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晴央]倾听你的颜色[台繁]


本帖最后由 uspilon 于 2017-2-22 18:43 编辑


我似乎产生了自己放了终章和后记的错觉
  傾聽妳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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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小川晴央
  插畫:よしづきくみち
  譯者:古曉雯
  圖源:linpop
  錄入:养老驴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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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聲之色』:聽見對方的聲音時,聲音會像波紋一樣,瞬間在大腦浮現顏色,這顏色代表發言者的感情。
  就讀藝大的杉野誠一因為「聲之色」的關係,看得見他人的感情或謊言,令他困擾不已。
  這樣的他,在校園裡遇見了一名失去聲音的透明女性。
  在便條本上寫著「川澄真冬」並自我介紹的女性,提出想幫誠一製作影片的請求,
  相對地,希望誠一可以在製作影片的時候,使用錄在錄音帶裡的姊姊的歌聲。
  深深被川澄吸引的誠一,第一次想要知道她內心的顏色。
  但是,她那透明的顏色,隱藏著一個秘密──
  
  作者簡介
  作者:小川晴央
  居住於大阪。榮獲第20回電擊小說大賞《金賞》。雖然取得「尋找自我6級」的資格,但還沒找到足以寫在自我介紹中的那個有趣的自己。喜歡的東西是竹簍冷蕎麥麵。
  
  
  CONTENTS
  
  序章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終章




  序章
  
  
  病房內的窗戶因為暖氣造成的溫差,產生一層薄薄的濕氣。結露沿著玻璃表面滑出一條線,水滴有時候彷彿躊躇慢行,看起來就像是滑落在臉頰上的眼淚。
  寫字時沒有壓到底線的文字,整齊地點綴著我手中的白色便條紙。
  每個文字的最後一個筆劃都有墨色堆積,看得出來寫字的人慢條斯理地邊思考措辭邊下筆。
  〈我也是有祕密的。以前我曾這樣跟你說過。
  請讓我藉由這封信說明給你聽。
  我究竟是抱著怎樣的想法、為了什麼而接近誠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騙了你、利用了你,最後還提出這種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聽聽我最後的請求。〉
  我的雙手在無意識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圓球狀。視線裡只看得見手背上因為太過用力而浮起的一條血管。
  我的嘴角歪斜,貼在臉上的紗布也跟著移位,讓紗布與臉頰之間出現空隙,冷空氣趁機鑽入,刺激著我臉上還沒乾掉的傷口。
  
  
  我把信丟到病房的一角。




  第一章
  
  
  我和學長兩人在進入居酒屋前,肩搭肩組起了圓陣。
  「聽好囉?雖然對方是個強敵,但只要積極進攻,一定會在某處露出破綻。就算我們的個體能力位居劣勢,但只要團結合作,一定可以獲得好成績。我們要互相援護對方!別忘了戰鬥意識!不能在精神上認輸!我們走!1、2、3加油!」
  與其說我們是組合搭檔,不如說其實我是被學長抓來組隊的。什麼狀況都沒講就把我叫了出來,就連接下來該做些什麼,我也不知道。我隨著吆喝聲反射性地踩了一下右腳,堆積在地面的乾燥落葉隨之發出清脆的聲響。
  因為現在正好是運動之秋的時節,我本來以為他是叫我出來打網球的,沒想到在居酒屋裡等待著我們的是兩位女性。就算是毫無男女經驗的我也立刻察覺到,這是一場名為「聯誼」的餐會。
  「詹姆斯•狄恩曾經說過『把握生命每分每秒,不要留下遺憾』,所以我不想再猶豫下去,打算先交往再說。先上床也好!」
  我妻學長坐在我的隔壁,一手抓起大杯的生啤酒杯。現在明明是十月的夜晚,他竟然只穿著一件夏威夷襯衫,襯衫上的扶桑花紋和菜單封面所寫的〈秋季味覺饗宴〉完全不搭調。
  「最近不是變冷了嗎?不想要一個可以在床上互相取暖的對象嗎?」
  他每次開口說話,那一頭宛如鋼刷的蓬亂頭髮就會跟著搖晃。
  和這樣的學長相較之下,我就只是僵硬地坐在桌邊,不停地傻笑。只有在自我介紹的時候,開口說出「我是杉野誠一……呃……是影像學科的。」而已。
  「我妻同學真是有趣的人耶!」
  「藝大怪人多的傳言原來是真的。」
  坐在桌子另一側的兩位女性相視而笑,她們的桌前各自放了自己點的梅酒兌水和卡嚕哇牛奶。
  「怪人?我嗎?才不是咧,明明就是妳們太普通了,還穿著看起來都差不多的衣服。」
  即使在剛認識的女性面前,他也不肯說句場面話或客氣話,最重要的是他完全沒有為他人著想的心意。
  「討厭啦,這可是流行耶,今年秋天就流行穿這樣。」
  「穿那種鬆垮垮的洋裝?拿來遮住癡肥的脂肪是很方便啦,但這下子不就看不見胸部的曲線了嗎?」
  我妻學長冒失地開始審視女性們的胸部。
  「討厭啦~我妻同學真是下流~」
  女性們一致誇張地縮著身體。頓時整個空間充斥著笑聲,我喝著烏龍茶的速度也加快了起來。
  我緊張又怯懦到已經分不清手掌上濕潤的液體,究竟是結露還是手汗。
  「我妻同學喜歡胸部大的女生嗎~?」
  腦中浮現出腐爛木材般的「焦茶色」。點梅酒的女性正鄙視著我妻學長。
  「真是幽默又直爽的男人啊!」
  從啜飲卡嚕哇牛奶的女性中感受到「緋色」。看起來就像是地底深處滾燙的熔岩般不吉利。她已經鄙視學長到了沸點,憤怒不已。
  她們都在心底想著:「這場聯誼什麼時候破局解散都不奇怪。」
  
  當我聽見對方的聲音時,聲音會像波紋般,讓我的大腦在一瞬間浮現出顏色。
  等到我就讀國小二年級時,才知道原來「聲之色」代表發言者的感情。
  「誠一!好好唱出聲來啊!」
  在上音樂課時,每當班上女生對我這樣吼叫,我的腦中都會浮現出塔巴斯科辣椒醬那種紅色。
  「抱歉。」「我也想要唱出聲。」「我也有聽見音樂。」
  每次我開始解釋的時候,她的「聲之色」會慢慢混入群青色。當群青色的比例跟緋色差不多時,她就會開始大哭,並說:「你為什麼就是聽不懂?」
  到了國小四年級時,我才知道那個名為「聲之色」的感受並不是大家常識中所認知的事物。媽媽以前一直都把我所說的「聲之色」解釋成小孩子的妄想。直到我十歲時仍然不停說著「聲之色」,媽媽才只好帶我去醫院就診。
  「他從以前就很愛說『那個人在說謊』之類的話,就算我開口說教,他也會發現我其實根本沒有生氣等等。」
  從檢查結果中確定我沒有異常後,醫生便開始說明:
  「知道聯覺這個詞嗎?」
  我和媽媽都歪著頭。
  「就算印象這種東西本身不帶有顏色,我們還是能夠聯想出相符的色調對吧?例如男生是藍色,女生是紅色。或許是他這方面的聯想力發揮到了極致,所以他會將接收到的情報自動在腦內轉換成其它感受。」
  醫生一邊用原子筆搔搔自己的頭髮,一邊繼續說道:
  「也有看到國字就想起味道、看到形狀就聯想到聲音的例子。據說可以背誦圓周率到好幾百位數的人,會把數字聯覺成景色。」
  「嗯……這個病治得好嗎?」
  「不,跟治療沒有關係,畢竟這並不是病。由於這是稀有案例,我無法理解的部分也不少。」
  醫生和媽媽一來一往地對話之後,導出了一個結論:「只要不影響日常生活,放著不管也沒關係。」
  有些單字對當時的我來說很難懂,後來我才理解,這是在說明何謂「感受力」。
  不過,我也曾經遇過即使對方正在怒吼或是哭泣,感受到的「聲之色」卻和對方的表情完全相反的案例。我想,我所看見的應該是對方真心話的顏色,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是聯覺的一種。雖然抱持著這個疑問,但我並沒有詢問原因為何。
  「有什麼困擾話,隨時都可以找我談喔。」
  聽見醫生笑著這麼說時,我在腦內看見了紫色。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紫色代表著猜疑心。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我,只覺得暗紫色就像是魔女熬製的湯,覺得很不舒服。
  
  「啊,我想起來了!對了!對了!」
  我妻學長邊拿啤酒杯,邊指著點梅酒的女性。
  「我一直在想到底曾經在哪看過妳!就是那個!我之前看的A片!妳長得超像A片中,那個被男優用魔法暫停時間後所玩弄的女優!」
  我從學長的聲音感受到清爽的檸檬色,代表他終於從記憶中挖掘到真相的爽快感。
  「討厭,我才沒拍那種片呢。原來我妻同學會看那種東西啊──」
  梅酒小姐的聲音和表情都很爽朗,但是,我的腦裡浮現出她隱藏在聲音中代表輕視的焦茶色,已經變得比剛剛還更要混濁。
  「不是第一個女優喔,是第二個被玩弄的那個女優。長得超像耶──」
  「問題不在那裡吧──?」
  梅酒小姐試圖轉移話題,她把手上的濕紙巾當作麥克風,轉而找我聊天說道:
  「哎呀──跟這種學長做朋友,誠一你也很辛苦吧?常常操煩許多事情吧?」
  如果我能緩和場面氣氛,說出可以製造新話題的回答就好了。但我的腦袋沒有靈活到辦得到這種事。
  「是、是啊……很操煩。」
  我擠出的聲音小到甚至無法蓋過鄰桌上班族的對話。
  「我們是讀影像科的,所以對拍攝的幕後很有興趣,那個作品真的把時間給暫停了嗎?」
  「我、我都說那女優不是我了!」
  梅酒小姐大概終於按捺不住,用力把玻璃杯放在桌上。我被那聲響嚇到,突然繼續接著說:
  「可、可是學長,你很喜歡那片DVD對吧!」
  梅酒小姐的「聲之色」已經混濁到像是在腐爛的木材上抹一層爛泥。
  那句完全無法幫上忙的發言,是我在本次聯誼中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聯誼真是棒透啦!」
  我妻學長拿起剛剛在便利商店買的氣泡酒,灌進他那還殘留啤酒味的嘴裡,花了半分鐘左右喝光後,猛然把空酒瓶放在作業台上。
  「學長,你總有一天會被告性騷擾的……」
  我勉強在地板上找到空間坐下。
  進入這位我妻學長所住的宿舍以前,外頭的空氣冷到露出工作褲的小腿長出雞皮疙瘩。但是,他的房間卻悶熱的不得了。問題鐵定是出在疊到像拼圖般的瓦楞紙箱。學長那狹窄的房間裡總是放著搞不懂是什麼東西的材料和瓦楞紙箱,就連床上都四散著雜物,無法想像他平常到底是睡在哪裡。堆積如山的箱子就像擁擠的高樓大廈,帶給我沉重的壓迫感。
  「那個是我這次要在拍攝中用的東西,所以從今天開始,這個就是桌子了。」
  我妻學長保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勢,把他腳邊的瓦楞紙箱踢給我。我便按照他的指示,把自己的可樂和脫下來的連帽外套摺疊好,放在紙箱上。
  這間宿舍直通猪士藝術大學廣闊的校園。我和我妻學長一起就讀有好幾門學科的影像科,只是,學長常常翹課,用一起就讀這個字眼似乎不太恰當。
  「咦?那是可樂嗎?你不會喝酒嗎?」
  「因為我還未成年。」
  而且我之後還得騎機車回到距離這裡兩站的公寓。
  「不管是酒還是香菸,二年級的時候就可以嘗試了啦。二年級就可以了!」
  我們現在是二年級生。而我之所以稱他為「學長」,是因為他漂亮地留級了好幾次。當我剛入學的時候,我妻學長還是二年級生。
  由於學長留級太多次了,我也不知道他的實際年齡。
  不過,看他一臉絡腮鬍和完全沒整理的蓬鬆亂髮,就算別人說他已經超過三十五歲,我也會表現出毫不吃驚的無趣反應。
  「不管什麼事情都該嘗試,酒也要喝啊。大學生活只有八年而已耶?」
  這句志得意滿地擺明了要待到被退學為止的格言,是學長的口頭禪。正如他所說,他其實在藝大中做了好幾部影像作品。而放在這宛如倉庫的房間內的紙箱裡面,幾乎都塞滿了進行那些攝影時使用的小道具和資料。
  不過,放在這間房間裡的物品中,沒有一樣是學長自己親手製作的。他笨拙到甚至要花一整天的時間才能把線穿過裁縫針。
  與其說是製作,不如說是學長脫口說出:「不覺得這樣做很有趣嗎?」之後便著手企劃,然後再負責「逼人製作」。
  雖然我好像把他形容得很差勁,但後來我在這一年半中學到,其實像他這種負責企劃的人,在藝術大學中意外地很少,為了完成一份作品,這樣的人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當然,即使如此我也無法容忍他那不知輕重的人格。去年的這個時期,他對初次見面的我所說的話,我到現在都忘不了。
  
  「反正你很閒,來幫我吧。」
  
  我感受到的「聲之色」是澄澈的金黃色。他的內心充滿著自信,深信自己的提議全都是為了我好。
  「這是你做的吧?」
  他用手中的手機重複播放我之前當作作業提交的影片。他不知道是從哪得到那個影片,看完後特地來找我搭話。
  當時連教室位置都還搞不太清楚的我,突然被不請自來的學長追問到狼狽不堪。
  「你用什麼編輯軟體?」「高中時就在玩影像嗎?沒別的事情可幹嗎?」「所以你有多閒?」
  面對這個根本還沒報上名來就滔滔不絕的學長,我的內心起了一股無名火。遺憾的是,我無法拒絕他(畢竟我真的很閒),因此開始幫忙編輯他當時企劃製作的作品。
  順便一提,已經完成的影片叫做《上課時,從眼睛發射光束的教授和被燒殺殆盡的學生們》,在影片分享網站的點閱率到現在都還在踏實地上升中。
  我老是擔心哪天會被教授本人發現。要是被問「是誰編輯的?」學長絕對會立刻出賣我。
  不知道我妻學長是把我當作影片編輯人手看待、還是當作感情還算好的學弟看待,他常常會像今天一樣,為了湊人數玩耍而叫我出來、或是只在進行製作作業時找我陪他。即使如此,對我來說,他仍然是自從我讀大學之後相處時間最長的對象。
  
  我妻學長整個腰沉入椅子中,一臉饒富興致地眺望著窗外。
  「話說回來,我今天的發言可真是敏銳啊,我的實力真是不可小覷。」
  從他這句話來看,可知他對於剛才的聯誼毫無反省之意。
  「我覺得她們沒生氣就已經算是奇蹟了……」
  結果,學長失禮的態度和我沉默寡言的行為,並沒有讓女性們當場爆發不滿的情緒,她們真是個顧全大局的人啊。感激不盡。
  「她們不是笑得很開心嗎?」
  「你說得也是啦……」
  「怎麼啦?啊,難道是你之前那個『魔法耳朵』嗎?」
  「才不是。」
  我沒有對父母以外的人提過「聲之色」的事。不過,之前被學長抓去打麻將時,我曾經靠著「聲之色」看穿參加者作弊。
  雖然當時我用「就是覺得他的聲音在發抖」蒙混過去,但從那次以來,學長就開始說我是個「擁有『魔法耳朵』的男人」。
  「我有在聯誼時,害女生覺得困擾過嗎?」
  「你不是說自己以前被女生搧過巴掌嗎?」
  「是在說小梓還是淳子的事?啊,還是真奈?」
  「我比較訝異你可以一次講出這麼多名字……」
  「囉嗦!況且明明是你的問題比較大吧!你在聯誼後半段,根本一直低著頭!」
  學長高舉手上的氣泡酒,面對著我如此說道。
  「你說得也沒錯啦……」
  雖然原因出在學長身上,但我無法反駁。
  只要不同時接收對方的臉和聲音,腦中就不會浮現出「聲之色」。對方不必直視我,但我的視線裡必須有對方的臉孔。
  所以,我實在無法在聯誼中繼續看著女性們拚命隱藏自己對學長的輕蔑與憤怒,只好在途中拚命轉移視線。
  我也不太懂發動的詳細條件是什麼,或許不只是接收聲音,接收表情、動作和臉部皺紋等細微情報,都是讓我感受到「聲之色」的必要條件吧。
  隔著電話聊天時,不會看見「聲之色」。錄影的影片等等,似乎也因為消除了各種細微情報,所以也不會浮現出「聲之色」。
  如果這次的聯誼可以透過視訊電話參加,或許我就會覺得輕鬆許多吧。
  「難得安排跟音樂科美女聯誼耶,雖然其中一個不是我的菜就是了。」
  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位。我是覺得那兩位女性都非常有魅力,都有著漂亮肌膚和圓亮大眼。
  「你只是為了湊人數才強迫我去的吧。」
  「因為像你這種土裡土氣的傢伙,也知道自己沒資格挑人啊!」
  有句話叫做直言不諱。但學長的發言已經是赤裸直白到不忍直視的程度。就算是在這間怪人機率頗高的藝術大學中,他的怪人程度也算是出類拔萃。
  「下次的聯誼,禁止你繼續那樣畢恭畢敬。第一步就要盡可能進攻到對方內心,這可是約會鐵則!」
  「喔……」
  下次的聯誼。聽起來就跟下次的行星連珠時間一樣,毫無現實感。
  更何況,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用輕快的語氣和女生對話的模樣。
  「啊,不過你說不定不必去下一場聯誼呢。」
  我妻學長冷笑著如此說道。
  「什麼意思?」
  「我看到囉~你拿到女生的聯絡方式了吧。真是良心掉河又被狗吃的傢伙啊。」
  學長連說兩個譬喻來嘲弄我。
  「拿是拿到了啦……」
  「真好啊──秋天真是戀愛的季節!」
  「學長,你春天和夏天也都這樣子講過……」
  我從牛仔褲口袋中拿出對折的餐巾紙。在居酒屋的店名印刷字底下,寫著點梅酒的女性的電話號碼。雖然上面的數字因為餐巾紙表面的凹凸紋路而歪斜扭曲,但還是能清楚辨識。
  「如果下次能在沒有那位學長的環境下喝一杯就好了。」她在道別時說了這句話,同時把餐巾紙交給我。
  「喂,快點聯絡她啦。現在立刻、在我面前。」
  「我為什麼非得照做不可啊?」
  「有趣的事件如果沒在我的眼前發生,就等同於沒發生過。」
  我妻學長用食指和中指圈成橢圓形,像是戴眼鏡一樣放在雙眼的前方,看起來就像個新品種的外星人。
  「我才不聯絡。」
  「為什麼?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耶。」
  「因為八成沒希望。」
  當她叫住我的瞬間,我還在心裡妄想:「原來如此,像我這種長相的人其實在這地區可是大受歡迎的風雲人物,就算沉默不語也會有女生主動搭話啊。」這種投機的邪念還讓我不由得擺出陶醉的笑容。
  但是,當我聽見她說:「下次我們倆一起喝一杯吧。」的時候,卻感受到如同陰天般的鉛色。那是罪惡感。如果她真的對我有好感,我的腦中不可能會浮現出那種顏色。「我記得她有男友喔──」
  「啊──這樣啊。果然。話說,既然你早就知道,就事先跟我說啊!」
  學長絲毫不在乎我抱怨的內容,繼續說道:
  「畢竟她的社團因為人數不足的關係,快要廢社的樣子。所以才會到處尋找願意入社的人,參加聯誼也是為了這理由吧。」
  學長在大學內走個三步就會遇見認識的人,對八卦話題也很敏銳。
  「那可真是辛苦啊。」
  或許正因為這種內情,她們才肯隱忍下來,並讓那場聯誼溫和地結束。我感受到的那個代表罪惡感的灰色,也是因為欺騙了我而受到良心的譴責吧。
  「學長,你就算知道她有男友,也知道她的社團狀況,還願意參加聯誼啊。」
  雖然我妻學長從來沒有達成他的目的過,但對他來說,參加聯誼是為了要找女朋友的,要他參加一場毫無未來可能性的聯誼,實在很不自然。
  「為了和女生相遇而參加準沒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醉而體溫上升,學長脫下身上唯一一件夏威夷襯衫。
  「就算有一朵花腐敗,不代表整座花圃都髒掉了不是嗎?不管是為了增加社團人數還是有沒有男友,都有相遇的價值啊。說不定你可以在聯誼中遇見更可愛的女生,對方也可能會跟男友分手啊。」
  「相遇的價值……」我像個笨蛋一樣復誦。
  「你的問題在於談戀愛之前吧。你就加入社團,喜歡上個有男友的女生然後被甩,這樣也算是一個寶貴的經驗啦。」
  學長大大地張開雙臂如此提案,他的腋毛也跟著展露無遺。
  「為什麼是以我被甩為前提啊。」
  「我才想問你為什麼會覺得事情可以稱心如意啊?就憑你那個性。啊,有分岔。」
  學長從腋下拔了一根毛之後,只在一瞬間四處看一下有沒有垃圾桶,隨後立刻斷念,直接把那根分岔的毛髮往自己的背後丟去。
  「你都讀了這間學生多到像笨蛋一樣的大學耶,多去跟幾個人相遇啊!你就是這副德性,才會一個朋友也沒有。不管是在這裡還是老家。」
  「你、你哪知道我在老家有沒有朋友……」
  「我知道啊。你一次也沒回老家過吧?就連暑假也一直待在這裡不是嗎?」
  放在紙箱上的可樂罐發出喀啦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贊成學長的發言。
  「因為回老家的交通費開銷太大了啊。再來,就算是我這種人,也是有一點戀愛經驗的,我也有一兩個喜歡的女生……」
  「做出行動之後才算是有戀愛經驗啦。告白之後被甩,就可以得到首次失戀點數1點。」
  「失戀點數是什麼啊……?」
  「就是經驗值,累積之後會發生好事喔。」
  「你說的那些點數,感覺累積之後好像可以換個米券之類的東西。」
  「白癡,至少可以讓你去夏威夷旅行啦。」
  不知道為什麼,學長挺起了胸膛。
  「反正你口中的戀愛八成只是躲在牆壁或樹木陰影處偷看女孩子吧?說不定連話都沒說過。沒錯吧?」
  被說中了。我無法反駁,只好把手上的餐巾紙擺在可樂的旁邊。從可樂罐滴落的結露開始慢慢地染濕纖維。
  「我小時候曾經問過喜歡的對象覺得自己怎麼樣。」
  「對方一定說你是個陰沉的傢伙吧?」
  「只有學長你會這麼直白啦。對方只說:『喜歡你啊,沒有問題。』」
  「說謊的吧?」
  我妻學長的回嘴彷彿說明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讓我不發一語。正如他所說,對方對我說的那句話,的確是謊言。
  「沒錯,你說得對。」
  只是,有件事我沒跟學長說明。我詢問的人並不是戀愛對象,而是我的父母。
  當我吐露出「聲之色」的事情後,便開口問我的父母:
  ──擁有這種力量是不是很怪……?
  父親立刻就回答說:「哪裡怪」「別在意」。而母親也跟著接話說:「沒錯沒錯,那是個性的一種啦。」
  但是,就在此時,我在腦內感受到混濁的綠色。現在回想起來,那顏色就跟當時上學路線中會經過的儲水池裡頭生苔的水一樣。還是小孩子的我,總覺得那個位於住宅區又深不見底的池子很噁心,每天都故意用跑的跑過去。
  那顏色對我來說,是不安的象徵。
  我立刻回答說:「這樣啊,我知道了。」便立刻轉頭不再看著父母。因為我覺得不應該再繼續看他們的「聲之色」了。
  如果父母心底那股不安之色並不是我會錯意、如果那顏色變得更深的話……一這麼想,我甚至喪失了製造話題並跟他們聊天的能力。
  後來我再也不曾跟父母談跟「聲之色」有關的話題。或許他們以為隨著我長大成人,也早就感受不到了吧。
  從此以後,我開始自行避開與包括父母在內的人四目相交,盡可能不要感受到他人的「聲之色」。
  我會和他人保持距離,時時留意說話的時候不要觸及對方的神經。
  我害怕擅自深入他人的心而讓他們受到傷害。絕對不可以讓對方的顏色變得混濁。同時,卑鄙的我也很怕察覺對方藏在心底的想法,害得自己受傷。
  即使如此,憤怒的沸點或悲傷的洞穴仍然會突然出現在眼前。當我一發現,身體就會像傀儡般失去柔軟度,連站都站不好。
  多虧這能力,讓我的高中生活完全沒有充實可言,也只交到幾個徒有形式的朋友。但我還是因為自己沒有傷害到任何人、沒有惹任何人生氣而感受到成就感。
  看得見「聲之色」並不是什麼英雄的超級力量。這股力量既不能解決事件,也無法拯救任何人。如果說真的有人因此得救,那個人應該就是膽小的我自己吧。
  「我很不擅長這種事啊。溝通交流什麼的、抓取與人之間的距離感什麼的。」
  餐巾紙吸飽可樂罐上的水滴後,變得濕濕軟軟,我仔細地對折,然後直接丟到垃圾桶。
  「人都有擅長或不擅長的事啊。」
  我說完後卻沒聽到任何回答,抬頭一看,發現學長把喝光內容物的氣泡酒瓶抵在自己的胸膛上,玩了起來。
  「誠一你看。作品命名為《用乳頭和易開罐拉環痕跡做出的臉》。」
  「看來你對我的事根本不感興趣嘛。」
  「嗯。啊,糟糕,要消失了。誠一!快點拍照!快!」
  
  ●
  
  當我轉頭背對著電腦螢幕時,發現窗外已經一片明亮。接收到跟電力製造的光線截然不同並帶有熱度的光芒之後,我的眼球感到一陣刺痛。
  像這樣沐浴在清晨陽光之下,代表自己又度過了漫長人生中的其中一晚,心中油然升起些許成就感。
  我從椅子上站起,打開陽台窗戶。秋天特有的乾燥空氣進入屋內,彷彿乘著秋風而來的茶色枝葉,在一樓涼亭中搖曳。
  「好啦,快點起床準備!」
  「姊姊也還沒好啊!」
  「那姊姊也一樣動作快!快點快點!」
  「知道了啦──!」
  隔壁鄰居家傳來聽起來不像剛起床的少女聲和腳步聲,我沉重的身體與那快活的聲音呈現出鮮明的對比,同時,我想起以前我妻學長對我所做的預言:
  ──我看你啊,總有一天會死在公司的電腦前,螢幕上顯示著別人硬塞給你的工作,因為已經做完了,上司看了你的死狀之後也只會說一句:「好吧,算了。」
  我當時盯著我妻學長的臉,「聲之色」顯示出的是代表無色的白色,不帶有任何含意。因為他並不是在開玩笑或嫌棄我,反而讓人無法生氣。況且,隨著時間流逝,就連我也開始覺得學長的預言越來越真實。
  「七點了啊……」
  我妻學長要我做的影片編輯作業已經完成了八成左右,電腦用盡全力輸出最終檔案,速度慢到就連滑鼠動作都變得遲鈍起來。
  「就這樣睡下去……好像會很危險。」
  從我住的公寓到大學,大約是騎機車二十分左右的距離。之所以選擇住在有點遠的地方,是因為我把低廉房租的重要性放在通學的便利性之前。而且和位於縣境的大學周遭環境相比,這個地區的超市和較有規模的店也比較多。
  早上九點的課,就算把早上會塞車這點考慮進去,騎機車上學的話也只要在八點半出門就來得及。所以只要在出門前十分鐘起床……
  我開始在腦內計算開始上課前的預定排程,雖然能睡的時間短暫但還算足夠,可是,我完全沒有起得來的自信。
  高中時我會在固定的時間起床,每天都有充足的時間準備出門上學。但讀了大學之後,當可以自行決定要不要出席上課時,我也變得無法戰勝睡魔。
  棉被就像是聖母一樣溫柔包覆著我,彷彿有人正在操縱睡覺的我,讓我自動關閉鈴聲大作的手機鬧鈴。重複這動作好幾次後,我才一邊蠻橫地憤怒並心想:「為什麼這世界上會有人發明貪睡功能啊?」一邊爬出被窩。
  當然,這裡沒人會責罵為了看午夜外國影集和電影而熬夜的我也是其中一個原因,早睡對我來說就跟早起一樣困難。
  「該準備上學了吧……」
  徹夜未眠直接迎接清晨陽光,對大學生來說,是搶下出席率的其中一種機會。
  當我伸展已經固定成椅子形狀的關節時,放在佈滿灰塵的桌上電風扇旁邊的手機開始震動。
  不管撥電話的人是誰,我都討厭手機鈴響的瞬間。因為這和被他人搭話是一樣的意思,都是要開始交流的訊號。
  當然,用電話或郵件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就感受不到「聲之色」,就算如此,我的內心還是會像條件反射一樣武裝防備。
  畫面顯示為「我妻學長」。
  「喂學長?要代點名嗎?」
  『哪有人第一句就這樣說啊!』
  我看不見隔著電話的學長的臉,所以腦中不會浮現「聲之色」。不過倒是可以很清楚知道他現在很不服氣。我很後悔自己因為熬夜而精神疲憊導致嘴巴亂說話。
  「對、對不起。有什麼事嗎?」
  『喔,其實只是要你代替我去點名啦。』
  我覺得正經地道歉的自己真是個白痴。
  『不管是不是找覺得我只會要他代點名的人幫忙,我的心情也不會有所變化啦!』
  聽起來好像合情合理但根本只是自我中心的歪理,總之還是先道歉再說。
  「抱歉。要幫你去上色彩跟影特嗎?」
  『只有影像特論,我沒選色彩課。』
  是第二堂課。我記在腦中。
  『還有之前那個作業,今天要討論喔。下午三點在第二學食集合。』
  「嗯,說得也是。差不多也該開始準備了……」
  『我打算以少人數拉長時間製作,不早點開始不行。
  』
  學長說的那個作業,是得製作五到十分鐘左右的影片並且提交。出這份作業的課堂是必修學分,學長這次也終於打算開始著手進行。跟他上同一堂課的我也只好擔起這分責任,兩個人一起製作。
  『還有,教授還指示說,禮拜五以前要提交外景地點的資料,你可以隨便幫我在大學內錄一錄嗎?』
  「拍攝場所決定在大學內嗎?」
  『我們都還沒討論,哪能這樣定案啊。提交資料這種中間報告,不過只是給教授確認我們到底有沒有偷懶,隨便交一下就好……啦。』
  學長打了一個大呵欠。
  「我順路去你家拿攝影機吧?」
  『不要,我現在要睡了。你就用手機隨便拍拍……就好……』
  他又打了一個大呵欠之後,說了一聲『晚安』就掛斷了電話。
  
  第一堂的色彩學播放了以黑白與彩色切換演出的外國電影。我沒有從電影中感受到「聲之色」過,像這樣子欣賞電影也是課程的一環,令人不禁想要感謝藝大這個環境。
  高中上課時,有時候我會看見老師因為在課堂中講話的學生而煩躁不已的「聲之色」,因此憂慮到無暇聽課。
  不過,因為我徹夜未眠的關係,即使電影再有魅力也是毫無意義,我不小心在中途睡著,等醒來之後才發現已經下課了。
  
  我就這樣渡過每一道上下課鈴聲之間的時光,和我妻學長約好的時間也不知不覺快到了。我提早十分鐘離開教室,邁步前往約好的集合場所──學生食堂。
  走路的時候,掛在脖子上的耳機不停碰撞連帽外套的拉鍊,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
  平常為了不要感受到多餘的「聲之色」,我會戴上耳機邊走邊聽音樂,不過今天得先做被委託拍攝場所的取景工作。
  我啟動手機裡的應用程式,用長方形截取視野的一部分,日常世界似乎成了人工製造的影像世界。即使就讀影像學科,比起拍攝工作,比較常進行編輯工作的我其實很少有掌鏡的機會。但我並不討厭這個瞬間。
  我一邊留意行動方向,一邊往學食走去。
  就算拍攝的是毫無意義的場所,我妻學長也會在之後補上似乎有那麼一回事的說明吧。拿來當作期中報告應該很充足。
  這間大學座落於郊外,校地寬廣,我曾經把機車停在停車場,結果因為覺得走到教室的距離又遠又麻煩,最後乾脆直接騎車回家去了。
  校舍之間的道路兩旁鋪著草地,前面有位美術學科學生身穿沾上各色斑點的連身工作服,正在畫布上揮毫作畫。他的視線前方是葉子開始變色的街道樹。但當我與他擦身而過時,卻發現他畫的街道樹蔥綠茂密。
  「葉子的顏色變了……不重畫的話……」
  我聽見他如此喃喃自語。
  雖然我一直跟其他學生擦身而過,也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動作。在這校園內,邊拍攝邊走路的人並不稀奇。
  我走到被校舍所包圍的中庭,上個月的學園祭曾在這裡架設一座巨大主舞台,似乎也擺了好幾間攤位。因為我一次都沒參加過,所以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樣的光景。
  正當我轉圈拍攝中庭的中心時,突然在畫面中看見了惡魔。
  「那是什麼?」
  我的視線離開手機,用自己的雙眼親自確認。校舍三樓外的走廊上,的確站著一位長著羽毛和角的男人。
  我揉了揉眼睛之後,這才想起,那邊應該是設計學科的校舍。他大概正穿著上課時做的其中一份作業,或是正在做月底的萬聖節用服裝。
  我操作手機拉近鏡頭,雖然畫面變得很粗糙,但也確認到他背上的羽毛根部裝有固定用的皮帶。路過的女學生為了不要撞到羽毛,彎下腰從惡魔的後面通過。
  為了清楚捕捉打扮成惡魔的男學生,我往後退了幾步。
  此時,在畫面中,剛剛從惡魔後面通過的女學生正好瞄了一眼自己的手錶。也許是因為從她看著手錶的角度延伸看過去時,發現到了我的身影吧,她的視線也自然而然往我的方向移動。這時,她突然用力指向我。
  她是不是在氣我擅自偷拍?我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這瞬間,腳後跟似乎撞到某個東西。
  當我整個人的重心轉移到背後時,腦中突然掠過這座中庭的別名。這所大學的學生,都稱這座中庭為「噴水公園」──
  唰啦!一陣銳利的聲音後,我的耳裡灌滿了水,視野搖搖晃晃的,口中吐出的泡沫不停地往上浮。
  「噗呼!」
  我一邊吐出從嘴巴和鼻子入侵的池水一邊浮出水面,抓緊水邊的圓形圍欄後才爬了上來,比起寒冷和疼痛,最先充斥我整個腦子反而是丟臉的感覺。
  一邊拍攝一邊在校內走路的學生並不稀奇,但因此絆到腳之後還直接往後翻下噴水池的學生可就沒那麼常見了。
  「小心背後啊──!」
  站在走廊上的惡魔把雙手圈成擴音器取笑著我,經過這附近的學生也不禁失笑出聲。
  雖然我也很希望有人可以事先告知,不過對方如果是個天使那也就罷了,要求惡魔這種事也未免太不合理,況且這次完全是我自己太過粗心大意了。
  我坐在噴水池畔看向腳邊,找到了自己的手機。跌倒的時候手剛好沒抓穩,手機才僥倖沒有跟著落水。倒是包包和裡面裝的東西全都濕透了,我把掛在脖子上的耳機拿起來一看,水沿著耳罩滴個不停。
  「──哈啾!」
  突然吹起的風撫過我濕漉發冷的身體,讓我反射性地打了一個噴嚏。就在打完噴嚏並睜開雙眼時──
  〈你沒事吧?〉
  寫著這個問句的便條本攤開出現在我的眼前,抬頭一看,發現有位女性站在眼前。
  光線在她的周圍形成一道七色的結晶,給我一種彷彿身處於極光之中的錯覺,直到自己的瀏海滴下水滴後才回過神來。
  她重新整理自己身穿的柔軟奶油色的針織薄外套衣襟,再度把寫著〈還好嗎?〉的便條本舉在胸前。
  「呃、我沒事。沒問題,完全沒事。」
  她把自己色澤典雅的茶色頭髮編成一條辮子,掛在右肩上。辮子編得輕柔鬆軟,髮根的部分還包覆著柔軟的空氣。
  她的鼻子並沒有特別挺,眼睛也不是很大,但我的視線還是離不開她的臉。那柔和的表情堆滿了親切感,彷彿我是她認識許久的朋友。
  我的心跳加速,有股時間正緩慢流逝的錯覺。是因為她的面孔?還是她的舉止?又或是我正在思考這簡直像是電影的其中一幕呢?眼前的畫面幾乎要讓我脫口說出「好美」。
  「啊,妳是剛剛的……」
  我記得這一身白色洋裝搭針織薄外套的打扮,她就是剛剛在走廊上指著我的女性,看來她還特地從那邊走過來。
  她轉動夾在便條本後面的原子筆並握在手上,在便條本的反方向振筆疾書。
  〈來不及幫你,真抱歉。〉
  她在這段文字後面畫了流汗的圖案,看起來就像是郵件中會用的繪圖文字。她沒有用聲音來表達意思,而是只用手勢和表情、文字傳達。
  「不,不會。畢竟是我自己犯蠢跌倒……」
  大腦比平常還無法正常運作,不只是因為對方用文字詢問我的關係,還要加上她身周的空氣感非常清澈這個原因。她那純粹的視線,令我比平常還要緊張。
  「啊,話說回來、那個,課、要開始了……」
  她在自己的臉蛋旁邊比出一個OK手勢。
  「啊,這、這樣啊……」
  我像是義務般地答腔,並偷看她的臉色。她是不是正在心底嘲笑著我呢?是不是很瞧不起我呢?雖然心中很不安,但她並沒有發聲說話,使得我也無法確認她的「聲之色」。
  她用指尖摸了摸放在鎖骨上的辮子後,又寫下其它文字。
  〈有沒有東西可以擦?〉
  「吹(註1:日文的擦和吹的假名寫法相同。)?咦?笛子之類的嗎?」
  她聽到我的回答後,先是睜大了雙眼,隨後緩頰而笑,然後再度提筆寫字。
  〈我是說,擦的東西。〉
  「啊,這樣啊,擦的東西啊!抱歉,因為我剛剛在聽笛子的聲音,所以搞錯妳的意思了。還讓妳特地重寫,真是抱歉。話說回來、那個,我沒事。這點程度一下子就會乾了。」
  我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話,一邊狼狽地站起身來,闔起包包。而她又再度拿便條本給我看。
  〈慢慢來,沒關係。〉
  好漂亮的字。每一撇一劃及收尾的線條都清晰細瘦。
  她確認了一下看著她寫的字而沉默不語的我之後,又再度振筆疾書。
  〈因為我講話也很慢!〉
  她像是在捉弄人似地歪著頭笑著,一道風吹來,長度到膝蓋以上的洋裝下襬搖曳飄動。
  「那個……我沒有受傷,沒事的。」
  隨著她的文字影響,我清楚了解到自己的思緒似乎也開始變得清晰起來,即使整頭濕淋淋,也感覺舒服的不得了。即便如此,我似乎因為只有腦部充血的關係,感覺不出是冷還是熱。這種不可思議的感受一直圍繞著我。
  「反正福利社有賣襯衫和毛巾,幸好手機沒壞。」
  她聽完我的說明之後,一臉純真地豎起大拇指,臉頰上浮現了酒窩。
  妳叫什麼名字──這句話差點從我的喉嚨蹦出來,但我還是選擇說出其它台詞:
  「那我先走了……」
  「小川澄!妳在幹嘛啊!」
  朝我們拋出這句話的聲音來自於我妻學長。他突然從路過的情侶中間穿過,往我們的方向走來。
  「嗯?這不是誠一?在冬天游泳啊?好像很好玩,我也試試看吧。」
  「學、學長,你認識她嗎?」
  我交互看著學長的臉和這位女性的臉,她則是對學長點頭致意。
  「喔,她是川澄真冬,是我女友!」
  
  ●
  
  「──開玩笑的啦!」
  我妻學長大口咬下沾滿咖哩的炸豬排。
  我和學長和川澄真冬三個人圍坐在學食的圓桌前,只有我和學長兩人之間的椅子距離比較近。
  現在已經過了中午時分,學食內只有零星的人在。
  「看她的反應就知道是騙人的了……」
  川澄同學很難為情似地玩起右肩上的辮子。
  放在她手邊的便條本還殘留剛才在噴水廣場中寫的文字。
  〈不是女友。〉〈第二次見面!〉
  那凌亂的文字看起來像是只懂得隻字片語日語的外國人寫的,讓我回想起她焦急寫字的模樣。
  不管是拚命否認的時候,或是一起來到學食的時候,她都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但我卻完全沒有開口詢問原因。
  「話說回來這件運動衫這可真適合你啊,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穿呢,超好笑!」
  我妻學長用湯匙指向我身上的運動衫,這是我用濕答答的五千日圓鈔票在福利社購買之後,在廁所邊發抖邊更換的衣服。胸前印著大大的「SHISHIDO UNIVERSITY OF ARTS」美術字體。
  「我也沒想過自己竟然會穿上這種衣服,自從在大學介紹博覽會看到學長姐們穿過以後就沒見過了。」
  「下次聯誼的時候穿吧,可以用來吸引對方喔!」
  我妻學長扯著我的衣服下襬,把印在上頭的文字縱向拉長。
  「別這樣啦。」
  〈多少錢呢?〉
  從打算推開學長的我和學長之間冒出一本便條本,川澄同學的上半身向前,從圓桌的對面探了過來。
  「價位嗎?我看看,是二千五百日圓。」
  川澄同學的眉毛動了一下,在便條本上振筆疾書。
  〈貴?便宜?〉
  「很貴啊!材質又很廉價,是我的話一定能做出更好的衣服!」
  我妻學長自信十足地高舉湯匙。
  〈設計費?〉
  難道她想買這件運動衫嗎?她跟我不一樣,如果讓她穿上的話,或許看起來會變得很時尚。
  「這只是叫學生免費畫的東西啦。隨便去設計科找個人說:『你被選上了!』然後煽動對方動工。」
  川澄同學理解似地用力地吐氣後,點頭表示明白了。
  她毫不膽怯地正在跟大嗓門的我妻學長對話,從旁人的角度來看,我說不定看起來還比較像是碰巧跟他們併桌的人。
  「小川澄妳不會畫圖嗎?我記得妳是文藝學科的吧?」
  她明確地點了頭,試圖讓她的動作更明顯可見。
  「校內學科多成這樣,其它學科的人根本就和陌生人沒兩樣啊──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嘛。況且這校地根本大到瘋了,大概有幾萬個巴掌大吧。」
  川澄同學聽見學長用狹窄的代名詞當作例子後,做出大笑的動作。
  「妳都在文藝那塊做什麼啊?」
  她一聽見詢問就開始動起原子筆,不知道是不是寫了好幾個筆畫多的漢字,應答的時間比之前都還要長。
  〈我正在學雜誌編輯論和圖書館員的資格證照。〉
  我在他們一來一往交換基本情報的對話中插嘴問道:
  「咦,我妻學長和川澄同學是朋友吧?」
  不知道為什麼,只有在說出「川澄同學」的時候,音調變得有點低。
  「喔!我們是命中註定的好夥伴喔,是我老友的學弟的朋友的追蹤者介紹給我的。在上禮拜。」
  「根本就是陌生人嘛。」
  川澄同學的肩膀突然晃動了一下,她緊閉雙唇拚命忍笑並動筆。
  〈透過朋友介紹的。〉
  然後她翻頁,給我看寫著〈請多多指教。〉的頁面。
  那句文字是用粗字麥克筆寫的,寫滿了整張紙。我想她應該是先在本子上寫了好幾句常用句子吧。當她正要闔起便條本時,我看見後面的頁面上寫著〈咖啡。一份牛奶。〉
  既然準備得這麼完善,想必她發不出聲音並非一時的狀態,應該不是因為唱卡拉OK而破嗓,也不是是因為感冒而聲音沙啞吧。
  「小川澄想要幫忙做我們的作業,因為她很好奇。」
  「幫忙?」
  我偷瞄了一下川澄同學的臉,發現她正盯著我看並點了點頭。結果我又因為條件反射的關係而別開視線。
  「詳細的狀況我也不清楚就是了。」
  我妻學長看向川澄同學,催促她說明,她便立刻開始寫字。我在一旁沉默不語,學長則是一邊咬著咖哩豬排的豬排,一邊等她寫完。
  〈我平常並沒有在進行創作活動,不過倒是經常看見有人在校園內著手創作,所以想親身體會一次看看。〉
  「哼嗯──因為是藝術之秋嘛!雖然說藝大是一整年都在幹這種事就是了。所以,那妳可以做什麼呢?畢竟是學文藝的,會寫腳本之類的嗎?」
  我妻學長把最後一塊豬排放入口中之後如此問道,盤子裡只剩下咖哩醬汁和白飯。
  〈我只會看書而已,我很喜歡看兒童文學。〉
  川澄把寫著這段文字的頁面攤在我們眼前時,又在另一頁寫下其它文字。
  〈所以不管是什麼雜事我都願意做。〉
  在我讀完句子以前,我妻學長就開口說道:
  「演員吧。」
  「咦?」
  我妻學長用雙手比出一個框架,把川澄同學收入其中。
  「因為妳是美女啊。既然要幫忙的話,出現在影片中應該是對我們最有用的吧。」
  川澄同學別開視線,遲疑了之後,才答覆道:〈如果能幫上忙的話。〉
  「不,可是學長……」
  我在反駁前打住了,而我妻學長則代替我繼續說道:
  「你想說她有失聲症對吧?」
  那是浮現在我的大腦角落,想要避免去確認的單字。而我妻學長卻輕易地脫口說出來了。
  我偷偷看了川澄同學,她沒有做出否定動作,連表情都沒有變化。
  「需要聲音的話,另外再錄製就好了。就像你有技術、而我有企劃能力一樣,必須出現在影片中的人就要擁有不錯的外貌,我們要把能準備的東西全都活用到最大極限啊。」
  「你這麼說或許沒錯啦……」
  我幾乎就要同意學長說的話。當我準備換下一個話題時,他卻用詭異的高聲說道:
  「總而言之,小川澄,要不要跟我來一場吻戲啊?」
  緊張感一口氣煙消雲散。我感受到的「聲之色」是鮮明的桃色。
  「你在胡說些什麼啊!」
  我用手擋住了學長對川澄同學拋的媚眼,她滿臉通紅地快速在紙上飛舞著原子筆。
  〈接吻!不行!沒辦法!〉
  寫出來的文字又變得斷斷續續了。
  「請妳冷靜下來,他是開玩笑的啦!不用當真也關係!」
  「什麼嘛!有什麼關係!我想要接吻啊!」
  「演員要有不錯的外貌才能當不是嗎!」
  「幹嘛說得好像我很醜似的!啊,對喔,我的確是滿醜的!可惡──被反將了一軍啊!」
  看著學長自顧自地想通後,我再度對川澄同學說:
  「開始拍攝之後,就不能換髮型之類的喔,這樣也沒問題嗎?」
  川澄同學謹慎地點頭。
  「反正就算換了,大不了叫誠一想辦法合成就好啦。」
  「不,請你不要強人所難……那種事我辦不到。」
  我妻學長老是覺得電腦和編輯軟體是萬能的東西,之前還想叫我幫忙刪除色情影片的馬賽克。我當然辦不到。
  「如果是在同樣的狀況及同樣的環境下拍攝倒還說得過去,既然沒那個技術,那麼用手動調整是最好的方式。」
  川澄同學不知道是贊同我說的話,還是顧慮到我的心情,她像是在叫好似地頻頻點頭。
  「所以小川澄也要注意不可以發胖或變壯喔。」
  我妻學長說完開玩笑般的發言後,不等我們做出反應,便逕自站了起來。正想著發生了什麼事,就看到他拿著餐盤往學食的配膳區走去。
  「喂!阿姨!我點了咖哩豬排飯,可是上面沒有豬排耶!」
  「回去想點更好的謊言再過來吧!」
  學長和學食的阿姨短暫對話後,就「嘖」地一聲抿著嘴走回圓桌前。
  「不好意思,他就是個我行我素的人……」
  川澄同學低著頭,邊笑邊左右搖頭,表達出「沒關係」的意思。
  「好了,轉換一下心情,接下來要說點正經話了。」
  「那剛剛說的那些到底算啥啊……?」
  我妻學長無視我的吐嘈,面對川澄同學說:
  「五千日圓可以嗎?算是打工費。」
  川澄同學揮著雙手,表達自己不願意接受的意思。
  「我可不是出於好意才要給妳錢,學生製作的東西是很隨便的,畢竟大家沒把這當工作看待啊。妳也無法證明,妳可以好好地把指派的工作做到最後吧。」
  這赤裸的發言聽起來像是在懷疑對方的責任心,但我從我妻學長的發言中感受到的「聲之色」卻毫無懷疑他人的感情,他只是平淡地說明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畢竟也是有成員在拍攝途中談了戀愛,或是變得很忙。為了拿來譴責那些人的良心,我才會付他們打工費。這算是一種保險吧。」
  川澄同學一臉困擾地低著頭,輕輕撫摸著自己編成一條的辮子。
  「這影片關係到我和誠一的重要學分,而妳既沒有相關作業的經驗,也沒有想要挑戰的事情對吧?講白了就是因為不知道妳的目的為何,才沒辦法信任妳。所以對我們來說,讓妳收下打工費也是……」
  川澄同學用力地搖頭,打斷我妻學長所說的話。其力道之大連辮子也跟著左右搖晃起來。接著她拿起自己的包包,從裡頭取出一個收納袋。
  水藍色的厚實收納袋令人聯想裡面該不會放了寶石之類的東西吧,結果袋子裡拿出來的是一台卡式隨身聽。
  「這是……錄音帶?」
  「真古老啊。」
  在最近,把任何東西數位化似乎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放在白色圓桌上的卡式隨身聽,看起來就像是從過去穿越時空而來的物品,實在非常不協調。
  川澄同學把插在卡式隨身聽上的耳機遞給我們,耳機本身是新型的流線型設計,和卡式隨身聽之間產生奇妙的反差感。
  我妻學長把耳機戴在右耳,我則是戴在左耳。川澄同學確認我們都戴好之後,按下隨身聽本體凸出的播放鈕。卡式隨身聽的機體當中,數個零組件發出了聲音開始連動起來。從製作成橢圓形的本體窗格中,可以看見錄音帶的圓型鏤空處開始轉動。令人不禁回想起小時候放在媽媽的車子裡那台令人懷念的卡式音響。
  一段聽起來像是下雨的雜音流入耳中,雖然那算不上甚麼讓人聽了感覺舒服的聲音,但隨後播放的音樂卻讓我頓時無法言語。
  一個透徹又沉穩的女聲正唱著英文歌曲,沒有吉他或鋼琴的伴奏聲,聽起來就像是在哼歌似的。
  即使雜音仍然沒有消失,但我的耳朵卻似乎忘了它的存在,只有歌聲傳達到自己的腦中。我的心隨著拉長的尾音一起震動,就連在間奏時,都著急得希望女聲能趕快接著唱下去。
  「〈Free as a Bird〉……」
  我妻學長在旁邊如此喃喃說道。而我甚至專心聽歌到對學長的發言毫無反應。
  喀嚓。歌曲隨著這個聲音停止了。
  「所以這是……?」
  我妻學長問到一半看著我的臉,欲言又止。不知道為什麼,連川澄同學也盯著我不放。
  「咦?怎麼了?」
  川澄同學用手指著自己的臉頰,我也跟著她做出一樣的動作,卻發現自己的臉上流下一滴淚。
  「咦、抱歉、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歌聲很美……該怎麼說……」
  我也很訝異自己居然會流下淚來。我妻學長沒有因此而調侃我,但他重新看向川澄同學問道:
  「所以,這首〈Free as a Bird〉怎麼了?」
  「那個,學長,〈Free as a Bird〉是什麼?」
  我妻學長只用雙眼盯著回問的我。
  「是這首曲子的曲名,披頭四的歌。」
  「喔……」
  我不經意地盯著放在桌上的卡式隨身聽,發現川澄同學把便條本放在隨身聽的旁邊,她似乎在我們聽歌前就已經寫好這段文字:
  〈希望你們使用這首曲子。〉
  其實不需由她提案,我更覺得這首曲子擁有讓我們拜託她讓我們使用的價值。
  「與其說是拜託,不如說這才是妳真正的目的吧?小川澄啊。」
  川澄同學謹慎地點頭。
  「誠一,你怎麼看?」
  「咦?這個……畢竟歌聲很好聽,再說了,反正現在我們也還沒計畫好要拍什麼。」
  「我不是問你這個啦,是問你雜音之類的問題能不能克服。技術類可是你擅長的領域耶。」
  「啊,對喔,你說得對。」
  川澄同學用力看著我,令我不由得退縮了起來。
  「該怎麼說呢,畢竟這是錄音帶,雖說雜音很多,但如果能去除掉的話,會比較適合用來拍攝……話說回來,能不能找唱這首歌的人過來重錄?」
  唱這首歌的人。當我說完之後,不知為何聯想到了川澄同學。我莫名地覺得,如果她能發出聲音的話,或許就是這種音調吧。
  而川澄同學的回答讓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不見得是錯的。
  〈這是我姊姊唱的。〉
  她寫下這句話後便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機,外觀看不出任何明顯的傷痕,她把手機放在桌上操作,打開一張照片。我和我妻學長跟著探頭看去。
  螢幕上出現的是一張老舊的實體照片,看起來像是重新用手機內建相機翻拍的。照片角落的日期是用橘色點點排列印刷的。
  照片中的人是一頭金髮的川澄同學。當然,從剛剛的對話可以推斷出,這個人應該是她的姊姊,只是只是她們實在相似到了讓人一看就可以做出如此聯想。
  「這是妳姊姊的話,這邊這位是……?」
  我妻學長指著躲在金髮女性的影子下的小女孩。在學長發問以前,我根本沒發現那邊還有一個人。
  〈是十年前的我。〉
  「那就請姊姊過來再唱一次……」
  聽見我的提議後,川澄同學緩緩地搖頭。
  筆尖斷斷續續地發出摩擦便條本的聲音,聽起來比之前寫字的聲音還要大。
  〈姊姊在十年前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過使力的關係,〈死〉這個漢字的第一筆又短又歪,看起來不太平衡。
  
  我和我妻學長在公車站牌送川澄同學離開後,便走向停車場。從道路一旁延展的田地當中,還殘留著一點一點的稻草根部。附近飄散著割完稻子的味道,幾乎讓人鼻子為之發癢。結束一年耕作期的田地看起來有些寂寥,也帶著一股做好過冬準備的平靜感。
  「學長,真虧你知道那首曲子。」
  我妻學長把鑰匙圈插在手指上,快速地轉動他的自行車鑰匙,看來他已經把剛剛鑰匙差點飛出手指掉到水溝裡的事情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你是說〈Free as a Bird〉嗎?與其說曲子,不如說是它的製作背景很有名。」
  「製作背景?」
  「那首曲子是約翰藍儂死後製作的曲子,他生前把這首歌的樣本帶製作到一半,之後由剩下的成員做完剩餘的部分。因為那本來就不是正式錄好音的曲子,所以也刻意在完成後原曲內放了一點雜音進去。」
  「原來如此,我都不知道。」
  川澄同學的姊姊川澄千夏小姐似乎大她九歲。據說是她的家人趁著讀大學前大掃除的時候,碰巧發現了錄有那位千夏小姐所唱的歌的錄音帶。
  川澄同學用了好幾張紙向我們如此說明。
  〈我是真的很想體驗創作活動,但是明年開始我預定要開始進行就職活動,因此我認為這次會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經驗。既然如此,我希望能夠使用姊姊唱的歌來製作作品。〉
  我和我妻學長並沒有再深入追問千夏小姐的事情。
  和作業有關的討論也只得出了「總之先試著去除雜音看看」這個結論。因為如果不先確認究竟能否把那首曲子編輯到堪用的程度,就沒辦法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目前的作業進度是,預計川澄同學會在幾天後,把轉到電腦中的歌曲檔案傳給我。
  「反正就算不使用那首歌,製作的時候有那麼漂亮的女生在,也很讓人開心啊。」
  我妻學長露出色瞇瞇的模樣。
  學長說的話我同意一半,畢竟我也不是個多一個女生加入就感到困擾的硬派男人。但是,我的心裡同時也有另一半對此有所抵抗。
  「幹嘛愁眉苦臉的,不開心嗎?」
  「不,沒這回事……」
  披頭四在約翰藍儂死後完成的曲子,由川澄同學的姊姊親口哼吟。而她姊姊死後,又由我們把曲子製作成影片。不知道為什麼,我似乎感受到某種命中注定的命運。
  以前的我曾經懷抱如此殷切的想法來製作過影片嗎?
  當她提起跟千夏小姐相關的事情時,我的心底有股想要立刻逃離現場的衝動。因為我很害怕深入接觸他人內心纖細的部分。既然不知道,那就永遠不知情比較好。
  我會不會讓她失望呢?我實在沒辦法無視在自己心中某處持續累積的那股不安情緒。
  
  ●
  
  我來回在擺出整排DVD的架子之間走動,店內播放的「萬聖節鬼片特輯!」宣傳廣播和我的耳機所播放的音樂混在一起,然而不管哪個聲音都沒有傳進我的腦海裡。
  前幾天,我在站前的家電量販店買了便宜的新耳機,之前掉到噴水池的耳機雖然花了我一天的時間晾乾,但依然沒辦法像以前一樣正常運作。
  我手上拿著好幾片DVD,挑選明天開始要在六日兩天鑑賞的作品。
  這間出租店和我住的公寓只有大約一首歌不到的步行距離,整間店面非常狹窄,彷彿被周圍的建築物壓縮過。架子間的空間只有勉強可以與人擦身而過的程度。
  租五片以上享有折扣、海外影集一片一百圓。就算學生優惠券的期限只到這個月底,但我無論如何都想租這個回去看……
  我拚命使用進了大學以後幾乎沒動過的數學腦,計算並尋找最划算的出租組合價。
  這間店有各式各樣的折扣優惠,-而這些豐富過頭的優惠總是讓我煩惱不已,不小心花上超過一小時計算怎樣比較划算也不稀奇。
  這間店的優惠之所以會如此豐富,是因為同一條路上開了一間知名連鎖出租店。
  就我的角度來看,開了一間品項多、折扣方法單純的新店面當然是一件幸運的好事,但現在我已經不去那邊消費了。理由是以前曾在那發生過的事情。
  大約半年前去租電影的時候,看著陸續收銀台回收的整排DVD的當下,店員突然對我說:
  「我也很喜歡這部電影喔!Sammy Wei真的很棒耶!」
  他的聲音纏繞著彷彿新鮮現採橘子般的顏色,我也只好回答:「這樣啊。」其實我只是因為介紹寫得很有魅力才會拿起這部片子,根本沒看過那部電影,就連店員說的名字究竟是演員還是監督,我都一知半解。
  後來,我因為害怕對方再度找我說話,直接把DVD放在深夜還片用的箱子以後,就再也沒去那間店了。
  「就是這個……」
  徹底計算之後,我終於發現最便宜的優惠組合,不禁自言自語了起來。幾乎就在同時,放在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起。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我妻學長,所以一臉無所謂地開啟手機郵件,沒想到寄件人欄位上顯示的名字是「川澄真冬」。這封由意外的人所傳來的郵件,害我差點沒拿穩手上的DVD。
  〈我是川澄真冬!來告訴你關於你們請我做的姊姊的歌曲相關的事情!就結論來說,這對機械白癡的我來說太困難了……照你們說的樣子,我本來以為自己也可以辦得到的。
  我去問了電器行的店員後買了需要的器材,可是怎樣都沒辦法跟電腦連線……問了家人也沒人知道該怎麼辦……真要說起來,我家除了姊姊以外,每個人都是機械白癡!之前光是電鍋的預設時間就花了超多時間,好不容易才設定成功,結果卻忘記把米放進去!而且……〉
  接下來好幾行寫的都是使用家電時遭遇的失敗小故事。
  「真是……長舌啊……」
  郵件當中到處散落著繪圖文字,這封郵件與其說是文章,還比較像是一張圖。補充的部分幾乎都是無關緊要的話題,總之重點就是她沒辦法把錄在錄音帶裡的聲音轉到電腦裡吧。
  〈由我這邊試著轉檔看看吧,可以跟妳借一下錄音帶嗎?〉
  一打完這段話,我把〈可以跟妳借一下〉修改成〈能否請您借我〉後再送出。
  令人訝異的是,我才剛準備把手機放回口袋時,她就立刻回覆了。
  〈謝謝你!很抱歉一開始就派不上用場!可以麻煩你幫我轉檔嗎?我會盡可能配合你的時間前去拜訪你!〉
  她回覆的速度快到彷彿早就先準備好文章,讓我嚇了一跳。她到底是用多快的速度打字啊?直到現在,我打一篇文章都至少還是會有三次按鍵按過頭而錯過想打的文字。
  〈我星期二的課只上到中午。〉
  剛打到一半,我突然停下大拇指的動作,並關閉回覆欄,重新再看一次川澄同學剛剛寫的郵件。
  裡面的確寫著〈去拜訪你!〉
  她打算直接來我住的公寓嗎?
  畢竟要用我的電腦轉檔,直接來我家的確是最不費工的做法。可是,川澄同學突然就說要來我的房間,這進展實在是有些太快了。畢竟就連我妻學長都沒來過我的房間,也就是說,除了我以外,曾經出入我房間的人,只有搬家業者而已。
  我用流著手汗的手送出〈給我錄音帶就好。〉之後,手機又馬上震動了起來。
  〈很抱歉冒失地提出建議!可是,那卷錄音帶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可以的話,讓我待在現場會覺得比較安心!抱歉說出這麼任性的請求!〉
  雖然我絞盡腦汁思考有沒有讓她不用進來房間就可以解決的方法,然而最後我還是不得不認命。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後回信給她:
  〈我星期二的課只上到中午,可以的話就選那天。〉
  到時候就快快地讓她進來,快快地轉檔,再快快地讓她回家,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我默默地把被我夾在硬派電影DVD之間、一部在講述時間暫停後對女生惡作劇的DVD放回架上。
  
  在約定的日子當天,我刻意在最後一堂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偷跑,提早離開學校。雖然在回家的路上去了一趟超市,但因為不知道應該準備什麼東西比較好,結果只隨便抓了幾樣手邊看到的飲料和點心。
  到底該端出日本茶還是紅茶比較好呢?現在天氣涼爽,說不定應該準備熱茶。然而她只是來把錄音帶轉檔而已,準備得這麼周到會不會顯得不自然呢?讓她待太久一定也會造成她的困擾吧?應該說要是她真待得太久,我的精神也會承受不住的。
  在跟她碰面之前,我的大腦就已經陷入一片混亂。正當我用除臭噴霧噴灑房間的各個角落的期間,也差不多到了該去車站迎接她的時間。
  
  車站驗票口的人潮稀稀落落,看來應該不需要花太多時間來尋找對方。
  過了一段時間,我從連接月台的樓梯上看見了川澄同學的身影。她一邊搖曳著長度及膝的黑色裙子,一邊快步走向我。今天的她也綁了一條辮子,輕盈地放在自己的右肩。和上次不一樣的是,她用淡褐色的髮圈固定辮子。
  川澄同學把車票塞入驗票機之後,從掛在肩上的包包中拿出手機來,然後用自己的慣用手把歪掉的寬鬆毛衣的衣領拉正。我拚命忍耐不要看她外露的鎖骨線條。
  〈我來晚了!〉
  她把打著這些字的畫面拿給我看。
  「是不是坐過站了?抱歉,是我的說明不夠充分嗎?」
  川澄同學歪了歪頭。
  「因為妳剛剛從下行的路線出來……」
  她轉頭往驗票口的方向看去。剛剛她是從分成左右兩邊的右邊通路走出來的,如果是從大學的方向過來的話,應該要從上行路線的月台出現才對。
  「抱歉,因為來到這裡要換車站,很麻煩吧……或許真的是我說明得不夠清楚……」
  我低下了頭,不停變長的瀏海遮住了她的臉。盯著她所穿的淺咖啡色短靴好一陣子,也沒收到她任何一句回答。
  應該惹她生氣了吧。正當我為此感到惶恐時,肩膀突然被敲了兩下。
  我抬起頭來,只看見川澄同學一臉困惑地苦笑,用手指著她自己的手機。
  「啊,對喔……」
  她沒辦法說話。我一直低著頭,哪有辦法看到她的回答。
  「抱歉。」
  一道歉就想要低頭是我的壞習慣。我強迫自己的視線不要飄移,直直盯著川澄同學的臉。
  沒辦法不去看對方的臉這件事令我感到很不安,況且我本來就因為不想看到「聲之色」,會習慣性地別開視線。但既然她沒有聲音,那麼也沒有害怕的必要。我如此說服自己。
  就算如此,每次和她四目相交,都讓我緊張到背後流了一身汗。
  〈我沒有搭過站喔。〉
  她舉到臉旁的手機上打著這些字。
  川澄同學用沒拿手機的手搔了搔自己的臉頰後,再用手指向驗票口上方的看板。我的視線循著她的手指看去,發現上頭標有紅色和藍色的洗手間標誌。
  「啊,原來是這樣……」
  因為上行月台方向並沒有洗手間,所以她先去下行的月台那邊上完洗手間後才出站。
  川澄同學在手機裡打出〈要多體貼一點啊〉,笑著拿給我看。
  「對不起……」
  〈不會不會,只是開個玩笑罷了!〉
  她在螢幕上滑動手指,只用兩根大拇指,速度就快到簡直像是倍速播放影片似的。難怪她可以快速回覆之前那些郵件。即使速度快,和一般對話相比還是需要一點時間,不過等她回覆的期間時,我不會感覺到任何不愉快或無聊。
  「妳、妳今天是用手機呢,不是用便條本。」
  〈螢幕文字不好辨識嗎?〉
  她的手機是智慧型手機,螢幕畫面比我的機種還要大,而且畫面內的字型尺寸也有調大,三行以內的句子不需要轉動捲軸就能看完。
  「沒關係,嗯,看得很清楚。」
  她仔細聽完我結結巴巴的回答後,立刻鍵入回答:
  〈我都用手機和親近的人交流。〉
  「啊……」
  親近的人。被這樣形容反而覺得有些困擾,畢竟我也只不過跟她見第二次面而已。
  〈如果正一你覺得失禮,那我就改用便條本。〉
  「不,不會,沒有關係的。啊,不過……不,沒事。」
  原本我還想要糾正一件枝微末節的小事,但隨即改變主意把話吞進了肚子裡,沒想到這反而讓她在意了起來。
  〈什麼事?〉
  「不,沒什麼……」
  〈我很在意!〉
  「真的什麼事也沒有。」
  〈有什麼問題請糾正我!〉
  〈別在意,直接說出來吧!〉
  川澄同學給我看螢幕的時候,一邊緊鎖眉間一邊逐步逼近,感覺好像要一頭撞過來似的。
  「就是,那個,妳打錯我的名字的漢字了。是誠實的誠和數字一,誠一。」
  我一邊在手心上寫字一邊說明。
  〈誠一。〉
  「對,沒錯。」
  川澄同學苦笑著回答寫道:
  〈因為我妻學長一直都寫成正一。〉
  這麼說來,我跟他第一次一起製作的作品中,他在結尾的工作人員表中把我的名字寫成「杉野正一」,雖然我當場就訂正過,看來他似乎到現在都還沒記起來。
  「妳沒帶便條本嗎?」
  川澄同學在一瞬間呆了一下才回答:
  〈有帶。畢竟有些地方沒辦法使用手機,果然還是用便條本比較好嗎?〉
  「不,因為妳打字速度比我慢吞吞的對話還要快,反而讓我覺得是不是我造成妳的麻煩了……如果真是如此,那真的是很抱歉。」
  川澄同學聽了我的道歉之後瞪大雙眼,僵直不動一段時間後開始大笑。她的肩膀不停地震動,用雙手遮住她那張笑得開懷的臉蛋。
  「咦,抱歉,我說了奇怪的話嗎?」
  她笑了一段時間後,先調整自己紊亂的呼吸,再左右搖動滿臉通紅的臉頰。
  〈只是因為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說。〉
  看著搞不懂她為何而笑的我,她直接提議:〈我們走吧。〉
  
  〈打擾了。〉
  川澄同學在踏入玄關以前,謹慎地用手機打招呼。
  「啊,請、請進,雖然裡面很髒亂。」
  我緊張到差點要摔一跤,趕緊脫下鞋子。
  〈一個人住好棒喔!〉
  這是她看了我的房間後的第一句感想。
  「川澄同學住在家裡嗎?」
  她整齊放好自己的短靴之後站起身來,點了點頭。她身上飄散出一股微弱的洗髮精香味,害我心跳加速到往後退了一步,頭不小心撞到牆壁。
  〈我的房間也差不多這麼大。〉
  「喔──這樣啊。」
  我一邊揉自己撞到牆的頭,一邊想像她的房間。會是榻榻米呢?還是木質地板呢?不管是哪一種,從沒進去女生房間過的我都想像不出來。只能想得到既然她是文藝學科的學生,房間裡一定有書櫃吧。
  〈因為哥哥對我過度保護,不肯讓我一個人住。〉
  「原來妳有哥哥。啊,要不要開暖氣?會不會冷?」
  川澄同學搖搖頭。
  「這樣啊,覺得冷的話不要見外,請跟我說一聲。」
  為了不要冷場,我拚命說著客套話,並讓她先進去房間裡面。我則留在走廊上的廚房,打開冰箱並說:
  「要不要喝點什麼?」
  才剛問完,又改變詢問的方式說道:
  「有茶跟果汁,想喝哪個?」
  我從冰箱裡拿出兩瓶還沒開封的寶特瓶。她用手指指向茶之後,再用另一隻手在手背上比出手刀的動作。
  「那個,喝茶就好了對吧?」
  發現我因為看到她多做出其它動作而重新詢問之後,她立刻慌張地補充寫道:
  〈這是謝謝的意思。不好意思,這是我的習慣。〉
  「剛剛那是手語嗎?」
  我回想起國小的時候,倫理課的教科書上似乎有好幾張手語教學圖片,其中一張圖片是在手背上面做出手刀的動作,代表「謝謝」(註2:此為日本的手語,跟台灣手語的「謝謝」動作不同。)的意思。
  〈我幾乎只有跟家人才會比手語就是了。〉
  我感受到她想要忽略這種細膩深入的話題,趕緊把茶倒入杯子裡並轉移話題說道:
  「還、還有,這裡有很多點心,有餅乾或軟糖或油炸類點心!肚子餓的話記得跟我說一聲。」
  最後還補充說明我也準備了巧克力,川澄同學則是搖搖頭,又擺出了「謝謝」的手語。
  〈你很喜歡吃點心呢!〉
  「咦?啊,還好,算是啦!我很喜歡,對。」
  我說不出口其實那些全都是為了今天才買的。
  我將倒了茶的杯子交給川澄同學,為了不要碰到她的手,我儘量只抓著杯子把手的邊邊。
  她喝了大約兩口之後,不自在地雙手交互拿杯子和手機。
  「啊,把杯子放在桌上就好。」
  她笑了笑,按照我的指示將杯子放在桌上後,開始用雙手操作手機。
  〈好乾淨喔,我聽說男生一個人住會很髒亂呢。〉
  「是嗎,還好啦。」
  其實這只是因為我之前瘋狂大掃除過,所以才會看起來是這種感覺。
  〈我聽說還會有不正經的東西喔。〉
  「咦?真、真是的,怎麼可能會有那種東西呢?根本沒有啦!」
  至少不會放在妳眼前。
  我把各種東西塞到壁櫥裡、衣物收納箱裡、瓦楞紙箱裡、還有夏天穿的T恤裡。
  ……才剛說完,就看見她把手伸向壁櫥。
  「等……請您稍作等候……!」
  我焦急到連話都說得很怪。她邊笑邊回答說:
  〈我不會打開來看啦,只是很在意這張電影海報。〉
  「啊,這、這樣啊。」
  〈壁櫥裡面一定亂塞一通吧?〉
  川澄同學像是捉弄似地說。
  「是、是啊。沒錯。要是打開會造成大麻煩的,很多東西會跑出來,下場會很淒慘。」
  她做出好像想到某件事情的動作後,開始在手機上打字。
  〈最後只留下了希望。〉
  「咦?」
  看了我的反應之後,她突然變得有點害羞,用力揮揮手表示要我忘了剛剛寫的句子。
  「啊,對喔!是把我房間裡的壁櫥連結上潘朵拉之箱的神話對吧!原來如此,真有趣!」
  我試著拍手贊同,結果卻讓她的臉變得更紅。
  〈不用特地說明……〉
  「啊,抱、抱歉!這話題就到此為止吧。請坐這個坐墊。」
  她用濕潤的眼神看著我。
  「咦?啊,這個坐墊不是因為妳說了一個機智回答才要妳坐的喔,我只是單純希望妳坐在這……!」
  我對於自己說出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感到丟臉,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即使如此,她最後還是笑著坐在我遞給她的坐墊上。
  她才進來房間五分鐘,就讓我的精神耗盡到幾乎陷入瀕死狀態。
  
  〈不過,我以為你這邊會有更多器材呢,雖說電腦有兩個螢幕也讓我很驚訝就是了。〉
  川澄同學坐在坐墊上張開雙手,比劃出她想像的機器大小。
  「妳說的器材是指編輯用的嗎?沒有那麼大的器材啦,畢竟最近全部都可以用電腦完成。當然,校內的確是有很多專用器材,從膠卷到燒錄至最新的帶子用的機器都有。」
  川澄同學把蓋住手掌的毛衣袖子捲到手腕上,並在手機裡打字寫道:
  〈你有好多電影喔!〉
  她指著組合櫃,架上全塞滿了DVD。
  「畢竟我是讀影像科的嘛……」
  那些會讓我看起來很幼稚的趕流行知名電影大作全被我藏在第二排,最前列只放了我收藏的DVD之中比較硬派的作品。
  〈你會跟我妻學長一起看嗎?〉
  「和學長?不,其實我們很少一起看……我曾經跟學長的朋友們一起去看上映會,但是結果很狼狽……」
  川澄同學歪著頭,催促我繼續講下去。
  「大家著眼的重點都跟一般人不太一樣……總是聊著血塊的顏色不錯啦、到哪裡為止應該是CG動畫啦、180度假想線之類的話題。」
  〈180度假想線?〉川澄同學回問。
  「這個……就是不要在一個場景中變換太多攝影機的位置……大概是這樣的法則或是理論……」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做出各種手勢。
  「攝影機的位置太過散落的話,場景中的人物位置也會隨之改變,會讓觀眾產生混亂。為了防止這個問題,才訂出一個標準線……大致上是這樣的東西。」
  川澄小姐擺出柔和的表情,在手背上面做出手刀的動作,應該是在謝謝我為她說明吧。我只能說出這麼蹩腳的解釋,感覺真是不好意思。
  〈你是為了尋找志同道合的同伴,才讀影像科嗎?〉
  她丟來的問題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不……」
  因為這裡是看不見「聲之色」的世界。
  要追究理由的話,會發現這個原因其實非常消極。
  自從我為了逃離「聲之色」而垂下雙眼,想盡辦法與他人拉遠距離之後,我面對電腦和電視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多。與其和人交流,這麼做還比較能讓我的精神放鬆。
  「這還算是我喜歡的領域……不過,我並沒有很擅長就是了。在上大學以前,我的程度也頂多只比外行人厲害一點。大概只有到會用家用攝影機拍攝的層級。」
  〈所以你變得喜歡編輯啊。〉
  變得喜歡,這句話不太對。
  「我知道沒辦法好好跟人對話的自己,是不可能成為演員或是監督的……」
  之所以選擇編輯這塊領域,是因為這是最不需要跟人說話的工作。我未來想從事的、實際上應該辦得到的工作,也只有這個而已。
  〈你的對話並不糟啊!〉
  或許她並不是在安慰我,但她心裡所想的對話,跟我所認定的一定不一樣。
  我的對話全都是為了和對方保持距離。為了盡可能不要靠近對方、深入對方,同時也不要讓對方深入我的內心。
  「總、總之,我們先把錄音帶轉到電腦裡吧。」
  川澄同學的肩膀顫動了一下之後站了起來,從包包裡拿出收納袋。裡面放了上次那個卡式隨身聽,旁邊還放著裝在塑膠卡匣裡的錄音帶。
  她拿出錄音帶,拆開卡匣,闔上卡匣。每一個動作既仔細又謹慎,讓人感受到她有多重視那個錄有千夏小姐歌聲的錄音帶。
  「謝謝。」
  我恭敬地用雙手接下她給的錄音帶。
  把錄音帶放進事先連接電腦的收音機中,這台錄音機是跟我妻學長的朋友借來使用的。
  交互操作電腦和收音機後,就開始了進行讀取聲音檔案的作業。
  川澄同學就站在我的椅子後面看著我的作業。當電腦螢幕變暗時,可以從螢幕反射上看見她手指交疊,把手垂放在肚子前的模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姿勢看起來像是在祈禱。
  「接下來只要等待就好了。」
  我把椅子往後迴轉,面對她的時候,發現她端正地對我行了禮。
  「應該可以順利轉檔吧。」
  川澄同學點點頭,用手指著電腦畫面上的一個圖示。
  「這個怎麼了嗎?」
  〈用這個軟體編輯?〉
  「啊,不是用這個。這是播放軟體,編輯的話是要用這個。」
  我啟動常用的編輯軟體給她看。
  〈這也能用來去除歌曲的雜音嗎?〉
  或許她真的很在意千夏小姐唱的歌究竟會變成怎樣,所以我開始用自己的方式仔細又簡單明瞭地說明:
  「我也會試著使用其它軟體,不過如果打算用這個軟體的話,就得像這樣先把檔案轉檔才行。」
  看到畫面中顯示聲波時,川澄同學一臉興致沖沖地往電腦方向探去。平常我總是自己一個人作業,難得看到有人出現這種反應,也覺得很開心,便開始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只是去除雜音,連剪接的方法、輸出的方法都全部告訴了她。
  〈感覺好像很有趣耶!〉
  「不過,這軟體很貴的喔。一台就要花上這間房租兩個月份的錢。」
  我說出自己在一年級的時候,花了三個月的打工費才買下的價錢後,她就用手摀著嘴,睜大雙眼。
  〈你都用這麼厚的書來學習嗎?〉
  她指向放在書桌邊邊的入門書。
  「沒有全部看完。雖然買回來看了,但淺顯易懂的只有這本和這本而已。」
  當我們就這樣胡亂聊著天時,她的手機突然發出叮咚聲。
  川澄同學用手指粗暴地在螢幕上滑了幾次後,開始輸入要給我看的字。
  〈是哥哥傳郵件過來,不好意思。〉
  「原來是妳哥哥啊。」
  叮咚。她的手機又響了。
  「那個,妳可以先回信給他沒關係。」
  〈沒關係,晚點再回!〉叮咚。
  這次變成當我還在讀螢幕上的文字時,郵件就送來了。川澄同學很不好意思地扶著額頭,耳朵變得泛紅。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緊接著響起的是連續的電子聲,手機也跟著稍微震動了起來。
  「是電話嗎?接起來也沒關係。」
  川澄同學一臉很抱歉地行禮之後,指向陽台。
  「咦?陽台嗎?請過去吧。」
  我就像是飯店的門僮一樣,打開往陽台的落地窗戶。她再度對我行禮後,把腳套進有點髒的涼鞋中。這時我才發現她今天有穿褲襪。
  「請慢慢講。」
  我坐回椅子上,假裝自己在操作電腦,用斜眼偷看陽台。
  川澄同學一隻手高舉手機,另一隻手動個不停。她應該是正在開視訊電話,用手語交談吧?從我的角度看不到她的手機螢幕。
  『現在……哪……!』
  陽台窗戶沒有完全緊閉,開了一點點縫隙,因此可以聽見一點點從話筒中漏出來的聲音。我反射性地豎耳傾聽。
  『立刻回我郵件……話!我也不會打電……』
  電話另一端的哥哥似乎非常生氣,我猶豫地思考自己該不該出面解圍。
  就在我煩惱的時候,川澄同學改變了站位。她把手機放在位於陽台的冷氣室外機上方,把跟隔壁陽台之間的隔板當作支撐點,並調整到可以拍到自己的角度。
  然後,她用力吸一口氣,用手發出啪!的聲音。隨著那股聲音突然響起,電話那端的哥哥的講話聲突然中斷,我也因為那道聲響而不由得挺起腰桿。
  川澄同學刻不容緩地用驚人的速度開始動起自由的雙手。那速度快到我無法分辨究竟哪個動作代表什麼意思、對話的段落又在哪邊。她陸續比出各種手語,看起來就像是用天外飛來的機關槍子彈瘋狂掃射。勉強看到她的側臉後,我發現她的眉毛直豎。
  最後她把指著上方的手指往下降,做出收尾的手勢後,才終於停下所有動作。
  『是、是我的錯啦……』
  電話另一端傳來一個不可靠的聲音後,川澄同學才終於擺出天使般的笑容,她爽快地揮揮手,操作螢幕結束通話。
  我察覺到她準備要朝我的方向過來,立刻轉身面對電腦。為了不讓她發現我正在偷聽,等到背後發出落地窗被開啟的聲音後,我才出聲問道:
  「還、還好嗎?」
  〈對不起,驚動你了。〉
  在她賠禮的同時,又擺出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的笑容,那張天使般的笑臉還是很有朝氣,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發動了激烈的手語攻勢,她的呼吸有點急促,臉也有一點紅。
  〈因為他過度保護我。〉
  「真是辛苦啊。」
  〈但他是個溫柔的哥哥。〉
  電腦發出音效,告訴我轉檔工作完成了。
  「啊,應該轉好了。」
  川澄同學輕輕地鼓掌。
  「不,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啦……接下來得試著去除雜音才行……」
  我看著雙唇用力閉緊,擺出奇妙表情的川澄同學,才開始解釋說道:
  「應該沒問題啦,雖然不試著做做看也不清楚。」
  〈拜託你了!〉
  她熟練的用手指打字,連文字預測功能都沒使用就打完這段字。
  「那我這就把錄音帶還妳吧。」
  交還給她的時候,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心,驚訝的我立刻縮手,而她完全不介意,逕自把錄音帶放回塑膠卡匣中,再把卡匣放回收納袋中。
  當她的視線從包包轉移到我身上時,我發現她搖曳的瀏海之間有某種東西。
  「那、那個,妳的額頭好像沾到什麼……」
  在我說完以前,她突然用雙手蓋住自己的額頭,同時發出短促的咚!一聲。看來是她拿在手上的手機不小心撞到了自己的額頭。
  「沒、沒事吧!」
  她按著自己的額頭,全身縮成一團,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慌張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她的四周踱步徘徊。
  不久,身體縮得小小圓圓的她開始在手機上打字,然後把手機放在額頭前方,將螢幕畫面對向我。
  〈長了粉刺。〉
  看來那是我剛才問的「好像沾到什麼」的真面目吧。
  〈真不體貼。〉
  她仰視著我的瞳孔下方滲出淚水,滿臉通紅。一開始對我投以怨恨般的視線,後來又像是惡作劇似地笑了出來。
  「真……真的、對不起……」
  她沒有聲音,因此也不會有「聲之色」。然而相對的,這也讓我無法撇開視線不去看她。
  一般人會像這樣瞬間在對話中改變表情嗎?我總是在與他人的對話時別開視線,走在街上時也是理所當然的把耳朵塞住,對這樣的我來說,根本無從得知一般人的平均值是什麼。
  她強迫我面對不曾見過的場面,至今為止不曾有過的感受正衝撞著我。我的腦袋一片混亂,心臟用力跳個不停。
  當她成為影片製作的成員以後,我真的能順利與她應對嗎?不會犯下重大的失誤嗎?就算知道現在思考也無濟於事,但我的腦袋還是瘋狂轉個不停。
  即使如此,我還是打從心底期望著,千夏小姐唱的歌曲能夠如她所願,使用在影片中。
  
  ●
  
  從川澄同學拜訪我的房間的隔天開始,我就著手進行了去除雜音的作業。
  我在音響加工這方面還是個門外漢,必須摸索的東西不少。於是我只好靠著大學圖書館或網路調查,並研究好幾種編輯軟體來嘗試。雖然說去除雜音這件工作本身幾乎得完全仰賴機器,但還是得由我用電腦下達指令,反覆測試好幾次應該削減從哪邊到哪邊的聲音才行。
  那捲錄音帶中,還錄到當時屋外的雜音等聲音,使得作業無法輕鬆取得進展。每當必須重新來過的時候,我都會回想起她來到這房間時的情景。
  當時她像是祈禱似地守候轉檔作業的模樣、打出〈拜託你了!〉之後深深地低頭行禮的模樣。不可思議的是,每次一回想,我就多了點力氣再度面對這分工作。
  她來我家的隔週,我們三人才再度聚在一塊。
  
  學食中的學生幾乎都穿著外套,坐在我對面的川澄同學也穿上富有秋天氣息的落葉花紋長裙,裙子長到覆蓋到腳掌。和她相反的是,我妻學長仍然穿著短褲和夏威夷襯衫,確實學食內開著溫暖的暖氣,但還是只有學長一個人穿成那樣。
  「喂!阿姨!這天丼怎麼沒放天婦羅啊!」
  「我做這工作這麼久,從沒發生過這種失誤好嗎!」
  學食的阿姨偶然進入我的視線中,她的「聲之色」隨即浮現在我的腦海。阿姨的顏色就和她手上拿的檸檬一樣,是爽朗的黃色。或許她意外地對於跟學長這樣互動十分樂在其中呢。
  「可惡!只有醬汁哪吃得下飯啊!」
  學長一邊抱怨一邊回到座位上。
  〈他總是這樣嗎?〉
  川澄同學以只讓我看得到的角度,在桌子底下斜放便條本。對此我只能無言地點頭回應。
  光是這麼一點點的悄悄話,就讓我有點想拔腿逃跑。
  「所以,我們剛剛說到哪了?」
  我妻學長一口吃下醃蘿蔔,啪哩啪哩地嚼個不停。
  「呃,剛剛說到如果可以再花一點時間的話,雜音問題應該可以處理到比現在更好。」
  桌子正中央放著我的手機,剛剛才把千夏小姐的歌曲去除雜音後的目前狀況,播放給他們聽。
  「沒錯沒錯,的確說到這。」
  「但就算如此,雜音也不可能完全消失。」
  「我沒有期待能做到那種程度,不過仔細一想,就算有雜音也可以好好利用啊。」
  「利用?」
  我和川澄同學同時歪頭。
  「只要讓影像配合音質不就好了嗎?例如在影像中也加入雜訊,或是拍攝復古風格的背景等等。不過得花點時間挑選背景就是了。」
  「原來如此,讓影片的內容貼近音樂本身對吧。」
  「幸好我和誠一和小川澄都沒有把腳本視為高優先順序的東西,就結果來說,只要能靠著綜合表現搶分數就好。」
  川澄同學交互看著我和學長,在便條本上寫下〈所以……〉這句話。
  「意思就是可以使用姊姊唱的〈Free as a Bird〉。」
  〈謝謝你們!〉
  她連寫出三個驚嘆號,並且低頭致意。
  她的臉像是花朵綻放般明亮開朗,看見那表情的瞬間,我的心中也揚起一絲喜悅之情。她安心的模樣,讓我覺得彷彿是自己的事情似地開心,胸口有一處痠痠癢癢的。
  後來我們開始討論具體的企劃內容,雖說是討論,其實幾乎都由我妻學長掌握主導權。
  不管是課堂還是作業,只要沒有激起學長的興趣,他就會當作不存在。但只要一點燃他的引擎,他就會讓大家看見迅速並確實的動作。
  「為了活用雜音,就來進行有懷舊感的演出吧。」「為了在製作上有效率,要做成音樂影像風格的無聲作品。」「腳本和分鏡都委託那傢伙幫忙。」「由於是少人數製作的作業,盡可能縮小規模。」
  推敲成員能做的事情和想做的事情、引導出到交件日前的所有行程、計算製作過程中必要的經費。
  雖然學長缺少那顆名為常識的螺絲,但他之所以可以在大學中吸引他人接近,也是因為擁有這種有目共睹的才能吧。證據就是他經常參加各種不同的作品製作企劃案,而對象也都各有不同。
  不過,這次我有點痛恨這樣的學長。
  「我很忙,還有其它企劃要做,所以拍攝工作就交給你們兩個了!」
  學長直白地說出這個事實,令我不寒而慄。就算不情願,我也沒那個膽量開口說:「這樣很困擾,我們三個一起拍吧」以說服他。
  和女性兩人一起拍攝。光是這麼一想就讓我快走投無路了。川澄同學為了轉檔而來到我的房間時,當時我們相處不過一小時,就耗盡了我的精神力。這樣的我到底該怎麼面對接下來的狀況啊?
  結果直到開始攝影的這半個月,我都在拚命熟讀《不讓女性無聊的一○○種話題》這本書。




  第二章
  
  
  少女是隸屬於美術社的社員。此時的她正坐在純白畫布前,完全沒有下筆。
  她每天都盯著空無一物的畫箱不放,她決定開始尋找畫具,好裝滿這個畫箱。
  她撥開草叢,挖掘地面,伸手撈向水底,有時候會打碎磚瓦尋找畫具,但卻是一個也沒找到。
  她在一片空白的畫布和畫箱面前崩潰大哭,正當她準備用雙手遮住臉的時候,才察覺到──
  自己的雙手早已沾上繽紛又鮮豔的草地、土地、手能觸及的物品的顏色。
  她站了起來,用自己的雙手碰觸畫布,畫布浮現出歪斜但七彩耀眼的彩虹。基本上畫面會用深棕色調的濾鏡處理,只有從鏡頭(30)到(38)的〈少女的手〉〈畫布上的彩虹〉是以彩色表現。沒有台詞。BGM〈Free as a Bird〉。
  
  我一邊隨著通學的公車搖晃,一邊閱讀分鏡圖。
  所謂的分鏡圖,就是寫有取景角度或場景長度,有點類似影像的設計圖。這次的分鏡是連同腳本委託我妻學長的朋友一起製作。
  「因為我握有那傢伙的弱點,所以他沒辦法拒絕啦!」我妻學長用扭曲的笑容如此說道,所以其實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的朋友。分鏡圖最後一頁的右邊角落潦草地寫著「天誅我妻」的小字。
  總之,繪製分鏡圖和準備拍攝需要花費好幾週,要真正開始著手拍片,也已經進入了十一月。
  到了星期六,這台主要由大學學生和教職員搭乘的通學公車乘客變得比較少,車內也平靜了許多,不用提高耳機音量也能集中精神。
  今天是特地來詳細確認拍攝用的場景,畢竟拍攝時不能出任何差錯。我一方面不想讓川澄同學感到困擾,另一方面也不想讓她訝異地認為,原來我是個毫無本領的無能廢物。
  公車停下來等紅燈,當我一邊感受到車體的震動,一邊翻開下一頁分鏡圖的時候,頭上的耳機突然被摘了下來。
  我為了抓回被拉到後頭的耳機線而轉頭一看,這才發現坐在我後座的人,正是川澄同學。
  「哇!」
  川澄同學聽見我發出聲音,嚇得縮起肩膀,往椅背退了一下。
  「妳、妳也在車上啊……」
  川澄同學維持單手抓著我的耳機的動作,拿出她的手機。
  〈我就在後面。〉
  「完全沒發現。」
  因為我過於專注於看分鏡圖,她也沒辦法靠著聲音讓人察覺她的存在。因此她大概一直在等待公車等候紅燈,乘客可以走動的時機點吧。
  她在襯衫外多穿了一件藍紫色的深色毛衣,手邊蓋著疊好的薄外套。今天沒有穿裙子,改穿一件窄版牛仔褲,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穿褲裝。或許是為了拍攝才選擇穿容易行動的服裝吧。
  〈自從十月以後就沒見面了呢!〉
  「咦?啊,是這樣嗎?說的也是。」
  我的心臟正不規則地亂跳,因為我還沒做好跟她見面的準備和覺悟。我剛剛有沒有自言自語?鼻毛有沒有跑出來?《不讓女性無聊的一○○種話題》,我則是一個也想不起來。
  川澄同學完全不在乎我動搖的模樣,拿起我的耳機靠上她的單耳。
  這是間接耳朵接吻!我在內心如此大喊,不過這世上可沒有這種單字。
  她指了指我的耳機並歪著頭。
  「咦?這、那個,是、耳機。」
  她邊笑邊搖頭,用手指輕敲耳機中的揚聲器部分。
  「啊,是問曲子嗎?這個……那是……」
  現在播放的音樂是我高中時期很喜歡的電影原聲帶。但如果老實地直接說明,說不定會給人一種濃厚電影宅的感覺。正當我煩惱該怎麼回答時,她就先幫我接話:
  〈古典樂?〉
  「啊,對。就是那種東西。」
  喔──她做出這樣的嘴型後,重新把耳機掛在我的脖子上,拇指掠過我的臉頰。就連如此細微的接觸都讓我緊張不已。
  「妳、妳正在看那本書嗎?」
  她的膝蓋上放著一本書,上頭用海報字體印了《魔法師的宴會》的字樣,所有的漢字都有標示拼音。
  「國小時,我曾經在圖書館看過這本。」
  〈你會不會想說我都一把年紀了還看這種書?〉
  川澄同學害臊地舉起她的手機。
  「不會,沒有這回事。畢竟妳學文藝的嘛,況且妳之前也說過自己喜歡這一類的書。」
  川澄同學害羞地撫摸自己的辮子後,謹慎地把書放回包包裡。
  〈你的行李也好驚人,好像釣客!〉
  經她這麼一提,我開始確認自己的四周。三腳架袋、手提公事包、還有好幾個紙袋,全都放在隔壁的座位和腳邊。
  「嗯,我妻學長在做的另一個企劃那邊可以準備的器材更多,我們這邊只是準備最低限度的器材。畢竟是少人數拍攝,而且事關作業。」
  〈就我看來已經夠專業了。〉
  川澄同學似乎靈光一閃想起了某個東西,又再度詢問:
  〈也有那個嗎?〉
  「那個是?」
  她比手畫腳,雙手的手心相疊,然後開始上下開闔。
  「這是……?鱷魚嗎?」
  她搖搖頭表示我猜錯了,然後又重新拿起手機,螢幕和視線靠得很近,不知道在打什麼字。
  我眺望她打字的模樣,發現她使用手機的時候,幾乎都是雙手並用。看起來像是正在咬核桃的松鼠,非常可愛討喜。
  啪嚓。她彈了一下手指,讓我看手機螢幕。她剛剛似乎搜尋了網路,搜尋欄上面寫著「電影
  拍攝
  喀嚓喀嚓」。捲軸一往下拉,可以看到符合搜尋單字的圖片。
  「啊,妳是說場記板嗎?」
  是有著黑白格子的木製拍板。拍板的下半部會有一個木板,可以在上頭記載場景或鏡頭數。在拍攝前一刻,會讓它發出喀嚓聲的常見道具。
  「那個最近很少使用了喔。」
  川澄同學睜大雙眼。
  「在以前,聲音和影像是用不同的機器錄攝的。為了可以在後製的時候正確對上聲音和畫面,所以會在攝影機前敲響場記板,當作是表示拍攝正式開始的辨識用訊號。不過,最近的機器已經可以同時收錄聲音和影像了。」
  川澄同學由上往下撫摸自己的胸口。
  〈放心了!〉
  「放心?是什麼意思?」
  〈因為其實我很怕尖銳的聲音。〉
  她同時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點點空隙,代表她不擅長的程度。會怕那個聽起來很痛快的聲音這點實在很奇妙,可惜在我詢問以前,公車就抵達了大學。
  
  今天要拍攝的場景得借用校內的美術教室,基本上沒有上課的時候,教室都會上鎖,所以我們得先去美術棟的研究室一趟。
  校園內的路樹和可從校內看見的山頭已經完全被紅葉覆蓋,各自主張自己濃烈明顯的葉色。攝影科的學生拿著像是大砲一樣大的相機拍照,非攝影科的學生也停下腳步,用手機內建的相機拍下染上單一顏色的樹群。
  前往研究室的途中,我看到一身連身工作服的美術學科學生在畫布前打著哆嗦,顫抖地說著:「不管怎麼塗,都追不上真實的顏色……」我想應該是因為樹葉每天不停地變色吧?我這句話放到嘴邊,並沒有說出口。
  
  進入美術學科的校舍時,一個像是某種畫材的黏稠味道撲鼻而來。雖然剛開始很在意那股味道,等我們抵達研究室之後,鼻子也習慣了。
  「打擾了。」
  川澄同學也從我後面高舉寫著〈打擾了。〉的便條本,跟著進入研究室。
  研究室裡面,有一位男助手和一位女助手,正在談話當中。
  「那我等一下就去丟掉這個。」
  男助手敲了敲放在桌上的南瓜燈,那應該是拿來裝飾前幾天的萬聖節用的東西吧。應該說真不愧是美術學科嗎,用南瓜雕刻出來的臉孔擬真到就像是真的怪獸頭蓋骨,不僅細心雕出牙齒形狀,連鼻骨都寫實地突出。
  「我知道了,拜託你了。」
  我算準兩人對話告一個段落,開口對男助手說道:
  「不好意思,可以請幫我開205教室的鎖嗎?」
  「啊,我有聽說這件事。你是影像科的學生吧?我這就過去。」
  男助手取下掛在腰上的鑰匙串,和我們一起離開研究室。
  走到美術室前,他開口說了些「今天天氣真好」或是「要拍怎樣的作品啊?」之類的話題,而我則是簡短地加以回應。
  抵達教室後,男助手熟練地開鎖。
  不知道是不是剛剛美術室正在上課,還是室溫本來就會自動調整在某個數值內,總之裡面保持著適當的溫度,甚至還有點熱。
  「啊,非常謝謝你。」
  川澄同學也和我一樣深深地鞠躬行禮。
  「結束之後再跟我說一聲吧。還有,後面那個水果是啟發靈感用的,請不要碰它。」
  男助手留下這句勸告後就離開美術教室。差不多在聽不見腳步聲時,川澄同學把她的手機拿到我眼前。
  〈真虧你可以一直跟他說話耶,雖然他人感覺還不錯。〉
  川澄同學會這麼說也不是沒理由的。男助手的面容十分嚇人,身體則是強壯到似乎能空手削掉石膏像,要是不小心惹他生氣大概會吃不了兜著走吧。但我只找他說話,是有理由的。
  「因為女助手看起來似乎身體不太舒服。」
  在他旁邊的女助手的「聲之色」陷入深邃的深紫色,那是代表壓力和倦怠感的顏色。而男助手雖然長得可怕,「聲之色」卻非常和緩穩定。
  川澄同學仰望天花板,似乎在回想那位女助手的模樣。
  「妳看嘛,最近天氣突然變冷,她可能因此感冒了吧?反正我也是隱約感受到的。」
  我擔心自己看見他人的「聲之色」,但明明很害怕,卻還是會利用自己看到的顏色來行事。我實在很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川澄同學彈了一個響指後,開始在手機上輸入文字。
  〈這就是那個魔法耳朵嗎!〉
  她在這句話的最後用各種記號組合成一個像是笑臉的顏文字。用〈皿〉當作嘴巴,看起來就像是她本人一樣。
  「妳、妳是從我妻學長那邊聽來的嗎?」
  她點點頭。
  「那只是他隨便亂講的啦,我的耳朵很正常……」
  〈他說你可以靠聲音分辨真假。〉
  川澄同學繼續打下這段話,又在最後組合出惡作劇般的笑臉。
  「那、那真的只是碰巧而已……」
  為了轉移話題,我開始慌忙地卸下行李。
  「那個,差不多該開始準備了,不然會浪費時間。我得先跟妳說聲抱歉,我擅長的是編輯這塊領域,本來就很少參加這類拍攝工作,可能有很多部分,會造成妳的困擾。」
  她看著低頭致歉的我,以〈我也是,彼此彼此。〉這句話作為回答。
  「那我先去走廊準備攝影機,這給妳。」
  我把一個紙袋交給川澄同學。
  「那是衣服,套在妳的襯衫外面就可以了。」
  川澄同學點點頭,並探頭打開紙袋口,看了看裡面的衣服。沒想到她一看就僵直不動,全身像是時間暫停似的,只有整張臉看起來就像一尾衝進熱開水中的章魚般,一樣的紅。
  「咦、怪了?學長沒告訴妳嗎?分鏡圖裡面也有畫吧……」
  她終於拿起手機做出反應,但舉止就像機器人一樣僵硬。
  〈不其失我現ㄗ愛才知道要穿這痾!〉
  「冷、冷靜點!」
  她打字的雙手顫抖,打出來的字也出現一堆錯字。
  〈畢竟是美術ㄕ惡嘛!畢竟要演高中聲!〉
  紙袋裡裝著我妻學長從他姊姊那邊拿到的女高中生水手服,那是這次拍攝時要穿的服裝。
  「啊,那個…不願意的話不用勉強……」
  我反射性地如此開口提議,但其實腳本中的女主角已經設定成高中生,不可能讓她穿自己的服裝拍攝。
  〈沒關係,我在遮裡換裝。〉
  川澄同學低著頭把手機拿給我看,打出的句子還殘留一點錯字。我一邊喃喃說著:「那就……」一邊帶著裝滿器材的包包往走廊走去。
  我的臉不知不覺也變得一片火紅,看見她的反應後,讓我覺得自己好像逼她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情。
  精神完全無法集中精神在準備工作上,光是從收納袋中取出三腳架,就花費了我好一段時間。攝影機還沒架好,她就已經換好衣服了。
  她的敲門聲中帶有一點躊躇的感覺,把門開到大約只有十公分的縫隙。
  「啊,嗯,衣服換好了嗎?」
  她拿著手機穿過門的縫隙,往走廊的方向遞。
  〈不可以笑我喔!〉
  螢幕上這樣寫著。
  「當、當然不會,這只是為了拍攝……」
  她維持手伸到走廊的姿勢,只用大拇指就快速地追加輸入了文字。
  〈一定不能笑喔!〉
  門慢慢地嘎吱作響開啟了。
  我進入教室中,看見川澄同學站在黑板前,她用雙手掩蓋臉頰,試圖冷卻自己發熱的臉。黑白兩色的水手服,裙子過膝,胸口的紅色領結帶出強烈的存在感。
  我煩惱著該說些甚麼才好,結果卻讓川澄同學非常不安,並用手邊的粉筆在黑板上寫字。
  〈很怪?〉
  「啊,不,完全不會。」
  不如說超漂亮的。原本我想這樣子誇獎她,但感覺好像會因此招來誤解。川澄同學不面對我,繼續用粉筆在黑板上留下喀喀聲。白色的粉塵滿天飛舞。
  〈很怪吧?看起來很刺眼吧?明明都快要二十歲了,如果還很適合的話根本就沒救了吧?〉
  她用文字寫滿了整個黑板。
  「啊,妳、妳說得對。畢竟川澄同學看起來很成熟,可能根本就不適合穿制服呢。」
  她手上的粉筆突然靜止不動,眉間緊鎖,轉頭看著我,臉頰還有一點點鼓起,好像很不滿似地。
  搞不懂到底該怎麼回答才是正確答案。
  
  雖然川澄同學一開始覺得很彆扭,久而久之也開始習慣那身打扮。我架設好攝影機後,她開始在教室的一角轉圈,裙子下襬像是傘一樣飛了起來。
  〈我穿過很多制服,但還是第一次穿這種基本款水手服。〉
  她一邊捏著自己的裙子下襬,一邊拿手機給我看。
  「雖然說很多,但其實也只有國中跟高中兩種款式吧?」
  一這麼回答,她就高舉螢幕上寫著〈真的耶!〉的手機,還吐了舌頭。
  〈高中穿的西裝制服,到現在還放在家裡喔,是我自己的。虧我今天還帶來了說。〉
  「那是因為水手服比較顯眼。這次的作品要讓畫面呈現深棕色調,所以穿黑白色的制服比較好。」
  川澄同學敲了一下手掌,做出原來如此的姿勢。
  「那,先來拍這個場景。」
  我翻開分鏡圖,讓她看等一下要拍的場景印象畫面。
  「請妳站在這邊,我會進行PAN鏡拍攝……」
  她用手心遮住我往分鏡圖看的視線。
  「啊,抱歉,有哪裡不懂嗎?」
  她用手比出手槍形狀,對著攝影機做出發射子彈的動作。莫非這是什麼手語?
  「呃……這是什麼意思?」
  川澄同學指著自己的嘴巴,她誇張地開口,又閉起來。
  「啊,PAN鏡嗎?妳不懂PAN鏡是什麼意思對吧?」
  她突然用力指向我,彷彿要脫口說出:「答對了!」
  「所謂的PAN鏡,就是水平移動攝影機架,像這樣……」
  我用手指框出一個框架,左右移動。川澄同學看完我的動作後,用手指做出OK的手勢,伸到我的眼前。
  「那就先來彩排看看吧。聽到我的指示後,妳就拿起那支筆。麻煩妳了。」
  川澄同學輕輕點頭,站在指定的位置,一隻手放在桌子上。她站得直挺挺,就像是有鐵絲穿過身體似地,看起來好像長高了。但從攝影機附的液晶畫面來看,頭的位置並沒有改變。
  「5、4……」
  剩下的倒數數字只用手指表示。川澄同學的表情隨即從臉上消失。
  我移動三腳架的把手,讓鏡頭滑動,川澄同學的身影出現在攝影機附的小畫面中,當我抬起手,她也伸手往桌上的筆探去。
  她轉動自己的手腕,彷彿要讓布隨風飄舞。
  看得我的背部起了雞皮疙瘩,為之屏息。
  那舉止就像跳舞一樣,既優雅又平順。
  她已經做完動作,我卻有好一陣子忘記出聲,呆呆地盯著攝影機看。
  還沒好嗎?她彷彿要說出這句話似地綻顏直視著我,我才像是解開身上的束縛繩子般回過神來。
  「啊,抱歉,卡。」
  川澄同學吐了一口氣,用手指比出OK手勢並歪著頭。
  「好了,表現得非常好。」
  她用手刀敲自己的手背,那是「謝謝」的手語動作。
  「那個,請問妳是不是有在哪邊學過什麼東西?芭蕾或是演戲之類的。」
  聽完我的問題,她同時用手和頭左右搖晃。看了她的反應後我才發現一件事,即使在平常的對話中,她也會用身體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就算使用手語,也會藉由表情補充一些細微的表現。正因為平常都是這樣子生活,所以對她而言,動作和表情也都包含在語言當中吧。
  
  即使川澄同學展現出一百分的演技,由於我妻學長只教了我如何設定攝影機和三腳架的使用方法,我還是請她讓我重新多拍幾次。
  即使如此她也沒有絲毫不悅的神色,不停地在攝影機前扮演美術社員的角色。
  當攝影機固定不動時,我則是必須負責用貼著皺鋁箔紙的瓦楞紙箱,讓光源聚集在她的身上。
  攝影機前的她和攝影機後的我。明明只是單純地隔著一點距離,然而不可思議的是,這個距離卻讓我覺得十分安心。
  
  拍完美術室的場景後,我們匆忙地收拾環境。川澄同學穿回原來的服裝,而我則像是在跟謎題苦戰似地摺疊三腳架。
  窗外已經開始昏暗,最近日落的時間已經早到肉眼可見。
  〈非常謝謝你!〉
  她打字的速度變慢了。畢竟要一直在攝影機前振作精神,想必一定累積了不少疲勞吧。
  「那麼下次拍攝時再見面吧,我會去研究室請他們幫忙鎖門,妳可以先回去沒關係的。」
  川澄同學指了自己和我,再指了指走廊。
  「咦?啊,妳是說要一起走嗎?不不、不用啦,我一個人就好了,不然還要走一趟回來這裡,況且太陽已經下山,越來越冷了。」
  川澄同學一臉困擾地在手機裡輸入〈我知道了!〉她用手纏繞自己的辮子兩三次,不知道在思考什麼,隨後又多打了一些字。
  〈跟我說話不用講敬語也沒關係,之後還要繼續拍攝,這樣子講話太費事了。〉
  我看著她的提議後,心跳漏了一拍,感覺腳底開始發冷。
  「啊,不,這怎麼行……那個……」
  我不禁低下頭來。
  「這應該算是我的習慣之類的。不過,以後習慣的話,或許就不會這麼恭敬了吧。」
  我言不由衷地說了謊,這點自覺我還是有的。
  川澄同學用〈拜託你啦!誠一!〉回覆我。語尾的〈啦〉和她的表情讓我知道她在開玩笑,我除了苦笑以對外也別無他法了。
  
  ●
  
  離開公寓時,發現天空覆蓋著薄薄的雲。逐日轉冷的空氣令我不禁全身打顫,只能依依不捨地離開直到剛剛都還在暖著腳底的小型暖氣機的熱氣,決然地踩著公寓樓梯往下走。
  連帽外套和夾克。我把這兩件衣服的拉鍊都拉到胸口後,開始邁步往前,多虧有耳機在,至少耳朵還是暖的。
  
  走進集合場所的車站月台時,發現我妻學長和川澄同學正站在時刻表前聊天。
  因為有一段距離,看不見川澄同學的手機畫面,即使如此,從表情就能看出他們倆聊得非常起勁。
  「有那麼可愛的妹妹在,做哥哥的一定會過度保護啦!我一定會幫你強硬地對他說:『還不快離你妹遠一點!』咦?什麼?你哥空手道五段?哼,那又怎樣!我還是會警告他說:『希望您可以與妹妹保持距離,您意下如何?』」
  遠遠就聽到我妻學長的大嗓門,順便得知原來川澄同學的哥哥有空手道五段。所以說,她來我房間時打電話來的人其實是個非常魁梧的男人,而她則是光用手語就讓那男人舉白旗投降。
  「你們好……」
  我一邊把掛在脖子上的耳機收到包包裡,一邊出聲向他們問好,川澄同學隨即向我行禮,而我妻學長是看到她的動作之後,晚了一步才發現了我。
  「喔──你來啦。我說你啊,為什麼不幫我拍一張小川澄穿水手服的照片啦!不過反正今天會親眼看見,就原諒你吧!」
  學長根本沒控制他的大嗓門,加上開口第一句就像是跟我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周遭正在等電車的人都往我的方向窺視。川澄同學則是拚命地把食指立在嘴巴前,試圖勸戒學長。
  「學長,那個……」
  「啊?幹嘛?」
  「終於連你也穿上長袖長褲了耶。」
  雖然學長仍舊在衣服的最外面套上夏威夷襯衫,但至少上衣跟褲子都分別穿了長袖襯衫和刷破牛仔褲。
  「看來秋天差不多要結束了呢。」
  「別把人當作季節景色看待啦!」
  
  今天的拍攝預計在必須花三十分鐘搭電車才能抵達的場所進行。那是我妻學長的朋友所管理的空地,今天特地請對方讓我們使用。
  這次拍攝也帶著學長一起來,作業行程都已經進行了一半,這還是我們三人第一次一起進行拍攝工作。
  電車內的乘客稀疏零散,我們以我妻學長為中心並列而座。
  學長總是面對川澄同學的方向說話,因為他毛躁蓬鬆的後腦勺,害我幾乎看不見川澄同學的臉。
  「惡夢?」
  〈國小的時候,會有人專門在附近進行防災巡邏。〉
  「防災巡邏就是一邊敲打木拍子,一邊說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燒起來死全家的那個嗎?」
  川澄同學用食指指著學長,表示學長答對了,忽略他話中其它多餘的玩笑。
  〈那個敲打聲總是在我睡覺的時候進入我的腦海,所以我有一陣子常常夢見家裡失火。〉
  我回想起之前拍攝時,她曾說過沒有場記板令她放心這句話。之所以不喜歡聽到高亢的木頭撞擊聲,就是因為有過這種經驗吧。
  「就因為那個呼籲跟聲音?在冬天?妳也太多愁善感了吧?」
  川澄同學沒有否定,只是搔搔頭苦笑。
  〈不過,自從我去找姊姊訴苦之後,就再也沒夢見可怕的夢了。〉
  「姊姊是超能力者嗎?」
  〈惡夢飛飛!她當場替我用這個咒語施咒喔!〉
  惡夢飛飛。她在這個文字的後面加上一根食指和一顆星星的繪圖文字。
  「然後就不再做惡夢了嗎?妳也未免太單純了吧?啊,不過那個金髮姊姊會說出惡夢飛飛,感覺還挺萌的!」
  我妻學長大笑,我也跟著擺出笑臉應付。我沒辦法插入他們倆的話題,只能做出反應附和,說不定周圍的人還以為我在偷聽。即使如此,川澄同學每次都還是會把她輸入好文字的手機螢幕舉在連我都看得到的位置。
  大約過了三站之後,他們的話題不知不覺偏移到寫真偶像去了。我妻學長開始一一列舉他的高見。
  「我說啊,還要四捨五入才算C罩杯的人根本就不算C罩杯啦。」
  當學長如此發表時,川澄同學的笑臉瞬間結凍。我絕對沒看錯。
  〈老男人會這樣覺得也死沒辦法的事呢!〉
  「川、川澄同學,妳的文字顯露出殺氣了……」
  「咦?難道小川澄是飛機場?像妳這麼可愛的的女生,就算是貧乳也沒關係喔,不如說即使凹進去也沒問題!所以妳是什麼罩杯?」
  〈祕密!〉
  她秀出輸入這句話的手機,並用手遮住自己的嘴巴。
  我妻學長一直聒噪地聊到抵達目的地的車站為止。川澄同學是犬派、喜歡小孩子、和我妻學長使用同款洗髮精等等,都是學長用話題釣出的情報。這些情報量遠超出我在攝影時得知的所有情報。
  
  我們下了電車,走上樓梯時,迎接我們的是新型自動驗票機。不過,只有那台驗票機乾淨得毫無塵埃,車站牆壁和地板全都因為老舊而抹上一層髒污。
  雖說這個車站建立在我回老家時會搭的路線上,不過因為快速列車不會停靠,這是我第一次在這站下車。
  我和川澄同學用車票,我妻學長用IC卡經過驗票機。順便一提,收集全國各地的IC卡似乎是學長的興趣,還在錢包裡塞了好幾張卡片。但他曾經因忘記自己在進入月台前用了哪張卡,讓站務員困擾不已。
  「從這裡走個五分鐘左右就會到拍攝場所,小川澄要換衣服的話就在這邊的廁所……」
  川澄同學左右搖晃自己的食指,否決我妻學長的指示。我和學長面面相覷後,她就開始捲起自己穿的風衣袖子,底下冒出水手服的黑色袖口。
  〈我今天穿了短褲,等一下只要套上裙子就好。〉
  他在這段話的最後貼上得意洋洋的顏文字。
  「喔──準備得很完善嘛。話說妳竟然穿成這樣坐電車,感覺好像是某種高級PLAY!」
  「我說學長……拜託你別再說出性騷擾發言了……」
  後來川澄同學用手機打出〈那我去補個妝〉之後,就往廁所的方向走去。
  我們坐在到處都有裂痕的藍色塑膠長椅上聊天。
  「怎麼?已經累啦?你體力很差耶!」
  「如果你願意幫忙拿三成左右的行李,我就會輕鬆多了。」
  「不要。我昨天也調查很多事情之後才睡。是說你要以小川澄為榜樣啊!」
  「為什麼突然扯到川澄同學?」
  「小川澄的家在清城市那邊喔。」
  我是讀了這間大學後才來到這個地區,平常也很少旅行或外出,對學長說的地名可說是一無所知。
  「明明在同一條路線上,但她可是刻意搭車略過這個站,到我們所在的車站集合喔。」
  我往掛在售票機的上方的路線圖瞄了一眼,從現今所在站名沿著路線線條一路看去,的確有「清城」這個站名。
  「你是故意的嗎?」
  「等待和移動也是拍攝的一環,她似乎也想好好享受啊。你也要好好以她的活力為榜樣,努力揹行李啊。」
  「那學長也跟她學習一下怎麼樣?」
  我妻學長無視我的反駁,繼續自說自話。
  「所以,跟小川澄進展得順利嗎?」
  「不知道耶,應該還可以吧。目前還沒有惹她生氣過。」
  當我這樣回答後,學長豪快地大笑出聲。
  「不是啦!是問你跟她在一起有沒有覺得比較愉快或是感覺不錯啦!沒有惹她生氣這點離『還可以』還有一大段路吧!」
  但那不是最重要的事嗎?我心底這樣想,但沒有說出口。
  「小川澄她沒有交男友或女友喔。」
  「這情報我剛剛在電車中聽到了。」
  如果辯稱我根本沒仔細聽他們對話,那就太假仙了。不過戀愛話題對我來說等同於埃及下雪,怎麼想都不覺得是跟自己有關的情報。
  但是,之前和她單獨拍攝時明明讓我覺得耗盡心力,今天多了我妻學長,卻又讓我覺得有一點點遺憾。當學長和她很愉快地聊天時,我的心隱隱作痛,就像是小指長了肉刺那樣。
  
  拍攝場所的空地離車站很近,大概隨口聊一個話題左右就到了。站在空地可以看到隔壁的國中,非常適合當作這次的外景場地。
  開始拍攝時,幾乎所有指示都由我妻學長開口,他的指示非常有效率,令人懷疑是不是曾經事前沙盤演練過。
  在拍攝期間,我的手上掛著川澄同學塞不進袋子裡的風衣,每卡一次休息時,我就會把風衣披在她的肩上,而她每一次都會非常有禮貌地向我點頭致意。
  不過,當拍攝快要結束時,發生了一起就連我妻學長都無可奈何的狀況。下雨了。原本一點一點慢慢滴下的雨滴密度,也開始隨著時間增加。
  「別讓攝影機淋濕了!那東西的修理費遠比治好你感冒的費用還要高太多啦!」
  我們按照學長的指示逃到旁邊的公民館避雨。
  「可惡──天氣預報根本就不準嘛!」
  公民館是一棟合併了好幾個設施的大型建築物,入口處就備有長桌和椅子。我們把行李和器材放在桌上,開始擦拭雨滴。
  〈應該馬上就會停了。〉
  川澄同學在手機內輸入這段文字後,又開啟天氣預報的應用程式,顯示出這個地點的詳細預報。她的瀏海因為淋到雨而黏在臉上,我把反光板當作雨傘遞給她,看來她完全沒有使用。
  「真是的,雨停之前只能等了。」
  我妻學長用力坐在摺疊椅上。
  「是啊。」我如此回答,並坐在學長旁邊。視線往川澄同學看去時,發現她站在電梯旁邊凝視著導覽板。
  「川澄同學,怎麼了嗎?」
  我才剛詢問,她便立刻轉向我,一邊擺出笑容一邊搖搖頭。然後匆忙地繞回桌子附近,坐在我們的對面。
  「喂,誠一,趁現在處理磚瓦吧。」
  我妻學長指著我的包包,裡面放著今天拍攝用的小道具──磚瓦。剛才拍攝時,川澄同學不管怎麼用她的腕力往地上摔都摔不破,是變成NG的原因。當時我們試著先打破再拍攝,但碎片非常不均勻,看起來很不美觀。後來決定先在備用的磚瓦上面敲出裂痕,再開始拍攝。
  「可是,這裡沒有工具……」
  當我這麼一說,我妻學長就立刻站了起來。悠哉地往連接公民館事務所的窗口走去。
  一分鐘後回來的學長,手上提著一組工具箱。
  我用上面寫著公民館的鐵鎚和釘子,在磚瓦的上面製造溝痕,不知道是不是敲打聲的節奏使然,學長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我妻同學睡覺時,看起來就像個鳥巢耶!〉
  坐在對面的川澄同學在手機裡輸入這些字。把臉貼在桌上睡覺的學長,那一頭亂髮很難不讓人看成一個鳥巢。
  「原來如此,真的很像。」
  我把視線放回磚瓦上,繼續用鐵鎚一點一點地敲打。這是我今天第一次和川澄同學單獨對話,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點開心。
  〈這是拍攝時必須在背後默默努力的事吧。〉
  川澄同學看我在磚瓦上刻溝槽之後如此評論。
  「這點小事還不算什麼……在職業的世界中,還有更誇張的。據說黑澤明監督為了追求真實感,還曾經在只是背景之一的藥櫃裡頭塞滿了藥喔。」
  她聽完後睜大雙眼,在手機裡輸入〈好執著喔。〉
  不知道是不是斷斷續續的遙遠雨聲,還是昏暗電燈的關係,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慢慢來沒關係,因為我講話也很慢!
  腦中浮現起第一次見到川澄同學時,她打給我的這段話。
  我們倆的對話是從她打字時花費的時間,和我選擇措辭的時間之中緩緩誕生,這點讓我覺得很舒適。
  天花板的電燈在一瞬間暗了下來,隨即又亮了起來。
  不知道川澄同學是不是雙手閒得發慌,她從包包裡拿出水藍色的收納袋,並拉開拉鍊,取出卡式隨身聽,用手指撫摸褪色的表面。
  「沒淋濕吧?」
  她把隨身聽拿給我看,表示平安無事。
  「妳平常會用那個聽音樂嗎?」
  川澄同學搖搖頭,輕輕地把隨身聽放在桌上,並伸手拿起手機。
  〈這是類似護身符的東西,是姊姊的遺物。〉
  遺物這兩個字讓我心底一顫。她繼續用手指撫摸放在桌上的隨身聽。
  〈你很常聽音樂對吧,古典樂?〉
  「古典樂?」
  我下意識回問之後,才想起自己以前曾對她撒過的謊。因為覺得說明自己在聽電影原聲帶實在很丟臉,從以前開始,我就會對這類話題支吾其詞。
  「老實說,那個不是古典樂,是我以前喜歡的電影的原聲帶……」
  川澄同學做出輕輕微笑的動作,開始用手機打字。我發現自己等待她的回答時,並不緊張。一定是覺得因為她不會責怪我說謊。
  〈這樣子比較像你。〉
  我的心底發癢,這感覺不像是開心或害羞,而是其它情感。
  「總之,我的音樂造詣一點也不深。」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表示她和我一樣。
  〈姊姊當時給我這個時,我也只聽她順便給我的其它錄音帶。雖然她也會拿來錄下自己唱的歌,並確認自己的音階。〉
  「所以那首〈Free as a Bird〉也是?」
  她先是搖了搖頭,才輸入文字。
  雨聲填滿我們倆對話之間的空白時段,走廊深處偶爾會傳來腳步聲。
  〈姊姊很害羞,馬上就會把錄好的歌刪掉,那首〈Free as a Bird〉是哥哥偷偷錄下來的,雖然哥哥自己都忘了。〉
  那首歌聽起來的確比較像是在哼歌。
  「姊姊唱歌很好聽呢。」
  〈Free as a Bird〉的節奏,以及她只給我們看過一次的姊姊照片同時浮現在我的腦中,姊姊一頭金髮,穿著隨性的襯衫和牛仔褲,是我在街上遇到會敬而遠之的類型。即使如此,那張照片給我的印象卻很溫暖,說不定是因為腳邊站著年幼的川澄同學,所以她才會擺出如此溫柔的表情。
  〈姊姊從小就很會唱歌,我也因此喜歡上童書。〉
  我不懂她的意思,歪著頭請她多說點好讓我理解,她則是花了點時間繼續輸入以下的文章:
  〈姊姊經常唸童書給當時還年幼的我聽,不過常常唸到一半就開始用唱的,我很喜歡姊姊那樣,總是要她唸給我聽,不知不覺我也喜歡上書中的世界,雖然我自己也曾經學姊姊那樣朗讀,但根本就跟當時聽過的聲音完全不同。〉
  我在腦內想像千夏小姐抱著小小的川澄同學,唸童書給她聽的畫面。
  「真的是很棒的姊姊呢。」
  川澄同學笑了笑,她自然的舉止讓我誤以為她的姊姊還活著。
  腦裡浮現出我們坐電車過來這裡的途中,她所說的小故事。
  ──惡夢飛飛!她當場替我用這個咒語施咒喔!
  ──然後就不再做惡夢了嗎?妳也未免太單純了吧?
  她一定打從心底非常信任自己的姊姊吧。
  這時我突然想到。
  「啊,對了,圖書館。」
  川澄同學看我突然想起某件事的模樣,擺出疑問的神情。
  「那個,妳剛才盯著館內導覽看,我想是不是想去看圖書館……」
  我轉身確認導覽板,雖然圖書館的面積不大,但在樓層內確實合併設置了圖書館分室。
  「去看一下也沒關係喔。」
  難得我的發言符合她的期待,她留下〈行李就麻煩你顧了。〉的指示後站起身來。
  她才剛踏出一步就停了下來,又補充了一句話。
  〈可以的話,請你偶爾聽聽姊姊的歌。因為她很喜歡在別人面前唱歌。〉
  川澄同學把她打好的字給我看之後,用手指了指卡式錄音機。
  「啊,好。」
  她行個禮,往走廊深處走去。
  我望向放在眼前的卡式隨身機,接在隨身聽上的耳機整齊地捲好,並且用粉紅色的束帶收納,正當我試著解開那個束帶時,隔壁的我妻學長猛然驚醒並說道:
  「凸肚臍也是有意義的啊!」
  學長維持著怒目相向的表情靜止不動,不久後才喃喃說著:「是夢啊……」
  「你到底是做了什麼夢啊……?」
  「很討厭的夢,政府他們啊,把凸肚臍給……呃……不行,我忘了。」
  他轉動脖子、肩膀、手腕的關節並發出聲音後,從椅子上站起來說:
  「哦?雨已經停了耶。」
  經他這麼一說,我跟著從玻璃窗確認戶外,雨滴製造出的水幕已經消失,濕潤的地面反射著陽光。我剛才專注地和川澄同學聊天,完全沒發現天氣已經放晴。
  「很好,那就繼續拍吧……咦?小川澄呢?」
  「啊,她去裡面的圖書館了,我去叫她。」
  我把椅子往後推並站起來,確認導覽板之後便沿著路線去找川澄同學。
  不久前才勸她去圖書館看看,結果一分鐘後就跑去道歉請她回來。這種行為實在有點拙……不對,是非常拙。如果我可以替她多爭取一點時間,或許可以降低自己笨拙的行為吧。一這麼想,我便開始慢下腳步,緩慢地走在往圖書區的走廊上。
  我打開貼著印有「圖書館西分室」紙張的大門,房內開的暖氣比其它同一棟的設施還要強,此時,我聽見一個有點沙啞但音調還算清晰的女性聲音,似乎在進行什麼表演,語調中帶有非常極端的抑揚頓挫。
  「沒錯,今天是妖怪同伴們齊聚一堂的祭典日。」
  室內一角鋪設著明亮的綠色絨毯,一位圍著圍裙的女性舔了一下手指,翻開書本的下一頁。
  我的腦裡浮現出她的「聲之色」,那是令人聯想到小嬰兒肌膚的淺橙色,代表平靜的顏色。
  那位女性把攤開來的書放在自己的面前,書前坐著好幾位小朋友。
  趴在地上凝視著書上插畫的小朋友、已經看膩而覺得無聊便開始翻手邊的書的小朋友、挺直腰桿正座聆聽的小朋友……好像沒看到。
  比小朋友們的年紀大上一輪的川澄同學則是聽得最入神、眼神最閃耀的聽眾。
  「那個──川澄同學?」
  為了不要打擾大家聽故事,我小聲地搭話。她立刻轉頭看著我,害羞似地搔搔臉頰。
  「雨已經停了,那個,該準備拍攝……」
  看她一臉期待著聽故事的神情,我雖然忍著不要潑冷水,但還是不得不告訴她該準備上工了。就算如此,她也沒有表現出不滿的神色,只舉起寫著〈我知道了〉的手機,靜靜地站起來。
  此時,室內突然暗了下來,我才發現周圍的窗戶全都拉上遮光窗簾。窗簾之間全都用膠帶牢牢固定,讓光線毫無空隙可入侵。日光燈和電燈全都失去了光芒,伸手不見五指。
  「哇──!」
  「停電了!」
  小朋友們毫不調整音量,放聲大叫。
  我確認一下就站在旁邊的川澄同學,發現她也帶著一點不安的神情。
  此時,出現一道光柱。
  「妖怪祭典要開始囉~」
  光柱是由手電筒照射出來的光線,直接由下往上照在到剛剛為止都還在唸故事書的中年女性的臉上,女性的臉部陰影朝上,再搭配她刻意發出令人害怕的聲調,即使是我都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妖怪轎子,嘿咻!嘿咻!」
  女性拿著手電筒,往手邊的書上照射,書上畫著妖怪正在舉辦祭典的插圖。
  剛才還在看其它書的小朋友也把視線投射到沐浴在光柱中的書。
  原來關燈也是為了說故事而演出的效果。
  川澄同學似乎也察覺了這點,便關閉了手機,消除螢幕散發的光芒。我們周遭的世界變得一片昏暗。
  不知道川澄同學是不是對這表演非常有興趣,她一直盯著說故事的女性和小朋友們。她隱約浮現在昏暗中的側臉,就像小孩子一樣純真。
  「我們再看一下吧?」
  我壓低音量提議之後,她顫抖了肩膀一下,隨後便看向我,她一度拿起手機,但為了不要製造出多餘的光線,立刻就打消開啟螢幕的念頭。
  「我會掰個理由,說我迷路了。」
  那個隨便的學長應該會立刻相信吧。當我一這麼打算,自己的背突然好像被什麼東西觸摸,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勉強忍住才沒有打寒顫。
  從雙方位置來推想,應該是川澄同學正在用手指摸我的背吧。
  她用手指滑著我的背,一瞬間摸到我的脊椎,後來馬上往側腹的方向移動。她在側腹附近畫了一個手掌大小的圈圈。
  了解了。應該是為了表達這句話而隨性做出的舉動吧。我的胳膊起雞皮疙瘩,然後往全身蔓延,頭也暈暈的。
  我在腦內臨摹著還殘留在背上的手指觸感,感覺好癢,有股衝動讓我好想馬上用手搓揉一下被她摸的地方。
  在我的臉還沒恢復成常溫前,故事就說完了。室內的電燈也跟著亮起。
  〈你的臉好紅,怎麼了?〉
  她用啟動後的手機輸入文字關心我。
  「因為這表演很有趣,讓我很興奮的關係啦,哈哈哈。」
  〈真的很有趣!〉
  她沒發現我其實是在敷衍,天真地告訴我感想。
  「謝謝──阿姨──!」
  小朋友們齊聲對剛剛讀故事的女性道謝。
  女性笑到眼尾都擠出了皺紋並回答說:「謝謝大家。」隨後便往我們的方向看,又說:
  「那邊那對情侶,也謝謝你們。」
  「咦!不,不是、情侶!」
  川澄同學無視因為動搖而講話斷斷續續的我,對那位女性深深地行禮道謝。
  「那個,那我們,先走了。」
  川澄同學和女性互相對視幾眼之後,也跟著我離開。
  明明被說成是情侶,她卻沒有否定,是因為覺得我已經開口否定了,所以她沒必要出聲嗎?為什麼她被說是情侶還可以心平靜氣呢?難道是只有我自己反應過度?大概是這樣吧。
  當我愁悶地苦思不得其解時,川澄同學突然停下腳步。
  她原本把手伸向自己旁邊的低矮書架,卻在途中停手放棄。隨著她的視線和手的動作軌跡一看,發現有一本書斜躺在書架中。
  「《見習公主和巨龍》?」
  當我喃喃念出書名時,她突然轉頭看著我,還咬著嘴唇,臉色和剛才相比,明顯蒼白了許多。
  「這本書怎麼了嗎?」
  她用力搖頭並拿出手機打字。
  〈只是想到那是一本絕版書,很少見。〉
  明明只打這麼一點字,她卻打錯了好幾次,花了點時間。
  〈我們走吧。〉
  她自顧自地給我看完手機螢幕後,又繼續邁步往前走。
  我並沒有刻意背下那個書名,不過,《見習公主和巨龍》這個標題,一直烙印在我的腦內一角。
  
  ●
  
  《見習公主和巨龍》
  到了隔天中午,我才想到要去查詢那本書。
  試著在網路上搜尋之後,冒出了好幾個開放網路購買的舊書店資訊。
  這個作品似乎是在我剛就讀國小時,為了給低年級生閱讀而出版的書,現在已經絕版了。話雖如此,販賣這本書的舊書店並沒有把價錢訂得很高。
  除了販賣頁面以外,我還搜尋出一篇網誌,只用單純的背景顏色和文字大小構成的頁面中,記載著對這本書的感想。
  「這本書的王子是壞人,巨龍負責保護公主的性命,是風格迥異的故事書!王子的插圖也未免太噁心,不禁令人發笑!但小孩看了應該會很害怕吧,我家的小朋友就被嚇哭了。」
  除了感想文字以外,還貼了拍著書本內容的照片,照片中雖然看不見書上印刷的文字,但還是可以看到網誌的主人想要強調的插圖。右邊的頁面畫著一個有著半月型眼睛、紫色嘴唇的壞人臉王子,那個王子敲了敲城門,人在城內的公主做出摀住耳朵的動作。左邊的頁面則是摀耳朵的公主被神情溫柔的巨龍之翼包覆的插圖。不過,巨龍的表情雖然溫柔,卻好像不太可靠。
  「這樣子,的確會讓小朋友覺得害怕。」
  或許川澄同學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曾經讀了這本書而嚇得大哭吧。我做出了這個結論後,就關閉電腦的電源,跑去睡覺。
  
  天空萬里無雲,地表氣溫卻冷颼颼。我騎著機車移動,暴露在空氣中的手腕和脖子等肌膚遭受冷風毫不留情地襲擊,即使戴了兩層手套,我的指尖仍然凍僵到疼痛的地步。
  我把機車停在校園內,走到附近的公園,這裡是今天的拍攝場所。
  雖然離大學很近,但我很少走到學長住的宿舍反方向,結果走錯好幾條路才總算抵達。
  川澄同學已經坐在代表禁止車輛通行的拱橋型欄杆上等我。
  她在手機內打著〈早安。〉並拿給我看。今天的她穿著和之前拍攝時一樣的風衣,不同的是,她今天圍著格子花紋的圍巾。
  「早……讓妳久等了。」
  〈我也才剛來而已。〉
  她的手機後面還疊著一本全新的便條本,封面顏色和之前用的不一樣。
  「換了新的便條本耶。」
  她點了好幾次頭並指著我,似乎是為了聊這個話題,才拿出便條本的。
  〈之前拍攝時弄丟了便條本,跟這本同款,封面是藍色的。〉
  「不知道,我也沒看見。」
  川澄同學邊用指尖玩著自己的辮子邊思考之後,輸入了〈那我再找找看。〉的文字。
  「我回去以後也會翻一下拍攝道具,幫妳找找看。」
  她輸入〈應該在其它地方吧。〉之後,又追加了〈就算找到也不可以翻開來看喔!〉的文字並苦笑。
  「我知道了,那我們就準備開始拍攝吧。」
  這座公園雖然腹地狹窄,但設備卻是應有盡有,大半區域幾乎都覆蓋著帶有黃色色調的草皮。公園中央坐落一座由溜滑梯和攀爬架組合而成的遊樂設施。
  「啊──對了……」
  她沒有漏聽我說的話,歪著頭不明白我不小心發出來的喃喃自語是什麼意思。
  「其實我想在拍攝前錄幾個效果音……」
  要拿來用在作品開頭之中。為了錄下蹺蹺板或鞦韆的吱嘎聲或流水聲等音效,我妻學長給了我一支比我自己的萬用款還要貴的麥克風。
  川澄同學和我一樣四處張望後,一臉可以理解似地點點頭。
  公園裡面有一群國中生正靠在鐵桿上喧鬧,砂地裡也有一群看起來像是剛讀國小的小朋友,在這種氣溫下穿著短褲玩耍。而小朋友的後面還有一群他們的監護人正在閒聊。
  從距離和音量來看,我想錄製的效果音當中一定會混入他們講話的聲音。原本以為平日午間不會有人在這,才特地過來,看來是我失策了。
  「算了,今晚再錄……」
  我還沒說完,川澄同學就把手機遞到我眼前。
  〈錄音的時候請他們安靜一下就好了吧?〉
  「咦?啊,要拜託他們嗎……?反正只要再過來一趟就可以解決,不必這麼費工吧?」
  川澄同學眨了好幾次眼,又再度指著手機螢幕中寫著〈錄音的時候請他們安靜一下就好了吧?〉的文字。
  「說、說得也是。」
  與其拜託他人,半夜一邊冷到發抖一邊偷偷錄音其實對我來說還輕鬆好幾倍。不過,在一臉理所當然似地提議的她面前,很難開口否決。
  我交互看著分別在砂地和鐵桿附近玩耍的人群,決定先去跟看起來難易度比較低的國中生交涉。
  「那、那……我去拜託看看……」
  我把行李放在川澄同學的腳邊,有氣無力地往國中生的方向走去。
  靠在鐵桿附近的男女學生加起來大概有五人左右,我發現其中一個人染著一頭金髮之後,就開始冷汗直流。他們說不定是一群小混混。
  「那個──你、你們好。」
  有什麼好怕的,我的年紀比較大耶!我一邊在心底如此告訴自己,一邊用刻意用自以為強硬的口氣出聲搭話。
  「啊?」
  金髮少年用銳利的眼神投向我,焦躁的緋色在我的腦中如同煙火般四散,他可能覺得我打擾到他們聊天了。
  「我要拍攝,嗯對。」
  「拍攝?難道是拍我嗎?」
  坐在鐵桿上的少女比出勝利的V手勢,抵在自己的額頭上,周圍的人看著她的動作笑了出來。
  想要拔腿逃回家的衝動驅使著我,但川澄同學人就在後面,我不能這麼做。
  「不,我想要錄音,所以希望你們可以安靜點。不,只要我在錄音的時候安靜一下就好……」
  他們所有人互看之後停下自己的動作,我彷彿是一位等待判決的被告,靜靜地等他們出聲回答。
  「要我們閉嘴?覺得我們很吵是吧?」
  金髮少年的「聲之色」仍然表達著他的憤怒之情,從剛剛看見的緋色轉變成黏糊糊的酒紅色。他原本就對任何人都抱有敵意,現在則變成只敵視我一個人。
  「不、不是、不是啦!不是的!」
  剛剛對我開玩笑的少女從鐵桿上面跳了下來並說道:
  「喂──要是我們乖乖安靜的話,你可以給我們什麼?」
  少女把插在口袋中的雙手拿了出來。
  對、對了!還有這個方法啊!只要拿錢籠絡他們就好吧?因為緊張而混亂的我開始思考這種膽小的方案,此時,金髮少年突然快速地把手從口袋中掏出來。我以為他要揍我而嚇得全身僵硬。
  「哦?喂喂──?」
  原來金髮少年手裡握著手機。他彷彿忘了我的存在,和電話另一端的人一來一往說道:
  「啊──結束了?太好了,我們現在就過去。」
  少年簡略地通完電話後,向周圍的同伴說:「他說阿良回來了,我們走。」
  這群國中生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成群離開了公園。我安心地嘆了一口氣。
  「我去拜託了一下,他們就爽快地答應並回家了。」我在內心準備好這個假報告之後轉頭一看。
  公園的入口只剩下行李,沒見到川澄同學的身影。
  我掃視四周、到處尋找,後來從坐在砂地內的小朋友之中,發現川澄同學縮成一團的背影。
  「知道了──好──!」
  在小朋友們回答的同時,她也站起身來,對他們揮揮手,並往我的方向走回來。
  她的手上握著便條本和原子筆。
  〈我請他們協助了!你那邊也OK了嗎?〉
  「啊,這個,對。嗯……」
  她在已經寫好的文字上又用大字寫著〈但不是免費幫忙!〉並補畫了一個微笑的記號。
  「可以借我素描本跟麥克筆嗎?」
  川澄同學又追加這句話,在她的催促之下,我從紙袋中拿出她要的東西並遞交出去。
  她開始在我看不見的角度中,用麥克筆在素描本上寫來畫去,當我差不多開始習慣墨水的味道時,她把蓋子蓋回麥克筆上,發出喀嚓的聲音。
  〈開始錄音吧!〉她換成自己的便條本,給我看這句話。
  「咦……可是……」
  我搞不懂川澄同學的行動到底是什麼意思,瞄了一下在砂地玩耍的小朋友,他們仍然在大聲嚷嚷。
  這時,川澄同學對著困惑不已的我豎起大拇指。
  於是我就在她的催促之下做起了錄音的準備。
  「這個,那麼,我要錄音囉。」
  我戰戰兢兢地出聲告知,她也用力地點點頭,然後高舉剛才交給她的素描本。我抬頭一看,發現她畫了一張戴著口罩的女生插圖。口罩上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叉叉。
  她舉著那張插圖,面對砂地上的小朋友,正在玩砂的其中一個小朋友察覺到她的行動,開始拍拍周圍的小朋友的肩膀,並指著她。小朋友們都一臉開心地摀著嘴巴。
  剛剛都還充斥在公園內的高亢聲調,全都在同時停止了。
  原來當我對那群國中生鞠躬哈腰的時候,她已經和小朋友達成協議。說不定是對他們說:〈當我高舉插圖的時候,你們要安靜一下喔!〉
  當我正欽佩於她不靠著言語就能跟他人交流的能力時,她拍了我的肩膀,手指著麥克風,要我趕快錄音。
  「啊,對喔,謝謝妳。」
  令人驚訝的是,那些小朋友甚至還要求他們的母親都安靜下來。
  直到進行下一個錄音為止,川澄同學會無預警地高舉素描本給小朋友看,還會故弄玄虛作勢要舉起來,捉弄他們。
  「真厲害啊……」
  錄完最後的音效時,我不禁如此喃喃說道,然後發現麥克風還開著,又慌忙地關閉麥克風。
  她在素描本的一角寫下小小的文字,四周飄散溶劑的味道。
  〈讓小孩子開心的話,他們就會願意幫忙。〉
  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指玩自己的辮子尾端。
  因為她沒辦法說話,所以兩邊的交涉一定得由我來進行。這個前提理所當然地浮現在我的腦中,讓我覺得自己丟臉的不得了。她靠著自己的笑容和幽默感,在短時間內就進入孩子們的心。
  「妳好厲害,說不定很適合當保母喔。」
  川澄同學羞澀地笑了笑,又拿著素描本寫著:
  〈可是我的聲音這樣。〉
  她指著自己的喉嚨。
  「啊,抱歉。這跟那沒有關係,我只是單純地認為,像妳這樣能直率地與人相處的個性,小朋友應該也都會很喜歡妳吧……」
  她緊抓著自己手上的素描本。
  「因為,像我這種人,就連好好地跟國中生說話都做不到……」
  我發現自己像是在發牢騷後,開始刻意地收拾器材,蹲下來捲麥克風的線。
  「總、總之我覺得川澄同學很厲害就是了……」
  我收拾完畢站起身來,發現川澄同學正在素描本上寫字。
  「怎麼了?」
  她用手制止我的發言,寫完最後一個字之後,才把素描本轉向給我看。白紙上面寫了好幾行文字。
  〈你是第一個聽了姊姊唱的歌而哭的人,所以我想誠一你應該很擅長接收他人的情感,〉
  我看到這裡就停下來,觀察了一下川澄同學的表情,她正瞇著眼睛等我看完。
  〈正因為會大量接收他人的情感,所以也會想很多。這絕對不是壞事,是很棒的事情。況且你還可以跟我妻同學來往,心胸超寬闊!←這些話不要跟我妻同學說喔!〉
  看完的同時,我垂下眼簾。因為實在太害臊了,不敢直視她的臉。
  「妳太高估我了。」
  她把素描本夾在腋下,像是要跟我握手似地伸出左手。
  「咦……?」
  她毫不猶豫地抓住我戰戰兢兢伸出的手,把我的手心朝上,並且用麥克筆的筆尖抵著我的手心。手背感受到的她的體溫,再加上筆尖的觸感,讓我的心跳急速上升。
  麥克筆在我的手上跳著舞,最後像是彈起來般地離開我的手。
  手心被她畫了一個小小圓圓的花朵,殘留一點癢癢的感覺。
  川澄同學露齒笑著。
  「謝、謝謝……妳。」
  我發著愣向她道謝後,她突然開始慌張起來,伸著脖子四處張望。
  「怎、怎麼了?」
  開口詢問後,她又再度用麥克筆抵著我的手心。
  〈這是油忄〉才剛寫完心字旁,她又發現這麼一來會擴大問題,就拿起麥克筆,指著印在標籤上的〈油性〉文字。
  「咦?啊,妳想說這是油性的嗎?」
  川澄同學急促地點頭,指向設置在公園一角的飲水處。
  我按照她的指示往飲水處走去。
  轉開水龍頭時,突然有點抵抗,不想洗掉手心上的圓型花朵,手上還留有筆尖的觸感和她的手的溫度。
  我只用流動的冷水沖一下指尖,然後立刻握緊拳頭,關上水龍頭。並且甩甩根本沒有濕掉的手,回到川澄同學的身邊。
  〈對不起,我當作原子筆在寫。〉
  她寫在便條本上的這句句子後面,還多畫了兩滴飛散的汗。
  「沒關係,幾乎都洗掉了。」
  我把手心面對自己,沒有親眼確認的她雖然一臉不安,但還是相信了我的謊言。
  「呃,那我們開始拍攝吧。影片的部分。」
  這時,川澄同學啪地一聲雙手合十向我道歉,又在便條本上面寫:
  〈我答應他們要畫皮卡喵答謝。〉
  她指著在砂地玩耍的小朋友,原來她之前在便條本上寫〈但不是免費幫忙!〉,是指要畫卡通角色的插圖送他們啊。
  「好啊,我完全不介意。」
  她向我點頭示意後,帶著素描本走向砂地。
  我坐在鞦韆上,等她畫完給小朋友們的報酬。
  凝視著留在手心上的花朵。
  我的心中掀起一股情感波浪,那並不是拍打岩岸般的驚濤駭浪,而是輕輕撫摸沙灘般的溫柔細浪,填滿了我的心。
  她攪亂了我的心靈,帶來了我不曾體會過的情感,強迫我面對新的局面。
  可是,不管是和她對話,還是待在她身邊,我都不覺得厭惡。
  我想,我一定對妳──
  「再來是巧碰!畫巧碰!」
  「也畫一下智子!」
  砂場那邊的小朋友們望著撕下來的素描本圖畫紙感嘆不已,一個個開始要求川澄同學追加報酬。她一臉困擾地往我這裡看,我則擺出讓她繼續的肢體語言當作回應。
  我雙腳著地,讓鞦韆搖晃,看著她放在旁邊的包包。因為她直接放在泥土上,便幫她移動包包,疊在我放攝影機的公事包上面。
  在她的包包把手空隙中,可以看見放在裡面的那個水藍色的收納袋,由於沒有拉上拉鍊,導致袋子外面露出半台卡式隨身聽。
  ──請你偶爾聽聽姊姊的歌。
  我回想起她以前曾提過的請求。正好可以讓我打發時間,我把沒收好的耳機塞到耳裡,按下播放鍵。
  感覺得到手上的隨身聽馬達正在運轉,同時耳中也充斥著類似音波的雜音,我開始在腦裡回憶〈Free as a Bird〉的前奏,但接下來聽到的卻不是歌曲。
  『快點!過來這裡!真冬!』
  聽見的竟然是一個講話速度很快並拚命壓抑焦躁之情的人的聲音,我對這聲音有印象,那是唱〈Free as a Bird〉的人,也就是川澄千夏的聲音。
  『有人來了,在敲門。』
  接著換成一個年幼少女的聲音。和千夏小姐的聲音相較之下,這個聲音顯得比較悠哉。
  『別問了,真冬,拜託妳,過來。』
  千夏小姐喊那位年幼少女為「真冬」。
  『為什麼在這……?』
  腳步聲在應該是千夏小姐的微小聲音後面響起,又突然停了下來。
  『在姊姊說好以前,妳一定要在壁櫥裡乖乖待著!』
  雖然千夏小姐拚命地壓低聲音說話,但還是能聽得出語氣帶有強烈的告誡之意。
  『可是這裡好黑。』
  『別再說了!拜託妳,聽姊姊的話!』
  千夏小姐似乎很後悔自己突然大聲發脾氣,小小聲地說著「抱歉」之後,又切換成溫柔的聲線。
  『他是姊姊工作場所那邊的人,我去跟他說點話,因為是大人之間的話題所以需要保密,所以我希望妳待在這裡,懂了嗎?知道的話,就閉上嘴巴點點頭。』
  一陣沉默。
  『謝謝妳,真了不起。妳就邊聽那個隨身聽邊等我,知道了嗎?』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嗯,真的很乖。要乖乖待在這裡喔,說好了喔。』
  隨著一道啪噠!的關閉聲,雜音變得又重又低沉。應該是關上了壁櫥的門吧。後來聽見一人份的腳步聲越來越小、越走越遠。最後耳中只剩下像是沙塵暴的聲音,接著再也沒聽見任何音效。
  「這是……?」
  簡直就像是《見習公主和巨龍》一樣。
  那天,她看見那本書的瞬間臉色蒼白。
  同時我發現視線的一角出現一塊黑影。
  我猛然抬起頭,發現川澄同學就站在那,因為位於她後腦勺的陽光太過刺眼的關係,讓我無法確認她的表情。
  「啊……」
  當我的聲音不小心從口中漏出,她就敏捷地奪走我手上的隨身聽,只有耳機因為勾到我的手腕,從隨身聽上的耳機孔中脫離,留在我的耳上。
  「抱歉,我原本只是想聽妳姊姊唱歌……」
  川澄同學用雙手抱住的卡式隨身聽裡面,放的是黑色的錄音帶,我怎麼會沒發現呢?之前聽〈Free as a Bird〉時的錄音帶是藍紫色的。
  剛剛那段聲音是什麼?是千夏小姐和應該還年幼的真冬同學之間的對話吧?什麼時候的?又是在什麼狀況下的?我的腦裡浮現出一堆疑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川澄同學先開始行動,她在便條本上慢慢寫字。
  〈當時找到錄下姊姊唱歌的錄音帶時,也同時找到了這個。〉
  她之前說明過,錄音帶是在大學開學前整理房間時找到的,時間是在大約一年半前。如果她在那之前都不知道這卷錄音帶的存在,也就代表當時是在她毫無自覺的情況下,碰巧按下了錄音鍵吧。
  我停止思考,等待川澄同學把正在寫的句子寫完。
  〈聽到了什麼嗎?〉
  這句文字寫得比平常的字還要小。
  「聽見千夏小姐和川澄同學之間的……對話……」
  川澄同學搖搖頭,改變自己的問題。
  〈有察覺到什麼了嗎?〉
  「察覺……?」
  我無法好好回想錄音帶的內容,一直在胡思亂想。她是不是生氣了?是不是瞧不起我?內心非常地不安。
  「不,沒有什麼……」
  川澄同學吐了一口氣,再次把隨身聽交給我。我就像聽從長官的命令般,緊張地收下。
  〈請你再聽一次。〉
  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回頭重看一次她寫的字,上面果然是寫著〈請你再聽一次。〉
  我把耳機塞回耳朵,倒轉錄音帶,按下播放鍵。光這麼做就讓我的手不停顫抖。
  『快點!過來這裡!真冬!』
  耳內響起跟剛剛一樣的聲音,同樣的對話一來一往之後,又聽到一段綿延不止的雜音。
  「聽完了,可是……」
  川澄同學的臉上沒有溫度,她的表情毫無變化,指著便條本上的〈察覺到什麼了嗎?〉
  「那個,抱歉,我完全搞不懂……啊。」
  這句話同時代表著我不懂川澄同學問這問題的意圖。但我無法確認她究竟有沒有聽進去。
  她收下我遞給她的隨身聽,放回包包裡。
  〈說不定總有一天,你會希望我再讓你聽一次。〉
  我只能默默地等她寫好下一句。
  〈在那之前,請你忘了吧。〉
  「可是……」
  川澄同學用力地搖頭,像是要打斷我說的話。
  〈我也是有祕密的。〉
  這句寫在紙張正中央的小字,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
  
  ●
  
  「殺───────青────啦!」
  我妻學長高舉碳酸酒精飲料,幾乎要撞到低矮的天花板。
  「請你把手上的酒放下來……」
  我嘆著氣,繼續在暖桌上設置從家裡帶來的電腦。打算結束後再鋪暖被。
  接下來要做的編輯作業將在我妻學長家進行,學長會在自己能做的範圍內幫忙,要討論資料也比較方便。畢竟現在是沒有暖氣就很難受的季節,在這裡做事還有一個優點,就是電費減半。不過,最重要的目的其實還是互相監視對方有沒有偷懶。
  此時有人敲了敲房門,是川澄同學。從大門對面的走廊吹來的冷風,也跟著她一起進門。
  她把針織材質的大衣領口束緊,顯示出外面真的很冷。然後,她做出OK的手勢,向我們報告說已經把垃圾袋放在門外。
  「不好意思啊,小川澄,之後我們自己拿去垃圾場就好,多虧有妳幫忙,我們才有辦法騰出空間把暖桌拿出來。」
  我們三人剛剛終於完成最後的拍攝工作,只要沒有必要拍新鏡頭,就算是殺青了。
  至今為止,我和川澄同學去那間公園拍攝了好幾次。我認為自己應該按照她當時說的〈請你忘了吧〉,理所當然地與她繼續交流,但怎麼樣都辦不到。後來我跟她之間的對話都變得很敷衍,非常不自然。
  〈請保持這種程度的乾淨喔!〉
  她拿著手機時的表情,還是跟平常一樣平靜。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待那天所發生的事情,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呢?她擺出和平常一樣的態度,反而令我非常不安。
  「小川澄記得,下個星期三喔!拜託妳囉!」
  聽見我妻學長高聲確認,川澄同學拍拍胸口當作回答。
  基本上川澄同學不需要幫忙編輯作業,不過,我妻學長積極地表示,為了進行編輯作業,我們要關在這間狹窄的房間半個月左右,沒有異性相伴實在很不健康等等,希望她可以每個星期三來做飯。
  「好,誠一,一起送她去公車站吧。」
  我妻學長輕輕地踢正在連接滑鼠的我的屁股,並站了起來。明明才下午五點,窗外看出去已經是一片昏暗。
  我們結伴走出房間來到宿舍走廊,當我妻學長最後一個離開房間時,他突然像是倒帶一樣,又退回室內。
  「我在這裡幫忙擋著!你們先走吧!」
  「擋什麼啊!你只是覺得很冷才不想出來吧!」
  我把手伸向門把試圖開門,卻聽到喀嚓一聲,門被鎖上了。
  「啊,誠一,你順便把忘記帶來的麥克風拿過來,我明天要用。」
  學長從房間內做出如此指示,後來再也沒發出一點聲響。
  「知道了啦……」
  川澄同學把輸入了〈我們走吧!〉的手機螢幕拿給撇著嘴的我看。
  戶外比宿舍走廊還要更冷,每吹一次風,川澄同學就調整一次圍巾在肩膀上的位置,並縮了縮肩膀。她今天穿的短褲和長靴之間露出的膝蓋,只有用黑色的褲襪覆蓋而已。
  「好冷喔。」
  川澄同學點頭同意我說的話。在街燈的照射之下,我發現她的脖子紅紅的,看來她剛才的同意並不是謊言。
  看不見她的「聲之色」讓我非常著急。
  ──察覺到什麼了嗎?
  如果她是用聲帶發聲說出那句話,我就能知道當時的「聲之色」,進而了解她真正的用意也說不定。
  我明明害怕看見那些顏色,對自己擁有這種力量感到煩躁,卻又在困擾的時候希望依賴這力量,我這人真的是太沒用了。
  
  我們搭上巴士往車站移動後,又坐上同一班電車。
  過了兩站之後,川澄同學留在車內,只有我下車抵達月台。她在電車行駛前一直揮著手,我也不停地行禮致意。
  目送電車離開後,我嘆了口氣,把手伸到包包內,取出自己的耳機。由於專心做這個動作的關係,很晚才察覺後面還站著一位男性。
  「啊,抱歉……」
  我以為自己妨礙到他行進的路線,立刻飛快地退開,沒想到這名男性動也不動,直直地盯著我看。
  「喂,你。」
  他穿著西裝,但領帶鬆垮,到第二顆襯衫鈕釦都是解開的,還套著黑色皮革外套。是流氓。我確定他在那個世界中,一定是個屈指可數的高手。
  「我們去那邊聊一下。」
  男性用銳利的眼神藐視著我,我只好老實地回答說:「我知道了。」
  
  我和這位男性移動到站內的速食店,他用力地坐在椅子上,一口氣吃下三根薯條。我眼前的托盤只放了一個他請我吃的漢堡。
  「不過沒想到你居然是如此的大意啊,隨隨便便就跟著我走。」
  「嗯……」
  他充滿敵對之意的聲音在我的腦內浮現出刺眼的鮮豔紫色,但是,當他說「我們去那邊聊一下。」的時候,卻不帶有那種顏色,反而是一片蒼白之色,似乎對什麼事情感到非常不安。我認為自己應該不會立刻被他揍或殺害,所以才乖乖跟他走。
  但我也不是沒感受到人身危險,為了能在緊急時刻求救,就選擇坐在離收銀台近的位置。
  「那個……所以,找我有什麼事嗎……?」
  他立刻把才剛泡好的熱咖啡喝下肚。
  「我是拓海,你認識嗎?」
  他只報上自己的名字,難道是個名人嗎?雖然我似乎對他的聲音有印象,但怎樣都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呃……」
  「知道!還是不知道!快說啊!」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是哪位!」
  「真的嗎?不准給我隨便說謊喔!」
  拓海整個人往前傾,聲音當中帶有明顯的猜忌之意。
  「敢對我說謊是會吃苦頭的喔,畢竟我有空手道五段!」
  聽見「空手道五段」這個關鍵字,記憶突然變得鮮明起來。原來如此,是她的哥哥,我聽過這個人講話的聲音,川澄同學在我住的公寓中講電話的對象,就是這個人。我偷聽到他們在陽台講話時漏出來的聲音,由於當時和現在的聲調完全不同,才沒有立刻聯想到。
  「難道你是川澄真冬同學的……哥哥嗎?」
  「不准叫我哥哥!」
  聽到他突然放聲大吼,我不禁縮了縮身子。收銀區的店員也往我們這邊看,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不好意思!那,請問,我該怎麼稱呼您……?」
  「啊?當然是叫我真冬的哥哥,或是拓海先生之類的……啊,這樣啊,抱歉。我搞錯了,隨便你怎麼叫吧。」
  拓海先生邊鼓著塞滿薯條的臉頰邊舔著自己的手指,看起來像是要讓自己冷靜下來。
  「所以你是……?那個嗎?是那個嗎……?」
  拓海先生的「聲之色」又變成代表不安的蒼白色。
  「我、我叫做杉野誠一……」
  「我才沒問你名字,你是那個嗎?」
  「什麼?那個是指?」
  「就是那個……你和真冬……在交往嗎?」
  「啊?」
  我不禁做出對待同學時才會有的輕佻反應。
  「我是在問你是不是真冬的男友啦!」
  拓海先生握緊拳頭用力往桌上敲,薯條山應聲崩落。
  「不是不是、不是的!我們只是就讀同一所大學,不是那種關係!」
  我如此回答後,拓海先生緊皺在眉間的眉毛突然放鬆。
  「什麼,真、真的嗎……?」
  「真、真的……」
  拓海先生一放鬆緊繃的身體後,用力地嘆了一口彷彿累積了十年左右的氣。
  「什麼啊,我還以為……唉……這樣啊。」
  他的「聲之色」變成小麥色,那是他終於冷靜下來的證據。
  我不知道該害怕這個人,還是該對他感到親切比較好。不過,至少可以確認他正如川澄同學所說,是個過度保護的哥哥。
  「請問,難道說,你跟蹤真冬同學?」
  「不是啦,我哪會跟蹤她啊!雖然很想啦!如果她願意的話!」
  拓海一口氣送入嘴裡的薯條變成五根,或許他到現在都還很緊張吧。
  「我是因為工作才來到這附近,然後在剛剛的電車中,碰巧看見真冬和你啦。」
  拓海先生敲了敲他放在腋下的公事包,看來他是下班之後才把領帶拉鬆吧。
  「真冬那傢伙,星期三明明沒課也跑出門,又很晚才回家,還在很像是男人房間的地方接電話!」
  他在講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最用力,雖然剛才已經解開了誤會,但還是不要告訴他那其實是我的房間好了。
  「她最近好像整天都很開心,我才想說該不會交了男友吧。不過也是啦,像你這種丟人的傢伙,怎麼可能是真冬的男友!」
  他放聲大笑,「聲之色」之中毫無惡意,我大概也不能生氣吧。
  「是啊,我們只是一起……啊,雖然說是一起,其實還有另一個人,我們三個人一起在拍片。」
  「那個人也是男的?」
  他飛快地回問。
  「雖然說是男的……」
  我給他看之前存在手機裡的《用乳頭和易開罐拉環痕跡做出的臉》照片。
  「啊,這種怪人,真冬再怎麼樣都不會喜歡上的啦。」
  「或許吧。」
  因為話題變得有點棘手,我還是不要說那個學長其實是個會瘋狂說出性騷擾發言的男人好了。
  「話說回來,拍片啊──沒想到真冬對那種事情有興趣呢──她喜歡看的書都是小鬼才會看的東西。」
  一回神才發現他已經吃光薯條了。
  「作品中預定會使用她姊姊唱的歌。」
  「夏姊的?」
  拓海先生用力地說。夏姊指的應該就是千夏小姐吧。
  「是的,就是唱了披頭四歌曲的錄音帶……」
  「啊,那個啊,那是我錄音的,但我也記不太清楚了──」
  雖然他說不記得,但他的「聲之色」傳達出隱含在內心的安心感。那是有點朦朧、帶有一點溫度的淺橘色。
  「嗯?我的臉上有什麼嗎?」
  「咦?不,沒有。」
  我慌張地別開視線,不再看他的臉。
  「不過,原來啊,用大姊唱的歌啊……」
  他口齒不清地喃喃說道。
  「那個,應該可以使用吧?」
  拓海先生喝下一口飲料後回答說道:
  「沒什麼可不可以的,既然真冬想那樣做就隨她高興吧。你知道大姊的事嗎?」
  「知道……」
  「到什麼程度?」
  我被他回問的問題嚇得一顫。我才想問他說:「這個話題到底要講到什麼程度啊?」
  「不,那個,我只知道她在十年前過世了……」
  我盯著他的臉,為了感受「聲之色」。
  「這樣啊……」
  是小麥色。他很安心,對我的一無所知感到安心。應該說,這其中有他不希望讓我知道的理由吧。
  「我聽說是在十年前……」
  「是啊,大概是那時候吧。」
  他咬著插入飲料杯的吸管,沒有喝裡面的飲料。
  「是意外……嗎?」
  我邊問邊緊張地發抖,當然,我並沒有從川澄同學那邊聽說過這件事。
  「嗯,是啊。」
  他騙人。出現了那個儲水池的綠色。我捕捉到他那令人遺憾的顏色。
  拓海先生在說謊。
  那不是意外,所以是生病?不,既然是生病,又怎麼會如此不想讓他人知道呢?
  此時我腦中掠過了那天我聽見的,年幼的川澄同學和他姊姊之間的對話。
  不是意外的話,大概就是事件了。
  「你們似乎歷經各種辛勞……」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拓海把飲料放回托盤,桌上發出喀地一聲。
  他的「聲之色」變成了代表焦躁的緋色,從眼前的漢堡中垂下來的番茄醬同時進入我的視線。
  再繼續深究下去的話,一定會惹他生氣,還會受傷。因為這股預感,讓我的全身像是肌肉僵硬般動彈不得,衣服底下滲出了汗水。
  「老爸有一陣子被裁員。」
  「咦?」
  「然後大姊就從高中輟學,跑出去工作,雖然她說她腦袋不好本來就不打算考大學,但那八成是騙人的。她的腦袋根本就不差,多虧有大姊,才有現在的我。」
  拓海先生漫無目的地望著空中。
  「我聽真冬同學說,她是很棒的姊姊。」
  「是啊,是個超級開朗的人,經常代替忙碌的母親照顧真冬。唸故事書給真冬聽的時候,還會突然唱起歌來。」
  拓海先生的雙眼變得很柔和,似乎正在凝視過去那個時光。
  「我在國小被人欺負的時候,她還跑來揍人呢。」
  「在教室嗎?」
  「不,在我房間。一邊大吼說『幹嘛要給人欺負啊!』一邊揍我。」
  他用至今仍然不可置信的表情指著自己,繼續說道:
  「不過,多虧了她,我才下定決心要練空手道。後來我聽說,她還跑去找欺負我的人的父母,對他們說:『我弟接下來要開始報仇了,你們最好別插手。』這都是大姊還在讀國中時的事情了。」
  「好、好驚人啊……」
  一說起姊姊的事情,拓海先生就健談到宛如他人。
  「大姊真的很驚人。讀了高中之後立刻染了金髮,她會追按惡作劇門鈴的小鬼追到天涯海角、加入輕音社之後又說音樂性跟她不和在三天後退社。不管是面對老師還是上司,只要她覺得不對,就絕不退讓。」
  我突然發現,拓海先生的眉毛放鬆了下來。
  「她也是個不太會替自己辯解的人,別人對她的評價都不怎麼好,那也是因為她不愛解釋的關係。」
  他的「聲之色」像是沉入水中似的,染上了群青色。
  但是,就在一瞬間,他又再度緊鎖眉間。
  「不要追根究底!」
  「對、對不起!」
  我不記得自己有拜託他談姊姊的事情,或許是他發現自己不小心說了太多,因此覺得害臊吧。
  他用手拍自己的西裝上每一個口袋後,然後從放在腋下的公事包中拿出像是工作資料的東西。
  「請問,這是要給我的嗎?」
  「不是啦,是要你在這裡寫上你的電話。」
  拓海用手指敲了敲資料紙的背面。
  「咦……?」
  「真冬太晚回家之類的時候,我會打給你。」
  「打給她本人不就好了嗎……?」
  「你這白癡,我要是那樣做,會被她以為是過度保護的大哥啊!」
  她早就這麼認為了。我當然不可能如此回答,只好默默地寫下電話號碼。
  寫完後,拓海先生便開始回收資料,放回公事包中,又順手疊好已經空無一物的薯條盒,塞入喝完的紙杯中。
  「不過,該怎麼說呢,突然叫住你真抱歉啊。請你跟真冬好好相處,當然,是以朋友的身分就是了。」
  他低著頭喃喃說道,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很害臊。
  我出聲叫住起身打算去丟垃圾的拓海先生。
  「那個,我想順便問一下,你們一直住在這附近嗎?」
  「啊?問這幹嘛?」
  我也有自覺認為自己開了一個奇怪的話題,但話從口出,只好繼續堅持到底。
  「那個,我是上了大學才來到這附近,如果你對這地區很熟的話,想請你告訴我附近好吃的店或有趣的景點……」
  「不,我也是三年前左右才搬到這裡,不是這裡出身的。」
  拓海先生說出一個我從沒去過的縣和市的地名,我確認他說話時的「聲之色」沒有代表謊言的顏色後,就在腦中牢記那個地名。
  
  回家後,打開房間電燈的同時,我也拿出了手機,彎著身子往前坐在椅子上,用手指滑著螢幕並輸入單字。
  輸入拓海先生說的地名、川澄同學的姊姊的名字、以及十年前的西元年份。
  搜尋結果中,出現了好幾篇新聞,不管哪一篇,都記載著同一個事件。
  如此一來,我終於得知那卷錄音帶的意義。
  
  十五日凌晨,警方接獲通報表示公寓內有人爭執,到場巡視後發現公寓停車場有一位全身是血的女性,送到醫院後確認死亡。
  被發現的女性是在該市的製藥公司擔任事務員的川澄千夏(21)。
  警方已於現場附近逮捕一位手持染血刀刃的男性,並將他列為重要關係人準備繼續調查。
  根據記者取材,通報的同公寓居民表示:「有男人在晚上九點到川澄小姐家。」「兩人言語爭執一段時間後,川澄小姐就走去停車場。」「追著她的男人手上好像握有像是菜刀的東西。」
  
  繼續看該報導的內容後,我得知千夏小姐曾在酒吧裡打工當歌手。雖然說是歌手,但她也只在那間店唱歌,說不定只是她的興趣使然。也得知她的歌聲是好到能夠換取報酬的程度,而那名男性似乎是酒吧的熟客。
  警方持續調查後,男性終於招供並遭到逮捕。報導的最後寫到犯人已被判刑,接下來就沒有和本事件相關的其它情報了。
  ──這是十年前死去的姊姊所唱的歌。
  我的腦中浮現出第一次見到川澄同學時,她所寫的文字。那天,她寫的〈死〉這個文字的第一筆既短又歪斜,說不定她原本想要寫的是〈殺〉吧。
  然後,我不小心在那天聽的錄音帶內容。
  ──有人來了,在敲門。
  ──為什麼在這……?
  ──他是姊姊工作場所那邊的人,我去跟他說點話,因為是大人之間的話題所以需要保密。
  那段對話一定是在事件當天錄下來的吧。
  「所以……」
  我突然想起川澄同學看到《見習公主和巨龍》時的反應。
  來到城堡的壞王子和膽怯的公主。
  書的內容並不可怕,只是她把以前讀過的童書跟自己過去的經驗重疊,所以當時才會如此動搖。
  此時突然一股寒氣竄起,讓我的腹部以下幾乎要結凍,我握著手機彎腰縮成一團。
  錄音帶後面的沉默持續到最後。在那沉默之中的人,是按照千夏大人的吩咐,躲到壁櫥裡面,摀著嘴巴的年幼川澄同學吧。
  她究竟待在壁櫥裡多久?她等著以為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千夏小姐,什麼時候才得知自己的姊姊已經死了呢?
  ──要乖乖待在這裡喔,說好了喔。
  或許那是她這輩子聽見的,千夏小姐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她就失去了「聲音」。
  
  ●
  
  「把這邊殺掉好了──」
  集中力渙散的我被我妻學長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
  「咦?啊,不採用是吧。」
  我特地換成行話,接受學長的指示。
  因為開了暖氣,室內空氣乾燥,讓我們說話的聲音都沙啞不已。
  學長高舉雙手,在椅子上伸懶腰,他的手上戴著露出指尖的勞動用手套。
  「啊──我膩了──可惡──!」
  「才剛開始而已耶。」
  我在暖桌上操縱滑鼠,發出喀哩喀哩的聲音,拚命地處理電腦讀取的影像檔案,因為意識有點朦朧,只好一邊不停地調節暖桌的電力一邊作業。
  「誠一!說點有趣的話題吧!說點可以讓人耳目一新然後超級有精神的話題!」
  因為實在是既唐突又無理的提議,我只好隨便回答道:
  「昨天在校園裡,我看見有人在畫樹木喔。」
  「啊──穿連身工作服的人嗎?」
  「沒錯,就是他。不久前,他把綠葉重新塗成茶色,但今天一看,發現他又再度塗回白色,重新畫成只剩樹枝的樹。」
  「啊啊,因為葉子掉光了嘛──畫圖也很辛苦呢。」
  我妻學長盤腿坐在椅子上,喃喃評論著我說的小故事:「三十分吧。」
  「難道電腦就不能乾脆地直接連結我的大腦嗎?這樣就能按照我腦中所想的完美地完成了。」
  「請你動起手來吧,作業提交期限快到了。」
  「手凍僵了,沒辦法繼續做了啦。」
  「要把暖氣調更強嗎?」
  「不要,會想睡覺。」
  我在電腦桌面上設定了寫著「距離提交還有十天!」的圖片,這是按照我妻學長想的點子而設置的。
  「反正剩下的日子還有兩位數嘛,然後在快來不及的時候想辦法請假的話,作業時間就能加倍了耶!」
  「這麼做的話,其它學分也就拿不到了喔。」
  我妻學長用手上的原子筆搔搔自己的頭,毛躁蓬亂的頭髮幾乎把半支筆都吃進去了。
  「話說回來,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距離死線還有十天的日子。」
  「不是啦。是我們既可愛又治癒人心的小川澄來煮飯的日子!」
  今天星期三,川澄同學沒有課,她傳了郵件過來說今天的菜單是咖哩。由於我們吃了好幾天杯麵或超商便當,光是想像就讓肚子越來越餓。
  「是哪種咖哩呢?會放什麼肉啊?」
  我妻學長壓抑不住興奮之情,左右搖晃毛躁的頭髮。
  「會是什麼呢?」
  「哎呀──應該沒有那個吧?」
  「什麼?」
  「就是飯啊。飯。」
  「不是在聊配料嗎?」
  「啊?你說啥啊?」
  「咦?現在到底在聊什麼啊?」
  正當我們倆都歪著頭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道敲門聲。既然沒有人出聲,表示一定是川澄同學。
  我一開門,就看見川澄同學雙手提著塞滿食材的塑膠袋。
  「什麼嘛,給個清單的話就會去幫妳買啦,誠一去就是了。」
  川澄同學邊搖頭邊放下食材,我從透明的袋子中發現她買了瑪撒拉(註3:瑪撒拉:南亞料理用的調味料,由各種香料混合而成。),這種調味料大概是史上第一次出現在學長的房間。她緩慢地脫下黑色長靴後,從包包內拿出手機。
  〈買東西也是做料理的一環!〉
  我看了她的手機畫面後,不小心和她四目相交,嚇了一大跳,她的表情則沒有任何變化。看來她並不知道,我前幾天曾和她的哥哥見面吧。
  「別跟她說你跟我見過面喔,否則她會以為我是過度保護的哥哥。」對方都如此叮嚀我了,川澄同學應該也不可能得知這件事,讓我放心了下來。
  川澄同學脫下大衣,重新整理身上那看起來像是圍巾的毛衣領,再拿出她帶來的圍裙,並在脖子後面打結。看著那樣的她,我妻學長開口評論說:「好像新婚妻子!」但我還是覺得比較像是保母。
  「太好啦!湧起滿滿的精神啦!還可以再繼續努力了!」
  「什麼繼續努力……你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打混……」
  川澄同學聽著我跟學長之間的對話後,掩著嘴巴開始笑了起來,她大笑的氣息從鼻子漏出來,但是沒有笑聲。
  我回想起了她的過去,那是我自行調查之後,擅自想像的過去。
  擅自挖掘她的過去這點,讓我感到有些過意不去,但是,我也沒那個勇氣去向她自白。
  取而代之的是偷偷在心底做出一個微小的決定。
  
  我妻學長吃了三盤川澄同學做的咖哩。明明多做一點是為了可以留到明天以後繼續吃,結果一下子就已經被吃到只剩下一半了。
  我光是吃完一盤就撐飽了,雖然咖哩本身美味到無可挑剔,但一想到之後要實行的事情,實在沒辦法把食物吞嚥下肚。
  「肚子已經填飽了!先來小睡一下吧!」
  學長連盤子都沒收拾就直接躺在地上。
  「才五點而已耶?」
  「什麼啦──你也該休息吧──」
  「我得等運算完成才行。」
  「這樣的話我也要運睡一下啊。」
  「你說的『這樣』是指哪樣啊。」
  川澄同學在我旁邊用手機輸入了〈運睡?〉
  「運算是指交給電腦處理的作業,通常會在這段時間睡覺,稱之為運睡。」
  她拍了一下自己的手,表示理解。
  〈打擾你們也不太好,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咦──要回去了──?異性的氣息又要沒了……我已經在室內……看膩誠一的臉了……」
  學長做出像毛毛蟲一樣的動作,表達他的不滿。
  「那我送妳去搭車吧,川澄同學……」
  等我開口之後才發現,這好像我第一次自己提出這個建議。
  〈麻煩你了。〉她用笑臉回答我。
  離開宿舍後,只剩下街燈的光線一點一點地浮現在空中,照耀著街道。走在黑暗之中,腳邊有時候會發出踩到落葉的聲音。
  平常的我因為拙於對話,老覺得走到站牌之間的距離長到彷彿一輩子都走不完,但只有今天,覺得這條路一下子就走完了。
  〈謝謝你,送到這裡就好了。〉
  手機螢幕散發的光線,浮現在一片黑暗的四周。
  「啊,這樣啊,不,我陪妳等到公車過來吧。」
  〈你還有作業要做吧?〉
  川澄同學用笑臉催促著我。
  「不,其實我也得等電腦運作完,不如說我現在很閒……」
  爽快地提議是最自然的舉止,不會讓她覺得詭異。我心裡如此想著,事前還練習了好幾次,但現在要開口,舌頭還是不停地空轉。我說:
  「那個,我們來,那個吧。」
  川澄同學以歪頭回答我。
  「我、我們來慶功吧!」
  我不禁拉高音調。為了蒙混過去,又間不容髮地立刻繼續出聲說道:
  「為拍攝慶功……因為妳看嘛,事實上其實都只有我們兩人在拍。大家都會這麼做喔,在拍攝告一段落的時候,大家都會慶功一下。」
  我在信口開河。因為我每次都被我妻學長硬塞了工作,要不是我自己沒參加過慶功宴,不然應該會在殺青的階段舉辦才對。
  「該說這是儀式嗎?總之算是作業的一環。在慶功宴中狂吃東西,喝點小酒或是茶飲,不然就是打打保齡球之類的。當然也要看妳等一下有沒有空啦!」
  把想說的話說完後,只能靜待川澄同學的反應。我偷偷看了她一下,發現她正用手機確認時間。
  後來她終於用右手做出OK的手勢,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嗯,我們找個地方去吧?」
  我事前調查過附近的保齡球店或喫茶店,不管她選擇哪個,應該都有辦法應對。但是她卻提出了兩者皆非的場所,讓我的大腦當場當機。
  〈能不能去卡拉OK呢?〉
  
  
  我們搭上往車站的公車,在車站的前一站下車,並踏入以前只看過看板的的卡拉OK店。
  進去包廂前,必須在入口附近的櫃台申請會員卡,川澄同學趁我填入必要事項時,一臉稀奇地盯著貼在周圍的海報,並踩著長靴,發出喀喀聲響。
  「那個,妳有帶學生證嗎?」
  川澄同學確認了一下自己的錢包後搖搖頭,然後擔心地皺著眉毛。
  「啊,沒事,只是可以比較便宜罷了。沒事,別擔心。」
  她由上往下撫摸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臟卻劇烈地狂跳。已經好幾年沒有來唱卡拉OK了,這次還是跟女性一起來,實在很難保持平常心。
  「DAM和JOY要哪種呢?」
  「請問,那是酒名嗎?」
  店員對我投以憐憫的眼神後,不發一語地從櫃檯底下拿出麥克風和端末機。
  我們走過走廊,經過漏出其他客人歌聲的包廂,進入指定的包廂內。
  備有U字形沙發的狹窄房間帶有一股煙味。我們脫下外套,掛在包廂內準備好的衣架上。
  「這裡,就是這種感覺。」
  川澄同學沒有馬上坐下,而是興致勃勃地站著盯著卡拉OK器材看好一會兒,又屈膝觀察影像播放器材,指著從0到9的按鈕,抬頭看著我。
  「啊,不是那個,那是遙控器。」
  我把櫃台給我的端末機交給川澄同學。
  「應該,大概,是這樣。」
  川澄同學仔細整理自己的裙子,然後隔著桌子坐在我的對面,開始用手指觸碰手上的端末機。
  「啊,觸控筆,在背面。」
  這個包廂比我住的公寓房間還要狹窄。實在很難不意識到,我要和川澄同學待在密室之中,比當時她來我家更長的時間。電視正播放著視覺系樂團的PV,畫面中有一位衣著性感的女性正在扭動自己的腰。真希望這包廂可以識時務一點,放一些健全的影像。
  川澄同學似乎毫不在意PV內容,在端末機上輸入曲名,那是連我都知道的知名歌手所唱的歌。
  「只要按那個鈕就可以確定點歌了。啊,端末機對著電視按應該比較好吧。」
  她按照我的指示拿起端末機,不等待傳送時間,按了按鈕好幾下,結果同一首歌傳送了兩次。
  原本播放的宣傳影像突然停止,改播剛才點的音樂影片,曲名浮現在螢幕中,只有伴奏在室內響起。
  〈就是這樣子唱歌的啊!〉
  她手上握的不是麥克風,而是手機。她一邊把螢幕遞到我的眼前,一邊覺得稀奇似地眺望架在天花板上,正播放著曲子的喇叭。
  〈意外地連隔壁包廂的聲音都聽得見耶!〉
  她指著包廂牆壁,隔壁的男生正在熱唱偶像歌曲,那是個比起音程,似乎更重視音量的聲音。
  「那個,來這裡真的好嗎?」
  川澄同學緩緩地點頭。
  〈我一直想來一次,但是我的朋友們都顧慮我,不邀我來這裡。〉
  有時候被別人邀請,又怕自己妨礙他人,只好拒絕。她繼續寫道。
  「既然如此,能陪妳來真是太好了……這樣。」
  此時,店員拿著飲料和薯條進來,然後對於明明播放著曲子卻沒拿麥克風的我們感到訝異,隨即離開了包廂。
  川澄同學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那個店員的神情,立刻把麥克風遞給我。
  「咦?啊,我就不唱了,我唱歌很差勁的。」
  她維持拿麥克風的姿勢,在桌上的手機裡輸入文字。
  〈不用見外!〉
  文字後面追加了笑臉顏文字。
  「不,我不是見外什麼的……我是真的不會唱,之前還曾經害音樂委員的女生哭出來。」
  聽見我的事蹟,川澄同學摀住嘴巴,從鼻孔漏出大笑的氣息。
  「這可不是笑話或是誇大其詞,是真的。這種地方,果然還是跟比較會炒熱氣氛的人來才好玩吧。」
  我帶著自嘲語氣笑著說道,川澄同學則在一旁搖頭。只見她放下麥克風,雙手拿起手機。
  〈因為是誠一,我才能來到這。〉
  看到這段文字後,我的心臟加劇跳動,但接下來的句子又讓我冷卻了下來。
  〈因為你的個性陰沉,所以我可以不用太在意你,真是太好了。〉
  「原來如此。」
  當我在心底暗自同意原來個性陰沉也是有點用處的時候,川澄同學敲敲桌子,讓我把視線放回她的身上。
  〈開玩笑的啦!〉
  在黑暗的室內中,可以清晰看見她潔白的牙齒。
  〈不過因為是你才能來到這,是千真萬確的。〉
  她又繼續在手機內輸入文字。等她輸入的時候,我看不見螢幕畫面,只能既不安又期待地等她打完。即使她人就在我的眼前,這段等待的期間卻感覺像是用郵件交流似的。
  〈因為跟誠一講話很輕鬆。〉
  我不禁歪著頭,第一次看過有人這樣子形容。
  〈大家和我說話的時候,多少還是會對我有所顧慮,努力地與我自然相處。〉
  她刻意繼續打字,追加補上〈當然那是他們親切的心意,我也覺得很感激。〉
  「我其實也很努力想讓自己自然點……」
  和川澄同學說話,總是讓我心跳加速,雖然不至於到失去冷靜,但怎樣都無法保持平常心,手上也會冒出手汗。即使和她道別,劇烈的心跳仍然會持續一段時間。
  〈該怎麼說呢?我覺得誠一自然而然就能接納他人。你還記得嗎?剛見面的時候──〉
  「呃,是什麼事?」
  她笑了一下,開始在手機裡打字。
  〈你說,你講話慢吞吞的,可能會造成我的困擾。〉
  我實在回想不起來她說的這件事,或許我真的講過吧。
  〈然後,我也覺得自己緊繃的肩膀放鬆了起來。〉
  她做出肩膀放鬆的動作。
  「那只是……」
  發現自己差點說溜嘴時,我趕緊打住,最後還是繼續開口說道:
  「我很不擅長跟別人說話,該怎麼說,我會根據對方的聲調,擅自想像他的真正想法。」
  我沒辦法說明「聲之色」,不過,我盡可能選擇了比較老實的說詞。
  「對方在想什麼、會不會惹他生氣等等,我總是在想這些事情,所以沒辦法好好聊天。不過……」
  選擇不老實坦承的做法一定很卑鄙吧。
  「不過,面對妳不需要這麼做,所以我很輕鬆。覺得正合我意……就只是這樣而已。妳所說的輕鬆,應該也是這麼一回事吧。」
  因為我只能跟她交流而已。
  所以才會不小心知道了她的事情,不小心盯著她的臉看,不小心允許她入侵我的內心深處。
  「但是,那只是一開始而已,現在倒是有點不一樣。」
  我慎重地選擇單字,是為了不要失禮、也為了不要太接近她。我老實地說:
  「在這樣的我眼中,妳真的非常了不起。我很羨慕妳不害怕接近人,可以自然而然讓他人歡笑。真的……很尊敬妳。」
  我大概愛上她了。雖然不願承認,但我想我喜歡她。
  為了不讓他人接近我,為了不要影響他人的內心,我會使用言語和表情。那是我的鎧甲,是我拚命築起的高牆。
  而她不一樣,她使用言語和表情都是為了直接傳達給對方。如果為了與對方有所連結,她會直接伸出手,這對她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面對這樣的她,我實在有些無地自容,正因為她是這樣的人,所以我不小心愛上了她。
  〈好害臊喔!〉
  她打出這句話之後,僵硬地玩弄自己的辮子。
  「抱歉,我好像說了奇怪的話……還說了失禮的話……」
  和這樣的川澄同學在一起,讓我好愉快。因為我連自己的心意都無法確切地傳達,所以才邀妳出來。
  離作業的提交日還有十天。等到編輯結束、作品完成後,我和川澄同學之間就再也沒有任何交集。就算待在同一所學校,也只會變成偶爾擦身而過的關係吧。所以我才和妳來到這裡。
  做什麼都可以。就算是只請她吃她想吃的東西,帶她去她想玩的地方。
  我想要為妳「增添元氣」。
  她一定正在自己的心中整理十年前所發生的事件吧,事件之後,她也努力地過日子,走到現在了。都到了這種時候還想增添她的元氣,似乎很詭異。不過,我可以想到用來形容既渺小又自作主張的報恩話語,也只有這一句了。
  「我、我還是來唱歌吧!」
  我抱著拔刀出鞘的覺悟抓著麥克風。
  「可以的話,這個就交給妳了。」
  我把放在包廂角落的鈴鼓交給她,她搖著鈴鼓表示知道了。那像是閃光般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她的笑容所帶來的效果音。
  我拚命回想國中時期的流行曲並唱起歌來,不,其實只是在喊歌詞罷了。就算我發出的是既音痴又毫無節奏感可言的雜音,她也會用鈴鼓來回應我。
  我唱著歌,她敲著鈴鼓。這樣的交流,比至今為止的任何對話都還要愉快。
  
  ●
  
  我只唱了幾首歌,襯衫底下就全都是汗,整個人熱到當我走在送她回車站的路上時,戶外的涼意都會讓我覺得舒服不已。
  站內多了許多剛下班的上班族,每個人包在大衣當中,靜靜地等待電車。
  「回去路上請小心,我也要回學長那邊了。」
  〈謝謝你,我好開心!〉
  「不,讓妳看到我奇怪的一面……」
  川澄同學搖搖頭,花了點時間打出接下來的文字。
  〈我總是在看書,就連在文化祭表演短喜劇的時候,都待在幕後,也沒有去過卡拉OK店。〉
  如此表達的她,表情蒙上了一點陰霾,雖然她試著隱藏起來。
  〈所以,不管是請你們讓我參加影像製作、還是參與演出、慶功宴,都是我第一次體會的經驗。現在可以像這樣跟你和我妻學長做很多事情,我真的很開心,非常感謝你!〉
  「被真冬同學妳這樣說,我覺得很高興。」
  說完後,她睜大雙眼靜止不動,彷彿時間停止了。
  「咦?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她慌張地打字。
  〈剛剛!名字!〉
  「咦?啊……」
  我摀著自己的嘴,沒想到剛剛竟然叫她真冬同學。一定是因為之前跟拓海先生說話時,我就是這樣子稱呼她的。
  「對不起,我馬上改口……」
  她突然用手心啪地一聲,打了我的額頭。
  「咦……?沒必要氣到打我吧……?」
  〈叫真冬就好。〉
  眼前的手機螢幕出現了這些字,她也盯著我看,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我、我知道了。真冬,同學……」
  重新再喊一次她的名字時,讓我的心臟有有種刺癢感。
  〈應該馬上就可以不再對我用敬語吧?〉
  我以苦笑回答。應該不可能在剩下的這十天辦到吧,趕上作業交期說不定還比較簡單,所以只好用苦笑當作回答。
  〈我還會再去補給喔!〉
  「好,我會跟學長一起等妳的。」
  真冬同學以靴子的鞋跟為軸心轉了半圈,背對我通過了驗票口。當她準備轉彎往裡面走的時候,又短暫地轉向我,然後做出在手背上敲手刀的動作。
  是「謝謝」。我也和她做出一樣的動作,雖然不知道以手語的文法來說,這樣做正不正確。
  即使真冬同學的身影從月台中消失,我仍然佇立在原處。
  「真冬同學。」
  講起來有點彆扭,但有加上同學兩個字,勉強還在容許範圍內。
  「真冬同學……」
  再度喃喃說著。就在我講完之後傻笑的瞬間,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開始震動。
  「哇……!」
  我被震動感嚇了一跳,趕緊確認畫面。當螢幕中顯示了「川澄拓海先生」的文字時,我不禁四處張望了一下。
  「喂、喂……?」
  『接太慢了啦!』
  拓海先生用宏亮的聲音大喊。
  「那個,難道說、你又在哪邊看著我嗎……?」
  『啊?怎麼可能,因為真冬到現在都還沒回家我才打給你的。怎麼,你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背後竄起一股寒氣,同時覺得自己的壽命縮短了。
  「呃、對。真冬同學來觀摩編輯作業,不過,她剛剛已經搭上電車了,不好意思,剛才繞去卡拉OK店一下。」
  『卡拉OK?』
  拓海先生用力地說。在電話中看不見「聲之色」,所以我不知道他抱持著怎樣的感情。
  『你帶真冬去唱卡拉OK?』
  「對,因為她說她想去看看……」
  『真冬說的?』
  沉默一段時間後,我聽到他小聲地說:『跟我說一聲的話我就會帶她去啊。』因為那好像是他的自言自語,所以我不做出反應。
  『卡拉OK啊,她有什麼反應嗎?』
  「好像覺得很新鮮,滿開心的……應該吧。」
  拓海先生只喃喃說:『這樣啊。』
  「不好意思,這樣很不妙嗎?她是不是有門禁……?」
  我不禁低下頭來,即使知道對方根本看不到。我做好會被他斥責的覺悟,但他只用緩慢的語氣說道:
  『我沒生氣啦,我認為應該要讓她多出去玩才好。畢竟從那起事件以後,她歷經了很多辛勞。』
  他不小心說出事件這個單字,並且馬上察覺這個錯誤說:
  『不,不是事件,是事故啦,事故。大姊的。』
  「啊,那個……其實……」
  我欲言又止,讓拓海先生正經地低聲問道:
  『其實什麼?』
  「那個,我前幾天用網路看到了報導,關於千夏小姐的事件的……」
  『那件事情你跟誰說過了嗎?』
  他立刻出聲插話,聲音中帶著緊張感。
  「不,我沒說!沒跟任何人說,也沒跟真冬同學……」
  他喃喃說完『這樣啊。』之後,又開始沉默不語。
  「很不應該……嗎?」
  『不,沒關係。不過,那起事件中最痛苦的就是真冬。所以不要到處說。』
  他並沒有用平常那種高壓命令口氣,聽起來反而比較像是懇求。
  『你調查到什麼程度?』
  「那個,我只有看了幾篇報導……有男人在晚上來到家裡,姊姊逃跑之類的。」
  原本猶豫要不要講得很具體,後來只有大略說明而已。
  『那天,我人在好友家,沒有直接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咦……?」
  『因為正值反抗期,當時的我很少待在家裡。』
  看來拓海先生不知道發生事件當下所錄下的錄音帶。真冬同學說,她是在一年半前發現那卷錄音帶,或許是為了不讓拓海先生回憶那段往事,才特地隱瞞錄音帶的事情吧。
  『犯人是大姊的粉絲,看到大姊在酒吧唱歌之後,單方面地要求大姊接受自己的心意,真要說起來,就是跟蹤狂。他會趁大姊下班後在回家的路上埋伏,還會打騷擾電話。』
  「這樣啊……」
  從我搜尋到的報導中,只提到男性犯人是酒吧的常客。
  『我曾經和下班的大姊一起回家過,當時她還刻意繞遠路,現在仔細一想,是因為她發現自己被那個男的跟蹤,所以才想要藉此甩掉對方,避免把對方帶到家裡。』
  如果當時察覺到就好了。我感覺到拓海先生直到最後,都在忍耐著自己想要懺悔的想法。
  『我之前說過,大姊不太在乎他人的眼光吧?』
  「對。」
  那是之前跟他見面時的事情了,當時的拓海先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壟罩著一股悲傷的「聲之色」。我記得很清楚。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繼續說:
  『發生那起事件以後,傳出很多垃圾謠言。說「是出入酒吧那種場所的大姊自作自受」、「一定是交了男友之後情侶吵架吧」……當時我們住在鄉下,那些謠言傳得又遠又久。』
  「那真的很難受吧……」
  『不,真正可惡的是之後的事。犯人知道周遭都在傳這些不好的傳聞之後,還故意作證說:「我知道她的妹妹人在屋裡,她丟下自己的妹妹不管,逃之夭夭。」』
  我感覺到自己的手起了雞皮疙瘩,因為感覺到恐怖。
  『犯人還胡言亂語說「不知道她是如此差勁的人」「因為太失望所以不禁拿刀砍了下去」。』
  那是謊言,是錯的。聽過那卷錄音帶的我非常明白,千夏小姐把真冬同學藏在壁櫥裡面之後,才去找那個男人。況且,這個真相,歷經事件的真冬同學本人應該就可以確實地說明。
  「可是,那種辯解……」
  『沒錯,那只是犯人失去冷靜,為了狡辯而捏造的證詞,和後來的審理沒有關係。那傢伙到現在都被關在監獄裡。但是……』
  拓海嘆了一口氣。
  『但是,愛聊八卦的人會想要追求真相。』
  ──那起事件中最痛苦的就是真冬。
  我的腦海一角響起拓海先生剛剛說過的話。
  『有一群白癡一直在校內問真冬說:「妳姊真的把妳丟著不管嗎?」就連住在附近的朋友也以純粹好奇的心態問說:「不可能吧?應該搞錯了吧?」甚至還有記者直接問「被丟下的感覺是什麼?」這種不知輕重的問題。但是真冬她……』
  「失去了可以說明一切的聲音……」
  回過神來發現我已經說完這句話。抵在耳旁的手機好冰冷,拿著手機的指尖也凍得像冰塊一樣。
  拓海先生喃喃說著:『沒錯。』又繼續說道:
  『事件發生之後,她受到了打擊,失去了聲音。』
  當時才讀國小的真冬同學能寫的語句一定比現在還要更少吧。就算想要回話,她用鉛筆寫字的速度也比不上別人對話的速度吧。然後,即使她拚命地想開口說明,也沒辦法再用喉嚨發聲了。
  那究竟是多麼無奈的事情呢?逃離「聲之色」,連個正常的對話都說不出來的我,實在無法猜想。
  即使如此,我的胸口仍然痛到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揪住似地。
  『老爸他們帶真冬去過很多醫院檢查,不管是哪個醫生都說是精神上的問題,還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治好。』
  拓海在途中深呼吸一次,才繼續說:
  『某天,老爸發現真冬為了親自講出大姊的事,拚命地練習發聲。看到那樣的真冬後,我們全家決定離開那個城鎮。』
  我緊咬嘴唇。當時的拓海先生他們的心靈不知道有多麼憔悴。
  『在我們學會手語以前,讓她感受到諸多不便,好不容易心意相通,順利地生活時,就連搬家後所住的地方,又開始傳著事件的謠言。我們搬了好幾次家,等到終於穩定下來,真冬也已經讀高中了。』
  ──我穿過很多制服,但還是第一次穿這種基本款水手服。
  她在攝影時曾經提出過這樣的感想。而我卻對她做出失禮的反應。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後悔。
  「我不會說的。這些事情,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沒有拿著手機的手緊緊地握拳。
  『嗯,就這麼做吧。』
  月台裡響起模糊的鈴聲,正在預告電車即將通過。
  「那個,可是……」
  『啊?怎樣?已經跟人說過了嗎?』
  「不、不是的。我只是突然很在意,為什麼要跟我說到這種地步……」
  如果我站在拓海先生的立場,能這樣子把祕密說出去嗎?一定辦不到。因為我也不曾向他人說過自己陳腐的心裡創傷和「聲之色」的事情。
  『我可不是因為相信你的關係,別誤會了。只是……』
  聽得見話筒的另一端發出抓頭的聲音。
  『只是,該怎麼說啊。果然是因為那傢伙最近心情很好吧。』
  拓海先生原本一邊回憶過去一邊說話的聲音,恢復成平常的溫度。
  『真冬一直很珍惜大姊的卡式隨身聽,還跑去找已經不再生產的高價零件,甚至不惜尋找有辦法處理的業者,不停地修復那台隨身聽。她有某個部分,總是被大姊以及過去所牽引著。』
  確實,真冬同學的卡式隨身聽,有好幾處都用全新的零件修補過。
  『不過,她最近好像都很開朗地出門,如果開朗的原因是和你們一起拍電影的話,我也不想從中破壞。我希望你不要到處謠傳這件事,也不要因為奇怪的好奇心,跑去找她聊這件事。知道了嗎?』
  「知道。」
  我用力地回答,不知道拓海先生有沒有感受到。
  『她也差不多到了大姊死去的年紀了,得向前進才行。』
  我的腦中浮現出真冬同學用手機輸入的句子。
  ──現在可以像這樣跟你和我妻學長做很多事情,我真的很開心,非常感謝你。
  她過去發生的事情全都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產生的變化,我不可能為此做點什麼。就算如此,至少我不會破壞她現在的世界,可以跟她一起製作影片。
  太好了。不小心聽見那卷錄音帶的那一天,沒有質問她是對的。幸好我沒有傷害到自己喜歡的女性。
  只要我以後都裝作不知道她的祕密,一切都還能持續下去。
  三緘其口吧。為了她終於能夠掌握在手中的,現在的時光。
  「請你放心,我的朋友很少,真要說起來,也沒有可以說的對象。」
  『哦,這我一看就知道了。』
  拓海先生笑了起來。雖然知道他是在開我玩笑,但我並不覺得不愉快。
  「原來──」
  此時,電車帶著巨大的行駛聲想進入月台,一台急行列車用窗戶看起來全連在一塊的速度呼嘯而去。
  「──啊。」
  「啊,抱歉,剛才有電車的聲音……請問你剛才說了什麼?」
  我向拓海先生確認漏聽的內容,他難為情地說明:
  『我說,我以為華垣大的學生全都是一群知識分子,原來還有像你這樣的傢伙啊。』
  「華垣大?」
  『你不是跟真冬念同一所大學嗎?啊,不過你不是國文學科的人吧。』
  拓海先生說出的大學名稱,和我念的完全不一樣,那甚至不是一間藝術大學。
  我簡直像是被丟到異次元般,周圍的情報全被大腦排除在外。
  ──我也是有祕密的。
  這句話占據著我的腦袋。




  第三章
  
  
  時序進入十二月,校園失去了色彩。學生們也把自己包得鼓鼓的,樸素的色調在校園中顯得更加醒目。樹籬和街道樹的葉子全都掉光,露出了枝幹。草坪也發白,光禿禿的部分露出了灰色的碎石。
  上課時無意間往外看的景色,似乎和上個月相比無精打采了許多。就連天空的顏色都貌似蒙上一層灰。
  「喂、誠一!」
  下課後,正當我在扣大衣扣子的時候,一頭棕髮的同班同學跑來搭話。
  「哎呀──好冷喔,完全是冬天了!都快要凍僵了耶!我都已經把暖暖包貼到像是老婆婆的痠痛貼布一樣了呢!」
  「這、這樣啊。那個……」
  「抱歉,剛剛只是個開場白罷了,不用勉強自己做出反應啦。」
  他約我參加酒會好幾次,但我到現在都記不得他的名字。
  「我就不多說其它的了,其實社團拍攝影片需要臨時演員,接下來一個小時可以來幫忙嗎?結束後我請你吃牛丼!」
  他用雙手合掌做出拜託的動作,身上的羽絨外套發出摩擦聲。
  「事出突然真抱歉──」
  他的後面跟著一位女學生,也同樣一臉抱歉地雙手合掌。
  我見他們倆的「聲之色」,是有如枯萎小麥的淺茶色,他們很煩悶。或許是社團的學長之類的人,強迫他們為了拍攝必須湊齊人數吧。
  「對、對不起,我之後還要編輯作業,後天就要提交了。」
  這是事實。但我同時也對於自己有合理的藉口感到安心。
  「作業是跟我妻學長做的那個嗎?」
  「是、是沒錯……」
  我妻學長的知名度可真是高啊。
  「啊──誠一,要是你被那個人抓住什麼弱點的話,我會救你的!」
  訂正一下,真是惡名昭彰啊。
  「沒、沒問題啦。」
  「不過你的黑眼圈可真重啊。」
  棕髮同學指著他自己的眼睛,我解釋說:「只是最近一直熬夜罷了。」
  「這樣啊,那你也加油!可別隨便被學長使喚啊──啊,還有,不用對我這麼恭敬沒關係啦。」
  從他的「聲之色」中可以發現,他並沒有對我的婉拒感到任何不滿,我的心中反而產生了一點罪惡感。
  「糟糕,再這樣下去得拍到聖誕節才能完工了吧?」
  「要不要問問小朋?」
  「商大的?但拍攝場所是這裡的廣場耶?」
  「不會被發現的啦,反正又沒穿制服。」
  聽見遠離我而去的他們之間的對話,讓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荊棘刺著。
  
  聽見拓海先生提到真冬同學就讀的大學校名後,我也無法直接說出自己就讀的其實是哪所大學。
  腦袋不僅無法追上目前的情報,同時又覺得恐怖。這感覺就和看見他人藏在心底那代表憤怒或悲傷的「聲之色」一樣。恐懼讓我的雙腿癱軟,只能選擇逃跑。
  我決定當作沒聽過那件事。反正只要這禮拜完成作業,一切都會結束。假裝不知道就好。
  越是如此告訴自己,我就越是滿腦子都是真冬同學的事情。
  拓海先生說的話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為什麼──?
  她來到我住的公寓時,是從和大學相反方向的月台出現的。
  搭電車前往拍攝場所的時候,她是直接買車票,搭電車通學的她,難道都沒有那段區間用的定期車票嗎?
  她在卡拉OK中,也沒拿出自己的學生證。
  從我入學開始到遇見真冬同學為止,我曾經在校園內看過她嗎?
  我不禁瘋狂思考的這些事,正支配著我狹窄的大腦。
  現在如果去文藝棟來回走動的話,說不定會看見她。在那邊到處打聽的話,說不定可以掌握真相。
  有很多方法可以確認,但我根本沒有付諸行動的勇氣。
  就算她是外校學生也沒關係啊,這代表她有多麼想把千夏小姐唱的歌影像化。她只是剛好沒機會說明自己是不是本校學生罷了,應該只是這樣吧。
  從那天開始,一天大概有三次會在腦內得出這種結論。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上禮拜才看見真冬同學的笑臉,現在的我卻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
  
  我敲了敲有著深木紋路的大門,不知道是不是門沒關好,敲門聲聽起來非常不厚實。
  「嗚喔──門沒鎖,進來吧。」
  聽見我妻學長模糊的聲音後,我直接開門進去。真冬同學在十天前整理好的玄關走廊馬上就被垃圾袋埋沒。
  學長披著和式棉襖面對電腦,看他的背拱得圓圓的,簡直就像是一尊設計成彎腰駝背模樣的裝飾品。
  我這幾天都一直窩在學長的房間內,只有在要換衣服的時候才會回去自己住的公寓而已。
  我自然而然地坐在暖桌前,拿出不知道為什麼要放在包包裡帶去上課,並覺得「不帶著不行」的滑鼠。大概是因為當時實在太想睡了,我想這點詭異的舉止應該還在容許範圍內吧。
  我們被行程表追著跑的原因,是為了把影片加工成深棕色調。由於沒有統一好每個鏡頭,導致必須重新加工好幾個剛做到一半的作業。雖然這是我妻學長決定的,不過我也沒什麼異議。
  「好懷念小真冬的咖哩啊……她還會過來做給我們吃嗎……?」
  「她一定也很忙吧。」
  自從和她去卡拉OK以後,我就再也沒見到她了。就算遇見,我也無法正常地應對她了吧。
  「誠一,說點有趣的事情吧,讓我清醒點。」
  我妻學長只用蔓草花紋的和式棉襖面對我,做出無理的命令。
  「沒有那種故事,最近都只有忙著編輯而已。」
  「我也是啊。啊,不過……」
  學長不知道想到什麼事情而笑,隔著他的背也看得出來他正在顫抖。
  「你之前,不是說過,有個穿著連身工作服的美術學科學生嗎?」
  「努力畫樹的那個人嗎?」
  「沒錯,就是他,之前看到的時候……呵呵。」
  大概是因為戳到他疲倦的時候降低的笑穴,自己才剛講完,就開始笑了起來。
  「他終於畫完樹枝,可是啊,我今天看到,他畫的樹啊,竟然多了一堆聖誕節用的燈飾……噗哈!笑死我了……噗嘻……!」
  學長一個人捧腹大笑了好一陣子。
  「哈……不過啊,像他那種毫不通融的人,可能是個天才喔。」
  「或許吧。」
  我附和他之後繼續埋頭作業。等我下一次開口,已經是沉默十分鐘左右之後的事了。
  「學長……」
  「幹嘛──?」
  「曾經有女人對你撒過謊嗎?」
  我妻學長的椅子嘎吱作響,只有座椅的部分迴轉了九十度,他轉向面對我時,我發現他臉上的黑眼圈大到宛如美式足球選手會在眼睛下面畫的遮陽眼膏。如果我臉上其實也有一樣的黑眼圈,也難怪剛才在教室裡跟我說話的同學會那麼擔心我。
  「沒想到你會問我這種問題。」
  學長把頭上的耳機拿了下來,他毛躁頭髮上的耳機壓痕,看起來就像是被車輾過一樣。
  「還好啦……我只是突然想到,聯誼時那個給我聯絡方式的女性。」
  「啊──的確有這回事。那都是幾年前的事啦?」
  「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啦。拍攝前的。」
  我妻學長心不在焉地繼續說道:
  「被騙啊,記不太清楚呢,當然有啊。不過我騙人的次數反而應該壓倒性地多吧。」
  「你會說自己是帥哥,然後跟網友見面。」
  「那才不算騙人──我覺得自己是帥哥啊!」
  學長的朋友一定比我多數十倍以上,他與他人之間的連結,鐵定早就比我這輩子能認識的人還要多吧。
  「不過,所謂的溝通交流,本來就包含了互相欺騙在內啊。」
  電腦螢幕上的游標動作突然變得很詭異,看起來就像是時鐘壞掉的秒針抖動的模樣,害我一瞬間冒了冷汗,不過馬上就恢復正常了。
  「你意外地很豁達呢。」
  「像你那樣擁有一雙「魔法耳朵」,再加上朋友很少,應該不會遇到別人騙你的事情吧。結果還是選擇啊。」
  「選擇?」
  「雖然即便是我也遇過很慘烈的經驗,但就我的角度來看,你毫無交友關係的生活簡直無聊到不行。結果問題還是歸在你想選擇什麼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眠不足,我妻學長的發言實在很缺乏平常那股霸氣。
  「進入他人內心的同時,也代表對方會出現在自己的內心,會發生各種事情也不奇怪啊。想東想西對我來說實在太麻煩了,所以我會選擇先接近對方再說。」
  腦中掠過我的父母。我已經將近一年以上,沒有看見對我說「哪裡怪,那是個性啦」的父母的臉了。
  接近他人是很危險的,想要接近他人的想法,一定只是自我滿足罷了。
  學長又再度面對自己的電腦螢幕,繼續操作他的滑鼠。
  「學長,你在處理哪一段鏡頭?」
  「一開始的女優訪談。」
  「有那種鏡頭嗎?」
  「初體驗是在高二耶。」
  「啥?」
  我轉頭確認我妻學長的電腦螢幕,這才發現他正在看以粉紅色為基礎色調的不明網頁。
  「你在死線前看什麼東西啊!」
  「這是為了讓腦袋清醒啊!」
  如此辯解的我妻學長的「聲之色」變成和網頁一樣的桃色。
  好不容易讓他把精力放回作業上,光是跟他對談就耗費了貴重的體力。
  「唉……學長,我去買點東西吧。晚餐。」
  「接下來換我去買了吧?」
  「沒關係,我要轉換心情。把想要的東西寫給我。」
  學長喃喃抱怨說:「我也想要出去轉換心情啊」後,寫好必要的東西,就把便條本遞給我。裡面列了能量飲料、熱咖啡、包子等等許多品項。
  「那……咦?」
  我往回翻他交給我的便條本,前幾頁都羅列了學長為了編輯而筆記的數字,接下來幾頁卻出現了我有印象的漂亮文字。
  「學長,這個……不是真冬同學的便條本嗎?」
  我妻學長探頭確認後,漫不經心地說:「咦,真的耶。」
  「啊──我記得是在拍攝時碰巧看到它掉在地上,就撿起來用了。」
  「她一直在找這個耶……」
  我對我妻學長隨便的態度訝異不已。
  「不還給她的話,她會很困擾吧?對她來說這是……」
  抓著便條本的手突然瘋狂冒汗。對了,這本便條本上寫著真冬同學的發言。
  「啊?怎麼了?不去買東西嗎?」
  「我、我去。好,我出門了。」
  我披上外套,連扣子都沒扣就跑去外面。突然吹來的一陣風把手上的便條本頁面吹得啪啦作響。
  我快步走在往便利商店的路上,中途甚至沒察覺到後方來車,被對方按喇叭才往路邊靠。
  明知道不應該看,裡面應該寫了很多和我以外的人的對話,看了就違反規則了。即使如此,說不定在這些紙片堆之中,藏有可以讓我接受的情報。一這麼想,我就無法再阻止自己。
  我站在路邊,吐著好幾次白色的氣息,深呼吸幾次後,才慢慢地定神從第一頁開始看起。
  〈早安!〉〈麻煩了!〉〈我發不出聲音!〉〈YES〉〈NO〉〈?〉〈咖啡。一份牛奶。〉
  翻了幾頁都是用一整頁的頁面寫一句常用句子,我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翻頁的速度越來越快。
  〈讓我看一下筆記。〉〈下次我請你!〉〈一個的話……〉〈不會吧,我請你兩個!〉
  這應該是跟我不認識的朋友之間的交流吧,不重要的日常對話持續了好幾頁,而且還是寫很快的潦草文字,但是,從中途的頁數開始,筆跡突然變得非常工整,我停下自己的手。
  〈你是我妻邦義嗎?〉
  在一張頁面中,寫著好幾行具有連續性的句子,看得出來那是她第一次和我妻學長對話。
  〈我是就讀文藝系的川澄真冬。〉
  〈不是逆搭訕!我有話想說。〉
  〈朋友向我介紹了你,我正在尋找對編輯影片,特別是在音響方面特別熟悉的人。大家都說聽說問你是最快的。〉
  〈真要說的話,是比較擅長聲音方面的。〉
  這些文字寫滿了頁面,接著我又翻到下一頁。
  〈魔法耳朵?〉
  我的心臟幾乎要停止,我妻學長的確向她說過「魔法耳朵」的話題。學長一定是說:「我不認識對音響特別厲害的人,但我認識耳朵很好的人喔。」類似這種感覺的說詞吧。
  〈他的名字是?〉
  〈ㄕㄢㄧㄝㄔㄥㄧ〉她圈起我的名字。
  〈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可以讓我參加他所在的團隊的影片製作作業嗎?〉
  在這句話之後,連續好幾句都是道謝句子。
  接著又出現她跟朋友之間像是對話的語句,翻過了好幾頁之後,又再度變回端正的文字。
  〈你沒事吧?〉
  我對這句有印象。
  〈有沒有東西可以擦?〉
  〈我是說,擦的東西。〉
  這是我和真冬同學見面時的對話,腦中浮起當時的畫面,那是個和現在的氣候相比,太陽還高掛在天上的時期,而我還不小心落水。
  就算已經佇立在路旁不動,心跳卻擅自加速了起來。
  「什麼啊……?」
  別說得到解答了,我的思考根本變得更混亂。為什麼這裡會出現我的名字?難道她並不是因為想要參加我妻學長的影片製作作業,碰巧遇見在團隊中的我嗎?
  千夏小姐的〈Free as a Bird〉。如果替那首曲子製作影片是她的目的,那我的確可以理解她想要選擇擅長音響的人。可是,如果真是如此,她有必要特地隱瞞自己就讀的大學嗎?
  只從便條本中留下的對話來看,她是因為聽見我的「魔法耳朵」的事情,才決定要接近我的。
  ──察覺到什麼了嗎?
  她在公園裡問我的問題突然閃過我的腦海。
  那卷錄音帶,錄下真冬同學和千夏小姐之間最後的對話的錄音帶。她詢問擁有「魔法耳朵」的我,是希望我注意到什麼呢?
  又是為了什麼──?
  心底泛起一股不愉快的感覺,就像是頭蓋骨的內側附著了髒污一樣,怎麼清也清不掉。
  我只知道自己因為編輯作業和睡眠不足的問題,讓大腦日漸憔悴。
  
  ●
  
  「怎麼樣?」
  我妻學長的後腦杓對面正播放著我編輯完畢的影片。
  「嗯──」
  「要修改哪邊?」
  「嗯──……」
  學長用認真地表情發出呻吟聲。
  「有很糟糕的錯誤嗎?」
  「沒有,我正在挑毛病。」
  「咦?」
  他像個小孩子一樣鬧彆扭說:
  「因為要是直接說OK的話,你的工作不就做完了嗎!只有你自己先脫離熬夜地獄,這也太狡猾了吧!」
  當學長的頭上下搖晃的時候,掛在肩膀上的耳機線也像鞭子一樣瘋狂亂甩。
  「難道你……?」
  「對啦!上上次修改好的影片就已經在合格線了啦!我只是故意塞工作給你做!笨蛋!笨蛋!」
  難怪他一直丟非常細微的指示給我,我無視正在鬧彆扭的學長,開始收拾起自己的電腦。
  「和檔案一起提交的資料是由你負責的,最後只剩下你的工作也沒辦法吧?可以在期限內趕上,你應該要感到開心才對啊!這麼一來我終於可以升上三年級了,你也是啊!」
  「可惡──!太狡猾了──!」
  「我不覺得狡猾……」
  我甩了甩已經固定成滑鼠的形狀的手,這時候我妻學長還緊抓著我的腳不放,而我連甩開他的體力都沒了。
  好不容易收完電腦,學長也認命地開始做起自己的工作。
  「之後就拜託你了,請加油。」
  「喔!滾回去滾回去!」
  聽到他粗暴的說話方式,一股憤怒從我的肚子往上湧現,但我還是想先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再說。
  「啊,還有,你今天要把所有電腦都帶走喔,我星期天要回老家。」
  我妻學長一邊喝能量飲料一邊下指示,嘴邊滴下一滴飲料的水。
  
  編輯作業結束了,才短短幾週,沒想到餘韻竟然如此地糟。
  從那天以後,我和真冬同學用郵件交流了好幾次和作業進度有關的情報,不過,我只回覆了最低限度的說明,沒問她任何一件事。
  真冬同學在我編輯的影片中,穿著水手服做出各種動作。由於長時間隔著畫面看她的臉,甚至讓我開始產生錯覺,覺得她應該是個我不曾見過面的遠方的人吧。
  「我回來了。」
  我知道不會有人回應,就這樣走進房內,流理台的水槽內還殘留忘記丟掉的廚餘,我無視那些東西,直接倒向床鋪。
  我將臉埋在枕頭中,閉上雙眼。
  只要我妻學長完成剩下的工作,我和真冬同學之間的連結也就此結束了。最後只要把影片檔交給她,她就會看著收錄姊姊唱歌的影像而開心不已。從此以後我只能偶爾在校內與她擦身而過……不對,她跟我就讀不同的大學,根本就不可能見面。如果出門去她家附近的話又另當別論。不對,我根本不知道我妻學長問到的她家地址究竟是不是真的……
  思路打結,無法控制地思考著一團亂的問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原因,根本無法冷靜下來,明明很疲倦卻完全睡不著。
  我無可奈何地開始進行把電腦放回原來位置的作業。確認可以連上網之後,先閱覽好久沒看的新聞。當我忙著窩在學長家完成作業的時候,有一隊弱小的職業棒球隊不停地進攻晉級、還有個新法案通過之類的……不管哪個都是上週的話題,實在很沒有現實感。
  電腦桌面上散亂著「鏡頭12-3」「新資料夾(9)」「tamesi」等大量檔案資料夾圖示。
  反正也無事可做,乾脆一邊確認檔案的內容一邊逐一整理好了。
  我並不討厭這種做完作業後的整理工作,不過,真要說起來,現在的我只是想要讓混亂的大腦冷靜下來而已。
  確認完只寫著英文字母和數字的檔案內容後,就放到該放的資料夾中。整理時,我發現自己不小心混入和作品沒有直接關係的檔案了。
  「啊……」
  點開影片檔案後,出現的是大學內的影像。這是我為了提交外景資料而在噴水公園邊走邊拍的影片。
  影片中還收錄了我說:「那是什麼?」的聲音。對了,我為了要把待在走廊的惡魔裝扮男子拍在畫面正中央的時候,不小心掉到噴水池裡。
  不出所料,之後鏡頭捕捉到翻了好幾圈的畫面,最後拍到地面時拍攝就此中斷了。
  「咦……?」
  我倒轉影片,重新再看一遍。然後又再倒轉一次,這次我把影片檔案輸入到編輯軟體中,用慢速的方式播放。
  影片正一格一格地慢速播放中,但我腦袋中突然氾濫的思考,卻像濁流一樣橫衝直撞。
  「這是……」
  在濁流之中產生的一道直覺,支配著我。
  可是,為什麼?
  沒錯,重點在於「為什麼」。
  為什麼她要說謊──?
  然後,畫面上的某個圖示進入我的視野一角。那是被命名為「Free as a Bird by千夏」的檔案。
  「難道說……」
  我的全身顫抖,那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驚訝,而是悲傷。
  「怎麼會……」
  淚珠滑過我的臉頰,但是和那天聽見千夏小姐唱的歌所掉的眼淚完全不同。這淚珠,是冰冷的眼淚。
  
  ●
  
  由於白天下過雨的關係,當天的空氣沉靜了許多。
  離開電車的時候,從暖氣很強的車內走到車外時感受到的溫度差,讓我不禁顫抖了一下。我抵達了第一次下車的車站,以及第一次踏上的街道。
  靠著手機裡的導航,穿過高聳的大樓之間。
  我發現寫著「華垣大學」的闊氣看板,是因為走路而全身發熱,正想脫下手套的時候看見的。
  蓋在商業區的華垣大與其說是大學,不如說是一棟大樓。和我平常生活的寬敞藝大相比非常有近代感,令人懷疑「這裡真的是大學嗎?」的程度。
  學生們陸續進出,正門口的自動門不停地開關。
  因為我實在不敢直接進去裡面,就坐在旁邊的綠籬上。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學生待在這裡,似乎也在等人。
  我在冷冽的空氣中專心等待,把雙手塞進大衣口袋中,鼻子埋進圍巾裡。有時候會看向隔著一條街的自動販賣機所賣的熱咖啡,但我想避免自己起身去買卻不小心錯過她的糟糕狀況。
  在我周圍的學生們陸續和他們的朋友會合,一直等到太陽完全下山時,她終於出現了。
  被好幾位女性朋友團團圍住的她,正拿著手機大笑。
  不知道為什麼,開口跟她說話這個舉止,我一點也不抗拒。
  「妳好,真冬同學。」
  聽見我的聲音後,她突然倒吸了一口氣,全身僵硬地盯著我看,彷彿時間靜止似地。她穿著之前常見的針織毛大衣和黑色裙子,但並沒有綁辮子,而是一頭長直髮,好幾條髮束就掛在圍巾上。
  「真冬,他是誰?」
  旁邊的女生出聲詢問後,真冬同學才終於做出行動,不知道用手機輸入了什麼文字後,就拿給周圍的朋友看。
  「啊,這樣啊。那就明天見囉。」
  不知道她是怎麼說明的,但她的朋友馬上不再懷疑我的身分,直接離開現場。我向她們行禮致意後,再度轉頭面對真冬同學。
  「抱歉,做出這種像是埋伏等妳的事情。」
  她沒有用手機打任何字,而是一臉害怕似地佇立不動。
  「我來還妳忘記帶走的東西,這個……」
  我從口袋中拿出她說她弄丟的便條本。
  「看來是我妻學長擅自拿來使用了。」
  真冬同學笨拙地收下我遞給她的便條本。
  「我是聽妳哥哥提到妳讀這所大學的事。因為前陣子我碰巧被他搭話。」
  她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我有話想對妳說。」
  聽完我這句話,她的身體突然開始動作,原本掛在肩上的茶色頭髮垂了下來,她終於開始打字。
  〈到什麼程度?〉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無法隱藏自己的動搖,她高舉手機的手正在顫抖著。
  「到什麼程度、到什麼程度。我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想確認到什麼程度……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她很害怕。我沒見過她這種表情,也不想看見。
  「川澄真冬同學,妳──」
  才剛遞給她的便條本從她的手中掉落的同時,她開始拔腿奔跑。
  「真冬同學!」
  她踩著長靴奮力奔跑,試圖遠離我,而我慢了幾步才追上去。她下樓梯之後,又立刻往右轉。
  「請等一下!」
  真冬同學發現自己前進方向的燈號變成紅燈後,又立刻換個方向跑,我也跟著她換方向奔去。
  她跑進杳無人煙又錯綜複雜的小巷子。
  「真冬同學!
  」
  她應該有聽見,但完全不打算停下腳步。
  「我只是想確認一下而已!」
  街燈之間的間隔越來越大,視線可確認的範圍越來越狹窄。
  結果,我還是追丟她了。
  我以為自己轉錯了彎,再次回到前一個路口確認周遭環境,仍然沒有看見她的身影。
  我喘著氣繼續移動,身體因為跑步而發熱,在途中還把脖子上的圍巾扯下來。白色的氣息頻繁地出現又消失在視線中。
  我巡視四周,又開始繼續奔跑,就在我重複這種動作好幾次的時候,不小心絆到自己的腳而跌倒。多虧牛仔褲的功勞,膝蓋沒有擦傷,但還是隱隱作痛。
  「真冬同學……」
  這次不是大喊,而是喃喃自語。
  我早就猜想到她可能會抗拒,也知道如果是在她讀的大學附近,她要甩開對當地不熟的我,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跟她說說話。我希望說完後,她可以回覆我一句〈你全都搞錯了啊〉,然後一笑置之。
  我雙腳使力,努力地站起來,就在此時,周圍的景色突然開始轉動,彷彿我的頭不小心掉下來似地。
  我的膝蓋無力,一瞬間天旋地轉,用力往前走了幾步之後,再度無力地用膝蓋跪著地面,還感覺到胸口深處湧起一股噁心感。
  根本沒有好好睡覺的我,突然全力奔跑會頭暈目眩,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然而,當我在心裡自我診斷的時候,察覺了一件事。
  「咦?」
  我看著自己用手撐著的地面,看起來和剛剛走的步道完全不一樣,怎麼會是墨色的?等我理解到自己的跪著的地方是車道時,兩道光線猛然照射著我。
  隨著一道高亢的剎車聲響起,我也被捲入車頭燈之下。
  在感受到衝擊的同時,我昏迷了。
  
  ●
  
  睜開眼睛後,我發現天花板中的空調正發出聲音,送出溫暖的風。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地移動我的視線。從自己的視野中感受到一道明亮的光線從窗戶照射進來,和樹幹顏色一樣的幾片葉子垂在樹枝上。就連那些葉子都搖搖晃晃的,看起來就要掉落了。
  我在視野的邊緣發現模糊的白色物體,原來是貼在臉上的紗布。
  不久後,我看見走進室內的護士,才知道我被送到醫院了。
  「你被車子撞了,幸好身上沒有嚴重的傷勢,因為當時的車速並不快。你之所以一直昏迷不醒,應該是因為過勞和輕微的營養失調的關係。」
  護士如此說明。最後還訓誡我沒有充足的睡眠和不注重養生。
  我那件被放在床邊的大衣有好幾處都髒掉了,大概是因為被車撞的關係吧。不過並沒有破掉。看來正如護士的推測,車子當時的速度並不是很快。只是,當時掛著在脖子上的耳機出現了裂痕,耳機線也與其中一邊的揚聲器分離了。
  這時,大衣口袋突然開始震動。是手機發出的。
  郵件中顯示寄件人是「川澄真冬同學」。
  〈很抱歉昨天逃跑了,我有話想當面跟你說。〉內文如此寫道。
  不可思議的是,我的心不再煩亂了。我冷靜地把昨天後來發生的事情,以及我現在的狀況都寫成文章,回送到她的手機郵件中。
  
  接下來我做了許多檢查,並接受醫生的問診,然後醫生指示我之後回到家裡自行觀察一段時間。
  當我拿著自己的東西回到病房時,發現太陽已經西斜,天空變成了紫色。
  一回到病房,就聽見有人敲門。
  「請進。」
  就算我出聲,也沒聽到回覆。我再度說一次「請進」,還是沒人出聲反應,只好伸手慢慢地把門滑開。
  「真冬同學……」
  她和我四目相交之後,立刻在走廊的中間深深地低頭行禮。今天的她也沒有綁辮子。
  「進來吧,雖然我整理好之後就要離開了。」
  我脫下拖鞋,盤腿坐在病床上。真冬同學則是坐在病床旁邊的摺疊椅上。她做出任何動作時,垂落的頭髮上的光澤就像稻穗的波浪般搖晃。
  她把折疊好的大衣和圍巾放在膝蓋上,拿出便條本。
  〈傷勢如何?〉
  「沒事。據說當時車子的車速不快,沒有到被稱之為車禍的程度。我已經用郵件跟妳說明過了吧。」
  川澄同學用筆在便條本上寫字,只有筆尖摩擦紙的聲音充斥在對話之間的空白時刻。
  〈對不起,是我的錯。〉
  「這不是妳的錯啦,是因為眩暈而腳步不穩跑到車道上的我太愚蠢,對司機實在很抱歉。」
  我原本想搔搔頭,結果因為發生意外而僵直的肌肉疼痛不已而作罷。
  「不過,妳是來做什麼的?」
  原本一直低著頭的她抬頭看向我。
  「妳有話想說,不是嗎?」
  真冬同學用力抿著嘴唇,伸手摸索包包,並拿出一封信。
  我用手背上還殘留擦傷痕跡的手收下了信,打開信封。寫字時沒有壓到底線的文字,整齊地點綴著手中的白色便條紙。
  〈我也是有祕密的。以前我曾這樣跟你說過。
  請讓我藉由這封信說明給你聽。
  我究竟是抱著怎樣的想法、為了什麼而接近誠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騙了你、利用了你,最後還提出這種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聽聽我最後的請求。〉
  我的雙手在無意識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圓球狀。視線裡只看得見手背上因為太過用力而浮起的一條血管。
  我把信丟到病房的一角。
  「不要用……!」
  我拚命地壓抑自己不禁想放聲大吼的聲音,因為就算這麼做,也無法平息心中沸騰的情緒。
  「不要用這種信,請妳清楚地說明白……」
  在發出每一個字句的空隙時,我咬緊了好幾次牙根。
  「我想要,聽妳,親口說。」
  川澄同學緊緊抓住放在她膝蓋上的大衣。
  一陣風吹來,病房的窗子搖動,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隨後室內就被寂靜包圍。劃開這股寂靜的,是一句冰冷的聲音。
  「我騙了你,對不起。」
  
  是她冰冷的聲音。我感受到有如鑽石光輝般透徹的白銀色。那顏色就像是放棄了什麼,或接受了什麼。
  



  第四章
  
  
  「我是真的沒有自信可以好好說明。」
  真冬同學從摺疊椅上站了起來,撿起我剛剛丟出去的信。她無視內心動搖的我,慢慢地行動。
  「所以我才寫了信。」
  真冬同學在說話,她蠕動自己的嘴唇,從喉嚨發出聲音說話。
  我明明對這光景已經做好了覺悟,但腦袋還是無法輕易接受這種事,甚至愚蠢地開始想像,可能是某處的別人,正配合她的嘴巴動作,替她配音。
  她有聲音。她的「聲之色」浮現在我的腦海裡。至今為止,我一直很放心自己看不到的、有時候又渴望者的、她的「聲之色」。
  「妳好像很淡漠。」
  聽了我的指謫,她的雙眼在一瞬間晃動,隨後又馬上恢復原狀。
  「我不會哭著懺悔,只是想要道歉,也沒有奢求得到你的原諒。」
  和她說的話相反的是,我從她的聲音感受到的顏色,是代表罪惡感的鉛色。看起來就像是當時為了避雨而跑到公民館中,從室內看見外頭因為斗大的雨滴而陰暗的光景。
  她假裝發不出聲音,又對此抱持罪惡感。這樣的情緒反而觸怒了我。
  既然如此,一開始不要說謊就好了啊──
  如果感受到的是毫不愧疚的顏色,或許我的心也可以因為得到單純的解答而獲得解脫。
  就算如此,她似乎不打算讓人察覺自己真正的想法,繼續維持嚴肅的神情,重新坐回椅子上。
  「揉成這樣,已經沒辦法看了呢。」
  她把變成紙團的信攤平之後又對折。
  「妳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變得可以說話?」
  她的聲音和我的聲音重疊。
  「是在聽見姊姊唱〈Free as a Bird〉的時候,所以是一年半以前。我想跟著姊姊一起唱,便同時在心中哼著歌,不知不覺就發出聲音了。」
  真冬同學的視線別開我,並如此說道。
  我感受不到她的「聲之色」有些許混亂。她正保持著冷靜,抱著結束一切的心情來到了這裡。
  「誠一你呢?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會說話的?」
  她那帶有抑揚頓挫聲調,怎麼聽都覺得很不協調。應該是因為我突然可以接收到她以前筆談所欠缺的意志和涵義吧。
  「我並不是知道,而是懷疑該不會是如此吧……」
  為了不被她冷靜的態度壓制,我盡可能把話說得很明白,但似乎不是很順利。
  「我之所以開始懷疑,是重新觀看我掉到噴水池時拍的影片。」
  真冬同學只歪了歪頭,要我繼續說下去,那動作我看過好幾次。
  「在我摔落噴水池以前,我手上拍的影片有拍到當時人在校舍走廊的妳。」
  她的視線慢慢落到自己手上的信。
  「你當時的確拿著手機,原來是在拍影片啊。」
  「妳為了讓我察覺噴水池的存在,才伸出手指指著我。但是值得注意的不是妳,而是旁邊的人。」
  「旁邊?」
  「沒錯,旁邊扮成惡魔的男性,他在我掉下噴水池以前就轉頭看向我。」
  也就是鏡頭在旋轉以前,我落水發出聲響以前。一直都只用黑色羽毛背對我的男性,竟然突然面向我。雖然是很細微的舉動,但影片還是拍到了。
  我當時就應該察覺到才對。當我落水之後,對方開口調侃說:「小心背後啊──」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往後退到自己絆倒的模樣,是不可能會說出這句台詞。
  「所以,我懷疑真冬同學妳是不是發現我快要跌倒時,猛然發出了什麼聲音呢?因為妳發出的聲音,那個惡魔男才會轉頭看我。當然,妳的聲音並沒有被我的影片錄下來,或許妳那時只發出了一點點聲音吧。」
  「就這樣?」
  我點頭。
  「對,就這樣。當然我也覺得很愚蠢,惡魔男也可能只是發現妳突然用手指著我,才碰巧在那個時間轉頭罷了。光靠這點線索就判斷妳發得出聲音實在很牽強。」
  我也想把這種靈光一閃的想法當作無聊的妄想看待。
  「況且,怎麼會有人明明可以說話,卻要裝成自己無法發聲,簡直毫無道理。」
  如果真冬同學真的能說話,為何要隱瞞?要假裝這種事情並不容易,沒有超乎想像的決心根本無法實行,說真的,我完全無法想像會有人這樣做。
  她最大的祕密就是「為什麼?」
  「不過,當我假設妳發得出聲音時,又可以與其它提示串聯。」
  「串聯?」
  「《見習公主與巨龍》。還有,〈Free as a Bird〉……」
  我說出這兩個提示之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全都察覺到了呢。」
  她雖然開口表達感嘆之意,但聲音非常淡漠。不知道是不是早有心理準備可能會被我說中,此時的「聲之色」也不是明顯代表驚訝的顏色。
  「因為……我一直在想著妳的事。」
  若非如此,我根本就不會察覺。
  「小時候的妳朗讀了《見習公主與巨龍》。」
  「嗯。」
  「還錄了下來。」
  「嗯,正確答案。」
  她的聲音沒有溫度。
  「妳之前說過,自己曾經學姊姊朗讀,但『根本就跟當時聽過的聲音完全不同』。不是說學得很差、學得不好,而是『跟當時聽過的聲音完全不同』。」
  所以我才會推測,她就算曾用卡式隨身聽錄下自己朗讀的聲音,也不奇怪。
  「你有看過那本書了嗎?《見習公主與巨龍》。」
  「沒有,不過,我前幾天已經先買了下來,快速確認過內容。」
  確認了之後,我從推測變成確信。
  壞王子追著公主,跑來敲城門,為了從壞王子的手中保護公主,巨龍用翅膀包覆著公主。
  這是我知道這本書的存在時,搜尋網路時找到的插圖。當時我還沒有察覺到旁邊所描述的文字。
  咚咚咚。咚咚咚。壞王子敲著門。
  〈有人來了,在敲門。〉
  〈壞王子是來追我的,他來了。〉
  巨龍來看公主。
  牠對害怕的公主提出一個建議。
  〈躲在我的翅膀裡就好了。〉
  〈可是這裡好黑。〉
  〈別擔心,雖然黑,但裡面很溫暖。〉
  這些文章就寫在插畫的旁邊。
  〈有人來了,在敲門。〉
  〈可是這裡好黑。〉
  這些台詞和錄音帶裡錄的幼年真冬同學所說的話完全一樣。
  「妳在圖書館中發現這本書的時候,因為心生動搖而退縮了一下。」
  一開始我以為她只是害怕書裡的插畫,知道她的過去以後,不禁把她的遭遇和書的內容重疊,才判斷她是因過去事件而動搖。但其實我猜錯了。
  「妳並不是因為不想看到那本書,而是不想讓我看到,才心生動搖。」
  真冬同學不反駁,只是修正我的部分猜想,她說:
  「我並沒有隨身帶著以前朗讀《見習公主與巨龍》的錄音帶,它和錄有姊姊唱歌的錄音帶一起找到的,我也很驚訝為什麼還在。」
  無法解消的苦悶越來越強烈,如果我沒有發現那種東西的話,或許就不會發現她構思的這個計畫吧。
  我深深吸一口氣,跨越最後一條線。
  「錄下事件當晚對話的那卷錄音帶,裡面的人全都是真冬同學妳吧。」
  她微笑。但是瞇著雙眼、眉間僵硬,看起來就像是在無法呼吸的海中勉強自己擺出的表情,是個痛苦的微笑。
  「我以為這是個好點子呢……」
  她的聲音震動我的鼓膜,怎麼聽都很像是唱著〈Free as a Bird〉的千夏小姐,姊妹的聲音幾乎可說是如出一轍。
  一年半前,她取回了自己的聲音,而且還是個「和千夏小姐相似的聲音」──
  「我聽著姊姊唱的〈Free as a Bird〉,不知不覺自己也發出了聲音,自己也不敢置信,當場試著錄音,沒想到……」
  「和姊姊的聲音一模一樣……」
  真冬同學點頭。
  ──她也差不多到了大姊死去的年紀了。
  到了同樣年紀的姊妹,外表長得很相像,連聲音也幾乎相同,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妳試著用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去重現事件當天的對話。」
  我不小心在公園裡聽見的錄音帶,其實是最近才錄音的假貨。
  「和〈Free as a Bird〉一樣。」
  那首歌是約翰藍儂留下的錄音帶,在他死後,由其他成員編輯完畢的歌。真冬同學想要仿效,所以在自己在小時候錄過的聲音中,加入自己現在的聲音。
  她從自己小時候錄的朗讀聲中所說的「有人來了,在敲門。」和「可是這裡好黑。」之中,加入自己學姊姊說話並錄下的聲音。
  ──別再說了!拜託妳,聽姊姊的話!
  那天我聽到的錄音帶中的那個聲音,其實是真冬同學發出的聲音。
  就算知道了真相,現在回想當時聽到的錄音帶內容,我還是無法分出她和千夏小姐的聲音差異。
  「對話本身都是真的。」
  真冬同學如此辯解,但我一開始就沒懷疑這部分。千夏小姐並不是會丟下自己妹妹不管的人這點,我已經從真冬同學和拓海先生的「聲之色」確認過了。就算那卷錄音帶是後來製作的,內容所描述的真實度仍然是無庸置疑。
  「可是,敲門是假的吧。」
  「咦?」
  「你哥哥之前說過,千夏小姐以前曾經追過按門鈴惡作劇的小孩,妳以前住的家,應該有對講機吧?」
  真冬同學瞪大雙眼看我,然後輕輕地微笑並點頭,她的笑容仍然帶有悲愴感。
  「沒錯,我為了配合朗讀的台詞而改變了措辭。不過,跟姊姊當時對我說的話是一樣的,因為……我記得很清楚。」
  十年前的對話,卻是她和千夏小姐之間最後的交流。一定鮮明地刻在她的記憶中吧。
  「我很努力做了那卷錄音帶。」
  真冬同學的「聲之色」起了變化。趨近於黑色的黯淡深藍紫色,變得越來越深。像是往深邃的洞穴掉落似的,和悲傷一起墜落。
  「為什麼……?」
  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有一群白癡一直在校內問真冬說:「妳姊真的把妳丟著不管嗎?」就連住在附近的朋友也以純粹好奇的心態問說:「不可能吧?應該搞錯了吧?」甚至還有記者直接問「被丟下的感覺是什麼?」這種不知輕重的問題。但是真冬她……
  ──失去了可以說明一切的聲音……
  真冬同學想要做到她當時怎樣也做不到的事。發生事件當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以及千夏小姐是如何賭上自己的性命保護真冬同學?她想把真相告訴所有人,為此才製作了那卷錄音帶。
  「我是個機械白癡,光是習慣發出聲音就得耗費很多時間,後來我又花上整整一年才做完那卷錄音帶。況且……」
  「況且……?」
  我回問之後,真冬同學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道:
  「遇見你之後,我又重新再做了一次。」
  「因為沒有自信了嗎?」
  川澄同學搖搖頭。
  「因為你教了我很多……」
  這句話讓我感到非常不愉快,胸口彷彿要燒起來似的。
  「如果是在同樣的狀況及同樣的環境下拍攝倒還說得過去,既然沒那個技術,那麼用手動調整是最好的方式。這是你曾經說過的話對吧。」
  那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洩漏出來的話。
  「我在扮演姊姊的時候,試著使用同一台卡式隨身聽,還跑進同一個壁櫥,並且在差不多的時間帶錄音。當然,我不知道效果到底好不好。後來我也買了你使用的編輯軟體,想要製作得像專業作品一樣……」
  原來我在不知不覺間,幫她思考了製作那錄音帶的過程啊。
  回想起當時她附和著我的表情,我聽到她詢問我技術相關問題時,還既天真又笨拙地開心不已,沾沾自喜地回答她。
  然後,她把做好的錄音帶帶來拍攝現場。
  ──察覺到什麼了嗎?
  當我不小心聽錯錄音帶的時候,不,現在想想,她應該是故意要讓我聽見吧。就算我沒有在公園聽那卷錄音帶,她以後也會想辦法讓我聽到。
  總之她就是希望我聽她親自製作的錄音帶,她想要確認。確認自己的聲音是不是真的和姊姊一樣,確認有沒有其它致命的缺陷。
  她的真正目的,就是想辦法讓我這對被學長揶揄的「魔法耳朵」,聽她做的錄音帶。
  她並不是希望我察覺到什麼,而是測試我會不會察覺到什麼。
  所以她選擇了距離比較遠的我們大學,騙我們說是同一所大學的學生。如果被懷疑,她隨時都能離開,這都是為了不讓別人追著她跑,也是為了可以讓自己變回毫無關聯的外人。
  「可是,沒想到會被第一個人看穿……」
  第一個人──因為這句話,讓我原本一直沒有意識到的疲勞感突然甦醒,肩膀和手腕和頭彷彿都塞滿了石頭,又沉又重。
  這也是讓我焦躁憤怒的源頭。
  真冬同學不只來找我,她之後也打算跑去找其他人,試圖做確認。她的行為簡直就像是想要把遊戲關卡破關,只是一開始選擇的人是我罷了。
  說到底,就算負責確認的人不是我也沒差,如果她的身邊有其他專業人士,就會果斷地去找對方吧。如果她對自己做的錄音帶有自信,甚至不會想要接近我吧。說不定她早就同時讓其他人聽過那卷錄音帶了。
  我還以為自己終於靠近她一點了──
  我感受到自己的大腦擅自憤怒了起來,或許我只是在遷怒,或許其實只有我單方面以為自己跟她變得要好起來了。
  她並沒有直接傷害我,也沒有奪走任何東西,更沒有做出足以稱之為背叛的行為。
  即使如此,當我知道她接近我的目的,知道她隱瞞的事實,知道我所看見的她全都是謊言的時候,心中的不愉快就像一把熊熊燃燒的火,越來越強烈。那感覺就跟臉頰上化膿的傷口一樣痛。
  「但是,你只是碰巧發現而已吧?」
  可能正如她所說吧。我只是重疊了各種偶然,然後走到這一步。
  「不知道能不能騙倒其他人呢?」
  那是個宛如孩童般的傲慢,也是個毫無現實感的妄想。不過,她的「聲之色」沒有任何不安,她真的想要付諸實行。
  我不可能對她的行為給予肯定。
  「妳要把那卷錄音帶……送去給電視或出版社……那些媒體嗎?」
  「嗯。」
  真冬同學的「聲之色」沒有任何淤積沉澱,我看見她堅定的信念。
  「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啊……!」
  我一心想要拚命否定她,自然而然放大了自己的音量。為了固定臉頰上紗布而貼的膠帶,也有一處因此脫落。
  「別人會因為那種東西搭理妳才怪!既不能顛覆判決內容!也不可能會受理十年多前發生的事件的錄音帶!就算人家受理了,不管是誰都會發現妳的伎倆!連我都能夠察覺了!馬上就會被人發現啊!」
  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一定可以更輕易地發現錄音帶有問題。一定有人能察覺錄音帶中的聲音的不協調感。一定有人曾看過《見習公主與巨龍》而且還留有印象。如果真的被人揭穿,真冬同學也會被當作騙子指責。
  「我一輩子都不會說話的……!」
  聽到她這句話,讓我咬緊牙根。胸口痛到彷彿被好幾把劍刺穿。
  這就是我所追求的「為什麼?」的答案。
  為什麼要隱瞞自己取回聲音的事實呢?
  答案很簡單:她是為了要隱瞞製作那卷錄音帶的伎倆。
  川澄真冬失去了聲音,到一年前為止這都是事實。她確實有九年的時光都無法說話。然後,今後她還會繼續扮演失語的自己,為了讓大家誤以為錄音帶中的聲音是千夏同學的聲音,並且讓大家相信那是當時錄下的聲音。
  「不管是媽媽還是爸爸、哥哥還是醫生,每個人都說我不會講話了。我還沒對任何人說話過,我在這社會上會一直保持著是個不能說話的女人形象。只要保守這個祕密,就不會有人拆穿。大家都會相信我,還可以證明姊姊是為了保護我而死的!」
  今後只要她繼續噤聲不語,那卷錄音帶就算完成了。
  不,怎麼可能完成,她得花一輩子隱瞞耶。
  「那是不可能的!妳辦不到的!」
  「辦得到!我要做!」
  真冬同學的「聲之色」染成一片鮮紅,看起來就像是血液滴落擴散,淹沒了她的心。那帶有熱度的血液,就算是現在,也幾乎要融化她整個人。
  「我也可以傳到網路上!連這樣都不行的話,我就直接去問那天亂傳謠言的人!去找那天問我被丟下是什麼感覺的記者!」
  她一站起來,摺疊椅就應聲倒下,撞到地板發出高亢的聲音。她的大衣也從膝蓋上滑落。
  真冬同學用手摀著臉,傳達到我的腦內的「聲之色」也隨之中斷。
  她粗暴地用力呼吸了幾次之後,像是要壓抑自己的厲聲似地,開始小小聲地說話。
  「你不了解我,我度過的這十年,你也一無所知不是嗎……?」
  得阻止她,不阻止不行。這股執念和焦急讓我只能咬緊牙根。那種滿是痛苦和忍耐的人生,怎麼可能會幸福?焦躁感和憤怒逼迫著我,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向你道歉曾經騙了你,所以拜託,這是我最後的心願。請你不要跟任何人說這些事情。請你和我一起保密。請你不要……把我的十年……全都浪費掉……拜託你……」
  她深深地低下頭時,一滴淚珠滴到地板上。
  「只要你肯答應,我就再也不出現在你的面前……」
  她邊抬頭邊說。我在那瞬間,為了捕捉剛才看見的「聲之色」,五感變得特別敏銳。
  剛剛的顏色是──
  我在如血液般憤怒的浪濤之中,一瞬間窺見到含糊的顏色。那是宛如雲霧般虛幻的灰白色,迷惘的顏色。
  「真冬同學……妳在說謊。」
  「我已經把一切都說完了。」
  「不對,妳帶有迷惘的顏色。妳早就知道這計畫很愚蠢,很不現實,但妳……」
  還有內幕。那是迫使她執行這個計畫的某個原因。
  「哪有……」
  正當她想要說點什麼時,有人敲了病房的門。
  隨著敲門聲,我們之間的緊張感也隨之中斷。
  「請、請進……」
  「那個,現在可以打擾一下嗎?」
  開門露臉的是一位不認識的中年男性。
  真冬同學為了不讓場面變得尷尬不自然,便擦擦眼淚,拿出便條本,潦草地寫下:
  〈請保重。〉
  她單方面如此表示之後,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似地離開病房。
  她離開的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只開著綠色調的燈,看起來就像是長滿青苔的洞窟。
  
  ●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覆蓋天空的凹凸雲朵,鐵製長椅實在太過冰冷,甚至還得猶豫該不該把手放在把手上。暴露在空氣下的耳朵痛到凍僵,但我仍然不想回到教室內聽課。
  過了好幾天,傷口結痂,疼痛也趨於緩和。以為去上課會讓自己心情好點才來到校內,沒想到還是低落到不行。
  那天的病房和真冬同學的臉,還有她的聲音。每回想一次,我的心就充滿了憤怒與絕望,彷彿要燃燒似地。
  我對她到底抱持著怎樣的想法呢?真相改變了我的世界,令我甚至不知道對她的情感該不該稱之為愛情。
  就算直到日落,我也沒有想回公寓的打算,便往和停車場相反的方向走去,最後來到學長住的宿舍。
  去找一間美味的餐廳吃飽飽的吧,要我試著喝酒也好,最重要的是,如果跟學長聊天,或許可以忘記這股煩躁感。
  這還是我第一次沒事就跑來找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暴自棄的關係,心底完全沒有任何抵抗。
  我敲了敲學長的房間大門。沒有回應。
  「學長?我是誠一。」
  一邊出聲一邊敲門,但還是沒有人回應。
  「在睡覺嗎……?」
  正打算放棄回家的時候,對面的門突然打開了。
  「我妻的學弟誠一,就是你嗎?」
  回頭一看,發現一位微胖的男性只露出一張臉,既然住在這間宿舍,表示他也是同一所大學的學生吧。
  「對,沒錯。」
  「啊,話說我們曾經一起打麻將。我妻不是帶了你和裕介來嗎?」
  「嗯……」
  我很敷衍地回答以後,微胖男就胡亂把腳套進拖鞋裡,從房間走出來,不知道是不是每踏一步就疼痛,他搓揉自己的腰好幾次,並喃喃說著「好痛」時,浮現出如同泥土般的「聲之色」。
  「那傢伙實在也很隨便啊。」
  「不,我也是,沒跟他約好就直接過來了。學長外出了嗎?」
  「你也沒聽說嗎?」
  他邊發牢騷邊給我一把鑰匙,我對掛在鑰匙上的鑰匙圈有印象,那是學長的房間鑰匙。
  「請問……這是……?」
  「那傢伙回老家了。」
  「啊,這麼說來,他好像說過這件事。」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真的回去了。」
  「咦……?」
  微胖男從和式棉襖的袖口中伸出手來,頻繁地指著我妻學長的房間。
  被他如此催促後,我便用他交給我的鑰匙開門。
  卻什麼也沒有。
  原本應該塞滿瓦楞紙箱和搞不清楚是什麼小道具的房間,什麼也沒有。以前曾經放在那邊的家具,現在只留下該處牆上一塊因為日照而褪色的痕跡,傳達出這裡的確曾經是學長的房間。
  「不久前,他在老家的老爸倒下了。但他本來就打算等手邊製作的作業都完成後就回家。這事情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到頭來還被他要求幫忙打包他根本什麼也沒動的行李,害我變成這樣。」
  男性敲了敲他直不起來的腰。
  我妻學長的確說過星期天要回老家。就算用同一種語言整理成相同的文章,我理解含意的方法完全與他人大相逕庭。
  不過,當時的我明明就確實地盯著他的臉,也感受到他的「聲之色」了。就算如此,我也完全沒察覺到那句話的涵義。
  「為什麼,那麼重要的事,他可以如此平淡地說出口啊……」
  我既不憤怒也不悲傷,而是覺得厭煩。
  那個人總是隨口喊著他突發奇想的點子,但每一句話都是發自內心認真說的,他的發言和「聲之色」幾乎沒有互相矛盾過。就算有也很顯而易見。
  所以我才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最後,他也沒能陪我轉換心情,不知道自己跑到哪去了。
  「啊,還有這個,他叫你帶回去。」
  微胖男指著空無一物的地板正中央,那裡放著一塊USB隨身碟,是我借給學長以後,他一直沒有還我的東西。隨身碟上貼著亂撕一通的紙片,上面寫:
  〈我已經先提交了,月底時,幫我把鑰匙還給房東。〉
  紙片上連句道別的句子都沒有。
  
  我回到家,把USB硬碟插在電腦上,並且把顯示出來的檔案全部移到電腦裡。其中有一個影像檔案被命名為「完成版!片名給你想!」
  「沒想好片名就提交,到底是要隨便到什麼程度……」
  我按了兩下滑鼠鍵,檔案圖示反轉了一下,影像隨之以全螢幕的方式播放。
  穿著制服的真冬同學坐在美術室的正中央。她在一片空白的畫布前拿著筆,一動也不動。
  啊啊,不行……
  我得趕快關掉影片才行。就算直覺如此警告著我,身體也不聽使喚,握著滑鼠的右手毫無動靜。
  千夏小姐唱的〈Free as a Bird〉開始響起,在長方形框架中穿著制服的真冬同學開始走動,同時,我的腦袋浮現出其它影像。
  滿臉通紅,對自己的制服模樣感到害羞的她──
  她不停地丟磚瓦的畫面。
  她光是舉起磚瓦就很費勁,沒想到磚瓦卻不給面子,完全不破──
  她捧著水龍頭的水的畫面。
  拍攝這個場景時,她在我的手上畫了圓圓的花──
  每切換一個鏡頭,我的大腦就鮮明地浮現出當時那個瞬間的記憶。
  好漂亮,真的很漂亮。她好美。
  我壓抑在心底的思念一口氣爆發,擴散到心靈的每一個角落。過多的思念漩渦讓我無法呼吸,幾乎要溺水了。
  我閉上眼睛,低著頭。用力揪著胸口上的襯衫衣襟,即使用力緊抓,身體內側的痛苦也只是越來越強烈。心臟疼痛的同時,卻又覺得有一股溫暖,好像被什麼包覆似的。
  
  影片終於停止,我卻仍然呆若木雞。一段時間後,軟體開始播放剛才同時選擇的其它聲音檔案。
  那是完全沒有去除雜音的,〈Free as a Bird〉最原始的檔案。我們的作業是從這裡開始製作的。
  就在此時,我從自己闔上的眼皮對面的電腦中,聽見某種聲音。
  「剛剛……那是什麼……?」
  我和拓海先生之間的片段對話突然閃過腦海。
  「難不成……?」
  我用冒出汗滴的手操作滑鼠,讓滑鼠在畫面上滑動,並開啟編輯軟體,讀取檔案。
  「這是……」
  我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拓海先生。
  為了確認某件事──
  
  ●
  
  那天下了雪,我聽見附近的居民正聊到,相較之下溫暖許多的猪土市竟然降下十二月雪。
  降下來的不是暴風雪,只是一直永無止盡地下著雪。降下來的雪一粒一粒地、確實地覆蓋地面,把城鎮染成一片雪白。
  〈有一個作業忘記要做,請妳一起來完成最後的工作。〉
  我選好措辭來刺激真冬同學的責任心,並傳一封郵件給她。
  把校園內的噴水池當作集合地點。
  等我抵達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噴水池的水面變得一片黑暗,只反射了街燈的光線。
  我沒辦法坐在已經積雪的噴水池邊,只能站著撐著傘,等她出現。耳朵痛到彷彿被寒冷用力掐著似地,手也凍到不敢從口袋中伸出來,但我不覺得等待的時間很難受。
  過了我告知的時間大約十分鐘後,她終於來了。
  〈你好。〉
  她高舉手機的手上戴著毛手套,是只露出指尖的手套。她沒有整理頭髮,直接散落在圍巾上,淺色的大衣朦朧地浮現在黑暗世界中。
  因為傘製造的影子,讓我沒辦法看清楚她的臉。
  「那我們走吧。」
  我沒有聊天,直接行動。
  為了盡量縮短移動時間,我快步走在她的面前。踏在積了薄薄一層雪的雪地上,一點腳步聲都發不出來,倒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鞋底傳來的泥濘感。
  抵達目的地以前,我一次也沒有回頭。
  
  〈忘記要做的作業是什麼?〉
  一來到我妻學長的房間前,她就把寫著這段話的便條本遞給我看。
  「進來妳就知道了。」我只如此回答,便拿鑰匙開了門。
  一腳踏入空無一物的房間那個瞬間,我聽見她吞口水的聲音。
  雖然屋內還有電,但暖氣和照明都被拆下了,室內呈現一片深灰色,塞滿了跟戶外一樣的冷空氣。感覺就像進入了冰塊中。
  「他回老家了,因為家裡有事。」
  真冬同學拿出筆和便條本。
  「在室內的話,發出聲音也沒關係吧?」
  聽了我說的話,她停下正在揮毫的筆,把便條本收到包包裡。
  「他真是個亂來的人啊。」
  她的聲音令我打了冷顫,藉此確認那天在醫院的對話並不是一場夢。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意住在附近的人,一直壓抑著聲音,小聲地說道:
  「所以,忘記做的作業是什麼?」
  我指向已經連接電腦並放在房間角落的投影機。
  「作品完成之後,就要試映。」
  家庭戲院用的投影機是校內的備用品,之前為止,那些租借手續全都交給我妻學長負責,光是製作申請文件就花了我不少時間。
  「試映的話,根本就不用找我來看吧?」
  她雪白的肌膚在黑暗的室內發亮,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覺得她的聲音比之前在病房時聽見的還要清澈。
  「這麼一來,不就變成我一個人看試映了嗎?」
  我原本想試著發出明快的聲調,但還是失敗了。
  「哥哥會擔心……我要回去了。」
  她調整了一下掛在肩上的包包,走出門外。
  「等一下……」
  我猛然跑到她的面前,雙腳幾乎快要絆倒。
  「無論如何,不讓妳看到我會很困擾。」
  「請你讓開。」
  「我希望、妳可以看看……」
  「不要管我!」
  她突如其來的大吼嚇得我全身僵硬,浮現的「聲之色」更是讓我的雙腳顫抖。
  如血一般的紅色,她在拒絕我。她抱持著如同城牆般屹立不搖、又如同刀子般銳利的憤怒,全都是衝著我而來。
  「我可是欺騙了你耶……!我利用了你!早就沒有找你的必要了!只要你閉嘴不說就夠了……!」
  她似乎害怕自己的聲音被隔壁的人聽見,拚命地壓低音調說話。就算如此,她的一字一句都強烈地朝著我拋來。
  我的腳在顫抖,整張臉失去血色。恐懼揪著我的心,警告我現在立刻逃跑。
  「請妳聽我說……」
  我強迫好像被哽住的喉嚨擠出聲音,說道:
  「我有一件事、希望妳能聽我說……」
  不要逃,不可以逃。你不是下定決心了嗎?不是決定好了嗎?決定不再逃跑。
  也不要低下頭。
  看著她的雙眼!面對她!別退縮!別退縮!別退縮!
  「我看得見『聲之色』。」
  說完的瞬間,我感覺塞在心中的某種東西開始逐漸掉落。
  「聲之……色?」
  真冬同學覺得我所吐露的話語摸不著邊際,眉間緊鎖。
  「妳應該很難相信吧,我聽見別人說話時,對方在說話時的情感會化為顏色,浮現在我的腦海裡。生氣是紅色,悲傷是藍色,之類的……這就是我妻學長所說的「魔法耳朵」的真相。」
  真冬同學保持沉默,盯著我看。
  「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耳朵,也不是對聲音特別纖細,況且,如果聽聲音的時候沒有同時看到對方的臉,腦中就無法浮現出顏色,所以像是用電話或錄音帶,都沒有辦法感受到。」
  「所以……你因為自己感受不到,就以此為根據,認為我使用那卷錄音帶很危險?要我放棄?」
  我無法回答她的質問,我想說的不是那些。
  「我一直都很討厭這股力量,因為這股力量,害我很不擅長說話,也沒辦法直視別人的臉,這都是為了盡量不要深入對方的內心、不要看見對方的『聲之色』。我害怕看見他人的內心,也害怕傷害他人。」
  明明自己的視線不想離開她,明明直視著她,她的身影卻越來越模糊。不停湧出的淚水形成一道薄膜,扭曲著我的視野。
  「可是……我認為『聲之色』一定不會是毫無意義的東西,我希望不是。他人說出口的瞬間產生的顏色所代表的意義,應該只能表達出人的內心一部分的想法而已。我是這樣認為的,在顏色的裡面、心靈的深處、一定還有更多無法溢於言表的顏色!」
  我太小看人類,太小看自己了。
  人類一定是更加深奧的生物,心靈是如此複雜的東西,和自己所思考的相反想法一定也同時存在於其中。怎樣的感情才是正確的?才是真的?就連人類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說你能讀取我的心嗎?想說你理解我嗎?」
  「不是的!」
  我調整不知不覺越來越繁亂的呼吸。
  「我的心曾經是那樣認為沒錯……」
  用力握緊拳頭。
  「我很憤怒,被妳欺騙、利用、無法接受自己對妳來說已經毫無價值的事實,還擅自對一切絕望。」
  我在病房中責怪她的聲音,到底是什麼顏色呢?應該是很醜陋的顏色吧。
  「可是,但是,不過,看到妳的臉以後,我的心就被牢牢勒緊。我好希望妳可以笑,一想到妳拚命忍耐著想要守密的模樣,我也快要掉下眼淚來。」
  因為我的淚水扭曲了視線,看不清楚她的臉,但我現在覺得很慶幸。明明已經決定視線絕不離開她,但如果盯著她的臉看,我大概又沒辦法繼續說話了。
  「就算是現在,我也還是喜歡妳,所以我很憤怒,很難受,很悲傷,這些情感一口氣爆發了出來。就算這樣,我也一直想著妳。」
  一想到她,心底有一塊就變得又痠又癢,讓我好想觸摸她的笑臉。
  在這瞬間,有一段記憶掠過我的大腦。那是我第一次幫忙我妻學長製作作品時發生的事。是個從教授眼中噴出光束的蠢影片。
  我一個人在房間裡觀賞完成後的影片,一邊訝異地覺得這影片真是愚蠢,一邊笑個不停。
  當影片播完,片尾開始開玩笑似地播放短短的工作人員表。
  監督、腳本、製作人 我妻邦義
  演出 岸本教授與他的學生們
  編輯 杉野正一
  黑色的畫面只顯示了這些名單。
  我看著那個畫面,泣不成聲。
  好開心。我一直以來都自己孤單一人地進行的編輯技術,竟然有人開口說需要我,竟然有人說我很重要。可以跟別人一起製作點什麼,真的好開心。
  我想要與他人有所連結。
  想被別人重視、想和人一起過日子、想被人理解。
  自己製造出的孤獨實在是太難受了。
  我一直都很想與他人連結。
  所以,和我們一起作業的那幾個月,對妳來說或許只是假象,但對我來說,全都是美麗又閃耀的日子。
  「妳讓我察覺到,我不能被『聲之色』所囚禁,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想法,全都藏在更深層的地方。和妳交流的日子中,我學會了這些事。」
  不管是相遇、還是遭人背叛,全部總結起來,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吧。
  恐懼不可能因此消失,不過,現在的我,擁有願意毅然踏向恐懼的決意。
  「我想要加入妳的人生。」
  那是近似告白的、渺小又確切的懇求,也是我待在這裡的理由。
  「就算只有一點點,就算是一條幾乎要斷掉的細線也好,就算是總有一天會被妳忘記的一瞬間,我也不介意,我希望可以和妳有所連結……」
  我想進入她的人生,這舉止對她來說並不是救贖,或許也只是我多管閒事,可是,如果不這麼做,也不可能會有未來。
  我擦拭累積在眼眶的眼淚。
  風搖動著窗戶,玻璃窗表面反射的光線隨風震動,隨後又靜止了下來。
  戶外飄著既小又雪白的雪粒,被風吹得到處飛舞。
  我再度捕捉真冬同學的臉,她緊咬雙唇,光線在她的瞳孔中搖動,但她拚命忍耐著,沒有流淚。
  「我欺騙了你、利用了你,就只是這樣而已。」
  她低聲回答出代表拒絕的話語,不過,她說的話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帶有暴力的色調,取而代之出現的是,彷彿滲透在圖畫紙上的模糊水藍色。
  「騙人,妳的『聲之色』有迷惘,妳在動搖。」
  「請你不要擅自決定……!」
  那顏色讓我無法視而不見。
  我害怕不已的「聲之色」,因為害怕所以不停地逃離「聲之色」,現在,我要用那顏色當作道標,找出妳真正的心。
  「看得到我的顏色什麼的,簡直就是天馬行空……」
  「既然如此,為什麼妳那天沒有丟下我不管!」
  當我和真冬同學在病房內說話到一半進來的男性,就是撞到我的司機。他向我道歉說:「因為很混亂,所以當下逃離了現場。」
  打電話給救護車的,是一位年輕女性,她沒有報上姓名,只告訴救護員地點而已。
  「幫我叫救護車的人,不就是妳嗎……?」
  或許她是聽見剎車的聲音才找到我,又或許是偷偷躲起來看著我。
  「不是……」
  她的「聲之色」混著緊張與不安,那是說謊的證明。
  「如果被其他人知道是妳的話,別人會發現妳的失語症其實是騙人的。既然如此,丟下我不管不就好了嗎?妳只要佯裝不知道,就沒問題了。」
  「那種事情……」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那種事情,我怎麼可能做得出來……?」
  她的「聲之色」正在動搖,染上了悲傷與不安的顏色。看起來就像是從水裡抬頭看著太陽一樣,是個連自己的手都會模糊扭曲的不安定景色。
  「我只是沒想那麼多……因為我不管怎麼叫,你都陷入昏迷沒有起來,說不定、該不會就這樣子……一想到這種可能性……」
  她為我悲傷,為我動搖。她回想到那個瞬間後,和我四目相交。
  「如果妳的目的是確認錄音帶有沒有缺陷,妳在公園拍攝完之後,大可直接逃離。」
  那天,當她詢問我是否察覺了什麼時,就已經達成了她的目的。她可以假裝對我的失禮舉動感到憤怒,就此遠離我。
  「但妳如果這麼做的話,妳想用姊姊的歌製作影片的想法會變成謊言。」
  拓海先生曾經說過,最近真冬同學變得很開朗。我應該可以相信吧,相信一起失敗、一起歡笑、一起氣學長不知輕重的日子,全都不是演技。
  為此自滿吧,因為妳就想要那樣過日子,妳就想要擁有那樣的世界。
  「那全都不是謊言吧!妳後悔文化祭時只能待在幕後、也不曾和朋友去卡拉OK,都不是謊言吧!」
  真冬同學的眼眶掉出斗大的淚滴。
  「很開心……」
  她每發出一次聲音,淚珠就不停地滑落臉頰。
  「一起拍攝、一起在學食聊天、一起搭電車、被視為重要的人,全都很開心,全都是我第一次體驗的事情。我妻學長也真的是個怪人,和你聊天也讓我覺得心情會穩定下來,可是……」
  「可是什麼!」
  我打斷她的聲音。
  「可是什麼!已經夠了!對妳來說夠了!妳取回了聲音,就這樣活下去不就好了嗎!」
  我從僵硬的聲帶和幾乎要爆炸的胸口中,用力地擠出聲音。
  「妳辦得到了啊!今後妳可以去唱卡拉OK!可以親口和過度保護的哥哥吵架!還可以跟喜歡的人徹夜用電話聊天!」
  我回憶起那天,她雙眼閃耀的側臉。
  「妳也可以為小孩子說故事,就像妳姊姊為妳做的一樣啊!」
  她竟然打算捨棄那樣的未來,打算扮演不會說話的自己,永遠保守祕密活下去。
  「妳心知肚明,明知那種錄音帶根本無法改變任何事,沒有任何意義,什麼也拿不回來。就算知道,妳仍然打算繼續假裝自己失語!」
  「那種事情……」
  「妳的姊姊根本不希望妳這樣做!」
  「那種事情你無法證實。」
  「但我……」
  「因為!」
  她從口中扔出這句話之後,整個人失去重心。她膝蓋著地,摀著自己的臉,任憑肩膀顫抖。她努力擠出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脆弱。
  「是我……我……」
  我默默地守候著直到最後都在為了某件事忍耐的她。
  最後,她放鬆所有的力氣說:
  「是我告訴那個人,我們家的位置。」
  她說出了令人感到痛楚的真相。
  「在發生事件不久前,我在外面被那個人叫住,他說他是姊姊在職場上的同事,我就告訴他我們家在哪。」
  ──因為她發現自己被那個男的跟蹤,所以才想要藉此甩掉對方,避免把對方帶到家裡。
  拓海先生說過的話閃過我的腦海。
  「如果我沒有告訴他,姊姊就不會死了!都是因為我說出口,姊姊才會死掉的!」
  這是她閉口不談的祕密。
  也是她失去聲音的真正理由。
  她不是因為姊姊曾要她保密而後悔,而是因為她親口跟犯人說了自己家的位置。所以她責怪自己,知道殺害姊姊的犯人就是自己親口告知家裡地址的男人那瞬間,她就失去了聲音。
  「發不出聲音是懲罰!是對我的懲罰啊!結果,我竟然……又能夠發出聲音,又可以恢復正常生活……!可是姊姊再也不會回來了!」
  ──為什麼在這……?
  真冬同學在自己做的錄音帶中扮演千夏小姐,並親口說出當時的台詞。那是多麼痛苦的事情啊。
  製作事件當晚的錄音帶,然後決定繼續扮演失語的自己,全都是她的贖罪方式。
  她無法原諒自己,認為自己沒有資格發出聲音,便故意把那些枷鎖纏在自己的身上,正因為她愛著姊姊,才沒辦法輕易原諒自己。
  只要她變得幸福就好。這麼簡單的事情,人類卻在不知不覺之間辦不到了。
  「不是的,真冬同學。就算是局外人的我也知道,妳沒有錯,一點錯也沒有。」
  「可是……」
  真冬同學像是說夢話似地不停重複這句話,淚水毫不間斷地從手中掉落。
  她低著頭,我看不到「聲之色」,不過,我深刻又疼痛地明白,她正處於如同沉入海底般的悲傷之中。
  然而,我沒辦法給予她任何一樣東西。
  但是,可以取代這一切的物品,還留在這世界上。
  玻璃窗對面的樹木因為風而搖曳,堆積在枝幹上的雪嘩啦啦地掉落。
  「真冬同學。」
  她沒有回應我的搭話。
  「我有個東西想給妳聽……」
  那個東西,一定比我說的話還要有意義。
  我抬起一直用力踩著地板的腳,往投影機的方向走去。
  啟動電源後,牆壁照射出長方形的光芒,灰塵在光束間飛舞,出現在狹窄房間內的螢幕尺寸看起來跟大電視差不多。
  我很喜歡這道宛如往深海行駛的探查船所照射出的光線。
  操作電腦並開始播放後,檔案經由投影機轉換成光芒,我製作的檔案彷彿貼在牆壁上。
  長方形光芒中,有著穿上水手服,坐在美術教室的真冬同學。
  「這是為妳製作的特別版。」
  是我為了真冬同學而編輯的版本,不過,我編輯的並不是影片,而是聲音。雜音變得特別大聲。
  千夏小姐唱的〈Free as a Bird〉充斥在室內,慢慢唱著歌詞的聲音溫暖到彷彿真的帶有熱度。
  「有什麼……?」
  我立著食指,制止真冬同學開口說話。
  千夏小姐的聲音越來越小,取而代之聽見了某個聲音。
  「這是……?」
  「我剛剛有提到,妳的姊姊根本不希望妳這樣做。那可不算是我說的話。」
  一道又輕又小卻很高亢的聲響,不停地持續下去。
  ──天乾物燥…小心……
  當真冬同學清晰地聽懂那聲響的一瞬間,她終於理解了。
  ──那個敲打聲總是在我睡覺的時候進入我的腦海,所以我有一陣子常常夢見家裡失火。
  ──不過,我去找姊姊訴苦之後,就再也沒夢見可怕的夢了。
  是千夏小姐安慰了因為做惡夢而呻吟的真冬同學。
  「姊姊在妳身上施的咒,其實就是這首歌。為了不讓妳夢見恐怖的夢,她在妳的枕邊唱歌。」
  然後拓海先生偷偷地錄下那首歌,當我打電話問他的時候,他才回憶起來,大聲說著:「沒錯!就是那樣!」
  我還記得,當拓海先生提到那卷錄音帶時,「聲之色」浮現出些許的安穩色調。即使他忘了,他對千夏小姐的思念也早已成為他的一部分。當時的我還沒有留意到這件事,不過,那顏色告訴了我,那塊心靈碎片,是送給真冬同學的禮物。
  果然,最應該珍惜的東西,遠在「聲之色」的前方。
  「即使是在夢中,在姊姊她無法觸及的世界中,她都希望妳可以得到幸福。她把這希望融入歌曲之中,唱給了妳聽。」
  說不定正是因為如此,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才會掉下眼淚。真冬同學或許也在無意識中接收了姊姊的願望,才因而取回自己的聲音。相信這樣的奇蹟,也沒什麼不好。
  真冬同學的聲音顫抖。
  「姊姊……」
  當她輕聲地喃喃說出口後,便發出哽咽的聲音,開始啜泣。
  她跪在地上,擦拭自己的臉好幾次,但大顆的淚珠仍然不停地滴落。
  喘息聲越來越強烈,最後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束縛她,啜泣轉變成近似於大叫的聲音。
  她大聲地哭泣。
  
  一瞬間,我的周圍被光線包覆,說不定只是因為投影機散發的光線令我頭昏眼花,但是,就在那瞬間,我看見了顏色。淚滴裝著滿滿的彩虹,應聲綻放,好幾萬條絲線擴散到四周,每一條線都帶著光彩奪目的顏色,各自大膽地主張自己多彩多姿的色調。
  有美麗的顏色,也有醜陋的顏色。不管是痛楚、悲傷、喜悅,全都一起釋放。就在最後那一剎那,我親眼看見了。
  我看見長大成人的真冬同學和千夏小姐一邊看書,一邊放聲大笑的光景。那一定是她希冀又渴望不已的景色──
  
  眨眼之後,那些景色全都消失,變回什麼也沒有的房間。
  窗外的世界被雪染成白色,就連天空也因為飛舞的雪而變得一片純白。而這間昏暗的房間並沒有任何顏色,即使如此,我的眼瞼裡頭仍然烙印著色調,沒有境界也沒有終點,還帶著熱度的漸層色調。
  說不定剛剛我所看到的,都是自己擅自製造的幻想,不過,那是與妳有所連結之後,才得以發現的顏色,是妳送給我的顏色。
  這是我對我所心愛的妳的請求:
  「夠了,已經夠了。真冬同學,請妳往前邁進吧。」
  與我連結之後,妳的世界能不能妝點出一點繽紛呢?妳的世界能夠產生變化嗎?
  千夏小姐唱的〈Free as a Bird〉溫柔地填滿室內,包覆著佇立不動的我和抽抽搭搭哭泣的真冬同學。



  終章
  
  
  大學放的春假很長,即使如此,如果問我是不是很閒,答案是否定的。
  我在一個小時前才把做完的報告交給教授。
  我跑去向對我警告說:「已經三月了,本年度也差不多要結束了。」的教授道歉。
  高中時期的我從來沒有忘記交作業過,一定是我妻學長把壞習慣傳染給我了吧。
  我用力地嘆了一口氣,望著前方,送來溫暖日照的太陽佔據天空的正中央,照射著地面。光是爬個樓梯,額頭就開始冒汗。
  校園內的街道樹長出茂密的綠葉,陽光照射樹葉時,斑駁的樹影掉落在地面上。
  我突然想到最近聽說的傳言,這所大學的學生靠著命名為「四季」的作品,得到了某某大獎,最近沒有看見穿著連身工作服的學生,說不定與他有關係呢。
  「好睏啊。」
  自言自語過後,感覺變得更想睡了。
  我甚至無法想像幾個月前的冷空氣有多冷。在下一個冬天來臨以前,說不定會就這麼一路熱下去。
  在回家的車上多睡點好了。說不定其實買回聲號列車的車票比較好,我一邊回想放在錢包裡的歸鄉車票,一邊後悔了起來。
  
  在上個月最後的課堂中,教授在全班面前放映了各組做的影片作業,並進行講評。下課後,很多人色瞇瞇地跑來問說:「那個女生是誰?」「哪個學科的?」
  我全都用一句「不知道」回答。
  從那天以後,我再也沒見到真冬同學。我沒有得到任何關於她的情報,也不知道她現在正在做什麼。所以,就算別人來詢問,我也真的不是很清楚。
  不知道從那天以後,她下了什麼樣的決定。
  不過相對的是,我妻學長曾經傳了一次郵件給我。
  我本來以為是什麼緊急通知,快速打開來看以後,裡面卻連一句「好久不見」也沒有,只簡潔地寫了「我要做老爸的商業推廣影片!反正你很閒吧?」
  學長不管到哪都是學長,他之所以連個離別問候都沒有,是因為根本不認為自己突然離開的行為算是離別吧。
  我鐵定這輩子都無法理解這個人,不過,就這樣無法理解也不壞。
  我只寫了「算是很閒吧,還有,學食的阿姨很寂寞」,就直接回信。
  不過,我妻學長的老家是寺廟,到底是要做什麼推廣影片,如今還是一個謎。
  「哦!誠一!」
  才剛離開校舍,就有人出聲叫我。
  回頭一看,是一位坐在長椅上的棕髮青年,也就是之前跑來問我願不願意當臨時演員的人,前幾天他告訴我,他叫做筱田。
  「筱田你好,你是不是也有什麼事?」
  他沒有站起來,而是把拿在手上的平板電腦放在腋下。
  「正在參加社團活動,明明沒事卻被叫過來。」
  他交疊穿著短袖的雙臂,還皺著眉。
  「那可真是辛苦啊。」
  「難搞的學長還沒找到工作,打算留在學校,所以啊,我正在思考是不是乾脆退社,自己想辦法找點事做就好。」
  筱田指著自己的平板電腦,因為陽光反射所以看不到螢幕內容,只看得出來上頭似乎打著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樣啊,加油吧。」
  「嗯,我會加油!對了,你那個作品是你跟我妻學長兩個人做的對吧?」
  他應該是聽見我在下課後所說的話吧。
  「是啊,雖然還有另一個人幫忙就是了……」
  「以少人數來說很厲害耶。」
  「我什麼也沒做,只負責編輯而已。」
  筱田似乎不等我回答,用手指著我說:
  「就是那個!可以的話,下次教我一點操作軟體的小技巧吧。目前聚集的成員包括我在內,都很靠不住啊──」
  突如其來的請求讓我不知所措,我不禁想要直接開口否定,但還是默默地把拒絕的話語吞下肚。
  「我知道了,好,如果我幫得上忙的話……」
  「這樣啊,那就靠你啦,謝謝──!幫了我大忙啊!」
  「嗯……那就……」
  「好,抱歉突然叫住你。」
  筱田再度把平板拿在手上,我也轉頭面對自己的行進方向,但我一步也沒前進,又回頭往長椅的方向看去。
  「筱田。」
  他的視線離開平板,和我四目相交。
  「那個,如果可以的話,不只是教你,我也願意以成員的身分幫忙,我應該……辦得到吧……」
  雖然我的語調完全失速,但也勉強講完一句話。
  大約隔了一次呼吸左右的時間之後,筱田突然站了起來。
  「真的嗎?真的幫了我超大的忙耶!」
  「嗯、嗯。如果有什麼要幫的,就傳郵件給我……」
  「好!」
  筱田拿著平板向我揮手。
  「啊,對了誠一,你那個怎麼了?就是耳機。平常都戴著不是嗎?」
  他在自己的耳邊做出戴耳機的手勢。
  「啊,那個啊,壞掉了。」
  目前沒有買新耳機的計畫。
  「那可真是大災難啊。」
  「嗯,不過,已經不需要了。」
  真冬同學不在身邊後,我的生活恢復成和以往一樣的日常,不過,有一個地方改變了。
  隨著日子的經過,浮現在我腦中的「聲之色」變得越來越淡。一開始只有變淡一點點,後來,甚至還有整天都看不見的情況出現,雖然每天多少都有一點誤差。要等到完全看不見可能還需要好幾個年月,但我有預感,總有一天,那樣的日子就會來臨。
  
  我走到中庭,明明都已經放春假了,校園某處卻還傳來鋼琴的聲音。路上也有畫具的味道,途中還有學生搬運著比榻榻米還大的建築模型,橫穿過我的面前。
  我看向噴水池,並不是剛好映入我的眼簾,而是每次經過這裡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往那個方向看去。
  即使附近的學生沒人注意,噴水池今天也規律地吐著水。
  這時,在水噴出的傘狀水幕對面,我發現了一位女性的背影。
  不管是髮型還是服裝,我都沒有看過,但是,她的背影卻讓我有種懷念的感覺,不禁佇立不動。
  我慢慢走向噴水池,帶著緊張,帶著期待。
  「川澄……真冬同學……」
  不知道為什麼要用全名叫她,大概是因為這分光景令我太不可置信了。
  她察覺到我以後,把手上的書放進包包裡並站了起來。腳上的涼鞋發出輕巧的腳步聲。
  她直直地盯著我看,隨後點頭致意。
  會隨著她的頭傾斜而跟著搖晃的辮子不見了,剪短的整齊髮尾只在她的耳邊震動了一下。不過,那雙親切又溫柔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真冬同學。
  「好、好久,不見……」
  她點頭回應我的招呼,往前走一步靠近了我,這不是為了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而是為了給路過的學生多一點空間走。她一身淡粉紅色的洋裝,隨著她的動作輕輕飄逸。
  「那個……為什麼……?」
  真冬同學從包包裡拿出便條本,她轉動原子筆放在自己的手心上,並開始寫字。
  等待她寫字的時間非常令人懷念,同時心靈也有點空虛。
  〈我有事來到這裡,沒想到會遇見你。〉
  「啊,這樣啊……」
  我明明有話想說想問,但現在一個句子都想不起來。
  整個空間持續著噴水池噴出的水敲擊水面的聲音。
  「啊,那個,有事的話,我也不好繼續打擾妳。」
  我背對她離開,原本有點期待她會敲敲我的肩膀,所以故意用小小的步幅走路,但她並沒有如我所願地行動。
  我進入她的內心之後,究竟起了什麼變化呢?當我在遙遠的未來回憶這幾個月的事情時,我會怎麼想呢?她也會跟我一樣回憶這些事嗎?這樣就算是曾經參與過她的人生了嗎?
  「真是的!等等我啦!」
  那清澈的聲音像是波紋一樣傳達到四周,好幾位學生都轉頭看向她,當我回頭時,真冬同學用原子筆難為情似地搔搔頭。
  「真冬同學,咦?為什麼……?咦?這樣好嗎?」
  我不懂她講出來的話,就連她發出聲音的意義都無法理解。
  「因為你可以從聲音分辨出我有沒有說謊對吧!」
  聽起來就像是在水邊喧鬧,活蹦亂跳的聲音。
  我看著她手上的本子,她並不是拿當時使用的便條本寫下〈沒想到會遇見你〉,而是寫在一本全新的行程記事本上。
  「我是來見你的啦!」
  她的聲音震撼著我的一切。
  全世界忽然滲了水,淚水濾淨模糊了周遭所有顏色。
  她的身影、她穿的服裝、校舍的顏色、遠方可見的嫩葉、又高又透徹的天空顏色、還有飛散的水滴反射的光芒,所有的境界全都變得曖昧不清,各自互相融合了顏色,把世界妝點得光彩耀眼。
  這是她沉默不語的故事,也是我將繼續編織下去的,連結的故事。




  後 記
  
  
  「咦?明天就送印了?怎麼又開玩笑啊──」
  『不,是真的啦,大概八月左右就會在書店上架。』
  「不可能!我不會上當的!你一定在騙我,要我為了出版資金而出門匯款對吧!」
  『小川老師您可真難搞耶。』
  各位好,我是小川晴央。自從出版了前作《我成了校園怪談的原因》,睽違一年半才出版新作,害我變得如此疑神疑鬼。(笑)
  雖然這段期間我並沒有在玩,但因為我的不成熟,也花費了實在不算短的時間。不過,我同時也學習到能夠繼續發展下去的能力,深深感受到這段時間真是貴重又充實的日子,非常感謝支持我的朋友和家人。
  然後,以各種形式閱讀前作的各位讀者給予我的感想,是比什麼都還要棒的激勵,所有的粉絲信我都仔細看完了,全都是我一輩子的寶物。
  在作業中得到這些聲援,讓我幸福的不得了。
  談了私事真是不好意思,最後請讓我出言感謝吧。
  由於這是我第一次和責任編輯一起完成作品,對我來說,這本書才是以作家身分出道的首篇作品。我之所以能夠毫不焦急地努力撰寫,都是多虧了佐藤編輯和近藤編輯兩位的引導。非常感謝你們。
  然後是よしづきくみち老師,聽到老師願意延續前作,繼續負責畫這本的插圖時,我的心中揚起了喜悅感、安心感、還有些許的自信。真的非常謝謝老師,我會繃緊神經,更努力地加油。
  再來是閱讀這篇作品到最後的各位讀者,我想竭盡全力向你們道謝。如果能稍微觸動你的心弦,便是我的榮幸。非常謝謝各位。
  關於下一篇作品,我會關在深山裡進行武者修行大約四分之一個世紀後,再出關努力,仔細想想說不定真的會這麼做,為了不要產生這種結果,我會盡量縮短修行時間。然後,為了完成更好的作品,我的挑戰也已經開始了。希望今後還能再見面。
  
  小川晴央
  
  「真的會在書店上架嗎……啊!難道剛剛的電話是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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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

10000
世界是凹凸的 勳爵
看作者第一本作品时就挺喜欢的,不过没记住作者名字,看了后记才知道这本是he咯

7 年前 0 回復

Aeroblast 王爵
自己翻完没几天就出了台版录入
撞墙中

…………

事实上给我的冲击还是没有前作强,那录音带也太玄学了,让川澄恢复声音可以理解,但男主流泪这一笔实在莫名其妙

我先对比下差距去

7 年前 0 回復

canxianxueluo 伯爵
这部作品很好看啊,被某些东西而束缚住人际关系的男女通过彼此的相互靠近而打破枷锁,达成虐狗结局,而且作者的描述故事的风格读起来很舒服,ps,作者对姐妹梗是不是情有独钟,上一篇里也是姐姐出事。

7 年前 0 回復

大魔王様 皇帝
等等,我记得我前几天看的时候没后记但是有终章啊,我对插画有印象……

7 年前 0 回復

SGAZN 伯爵
感謝樓主的翻譯 然後想問一下有終章嗎??因為看圖片好像還有一個章節

7 年前 0 回復

uspilon 勳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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