[天泽夏月]青春期超感应[台繁]


本帖最后由 uspilon 于 2017-2-20 21:22 编辑


  青春期超感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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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天澤夏月
  插畫:白身 魚
  譯者:古曉雯
  圖源:linpop
  錄入:养老驴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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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好學生大地、容易得意忘形的學、以及大剌剌的女孩翼,
  不知不覺中變成「回家社團三人組」。
  他們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悠閒地度過無數時光,
  是相處起來很舒服的朋友。
  但是,在夏日祭典那一晚,
  因為好玩而登錄的網站寄來一封信,裡面寫著翼的戀愛真心話。
  
  
  知道翼的心情後,三人之間的距離改變了……
  
  作者簡介
  作者:天澤夏月
  1990年生,居住於神奈川縣。以《Summer Lancer》(暫譯,サマー・ランサー)一作獲得第19回電擊小說大獎「評審委員獎勵賞」後出道。以描寫豔麗又感性的青春小說而大受好評的朝氣蓬勃作家。
  
  
  CONTENTS
  
  序幕
  Chapter.1 夏色Downer
  Chapter.2 撤銷Memory
  Chapter.3 初戀Delete
  Chapter.4 絕緣Friend
  Chapter.5 再見Neverland
  終幕
  後記



  序幕
  
  
  ──永遠都是三個人,不要改變喔。
  翼好像是在春假時說了這句話吧。升上二年級之後,大家準備要重新分班,或許她已經模糊地預測到,三個人可能沒機會再同班了。
  ──完全不改變是不可能的吧。
  記得大地當時是這樣回答的。
  ──咦?真掃興。
  ──是掃興的問題嗎?
  ──當然是啊,這時候啊~就算開玩笑~~或是吊兒郎當~~都應該要大聲地說「對──」才對吧?
  ──誰知道啊!況且具體來說,不改變是什麼意思?
  ──嗯~~像之前一樣一起打籃球,一起回家,一起玩……之類的?
  ──意思就是像小鬼一樣吧。
  大地的結論莫名引人發笑,所以學記得這段對話。
  ──那就不要改變吧。
  因為這句話,他們在不知不覺之中,在各自的體內孕育出彼得潘。永遠的少年。不會長大的孩子。彼得潘把他們三人關在孩子與大人之間的交界──也就是名為青春期的夢幻島之中,在時光裡停滯不前。



  Chapter.1 夏色Downer
  
  
  那個郵件的傳聞,主要流傳在女孩子之間。
  ──聽說只要傳送空白郵件給那個網站,它就會告訴你朋友的「真心話」。
  七月上旬的天空一片湛藍,雖然梅雨季還沒過,夏雲已經性急地在窗戶的另一頭自由地遊蕩著。期末考週的二年三班,正處在準備要從考試中解放的前一刻,在歡呼著自由的前一秒,鴉雀無聲之中還聽得見戶外的聲音。從剛剛開始,叫賣竹竿的車子一直緩緩地在附近徘徊,隔壁的四班不知道是誰在窗軌上掛著一個風鈴,發出令人覺得涼爽的聲音。
  水島學把寫完的考卷解答用紙翻到背面,呆呆地眺望窗外。
  在第一學期差不多快結束時,「真心話郵件」的傳聞快速流傳,甚至還波及到男生們。其實,學也在這堂考試開始前的休息時間聽說了。
  他望著坐在右邊兩個、再前面三個的座位上,那個稍微歪著頭,穿著藍色運動外套的背影,就是她跟學說的。羽宮翼,一頭短髮,男孩子氣的女生。她討厭西裝式制服,總是隨興地穿著裙子加運動外套。她的手腳細長,皮膚白皙,運動神經優秀,像貓一樣反覆無常,是個任性的少女。很少看到她跟班上女生結伴成行,與其說是其他女生告訴她那個傳聞,不如說她是偷聽到的吧。就像貓兒豎起三角形的耳朵偷聽一樣。
  「還有五分鐘!」
  用自動筆寫字的聲音突然焦急了起來。學認為,說到底,那些得知剩五分鐘就焦躁不已的人根本沒救了。翼好像就是沒救的那群人之一,她穿著運動外套的駝背身影突然慌張地拿著橡皮擦開始動作。
  鐘聲響起。
  「好,停筆!從後面收回來──」
  
  以前在三班的回家社三人組──一這樣說,班上大部分同學都會露出「喔喔」的神情。放學後跑到中庭一角玩耍的奇妙三人組,大家就算從來沒跟他們說過話,但也有不少人看過那樣的景象。
  「你們的感情真的很好耶。」
  他們常被從一年級就同班至今的男生這樣說。
  「你們」指的是學、翼還有四班的大地。男女男,男女比是二比一,結伴同行的人有男有女,要說稀奇的確是挺稀奇的。他們確實很要好。大概吧。雖然當有人說他們要好時,大地會擺出一臉嫌惡的表情。
  「你們之中誰在跟羽宮交往啊?」
  棒球社的大井總是笑咪咪地問。好不容易考完試,卻馬上看到一張令人不愉快的臉,真是有夠掃興的。
  「沒人跟她交往,才沒那回事。」
  學不開心地回答。
  「又來了──」
  就算不發一語地往大井的和尚頭敲下去,他仍舊是笑咪咪的。
  「那你們誰在追她啊?」
  「沒人追。」
  他們對翼才沒有戀愛感情。至少學沒有。大地就不知道了。不過,真要說起來,學隱約認為,就算他們之中真的有人喜歡翼,也應該都不會出手吧。因為翼不是那種個性的人。
  「哼嗯──我覺得羽宮滿可愛的耶。」
  「是喔,那我會跟她說你喜歡她。」
  學笑咪咪地說道。大井隨即有點焦躁地揮揮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又來了──」
  學以牙還牙,甩開大井想要跟他勾肩搭背的手之後便離開了教室。他們三人約好放學後要聚在一起。
  
  「聽說只要傳送空白郵件到那個網站,它就會告訴你朋友的『真心話』喔。」
  翼一字不漏地重複說道。她把室內鞋放進鞋櫃中,並拿出一雙CONVERSE的運動鞋。鞋後跟幾乎被踏扁,變得很骯髒,鞋底也被磨平了。
  「我知道,四班也在傳這件事。」
  回話的人是大地。他板著臉盯著考卷問題用紙,並熟練地脫下室內鞋。那是雙沒穿過似的室內鞋。
  「況且,知道真心話之後又怎樣。」
  黑髮加上眼鏡,光是這樣看來是個乖巧的學生,但是,飯塚大地的眼神兇狠,嘴巴又很壞,還是個很不懂得跟著起鬨的秀才。春季換班時,只有他被分到四班。即使如此,他仍然跟笨笨的翼及悠哉的學混在一起,就某方面來說真是一個奇妙的少年。
  「第九題真不妙啊……大概寫錯了。」
  「有什麼關係,反正已經考完了,你要在那邊煩惱到什麼時候?」
  「真抱歉喔,我可不想為了一分而哭。」
  「誰管你,反正還不是全學年第一名。先聊真心話郵件啦。」
  「啊?」
  「不覺得很有趣嗎?來玩吧,你們也一起玩。」
  翼雙眼閃閃發光地晃著手機。她的職責永遠是帶頭做蠢事。學半是受不了,半是興奮地開口問:
  「那個真心話郵件,要怎麼玩?」
  「聽說真的只要傳送空白郵件就好了。之後網站會自動傳郵件過來,網站會用朋友名字拼音的第一個字當開頭,傳送朋友的真心話喔,感覺真是赤裸裸啊。」
  「真虧妳知道赤裸裸這個詞啊……」
  翼一腳踹飛嘀咕著失禮話的大地,隨後拿出自己的手機。那支沒有掛任何吊飾的黃綠色樸素折疊式手機,越看越像翼本人。
  「好像有各式各樣的郵件內容喔。每封郵件都只會顯示某人名字拼音的第一個字母,內容則有很多種,例如其實他的興趣是什麼、討厭哪個老師等……當然,字母和內容也可能是系統隨機亂選的,但聽說意外地準耶。例如誰跟誰交往了、霸凌人的小混混和被霸凌的人剛好擁有某個共通點而變成朋友、哪個老師被逼著離職等,有很多不同的傳聞喔。」
  「也未免太誇張了吧……」
  學苦笑著說,況且今年沒有老師離職。
  沿著中庭邊緣走一圈,可看見一座老舊的籃球框,以前是放在外側球場上使用的,幾年前,其中一座籃球框壞掉時,就趁機把兩座都換新了;還可用的另一座就放在中庭一角。而這座籃球框下,便成了回家社三人組放學後聚集的地方。
  「不過……既然只會出現名字拼音的第一個字母,只要是一些模稜兩可的話,要說中的機率的確不低吧。」
  學用腳把籃框下的老舊籃球踢上來,再用手接住。他們三人都還算喜歡籃球,所以如果傳來一則真心話郵件,裡面寫出他們三人的姓氏或名字的第一個字母……G、H、I、M、T其中一個,然後內文寫說「喜歡打籃球」,收到郵件的人就會覺得很準吧。在那種狀態下,很難說是「真心話」郵件吧。
  「感覺像是用好幾種句子隨機組合,然後傳罐頭郵件過來吧。」
  翼說完後開始操作手機。大地則是嚇了一跳似地嘟噥著說:
  「那不就是每個人都有可能被說中嗎?真是個壞心眼的網站。」
  「好了啦,反正只是遊戲──翼,妳知道網址嗎?」
  學把書包放在籃框下。三個人像是把翼夾在中間似地排排坐下,盯著翼的手機看。雖然大地剛才不停反駁,還是從一旁伸出脖子。這時,學突然發現翼的頭髮散發出一股洗髮精的香氣,明明平常根本不會意識到的,他稍微縮了縮伸長的脖子。
  翼說著:「等一下喔。」然後點開好幾個連結,造訪那個傳聞中的網站。
  「真心話鐘塔」。
  網站取了這樣的名字。
  「有夠可疑。」
  大地喃喃說道。
  「什麼鐘塔啊,跟那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大地你的吐嘈點也太多了。」
  翼一邊警告大地一邊拉著畫面的捲軸。怎麼看都像是個人製作的網站中,只有好幾項注意事項(但也只是一些玩笑話),還有一個「傳送空白郵件」的按鍵。網站整體是黑色調,在背景敷衍地貼上了像是大笨鐘的鐘塔照片。想表達真心話郵件是從鐘塔送出來的嗎?
  「做這網站的人一定喜歡魔法。」
  學想著,大概喜歡《哈利波特》之類的吧。
  「應該是吧。」
  翼邊說邊按下傳送空白郵件的按鍵,開啟輸入郵件地址用的視窗,然後把手機交互拿給學和大地看。
  「所以?」
  「真的要玩喔?」
  大地從鼻子冷哼了一聲。
  學則是老實地拿出手機,黑色的滑蓋式手機,算是比較新的機種。
  「喂。」
  大地用可怕的眼神狠瞪。
  「大地你很掃興耶。」
  學邊笑邊在搜尋視窗中輸入「真心話鐘塔」,馬上就找到網站,他按下傳送空白郵件的按鍵後,看了大地一眼。
  「大地?」
  「大地同學~~」
  被兩人盯著看的大地似乎覺得一陣不舒服,他一邊大叫:「我知道了啦!」一邊粗暴地拿出自己的直立式手機。這算是他們三人常見的光景。
  「準備好一起按喔。」
  三人同時發出了一封空白郵件。
  那是在七月,某個晴朗的夏日發生的事。學記得很清楚。
  
  *
  
  第一個收到真心話郵件的人是翼。
  「來了來了!」
  「什麼來了?」
  「真心話郵件!」
  隨口反問後,翼不停地晃著手上的手機如此回答。
  在萬里無雲的夏季晴空之下,學正在和大地打一對一籃球,他放下正準備要投籃的手,慌張地浮現笑容。最近老師正慢慢地發回考試結果,翼彷彿下了十八層地獄般痛苦呻吟,不知道是不是煩惱自己的成績,一直都是鬼一樣的表情。
  「啊啊……所以寫了什麼?」
  翼故意清了清喉嚨,緩緩地開口說:
  「『From:initial(G)──不擅長看報紙』……這樣。」
  「……蟑螂嗎?」〈註1:學的日文拼音是Gaku,蟑螂的日文拼音是Gokiburi,第一個字母剛好都是G。〉
  「噗哈。」
  由於大地喃喃吐嘈的內容實在太優秀,不禁讓學噴笑出聲。蟑螂看到捲起來的報紙,的確會感受到生命危險吧。
  「等一下!別想蒙混過去!」
  翼跺著腳,猛然把手機遞到學的眼前。
  「G!是學對吧!你不擅長看報紙嗎?」
  翼才剛說完「是真的嗎?」學立刻溫和地撥開她的手。
  「我才不看報紙咧,況且我又不是大地。」
  大地在雜學方面學識淵博,但那是因為他都看大叔讀的報紙或週刊誌的關係。
  「可是說中一半吧?」
  「這個……的確不擅長看啦。但這算真心話嗎?雖然是沒說錯啦,但我沒有要隱瞞的意思啊!」
  真要說起來,G到底是不是代表學,也是個未知數。
  「不用計較到那種地步啦。」
  翼笑了笑,大聲嚷嚷著「真的說中了」。
  
  下一個收到真心話郵件的人,是大地。
  「啊──這麼說來,昨天好像收到了。」
  他在第一學期快結束的某個午休中說起這件事,並突然讓其他兩人看手機。學和翼伸著脖子靠近大地的手機,盯著小小的螢幕看。
  「什麼什麼……『From:initial(T)──最近很在意T』……?」
  嘴裡的飯糰味道突然變得難以形容,在午餐時間的熱鬧教室中,只有他們三人周遭的氣氛一片寂靜。
  「這個T,是翼?」
  學打破了沉默。
  「哪一個T?」翼說道。
  「這個。」
  「說不定兩個都是翼吧。」
  大地態度敷衍地吐嘈。
  「……翼,妳很自戀嗎?」
  「哪有!」
  學被她用便當盒的袋子敲頭。
  「這什麼啊!T是誰啊!難道是我嗎?」
  「我哪知道。聲音太大了啦。」
  大地默默吃著花椰菜,快速收起自己的手機。
  「到處都有名字開頭是T的人啊,又沒寫是男的還是女的……總是會有人把自己代入,根本無法當作參考。」
  和血型占卜一樣難以取信啦。大地斷言。
  「但我很在意啊,T到底是誰啊?」
  學看著焦躁煩惱的翼之後,突然拍了一下手。
  「啊!妳現在因為T的事情在意得不得了,不就剛好被簡訊說中了嗎?T在意T的事情……」
  「因果反了吧。」
  大地迅速地吐嘈後,開始收拾自己的便當盒,接著突然開口說:
  「……話說,我也是T呢。」〈註2:大地的日文拼音是Taichi,翼的日文拼音是Tsubasa,第一個字母都是T。〉
  他自言自語似地補上這句話。
  「我才不在意大地呢!」
  翼大叫說道。
  「超失禮。」
  學哈哈大笑後,連大地都揍了他一拳。
  
  到了結業典禮的前一天,學仍然沒有收到真心話郵件。因為聽說送信時機也是隨機的,自己也只是剛好沒收到罷了。可是,看見大地和翼陸續收到郵件,還把郵件內容當作話題聊得那麼開心,就覺得有點不甘心,好像被排擠了一樣。就算在鞋櫃旁邊換穿室內鞋邊確認手機,也沒看到一封新的郵件。
  莫名有點鬧彆扭的他往教室走時,發現把運動外套綁在腰上的翼正在對他揮手。
  「怎麼?一臉怪表情。」
  「不,沒事。」
  學雖然想發個牢騷說他沒收到真心話郵件,又覺得實在太幼稚,只好把這股情緒塞回胸口。
  「是喔?啊,今天放學後,陪我去買東西吧。大地也要一起去。」翼說。
  「要買什麼?」
  「運動鞋。」
  翼用雙手的食指指著自己的腳,她今天也穿著運動鞋。不如說她總是穿著運動鞋。
  「明明已經有一雙,還要再買一雙?」
  「這雙是低筒,我想要高筒的。」
  「嗯……」
  從便服就可看出翼的興趣,她真的很男孩子氣,對於如何展現自己可愛的一面毫無興趣。當大井說:「她滿可愛的。」時,學雖然表現出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態度,其實很認同大井的看法。這應該才叫真心話吧。當然,並不是說運動鞋不可愛,只是他想,應該還有……其他表現可愛的方法吧。
  「喂,翼。」
  學不禁開口說了。
  ──妳稍微像個女孩子一點比較好吧?
  他原本打算這樣說。
  「嗯?」
  翼歪著頭。
  「什麼?」
  「啊,沒事……」
  學支支吾吾地,結果搖了搖頭說:
  「……抱歉,沒事。」
  「什麼啦?害我很在意!」
  「都說沒事了!」
  學發現自己的視線角落冒出傻笑著走進教室的大井,他就把手邊的講義揉成一團,用力往大井的身上丟去。
  
  鐘聲響起時,就去四班坐在大地的位子旁吃便當,剩下的時間就去打籃球。這是他們午休的固定行程。
  走去中庭時,翼說:「放學後陪我去買東西。」之後,大地果然露出嫌惡的表情。
  「不要。」
  「喂,陪一下啦,全學年第一名。」
  翼撞了一下全學年第一名。大地在這次考試中,包含總分在內,所有科目都拿下第一名寶座。
  「有什麼關係,反正都考完試了啊。你回家也不用讀書吧?」
  大地板著臉孔說:
  「話說回來,我看妳今年又要為了暑假作業哭哭啼啼吧。今年絕對不會借妳抄。」
  「去年也這樣說。」
  「今年絕、對、不借。說真的。」
  「好啦好啦。」
  「況且我也被老師警告,叫我不要拿作業給你們兩個抄。去年的暑假作業一定也被老師發現了。」
  「別擔心別擔心。我不會照抄,會故意寫錯幾題,對吧?學。」
  「喔──」
  學一邊含糊回答,一邊用沒氣的籃球投籃。其實去年他也有故意寫錯幾題,不過現在還是先別說好了。
  「你們喔……」
  大地半是放棄半是無奈地嘆氣。
  「……要去哪裡買東西?」
  當大地向想買運動鞋的翼問了跟學一樣的問題時,學又再度對準生鏽的籃框投籃。
  午休的校園充滿了喧鬧地踢足球或玩躲避球的學生,大部分都是男生。女生大多待在教室裡盯著那些男生發呆,或是跑去圖書室,又或是在走廊上聊天。像翼一樣和男生混在一起的女生非常少見,就算說只有翼一個人也不為過。
  學心不在焉地掃視中庭,發現除了翼之外,還有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學生身影,她一個人在花壇附近揮動小鏟子。我們學校應該沒有園藝社吧……?學歪著頭思考,正打算投籃時,被翼阻止了。
  「不要一個人玩!讓我加入!」
  學放棄吐嘈她各種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理由,把球傳給了翼。
  
  一對一籃球的規則很簡單,攻方勝利時就攻守交換;這時,攻方變成守方,防守籃下,防守完又變成攻方,不停持續循環,累了就換人,很自由。
  咚!
  「啊!」
  翼完全沒射準,丟歪的球飛往莫名其妙的地方。球彈到籃框的底部,幾乎以直角的角度飛走。
  正在一對一的是翼和大地,輪到學休息,但因為他離飛走的球最近,便站起身來去撿球。
  球往花壇的方向飛,打到背對著籃球架,專心揮動小鏟子的少女的屁股之後才停了下來。少女被嚇著似地轉頭,學也停下腳步。
  天空色。夏色。怎麼形容都好的藍色。就連透明的氧氣也染上了澄澈的藍色似的,夏天的空氣。
  不過,只有她的周圍看起來散發著灰色。色彩黯淡沉澱,好像只有她的附近凍結了,宛如冬天。
  她的眼神就是如此黯淡,長瀏海蓋住她大大的雙眼。明明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卻看起來朦朧灰暗,原因可能不只是瀏海吧。
  學認識她。
  「啊……抱歉,岡同學。」
  少女在一瞬間睜大雙眼,然後小心翼翼地撿起撞到自己的屁股而停止滾動的老舊籃球,不知道是不是很在意自己滿是泥巴的手會弄髒球,她像是用食指指尖輕輕抓著似地,把球滾回學的腳邊。
  「……謝謝。」
  學嘟噥著道謝。
  她的背些微地動了一下,似乎在點頭示意。
  
  *
  
  放學後負責打掃的值日生只有學而已。為了決定丟垃圾的人而猜拳猜輸的他,稍微多花了一點時間打掃。當他往校門方向跑的時候,大地和翼正滿頭大汗地等他。
  「去裡面等不就好了嗎?」
  現在是七月中旬。下午的陽光仍然炎熱。
  「我剛剛也這樣說。」
  大地一臉不開心地說道。翼則仰望天空笑著說:
  「我想說偶爾也來做個日光浴。」
  「讓大地?」
  「YES。」
  「不是常常都在陽光下打籃球嗎?好了,快走吧。」
  大地哼著鼻息往前走,翼追在大地的後頭,學則離他們倆有點距離後才跟著起步。
  一起回家時,他們三人不會橫列著走,而是縱向排列一起走,看起來很不可思議。大地總是走第一個,學殿後。翼就走在他們倆的中間天南地北亂聊。真是神奇,兩個人一起回家時明明都會橫列,三個人卻會變成縱列。簡直就像是在顧慮什麼似地。
  往車站的道路充滿著夏天的氣息,剛脫離梅雨季的空氣乾燥炎熱,逐漸滲出的汗水成了斗大的汗滴,從肌膚上滑落。發熱的柏油路上浮現出海市蜃樓,隨即又消失。
  「夏天萬歲──」
  翼喃喃說道。
  「哪裡萬歲啊?」大地低吼。
  「夏天有什麼不好,我很愛耶。」
  「那是因為妳本身的存在就跟夏天差不多。」
  「大地很像秋天呢,冷冷的。」
  「不是冬天嗎?」
  學詢問之後,翼歪了歪頭沉吟著說:
  「也沒有像冬天那麼冷,因為大地很傲嬌。」
  「誰是傲嬌啊。」
  翼傲然無視大地的反駁,繼續說:
  「學是春天呢,穩重又悠閒的感覺。」
  學苦笑著說:
  「是嗎?我似乎被老師們當作問題學生看待耶。」
  大地邊哼著鼻息邊說:
  「都是因為你跟翼的關係,害我也被當問題學生了。」
  翼喜歡自由,來去自如,不喜歡被限制,所以她是回家社的人,常常跑去做莫名其妙的事,個性安逸的學經常助長翼的行為,結果大地又被他們倆拖下水。這是他們常有的相處模式,玩真心話郵件時,也是這種典型狀況。
  嘟嘟。
  手機震動,說曹操曹操到──真心話郵件可終於送到自己的手機裡了。學立刻打開自己的手機。
  『For the stagnating teenager──想知道朋友的,真正的、如假包換的真心話嗎?』
  ……這啥啊?
  「學,怎麼了?」
  「啊,沒事……」
  這是惡作劇郵件嗎?還是真心話郵件?或是首次收到真心話郵件前會收到的郵件嗎?可是,看郵件這樣寫,難道真的有所謂的真心話郵件嗎?
  學用鼻子哼笑。真心話郵件畢竟只是個玩笑,那是憑空想像或是創造出來的真心話。這世界上又沒有超能力,怎麼可能知道他人心想的事情呢?答案很明顯了。
  「沒事。」
  學說完後闔上手機,隨便附和翼滔滔不絕訴說的運動鞋美妙之處。
  
  *
  
  學認為自己算是個容易煩惱的人。到了晚上,當他蓋好棉被,不直接閉上雙眼,眺望著昏暗的天花板時,腦內偶爾會有顆毛線球冒出來轉個不停。那是名為思考的綿線,轉動的時候,鬆散的線不停地交纏,越來越複雜,後來毛線球整個散開,纏得亂七八糟。然後,他的腦袋會越來越清醒,最後無法入眠,只好起身呆呆地看著窗外。他的房間在二樓,住家算是在地勢高的地方,可以俯瞰城鎮。不過他幾乎都在看著天空,他從以前就喜歡抬頭看天空。他想自己應該喜歡藍色,不管是白天鮮豔的天空藍,還是夜晚深邃的藍。
  就算盯著天空也睡不著時,他會放棄入睡。看了一下時間,是凌晨十二點,大地鐵定睡著了,不過,如果是翼的話──
  學找出她的電話,按下通話鈕。
  鈴聲響了幾次後,好像很睏的聲音出聲回答說:
  『幹嘛啊,在這種時間。』
  「嗯──」
  學苦笑著低喃。要說有什麼事,其實也沒有。一想到今天中午跟睽違許久的少女說到話,就睡不著了。這理由他說不出口。
  「我想說妳應該還沒睡。」
  『大地鐵定已經睡了,然後會在早上六點起床。』
  「沒錯。」
  他們隔著電話笑個不停。雖然從沒確認過,但一定是他們猜的那樣。『真拿你沒辦法,聊一下而已喔。』翼說。大地跟總是在深夜陪聊電話三十分鐘左右的翼完全是兩種對比。
  『學好像兔子喔。』
  「啊?為什麼?」
  『因為很怕寂寞啊,在晚上。』
  「啊──是這樣嗎?」
  『去交個女友吧。然後別跟我講電話,跟女友講。』
  話語中透露出些許傻眼的感覺。被翼這樣子說,他有點出乎意料。
  「我一定不會打電話給女友。」
  學說。翼則是訝異地問:『為什麼?』
  「這個嘛,我在這時間想要打電話的對象,也只有妳而已。」
  『所以我說為什麼嘛。』
  「因為妳總是醒著。」
  『我也是有睡著的時候啊!』
  她不愉快似地反駁。不過,在學的印象中,每次打深夜電話時,她從來沒有一次在睡覺。
  『你就是這樣才不受歡迎。』
  電話另一端傳來嘲笑似的聲音,讓學有點生氣。
  「……妳又是怎樣呢?」
  『咦?』
  「翼,妳有喜歡的人嗎?」
  『啥──?沒有啊,你笨蛋嗎?』
  「真的沒有?」
  『真的。喂──睡覺了啦。我今天很睏耶。』
  道晚安之後,電話就被掛斷了。通話時間只有五分鐘而已,真是稀奇。沒想到翼竟然會在三十分鐘以內自行掛斷電話。到剛剛為止還在打結的思考之線,又混入其他顏色的毛線了。
  啥──?沒有啊,你笨蛋嗎?
  她騙人。學模糊地如此想。
  ──你們之中誰在跟羽宮交往啊?
  是因為被大井那樣說嗎?
  他曾經想過,可能有人喜歡翼。例如大井。不過,仔細一想,他好像沒想過翼可能會喜歡別人。要說為什麼,大概是因為翼毫無女生該有的樣子,鐵定也跟戀愛無緣吧。
  如果翼有喜歡的人呢?
  他覺得自己一定會很在意,雖然這不代表他喜歡翼。不過,如果翼談戀愛,他一定會很在意對象是誰、是怎樣的人吧。說到底,如果真有喜歡的人,翼也絕對不會告訴他吧。除非偷看翼的內心……
  某個資訊突然掠過學的大腦一角。他開始操作剛通完話的手機,確認了收件匣。
  ──想知道朋友的,真正的、如假包換的真心話嗎?
  這是今天放學後收到的郵件。是他心想「怎麼可能」,然後用鼻子哼氣表達不屑的郵件……即使如此,如果真的可以知道大地或翼真正的真心話,可以窺視朋友內心不為人知的想法呢?
  「……好像有一點興趣。」
  就在他嘟噥著說的瞬間。
  『OK。』
  突然收到了這樣的郵件。OK……?寄件人的郵件信箱是真心話.com。這和翼和大地之前收到的真心話郵件中,看起來隨處可見的免費信箱不一樣。他的背起了一道寒意,冒出冷汗──
  嘟嘟。
  在冷汗還沒滑下背脊時,手機再度震動。
  『From:yoruko──留意真心話郵件。』
  yoruko……夜子……夜子?
  岡,夜子?
  
  *
  
  四班那位名叫岡夜子的女生在高一生和高二生之間很有名。既內向又安靜,沉默又毫無表情──是個宛如從畫中走出來的陰沉女生,卻有一些微小的問題存在。
  岡夜子的綽號是幽靈子──大家基本上都這樣叫她,似乎是同一所國中的前任朋友帶頭取的。好像是叫做新田深月吧。「前任」是這段話的重點,亦即她們現在已經不是朋友了。詳細狀況學也不是很清楚,總之,正如幽靈子的字面所示,是在暗諷她是「幽靈」。學只知道這個綽號是為了揶揄她而取的蔑稱。幽靈子的外表看起來的確像是喜歡幽靈的樣子。
  重要的祕密被國中時期的幽靈子知道後,馬上就到處亂說──這是跟那個新田有關的傳聞。幽靈子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把新田藏在心底的祕密說了出去……而且還說給新田最不想讓對方知道的對象聽。後來她們倆絕交,從此以後,幽靈子被班上同學孤立,到了高中,這些謠言仍然到處流傳,使她變得孤立無援。
  高一的時候,幽靈子被分到三班,和學同班。當時大地和翼也在三班,不知道換了第幾次位置後,他們四人曾經被分到同一組過。好像是在暑假前吧。因為當時的緣故,學和大地、翼變得要好,只有幽靈子被排除在外。他們並沒有排斥幽靈子,只是幽靈子單純地消極應付班上的人際關係罷了。她是自然而然被孤立的。
  幽靈子並不是特別奇怪的女生。從學的角度來看,岡夜子只是個怕生的嬌小女同學。和頭髮又直又短的翼(當時就是個運動外套女)完全是兩種對比,她又黑又長的頭髮似乎亂翹又蓬鬆,瀏海過長蓋到眼睛周圍形成淺淺的影子。即使如此,從瀏海的縫隙中可見的大眼睛,看起來彷彿蘊含了在夏季夜空發光的閃耀星星。
  ──妳不剪瀏海嗎?
  學曾經如此詢問過。
  ……不用。
  ──不覺得很煩嗎?
  ……因為我的眼睛太嚇人了。
  嚇人。
  這表達與她真不相符。
  就算隔著瀏海也能明白她擁有漂亮的雙眼。好像可以看透事物,又好像是魔女用來透視的水晶球……還是雙擁有夜晚色調,彷彿深不見底的瞳孔。
  後來學幾乎沒跟她說過話,過了一年的現在,學仍然記得她那雙眼睛。
  
  *
  
  結業典禮的清晨,學莫名早早就醒來,慢吞吞地從床上起身。窗外停在電線上的一隻小鳥正啾啾叫著。看著即將變亮的天空,令人不由得變得多愁善感。
  他伸手按下放在枕邊的手機上的電源鍵,看著昨天盯到螢幕似乎快穿孔的郵件顯示畫面,他從睡前就停留在這畫面沒跳出。
  『From:yoruko──留意真心話郵件。』
  不是用名字的第一個字,而是直接寫上名字的真心話郵件。然後那個yoruko……怎麼想都是夜子吧。
  學也聽說過和幽靈子有關的傳言。同時,學也對岡夜子這名少女──畢竟曾經是同班同學──有一些了解。
  她是個認真的學生。成績好、筆記寫得很漂亮、作業一定會寫完。打掃的時候,會一絲不苟地連角落的灰塵都不放過,負責丟垃圾時也會率先跑去拿垃圾,如果上課前黑板還有上一堂課留下的板書,不用別人講,她會在下課時間自動上去擦乾淨。還有──學一直都知道,她每天早上都會提早到學校,替花壇澆水。
  傳言畢竟只是傳言。況且被害者就跟自己同學年,應該不至於是無憑無據的事吧。不過,對學來說,他不認為幽靈子是那麼壞的人。昨天幽靈子幫忙撿球時,明明那顆球就髒得不得了,她卻拚命不讓球沾上泥巴,小心翼翼地交給自己。
  「……不過,這跟那是兩回事吧。」
  學自言自語的同時,螢幕也變黑了。
  原本應該只會寫上名字拼音第一個字母的真心話郵件,竟然直接寫出名字拼音。第一封還是岡夜子的真心話。況且還要他留意真心話郵件,怎麼想都覺得意義深遠。
  實在無法叫人不在意。
  
  想要找人商量看看,但翼不適合當諮詢對象。羽宮翼這個人就像漫畫裡會出現的角色,是「憑感覺行動」的天然系少女。在腦中思考後再行動這種過程,基本上不存在於她的行動模式之中,就算跑去找她聊自己的煩惱,她也只會用「總會有辦法的啦」隨口帶過。等自己意識到時,已經在跟她玩耍了。這種狀況並不少見。雖然玩耍後會就此消除自己的不安,但因為這次想好好找人聊,因此他選擇找大地商量。
  「寫著名字拼音的真心話郵件?」
  下課時間把大地叫出來聊之後,他一臉訝異地吊起單邊眉毛,一隻手拿著插入吸管的鋁箔包飲料,裡面裝著綠茶。雖然福利社一直有賣,但總是賣不完,是不受歡迎的商品。不知道目標客群是不是教職員,只看過老師買而已。
  「沒錯,昨天終於傳來了。」
  現在吐嘈他買的飲料也毫無意義,學快速地給他看自己說的郵件。
  『──From:yoruko──留意真心話郵件。』
  「yoruko是誰?」
  竟然先問這個嗎?學擺出奇妙的表情。
  「岡同學吧。應該。」
  啜飲綠茶的大地瞇起眼睛,一臉明白了什麼似的表情。
  「喔喔,幽靈子啊……可是為什麼?」
  「不知道……」
  也只能回答不知道而已,因為就連學也搞不懂。
  「連名字都顯示出來了,很糟糕吧?」
  不知道是茶太難喝,還是他們之間的對話內容很不妙,大地一臉苦澀。
  「很糟糕啊。」
  原本應該要用單一字母送來的郵件,竟然直接指名道姓,而如果這是假的真心話,被指名道姓的當事人也不好過吧?況且那個網站只要求寄送空白郵件,不可能會知道他人的名字。
  「為什麼會變這樣啊?」
  「如果知道的話,就不必苦苦思考了啊……」
  學嘆了一口氣。
  他真的沒有亂操作手機,既沒有點閱奇怪的連結,也沒有登入詭異的網站,更沒有印象有誰碰了自己的手機。他就只是,把手機放在口袋裡而已──啊,等一下。
  有發生一件事。
  「這麼說來,好像還有一封奇怪的郵件。」
  「好像?」
  『For the stagnating teenager──想知道朋友的,真正的、如假包換的真心話嗎?』
  然後是在晚上收到寫著「OK」的郵件。
  「……好像少了什麼?」
  大地咬著吸管,臉色陰沉地說。
  「少?什麼東西?」
  「就是這之間啊。到底是對什麼說了OK啊?」
  學開始回想。這麼說來,昨晚他在心裡想著,如果真的有可以知道他人真心話的郵件……
  ──好像有一點興趣。
  對了,他喃喃自語時,這封寫著OK的郵件突然送來,彷彿是在回答他似的。
  「嗯──要解釋成只是碰巧,好像有難度。」
  當學說明完,大地的嘴巴離開吸管說道。
  「對吧。」
  難道這個寫著名字的真心話郵件,是真的嗎?因為他嘟噥說自己有興趣,所以有人聽見他的願望,進而傳送寫著OK的郵件嗎?……怎麼可能。
  「話說回來……」
  大地的聲調突然變了,變得有點不愉快,那是他平常的聲調。
  「假設那封真心話郵件是真的,你都知道了幽靈子的真心話,比起來問我,應該得先去問別人吧?」
  學睜大雙眼說:
  「咦?問誰?」
  上課鈴聲響了。走廊一瞬間變得更吵鬧,來去的人潮更洶湧,大地吃驚地看著學的臉,用力捏緊兩百五十毫升的鋁箔包說:
  「去問她,本人。」
  
  離開鞋櫃區往右方看去,會在放學後的花壇前看見幽靈子的身影。管理校內花壇原本是庶務員的工作,她似乎是自發性地去幫忙的。據說她在國中時期就是加入了那樣的社團,遺憾的是,現在這所學校並沒有園藝社。
  該怎麼跟她說才好呢?學自從在高一的夏天跟她說了一點話之後,再也沒有好好跟她聊過,更不知道她的郵件信箱帳號。對方很明顯是個怕生、內向、不擅長與人交際的人。同班那年,學根本沒看過她主動找人說話。
  如果自己表現得太積極,反而會怪怪的吧。
  學勉強說服自己要輕鬆地跟她打招呼,就像跟翼或大地打招呼一樣。
  「嗨,岡同學。」
  幽靈子嬌小的頭突然抖了一下,她慌張地回頭,雪白的臉上仍然蓋著長瀏海,瀏海另一邊的圓亮瞳孔深處明顯動搖。
  「昨天,謝謝妳幫我撿球。」
  「咦,啊……」
  「啊,我是水島,水島學。高一跟妳同班過。」
  「啊,那嗯……」
  她講話口齒不清,讓學突然很不安。
  「咦?妳忘了?」
  「記……」
  記得。幽靈子拚命表達這兩個字,光是這樣,就清楚地看出她是個與人交流時非常笨拙的人。
  「這樣啊,太好了。妳在種什麼?」
  「牽,牽牛花……」
  藤蔓的確纏繞著支柱,是在國小常見到的植物。
  「真棒啊,很有夏天的感覺。」
  牽牛花襯著夏空,色彩繽紛鮮豔──學原本打算這樣子接話,但幽靈子似乎一臉困擾,大概不會想繼續聊下去吧。
  ──去問她,本人。
  學回想起大地說的話,嘆了一口氣。
  「……那個,岡同學,妳知道真心話郵件嗎?」
  一問完,她的臉突然變得驚恐不已。
  「……知道。」
  「這樣啊,有在玩嗎?」
  「沒有。」
  看起來是這樣,那為何要如此驚恐呢?
  「那個啊,我聽說那個郵件很準,妳覺得呢?」
  幽靈子擺出「為什麼要問我那種事?」的神情。
  「……不知道。」
  後來她小聲地回答。
  「因為我沒玩。」
  「沒玩嗎?那為什麼……」學邊說邊拿出手機,「我會收到這封真心話郵件?」
  學把畫面給她看。
  『From:yoruko──留意真心話郵件。』
  幽靈子的瀏海另一端的眼睛睜得圓圓的,迫不得已似地說:
  「那個……是不是搞錯人了?」
  嘟嘟。
  學的手機震動,彷彿在說她答錯了。
  『From:yoruko──那就是我。』
  驚──
  嚇。這郵件仿彿掃描了她的內心話,然後寫在郵件中,時機也未免太巧了吧。根本就像是有人在某處聽他們的對話,然後自然而然地附和似的。而且──彷彿是在確切的時間點,傳達眼前的她在心底所想的事。
  學小心翼翼地把郵件畫面拿給幽靈子看。
  「剛剛……收到了,這個。」
  「我,我不知道。」
  嘟嘟。
  『From:yoruko──我知道真心話郵件的祕密。』
  背後竄過一股惡寒,這和她嘴巴上說的話完全相反。幾乎是在說,郵件說的才是真的,才是真心話。
  「……我又收到了,這封。」
  幽靈子驚恐地睜大雙眼。雖然她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但同樣地,似乎也不擅長隱藏感情。
  「這封郵件有寫上名字吧。寫了yoruko。」
  幽靈子立刻別開視線。明顯表達出她一點也不想說明。
  「這應該和妳有某種關係吧……應該說,絕對有關係吧。」
  學有一點火大。不必隱瞞到那種地步吧?
  「真心話郵件的祕密是什麼?」
  傷腦筋。
  「……為什麼不想說?」
  傷腦筋。
  「喂。」
  學邊嘆氣邊問:
  「妳在整我嗎?」
  「沒,沒有。」
  簡直就是反射性地反駁。幽靈子也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不由得往學的方向瞄了一下,又立刻別開視線。
  「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是怎樣?」
  「不是……那樣。」
  學歪著頭。幽靈子提心吊膽地飄移視線。
  「……那個,不說不行嗎?」
  第三次嘟嘟。
  『From:yoruko──跟我說太多話,我們會被當作是朋友。』
  這次學不給她看,而是直接問說:
  「被當作是朋友,會讓妳很困擾嗎?」
  幽靈子偷看了學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郵件的內容,她死心似地喃喃說著:
  「……被真心話郵件那樣認為,會很困擾。」
  ①真心話鐘塔只是個普通的開玩笑網站。
  ②不過,不知道為什麼,發送空白郵件給該網站的人之中,偶爾會有人收到真正的真心話郵件。
  幽靈子認真地說完後,指著學──
  「就像現在的水島同學一樣。」
  她這樣說。
  「這真的是如假包換的真心話郵件?」
  幽靈子點頭回應。
  「妳為什麼會知道?」
  「……因為,我也曾經收過真心話郵件。」
  「妳不是說沒玩真心話郵件嗎?」
  「我沒有收到信了。這一年來。」
  「沒有收到信了?」
  完全聽不懂,這麼說來,她剛剛也用了過去式陳述。
  「那個,真正的真心話郵件,會傳送朋友的真心話。反過來說,如果無法判定到底有沒有──可以發送真心話郵件的人,也就是說,只要認定沒有朋友,就不會再傳過來了。我自從就讀高中後,就一直孤單一人。」
  一瞬間,幽靈子的話好像梗在喉嚨,停頓了一下。
  「可是昨天,真的睽違了很久,我收到了真心話郵件……也就是……那個,我……那個,我好像跟水島同學你成了朋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她乾脆地說出自己寂寞的境遇,和水島同學做朋友──這件事似乎令她難以啟齒……學用複雜的心情瞄了一眼幽靈子給他看的手機。
  『From:gaku──如果真的有如假包換的真心話郵件,我會有興趣。』
  ──好像有一點興趣。
  ──OK。
  收信的時刻正好是學和真心話郵件往來的時機點。他的背竄起一股寒氣。也就是說,看到這封信的幽靈子心底的真心話是「留意真心話郵件」嗎?
  「所以,那個……我不想跟你說太多話。如果我們之間的親密度增加,真心話郵件的發送頻率也會上升……」
  那是真心話嗎?學看了一下手機,沒收到郵件。
  「真心話郵件只會傳送真正的真心話,與其說是真心話,不如說是那個人當下的想法,或是正在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不想做的事情……」
  「真正的真心話……」
  「雖然沒說出口,但心底確實如此想過。這樣解釋會比較接近吧。有點像是單方面的超能力,所以……」
  ──所以要小心。如果知道了別人的真心話,說不定會被不幸糾纏。
  幽靈子正經地說道。她在心中所想的警告被當作真心話送來,而那警告所代表的意義,應該就是她剛剛所說的意思吧。
  「……我明白妳警告的意義了。」
  學點頭。
  「可是,設成黑名單拒絕收信不就好了?」
  幽靈子搖頭後說:
  「就算換郵件帳號、換手機、拒絕收信,也會收到。沒辦法拒絕。」
  「那到底是怎樣的設計啊……?」
  「不知道。也不知道是誰傳送的,真要說起來,這郵件到底是如何調查他人的真心話的……」
  想破頭也沒有答案。她原本想這樣說,又再度搖頭否定,接著說:
  「總之,收到那封──For the stagnating teenager的郵件時,就表示要收到真心話郵件了。是鎖定了時機發送,還是隨機發送,或是有什麼法則存在,這些我都不知道……」
  她越說越含糊,幾乎要低下頭來。學只是愣愣地看著她的長瀏海。
  她之所以不交朋友,是因為這個的關係。也就是說,她很討厭知道別人的真心話嗎?是不是以前曾經收過不想知道的真心話?難道說……這跟她和新田深月絕交有什麼關聯?
  和他四目相交的幽靈子不知道為什麼,若有似無地微笑著。
  第一次看見幽靈子的笑容。那看起來非常寂寞,彷彿夏天即將結束般虛幻縹緲。
  手機震動。學習慣性地看向螢幕。
  『From:yoruko──原諒我。』
  原諒什麼?
  搞不懂。他不懂這位名叫岡夜子的少女。




  Chapter.2 撤銷Memory
  
  
  學和大地、翼三個人混在一起,是從高一夏天左右開始的。剛好是在差不多一年前。一開始,學和大地比較熟,也就是在他們跟翼、幽靈子因為換位置而被分配到同組之前。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和大地聊起來的,不過,因為他們倆都是回家社,放學後就很閒,常常在校園角落的籃球框下進行一對一比賽。學邀他打籃球,而大地即使一臉不願意,卻還是答應了。
  翼是後來才加入他們的。就像貓一樣,自然而然又乾脆地加入。
  她在那時候就被取綽號為「運動外套女」,頗為知名,學和大地也都知道這號人物。剛好因為那次的換座位,讓他們三人和幽靈子被分在同一組,進而得以稍微聊個天。但翼是個不跟男同學或女同學特別好的奇怪女生,幽靈子也是。
  某天,翼碰巧經過籃框附近,興致勃勃地追著學和大地互相搶奪的籃球去向,彷彿一隻追著毛線球跑的貓。
  大地一把搶下學投籃投歪的籃板球之後,一時興起就把球傳給翼,翼也吃驚地接下一記漂亮的胸前傳球。
  「想玩的話就代替我上陣吧?我已經快熱昏了。」
  大地說完後,用拇指比了比學。翼交互看著籃球和學三次左右,突然理解對方跟她說了什麼,便放任球往地上掉,慌張地左右揮動雙手,並說:
  「啊,不行!我完全沒有打籃球的經驗!」
  「我們也沒有很會打,只是在玩而已。因為那傢伙想玩,我就稍微陪陪他罷了,跟會不會打籃球沒關係,我們也沒有要求到那種地步。」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學,那舉止就像是隻初次有人給牠飼料吃的貓。
  「規則隨便決定就好,反正也沒有裁判。」
  學笑著說,似乎才終於讓她解除一點警戒心。她戰戰兢兢地撿起籃球,踱步往前走,開始在學的面前笨拙地運球。熱昏的大地則直接仰躺在球場上。
  「妳叫什麼名字?」
  學問道。當時的他只記得對方是運動外套女。
  「翼。羽宮翼。」
  少女用有點僵硬的表情自報姓名。
  「打籃球的經驗呢?」
  「沒有。完全沒有。」
  老舊的籃球發出鈍鈍的聲音,在少女的手上和地面上來回。
  「OK,妳就按自己的步調玩玩看,知道二次運球和走步嗎?」
  「嗯。」
  「很好,來吧。」
  翼點點頭,蹬著地面往前跑。
  攻守交換了好幾次後,翼越來越入迷,畢竟她本來就喜歡運動吧,她雙眼發亮追著球的模樣,與其說是少女,不如說更像是少年。或者說,像貓。
  所以他們才合得來吧。
  後來好幾天,當學和大地打籃球的時候,翼會突然現身,理所當然似地和他們混在一起玩一對一。不知不覺間,他們三人也就理所當然地一起行動了。
  
  *
  
  和幽靈子聊天後的結業式當晚,學又收到一封她的真心話郵件。看來真心話郵件已經徹底把她視為朋友看待了。明明他們之間的對話如此僵硬。還是說,正是因為如此,才必須要用真心話互相了解對方呢?
  郵件內容很短。
  『From:yoruko──好想要朋友。』
  如果這真的是真心話,她不就是為了別讓郵件察覺,而隨時壓抑自己的內心話嗎?感覺真是諷刺。
  開始放暑假的幾天後,翼一如往常地傳來「去玩吧」的郵件,大地雖然回答:「拒絕。」卻還是被拖出來打籃球。來到學校才發現大地和翼早就已經到了,幽靈子也出現在花壇附近。
  學很煩惱,不知道該不該跟他們說他和幽靈子之間的事,雖然他到現在仍然對郵件的真偽半信半疑。不過,至少他認為,幽靈子並沒有說謊。但是,畢竟校內有關於她的那種傳言,學對她的了解也僅止於表面而已。如果真心話郵件沒送來真正的真心話,學也不可能明白她究竟在想什麼。不過,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她並不是會說謊的人。
  「學。」
  翼的聲音讓學回神。
  「喔?」
  「交換。」
  「喔……」
  看來翼輸給大地了。學從翼的手中接過籃球,進入攻方的位置。大地正站在守方的位置。
  「你好像在發呆。」
  開始運球時,大地這麼說。
  「在想一點事情。」
  「你嗎?」
  「你這什麼意思?」
  學笑著說。他認為自己應該有笑。
  「之前說的郵件呢?」
  「目前還沒收到。」
  「你跟幽靈子聊過了吧?」
  「嗯。」
  學運著球閃過大地的阻擋並且投籃。這姿勢實在有點勉強,沒投進的球發出尖銳的聲響,彈在籃框的邊邊。
  「那傢伙啊……我記得跟新田深月同學鬧出一些問題吧。」
  大地邊搶籃板邊說。
  「好像是。」
  「……沒問題嗎?」
  學皺著眉說:
  「怎麼?」
  「這個,有寫名字的真心話郵件,怎麼想都很奇怪吧?那個網站應該沒有掌握任何人的情報,卻有辦法知道別人的真心話,難道你是被網站管理員跟蹤了嗎?」
  「……可是,這樣就代表,真心話郵件不是真的吧?」
  學喃喃說道。如果郵件是真的,既然有辦法窺探他人的真心話,應該也有辦法知道他人的本名吧。根本沒有必要特地跟蹤人。
  大地訝異地瞇著眼睛。
  「你認為那郵件是真的嗎?」
  「怎麼可能──」
  學邊說邊擠出笑容。看起來像是趁著回答大地時順便努力說服自己。
  那是如假包換的真心話郵件。
  他本能地如此認為。即使如此,他的理性並不接受。那是不可能的,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因為,如果郵件是真的,那不就是超能力了嗎?不應該有那種能力,侵犯隱私權也該有個限度。
  「你們在聊什麼?」
  翼突然插嘴,學又強迫自己擠出笑容。
  「不,沒事。」
  「是喔?話說回來……」
  翼高舉著手機。有股不好的預感。
  「我收到了怪怪的郵件耶。」
  究竟是……翼緩緩打開的螢幕,正顯示著眼熟的郵件格式。
  『From:gaku──那是真的真心話郵件。』
  
  「喔──真的真心話啊──所以那郵件是真的囉?」
  結果學還是全說出口了。既然翼已經收到那封郵件,自己的理性也不得不承認了。明明沒有親口說出來,但剛剛心想的事情完全被郵件說中了。
  但是,就算學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翼仍然一臉不在乎。要說很像她的個性也的確很像。
  『For the stagnating teenager──想知道朋友的,真正的、如假包換的真心話嗎?』
  翼的收件匣裡面也有這封信,她說是昨天收到的。令人訝異的是,她立刻就回信寫著「想知道」,後來便收到寫著「OK」的郵件了。看來和學經歷的過程一樣。
  「妳應該表現得更訝異點吧,例如到底是怎麼送來的。」
  「咦──那種小事就別管了啦。只不過是知道了真心話,又沒什麼大礙。」
  翼傾斜藍色的寶特瓶裝運動飲料,咕嚕咕嚕地喝下口。
  在開口朝左的方形校舍中庭,自動販賣機區絕妙地有影子遮蔽,是夏季最棒的避暑勝地。學邊煩惱要喝可爾必思蘇打還是一般的可爾必思,邊對翼說教:
  「妳實在毫無危機感耶。」
  「因為真的沒有大礙啊。」
  「我就是認為有大礙。」
  「你隱瞞了什麼事情不能被我知道嗎?」
  「是沒有啦……」
  應該沒有。他不曾被大地或翼問這種事情,所以也不太清楚。他偷看買了茶之後像個老爺爺般啜飲的大地一眼,但是大地什麼話也不說。結果學選了碳酸飲料。
  「話說回來,你為什麼會收到岡同學的真心話郵件啊?」
  翼一臉正經地繼續問學:
  「不是只會發送給朋友嗎?你們是朋友嗎?」
  「不知道……」
  他覺得他們並不是朋友。
  「可是仔細一想,你從一年級的時候,好像就很在意岡同學的事情。而且她總是一個人獨處,我們大家換座位後坐在附近時,你也常常找她說話對吧。」
  「因為這傢伙是個老好人啊。」
  大地嘟噥著吐嘈。
  「是沒錯啦。因為岡同學很難接近,沒辦法輕易地找她說話吧……應該說,就算是我,也曾經想著如果可以跟她做朋友就好了。可是對方感覺沒有想交朋友的意思啊。」
  「妳說得對。」
  學強烈地表示同感。翼點點頭,說:
  「即使如此都還是很在意她的話,感覺好像需要更特別的勇氣,或者說……」
  她好像準備說出什麼重要的句子──結果還是把話吞下肚子不說。這種事情學是看得出來的。
  「我覺得……」
  莫名理解翼真正想問的事情後,學開口說道。
  「嗯?」
  「……我覺得,她是個寂寞的人。」
  學一直忘不了,前幾天她那幾乎要消逝的笑容。
  也忘不了當她面無表情地說「一直孤單一人」的臉孔。
  看著以夏空為背景的幽靈子,感覺只有她的身影掉了色,像是黯淡的藍色,近似於灰色的冬季天空。不管是唧唧鳴叫的蟬、某處因為風吹而發出叮鈴聲的風鈴、運動社團發出的加油聲或吹奏樂社的音色等,彷彿只有她那塊身影的夏天已逝,一片寂靜。
  「我認為她跟那個女生絕交的原因,就是這郵件。」
  「……和新田深月?」
  「對。她大概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不可抗力的郵件可真是討厭啊。」
  「設成黑名單拒絕收信不就好了?」
  「沒有意義啊。因為根本不知道寄信的人是誰。」
  即使如此,翼還是沒有任何危機感可言。大地倒是稍微擺出了思考的模樣。
  今天的天空也很藍。可是,幽靈子的周遭一定仍然是灰色的。
  ──好想要朋友。
  如果那是妳的真心話,那就更應該跟妳做朋友吧。
  
  *
  
  自己應該辦得到什麼吧。
  學稍微思考了一下,又再度去找她。
  「岡同學。」
  即使是暑假期間,幽靈子仍然在花壇附近蹲下來彎腰鏟土,她弓著背的模樣,就像是被肉食獸盯上的小動物般。從這角度看,真的很嬌小。好像是害怕著什麼東西而將自己蜷縮起來。
  「……什麼事?」
  「我們來交換郵件地址吧。」
  學這麼說。他覺得這是最好的方法。
  幽靈子似乎感到困擾地往後退。學慌張地揮手說:
  「只是要交換郵件地址而已,真的,就這樣。」
  只是自我滿足罷了。不過,說不定這麼做是有意義的。而且比收到真心話郵件還要有意義。
  「我不會傳郵件給妳的。不行嗎?」
  「……不傳郵件,卻要我的郵件地址?」
  「妳要不要傳郵件給我都可以。」
  大概不會傳來吧,這點學很清楚。不過他認為,知道自己隨時都跟對方有所聯繫,應該是很重要的事情。
  「那個,妳之前說『被當作是朋友會很困擾』,是因為會收到真心話郵件對吧?現在真心話郵件已經這樣子認為了,只不過是交換郵件地址,也不會突然提高收到信的頻率吧?然後,妳就算看到我的真心話也沒關係。就算被妳知道什麼,我也不會生氣,所以……」
  幽靈子沉默不語。
  「……即使如此也不肯的話,那沒關係,我不介意。」
  雖然並不是不介意,但也沒辦法。被她拒絕到這個地步,也不該再雞婆下去了。
  嘟嘟──某處的手機開始低吟,不是自己的,是幽靈子的。她把手插入口袋中,稍微回避學的視線,看了一眼已經開啟螢幕的手機。說不定是真心話郵件。學的。
  「……我知道了。我用說的,打下來吧。」
  不知道郵件裡面寫了什麼,幽靈子看完後如此喃喃說道。
  學呆滯了三秒左右,慌張地拿出自己的手機,因為他在這瞬間不知道幽靈子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然後他又停頓了好幾秒,才理解對方願意給他郵件地址。再花了一秒左右理解「打下來」的意思。「咦,妳有紅外線吧?」他不禁訝異地說。
  「紅外線?」
  「那支手機是多久以前的?」
  「大概在國中畢業前買的新機。」
  「那應該有附吧。」
  「我不知道。」
  「……妳沒跟人交換過郵件地址嗎?」
  「上了高中之後,一次也沒有。國中時,我都全部用打字輸入的。」
  原來她從國中時期就有手機了嗎……?雖然學也很驚訝這個資訊,但從來沒交換過郵件地址這個事實又令他更吃驚。這個人到底多不常跟人交流啊?
  「我發送給妳接收吧。」
  「怎麼做?」
  「借我一下。」
  簡樸的白色手機。看起來就只是一支再普通不過的攜帶用電話。當然,說不定她也有拿手機來玩遊戲,但實在有點難以想像。接過她手機的瞬間,學因為稍微碰到她的手而心跳加速了一下。那是比想像中溫暖又柔軟的手心。
  「按下這裡就會出現接收,在接收完成以前靜靜地等待吧。」
  「只要靜靜等待就好嗎?」
  沒錯。原本要如此回答,但學突然想到,他雖然知道自己的紅外線鈕在哪,但幽靈子的手機紅外線要從哪邊啟動呢?
  「妳知道妳的手機紅外線位置在……應該不知道吧?」
  「位置?」
  「我想想,應該是黑色的。」
  「這個?」
  「那個應該是相機。啊,應該是旁邊那個吧。」
  「這個?」
  「我傳一次看看,妳靜靜地等。」
  「……我知道了。」
  她點點頭,聽話地整個人僵在一旁動也不動,雖然因為瀏海蓋著她的臉所以不知道她的表情,但應該是沒有生氣吧。
  如此一來,學就和岡夜子交換了郵件地址。一排無生命的文字一直維持著初期的設定字串,完全沒有修改過吧。即使如此,那仍然是一段讓人覺得有某種事情稍微往前邁進的溫暖帳號。
  
  *
  
  終於連大地都收到寫著名字的真心話郵件了,看來他和學一樣重蹈覆轍,做出一樣的行為。他在一瞬間擺出了想要知道他人真心話的神情,彷彿是潛藏在心底的真心話。
  『From:tsubasa──好想吃冰。』
  收到第一封真心話郵件時,大地激昂地說著:「干我什麼事!」結果後來三個人一起出門吃了冰。就算有了真心話,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被翼耍著玩。
  以結果來說,真心話郵件或許真如翼所說的,沒什麼大礙。收到的都是一些枝微末節的真心話,雖然也有以前不知道的真心話,但也都是一些不足掛齒的小事。其實喜歡這種漫畫、其實討厭誰、其實在去年的情人節中拿到了幾盒巧克力等……只會讓人覺得原來自己一直都不知道這件事,然後察覺到原來彼此都不是那麼地了解對方。雖然多了很多話題可聊,但心情也有點複雜。有時候,只要問大地和翼一些會深入對方內心的問題時,也會有所躊躇。明明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真是不可思議。
  真心話也可能會同時發送給兩個人。舉例來說,有一次,學在某個假日一個人偷偷跑去新開幕的拉麵店嘗鮮,這段期間明明三個人都沒碰面,也沒有連絡,但其他兩人卻都靠著真心話郵件知道了這件事。連收信的時刻都完全相同。
  他們三人不只收到對方的真心話,連班上其他同學的真心話都零星傳了過來,雖然也都是些枝微末節的內心話,但學提議,這些事情只要他們三人知道就夠了。幽靈子就是一個範例。既然那些真心話是本人不想給人知道的東西,不要到處宣揚比較好。關於這點,其他兩人也馬上表示同意。保護個人隱私……雖然還不至於嚴格到這種地步,但這點程度的體貼仍然是必要的。
  後來,他們三人也逐漸習慣真心話郵件的存在。
  夏天不知不覺中流逝而去,時節到了八月。
  「這次的夏季祭典,我們三個一起去吧!」
  翼連續好幾天都沐浴在陽光之下,卻似乎沒有曬黑,精神抖擻地說:
  「去年莫名過得很糜爛,今年我們要有計畫地玩耍!」
  「玩太多了吧。你們有沒有寫作業啊?」
  大地老樣子地繃著臉說道。他倒是有點曬黑了。
  「我們看起來像是有寫嗎?」
  「……之後哭了我也不管喔。」
  這是今年第二次講這句臺詞。他今年特別煩人。
  「我知道,我知道啦。」
  學邊笑邊看了一眼翼的打扮,今天也很男孩子氣。
  「翼,妳有浴衣嗎?」
  「喔?想看嗎?小翼我穿浴衣的模樣。」
  她想擺出性感姿勢似地做出美女回眸的動作,但穿著運動服的她就算做了也毫無魅力可言。
  「……有點興趣。」
  大地難得一邊冷笑一邊回話。
  「妳穿得像女生到底會是什麼樣子呢?」
  「失禮的傢伙。」
  她用力踹大地的小腿之後,粗魯地抓抓自己的頭髮。
  「我把頭髮留長了,應該差不多可以綁了吧。」
  想像了一下把頭髮綁在後腦杓並穿著浴衣的翼,感覺似乎很有女人味。
  
  *
  
  只要學說自己有妹妹,大家每次都會很吃驚。到底是為什麼啊?
  一開始跟大地說的時候,他還很難得地裝傻說:「咦?你確定不是弟弟嗎?」或許學看起來很像是有弟弟或是姊姊的人吧。他曾經被翼說最不可能有妹妹,再來是哥哥。不過,水島優無庸置疑是學的妹妹,今年成了國三生。
  他的妹妹會在放學回家時跟朋友買食物邊走邊吃,在站前閒晃並買買東西,偶爾跑去玩拍貼。基本上也不怎麼尊敬哥哥,隸屬於籃球社,頭髮稍微染成茶色,是個隨處可見的國中女生。就是個名正言順的THE•JC〈註3:女子中學生(Joshi Chugakusei)的縮寫。〉。如果這樣跟她說,她大概會賞哥哥一拳吧。她和學一樣,是個名字完全沒有反映在個性上的妹妹。
  這些特徵先不管,說到國中女生,都會有對流行很敏銳的刻版印象。學之所以突然在飯後找正在客廳玩手機的優說話,也是因為這個印象的緣故。
  「喂,優。」
  懶散的妹妹沒有應聲回頭,仍然保持原來的姿勢回答說:
  「嗯──?」
  「妳知道真心話郵件嗎?」
  「啊──怎麼?你的學校也很流行嗎?」
  優果然也知道。真要說起來,國中生應該比較喜歡這種東西吧。網路上也出現了一些情報。但實在沒搜尋到關於真正的真心話郵件的事情。
  「嗯──與其說是流行,不如說我略有耳聞吧。」
  學實在無法說自己收到了如假包換的真心話郵件。
  「嗯──」
  優毫無興趣似地附和。她仍然低著頭,啪噠啪噠地甩動自己的雙腳。
  「我們學校已經對那個退燒了吧。前陣子超級流行,大家都是聽學長姊說的,現在倒是很複雜……好像被拿來用在霸凌事件上,所以老師嚴正地警告了大家……就算偷偷去登錄,也不能公開到處說,所以就退燒了吧。」
  被用來霸凌。那的確很像是會被如此惡用的東西。就算是假的真心話,不論真偽如何,還是會被人說三道四。
  「……咦?可是妳不是讀女校嗎?」
  學突然想起。女校當然只有女生就讀而已,真心話郵件基本上應該是只會發生在同校人士身上吧。
  「這跟那沒關係啊,女生之間的霸凌可是很陰險的。」
  「如果送來了某某人喜歡某某人的郵件,要怎麼解釋?」
  「女生之間也會談戀愛啊。」
  「真的嗎?」
  「雖然我沒看過就是了。」
  優還惡作劇地補充說:「哥哥你也交個男友好了?」
  「開玩笑的。」
  學盯著優的髮旋一陣子。
  「……如果啊……」
  優嚇了一跳,肩膀抖動了一下。
  「幹嘛?你今天很煩人耶?」
  學無視妹妹厭煩的反應,繼續問說:
  「只是假設而已──如果真的有真心話郵件,妳會怎麼辦?」
  「真的?」
  視線片刻不離手機的優終於轉頭面向哥哥。
  「然後因此不小心知道朋友的祕密時,妳會怎麼做?」
  「怎麼做……當然是保密啊。」
  很為朋友著想的回答,意外到讓學忍不住眨眨雙眼。
  「妳不會說出去?」
  「才不會,如果是朋友的話。這是什麼怪問題?你們學校流行什麼心理測驗嗎?」
  再繼續追問下去大概會被優隨便臆測,學便直接說:「沒錯,是心理測驗。」好不容易蒙混過去。妳是個非常為朋友著想的人呢──學隨便說了個解答後,優意外地開心的不得了。
  就算知道朋友的祕密,也不會說出去。優說得沒錯,是好友的話更應該這麼做,可是,假設幽靈子靠著真心話郵件知道新田的祕密,她又為什麼故意告訴其他人呢?
  新田說自己是被害者,既然如此,新田是不是也知道真心話郵件的存在,明白幽靈子是藉此得知她的祕密呢?……不,不對。如果真是如此,新田沒有理由怨恨幽靈子。如果新田知道真心話郵件的存在,應該會理解那郵件的性質,也會知道大家是沒有辦法拒收的。也就是說,新田其實不知道真心話郵件的事情。不這麼想就說不通。
  這樣說來,果然是幽靈子從真心話郵件中得知祕密以後,親自告訴他人了吧。雖然不知道幽靈子那個傳聞的真實性,但是,當時的幽靈子彷彿有著通靈的能力,因為她知道朋友的真心話。她應該可以自行判斷要不要揭發,卻不知道為了什麼,選擇揭發新田的祕密。
  她不是壞人。學到現在仍然這樣想。正因如此,眼下的結論也讓學煩惱不已。
  
  *
  
  學和翼碰巧在大地不在身邊的日子中,收到了一封和平常有點不一樣的郵件。
  被大地教訓都不寫作業的他們,決定約在地方圖書館稍微自力救濟地寫寫看。學先騎腳踏車抵達,等待的時候下起了雨,雨水打落在中午發燙的柏油路後立刻蒸發,一股熱氣包覆著城鎮。天氣預報說會下一場短暫陣雨,學便姑且帶了傘出門,如果回家時還沒放晴,便打算撐著傘走回家。但他還是賭雨會停。
  翼遲到了幾分鐘,她不準時已是家常便飯。先進去館內寫作業的學看到翼露面時,只抬起手打個招呼。
  「抱歉。」
  翼一邊小聲道歉一邊坐到學的對面。她的頭髮濕答答的,仔細一看,發現她根本沒帶傘。
  「傘呢?」
  「我沒聽說會下雨。」
  把頭髮往上撥的翼看起來比平常還要豔麗一點,讓學不禁微微地別開視線,然後裝作沒事地說:
  「聽說只是短暫陣雨。」
  「你不也騎了腳踏車來嗎?」
  翼賭氣般地指著放在桌上的鑰匙說道。學則是聳肩回說:
  「我也有帶傘。回家時如果下雨再用走的就好。」
  「啊──好啦好啦你準備萬全啦。」
  翼鼓著臉打開書包,這次則是嘟噥著說:「忘記帶鉛筆盒了……」學早就猜想到會有這種狀況,便默默地把準備好的備用鉛筆和橡皮擦遞給她。
  努力了兩小時左右,消化了好幾張講義。外頭的雨也剛好停了,他們決定趁機離開圖書館,到戶外透氣。
  雖然還沒放晴,但雲都飄到遠方去了。聽說今晚開始可以看見流星雨,說不定真的看得見呢。蟬鳴聲在雨後的天空之下響起,雖然濕度還是很高,但因為下雨而降溫的空氣讓肌膚覺得舒爽多了。
  「嗯嗯──」
  翼像貓一樣伸展著背,從後面看來,她的頭髮的確長了一點,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剪掉,不過,還真沒看過她的頭髮超過肩膀的模樣。現在髮尾已經碰到肩膀了。
  「留長了耶。」
  學不禁開口說道。
  「啊,頭髮?」
  翼用手抓著自己的後方頭髮,笑著說道。
  「好像可以綁起來耶。」
  「真不適合妳。」
  學笑著挖苦她。她今天也穿著工作短褲和T恤這種隨意的打扮,再戴頂鴨舌帽,還真看不出來是女孩子。
  「學你也很失禮耶。」
  翼把雙手插到口袋裡,賭氣地說:
  「我希望你們可以稍微把我當作女孩子看啊。」
  「原來妳想啊?」
  學笑著問。他以為翼也會笑著回話。
  「……想啊。如果我這樣說的話,你一定會笑我吧。」
  翼用腳尖踢飛小石子,嘟著嘴巴。真是稀奇的反應。她很少會擺出不愉快的神情。
  雖然這不是什麼必須要道歉的事,但趕快換個話題比較好吧──學解開腳踏車的鎖,拍拍後座,問翼要不要載她到車站。坐在淑女車的後座絕對不會舒適到哪去,但翼還是點點頭,直率地一屁股坐了上去。
  從圖書館到車站幾乎都是下坡,不太需要踩踏板。即使如此,學還是肩膀僵硬,大概是因為感受到背後翼用力地抓著自己的觸感吧。仔細想想,真是不習慣。
  「這麼說來好像很稀奇。」
  翼在背後開口說道。
  「什麼?」
  「我們共乘腳踏車。」
  「是嗎?」
  學明明也這樣子認為,卻回答得好像很意外似地。
  「對啊,平常你就算是騎腳踏車,也會配合我和大地,牽著腳踏車走路。」
  「是嗎?」
  「只有某一次,大地騎腳踏車上學,忘記是為什麼了。只有那時候曾經兩人共乘腳踏車,我坐在大地的腳踏車後座。今天還是第一次坐在你的後座。」
  「……是喔?」
  雖然學假裝忘記,其實他還記得當時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他那時看到翼毫不猶豫地坐上大地的腳踏車後座,心中浮現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情。雖然現在才想起來。
  「……啊,對了。」
  翼突然拿出手機,讓學失去了繼續追究剛剛話題的機會。
  「這次啊,我收到了跟平常有點不一樣的郵件。」
  已經開啟螢幕的手機突然從學的後方遞了過來。他整個人被翼的身體貼著,莫名其妙地臉頰發燙。他裝作平靜地看了螢幕一眼,上面寫著這樣的文章:
  『From:taichi──討厭吃青椒。』
  「啊,那封我也有收到。」
  是今天早上收到的。內容並沒有讓人那麼驚訝,因為大地的好惡非常分明。就算是類似的東西,也可能有喜歡與不喜歡之分。例如他喜歡獨角仙,卻很討厭鍬形蟲。理由不明。
  「跟平常差不多吧?」
  「你有把捲軸拉到最後嗎?」
  「捲軸?」
  翼把手機舉到他的眼前晃啊晃,仔細一看,畫面上的確有出現滾動捲軸,平常的真心話郵件內容很短,不需要滾動捲軸也看得完。究竟……
  『回覆這封信,可以撤銷taichi的真心話。』
  翼把郵件頁面的捲軸往下拉之後,底下寫著這行字。
  「這什麼啊……?」
  學皺著眉嘀咕著說。
  「對吧?跟平常不太一樣。」
  翼漫不經心地回答。
  「只要回信,大地就會喜歡吃青椒嗎……?不覺得有點好玩嗎?」
  「不,如果真的辦得到,那也未免……」
  未免太詭異了吧。雖然這郵件本來就很詭異。
  「喂,我們試試看吧?」
  翼提議。
  剛好遇上紅燈,腳踏車停了下來。學轉頭往後看,翼的表情沒什麼深意,她的提議純粹只是因為好奇心使然。
  「不,很不妙吧。」
  「為什麼?」
  「要是真的辦得到……可不只是侵犯隱私的程度耶。」
  雖然並沒有違反了什麼法條,但似乎侵害了人權。最重要的是,直覺告訴他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可是這麼一來,大地就不再討厭青椒了,從這點看來應該不是壞事啊。」
  翼這麼說。她應該沒有惡意吧。或許她在某方面已經抓住了郵件的本質,單就這封郵件來看,的確是沒什麼大礙,難道是學自己想太多了嗎?……不不不。
  「總之……得先跟大地討論吧。現在這可是我們三人的問題,如果他覺得回信也沒關係的話,那就回吧。」
  「嗯……也對。我也不希望之後被他罵。」
  翼說完後就闔上手機。紅綠燈變成了綠燈。
  「啊,彩虹。」
  黃昏時的天空中,架起了一座薄薄的七色橋。
  
  『撤銷啊。』
  到了晚上,翼傳了郵件說收到了奇怪的真心話郵件後,大地回了一封冷淡的回信。大地的郵件仍然不會加上任何表情符號或顏文字,看起來格外冷漠。一如既往的冷淡回答,很像大地的作風。
  『確定是真的嗎?』
  這句疑問句寫在郵件的最後一行,學看了之後開始用拇指在手機上打字。
  『所以我們正在問你該怎麼做才好啊。』
  『不管怎麼討論,不直接試試看根本不知道真假。』
  『可是啊,要是大地真的因此改變,會很不妙吧。』
  『話說回來,原來大地討厭吃青椒啊。好意外──』
  翼在事情越來越複雜的時候突然吐嘈。
  『囉嗦。總之你就先回信看看啦。』
  前半句是對翼說的,後半句是對學說的吧。
  「咦?真的嗎?」
  學在回信時不禁直接開口說了出來,他覺得不應該做這種事,畢竟也可以先去問幽靈子再說。如果是幽靈子,應該會知道回信後將發生什麼事吧。
  不過,大地都已經豪爽地回信寫著:
  『況且可以讓自己不再討厭青椒也很棒啊,試試看吧。』
  看了回信之後,腦內莫名浮現出大地冷笑的模樣。他是不是對真心話郵件太不屑一顧啊?
  『好──那我就回囉。』
  翼回道。學慌張得不得了,他還沒有準備好要回那封郵件。
  『翼等一下。』
  『我已經送出了──』
  太快了吧。真的假的?
  學才正要回覆那封郵件就停下了動作。他呆呆地盯著窗外,夜幕低垂,大地應該吃完晚餐了吧。還是說,飯塚家還沒開飯呢?如果晚餐的餐桌上出現青椒,大地突然大口吃得津津有味,怎麼想都很詭異吧……
  學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沒有回信。
  『……大地?』
  小心翼翼地送出。
  『吃青椒了嗎?』
  翼寫道。
  『誰要吃啊。晚餐早就吃過了。』
  大地回信了。
  『大地,你喜歡青椒嗎?』
  『討厭。』
  ……咦?
  『什麼嘛──根本就沒變啊!』
  腦裡浮現出翼嘟著嘴的表情。
  『我就說吧。人類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改變。老實說,我到現在對這什麼真心話郵件還半信半疑咧。』
  大地如此回信寫道。後來馬上說要寫作業,就離線了。
  搞什麼啊,結果根本沒變嘛。
  學安心地吁了一口氣。他自暴自棄似地把已經打好要回信給真心話郵件的內容送了出去,然後整個人躺在床上,雙手蓋住自己的雙眼。既然不會有所變化,那發送給自己和翼的郵件又有什麼意義呢……?



  Chapter.3 初戀Delete
  
  
  之前,他們藉由真心話郵件得知一個真相,那就是大地在今年二月的情人節時收到了三盒巧克力。據說有兩盒是親手給的,還有一盒放在鞋櫃裡面。大地主張三盒都是義理巧克力〈註4:一般指女性在情人節當天,為了表示感謝、或使雙方關係更融洽而送出的巧克力;送給真正心儀對象的巧克力則是本命巧克力。〉,也都已經回禮給對方,但似乎沒什麼進展。實際上或許真是如此。不過,那個冷漠又嘴巴壞的大地竟然受女生歡迎,令學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大地意外是個大紅人,他似乎沒有那麼常跟女生說話啊。雖然學也拿到了三盒左右,卻覺得好像輸給了大地,還鬧了一段時間的彆扭,甚至被翼嘲笑,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這麼說來,學沒有收過翼送的巧克力。明明大家那麼常混在一起,聊著蠢事。他們三人相處的模式並沒有所謂的男女之情,但學最近常常意識到翼的存在。這並不代表學喜歡她,而是在無意間認為,不希望翼被任何人搶走。不如說,不希望翼變成別人的東西,這說法比較接近吧。大概像是「你以為你誰啊」的想法吧。正因這種心態,得知她沒有送巧克力給任何人時,還隱隱地覺得放心。要是把這想法說出口,就算是大地應該也會出聲嘲笑吧。所以,學並沒有跟任何人提及。
  
  *
  
  真心話郵件的發送頻率會隨著自己和對象的親密度高低決定。也就是說,以學為例,他最常收到的是大地和翼的真心話。其次是有時候會在班上聊天的大井,偶爾會收到優的真心話(這郵件似乎無法辨識兄妹和朋友的差異)……再來就是,幽靈子的。
  幽靈子的真心話,幾乎都是非常枝微末節的小事。喜歡夏天、喜歡番茄、喜歡紫陽花、喜歡牽牛花。喜歡夏天這點令人挺意外的,不過仔細想想,幽靈子以前是園藝社的人嘛。就算喜歡綠意盎然的季節也不足為奇。
  學想知道更多與幽靈子的祕密相關的真心話,但是真心話郵件傳來的幽靈子真心話,幾乎全都是那些細微的小事。真心話郵件似乎會計算在某個時機發送,就算學在心底迫切地想看到他人的真心話,也沒辦法選擇在他想要的時間點收到。
  說真的,這到底是怎樣的系統啊?
  大地還是對於真心話的「真偽」心存懷疑,翼則是不怎麼在意這種小事,只有學特別介意。如果去追究真心話郵件的源頭,究竟會是什麼呢……?能夠讀取人心的郵件發信人,真的是人類嗎?──之類的。
  就算開口探討這件事,大地和翼也總是愛理不理的,讓學想去詢問幽靈子的心情越來越強烈。還有很多事情想問她呢。
  
  *
  
  「哇啊,為什麼哥哥你這麼早起……?」
  暑假期間仍然要參加社團活動的優比學還早起,雖然她今年已經是個考生,但還是堂堂正正地穿上籃球社的運動外套。因為她們在大會中接連獲勝,目前還沒有引退的打算。她還驕傲地說自己是社長兼王牌,當然不會輕易離開社團。在她看來,去年暑假總是很晚才起床的哥哥,竟然比自己還要早出現在玄關穿鞋子,讓她訝異地睜大雙眼。
  「我去散個步。」
  「散步?你才不是會散步的人咧。」
  這句讓學聯想起翼的話,不禁讓他苦笑。
  「真是對不起喔。」
  「又是跟飯塚學長和羽宮學姊?」
  用姓氏稱呼大地和翼,聽起來真是詭異。優也看過他們好幾次,而且跟翼的感情還不錯。
  「不是。」
  「所以是自己散步?」
  「不是。」
  「咦──那……是女友?」
  學在一瞬間想像自己和穿著浴衣的幽靈子並肩一起走在夏季祭典中的情景……怎麼可能啊。
  「笨──蛋。」
  學綁完鞋帶之後,回頭面對著優,用手指彈了她雪白的額頭。
  「好痛!」
  「繼續磨磨蹭蹭說廢話的話,真的會遲到喔。」
  「什麼啊!小氣哥哥。」
  學看著用雙手壓著額頭的優,壞心地笑了一下,便伸手開門。
  「就是自己散步啦。再見。」
  「哼!慢走。」
  
  難得──花壇附近沒有幽靈子的身影,不過學也沒那麼常來到這裡。
  牽牛花在花壇的一角綻放,有藍色的花,紅色的花,也有顏色居於兩者之間的花。不管哪一朵都美麗地盛開。插著支柱的泥土已經乾掉了,看來她今天早上還沒來澆水。
  「灑水壺在哪……?」
  去有自來水的地方應該會找到吧。正當學這樣子想的時候,突然聽見水飛濺的聲音。回頭一看,發現戴著草帽,穿著制服的幽靈子正抱著裝滿水看起來很重的灑水壺,睜大雙眼看著自己。
  「啊,早安。」
  「早、早、早……」
  安。
  當她結巴時,又灑了一堆水出來。與其說她很怕生,不如說其實只是很笨拙吧,學突然如此想。她依然留著長長的瀏海,再加上今天戴的帽子造成的陰影,讓眼神看起來又更陰沉了。
  「……今天有什麼,事情嗎……?」
  「也不是什麼大事……」
  她明顯表現出自己大受打擾的模樣,讓學很困擾。
  「那個,我想知道妳是怎麼想的。那些真正的真心話郵件,到底是怎樣的機制,又是誰用什麼方式寄送的呢?」
  其實學還想問她跟新田之間的過去,但現在還是先別問好了。如果開口詢問,她似乎會直接拔腿逃跑。
  「……為了問這種事情而特地過來?」
  幽靈子說。學點點頭,也只能點頭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一臉驚訝地呢喃著:
  「傳郵件問我就好了啊。」
  對學來說,這句話無疑是晴天霹靂。
  「不,因為之前,我跟妳約好不會主動傳郵件……」
  「直接見面比較困擾……」
  「這個,說得……也是啦。」
  他其實也知道這個道理。
  我到底在想什麼啊……學搔搔自己的頭,抬頭看著天空掩飾尷尬的情緒。
  「大地和翼也都很沒有危機感。我覺得真心話郵件是很不妙的東西,但好像只有我自己像個愛操心的笨蛋……」
  他開始抱怨。幽靈子則傾斜著灑水壺替牽牛花澆水。
  「……水島同學。」
  「咦?」
  這好像是他第二次被幽靈子喊了姓氏。他盯著少女神情專注的側臉,從側面看不見她被長瀏海遮住的表情,雪白的耳朵和臉頰倒是被陽光反射到有點炫目。
  「我覺得水島同學人很好。」
  幽靈子喃喃說道。
  「你雖然說自己愛操心,但其實是擔心他們兩人吧?」
  「他們倆……」
  大地和翼。或許真是這麼一回事吧。
  「我也覺得岡同學妳人很好。」
  「咦?」
  她一臉意外的神情。這個反應才令學感到意外。
  「因為,妳常常率先去做大家不肯做的事情,不是嗎?」
  「那種事情算不上人很好吧。只是想給別人自己是好人的印象罷了……」
  學搖搖頭。故意想讓別人以為自己是好人的話,一定不會說出這種話來。岡夜子是個好人,至少不是個偽善者。
  ……好想知道。想知道她和新田深月絕交的理由。
  「岡同學,妳國中時在做什麼呢?」
  「國中時?」
  「對。興趣之類的。」
  「……讀書?」
  令人不意外的回答。完全不有趣就是了。
  「是喔,有喜歡的書嗎?」
  「……《彼得潘》。」
  「是喔……」
  《彼得潘》。學只知道家喻戶曉的電影版而已。她是不是很憧憬不會長大的國度(夢幻島)呢?這麼說來,大笨鐘也曾出現在那個作品之中,是個位於西敏宮的鐘塔。在天空飛翔的彼得潘和三個孩子以夢幻島為目的地,在倫敦的空中飛翔旅行……如果可以和大地、翼一起去夢幻島,就算不變成大人也沒關係。學突然心想。
  「還有嗎?我聽說妳以前參加了園藝社。」
  「嗯。我喜歡植物。」
  「園藝社只有妳一人?」
  「……不是。」
  從灑水壺中傾瀉而出的水柱似乎一瞬間變粗了。
  「一個人沒辦法從事社團活動。」
  「也對。」
  學點點頭。
  「所以還是有社員的嘛。在社團中……也有新田之類的人在吧?」
  學試著稍微探聽。
  「深月是籃球社的。」
  她乾脆地回答後,拿著已經空了的灑水壺,慢慢地往水龍頭的方向走去。明明話才說到一半,今天絕對不能就此作罷。
  學嘆了一口氣,追在她的後頭。如果每次都用這種方法分開,下次找她說話的難度會莫名變得更高。至少在離開前要說個拜拜吧。
  學模糊地在腦內思考,跟她開口道別前該怎麼接話才好。
  「喂,岡同學。」
  還沒統整好自己的思緒就直接開口了。一定是今天早上優說了奇怪的話害的。
  「十日的時候,要不要一起去夏季祭典?」
  幽靈子停下腳步。
  時間彷彿就此停止。幽靈子整整僵硬了三秒,才像是機器人般轉頭看著學。
  「為什麼?」
  她一張一闔地開口說道。
  「啊──不是啦,不是只有我們兩人。」
  學慌張地回答。話已說出口,就無法再收回。
  「大地和翼也會一起去。我想說機會難得,人多一點應該比較有趣吧。」
  「……很礙眼吧。有我在的話。」
  「別說那種話。」
  學有點賭氣地說完後,幽靈子視線飄移地說:
  「可是……」
  「可是?」
  「我又不是朋友……」
  是指大地和翼吧。還是說,學也包含在內呢?真心話郵件已經把他們倆認定為朋友,所以學會收到她的真心話郵件,她也會收到學的。可是,在幽靈子的心中……
  這時,學的手機開始震動。
  他嚇了一跳,隨即在幽靈子的面前滑開手機。
  「……呵呵。」
  這郵件到底是怎樣的機制啊?
  他苦笑。不論何時,真心話郵件就像事先策劃好似的,傳來的時機也未免太巧了吧?平常並不會覺得這是什麼好東西,但只有現在,他打從心底感激這郵件。
  『From:yoruko──想去祭典。』
  學嘻嘻笑著把他的手機螢幕遞給幽靈子看,這麼做好像有點壞心呢。
  「妳好像沒有理由拒絕了。」
  幽靈子的表情陰沉至極。
  
  *
  
  往隔著學校和車站的另一個方向走,經過遠離繁華街道的河川,再爬上位於路肩的斜坡後,會看到一座大神社。不知道神社裡祭拜著什麼神明,只記得大概寫著開運、良緣、學業順利之類的。對神明很失禮的是,其實學對神社一點興趣也沒有。以結果而論,對高中生來說,這是個只會在祭典、頂多新年參拜、祈求考試合格之類的時候會前往的設施罷了。八月十日。他跟大地和翼約在下午四點車站前集合。學跟幽靈子早十分鐘約在附近碰面。正當他心底隱隱認為說不定幽靈子不會來的時候,就發現了對方的身影,還穿着平常的制服。
  「我以為妳不會來。」
  學半揶揄笑著說。她也稍微點點頭,並說:「我原本也打算那麼做。」
  她小聲呢喃,看起來好像心情很差,學不禁慌張地收起笑容說:
  「後悔了?」
  「咦?」
  「不,那個……後悔和我交換郵件地址……之類的。」
  「沒、沒……」
  沒那回事。
  少女用平常那幾乎要消逝的聲音呢喃,不知道哪句話才是她的真心話。學渴求著真心話郵件,但手機完全沒有震動。她的想法真是難以理解啊。
  車站附近穿著浴衣的女性身影非常醒目,應該都是要去同一個祭典吧。人群中也有男性穿著浴衣。學偷偷看向走在身旁的嬌小女生,原本有點期待她會穿浴衣來,至少也該穿便服吧。雖然隱隱之中覺得她應該還是會穿制服來。
  「太慢了……吧?」
  站前只有大地的身影,他看到學之後先是皺著眉頭,隨即發現幽靈子跟在學的後頭,便睜大雙眼壓低了聲調。
  「喂!」
  學在大地說出失禮話以前,慌張地勾住他的脖子,在耳邊悄聲說:「岡同學一起來也沒關係吧?」
  大地嘆了一口氣說:
  「你啊,應該要事先說一下吧……」
  「說了會被你回絕的。」
  「才沒那回事,我就算了,翼她……」
  「久等了──」
  耳邊出現了熟悉的聲音。
  回頭一看,發現眼前站著一個不太眼熟的女子身影。
  是翼。雖然知道是她,但那不是平常的她。淺色藤紋的浴衣和已經變長的直髮,還按照她之前的宣言,把頭髮綁在左右兩邊,看著那造型,學怎樣都無法接受她就是翼。
  「……幹嘛?」
  聽見她和平常一樣有點沒大沒小又男孩子氣的口氣之後,學才稍微回神。
  「啊,不……我在想這是誰啊。」
  說這句話的人,是大地。學似乎錯失了開口的機會。
  「嗯──就這樣?」
  大地面向其他地方搔著頭說:
  「不會……不適合啦。」
  翼看到大地擺出標準的傲嬌態度後,不禁笑出聲來。那是有點像女孩子的笑容,他們幾乎沒看過。
  「是喔,話說,你們怎麼跟岡同學在一起啊?學帶來的?」
  「啊,對啊。」
  學終於開口說話。
  「之前在學校碰巧遇見。」
  幾乎是個謊言。學感受到幽靈子的視線,但還是一意孤行繼續說:
  「所以就約她了。況且,剛好在一年前左右,我們四人不是同組嗎?」
  「這麼說來好像是喔?」
  翼點點頭,簡單地跟幽靈子打招呼。
  「好久不見,岡同學。」
  「久、久違、了……」
  雖然翼用面對同儕的語氣打招呼,幽靈子的回應卻客氣到不像同學,或許她還訝異著翼的驟變吧。這麼說也是,對她來說,羽宮翼應該是個運動外套女才對啊。
  「那我們走。」
  翼非常有精神地先邁步往前走,奇怪地僵著臉的大地跟在後頭,正當學準備跟著走的時候──
  「……原來如此。」
  幽靈子突然呢喃說道。
  「原來應該要穿浴衣來祭典啊……」
  她是不是對自己穿制服的模樣感到自卑呢?學慌張地回答:
  「啊,不,畢竟是我突然約妳的,這樣子也沒關係啊。」
  穿制服也好。這句話學說不出口。他不懂女生的心情,不過,看見翼華麗顯眼的浴衣裝扮後,應該不會有人覺得幸好幽靈子穿制服來吧。
  「……覺得,好懷念。」
  幽靈子突然說道。
  「懷念?」
  「不,沒事。」
  如此回答的幽靈子的側臉,看起來似乎有些寂寞。
  
  翼一開始像是在裝乖似地維持文靜的模樣,但繞了祭典的攤販一圈之後,馬上就變回平常那個男孩子氣的她,至少內心變回來了。她一口氣吃了蘋果糖葫蘆、棉花糖、章魚燒之後,又喧鬧著說:「啊,再來想吃那個。」
  「妳還真會吃啊……」
  大地驚訝地說。翼本來就是很會吃的人,如果跟學和大地一起去牛丼店,她會一派輕鬆地點大碗的來吃。吃完之後還會笑著說早知道點一般份量就好,那表情就像是普通的天真少年。
  不過,今天她的笑臉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
  為什麼呢?學無法理解。翼和大地並排走在前面,她不知道說了什麼,讓大地皺著眉頭回答,然後她撞了一下大地。明明是常見的景象,學卻覺得他們倆好遙遠。
  三個人的距離,和平常完全不一樣。學馬上就明白理由何在,他們三人平常總是縱列著走,今天的翼卻並列走在大地的身旁。學則是在他們倆的後面,和幽靈子並排走在一起。明明是他自己邀了幽靈子,實在不該說這種話,可是,好像因為幽靈子加入之後,害他看起來像是在他們三人之中落單了……
  如果是以前,絕對不會這樣子並排走路。運動神經好,幾乎所有運動都會的翼,由於討厭被束縛才加入了回家社……自由又隨心所欲的翼對學來說──或許對大地來說也是──與其說是女生朋友,還比較像是男生朋友吧。正因如此,他們三人之間並沒有誰對誰比較好,總是維持對等、平等的關係──說得極端一點,學認為他們不管去了哪裡,都還是好朋友。
  「……水島同學?」
  學聽見隔壁發出細小的聲音後,才猛然回神轉頭說:
  「抱歉,怎麼了?」
  「沒事,我覺得你好像在發呆。」
  「嗯……大概是因為人太多,不自在吧。」
  他的臉上掛著難解的笑容,幽靈子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歪著頭說:
  「你在顧慮他們嗎?」
  「咦?」
  幽靈子發現自己好像在多管閒事,又用困擾的表情小聲地說:
  「不,我覺得,你看起來很顧慮……」
  「顧慮大地和翼?」
  「嗯。」
  「顧慮……應該是沒有吧……」
  或許他不知不覺間開始顧慮起他們了吧。
  「他們倆……那個,這個,就是所謂的……那個嗎?」
  所謂的那個。
  學聽見她拐彎抹角說的話,不禁笑了出來。
  「不,他們只是朋友。」
  說完後,又一臉正經地回問:
  「他們看起來很像嗎?」
  幽靈子看著前方,翼正盯著射擊攤位,大地則一臉陰沉地伸手拿步槍。
  「喂──學!我們來玩射擊!」
  翼看著這邊用力地揮著手。
  「喔!」
  學開口回答,卻微微地提高了聲調。今天的自己究竟怎麼了?
  「……很像。」
  「咦?」
  幽靈子唐突地回答,讓學反射性地以疑問回應。隨後才意識過來她到底在回答什麼問題。
  「這樣啊……」
  看起來很像情侶。
  如果真是這麼一回事,三人行中的學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呢?
  「……三人真是不可思議的數字。」
  學嚇了一跳。幽靈子彷彿看透了他心裡所想的事才說出這句話。說不定是因為看到了真心話郵件吧。
  「一個人很輕鬆。不需要顧慮其他人,也不會給人添麻煩。兩個人的關係對等,所有感情只會分享給對方,世界也會因此完美。可是,三個人──」
  幽靈子似乎降低了聲調。
  「三個人,有一點不平衡。明明只要兩人就會完美的世界,多加一個人,感覺就很不安定,變得不平等了。」
  「不平等?」
  真是奇妙的表達方式。大地和翼開始玩起射擊,學則和幽靈子站在一旁,愣愣地看著那兩人──也就是幽靈子口中的完美世界。站在一旁的他和幽靈子,也是一個完美的世界。以後到底會變成怎樣呢?完美的世界就是平等嗎?他自己也搞不懂。
  「水島同學,你在切蘋果時,有辦法漂亮地切成三等份嗎?」
  幽靈子問了一個假設性的問題。
  「蘋果?」
  「一個人吃的話就沒有必要切蘋果。兩個人吃的話,只要從正中央對切就好。可是,三個人的話,應該很難公平地分成三等份吧?」
  「啊啊……是這個意思啊。」
  這樣解釋的話感覺比較好理解。蘋果很難分成三等份,雖然有辦法切,但一定無法切成同等份,大小會不一。那一定很不平等。
  「妳認為人類關係也一樣?」
  「從童話故事來看,三人是個很漂亮的數字。在《彼得潘》的故事中,達林家的小孩不也是感情很好的三姊弟嗎?不過,現實中的三姊弟一定沒辦法那麼要好。更不用說……是朋友了。」
  低著頭的幽靈子,因為瀏海底下的影子而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學知道她臉上一定沒有笑容。
  「妳說的那些──」
  學一邊看著大地和翼,一邊用嘶啞的聲音問說:
  「跟妳和新田同學之間有關嗎?」
  幽靈子抬起頭,擺出苦澀的笑容。一眼就能看出她並沒有發自內心微笑。
  「……深月她,是我第一個朋友。」
  
  * * *
  
  岡夜子和新田深月相遇的時間點,是在國中二年級的時候。她們就讀女校,同班,座位在附近。雖然條件都備齊,但對怕生的夜子來說,出聲跟人說話的難度實在是太高了。那時,反而是深月自己開口找夜子搭話。記得她是個笑容令人印象深刻、又爽朗、惹人喜愛的女生,和自己完全相反。
  深月教了她很多事。
  「夜子妳啊──應該要更會打扮才行。好不容易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當然要給人看啊。」
  「可是……看起來很嚇人耶。」
  「說這種話也太諷刺了吧?才不嚇人,有一雙大眼睛對女生來說,可是夢寐以求的事情耶?來,像這樣把瀏海分邊……」
  夜子國小時曾遭到霸凌。再加上天生就怕生,又喜歡星星、外星人、UFO、未確認生物、幻想世界、植物這類的事物,常常被人視為電波少女〈註5:指喜好妄想,言行舉止有些脫離常軌而難以溝通的人。〉。她的書包裡總是有一本植物圖鑑,還被人稱之為圖鑑女。自從被人嘲笑自己的大眼睛「像外星人一樣」之後,她就開始留起長長的瀏海。
  欺負她的人大多是男孩子,所以她才決定要去女校讀國中,幸好學力成績好,附近也有國中女校。入學後她終於放下心來,認為自己終於可以過著安穩的學校生活。
  但她想得太簡單了。
  只有女生的世界,就某種層面上,對夜子來說無疑是難以生存的場所。她完全無法跟上國中女生在這時期會聊的話題,流行歌手、化妝方法、手機機種、裙子長短、染髮的方法、交男友的方法……宛如平行世界的話題。完全跟不上話題的夜子既樸素又陰沉,還留著長瀏海,在國一這漫長的時間當中,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話,就這樣子度過了一年。
  如果不重新分班,沒有因此和深月同班,或許她會拒絕上學也說不定。
  認識深月之後,夜子的世界也隨之改變了。
  「……看吧,很適合啊。」
  深月用髮夾把夜子的瀏海分邊,並拿出小鏡子給她看的時候,她才睽違許久地盯著自己的眼睛瞧。
  「想改變的話,就要下定決心改變。如果拒絕成長,就會變成那個人喔。」
  那個人。
  當時深月用手指著夜子剛好正在看的《彼得潘》文庫本。不打算成長的少年。或者說,是拒絕成為大人的少年。深月把不打算改變的她說成彼得潘,因為她就像個不想成為大人的孩子。深月是溫蒂,把夜子從名為孤獨的夢幻島之中拉了出來。
  後來,她的世界彷彿煥然一新。她剪了頭髮,稍微把裙子弄得短一點,還學習了化妝的方法,甚至一度染過頭髮。雖然她的父母訝異不已,但她覺得自己的世界拓展了,而她自己也樂在其中。至少覺得自己多了一點自信。
  國二的夏天,深月約她一起加入籃球社,她搖搖頭說:
  「我想加入園藝社。」
  只有三名社員的園藝社,就算只有三名,從國二夏天才入社還是需要莫大的勇氣。即使如此,深月仍然推著她申請入社。夜子後來成功加入了園藝社,埋首在自己喜愛的事物上,度過了剩餘的國中生活。和他人對應的方法、能順利搭話的方法、交友的方法……全都是深月教她的。
  
  遇見涼太是在國三的春天。黑木涼太,他校的籃球社男生,深月介紹給她,說是從國小時期就認識的朋友。涼太爽朗地和她聊天,還願意對她笑。因為曾在國小時遇到不愉快的經驗,再加上習慣了女校環境,對她來說,男生簡直就像是異世界生物,多虧了涼太,才讓她對男生產生些許親近感。
  「涼太很厲害喔,他靠著體育保送考上高中了,雖然以後要去很遠的地方念書。」
  深月經常自豪地誇獎涼太,彷彿那是她自己的榮耀似地。
  「還沒有確定啦。」
  涼太每次都會用害羞的神情笑著說。
  三個人在一起時,夜子幾乎不說話,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總是會有難以言喻的幸福感,真是不可思議。
  
  同樣在國三的夏天,深月發現了真心話郵件。她也在籃球社的引退比賽前,把這件事告訴了夜子。
  「聽說會傳送朋友的真心話耶,當然一定是假的。但妳不覺得很有趣嗎?我們社團也很流行玩這個,夜子妳也一起玩吧!」
  打聽之後才知道涼太也正在玩,夜子不明白這東西的有趣之處,但既然他們倆都在玩,她便點點頭,按照他們所說的發送了一封空白郵件。她的手機是在國二的夏天請父母買的。
  有一段時間真的如深月所說,會送來一封寫著某人名字拼音第一個字母和真心話的郵件。A同學指的可能是相澤同學,也可能是愛子,說不定是小明。夜子似乎稍微可以理解無法鎖定到底是誰的有趣感。這微不足道的郵件工具,竟然讓她和涼太、深月之間更加熱絡,真的很不可思議。她當時曾經心想,原來這就是流行。
  不過,在那段期間,涼太呆呆地盯著手機看的時間變多了。深月似乎沒有察覺涼太的異狀,但對這種事很敏感的夜子馬上就發現了,她直接開口問涼太發生了什麼事。
  「不,沒事啦。」
  涼太雖然微笑著這麼說,但夜子還是有點擔心。
  
  時值夏末秋初,涼太也順利地按照預定以體育保送高中。夜子和深月佩服不已,也一起祝福他。他雖然開心,心裡卻似乎有著某種陰影。不知道為什麼,從夏天開始,他的笑容中帶有的陰暗神情越來越明顯。
  正好在那個時期,夜子收到了一封不可思議的郵件。
  『For the stagnating teenager──想知道朋友的,真正的、如假包換的真心話嗎?』
  真正的、如假包換的真心話。網域名稱寫著真心話.com。看起來跟之前收到的真心話郵件有關係,除此之外沒有更詳細的情報了。
  這時,夜子的腦內突然朦朧地浮現出涼太的臉。是一張最近似乎鬱鬱寡歡,被黯淡陰影纏繞的臉。不管怎麼詢問,他總是笑著掩飾,老是說沒事。
  好想知道涼太到底在煩惱什麼──如此一想,夜子隨即慎重地寫著「想知道」並回信了。
  
  不久之後,夜子的手機開始陸續收到寫著名字拼音的真心話郵件,時機點正好是回信之後,讓她立刻聯想到這就是真正的真心話郵件。收到的幾乎都是署名深月的真心話郵件,後來迂迴地向深月本人確認之後,發現研究內容全都說中了。看來那是真的真心話郵件。
  看來那是真的真心話郵件。
  不久後,收到一封令人在意的真心話郵件。
  『From:ryota──不想再知道真心話了。』〈註6:涼太的日文拼音是ryota。〉
  彷彿涼太也知道真正的真心話郵件。
  「我收到寫有你的名字的真心話郵件。」
  下定決心把郵件拿給涼太看之後,他便臉色鐵青地說:「夜子妳也收到了?」
  「也?」
  「我整個夏天都一直收到真的真心話郵件。」
  涼太把自己的郵件收信匣遞給夜子看,的確有非常多真心話郵件,看起來幾乎都是他的校內朋友,他說,其中也有深月和夜子的真心話。
  「彷彿一直在偷看大家的內心,覺得很討厭。」
  所以他才鬱鬱寡歡嗎?夜子終於明白了。
  「把這當作我們倆之間的祕密吧。」
  他一說完,夜子便拚命地點頭表示同意。
  
  後來,夜子過著彷彿被詭異的罪惡感籠罩的日子。朋友很少的她收到的真心話郵件,幾乎都是深月和涼太的真心話。她知道了好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深月喜歡的老師、深月中意的學弟妹、看不慣的學弟妹、開始打籃球的理由、和父母不和、和朋友吵架、偷偷跑去打工、甚至還有前一天的晚餐配菜。
  有時會藉由真心話郵件得知令她開心的事情。深月的第一志願高中離現在讀的國中很近,是地方公立高中。她心想,如果能跟深月一起就讀就好了──所以,她也偷偷把那所高中當作第一志願。想要私下準備,考上之後讓深月嚇一大跳。她覺得這種驚喜,很有朋友的感覺。
  但是,以結果來說,夜子早該在當下察覺到一件事。傳遞他人真心話的郵件,可不只是一件方便的東西而已。
  
  『From:mizuki──我喜歡ryota。』〈註7:深月的日文拼音是mizuki。〉
  這封郵件是涼太收到的。二月,高中入學考試已經結束,是個準備要進入春天,新芽初長的季節。
  「用這種形式得知,根本是犯規吧。」
  涼太用非常難受的表情說道。最近,深月似乎發現涼太和夜子會私下見面,郵件內容正反映出她的內心因此不平靜的情緒。
  深月喜歡涼太。即使早就隱約明白,但實際知道後,還是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夜子心想,如果深月有找她商量就好了。或許對深月來說,夜子並不適合聊戀愛煩惱吧。這讓她有點難過。
  「收到這種信,會不由得一直看下去……果然不應該看吧。這跟窺伺他人內心沒兩樣。很狡猾。狡猾到糟透了。」
  涼太不停地叮嚀絕對不可以告訴深月本人之後,就直接回去了。夜子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涼太才好。
  然後,就在涼太離開後。
  深月沉著臉,出現在夜子的面前。
  
  「這是怎麼一回事?」
  深月走向夜子。她似乎在街上發現了夜子和涼太,尾隨了他們一整天。
  一開始,夜子以為那句「怎麼一回事」,是在問為什麼要排擠她一個人,偷偷去跟涼太見面,但是,看著深月充滿血絲的眼睛後,才理解她問的是更嚴重的事情。
  「為什麼……為什麼涼太知道我喜歡他?為什麼妳也知道?是妳說的嗎?」
  「不……不是。」
  「騙人!我沒有跟任何人提過啊!妳是怎麼知道的!我有表現得那麼明顯嗎?還是妳看見了?妳偷窺我的內心嗎?你們剛剛好像也說著類似的話吧?」
  深月的思緒幾乎錯亂,不知道是不是大受打擊,還是深信夜子背叛了她,才令她更加無法釋懷。
  「不是的,深月!是這個……這封郵件,真心話郵件。」
  「吵死了!」
  深月用力撥開夜子遞到自己眼前的手機。手機高速在空中飛舞,然後撞上建築物的牆壁,發出響亮的撞擊聲後,整個螢幕碎裂了。
  「虧我還當妳是朋友!」
  如惡鬼般的神情。當深月把所有憎恨的情緒全部顯露出來,一股腦兒往夜子身上丟的時候,夜子一句話都沒辦法回答。她失去了言語,甚至無法拉住就此離開的深月。
  
  直到畢業典禮夜子都沒有剪頭髮。她留長瀏海,像以前一樣遮住雙眼,不和任何人扯上關係。她認為,這是她試圖改變的懲罰、試圖離開夢幻島的懲罰。後來媽媽立刻說:「這是必需品吧。」又買了一支手機給她,但她幾乎不再低頭看手機。畢竟真心話郵件幾乎不再傳來,也沒有可連絡的對象。深月徹底跟夜子絕交,班上也流傳著只要跟夜子扯上關係就會發生不幸的謠言。她唯一的證據只有真心話郵件這種毫無科學根據可言的東西,根本沒有反駁的餘地。唯一可拜託的救命鋼索──涼太,從那天以後再也沒見面,甚至連絡不上。深月也一樣聯絡不上涼太,他似乎連郵件帳號都換了。他不僅得知了深月的心情,還一直偷看對方的內心。這樣的罪惡感似乎令他無法忍耐。
  夜子就這樣從國中畢業,後來不幸的是,她和深月就讀同一間高中,過著宛如苦行僧的日子……
  
  * * *
  
  「或許我和涼太都應該對深月說實話吧。可是,我實在不擅長那樣做……涼太也是,他是那種如果不小心知道難受的真相,就會不禁說出甜蜜謊言的人。正因為我們這種個性,才會被真心話郵件束縛吧。」
  學看不見幽靈子說完話的表情。
  三人。知道新田真心話的人,不是幽靈子,而是黑木涼太。不小心說出口的人,也是黑木。幽靈子只是個不慎被捲入的人。可是,新田不願意相信真心話郵件,到頭來,無法解開新田的誤會,三人的關係也隨之崩毀。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學詢問身旁嬌小的少女,他還是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我不希望你也碰到跟我一樣的狀況。你們三人和我們三人不一樣,感情非常好,看起來也很穩定,可是……」
  ──可是,真心話郵件一定會輕易地破壞你們的關係。
  幽靈子說出這句話時,學終於看見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雙宛如日落後的昏暗天空,蘊含著微弱的星光,就像是夏日夜空般的瞳孔。
  
  射擊技巧很差的大地一個獎品都沒射中,幾乎全數落空,後來翼便和幽靈子去廁所。接著要開始施放簡單的煙火,他們決定在附近的河邊隨便找一個地方坐著休息。
  「……幽靈子怎麼樣?」
  大地問道。
  學回想起幽靈子剛剛在祭典時的模樣。他沒有詢問對方要不要做什麼,而是直接發號施令說要玩那個、要吃這個,也算是恰如其分地玩了一圈──如果幽靈子這麼認為就好了。
  他有點在意幽靈子在車站前露出的寂寞神情,還有剛剛聽到的故事……結果仍然不知道幽靈子到底在想什麼。
  「我不知道。」
  學老實地回答。
  「為什麼要帶她過來啊?」
  第一道煙火升起,翼她們還沒回來。
  「……不知道。」
  想了一下後,學還是說出一樣的回答。大地從鼻子哼出一口氣。第二道煙火升起,遠遠地看見翼的身影,她在找學和大地。大地還沒發現她,學則是假裝沒有發現。
  「大地。」
  「嗯?」
  「你看過《彼得潘》這本書嗎?」
  「算有吧。」
  不愧是讀書人。雖然兒童文學實在不怎麼適合他。
  「你覺得夢幻島怎麼樣?」
  「啊?幹嘛突然問這個?」
  「我想聽直接的意見。」
  「那是不想長大的小孩國度,只會給社會帶來困擾。」
  「也太直接了吧。」
  學乾笑說道。
  「……岡同學她剛剛說,自己就像是彼得潘。」
  「咦?」
  「啊──不對,正確來說,是像不想改變、不想成長、沒有變成大人的彼得潘。她說自己曾經被那樣子說過。」
  「嗯。」
  「……年初時,翼不是說以後都不要改變嗎?」
  大地似乎搞懂他到底在說什麼了,原本躺著的他起身說:
  「你覺得我們也像她一樣?」
  「……不知道。」
  學稍微思考後,又說了一次相同的回答。大地又哼了一次,躺了下去。
  「要吃嗎?」
  無意間,學開始勸大地吃他剛剛從攤販那買來吃到一半的東西。為什麼要買這個呢?對了,好像是因為幽靈子一臉興致勃勃地盯著看,他才問說:「要吃嗎?」隨後便買了這個青椒鑲肉。說不定會被大地問說:「幹嘛在攤販買這個?」畢竟這油膩膩的褪色綠青椒實在無法勾起一點食慾。
  「嗯……」
  大地根本沒正眼看食物就直接抓了起來,沒多想地直接丟到嘴裡。
  此時,學突然想起一件不得了的事。
  「啊,糟糕,抱歉大地,那個是……」
  「嗯?」
  「……是青椒。」
  他以為大地會吐出來。大地討厭吃青椒,討厭的東西會厭惡得徹底,雖然他們只認識一年左右,但這點學知道得一清二楚。
  「嗯?」
  沒想到,大地一臉呆滯,只歪著頭表示不解,吞下青椒之後,才保持相同的呆滯神情說:
  「所以咧?」
  啊?學發出奇怪的聲音。
  「啊,找到了──你們怎麼沒看見我啊!」
  翼終於來了。她明明大聲說話,學卻覺得聽起來很遙遠。
  大地應該很討厭青椒才對。既然真心話郵件都那樣寫了,鐵定沒錯。可是,他卻若無其事地吃了祭典攤販賣的青椒鑲肉。沒發現那是青椒嗎?不,後來即使學特地說那是青椒,他的反應彷彿像是打從一開始就不討厭青椒……
  「嗯?怎麼了?」
  翼歪著頭。幽靈子在她背後抬頭四處望著空中的煙火。
  「啊……不,沒事。」
  學曖昧地笑著說道,並偷偷把手上裝食物的盒子藏在背後。不能──至少現在還不能讓翼知道這件事。
  他聽見煙火的聲音,火藥裂開的爆炸聲。
  學隱約認為,那是他們的夏天即將崩毀的聲音。
  煙火施放完畢後,人群逐漸散去,翼提議再去神社一次。
  「不要。人家不是常說,晚上參拜不好嗎?」
  大地一臉嫌惡地說道。
  「我又沒有要參拜,剛剛好像把東西忘在廁所了,陪我去啦。」
  「妳怎麼又搞這種蠢事……」
  大地搔搔頭之後,幽靈子難以啟齒似地開口說:
  「我可以回去了嗎?」
  已經很晚了,差不多該走了。她說。
  學出聲回答:
  「那我送妳回去。」
  「不,我一個人沒問題的。」
  「別胡說,妳以為現在幾點啊?」
  開口說這句話的不是學,是大地。
  「不希望學陪妳的話,我送妳吧。」
  翼和幽靈子都睜大雙眼,大地則一邊搔頭,一邊呢喃著說:「這個,因為我討厭晚上的神社啊。」等理由。
  「不、那個、我沒有討厭水島同學,我家真的就在附近……」
  「既然如此就更不必見外啊。學,我送她回去,你跟翼一起行動。」
  「咦、不、乾脆由我……」
  「沒關係啦,反正我們是同學,我送她吧。」
  對了。因為大地平常的態度很差,幾乎要忘了他基本上是個紳士。但他是如假包換的傲嬌,因此一臉不情願。
  正當學煩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時候,翼開口說:
  「我知道了,學,先走吧。」
  她似乎不太愉快地快步離開,學也慌張地追在後頭。
  兩人往神社的方向走去,已經沒什麼人的神社內只剩下翼的木屐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左右腳踏步的間隔很短,明明只有兩個人,學卻沒辦法走在她的身旁。她之所以匆忙地快步往前走,說不定只是因為擔心自己忘記拿的東西。但是,學知道她的個性並沒有那麼神經質。
  「……妳在生氣嗎?」
  學對著她僵硬的背影問道。
  「咦?我?」
  翼回頭,擺出好像很驚訝,又好像想擠出微笑的奇怪表情。
  「我沒生氣呀。」
  學嘆氣說:
  「妳以為這一年來,我們混在一起多久了啊?」
  這點事情,他當然知道。翼在生氣時,走路速度會變快,也不會往後看,肩膀會僵硬,背也會僵硬。最重要的是,不說話。
  「在生什麼氣?」
  「我沒生氣。」
  「是嗎?」
  他沒有繼續深究,因為他們已經走到廁所前。
  「我去找找,你等一下。」
  翼說完後,就消失在昏暗的女廁中。
  在做開心的事情時情緒高漲,差不多要結束時會情緒低落,算是翼常有的狀況,但今天這樣的她,學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和大地在一起時明明那麼開心,和學在一起時就變得不愉快。讓學因此感受到無法言喻的寂寞。
  手機發出和收到郵件時不一樣的節奏聲,是電話。
  「喂?」
  『啊──是我。我已經送她回去了,現在要去你們那,大概十分鐘左右。找到忘記拿的東西了嗎?』
  是大地。看來幽靈子的家真的在附近。
  「還沒,翼正在找。」
  『這樣啊,找到的話打給我。到時就在車站前會合吧。』
  「嗯。」
  電話掛斷了。大地應該已經在車站附近了吧。如果翼馬上找到忘記拿的東西,他們倆就可以直接走去車站的方向會合,也能縮短大地步行的距離。當然,大地並不覺得走路很麻煩,只是想讓事情有效率地進行罷了。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如果現在跟翼這樣子說,感覺她好像會更不開心。
  嘟嘟。
  講完電話,正想把手機放回口袋時,手機又再度震動了。短促的震動,代表這是收到郵件的通知。
  學什麼也沒思考,看向手機螢幕。
  他幾乎停止呼吸。
  『From:tsubasa──』
  「久等了──我的東西好像被人拿走了耶。」
  就算知道翼從女廁出來,學的雙眼仍然沒有離開螢幕。郵件的內容是:
  『──我喜歡taichi。』
  翼,喜歡,大地。
  學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性,特別是今天,翼自己可能沒有意識到,但翼和大地在一起時,比和他在一起時還要愉快。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他們拋下。不過,他認為那單純只是合不合得來的問題罷了。就跟他不會找翼商量煩惱一樣。他認為,翼比較喜歡捉弄大地、用肢體碰觸大地。
  可是,今天他覺得自己被拋下的感覺更為強烈了。這應該跟幽靈子加入他們沒有什麼關係吧……啊啊,所以翼才會生氣吧。因為幽靈子把大地帶走了。而他取代了大地。原來翼從很久以前,就希望可以跟大地獨處嗎?自己是個礙事的存在嗎?原來只有他自己以為三個人待在一起最舒適嗎?難不成連大地也……?
  「學?」
  學慢吞吞地抬起頭說:
  「翼……妳喜歡大地?」
  不禁問了一個非常直接的問題。況且,這八成是侵犯到翼的內心的問題。
  翼眨著雙眼,擺出一張非常僵硬的笑容。
  「你亂說什麼啊,我怎麼會喜歡那個偏執狂……」
  啊。
  最後一個字彷彿被夜晚寂寥的神社吸收後消失無蹤。
  學把手機遞給翼看。翼的雙眼睜到極限,而且明顯地耳朵發紅。
  「那個……不對。」
  「真心話郵件不會說謊。」
  翼的臉又是蒼白又是通紅,混成非常奇妙的顏色。
  「不是,我才沒有喜歡,沒有。」
  「岡同學剛剛也說,妳跟大地看起來像一對情侶。」
  我幹嘛說這種壞心眼的話啊。學在大腦的一角如此心想。
  他並不是喜歡翼,也不是想爭一口氣,只把單純把翼視為朋友喜歡,並沒有視為異性喜歡。當然,他多少還是有意識到翼是個異性,就連今天,翼也讓他心跳不已。可是,他才沒有喜歡翼……
  學發現這些藉口就和眼前的翼的想法差不多,他用力搖晃自己的頭。太奇怪了,今天的自己,不管怎麼說,都太奇怪了。
  「喂。」
  突然出現第三者的聲音,學和翼兩人都嚇得全身僵硬。
  是大地。他發現兩人的行動很詭異,皺著眉頭,一臉想不透原因的樣子。
  「找到忘記拿的東西了嗎?」
  「啊……」
  翼滿臉通紅,她似乎想說點什麼,嘴巴一張一闔好幾次,看起來就像是離水的魚。看了她的表情,大地也歪著頭覺得很奇怪。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沒……沒事!」
  翼用假音高聲說道。
  「找不到了,算了,快點回家吧……」
  她一個人快步離開,木屐發出喀達喀噠的聲音。
  大地茫然地盯著翼的背影看,又一臉嚴肅地轉頭看著學。
  「你做了什麼事嗎?」
  「啊……」
  學把手機塞回口袋裡,思考著該說什麼才好。
  現在的他,就算沒有收到真心話郵件,也知道翼的心情是什麼。拜託保密。翼一定是這樣子想。
  ──所以要小心。如果知道了別人的真心話,以後說不定會被不幸糾纏。
  學現在終於明白幽靈子當時警告的意義。同時,也終於了解她說三人這種人數是不平等、不穩定時的心情了。
  「那個……我說她很不適合穿浴衣,她生氣了。」
  學笨拙地露出討好般的笑容說道。他隨便說說後,大地也目瞪口呆、吃驚地說:
  「那樣說……真過分啊。」
  「……嗯。」
  「之後要跟她道歉喔。」
  「……嗯。」
  「……你也沒事吧?臉色好像很差。」
  大地那雙隔著眼鏡,平常眼神兇惡的眼睛,現在看起來好像帶有一點擔憂的神色。
  啊啊。大地雖然嘴巴壞、固執又彆扭,但真的是個好人。即使常常被說很掃興還滿口意見,但仍然願意陪大家到最後。
  「……大地。」
  「嗯?」
  「今年也借我抄暑假作業吧?」
  「笨蛋,絕對不借你看。不要讓我說那麼多次。」
  他雖然如此拒絕,但到了暑假最後一天,還是會一邊碎碎念,一邊拿寫好的作業給他們抄,他就是這種人。
  所以,翼才會喜歡大地吧。學莫名理解了。
  
  *
  
  學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為什麼會受到如此大的打擊?失戀?應該不是。不,說不定真的是這麼一回事。
  ──那你們誰在追她啊?
  ──沒人追。
  大井之前說的話又浮現在腦中。學當時並沒有打算說謊,至少當時真的沒人打算追翼。畢竟大井問的是學和大地誰喜歡翼,而不是翼到底喜歡學還是大地。不過,翼喜歡大地這個突如其來的事實,讓他的心混亂不已,這種情緒跟失戀有點像。他們三人總是混在一起,卻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的疏離感該怎麼形容呢?真是難以理解的心情啊。他不懂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不知道是不是繞了遠路,還是在路上徘徊,回到家已經晚上十一點左右。家裡很寂靜,他走進一片黑暗的客廳中,發現自己口渴得不得了。
  他打開冰箱後,沒好好確認就拿出一瓶罐裝飲料,拉開易開罐拉環。他靠著聲響知道這是碳酸類的飲料。隨後直接一屁股坐在黑暗的客廳沙發上,張口喝了下去。這味道好像在哪喝過,就跟小時候,看到爸爸喝得津津有味,自己也偷嘗一口的啤酒一樣──
  噗!他吐了出來。
  用手機的光線照向飲料罐之後,才發現真的是啤酒。已經喝了半罐左右了。
  「……好難喝。」
  自己到底在幹嘛啊。說真的。
  他後知後覺地跑去漱掉舌頭上的苦味,沒喝完的啤酒就用保鮮膜封好,放回冰箱。之後大概會被家人罵吧,不過現在沒心情管那個。
  他回到沙發上,發現手機螢幕仍然開著,還停留在剛剛開啟的郵件畫面。
  『From:tsubasa──我喜歡taichi。』
  「原來她……也會戀愛啊。」
  他呢喃感慨著奇怪的事情,無意間轉動畫面捲軸──然後,他驚覺,真心話郵件內文的底下,還有一句話。
  『回覆這封信,可以撤銷tsubasa的真心話。』
  「撤銷……」
  和大地那時候一樣。就是青椒那個時候。
  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因為疲倦,還是因為剛剛喝了半罐左右的啤酒,頭有一點暈暈的。
  他愣愣地按下回信鍵,打算寫個回信用的內文。他知道不需要特地寫內文,只要回信就好,這麼一來,就得以撤銷翼的真心話。翼會像剛剛大地那樣,忘了自己對大地的戀愛情感,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這麼一來,一切都不會改變,可以維持往常的生活,今後還是可以三個人一起過日子,一起打籃球,為了無聊的事情大笑,叫大地拿作業給他們抄。在考試期間拚命念書,結果只是在比誰拿的不及格比較多,然後一起捉弄一派輕鬆拿下全學年第一名的大地。放學回家時,也可以像以前一樣,三個人縱列走回家。大地走在最前面,翼在中間,學殿後。這麼一來,他們又可以繼續聊著無聊的玩笑,一起大笑,過著什麼事也沒有的日子。
  啊,沒錯。
  學終於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他並不是因為翼喜歡大地而大受打擊,不,這點的確挺受打擊的,說不定還有一點忌妒。不過,其實他是因為三人的關係會因此遭到破壞,所以才不願意。因為他不想改變。
  因為,他以為大家可以一起度過不會改變的夏天。三個人可以和去年一樣一起胡鬧,度過一個沒有變化的夏天,高二的夏天。明年成為考生之後,一定就沒時間了──啊,不對,應該是或許沒時間。他在心底某一角希望明年也不要改變。正因為這心情越來越強烈,所以他的行為才會逐漸脫節。
  這世上沒有不會改變的東西,三人這人數很不穩定,隨時都可能起變化。他想起幽靈子說的話。至今,他們一直都維持著異常的友情吧。所以,根本不可能永遠不改變。
  ──永遠都是三個人,不要改變喔。
  翼曾經如此說過。
  ──不想改變。
  他自己也如此想。真是個小鬼啊。他自嘲,明明這世上不可能有不會改變的東西。時間是不可回溯的,他們就像是浮在時間之河上的三片葉子,現在雖然還一起並排流動,總有一天還是會分開、褪色、邊緣破碎,然後各自的形狀、顏色、流動的場所都會改變。如果那樣就是變成大人,他就不想變成大人。這種想法最像小鬼了,他自我厭惡,覺得自己不應該有這想法,隨即輕輕敲了自己的頭,結果一陣陣的頭痛讓他回到現實之中。
  他打開客廳的窗戶。令人喘不過氣的夏天溫度,第十七次的夏天。翼說很喜歡夏天,他也很喜歡。但是,從今年開始,他一定會討厭起夏天吧。怎樣都無法讓自己冷靜下來。
  ──回覆這封信,可以撤銷tsubasa的真心話。
  至少只要回了這封信,他們就不會有重大的變化。雖然應該還是會有某種改變,但他一定可以當作不知道。
  他認為撤銷的好處非常多。
  便用拇指按下確定鍵──
  
  * * *
  
  當羽宮翼正在自家和室打滾時,手機發出嘟嘟的聲音,彷彿正訴說著不滿。
  「好吵啊……」
  就算關閉震動模式,閃爍發亮的LED燈仍然令人鬱悶不已,乾脆整個人翻身到另一側,當作沒看見。榻榻米散發的藺草香氣,在走廊上響起的風鈴聲,窗外滾滾流動的積雨雲,全都散發出夏季的氣息,像是在邀請她。電風扇正吹著風──我知道。她也想衝去戶外盡情地沐浴在陽光之下。平常的她根本不會在假日時窩在家裡打滾,既然體內的青春能量多到快要滿出來,她會先外出,然後在半路上連絡人,大家在學校會合,打籃球打到精疲力盡為止。
  但現在完全沒那個心情。她的精力無處發洩,失去出口的能量在身體各處燻燒,肉眼看不見的煙霧從各個毛孔之中噴出。即使如此,她仍然沒有那個心情起身活動。
  因為一直用腦袋努力思考的關係。大概。一定是。或許吧。
  「翼?在的話去幫我買東西吧?」
  是媽媽的聲音,好像正在說包餃子需要的材料。她喜歡吃餃子,但今天沒心情吃。
  「嗯……」
  她含糊回答後,聽見放棄使喚她的媽媽出門的聲響。家裡一片寂靜,好像稍微聽到爸爸正在客廳看電視。
  「唉……」
  她再度翻身,手機正在閃爍的燈光再度映入她的眼簾。
  ──是大地嗎?
  一這樣想,胸口好像突然被勒緊,感覺怪怪的。
  從夏季祭典以後,自己一直都怪怪的。心臟附近似乎被什麼東西糾纏,心跳節奏變得紊亂。連心臟送出來的血液溫度,都感覺比平常還要高。
  ──翼……妳喜歡大地?
  腦內一閃過學當時問的事情,她的羞恥感就到達頂點,然後毫無意義地在榻榻米上打滾。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喜歡誰。
  她從小就很男孩子氣,跑得比男生快,比男生還會打架,喜歡比男生酷的東西。她討厭裙子,對可愛的東西毫無興趣,喜歡的顏色是藍色、綠色、黑色之類的。不管是蚯蚓還是獨角仙,她都能若無其事地觸摸。會撒嬌說只要黑色的書包,休息時間會混在男生群之中,追著足球跑。
  國小的時候,這樣子生活還沒什麼關係。
  到了國中,她開始追不上身體逐漸成長的男生,也不可能半途加入女生的小圈圈。也大概是在這個時期察覺到自己正在改變。無意間加入了田徑社,卻因為前輩後輩的上下關係和總是微微地給人壓力的顧問,讓她無法繼續待下去。討厭被束縛。不管是班上還是社團,都沒有她的棲身之處,放學後就一路到處亂晃,然後回家,也就是所謂的回家社。她也和戀愛毫無緣分,就這樣過著不習慣的學校生活,成了高中生。
  大地和學是她第一次交到的朋友,第一次遇到有人可以坦率地接納無法適應周遭環境的她。
  高一的夏天遇見的他們,從來不會嘲笑她的運動外套打扮,也不會瞧不起她。只要約他們,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陪她,之後一起被罵也願意。他們三人要好到不可思議,意氣相投。用這種話形容實在有點丟臉,但大概就是知心好友的感覺。
  她認為自己是小鬼,也有這個自覺,更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傻傻地過日子,必須要成為一個女人才行。她的身體逐漸變成大人,或者說,逐漸變成女人。雖然只有一點點,但確實有所成長。她不能一直當個小孩子,就算如此,她的心──或者說她的精神,一直都是孩子,還是以前那個模樣,不打算成長。所以,不管過了多久,她只會有大地和學這兩位要好的朋友而已。
  「……我知道啦。」
  她嘟著嘴自言自語,還聽見爸爸在樓下的歡呼聲,大概在看棒球吧,好像是支持的球隊打出了全壘打。
  她把手機拿到眼前,打開螢幕畫面,看見多得不得了的郵件數,幾乎都是真心話郵件。明明是她自己提議要玩的,現在說這種話實在有點不負責任,但她真的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一開始只覺得好像很好玩,怎知自己藏在心底的戀愛情感會以那種形式擺在眼前。真的是想都沒想到。從那天以來,她幾乎沒有看真心話郵件。因為不敢看。
  我,喜歡,大地。
  她自己還是搞不懂。不太明白那種感情。最近盤踞在心臟附近的情感之雲,是不是呼喚了愛情過來?就連現在,打算釋放大雨和雷電的積雨雲,依然在她的左胸不停地膨脹。之後會膨脹到塞滿整個胸口,總有一天會脹到破裂吧。
  為什麼是大地不是學呢?她和大地的確意氣相投,但同樣也和學意氣相投啊……
  當她發現最新一封郵件是大地傳來的之後,心臟又用力緊縮了一下。
  『你們要是很閒的話,就來打籃球。』
  沒有顏文字或表情符號的冷淡邀約。這封不是只發給她一人的信,讓她覺得有一點遺憾,同時也有一點放心。
  
  慢吞吞地去學校時,發現花壇附近有幽靈子和學的身影。這麼說來,夏季祭典那天,幽靈子也有一起來呢──她彷彿到現在才想起這件事,覺得自己難以加入他們營造出的兩人世界,決定避開花壇,繞了一大圈才抵達籃框附近。
  學是不是喜歡幽靈子呢?感覺他們最近變得很要好。她不曾想過,也沒有心情去思考他們三人之中如果有誰交了男友、女友,到底會變成怎麼樣。不如說,根本沒想過他們三人之中會有人談戀愛,更別說當事人竟然是自己。
  「翼。」
  學來到籃框附近,用有點尷尬的口氣出聲。
  「早。」
  「……喔。」
  喔。一點都不像女孩子會打的招呼,她現在才終於意識到這件事。她和班上的女生截然不同,班上的女同學都是徹頭徹尾的女生。但她不一樣,幽靈子也不一樣。「女生」這個屬性,感覺就像是買糖果抽到的獎品,是附加的東西。
  夏季祭典那天,她想要嚇嚇大地和學。大約在祭典的一個禮拜前,她收到了大地的真心話,裡面大概是寫說,翼一點都不像女生。後來,她和學去圖書館那天,要學稍微把她當作女孩子看,學竟然用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說:『原來妳想啊。』
  所以她決定讓自己像女孩子,給他們倆好看。她綁著跟平常不一樣的髮型,穿上漂亮的浴衣,甚至還難得化了妝。大地和學呆若木雞的反應真是有趣極了,她非常滿足,也沒有打算再做點什麼。不過,或許那是因為自己的情緒高漲吧,也就是對戀愛的情緒,對身為女孩子的自覺。或者說,是因為精神上的青春期。
  大地和學是怎麼看待自己的呢?她直到現在才開始在意這件事。
  「大地呢?」
  光是聽到名字,就讓她心跳加速。她生病了,名為戀愛的病。
  「我不知道,還沒來吧?」
  「是喔。難得他會遲到。」
  「嗯。」
  對話無法延續下去,為什麼?平常都可以正常地聊天啊。以前的她,說話就像呼吸一樣簡單,還可以傻笑、互開玩笑啊。但是今天卻辦不到。辦不到,完全辦不到。
  當她習慣地玩自己隨意留長的頭髮時,遲到五分鐘左右的大地終於來了,還先跑去花壇附近和幽靈子說了點話,感覺真是令人心煩。夏季祭典時,大地說要送幽靈子回去,也讓她莫名煩躁。當時,學問她是不是生氣了,其實說中了,但她不知道自己生氣的理由為何,只好敷衍了事。當時的她是在忌妒嗎?她沒有體會過如此醜陋的情感。
  「抱歉,我遲到了。」
  大地姍姍來遲後,學嘻嘻笑著說:
  「難得自己提議要打球,竟然還難得遲到了。看來今天會下雨。」
  「囉嗦。」
  學的頭被大地敲了一下。天空非常晴朗。
  「看你們平常總是愛提議做蠢事,今天卻那麼安靜,反而覺得有毛病啊。」
  「你根本就是傲嬌王子。」
  「揍你喔!」
  大地邊說邊揍下去。好像很痛。
  「怎麼,翼,妳今天好安靜。」
  突然被丟了話題,讓她慌了手腳。
  「啊、喔?」
  她自己也知道,現在她正掛著超級僵硬的笑容。
  「早、早安。」
  平常總是用「喔!」來打招呼的她,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竟然說了「早安」。
  
  三人的戰績……其實也沒有仔細統計,不過倒是有實力排行榜。有個妹妹在籃球社的學(不知道是不是多虧妹妹就是了)總是拔得頭籌,翼和大地不相上下,雖然運動神經很好的翼自傲地認為自己比較厲害,但其實沒太大的差異,基本上是在伯仲之間。
  不過,今天的翼輸得淒慘,甚至還覺得自己也未免太容易被影響了吧。她過於意識大地的存在,完全沒有注意到球。就算跟學一對一,她也在意著待在球場外的大地,無法流暢地運球。不想給人看到自己笨拙的模樣。這種奇怪的自尊心干擾著她。
  最後大地似乎覺得她的舉止詭異,皺著眉頭用力指著球場外面,並說:
  「妳如果狀況很差,就給我去休息。」
  沒想到竟然被大地趕出球場外!失落不已的她之後一直用毛巾蓋著頭,坐在地上,雙腳屈膝抱在胸口前,完全失去想要繼續打的志氣。結果變成學和大地不停地一對一。
  看見流著汗打籃球的他們,讓翼回想起那個夏天。
  剛好是在一年前,翼正好經過大地和學正在玩一對一籃球的地方,不禁停下腳步盯著看個不停。從旁人角度來看,這兩個男生的類型完全不一樣。大地是出色的眼鏡秀才好學生風,學雖然看起來有點輕浮,但怎麼看都是個不討人厭的輕率型男生。
  ──想玩的話就代替我上陣吧?我已經快熱昏了。
  戴眼鏡的男生說完後,就把球丟了過來,她也乾脆地接住。
  啊啊。這麼說來,當時好像也心動了一下。
  眼鏡的另一端有著比想像中還要細長清秀但很兇惡的眼神、流著汗的雪白肌膚、鬆開來的領帶和隨便挽起來的襯衫、彎曲下垂的嘴巴,但是卻有著看起來似笑非笑的歪曲嘴角。
  「喂!你要去哪啊!」
  她突然聽見大地大聲嚷嚷,抬起頭一看,發現學正往花壇的方向跑。看來是跑去約幽靈子打球,代替不能上場的自己吧。
  
  *
  
  「真的有約她嗎?」
  「嗯。」
  「為什麼一個人跑回來了?」
  「因為她說她不想玩……」
  翼把臉埋在屈膝的雙腳之間,一邊聽他們倆的對話,一邊看手機。
  『From:yoruko──好想打籃球。』
  翼抬頭往花壇的方向看。幽靈子拱著圓圓的背,看起來像是藉此拒絕他們一樣。
  既然想玩,坦率地說出來不就好了──她雖然這樣想,隨即發現自己也不怎麼坦率,即使沒跟幽靈子四目相交,也直接別開了視線。
  幽靈子也抱持著某種複雜的感情嗎?像現在的我一樣。
  來到學校後過了大約一個小時,中午的太陽高掛,就算有毛巾擋著,翼的脖子也被曬得火辣。這是個就算不動也會流汗的季節。她雖然喜歡夏天,但也不喜歡。她討厭熱。喜歡暑假、海、天空、冰淇淋。討厭作業、蟬、還有……夏季祭典。真是孩子氣。
  「真沒辦法,休息吧。我去買飲料──翼,妳要喝什麼?」
  翼聽見學的聲音後,慢吞吞地抬起頭。
  「……嗯。」
  她發出乾澀的聲音。明明幾乎什麼也沒做,喉嚨卻乾得不得了。
  「要喝什麼?」
  「……水。」
  學嘆了一口氣之後說:「我隨便買點什麼吧。」便邁步離開了,還聽見大地說了「可樂」兩個字。
  學應該在顧慮她吧。既然要顧慮,還不如當時不要拿那封郵件給她看──會這樣子想,感覺自己好像是個耍任性的小鬼。
  如果她真的戀愛了,那一定是初戀。可以的話,她希望按照自己的步調進行,至少要自己察覺到原來自己喜歡上別人吧。她沒有怪罪學的打算就是了。陷入劇烈加速的情感漩渦之中,讓她難以呼吸這點,令人難受。
  頭頂上的天空一片晴朗,完全沒有反映出她的情緒。乾脆下場雨吧,不要展現那麼爽朗的藍色,變成陰天吧,變成混濁的灰色吧,下一場大豪雨,下到看不出來我在哭吧。今天世界實在是太熱情了,降溫吧,變涼吧,不如就下一場雨,讓自己可以冷靜地看待一切。
  學回來了。他把可樂丟給大地,還被罵「笨蛋,這是碳酸飲料耶!」大地一邊大吼,一邊敏捷地接住可樂,扭開蓋子,果然噴出一堆可樂來。
  「嗯。」
  翼感受到學把寶特瓶遞過來的動作,但她連抬頭都懶,沒有及時收下,寶特瓶直接貼到她的臉上,冰涼的觸感讓燥熱的臉頰急速凍僵。
  「會脫水喔。」
  「……嗯。謝了。」
  她把放在頭上的毛巾拿下來,扭開瓶蓋後喝了一口。
  「這不是可樂嗎!」
  然後大叫。和大地剛剛大吼的意義完全不同。
  「咦?妳不喝碳酸飲料嗎?之前不是有喝彈珠汽水?」
  「才沒喝!」
  沒喝,絕對沒喝。況且碳酸飲料對脫水症狀一點用都沒有吧。
  「咦──是嗎?」
  學立刻裝傻,根本是故意的。
  「算了,我喝。」
  她莫名自暴自棄,懶得管自己到底是不是不愛喝。她蓋上蓋子猛然上下搖晃可樂,想要稍微消一點氣。
  「──之前對不起。」
  學突然開口道歉,讓翼停止搖可樂。
  「咦?」
  「那個……那封郵件,我不應該給妳看的。」
  這時候道歉又能怎樣。她雖然想這樣說,最後還是忍住了。畢竟學也沒惡意。
  「嗯。」
  她含糊地回答,然後打開可樂蓋子,讓可樂像個噴水池般到處亂噴。
  「妳幹嘛啊!」學說。
  「好像噴泉。」
  「不,不是那樣吧。太浪費了啦。」
  「讓我看那封郵件。」
  等她察覺時,自己已經說出口了。或許她只是想要確認什麼,不管學怎麼說,她就是毫無頭緒,所以想親眼看見那段文字。
  「可是……」
  學猶豫了。
  「快點啦。」
  她伸出手。學露出有點困擾的神情後,默默地把手伸進口袋,拿出手機並交給她。翼一語不發地尋找收信匣,看見那天的郵件。
  『From:tsubasa──我喜歡taichi。』
  ──我喜歡taichi。
  不知不覺,被積雨雲遮蓋的太陽稍微露了臉,讓沙塵飛舞的運動場看起來雪白到閃閃發光。手機畫面因為夏天的陽光反射而變得耀眼炫目,她的視線模糊,應該只是因為光線的關係吧。
  「喂翼。」
  「呀啊!」
  她發出奇怪的慘叫聲,臉頰旁邊突然被一個冰涼東西貼住。
  往右邊一看,大地正笑著搖晃手上的可樂瓶。
  「打起一點精神了嗎?」
  歪曲的笑容。郵件內容說不定被他看見了,那張笑臉太犯規了。種種雜念閃過翼的腦海,讓她的心臟幾乎要破裂了。
  「你……你幹嘛啦,笨蛋!」
  明明沒打算這麼做,卻不禁用比預期還大的聲音怒吼。
  「嚇我一跳耶!不要突然那樣做啦!」
  聲音大到連在一旁練習的棒球社都往這裡看了幾眼。
  「啊……喔,抱歉。」
  看見大地困擾的神情,她才突然回過神來。
  ──我搞砸了。
  平常自己根本不會這樣大吼。今天的她,真的無法在大地面前維持平常的自我。
  「……對不起。」
  道歉之後,反而讓她更坐立不安,便一股腦兒地跳了起來,手握著學的手機,像是要甩開他們似地邁步衝刺。她像是要逃離一切似地,全速奔跑遠離酷暑的運動場。
  
  當她在被稱為避暑勝地的自動販賣機和自動販賣機之間抱膝蹲下時,自責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剛剛為什麼要那樣子大吼呢?明明沒有吼叫的打算,自己只不過是稍微受了點驚嚇啊。那跟自己平常捉弄大地的程度相比,根本只是個可愛的小玩笑。
  翼低著頭,緊握著學的手機,黑色的滑蓋式手機,不小心被她拿過來了。那封郵件是不是被大地看到了?說不定學早就說出去了。要是大地知道她喜歡他,會擺出什麼表情呢?
  「……討厭。」
  喃喃說出口的句子,大概是真心話。
  她打開郵件畫面,面對自己的真心話。
  自己的心情就像是被關在螢幕中,根本無法辯解。她希望就這樣子把那心情關在裡面,想要立刻忘記,過著像之前一樣的生活。
  ──手機彷彿聽見了翼的請求。
  她無意間捲動了畫面,突然發現一段文字。
  『回覆這封信,可以撤銷tsubasa的真心話。』
  「撤銷……」
  翼發出「啊」的一聲,抬頭一看,突然和隔著長瀏海的大眼四目相交。
  是幽靈子。為什麼會在這──不對,當然是來買飲料的吧。
  「……沾到了喔。」
  翼指著自己的臉頰,幽靈子的臉上沾著泥巴。她慌張地用沾著泥巴的工作手套擦臉,結果把臉弄得更髒了。看來她真是個典型的笨拙少女。
  幽靈子尷尬地從口袋中拿出硬幣,按壓自動販賣機。翼則是安靜又固執地盯著前方。她們倆……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朋友。和曾經一起去祭典玩的對象靠得如此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感覺這是她們身為人的致命缺點。彼此都是。
  「為什麼要拒絕學的邀約?」
  翼無法忍受這股沉默,開口詢問。
  「咦?」
  剛好按下按鈕的幽靈子嚇了一跳,轉頭看著翼。喀噠咚喀。自動販賣機發出寶特瓶掉落的聲音。
  「籃球。」
  幽靈子露出理解的神情。
  「因為,我不太擅長運動。」
  這應該是真心話。因為她看起來的確不像擅長打球的人。
  「不過,妳其實想要打籃球吧?都收到真心話郵件了。」
  幽靈子一臉鬱悶,按下找錢的把手。
  「……這麼說來,羽宮同學,妳為什麼會待在這?」
  翼眨眨眼。沒想到竟然會被回問。
  「有什麼關係。」
  「剛剛你們好像在爭執些什麼……」
  「跟妳沒有關係!」
  翼大吼之後,又後悔自己太衝動了。真的沒救了,今天的我真的真的沒救了。
  幽靈子嚇得全身顫抖,小聲說了對不起,便轉身逃亡似地離開。而翼完全想不到任何一句留住她的話。
  手機開始嘟嘟響,不是學的,是翼自己的。
  『From:yoruko──真的很開心。』
  就這麼短。讀完短短的句子後,馬上又收到另一封。
  『From:yoruko──願意跟我說話,我真的很開心。』
  嘟──嘟──
  『From:yoruko──說不定自己又能交到朋友。』
  嘟──嘟──嘟──
  『From:yoruko──可是,我知道真心話郵件的可怕之處。』
  『From:yoruko──我曾因為真心話郵件而失去朋友。』
  『From:yoruko──夏季祭典那天,我覺得你們也出現了那種預兆。』
  『From:yoruko──果然還是不要跟你們做朋友比較好。所以……』
  「我知道了,夠了啦!」
  明明發送者一定聽不到翼的咆哮,但還真的沒收到郵件了。
  這些真心話,她全都不想知道,郵件卻強迫似地不停傳送過來。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每次一知道他人的真心話,心靈表面就好像劃了一道傷痕。真心話郵件沾沾自喜似地不停傷害他人的心。不管過了多久,翼都無法適應那種感覺。越是得知更多真心話,就越不想跟對方深交。
  所以,她也無法理解幽靈子的心情。雖然剛剛嘴巴上說知道,其實根本就不知道。因為真心話郵件而失去朋友,指的是新田深月嗎?學好像曾在之前講過這個話題。既然總有一天會失去,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交朋友。幽靈子的真心話聽起來就像這個意思。或者說,因為害怕別人受傷,乾脆選擇只讓自己受傷就好。
  自己總有一天也會失去大地和學嗎?說不定早就如幽靈子所說,她已經快要失去了吧。只不過是因為知道了對方的真心話、自己的真心話,就快要失去朋友了。
  如果因為這點事情,朋友關係就脆弱到應聲破裂的話,翼反而會懷疑,他們三人真的還算是朋友嗎?
  
  *
  
  當學出現在自動販賣機附近時,翼正呆呆地看著天空,手裡還握著學的手機,螢幕仍然顯示著郵件畫面。她微微張開嘴巴,像是在吸收陰涼處的些許涼氣。開口朝左的方形校舍中庭迴蕩著幾乎可說是很吵的蟬鳴回音。讓人快喘不過氣的夏季氣息。也因為熱氣,中庭的草皮看起來歪歪斜斜的。
  「翼?」
  學一臉擔心地盯著翼。她稍微抬起頭,把學的手機拿在手上晃來晃去。
  「這是撤銷郵件對吧。」
  「咦?……啊。」
  學好像想起什麼似地打算搶走手機,卻被翼閃開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
  「不,我不是不說,是因為……」
  該說是找不到說出口的機會嗎──學慌張地嘴巴一張一闔,模樣詭異,讓翼稍微笑了一下。
  「那個……我是不會撤銷的喔。」
  學像是重申似地說。
  「說到底,也不會真的撤銷啊。」
  翼笑著說。畢竟當時回了大地的青椒真心話,最後也沒撤銷。
  「不。」
  學用嚴峻的表情開始說:
  「會撤銷。大地當時大概是因為……我沒有回信。」
  翼皺眉。
  「什麼意思?」
  「那個……大地現在已經不討厭吃青椒了──」
  夏季祭典那天,學在攤販中買了青椒鑲肉,還不小心拿給大地吃。原本以為他會立刻吐出來,沒想到他竟然用一副只不過是青椒罷了的表情吃光了。當時學才察覺到,說不定真心話真的被撤銷了。
  「因為我回了信,所以大地不再討厭吃青椒了嗎……?」
  學搖頭並說:
  「不,應該不是那樣。當時,我跟妳是同時收到相同的郵件對吧?我們都收到了可以撤銷真心話的文章……然後妳就先回信了吧?我在妳回信的當下並沒有跟著回信,知道妳回信之後,大地仍然討厭吃青椒時,我心想果然不會撤銷啊。就跟著回信了……沒想到……」
  「所以……意思是?」
  只要收到同一封真心話郵件的所有人都回信,就可以撤銷嗎?
  「我想應該是。抱歉,一直沒講。」
  學一臉苦澀,翼則盯著握在手中的學的手機。
  「所以說,只要回這封郵件,真的會撤銷……」
  『From:tsubasa──我喜歡taichi。』
  戀愛的翼。連她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這麼一面。感覺她好像一直只從一個方向看著多面體,原來還是有自己沒看見的部分,原本以為很了解自己的羽宮翼,其實只認識了多面體中的其中一面。真心話郵件讓她看見自己的其他面向,還有大地或學的其他面向。自己所不知道的自己──也不想知道的自己。然後,現在竟然有機會可以撤銷那樣的自己。
  「如果真的可以撤銷,直接回信不就好了。」
  她不禁嘟噥著說。
  「咦?」
  「你既然都已經知道,回信不就好了。」
  這麼一來,她就不必明白原來自己還有不同的一面。她只要明白自己本來就理解的那一面就夠了,這麼一來,也不必覺得苦澀,更不用蹲在自動販賣機和自動販賣機的縫隙中煩惱了──不是嗎?
  「不可以那樣子做吧。」
  學出聲說道,表情有點嚴厲。
  「為什麼?」
  如果學可以在事情變成這樣前回信就好了,這麼一來,她可以在不知不覺中忘記一切。可以變回孕育出這種心情前的自己,變回原本的羽宮翼。
  「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學頑固地堅持。翼開始煩躁,反駁似地大叫說:
  「為什麼?我就是不想知道這種心情啊!」
  「讓妳看郵件是我的錯,可是,這跟那是兩回事。」
  「什麼兩回事?」
  「就是想要撤銷真心話的心情啊。」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學不停地搔著自己的頭,急著想看坐立不安的翼緊握的手機,大概正在懷疑她該不會真的回信了吧。
  「……我原本也打算要回信。」
  學看著其他地方嘟噥著說。
  翼感到意外,她想看學現在的表情,但因為逆光的關係,只看得見高個子少年的側臉剪影。
  「知道妳喜歡大地的時候,我很震驚。」
  學發現自己說了奇怪的話。
  「咦?」
  「啊、不、我可不是喜歡妳喔!不是那個意思,該怎麼說……」
  學拚命地思考該怎麼說。
  「妳之前不是說過嗎?希望大家都不要改變。該怎麼說呢,現在……已經改變了啊。妳和大地黏在一起的話,我會被拋下。」
  「才沒有黏在一起。」
  「妳不懂啦。」
  學有點生氣地說:
  「所以我才想要回信撤銷,把一切都當作沒這回事,過著跟以前一樣的生活……可是,就算撤銷了妳的心情然後當作沒這回事,像以前一樣過日子……也沒有任何意義吧,我猜。」
  「沒有意義?」
  她聽不太懂。原本一直看著其他方向的學,奇怪地紅著臉然後轉頭看著她。
  「意思就是……反正妳一定還會再次喜歡上大地吧。」
  砰。大腦彷彿在冒煙。臉好燙,耳朵好燙。她知道自己滿臉通紅。
  「既然如此……我覺得,支持妳才是我該做的事情吧。所以……」
  學又再度搔頭,就算是想掩飾自己的害羞,也看起來很不自然。
  「所以妳要好好面對,我會支持妳的。」
  她覺得學耀眼到無法直視。不是因為逆光,而是因為學的眼睛。有辦法說出這種話的學,雙眼實在是太閃耀,害她無法與他對上視線。
  「……你沒關係嗎?」
  她盯著自己的膝蓋問道。
  「嗯?」
  「你不是說,我如果跟大地黏在一起,你會覺得自己被拋下嗎?」
  「妳要立刻告白嗎?」
  「才不要,要是被甩了怎麼辦?還要相處一年以上耶。」
  「那就等畢業再告白就好,到時候也跟我沒關係了。」
  未來出路大概會不一樣──學暗示了這個事實,讓她的胸口緊縮了一下。不管選擇怎麼做,他們三人都無法永遠不改變。總有一天會各分東西,會離別,去很遠的地方,即使以後可能還是好朋友,也無法跟現在一樣。
  她發現不管怎麼做,結果都是相同的。
  「辦不到。」
  翼像是吐出東西似地說:
  「如果我一直帶著這樣的心情生活,得在畢業前尷尬地跟大地相處,我受不了。就算等到畢業,說不定還是會被甩……既然如此,還不如現在就撤銷我的真心話。」
  「在尷尬什麼啊?」
  「因為……我不好意思看他的臉啊!」
  「意識過頭了啦。」
  「有什麼辦法!我就是喜歡他啊!」
  說完之後,好像有一道電流掃過心臟。
  我就是喜歡他啊。
  翼終於親自承認了。不如說,不小心承認了。
  她覺得學好像在笑,因為實在太害臊,無法抬頭看學的臉。
  「像平常一樣就好了啊。男孩子氣、講話粗魯、運動外套是註冊商標的羽宮翼。妳這種個性,不只是我,或許連大地都很喜歡。」
  學對她的喜歡,是很單純的情感。和翼心中那個複雜的喜歡不一樣。但是被人說「喜歡」,還是讓她心跳加速。真是不可思議的感受。
  她盯著手機看。怎麼會有心情可以按一個按鍵就撤銷呢?但這是可能發生的事。只要回信,就能變成什麼也沒發生。但是學仍然會記得這件事。雖然說只要翼拜託,學一定願意裝作不知情。大概。一定。或許吧。
  「手機還給我。」
  學說。
  翼在一瞬間猶豫了。
  「……喂,你真的會支持我嗎?」
  「嗯。」
  學點頭。
  「會保密不跟大地說嗎?」
  「當然會啊,我又不是笨蛋。」
  「真的嗎?」
  「真的。」
  學的眼神非常認真。不管何時,到處胡鬧又第一個被罵的都是翼;但願意在翼的後頭跟著她的,總是學。學是最要好的摯友,和大地又有點不一樣。不過,從其他意義來看,學是她最特別的朋友。
  如果她連學都不能相信,那也沒有人可以相信了。
  「……我知道了。」
  翼有些許依依不捨又拖拖拉拉地把手機還給學。
  現在是陽光耀眼的午後,湛藍的夏空彷彿在微笑。
  



  Chapter.4 絕緣Friend
  
  
  在飯塚大地的認知中,羽宮翼不曾煩惱過。她總是動力全開,在大腦思考以前,身體就會行動,幾乎和煩惱無緣。如果明天地球就要毀滅,她頂多皺一下眉頭,然後大概會笑著說:「那我們就玩個最後一次吧!」在腦中思考然後行動這種過程,基本上不存在於她的行動模式之中──學這句話說得真是貼切。
  ──可是,最近的翼並不是這樣。
  至少大地是如此認為的。
  夏季祭典之後,翼平常近乎囉嗦地叫他們出來玩的郵件突然就沒了,因為怎樣都無法對這件事釋懷,幾天後,大地很難得地主動邀約要打籃球,打算問出實際原因為何──沒想到平常總是第一個惡作劇的她,竟然乖得像隻小貓。或者說,看起來就像是在裝乖。看她如此不同,大地也失去出聲詢問的機會。結果那天,大地根本沒有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行徑在夏季祭典後變得古怪,原因應該就是在那天──她和學兩人去神社的廁所那個時間點了吧。既然翼現在是那副怪模樣,如果想知道緣由,或許去問學比較好吧……
  話說回來,水島學這名少年,和大地可說是兩種極端的存在。不管做什麼都馬虎、樂觀、輕率,然後人面很廣。他在高一時就是三人之中最擅長交際的人,大地和翼都還沒和其他同學混熟時,相較之下學就是個容易和他人做朋友的人。不過,他的個性應該和翼有點像。他討厭被任何事物束縛,明明喜歡打籃球,卻不加入籃球社,雖然交友關係好,但也不屬於任何一個團體──除了大地和翼以外。
  ──你為什麼要跟我們混在一起啊?
  大地曾經問他。
  ──因為我們班沒有回家社的人啊。
  學雖然那樣子笑著回答,但應該真心話和場面話各占一半吧。後來才明白,雖然學的外表看起來是個擅長與人來往的隨興男生,實際上是個非常纖細的人。所以才會和跟他個性相似的大地與翼在一起吧。
  當時的大地並沒有發現學是怎樣的人。
  不過,後來才發現他在說謊時有個習慣。
  一定會浮現出討好般的笑容,眼神也不會跟人對上。
  ──你做了什麼事嗎?
  ──啊……
  夏季祭典那天,大地和他的對話。
  ──那個……我說她很不適合穿浴衣,她生氣了。
  當時的他浮現出討好般的笑容,也不肯看大地的眼睛。
  
  終戰紀念日〈註8:日本的終戰紀念日是八月十五。〉後過了幾天,翼把頭髮剪短了。
  剪成一頭好久沒看見的,離肩膀很遠的短髮。她穿上先前買的紫紅色高筒運動鞋,把運動外套綁在腰上,一邊發出「喝啊啊啊啊」的怪聲,一邊運球突破防守,看起來好像有點勉強自己,但比較像是她平常的模樣。
  「翼,妳今天狀況很好嗎?」
  「咦?呃還好啦。因為剪了頭髮啊,我可是參孫喔。」
  「參孫的話應該相反吧……」
  真虧她知道參孫是誰。那是《舊約聖經》裡,只要頭髮被剪掉力量就會變弱的怪力男。和希臘神話相比,並不是那麼知名的角色。
  「咦?是嗎?我記得是你跟我說的啊。」
  翼驚訝地回答。
  「我才不會教妳錯的知識,話說,我提過這個角色嗎?」
  「有啊!」
  翼嘟著嘴說:
  「我一直都剪短髮,然後因為我總是沒辦法在籃球中贏過學,所以你說應該要像參孫一樣,把頭髮留長,就會贏過學了。明明就是你講的啊。」
  「是這樣嗎?」
  不太記得了。
  「……不過,這不就代表,我說的是留長頭髮比較厲害嗎?」
  「啊,真的耶。」
  大地高舉拳頭,看到翼苦笑著往球場外逃後,也只能嘆口氣,把球撿起來。
  「你才不會揍翼呢。」
  負責防守的學邊笑邊說:
  「畢竟你是男人啊。」
  他的確很常揍學。如果學跟翼一起捉弄他,也只有學會挨揍而已。
  「是喔──原來你還有把她當女生看啊。」
  感覺好像是一個要引人上鉤的說法。不過,翼是女孩子,當然不可以隨便打她啊。
  「你是想說以後也別揍你嗎?」
  大地瞪了一眼,學馬上就聳肩,用天真爛漫的神情笑著說:
  「可以不揍我當然開心啊──不對,只會讓我安心一點而已。」
  大地再度歪著頭,感覺又是一句想要引人上鉤的話。
  「學──加油──把大地打爆──」
  翼在球場外用粗魯的話大聲加油。這麼說來,翼總是在替學加油,為什麼?或許只是捉弄大地的一環罷了……或者說,可能真的不是這麼一回事。
  大地突然想起一件事並說:
  「……難不成你們倆!」
  「把他的眼鏡砸成兩半!」
  「咦?抱歉,你剛剛說了啥?──翼,妳好吵!」
  因為翼大聲喊著奇怪的加油台詞,好像害學沒聽見。大地看學睜大雙眼的驚訝模樣後,又再度嘆了一口氣說:
  「沒事。」
  三分球。當大地覺得靠運球切到籃下很麻煩時,總是會立刻投籃。
  「啊──你又耍花招!」
  籃球高高飛過學的頭上,卻沒投籃成功,發出噹的一聲。翼立刻敏捷地接起彈到籃框後即將飛到其他地方的球。
  「好差勁!」
  直至今日,大地才心想:我幹嘛要跟這兩人混在一起啊?
  
  *
  
  大地還記得他第一次和水島學說話時的情景。
  高一時第一次換座位,他們剛好在隔壁。不知道當時的學是不是因為慶祝剛升上高中,還是任性使然,染了一頭顯眼的紅褐色,所以大地記得很清楚。他當時心想,隔壁坐了一個頭腦好像很差的傢伙。事實上,學上課時都在發呆,也沒乖乖寫筆記,甚至連小考時都能呼呼大睡,根本是個毫無耐性的男生。
  想當然,大地根本沒找學說話。兩人的類型差太多,他也不是個擅長交際的人。反而由於水島學是該地出身的人,身邊有很多從國中就認識的人,跑到學的座位上找他的朋友絡繹不絕,學自己也常常跑到其他座位上聊天。大地和學之間,根本沒有聊天的「理由」和「契機」。
  
  最初讓他們聊天的,是「契機」。
  體育課要打籃球,大地和學被分在同一組,班上有三個男生隸屬於籃球社,為了讓各隊的實力相當,也全都打散到其他隊上,不過,全班總共要拆成四隊,會有一個隊伍沒有籃球社的社員,而這個隊伍,就是大地他們的隊伍。也就是說,是個擺明了會輸的隊伍。
  話雖如此,這也不過是體育課中的籃球項目,沒必要執著於勝敗。所以不管是大地還是其他成員,都沒什麼幹勁。只有學一臉期待地等著上場。大地對此覺得有點意外。
  「飯塚同學。」
  或許是因為感受到大地的視線,學突然看向大地,第一次開口搭話。
  「你很高,可以當中鋒嗎?」
  「……啊?我?中鋒?」
  「只要搶籃板就好了,如果覺得麻煩,就一直待在籃框下就好。反正是體育課,不會有三十秒規則。」
  學嘻嘻笑著。帶著一張莫名自信滿滿的表情,不停地說出專門用詞,讓大地心想:「說不定這傢伙有打籃球的經驗。」不過,他隨即發現學應該不光只有經驗而已。學眼裡閃耀著光芒,看起來與其說是對勝利感到飢渴的運動選手,不如說是期待可以惡作劇的小鬼頭。
  「我的確還算高啦……但如果真要比高,你這傢伙不也很適合當中鋒嗎?」
  第一次對話就被大地說是「你這傢伙」,學卻完全不以為意,笑著說:
  「真要說起來,我比較喜歡擾亂對方的步調。」
  後來進行比賽時,大地才終於理解學所說的話代表的意義。
  配有籃球社社員的隊伍,其他成員全都仰賴他們的表現,攻擊方式非常單調,學便不停傳球到各個角落,瘋狂地玩弄所有人。負責指揮的人,在籃球中稱為控球後衛的樣子。學雖然沒有事前跟隊友說自己要當控球後衛,但比賽一開始,大家不知不覺就明白學可以帶領大家。那應該不是所謂的領導能力,只是散發出那樣的氣場罷了。
  學確實打過籃球沒錯。雖然技術並非出類拔萃,但是有一定的實力,身為外行人的大地一看就知道了。與其說那是刻意培養出來的技術,不如說是在玩耍時自然而然學會的……沒有固定的形式,非常柔軟的打法。他的狡詐除了日積月累練習的籃球社社員之外,其他外行人也難以應付。他看起來非常喜歡那種惡作劇般的策略打法。
  結果,大地和學的隊伍大獲全勝,當學邊歡呼邊高舉雙手,想要跟大地擊掌時,大地也不由得笑著回應,大概是因為感應到他的心情了吧。
  
  「理由」也在不久後來了。
  「飯塚同學,你是回家社啊?」
  剛好那天班上又換了座位,大地跟學的距離變遠了。即使如此,學還是特地在放學後走到大地的座位附近問道。
  「是啊。」
  大地早就知道學是回家社的。
  「是喔,果然沒錯,為什麼?」
  「學生的本分是讀書啊。」
  「哈哈,真死板啊──」
  「那你呢?」
  他覺得不可思議,所以回問:
  「你不加入籃球社嗎?之前上完體育課後,不是被人熱情邀請入社?」
  「啊──那個啊。」
  學一邊搔頭,一邊尷尬地笑著說:
  「我不喜歡被束縛,也對社團活動沒興趣。籃球也只是跟妹妹打才學會的。」
  「嗯──」
  大地隨口回話。原本以為有更深層的理由,原來其實挺單純的,害他聽到一半就失去興致,便把課本放進書包裡站起身來。
  學有點慌張似地加快說話的速度說:
  「啊可是,我喜歡打籃球。所以飯塚同學,可以的話……」
  「可以的話?」
  皺著臉詢問的大地看起來好像不太友善,學微微地露出猶豫的神情,指著窗外說:
  「中庭的角落不是有一座籃球框嗎?偶爾也好,放學後可以在那邊陪我玩一對一嗎?」
  大地沿著學的手指看了過去,角落的確有一座老舊的籃球框,以前體育課會使用戶外籃球場,聽說那個籃球框是淘汰後的東西。
  「為什麼要找我打?」
  「身高剛好,我們差不多高不是嗎?」
  學理所當然地回答,還嘻嘻笑了一下。誇張的紅褐色頭髮、散漫的笑容、上課都在打瞌睡、也不乖乖寫筆記、考試分數一片滿江紅。
  即使如此,不可思議的是,他的笑容令人無法討厭。
  「……偶爾的話。」
  如果是平常的自己,一定會拒絕這個邀約。現在想想,大地希望自己當時只是鬼迷心竅,才做出那種承諾。
  
  後來,他們幾乎每天都在埋頭打一對一,幾乎要讓人吐嘈到底哪裡「偶爾」了。在大地邊抱怨邊陪學的時候,日子也過得飛快。進入夏天以前,學剪了頭髮,染成看起來比較穩重的茶色。差不多在那時期,翼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後來,三人就混在一起,過著散漫的日子。
  現在就算回想,也想不起來為什麼會混在一起,只記得是不知不覺演變成現在這樣的關係,找不到什麼契機,真要說也只是因為身高差不多而已──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是,不管是以前還是以後,可以一起打籃球的對象,也只有他們倆了。
  
  *
  
  「大地──差不多該收完了吧?快點把要丟的東西拿出來。」
  「嗯。」
  大地在房間裡含糊地回答。當他準備起身離開代替靠墊用的瓦楞紙箱時,手機從口袋裡掉出來。
  他慢吞吞地爬到床上,按下電源鍵,螢幕顯示出正在打的郵件畫面,收件人寫的是學和翼的名字。盯著畫面看不久,螢幕就暗了下來。變暗的畫面中,映照出他難以形容的表情。
  「……不說不行吧。」
  他喃喃自語,又試圖再按電源鍵。
  嘟嘟──通知收到郵件的震動聲響起。
  『From:gaku──我知道tsubasa喜歡的人是誰。』
  大地眉頭緊皺,盯著畫面看。
  每次看真心話郵件他都心存懷疑。嚴格來說,這真的是他人的真心話嗎?例如現在,既然學都知道翼喜歡的人是誰了,真心話郵件應該要直接寫出對方名字,才算是真心話郵件吧?保留重點,不全盤托出──他看過好幾次這種真心話。雖然問題在於內容詳不詳細,但真心話郵件的內容可能沒有基準可言。發送的人或許帶有某種意圖,但收到郵件的人實在覺得很不愉快。
  不過,他也認為郵件的內容是真的。因為郵件總是說中了真心話,幾乎到了無法不信的程度。真心話郵件是真的。所以學應該是知道翼喜歡的人是誰沒錯。
  八月中旬……不對,幾乎已經到了下旬了吧。日曆上的日期是十九日,剩餘日期不多的其中一天暑假。他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盯著手機,發出呻吟聲。
  所以又怎樣啊?感覺對著手機說話,就會再收到一封真心話郵件似的。不過從文章看來,真心話郵件擺明了想故弄玄虛,令他莫名內心動搖。
  翼有喜歡的人?那個毫無女性氣質的人──不對,夏季祭典的她已經讓人改觀了──她竟然有喜歡的人?
  在驚訝的同時,也感覺到焦躁之情。
  好煩。為什麼學──不對,為什麼只有學知道?夏季祭典那天,他們倆去神社的廁所,大地則在那段期間送幽靈子回家。當時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而且學在神社前說了謊,那傢伙怎麼可能會說翼不適合穿浴衣這種話。大地一直都知道,學的個性纖細,不會傷害他人。
  「……果然那兩人……」
  在一起了?
  這是幾天前一直放在腦內一角的想法。
  不會吧。他心想。不可能吧。但是,越想就越覺得不可能的機率變得薄弱,反而是「果然」的想法越來越強烈。
  翼喜歡的人,是學?
  他認為這不是不可能的事。在這三人之中,真要說比較格格不入的人,是大地自己。他既認真、又嚴謹、還總是光說不練。他雖然有這些自覺,但不認為這是他的缺點。包含他這種想法在內,都顯示出他有多死腦筋。相較之下,翼跟學很像。又傻、又輕率、無憂無慮。而且他們倆都喜歡捉弄大地,真是令人不愉快。
  他們倆很情投意合吧。絕對沒錯。至少都比他還合得來。
  「……為什麼我會如此介意啊。」
  他呢喃說道,疑問越來越深。
  為何會介意?這股情緒令人焦躁。自己大概是在針對學。
  ……忌妒?
  怎麼會。我忌妒學?
  「不可能。」
  說出口之後更覺得自己在說謊了。真是不爽。
  沒這回事。他告訴自己。只是因為學有祕密不告訴他,所以才不爽。大地自己也有個祕密,正在煩惱到底該不該說出來時,竟然被郵件用這種方式故弄玄虛,擺明告訴他,學有個祕密──不管是誰都會很在意,還會很煩躁……
  手機的時鐘顯示為中午十一點,如果要繼續這樣鬱鬱寡歡下去,就會覺得暑假的閒散日子太漫長。這種時候,超會睡過頭的學也應該已經起床了吧,大地決定打電話找他出來。
  明明不肯痛快地說出自己的祕密,卻毫不猶豫地要問出別人的祕密,這種個性實在有點討厭。
  
  學住在高中的學區內,大地和翼則是通學組。所以放學後的回家途中,只有學不會跟他們一起走。大地會特地去高中所在的車站,也只有上學日、放假和別人約在該處、或是放學時在車站附近玩的時候而已。一個人要買東西的話,也不會往那個方向去。不過,因為他們三人都是約在學校碰面,所以就連放假時,大地也會頻繁地去那個車站。
  離開家時,天空雖然晴朗,但還是有好幾朵雲在附近。他從玄關的傘架中拿了一把塑膠傘,思考了一下,又拿了一把傘才離開家門。
  他騎著腳踏車前往自家附近的車站,騎到學校附近的車站其實不遠,不是不能用腳踏車通學,但他沒這打算。他回想起以前學來他家玩的時候,曾誇張地說:「明明騎腳踏車就會到啊!」如果是學或翼,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騎腳踏車通學吧。雖然他曾經騎去上學過,但實在不想再嘗試。
  「兩個四肢發達的傢伙……」
  明明是回家社的人,肌肉卻發達到有夠浪費。那兩人連這點都莫名很像。
  到了自家附近的車站,他拿出定期票通過剪票口,在電車內搖搖晃晃地過了四站,一抵達目的地後,便開始下雨了。
  
  「你怎麼知道我沒帶傘?」
  大地走出剪票口,把手上其中一把塑膠傘遞給兩手空空的學之後,學不禁目瞪口呆地說道。
  「真心話郵件?」
  「說什麼蠢話。」
  大地嘆了一口氣說:
  「這種事情就算不靠真心話郵件,我也不可能不知道好嗎?反正我看你連臉都沒洗就跑出來了。」
  畢竟大地通常都是被找出來的人,很少有機會親自找他們出來。即使如此,就算他找學出來,學也很少整理好儀容才現身。因為學的家離見面的地點很近,所以才會漫不經心,拖到快遲到才會出門,然後忘記帶一堆東西。是典型的遲到大王。不過,他勉強會在時間內現身,比翼要好一點。
  「散個步吧。」
  大地說完後,就走出屋簷下。聽見後面傳來開傘的聲音後,他不禁暗自竊笑。
  
  走過繁華的街道,過了河,往住宅區的方向,慢慢走在鐵路旁的斜坡上,俯瞰城鎮的視野越來越廣。這是夏季祭典那天,他們走過的路。
  「喂,大地。」
  「啊?」
  「你說你有什麼話要講?」
  「啊……」
  大地雖然把學叫出來,但也不知道該怎麼切入話題才好。嘴巴上說要散個步,其實是想要有一點思考的時間,並沒有打算以哪裡為目標行走。等他發現時,神社已經在眼前了。
  他走過鳥居,在碎石地上一邊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一邊往前走,大概在神社境內的中央停了下來。看得到廁所。感覺他好像找到切入點了。
  「……你不覺得,翼最近怪怪的嗎?」
  「怪怪的?」
  大地立刻回頭,看到學完全不敢直視他。
  「不是一時半刻突然變怪……該說是行為很僵硬,或是很勉強自己吧。」
  「是、是這樣嗎……我也不知道。」
  討好般的笑容。他說謊。
  「夏季祭典那天,你們在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吧?」
  大地指著廁所。
  「然後前陣子,她有一天莫名沒精神,突然暴怒,還逃離我們……就是在夏季祭典後不久。」
  大地感覺到自己的聲調溫度上升了。
  「下一次見面時,她突然又變得很有精神,但完全是在虛張聲勢。她變得不敢直視我,反而和你變得很要好。為什麼?我對她做了什麼?還是說你們……」
  話講到一半突然哽在喉頭。
  為什麼會如此激動地問這種事情?大地直到現在,才在心底問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你們……什麼?」
  學瞪大雙眼說道。看來學根本不知道大地究竟在懷疑什麼。
  大地用幾乎要吐出內臟的想法開口說:
  「你們在交往嗎?」
  雨勢似乎突然變大了,學足足張開嘴三秒才說:
  「……啊?」
  「所以我說……」
  「幹嘛這樣想啊,我們才沒交往!」
  學大叫,大地則瞇起眼睛說:
  「真的嗎?」
  「真的啦!」
  學開始賭氣,臉上完全沒有笑容,眼睛也緊盯著大地看。
  沒有說謊。
  這是大地的直覺。仔細想想,他們倆根本不會隱瞞這麼複雜的事情。
  「那你們在隱瞞什麼?」
  結果還是問了這句話。
  「這是,那個……」
  學明顯地沒了氣勢,看著其他地方。他的視線前方是神社本殿,彷彿想要仰賴神的幫忙,學頑固地緊盯著那裡。祭典那天,他們是不是也做了什麼想仰賴神的事情?
  「……不能說嗎?」
  為了確認而問出口的話埋沒在雨聲之中,連大地自己都聽不太清楚,但學淺淺地點了頭說:
  「抱歉……」
  「這樣啊。」
  大地喃喃說道。
  雨勢的確變大了,打在塑膠傘上的雨滴聲變得越來越激烈,甚至到了很吵的程度。
  結果,大地搖搖晃晃地邁出步伐,走過學的身邊,直接離開神社。他感覺到學在後面似乎想開口說點什麼,但一句話也沒聽見。
  不管是誰,都有一兩個祕密吧。
  大腦雖然明白,卻還是覺得很不愉快。特別是現在,對方不肯說祕密,自己卻要把祕密說出口,怎麼想都很不爽。就算他知道這只是很無聊的意氣之爭。
  沒關係,既然你不說,我也不講。
  大地想試著在心中說點嘲笑般的話,但怎樣都做不到。即使如此,他還是很逞強地像是要說給自己聽似地,在心中講了好幾次「我絕對不會說出口」。
  
  在回家路上他稍微繞了點路,想給自己一點冷靜下來的時間──話說回來,大腦冷靜下來後,反而會開始想一堆事情,不如說他想要慢慢整理思緒比較恰當。
  他沿著和鐵路交錯的河川散步,學校隔著鐵路的另一個方向是綿延的住宅區,雖然沒有形成漂亮的階梯狀,但看起來也是個稍微傾斜的丘陵地。鐵路沿著山麓鋪設,剛好將繁華街和住宅區分隔開來。因為他很少來到這附近,所以覺得有點新鮮。
  河邊有孩童在玩水槍,他模糊地覺得眼前的光景很有夏季的感覺,大概五六個男孩在喧鬧,但他看得出來,只有一個孩子沒人理會。那孩子手上的水槍很小,大約只有手槍尺寸。其他孩子都是雙手拿著又大色彩又鮮豔的水槍。
  那個誇張的螢光色大水槍,感覺學和翼會喜歡。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很適合那種幼稚的風格。但是大地自己不適合,然後──幽靈子一定也不適合。
  幽靈子。
  這麼說來,她家好像在這附近。大地知道幽靈子的家在鐵路的這一側,每天都從家裡徒步走去上學。因為夏季祭典當時曾送她回家過。
  送她回家時,她也幾乎沒有說話,問她玩得開不開心,也只用一臉困擾的神情點頭而已。她似乎想說,雖然開心,但覺得自己好像做了非得忍耐不可的事情(例如在考前讀書時還跑去打電動)似的。
  大地剛好經過她家門前,是一棟沒什麼特別的獨棟透天。她說她是獨生女,所以大地推測二樓那個有著花色窗簾的房間,應該就是她的房間吧。她現在應該不在家,這時間應該會待在學校的花壇前。她今天一定也過著跟泥土做朋友的孤獨夏天吧。
  時至今日,大地才突然非常同情她──還對她的境遇頗有共鳴。
  在玩水槍的孩子之中,那個沒人搭理的男孩身影,好像跟自己和幽靈子重疊了。
  
  *
  
  關於真心話郵件,又有一個新發現。
  是藉由學所說的話得知的。當大地和學奇怪地互相感到尷尬,不悅地分開後過了幾天,翼找他們到車站前的喫茶店閒聊,那時,學開口說:「我還沒跟大地說過一件事。」
  學之所以在一瞬間尷尬地看著大地,原來是因為隱瞞了一件事嗎?不過這跟他當時不肯說的事應該不一樣吧。
  學要說的是,他在夏季祭典那天,買了青椒鑲肉,還遞給大地吃,而大地若無其事地吃掉了。以上。
  「那又怎麼了嗎?」
  大地說完後,翼用莫名困擾的表情看著他。
  「大地,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記得什麼?」
  「你之前很討厭青椒啊。」
  大地不禁皺起一張臉。
  「沒這回事啊。」
  「就是有這回事。」
  簡單來說,幾個星期前,學和翼收到了一封真心話郵件,裡面寫說大地非常討厭吃青椒。問題就在於,原本只會寫到這裡的文章,竟然出現了後續。只要回覆這封真心話郵件,就可以撤銷該真心話。
  聽到這段話,大地也回想起來了。
  「這麼說來……好像有一封郵件寫說要不要撤銷看看?」
  「沒錯,然後你說那就試試看吧,我們才回信的。不過當時完全沒有被撤銷的跡象……」
  因為當時只有翼回信而已。後來學也跟著回信,撤銷才成立。這是撤銷的規則嗎?還是有怎樣的理由呢?不論如何,最重要的是,撤銷郵件是真的。
  「所以說,雖然我完全記不得了,但我討厭青椒的真心話已經撤銷,所以我變得可以吃青椒了……嗎?」
  這樣說來,最近,當晚餐餐桌上出現青椒,他毫不猶豫夾來吃的時候,媽媽好像也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你什麼時候喜歡吃青椒了?
  ──嗯?還好吧……普通。
  母子之間似乎有這段對話。
  「原來真心話是可以撤銷的啊……」
  越來越沒辦法信任真心話郵件了。製作者到底是為了什麼?況且,為什麼有辦法做到這種地步?隨心所欲地傳送真心話,還暗示他人可以撤銷真心話,彷彿很期待看到他們三人的反應和變化,並且加以玩弄,好像在測試什麼似地。
  如果同一封郵件傳送給好幾個人,沒有所有人都回信的話,就無法撤銷真心話──感覺自己的手機似乎被什麼無法理解的東西附身,實在是個令人不舒服的話題。
  
  *
  
  「我覺得啊──」
  暑假剩下一週左右的某天,翼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開口說:
  「你們最近好像很尷尬耶?」
  大地嚇了一跳,不禁縮了縮身子。回頭一看,發現翼正用懷疑的眼神盯著自己看。
  「沒有啊,很正常吧。我一直都是這樣。」
  「大地一直都是這麼冷淡沒錯啦……那學呢?」
  翼轉頭問學。
  逐漸西下的夕陽把她的頭髮輪廓映照成紅色的,看起來好像燒起來似的。到剛剛為止還萬里無雲的天空,現在看起來則有點詭異,聽說傍晚開始會下大豪雨。剛好可以從雲的縫隙之間窺探的暗紅色夕陽,漂亮到彷彿預報是假的。
  「我……熱昏了吧。」
  學曖昧地笑。
  「最近也沒什麼食慾,還因此瘦了兩公斤。」
  「哼嗯──」
  翼邊說邊往前方看,原本以為她已經接受這理由,結果卻把手交疊在後腦杓說:
  「不然,我從現在開始沉默一分鐘,你們兩個隨便聊一下吧?」
  「隨便聊是要聊啥?」
  大地有點煩躁地出聲:
  「我沒話好說。平常也很少跟他單獨聊天。」
  「沒錯沒錯。翼說點什麼以後,負責吐嘈是我的職責啊。」
  「就用那個為話題,聊聊我裝傻然後你們吐嘈的話題。好,開始。」
  翼給他們倆看自己按下手機內建計時器的畫面,似乎真的打算讓他們說話。她就這麼懷疑他們嗎?明明她並不是那麼敏感的人,反過來說,他們最近真的尷尬到連她都發現了。
  「才不要,我為啥非得這樣做?」
  「翼,我真的跟平常沒兩樣,只是熱昏頭了。」
  大地和學陸續說道,完全不看對方的眼睛。
  氣氛變得怪怪的。夕陽躲到雲的陰影處,整個世界突然籠罩在昏暗之中。大地和學都停下腳步,正中間的翼當然也止步不前。大地稍微低著頭,從正面看也看不出他現在的表情。
  「……你們果然怪怪的。」
  翼嘟噥地說個不停。
  「不過只是說個話,為什麼要如此固執?就是很奇怪嘛,我就是知道,不用靠真心話郵件也知道。就算大地的個性有多冷淡,我也分得出來冷淡的種類不一樣。也知道學根本在假笑。你們都很笨拙,這點蛛絲馬跡我都看得出來。」
  「輪得到妳說嗎?」
  大地終於開口說:
  「妳也很笨拙啊。」
  「吵死了!」
  翼大叫。
  「不要把我跟你們的笨拙相提並論。你們那種拙劣的謊言,連小孩子都看得出來!」
  三人之間開始流竄著不穩的氣流。
  「是怎樣?你們最近真的很尷尬。好像一觸即發,很不舒服,別這樣啦,我可是夾在你們中間耶,不要製造出那種氣氛啦。如果你們正在吵架,在和好以前都不要把我扯進來!」
  大地顫抖了一下。
  這可能是他第一次聽見翼的怒吼聲。仔細一想,他們三人好像沒吵架過,意見也很少分歧。或許他們就是要好到這種程度,也可能是因為大地和學就算被翼耍得團團轉,也總是以包容的態度看待吧。
  但是現在,翼氣得大吼,大地則反瞪著翼。雲朵在空中流動,大量的黑雲掩蓋了夕陽。一滴、一滴。開始下雨了。今年夏天很多雨。
  「……我們沒有吵架。」
  大地說道,他認為這不是謊言。雖然很像在吵架,但其實沒有吵架,也沒有發生嫌隙──他在腦裡不停地說服自己,彷彿在找藉口似地。
  「明明就有。」翼不開心地說。
  「就說沒有了。現在是怎樣?不爽的話那好,我暫時不要露面就好了吧?」
  大地發現自己說得太過分,但還是止不住嘴。
  「喂大地!」
  學彷彿責備他似地放大聲量喊著,大地卻回瞪一眼,用鼻子哼氣後說:
  「反正你們的作業全都沒寫完吧?我已經說好幾次今年絕對不借你們看,只剩下一個禮拜左右了,給我好好集中精神寫吧。」
  「什麼啊?」
  翼發出一聲哈!的笑聲,他們從沒聽過她發出嘲笑般的聲音。
  「為什麼要這樣說?對你來說,吵架是什麼?不只跟學吵,還想跟我吵嗎?」
  「我沒說我在吵架吧。」
  「你的態度就是想吵架!」
  翼揪住大地。
  「你們都住口!」
  學從中介入兩人的瞬間,突然閃過一道閃電,接著雷聲轟隆,豪雨隨即像是以此為暗號似地降下。沒多久,三人都成了落湯雞。
  後悔的念頭在胸口不停膨脹,但他也無法收回說過的話了。毫無意義的自尊正毫無意義地固執己見。
  大地用力拍掉翼的手。
  「……再見。」
  他立刻拐進旁邊的轉角回家,像是要甩開打算說點什麼的翼。
  大地回到家後,媽媽一臉訝異地說:
  「我說你啊,馬上就要搬家了,可別感冒了啊。」
  這句話讓他明明沒有因為淋雨而寒冷的身體打了個寒顫,彷彿受寒了。
  說了根本不該說的話。
  在胸口不停膨脹的後悔似乎也開始侵蝕大腦。他一邊用毛巾擦頭,一邊搖搖晃晃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確認了手機,一封郵件都沒來。
  「……在生氣吧。」
  雖然那兩人現在應該也在生氣,但真正令大地擔憂的是他們以後的憤怒。學和翼一定會生氣吧。因為他用那種方式道別。或者說,因為他沒有事前告知就離開。
  ──不過。
  「……彼此彼此吧。」
  他像是盡力吐出來似地說道,但怎麼聽都像是找藉口。他們倆有祕密瞞著他,這讓他十分不悅。直接告訴他不就好了。既然他們不說,他也像是以牙還牙似地不肯說出自己的祕密。他認為這是正當的權利。
  聽起來根本就是小孩子的藉口。
  他自己也知道,個性太差勁了。為什麼要吵架呢?那說不定是他們三人最後一次見面。大地到現在才感受到遲來的後悔,然後把手機丟到床上。
  
  * * *
  
  為什麼會演變成吵架呢?
  學在大雨之中無精打采地走回家裡的路上一直思考著。
  契機只是一點微小的摩擦。翼喜歡大地,學暗中支持翼的戀情。可是,大地發現翼的異樣,還跑來問學事情的原委。不管以誰的心意優先,另一方就會受傷。結果他選擇站在翼那邊,才跟大地吵架。他應該如實告訴大地嗎?告訴大地,翼喜歡你。可是,他覺得這句話不該由他自己來說。
  追根究柢,全都是真心話郵件的錯。全部、全部、全部。
  他像小孩子般怪罪於其他事物,全身濕淋淋地回到家之後,發現優好像也淋著雨回家,正在玄關裡像狗一樣甩乾身上的水。
  「哇,哥哥也變成落湯雞!你等一下,我先去浴室喔,馬上就進去。」
  「啊……嗯。」
  學心不在焉地目送優消失在浴室中。
  拿著媽媽給的毛巾擦頭後,他慢吞吞地爬樓梯走上自己的房間,把口袋裡的錢包和手機全都掏出來,再脫下濕透的衣服。白天因為日照而溫暖的房間還帶著熱氣,瀰漫著溫熱的氣息,就算裸體也不覺得冷,讓他不是很想穿上衣服。
  手機開始閃爍發光,綠光是在告知有郵件送來。學最近總是放任它閃爍,因為真心話郵件的頻率高得像笨蛋似的。
  「……為什麼。」
  他發出乾澀的聲音。
  為什麼真心話郵件會選上他們呢?幽靈子說,偶爾會有人收到真正的真心話郵件。究竟真心話郵件是算好了時機?還是隨意挑選?抑或是有著怎樣的規則性?大家都不知道,總之就是有人收到了。
  不過,難道說,總是混在一起的三個人同時被選上,也是偶然嗎?光是這點就讓人懷疑真心話郵件有明確的意志。他搞不懂,先不論把真心話傳給誰看這件事,暴露他人的真心話,究竟有什麼好處呢?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因此出現了某些變化,或者說是遭到破壞比較恰當吧。
  『For the stagnating teenager──想知道朋友的,真正的、如假包換的真心話嗎?』
  最初的郵件。我想知道。這是他自行許下的願望。
  學他們無視幽靈子的警告,毫不保留地接觸過多彼此的真心話……他們無法取得場面話和真心話之間的平衡,以至於無法像以前那樣來往。結果,正如幽靈子的警告所言,他們之間的關係崩毀了。
  學按下自己的連絡人名單,尋找岡夜子的名字。他們交換郵件地址的時候,也順便得到了對方的手機號碼。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通話鍵。一次、兩次、三次……七次、八次、九次。數到十之後,學掛斷了電話。如果幽靈子接了電話,他應該說什麼才好呢?況且他隱約認為幽靈子不會接電話。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對方很明顯在避著他,正好是從夏季祭典之後開始的。
  「可惡!」
  學忽然感到異常煩躁,用力地抓著手機,大動作地高舉著手──然後慢慢地放下來。明知遷怒手機也無濟於事,明知把一切都怪罪於真心話郵件,也無濟於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聽見有人輕敲房門。
  「哥哥,浴室可以用了喔。」
  「嗯。」
  學小聲回答,輕輕地把手機放在桌上。
  
  *
  
  『From:taichi──』
  學收到這封郵件,是幾天後的事情。
  「這啥?」
  是一串地址,學對此地址毫無印象。地址一開始寫著完全不熟悉的縣,最後以門牌號碼作結。
  為什麼地址會是真心話?況且還是如此遠的地址,看起來連大地自己都不熟悉。
  因為實在搞不懂,他決定直接詢問真意,正準備要打給大地──馬上又停下手邊動作。對了,從那天以後──從那天像是吵架似地分開以後,他一次都沒見到大地,也沒有傳郵件,更沒有講電話。
  他關閉手機的螢幕,一片黑暗的螢幕畫面映照出自己苦澀的臉。他又再度打開螢幕,未知的地址又出現在眼前。
  大地一直在自己的心底藏著這串地址,所以真心話郵件才把這地址撈出來,傳送過來。到底意圖是什麼──?
  ……不行。搞不懂。
  學下定決心打給大地。嘟嚕嚕嚕嚕嚕嚕,撥號聲響起,令人煩躁地重複。不斷地重複到第十次時,鈴聲無情地切換成人工語音。
  『您所撥的電話無人回應──』
  在語音講到一半時,他掛斷了電話。大地是不是發現學打了電話,所以才故意不接?還是正處於搭電車等無法接電話的環境下?以現在的狀況來看,不管哪種都有可能。他無法判斷。
  ……嘟嘟。
  『From:taichi──看得到海。』
  「海……?」
  學歪了歪頭。海,看得到海。大地正在看得到海的地方?這附近並沒有海,他是不是正在家族旅行?所以說,那地址是飯店地址嗎……?
  他試著在網路上搜尋,看起來並不像飯店地址,地圖上顯示出來的位置,什麼也沒有。除了土地的名字和國道或縣道之類的道路以外,什麼也沒有。是個寂寞至極的土地。附近的確有海。為什麼大地會在這種地方……?他開始有點擔心。
  他不知道大地家的電話,不過知道他家的位置,也曾經見過大地的母親,或許可以直接見面詢問伯母。反正現在直接去見大地,也會覺得尷尬。
  
  學打開鎖,一屁股坐上熱到發燙的腳踏車座墊上。
  他用力地踏著腳踏板,將自家甩在腦後。把發出嘎嚓聲的齒輪調到最大,讓他可以在平地加速。夏天的風有陽光的味道,他衝過柏油路上的海市蜃樓,風景飛也似地閃過,在紅綠燈閃黃燈的時候千鈞一髮地衝了過去,還差點被倉促行駛的卡車輾過。他無視喇叭發出的警告聲,經過學校前方,穿過往車站的捷徑,一邊聽著睡在巷子裡的貓咪抱怨似地朝他嘶吼,一邊從常去的喫茶店旁邊騎出來。最後衝進兩小時一百日圓的腳踏車停車處停好車之後,爬上車站的樓梯。
  一買好車票,剛好有一輛急行列車抵達月台。
  
  學去了好幾次大地家,所以知道地點在哪。從學校附近的車站或學家出發,要搭上行列車過好幾站才會到,不必換車。雖然是個騎腳踏車也能抵達的距離,但大地覺得既麻煩又累,所以每天都搭電車通學。翼的家還要再往前幾站才會到,以距離來說,跟從學家到大地家差不多。
  離開車站後,他發現天空的模樣有點奇怪。自家附近雖然是晴天,這裡卻是陰天,讓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到大地,跟他吵完架就離開的那天。那天的豪雨可真不得了。
  他一邊嗅著空氣中的雨水味,一邊往自己有印象的路前進。和學住的地方相比,這裡偏向衛星市鎮。住宅很多,大白天時路上行人稀少。暑假也到了尾聲,公園裡沒什麼小朋友,大概正關在房間努力地寫功課吧。其實他也該開始寫作業了,按照當初的預定,現在的他應該會哭著求大地借作業給他抄,不過今年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詭異,所以目前為止還沒著手進行。
  ──今年絕對不借你們抄。
  他回想起暑假剛開始時,大地曾經那樣說過。去年雖然也那樣說,結果最後還是沉著臉借他們抄。翼拚命抄寫,被大地說:「你們兩個如果全都答對反而很怪吧。」之後,就特地寫錯幾題。結果好像還是被老師發現了。他又想起,基本上老師們都覺得大地是個不錯的好學生,只有扯上學和翼的時候會越過那一條線,老師還半開玩笑地嘆了一口氣。當學說:「大地的本質是個愛唱反調的彆扭人喔。」的時候,老師還彷彿帶有一點羨慕之意地說:「因為他只讓你們看見自己的真面目啊。」
  ──今年絕對不借你們抄。
  他覺得大地似乎預測到現在這種局面,會不會是自己想太多了……?
  學抬頭看著眼熟的公寓,他知道飯塚家位於三樓最左端。只要他從這裡打電話找人,大地就會從陽台露面。他記得以前要去附近的電影院時,曾經約在這裡見面。
  當時陽台的曬衣竿上正曬著衣服,陽台前吊了個花盆,還立著一個不知道拿來做什麼用的長型竹台──簡單來說,就是感覺得出來有人住在裡面。
  現在卻沒有。
  彷彿根本沒人住。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腦裡掠過許多至今想也沒想過的各種可能性,快步跑了進去。他吞了吞口水,踏入大廳。因為是自動上鎖的公寓,非該處居民無法擅自踏入居住區,只能看見收信用的郵筒而已。飯塚家是在305室。上面沒寫飯塚的姓氏。
  「那個,不好意思。」
  學向管理員室詢問。
  「什麼事?」
  一位看起來很和藹的大叔回答。
  「現在305號室是……?」
  「305、305……啊,那間沒人。大概前天左右搬走的。怎麼,是朋友嗎?」
  學無法回答,直接從大廳離開了。
  腳步不穩,搖搖晃晃。
  他感覺自己快要撞到人,慌張地抬起頭來。
  「學,怎麼了?你的臉色鐵青耶。」
  「翼……」
  一名少女佇立在前方,因為夏天的熱氣,她的臉和衣服都被汗水沾濕了。
  
  *
  
  雨到現在還沒下,好像在忍耐著什麼似地。
  「……為什麼不跟我們說呢?」
  翼走在往車站的路上,喃喃地說道。
  「這麼說來,最近的大地的確有點怪。」
  翼說。如果學說:「大地也說過一樣的話。」不知道翼會是什麼表情?
  「……可能不想說吧。」
  學只回答翼第一個問題。
  「為什麼?」
  「我不知道……不過,大地很固執,或許是沒辦法好好地說出口吧。」
  「也對……可是,哪有人這樣子道別的。」
  翼踢飛腳邊的小石頭。不停滾動的小石頭最後發出喀啦一聲,掉到水溝裡面去了。
  『From:taichi──』
  非常遙遠的地址,他們剛剛才知道那是大地的新家地址。翼也收到一樣的郵件,打了電話給大地也沒人回應,所以才想親自跑去大地家詢問,順便和好。結果這時碰巧撞見了學。
  為什麼地址是「真心話」?這個地址不是由大地親自說出口,讓學的內心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躁感。為什麼不說?學剛剛才回答翼一樣的問題,或許大地只是因為沒機會說罷了。他知道大地也有這麼一面,不擅長與他人來往,不怎麼和藹,更不是個容易親近他人的人。大地不會深入他人的內心,反過來說,也不會輕易讓人深入自己的內心。雖然對自己習慣來往的對象很直率,但是再怎麼樣,還是會築起一道牆。大地就是那樣的人。
  「……我希望他親口說啊。如果知道他會離開,我就不會說那種話了。」
  翼很寂寞似地說道。
  「也沒有道別。」
  「大概是不想親口道別吧。」
  「是啊,大地應該很不擅長說那種話吧。」
  大地並不是會哭的人,只是不知道在那種難過的場合中,該擺出什麼表情才好。不對,大地是隨時隨地都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才好,才會總是板著臉,不常笑,也不常改變自己的表情吧。雖然類型不太一樣,但或許這方面的個性和幽靈子有點類似。
  「對大地來說,吵架離別或許是比較好的方式吧。才不會讓場面變得尷尬。」
  「一點也不好!就算開玩笑,你也不該這樣說!」
  翼停下腳步大聲說道。天空好像把那聲量當作暗示,開始下起雨來。今年夏天真的很多雨。
  暑假馬上就要結束了。在結束前,大地一語不發地離開,用吵架當作離別。真心話郵件破壞了他們三人的關係,就跟以前幽靈子那三個人一樣,他們三人的友誼是否也會就此告終呢?
  「一點也不好。」
  學呢喃說著。
  手機突然震動,收到了真心話郵件。學原本有點期待是不是大地的真心話,打開看了內容,不禁眉頭緊皺,又立刻睜大雙眼。
  『From:yoruko──各種感謝,再見了。』
  
  * * *
  
  隨著暑假即將結束,岡夜子的心情越來越沉重。
  她不怎麼喜歡學校,當然,深月的事情也是原因之一,但她原本就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放假時的學校沒什麼人,雖然還是有學生來參加社團活動,但因為不必在同一間教室上課,所以她覺得很舒適。況且,暑假根本不需要來學校,也不需要見任何人,這點也讓她感到舒適。
  常常待在家裡媽媽會擔心,所以她每天都去照顧花壇。早起去學校,一邊側眼看著運動社團跑步的畫面,一邊給花壇澆水。有時候,負責庶務工作的人或老師會來幫忙。大人都很親切,就算那是出自於同情和顧慮而展現出的溫柔,再怎麼樣也比被討厭來得好。大人很擅長隱藏真心話,當她這樣子說的時候,老師則回答:「大人的世界是很苦悶的。」
  好想趕快變成大人。她想。她想成長、從學校畢業、就職,想進入可彼此隱藏自己的真心話,戴上不與人起衝突的面具的世界中生活。就算那個世界是靠著漂亮的謊言鞏固起來的,她依然覺得很美。畢竟大家在旺盛的青春期之中暴露出的真心話,實在是太醜陋了。
  手機震動。除了父母以外,不會有人傳郵件給她。所以,一定是真心話郵件來了。
  自從就讀高中以後,明明就不再收到真心話郵件了。後來被水島學搭話,兩人交換了郵件,然後──就開始收到對方的真心話郵件。自此以後便陸續收到不少真心話郵件。偶爾還會收到飯塚大地和羽宮翼的真心話。雖然說只不過是收到郵件,但她沒想到自己竟然與他人扯上關係了。
  不過,那天她沒有收到郵件。當她在花壇附近鏟土時,頭上突然多了一道影子。
  「何時有空?我有話想問妳。」
  是深月。
  
  幽靈子不常穿便服,她對於裝飾自己毫無興趣,某個時期曾被深月勸說後,才剪了瀏海、染髮、把裙子變短……簡單來說,就是她曾經也有像女孩子的時期。不過,那只是掩飾既膽小又內向怕生的自己罷了,其實令她有點無法放鬆。沒了瀏海,眼前非常涼爽,直接用自己彷彿水晶球般又大又圓的瞳孔接觸他人視線,讓她覺得莫名可怕。
  當她準備要去夏季祭典時,也曾想著不應該穿制服吧,雖然水島學嘴巴上說沒關係,但夜子知道,對方其實是很想看到她穿浴衣的模樣。因為她收到了真心話郵件。先不管自己穿浴衣究竟有沒有魅力,被別人這樣子認為,她覺得非常開心。
  她在鏡子前試著把瀏海往後梳,好久沒有正眼看到自己的眼睛,既圓又大的眼睛。明明沒有特別突出,但就是看起來瞪得很大。小時候常常被嘲笑她的眼睛是外星人的眼睛──就是那種常見的杏仁狀黑色眼睛。現在仔細一看,雖然不像外星人,但感覺五官非常不平衡。神在製造自己時,是不是把應該裝在別人身上的眼睛裝錯,裝到自己身上了呢……今天她難得穿了便服──話雖如此,其實也只是一件牛仔褲加上樸素的長版上衣罷了,原本煩惱頭髮到底該怎麼處理,但一想到別人會看到自己的眼睛,就放棄整理頭髮了。
  結果她既沒有拿髮夾夾住瀏海,也沒有分邊,直接放任它垂散便出門了。
  今天,要去見深月。
  八月二十八日,是晴朗炎熱的夏天,彷彿短暫雨的預報是騙人的。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車站前有一間小喫茶店,同校的學生常常進來消費。常在裡面看見被暑假作業追著跑的孩子、成年情侶、大約是國中生的團體等等。雖然說位於車站前,但其實來客並沒有那麼多,這附近的喫茶店只有這間和車站另一端的老舊蛋糕店而已。不過車站本身也很老舊,這樣形容蛋糕店也沒什麼意義。
  深月指定在下午一點見面,因為上午得練習,下午以後就沒事了吧。深月很會打籃球,人漂亮、對流行敏感、朋友多、容易受到女生和男生的喜愛、對任何人都很溫柔、為朋友著想──正因如此,才極度不能接受背叛。夜子知道深月真的很喜歡涼太,所以才模糊地認為深月不可能會輕易原諒她吧。
  「讓您久等了,這是您的冰咖啡。」
  她對剛剛離開的女店員有印象,那是高中同班的女生,對方應該不記得她的臉吧。不,應該記得,只是把她當陌生人看待,這樣說比較正確吧。以正在打工時遇見同班同學的反應來說,實在非常冷淡。
  叮鈴叮鈴。裝在大門上的風鈴作響。去年在這裡消化作業的夜子知道,平常只會裝上普通的鈴鐺,只有在夏季改用風鈴。進來的客人是穿著籃球社運動外套的深月。
  「啊……找到了。」
  深月幾乎毫無笑容,坐在對面的座位後,她立刻向店員點了一杯柳橙汁,然後把書包甩在一旁。看起來很重的書包,裡面到底裝了什麼呢?沒有運動社團經驗的夜子無從想像。
  「……妳還是留著那種鬱悶的頭髮啊。」
  深月瞥了夜子一眼後說道。
  這麼說來,深月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以前總是染著一頭差點要被老師罵的茶色頭髮,還把頭髮留長,化淡妝,感覺像是小孩子裝成熟的流行打扮。現在卻很有成年女性的別緻感,雖然穿著運動外套,但仍然染了一頭色彩明亮的頭髮,還有飄逸的捲髮,以及看起來練習許久的精緻妝容。如果換上像樣的衣服,或許看起來會像個模特兒吧。
  「……有什麼話要說?」
  夜子嘰嘰咕咕地小聲詢問。
  「啊,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啦。」
  深月雖然這樣說,卻擺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當她發現深月的臉靠近自己時,對方小聲地詢問:
  「妳正在跟三班的水島交往嗎?」
  「咦……?」
  她反芻剛剛聽到的問題並理解後,感覺自己的臉突然發熱。
  「怎、怎、怎麼可能……」
  縮回上半身的深月嘻嘻笑著說:
  「也是,想也知道嘛。我只是有點在意才來問妳。」
  難道說,這就是找她出來的理由……?
  「讓您久等了,這是您的柳橙汁。」
  深月無視困惑的夜子,逕自拿起玻璃杯直接對口喝起果汁,應該是嘴巴非常渴吧,她把杯子放回桌上時,果汁已經少了半杯,最上層的冰塊失去支撐,發出喀啦聲。
  「這種事情,用郵件問我就好了啊。」
  夜子不禁如此說道。
  深月揮了揮手說:
  「我早就把妳的郵件地址刪了。直接問不就好了?」
  郵件地址,刪了。
  夜子的胸口深處有點刺痛,明明早就知道這個事實,為什麼現在還會受傷呢?她自己的郵件名單中,還留有新田深月和黑木涼太的名字。不過,他們倆早就不會傳郵件過來,也沒有真心話郵件,更別說直接見面聊天了。今天算是例外。
  「不過,就算沒有交往……妳也別太得意忘形啊。」
  她感覺深月的聲音突然帶有一點寒氣,令她不禁打了個冷顫。隔著輕薄的長版上衣感受得到寒意,應該不只是因為冷氣房太冷的關係。
  「水島不是常跟運動外套女和四班的飯塚混在一起嗎?妳這次想混入他們之中,破壞他們的關係嗎?」
  夜子緊咬自己的嘴唇。
  深月應該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夜子是如何知道祕密的,不過,對深月來說,問題並不在於詳細的手段為何,反正夜子就是知道了祕密,還揭露出來。只有這件過去曾發生的既定事實最重要。
  「……我沒有,那個打算。」
  「這麼說也是啦,妳最近也都是一個人,怡然自得不是嗎?話說回來,妳本來就一直都是一個人。」
  她聽見自己的心靈嘎吱作響。
  她今天到底在期待什麼,才依約見面的呢?
  難道,她以為深月會跟她和好嗎?以為深月會想跟她繼續當朋友嗎?以為深月知道那都是一場誤會,所以特地來向她道歉的嗎?
  或許她在心靈一角期待著這些事,所以才不穿制服,改穿便服赴約。以為自己是來見好久不見的朋友,所以才得意忘形……但現實卻是這樣。冷眼看待她的深月,跟以前那個說夜子的眼睛很漂亮的新田深月,彷彿是不同的兩個人。
  「反正我想說的只有這些,妳會破壞別人的人際關係。我只是來給妳一個建議,像妳這種人還是跟自己獨處最好。」
  深月站了起來,剩下一半左右的柳橙汁裡還留有冰塊融化的喀啦聲。
  「幫我結帳。」
  叮鈴叮鈴。風鈴響起。
  
  她不記得自己為什麼要去學校,仔細回想起來,可能是她發現今天還沒去幫花澆水吧,也可能是不想回家。不管理由為何,她的腳離自己的家越來越遠,同時也越來越靠近學校。
  午後的球場上有著棒球社社員的身影,那是早已看慣的白色棒球制服和獨特的加油聲。這所學校的棒球社並沒有特別厲害,別說是參加甲子園,似乎連預賽的初賽都輸掉了。即使如此,對棒球的熱情依舊的他們,背影看起來特別耀眼。她突然看向校園一角的籃球架,今天沒有那三個人的身影。前幾天,她冷淡地對待前來邀約她打籃球的水島學之後,罪惡感也隨之不停地刺著自己的胸口。
  其實真的很開心。真要說起來,就連暑假剛開始時被搭話、交換郵件地址、甚至是再度收到真心話郵件,都讓她有點開心。她心想,說不定自己還能交朋友。可是,在夏季祭典那天,她敏感地發現那三人的關係出現裂痕,又再度回想起真心話郵件的可怕。她回想起過去的自己和深月、涼太的結果後,深感自己果然不可以交朋友。所以,從那天以後,她便和水島學等人保持距離。
  花壇的花並沒有乾枯,可能是負責庶務的人澆了水吧,不過,泥土卻是乾的。她試著拉開水龍頭旁的用具儲藏櫃,發現櫃門上鎖了,裡頭放著灑水壺和小鏟子,萬能鑰匙則放在教職員室。
  往校舍的方向回頭時,看到了時鐘,下午三點,在她慢吞吞的時候,時間已經一點一滴地流逝,她心想:自己到底在幹嘛啊?
  今天的天氣晴朗,校舍裡沒有陽光,可以躲避耀眼的太陽,不禁讓她微微地放鬆下來。就是因為她這種個性,所以才常常被說是隱沒於世的人吧。
  教職員室裡面沒什麼人。應該有些老師因為擔任社團顧問而到學校來,但現在教職員室裡冷冷清清。
  夜子小心翼翼地詢問最靠近自己的一位不知名的老師。
  「那個,鑰匙……」
  「啊──社團活動?寫下名字和所屬社團後就可以拿走了。一定要還喔!」
  她低頭致意,打算去拿寫著「用具儲藏櫃(外)」的鑰匙,就在此時──
  嘟嘟,手機震動了。
  『From:mizuki──怎麼不從這世上消失。』
  眼前一片空白。
  上面沒寫是希望誰消失,或許深月講的不是她,可是,那是發送給她的真心話郵件,就算沒寫名字,基本上還是會認為深月是在講她。
  她的雙手發抖,原本想在出借鑰匙表那邊寫名字,原子筆卻掉了。蹲下來撿筆的時候,她忽然抬頭看著上方。
  映入眼簾的鑰匙上面,貼著一個標籤。
  「屋頂:嚴禁學生拿走」。
  
  推開解鎖的屋頂大門後,生鏽的鉸鏈發出令人不愉快的嘎吱聲響。用力推開雙開門的左側大門時,眼前出現了一望無際的藍色夏空。幾乎要令人流淚的耀眼陽光讓她的視野在一瞬間變白,不遠的天空遍布著雨雲,但學校的正上方仍然是晴天。不久之後,這裡可能會下起一場驟雨吧。
  太陽已經過了天頂,接下來會開始逐漸下沉、染紅,最後消失在地平線上。屋頂的柵欄很低,所以才禁止學生出入。雖然以前並沒有發生類似的意外,但因為很危險,所以以此為理由明言禁止學生出入。
  跨越柵欄後,她低頭看著自己平常照顧的花壇,那是她的小小世界,盛開的夏季花朵和接下來要準備在秋天盛開的植物,正隨著午後的風搖晃。
  夜子仍然握著手機。
  ──怎麼不從這世上消失。
  她用力握到手指的關節發白,手機發出不祥的吱嘎聲。
  她知道自己被深月討厭了。
  可是,她沒想過究竟是被討厭到什麼程度。
  有點討厭而已?
  討厭到不想跟我說話?
  也不想看見我?
  還是說……討厭到希望我去死?
  「怎麼不從這世上消失。」
  自己親口呢喃說出的這句話,好像反彈回到自己的身上。
  嘟嘟。
  手機震動。
  夜子面無表情地看著手機螢幕。
  『From:gaku──討厭雨天。』
  雨。
  他是不是正在某處看著天空?夜子慢慢在屋簷上踏步轉頭,發現遠方的雨雲正在擴散。水島學是不是在那邊的雲下呢?映入眼簾的籃球架附近並沒有那三人的身影。
  「我也不喜歡。」
  夜子喃喃自語後把手機往下丟,手機在屋頂上的地板發出堅硬的聲音後彈起,看得出來螢幕出現了裂痕。
  再幾個小時,太陽就會西下,大地會染成一片赤紅,最後太陽就會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端。她看見鳥飛在空中,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然後隱匿在陽光之中。
  如果太靠近太陽,就算是彼得潘,也會像伊卡洛斯一樣,翅膀被剝奪吧〈註9:是希臘神話中著名工匠代達洛斯的兒子。代達洛斯為國王米諾斯建造了一座迷宮,用於關押半牛半人的怪物。後來他想和兒子伊卡洛斯一起回家鄉,但是國王不允許。於是代達洛斯用羽毛和蜜蠟給自己和伊卡洛斯做了翅膀。他告誡伊卡洛斯不要飛得太低,否則翅膀會沾水;也不要飛得太高,因為太陽的熱力會融化蜜蠟。但伊卡洛斯沒有聽話,他飛得太高、太靠近太陽,蜜蠟融化、羽毛飛散開來,最後伊卡洛斯墜海而死。〉。
  這麼說來,如果在夢幻島尋死會變成怎樣呢?雖然是個不老國度,但好像沒有保證不死。不過,只要有妖精之粉,至少不會在這種地方摔死吧……?
  她朝著太陽伸出手──維持這動作慢慢地仰著頭,還沒有感受到恐怖,就從屋頂摔了下去。
  
  *
  
  很多人會談死後的世界。究竟是有,還是沒有,會不會轉世或有天堂、地獄等。實際上也有所謂的瀕死經驗這個詞,不少人曾自死亡之淵生還後,親口分享過證詞。不過,只有死人可以證明這一切,而且,死人不會說話。
  也有跑馬燈這個詞,就是人在死亡之際,會慢速地回顧自己的一生,據說是人在直接面對迫近的死亡前,大腦會從至今以來的人生經驗中,拚命地尋找迴避的方法,才會產生跑馬燈。
  不過,從屋頂上掉下來時,我的大腦完全沒有運作,也沒有任何後悔或恐怖感,只有昏暗的絕望,以及對天空的羨慕及期待而已。我是後仰摔下去的,所以在摔落以前,一直看著天空。那是一片湛藍的夏空。
  總之,我沒有看見什麼死後的世界,倒是在臨死之際看見了現實世界。
  要用一個詞來說明目前的狀態,應該是靈魂出竅吧。好像只有魂魄跑出了身體外,等我察覺時,自己的身體已經變成半透明狀,還在空中飄浮,低頭一看,還能看見自己不是透明的肉體。感覺好像變成彼得潘。我在飛!
  成了空殼的肉體仰躺在花壇上,很多花瓣掉落,彷彿花壇本身就是一具棺材,左手腕往奇妙的方向扭曲,還滲著血。長瀏海可能是在跳樓的時候飛揚,所以露出雪白的額頭。眼睛是閉著的,讓我毫無意義地感到安心。就算沒辦法察覺自己是否已死,如果屍體瞪大雙眼,那也未免太糟糕了。
  周遭似乎起了不小的騷動,但我聽不見他們的聲音。這副身體似乎只擁有視覺而已,不管是聲音、味道、觸感,全都感受不到。只能盯著看而已。
  不久後,救護車來了。令人驚訝的是,我的肉體似乎還沒有死,我像是不關自己的事似地,看著肉體被抬上擔架,然後被救護車載走。我看見以前澆水時總是關照我的生物老師也一起跟著上車後,也隨之跟在後頭。
  我坐在救護車的車頂上,跟著自己的肉體來到醫院。或許那個時候能夠回到自己的體內,這麼一來,就不會被人匆忙地載走吧。可是我卻沒有行動的意思,更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所以我只能像是與自己無關似地,看著自己的肉體被送到醫院,直接往好像非常森嚴的房間去。
  我放棄觀看治療的模樣,就算覺得不關自己的事,也不想看見自己的身體被手術刀切割。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動了那麼嚴重的手術。
  
  轉移到病房時,我那空殼般的頭上纏著繃帶,手上也打著石膏,雖然看不到毛巾底下的身體變成什麼模樣,大概傷痕累累吧。我還是聽不見聲音,但看得出來胸口正規律地上下起伏,應該還活著吧。以肉體來說。
  媽媽待在床邊,外面已經天黑了,她一直在那邊等著治療完畢吧。看見媽媽憔悴的臉,都到了這時刻,才感覺到胸口有點痛。跳樓的瞬間完全沒想到自己的媽媽、家人,這樣的我是多麼冷酷的人啊。媽媽把龜裂的手機輕輕放在床邊,離開了病房,我就如文字所述,像個幽靈一樣浮在病房的窗外凝視著一切。
  不久之後,媽媽回到了病房,爸爸也跟在後頭。接著是學校的老師、庶務人員……就這些人而已。因為是暑假,要傳遞情報給學生應該需要不少時間。不過,就算告知了他人,也不會有人來看我吧。
  我沒有朋友。
  我沒有朋友。
  我沒有朋友。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所以,一定不會有任何人來醫院看我。
  後來又過了一段時間──我似乎無法遠離身體而飄在窗外,我交互看著浮在天空的月亮和自己的肉體,或許這時候可以回到自己的體內,但我含糊地想著不想回去。
  突然一道嘶嘶聲,病房的門被推開了,最後一名訪客已經離開,我以為是護士出入,正想著怎麼又來了──不對,是穿著制服的人。我就讀的高中的。
  是深月。
  明明現在的我不需要空氣,但還是不禁停止了呼吸。深月步履蹣跚地走到床邊,低頭看著我纏滿繃帶和石膏的空殼。她的臉沒有表情。
  「……」
  深月好像正在呢喃,但現在的我聽不見聲音,只靠著嘴唇的動作,仍然不知道她說了什麼。可惜我不會讀唇術。
  嘟嘟。
  某處發生了已經聽習慣的震動音。
  聲音?
  我不是聽不見嗎?
  是手機,收到郵件的通知。我看向放在床邊的手機,但是通知燈並沒有閃爍,況且那支手機應該早就被我摔壞了。
  嘟嘟。
  又響起了。
  我發現那震動是從自己的口袋中發出的。那天,為了和深月見面而難得穿上便服,就這樣變成幽靈的我,從牛仔褲口袋中發出了震動聲。
  裡面有手機。
  螢幕畫面龜裂,半透明的手機。
  我試著打開來,有兩封郵件,都是真心話郵件,也都是同一個人的真心話。
  『From:mizuki──對不起。』
  『From:mizuki──對不起。』
  兩封一樣的郵件,後來又收到了一封,內容也一樣。
  對不起。
  ……為什麼?
  深月到底在床邊對著我的空殼呢喃什麼呢?她說了對不起嗎?是不是以為我是因為她才跳樓的呢?
  不是。
  不是這樣的。
  我只是擅自選擇死亡,因為無法再承受,所以想要仰賴死亡,選擇了死亡。
  怎麼不從這世上消失。
  不是因為深月如此希望。
  怎麼不從這世上消失。
  當我自己也開始這樣子想的時候,腦中就突然閃過某種念頭。
  嘟嘟。
  原本以為又一封對不起郵件來了,結果不是。
  『From:yoruko──不想回去。』
  我自己的?真心話郵件?這是什麼,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對─仔細一看好像不太一樣,網域名稱和平常的不同。原本應該是真心話.com,這封卻是場面話.com。所以說,這封郵件應該叫作場面話郵件嗎?
  為什麼這是場面話呢?這應該是真心話吧,我現在應該不想回去啊……真的嗎?
  冷不防感覺到內心的感情化為荊棘之塊,四處暴走。
  不停地刺著胸口,刺著心,刺著心情。咚、咚、咚。一道道柵欄覆蓋在自己的周遭,四面八方全都是頑固的場面話柵欄。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喊了五次,柵欄的鎖變成五個。我抱著膝蓋,把自己囚禁在宛如鳥籠的柵欄中。
  我在思考,真要說起來,為什麼我會死掉呢?為什麼會輕易地、輕快地跳下去呢?
  不──我多少還記得那個理由。
  因為我在看天空。
  既美又藍的夏空。
  我覺得自己好像也能飛,就像彼得潘替達林三姊弟灑上妖精之粉一樣。
  
  * * *
  
  學一輩子都忘不了,八月二十八日這個日子。
  學和翼抵達學校時,騷動已經告一個段落,雨雲像是被他們帶來似地開始下雨,球場中那些運動社團的人湊熱鬧似地聚集了過來。
  花壇附近拉起了封條,似乎禁止他人進入,學看著花壇的情況,不禁停止呼吸。
  她竭力照顧的花朵全遭到破壞,昔日的景象蕩然無存,彷彿天上有什麼東西掉來下來,壓壞了它們。
  「水島?」
  突然有個聲音叫住他。往聲音的方向一看,一名穿著棒球社制服的少年從鬧哄哄的人之中高舉雙手,是同班同學大井。
  「大井,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你聽說了嗎?」學的問題和大井的問題重疊在一起。
  「咦?聽說什麼?」
  學反問。
  蟬聲好吵,花壇附近的染井吉野櫻花樹上的寒蟬和油蟬彷彿在競賽似地高鳴。
  「咦,我聽說你們最近和幽靈子很要好,以為你們都知道了,難道你們不是為此而來嗎?」
  「……所以到底是什麼事?」
  學用手指塞住靠近櫻花樹那側的耳朵,重複詢問。
  他看見大井一臉沈重地說;
  「那……個,不是什麼好事,那個,你要做好覺悟再聽喔。」
  學吞了吞口水。
  大井的氣息奇怪地變得急促,然後像是講悄悄話似地說:
  「剛剛,幽靈子從屋頂上跳樓了。」
  吵死人的蟬鳴在此時突然中斷,變得一片寂靜。
  
  根據大井所說,那已經是一個小時前的事情了。
  剛好是在開始下豪雨的時段。正確來說,那個時候幽靈子已經跳樓了。當時學校還沒開始下陣雨,是個晴朗的午後夏空。幽靈子便以那藍天為背景,從屋頂上仰躺而下──背部直接摔落在她每天盡心照顧的花壇上。
  以結論來說,她並沒有死,那個花壇地上的泥土成了緩衝墊,再加上沒有撞到頭,以從那個高度跳樓來說,似乎只受了奇蹟般的輕傷。由於意識不清,最後還是讓救護車載運到附近的醫院去了。這是三十分鐘前發生的事。不知道是不是身邊發生了自殺未遂的事件而使大井興奮不已,他講話的語調微微地高昂,讓學感到不愉快,便不繼續聽他說其他情報了。
  幽靈子跳樓了,但是沒死。
  聽到這兩點,首先會震撼不已,隨後應該會覺得放心吧。不過,學雖然受到驚嚇也無法就此放心。
  他用顫抖的手指確認郵件的收信匣,最新的那封郵件。
  『From:yoruko──各種感謝,再見了。』
  手不停地顫抖。
  各種感謝,再見了。
  彷彿就像遺言一樣的,一小時前的郵件。
  幸好不是她本人親自傳這封郵件,如果是幽靈子用自己的郵件信箱傳了這種訊息,學現在應該會發瘋吧。
  得跟大地說才行……學一瞬間如此想,但又馬上停下自己的動作。那傢伙應該知道了吧?畢竟大地是幽靈子的同班同學,應該已經有人通知他了吧?或是真心話郵件已經通知了。
  ……應該知道吧。
  學下定決心打開手機。
  「我覺得……我們好像被詛咒了。」
  他聽見一直沉默不語的翼呢喃說道。
  詛咒。
  對幽靈子來說,他們應該連朋友都不是吧。縱使不是朋友,卻被她用這種形式告別,的確像是詛咒,未免太過分了吧。
  
  *
  
  「話說回來,哥哥你和新田學姊同校吧?」
  吃晚餐時,優突然開口詢問,學也剛好在思考新田深月的事情。他被剛放入嘴裡的飯嗆到,露出一臉怪異的神情。
  「新田是指新田深月?」
  詢問之後,優歪著頭說:
  「嗯──應該是吧?總之是籃球社的新田學姊,頭髮捲捲的,妝有點濃的女生。」
  學不知道新田的外貌,根本沒見過。但籃球社這個線索一聽到就立刻明白了。幽靈子曾經說過,新田在國中時期加入了籃球社,然後她們倆都是女校出身。
  「這麼說來,這附近的女校也只有妳們學校而已啊……」
  學對於到現在才想到這件事的自己感到惱火,雖然知道也不能做什麼。
  「嗯?」
  「啊,沒事。所以,新田怎麼了?」
  「沒有啦,因為今天見到她了。」
  「見到她?」
  學不禁拉高聲調,看來優好像沒察覺。
  「我們在社團活動時,新田學姊睽違許久來露臉,她在我們練習時盯著我看,問說:『對了,水島妳有沒有哥哥?』我說有,講了你的學校名字之後,她就瞪大雙眼。」
  「因為同校嗎?」
  「對,雖然她笑著說:『根本沒和他說過話耶。』就是了。」
  學也沒跟她說過話。新田好像……是在五班吧。他們班會跟四班一起上體育等課之類的,所以有很多認識的人,但完全沒跟五班的人交流過,那個班上也沒有想要特地去見的朋友。
  此時,學得知當幽靈子從屋頂跳樓時,新田人正在自己的母校,也就是說,不在場證明成立了。他並沒有懷疑──是新田把幽靈子給推了下去,只是覺得新田應該知道事情始末,所以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思考這件事,但似乎沒什麼關聯性。
  「我覺得那個人跟哥哥你有點像。」
  優像是回想起什麼似地說道。
  「很像?」
  「嗯──該怎麼說,和你、飯塚學長、羽宮學姊都很像,有類似的氣場。」
  「氣場?」
  真是意外的說法。到底有什麼共通的氣場?
  「嗯──該說是無法再深入內心一步,或是不讓人深入內心呢……好像很擅長表面來往的感覺?」
  「啥意思啊?」
  「就是看不見真心話。簡單來說,就是只用場面話跟朋友來往的感覺。你們不就是這樣嗎?感覺要好過頭了,如果你們是朋友,應該會吵架、不合之類的吧。如果只用表面跟他人來往,就不必看到他人讓自己不愉快之處的感覺?……啊,抱歉,我沒有貶低你們的意思。」
  學愣愣地看著有點高高在上的優。
  吵架的話,最近倒是發生過了。不過那是第一次,大概也是第一次用赤裸裸的真心話起衝突。
  看不見真心話。這麼說來或許沒錯,他之所以不往前踏出一步,是因為他把友情視為精巧的玻璃工藝品,為了不讓它壞掉,為了不讓它被破壞,才小心翼翼地對待。一般來說,所謂的友情是更容易受傷、損壞、然後修復,到處都破爛得必須修修補補的東西。可是,他們三人的友情異常漂亮地維持到了現在,大家大概都很不擅長傷人和破壞吧。雖然要好,但不會受傷;也因為不會受傷,所以不會成長。他們選擇停滯在舒適的狀態下。
  這時,優突然用一句「話說回來」,繼續補充說:
  「新田學姊說今天來學校以前,和國中時的朋友見了面……好像是園藝社的。她似乎在國中時,常常跟愛待在花壇裡的內向女生聊天,那個女生後來也在同一間高中。那時的新田學姊似乎常用真心話和他人來往呢……」
  噗通。心臟劇烈地跳了一下。
  那指的一定就是幽靈子。她見了幽靈子?在幽靈子跳樓前?
  「……哥哥,你從剛剛就沒有動筷子,沒食慾?」
  「啊,不……沒事。」
  學扒了幾口不知道是什麼味道的飯之後,早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間。
  
  學從優那邊得到了新田深月的連絡方式,優還是國一生時,籃球社的社長據說就是當時是國三生的新田。讓真心話郵件流行起來的人,似乎也是新田。這部分和幽靈子說的一致,事實上,幽靈子和名為黑木涼太的少年因為真心話郵件,人際關係遭到破壞,和現在的學他們一樣。但新田本人並不知道這個真相。就某種意義來說,這狀況比學他們還要糟糕。
  老實說,新田並不是學想特地見面聊天的對象,但如果她對幽靈子的自殺未遂有著某種程度的影響──至少學認為,如果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的影響,似乎就沒辦法幫助幽靈子。幽靈子是抱著尋死的決心跳樓,既然都特地拿了鑰匙前往平常禁止進入的危險屋頂,表示一開始就有想死的念頭了吧。沒想到真的跳樓後,卻活了下來。假設幽靈子痊癒後回到學校,如果沒有想活下去的念頭,救回來也毫無意義了。一定會再度飛向夢幻島。這點學一定要阻止。
  所以,必須要去見她一面,仔細確認。
  見幽靈子以前,先見新田深月。
  
  由於不確定新田知不知道幽靈子跳樓,學並沒有在郵件中寫出那個內容。不過,不管是這種時候向優問出連絡方式,還是突然說想要跟對方聊一下──在這種時機提出想聊天的請求,對方一定也會認為是要談論幽靈子的事情吧,被這樣想也沒辦法。如果她拒絕見面,那就只好埋伏在一旁等她出現了。既然她是籃球社的社員,就一定會出現在學校。
  雖然他抱著如此奇妙的覺悟,對方倒是非常普通地答應了。
  『明天早上九點,在車站前的喫茶店。』
  八月二十九日,學稍微提早抵達了車站,暑假只剩沒幾天,站前的商店街只有大概是小學生的孩子衝過他的身旁。他在那個年紀時,才沒有那麼多煩惱,所以學實在有點羨慕他們。
  離約定的時間還很早,學先走進喫茶店,發現店裡比較遠的位置附近,有個人影在揮手。
  雪白的手腳,染成亮茶色的頭髮,的確還捲捲的。以有在打籃球的女生來說,她看起來非常別緻漂亮。
  「新田同學?」
  為了確認而出聲詢問後,少女點點頭,指著對面的座位。
  她就是新田深月,妝確實有點濃,還不至於到花俏就是了。該怎麼說,從女高中生的角度來看,看起來實在是典雅過頭了。然而,對身材高挑、適合穿大人衣服的她而言,也許這樣才是剛剛好。學隱約明白別人會怎麼看待她。她和翼、幽靈子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女生。
  「喔──果然是兄妹,長得好像。」
  她認真地盯著學看了一會兒,喃喃說出這樣的感想。
  「是嗎?」
  「嗯,我之前遇見了你妹,你們都很美型喔。」
  「有嗎……優比較像媽媽,我真要說應該比較像老爸吧……」
  兄妹倆都挺高的,看起來好像很顯眼。不過他並不認為他們倆長很像。
  「我看過你好幾次了。」
  新田一邊啜飲柳橙汁,一邊把菜單遞給學,學向店員點了一份咖啡歐蕾後便回到座位上。
  「為什麼?」
  「你常常在戶外的籃球架附近玩一對一吧,那可是很醒目的喔,籃球社常常把你們當話題在聊。」
  被當怪人嘲笑了。當她一笑,就出現了符合年齡的天真爛漫表情,一點都不像成年女性。
  「四班的飯塚同學和水島同學,不管是誰都很會打籃球,男子籃球社常說很想要你們喔。」
  「真是榮幸啊。」
  學苦笑。他們只是在玩籃球遊戲,沒想到竟然被認真打籃球的人如此評價,真是意外。或許那只是社交用的奉承話,這可能就是擅長用表面與他人來往的她特有的處世方式吧。
  「……你找我想說什麼?」
  她似乎覺得閒話說到這就夠了,開始進入正題。
  「關於岡同學──岡夜子的事情,我有話想問。」
  學刻意盯著少女的雙眼,認真地說道。
  新田回看著學好幾秒,之後還是別開了視線看向窗外。
  「……我什麼都不知道喔。」
  「咦?」
  「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重複說道,話語的溫度逐漸降低,可能是面具要剝落了吧。
  「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管她做那種事到底是在想什麼、到底在煩惱什麼、到底在恨誰,我全都不知道。」
  看來她果然知道學找她出來的用意,但既然願意直接見面,表示應該不是什麼壞人吧。學模糊地想著。
  「妳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個……到處都在傳了啊。」
  新田一臉不愉快地用手托著下巴,然後擺出既不可思議又焦躁的複雜神情,只是將視線轉向學說:
  「是怎樣?你為什麼要站在她那邊呢?她是個很討厭的人耶。看起來好像沉穩又和善,其實是很陰險的人耶。」
  新田不知道幽靈子和黑木抱持的祕密,所以才會錯意。但是,要指證她的誤會非常困難。也就是說,不讓她相信真心話郵件是不行的。
  「我聽說你們最近變得挺要好的,你對她有興趣?那種樸素的女生到底哪裡好,真搞不懂。」
  「……我並不是對她有興趣。」
  學一邊盯著咖啡歐蕾的混濁奶油色,一邊謹慎地選擇語句。
  「因為我知道她不是壞人。」
  「我就說她只是在裝乖而已。」
  「那是因為妳執意要那樣認為。」
  「實際上就是那樣,我國中時跟她同班,所以我知道!國中時,我被她背叛了!所以……」
  這件事情學早就知道了,也明白真相為何。可是,該怎麼說明才能讓她相信?真心話郵件確實會告知朋友的真心話,所以幽靈子才會知道不該知道的事情。正確來說,知道祕密的是黑木,而幽靈子只是被連累的人。時機實在太差了,先不說真心話郵件內容的好壞,總之就是會在時機很好,或是時機很差的時候送來。
  「總之,我什麼都不知道。夜子要自殺還是幹嘛,都跟我無關。」
  新田撇清關係似地說道。學仍然不肯罷休。
  「可是,妳在……那個,她跳樓前,和她見面了吧?」
  「見了啊,那又怎樣?你為什麼會覺得我知道什麼內情?難道你覺得她會跟我說她想死的理由嗎?」
  不覺得。幽靈子沒跟任何人討論就跳樓了。所以學才會收到真心話郵件。大概。
  可是,她是在見了新田以後才選擇死亡,其中一定有什麼理由,如果原因就是新田的話,只有新田才有辦法療癒幽靈子受傷的心。
  「妳去探望她了嗎?」
  在一瞬間,學發現新田的表情帶著一絲煩惱。
  「探望?我怎麼可能會去。今後也沒有去的打算。」
  新田深月斬釘截鐵地說完後,立刻敏捷地站起身來,像是逃跑似地離開喫茶店。
  
  學走出喫茶店,直接抵達醫院後,發現翼已經來了,正拘謹地坐在病床旁邊。
  「新田同學呢?」
  學搖搖頭說:
  「我找時間再問她吧。」
  「……她還有分辨輕重緩急的能力嗎?」
  「我覺得有……大概。」
  學一離開喫茶店,立刻收到了這樣的真心話郵件:
  『From:mizuki──二十八日晚上,去探望過了。』
  看來只要見面並實際說過話,就會被真心話郵件當作朋友看待。這是他第一次收到新田的真心話,在新田的心中,或許也有一點擔心吧,既然如此,再來就是固執的問題了。不管是大地還是新田,最後都卡在固執這一關。
  「不過……不管怎樣,如果岡同學沒有清醒,一切都毫無意義吧。」
  翼呢喃著,低頭看著岡夜子的臉。
  被繃帶纏繞的頭,長瀏海不見了,看不到緊閉的眼皮另一端,學到現在都還沒直視過她的雙眼。
  「我啊……曾經對岡同學大吼過。」
  「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啊……啊,是那時,自動販賣機的時候。」
  自動販賣機的時候。這說法會在一瞬間想到許多符合的時間點,不過學馬上就知道,是翼承認自己喜歡大地的那天。
  「在你過來以前,岡同學先來了。然後……我們起了點爭執,我一直覺得應該向她道歉,但總是沒機會,就在這段期間,發生了這種事……」
  翼盯著幽靈子的側臉,頭髮的陰影讓學看不見她的表情。
  「意識呢?」
  學問。
  「醫生說意識仍然不清。不管是身體還是大腦,都沒有異狀,但是意識沒有回來,彷彿靈魂出竅了。」
  學看著窗外。那些飛向夢幻島的孩子們的父母抱持的擔憂之情,他現在似乎可以體會。明明肉體在這裡,岡夜子卻不在這。
  醫院的窗戶幾乎都不會開啟,就算想打開,也只能開出一條縫而已。這個病房的窗戶屬於後者,學勉強把窗戶開到極限。翼歪著頭問:
  「你在幹嘛?」
  「想讓她可以更輕易地回來啊。」
  後來學讀了《彼得潘》的原作,父母為了讓孩子們隨時能飛回來,總是開著他們房間的窗戶。
  「病房內有開冷氣耶?」
  「許願啦,許願。」
  學如此說道,自己也坐在床的旁邊。
  醫院獨特的氣氛也充斥在小小的病房中。該說是生命的氣息濃厚,還是死亡的氣息濃厚呢?幽靈子也正徘徊在那個境界之中,明明還有呼吸,卻感受不到她的生命。白色的繃帶、左手上的白色石膏、淺藍色的病人服。淡淡的色彩讓幽靈子看起來像是要融化在夏季之中,消失無蹤。
  嘟嘟。
  兩道震動聲重疊,翼的手機和學的手機同時震動。
  『From:yoruko──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
  翼歪著頭,她好像也收到了一樣的郵件。真心話郵件偶爾會這樣──可是,網域名稱卻不一樣,郵件地址的末尾寫著tatemae.com〈註10:Tatemae,日文漢字寫作「建前」,就是「場面話」的意思。〉。
  捲動捲軸後,發現還有後續文章可看。
  『回覆這封信,可以撤銷yoruko的場面話。』
  「場面話是什麼?」
  「不知道……是應酬話的意思吧?」
  不管是什麼意思都好,學曖昧地回答後,盯著幽靈子的睡臉看。不想回去是場面話。彷彿她正在說明自己目前身處的狀態。身體和大腦沒有大礙,她自己卻不願意回到這個世界,因為她這樣子想,所以才無法回來──
  「那是場面話?」
  翼緊皺著眉頭說:
  「那真心話呢?」
  「想回來……吧?」
  「那為什麼不是發真心話過來呢?為什麼岡同學不回來?」
  「……是不是因為她無法區分場面話和真心話?」
  學好像莫名理解了,幽靈子就是有著這樣的個性,只要說出來就會深信是真的,明明想要交朋友,卻固執地不打算交朋友。明明很寂寞,卻寧願一個人獨處,她明知那是她的場面話,卻強迫自己當作真心話般地貫徹始終。當她不斷這麼做,真心話就開始迷失,只剩下場面話,使得她直接把場面話當真心話看待。
  「……那要回信嗎?」
  翼詢問。
  「只要撤銷不想回去的場面話,岡同學就會回來了嗎?」
  「或許吧。」
  學邊說邊確認郵件的詳細地址,他有個預感。
  「……可是,只靠我們倆回信好像沒用。」
  撤銷的規則。如果有好幾個人同時收到郵件,不所有人都回信的話就無法成功撤銷。雖然那是真心話郵件的規則,或許場面話郵件的規則也是一樣的。
  他看著收信人郵件欄位,有三個眼熟的信箱帳號,還有一個是沒看過的。總共四個。先不管那個未知的持有人是誰,其餘的分別是學自己的、翼的,還有一個信箱帳號則是──
  「大地的……」
  翼呢喃說著。學輕輕地點頭。
  
  醫院裡限制了可以打電話的地方,學只好離開病房,走出建築物,深呼吸一次之後,打電話給大地。
  電話另一端傳來聽習慣的人工撥號聲,響了十次後,便切換成語音。
  『您所撥的電話無人回應──』
  「那個混帳東西。」
  學邊抱怨邊掛斷電話,大地應該已經發現他打了電話啊。因為他從前幾天開始,就已經打了好幾通。
  竟敢無視我。一定也沒看郵件。
  那怎麼辦?……只剩一個方法。
  學看著翼的雙眼說:
  「……翼,我明天去大地家找他。」
  翼正打算打電話給大地,她睜大雙眼說:
  「很遠耶,那個地址真的很遠。」
  以前真心話郵件所記載的地址,的確非常遠。
  「我會早起。」
  學說。
  「錢呢?」
  「不要坐飛機就沒問題吧。」
  「知道怎麼走嗎?」
  「迷路就問路人。」
  「見到大地以後,你要怎麼做?」
  「揍他。」
  雖然只是開玩笑,但這句話稍微讓翼的聲調不再僵硬。
  「……不錯喔,我也想揍他。」
  這句話一定也只是玩笑,不過是個很棒的藉口。
  為了揍朋友一拳,而前往朋友遠在他方的新家──他們並不討厭如此幼稚的計畫。
  如果就這樣分開,他們永遠都會有重要的東西遺落在高中時期吧。所以,他們要去揍大地一拳。
  
  八月三十日,明天就是暑假的最後一天,學卻帶著翼離開自己住的地方。因為沒有搭飛機的財力,他們只能轉乘新幹線和地方鐵路,在電車中搖晃四個多小時。離開熟悉的城鎮,踏上未知的城鎮,聞著未知城鎮的空氣,眺望未知城鎮的大海。感覺好像來到了很遙遠的地方,潮汐的味道聞起來很令人多愁善感。他們無言地看著浮現在水平線上的雪白積雨雲,用全身感受著夏季的吐息。
  「是海。」
  翼呢喃著。正如她所說,一層一層的街景前方,延伸著廣闊的大海。
  大地就在這座城鎮中。這個被大海和綠地包圍,充滿自然景觀的風景,看起來彷彿就是夢幻島。



  Chapter.5 再見Neverland
  
  
  那天,手機整天都瘋狂地發出震動聲響,飯塚大地只好直接切換成靜音模式,丟到書桌一角,塞住耳朵不肯聽那無言的叫喊。
  他知道一定是學和翼打來的,或是真心話郵件。所以才討厭,不想看。他們倆一定發現了,八成在生氣,不知道他們會說什麼,害怕得不敢看。
  「大地──你也稍微整理一下房間啊──」
  媽媽的聲音從房間外傳了進來,大地看著堆在榻榻米地板上的紙箱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搬到這裡已經好幾天了。之前住的地方是沿著跨越好幾個縣的海邊築起的鄉下城鎮,現在的新住家則是媽媽的娘家。獨身的外公──也就是媽媽的父親身體欠佳,又因為個性頑固,不肯搬到都市,為了照顧外公,媽媽只好搬回娘家,大地只是個附屬品。由於爸爸獨自調職至外地許久,他沒有自己留在原處不搬的選項,再加上察覺到媽媽回娘家之後應該會很辛苦,所以選擇跟著媽媽走。
  他原本打算好好地跟學他們講這件事,一直在暑假期間這麼打算。可是,在他找尋機會時,時間已經不停地流逝,他甚至還狡猾地期待真心話郵件直接幫他告訴大家。結果那郵件根本沒傳達這麼重要的事。
  ──彷彿在告訴他,自己說出口啊。
  即使他在心底如此思考,結果還是沒說出口,還吵了架,說了不該說的話,最後根本沒提到自己要搬家的事就離開了。他們倆當然會為此生氣,之前他們就很火大,再加上他又用那種方式告別,鐵定勃然大怒。
  ──現在哪有臉見他們。
  也不可能見到了吧。他想。畢竟真的很遙遠,他們也不知道他的新家地址,如果自己親自過去或許還能見面,但大地一點兒也不想那樣做,當然,是因為沒臉見他們。
  已經無可奈何,既然如此,只好斷絕一切聯繫了。
  桌上的手機顯示燈不停地閃爍,是來電──不知道是誰打來的。
  只要關閉電源,對方一定會明白了吧。他莫名地不想讓對方感覺到自己竟然抗拒到那種地步,所以不直接掛斷。這種半吊子的心情或許是他最糟糕的一面。
  大地無視LED燈光是否還在閃爍,憑著一股氣勢一把抓住手機,像是要斬斷什麼似地,關閉了電源。
  鄉下。非常鄉下。
  小小的城鎮,這裡有不適合當海水浴場的小小海濱,以及沿著海濱開拓的縣道,老舊的住宅零星散布,在山的斜坡上一層層地形成了聚落。鐵路鋪設在山間,這個城鎮也有車站,是一座一小時只有兩三輛電車經過的車站,電車路線只有一條──也就是單線。這裡的車站與車站之間,有幾座兩條鐵路交會的線路所,電車也會在此會車。
  媽媽的娘家在山上,是比人煙稀少的街道還要更冷清的地區。再繼續從山裡綿延蛇行的路往上走,會看到一座牧場,既不寬敞也沒有規模可言,是一座只是個在還算廣大的草原上放幾隻牛飼育的小牧場。
  搬來這裡之後,大地經常跑到那邊去,他從以前就喜歡安靜的地方,例如幼稚園的廁所、國小的飼育小屋、國中的屋頂等……明明沒有被同學霸凌,卻像是逃跑似地,或者說是被誘惑似地,有著往無人場所去的習慣。他一直都很不擅長與他人相處,如果只是表面的對話倒是沒問題,但若是要表達自己的心情,知道對方的事情──也就是與他人溝通般的對話,他就會覺得棘手。
  所以他才會逃跑似地往無人的場所去,牧場只有牛,牛不會說話。這樣很好。
  ──不過,大地的心底某處一直都知道,其實他並不是這樣的人。
  其實他很希望有人可以找他說話。他是個害怕寂寞的人,雖然老愛往無人的地方去,但他希望有人可以發現他……可是固執的個性阻撓著他,讓他說不出口。
  口袋裡還有著手機的重量。明明只要關閉電源放在一旁就好,最後還是帶在身邊,根本無法下定決心丟掉。大地感受到自己如此醜陋的一面,他幾乎對自己的任何行為都有自覺。有自覺卻不改進,令他陷入自我厭惡的狀態中。
  他隨便仰躺在牧草地上,下午四點的天空全景展開在他的眼前,沒有任何遮蔽物。不管是大樓、樹木、雲、飛機,什麼都沒有。
  如果可以像天空一樣捨棄一切,是不是可以跟萬里無雲的湛藍夏空一樣,心情變得清爽無比呢?
  
  *
  
  躺著躺著,不小心就睡著的樣子。
  他做了奇怪的夢。
  夢中的大地仍然躺在牧草地上,學和翼來了。他們發現了大地,用似乎很嚴肅的表情開始討論。大地就躺在大約離他們五十公尺左右的地上,他們的對話內容乘著風,傳到了他的耳裡。
  「第一拳交給我。」
  學對翼說。然後,不知道為什麼,開始擺出起跑前的蹲下動作。
  「好,我會負責踹他。」
  他聽見翼無所畏懼的笑聲,踹?他訝異地斜著眼,看見學輕輕地點頭並起身。
  「GO!」
  翼叫喊的瞬間,學的腳便蹬向地面。
  跑啊、跑啊、跑啊。學就像是在蒙古大草原中奔馳的馬一樣,在牧草地上急速飛奔,像是在跑障礙賽似地,越過柵欄,避開牛群,直線朝著他睡覺的地方跑來。
  距離,四十公尺。午後的風聲在大地的耳邊呼呼作響,不管學說了什麼他都聽不見,聽不見。只聽見學發出沙沙沙的腳步聲和風聲、翼不知道在大吼什麼的聲音。
  三十公尺,學還在奔跑。在途中還緊握拳頭,他甚至發現學的表情像鬼一樣兇惡。自己明明應該正在睡覺的身體還嚇了一跳,動了一下。
  二十公尺,他聽見學的聲音。
  「必殺!」
  ──等一下,學你想幹嘛?
  十公尺,學揮著拳頭。
  ──等等,難道你想突然揍人?別幹那種跟小混混沒兩樣的……
  五。學用力踩著地面,在怒吼的同時還喊著某種必殺技的名稱。
  「我知道了!是我錯了!所以──」
  大地發現自己正扯著嗓子大聲說話。
  二。
  「太遲了!」
  零。
  學在大叫的同時,用力揮拳。
  
  啪嘰!
  
  該如何表達才好呢?那是非常響亮的聲音。
  
  *
  
  大地睜開眼睛,發現學和翼正盯著他。
  那不是夢。
  到底什麼才是現實?被揍是現實,因為臉上還殘留著刺痛感。但他當時可是在夢中俯視著睡著的自己,彷彿他的靈魂出竅,盯著自己的空殼似地。所以他才能在睡覺時一直看見學和翼的身影,甚至聽見他們在五十公尺外的對話。
  可是,當他清醒時,發現已經待在自己的體內……不,這應該不是重點。
  「你們怎麼會在這?」
  他好不容易說出口的話,聲調竟然顫抖不已,真是丟臉。
  「因為我們來了,所以在這啊。」
  翼扮著鬼臉說。久違的藍色運動外套和直短髮,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淚腺好像有點不受控制。
  「這才不是夢,你睡昏頭了嗎?」
  翼用力捏大地的臉頰,尖銳的疼痛感在皮膚裡流竄,他一臉痛苦地撥開翼的手。
  被學揍過之後,一如他們剛剛的宣言,翼還真的踹了一腳,所以他連腰都很痛,該生氣的應該是他才對吧!即使如此,他的心底仍然籠罩著強烈的罪惡感,無法認真看著他們的臉。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哪?」
  他低著頭問。
  「是你跟我們說的。」
  學給大地看了手機畫面,上面的確記載著地址,在真心話郵件中。
  「你連真心話都很笨拙耶,只丟了一串地址,彷彿是在叫我們過來。」
  大地誇張地噴了一口鼻息,有一半可能是嘆息。
  「這郵件老是多管閒事,我正想說頻繁的電話跟郵件很煩人,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原來這郵件寫的就是他的真心話嗎?結果真心話郵件真的按照他的自覺行動。因為希望有人可以找到他,這股心情讓真心話郵件傳送了地址給學和翼他們嗎?……或許真是如此吧。
  「幹嘛什麼都不說?」
  大地抬起頭,發現好久沒看見學這種正經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學剛剛把他名為固執的鎧甲揍碎了,他已經沒有力氣繼續虛張聲勢。
  「我說不出口,找不到時機。說出來的話……感覺之後會很麻煩。也不想要有人送我離開……況且我們後來不小心吵架了。」
  「什麼啊,果然是這種理由。」
  學傻眼地笑了。
  當然會感到傻眼啊,學和翼他們一定不懂,因為他們既直率又老實,可以直接說出自己的心情。
  「才沒那回事。」
  學說。原來大地剛剛把心裡想的話說出口了。
  「我也沒那麼擅長說出口啊。翼也是,對吧?」
  翼不知為何臉紅,踩了學一腳。
  「不過,如果不說出口,有些事情果然不會明白吧。」
  學一臉疼痛地說出意義深遠的話,看起好像長大了一點。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天想通了什麼事情?大地的心情有些複雜,好像覺得奇怪,又覺得無聊,只能曖昧地微笑。即使如此,聽到自己確實親口說出自己的心情,然後連同尷尬的氣氛一起咀嚼吞下肚,感覺也不錯。
  之前本來就該這麼做了。只要說出口,一切都能平靜解決。
  「……是啊。」
  大地點頭。
  ──如果不說出口,有些事情果然不會明白。
  大地的壞習慣就是將煩惱藏在心底,越嚴重的煩惱,他會越想要自己一個人想辦法解決,因為他是個精明的人,討厭遇到自己辦不到的事情。就算下定決心想說出來,他的自尊、固執全都會阻撓他。所以才不說出口,不找人談。彷彿不想給人知道似地塞到箱子裡上鎖,珍惜地抱在胸口隱藏起來。他為自己找各種理由,一個人也沒問題、對方很忙碌等等,打算不讓任何人看見。
  因為這習慣,他的心底某處總是希望有人可以理解他,無意識地散發出SOS訊號,希望有人發現他抱在胸口的東西。可是──沒錯,如果不說出口,有些事情果然不會明白。
  ──沒錯,如果不說出口,有些事情仍然不會明白。
  人類之所以有語言,就是為了要傳達。如果有超能力,就不需要語言。要是只要思考就能傳達,那一開始就不需要語言了。
  ──從真心話郵件中學到了這種事,感覺真是諷刺。
  大地逕自苦笑後,重新看著學和翼。
  「……所以?」
  「咦?」
  看見他們倆睜大雙眼,大地不禁嘆了一口氣說:
  「你們應該不是特地來揍我的吧?找我幹嘛?」
  學和翼的神情突然蒙上一層陰影。
  
  ──前天,幽靈子從屋頂上跳了下來。
  學說的話實在難以理解。
  「大地,你最近有看真心話郵件嗎?」
  「……如果看了就不會被你們抓到了吧。」
  「嗯,也對。」
  翼老實地點頭,然後突然沉默不語。
  「你說跳了下來,是自殺的意思嗎……?」
  大地小心翼翼地問完後,學用力揮手,彷彿很慌張。
  「不,她沒事,還活著。應該說她自殺未遂吧,總之還活著。不過,她陷入昏迷狀態……幽靈子說,她不想回去。」
  可以吐嘈的地方太多,大地用手扶著額頭。
  「明明陷入昏迷卻說不想回去?況且你說她不想回去,表示她人在哪啊?」
  「……夢幻島?」
  學認真地說。夢幻島?
  「不是啦,只是舉例罷了。那個,總之……我要說的是,這封郵件,你應該也有收到。」
  無法說重點的學囉嗦地要大地看手機畫面。
  『From:yoruko──不想回去。』
  「這個好像是場面話郵件。」
  學又認真地說。
  場面話郵件。那是啥?不是真心話郵件嗎?不過,仔細一看,底下還寫著只要回信就能發生什麼事的注意事項,似乎以前曾在哪看過。
  「幽靈子的意識可能以為這就是她的真心話,她深信自己不想回去,所以不回去。不過,這封郵件的網域名稱是場面話.com,所以,這一定不是真心話……」
  「也就是說,她還另有其他真心話……?」
  學點頭。
  真心話和場面話。基本上是相反的東西,不想回去的相反就是──想回去。
  「我們想要撤銷這句場面話,所以,希望大地你也可以回信……」
  學的眼神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正經。
  一切都是為了撤銷幽靈子那個不想回去的場面話,為此不惜來到連絡不上的朋友家,然後像是順便似地把那朋友揍了一頓。
  大地從口袋中拿出手機,開啟電源,不禁笑了出來。
  「……你真的是個老好人耶。」
  
  * * *
  
  收到水島學送來的郵件,是在八月三十一日的早晨。
  『我希望妳去連絡黑木涼太,我知道他的郵件地址──』
  後面還寫著不知道是誰的郵件地址,還有讓他快點回覆場面話郵件等神祕的指示。
  新田深月皺著臉,把寫到一半的暑假作業丟在一旁,盯著那郵件整整十秒左右。
  涼太的,連絡方式?
  為什麼水島會知道?指示也完全不知所云,為什麼自己非得做這種事情不可?
  如果這真的是涼太的連絡地址……這想法也同時湧上她的大腦。對於自從國中畢業以後就連絡不到涼太的深月來說,她真的非常想要涼太的連絡方式。
  如果能連繫上……好想連絡他。她有好多話想問。
  最重要的是,她必須告訴涼太關於夜子的事情,雖然深月早就跟夜子絕交,但對涼太來說,岡夜子應該還是他的朋友。
  得知夜子從屋頂上跳樓時,深月的心臟不禁用力緊縮。畢竟在那之前還跟夜子見過面,也記得自己說了一些刁難的話──可是,沒想到她竟然會因此尋死。
  國二的春天,重新分班的那年,她第一次和夜子同班。她記得夜子當時就是個陰沉的女生。長長的瀏海、畏縮的態度、細小的聲音、駝背。還有根本沒折短的裙子長度,以及一頭根本沒保養的亂髮,全身上下都很土。
  只有眼睛非常漂亮,一雙既大又閃亮的圓眼。用長瀏海遮住實在是太浪費了。
  「夜子妳啊──應該要更會打扮才行。好不容易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當然要給人看啊。」
  因為座位就在附近,她很直接地搭話。她打算趁機改造夜子的理由,真的只是這麼單純。因為她很想直接看著夜子的雙眼。
  「可是……看起來很嚇人耶。」
  「說這種話也太諷刺了吧?才不嚇人,有一雙大眼睛對女生來說,可是夢寐以求的事情耶?來,像這樣把瀏海分邊……」
  她像是揭開面罩似地幫夜子的瀏海分邊,雪白的小額頭底下,彷彿埋藏著兩顆寶石。就像是青金石的原石。
  雖然夜子不想照做,但深月仍舊毅然地執行改造活動。夜子本身的素質好,只要稍微打扮一下,一定可以漂亮到宛若他人。把頭髮染淺一點,染成茶色,剪掉令人鬱悶的瀏海,讓雙眼可以露出來,然後再上個捲子。還修整眉毛,教了折裙子的方法,指導化妝的技巧。
  以結果來說,夜子的武器果然還是那雙大眼,那雙眼睛真的非常漂亮,如夜晚的星空般閃閃發光,就像她的名字一樣。磨亮後的青金石成了美麗的寶石。夜子搖身一變,成了漂亮的女生,就連幫忙改造的深月自己都嚇了一跳。
  她們以此為契機,常常在一起,同時也因為就讀的是女校,她們在一起時常被笑說根本是姊妹。當內向的夜子躲在豪爽的深月後頭時,看起來真的很像妹妹。
  先不管有沒有血緣關係,當時的她們,真的非常要好。
  
  國中的時候,深月就很喜歡黑木涼太。她不知道涼太是怎麼看待她,或許什麼也沒想,或許有點在意她。
  涼太很會打籃球,讀書成績也還可以,有一點怕生,和健談的深月是兩種極端的類型。涼太非常克己,嚴以待己,寬以待人,基本上很文靜,像是個文學青年,感覺應該跟夜子合得來,所以她在國三的春天把涼太介紹給夜子。她並不是抱著想幫涼太找女友的想法介紹,只是單純地想讓他們做朋友,以後才可以三個人一起玩。
  說不定涼太很喜歡夜子吧。
  夜子似乎真的跟涼太非常合得來,他們三人在一起時,幾乎會變成只有深月跟涼太兩個人在說話,深月偶爾為了上廁所而離席,回來之後,會發現夜子和涼太倆正開心地聊天。
  忌妒。
  說沒有應該是騙人的。
  不過,她並不覺得夜子把涼太搶走,因為她明白夜子沒有那種膽子跟勇氣……她原本以為自己明白。
  國中最後一年,大概是在暑假之後,她發現涼太和夜子一起走在街上,那是她第一次覺得焦躁不已。雖然知道跟蹤是很糟糕的行為,但她無法阻止自己。
  然後,她偷聽了那兩人的對話──
  她到現在仍然不懂夜子怎麼會知道自己的祕密,從那天以後,她連絡不上涼太,還自行跟夜子絕交了。自此以後,夜子沒有跟任何人交朋友,像國一時期一樣,一個人孤單過日子。不知道是打算贖罪,還是只是變回怕生的狀態──不管怎樣,她也開始冷淡地對待夜子。我對妳那麼好,妳竟敢背叛我,不可原諒!
  不過,她後來發現,追根究柢都是因為她忌妒夜子。
  涼太那天跑去找夜子談事情,不是找她談,而是找夜子,這讓她忌妒得不得了。
  
  當時的忌妒,是不是種下了讓夜子從屋頂上跳樓的種子呢?深月顫慄地想。她的大腦一角傳來呢喃的聲音:「我殺了夜子。」罪惡感幾乎要壓垮她,直到現在,她才發覺自己有多醜陋。
  最後,她雖然對送來的這串郵件帳號心存懷疑,還是當作救命稻草看待。她傳了一封郵件,給水島學傳來的郵件中記載的那個帳號。
  深月煩惱了許久,最後打出這樣的開頭:
  『你好,我是新田深月。好久不見──』
  
  * * *
  
  「你為什麼知道那是黑木涼太的郵件地址?」
  正當學發郵件給新田深月並喘口氣的時候,翼後知後覺地詢問。學一邊用吸管攪拌咖啡歐蕾,一邊聳肩說:
  「因為岡同學可以收到真心話郵件的對象之中,除了他也沒別人了啊。」
  好久沒有三個人一起窩在站前的喫茶店,大地明明只要回信就好,卻仍然執意要一起跟來。他雖然愛抱怨,但這個性還是讓人覺得是個好人。他應該是認為,幽靈子好歹算是自己的同班同學,並非與自己無關。
  「況且那串郵件地址還寫了名字的英文縮寫耶,看到R•K,怎麼想都是涼太黑木的縮寫吧。」〈註11:涼太黑木的日文拼音是Ryota Kuroki。〉
  大地插嘴說道。他總是喝黑咖啡。
  「嗯……或許是啦。」
  翼一臉不滿地啜飲可可,她很想說:「如果搞錯的話該怎麼辦?」不過,學確信那絕對是黑木涼太的郵件地址。明明毫無證據,但他就是如此認為。
  「既然知道那是黑木涼太的帳號,你自己傳訊息不就好了?真要說起來,也不知道新田同學到底會不會連絡黑木涼太吧?」
  「一定會連絡。」
  學回想起前幾天收到的郵件。
  『From:mizuki──二十八日晚上,去探望過了。』
  因為新田擔心到自己偷偷去探望,她應該也很想告訴黑木涼太幽靈子的事情吧。畢竟,她並沒有自己口中說的那麼討厭幽靈子。
  「話說回來,為什麼特地要找新田同學介入啊?」
  「……不管是我去連絡,還是新田同學去連絡,結果應該是一樣的。」
  可是,結果之後的狀況應該會不一樣。
  當岡夜子醒來的時候,床邊有沒有新田深月在,會是很大的問題。
  「反正如果她真的沒連絡,我再去連絡就好啦。」
  學笑著說,翼很詫異似地聳聳肩。
  「老好人。」
  大地也喃喃說道。
  「真的──」
  學自嘲般地笑著說:
  「還會為了一語不發就離開的笨蛋跑去鄉下再直接回來呢。」
  唔。大地擺出超級不愉快的表情。翼在一旁微笑。
  「……我們也趕快回信吧。」
  大地似乎想掩飾這話題,立刻拿出手機。
  『回覆這封信,可以撤銷yoruko的場面話。』
  三人莫名互相看著對方,互相點頭,像是用紅外線交換郵件地址般,他們把自己的手機尖端碰在一起。如同往常那樣,翼發暗號般地說:
  「準備好一起按喔!」
  
  * * *
  
  喀嚓。
  鳥籠的鎖發出聲響,讓我突然睜開雙眼。這裡是空殼睡覺的病房外,我在透明的籠子裡,沒看到任何人。可是,鎖的確解開了一道。
  ……為什麼?
  鎖總共有五道,其中一道已經解開了。有人希望我離開這裡?究竟是誰?
  病房裡沒有人,只有我的空殼靜靜地躺在一旁,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去那個身體裡,不想回去那種世界。
  喀嚓。喀嚓。
  又有兩道鎖解開了。我嚇得退後,背貼著鳥籠,凝視剩下的兩道鎖。
  喀嚓。
  又一道。
  嘟嘟、嘟嘟、嘟嘟。
  接著,口袋裡的手機不停震動。半透明的幽靈手機,收到了幽靈郵件。
  所有郵件的主旨都是以「RE:」為開頭。
  『From:gaku──快點回來啊。』
  『From:tsubasa──下次再一起去祭典。』
  『From:taichi──睡過頭的,快起床啊。』
  我嘻嘻笑著。然後發現自己正在笑。
  原來我又能笑了嗎?
  我抱著不可思議的心情,看向下一封郵件。
  『From:ryouta──不要死。』
  不要死。
  是涼太的真心話郵件,明明好久沒見面,卻沒有懷念感,我彷彿理所當然似地接受了他。
  不要死。
  我想死嗎?既然想死,為什麼還留在這裡?既不是生,又不是死,在這不乾不脆的地方,依依不捨地望著自己的空殼。
  我盯著鳥籠的門,還剩下最後一道鎖,那是最大又最牢固的鎖,誰會幫我打開呢──我如此思考,不知不覺發現自己正在期待。
  嘟嘟。
  又有郵件傳來了。這一封的主旨開頭不是「RE:」。
  『From:mizuki──讓我向妳道歉。』
  深月?
  可是,鎖還沒打開。一定是大家的回信破壞了鎖,可是深月的──對了,因為她沒有被真心話郵件選上,這封郵件是異常郵件,並沒有破壞鎖的力量。也就是說,最後一道鎖──
  當我這麼思考時,突然心想,自己為什麼會被關在柵欄裡?不想回去──當我如此許願時,那個願望就囚禁了我自己。
  ……這樣啊。
  『From:yoruko──不想回去。』
  那是不久前收到的,自己的場面話郵件。
  結果那真的只是一句場面話。
  我沒有繼續讀下去,直接回覆了那封信。
  喀嚓。
  最後一道鎖發出清脆的聲響,應聲碎裂。同時,透明的手機也四分五裂,成了四散的玻璃碎片。不想回去的心情完全消失,我知道,自己「不想死」的真心話已經浮出表面。
  鳥籠的門開啟,我輕飄飄地在空中徘徊。
  看見自己淪為空殼的身體了。
  窗戶開了一點點縫隙,就像是達林家的孩童房內的窗戶一樣,正等著迎接從夢幻島回來的溫蒂他們──
  
  *
  
  清醒的時候,身體有一股奇妙的飄浮感。
  沒見過的天花板,布滿灰塵的老舊日光燈,日曆上的日期是八月三十一日。
  當她察覺自己的視野莫名清晰時,才發現自己沒有瀏海。這讓她非常焦躁,夜子起身摸著頭,感覺到一股粗糙的觸感包覆著自己的頭,以及自己的左手動彈不得。
  她躺在未知的床上。未知的牆壁、未知的窗戶。常見的夏空。窗戶稍微開了一點縫,涼爽的風吹了進來。
  她一直在睡覺嗎?為什麼會在這裡?完全想不起來。腦袋一片空白,彷彿是個靠著剩餘電量極少的電池運作的電器製品,動作非常遲鈍。
  她覺得自己做了很長的夢。
  夜子把手放在心臟上面,確認自己的心跳。
  「我回來了……」
  
  * * *
  
  知道她恢復意識,已經是八月三十一日的傍晚時刻。
  他安排好會面,揮汗騎著腳踏車往醫院方向去,抵達醫院時,看見幽靈子纏著繃帶,坐起上半身躺在可動式床上。
  「岡同學?」
  喊了她的名字後,正心不在焉地凝視窗外的她回頭一看,像是要聚焦似地眨了兩三次眼睛。
  「水島同學……?」
  沒有瀏海的幽靈子的臉看起來異樣地小,她的頭上纏著繃帶,臉頰上有大擦傷,聽說左手還骨折了。那模樣明明看起來很痛,在感受到心痛以前,學先被她的雙眼吸引。這還是第一次,直接從正面看著她的雙眼。
  宛如鏡子般,直接映照著這個世界的瞳孔,學看得出來,自己的身影也完全映照在裡頭。
  「太好了,妳還記得我。」
  學強迫自己浮現出笑容,要笑實在有點難度。
  暑假快結束了,夏天也準備要離去。第二學期馬上就要開始,但是,她一定無法像平常一樣,回歸原本的學校生活吧。
  花壇──她平常仔細照顧的花壇,奇蹟似地成了緩衝墊,拯救了從屋頂後仰摔落的她。著地時左手撞到花壇的邊緣,所以才會骨折。也因為掉落而造成的衝擊,身體各處都受了傷。
  即使如此,這仍然是奇蹟。光是保住性命就足夠了。陪她到醫院的生物老師說,那些被她的身體壓扁的花,彷彿喊著要她活下去。
  可是,學仍然無法老實地為那奇蹟感到開心。
  她試圖自殺,這事實不會改變。她想死,想了斷自己的生命。那事實超越了她得救的喜悅,讓學的心苦澀不已。
  「……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自己有權詢問這種事情嗎?學根本就無法拯救走投無路到企圖尋死的她。
  「深月她……」
  幽靈子從口中吐露出乾啞的聲音。
  「她說,怎麼不從這世上消失……」
  快要哭出來的聲音。
  「她親口說的嗎?」
  少女搖頭。
  「是郵件……」
  她用右手指著床邊,裝飾著色彩鮮豔的花的花瓶旁放著一支龜裂的手機。那是幽靈子的手機。
  「我可以看嗎?」
  她默默點頭,解鎖之後交給了學。
  手機沒有壞掉,折疊式的樸素白色手機,一打開就發現裡面的螢幕出現裂痕,螢幕上仍然有畫面,剩餘電量是五%,一直開啟的郵件畫面中,出現了眼熟的訊息。
  『From:mizuki──怎麼不從這世上消失。』
  學抱著某種確信,確認郵件上的網域名稱,果然寫著場面話.com。
  「這個……是場面話郵件喔。」
  「場面話……?」
  「不是真心話,剛好相反。」
  少女露出奇妙的神情說:
  「這應該跟真心話或場面話沒有任何關係……雖然那是深月的郵件,但感覺就像是我自己說出來的話。我覺得我在耳邊對著自己說,怎麼不從這世上消失,然後……」
  「然後……?」
  話說到一半就停止的幽靈子突然別開視線。
  「然後,跳樓了……對不起。」
  學感覺到自己胸口的微小憤怒正在沸騰。
  「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給你添麻煩,讓你擔心。」
  「既然知道就不要做啊,既然要道歉,就不要做啊。」
  學的口氣有點嚴厲,無法阻止她的自己或許根本沒資格說這種話。
  「……嗯。」
  幽靈子的聲音變得細小,不只是聲音,就連她的身體都像是要消失般地虛幻。
  從開啟的病房窗戶外,聽得見寒蟬的鳴叫聲。
  「我啊。」
  幽靈子看著窗外呢喃。她應該在是跟學說話,但看起來就像是自言自語。
  「一直覺得,深月總有一天應該會原諒我吧。」
  總有一天會原諒。她反省自己傷害了深月、斷絕所有人際關係、不交任何朋友、每天不停地反省、反省,認為自己只要抱持這值得欽佩的態度,總有一天,深月就會原諒她。她認為,自己之所以不能交朋友,就像是一種有期徒刑。她的心底某處一直希望──總有一天可以和深月和好,然後再度剪掉瀏海,回到以前那樣的生活。正因為她如此期待,所以才能耐得住寂寞。正因為她深信自己不會永遠都如此孤獨,才能夠一個人獨處。
  ──可是。
  幽靈子露出悲傷的微笑。
  「一想到深月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我覺得我這種人,存不存在於這世上都一樣吧。所以我心想,不如從這世界消失比較好吧?」
  幽靈子平淡地說。她用近乎悲傷的平靜語氣說道。
  「無視那種人,交其他朋友不就好了嗎?」
  幽靈子搖頭。
  「與其說我想要朋友,不如說我希望深月跟我做朋友。」
  「寧願捨棄所有可以跟他人做朋友的可能性嗎?」
  學看不見幽靈子望向窗戶的臉。她沒有回答,也沒有搖頭。反倒讓學覺得或許這就是答案。
  學嘆了一口氣,從容地轉身往背後的病房大門說:
  「……看來就是這樣喔,新田同學。」
  
  「夜子……?」
  新田從緩緩開啟的大門縫隙中,小心翼翼地凝視病房。
  「深月……?」
  幽靈子瞪大雙眼。
  ──夜子還記得她。
  新田是怎麼想這件事的呢?才剛跨過病房的門檻,她就雙膝發軟,深深嘆了一口氣後就垂著頭,不知道是安心還是失望。
  接著進來病房的,是一位沒見過的少年。輕便適合運動的黑髮,再加上會令人聯想起運動社團的緊實身軀。學光靠這兩個特色,就知道這個人是黑木涼太。
  「涼太?」
  「……好久不見。」
  黑木對動搖的幽靈子露出奇妙的笑容,久違見面的地點竟然是在病房,當然會感到尷尬。但是,用那種僵硬的笑容面對昔日的朋友,實在是太生疏了吧。
  「為什麼你們都……是水島同學找的?」
  學搖頭。
  連絡到黑木的當下,代表新田已經完成她的任務。接著……就是要互相面對自己的心情了吧。從新田跟黑木說事情始末,到決定要來探望幽靈子為止──學並不知道中間經過了怎樣的情形。不過,在他們心底的某處,應該一直寄宿著罪惡感吧。所以新田之前才會自己過來探望幽靈子。
  「我認為……」
  學呢喃說著,彷彿只讓幽靈子聽見。
  「咦?」
  「當真心話互相碰撞的時候,會很痛,但是那股痛楚是很重要的東西。」
  「痛楚?」
  「沒錯,痛楚。」
  痛楚會讓孩童變成大人,大概吧。因為他自己還是個小鬼,不明白太困難的事情,也不知人間疾苦。所以才要與人相處,感受到痛楚,然後成長。如果碰觸親近的人在心底深處的心情碎片,疼痛就會隨之而來。如果說那就叫做成長,或許真是那麼一回事,也或許不是那麼一回事。
  「那我就先告辭。」
  學說完後,讓出了床邊的位置。如果他還待在裡面,他們之間應該很多話會說不出口吧。今後他們三人得面對自己的過去,不管那會導致怎樣的結果,他們至少會成長個一輪、兩輪──最後就會從青春期(夢幻島)中畢業。
  就跟幽靈子的瀏海一樣,他們三人總是不肯正視也不試圖接觸的心靈深處,可能也垂著長長的瀏海,藉此蒙蔽自己的雙眼,如果不剪掉,他們就無法成為大人。
  學他們應該也一樣吧。他這樣想。
  大地和翼在病房外等著他,他用聳肩回應他們倆探詢般的視線後,輕輕地關上病房的大門。
  
  「喂翼。」
  離開醫院後,學突然開口問。
  「嗯?」
  「妳知道《彼得潘》嗎?」
  他也問過大地一樣的問題。那篇童話故事,今年夏天一直盤踞在他的大腦一角。
  「當然知道。」
  「夢幻島是個不會變成大人的國度,可是,事實上這個世界根本不可能有夢幻島,總有一天,大家都非得變成大人不可。」
  「……嗯。」
  「既然如此,我們也應該要變嗎?」
  「變成大人?」
  「對。」
  「是這樣嗎。」
  「至少不能待在幻想的夢幻島。」
  「嗯,算是吧。」
  「溫蒂他們最後也回倫敦了吧?」
  「嗯。」
  「鐘塔之所以會傳真心話郵件,應該是要我們回去吧?」
  「……所以我們其實是彼得潘嗎?」
  「不是啦,我們是三姊弟吧。」
  「……大地是麥可?」
  「約翰吧?有戴眼鏡。」
  「那我是溫蒂?」
  「一點都不適合──」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然後哈哈大笑。大地看得目瞪口呆。
  「今後我們要好好地聊天。」
  學說。
  「什麼是好好地?」
  「就是……該怎麼說,不可以只聊蠢話。」
  「聊戀愛話題?」
  「也可以啦……喜歡的食物、討厭的食物、興趣,什麼都可以聊,還要聊更多除此以外的話題。」
  「是啊。」
  翼點頭。
  「那我們要好好地聊,大地也要照做喔。」
  翼突然轉而面向大地,一句話也不說就用力拍他的臉頰。大地奇妙地擺出要哭不哭的表情,不知道是很痛,還是……無論如何,看著這樣的大地,翼不禁笑了出來。如此一來,這幾天在他們之間的奇怪尷尬空氣,也逐漸融化。
  「……好痛。」
  大地摩擦自己的臉頰。
  「對了,說到要聊,你們還有事情瞞著我沒說吧。」
  學在一瞬間裝傻,翼則是滿臉通紅。啊啊,好像真的有呢。
  「那、那件事下次再說!」
  翼慌張地說。
  「啊?為什麼啊,跟妳剛剛說的不一樣啊!我要回去了。」
  「總之下次!下次我一定會說……啊對了,大地,作業借我看。」
  不知道是為了糊弄過去,還是真的想到這件事,翼說出了非常厚臉皮的要求。
  「笨蛋──我不是說好幾次了,今年不借你們看嗎?連我都沒寫啊。」
  「咦?怎麼辦啊?只剩明天而已耶!」
  「我哪知道!自己寫啦,那是妳的作業吧!」
  「你們感情真好。」
  「學,你幹嘛置身事外,笑什麼笑啊!」
  學聳肩嘻嘻笑。
  雖然寫暑假作業很重要,但是,大地把更重要的作業放在這裡了,所以才回來拿。暑假作業可以再想辦法,但是他放著的東西可沒辦法這樣,非得自己親自回來處理不可。在夏季期間,在暑假結束前。
  ──永遠都是三個人,不要改變喔。
  學突然想起翼以前說過的話。
  「不改變真難啊。」
  「嗯?」
  「翼之前不是說過嗎,希望我們永遠不要改變。」
  「啊……大地當時還說不可能呢。」
  「是嗎?我忘了。」
  大地抬頭望著天空。
  「那邊的星星很美。」
  他呢喃說道。
  都會的天空被夜幕籠罩,星星一點一點地出現,勉強看得見一等星。不過,昨天在牧場──看到了滿天星斗,彷彿是從打翻的水桶中灑出來似地。
  「……改變也沒關係吧?反正不是全部改變。」
  大地聽見自己如此說道。
  「嗯。」
  翼說。
  「嗯。」
  學點頭。
  「不要一臉接受的神情啦,害我覺得很丟臉。」
  大地說完後笑了。感覺好久沒見到他這毫不扭捏的單純笑容。
  此時,學發現這半年來一直盤踞在三人胸口內的彼得潘,似乎無趣地飛向天空。故事的最後,彼得為了讓溫蒂他們放棄回到自己的家,便先走一步,把開啟的房間窗戶緊閉並上鎖,那是父母為了讓他們三人可以隨時回來而開啟的窗戶,彼得選擇關上,想營造出父母不歡迎溫蒂他們回來的情景。
  不過,最後彼得還是放棄了,他和叮噹一起回到夢幻島,三姊弟也回到了現實世界的床上。等他們變成大人時,便再也沒辦法前往夢幻島了……
  
  *
  
  雖然明天要上學,大地還是決定住在學的家,連翼也跟來了。學在客廳鋪了三床棉被,三個人都沒睡覺,徹夜聊天,彷彿就像校外旅行的夜晚。聊天時收到了好幾封真心話郵件,但是大家都沒有看。因為大地說,要講真心話,只要互相看著對方的臉說就好了。
  雖然三人混在一起的時間很長,卻幾乎不曾像這樣子聊天。翼總是說著蠢事,大地吐嘈,翼欺負大地,學也趁機欺負一下──因為聊了一堆蠢話,大家才以為幾乎沒聊過真心話。結果,那天直到最後還是以蠢話作結。
  隔天出門時,大地突然遞給學和翼一疊紙張。
  「這什麼?」
  「作業。」
  「咦?」
  「暑假作業。」
  花了好幾秒才理解大地的話中之意。
  「明明都要轉校,你還是寫了?」
  翼訝異地問。昨天明明說沒寫,原來真的有寫啊。單純是義務感使然,還是為了他們倆寫的呢──大地沒說,但學多少已經明白了。
  原本以為大地是因為要搬家,才一直說不借他們看,結果他仍然是個愛唱反調的彆扭人。
  「反正你們一定沒寫,今明兩天快抄吧。」
  大地說完後,把整疊紙張硬塞給他們,隨後便嘻嘻笑著揮手離去。
  九月一日,學和翼兩個人要去上學。他們要好好地讀書,好好地用真心話碰撞,為了確實成為大人。



  終幕
  
  
  下起雪的冷冽十二月早晨,學在花壇附近發現夜子的身影,便小聲地搭話:
  「早。」
  跟以前的翼差不多的一頭短髮轉向學,睜著大大的雙眼,慌張地眨啊眨的。
  「早,早安,水島同學。」
  因為沒有瀏海擋住,所以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的眼睛,雖然已經過了半年,但只要一直視她的雙眼,學就會緊張地冷靜不下來,只好急忙別開視線,專注地盯著她手上的小鏟子。
  「好冷啊,在剷雪?」
  夜子點頭。
  「雪的重量會壓壞植物……而且又很冷。」
  「植物應該沒問題吧。」
  學邊對著手呵氣邊笑,讓夜子尷尬地拉扯自己的瀏海。治療傷勢的時候,之前留長的頭髮被剪得很短,最近才終於變長了。她本人似乎很討厭眼睛附近太涼爽,偶爾會伸手拉扯瀏海。
  「妳好像跟新田同學處得很好。」
  學盡量一臉平靜地說。
  「嗯,雖然還是有點生疏。」
  明明過了好幾個月呢。夜子說完後,害羞地低頭,把臉埋在圍巾之中。
  那天以後──也就是在那個夏天以後,偶爾會看見新田深月和平安出院的岡夜子在一起,散播糟糕流言的罪魁禍首新田似乎到處跟人撤回她之前說過的話,最近就連在教室中,陸續也有同學會跟夜子說話。這對深月來說需要莫大的勇氣,她也好好地執行完畢,這點讓學最近很尊敬她,覺得她是不錯的人。
  「話說回來,深月要我去染髮,說我太土了。水島同學,你怎麼想?」
  「咦?我?我……」
  學偷看了嬌小少女的短髮,看到髮旋後,不禁毫無意義地心跳加速。不用染也沒關係,維持短髮也很好。這是他的真心話,但是……
  「染了也沒關係啊。」
  「咦……」
  看到夜子明顯失落的神情後,學慌張地揮著手說:
  「不,黑色也很適合妳喔,但換個心情……改變造型也不錯吧。」
  「已經改變夠多造型了吧。」
  她又尷尬地拉扯瀏海。
  「妳還想再留長瀏海嗎?」
  「嗯──不會吧。這應該是習慣……其實沒了瀏海還是靜不下來,可是有了瀏海,感覺自己好像被關在殼裡面。涼太也說我維持短髮很好。」
  夜子好像想起什麼似地抬頭說:
  「對了對了,涼太說寒假會來這裡玩喔。」
  「啊,大地也說過耶。」
  翼前陣子已經開心地說過了。她最近似乎多少意識到自己的外型,服裝從運動外套改成開襟毛衣,頭髮也稍微留長了。
  「真的嗎?」
  夜子愉快地笑著說:
  「那就被害者之會的成員全部一起去玩吧。」
  她惡作劇似地說,那笑容和暑假比起來開朗多了。學最近覺得甚至有點耀眼。
  「啊……那個啊,岡同學。」
  學把臉深深埋在圍巾裡,眼神飄移著。
  「嗯?」
  「雖然六個人一起玩也不錯。」
  「嗯?」
  學支支吾吾。
  他偷看了夜子一眼,夜子卻用訴說著「什麼什麼?」的表情盯著他看,令他又慌張地別開視線。
  「那個……下次我們,要不要兩個人一起去看電影?」
  說了。
  說出來了。
  「……兩個人?」
  因為夜子訝異地歪著頭,讓學又慌張地揮揮雙手。
  「啊,不是,不是兩個人也沒關係啦!」
  其實他真的希望兩個人去就好。可是突然如此邀約,還是會被討厭吧。
  「……我考慮看看。」
  夜子用奇妙的表情說道。上課鈴聲響起,簡直是在破壞氣氛。
  
  *
  
  暑假結束後,真心話郵件就不再送來了。不管是學、大地、翼、夜子,還有涼太,大家都沒收到了。
  不知道停止接收的契機到底是什麼,根本的原因應該是發信服務(說起來有點諷刺)機能停止,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不論如何,郵件不再送來,大家跟暑假前相比,也有些變化,說自己變成大人,好像是在耍帥似地。其實只是一點點細微的人際關係變化,或是在想法上的變化等這點程度的東西而已。不過,一想到自己似乎有所變化時,就覺得以前的自己像個小孩。或許這些想法只是在裝成熟,因為自己仍然是孩子,才會有這些想法吧。
  結果那郵件到底是什麼?
  現在他們四個人偶爾也會見面聊天。所謂的四個人有學、翼、夜子、深月。把這個小團體取名為真心話郵件被害者之會的人是深月,大地和涼太也算是會員之一,因為他們倆都住在遠方,沒什麼機會出來見面。結果小團體奇妙地變成了女子會,讓學有點難以生存。
  不過,他們以這種方式來往,讓學突然發現一件事。
  與他人來往這方面,大家都很相似。
  不管是學、大地、翼、還有岡夜子……黑木涼太或許也是。雖然各自的理由不同,但大家都是不擅長暴露真心話的人。當然,現在也很不擅長,大家和朋友來往時,會把場面話當作盾牌。因為不擅長碰觸真心話,也不太會深入他人的內心。最後,大家拒絕改變,縮回自己的殼裡。從這角度來看,新田深月也是其中一員,雖然她沒有收到鐘塔寄來的郵件。
  收到真心話郵件的人或許都有共通點。看似隨機挑選,或許在選擇時是有理由的。
  「For the stagnating teenager.」
  第一封收到的郵件是這樣子寫的。最後一個單字是teenager,十三歲到十九歲的時期,青春期。從孩童變成大人的時期。大地說stagnating是停滯的意思,把這句英文翻譯過來,就是「給停滯在青春期中的少年少女」。
  不想改變、不能改變、維持現狀就好、不想接觸他人的真心話、不交朋友──說完後便拒絕成長,彷彿是永遠的少年,就像彼得潘一樣,將自己關在夢幻島。
  把孩子們從幻想的夢幻島中拉出來,說不定就是真心話郵件的目的吧──學偶爾會這樣想,雖然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真心話鐘塔仍然存在,學試著──需要不少勇氣──再度傳送一封空白郵件登錄,卻只會收到和大家一樣的──也就是假的真心話郵件。就是只有名字拼音第一個字母的那種郵件。就算等一段時間,也不會傳來特別詭異的郵件。真心話郵件畢竟只是個玩笑郵件罷了。
  難道那只是某個夏天的幻想嗎?
  暑假結束後,學突然發現,收信匣中所有收過的真心話郵件全都消失了。忽然失去蹤影,船過水無痕到令人驚悚的地步。不禁令人覺得,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場惡夢呢?
  即使如此,那確實是發生過的事。那些會讀取人心,被郵件選中後就不停送來的奇妙郵件。學直到現在,只要聽到手機通知收到郵件的嘟嘟震動聲時,都會誤以為是收到了真心話郵件。
  嘟嘟。
  在教室裡愣愣地沉浸在思慮中的他誇張地嚇了一跳。沒想到真的震動了。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郵件,還沒確認寄件人是誰,就先被文章內容嚇到全身凍結。
  『From:yoruko──我想去看電影,兩人一起!』
  寄件人是岡夜子,不是真心話郵件。
  學明知不會再收到真心話郵件,卻還是反應過度,他覺得自己有夠怪,再加上郵件的內容太令人開心而不禁出聲大笑。
  要傳達真心話,需要的並不是真心話郵件,而是一點點勇氣。
  沒想到真心話郵件真正想傳達的,就只是如此枝微末節的小事,諷刺的是,這種小事連彼得潘都說得出口吧。
  
  完


  後記
  
  
  執筆本作品時,我經歷了住院一事。為了做檢查,明明沒什麼大礙,卻在醫院住了三天兩夜,因為是第一次住院,我記得當時心裡非常動搖。我住在四人房,在同一間病房中,隔著薄薄的窗簾就可以聽見住院患者們的氣息,真實到令人覺得詭異。住院時,因為沒事做只能睡覺,所以我一直呆呆地望著窗外。我記得梅雨季準備結束前的灰暗水藍色天空(梅雨季在住院期間結束了)。幾天後,我就按照預定出院了。多虧如此,才能順利地出版本作品。雖然不見得是受到這次的住院經驗影響,本作品還是稍微描寫了一點夏季的醫院。
  本作品是天澤夏月的第四本小說,本次也一如往常,是一本夏色風情的青春小說。不過,之前三本都描寫了青春的「陽」側〈註12:以上指日本出版的狀況。〉,個人認為這次比較偏向「陰」的部分。或許可以從書名中聯想得到,這本書和一個有點特殊的超能力有關,是一篇描述內心罪惡感的故事(如果之前的作品顏色是『青』,這次則是『蒼』)。我自己也不是一個擅長「察覺」和「傳達」的人,比別人還要更羨慕又希望擁有超能力。超能力真好啊……我也好想要。
  今後的預定仍然未定,但接下來我想繼續寫「青」色印象的青春小說。希望能在第五本後記中再度相見。
  
  天澤夏月 二○一四年 十一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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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6

10000
superjimlai 侯爵
' agreatman 发表于 2017-2-20 23:35 感謝分享 現在越來越多文學作品都走這種輕文學形式了ˊˋ '


大概是因為,輕小說在手法和深度都有了累積而傳統文學也開始適應了這種風格吧

7 年前 0 回復

seraphyu 子爵
这种青涩的感觉…

7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看开头白色相簿的感觉啊,希望是胃药系列。

7 年前 0 回復

ddaassoo 侯爵
文艺纯爱系,呼姆姆姆姆姆。。。。突然觉得没有血浆的故事吸引不了我了。。反省反省。
拜谢大神分享,希望读完能找回当年对纯爱系的感觉

7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真是默默哀傷的戀曲 不過最近滿多這種文學類輕小說 另外開創的一條路嗎 

7 年前 0 回復

agreatman 王爵
感謝分享
現在越來越多文學作品都走這種輕文學形式了ˊˋ

7 年前 0 回復

uspilon 勳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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