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敏司]圆环少女3 炼狱的虚神〈下〉[台/繁]插图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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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圓環少女3 煉獄的虛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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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長谷敏司
  插圖:深遊
  譯者:hundreder
  圖源:牙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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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潔兒拚上自己身為刻印魔導師的尊嚴,
  決心與相似大系的高位魔導師葛蘭‧阿薩雷一決勝負。
  她向試圖阻止她戰鬥的專任官仁道別,獨自前往戰場。
  《近神者》葛蘭以壓倒性的力量突破協會設下的絕命陷阱,
  為了讓地球成為魔導師的世界,
  他向梅潔兒等刻印魔導師宣布要殲滅六十億的人類!
  背負著無法抹滅的重罪,
  少女魔導師頑抗命運,絕不低頭。
  熾烈的魔導師大戰第三回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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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長谷敏司(Satoshi HASE)
  一九七四年出生於大阪府。關西大學畢業。二〇〇一年以《戰略據點32098 樂園》榮獲第六屆Sneaker大賞金賞並正式出道。其他著有《消失在天際的群星 Frida的世界》、《UltraQ dark fantasy》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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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已經約定好了……約好不管老師發生什麼事,我都要繼續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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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來一點。




  第三章 背負刻印的魔導師

  武原仁等人是在頭七的法事當中,選定在這一天安置巴比倫事件的幕後藏鏡人──倉本慈雄的遺骨。所以當鴉木梅潔兒離開十崎家時,大夥兒都在外面,還不知道梅潔兒已經離去。
  從週六的舊書店街往西神田走的半路上,有一座很小的公墓。安葬於此的往生者雖說是因為受刑,但終究是為了保護國家而死,因此《公館》的墓園便於明治時期便從奧多摩的深山遷至此處,收埋刻印魔導師的遺骸、確認過身分的犯罪魔導師屍首,以及在這個世界沒有親人領回的殉職專任官或協助人士。魔導師公館把這些遺體火化之後送到此處埋放,免得他們成為無主亡魂。不過這種做法同樣也是自欺欺人,只是安慰自己有盡到一點棉薄之力而已。
  考慮到這座墓園土地面積狹小,可是每年都有上百個新面孔送進來,因此這裡沒有墓碑。只有在穿過水泥打造的大門之後,疏落的竹林後方立著三座小祠堂而已。墓園裡雖然有管理人,但是沒有住持、神主或神父。這是因為墓主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這個世界是個無神的地獄。
  梅潔兒今天並沒有一起來安置骨灰。這是因為他們認為對小學六年級的梅潔兒來說,現在看到自己死後要入的墓地,只會讓她感覺到晦氣而已。
  「安置在這裡真的就可以了嗎?」
  武原仁對這座墓園再熟悉不過,但是對上午上完課後直接過來的絆而言,此處還是個陌生的地方。
  「勞煩你今天陪我一起來,真的很不好意思。」
  倉本絆把鮮花供在一個比人高不了多少的祠堂裡,回過頭說道。
  「老實說,聽人家說這個世界沒有神明,我實在不曉得該如何舉行葬禮了。」
  西斜的陽光照在絆的夏季制服上,她露出困惑的微笑。絆的父親倉本慈雄甚少與人往來,除了左鄰右舍之外,能夠通知其死訊的就只有他當貨車司機時的客戶,以及替他展示樂器的藝廊而已。就算整理好遺物,也不知道該請誰來參加葬禮。對身為家人的絆來說,這件事一定讓她覺得很淒涼吧。
  「父親好像一直避免在這個世界留下足跡。這樣一來,倒讓我無所適從,覺得最好來拜託最清楚這些事情的武原先生才行。」
  絆在談到父親時,一直在勉強自己強顔歡笑,結果還是無法壓抑情緒,眼眶泛淚。
  「這裡原本就是為了讓他們有安息之所的地方,妳儘管安置在這裡吧。在十三回忌之前,他們都不會把你父親的骨灰罈和其他骨灰罈放在一起。小絆結婚之後也可以任意移到其他墓地去安放。」
  絆泛紅的及肩長髮輕搖,深深低下頭來。因為絆的父親就是死在仁的手中,所以這份感謝之意讓仁彷彿忘了該如何讓心臟跳動般地沉痛。
  「真的很謝謝你。」
  為什麼在喪失摯愛之人的時候,總是會為了一句平凡無奇的話語而不禁落淚呢?絆從口袋裡拿出手帕輕按眼角。低頭啜泣的她,雙膝輕顫,好像連站都站不穩似的。
  在十崎家借給絆使用的房間裡好像擺著一個小相框,裡面是倉本慈雄與絆的合照。仁因為《公館》的方針,無法告訴絆真相,也只能一再勸慰她而已。
  「沒關係的,在這裡妳可以盡情大哭一場。」
  她能夠在悲傷時落淚哀泣、喜悅時展顔歡笑,就像是大自然應時枯榮一般。看在心中藏著祕密的仁眼中,讓他覺得非常眩目又惹人憐惜。
  絆供奉鮮花的地方是專任官的納骨堂。倉本慈雄被當成是協助《公館》的人士,骨灰存放在這裡。除了這裡以外,另外還有兩間祠堂。向裡邊走就是收容被打倒的犯罪魔導師之遺骨的公用納骨堂,還有實質上屬於刻印魔導師的祠堂。為了不讓死後的魔導師咒害國都,專任官的納骨靈堂擋住墓園的入口做為鎮壓。然後對現世積怨最深的刻印魔導師納骨堂設在比犯罪魔導師更後方的位置。這樣的安排配置正訴說著這段修羅史累積了多少屍山血河。
  白瓷骨灰罈以白色的嫘縈絲布巾包著,與遺照並排在小小的祭壇上。仁咬緊牙關,忍著心中有如刀割的苦悶。照片中的男子臉上帶著仁根本無法想像的祥和笑容。聽絆說,這張遺照好像是拿慶祝她高中入學時拍的照片放大使用。絆已經無法請父親出席她的畢業典禮,而慈雄也不能為哀泣的女兒鼓勵打氣,無法再參與絆今後人生的大小事了。
  這就是倉本慈雄這個男人的人生終點。
  「武原先生,死亡真是一件恐怖的事啊。」
  絆的手掌按著眼睛,潸然淚下。仁則由衷回道:「是啊。」雖然能夠回收的屍首只有死亡人數的一半,但是每年還是有將近一百個白瓷壺送到這座墓園來。
  「小絆,我從事務所拿了文件過來。回家之後再處理就好,寫一下好嗎?」
  十崎京香從入口處的警衛室兼事務所回來,手中拿著一只牛皮紙袋。絆還是學生,制服就是她的禮服,京香與仁則是穿著一身黑色套裝。京香鏗鏘有力的語氣聽起來很不自然,或許是因為聽管理員發了一陣牢騷,想要掩飾自己的疲勞吧。前幾天有五十個人全數陣亡,讓這個安置遺骨的場地塞爆,所以他們對刻印魔導師的運用方式表達了強烈的不滿。葛蘭‧阿薩雷的陰影似乎延伸到這裡來,恐懼的本能讓仁的心跳急急加速。
  「謝謝妳,我想父親他一定也很高興。」
  「是啊,小絆,這點小事千萬別掛在心上。妳一直幫我們家做飯,真的幫了我們很大的忙,這只是一點心意而已。雖然是濫用職權……」
  和語塞無言的仁不同,京香能夠把自己的心意轉化成言語說出口。不,其實只是他太沒用罷了。
  「該謝的人是我。最初剛開始叨擾十崎小姐家裡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寂寞,心裡很不安。所以我只是想做些自己能做的事情而已。我很狡猾,家人不在身邊就覺得很惶恐,不希望自己感受到孤單,所以才會借用十崎小姐家的廚房……」
  不曉得是覺得過意不去還是謙虛,又或是反省,倉本絆語氣強烈地否認道。接著,她似乎對自己說的這番話感到很不好意思,臉頰泛起一股紅暈。
  「我覺得要是做一頓飯有人願意津津有味地享用的話,我應該就能和那個人親近。」
  仁的視線與絆對上。眼角有些下垂的柔和雙眼好像嚇一跳似地眨了眨。
  「但也不是因為這麼單純的理由啦。那個……所以、請不用太顧慮我,我現在已經完全能靠自己狡猾又強韌地站著了。」
  仁總有一天必須把真相告訴絆,所以不希望聽到她說這種話。因為這樣會使他沉溺在絆那份能夠讓周遭轉變為安逸世界的堅強,把那一天無止境地往後拖延。
  絆再一次雙手合十,向祠堂默禱。京香也一樣閉上雙眼。而仁再也沒辦法注視那張遺照,用眼瞼把外界封閉起來。
  有許多人把倉本絆當作矚目的對象在關注她。世上唯一的再演大系魔導師、超過六十年之後重現的危險人物、一手打理十崎家大小家事的小媽媽、成績不太好的女高中生、神和瑞希為數不多的好友。每個人都看著倉本絆的影子,而沒去留意真正的她。仁也因為慈雄的事情,心中不時生出愧疚之意,不敢說自己真的很關心絆。
  一陣安詳的沉默之後,絆回過頭來。
  「我們回去吧,小梅可能也在擔心呢。」
  仁感覺絆好像看穿了占據自己腦海中一隅的不安情緒,竟然沒辦法回應。自從前天梅潔兒表示要和《近神者》葛蘭交手之後,她就一直在閃避仁。據傳葛蘭人在撒哈拉沙漠,但是未經負責監督的專任官許可,刻印魔導師是不能出國的,所以梅潔兒沒辦法前去挑戰葛蘭。不過不祥的感覺仍然在仁的心中盤桓不去。
  「今天早上也是一樣,最近小梅好像在勉強自己呢。」
  「妳用不著擔心,這是常有的事。我們以前也衝突過很多次,後來都順利解決了。我相信這次也不會有事的。」
  因為太陽即將西下,多雲的天空染上一層黃暈。如果在冬天,現在這時間天色已經暗了。絆最後又依依不捨地像骨灰罈合十敬拜,從祭壇上取下遺照。她說要去事務所打聲招呼,便捧著倉本慈雄帶著笑容的照片走開。
  仁與京香兩人留在原地,彼此對望。他閒著沒事,向祠堂看了一眼。京香默默站到仁身旁,緊挨著他。
  「對了。我看到那邊供著花,是仁你放的嗎?」
  「不是我,我來的時候就已經有了。」
  這裡原本是專任官專用的祠堂,在祠堂深處掛著很多記有專任官姓名的小木牌。聽說過去曾經有一段時間旁邊還有一塊匾額,上面寫著《鏖殺戰鬼 左方之鬼神一軍封其戰魂以護人間大義》的英勇字樣。實際上,有很多專任官認為就算是制裁犯罪魔導師,但終究是殺人。如果自己死後還事不關己地入葬祖先墳墓,未免太過自私,因此選擇埋骨於此。
  在一個仁難以忘懷的名牌之前,杏花飄散出芬芳的香氣。仁心裡想到有一個男人,可能是那個人在這裡放上這一枝香花。
  京香目不轉睛地看著粉紅色的花瓣,這朵花利用了魔法讓春天的花朵在夏天綻放。
  「舞花妹妹的七回忌就快到了。」
  仁的妹妹舞花的遺骨並不在這裡,她連一根頭髮都沒有遺留下來。
  「仁不再多留一下嗎?」
  時空彷彿又回到過去一樣,京香臉上流露出熱心鄰家大姊姊的神情,如此問道。在氣息呼吸之間有一瞬間的錯覺,好像許多失去的一切又都回來了。接著兩人就像是讓自己擺脫這場夢境般,各自移開即將交纏在一起的視線。
  「今天不用了,我下次再來。」

  †

  那是一則令人懷念的溫馨小故事。

  在這段讓人感覺有如久遠往事的回憶中,鴉木梅潔兒就在武原仁的面前,仰頭一直看著他。
  「老師,你今天也會忙到很晚對不對?」
  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是全日本工作內容最血腥的公務員,平常很少坐在辦公桌前。
  本來公務員不管做任何事都要製作書面文件,但因為魔導師公館有很多事情不能用正式文件留下紀錄,所以只需要寫幾張簡易文件而已。話雖如此,如果遇到重要的事件,基於公館的上層可能會參考,就不能這樣簡單處理。梅潔兒放學過來找仁的時侯,他正為了處理巴比倫事件的善後工作,埋在大量報告書堆成的文件小山裡。
  「嗯?是啊,有點事要做。」
  「老師寫的這些東西真的很沒意義耶。為什麼工作不分開來,有些人寫文件,有些人負責戰鬥呢?」
  因為武原仁正在處理平常不太做的文書工作,梅潔兒前來探望,他心裡也覺得很歡迎。公館的辦公室就只和小學教職員室差不多大小,本來是禁止來自異世界的刻印魔導師進入,不過沒有一名職員怪罪梅潔兒怎麼跑了進來。
  「也有人是這麼做的。」
  《鬼火》的確把雜事都交給手下的鬼火眾處理。也有些人按照慣例是由公館方面負責處理文件,就像神和家的神和瑞希。但他們只是比較專橫固執的特例而已。要是連仁都落跑了,為了處理後續工作而幾乎確定暑假沒得放的十崎京香不曉得會怎麼怪他呢。
  「來,老師,我做了便當給你喔。」
  梅潔兒從手提包中拿出一個用布巾包住的層疊套盒,就想要往仁的大腿上放。
  「這麼豐盛啊……啊,結果是飯糰。這個、是飯糰嗎?」
  「飯糰在這個世界是家常菜對吧?老師,你應該覺得很高興喔。這可是我第一次做飯糰。」
  梅潔兒得意洋洋地挺胸說道。仁揭開盒蓋一看,餐盒中放著圓滾滾、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人用手捏出來的完美白色球體。球體表面泛著光澤,完全沒有留下半點米粒的形狀。眼前這陌生的食物與其稱為飯糰,倒不如說是用米磨的粉所揉出來的丸子更讓人清楚明白。
  仁說了一聲開動,戰戰兢兢地抓住帶著些微水氣的白色表面,張大嘴巴咬了一口。不曉得梅潔兒是怎麼做的,有點脆硬的表面底下因為缺乏水分,吃起來鬆鬆的,感覺就像沙子一樣。等到吞嚥的時候口中的唾液已經被吸光,口中一片乾燥。
  「這種嶄新的口感是什麼?不,我知道這是飯糰,不過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我捏不出漂亮的圓形,所以嘗試用魔法從外面施加氣壓。可是這樣只是讓飯粒黏在一起,構造還是太脆弱,飯糰這種東西形狀很容易散掉耶……可是老師,你一定很吃驚吧?只要讓飯糰內部的米粒互相對流,米粒自己就會碎掉,處理起來簡單多了。」
  有天才之稱的幼小圓環魔導師揭露全新的料理方法,鼻翼微微掀動,好像希望仁稱讚她一番似的。這個……是家常菜嗎?
  「但是這麼做的話就會變得黏乎乎的,所以我就讓飯糰高速自轉,利用離心力把水分排掉。」
  這真的是家常菜嗎?飯糰內部產生對流,在如同熔岩般黏稠的米粒圓塊表面上滲出水分,就像是海洋一樣。讓人有一種好像在大嚼地球的感動──才怪,完全沒這回事。
  「不是這樣的。飯檲要用手捏……妳看,就像這樣。」
  「像這樣?但是這樣不會覺得燙嗎?」
  「要先在手上沾點水和鹽巴再捏。沾了水和鹽巴的話,米粒也不會黏在手上。」
  黑髮魔女神情專注地模仿捏飯糰的動作。為了讓自己就此牢記手法不再忘掉,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動作。在練習的過程中,她似乎覺得越來越有趣,開始哼哼唱唱起來。雖然仁還有報告要寫,但是就連他都受到梅潔兒的影響,一邊哼唱一邊敲打著寫報告書用的打字機鍵盤。
  ──在那之後過了十幾天,梅潔兒留下一封信,離開了仁他們。

  再見了,老師。
  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開心。

  十崎家起居室正中央擺設的下凹式暖爐桌上,這時候還留有幾個用手整齊捏出來的飯糰。放在飯糰旁邊的,是一封可能重寫了好幾次,字跡工整的道別信。
  安置倉本慈雄的骨灰回來後,仁一行人看到這張簡短的信箋,才得知刻印魔導師少女已經離去。他們到處都找不到鴉木梅潔兒的身影。武原仁還想不太起來看到這張印著花紋的便箋之後,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
  仁穿著從納骨堂回來後還沒來得及換下的黑色西裝,只是如無頭蒼蠅般在夜晚的站前地區到處亂跑。一如往常,日落之後就是黒暗降臨,他在夜幕之下一直注視著來來往往的人潮。他先是跑到曾經與凱茲交手的廢棄物回收工廠、在前天剛經歷過一場大戰的公寓工地裡搜尋,然後又先後到附近的站前與公園找人。
  就在這時,《公館》的事務官,同時也是仁的童年玩伴十崎京香打了一通電話把他叫回去。
  「梅潔兒有聯絡嗎?」
  「要是光憑一股熱忱就能找到人的話,警察就不用這麼累了。你和梅潔兒相處的時間比任何人要長得多,如果你不告訴我們到哪裡可能找得到她,我們到處亂找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啊。」
  京香也是所有專任官的指揮官,狀況越是急迫她就越冷靜。
  「你先坐下。如果小梅想完成刻印魔導師的工作才離開,她也只能去公館或是找其他的專任官。」
  小魔女一心想要走完這條修羅路,的確不太可能就這樣人間蒸發,成為犯罪魔導師。但是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仁也不知道該如何思考才對。不對,其實事前已經有徵兆了,只是他沒有任何作為而已。
  只要能打贏葛蘭‧阿薩雷,梅潔兒就能成為百人討伐的特例,結束使命。她一直很想挑戰葛蘭,是仁不讓她執行身為刻印魔導師的工作。但是個性高傲的少女不允許自己就這麼沉溺在不進不退的日常生活中。她在五月份逮捕凱茲的那一天、七月四日凱茲越獄的當天,然後接著是前天,連續三次都敗給淺利凱茲。這恐怕就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吧。
  「仁?」
  同樣也還沒換下喪服的京香堅定銳利的視線直刺著仁,而他實在不曉得該如何回答才好。
  十崎家牙能做的事情可能都已經做了。他們查過梅潔兒寄住的房間,裡面整理的乾乾淨淨,看得出來小魔女是真的離開了。仁心中湧起一股衝動想要大鬧一場,難道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嗎?梅潔兒的手機打不通,他請小學方面聯絡之後,又以副班導師的身分打給六年一班的所有人,請他們聯繫所有認識的人,確認梅潔兒有沒有上門。雖然他在內心自嘲這種想法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不過他還是查看了自己的公寓房間────我到底還漏了什麼事沒做?

  再見了,老師。
  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開心。

  「吃飯糰吧。」
  把銅色頭髮裹起來的京香將桌上的大盤子放到仁面前。這是梅潔兒連同信箋一起留下來的飯糰。飯糰有大有小,或許是因為她不曉得如何捏成一般飯糰的三角形吧,形狀有圓形,也有圓錐形。從這些飯糰的形狀也看得出來她曾經在錯誤中一再嘗試。包上海苔的米飯是淡粉紅色的,想必她還是不甘心放棄上次做過的草莓飯。
  「是啊,我們也會加把勁去找的,所以讓我們也出一份力吧。」
  絆已經以家人的身分幫忙打電話到梅潔兒可能去的地方,以及所有六年一班的學生家裡。她也開口勸仁吃一些梅潔兒留下來的飯糰。
  仁拿起外觀不整,形狀又各自不一的手捏飯糰。受潮的海苔黏在盤子上,已經有一半從飯檲上剝落了。
  「小梅的手藝進步好多了呢。」
  絆看到熱水壺裡的熱水所剩不多,便去拿水壺燒水。小公主離去之後的十崎家,就像是重傷創口周圍的血肉發炎腫起般,沉浸在莫名的激動情緒當中。
  仁吃了一口口感比較像飯糰的捏飯。還沒品嘗到味道如何,梅潔兒用笨拙的手法努力奮鬥的表情已經清楚浮現在他眼前,沁入脾胃。梅潔兒大概是不知道該撒多少鹽才適當,米飯非常鹹,直催人淚下。像這樣能深刻體會到現在嘴裡吃的東西是他人為自己親手做出來的,這種機會或許一生當中也遇不到幾次。
  「……裡面是香蕉。」
  飯糰裡面包的食料竟然是香蕉,簡直讓仁快要哭出來。雖然來自異世界的味覺讓他用力繃緊震顫的下顎,不過他還能這麼回答,京香覺得這也算是仁的進步了。
  「很好吃。」
  「這樣啊。」
  京香用柔和的眼神看著大嚼飯糰的仁。
  仁細嚼慢嚥,品嘗著這道從客觀角度一想,可能並不好吃的飯糰。京香幫他在桌上的茶杯裡倒茶。他們本來打算早點回來在家吃晚飯,所以納骨之後沒去用餐就直接回家了。大家都空著肚子,卻只有自己一個人吃東西,仁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吃完一個之後就停了下來。
  「你就吃吧,這些飯檲或許只有仁能吃而已。」
  仁咬了第二個比較大的圓柱形飯糰。一股酸味讓他胸口一緊,逼得他閉起眼咬緊牙關。
  「……這是奇異果。」
  飯糰裡面塞著一整顆酸酸甜甜的奇異果。
  「你看,還有草莓大福喔。」
  就連京香似乎都回憶起他們把梅潔兒第一次做的料理────黑漆漆的零食裝盤沙拉配番茄醬吃光的那個早晨,閉上眼睛露出哀戚的表情。仁同樣也想起那既奇怪又美好的往日,把口中沙沙的口感給吞下肚。
  他抓住第三個大小難得比較正常的飯糰,帶著必死的覺悟大口咬下去。喉嚨感到一陣反射性的疼痛把他嗆得流出淚來,仰頭說道:
  「……竟然是黃豆粉。」
  混了砂糖的大量甜膩黃豆粉外面吸了水氣,變得糊糊的,裡面完全還是粉末狀,包在米飯正中央。
  「這算是進步嗎?應該有進步了吧。」
  打從小魔女第一次做飯的時候,他們就一直叮嚀她不要把零食加在飯裡,結果直到最後還是做出這樣的東西。
  「該怎麼說呢,令人哭笑不得對吧。」
  仁的童年玩伴好像走完一趟漫長的旅程,帶著放鬆的表情一邊喝茶,一邊以這句話做結。在不受到魔法影響的惡鬼面前,梅潔兒只不過是個小學女生。就算以刻印魔導師的身分上戰場,她的能力又太過不安定,不是能夠獨力存活的類型。事實上任何一件事都讓人笑不出來這一點才是最令人哭笑不得的。
  就在仁幾乎被這股無可發洩的憤怒與無力感吞沒時,突然響起手機的簡訊鈴聲。身上還穿著制服的倉本絆閱讀手機裡的簡訊,表情一變──
  她柔美的臉龐接著露出喜色,高興得連聲音都變了,向其他兩人說道:
  「知道小梅人在哪裡了!」

  神和瑞希的出身家族神和家與他們代代相傳的魔術《魔獸師(Amon)》都是源自於大陸。傳聞神和家是在平安時代來到日本,從當時就已經與《協會》關係頗深,以對抗魔導師為業。在神和家漫長的歷史當中,他們一直把刻印魔導師喚作《式神》,當作道具使用。絆的好友,同時也是神和家的當代家主瑞希也不例外。她打倒的魔導師數量最多,相對的代價就是消耗掉極多的刻印魔導師。
  根據絆打聽出來的消息,今天早上梅潔兒好像獨自一人去找神和瑞希,拜託她讓自己以刻印魔導師的身分出戰。
  之前從未聽說過有刻印魔導師企圖擅自變更專任官的,但也並非不可行吧。
  武原仁無法接受少女的選擇。
  他和梅潔兒之間雖然曾經發生過一些不滿或意見分歧,但是兩人應該相處得還不錯才是──仁很想這麼相信。
  神和家的宅邸距離魔導師公館徒步大約二十分鐘,占地十分遼闊,無止盡地據有一大片土地。連武原仁也是第一次造訪此處,他們占據道路包圍的一整塊街區,築起足足有三公尺高的堅固石牆,不讓外界的目光窺探牆內的世界。這是一座小小城堡,將二十一世紀的住宅區光景拒於門外。自明治時期以來,神和宅邸只有幾次對魔法使以外的人物敞開那扇松木大門,那是一片謝絕惡鬼進入的聖域。
  因此對於一個沒有預先知會的夜晚來客,當然沒有任何人出門迎接。
  門口只有監視攝影機對著仁,他已經按了門鈴,一再重複自己的來意。
  在仁按門鈴之後過了五分鐘,他才終於聽到瑞希有些嘶啞的低語聲。
  〈……吵死人了。〉
  「我是來把鴉木梅潔兒帶回去的,負責管理她的人是我。」
  仁除了管理這兩個字以外想不到有其他說法,讓他感到很心酸。
  「妳曾經親眼看過葛蘭有多少能耐,應該知道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吧!」
  不管再怎麼壓抑,仁的聲音都不知不覺變成情緒化的咆哮。他覺得脖子很不舒服地把黑色領帶鬆開。
  〈……沒有足夠的覺悟……讓式神去死……卻使用式神…………你太天真。〉
  對專任官而言,本來像瑞希這樣把刻印魔導師完全視為道具使用才是一般情況,但是對仁來說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至少讓我和梅潔兒說幾句話!我有好多好多話必須告訴她,拜託妳!」
  仁就像緊緊巴著小小的對講機似地喊道。失去水分的唾沫梗住咽喉,他一再想起白天去幫倉本慈雄安放骨灰的事情,久久不退。因為刻印魔導師的死亡人數實在太多,連白色骨灰罈都是用便宜貨。他輕而易舉就能想像到自己把頭骨與大腿骨的碎塊放進骨灰罈內,然後挑選梅潔兒的照片當遺照的場景。
  兩位專任官為了一名刻印魔導師你爭我奪,實在是丟臉到不行。但是仁重視的人如今正要前去挑戰一場毫無勝算的戰鬥,白白糟蹋自己的性命。事到如今他已經無法保持冷靜,哪裡還顧得了什麼面子或醜事外不外揚。
  〈……因為你……完全搞錯了。〉
  但是瑞希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已經看透了一切,迫使他去面對隱藏在一股氣勢與激情之下的物事。
  〈式神、與我們……根本就不是……對等的。〉
  仁當然知道真正的問題就擺在眼前。但是唯獨這次,就算醜態百出他也絕不能放棄。
  武原仁只希望梅潔兒像一般小孩一樣,當個小學生過日子。但是鴉木梅潔兒卻選擇了把她視為戰鬥道具用完就扔的神和瑞希。
  梅潔兒對仁來說非常重要,他甚至把少女視為構成自己的一部分。而小魔女對仁也懷著一股既單純又誠摯的感情,可是她還是離開了。
  也就是說,如同少女驀地墜入愛河一般,武原仁就這麼突然被甩了。

  †

  當天晚上仁作了一個夢。在夢裡,梅潔兒沒有棄他而去,還陪伴在他身旁。
  小魔女就和昨天以前一樣仰頭看著他,露出笑容。
  她身上的衣服濺滿剛剛殺死的犯罪魔導師噴出的血跡。
  她是一個完美的刻印魔導師,就像獵犬一樣聽話忠誠。
  黑髮少女稚嫩的手指向另一個罪人的額頭。她依照圓環魔導師最有效的戰術,迅速對還有氣息的犯罪魔導師痛下殺手,出手毫不留情。沸騰膨脹的腦髓從內側炸碎頭骨,一條人命當場嗚呼哀哉。「老師你看,我做得很好吧。」梅潔兒嘴邊黏著一塊淡粉紅色的腦漿碎屑,微微笑道。是仁親自教導梅潔兒如何殺人的。她全心全意信任仁,眼中閃動著天真爛漫的光輝,但是她圓睜的眼角邊卻落下一片抹也抹不去的陰影。
  ────武原仁在深夜的黑暗中醒來,分不清這究竟是夢還是真。
  他在這片有如一切都沉入深海的黑暗深處坐起身子,自問難道還要陷溺在惡夢當中嗎?不是的。雖然心情糟到不能再糟,不過這裡的確就是現實。
  「不管是任何方式,都不該讓像她那樣的小孩殺人。」
  仁喃喃低語,像是要讓耳朵確認自己內心的倫理般。他打從心底認為這才是正確的答案,內心深處稍稍舒緩一些,覺得自己撐得下去。隨著他越來越習慣自己粗重喘息的溫度,越覺得剛才那不祥的場景讓他作嘔。要是梅潔兒不再需要感到苦惱,完全適應刻印魔導師的工作,她就會變成那樣輕易下手取人性命嗎?那雙眼睛就會流露出深沉的陰影,再也無法與同年紀的女孩子一起天真地遊戲,用那麼哀切的眼神看向他嗎?
  仁伸手用力拉開窗簾,星星還高掛在夜空當中。
  他一邊吸呼著沒有太陽光明的暗夜之影,一邊尋思。就算他們衷心希望至少梅潔兒能夠存活下來,但還是無法改變每年有眾多刻印魔導師死亡的事實。對本性耿直又剛潔的少女來說,或許她就是無法忍受這一點。
  街燈的淡淡燈光穿入房內,照在一個坐墊上,在榻榻米落下濃濃的黑影。坐墊上印有一隻綁著緞帶的白色貓咪,似乎是六年一班目前正流行的漫畫角色。這是梅潔兒之前放在這裡的東西。仁覺得這星期初少女親手做的草莓飯氣味似乎還未散去,拿起那個柔軟的坐墊。才短短兩個月,仁的房間裡到處都擺滿了梅潔兒留在這裡的私人物品。在廚房裡掛著一件圍裙、洗臉臺上也有她的牙刷;餐具櫃裡放著她的茶碗水杯,還有一整套紅茶茶具與零食盤也是武原家本來沒有的。仁感到胸口一陣劇痛,輕輕地把坐墊放回榻榻米上。只是因為她不在身邊,就讓仁感到心緒不寧。要是在平常,他絕對不可能這樣大受動搖。

  仁在星期日一整天還是無法與梅潔兒取得聯繫。隔天星期一,他帶著一絲希望前往小學。
  鴉木梅潔兒的座位空蕩蕩的,彷彿已經完成它應盡的使命。
  結束上午的課程之後,仁在講臺上吃學校的營養午餐,期待梅潔兒會突然現身。熱鬧喧譁的教室中,好像只有那一處的空氣靜止流動般,寫著少女願望的短箋還掛在教室裡的七夕竹飾上。
  「絕不認輸」──仁也非常明白這個願望是多麼的困難。
  要是那個小魔女不在了,他就不用繼續當冒牌小學老師了吧。仁的心中突然浮現出這個念頭之後,又深深感到自我厭惡。他們與《近神者》葛蘭的決戰在即,『她不在了』就代表最糟糕的狀況發生。
  仁之所以會在教室,都是為了監督、監視梅潔兒。可是當他看到陽光下一片白亮的操場以及快樂的學生們,心中好像當真萌生出如果辭掉專任官的話,就想要成為一名教師的想法。只是仁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種「如果」永遠不會發生。
  武原仁受到義務與情理的束縛,縱使還有其他更輕鬆的道路可走,他也只能選擇走上一條只要踩錯就會粉身碎骨的懸崖獸徑。他在沒有梅潔兒的教室裡發現這件事,自己果然和她有一點『類似』。
  「老師!我從家裡帶足球到學校來,可以在操場上踢嗎?」
  班上的幾個男生問仁,仁一點頭,就有大約六個人夾著球跑出了教室。
  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又有一道腳步聲往他這名副班導師身邊靠近。寒川紀子戴著無框眼鏡的臉龐稍微低垂,胸口捧著筆記本。雖然御陵甲小學的學生不用穿制服,但是她喜好像制服那樣規規矩矩的服裝,今天穿著白色短袖襯衫配上一條深藍色裙子。
  「老師,鴉木同學今天好像請假,她怎麼了?」
  「鴉木今天似乎身體不舒服,可能會稍微拖上一段時間。」
  鴉木梅潔兒因為身為刻印魔導師的緣故,經常請假或是早退,在六年一班班上很孤立。這都是因為她老愛魯莽地胡亂挑戰,就算引起衝突也不懂得妥協的緣故。
  「我把筆記本拿來了。如果不讓她看筆記,我想等她到學校上課的時候一定會聽不懂。」
  但是梅潔兒也有朋友像這樣只因為她一天不在,就這麼為她擔心。只是知道這件事,就讓仁覺得一切都有回報了。
  「謝謝妳為她操心。」
  寒川就像她平常生氣時那樣推了推無框眼鏡說:
  「才不是呢。畢竟我是班長,要是她又吵鬧的話,課又會上不下去。老師,請你不要笑,也不用向我道歉啦!老師若是不想點辦法,以後又會因為鴉木同學的關係拖慢上課的進度了。」

  †

  對倉本絆來說,直到上個月什麼魔法之類的東西都還只是夢裡的故事。
  現在她雖然還無法駕馭魔法,正在摸索如何和這股奇蹟的力量為伍。聽說再演魔術是最精深的魔法之一,以觀測者(魔法使)自身為書寫文字,將整個世界感知為一本巨大無比的書籍,能夠閱覽或是改寫書中的內容。話雖如此,絆能夠以自發意識用魔法辦到的事情,最多也只有召喚出簡單的魔法構造體,抓些小東西拉到身旁而已。這種魔法時隔六十年之久才發現有人會使用,當然沒有老師能教她。而且對魔法消除的抵抗力似乎很低,只要想用魔法做什麼事,總是會遭到破壞而燃起漫天魔炎。所以現在只能拿來當作偷懶用的伸縮手臂,做飯做到一半發現調味料或青菜離手邊三十公分遠的時候,就能派上用場的最佳幫手。
  但有時候,只是具有魔法使的身分也能幫助他人。
  絆此時走進神和家的大門,穿過滿是齊整青蔥綠樹的曲折前院,來到一個寬敞到直讓人誤以為是旅館的玄關。她脫下鞋子,跟著瑞希在擦得晶亮的杉木走廊上左彎右拐,逐漸往宅院深處走去。鯉魚池與通往草庵的小橋還是讓人懷疑這裡究竟是不是高級日式餐廳,就在絆欣賞著這些風景時,轉眼便走到了一扇看上去和金箔毫無二致的拉門前。從她在玄關脫鞋之後一路走到這裡,絕對有兩分鐘左右。
  「小梅就在這裡嗎?」
  「……不是……在這裡的、是神和一族的人……未經許可……不能讓妳見……式神、那個因達羅。」
  「這樣啊。這也是神和同學家裡的規矩吧。」
  神和瑞希有如呢喃般地用嘶啞的聲音低聲告訴絆。看到她不好意思的模樣,絆越來越覺得心癢難耐,很想盡情摸摸她的頭。從絆的角度來看,她覺得這位沉默寡言的朋友身上似乎有某種物事,刺激她喜好幫助他人的心。
  瑞希打了一聲招呼後拉開拉門,眼前是一間有十五坪大的寬敞和室──幾乎可以拿來當柔道的比賽場地。和室內有一處地板高起一段,吊掛著垂簾。兩人踏在潔淨的草綠色榻榻米上,在和室內走動。然後絆用手指摸了摸擺在榻榻米上的兩個出奇蓬軟的坐墊。
  「請坐。」
  垂下的垂簾之後傳來一陣清亮的女性聲音,可能是瑞希的母親吧。絆用眼神問身旁的好友,該不會一家子都在簾子之後吧?
  瑞希烏黑的眼眸轉向絆,對她說道:
  「…………不要緊……我和紳兩人……一定贏得了。」
  「要開戰嗎!?」
  藺草的氣味頗有日本風情,絆心中感到有些喜悅,一邊屈膝跪坐在坐墊上。坐起來的感覺出乎意料的高級,差點讓她一下沒坐穩。
  「您好,今天非常感謝您容我至貴府打擾。我和瑞希小姐是高中同班的同學,名叫倉本絆。」
  「我想讓絆…………和前陣子來的因達羅…………見上一面……」
  絆今天到神和家是來探望梅潔兒的情況。武原仁不被允許進來這間惡鬼禁入的宅邸。畢竟這個家不歡迎身懷魔法消除能力的人類,一直到二十年前,別說是電話,甚至連瓦斯、水管、電線與下水道都沒有裝設。但是這也代表當魔法使登門拜訪時,他們就不會有什麼意見。
  清晰的聲音直接在絆的耳邊響起,難道這也是魔法嗎?
  「一般的朋友想要過問神和家的家事嗎?」
  聽對方這麼一說,倒也沒錯。絆先前沒想那麼多,向瑞希使個眼色,請求她幫忙。好友似乎了然於心,微微點點頭,然後開口說道:
  「…………我們……正在交往。」
  她竟然面不改色地撒了謊────!
  「這是真的嗎?」
  那人應該是媽媽吧?語氣一派平靜地向絆詢問是否為真。絆已經完全亂了譜。思考啊!快點運轉吧,我的腦細胞!雖然瑞希說兩人正在交往,但是我前後左右上下怎麼看都是個女的,而且瑞希的家人也知道她是女孩子──想到了。
  「我、我我我是……倉本傷雄。」
  就在絆滿頭大汗、努力壓低嗓子開口說話的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像幹了一件天大的蠢事,尷尬得好像就要昏過去了。這幾秒鐘糟糕的程度就和聞到自己的腳臭暈倒差不多,一陣沉默重重地壓在絆身上,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就算把名字改成男生,因為她是放學後直接過來,所以和並肩坐在一起的瑞希身上都還穿著女生制服。絆心想著到底該如何敷衍過去,想到的答案脫隨即口而出。
  「這是情侶裝!我們兩人非常要好。」
  絆感覺有一道視線從垂簾的另一端直射她的膝蓋。絆身上穿的是一件長度只到膝蓋以上的短裙。
  「這、這件制服是我的興趣!」
  身為一個正常人,絆覺得自己已經完蛋了。
  「你剛才說你叫傷雄。」
  「是、是的。其實我的肚子上有一塊很大的傷痕,所以叫做『傷雄』。」
  絆在腦袋裡邊哭邊一鏟一鏟地自掘墳墓。走投無路而呈現自我放棄狀態的絆,聽到垂簾之後的聲音對她說道:
  「我明白了。瑞希就麻煩你照顧了。」
  「兩個人半斤八兩!?」
  「你剛才說什麼?」
  絆不小心衝口說出非常失禮的話,不由自主地舉起雙手擺出萬歲姿勢,尷尬得渾身僵硬。坐在旁邊的友人好像覺得這個結果很正常,偷偷地對她豎起大拇指。假如哪一天瑞希當真將一個堅持把女裝說成是情人裝的變態當成情人帶回家的話,請務必全家總動員好好說說她。

  「所以妳就這樣厚著臉皮跑到這種地方來了?」
  在一間據稱是刻印魔導師專用、鋪著木板的三坪大房間裡,梅潔兒繃著臉問道。
  小魔女的存在就像是插了一朵鮮花的花瓶,讓這間單調樸素的僕人房變得華美許多。看到她精神奕奕的樣子,讓絆放下了心上大石。
  「為什麼這麼說嘛,我剛才真的以為事情搞砸了呢。」
  這間房間裡只開著小窗子,就算在最高氣溫二十九度的陰天裡還是很悶熱。兩人一靜默下來,聽著電風扇緩緩左右擺頭的運轉聲音,越來越感到孤寂。
  「我第一次看到具有歷史風味的家,真是嚇了一跳。這裡的規矩好像很嚴格,小梅會不會覺得很不自在?」
  說是這麼說,因為小茶桌上放著茶杯與茶壺,所以絆還是按照老習慣泡起茶來。瑞希認為有專任官在場,梅潔兒就不會吐露心聲,所以離席讓她們兩人獨處。
  兩人坐的坐墊非常薄,和剛才大和室裡的坐墊比起來,厚度只有三分之一。
  「我是自願選擇這裡,事到如今沒什麼好抱怨的。」
  「理由……可以讓我知道嗎?」
  來自異世界的少女那雙栗色的眼眸不肯看著絆,絆立即明白了。
  「要是誤會的話,我願意道歉。該不會是因為……有我在的關係?」
  而梅潔兒的回答非常尖銳,就像是累積已久之後突然爆發似的。
  「妳想說我是因為這種事才逃跑的嗎?我和絆可不一樣,不會因為身邊的人對我好就表錯情,喜歡上人家!」
  梅潔兒剛一說完,好像在責備自己似地緊緊抿著那雙更適合笑容的脣瓣。
  「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新選了一條自認為正確的道路。絆的出現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契機,讓我重新考慮許多事情。不過我想老師根本什麼都不明白吧──」
  梅潔兒焦躁地噘起粉脣正欲開口,但似乎不曉得該如何措辭才好,纖細的雙手指尖就像是易碎物般輕輕地交纏在一起。她本想要喝一口茶杯裡的茶水,卻反射性地把嘴脣移開,吐出小舌頭吹涼。在絆還沒來得及道歉之前,少女搶在前頭說道:
  「我不會回去。現在不正是個好機會嗎?我不在的這段日子,絆就盡量做飯給老師吃吧。」
  「小梅,妳這樣說讓我很難自處啊。」
  在此時這種不湊巧的情況下想要讓梅潔兒了解絆一樣也很重視她,或許是一種很任性的想法。即使如此,雖然不是真正的家庭,但絆仍然認為她們都是一家人。
  「如果照小梅說的那樣做,可能真的會很快樂。但是現在我也很希望妳早點回來,妳說這番話,真的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不要擺這種高姿態看人!不管是煮飯燒菜、做家事或是其他事情,都是絆做得更好。要是我一直接受別人保護,到處礙手礙腳,就連刻印魔導師都當不成了。從魔導師的最底限更往下沉淪的話,我到底算什麼?這種苟延殘喘、活像隻喪家犬的自己,就算有人願意對我好,我也絕不接受!」
  黑髮妖精咕噥著又加上一句話。
  「……而且老師又比較喜歡大胸部。」
  「這樣啊,原來小梅是這麼想的。」
  雖然有些事情絆聽不太懂,但是她至少明白一件事:這名天真爛漫的少女之所以這麼在乎胸前偉不偉大,或許不光是體態的問題而已。梅潔兒來自異世界,又是個小學生,而且魔法高超;而絆是出生在這個世界的高中生,又是一個剛上路的魔女。雖然梅潔兒不只不會做菜,所有家事更是一竅不通,但是她嬌俏可愛;絆家事萬能,可是連她本人都覺得自己的個性很枯燥乏味。
  「我才剛成為魔法使不久,不了解為什麼要把寶貴的魔法用在戰鬥上,也不希望小梅用這麼危險的方式建立自己的歸宿。或許是因為我沒辦法跟隨武原先生上戰場,所以心裡嫉妒小梅總是和他在一起,可是我是真的很擔心你們喔。」
  總之絆也把自己心裡的想法說出來了,她們兩人之間還有許許多多不從人願的差異。
  「呃……可是關於胸部,以後小梅也會越來越大的……應該吧。」
  「絆真的很奸詐,這樣也算是高中生嗎?」
  梅潔兒嘟著嘴,表示和絆沒什麼好說的。可愛的模樣讓絆好想緊緊抱住她,摸摸她的頭。對於這個總想挑選苦難世界的少女,絆至少對她報以一笑。
  「至於武原先生,我想不管是小學生還是高中生,他都不會當成那種對象吧。」
  在那種意義上,讓高中生的絆一再隱隱感到不安的對象,事實上並不是梅潔兒。她和梅潔兒兩人眼中所看到的十崎家光景一定也不一樣吧。
  「絆,人家很認真地在說話,隨便偷笑很不禮貌耶。」
  「對不起。可是說實在的,我真的覺得小梅很可愛喔。」
  對於拜託她來探探狀況的仁,絆覺得只能告訴他最基本的事情而已。梅潔兒藏在心中的想法,必須由本人親自告訴他,絕不能經由他人之口。這或許是他們兩人彼此關心的過程中必須逐步解決的問題,絆在這件事情上只會礙事而已。
  滑嫩的臉頰染得紅撲撲的,心中芥蒂仍未消除的梅潔兒不好意思地仰目看著絆。
  「剛才是我口氣太重了……我不會要妳忘掉或者請求原諒,就隨妳高興的時候用妳喜歡的方式責備我吧。」
  絆多麼想抱住這擺起架子逞強的少女,但是她不是少女真正的家人,無法跨越那條界線,所以她盡情展顏一笑。
  「不過我不是小梅的敵人喔。」
  十崎家的兩個食客彼此眼神交會,兩人雖然有許多不同點,但是卻有更多的『相似之處』。
  「我知道……謝謝妳。」

  †

  蔚藍的波濤是一片地獄。放眼望去看不見陸地,沉淪的話底下就是無盡深淵。
  灰濛濛的陰暗天空下,兩名男子在海面上相對而視,身上的衣服就像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旗子。狂風劇烈地吹打在汪洋大海上,掀起無數海浪,雨水更在海浪上點出上兆的波紋。站在惡水上如同立足於堅硬地面的是,一對走過了漫長道路的兄弟倆。
  遭到放逐,有如寒冬旅者般在地獄深淵受盡摧折的弟弟如果無法克服這一關,他就會沒命;而哥哥一直走在通往至高境界的孤獨道路上,如太陽般的眼眸中沒有一絲迷惘。
  仁滿身是傷,已經沒有任何力氣靠近那兩名魔導師了。戰場上唯一的惡鬼為了讓逐漸模糊的視線重新恢復,閉上了眼睛。
  在大雨的另一端,接近神的男人以沉穩但充滿威嚴的口吻說道:
  「──弟弟,現在的你和我『相似』得令人驚訝。」

  接著,倉本絆在白光之下睜開眼睛。
  「我……睡著了嗎?」
  絆正躺在十崎家寬敞起居室的沙發上。她在神和家與梅潔兒見面之後,把晚餐準備好後,似乎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絆覺得腦殼裡好像沒有腦部存在,像是被灌了泥水似的,感到非常疲乏。她一邊搖頭,一邊回想起那段通往不祥幻影的旅程。她也已經越來越習慣惡夢,逐漸了解一些事。夢裡的內容之所以都是她想看的事或是掛心的人物,都是因為魔法產生的作用。讓她覺得奇怪的是,再演魔術本來應該是改變過去的魔法,為什麼會影響夢境?
  白色螢光燈的燈光也顯得很空洞。沒了梅潔兒,十崎家的餐桌就失去了聲音。這裡原本有歡笑聲、活力十足的腳步聲,或者閒來無事找袢聊天的聲音,從未像現在這麼靜謐過。
  「十崎小姐……今天也不回來嗎?」
  絆望著桌上的晚餐,因為做太多也吃不完,所以少做了幾樣飯菜。就算只有和京香兩個人,絆也希望能夠好好地享用一頓美味的晚餐,所以她還稍微多花點錢買了生魚片回來。時鐘已經快要指到九點,今天可能要獨自一人吃飯了。不過以前在倉本家的時候大多都是如此,她也已經習慣這種寂寞了。
  「原來如此……剛才的夢境之所以奇怪,也是因為小梅不在武原先生身旁啊。」
  絆感覺若是那名年幼的魔女待在武原仁身旁的話,似乎一切事情都會好轉。憑絆的能力,就算想到夢中那個地方去也幫不了他,所以心裡有些羨慕梅潔兒能夠和他一起到處闖蕩。
  「……我想武原先生果然還是需要小梅。」
  絆垂著頭,用兩手把後腦的頭髮撩起來,吹乾頸子上在睡覺時流出的汗水。
  就在此時,她放在下凹式暖爐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

  他正觀看著月亮。
  盛夏的黑夜中,不知從何處遠遠吹來一陣溼暖的風,拂身而過。根據氣象報導,明天會下雨。淡淡的月光穿過空虛灰沉的陰霾,微微暈開。他就是在望著這些許的月光。
  在這令人不安的暗夜之下,武原仁抬著頭,仰望著群星隱而不見、心願無處可寄的天空。
  悶熱的天氣雖然讓他汗流浹背、沾溼襯衫,但心下卻是一片冰涼。如果失去了梅潔兒,鬱積在仁體內的這股寒氣到死都會永遠折磨著他。
  在街燈微弱的燈光之下,戰前建造的神和家大宅威容比白天看到的時候更加莊嚴肅穆。在這扇再怎麼擦都沒辦法完全擦乾淨的斑剝大門另一端,她現在究竟怎麼樣了?仁實在難以相信小魔女離開才過了兩天,他覺得好像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看見她、聽見她的聲音了。
  決戰時刻訂在日本時間的明天下午六點。《協會》已經把挑戰書連同一只配合日本時間調整好的銀録一起送至葛蘭‧阿薩雷手上。今晚過去之後,不曉得還有沒有命看到明晚的到來。
  所以仁實在忍不住想見梅潔兒一面,這麼晚了還待在別人家門口前。至少聽聽她的聲音也好,否則仁就算死也不會瞑目。
  梅潔兒確實曾經在小學裡表現出她這年齡少女應有的一面,也對殺人取命感到猶豫不決。但是她並沒有放棄戰鬥,肯定已經自願參加明天的戰事了。如今梅潔兒把自己當成礙事的包袱,不可能扛著失敗在這世上快快樂樂地活著──她不是那麼八面玲瓏的人。
  手中的手機短暫地震動了幾下,絆傳來一封簡訊。
  〈我打電話給小梅了。〉
  因為仁的電話號碼被封鎖,所以他拜託今天幫忙去探望梅潔兒的絆代打電話。在回信道謝之前,他發現門扉的另一側有人在那。
  「什麼事啦。」
  那是梅潔兒的聲音。仁的胸口感到異常澎湃,把額頭靠在神和家大門的門板上,想要更近距離地感受那道厚重松木之後傳來的遙遠聲音。但是就算這麼做,梅潔兒人就在這裡的感覺也沒有變得更強。
  「妳的聲音聽起來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你真傻,老師。只過了兩天而已耶。」
  梅潔兒回答道,聲音中帶著一點微微的鼻音。哪怕只有一絲絲也好,如果她和感動不已的仁一樣,心裡也想和仁見面,他會覺得很高興。
  「可以聊聊嗎?」
  「老師,你這麼想聽我的聲音啊。」
  「我是很想聽啊。」
  仁心中的軟弱不自覺地流露出來。神和大宅裡面突然沒了聲音。這陣沉默讓仁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另一方面他也感到很放心,自己能夠把心裡真誠的感情化作言語表達出來。
  「老師想逗我開心,把我從門裡引誘出去嗎?」
  「我不能這麼做吧。其實是因為明天會是很艱苦的一天,所以想聽聽妳的聲音。」
  雖然只有幾天不見而已,但是能夠親耳確認她過得安好,真的讓仁覺得如釋重負,連他自己都覺得很誇張。
  「妳這麼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光只是這樣,仁似乎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不要用一句有精神就好打發掉一切。只要還能繼續挑戰,我就還沒輸。我的戰鬥還沒結束呢。」
  仁一直希望梅潔兒能夠生活在一個單純美好的世界,而梅潔兒好像是要告誡他認清事實,語調非常嚴肅。
  「明天的事情也是一樣,雖然我不知道公館或《協會》有什麼打算,我只是想鴉木梅潔兒無愧於己而已。」
  梅潔兒打算向葛蘭挑戰,藉以考驗自我。這場戰鬥雖然嚴苛,但是卻值得她付出一切。
  「……聽我說,老師。在我的背上有一個印記。」
  從門的另一邊,大約在仁腹部高度的位置傳來咚的一聲。若是伸手抱住少女,約莫是她頭部的高度,梅潔兒同樣也把額頭頂在冰涼的松木上嗎?
  「……別誤會,我不厭惡那個印記。有了那個印記,所以沒有任何人會懷疑我是魔法使。而我身上背負著這個『印記』,就必須表現得像個魔法使,要不然根本不知道我為了什麼活在這個世界上了,對不對?」
  刻印魔導師之所以勇往直前,挑戰沒有未來的戰鬥,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這份職責是他們與所有遺留在魔法世界的重要物事,包括故鄉、家人、親友之間的最後牽掛。而鴉木梅潔兒的背上同樣也有一道刻印。
  「妳真是一點都沒變呢。在和妳相遇之後的兩個月,我可能已經改變不少了。」
  在黑暗中,大門擋在仁的面前,讓他看不見、也無法擁抱少女入懷。他找不到能夠完全表達的言詞,便把最赤裸裸的感情傾訴出來。
  「我希望妳……留在我身邊。」
  「不行。」
  梅潔兒立刻答道。如果可以這麼做,打從一開始她就不會離開了。他們魔法使與仁這些惡鬼的立足點不同,所以追求的目標也不一樣。在梅潔兒鞏固好自己能夠接受的立場之前,她已經無心經營在這個世界的生活了,因為少女首先必須守護她與魔法世界之間的牽絆以及自身。
  但是對仁來說,梅潔兒是他確認這個被稱作地獄的世界仍然美好的根據。或許這只是一件不值一哂的事情,但是每當小魔女與所有人在一起用餐吃飯時,他真的打從心裡這麼想。仁在淺利凱茲的背影看見十年後的自己,疲憊不堪的他需要這小小的家族團圓時光。如果能夠守住這名年幼的小刻印魔導師,他甚至能夠克服昔日當妹妹還在時、那一再失去重要事物的過去。仁認為如果少女背上的刻印對她來說,是牽絆重要之物的證明,那麼梅潔兒本身就是讓他與某種無可取代之物事聯繫的『刻印』。
  「因為有妳在,我覺得自己好像獲得了救贖。今後妳一定會長高長大,學習到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很期待看到妳慢慢成長,希望妳讓我一直看著妳,看妳每天一點一點地改變。」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雖然仁希望以成人的立場保護梅潔兒,可是卻像這樣在她面前越來越軟弱。
  「明天妳要和葛蘭交戰吧,我也會在那裡的某處。如果這次的事件全部結束了,妳願意回來嗎?」
  「瞧,果然沒錯。」
  現在已經不屬於他的年幼異邦人低聲輕笑。
  「老師,你沒有我果然活不下去嘛。可是誰叫你前陣子還找藉口狡辯,為了處罰你,我不要和老師牽手、也不會讓你抱抱。暫時禁止囉。」
  仁覺得自己和她之間還有一條細線相牽,反覆咀嚼繚繞心中記憶的分量。
  只是因為少女在這裡就讓他喜悅不已,所以他豎起耳朵,靜靜地一直傾聽著少女的呼吸。他覺得自己好像趁著彼此無法直接見面的機會,講出讓人非常非常想鑽進洞裡的話來,直到現在臉龐才熱了起來。
  「我有想要的東西。但是當我站上那裡的時候,絕不能是個失敗者。」
  小魔女似乎倚身靠在門內側,厚實的門板微微發出傾軋聲。
  仁的身子已經不冷了,夏日的炎熱讓他連血流都激昂起來,深信一定能夠再度重拾那小小的夢想。勇氣在他的心裡滔滔不絕湧起,就算明天正面對上《近神者》葛蘭,他也誓必不會被那股絕對的力量擊潰,讓一切就這麼結束。
  「要活著回來。」
  仁想要把梅潔兒的回答深深記在腦中,一邊仔細聆聽,心想著怎麼這麼安靜?只聽見抽抽答答的不規則呼吸聲在黑夜中傳了過來。因為雙方都看不到彼此,似乎連平常脾氣倔強,總是硬撐著隱藏淚水的梅潔兒都變得率真了。少女用溼潤的鼻音回答道:
  「月亮好像在流淚呢。」
  就這樣,兩人一起看著相同的月亮。
  插圖004

  †

  第二次葛蘭‧阿薩雷征討作戰將在日本時間七月十二日晚上六點開始。
  因為《協會》的宣言召集而來的刻印魔導師人數總共有三百二十名。其中的兩百名被選為第一波,派遣到面積廣達一千萬平方公里的遼闊撒哈拉沙漠來。在這裡,所謂的世界只不過是形成沙丘與窪地、在地面上起伏堆積的沙子而已。這片簡化為只有泛紅沙子與純藍天空的荒野之所以被選為戰場,就是因為這裡不會受到惡鬼的觀測,能夠以魔法一決雌雄。東京今天轉為雨天。因為時差的關係,非洲仍然還是上午,天空晴朗得教人感到殘酷。
  鴉木梅潔兒每呼吸一口氣都會吸進沙子,向乾燥的風咳了好幾次。
  如同少女的期望,此時她人就在戰場上。
  小魔女用薄荷藍的緞帶綁在長及背脊的亮麗黑髮上,煩躁地抓著衣服。風中的細沙鑽進了顔色和緞帶相同的夏季洋裝與她的肌膚之間。
  「真是爛透了!難得小露一點,結果只是挨風沙打而已嘛。」
  這是一場搏命的對決,梅潔兒不想穿得一身土裡土氣死去。對於她這種可稱得上頗富少女心的任性,大自然給予的回應是比日本盛夏更加嚴苛的高溫與熱風。
  梅潔兒以前在故鄉圓環世界裡從未出城過,對她來說,現場集合的這些刻印魔導師真是極端異樣。
  滿臉粗暴凶相的男人一身糾結的肌肉因為汗水而溼亮,彼此懷抱著無處發洩的怨怒。女人們雖然體態各有胖瘦,但是眼中全都不帶笑意,臉部的肌肉緊繃,就好像戴著一副面具似的。有人一身西裝,就像是公司職員;有人身穿著奇怪的民族服飾;有人肩扛巨斧;也有手中緊握著陳舊鋼仗的老者。穿著禮服來的人可以說只有梅潔兒一人而已。這些性別、年齡、人種也都形色不一的人們有一個共通之處,那就是他們所有人在背上或是肚腹都刻著圖樣複雜的刻印。
  然而他們身上充滿的不是勝利當前的旺盛士氣,而是飛蟲撲進捕蚊燈被燒死之前的愚味活力。
  接近神的男人獨自一人在沙海等待。這名男子好像在向《協會》挑釁一般,完全不躲不藏。他身披寬大長袍,迎接這群只要殺了他就能獲得自由的罪人。雙方相距大約一百公尺。
  為了避免被大規模魔術一舉殲滅,梅潔兒一行人各自散開,把葛蘭包圍住。在梅潔兒的頭頂上方,一群毫無規律可言的刻印魔導師為了逃避心中的激動與恐懼,正在一言一語地說著內容低俗的對話。她的兩手抖個不停,卻又一片冰冷,不像是因為臨戰之前情緒亢奮的表露。身在沙漠死地的少女止不住顫抖,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然後就像祈禱般把手抵在額頭上。但諷刺的是,在她的神判中決定判她墜入地獄的正是圓環世界的神祇。
  梅潔兒拚命抵抗比躁熱和不舒適感更加強烈的恐懼心,一樣扁平的白色物體推到她的眼前。
  「這個………看不懂。」
  抬頭一看,眼前的是從高中放學之後,還沒換下制服就來參加決戰的專任官神和瑞希。其實東富士見高中在絆前來拜訪的昨天就已經開始期末考了,聽說要是考不及格還得參加補考。
  「一名高中生找小學生討教課業上的問題,老實說我覺得實在大有問題耶。」
  身材嬌小的梅潔兒頭上挨了一記強而有力的手刀。
  「…………臭屁。」
  在神和家裡,刻印魔導師(式神)完全被當成僕役看待。
  「我說……看不懂……妳……就得教。」
  「真是教人看不起呢。放棄爭取勝利可是捨棄尊嚴的家畜才會用的方法,在高中不是有什麼留級制嗎?」
  瑞希把少女手中的數學教科書一把抽走,然後用書角猛敲了少女一下。一股衝擊從頭頂直衝下顎,讓梅潔兒痛得蹲了下來。
  專任官神和瑞希之所以在這裡,與其說是來參加戰鬥,其實是為了在發生不利之事時能有所防備。雖然討伐葛蘭的主導權已經交到《協會》手上,但是讓魔法使在日本國外逞威是一種很敏感的情況,如果不加以約束,根本不曉得他們會幹出什麼事情。
  《協會》方面有兩名高位魔導師一起同行,擔任戰鬥指揮官。
  「嗨,美麗的馴獸師。看到妳來,我真是太高興了。」
  其中一人是一名身著短袖民族服飾上縫著黃金配飾的年輕俊男。他是因果大系的魔導師,《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爾。他的外形是一個體格健壯、用魔法把金色鬈髮拉直的帥氣男子。不過內心卻是個會對勻稱事物產生情欲、確認裝飾用的罈壺或器皿狀態勻稱完美之後,就會亢奮亂喘的變態。梅潔兒不知道他對神和瑞希異常感興趣,是因為兩人同樣都是變態呢,還是他被瑞希面容與體態都完美到宛若天仙的外貌給欺驅了。
  《百手巨人》就好像在談論天氣似的,一邊嘻笑一邊把手隨便擺在梅潔兒的黑髮上。菲利浦這名魔導師不只是魔法的技術高超,論不懂得察言觀色這一點,他同樣也是一流的。
  「哎呀,實在是太可惜啦。再過五年,肯定會出落得讓人驚豔吧。可是這朵小花就要在今天凋謝囉。」
  突如其來的惡意讓梅潔兒又想起死亡就近在眼前,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這股惡意穿過她用來武裝心靈的堅持與尊嚴,來回輕撫她最敏感的怯懦。她多麼想大哭一場,掩飾不安的情緒,但還是咬緊牙關忍耐。
  她祈求自己盡可能露出充滿魄力的眼神,瞪了回去。《百手巨人》把臉湊過來,觀察少女。
  「搞什麼嘛,反應很無趣耶。我還以為妳會更生氣呢,真是遺憾。」
  菲利浦用輕鬆的態度輕拍梅潔兒的肩膀。要是不知所以然的話,說不定還會覺得他很好心呢。
  「這可是好事一樁耶!殺妳的人是那個葛蘭‧阿薩雷喔。看到阿琉夏家最後壯烈的結局,論誰都會深感惋惜吧。」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擺脫刻印魔導師的身分之後,頭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向你報復。我絕對不會讓你有機會作什麼春秋大夢!立刻就會廢了你的腳,讓你只能滿地亂爬!我要讓你不能吃也不能睡,可是還是會硬生生吊住你的性命讓你繼續活下去!我要把你所有的人性情感全都剝奪,只留下後悔與痛苦,用盡一切手段凌虐你之後才停止你的心跳。」
  菲利浦說了一句唉呦我好怕,把手拿開。他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一隻不遵守主人命令的劣犬。要不是刻印魔導師規定不准傷害《協會》的魔導師,說不定現場早就已經見紅了。
  對惡意相當敏感的罪人開始把視線轉向他們。半數的刻印魔導師心懷深沉的恨意瞪著《協會》的走狗,剩下一半的人看到一向備受待別待遇的少女遭受言語欺凌,滿足地投以冷笑。
  神和瑞希擠進互相瞪視的梅潔兒與菲利浦兩人之間。
  「這個……我還是,看不懂。」
  她又把課本塞給怒氣逐漸失控的少女。
  「還有……你,好聒噪。」
  「沒錯,你很聒噪。」
  一道凜然威嚴的聲音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那人是鍊金大系魔導師《無雙劍》賽拉‧巴勒德。她淡金色的頭髮在風中輕搖,身上只裹著一件浴袍,彷彿她不是身在撒哈拉沙漠,而是在私人海岸休憩似的。
  「鄭重自我介紹吧。我是賽拉‧巴勒德,妳之前捨棄的刻印魔導師《大氣泳者》史皮茲‧莫德就是我的義弟。」
  她直截了當地說道,絲毫未隱藏語氣中的負面情緒。梅潔兒聽說過賽拉的大名,她是在練金大系世界中剛闖出名號的年輕一輩魔導師,出身於諸多魔法世界中屈指可數的大商賈巴勒德家族的青年才俊,外號叫做《無雙劍》。
  「那孩子喜歡浮船,瘋狂熱愛飛行。身為姊姊的我或許不該這麼說,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男人……而他應該罪不致死才對。」
  《魔獸師》秀麗的雙眉連動都沒動,只有梅潔兒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對魔法使來說,刻印魔導師就是象徵『打入地獄』的刑罰。因此在魔法世界,想要讓失勢的有力人士家族或政治犯喪失正義公理時,偶爾會召開神罰來代替死刑,宣告將犯人送入地獄。他們給予犯人一個可能性,只要誅伐百人就可以自地獄重回世界,然後把犯人扔去面對死亡考驗,告訴民眾「如果犯人真的有正義公理,自然就會回來」,藉此服眾。據說公館目前掌握的政治犯人數達三十年來新高,在六百名刻印魔導師當中有十人。
  「妳儘管笑吧,鏖殺戰鬼。但是對於深信家人總有一天會回來的親人來說,他們如何能夠承受得起?我就是為了要親眼見妳一面,才特地來到地獄的。」
  「無所謂…………這種事……我已經……習慣了……」
  「妳是指捨棄刻印魔導師嗎?還是指遭到他們親人的怨恨?」
  「…………都是……因為式神……只是道具……」
  神和家家主的語氣中不帶一絲感情,為了知道親人如何喪命而闖入地獄的性情中人最後撂下一句話後,便離去了。
  「真是恬不知恥。妳同為魔法使,卻把靈魂賣給惡鬼,折磨同類嗎?」
  梅潔兒也很清楚這場會面是來自《協會》的壓力。明擺著公館方面若是不盡力討伐葛蘭,他們真的會教唆深恨專任官的《無雙劍》對付瑞希等人。有人已經安排好棋局,把《公館》這個屬於地獄國家日本的組織和葛蘭討伐戰綁在一起。這也就是說,對於畫下棋面的策劃者來說,這場以刻印魔導師為主角的戰鬥打從一開始就是沒有勝負的前哨戰,在場的人都是棄子。為了抵抗無意間窺視到的黑暗深淵,少女試圖讓自己的呼吸穩定下來。
  她有多久沒有面對一場無法期待武原仁出手相助的戰鬥了?梅潔兒對自己平坦的胸口捫心自問是否覺得後悔。昨晚他說過的話又浮現在腦海中,梅潔兒心想一定要活著回去。她很想相信此時此刻就快要抓住些什麼了。她告訴自己,她就和其他沒有人庇護的刻印魔導師一樣,以相同的條件戰鬥。現在是她覺得最充實的時候。
  太陽往天頂爬去。在這皮膚被晒到發痛的酷暑中,預定的開戰時間還未到來。
  若是論這一點矜持,《協會》與葛蘭‧阿薩雷倒是非常『相似』。《協會》方挑明了宣告決戰時刻,而孤身挑戰巨大權力的葛蘭也正面接受,彷彿認為自己一人便能橫掃千軍。未來《近神者》將會獨自與世界對峙、孤身奮戰,然後獨自走上滅亡之途吧。就是他的這份覺悟與自信,讓所有把『刻印』當成與魔法世界之間細微牽絆的罪人退縮躊躇,猶豫是否要打破約定。
  朗朗乾坤之下,有一個屹立不搖之人穩穩地踏在這個日晒風颳、猶如萬物盡絕的沙海上。葛蘭‧阿薩雷心無雜念地迎戰世界,似乎勝利與失敗全都盡其一身。他腳下所站的那片荒野竟是如此美麗。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這個世界不是有一個故事叫做《北風與太陽》嗎?我們扮演的角色究竟是耍弄葛蘭的太陽,還是等著被剝光衣服的旅人呢?」
  梅潔兒低語道,宛如在估量自己有多少價值。在十崎家的時候,京香常常拿一些圖話書或故事書給還不太會讀寫地獄語的梅潔兒看。
  「太陽……在那邊。」
  瑞希的目光前方,就是那個立誓要成為烈陽,燒毀所有魔法世界不公義的人,淺利凱茲的雙胞胎哥哥──葛蘭‧阿薩雷。
  少女希望得到一股力量,勇敢抵抗必須要與那個人戰鬥的恐懼。她內心所想的,仍然是她的『老師』。
  就算分別之後,梅潔兒還是沒辦法完全解脫。她心中的感情糾結難解,甚至午夜夢迴之時都會一再回想起來。當她聽說仁每天都在神和家門前呼喚她,心裡覺得既歡喜又難過,身上的躁熱一直久久不退。
  老師誤會了。
  不管用任何理由『接受守護』,她都不能就此埋沒在那裡。如果不脫離那個地方,他們也永遠無法走出監護人與小孩的關係。
  每當她冷靜想到這一點時,心中的悸動總是會萎靡下來。所以她必須自己去爭取。
  這不過只是一種任性,只會平白讓他操心而已。但是梅潔兒仍然懷著一股可能是錯誤的專情,把手放在胸前,下定決心。
  「……不要緊。老師,我可以戰鬥。」
  《協會》賽拉‧巴勒德當面直視那有如太陽的男人,從身上扯下的不是旅人的斗篷,而是浴袍。
  劍士赤裸白淨的身軀宛如在閃耀一般。她感慨萬千地仰起頭,看著萬里無雲的沙
  漠天空。
  「還有一分鐘,都準備好了嗎?」

  †

  有一名男子正在距離戰場將近五公里遠的地方,觀看這場兩百零三人對一人的決戰。如果是平均一點零左右的視力,只要距離一公里遠,也只能大約看出一個人全身的體形與個子高矮而已。而這個人在五倍遠的五公里距離,還能用肉眼清清楚楚地看到臉龐或是微小的動作,這是因為他是一名身懷超絕技藝的魔法使。
  「那就是阿琉夏家的女兒,仁的刻印魔導師啊。」
  這名男子看起來年約四十歲左右,灰色的頭髮往後抹平。他就好像在夢裡的河岸邊遊玩般,以一股戲謔的姿態指著少女。
  「竟然讓年紀那麼小的小淑女跑掉,仁也未免太沒用了,一點都不像是我的學生。」
  那人也不顧身上雪白的棉麻西裝弄髒,彎腰坐下。沙子就好像是迎接他似的,隆起成沙發形狀。他的名字叫做王子護豪森,曾經是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同時也是把葛蘭的弟弟淺利凱茲從逃亡地美國送到日本來的人。
  王子護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根雪茄,切開吸菸口。接著擺出戲謔的動作,手指在蓋住自己右眼的眼罩上輕彈了一下。
  「哎呀,急急忙忙跑來,忘了帶打火機。可以借個火嗎?」
  一場廝殺再過不久就要展開,但是他就像在看棒球比賽似的,向站在身後的另一名觀眾說道。

  †

  派出刻印魔導師與神和瑞希的魔導師公館內,十崎京香與武原仁正在會議室裡默然相對,兩人之間的桌上放著一口方形的金屬箱。就是這口箱子讓兩人沉默不語,氣氛沉重。箱子是開著的,好讓仁確認裡面的東西。
  箱子裡面是一把已經裝配好的狙擊槍,槍上具有一種殺過好幾個人、保養良好的凶器所特有的吸引力,使人無法移開視線。
  「我們必須在現在這個階段就阻止他。」
  京香先前就推測有可能發生比現在情況還要糟糕的真正可怕事情,仁也知道這一點。從他們惡鬼的角度來看,葛蘭‧阿薩雷的挑戰具有不同的意義。
  「是啊,不管組織本身有多爛,既然《協會》限制住連接魔法世界的出入口,對這個世界來說他們還是很重要的。多虧如此,魔法使才沒有在日本國內到處泛濫。」
  「如果葛蘭完成他的『正義』,開放進入這個世界的通道。那麼日本,還有尚未公開魔法使存在的整個世界都無法承受。」
  假使葛蘭很公平地各分配一百個名額給一千個魔法世界,讓他們派遣優秀的魔法學者前來。光是這樣,日本國內的魔法使人口就會一口氣增加到十萬人。但是如果把他們當成是一整個世界的代表,這些學者人數還算不上充足。雖然仁和京香都因為恐懼而沒有說出口,魔法世界遺有另一個更根本的解決之道,可以讓他們獲得足夠的實驗環境
  日落前的夏季黃昏天空不斷向地面降下雨水,有如洗淨一切罪惡般。
  只是一把狙擊槍擺在這裡,似乎就讓整個氣氛變得越來越沉悶。仁很猶豫要不要拿起這把槍,因為這麼做必定會讓時間倒轉,使他喪失某種物事。《沉默(Silence)》這個外號不是在他用容易拿捏下手分寸的匕首或拳頭戰鬥之後才有,而是之前使用這把槍的時期所冠上的名號。
  感性的惡魔對他喃喃細語。只要盡快殺死葛蘭,就能保住梅潔兒的安全。如今這個時候,仁只有一個辦法能夠幫助那名勇敢的少女。那個他一直封閉在內心某個角落的自我訕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會這樣,所以才會為了事先重新找回感覺,這個星期每天不斷練習射擊三個小時嗎?
  「專任官武原仁。在此我要轉達魔導師公館的決定,命令你殺死葛蘭‧阿薩雷。」
  京香當初就是看到他失去一切窮途末路,才會進入魔導師公館的。可是現在站在眼前的童年玩伴卻親手把槍交到仁手上。
  「我已經找了一個魔導師負責移動,你就用魔法前往射擊位置。不管是《協會》的想法或是其他任何事情,你都不用顧慮。」
  接著京香流露出平時徹底排除的溫柔,靜靜地說:
  「為了不要再失去任何一個人。」
  教導仁如何用槍的另一名『老師』王子護豪森已經離開魔導師公館,他的親生妹妹也已經不在。雖然一切人事已非,但他仍然相信之前培育的力量能夠保護某些事物。《沉默》用右手拿起這把狙擊槍,沉甸甸的重量彷彿吸滿了他手中殺業所流的鮮血。
  「收到。我去幫梅潔兒,馬上就回來。」

  †

  沙漠裡的兩百名刻印魔導師被扔在這裡,其實並非毫無勝算。他們各自獲得《協會》提供的技術,學到如何突破葛蘭的各類防禦魔術。不過他們也並非只是因為有實力而被選上,有些人是因為沒有利用價值但又不能置之不理,才會帶來這裡消耗。
  這種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讓淺利凱茲越獄的《人偶師》綾名涅琳在這個世界製造的諸多『家人』。這些被相似魔術洗腦的犧牲者被一網打盡,派來參加葛蘭討伐戰;剩餘的生還者有十五人,一家子就可以組一隻橄欖球隊了。
  在眼神陰沉的罪犯當中,這群被帶著沙塵的強風吹襲的人顯得非常異樣。站在最前方的是一名身穿運動背心與短褲的男子。他手中撐著一根晒衣竿,上面還綁有一面畫著木乃伊臉龐的巨大白布。那是《人偶師》的臉,就如同孩童畫的圖一般歪七扭八,在強風中招展的白布似乎是他們家族的旗幟。
  「為媽媽而戰────!」
  高舉旗幟的蛙臉男高聲吶喊,有如孩童般的表情洋溢著單純的勇氣。個性溫厚的他們被身旁的魔導師圍毆洩憤,已經是遍體鱗傷。
  原本專殺小孩子的殺人魔整排門牙都被打斷,大喊道:
  「準備開打啦!」
  「好──!」
  「你知道嗎?媽媽她有喜歡的人喔。」
  「不曉得他會不會變成我的爸爸,會不會給我吃甜瓜瓜呢。」
  插嘴參加兄弟間閒言閒語的,是最近才剛加入的『家人』──切割殺人魔福拉繆。

  ──日本時間下午六點。

  就在到達既定時刻的同時,殺死葛蘭‧阿薩雷就能重獲自由的罪人們一起發出怒吼,朝他殺去。
  《近神者》從四面八方衝殺而來的人群中,挑選出衝在最前頭的一群人,向他們伸出手。在恐懼心的作祟下,刻印魔導師們停下腳步,開始發動力量箭矢,意欲搶在葛蘭攻擊之前先下手為強。
  其他刻印魔導師心裡一樂,為自己的幸運感到高興。他們打定葛蘭的第一手攻擊一定會落到別人身上,便運起奇蹟之力的火炎,變化成箭矢或長槍。
  葛蘭伸出的手一甩。與此同時,剛才被他伸手指向的魔導師們發現葛蘭‧阿薩雷突然就在身後;其實並非如此,是他們遇到強制移動到另一個位置,變成葛蘭的擋箭牌。
  運氣好的人可以收回原本正要擊發的疾風、鋼鐵狂嵐、火炎,以及如同長蛇般扭動的概念魔術。但是更幸運的,則是那些能夠及時把已經匯聚的力量轉化為防禦魔術的人。
  被放置到同伴攻擊彈道上的刻印魔導師遭到高溫、寒氣或是殘酷的龍捲風無情撕裂。有一半的人知道會打中同伴,但已經來不及收手;還有一半的人則認為,要是能夠連帶打中葛蘭,也算是賺到。
  一陣魔力風暴橫掃肆虐,等到風暴停歇之後,在沙地上躺著將近十具屍首。雖然數十名刻印魔導師所施展的魔術攻擊直接擊中,可是《近神者》身上仍毫髮無傷。就如同先前葛蘭擋下《三十六宮》之一的《九位》所發出的自由電子雷射一樣,他的防禦堅固無比,讓人感到絕望。這是讓自己周遭的空間與沒有任何魔力運作的空間『相似化』,藉此抹除魔力的衰減式防護壁。
  罪犯們紛紛住手不再攻擊。他們不是顧忌會打到同伴,而是害怕會反噬己身。
  攻勢中斷的刻印魔導師一行人當中,有七個人胸口內的內臟被相似銀弦接上。葛蘭再度一甩手腕,與他袍袖鈕扣『相似』的棒狀物全都被揪下來,如同一陣暴風般橫掃現場,撕裂戰場。高階的操作術可以選擇『小東西』當作實際活動的操作本體,操作對象越大,越能施予巨大的力量。例如葛蘭把長度兩公分的鈕扣移動五十公分,銀弦連結的兩公尺長竿就會移動五十公尺。被銀弦連結在一起的命運共同體或是用魔法護體,或是閃身成功躲開長劍、長槍到處亂飛的鋼鐵疾風,只有一個人被晒衣竿旗幟刺穿了胸口。那七個人全都身子一震,劇烈痙攣,就和那個人『一樣』心臟開了一個洞,倒斃在地上。
  戰鬥開始才一分鐘,《協會》方的死傷已經達到將近一成。《無雙劍》見狀,不顧危險往葛蘭直衝過去。如果此時不改變這不利的局面,這場戰鬥將會就這麼一面倒地結束。
  賽拉結實的乳房輕晃,飛也似地疾奔,一道平坦的影子如同巨大的黑色斗篷般在她背上展開。鍊金大系在分界面中發現《魔力》,並且操縱其性質,而這道黑影就是鍊金大系的《化身》,聖別化身(Divide‧Avatar)。那是另一個自我分界面,能夠依照魔法使的意志隨意改變形狀。
  賽拉使用延展超過十公尺以上長的斗篷,攻擊那如同太陽般的男人。
  「咻。」
  她吆喝一聲,出手便砍。《聖別化身》在一點二公尺的高度製造出分界面,橫著一劈。葛蘭‧阿薩雷閃身躲開,他判斷用防禦魔法無法完全招架住,第一次閃避敵人的攻擊。
  眾位刻印魔導師發覺逼到葛蘭身邊的話就不會被他移轉位置,只要不給他喘息的空間就可以了,踹起滿天沙塵一起殺去。這群罪人軍團已經被一馬當先的《無雙劍》吸引住。賽拉‧巴勒德是一名能夠率領眾人的大將之才。
  流彈往賽拉背後襲來,都被她頭也不回地用黑色斗篷一一打落。
  葛蘭那雙灰色的眼眸此時第一次露出笑意,好像在稱讚賽拉的奮勇。
  「看來妳被同伴攻擊,光是防禦就已經分身乏術了。」
  「這樣就夠了。」
  《無雙劍》毫無懼色地回答道。
  一道閃光當面由下往上一砍,整個世界從地底直達天際,連同葛蘭的影子一同被切成左右兩半。
  無限延伸的藍色光劍在雲端燃起火炎消失,這是因為魔法被地平線另一端的惡鬼觀測到而遭到消除。
  「我也真是太嫩了,竟然一股腦地衝過了頭。」
  賽拉自我警惕一番,重新生成剛才被魔炎燒毀的魔刃。
  身體從中心線被切成兩半的最高位魔導師已經化作黃沙。不,被強風一吹而逐漸崩散的是一座維妙維肖的沙雕像。相似魔術的移轉術是利用相似之物與自己交換位置來發動效果,而這座沙像只不過是交換之後遺留下來的東西而已。最強的相似魔導師葛蘭能夠在目的地構成自己的雕像,強制和自己交換位置。
  賽拉右手的魔刃就是《無雙劍》稱號的由來,同時也是化為劍形的《聖別化身》。而她的義弟《大氣泳者》則能夠在氣壓接觸到身體前方時使其上升,於背後時使其降低,兩種氣流轉換獲得浮力在空中飛行。如果用身體為分界線可以辦到,那就等同於另一個身體的《化身》,當然也可以同時施展出多種不同的作用。
  「《無雙劍》賽拉‧巴勒德……領教!」
  攻擊距離自由多變的無雙劍以疾風般的劍速追擊葛蘭,切斷沙像。葛蘭招架不住,利用相似魔術移動位置,拉開幾十公尺的距離以避其鋒。
  這把魔刃不是憑著重量或是鋒銳度,而是『操縱碰觸分界面之物體的性質』來斬切一切物質。因為不具備實體,甚至不會發出破風聲響。葛蘭利用緊急移動不斷生成形似他的沙像,全部都被《無雙劍》一一破壞。
  可是相似王者臉上神色從容不迫,完全不像是被裸體魔劍士追得窮途末路的模樣。
  「不過是雕蟲小技,根本不足以稱為《化身》。」
  賽拉察覺有異,渾身一冷。她發現衝過來的刻印魔導師無聲無息,轉過頭去一探究竟。刻印魔導師背上的『刻印』被銀弦自行連結在一起,全都屍橫當下,累累倒臥在可望見她裸臀的沙漠上。
  人類都是『模仿神的型態所創造』,既然原型相同,因此所有人都很相似。相似大系的化身《原型化身(Archetype‧Avatar)》即源自於這種觀測,可以讓他人強制變得和施術者自身相似。刻印魔導師的血液流動突然強制與葛蘭同步,引發心律不整或是休克症狀,導致心臟停止。
  「妳應該至少聽說過相似大系的神經操作吧。這項《化身》發展出形形色色的多樣化體系,如果窮究至最高境界的話,可是一種能夠操縱他人的《接近神的力量》。」
  看到眾人死得悽慘,賽拉怒上心頭,無雙劍直劈葛蘭,但卻好像砍到一面鐵牆似的,被擋在葛蘭眼前。女人感覺肩肝骨部位裸露的肌膚逐漸滲出汗水。幾分鐘前當她第一次展現右手的無雙劍時,確實沒讓葛蘭有機會用魔法護壁防守,成功逼得他後退閃避。可是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就被破解了。
  「……我們都是人類,為什麼實力差這麼多。」
  「也因此我才是《近神者》啊。」
  葛蘭緊握的拳頭猛然擊出。賽拉明明已經躲開,卻又和上回初次交手時一樣,內臟彷彿直接被打中似的,劇烈疼痛讓她彎下腰來。葛蘭的手用相似銀弦與賽拉的胸腔骨骼連結在一起,他的拳頭直接撓曲賽拉的骨骼,壓迫她的內臟。這種理論上百發百中的毆擊也是《原型化身》的其中一種型態。
  「……快點……移動。」
  就在葛蘭正要給予賽拉最後一擊時,神和瑞希用《氣》所生成的薔薇藤蔓纏住他,封住他的行動。
  所有刻印魔導師應該都明白,雙方的力量完全無法相提並論,但是他們仍然慢慢地被葛蘭吸引過去。
  他們宛如在漆黑宇宙中飄浮的塵埃,受到《近神者》這顆太陽的引力所吸引,為了被燒毀而一一墜落下去。《人偶師》的『家人』一開始有十五人,剛才剩餘的人數也只能踢足球,現在又變成棒球隊了。原本白色的旗幟逐漸被血跡染汙,每當舉旗的兄弟一死,就換成另一個人拿持。不知該往何處去的福拉繆一邊大聲哭喊,一邊在陷入瘋狂的刻印魔導師人群當中找尋自己『家人』的蹤影。

  †

  王子護豪森用他那隻澄澈無比的紫色左眼觀賞遠方展開的淒絕光景。
  「利用多到令人厭煩的人海戰術從正面擊垮敵人,這種戰鬥方式的確很像《協會》的做法……但是對《公館》來說,這一切都只是誘餌吧。」
  就算召集來的刻印魔導師人數再多,既然統率這批戰力的鏖殺戰鬼──也就是專任官只有神和瑞希一人,那麼魔導師公館真正的決勝點就不是在這個正面對決的戰場上。要是葛蘭‧阿薩雷夠了解在地獄的戰鬥方式,他應該也已經想到這一點了吧。
  或許是因為葛蘭在戰場上總是所向披靡,他沒有什麼戰術意識。如果想要打敗那個超凡之人,這一點可能就是唯一的突破口。
  「請看,『他』就在戰場上的某處。那個人經由我親自訓練,能夠用最有效率的方法打倒魔法使。他可是我還滿得意的門生呢。」
  王子護沒有佩戴眼罩的左眼洋溢著喜色,對站在身後的男人打從心裡自豪地說道。

  †

  劇烈強風所堆積起來的沙丘就像是風化似地逐漸消散,灑出陣陣沙煙。武原仁趴伏在沙丘的稜線上,為了狙擊敵人一直架著步槍。由腳架支撐以維持穩定度的槍口正在屏息等候捕捉葛蘭‧阿薩雷的那一刻。距離大約一一〇〇公尺遠。
  兩百人中已有超過一半的人數屍橫就地了。《公館》先前就把葛蘭的實力毫無保留地告知所有刻印魔導師,警告過他們這場戰鬥有多危險,結果卻是這樣。不過其實半數的刻印魔導師在三年內就會死亡。一年中大約有一百人死去,當中有一半會變成一團爛肉或是焦炭,連屍體都無法辨識。如今在這裡發生的光景並不稀奇,只不過是原本人數較少又分散的死亡,全都發生在這一場戰鬥中而已。
  武原仁在一堆同樣身負刻印的大量屍體,以及即將踏上死亡之路的人群中找不到梅潔兒的身影。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嗎?眼前這無可挽回的淒厲景象讓仁感到麻痺,逐漸失去判斷能力。唯一知道的,就只有對《協會》幹出這種大肆浪費生命的做法感到勃然大怒而已。
  在仁窺視的瞄準鏡狹窄視窗的另一端,他要獵殺的獵物葛蘭‧阿薩雷同樣也憤怒若狂。有些情景不管任何人看了,都會感到義憤填膺。想出這次計畫的幕後藏鏡人應該也知道,葛蘭不是光憑人海戰術就能撂倒的對手,而且導演出這齣慘劇的《協會》高層明明深懷超凡的實力,卻躲在安全無虞的地方,絕不現身。
  葛蘭又從視野狹窄的瞄準鏡中消失,他為了遠離《無雙劍》保持安全距離而移轉位置。仁焦心不已,跟隨裸體女劍客尋找目標,槍口重新瞄準。擺脫不去的焦躁情緒從他的脊骨緩緩爬上來。魔法使會牽動自己觀測到的世界秩序,所以這個葛蘭表演的舞臺就如同相似世界,形狀相同的物體會以銀弦連接在一起。每一秒鐘,身上帶有與梅潔兒相同形狀刻印的人都會被銀弦連結而喪命。不能一槍斃命的話,一旦讓葛蘭有了戒心,就再也沒有第二次狙擊的機會了。
  把一條近乎於神的生命放在扳機上的感覺,會讓腦幹分泌出昏暗的喜悅感。他一邊放慢越見倉促的呼吸,發覺梅潔兒才離開沒多久,自己竟然已經被拖進黑暗深淵當中,讓他突然很想來根香菸。整個氣氛之所以立即受到異樣亢奮的情緒影響,並不是因為這個世界是個地獄。只是因為仁沒辦法真的那麼虛偽,一邊拿著步槍猫準他人,還一邊大談冒牌老師的那套常識倫理。
  《近神者》終有一天會因為人性美德而落敗。他具有高傲的尊嚴、為刻印魔導師的處境感到憤怒的仁慈,以及壓抑自身情感的堅定決心。但是如果想要獨自面對這巨大而狡猾的敵人,這一切都是極為沉重的負擔。只要回顧越獄事件之後的一連串動作,葛蘭的行動已經完全被老奸巨滑的《協會》看穿,利用他的雙胞胎弟弟凱茲設下圈套。
  仁正在調整呼吸,讓自己和金屬槍管、槍機與槍托合為一體。就像好幾年前,他根本不曾想過要成為小學冒牌老師的過往時一樣。
  雖然這把槍不會因為槍管受到日晒導致熱膨脹而影響精準度,不過仁還是想盡早解決。因為仁知道,如果他在遍地可見的屍體中發現了梅潔兒,根本不可能成功完成狙擊任務。
  該怎麼辦才好……不要再猶豫了,快住口,沒辦法扣扳機。仁斥喝煩惱不已的自己。
  那個太陽般的男人停下腳步,用防護壁擋下《聖別化身》。葛蘭應該是使出了《原型化身》,一擊就讓賽拉屈膝跪地。在這一瞬間,完全信任防禦魔法的他就這麼站在原地不動。
  他可以憑藉這一扳機打下太陽嗎?
  只有他深信這一槍可以擊落太陽、可以結束這一切。
  扳機扣動,彷彿被吸到原本應有的位置上。與此同時,仁發動他先前一直關閉未用的魔法消除能力
  一道勢如破竹的魔炎從沙丘頂端的棱線順著瞄準鏡中的視野燃起,在沙漠中迅速疾馳,吞沒葛蘭‧阿薩雷。專門獵殺大型動物的步槍子彈(300Win.mag)雖然受到重力影響,速度稍有減慢,但仍然以超音速穿過回溯時間所挖出的火炎隧道。子彈把感應魔術連根拔除,直接撲上葛蘭‧阿薩雷。
  接觸第一層防禦魔術──反饋觀測引發魔法消除──貫穿
  滲透後與第二層接觸──反饋觀測引發魔法消除──貫穿
  滲透後與第三層接觸──反饋觀測引發魔法消除──貫穿
  滲透後與第四層接觸──反饋觀測引發魔法消除──貫穿
  滲透後與第五層接觸──反饋觀測引發魔法消除──貫穿
  滲透後與第六層接觸──反饋觀測引發魔法消除──貫穿
  滲透後與第七層接觸──反饋觀測引發魔法消除──貫穿
  滲透後與第八層接觸──反饋觀測引發魔法消除──貫穿
  衰減式防護壁屢屢阻絕兩百多名刻印魔導師的魔術,讓他們的攻擊無法近身;多重防護壁擋下了無雙劍,卻因為超音速子彈結合惡鬼注視瞄準鏡的反饋觀測所引起的魔法消除效果被打破,瞬間擊穿。
  半空中忽現一道魔炎奔走,超音速步槍子彈在消除魔法的同時擊殺魔導師,不給對方有一點反應的時間。不管是普通的罪犯或是魔法高手,死亡的沉默都會比槍聲更早降臨在他們身上。《沉默》的稱號原本是由此而來的。
  葛蘭‧阿薩雷的心臟被打爛,從背上爆出來。他的肉是沙、骨是沙,鮮血與內臟全都是沙子。
  葛蘭一臉茫然地站在碎裂的沙像後方一公尺處。
  《近神者》就好像是一隻手勉強勾住懸崖邊緣,險些墜入死亡深淵般,面如死灰。
  仁不假思索,已經開始動手裝填第二發子彈。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子彈並沒有打歪,而是沙漠掀起一陣沙霧,下一秒鐘那個男人移動了一公尺。也就是說,葛蘭在防禦魔術之下,還設了一道讓自己身體移動的魔法,當作最後的防線。這道移動魔術利用其他控制有點偏差也不礙事的魔法,將細小的水滴化作霧氣擋住仁的視線,然後移動到霧氣的另一端。
  正當仁要用第二次攻擊考驗葛蘭時,這次反而輪到他面無血色了。這是因為有一道比他藏身的沙丘還更高的黃沙海嘯發出隆隆的鳴聲,正逐漸朝他席捲而來。
  像葛蘭這種程度的相似魔導師,就算只是甩甩手臂,也能讓與沾在衣服或身上的沙子相似的沙粒移動。但是就算用力推動黃沙一公尺,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變成沙海嘯。葛蘭‧阿薩雷接著又用相似銀弦把現場這片沙海的沙粒連接在他最初掀起的第一道沙浪上,以這種方式讓同等分量的沙跟著移動。然後他繼續以這堆沙為起點,綁上銀弦,利用概念魔術的自動程序再牽動等量的沙。
  如此像滾雪球般將沙粒越滾越多的結果,就好像一座有生命的沙山吞食渺小的人類,光憑一個人的魔法消除根本無法應付。
  「還兼當牆壁使用嗎?我也得移動了!」
  沙海嘯與前方揚起的飛塵擋住視線,已經看不見對面的戰場了。沙丘震動,崩了下來。仁自己也要從駐足點換位置,臨走之前回頭尋找那個帶他到這裡來的魔導師。
  《協會》派來的魔導師已經不見人影,逃之夭夭了。仁完全沒察覺到那個人消失,代表他可能是在仁第一次攻擊失手,正在準備第二次狙擊時跑掉的吧────

  †

  有如冥界在關閉大門似的,大地發出低沉的轟隆嚎哭聲。
  沙海嘯沉落之後,也只是造成一座泛紅的新沙丘而已。在這裡不會有任何東西毀壞,一切只會深埋在沙子底下,或者在風中逐漸風化而已。
  鴉木梅潔兒腦袋發麻,感覺有如耳鳴又像是陣陣頭痛,似乎有好幾根針刺在頭上,讓她站都站不住腳。她曲膝蹲了下來,看到有水滴在地上,好像下雨一樣,慢慢滲入乾燥沙地的,是她的淚水。
  「真不愧是《地獄》──本以為看過文獻後已經頗有了解,沒想到竟然當真會碰上《沉默》的惡鬼。」
  沙丘上應該沒有惡鬼存在,卻忽然掀起一陣魔炎。這就代表能夠關閉魔法消除的惡鬼、梅潔兒的老師就在那裡。可是如今沙丘已經被沙塵掩埋,沒有任何東西活動。整個世界好像裹在一層白膜當中,所有事物都變得好遠好遠。
  梅潔兒雙眼灼熱,連睜著眼睛都讓她覺得難過。
  大地上的人們大多半裸著身軀,露出精悍的肌肉或是起伏的脂肪,也有些人渾身一絲不掛,但是他們都已經死了。風聲猶如看不見的野獸在低吼,來自無神世界的某地,將靈魂帶往遙遠的彼方去。
  「我……媽媽喜歡的人……」
  一個拄著旗竿的刻印魔導師在沙地上拖著腳往葛蘭走去,旗子已經染成紅白色的斑痕。因為沙地貪婪地吸吮著血水,現場並沒有鮮血四處流淌,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沾滿了生命的赤紅色飛沫。就連梅潔兒身上的衣服都被不知從哪兒濺來的血汙,以及她自己身上小傷口的鮮血染得血跡斑斑。
  在巨大無匹的力量肆虐過後的戰場中心處,直接指揮戰鬥的《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爾此時終於有了動作。就算他的野心只不過是想讓《協會》核心記住自己的名字,現在行動也實在太晚了。不過,他並不是光站在旁邊看而已,黃金美男子坐在一個由半透明機械零件組成、身長超過十公尺高的巨人當中,連人帶機一起往前衝。因果大系的魔導師能建立起高度的魔法文明,靠的並不是操縱空氣製造真空汽缸這種簡單方法。真正的高位因果魔術可以操縱自然現象,生產出零配件,然後依照不同的用途加以組裝,把大自然當成機械任意使用。
  菲利浦用力伸出手腕,宛如把看不見的操縱桿往前一推似的。高壓空氣形成的履帶在沙塵大地上轉動。因果魔導師引動一個小現象,利用其初期敏感性讓模組化的自然現象開始運作,就可以輕易使用龐大的力量。
  「來吧,各位!為我燃燒狂風、火烤黃沙吧!」
  刻印魔導師就像是蒸氣火車的機關士把煤炭鏟進鍋爐般,使用魔法加熱空氣、燒灼沙粒,經由魔法固結而成的導氣管吸收,為因果魔術的巨兵提供動力。
  「接招吧,吃我《百手巨人(Hecatoncheir)》十八號一擊!」
  構造上完全無視重力影響的四層樓高因果巨兵舉起沙子形成的拳頭,傾盡將近百噸的體重往葛蘭打去。可是接近神的男人連躲都不躲,相似空間形成的衰減式防護壁先前已經當面擋下了許多攻擊,毫無變化的一般撞擊力道當然不可能突破。
  菲利浦咧嘴露出爽朗到不行的笑容,在空無一物的駕駛艙裡按下按鈕。
  插圖005
  「你上當啦!葛蘭‧阿薩雷。」
  隨著一聲轟隆巨響,葛蘭周圍的空間籠罩在漫天煙霧之中。裝載在因果巨兵背後,占掉超過一半體積的東西一口氣全爆散開來。那是刻印魔導師用魔法加熱燒烤過,達到攝氏幾百度高溫的沙粒。溫度超過沸騰熱油的三倍、分量相當於好幾輛卡車的沙塵四處飄散,布滿周遭的空間。東西全都起火燃燒,無一倖免。屍體在滾燙的熱沙風暴中起火,燒乾鮮血。還活著的魔導師痛苦地扭動身軀,渾身嚴重燒傷,就這麼被慢慢烤焦。那十五個眼神天真無邪的人已經全都死光了,代表《人偶師》『家人』的旗幟已經超過棉花的燃點,開始燒了起來。葛蘭設下的防護壁與沒有魔術運作的基準空間『相似』化,降低攻擊能量。也就是說,沒有反過來加熱基準空間的話,他就會因為防禦魔術的關係,自行吸收高熱而自焚。讓周圍的空間變成生命無法存活的環境,從防護壁的內部燒死那名超凡之人。這就是《百手巨人》打的如意算盤。
  整個世界好像被塞進一個大烤箱一樣,陣陣惡臭讓不在附近的幸運生還者反胃作嘔。罪犯們身上的水分被超高溫烤乾,就像紙一般逐一起火燃燒。還有幾個人身上的刻印被銀弦(魔力)連結,刻印魔導師的證明遭到火焚而痛得滿地打滾。
  嗅到熱風吹來的刺鼻臭味,就連站在刻印魔導師前頭的《無雙劍》都忍不住嘔了出來。
  「真是悽慘啊。」
  葛蘭‧阿薩雷站在飛沙緩緩飄落地面的焦熱地獄中心,低聲喃喃說道。他手中握著內裝有迷你小劍的墜飾,就和凱茲之前用來當作魔力源的東西一樣。仔細一看,就會發現他身上也不是毫髮無傷。在開戰前,《協會》提供給賽拉等人用來破解堅實防禦魔術的技術終於奏效。除了《百手巨人》外,在罪人當中也有一些魔導師成功在葛蘭身上留下一點小傷、撕裂他的衣服。
  接近神明的超高位魔導師閉上滿是怒火的雙眼,右腕隨意反手打出一拳。這拳雖然擺明打不到任何人,但是除了梅潔兒,《協會》的魔導師全都感覺右臉頰被一記反手拳狠狠打中。有些人身子一晃,也有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們所有人都受到相似大系的《原型化身》控制,完全沒有反抗的機會。
  「你們這些罪人,還不拚死進攻?我被打了啊!難道你們不想打倒他,讓罪名獲得赦免嗎?」
  在因果巨兵駕駛艙裡的菲利浦也按著臉大呼小叫。
  現在還站著的,只有忘記該如何止住淚水的小魔女,以及造成這齣慘劇的葛蘭。
  雖然武原仁被沙塵吞噬,但是戰鬥還在往持續的極限緊張、情緒崩潰發展,一切反而變得荒唐可笑。梅潔兒邊哭邊笑。
  「真是可憐,妳很怕我嗎?雖然我不曉得妳犯了什麼罪,不過年紀還這麼小,也難怪妳會害怕。」
  《近神者》露出沉重的表情,好像感到很心痛。但是直到此時,少女仍然拒絕他人的同情。
  「……不要以為我的淚水那麼低俗。你知道失去接納自己心意的人是一件多痛苦的事嗎?」
  「就算身處地獄,人類依舊擺脫不了男女糾葛嗎?」
  葛蘭理解似地流露出深邃慈愛的灰色眼眸。不過,埋在沙堆底下的仁應該會大力否認他的理解吧。
  隨風吹來附著在臉上的細沙吸了少女的淚水,黏在肌膚上。不管再怎麼拭抹,也只是越抹越痛、越抹越多,好像她自己都變成一個泥人似的。
  葛蘭接著把厚實的手掌伸到哭泣的少女面前,堅持自我的代價就是絕對的死亡。她的所有可能性與意志都會被剝奪,變得和那些視線之內隨處可見的倒地肉塊一樣。
  「可憐的女孩,至少讓妳毫無痛苦地追隨他去吧。」
  但是梅潔兒卻在葛蘭的中指上看到一個厚繭。這個《近神者》同樣也是磨練自己的才能,經過一番努力之後才獲得力量的。一想到這點,她就覺得眼前的男子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人類,所以她還能繼續戰鬥。
  「我們已經約好了……約好不管老師發生什麼事,我都要繼續活著!」
  梅潔兒有如用力狠抓心中最悲苦的部分一般,乾燥的嘴脣吐出這句話。她的老師最希望的無非就是她繼續活下去而已,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樣?人們總是在無法挽回之後才發現什麼是最重要的。
  「勇敢的孩子,就算沒有勝算也要戰鬥嗎?」
  梅潔兒左手推出,就像是與葛蘭伸出的手相合一般。少女身上的衣服被強風吹得不斷擺動,在她腳邊綻出一個小小的魔法陣。這個魔法陣就是圓環魔導師所觀測到的世界與現實世界法則之間的偏異,魔法陣的正面必定是固定在施術者的視線方向。不過雖然梅潔兒堅強的視線緊緊瞪著葛蘭,陣圖卻正在緩緩旋轉。不,魔法陣不是只有一道。事實上平面的二次元陣圖正逐漸展開為三次元,宛如有好幾層魔法陣重疊在一起。甚至就連少女魔導師的身影都已經不是只有單獨一道,開始搖晃,在同一個位置現在有超過十個梅潔兒存在,全部重疊在一起。
  此時少女的腳下就是世界的交會點。她既是一人,同時也是與《不分化身》相同數量的梅潔兒,而且還是一道永恆之鍊,固定住她所觀測到的世界。就連神明都無法讓魔法使從與生俱來的魔法大系分離,或是賦予不同的大系,但是圓環大系的觀測之影魔法陣竟也在相似大系的葛蘭腳下展開。
  這種極為驚人的特殊狀況讓接近神的魔法使發出讚嘆。
  「小小年紀就已經登至圓環大系巔峰的一半,妳必定也是個不凡奇才啊。」
  瞬間,在沙漠中的所有魔導師看見整個世界都被閃光籠罩。這道眩目的光輝之海竟然光芒不衰,讓所有人都感到恐懼。
  「但是想要和我並駕齊驅,至少還得再花上十年工夫。」
  整個世界變成上下起伏的銀色汪洋。粼粼的波光其實就是把空氣、沙粒,甚至連光線都連結在一起的相似大系銀弦。想要辨識出哪些東西受到葛蘭的魔力控制,根本比細數沙漠有幾顆沙粒更沒有意義。所有銀弦都不是用一對手腕彼此連接,而是與許許多多『相似』之物互相交織在一起,最後連結在那唯一的超凡之人身上的。《近神者》如今就是世界之王,能夠直接或間接地操控一切以魔力連結的事物。
  梅潔兒屏住呼吸、閉上雙眼,盡可能阻絕外界,就像母親教導的那樣,急速建構起精密的概念魔術。要是葛蘭對氧原子動手腳,她就會沒命;如果葛蘭把陽光集中起來,她也會被燒死,而且用沙子壓死人的那種程度的攻擊隨時都會招呼過來。她知道魔法還不完全,仍然憑藉著勝負直覺釋放出來──
  「毀滅吧!」
  銀白色的世界裡開了一個直徑一公尺的圓形空洞。就和她學到的一樣,魔法把一切防禦全都吞噬消滅掉。但是下一秒鐘,業火如雨般從天而降,壓倒沙漠上的魔導師,有如觸怒了天神一般。
  「怎麼會!這裡根本沒有被這個世界的人類看到啊。」
  少女身受魔炎瀑布的澆淋,哀叫道。
  「妳連自己玩弄的東西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受到一抹嚴厲的聲音震懾,披散著一頭黑色長髮的少女轉過頭來。那是葛蘭‧阿薩雷。不曉得是被躲開了,還是根本沒打中,抑或是因為梅潔兒沒殺過人所以經驗不足,她根本沒有傷到葛蘭。即便是葛蘭,在這毀滅奇蹟的火炎中,似乎也沒辦法使用魔法,他並沒有動手,只對梅潔兒說道:
  「這道詛咒對凡軀來說太過傲慢,今後不可再用。因為在惡鬼存在之地無法發動,所以無神的世界承受不了反作用力。」
  葛蘭創造出來的相似世界原本與梅潔兒的魔法融合在一起,也被不知從何而來的魔炎燒得一乾二淨,甚至連銀白色汪洋也粉碎殆盡。《原型化身》破解,身體又能活動的魔導師四處逃竄。燃燒的火粉揚起,彷彿宣告奇蹟之夢已盡。被魔炎焚身的刻印魔導師彷彿就像是殘灰餘燼一般,帶著一身無力感,目光看著火炎飛揚。全部的人都是煉獄的柴薪,被地獄之火焚燒折磨。
  「《協會》的使者,你要夾著尾巴逃了嗎?」
  葛蘭對《百手巨人(Hecatoncheir)》問道,菲利浦的身子已經變成半透明了。
  「那個阿琉夏家的該死女孩竟然在神判場上撒謊,我只是要去向《九位》報告而已。『背約之聖業』根本就存在啊!」
  梅潔兒明知不會有效果,仍然在魔炎風暴已散的大氣當中收集魔力,用閃電擊打那名男子。因為金髮因果魔導師剛才口中所說的名字,就是在那場把她打入地獄的神判中擔任最高法官的人。一些猶在眼前的惡夢好像從肌膚的縫隙、細胞的間隙中滲出一樣,讓她緊咬住牙根,用力到乳牙幾乎都要鬆動了。
  因果大系中的轉移魔術是根據現在自己所在的位置,在『下個瞬間還是會繼續留在這裡』的因果。操縱這個因果來改變座標位置,屬於大系當中最高難度的技術體系。因為危險性太高,為了降低風險,施術者會像這樣一點一點地轉移以求萬全。就算轉移中身體遭到破壞或是轉移失敗,只要所有身體當中還留有三、四成,就能夠重新計算碎塊,讓身體復原。
  看著《百手巨人》離去的魔法使們好像被火炎淨化般,全都忘了廝殺。
  「所有的一切都愚不可及。我的小弟竟然被迫背負這種命運嗎?」
  葛蘭‧阿薩雷罵道。拚命惡戰到現在的刻印魔導師第一次看到《近神者》流露出人注感隋。
  這是一場研究如何對抗葛蘭的大型技術測試,完全沒有人期待事情能夠就此解決。此時兩百名刻印魔導師中,還站在沙漠上的生還者──包括梅潔兒在內,只剩下三十二人,這就是這場戰鬥的結果。之後《協會》的魔導師會展開真正的攻擊,一定會更確實有效地突破葛蘭的防護壁吧。
  「就算愚不可及又如何?你能拿這個世界怎麼樣?」
  梅潔兒站在接近神的男人面前,渾身髒汙。她滿臉是淚、一身是血,已經累到連站都站不直了吧。她的老師埋在沙子底下,讓她的臼齒不自覺地打顫,停不下來。不知曾幾何時,連心意與尊嚴都風化了,她覺得要不這麼做的話,根本活不了。她已經完全明白,對《協會》來說,刻印魔導師代表什麼了。他們不是人,而是散落在沙漠中的便利肉盾。
  「我要奮戰而死。與其忘掉老師、忘掉這份心意,我寧願戰鬥到死。」
  「志氣高傲的小女孩,我會留下妳的性命,讓妳聽一聽獲得這名為魔法的奇蹟的人究竟該如何活著。歷經一段追求神之心的旅程,我在這個地獄找到了答案。」
  葛蘭的長袍在風中翻飛,怒視這片已經開始將大量屍首逐漸掩埋的無情沙海。
  「這個世界是錯誤的。墨守愚蠢成規的《協會》、剝奪魔法使生命意義的地獄,一切的一切都是錯誤。」
  這裡就是地獄,葬送一切奇蹟的荒野。

  †

  悽慘的戰鬥落幕,葛蘭已經離去了。
  王子護豪森看到一半就開始大發脾氣,差點沒把眼罩扯下來。
  「真是丟臉丟到家了!我都已經教過你,讓你能用最有效的方式殺死魔法使,結果竟然落得這副德行,還被神和的家主挖出來……唉,真是教人看不下去。神和也是一樣,戰鬥中怎麼能擅離崗位!像那種傻瓜,就讓他窒息去好了。真是的,就是因為沒把槍放開,所以才會折斷手指!」
  簡直亂七八糟。
  「啊啊,瞧瞧你的刻印魔導師,她像隻小狗一樣跑過去了,還哭得那麼傷心。明明是一場令人動容的會面,還不快點醒來!你也來說說他吧!」
  王子護回過頭,朝站在沙椅之後一直看著相同光景的『那個人』說道。
  「為什麼要把我帶來?」
  那人以嘶啞的聲音反問。即使在沙漠中,頑固的旅人淺利凱茲仍然不肯脫下黑色大衣,熱得滿臉大汗。這個男人從兄長身上獲得魔法才能,在他回到東京之後,王子護竟然大搖大擺地主動接近,手上還帶著一筆相當於雙方初次合約十倍的金錢。就憑凱兹的魔法,他原本根本賺不了這麼多。
  「你也有必要來看一看吧,因為這就是你兄弟所要做的事情。」
  「那個就是我!不管是那邊燒焦的那個,還是那裡脖子折斷的,還有那一個窒息死掉的,全部都是我!!」
  凱茲原本就是一個刻印魔導師。若不是他抛下一切逃出日本,現在也已經和那些屍體躺在一起了。十多年前,當他還像那樣心中留有奮鬥意志的時候,那些與他同為流放之人,曾經一起說過話的魔導師肯定老早已經死光了吧。在這十幾年當中從未回想起來的寂寞與悲傷不斷湧上心頭。
  「我倒覺得你大哥很同情刻印魔導師啊。」
  「可是殺死他們的不也是那個葛蘭嗎!」
  他完全不認為一個正常的人類能夠像捻死螻蟻一樣,面不改色地殺掉上百人。
  「難道你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一個人的生命必須更有效利用才行,這樣是不對的。今天的戰術實在太過浪費人命了。」
  站在凱茲身旁的王子護也是一個怪物。凱茲曾經率領一個扒手團體,可是他的手下卻在下手時失手,大鬧一場而刺傷了微服出巡的王族,而他就因為這令人無奈的不幸被打入地獄。此後十五年,沒了魔法的凱茲就連扒手都當不成,從沒過過一天像樣的日子。他的奇蹟被燒毀,備受無力感折磨,畏懼被抓而鎮日擔心受怕。連地獄語言都不會的他找不到工作,窮困潦倒,不知不覺連感情與自尊都已經消磨殆盡。當王子護找上他時,他已經是一個無處可去的流浪漢,只想著要如何才能弄到一根菸抽抽,除此之外的事情什麼都不願意去想。
  各種不同的情感在原本空蕩蕩的皮囊裡開始萌芽,讓凱茲感到非常不安。他忍不住懷疑這些憾動自己的喜悅、憤怒與自尊心會不會是葛蘭在擺弄他腦袋的時候混進來的渣滓。自己的心靈本來就像是銼刀磨過一樣,沒有一點起伏。他懷疑是否連原本殘存在心靈一隅當中,那名為淺利凱茲的男人都已經不存在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沒辦法把魔術使得那麼出神入化。連自己或許也能和葛蘭並駕齊驅的妄想都已經破滅,他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我……沒辦法理解那個男人。」
  老早就應該消磨盡失的羞恥心又要讓身體產生反應,使得凱茲既悲傷又憤怒。就算得到了奇蹟般的才能,在葛蘭或者其他人面前,他到現在仍然還是一個失敗者。
  他心中萌生一個願望。正因為世間如此殘酷無情,更希望自己能夠無愧於天地。這是凱茲自己的心意嗎?或是從雙胞胎哥哥身上複製過來的情感?就連這一點都讓他感到狐疑迷惘。自內心深處湧起如熔岩般的黏稠躁熱感讓凱茲瞇起眼睛。
  「到頭來,真正屬於我自己的就只有憤怒而已。只有憤怒與我親近,有我熟悉的氣味。」

  †

  仁在沙漠被黃沙海嘯掩埋之後,感覺自己好像又被淚流滿面的梅潔兒搖醒過來。可是公館的醫務室原則上禁止刻印魔導師師進入,少女當然不可能會在這裡。竟然在幻覺中看到梅潔兒,他覺得自己的症狀也真是相當嚴重了。
  雖然神和瑞希把仁挖出來,讓他免於窒息而死。但是他太執著於射擊第二槍,沒有把槍放開,使得他雙手一共有四根手指骨折,左手手腕也脫臼。另外還有左膝關節粉碎與五根肋骨骨折。對仁來說,最出乎意料的是,他為了協助作戰計畫而受傷,可是不知道招誰惹誰,《協會》竟然拒絕用高等魔法為他治療。這樣一來,《公館》那些專門搞破壞的魔法使也沒有人那麼多才多藝,有辦法讓骨折傷勢在一天之內痊癒。
  所以一天過後,仁的右手除了拇指以外全都固定住,捆上了繃帶。雖然他只要動一動就渾身劇痛,雖然手指動彈不得,可是此時他仍然站在六年一班的講臺上,用左手寫著板書──因為這個教室是他與小魔女所共有的寶貴物事。
  「老師,我看不懂這在寫什麼。」
  「抱歉抱歉。這邊寫的是『能讓紅色石蕊試紙變藍的東西』。還有一件事,在學會鹼性與酸性之前,要是你們能多多體諒傷患,老師會覺得很欣慰的。」
  寒川紀子似乎再也無法忍受左手寫出來的、歪七扭八的板書字體,舉起手來。
  「老師,現在這樣課程根本進行不下去,我覺得還是請班上的同學幫忙寫比較好。」
  「寒川果然聰明,這個想法不錯。有哪位同學字寫得很工整的?」
  因為學校有寫字課,所以仁也知道誰寫字寫得很漂亮。
  「佐藤同學。」「佐藤同學字寫得很好看。」
  教室裡好幾個人同時出聲答道。女生當中個子最高、發育最良好的少女一邊看著四周,一邊怯生生地站起來。衛生股長佐藤泉美似乎很在意自己的身高,坐著的時候坐姿端正挺直,一站起來就有些駝背。
  「佐藤,那就麻煩妳幫老師寫板書。」
  雖然只是一件簡單的任務,但是因為平常少有這種事,缺乏耐心的學生們引起一陣騷動。
  下個星期第一學期結束,御陵甲小學就會開始放暑假。仁和班導祖師堂老師討論之後,已經開始填寫學生的學習紀錄表了。不過寫學習紀錄表可是一件麻煩事,因為這是小學的紀錄表,所以除了打上五等級的數字成績之外,還得在通訊欄中寫下諸如「好奇心旺盛(靜不下心)」或是「不受其他人影響(過於安靜)」之類的評語。內容用字必須婉轉,避免學生看到之後受到打擊,同時也得讓家長看懂自己要表達什麼事情。
  佐藤泉美(個性沉穩)把仁用左手寫出來的悽慘板書重新寫成端正的楷書字體。
  「老師,這樣可以嗎?」
  學習紀錄表上就寫「努力協助班上事務」如何呢。仁一邊藏起內心的滿意,看著黑板。看起來比仁平時寫的字還更漂亮清楚。
  小滾輪滾動的聲音帶動空氣,教室後面的拉門打開了。
  少女每跨出一大步,烏黑長髮的髮尾就會跟著輕搖擺盪。一舉拖到第三節課才來學校,卻還能這樣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的學生也非她莫屬了。
  「我來了。」
  她一邊在座位前方優雅地放下書包,一邊抬頭打量著仁。
  構成鴉木梅潔兒的線條,不管是容貌、體態還是頭髮,全都如刀刃般流暢優美。自從仁和少女初次見面之後,兩人還是第一次這麼久沒見面,仁很想對她說點什麼。
  「歡迎妳回來。」
  仁自認這句招呼非常妥當,但是學生們卻都噗哧笑了出來。五天沒見的少女就像發現一道甜美的點心一樣,栗色的眼眸流露出陶醉之色。
  「老師,難不成你認為我們所有人現在是重回你身邊嗎?支配欲真強呢。」
  學生們好像明白了仁不加思索說出的話語哪裡有異,開始真正大笑起來。
  「好了,繼續上課,你們不要笑了!只是因為鴉木好一陣子沒來上課……不經意脫口而出罷了。」
  「那麼老師,你是不經意地把我當成老師的人囉?」
  就算一段時間不見,嗜虐少女仍然不客氣地惡整他。仁雖然很高興,但是他也不能光只是傻笑,放任上課秩序又要變得一塌糊塗。
  「只要還沒離開校門,你們全都是我的人,都要乖乖聽我的話!」
  「是、是的!」
  佐藤泉美挺直身子。仁都忘了她就在身旁幫忙寫板書。她的個性和高䠷的身材相反,非常嬌怯,含著淚等待老師下令(乖乖聽話)。這就是冒牌老師武原仁──用一般的方式上課,學生都不把他當一回事;但是只要一板起臉來,就會嚇到他們。
  「不,只要麻煩妳把板書寫好就行了。我們開始上課吧。」
  他和梅潔兒之間的心結還沒有解決。但是就算她還不肯回到十崎家,至少願意來上課了。兩人還能活著在學校見面,光是這樣就已經讓他放下心中的大石。
  那場一百六十八個人慘死在沙漠中的慘劇昨天才發生,梅潔兒當然不可能隔了一夜就忘記這件事。少女表面上看似一臉平靜,但是她應該也已經知道自己與這個挑戰《協會》的敵人之間實力相差多少,也明白為什麼從沒有人走完百人討伐的修羅道。要是刻印魔導師比外敵厲害的話,那實力更在刻印魔導師之上的專任官根本就是天下無敵了。然而現實的情況就是祭拜已死專任官的祠堂裡掛著一排又一排數量驚人的木牌。
  小魔女的目光落在仁右手的繃帶上,皺著眉露出擔憂的神色。所以仁拉大嗓門重新開始講課,藉此告訴她不用擔心。他們隨時都有可能會沒命,梅潔兒如此,身為專任官的仁也是一樣。所以,可以讓現在這樣自然歡笑的時間增加、盡可能拉長,仁希望梅潔兒永遠避戰,不要上戰場。
  教室裡的七夕吊飾在今天放學後就要拿去丟掉。只有背負著刻印的少女一人寫下她最真摯的願望,掛在上面──絕不認輸。
  梅潔兒的希望一定不光只是活著不死而已。

  †

  宣告命運的鐘聲一次又一次響起。
  就算現在兩人已經各居兩地,他們仍然同樣以手機鈴聲的形式,幾乎同時聽見了命運的鐘聲。

  那是在第五節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武原仁拿出外套胸前口袋裡震動的手機,藏在袖口下偷偷確認傳到手機當中的簡訊。
  正當仁看完簡訊時,小學教室裡響起一道鈴聲。
  第一學期就快要結束,現在這時期提供的營養午餐都是小孩子愛吃的菜色。吃了油炸麵包與布丁飽餐一頓的六年一班學生有的人睡意正濃,被鈴聲吵醒之後揉揉眼睛;有的人則是慌了手腳,以為是自己的手機在響。
  「鴉木同學!校規有規定在教室裡不能讓手機發出聲音!」
  班長寒川紀子額邊幾乎都要爆出青筋了。
  「我身體不舒服,要先回去了。」
  神和家把刻印魔導師當作使魔使喚,瑞希要梅潔兒工作的時候當然也不會客氣。鈴聲響個不停,宣告在教室的時間已經結束了。小魔女表情非常沉重,因為她明白對現在的管理者來說,自己只不過是一件道具而已。
  「等一下,鴉木。那通電話給老師來接。」
  仁希望梅潔兒至少再等個十分鐘,好歹待到第五節課結束。就算會惹她不高興,也還不能放她離開教室。雖然他只是冒牌老師,但是既然現在站在講臺上,直到下課鐘聲響起之前,他就得扮演好老師的角色。想要守護師生關係的他如果放棄了分際,那麼六年一班的教室對梅潔兒來說,就會變成一個她想走就走的處所,毫無分量可言。
  「只要人在這裡,妳就是一個學生,必須遵守六年一班的規矩。」
  梅潔兒凌厲的眼神回瞪態度強橫的仁,接著少女的視線落在他裹著石膏的右手臂。
  「好吧。看在老師受傷的分上,我就不跑給你追了。」
  仁從少女的手中接過響個不停的手機,也不理會鈴聲催逼,二話不說就把手機電源關掉。小魔女露出彆扭的為難表情,瞬間撇過頭去不讓仁看見。
  「真是蠻橫。」
  「因為這是校規嘛。」
  魔導師公館傳給仁的簡訊內容如下:
  〈從C距離13-30。發現有相似魔術的轉移現象,並非P19。〉
  所謂的從C距離13-30,是以根據地(Center),也就是魔導師公館的本館為中心,把方位切成十六等分之後,從正北方順時針算到第十三等分(西北西)的方向,距離三百(30×10)公尺的位置。P19就是第十九個公館指定最優先攻擊目標。也就是說來者不是葛蘭‧阿薩雷。高位的相似魔術師出現在公館近處,從狀況來看應該是《人偶師(Doll maker)》綾名涅淋使用魔法轉移現身了。

  「像這樣責任劃分不清的事情只有今天而已喔,因為我已經不是老師的刻印魔導師了。」
  之後第五節課結束,仁請祖師堂老師主持放學前的班會之後,現在正牽著梅潔兒的手。仁請梅潔兒用圓環魔術的魔法轉移一起帶他移動。
  梅潔兒有些尷尬地低著頭,猶豫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要不要把手放開。他們轉移過來的位置距離魔導師公館的大門只有大約八十公尺遠,是一條少有人往來的狹小道路。現在的時間還不到黃昏時分,天空還是一片湛藍。之前葛蘭出現時也是這樣,隨時都可能碰上一無所知的居民。一想到要是對方在這種情況下使出魔法,仁就覺得胃部好像要穿孔了。
  這一帶的道路距離多摩川不遠,仁和梅潔兒往來魔導師公館與十崎家時大多都走過。他們以往也在這條兩旁車庫夾道的小路上經過幾次,過去那悲喜交織、出乎意料忙亂的日子又重新浮現腦海中。梅潔兒似乎也和仁相同,閉起栗色的雙眼,好像想要擺脫什麼物事似地猛然睜開眼睛。
  「老師,給我。」
  仁把他拿走的手機放在梅潔兒伸過來的小手上。梅潔兒趕緊操作她那隻上面貼滿了與六年一班的同學一起拍攝的大頭貼、看起來像玩具一樣的手機。仁看著她笨拙地用手指按壓按鈕的手勢,果不其然,少女挑起秀麗的眉毛大發脾氣。
  「該怎麼辦啦!那個人把手機關機了。」
  為了避免受到間接消除的影響,諸如魔法轉移被手機基地臺觀測到而破除之類,魔法使大多動不動就會把手機或是GPS關掉。神和應該也是一樣吧。
  「那當然,專任官一般來說大多不會等一個聯絡不上的魔法使啊。」
  「老師明明知道,為什麼還這麼做!?」
  少女把自己逼得急了,而仁只是直視她的栗色眼眸。
  「對方應該是《人偶師》,憑妳和我難道還打不贏她嗎?」
  依照鴉木梅潔兒的個性,用這種不老實的花言巧語欺騙她,她不可能付之一笑。
  「我本來還以為老師是個成熟的大人,看來是我搞錯了。」
  「我還太年輕,沒辦法像個大人放手在遠方看著妳。」
  「平常老是把我當成小孩子對待,自己的任性自私卻推說是因為年輕嗎?」
  梅潔兒說的完全正確,所以仁也無話可回。但他還是喝斥自己,不准把目光從梅潔兒身上移開。
  「就算是我,有時候也會依照自己的心意行動,而不是只做對的事。」
  少女就像是甩動黑色長髮般,用力撇開頭。仁很希望她那張在葛蘭戰中稍微有些晒黑的側臉上,除了憤怒與無奈之外還有其他感情流露。
  身為事務官的京香雖然平常忙得不可開交,但還是能回家吃晚飯,原因就是因為十崎家與魔導師公館非常近,走路只要大約短短十分鐘就到了。仁他們小的時候也常常在這附近玩耍,那時候他們就和梅潔兒差不多大,天不怕地不怕。
  「妳冷靜一點。我挑這裡當作轉移位置可不是亂選的。假設那傢伙的目的地是《公館》,如果她想要避開視野遼闊的馬路,就一定會到這裡來。」
  只要預測目的地,就能想像得出移動路徑會經過哪裡。不過仁把《公館》選作目的地,只不過是因為他不知道對方可能去哪裡,所以憑直覺選擇一個有防衛價值的據點而已。
  「『假設』和『如果』未免太多了吧。我以前就想說了,老師你太常拿些隨隨便便的理由來耍我啦!」
  「妳說得沒錯。」
  「你真的明白嗎?老師對刻印魔導師意見這麼多,卻老是拿『我是大人』為理由,什麼事情都自己擅自決定,還以為我一點想法都沒有嗎?」
  梅潔兒翻舊帳時似乎碰上了什麼讓她不愉快的回憶,他應該守護的小小淑女把手放在胸口,閉上眼睛說道:
  「就算女孩子主動貼上去也營造不出甜蜜的氣氛,說什麼這樣很可愛更是胡扯。也不可以摸我的頭!老師一定要把這種失禮的習慣改掉。」
  說完,梅潔兒發覺自己這番話好像表示兩人之間的關係今後還會繼續下去,讓她睜大了眼睛。
  「老師,你為什麼露出這種表情?人家可是在發脾氣耶!」
  「我很高興啊。」
  他覺得兩人之間有某種羈絆就在這裡,就算分隔兩地也不會切斷。一股熱意止不住地翻湧而上。
  「試著像這樣彼此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之後,我在想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沒有妳在,我還是覺得很寂寞啊。」
  梅潔兒覺得相當難為情吧,雖然仰頭用銳利的眼神瞪著仁,臉上卻一片通紅。
  「…………挨了罵還這麼高興嗎?變態。」
  雖然梅潔兒臉上裝出一副冷靜的表情,但是她綁在頭上的緞帶輕晃,一眼就看得出來嬌小的身子正在顫抖。她這種愛逞強的模樣也讓仁覺得滿心憐愛,非常想要一把抱住她。
  可是仁兩人的甜蜜心情只不過是過眼雲煙,瞬間即逝。
  仁在視線的一角發現有人影,上前護著少女。
  「《人偶師》!?」
  梅潔兒轉身面向敵人,渾身一僵,蕾絲滾邊的裙襬抖了一下。
  從微微傳來河川氣息的上風處,有一個整張臉包滿繃帶的女人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一邊還按著白色的帽子,避免被風吹走。雖然雙方還相隔五十公尺遠,但可以清楚發現她的腳步蹣跚、虛弱無力,看得出來她的身體狀況非常糟糕。裹在臉上的繃帶似乎悶得她喘不過氣來,沒有綁緊的布條鬆了下來,尾端隨風搖擺。不曉得是因為左肩的傷口化膿,還是腹部被子彈擊穿的關係,她走了數十步就停下來休息,然後又繼續走,就這樣不斷地走走停停。她每往前走一步,身子就往一邊晃一下,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來。
  這星期的第一個大晴天把一切都劃分為光明與濃濃的黑影,不容許任何灰色地帶存在。《人偶師》現在恐怕已經命不長久,甚至沒有能力自保。如果是在野獸的世界,她只不過是一塊等著被獵食的弱肉而已。
  她的身體狀況已經無法任意活動,轉移到距離魔導師公館還有三百公尺之遠的地點是為了增加可選擇的去處嗎?但是不管為了什麼目的要前往那裡,這個已經失去一切的魔女都必須得突破仁和梅潔兒才行。
  希望扮演好刻印魔導師角色的少女好像想要求助,正想要抬起頭望向仁,但她又一咬牙,雙眼直直地注視著敵人。
  隨時可以殺她。只要梅潔兒的雷擊一轟,衰弱不堪的《人偶師》綾名涅琳恐怕就會因為心臟承受不住電流而死。在這瞬間,小魔女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像個刻印魔導師般取人性命。仁為了想要挽回數十秒之前已經幾乎完全放鬆的氣氛、為了拖延少女的抉擇,往前踏出一步想要逮捕魔女。
  「不要插手!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必須改頭換面,以一個刻印魔導師的身分完成自己必須做的事!!」
  黑髮妖精的右手手掌伸向相似魔導師,就像是要對準目標似的。這個少女的年紀本來還不應該讓她面臨生與死的抉擇,卻是仁把她帶到這裡來的。
  「我絕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包袱!不管任何工作,我都一定會圓滿完成。」
  仁聽著少女幾近崩潰的聲音,內心身為專任官的冷靜部分告訴他,相同的生死抉擇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來臨,如果是瑞希,她就會對梅潔兒施加壓力,逼她下手殺人。除了最了解小魔女的他之外,還有誰可以親眼見證那個將會斷送她未來的時刻呢?
  「不對!妳用不著變成什麼不一樣的人。沒有人規定刻印魔導師非得過著這種人生。」
  這個地方雖然就在街上,但是卻沒有車子經過,彷彿像是只屬於自己的祕密基地,仁他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也把這裡當作玩耍場地。當時年紀尚小的仁、從以前就已經是個大姊姊的京香,還有已經失去的物事仍在這條陳舊的夢幻小路中等待著。如今梅潔兒就要在這裡殺人,讓他感覺痛徹心腑。
  仁不曉得這個富有責任感、重情義的少女如何看待在這個世界的生活。但是對他們來說,這個地方不是地獄;而《公館》也不是地獄的拷問酷吏,只不過是一個政府機關,專門處理魔法世界帶來的各種問題。
  「只要不在這個世界犯罪、只要大家都可以在這個世界和我們一起和睦相處,在這個世界死亡的魔法使就會降到半數以下啊。」
  但是梅潔兒就像要把仁的聲音撇到腦後似的,把聚合起來的電荷釋放出來。利用空氣管路封閉爆裂聲響的無聲雷電炸開《人偶師》腳邊的小石塊。
  包著繃帶的魔女迎面向雷擊走來,並沒有閃躲。在這條寬度只夠兩輛轎車勉強會車的窄路上,她就像是個壞掉的人偶,顛顛倒倒地緩緩靠近過來。
  《人偶師》之前被點三五七麥格農彈,而且還是會在體內變形、衝擊力完全擊打在目標身上的異質尖頂彈貫穿腹部。她體內的重要器官已經受損,傷勢嚴重。不立即接受妥善治療,性命絕對不保。但是相似大系中的治療魔術就是讓身體健康的魔法使與自己的身體條件進行『相似化』處理,是一種需要用到《原型化身(Archetype‧Avatar)》的高難度技術。就算她和凱茲在一起,凱茲也沒有那種本事能治療他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重傷的《人偶師》依靠自我治療撐過一個星期吧。
  對生命如此執著的不凡魔女卻拖著連魔法都使不出來的身軀,特地前來赴死,這究竟需要多麼堅定的覺悟?就算走到了魔導師公館,她也只會遭到逮捕審判,這次必定會被處以死刑。
  雷擊再度落在《人偶師》的腳下,而她只是用手按著帽子,不讓捲起的風吹走,依然沒有停下腳步。
  「妳以為我打不中妳嗎?」
  原本因為憤怒而漲紅的梅潔兒臉頰倏地血色盡褪,取而代之的是,眼眸中的意志力閃動著如黃玉般堅定的冷冽寒光。兩人的人生或許即將在這瞬間墜入黑暗深淵,可是仁還是感到猶豫不決,不曉得是否該阻止少女。他想相信梅潔兒,在兩人一起生活的這兩個月當中,她曾經在十崎家與六年一班流露出這年紀應有的天真表情。因為此時此刻面臨考驗的,正是少女與仁自己。
  《人偶師》臉上的繃帶或被這陣白晝的無雨風暴吹襲,或被彈起的碎石子割斷,好幾條鬆脫的繃帶隨風飄逸。讓凱茲越獄,引發這一切事端的魔女只是用自己的步幅踩在這條柏油路龜裂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走近前來。她和仁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不到二十公尺遠了。
  梅潔兒柔滑的臉頰罩上一層寒霜,左手輕輕扶著伸出的右手。為了承受反作用力,把雙腳張開。在她穿著紅色皮靴的腳下,魔法陣布滿黑色的能量力線。一道普通人類只要輕輕碰到就必死無疑的大型魔術開始發動了。
  接著少女低低地吐出一口氣。
  「我想我總有一天會殺人。」
  梅潔兒這番不祥的話語讓自己雙脣輕顫,但是讓人血液凍結卻正確的陳述還沒結束。
  「只想用活捉的方式打倒一百人,世上哪有這麼一廂情願的事情。對吧?既然『總有一天』要殺人,那個『總有一天』為什麼不能是『現在』?因為我是刻印魔導師啊。」
  年紀仍然幼小的她露出令人心痛的笑容,掩去最後那過於殘酷的語尾。仁咬牙切齒,終於忍不住抓住梅潔兒纖細的手腕。在七夕那天傍晚,少女帶著笑容說出她最深沉的決心,最終離仁而去。雖然兩人的關係就此決定性破裂,但仁還是認為這時候他一定得阻止梅潔兒才行。以管理她的專任官自居嗎?還是一名冒牌老師?又或是這個世界的成人代表者呢?都不是,而是以武原仁的身分出手阻止她。
  「豈有非得殺人才能取回自我的道理?」
  蛇形強光化作雷束,纏上少女的右手,在仁的視網膜中留下陣陣藍光。仁發動起魔法消除能力。魔法必定是被熊熊燃起的魔炎燒毀了吧,小魔女手中已經沒有殺傷人命的閃電,在仁眼前的只是一隻小學孩童的細緻手腕而已。
  「這種事必須等刻印魔導師不會拖累其他人,能夠獨當一面執行工作之後再來考慮吧。」
  少女知道自己已經站在窮途末路,理不清的紛亂情緒讓她的說話聲音發顫。這樣一個正直的女孩,竟然得煩惱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殺人,這個世界根本全都錯了,就連無法拯救少女脫離苦難的仁也一樣。可是即使他錯得再離譜、滿口欺瞞,還是有一件事必須得告訴她。
  「不管是刻印魔導師、魔法使還是惡鬼之類,其實並沒有妳所想的那樣迥異。所以──」
  如果和現實情況比較,這番話根本就是偽善。可是仁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從這個事實開始。
  「所以……雖然我不知道明天會變得如何,但是今天人就在這裡的妳可以和六年一班的其他同學一樣幸福。若是妳無法得到幸福的話,那麼我們的世界根本就是錯誤的。」
  仁回憶起許多斑斑舊傷、此時此地的矛盾與眷戀,還有他與梅潔兒、絆以及京香之間的時光,眼淚忍不住就要奪眶而出。可是魔法使與他們的立足之地當真『相同』的話,他與梅潔兒也早就能面對一樣的幸福,也根本不用分別了。高傲的少女紅著眼睛一甩手,好像要把這一席不負責任的話語撇開似的。
  「老師太任性了!我的幸福在哪裡又不是由老師決定,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和現實相比,他能回答的話語全無分量可言,只能無奈地閉口不語。
  《人偶師》已經走近到大約三公尺遠的地方,他們只要一伸手就能手到擒來。她一步一步地拖著腳,那雙從繃帶之間露出的碧玉般眼眸,彷彿完全沒有注意到仁和梅潔兒似的。不管再怎麼反覆冷靜思考,現在的她都已經不是什麼威脅了。
  但不管是瀕死的弱者還是棘手的強敵,打倒之後在刻印魔導師的戰績冊上同樣都算一筆紀錄。就算不殺《人偶師》,想要制伏逮捕現在的她也是易如反掌。可是梅潔兒在與繃帶魔女錯身而過時,卻用眼神制止仁,也不讓他行動。
  綾名涅琳在說出最後的問候之前,先調整因為高燒而紊亂的呼吸。
  「請不用擔心。我來到地獄之後過了三年半,歷經過痛苦,也曾找到過救贖,只是選擇那裡當作一切憂歡苦樂的終點而已。絕對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仁的鼻腔中嗅到血腥味以及如同腐臭般的淡淡腥味,心下明白。這個相似大系的魔女就要死了。
  如今涅琳即將與世界告別,繃帶下的她究竟在笑還是在哭呢?就算在淪為刻印魔導師之後,《人偶師》又創造了好幾名『家人』。雖然公館不會制裁刻印魔導師彼此之間的犯罪,但是她終究還是加深了自己的罪惡。身為一個罪無可赦的人,她已經失去了一切。而涅琳最後要回去的,就是這個國家中唯一一個把她當成魔法使對待的地方、一個將會給予她死亡的場所。
  仁感覺他好像隨著一個自殺者的背影窺視到萬丈斷崖的深淵,連靈魂都完全凍結了。《人偶師》似乎最後還有心事未完,又回過頭來。仁感到心下不安,轉頭尋找小魔女的身影────然後他發現了一件事。
  在仁與小魔女之間繫著一根相似銀弦。
  奇蹟在兩人之間閃動著,象徵『兩人相似』。
  《人偶師》再次步上人生最後一段路程,這根銀弦或許就是她留給他們兩人的禮物。在相似魔導師面前,這也許是一種天經地義的現象。就像在葛蘭的眼中,諸多的『刻印』會彼此相連一樣。
  插圖006
  五月的黃昏時分,冒牌老師與小小魔法使第一次笨手笨腳地握住彼此的手。在累積了兩個月時光的夏季天空下,相似銀弦把這兩個連牽個手都會猶豫的人牢牢聯繫在一起。
  愛逞強的女孩似乎再也忍不住,溫暖的水珠一滴又一滴從修長的眼角落下。雖然這絕對不是解決他們兩人之間問題的答案,但少女還是對仁露出笑容,似乎唯有現在允許自己放緩緊繃的眼神。
  「我和老師果然『很相似』嘛。」
  梅潔兒與仁兩人的身分是魔法使與惡鬼、少女與男性、刻印魔導師與專任官、小學生與老師。雖然他們彼此之間有很多不同之處,但是卻像這樣如此確切清楚地聯繫在一起。這是為什麼呢?只是一件這樣簡單的事實,竟然讓他為了能夠盡量忍受傷害而變得冷硬的自我都慢慢融解了。
  仁覺得假如梅潔兒是聯繫他與重要物事的『刻印』,那就不應該把她當成回憶一樣牢牢關住,而是像現在這樣共同活著,才能讓那重要的物事更靠近自己。某些事物正是因為重要,更需要和自己一起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仁認為對他來說,眼前的少女就是這樣。
  「真是不可思議。我們的邂逅好像是一種非常奧妙的緣分。」
  「也許老師和我還真的沒那麼『相似』。」
  雖然兩人仍未復合,但是梅潔兒把內心深處伸出的銀弦當成紅線,纏繞在豎起的小指頭上。含著晶瑩淚珠的眼眸閃動著狡黠的光輝。
  「……早在我們剛見面的時候,我就這麼想了。」

  †

  在相似世界原名涅琳‧伊斯派達的人偶師(Doll maker)綾名涅琳於七月十三日現身於魔導師公館,就這麼直接投降。
  公館職員立即將她拘捕,並且拒絕《協會》所提出的引渡要求,把她留置在日本政府的小拘留所裡。
  涅琳自己也明白,最後她還是會被交給《協會》處決。當她拒絕與得到力量的淺利凱茲合作、放棄唯一的生存之路時,就已經下定決心了。
  「把妳的『家人』全部殺光的是葛蘭‧阿薩雷。難道妳不認為我們這些倖存者應該一起行動嗎?」
  自從涅琳中彈躲藏起來之後,她便與『家人』失去聯絡。昨天晚上凱茲把她的『家人』最後的結局告訴她。《人偶師》涅琳的諸多『家人』原本就處在一種相當微妙的情況,隨時都有可能沒命。無法保護好他們讓涅琳深感懊悔,就算在繃帶下流再多淚水,她還是無法原諒自己。
  「現在我已經失去所有『家人』,就算逃脫了又該何去何從?身為一名母親,在還沒遺忘和那些孩子共同相依為命的溫暖之前,我也要追隨他們。」
  她領悟到結束的時候已至。《人偶師》之所以能夠得到超卓的腦神經控制技術,是因為她右半邊的頭蓋骨天生萎縮。涅琳從小時候就知道,那些看到自己的人們的腦神經當中,也會產生出和她的腦神經連結『相似』的迴路。那是一種出自本能的厭惡,就和混琳在鏡中看到自己到處歪七扭八、就連毛髮都從變形的頭皮開始脫落的臉龐時,心中生出的感受一樣。這就是世界與她共有的事物。因此她利用這道奇蹟獲得過去深切渴求的愛情,最後的結果就是墜入地獄。
  一名男子悄無聲息地站在嵌著鐵門的三坪小牢房外。
  熟悉的氣息讓《人偶師》皮膚上的寒毛直豎。一身和服的男子穿著淺綠色單衣與夏鹽澤短外褂、腳下穿著足履,走進她的牢房中。看到那人強健的體魄,以及骨節隆起但是用來持刀卻又稍嫌纖細的手,讓她不由自主地潸然淚下。過去管理涅琳的專任官《鬼火》東鄉永光,對於通緝中的罪人又返回老巢的意外之事絲毫不感驚訝。
  「……許久不見了,先生。」
  涅琳依照在這裡學到的禮儀,跪坐在冷硬的水泥地板上,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妳還是一樣沒變嗎?」
  「還是一樣。」
  「逃脫的小鳥如今為何又回到此地。」
  涅琳知道《鬼火》厭惡聽藉口,喜歡人家說老實話,所以她沒有其他選擇。
  「對我來說,『家人』是支持我活在這個地獄的依靠。如今我賭這一把失敗,人生已經沒有未來,就連『家人』都已經失去。與其死在陌生人手中,我覺得不如把這條命交還給您……」
  她的身體狀況隨時都會倒下,但是臉上捆著的繃帶卻堵住了嘴巴,所以呼吸相當凌亂。她越來越呼吸不過來,終於劇烈地咳了好幾聲。
  「無妨,繼續說。」
  只要專任官下令,不管命令再怎麼殘酷無情,刻印魔導師都要服從。這就是一般情況下,刻印魔導師與專任官的關係。綾名涅琳在這個世界一直就是這樣活過來的。
  「我們約定好,只要葛蘭‧阿薩雷連同淺利凱茲一起被打倒的話,《協會》就會給我一筆鉅款。我下定決心,要是可以獲得足夠的財力,能夠以母親的身分養育十六個『家人』的話,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然後放棄魔法使的身分。」
  如今一想,所有的一切都顯得愚蠢至極。
  「本來打算去整形,和『家人』一起過著和樂安穩的生活……我懷了一個低淺的夢想,就算無法成為這個世界的人,要是至少能變成『相似之人』,就可以……」
  相似世界熱心重情的好心人們雖然同情涅琳,卻不愛她。就連在幼時記憶中,雙親的面容上都掛著不自然的假笑。如果要說那是涅琳無緣得遇善人,確實也不過如此。可是她卻遇上了,遇見一個打從她懂事以來就一直在期盼,就算看到她的容貌也絲毫不為所動的男人。
  「我已經得到夠多的幸福,已經沒有任何遺憾。接下來只要能死在您的刀下,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明白了。」
  《鬼火》簡短回答一句,用先前凱茲毀壞倉庫時受了傷,此時還包著繃帶的左手把黑色刀鞘從刀袋中推出來。
  生命的終點陡然降臨,讓涅琳陷入有如麻痺般的恐懼,但是她的心中卻非常平和。她是為了在雙胞胎之間連上相似銀弦(相似魔力),才被攬入以淺利凱茲越獄為開端的圈套當中。或許當她決定要參與這項陰謀的時候,命運就已經走到盡頭了。終結的這一刻,她在懊悔、不甘與憎恨的漩渦中緊緊抓住願望得以實現的小小滿足感,當作最後的依靠。如果要死,涅琳希望能死在他手中。這不光只是心情上的問題,她在東鄉永光的刀下,從未見過任何一個痛苦掙扎而死的人。雖然涅琳罪惡深重,但是她的生命也會輕易結束,沒有痛苦地死去吧。
  她依然跪坐在拘留所的地上,如同祈禱般雙手交握,希望死後還能與『家人』相會。
  站在面前的,是涅琳本身所知已經親手斬殺將近百人的劍鬼東鄉永光。在他們兩人之間本來就沒有任何羈絆,罪人的職責就是服從,也沒有任何立場對自己的奉獻索求回報。然而,涅琳挑選這裡做為人生終結之處的理由、她心中的牽掛,卻不自覺地在言語中透露出來。
  「──我很仰慕您。」
  白光一閃。
  永恆的黑暗沒有降臨,反而是包覆臉部的繃帶一片片脫落,讓視線逐漸敞開。
  真實面容暴露出來的羞恥與孤獨感如發作般襲上心頭,涅琳就像是被陽光照到的鼴鼠一樣抖個不停。鬼火乃是惡鬼之身,受到魔法消除能力的保護,不會被《魔力》銀弦掌握到。可是涅琳從他的神情就看得出來,身背火焰的他就算雙眼視力健全,看到她的醜陋也不會有一絲一毫動搖。《人偶師》淚水潰堤,像個小女孩似地抽抽答答哭了起來。
  「等我叫那些讓妳幹出這等傻事的人付出代價之後,再來取妳的首級。」
  刀刃在空氣中閃動著醱灃刀光,鬼火以行雲流水之姿回刀入鞘,然後冷冷地對她說道:
  「妳真的認為能夠放棄魔法使的身分嗎?」
  「我已經這樣下定決心了。」
  內心的覺悟極為自然地化為言語。我還夢想著希望有一天能以與惡鬼相似之人的身分出現在您的面前。但是這番話她說不出口,只是身子輕輕顫抖著。灼熱的淚水沒有被繃帶吸去,在臉上滾落,好像在催逼她大哭一場。
  「我不討厭那份只允許自己勇往直前,不閃躲也不退縮的堅定決心。」
  涅琳因為抵抗刻印魔導師的命運而走上破滅,如今她才第一次看見《鬼火》的笑容。那張笑容比她夢中看見的還更溫暖,心裡見不得人的另一面讓她驀然想起那個備受寵愛的鴉木梅潔兒。在她因為小小的願望實現而哽咽的同時,也希望能告訴那個小小魔女,要是能夠全身而退,還是盡早放棄魔法使的身分吧。一個刻印魔導師想要獲得幸福,就像在玩一盤沒有結局的雙六,就算再怎麼努力,最後也只有像這樣以死做結。

  ●

  那一天,除了身在遮蔽魔法的防護罩之內的魔法使以外,《地獄》全境的數萬名魔法使全都聽見了『他』的聲音。
  有的人是在夜裡好夢正酣的時候;有的人正在早上享用一杯紅茶,撫慰昨日疲勞未癒的身軀;有的人是在上午,正好在處理自己分內的工作。聽到這股不應存在的傳音,幾乎讓所有人大驚失色。他們鎮懾於有如神啟般的威嚴,或是對這傳音技術的玄妙高超感到恐懼,而傳音的內容也令他們腦袋一片麻木。
  葛蘭‧阿薩雷如是說。

  〈諸多生存在『地獄』的魔法使啊,傾聽我的聲音。
  想必汝等都知道這裡為何被稱為『地獄』,這是因為過去那群尋找法則最安定的世界的偉大旅人《流浪者》被原住民投擲的區區長矛給刺殺了,他們苦心鑽研的魔法力量被燒毀,完全束手無策。就這樣,我們魔法使發現這個完美的實驗場所,與惡鬼們展開了漫長的戰鬥。
  就在那場連綿不絕的鬥爭最後,幾天前我賜死了超過上百名的魔法使,他們是一群受到《協會》束縛、身上烙下刻印的罪人。但是在我堆屍成山之後,感到非常不可思議。放著那群悠閒度日的惡鬼不管,我下手殺害魔法使同胞究竟有何意義?在此我要代替汝等宣告:『這個地獄是錯誤的。』
  因為惡鬼的人口過度膨脹,這裡簡直可說是奇蹟盡絕的地獄。不過即使這是一片被神所遺棄的土地,身懷羽翼之人還是必須帶著高傲的尊嚴活下去。而且再也不應該有任何人因為恐懼而放棄一切,被那群膽小之輩利用之後捨棄,如螻蟻般死去。沒有一個人願意起身反抗的話,那就由我來消滅所有惡鬼,解救汝等吧。
  此時此刻,我要向地獄的六十億惡鬼宣戰,徹底杜絕悲劇的根源。我要拯救成為失敗者而緩慢死去的同胞,奪回支配者的王座。
  這道聲音並非為了尋求協助。身為一個獲得近乎神之奇蹟的魔法使,這是我為了貫徹正義,讓心靈也接近於神的宣誓,而汝等就是宣誓的見證人。
  從現在起一週之內,我會把《協會》投靠的那個國家沉入海底,當作開啟戰火的第一砲。就如同惡鬼的神話中那個根本不存在的神,以及遠古之我等先人所為那樣。我給予多餘的時間並非留下交涉餘地,而是為了讓即將毀滅之人有時間做好心理準備。
  我是葛蘭‧阿薩雷,人稱《近神者》。汝等也如此稱呼吧。〉

  根據地獄各地的魔法使搜索之後,查出來這段訊息的發信地點是在疑似葛蘭從相似世界降至地獄中途,當作中繼處的境界點。因為無法從魔法世界觀測一個沒有奇蹟的世界,所以葛蘭為了在地獄創造自己的形似體以便轉移,中途經過一個不屬於任何世界的地點。如果要用科學用語解釋這個位於《地獄》外緣的境界點,就是類似於地球的衛星軌道一樣。
  那個接近神的男人從一個包含《協會》等所有大型魔法組織都在監視有無魔法轉移現象的地點,宣布要展開一場一人單挑六十億惡鬼的戰爭。他使用相似大系《原型化身》的強制連結,讓耳小骨與地球全境的魔法使『相似化』,直接震動耳小骨來傳送聲音。也有人認為這是一種威脅,《近神者》暗示只要用相同的原理讓循環系統與他同步化,他甚至可以狙殺個別某位魔導師。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地獄上的魔法使沒有一個人能夠對他的宣言置若罔聞。

  與美利堅合眾國有合作關係的神聖騎士團很快就決定如何應對。
  聖騎士將軍梅艾亞‧弗萊斯用清亮的男高音告訴聚集在辦公室裡的幕僚們:
  「我們的前進道路完全不會有任何改變。想要讓這片神所應許之地回到黑暗時代的葛蘭‧阿薩雷乃是神之敵。但是神聖騎士團與《協會》之間的戰爭目前仍在進行,我們雙方絕不可能聯手。」

  日落之後,就是辛苦勞動的人們享受一杯啤酒的時間。德意志聯邦共和國中某個被黑森林圍繞的寒村裡,上百名高位魔導師正利用魔法轉移先後來到一處由公所改裝成的議事廳。他們是魔法世界聯盟的議員,這是一個大約在五世紀前與《協會》分道揚鑣的組織,在魔法世界當中排第三大,頗具規模。他們得知這個可能會左右魔法世界命運的事態發生,決定召開聯盟總會。由於《聯盟》是因為不滿三十六宮獨攬大權而成立的,所以如果沒有得到兩百一十五個聯盟世界與地獄方代表的一致同意,就無法決定任何事。
  《混沌大系》導師艾麗瑟‧邦修坦的蜂蜜色鬈髮輕搖,走進議事廳當中。大會議廳的座位設置成階梯狀,有如俯視議長席一般。所有妖人全都瞬間安靜了下來,如果在街上遇到艾麗瑟,任誰都會以為她只是個有些文靜的十多歲少女吧。但其實她是年齡超過五百歲的大魔導師,而且還是聯盟總會的議長。
  「轉播點的迴路已經打開了,請把葛蘭‧阿薩雷的事情向各個世界報告,並且在今天晚上彙整意見喔,正式會議在明天晚上八點開始。」
  聯盟原本就是由背離《協會》的魔法世界東拼西湊組織而成的,葛蘭引發的事件對他們而言已經越來越急迫。如果惡鬼的勢力衰退,讓那個被壓抑在東方島國的巨大勢力東山再起,原本規模就相差五倍的《聯盟》之獨立性就會更加岌岌可危。目前地獄這個最龐大的戰略資源掌握在惡鬼手中,正好也防止決定性的戰爭爆發。

  那場宣言有如宣告魔法使時代的黎明即將到來。之後在天剛破曉的日本,協調官貝爾尼奇正在大發雷霆。
  「他在考驗我們嗎?考驗我們的威望,以及長久建立起來的關係!」
  葛蘭之所以拿日本開刀,是為了逼迫陷入窘境的《協會》清楚表態要選擇魔法世界還是惡鬼方。對於貝爾尼奇這個居中與日本政府協調的人來說,現在這種事態簡直讓他一個頭兩個大。他一邊快步走在通往公館的走廊上,一邊摸著下顎的鬍鬚,喃喃自語道:
  「接近神的男人,你怎麼不能理解呢?我們也不是甘受屈辱,自願被趕到陰影之後啊。」
  自從葛蘭降臨之後,《協會》勢力就逐漸分裂成兩派。有一群不滿接受惡鬼國家庇護的派系,認為最好讓葛蘭把已經過度膨脹的惡鬼人口消滅掉。這些人根本已經完全忘了,從前魔法世界想要實踐相同的思想時,究竟吃了多大的苦頭。

  葛蘭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讓武原仁在熄燈的公寓房裡醒了過來。這段沒有魔法消除能力之人都會隨機收到的訊息讓仁大受打擊,甚至一時半刻還起不了身。雖然雙胞胎弟弟凱茲是刻印魔導師,但是《近神者》的人格卻比仁等人更加崇高。面對眾多矛盾與欺瞞,他們根本束手無策,可是葛蘭對他們完全不予理會,一心拚命想要與發生在眼前的錯誤奮戰。
  對於那個現在或許正因為不安而顫抖的少女,仁雖然無法為她做什麼,但至少可以從手機發一封郵件給她。當他更衣要前往《公館》時,回信傳了過來。直到上個星期,這種事根本是稀鬆平常,今天早上卻讓他大受感動,喜悅萬分。仁把手機放進夏季薄外套的口袋前,又將梅潔兒寄來的回信重新看過一遍。
  曙光已經將東方的天空漸漸染成白色。

  魔法使選擇了許許多多的生活方式,並非所有人都聽見了那道聲音。
  那些以惡鬼為友、與惡鬼相戀,和惡鬼成家的人經常收到魔法消除的影響,完全融入社會當中,就算閃耀如烈陽的葛蘭也沒辦法把魔力銀弦接到這些人的身上。

  兩名魔女以戴上太陽寶石、朝霞滿布的天空為背景,彼此相對而立。
  往來在雙方之間的不是言語,而是單純的力量。這是因為兩者並非因為脆弱無力而群聚的『團體』。她們是魔法使,獨自與世界對峙,累積奇蹟之力而掌握一切。
  「葛蘭‧阿薩雷,或許他真可稱得上是《魔法使中的魔法使》。」
  一名身穿短袖上衣與牛仔褲、打扮輕便的女子將視線轉向源源不絕滾向大海的河流,發出讚嘆的聲音。一陣清風吹過,向下游而去。閃耀的淡金色秀髮點綴如白雪般的美麗容貌,這名女子就是《無雙劍》賽拉‧巴勒德。她手中握著的,就是利用鍊金魔術的干涉力盡斬所觸及之物的無雙劍。
  「身為操縱奇蹟之人,就該如他那般。妳又是如何呢,魔獸師(Amon)?」
  神和瑞希坐在四周仍然昏暗的水泥堤防上,雖然伸縮自在的《聖別化身》只要一揮就會腦袋落地,可是她卻一語不發。身為Chaotic Factor這種打破魔法理論、僅存於地獄的例外,《魔獸師》的家主心中所想的不是眼前一觸即發的死亡,而是她的摯友。她在想,再演魔導師倉本絆應該也聽見那道聲音了吧。
  把瑞希約出來的魔劍士伸長無雙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切開黎明的清風,軌道幾乎就要劃過睫毛。可是鏖殺戰鬼那雪白到不知有沒有血液流過的肌膚完全沒有流露出一點緊張之態,眉毛也沒動一下。
  賽拉的淡金色頭髮被曙光渲染成紅色。肌膚白皙的女人眼神中尚未帶有殺意,現階段還只是一場遊戲而已。
  「那個如太陽般的男子肆無忌憚的話語說得沒錯。我也要以一名魔導師的身分,依照自己的意願而活。就像那孩子以前一樣,我是為了在地獄搏命才來到這裡的。」
  賽拉的義弟《大氣泳者》史皮茲‧莫德從前是瑞希的手下,在巴比倫事件當中戰死。瑞希早已習慣受到他人的憎恨。
  「……是嗎?」
  「再告訴妳一件事吧,《魔獸師》。就算我們兩人之間毫無瓜葛,我還是照樣討厭妳。」
  瑞希身上的東富士高中制服染上粉紅色的光,對賽拉不加掩飾的惡意也毫不理會。
  「聽到葛蘭說的話,為什麼妳還能這麼平靜?你們雖然身懷力量,卻只是冒牌的假魔法使。不,你們根本就是背叛者,我們彼此絕對兩不相容,更甚於惡鬼。」
  像瑞希這種地獄特有的魔法使,或者在這個世界長大的異界之子立場非常複雜。她們不依循魔法世界之道生存,甚至也不是支配這個世界的惡鬼。
  「《地獄》的魔法使,不久之後我還會出現在『你們』面前。」
  賽拉興致已失,臨去之際用『複數』提及之後將會發生的戰事。下一秒鐘,神和瑞希如幽靈般站在距離《協會》魔導師一步一刀的位置。賽拉沒能及時發覺氣息,美麗的白皙臉龐血色盡失,用化出的無雙劍由下往上筆直一畫,接著在翻身的同時往背後向下斜劈一劍。瑞希如野獸般伏低身軀,目光與女劍士的視線正面衝突,彼此較勁。
  「妳的目標………如果是……『我們』……我就會……殺了妳。」
  以灼熱燒盡奸宄的太陽在東方的天空緩緩升起。
  為了迎接再熱都不願脫下外套的旅人(魔法使)們,以及不能扭曲法規的北風(獵人)。

  †

  這時候,在一個沒有什麼神聖之物或是奧妙之處的平凡小公園裡,淺利凱茲就像是從惡夢裡被拖出來似地醒了過來。這個在住宅區當中的公園就是他的臥鋪,因為這裡只有翹翹板、長椅與沙坑,所以沒什麼小孩子來玩。雖然凱茲在大約一個星期之前從雙胞胎哥哥那兒獲得力量,可是到頭來他的人生依舊沒有改善。當初那片粗獷又美麗的沙漠讓他大受打擊,如今他就像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坐在某個不起眼公園的長椅上,眼睛直瞪著沙坑。
  他盯著還有些暗沉的早晨天空,希望剛才聽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場糟糕透頂的惡夢。那個長相雖然和他一模一樣,但是根本不像垃圾,反而像太陽般偉大的男人這次竟然說出和他完全一樣的話來,真是豈有此理。那人說「這個世界是錯誤的」。他在這個世界受苦受難十五年,沒有經過他的同意,那個來到這邊世界還不到兩個星期的人怎麼能說這種話。
  「為什麼!你不是已經夠強大了嗎?何必到這時候特地連憤怒都表現在我之上。事到如今,不要連我的憤怒都奪走……拜託你別鬧了,已經夠了吧……」
  他過去一直只仰賴心中深沉燃燒的憤怒,活在這個有如一切感覺都消磨殆盡的混沌世界。就算飢寒交迫,但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恨更深;就算被人驅趕掠奪,但是只有憤怒仍然屬於他。
  同樣一句話,凱茲在地獄深處喊破了嗓子都沒人理會,但是從葛蘭口中說出來卻讓整個世界震動。那個自稱是他雙胞胎哥哥的男人就連憤怒都比他更英明神武。
  凱茲覺得好像連內心深處累積已久的穢泥都不見了,整個人空蕩蕩的,淒涼無比。他問自己究竟是什麼人。力量不比葛蘭、氣度不比葛蘭、為人不比葛蘭、得到的關愛不比葛蘭、智慧不比葛蘭、受到的敬重不比葛蘭、膽識不比葛蘭、名氣不比葛蘭、溫情不比葛蘭、信用不比葛蘭、意志堅定不比葛蘭,甚至就連深染心中的憎恨都不比葛蘭沉重。
  凱茲多少年來都不曾出聲哭過,卻忍受不住這股焦心的強烈情緒催逼,不禁發出哽咽聲。他用雙手掩住臉,坐在長椅上連站都站不起來。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他果真是大大的英雄啊。」
  在地獄從事經濟活動的魔法使王子護豪森不知何時已經來到飢兹身邊這麼近的地方,為《近神者》的演說鼓掌叫好。這個把凱茲送來日本,想要殺死葛蘭的男人沒戴眼罩的左眼含淚,有如以淚洗眼一樣。
  「別再吵了!」
  身為魔法師卻有這種天壤之別,無能為力的的凱茲大吼道。
  「我還沒結束。難道我只是個廢物,大哥一來就沒人肯理會了嗎?回答我,王子護!我是個廢物嗎!」
  王子護以小丑般的動作聳聳肩,用食指指尖輕搔銀色眼罩。
  「那麼你要做一番挑戰,去阻止你大哥實現他說過的話嗎?」
  在熱帶夜晚仍然穿著大外套,被這股悶熱所煽起的火炎已經盡皆熄滅。可是深沉而執著的憎惡餘燼仍然掀起赤紅的火粉。
  「一直在這個世界奮戰的人是我!苟延殘活的人是我!那個男人到底受到什麼苦難?根本不是吧!受苦的人不是他吧!」
  現在凱茲完全明白了。過去他的世界是灰色的,充滿著憤恨。不過這是因為如果看見憤恨以外的事物,他就會陷入悲哀、痛苦與自卑當中,根本沒辦法活下去。只要讓心中充滿憤恨,就不用去看不想看的事物。只要認為這個世界是灰色的,眼中就看不見不想看見的色彩。
  可是葛蘭這顆太陽甚至為凱茲的世界重新帶來光明,讓他再次回想起真正存在的現實與他一直刻意忽視的色彩。而他本人竟然還以為那一切屬於自己,得意洋洋。
  如今,凱茲被人扣著脖子直接面對他最不想看的現實。若是不能重新沉浸在那個灰色世界,未免太過悽慘了。他很想放棄色彩,再次回到那個令人惱恨的灰色世界。可是他有一個雙胞胎哥哥,雖然血肉相同,卻活得高高在上。他非常明白,若是背棄一切逃避的話,他甚至連凱茲都當不成。
  「太了不起了!你們兄弟倆真的是英雄人物。」
  王子護似乎非常感動,再度大聲喝采。凱茲一臉狐疑地看著他,心想這傢伙在說什麼。而王子護就像是刻意表演給凱茲看似的,用手帕在沒有戴眼罩的左眼上輕輕按壓。
  「你是世界上第一個對這場愚蠢行為掀起反抗狼煙的最勇敢魔法使啊。」
  接著這個曾經出賣凱茲,打算把他和葛蘭一起殺掉的惡徒竟然趁此時機向他提案道:
  「請務必讓我們《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給予經濟面上的支援,為你的勇敢出一份力。」
  一種近乎於哀哭的空虛笑意在肚腹下翻湧,擾亂淺利凱茲這男子的心。這群豬玀這次竟然打算要他與那名自稱為兄長的男子交手嗎?先前讓凱茲在這個國家被捕分明也是為了錢,王子護現在竟然還厚著臉皮想對他品評估價。滔滔狂怒席捲凱茲,讓他陷溺在情緒當中,心想這種世界乾脆燒毀算了。凱茲沒有尊嚴、沒有榮譽,也無法壓抑激動的情緒。
  「我值多少錢?當初你們想要殺我而出賣我的時候,究竟是多少錢?」
  雖然夏日炎炎,但是他卻彷彿站在極寒的冰河上,抓住黑色大衣的前襟,緊緊裹住身子。
  王子護從白色西裝的胸前口袋裡拿出一本手冊翻看。
  「以日幣來算是五十萬圓。」
  街市深處染上黎明時分的橘色,凱茲只覺得這裡是永遠不會天亮的黑夜。
  凱茲用葛蘭點開的眼睛注視魔法。有成千上萬道銀弦以他為中心結合在一起,就像是大蜘蛛的巢穴般。銀弦與垃圾、臭水溝、狗屎、不知有什麼玩意兒的陰暗角落,與所有一文不名的廢物、和凱茲最匹配的東西連接在一起。甚至就連王子護這個服膺於經濟力量的怪物,都因為懷著相似的惡意與他連結在一起。
  「是嗎?我值五十萬圓啊。」
  沒想到還挺貴的。乾涸的滑稽湧上心頭,凱茲抖胸大笑。這個世界到處都充滿無邊無際的陰影,為什麼葛蘭還能像太陽一樣自己發光發熱。他不早就知道了嗎?凱茲與那個男人裡裡外外完全不同,就算誤以為自己能夠在天上飛,他依舊只是拋棄在路邊的廢物殘屑而已。不管到哪裡去都不會改變。
  凱茲對一切事物都已經疲憊不堪,但是無以宣洩的憤怒與灰色的憤恨仍然殘留在心中。他覺得要是不抓住這些感情,自己到死都只能不斷向下沉淪。這個答案真是爛透了,可是就算再爛又有何不可?
  「王子護──如果那個男的死了,你願意付多少錢?」




  第四章 汝近似我

  葛蘭‧阿薩雷宣告開戰後,魔導師公館立刻召開因應會議。每次他們以政府機關的身分與各局處聯絡之後,政府都不會提供直接援助,因此必須靠公館自身的裁決解決事端。這不是政府刻意忽視或冷落他們,《公館》的起源可以追溯至平安時代,本身並不依循近代行政機關的規範行動,說起來就像長在人屁股上的毒蠍螫尾一樣。雖然異種器官會獨自完成自己的工作,卻無法與其他部分共同合作。
  有六個人集合在昏暗狹小的會議室裡。專任官的上司,同時也是事務官的十崎京香,與身為實際執行者的專任官《沉默》武原仁、《鬼火》東鄉永光、《魔獸師》神和瑞希與八咬誠志郎,另外還有《協會》的協調官貝爾尼奇。
  直到昨天還待在北海道的八咬誠志郎不曉得為什麼,身上穿著一件藍色的立領學生制服。他和那位人稱熊老師的魔導師所賦予智能的魔法熊學園聯盟似乎展開過一場龍爭虎鬥。
  「啊啊,東鄉老師,我終於空手打贏熊了。」
  「你這傢伙,該不會去北海道玩了一趟吧。」
  會議室門發出吱吱聲打開來,走進一名身穿白袍、戴著銀框眼鏡的男子。溝呂木京也是魔導師公館的特約魔法學者,是魔法研究的第一把交椅。雖然他本人是惡鬼,不會使用魔法,不過也因為這個原因,他的研究態度相當客觀。
  「《荊棘姬》人呢?」
  「因為實驗成功,她已經睡倒了,暫時派不上用場。」
  溝呂木的研究助手《荊棘姬》是一名專任官。仁不清楚這名年紀大約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的魔法學者是如何來到公館的。溝呂木留著像運動選手般的短髮,細瘦的身軀上穿著白袍。打從他剛到這裡來的時候就一直是這副模樣,從來沒變過。
  總是擔任會議主持者的十崎京香用手指在桌上輕敲,告知眾人會議開始。
  「我們先來確認目前的狀況。今天早上四點四十分。大量不具有魔法消除能力的人聽到葛蘭‧阿薩雷經由相似魔術傳來的話語。內容就如發給各位的資料所列。」
  「上面寫『從境界點連結《原型化身》,傳達給全地球不受魔法消除影響的人』,這是真的嗎?符合這個條件的人究竟有幾萬人啊?」
  仁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身為魔法世界顧問的協調官貝爾尼奇很難得地執行他的工作。
  「魔法文明必須依靠魔導師的優秀力量才能運作。食、衣、住、行與動力等,全部都是。不像你們這個汙穢的世界,仰賴道具讓一切自動化。
  既然相似大系的頂峰葛蘭‧阿薩雷存在,你們就該知道要面對的是一個相似大系文明中所有力量皆備的魔法世界。」
  貝爾尼奇從袖口裡拿出鎮靜劑菸斗,一面焦躁地咬住菸嘴一面點上火。
  「在他的眼中只不過是『區區幾萬人』而已。人類的能力有極限只不過是惡鬼狹隘的見識,真正的高位魔導師不是肩負文明的旗手,他們本身就是漫長時光所累積起來的文明。」
  也就是說,一個魔法文明最厲害的魔導師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沒有什麼事情是他們辦不到的。
  「你的認知太誇大了,貝爾尼奇君。正確來說,葛蘭也並非使用整個文明。至少到目前為止,他似乎還沒有用那種腦神經操縱技術干涉他人的人格。」
  溝呂木提出反駁不是為了幫負責實戰的專任官說話,而是因為對方的說法與自己的知識、理論不相符。
  「根據《協會》給我們的報告書,上面寫『葛蘭沒有體會過洗腦術中最重要的,足以徹底讓人心癱瘓的經驗』……唔,這種見解會不會太小看他了?就算他不會使用一般的人格干涉技術,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直接重新接續神經,應該還是可以達到與改寫人格相同的效果。」
  聽溝呂木這麼說來,就會覺得學問好像是為了讓人心不安而存在的。貝爾尼奇說了一句「分析不是我的工作」,口中吞雲吐霧。
  「意思是說……我們要和一整個文明廝殺嗎?」
  諸位戰鬼全都非常明白,決定勝敗的重點完全在於如何消耗敵人的時間,讓對方忙不過來。換句話說,就是不讓對手發揮實力。從規格數據上來看,不論是誰和他對打,幾乎都沒有任何勝算可言。
  「你們要和他相殺的話,我有一個忠告。如果附近有一個身體健康的魔法使,只要沒有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葛蘭可能就永遠不會死。」
  當溝呂木在分析一個功力高強的魔法使時,看起來心情好像非常愉快。
  「我知道相似大系的治療魔術是讓自己的身體條件與健康的魔法使相似化,使傷病疫癒。這會直接影響身體,要是失敗就可能致死,技術越不純熟的施術者越會謹慎為之。可是換個角度來看,這代表真正的高手瞬間就能恢復健康。也就是說,魔法使要是與葛蘭對戰的話,最好的結果也只能同歸於盡。」
  「你應該已經想到對策了吧。」
  「那當然。如果利用現在開發中的新裝備,就算給魔法使使用也能封鎖治療魔術,把他打倒。我已經用《荊棘姬》試過,效果非常卓越。」
  「《宮毗羅》……真的會……引起……海嘯。」
  神和瑞希這句話讓會議的氣氛更加緊張。神和家把相似大系的魔導師稱為式神《宮毗羅》。宮毗羅也就是俱毗羅,是印度神話中的海神。如果用相似大系的魔法辦得到,葛蘭‧阿薩雷也當真『有能力下手』吧。在這個世界裡,還有阿卡德洪水與《聖經》的諾亞方舟等,疑似與魔法有關的大洪水為實例,留下種種跡象。
  或許是鎮靜劑開始生效,貝爾尼奇一邊吐出帶著玉米氣味的煙,話越來越多。
  「在上古時代,我們魔法使偉大的先人為了驚嚇、處罰你們這些惡鬼,不也曾經進行魔法消除無法徹底抹滅的大規模破壞嗎?不過那本來是由許多相似魔導師集合起來,一起降下懲罰的。」
  科學家的分析更加具體。
  「葛蘭掀起海嘯的最佳位置應該是在北太平洋,那裡範圍太廣,不可能全面監視。不過大致可以預測出來,他要把日本列島沉入海中得經過哪些過程。」
  溝呂木在昏暗的房間裡,把他拿來的筆電接到投影機上,一邊繼續說道:
  「直到前陣子的戰鬥……啊,事實上我已經拜託神和專任官盡可能不要用魔法治療葛蘭用魔術造成的傷口,直接過來找我……」
  溝呂木說到一半屏住呼吸,好像在整理腦袋裡的資料。
  「對了,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看出葛蘭魔法的極限了。」
  說完,他把筆電畫面投影在牆面上,畫面中排列著好幾個只有專家才看得懂的數學公式。
  「這是與葛蘭第一次接觸時,他一擊癱瘓神和專任官等人的魔法攻擊。他讓自己手中握著的氧與大氣中相同的分子『相似化』,從呼吸中只抽出氧,瞬間讓人窒息。就是這招魔術就顯出他的極限。」
  看在場眾人沒什麼反應,溝呂木好像覺得很掃興,嘆了一口氣。
  「像他那樣能夠自由自在使用魔法的魔導師,只操縱那點分量未免太少了吧。葛蘭雖然能夠觀測到分子的相似型態,但是要直接控制分子卻超出人類本身能力所及。以圓環大系為例,圓環魔導師雖然能夠控制比分子還更小的電子,但他們操控的電子不是單一個體,而是粗略的電流。在相似大系當中,因為物體的『個別形狀』相似而產生魔法性的關聯,所以使用魔法也會變成必須得一對一進行為數龐大的對象指定。」
  「如果超出能力範圍,那就不能操縱水了吧?你的意思是海嘯不會發生嗎?」
  說到一半被打斷的溝呂木對中途插話發問的仁狠狠掃了一眼。
  「你忘了自己差點被沙海嘯淹死嗎?既然無法直接操縱水分子,我想葛蘭應該會把水分子凝聚成容易控制的大小。以分子來看,要移動僅僅十八公克的水,就必須操縱六乘以十的二十三次方個超大量水分子。可是假設把十八公克的水當作一滴,那就只要凝聚成一邊大約二點六釐米大小的立方體就好了。他只要這麼做,控制起來就會比一兆分之一再分成十億分之一來得更簡單,不用費那麼多工夫。」
  溝呂木平常講話就很快,又需要一點理解力才能聽得懂他在說什麼。這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是一臉問號。
  與魔法學者一起同窗的十崎京香幫部下把內容摘要簡化。
  「溝呂木先生,你是說如果葛蘭事先把想要移動的水凝聚成沙粒大小,操縱起來就能像他在沙漠裡引起沙海嘯的時候一樣吧。」
  「答對了。」
  「那你一開始說把水弄成沙就好了嘛。」
  就像仁用相當概略的方式做出結論之後才終於明白一樣,《魔獸師》也同樣連連點頭。只要看看像這種時候始終面不改色的東鄉永光,就會覺得果然沉默是金。
  「形狀保持相似,意思就是這個水分子聚合體就算受到壓力也完全不會變形。如果是在這片凝固的海上,你也能在海面上行走,正好就像走在沙漠的沙子上一樣。」
  溝呂木解說這項超級大規模的魔術,愉快地展開推側。
  「也不是只有壞消息而已。在之前的戰鬥中,葛蘭從未進行過空戰,由此可以推測相似大系頂多只能飄浮,無法飛天。他自己應該也要走在這片海洋上吧。」
  「Mr.溝呂木說的對,相似大系在空中的機動能力確實很低。在那邊的世界,城鎮的道路都蓋得很短,營造出適合轉移術的空間。」
  「……啊,對了對了。還得說說海嘯的事情。雖然貝爾尼奇君的話題讓我大感興趣,現在還是忍一忍吧。想要讓日本沉入海裡,只要使用先前戰鬥中,把武原君吞沒的沙海嘯相同原理的魔法就夠了。既然武原君之前沒辦法把那陣沙海嘯完全消除,這次的魔術應該也是一樣,對魔法消除的抵抗力很強吧。就算把魔法破壞掉,也只是恢復成一般的水,已經掀起的波濤帶有追溯阻力,不會停止,還是完全具備海嘯的威力。」
  此時牆壁上已經映照出一張日本地圖,畫面中有十個紅點,應該是標示葛蘭可能引起海嘯的地點。溝呂木隨意選擇了其中一處地點。
  「原理非常簡單,葛蘭就是把他引動起來當作起點的水分子當成下一階段的起點,牽引相似的水分子。這和克里薩里斯事件當中用到的魔術相同,都是自我再生產型的概念魔術。這個步驟不斷累積,隨著距離越來越長,他就像推雪球越推越大一樣,讓海浪不斷升高。最後衝擊日本列島的時候,已經納入極大量的海水了。
  光聽說明或許很難想像,所以我試著模擬在沒有任何魔法消除的影響之下,理論上的最大破壞能力。」
  溝呂木一敲打鍵盤,模擬影像中有一陣紅色波紋從起點穿過太平洋。當會議室裡的人發現畫面中每一秒逐漸增加的紅色數字代表的是海浪浪高之時,他們連呼吸都忘了。
  《近神者》引發的滔天巨浪會突破對流層,上升到二十公里的平流層高度。巨浪最後會衝上房總半島,直接橫越半島之後把東京二十三區盡數淹沒。畫面顯示被害人數達到八位數(一千萬人),簡直教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副光景簡直就像在開玩笑一樣,遠遠超出眾人的想像力。眾人的腦袋根本已經麻痺,感覺一點都不現實。
  昏暗的會議室中,仁清楚看見溝呂木京也正在輕輕鼓掌。
  「真是一股『近乎於神』的力量。在沒有魔法消除的世界裡,恐怕不可能阻擋葛蘭‧阿薩雷的破壞吧。一般人根本辦不到這種事。」
  雖然可能會發生一場神話等級的大災害,可是魔法學者卻好像事不關己似的,眼中閃動著光輝。
  「和日本國民的魔法消除比起來,究竟哪一邊會贏呢?真是教人好奇。如此強大的神話傳說級大魔導師,正面對上人數這麼龐大的惡鬼所引起的魔法消除。這件事本身就是紀錄上的世界首例啊。」
  沒有與葛蘭本人打過照面的《鬼火》用力瞪著日本總人口五分之一死絕的預測數字。他把手探入和服衣袖內,雙手交抱。
  「葛蘭這個人行事真的如此徹底決絕嗎?」
  仁是透過步槍瞄準器認識那位把刻印魔導師毫不留情屠戮殆盡的葛蘭的。
  十崎京香排除一切情緒,用眾人最不想聽到的正確答案回答這個問題。
  「葛蘭‧阿薩雷是那種一旦決定目標,就一個勁兒往前衝的人。所以他的邏輯也可以說相當容易理解。
  在他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以『讓魔法世界都能平等利用《地獄》這個魔法實驗場地』為正義,向《協會》宣戰。之後他就只以自己的正義為判斷基準,排除一切妨礙事物,包括許多條人命在內。這種人如果認定在這個世界居民的庇佑下爭搶零星實驗場地的機制本身就是一種『非正義』,那麼之後會如何當然自不待言。只要把我們──也就是他們口中的『惡鬼』消滅掉,就可以盡情讓研究學者進入這個世界。
  如果照這樣解釋,就能說明為什麼今天早上的開戰宣言不是對我們這些敵人,而是只有魔法使聽見。葛蘭真的沒有把我們這些開戰對象放在眼裡。」
  就連異世界人都不敢小覷的冰山事務官因為貝爾尼奇在場,所以說話時慎選言詞。真正的回答是這樣:葛蘭是為了魔法使而戰,就算有幾十億惡鬼因此犧牲,他也毫不在乎。
  聽到這名男子的所作所為,讓《鬼火》發出低嘆。要是換個立場的話,他應該會想和對方好好把酒言歡一番。
  「我聽《人偶師》那傢伙說,那個男人號稱是相似大系歷史上最強的人。我們的對手竟然是個魔鬼嗎?」
  「不是的……不,他不是魔鬼。」
  在座全員都是地獄中人,貝爾尼奇也不得不有所顧慮,話說得支吾其詞、含糊不清。仁只知道一句話可以稱呼那位魔導師。
  「葛蘭‧阿薩雷是一名『英雄』。現在和我們交戰的,是一個贏了能夠改變歷史;即使輸了也可以造就傳說、流芳百世的英雄人物。」
  《近神者》是在完全正常的精神狀態下,舉著魔法使都會鼓掌叫好的正義大旗而宣戰。這種孤身挑戰全世界的壯舉,全然就是神話中的大英雄模樣。這個男人充滿著任何願望都能掌握在手的絕大力量與自信,意志堅定又深具智慧。仁多少能夠了解,為什麼異世界的人會稱呼他為接近神的男人。有誰能夠像他這樣,面對世界昂然無懼、不屈不移,活得如此精彩呢?
  「……《協會》……把那個人……視為…………英雄?」
  貝爾尼奇並沒有回答瑞希的問題,他的沉默完全道出《協會》內部的狀況。
  海嘯的奇蹟或許會被東京都心超過一千萬人的惡鬼消除,葛蘭的挑戰會在魔炎之底被燃盡。但是就算魔法消除讓浪高降到百分之一,仍然是兩百公尺高的巨浪,相當於五十層樓高的超高大廈。如果受害狀況超出一定程度,就算以科學方法無法檢測出魔法的存在,也不可能再瞞得下去。魔法使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必然得公諸於世,保護體制崩潰,將會讓魔法在這個世界迅速喪失容身之處吧。也就是說,不管是《協會》或是《公館》都會失去魔法的恩惠,喪失其存在意義。
  貝爾尼奇摩挲著國字臉下顎。他今天似乎沒空修剪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鬍鬚,滿臉的鬍碴。
  「要是採用目前正準備攻擊葛蘭的計畫還戰敗的話,我們偉大的《協會》也會喪失及時應對能力。保守派絕對會重新抬頭。為了協調各方勢力之間意見所產生的空白時期,很有可能會對地獄的情勢造成致命的結果吧。」
  十崎京香身為鏖殺戰鬼的頭頭,只要得到足夠的判斷資料就不會再有一絲猶豫。仁的童年玩伴手指輕顫,但仍然宣布展開這場非你死便我亡、至死方休的決戰。
  「那麼,在此我判斷結論已定。基於受害範圍可能極大,而且雙方沒有交涉餘地這兩件事,魔導師公館決定在打倒葛蘭‧阿薩雷之前,絕不因為《協會》的意見而改變方針。」
  葛蘭說過這個世界是錯誤的。其實仁自己在國、高中時期也曾經這麼認為。那個接近神的男人憑著他超絕的實力,將那份單純的正義感化為行動。
  可是仁生長的故鄉、他的回憶、掛在祠堂中妹妹的木牌、魔導師公館、御陵甲小學的學生們、在十崎家的溫馨生活,許許多多的物事都存在於這片故土,密不可分。
  到頭來,這個問題根本無關道義。只要葛蘭的大洪水淹過來,所有的一切都會葬送在水底。

  †

  就在此時,梅潔兒正從六年一班教室窗戶望著這個一週之後可能就會沉入海底的城市。她把目光移開後,看著手機畫面,就像在求助似的。今天早上葛蘭‧阿薩雷那段開戰宣言所造成的餘熱還殘留在血液裡。從小到大,旁人也一直告訴少女這個世界是個地獄。每一位魔法使在小時候聽到英雄征服地獄的故事,肯定都曾經覺得熱血沸騰吧。
  可是她現在是『鴉木梅潔兒』,以刻印魔導師的身分活在這個世上。她覺得腳下的世界好像片片崩落,心中感到非常不安。雖然她與葛蘭同為魔法使,可是正因為如此,一想到十崎家、有著好吃可樂餅的站前商店街、在電車內看到的景致、上學時左右兩旁的街道等等一切都會毀滅,她就覺得非常難受,於是又把武原仁早上寫來的信件拿出來看。知道有一個人在關心自己,心中便踏實許多,為惶惶無依的她帶來勇氣。梅潔兒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但也因為如此,主動決定離開的這件事更讓她覺得心情沉重。
  雖然六年一班平常總是吵吵鬧鬧,但是在第一節課與第二節課之間的休息時間,大家似乎還帶著一些睡意,沒有人到處亂跑。梅潔兒的目光轉向窗外,天空與她在沙漠中看到的那片深邃藍色非常類似。在湛藍天空的映襯下,班上的同學們有些人在聊天,也有些拿著手機在打郵件。
  「男歌星當中唱得最好的絕對是────啦!」
  女孩子們在教室後面討論一些聽了都覺得無聊的話題,再說下去搞不好就要吵起來了。在魔法世界裡,自身的才能就決定了人生的成功與失敗。可是地獄卻不一樣,地獄世界的小孩子還真的常常聊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呢。
  武原仁曾經說過:今天人就在這裡的妳可以和六年一班的其他同學一樣幸福。即便他的身分是一個管理刻印魔導師的專任官,任務就是把梅潔兒送上絕路,他卻對梅潔兒這麼說。
  梅潔兒把放在桌子裡的課本與筆記本拿出來。不知為何,她回想起從這裡抬頭看到那個人擔任冒牌老師站在講臺上的模樣,胸口不禁一緊。
  魔導師公館即將與葛蘭展開對決,武原仁也會被派去參加決戰吧。不管派出再強的魔法使,都絕對打不贏葛蘭‧阿薩雷。為了要戰勝《近神者》,不為私情影響判斷能力的十崎京香一定會選擇利用惡鬼的力量。
  正當梅潔兒想著第二節課也會在不安中度過,心中正自惴惴的時候,從背後傳來一句令她大感意外的話語。
  「『絕不認輸』。真了不起,這個願望真有鴉木同學的風格。」
  班長寒川紀子手中拿著梅潔兒應該早就已經收進桌子裡的箋條紙張。
  「……對不起,我看了妳的箋條,因為它掉在地上。鴉木同學,妳一直留著這張七夕箋條啊。」
  寒川同學把梅潔兒當成還不熟悉日本風俗習慣的歸國子女,在這個第一學期當中一直對她非常親切。這個女孩子究竟做了什麼錯事,竟然要被葛蘭沉入海底?
  「不認輸也不算什麼很稀奇的願望。」
  梅潔兒收回那張從紅色色紙上剪下,沒有跟著短竹一起被扔掉的箋條。雖然她是無心的,但是動作仍然像是粗魯地從寒川同學手中抽走箋條一樣。
  「不管是想得到,還是想保護自己最珍惜的事物,這兩件事都是競爭。絕對不能一直屈居下風,而且也沒有人會想輸給其他人。」
  「妳是指中學考試之類的事嗎?」
  寒川同學似乎要去考私立名校。可是如果葛蘭戰勝,別說是畢業典禮,搞不好不到一個星期,整個東京就會從地圖上消失。
  「為了那種日常經驗的累積祈禱有什麼意義?我說的競爭,是指光靠自己的力量也強求不得的事情。」
  「咦──!鴉木同學,原來妳有喜歡的對象啊!?」
  六年一班的頭號悶騷小色女以手掩口,大聲說道。別看寒川紀子在下課時間老是拿著單字本背單字,其實她最喜歡這種戀愛話題了。她就好像泡澡泡太久一樣臉頰紅通通的,如連珠砲地問道:
  「是誰?班上的男生嗎?還是學弟?或是……難道是國中生嗎!?」
  「妳現在好像一隻整張臉埋進飯盆裡的狗。」
  「在教室的短竹上寫這種願望……可是……妳是外國人啊……鴉木同學,在日本也有些人會把戀愛的願望寫在繪馬上。」
  寒川同學在介紹日本的事情時,總是會變成一副怪裡怪氣的假老外腔調。真希望她把這個習慣改一改。可是聽她這麼一說,連梅潔兒自己也變得越來越心浮氣躁,坐立不穩起來。
  梅潔兒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之前她一直盡量不願去思考的大問題。現在仁的身邊只有絆一個人,再這樣下去她就要不戰而敗了。也不知道自己得花幾年工夫才能變得更強、更獨立。她覺得就算自己從十崎家消失,仁好像也能過得怡然自得,心中越來越忐忑不安。
  「……不過呢,我也不介意和妳這個悶騷小色女稍微談一談……打個比方喔,妳有兩件重要的事物說什麼都不可能妥協,然後妳在一件事上爭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會不戰而敗。」
  「……意思是妳有兩個喜歡的對象,但是只能向其中一方告白是嗎?」
  寒川同學實在太異想天開了。幾個側耳偷聽她們兩人說話的女生拉著身邊的同學,小聲說著「腳踏兩條船,劈腿耶」,開始妳一言我一語地竊竊私語起來。
  然後班上成績最優秀的寒川紀子推一推眼鏡,回答出正確答案。
  「這就是妳不對了。」
  「我想問的是如何才能兩邊都贏!」
  「鴉木同學太任性了。」
  「我不是說我知道嗎!人家當然也有錯,到了這時候還喜歡上!可是我一定得去競爭才行。」
  如今的梅潔兒雖然只是個無力的包袱,但是卻有太多珍惜的事物。說實在的,她根本不可能一把抓,應該只能緊緊掌握住其中一項最重要的事物而已。
  「……算了。你們也算是我重要的人,我也會保護你們的。」
  這句話脫口而出,讓梅潔兒的心中有如撥雲見日。想到梅潔兒自己也在『保護』某個人、就算是她也『有能力保護』某個人的話,就感覺自己好像成長了。
  「是這樣啊……我會『保護』你們,就由本小姐來試著『保護』你們吧!各位同學,從今以後,除了我以外再也沒有人能傷害你們了。你們不需要向我道謝。」
  她究竟如何才能實現手中箋條上寫的願望呢?像葛蘭那樣把阻礙自己的人事物全都除掉就『不會輸』嗎?不是這樣的。當梅潔兒離開十崎家的時候,她的希望是不想成為一個拖累別人的包袱。她到現在才深刻體會到這件事其實有多麼困難。就算變得再驍勇善戰,要是惹出什麼事情給老師添麻煩,到頭來還是可能會礙手礙腳地拖累他。
  「……與其要妳來保護我們,鴉木同學,如果妳能更安分一點的話就好了。」
  不曉得為什麼,同學們全都怕得要命,看起來就像被大野狼嗅到氣味的羔羊一樣。梅潔兒看著他們,心中只明白一件事。自己雖然是魔法使,但是並不想走上和葛蘭同樣的一條路。
  她是鴉木梅潔兒,而鴉木梅潔兒就存在於此。雖然她是刻印魔導師,可是讓她有這種想法的真實處所,卻是有老師還有各位同學在的六年一班。這件事讓她覺得胸口一塞。總有一天,這裡是否也會成為她無可取代的重要之地呢?

  †

  從東京坐船大約搖了三十個小時之後,武原仁現在正站在豔陽高照的太陽下,一片無垠大海的海岸邊。小笠原群島中距離這座小島最近的是日本領土最東側的南鳥島。島上荒僻無比,也難怪沒有觀光客來訪。這座島上連停船的碼頭都沒有,甚至必須在淺灘處下船,撥浪走上岸。沙灘上亂七八糟,都是被海浪打上岸的漂流木或是海洋垃圾。只要往內陸走個五十公尺,白沙就已經完全被森林的綠意所掩蓋。
  仁之所以雀屏中選,是因為京香判斷派出魔導師的話太過不利。雖然『公館』手中握有與相似大系戰鬥的訣竅,但卻無法評估最頂尖術者的能力到什麼程度。當冰山事務官認知到在作戰計畫上謀劃不出勝算時,她手中剩下的選擇就是傾盡全力進行短期決戰,以及把魔法使問題的整體情勢變化一同列入考量的長期戰略。她非常冷靜,選擇保留手中可用的牌,先把事情交辦給最少的人員,也就是一名惡鬼專任官處理。而且因為無法準確知道葛蘭會出現在太平洋的哪裡,所以人選不是《鬼火》而是仁。因為他能夠關閉魔法消除能力,讓魔法使利用魔法帶他移動位置。
  在陽光反射下,海上的波光閃亮耀眼。仁遠眺著陣陣波光的彼端。
  「貝爾尼奇這次應該會帶一個真正能夠信任的魔法使來吧。」
  他們已經推測葛蘭為了讓大洪水具有一擊定江山的破壞力,會避開伊豆海脊到小笠原海脊這一帶水深較淺的海底山脈。可是就算知道他會從水深維持四千至六千公尺深的東側,也就是北大西洋洋盆中容易攻擊首都圈的位置襲擊,不巧的是這裡是一片漫漫汪洋,連個像樣的小島都沒有。要從這一大片海域找出一個人,簡直就是痴人說夢。在這個世界裡,就連探索魔法都會被破壞掉。唯一的方法就只能用魔法轉移在概念上脫離到世外之地,等待魔法探索擺脫魔法消除影響,開始生效的瞬間了。
  根據溝呂木的說法,移動之後到海嘯產生之前,最少需要十分鐘的時間。葛蘭不是從遙遠的海域讓力量經由水中傳遞過來,引起自然的海浪。而是用魔法把大海一塊塊剝下堆疊起來,所以能夠創造出超乎常識的大規模海嘯。但是為了引起海嘯,他必須利用把水化為沙粒的魔法,先加工大量海水當成巨浪的起始點。也就是說,得趁他在進行準備的時候迅速趕過去,這種方法雖然被動,但也是最實際的做法。
  仁現在之所以待在這個四周都是一片靛藍色海洋的孤島,也是因為一種非常曖昧不清的理由。只要離起始點越近,在這十分鐘之內能做的選擇就更多。因為葛蘭也能察覺到他們的魔法轉移,所以所有參與計畫的人員都不能依靠魔法,必須搭乘船隻或飛機移動。情況越是緊急就越得慢慢來,讓人根本不覺得日本已經快要沉入海底了。
  負責運送仁的人是搭下一班船過來。這座無人島只有在一些興趣怪異的旅客來訪時才有船,他在這裡暫時也沒什麼事。
  仁在森林邊緣林木比較稀疏的開闊場所搭了帳篷之後就越發閒著沒事做。為了預防萬一,他在地上挖了一個淺淺的洞,把食物與飲水放入其中,然後再鋪上撿來的樹枝,避免野生動物翻食擾亂。然後仁開始思索與葛蘭之間的戰鬥還有六年一班的工作,他把暑假前的學習紀錄表以及個人面談全都交給祖師堂老師處理;另外又思考絆以及童年玩伴京香的事情,以及之前把銀弦纏繞在小指頭之後,像逃跑似地用魔法轉移離開的梅潔兒。對仁來說,這些事情都非常重要,一件都輕忽不得。時間還不到中午,百無聊賴之下,他決定動手清理沙灘。
  仁拾起木枝捧在懷中,在海浪來回輕拍的狹小海岸邊留下一道道腳印。那個接近神的男人是否也同樣在這片大海某個沒有觀光客造訪的地方,傾聽碎浪擊岸的聲音呢?看著極為遠方的滄海在太陽的照射下反射出粼粼波光,仁在心中想著。
  紅色尾巴的海鳥展開一對白色翅膀,在輕風白雲之間悠然翱翔。他耳邊只是聽著海風與浪濤聲,好似逐漸墜入淺淺的睡意當中。
  一艘漁船拖著低沉的引擎聲從小島背後轉出來,不曉得是開錯地方,還是真的要到這裡來。那艘船開到仁的眼前,停了下來。
  明明還遠在海面上,漁船邊卻放下一艘四人乘坐的橡皮艇,根本就是有意要讓小艇被海潮漂走。男人驚得忘了一切,愣愣地凝目看去,在魔導師公館與十崎家裡熟到不能再熟的三張臉孔排列在一起,正在揮動白皙的手臂。
  根本就是熟人。

  「呃……大家說要一起去旅行,當作小梅的生日禮物。」
  乘坐橡皮艇上岸的三位女孩之中,站在正中央的倉本絆提著大包包,臉上也掩不住尷尬的表情。她身上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可愛無肩帶洋裝,大膽露出肩膀。剛才走下小艇的時候她似乎差點跌跤,手上拎著純白色的涼鞋。
  「期末考的考卷也已經發回來了。反正如果洪水來了,也顧不了成績。我們就想說乾脆馬上出發。」
  「…………趁現在……好好……玩一玩。」
  《魔獸師》神和瑞希一身溼淋淋地跟在絆身後。她嫌船槳划船速度實在太慢,乾脆跳下海直接推船。
  「妳怎麼好像一副期末考確定要補習的態度!該不會……為什麼連小絆都把臉撇開?」
  瑞希拿起沉甸甸的冷藏箱與行李,鼻子抽了抽,好像在嗅聞空氣中的氣味。綁在頭上左右兩側的亮麗黑髮往下垂,還在一直滴水。被海水沾溼的襯衫緊緊貼在身上,隱約透出她那有如石灰一般,比絲絹更加白皙的肌膚。
  「…………那裡。」
  真不曉得她的嗅覺到底有多敏銳。瑞希找到帳篷的位置,在沙灘上邁開步伐。
  「那我也去搬行李。」
  「不是,什麼『搬行李』……」
  先走開的瑞希就像是一隻不放心的小狗,回過頭默默看著絆。一看到絆對她揮手,《魔獸師》似乎很高興,踏著白沙往帳篷跑去,然後又回頭望。
  獨自留在仁面前的梅潔兒穿著印有南國花朵的夏威夷風格短裙,白色的吊帶背心在胸口繡滿了蕾絲小花,十分優雅。怎麼看都像是三人當中最費心打扮的,配上少女含羞帶怯的表情,看起來可愛的不得了。
  「我、我可不是因為想來才來的!我們又還沒真正和好……」
  身高只到仁胸口處的魔女開始發起脾氣來,綁著寶藍色緞帶的長髮跟著她的動作輕擺。仁覺得該說些什麼,可是一想就覺得害臊萬分,反而更接不下去。
  「那條緞帶很好看喔。」
  「只有緞帶而已嗎?」
  緊蹙的雙眉瞬間放鬆,眼眸中訴說著滿滿的不安。
  「………不,不是的,把剛才那句話忘掉!就算你盡說好話哄我,還是改變不了真正重要的大事。」
  梅潔兒或許也知道自己口中所說是一回事,可是表現出來的態度根本又是另外一回事,紅著臉把目光移開。
  她表現出的這種羞澀讓仁覺得很新鮮,連他都不曉得該如何是好,臉上熱了起來。
  「感覺真奇怪。我覺得我們應該已經相處很久了,但是又好像是第一次像這樣面對彼此。」
  「那當然啊。不管是到海邊來,還是關係搞得這麼僵,都是第一次嘛。」
  「不要緊,我現在也是一樣心臟伴评亂跳。雖然平常我們總是膩在一起,覺得很理所當然。可是一般來說,剛認識兩個月的話,都是像這樣什麼都不了解,心裡覺得很不安。」
  梅潔兒現在就在身邊。仁心想,她如果還能對自己笑一笑,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還有,怎麼說呢,妳的一身打扮都很好看,非常可愛喔。」
  「…………竟然用甜言蜜語勾引學生,你想做什麼?」
  小學生與老師彼此對視,兩個人滿臉通紅。這種畫面實在不太能見人。貼心的絆已經很識相地先走開了。
  「難得來了,要不要游個泳?反正這裡有大海嘛。」

  †

  先前一個人的時候還沒感覺,和梅潔兒她們會合之後,仁才覺得南方島嶼的太陽竟然如此耀眼。這可能是因為陽光照在身旁人兒的身上,把她們的肌膚照得閃閃發亮吧。
  《魔獸師》神和瑞希的泳衣是特別訂製的連身泳裝。白底點綴的橘色與紅色南國花朵不是用印製,而是人工彩繪上去的。這世界上大概也找不到幾個像她這樣,如此適合「美麗動人」這個形容詞的人了吧。她的身體從適度隆起的胸脯到小腹,描繪出柔美的曲線,直到腰身更達到登峰造極的美感,彷彿為了追求極致的勻稱而出賣生命一般。四肢優雅端整,修長得恰到好處,而且線條完美,感覺一點都不像是由筋骨血肉組成的造型物。雖然泳衣的布料不多,卻不帶有一絲邪慾,只有一種有如名匠神品般的高貴之美吸引他人的目光。
  「……這樣……會不會很奇怪?」
  最姍姍來遲的絆則是穿著一件純白的比基尼。上半身和她的衣服一樣是無肩帶抹胸式胸罩,搭配一件造型簡單樸素的三角短褲。
  雖然仁告誡自己不能亂看,不過之前在十崎家的時候他就覺得很大,現在絆換上了泳衣之後存在感更是無比凶猛。無論是豐滿的胸部、肩膀、以一個高中生來說線條簡直完美到過火的蠻腰、有些豐腴的臀部,以及看起來非常柔滑有彈性的大腿,全身上下每一處曲線無不柔美玉潤,以不同的角度反射豔陽,在胸脯下方與雙乳之間落下深深的陰影。真讓人想一直欣賞那身泳衣裝扮,怎麼樣都百看不厭。
  「妳穿起來真的很好看喔,小絆。」
  梅潔兒或許是上游泳課的時候習慣了吧,她最快換好泳衣,站在仁的身旁感佩地說道:
  「感覺好像必須用手還是什麼東西在底下托著才行………老師,你在想像什麼?我還是第一次見識到有人看女孩子的身體看到流鼻血。」
  冷若冰霜的眼神突如其來地刺在仁身上,他慌慌張張摸了摸鼻子底下。根本沒有流血。
  「………………整張臉垮成這樣,摸起來一定很方便吧。」
  梅潔兒在仁身旁鼓著腮幫子,身上穿的是一件柔彩顏色的比基尼。她的體態還不具有女性的肉體美,身體線條從尚未發育成熟的骨盆直接往上延伸;與其稱之為曲線苗條,倒不如說是纖細單薄。最引人目光的,無疑是她身上那片完全沒有晒黑的雪白肚腹。因為小學的泳衣是連身式,因此晒成健康小麥色的部分與白皙小腹的膚色差異讓人一目了然。仁也有些覺得不知該往哪裡看才好。
  插圖007
  「老師明明說想看我的泳衣,結果真的穿上了,為什麼第一眼還是看胸部?」
  「別講得這麼難聽。妳的泳衣在學校已經看過好幾次了,我只是覺得小絆她們穿泳衣的模樣看起來有點新鮮而已。」
  「人家早就說過了,穿比基尼的話晒痕會很明顯嘛~~」
  絆似乎有點按捺不住想要摸摸梅潔兒的頭,帶著憐愛不已的眼神看著她。
  穿上比基尼泳衣就能輕易展現出健康活力的美感。就這一點來說,梅潔兒可是千中選一的人才。她穿上這件有些冒險的泳衣,不知為何看起來頗令人莞爾。
  絆愛照顧人的毛病又發作起來,似乎再也忍不住。她彎腰幫梅潔兒把緞帶重新綁好,低下的上半身映入眼簾。特別是輕盪的胸口處,讓身為男人的仁在剎那間感到無上的幸福。小魔女冰冷的視線從撐起泳裝的圓潤乳房之後緊盯著仁看,讓他心臟都快停了。
  「老師?」
  「對、對了,梅潔兒!妳來這裡之後,是第一次到海邊來吧。我們一起去游泳吧!」

  短短一個小時之後,仁筋疲力竭地癱倒在海岸上。
  「先前明明坐了一天多的船,怎麼還這麼活蹦亂跳。」
  他對十多歲年輕人的活力感到有些敬佩。還是說因為抽菸的關係,讓他體力變差了嗎?
  仁受到浪濤聲的吸引抬頭仰望,無邊無際的藍天透出些許黃光,感覺好像能夠縱身飛進天空一樣。
  他撐起憊懶的身軀,呆呆地望著絆與瑞希兩人一邊嘻笑,一邊互相潑水玩耍。欣賞泳衣的美態讓仁沉浸在幸福裡,他試著找個藉口告訴自己的理性,她們之所以能夠以熱情與多到滿出來的活力正面抵抗盛暑,完全是因為年輕或是堅韌。他竟然希望這種悠閒的時光能夠永遠不要結束,實在是太過鬆懈了。
  「老師,我覺得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才會真正考驗他有多少自制力。」
  聽到學生嘆息地這麼說道,解放的心情立即緊繃起來。
  「抱歉,我不應該太放縱。」
  「男人真的很沒用耶,老是受到當時氣氛的影響,就是因為這樣才教人不能相信。難道老師不想和我和好嗎?」
  女孩子搬出一套讓人完全無法反駁的大道理壓住男人的脖子,讓他完全抬不起頭來。她到底是向誰學到這種方法的?仁想要找個話頭讓一招就中斷的對話繼續下去,可是梅潔兒不予理會,走向鋪在沙灘上的海灘墊,招招手說道:
  「既然難得到海邊來,我就給老師一個挽回失分的機會。」
  小魔女從手提包中拿出一個黑色小塑膠瓶,沒想到她連這種東西都帶來了。
  「老師你來,把這個塗在我背上。」
  那是一瓶防晒油。
  梅潔兒把那個有些老掉牙的海灘必備小玩意兒塞在仁手裡,一下子就趴在海灘墊上躺平。
  少女穿著泳衣的身體沐浴在豔陽中,展現出強烈的色彩對比。包裹在泳衣布料下的骨感身軀還沒有女性的柔和曲線,凸起的部位在陽光的照射下一片雪白,微微的凹處則蘊涵著淡淡的陰影。在這當中,有一處最吸引人的目光。
  ──在鴉木梅潔兒的背上有一道《協會》烙下的刻印,證明她的罪人身分。
  仁的呼吸頓時停止。
  回想起來,在淺利凱茲越獄的那天早上,梅潔兒跑到仁的公寓房間來幫他做飯的時候就一直是這樣子。小魔女在有游泳課的日子會先把泳衣穿在衣服底下,然後再去上課。仁覺得自己真是窩囊,竟然沒發現其實那並不是她偷懶。即使梅潔兒把背上的刻印當作祕密,沒有告訴同班同學,但是在上課之前她還是得和大家一起換泳裝。
  仁拿著裝有防晒油的小瓶子。此時此刻,他既不能逃避,也不能插科打諢地敷衍過去。梅潔兒鼓起勇氣穿了一件無法隱藏背部的泳衣,而且還很有心地特意帶防晒油給他。對於她的勇氣與心意,仁不能置之不理。
  「那我要塗囉。」
  仁把防晒油擠在手上。少女裸露的背部刻印就在眼前,等待他的撫觸。其實仁真正犯下的錯誤不是和梅潔兒分道揚鑣,而是他太過遲鈍,不知道少女現在心中的想法。竟然對這麼天經地義的事情一直置若罔聞,讓仁不禁再次對自己感到憤慨。
  所以仁伸手撫觸了她。這麼嬌小的身軀竟然承受著殘酷的命運,每當仁感受到她的身體,就讓他的胸口一次又一次緊緊地揪在一起。可是其實最重要的,是她現在就在這裡。或許再也沒有其他事情,比手指上感受到的真實觸感更加沉重了。
  平時總是自信滿滿的少女不安地抬頭看他。
  「看起來會不會很奇怪?」
  「還好傷口都完全不見了。」
  梅潔兒羞紅了臉,點頭道:
  「老師身上留下好多傷口,要不要我幫你清除掉?」
  「不了,我無所謂。這些都是我失敗的痕跡,與其每次清除掉,倒不如留下來,下次就不會受到致命傷。」
  真正的原因其實還不只這個。
  仁的手指沿著肩胛骨滑過,把防晒油抹在細緻柔滑的肌膚上。當他的手指撫上稍微晒黑的頸項之時,梅潔兒有些羞澀地撩起長髮,方便他塗抹。
  「沒有什麼感想嗎?」
  「不,我只是覺得妳真的滿辛苦的。」
  少女肌膚底下略有些肌肉。這是因為她利用自己嬌小的身軀與敏捷的速度,彌補圓環大系防禦力低下的弱點。她的手臂雖然纖細,但是背部與腰腿都像芭蕾舞者一樣,練出了柔韌的肌肉──就連腹筋應該也一樣吧。
  「妳的背部應該是全班裡最有男子氣魄的吧?」
  「既然這樣,那就趁現在好好看一看,因為那裡平常不太能見光嘛。」
  過去曾被誤認為是魔女印記的複雜黑色刻印微微輕顫。這道刻印無論梅潔兒歡喜或是悲傷的時候都絕不會消失,也是一個當刻印魔導師變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時,用來辨識身分的印記。而且還是一道顯示出少女與仁他們『有所不同』的異邦人標誌。仁的手指好像僵硬似地動彈不得,胸口中的心臟狂跳不止,連他自己都覺得很丟臉。
  「老師,你摸摸。」
  在這道輕柔呼喚的催促之下,他的指尖輕輕畫過。
  仁的眼中泛熱,不曉得這是悲傷還是痛苦,也不明白是不是對不在眼前的某人感到憤怒。他只是一心希望如果沒有這東西該有多好,把手放在上面,好像想要遮掩住似的。那道刻在少女還留有晒痕的雪白肌膚上的刻印就在仁的手掌底下。
  少女修長的睫毛顫巍巍地抖動著,從喉嚨深處擠出令人難過的話語。
  「對,那就是我。千萬別忘了。」
  梅潔兒閉起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好像在用心體會那觸感般。接著她粉紅色的嘴脣泛出一絲笑意。
  她把額頭抵在沙子上,低低輕笑。
  「老師,你平常總是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怎麼今天這麼溫柔?」
  仁只是看著澄澈無瑕的藍天與無邊無際的大海。
  「我想在晒太陽的時候,我們應該能夠好好聊一聊。」
  「……老師真會耍心機。」
  在視線的另一端,潛入海裡的瑞希從下方用頭一頂,把絆手中緊緊抱住的海灘球搶走,簡直就像是一隻海豚一樣。
  在這個不起風卻陽光四射的世界裡,耳邊只聽到悠然的浪濤聲。
  「明年夏天我們再到海邊來吧。」
  「這樣啊……如果活下來還有這種獎勵,讓人稍微有點期待呢。」
  梅潔兒說了這些話,發出輕笑,背部抽動幾下。少女原本因為迷惘而搖擺不定的眼神含笑,宛如眼前一片晴朗。就連仁也跟著噗哧笑了出來。雖然要活到明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至少現在他們能夠期待相同的未來。
  「我有好多話想和老師聊。」
  「我也有很多事必須告訴妳。」
  說著,這兩個一切都要從現在開始的人眼神交會。在小魔女離開十崎家之前,曾經說過不想成為拖累人的包袱。可是梅潔兒非但不會礙手礙腳,反倒是仁不能沒有她。對她來說,問題已經解決了嗎?仁雖然心中掛念,卻問不出口。可是梅潔兒似乎覺得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才是最重要的事,一開口就切入核心。
  「老師,你喜歡我嗎?」
  為什麼她會喜歡上自己,對仁來說這或許是一輩子都解不開的謎。無論何時,一個人喜歡上他人的理由總是難以理解。可是現在時候到了,就算要放開偶然得到的寶物而失去她,仁也不能再含糊帶過。梅潔兒獨自奮戰之後表露心跡,身為大人的他已經不能再苟求安逸。
  「我把妳當成自己的家人看待,並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就算再過五年、十年也不會改變,我還是覺得要好好保護妳、不能沒有妳。」
  但是事情卻超乎他的想像,並沒有那麼痛苦難熬。少女爽朗地說道:
  「好吧。既然這樣,我還是要變得更強,總有一天會把老師扭倒在地,然後得到你。老師一定會趴在地上,像看著太陽一樣抬頭看著我。」
  仁好不容易才拋棄一件欺瞞,下了好大決心才說出口的答案,竟然粉碎得七零八落,讓他忍不住站起身來。
  「等等,這是為什麼!?」
  「我很討厭葛蘭‧阿薩雷,不敢相信竟然有人隨便就能下手殺人,也覺得他那種目空一切的態度讓人很火大。都已經三十歲了,多少忍一忍嘛。」
  小魔女把全世界與戀愛放在相同的標準上,清楚明白地說道。
  「可是我覺得只有一件事他做對了。哪怕不惜把阻礙者全部制伏,也必須得到自己想要的事物。我們原本就不一樣,因為找不到彼此能夠滿意的歸宿,所以分離。這麼做確實對自己說得過去,也是正確的選擇。不過放棄想要的事物也是一種逃避嘛。這件事比任何道理還要重要,我要把自己想要的兩件事物都拿到手。」
  葛蘭的宣言哪裡讓梅潔兒產生共鳴,完全是由於她本身的資質。這已經超出一般魔法使的普遍情況,仁認為或許是因為他們兩人在個性上有微妙的『相似之處』,才會「同性」相斥吧。
  梅潔兒拍拍海灘墊,臉上的笑容隱約可看出她隱藏在心中的危險念頭。
  「老師你躺這裡。首先就是讓我把防晒油抹遍你全身,給你一個難忘的回憶──啊,怎麼跑了呢。我想離開的時候,你明明還那麼拚命地追著我不放。要是你能再坦率一點──人家不會弄痛你的啦!」

  †

  大海染上夕陽的色彩,輕浮微沉的波浪編織出一塊暗黃色的綢布。
  因為所有人都只帶了手電筒,所以在天色暗下來之前就已經用過晚飯。仁把他先前撿來的海灘木枝當成柴火,燒烤絆她們用冷藏箱帶來的肉品與青菜,開了一場小小的烤肉宴會。因為不能用海水清洗烤肉網,所以他們先把網子連同紙盤一起扔進垃圾袋裡,暫且算是清理完畢。只要把葛蘭的事情解決掉,回程時請梅潔兒帶他們用魔法移動,一下子就能回到十崎家去。
  「老師,我們和好的第一件事:我要你對我做一件很過分的事情。」
  梅潔兒一邊吃著神和瑞希從森林裡採來的野生鳳梨,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過分的事情是指什麼?」
  「應該有啊。找到對方的弱點,然後不斷刺激個沒完,直到屈辱心凌駕於憤怒之類的……」
  絆一邊把新鮮多汁的水果片片切開,懷著歉意說道:
  「不好意思喔……小梅,牛奶喝太多是無所謂,可是我希望妳能把做菜要用的分量留下來。」
  「……沒想到……妳這麼沒用。」
  兩個女高中生的態度雖然不算疾言厲色,但是卻重創梅潔兒的心靈。
  「妳、妳們兩個就免了!還是說妳們對我有什麼意見嗎?」
  一臉赤紅的小魔女把手按在平坦的胸口上。
  「像開班會的時候那種大家一起欺負人的方式才愉悅啊。獅子會把摯愛推下山谷,享受牠拚命爬上來的哭喪模樣,然後再推牠下去喔。」
  真不想生在這種獅子族群裡。
  飯後收拾已畢,隱沒在海平面的太陽用金黃色的晚霞擁抱天空與大海。仁把帳篷讓給絆與梅潔兒使用,在附近的樹上綁上吊床。她們每一個人都帶了足足有一整個皮箱的行李,結果因為要到南方小島來,所以只準備了吊床。說實在的,仁認為她們真是太小看野外生活了。
  仁獨自一人用衛星手機向《公館》進行定期聯絡。這個區域與東京有一個小時的時差,現在既然還沒完全天黑,京香或許還沒下班吧。
  仁的童年玩伴好像早就在等待,手機只響了一聲就接了起來。
  〈小絆和小梅呢?〉
  「神和在島內找到湧泉,她們都去擦身子了。」
  這裡雖然沒有淋浴間這種方便的東西,不過她們似乎覺得如果不把海水的鹽分洗掉,身上就不舒服。因為《魔獸師》也一起去,所以仁也不擔心。
  〈那你現在在偷看啊?講話可得小聲一點才行喔。〉
  「……妳在喝酒吧。」
  〈猜對囉~~反正呢,今年已經確定沒有暑假可放了。要是不喝點酒,這些個鳥事情誰幹得下去。〉
  她已經完全喝高了。太陽才剛下山就喝酒,證明她現在的狀態不用酒精麻痺自己就沒辦法睡覺。在葛蘭事件發生的這兩週內,已經有超過兩百名刻印魔導師死亡。確認所有死者的身分、製作文件然後在火葬場把遺體火化。京香必須參與所有程序,精神狀況可能已經快要受不了了。
  〈仁,現在立刻把夏天帶來給你可憐的京香姊姊。你人都在南方島嶼上了,幫這點小忙應該不算過分吧。〉
  仁抓起在身邊沙灘上爬行的小螃蟹,讓牠在電話上輕刮。他莫名覺得一陣好笑,忍不住大笑起來。
  〈看你這樣子,好像已經和小梅和好了。〉
  「問題本身還沒有解決,不過我覺得我們應該可以一點一點拉近彼此的距離。」
  〈對了,小絆她怎麼樣?〉
  仁覺得很詫異,為什麼京香會突然提起絆,不過還是把絆到這裡來之後的狀況告訴她。京香淡淡地說道:
  〈是她把神和專任官與小梅帶去你那裡的。你瞧,因為對抗葛蘭的戰鬥指派給你,所以其他專任官都各自去進行其他工作了,不是嗎?
  所以那孩子就說要去找你。這樣一來,還在負責保護小絆的神和專任官也能跟著去,連帶著也能把她管理的小梅一起帶去對吧?那孩子的內心果然堅強,她自己明明也不好過,竟然還主動跳進來參與。〉
  「為什麼要讓她涉險!」
  在仁的腦海中閃過一絲焦急。萬一絆有什麼三長兩短,他真不知該如何向死在自己手中的倉本慈雄交代。《協會》沒有阻止這個時隔六十年後重現世界的再演魔導師,也就是說,就算絆和葛蘭一起從世界上消失,他們也不在乎。
  〈小絆是再演大系魔導師的事實不會改變,神聖騎士團也還存在,就連幻影城也照樣留著。就是因為一切都還沒結束,所以她才去思考,一點一點地茁壯。〉
  女孩子在無論何時總是會深思未來,走在自己前方。這一點讓仁感到非常自慚。在電話另一端的童年玩伴從前也是這樣。
  〈這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捲入一場生死交關的戰鬥。換做是仁,你能幼稚地說那些事非你所願,所以和你無關嗎?〉
  「真是服了,她什麼都沒對我說啊。」
  〈那當然啊,她已經是個高中生了。〉
  這讓仁回想起愁苦、甜蜜,以及難以抑扼的痛楚。這是因為他和京香以前也是如此。
  〈照這樣子,小絆會被神和專任官搶走喔。〉
  「她們真的是很親密的好友,這種彼此依賴的關係很少見呢。」
  或許是受到瑞希的影響吧,絆慢慢地更加堅強,逐漸接納魔法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而神和家的當代家主也在與絆結交之後,情緒表現得越來越有人味。她們現在或許是剛交好之後感情最親密的時候,但是這兩個人相處在一起,對彼此都有正面影響。
  〈啊,對了。今天我已經請人把溝呂木先生對葛蘭用的裝備拿過去,聽說半夜一點左右會到達。〉
  童年玩伴說該講的事都講完了,便掛斷電話。現在這時候京香卻獨自一人,讓仁心中湧起深深的哀愁,回頭遠望大海。沉暗的浪濤此時已經化為懾人心魄的黝黑,眼前一片混沌。

  †

  這天晚上,倉本絆在雙人用的帳篷裡聽著海浪洗岸的濤音。聽說除了他們之外,周遭數百公里都沒有其他人存在。但是這種徹底的與世隔絕不但沒有讓她感到不安,反而還有一種莫名懷念的感覺。
  雖然手電筒已經關掉,伸手不見五指,但是這個連腳都伸不直的窄小帳篷因為空間狹小,因此無論聲音或是氣息都能清楚感覺得到。
  「小梅,妳和武原先生和好了嗎?」
  少女撐起身體,在透著星光的帳篷上落下一道影子。
  「不曉得。或許之後還能恢復到以前那樣的關係,也有可能會一直尷尬下去。主動離開老師身邊是一個很沉重的選擇,我想應該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事。」
  「小梅真的好了不起喔。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和妳比起來更幼稚許多。」
  雖然兩人相識之後才過了短短一個月又多一點,但是黑髮小妖精的確正在慢慢成長。絆的魔法剛甦醒的那一天,她在東銀座第一次看到的梅潔兒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只是緊緊抓著仁的手臂不放。可是現在少女已經了解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與不同,她落在帳篷上的影子看起來已經有大人的模樣了。
  「我已經決定要『保護』學校裡的同學。這樣一來,我也稍微覺得自己還有點價值。」
  梅潔兒說著,露出她最深情款款的眼神。只有在訴說著絆不認識的仁之時,她才會流露出這種眼神。
  「這件事不要告訴老師。我告訴妳喔……我已經稍微了解為什麼老師想保護我了。只要身後有人在的話,就算我倒下了也不代表結束,感覺自己『沒有輸給對手』。老師不是因為我不中用才把我護在身後,而是因為這樣能帶給他勇氣,所以他才會這麼保護我。」
  說完之後,身繫著最真實羈絆的小魔女把眼睛閉上,好像在反覆玩味這件事實一樣。
  絆認為,不管哪些事情辦得到或辦不到,願意為他人貢獻自身力量的人絕不會是什麼『包袱』,因為那個人一定能夠對他人有所幫助。
  「如果武原先生知道小梅妳這麼為他著想,一定會很高興的。不跟他說嗎?」
  「不行。哪一天我要讓老師看到我突然變成一個非常出色的大人,大大嚇他一跳。我覺得老師他啊,一定是那種非常不擅長應付突發狀況的人。」
  梅潔兒說完,露出鬼靈精的表情暗暗竊笑。這個問題肯定沒有那麼間單,光是這樣就能迎刃而解吧。梅潔兒當初離開十崎家的決定絕非輕率。但是就算沒有完美的答案,她們也可以好好地面對彼此。
  「妳為什麼這麼高興?我們又不是妳渴望得到的真正家人,再說我對妳也『絕不認輸』喔。」
  不善表達的少女低聲地喃喃說道:
  「可是……如果萬一……不對,我是說億一或是兆一……就算絆得到了老師,我也不介意當妳的家人。」
  不久之後,梅潔兒就要緊緊跟隨在武原仁身邊,前去挑戰極為強大的敵人吧。她知道生還的機會渺茫,所以連這種話都說了出來,好像在向絆交代後事一樣。激盪的情緒如排山倒海般湧上心頭,絆渾身劇震,連呼吸都為之一滯。她找到梅潔兒的小手,用力抓住。
  「我也是一樣,非常喜歡小梅。如果武原先生喜歡上小梅,我也絕對會祝福你們。所以我們彼此都要坦白喔。」
  這或許只是一個不現實的約定,無法明確描繪出『終有一天將會到來的結局』。但是對現在的絆來說,這個約定就是她的寶貝,更甚於一切。
  在黑暗中,絆訓斥自己。雖然牽住的手所傳來的溫暖撫慰了她的心,但是實際上她卻一事無成。
  「我雖然是個魔法使,可是沒辦法像小梅一樣呢。」
  一個多月前還是個普通女高中生的絆,現在仍然在顫抖。雖然她早就明白把其他人帶來這裡代表什麼意義,可是一股寒氣卻不住地從腳下竄起。一想到這個年紀幼小的女孩隨時都在抵抗死亡與危機所帶來的這股寒意,綷就覺得心痛如絞,用雙手包住握在手中的梅潔兒的柔軟小手。
  「小梅太了不起了。」
  「我要睡了。」
  年紀比絆還小五歲的少女害臊地鑽進睡袋裡。絆自己也因為搭船移動,然後又在海邊大玩特玩,累得筋疲力盡。她的意識就像沉入無底泥淖一般,一下子就墜入夢鄉。

  蔚藍的波濤是一片地獄。放眼望去看不見陸地,沉淪的話底下就是無盡深淵。
  灰濛濛的陰暗天空下,兩名男子在海面上相對而視,身上的衣服就像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旗子。狂風劇烈地吹打在汪洋大海上,掀起無數海浪,雨水更在海浪上點出上兆的波紋。站在惡水上如同立足於堅硬地面的是,一對走過了漫長道路的兄弟倆。
  遭到放逐,有如寒冬旅者般在地獄深淵受盡摧折的弟弟如果無法克服這一關,他就會沒命;而哥哥一直走在通往至高境界的孤獨道路上,如太陽般的眼眸中沒有一絲迷惘。
  仁滿身是傷,已經沒有任何力氣靠近那兩名魔導師了。戰場上唯一的惡鬼為了讓逐漸模糊的視線重新恢復,閉上了眼睛。
  在大雨的另一端,接近神的男人以沉穩但充滿威嚴的口吻說道:
  「──弟弟,現在的你和我『相似』得令人驚訝。」
  站在仁的身體前方的超高位魔導師────身體的、仁已經動彈不得的身體的、漂浮在海上隨浪搖擺的身體的、被閃亮的光劍刺穿胸口、皮膚被鮮血沾溼的身體的、靜靜沉入海中的身體的、已經失去生命的身體的──────────────────
  然後倉本絆尖叫著醒過來。不曉得睡了多久,一股真實的溫熱包裹著絆不斷劇烈抽搐的手,這次是梅潔兒握著絆的手。
  「絆,妳怎麼了?」
  「啊哈哈,什麼事都沒有啦。最近常常作惡夢,可能因為這陣子一直都這樣,所以有點睡眠不足吧。」
  梅潔兒打開的手電筒照著帳篷頂。這次周遭不是一片黑暗,讓梅潔兒發現了絆的臉色表情,小魔女拚命用力搓揉絆冰冷的手。
  奇蹟無時無刻、永無止境地一直考驗著絆。
  她窺見的不是夢境,而是武原仁將會喪命的現實。
  倉本絆的魔法再演大系把這整個世界當作一本巨大的『書』加以觀測。出現在她的幻覺裡那時時刻刻不斷變化的《文字》就是人類本身。再演大系可以一次又一次,無限制改寫當中已經確定(過去)的部分。
  再演大系就是像這樣對過去造成影響。但是不曉得為什麼,絆很清楚這場噩夢不是過去,而是《未來即將發生的事情》。
  「我不要緊,小梅好好休息吧。」
  雖然嘴巴是這麼說,但是她卻希望有人扶持,用力抓著小魔女的手不放。梅潔兒比絆看過更多生死,手掌並沒有不堪地發抖。
  絆正把自己口中所說「當成家人看待」的少女一步步地推上絕路。
  在那個看到仁屍體的惡夢中,梅潔兒並沒有在仁身邊,所以絆認為只要把她帶來應該就會有所改變。就只是因為這個理由而已。
  「拜託妳……不要離棄武原先生。」
  喉頭湧上的苦澀幾乎讓絆反胃欲吐。
  關於魔法的事情,她都是找好友瑞希商量,所以這次也找瑞希討論,而瑞希也贊同她。但是為了拯救武原仁的性命,受到牽連的不是她本身,而是這個小女孩。即便少女沒有出現在預知夢當中,說不定只是因為她早就已經沒命,沉入海底了。
  「說什麼啊,難道妳以為我這麼冷酷無情嗎?」
  梅潔兒總是如此單純又堅強。
  要是把惡夢的事情告訴她,小魔女知道『老師』遭遇危機,絕對會失去冷靜。少女一定會想要犧牲自己,為刻印魔導師這痛苦的命運打下一個她認為合適的休止符。絆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就算把事情說出來,也只有自己能夠放下重擔,獲得解脫而已。
  「我也在這裡。就算發生海嘯還是任何狀況,我絕對不會逃避。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一直和你們在一起,好嗎?」
  沒有幻影城或是《極點》的輔助,絆無法百分之百控制魔法。就算想學,也沒有人能教她。事實就是,絆就連一點不幸都無法避免,更別談想要實現自己的想法了。
  這讓她覺得自己真是沒用。

  †

  武原仁一開始還以為他在黑夜的森林當中看到鬼了。
  整片夜空到處都是星光點點,多到根本無法分辨星座,更顯得夜空遙遙無邊際。星星的數量與亮度都和東京仰頭看到的截然不同,彷彿化作一道道不會落地的銀白雨滴,永遠停留在天空中。
  一張灰色的臉龐出現在熱帶森林的深處,就像是黏附在這個純淨無瑕世界裡的汙漬。
  「如果我看到的不是幻覺,那真是好久不見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武原仁把梅潔兒兩人安身的帳篷交給神和瑞希保護,來到大約三百公尺遠的一座距離小島另一側不遠的森林。
  這座被選為暫時待命地點的小島並不是在飛行航道上,不容易被身為惡鬼的飛機駕駛員觀測到,但是剛才卻有一道巨響如泰山壓頂般從星空傳下來。如果有噴射機從一個不在飛行航道的小島頭頂上通過,那就是十崎京香先前所說的,有人把《對抗葛蘭的裝備》帶來了。仁自告奮勇過來一看,結果卻看到老面孔淺利凱茲。
  「我是來算清所有新仇舊恨的。」
  這個飽受地獄生活摧折的男子聲音低濁,好像長了鐵鏽似的。自從凱茲在那天越獄,拉開整個事件的序幕之後,他已經改變了不少。一聽到風吹草動,背脊就自然有反應的膽小習慣已經沒了;整個人也變得沉穩些,至少眼神不會再左顧右盼、四處亂飄。就連神情都變得不一樣。以前他的表情充滿戾氣,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個犯罪之徒。
  「就算只有一點點變化,累積一久也真是判若兩人。不過你那身和南方島嶼格格不入的大外套與莫名其妙凶光亂射的眼神,看來是怎麼樣都改不了了。」
  「我無法原諒你。不管是你那副好像經歷過生死關頭的德行,還有那種最後扣下扳機前還要長篇大論的偽君子嘴臉,一切的一切我都無法原諒。」
  可是就算知道自己是葛蘭‧阿薩雷的雙胞胎弟弟,淺利凱茲這個男人的本質還是沒有任改變。
  「你知道這片海域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嗎?」
  「你們要和那個男的開戰吧。和我有什麼關係?只因為是雙胞胎就把我拋棄,阿薩雷家的人是生是死又如何?這個糟蹋過我的世界會不會毀滅又如何?我為什麼要去理會?」
  「他從《協會》那幫人手中救了你的性命,至少這個恩情你該理會吧?再說你的力量不也是他給的嗎?」
  可是凱茲卻讓仁看到令他更不舒服的黑暗。
  「他是給了我魔法沒錯。可是王子護給我的東西比魔法更實用,現在我的身價可值五億圓啊。」
  凱茲粗鄙的面目上浮現惡意,嘴角因為嗤笑而吊起。他從大衣的胸前口袋裡拿出一張薄薄的支票,在仁面前炫耀。
  「憑一個小公務員一定看都沒看過金額這麼龐大的支票吧。懷斯曼主動向我示好,告訴我打贏葛蘭之後會為我安排一個合適的要職,不過我沒啥興趣就是了。」
  凱茲一副事不關己似地說著。懷斯曼要他打贏葛蘭,言下之意那張小小的支票竟然就是他答應殺害親人的保證金。打一開始,根本就沒有人真以為這個沒用的弟弟能夠打贏,這只不過是一個動搖《近神者》心神的圈套而已。
  「打消這個念頭。」
  仁自己知道這只是一種偽善,可是在他的背後仍然有一股難以抑止的強烈情緒竄動,分不清是凜冬寒風還是灼熱狂怒。
  「你要為了金錢出賣家人嗎?王子護只是想要讓葛蘭殺你,動搖他的心智而已。要是收下這筆錢,你就無路可逃了。」
  「給我住口,惡鬼!鏖殺戰鬼又了解魔法使多少!!死在那片沙漠裡的是我。我以前也曾經像那樣戰鬥過,要是我沒有逃走、要是我和那個男人沒有血緣關係的話,我早就同樣死在沙子底下了。那個男人就像踩死蟲子一樣,殺了上百個我。
  像那種人竟然說是我哥哥!還說什麼『身懷羽翼的人必須有高傲的尊嚴』、『解放汝等』!然後他殺了多少人?之後還要殺幾百萬人他才滿意?我和那個怪物不一樣,他是我的敵人!」
  凱茲手中緊握著金錢,那雙眼神被逼到走投無路,根本無心去管什麼良心的苛責。因為身邊有一個只有外貌相似的兄長,凱茲就在自己能夠更加優秀的美夢,以及夢想無法成真的現實之間逐漸被壓垮。本來就算不和葛蘭交戰,他也能活下去。而且他應該也知道要是打起來,贏的還是葛蘭。
  雖然柔軟的皮肉表象都被剜去,但凱茲仍然站在那些刻印魔導師的立場思考。因為仁現在是一名冒牌老師,自然而然重視這件事實。或許他認為凱茲已經重拾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原本溫暖的心,然而卻沒有人認同,這實在太沒道理了。
  「如果是兩週前的你,就算有刻印魔導師死了,你也不會那麼生氣吧。但也是多虧了葛蘭,你才能設身處地為他們憤怒、哀傷。不是嗎?」
  凱茲已經走過了三十四個再也無法挽回的年頭,他對仁大加痛責,就像是在仁身上塗抹穢物一樣。
  「到了這時候,你還是一副了不起的偽君子模樣啊。你們不是要去殺葛蘭‧阿薩雷嗎?應該會需要我的協助吧。要是你失敗的話,那個國家會死多少人?」
  凱茲正在逃避要和親人骨肉相殘的事實,他以為今後只要把葛蘭當作隨處冒出來的陌生人就能夠了事。仁對凱茲提出一個自己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
  「你會在這裡,是王子護想要我和你一起合作吧?」
  就算這個半身隱沒在森林黑影中的魔法使回眼瞪他,仁也絕對不會改變心意。
  「我的回答是『敬謝不敏』。我根本不相信你,如果用你們魔法使的說法,『在神的面前,我和你絕非同胞。』」
  「聽說在相似世界與這個地獄,似乎都有神以自己的形貌創造人類的神話故事。依我來看,那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昏黑的夜裡,這個在絕望深淵一直苟延殘喘十五年的男子縱聲大笑。彷彿是為了認同飽受譏諷的卑微自我,而反過來嘲笑這整個世界似的。
  「我來告訴你,為什麼『人長得像神』這種鬼話會廣為流傳。這是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人根本『不像』神,只是懷著這種希望而已。和神相似的人根本不存在!所有人都是和我『相似』,才不是那個男人。」
  說完,數十根相似銀弦就像從真正的黑暗深淵竄出一般,與凱茲連結在一起。其中一根也接在仁身上。魔法證明他們兩人有所『相似』,讓仁感覺好像被汙染地發動魔法消除能力把奇蹟燒斷。接著仁邁開雙腳,走近除了魔法以外無以為靠的凱茲,不客氣地揪住他的衣領。
  「把手放開,惡鬼!我在這個地獄存活了十五年,像你這種人憑什麼論我的是非?」
  現在凱茲眼中看到的仁,可能是個包圍在魔炎當中的火人吧,他的表情很緊張。
  「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傷害小女孩之後還到處逃竄。這樣的十五年又有什麼好拿來說嘴!」
  仁兩手抓住凱茲的衣襟,用力猛搖。這個男人以嫉憤為依靠,近乎於執著的程度。一看到他,仁就好像回到學生時代一樣,怒火上衝。難道這是因為先前凱茲被《協會》設計,與哥哥初次見面的時候,他在凱茲身後跟蹤,那道飽經摧折的背影讓他聯想到十年後的自己嗎?
  插圖008
  「你是為了什麼在這裡?梅潔兒還只是個小學生,就連她都在努力尋找答案,拚命戰鬥!你搞什麼!你是個大人吧,到底在做什麼啊!」
  此時仁終於知道凱茲身上哪一點讓他看到十年後自己的幻影,那就是痛楚。仁有一道抽痛的傷痕,知道如果他沒能從失敗與懦弱重新振作起來的話,現在早已經走上一條完全相反的人生之路。身為一個從徹底失敗中展開『自我』的男人,他心中產生了這種低鄙的共鳴。
  「你們也一樣下賤!卑鄙!膽小!怠惰!無情!我也不可能相信你們。」
  「我知道,那些我當然都知道。但就算這樣,該做的事還是得做才行。」
  仁的心中也懷有不公不義,為此掙扎。所以看到《近神者》高舉正義大旗向世界挑戰,讓他感到自慚畏縮。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被陽光驅散的黑影一般,心中想起那個小魔女。武原仁如今就算不去和廣大的世界為敵,他也正在為了某人的幸福而戰。他想要好好地守護梅潔兒。不為其他理由,只因為她是梅潔兒。
  這時,從森林裡傳來一陣清脆的鼓掌聲。
  淺利凱茲的視線轉向這道不是他自己發出,而是來自他處的聲音,說出的話語依然還是在逃避。
  「王子護,宰了這傢伙。你不是要我殺死我大哥嗎?」
  仁也轉過頭去看。一個右眼戴著銀色眼罩、身穿夏季西裝的男子站在森林深處對他們兩人鼓掌,好像看了一場有趣的表演一樣。
  「光憑你一個人,就算拚掉小命也殺不了葛蘭的。」
  把白色帽子壓得低低的,態度輕佻的中年上班族──王子護豪森如此答道。聽到這個回答,凱茲對他表現出的仍然還是憤怒。
  「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
  「我站在『經濟』那一邊。」
  彼此抓著衣襟的仁與凱茲滿心怒氣沒機會發作,終於放開彼此的身軀,不過一觸即發的氣氛還是不見稍緩。自從那個無可挽救的日子之後,仁再也沒看過王子護,所以和他已經有三年不見了。這個離開魔導師公館的前專任官提出的結論,還是仁所熟悉的那套沒人性理論。
  「就是因為硬要分魔法使或惡鬼,所以問題才這麼複雜。魔法使想要獲得自由,根本不需要掀起你兄長所希望的那種大戰。只要搬出夠多的鈔票,這個世界的人們會很樂意舔你的鞋子喔。」
  「你這傢伙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
  「真是過分啊,仁。對《鬼火》稱他為『東鄉老師』,叫我的時候就直呼『你這傢伙』嗎?」
  在一個與家人久違三十四年的男人面前,王子護面不改色地說道:
  「你大哥阻礙到我們的經濟活動了,Mr.凱茲。他想要展開一場『魔法使與惡鬼』的戰爭,對我們來說一毛錢都賺不到。這可教人傷腦筋了,麥子還沒長熟,怎麼能在收穫期之前收割呢。」
  仁不曉得以一個接近神之男人的價碼來說,凱茲收下的五億日圓究竟算高還是低。或許就算價格改成千億日圓或一兆日圓,他也不會有什麼感覺吧。他只是慶幸梅潔兒現在不在這裡。那個拚上尊嚴與性命走在這條修羅道的少女如果在這時候質問他,仁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對她解釋這個世界真的不是地獄。

  淺利凱茲離開了,在他胸前的口袋裡還放著那張可能是用在世為人最重要的幾項物事所換來的支票。
  一陣疲憊感撲上心頭。如果現在仰頭看看那個以自我正義為伴,孤身挑釁整個世界的葛蘭‧阿薩雷,仁的眼睛一定會被葛蘭耀眼的光輝刺瞎。他心裡感到既可笑又慚愧,此時的感覺就好像回想起自己只不過是躲在陰暗角落,好不容易才得以苟且偷生的螻蟻一般。
  「關於祠堂裡的花,我還是要向你道謝。」
  會在專任官祠堂裡的武原舞花名牌之前供奉白色杏花的人,十之八九就是這個男的。
  「那不是為了仁而放的。」
  王子護摘下白色帽子,把一頭金髮向後抹。
  「別以為事情已經講完了,還有你訂的東西啊。」
  王子護從西裝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一張卡片,朝夜空扔去。他雙手一拍,卡片就在半空中變成一口旅行箱。《完全大系》是在『施術者對觀測對象的認知印象』當中發現魔力,能夠讓對象物體的存在本質產生質變。王子護與凱茲兩人就是在《完全大系》的保護之下,從噴射機上跳下來而毫髮無傷。魔法移動必須暫時脫離世界,會被廣域偵測發現。既然不希望被發現,只要從飛機上用魔法飛出來就好了。如果是在夜裡,飛機的惡鬼駕駛員確實也因為天色黑暗,『看不見』魔法使在天上飛。這種合理又荒謬的點子,確實很像王子護會想出來的主意。
  「你現在是公司的上班族啊。這次是我們主動委託工作的嗎?」
  「真不愧是十崎先生的女兒,做事極端不擇手段。」
  王子護從口袋裡又拿出一張單據交給仁,那是一張類似快遞人員拿的送貨單。雖然仁心裡認為可笑之至,但他還是接過王子護要他簽名而遞來的原子筆。
  「你也知道,懷斯曼公司還沒有安定的客源,只有少數知道魔法使存在的客人。要是動作太大的話,還會挨聖騎士修理。」
  自從凱茲越獄之後,魔導師公館方面撒下的網子根本就連王子護的一點影子都搜不到。他們公司(懷斯曼)與《協會》之間不只有金錢往來,一定還把公館方面的情報也拿來買賣了。
  「我們也沒想到經濟活動竟然這麼麻煩。擬訂計畫與實際執行根本就是兩回事……快點簽名啊。」
  「你在說什麼。不先看過東西的話,我怎麼知道工作結束了沒?」
  王子護碎碎唸道:儘管趁現在擺出公務員的架子吧,等到《公館》決定民營化的時候就哭死你。一邊打開旅行箱。
  裡面只有一柄血槽很深、刀刃晶亮的不祥之劍。
  「這柄劍是用來直接刺進敵人內臟的殺人聽診器。劍刃的部分裝有麥克風,可以接受心跳聲、呼吸聲以及各種內臟活動的聲音。聲音會從藏在劍身的天線經由衛星通訊,送到《公館》,由惡鬼職員收聽。簡單來說,要是動手治療這玩意兒刺出的傷口,惡鬼就會聽到內臟的聲音,用間接消除把造成變化的治療魔法毀掉。劍刃還有體溫計功能,也能當作殺人體溫計使用喔。」
  仁接過劍,掂掂整隻劍的平衡。然後他手中拿著這支刃長七十五公分,加上劍柄幾乎快要一公尺長的無鞘利器,覺得大感頭疼。
  「這東西沒有鞘,要怎麼帶著走?」
  「難道你期待Mr.溝呂木的變態武器會有這種高級的東西嗎?」
  鋒利的兵刃在星光的照耀下映得雪白晶亮,懾人心魄。現在擺在仁眼前的道具,就是軟弱無力的惡鬼群策群力,更加進步的一種型態。
  「現在正好,我就考一考你。仁,你知道為什麼葛蘭‧阿薩雷那麼厲害嗎?」
  王子護從仁手中收下簽好送還的票單,彎腰坐在旅行箱上問道。
  「因為這就像是和一種文明對抗一樣吧。」
  聽到仁這麼隨口應答,過去的『老師』就好像回到令人懷念的往日時光似的,搖著雙手指出他的錯誤。
  「NONONO!你以為站在第一線的人靠這種溝呂木式的抽象分析還能保命嗎?他的特徵和這種理論完全沒有關係。」
  「你聽好了,仁。葛蘭確實已經窮究相似大系的四種體系,也就是一般操作術、像空間相似化那樣的概念魔術、利用《原型化身(Archetype‧Avatar)》操控人體,以及相似移動術的基礎──事象簡易化。他能夠隨心所欲自由搭配,操控得完美無缺。但是對他那種等級的魔法使來說,這些只不過是理所當然而已。」
  這個獨眼男人王子護,過去曾經在魔導師公館負責教導戰術。
  「他一定是在剛出生,或者出生後沒多久就會使用魔法了吧。葛蘭之所以無敵於天下,是因為他使用複雜又強大的魔法,感覺就和活動四肢一樣簡單自然。葛蘭的所謂天性就是超高速魔法發動,以及變化多端的魔法展現。
  不管是再怎麼樣自以為所向披靡的魔導師,都會本能地避免戰鬥。可是葛蘭不會這樣。『用沙海嘯一招了結』的安全與效率,以及『和兩百名刻印導師硬碰硬』的感情用事。因為在他的感覺當中,使用魔法已經太過自然,所以他才能把這兩者拿來做比較。」
  比方說,一般人不會想要踩著單輪車下樓梯,甚至壓根兒不會拿單輪車和步行下樓梯這兩件事做比較。但是如果是一個踩著單輪車出生的人呢?因為騎單輪車是如此自然的事情,所以他會想到一般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列入考慮的選項,而且實際上也常常做出讓一般人瞠目結舌的選擇。王子護的言下之意,是說對魔法天才葛蘭‧阿薩雷而言,魔法就和單輪車一樣。但是一個人不照理性,而是依循本能做出選擇的話,在他燦爛眩目的光彩之下,必定懷著深沉的陰影。這道陰影就像是一個細微的缺陷,潛藏在那雙代表著一種文明的奇蹟雙翼之下。
  「既然如此,你應該如何和他戰鬥才對呢?」
  自從確定要和那個有如太陽般的男子戰鬥之後,仁的方針就已經決定好了。
  「葛蘭也是人,一定有其極限所在,也有可乘之機。正因為他有能力承擔一切,所以身上應該也扛著一般人為了追求效率都會捨棄掉的致命負擔。」
  「嗯~雖然還是太抽象,不過也算勉強及格了。」
  把戰鬥方法的基礎傳授給仁的人就是王子護,所以仁在想些什麼,從前的老師一看就知道。
  「那個叫做凱茲的男人不行。他逃避刻印魔導師的身分,十三年來什麼都不幹,只是不斷沉淪,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不是那麼簡單的。他收下支票,或許只是想要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如今凱茲已經得到財力,任何喜歡的衣服都能買,可是他仍然穿著那件黑色外衣。就算這個燒毀魔法的世界現在正值夏天,氣溫熱到幾乎讓人暈頭轉向,他也一樣照穿不誤。有人捧著錢介入這場戰爭,讓仁覺得很不順眼。所以他也不希望金錢成為讓凱茲這個頑固旅人脫下大衣的太陽。
  「你沉浸在英雄氣氛裡感傷個什麼勁兒?對敵人有了感情就逃避的壞毛病還是沒改啊。你要保護的應該不是受到奇蹟祝福的魔法使,而是比任何魔法使更軟弱、更難纏,因為貪婪厚顔而美麗的人群居的世界,不是嗎?」
  王子護沒有戴眼罩的左眼經常左右張望,視線到處亂飄,所以仁看不出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從前仁只不過是妹妹的附屬品,唯獨這個男人一開始就看好他。不管是與魔法使戰鬥的方法,還是學習使用仁本身返祖現象的惡鬼能力,全都是由王子護一手指導的。
  但是對仁來說,他已經分不清楚王子護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究竟是真實還是謊言。
  「你是個大人了,已經不能一心以為自己眼前的事物才美麗,光顧著拚戰吧?」
  「別說的你好像是個模範大人似的。」
  「看看現實吧。你不是有個女孩說什麼都要保護好她嗎?從前有我或《避尤》在背後守護,你才能一股腦兒衝到現在。你要是再不改變想法的話,總有一天會犯下致命錯誤喔。再說────」
  面對心中許多令人懷念的回憶,仁不曉得該如何保持適當的距離而心懷警戒。
  「年輕的女孩和年紀太輕的女孩,你喜歡哪一類?」
  「你扯太遠啦!」

  †

  《人偶師》綾名涅琳擁有的東西已經所剩無幾。
  和城市的景觀比起來,浮在東京灣的新海面廢棄物處理廠簡直平坦到令人驚訝。千百隻烏鴉沐浴在晨曦當中,鼓動翅膀在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飛舞。垃圾從住著千萬名惡鬼的城市送到這裡來,焚化之後填入海洋,堆成一座灰燼山。燒焦的物體就像是火葬場裡的骨骸碎片,只留下殘塊,根本看不出原先是什麼東西。
  「先生…………」
  涅琳緩緩地環顧四周,想要看清楚這個沒有鮮花的褪色庭園。這裡將是她人生落幕之地。
  涅琳把遮住臉龐的漂亮白色帽子向上推,接著索性用力拋開。在這個沒有人會看到她的灰色世界裡,涅琳抓住包著臉部的繃帶,一口氣全解了開來。自從來到地獄之後,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在可能有人的地方取下繃帶。
  吹拂在臉頰上的海風有一股燃燒垃圾之後的灰燼氣味。長長的繃帶隨風飄呀飄的。
  「這是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先生。」
  只要葛蘭事件在大海的另一端了結之後,就會開始傳喚質詢證人,釐清凱茲越獄的事實關係。涅琳是其中一位魔導師公館與《協會》雙方都會傳喚的重要證人。在訊問結束之後,她一直在公館本廳的拘留所過日子。今天早上有一張紙片用魔法送了進來,上面只寫著短短一行字。
  〈移動到十六號人偶的位置〉
  相似魔術的位置移動是讓『術者』與『形似術者之物』互換。而十六號人偶是涅琳為了移動位置而放置在各處的木雕人偶之一。當她幫助凱茲越獄時,也是由《協會》內部的人把人偶放在平常根本進不去的地方。可是用相似魔術本來是無法轉移到那裡去的。這是因為相似魔法只能轉移到術者能夠具體想像自己位於該處的地點,比方說,魔法使自己已經熟知,或是現在就能目視到的地方。罪人涅琳之所以能夠用魔法進入戒備照理應該非常森嚴的監獄裡,是因為當時她能清楚看見監獄。在《協會》內部有精於控制水蒸氣與大氣的魔法使把監獄內的景象送到外面來,就像把醫療光纖內視鏡伸入體內,觀看內臟一樣。因此雖然魔法已經被破解,但涅琳還是可以看見牢獄前面的景象,協助凱茲越獄。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越獄事件之後,涅琳才會與瑟羅茲與馬可羅特這兩個『家人』在一起,因為他們使用的因果魔術正是擅長操縱空氣。監獄裡有一個功力更高超的因果魔導師拉出一條魔法內視鏡,而涅琳接收這條內視鏡時,就是由『家人』負責控制。
  《協會》方牽線的人雖然協助越獄,但是卻沒有受到懲罰。《協會》深知會破壞魔法的餓鬼無法從地獄踏進魔法世界,所以傳喚質詢的時候便不帶嫌犯本人來,而是找人頂替。就算查得再嚴密,因為不是當事人,所以對事情根本一無所知,用魔法探查也釣不到一點情報。最糟的情況也只是無法繼續待在地獄,罪責不會延及魔法世界。
  「妳真的、真的很蠢耶。」
  利用鉅款教唆涅琳,把她拖向毀滅的當事人一腳踏在垃圾山上。
  高級長袍的金色滾邊在晨曦的照耀下映成紅色。《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爾用手指把玩著淡棕色鬈髮,嘴角帶著冷笑。
  「妳該不會是被葛蘭的那番大話給矇騙了吧?」
  「他是相似大系的驕傲。」
  《協會》的因果魔導師在沙漠裡的兩次戰鬥中,親眼看到總共兩百一十八名刻印魔導師戰死,那張英俊的臉龐上依然掛著爽朗的笑容。
  「驕傲是嗎?之後即將展開的戰爭裡沒有什麼驕傲可言,只是一場利慾薰心的俗人圍剿一名英雄的悲劇而已。」
  涅琳在那張叫她出來的紙條背後寫了一封信留下來,不曉得東鄉永光現在是不是正在看呢?
  《百手巨人》找她來,是為了在傳喚質詢之前殺人滅口。可是涅琳還是依言來了。
  這是一個愚不可及的選擇。但是這個把涅琳與諸多刻印魔導師的命運玩弄於股掌間的《協會》高位魔導師地位高高在上,墜入地獄的罪人本來根本難以企及,而此時他就近在眼前。
  「你不覺得太殘忍了嗎?難道兩百一十八條人命全都是沒用的垃圾嗎?」
  身為一個最終要為了這次事件接受審判而死的刻印魔導師,也為了那些慘死的人們,涅琳說什麼都得和他交手。
  「對相似世界那八百個被妳改造成『家人』的犧牲者,還有那些失去真正親人的人們,妳還能這樣大言不慚嗎?你們因為罪大惡極而墜入地獄,只要想想那些被害者,如今妳有資格指責別人嗎?」
  群鴉在天上旋飛,對這片灰色大地發出哀鳴聲,彷彿就像在已經攪拌好的紅茶中倒入一匙茶葉一般。
  「我還要繼續往上爬。可是上面那群大人物似乎不希望身旁的人有汙點。我這樣說,妳明白嗎?」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死吧。因為你不是人,所以該以死贖罪。你就是用這個道理,把我們利用完就扔掉吧。」
  「真正的好戲現在才要開始。是啊,是會死人,當然會死人,還會死很多人。這樣一來,《協會》裡就會空出很多座位給我坐。」
  雖然菲利浦口中說到與他同為友方的《協會》將會有人受害,可是他卻興奮地張口大笑。
  因此涅琳認為她可以傷害,並且奪取菲利浦的性命。
  「永別了,俊美的魔法使。你應該不會不知道,這個世界到處都有的標準規格品就是『相似』的大寶庫吧?」
  涅琳的雙臂上刺著圓形與方形等容易找到相似形狀物體的刺青。銀弦從這些隨時都可使用的相似圖形中伸出,竄入地底。追本溯源,這裡滿地的焦灰原本都是無用抛棄的垃圾。到處都有螺絲、金屬零件等由工廠大量生產,在固定規格下形狀相似的物品。就算變成廢棄物也一樣。
  「像妳這種醜陋垃圾髒蟲竟然抵抗我。老實說,我真的有一種好像被挖出來的鼻屎痛罵一頓的感覺。」
  「廢話少說!」
  受到魔力引導的灰色物體與她身上的刺青同步化,金屬零件撼動著大地舉了起來,就像她誤入歧途的那天,把剛越獄的凱茲從《沉默》武原仁的面前救走一樣。她把銀弦的另一端繫在沒有完全毀壞的大型垃圾,以及還留著標規品形狀的廢棄物,然後猛力一拉銀弦。在太陽下高高騰起一陣灰色雪崩,把舊電冰箱的殘骸往下砸、滾動壓扁的電磁爐,想要把《協會》的高位魔導師活活壓扁。
  因為地鳴與發出的聲響被惡鬼觀測到,使得數十噸的廢棄物揚起陣陣猛烈的火粉。可是這些能夠輕而易舉將菲利浦一個人吞沒的廢棄物卻在半空中停了下來。
  「我都特地幫妳把墓穴挖好了,妳就別想太多,直接下去了吧。」
  菲利浦輕蔑地看著涅琳,把她當成失手沒能扔進垃圾桶裡的紙屑。他一邊把柔軟的金髮捲在食指上撫弄,就像是在人偶師面前賣弄一般,只張開一隻左手。
  涅琳這時候才知道,自己已經被因果魔術組成的巨兵抓著焦灰的巨大手掌逮到了。菲利浦從一開始就已經在這片一望無際的焦灰底下設置了魔法機構體。
  「這就是《百手巨人(Hecatoncheir)》三十五號。」
  涅琳還來不及找地方脫身,因果魔術的結合體已經從四面八方對掌中打出超高壓的壓縮空氣。
  她被彈到三公尺高的半空中又跌下來,下半身幾乎都被震斷。很不幸的是,她沒能立即斷氣。
  「對了,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在妳翹辮子之前告訴我好不好?」
  涅琳聽到菲利浦的聲音,就像小寶寶對聲響有反應一樣,轉過頭去。
  「多達八百個孩子叫妳『媽媽』,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她會死去,她將會死去。臨死之前身邊只有這個男人,在他眼中閃動的好奇光輝就像把昆蟲腳拔掉的小孩子一樣。
  「……看……我死………這麼……有趣……嗎?」
  涅琳口噴鮮血,痛得根本連一樣簡單的魔法都想不起來。她的脊椎恐怕也斷了,身體一邊抽搐,一邊只是自顧自地哭了起來。倒臥在刺鼻的血腥味裡,她挨著難以忍受的劇痛與無力感,想起那些『家人』。
  涅琳彷彿不斷墜入光亮當中,上百個家人的臉孔一一在腦中浮現。即使他們只是魔法扭曲改造而成,但是涅琳認為就是因為有這些『家人』,她的人生才能獲得救贖。她懷想著『家人』,要是神明真的存在,祈求他們至少能有一個人活下來。一事無成而死的悔恨有如綁在腳上的重物,涅琳緊緊抓著回憶的浮球,在恐懼與折磨的苦海中漂流浮沉。她即將在這個沒有奇蹟的世界迎接死亡,只求能夠盡快解脫。可是祈求的對象卻不是神,而是一個男人。她心想如果要獻出自己唯一的心與靈魂,就只能給那個人,所以才想要成為惡鬼。
  《人偶師》在最後輕喚了男人的名字,然後力盡倒在喪失色彩的廢棄物上,再也不動了。

  †

  武原仁的電話響了起來。
  就算碎浪拍上石岸的聲音再大,他也絕不可能聽錯。
  ──發現位置移動,在南鳥島往西約兩百公里處。就是仁他們現在所在的小島正上方。
  「梅潔兒、小絆、神和!!就在這裡。」
  一道沙柱在小島中央那座他們搭起帳篷的森林正中心高高揚起,就像雨水滴在靜謐的水面上。有什麼東西從遙遠的高空落下。
  仁為了熟悉手感,剛才一直在練習揮舞那把專殺魔導師的長劍。他直接提著劍,在海灘上拔腿急奔。說是一個星期,結果竟然在第四天就動手。他一邊咒罵《近神者》沒耐心,同時懊惱自己沒有穿戴更適合戰鬥的裝扮。這時候他偏偏只穿著海灘褲與充滿度假風情的白色棉質襯衫,簡直就像是來玩的。
  森林中央飛起的石塊與木片紛紛掉落在沙灘上。神和瑞希與絆的上半身鑽進帳篷裡,合力硬是把梅潔兒拖了出來。
  「不要……什麼……原來妳們在打這種主意嗎!?」
  梅潔兒的雙腿被抓住,從帳篷裡被拉出來。她死命用雙手遮住脫下泳衣的裸露上半身。
  看來她似乎正在換衣服。
  這裡的早晨比日本本島還要早一小時到來,所以現在天上已經是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的湛藍,還泛著一些黃光。
  「妳們的腦袋有問題吧!」
  兩人總算放開她的腳,少女早已經淚眼汪汪了。
  就在仁實在不得不移開目光的這時候,從森林深處發出一道閃光,斜斜地切開世界。《魔獸師》立即把穿著短褲與T恤的絆與氣喘吁吁的梅潔兒撲倒在地,閃過那道向她們腦袋直掃而來的光線。
  《魔獸師》雙眼瞪著看不見深處的森林,從萬物根源的《氣》當中生出五頭野狼。猛獸搖著灰色的尾巴向帳篷跑去,把仁裝武器的皮箱拖來。那群狼幫絆、梅潔兒與瑞希把她們的大行李都叼了過來。可是還沒來得及向牠們道謝,暗藏襲擊者的小島中央橫掃而出的閃光就把狼群連同行李全都斬成兩截。
  一把Colt Python手槍與裝著六發子彈的快速裝彈器跌在沙灘上。仁冒著生命危險,好不容易抓到手槍與六發子彈的彈匣,確認槍身沒有受損才鬆了一口氣。一想到險些就得在沒有遠程武器可用的情況下前往對抗葛蘭,他的膝蓋這時候才開始發軟。
  瑞希往兩人背上一推。
  「……快跑。」
  就在梅潔兒與絆踢起沙子,連滾帶爬往仁身邊靠近的時候,從地下迸射出一道光,就要把瑞希的身軀從腿跟處切成兩段。天生獵人的右手從手肘以下被齊肘切斷,飛上半空中,濺出的鮮血把白沙染成一片血紅。
  瑞希就像是腳底起火般,用超絕的反應速度把腳移開。但是就連她也無法完全躲開這一擊。
  然後一道好似無限延伸的光條在距離瑞希只有四公尺遠的後方停下來,不再前進。那不是照射出來的光線,而是一道長度超乎常識的光之劍,從另一端距離超過五十公尺遠的森林筆直伸出,就像是在空間裡拉出一條線段。
  下一秒鐘,光條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上面。」
  聽到瑞希的警告,仁一邊狐疑為什麼森林裡沒有一點枝葉搖動的聲音,一邊抬頭向上看,發現有個全裸女子跳上泛著朝霞的天空。那名女子背後漆黑的斗篷翻飛,縮著四肢,右腳在十公尺以上的空中向前飛踢而出。下一瞬間,她宛如點火發射的火箭,速度急速暴增,斜刺裡飛過天空。落地時的衝擊力道把沙子高高激起,好像變成水花一樣,然後一直線衝進海裡。
  「妳是《協會》的魔導師,為什麼要攻擊我們!」
  仁對著襲擊者的背影問道。那人在及膝的浪間站起,彷彿承受著陣陣起伏的海浪沖擊。
  那女人回過頭來。一頭淡金色的頭髮輕搖,優雅齊整地修剪到未及肩膀的長度。如冰一般冷澈的眼眸隱隱含憂,袒露無遺的胴體被濺起的水珠沾溼而閃耀著光澤。
  她是《無雙劍》賽拉‧巴勒德。仁先前也曾經在沙漠中看到這名鍊金大系的魔女指揮刻印魔導師戰鬥。她開口說道:
  「在你們這群人當中,我只深恨一個人。可是有很多人希望再演魔術就這麼永遠消失。」
  這句教人意想不到的話語讓倉本絆掩住口,睜大了眼睛。
  「等到回東京之後,你們想怎麼樣我都奉陪。要是葛蘭成功了,《協會》不也會很麻煩嗎?為什麼偏偏要挑這個時候?」
  這時候,仁一直握在左手中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已經知道是什麼事,所以接起電話。
  十崎京香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聽起來同樣也是十萬火急,非常緊張。
  〈聽好了,仁。聽說又有一個魔法轉移的反應出現了。位置距離小島東南方向兩百公里。現在派駐在本館的《協會》人員全都不在,就連貝爾尼奇都被派出去。他們應該已經全體總動員了。〉
  「我知道了。」
  先收到刺客賽拉接近的訊息,然後葛蘭出現的情報到現在才傳來。這個狀況並不是巧合。既然要和日本政府維持關係,《協會》就必須把這項情報告訴公館。可是他們老早就掌握這項情資,卻一直祕而不宣。公館方面沒有觀測魔法轉移的技術,不得不靠《協會》提供情報。所以他們沒有在第一時間把葛蘭的消息告訴公館,反而先派了賽拉過來。可是單單只是要殺絆的話,他們早就可以動手,至少仁想不到有什麼理由不能在昨晚下手。《協會》的目的是想把仁他們拖住。
  〈你那邊如何?他們有沒有對你們怎麼樣?〉
  不愧是直覺敏銳的事務官。仁正要把現在的狀況告訴她,卻倒抽了一口氣。《無雙劍》賽拉的殺氣在這時候突然暴升,只要輕輕一碰似乎就會爆發開來。
  在現在這種情形下遭到攻擊的話會如何?仁有辦法應付得來,失去右手臂的《魔獸師》也不會再輕易中劍。可是那名裸體魔劍士的目標是絆,或者為了牽制仁,她打算攻擊梅潔兒嗎?圓環大系的防禦力低,可能也無法擋架鍊金大系的《聖別化身(Divide‧Avatar)》。
  「把劍放下,我也會直接掛斷電話。」
  仁把電話按在身上,開口要求賽拉放下劍。看到劍鋒放下,仁也把電話掛掉。
  「《魔獸師》流了這麼多血,再不開始的話,她就要動不了了。」
  賽拉‧巴勒德張開雙腿,略超過肩寬。操縱無重量魔刃的右手舉到與肩同高,彎起手臂停止動作,蓄勢待發。左手擺在身體中心線的齊肩高度以維持平衡,免得在刺出迅雷一擊時,自己的重心不穩。她施展《無雙劍》的架勢完美得就像是一幅畫。
  「妳這是做什麼。葛蘭已經出現了啊!現在這裡發生的事情絕對會被《公館》知道。要是因為現在耽誤了時間,讓海嘯發生導致傷亡的話,我們絕對不會放過妳的。妳根本只是為了爭取這短短幾分鐘時間的道具,還會為此丟了性命!」
  「你有資格提道具這兩個字嗎?身為刻印魔導師,我的義弟是那麼地忠誠勤奮,就是你們這些鏖殺戰鬼把他當成道具,利用完就捨棄掉他!」
  《無雙劍》仍然大聲咆哮,訴說著任何常人都能體會的怨憎。
  「就算是棄子也好、不光彩也罷,那都無所謂。既然已經知道是誰害死他,我就必須為他報仇,要不然如何對得起我那死在無神地獄裡的義弟。」
  現在已經沒時間繼續爭論下去,顯然賽拉也不想再談。仁認為自己的戰力比赤手空拳的瑞希更強,正當他要上前的時候,生命受到威脅的倉本絆開口了。
  「請你快去吧,武原先生。」
  仁不禁屏息。任誰都想不到,與戰鬥無緣的絆在這個殺氣橫溢的戰場上竟然能夠表達出自己的想法。
  裸體劍士雖然是來殺絆,可是她嚴肅正經的表情卻露出難色,提出忠告:
  「《魔獸師》的手臂已經變成這樣,如果讓那個男人離開,可就沒有人能保護妳了。」
  一個月前,這個心地善良的女孩還根本不知何謂殺戮,而如今她已經克服恐懼。
  「我是不會死的。因為我的朋友是我最驕傲的好友啊。」
  絆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出去。仁感覺手上好像有一陣電流竄過。沒了右手的瑞希雖然大量失血,但是如雕像般面無表情的臉龐卻滿是驕傲,回頭對仁與梅潔兒說道:
  「快去…………你們兩個……只會礙事。」
  「給我等一下!我是……」
  離開仁身邊,投靠神和瑞希的梅潔兒當然不可能就這樣乖乖聽話照辦。
  可是如今負責管理刻印魔導師梅潔兒的專任官一邊反覆深呼吸,試圖讓紊亂的氣息恢復平順,一邊這麼說道:
  「已經……不需要因達羅……所以我要扔掉妳…………原以為……派得上用場……結果……根本沒用。」
  被人說成無能之輩,小魔女漲紅了臉。瑞希用力一推,把她推向仁。
  「在神和家……式神…………是道具……隨時……想扔就扔……所以……拋棄的道具…………給誰撿走納為己有……都隨他。」
  「快去啊!去幫武原先生。」
  絆拚命的嘶喊好像讓梅潔兒下定了決心,直視著仁的眼睛。仁伸出手,曾經一度與他別離的少女跑過來,緊緊抓住他的手。一陣久未感受到的暖意從皮膚流進體內,雖然一場搏命戰鬥即將在這裡展開,可是這陣暖意卻讓仁的胸口中湧起一股熱氣。
  梅潔兒用兩手輕輕裹住仁的右手,拉到穿著泳衣的胸口前,彷彿進行宣誓儀式一般。
  「無論是再可怕的險境,或是再快樂的天堂,我絕對會帶老師前往天涯海角。所以你一定要緊緊抓著我!」
  之前仁曾經懷疑自己,不曉得與葛蘭戰鬥時能不能守護好梅潔兒。但是今天,他能夠對自己發誓,說什麼一定要讓這個小魔女平安歸來。
  「好………那我們走了。」

  †

  梅潔兒與仁使用圓環魔術進行位置移動,已經不見人影了。
  一絲不掛的魔女以冷靜沉著的表情睥睨留在現場的絆,以及失去右手的瑞希。
  「妳為什麼………要接受這種任務?」
  賽拉一身寒氣仍然沒有變化,逼得絆喘不過氣來。可是她說什麼都一定要問一問。武原仁與梅潔兒已經離開,不再需要繼續逞強,心中滿是恐懼的絆眼淚立刻撲簌簌地滾下來。賽拉斜眼緊盯著滿身是血的瑞希。
  「《魔獸師》,妳應該不會忘了吧?妳說過,如果我的目標是『你們』,妳就要殺了我賽拉‧巴勒德。」
  超脫善惡與愚拙,賽拉一片坦蕩蕩,給人極為鮮明深刻的印象。她的裸身在太陽的照耀下絢爛奪目。
  「………絆……這裡危險………快逃。」
  但是絆並非被死亡的恐懼搞得精神錯亂,也不是因為放棄希望,才叫仁他們離開。只是有某種深切的事物正在催逼著她。
  「是我……把大家帶到這裡來的,所以我也要留在這裡,不會逃開!」
  熱淚與絆的意志無關,不斷落下。她激揚高亢的聲音中帶著如悲鳴般的鬥志,斷然說道。絆不會逃避,不,她怎麼樣都已經逃不了了。
  「真是勇敢。我就相信妳這句話,承諾在殺死《魔獸師》之前,絕對不會把妳牽連進決鬥當中。」
  鍊金大系的《聖別化身》如同一件巨大的斗篷,在賽拉裸露出雪白肌膚的背後翻飛。賽拉從原本縮著身子的姿勢一口氣爆發,夾著斗篷拍到而揚起的沙子,以高速突刺殺向瑞希。只要手腕一翻,沒有重量的魔劍就會追擊天生獵人,用伸縮自如的長度精確地捕捉到她。
  這次是瑞希的左手臂像壞掉的玩具一樣從肩膀上脫落下來。在絆發出尖叫聲之前,失去雙手的好友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腳步一個沒踩穩,身子晃了晃倒在地上。
  海浪聲輕撥的白沙如今已經變成一片血海。不,以一個人身上灑出的分量來說,這些血量實在太多了。
  腳下的沙地就好像浸泡在鮮紅色的體液中,就連賽拉都覺得有些困惑,向後退了一步。
  綁在頭部左右兩側的黑色長髮就像一雙翅膀,在赭紅色的大地上展開。神和瑞希低聲喃喃說道,聲音有如從天而降。
  「萬物歸元……順《氣》……化形…………吾亦……與《氣》……合一。」
  不知發生了何種怪異的現象。綻放一地的紅色血花像是被吸收般,逐漸聚集起來,回到神和瑞希雙臂被切斷的傷口。
  「妳這怪物!」
  往前邁步,正要使出最後一擊的《無雙劍》停下腳步。周遭一片到處開著文殊蘭的花朵,白色花瓣麻痺似地低垂在茂密的綠葉之間。
  這些用來點綴戰場稍嫌樸素的花朵在腳下繽紛綻放。賽拉疑心有詐,重新擺好架勢。
  瑞希站起身來。她身上穿著和昨天相同的繪圖白色泳衣,此時那兩隻感覺不出生命的雪白手臂已經恢復原狀,從泳衣下伸出。
  「就是因為能操縱那個叫做《氣》的東西,所以妳的魔術連自身都可以轉變為《氣》嗎?」
  絆其實並不知《魔獸師》來說,那就是她根據自身魔法的原理所觀測到的『自己』,也就是《化身(Avatar)》。可是絆已經察覺,為什麼當好友救了自己的時候,她的傷勢與狀態怎麼想都會致命,卻還能活下來。
  「原來是這種道理。這樣的話就不怕葛蘭把空氣中的氧抽走,也能用超乎常人的體能馳騁在戰場上。」
  裸體劍士的眼中並沒有一絲懼意。絆差點驚叫出聲。瑞希重新喚回的右臂手肘之下比之前稍短了,左臂則是上臂短了一些。這是無雙劍切斷的部分被削去的痕跡。也就是說瑞希的雙臂不是重新長出來,只是製造個障眼法,然後趁隙把斷臂接回去而已。
  最大的證據就是長滿綠草的大地上已經看不到瑞希的斷臂,那名可怕的對手也沒有放過瑞希能力的缺陷。
  「看來妳那招術似乎並非萬能,也不是絕對啊。」
  「根本沒有……萬能……或絕對…………因為……這裡是……地獄。」
  瑞希那雙藏著黑暗、如玻璃珠的黑色眼眸究竟在看著什麼?
  「如果神判結果是公正的,那麼在這個地獄擔任刻印魔導師的工作就是魔法使的職責。可是我要以無罪之人的身分問妳,是刻印魔導師的話你們就殺掉,難道你們自己就沒有罪嗎?」
  賽拉‧巴勒德手持的魔劍在朝陽下消融。如果那把劍是聖別化身,也就是鍊金魔導師的另一個《境界》的話,要如何反射或吸收光線,也是操之在魔導師手中。把光線全數吸收是黑色;選擇波長反射就呈現出該種顏色;但是如果讓光線完全穿透的話,沒有實體的魔刃當然只會變成透明無色。
  「接受報應的時候到了。神判相關的律法並未禁止沒有罪責的親友報仇雪恨。」
  《聖別化身》集中到魔劍士的身體前方,就如同在光裸的身上穿了一件黑色圍裙。
  「這個世界是錯誤的。」
  「那是……!」
  絆只是大喊一聲,卻沒辦法回出一個有意義的答案。她認為大家一起住在十崎家是很自然的事情,也希望能夠創造幸福。儘管如此,仍然改變不了梅潔兒身為刻印魔導師的事實。
  瑞希俯身疾奔,彷彿表示對話的時機早已結束。魔獸師(Amon)的魔術生出數十隻毒蛇,從葉子寬大的綠草下攻擊賽拉。賽拉根本不必用劍,蛇群碰觸到她的肌膚瞬間,便連同刺入的毒牙一同融化了。
  無形魔劍橫向一閃,被瑞希蹲下閃過。賽拉追擊瑞希,再往前踏近一步,反手回劈。為了維持一定的距離,瑞希就像是移動的影子般向後飛退,像黑色翅膀的兩條髮辮劇烈舞動。
  賽拉更進一步回擊,伸縮身子向下攻擊瑞希的雙腿,劍路接著急翻,順勢往上砍。瑞希就像是飄浮在風中的紙片,急速轉身、換足、仰體,飛躍的姿態就像是在跳舞。絆的好友就算在地上踩踏,也沒有在沙地上留下腳印。《魔獸師》讓自己的身體變輕了。
  瑞希想到既然賽拉皮膚的《境界》會讓碰觸到的物體融化,她便從雪白的手中生出燃燒的岩漿,當面砸過去。魔劍士的身體前方有黑色圍裙守護,熔岩一碰觸到《聖別化身》就失去溫度,變成普通的石塊,然後直接碰到賽拉結實的腹部之後液化。瑞希似乎認為正面攻擊會被兩段式防禦阻隔,極難突破,閃開對方由正面從上往下的斬擊之後,立即背著海風在地上滑行。就在瑞希正要從側面穿過時,裸體女劍士看準她距離自己最近的位置,衝了上去,想要改用肉搏撲打的戰法。
  身穿白色泳衣的《魔獸師》身輕如燕,一個大跳躍便跳到安全範圍,躲開這個碰觸到賽拉肌膚就會身體融化而死的致命擒抱。可是身體輕巧也有代價,瑞希在落地時被風吹動。
  賽拉逮到這眨眼即逝的機會,透明的無雙劍橫掃一劍。瑞希沒有嘗試調整姿勢,反而有一頭牛從她正下方化出,把魔術師頂了起來。與此同時,黑牛被一劍從屁股到頭部橫切成兩半。
  插圖009
  「這裡是奇蹟絕地。魔法師死盡,只有惡鬼存活下來。但是你們這群置身在魔法使與惡鬼之間的人到底算什麼?」
  從纖細的鎖骨到結實的乳房,連同緊緻的腰身全都一覽無遺的賽拉,把心底的感情宣洩出來。
  黑毛牛沒有發覺自己被砍,悠閒地搖頭晃腦走著,前進了十步之後,才轟然倒在灘頭上。
  「沒有正確……或錯誤。」
  神和瑞希不帶一絲迷惘。
  「因為……我們贏了…………所以這裡……是你們的……地獄。」
  瑞希的回答凌厲又嚴酷,聽得這名畢生奉獻給鍊金大系魔術的魔劍士柳眉倒豎。
  「妳竟然說『我們』?難道妳們不是魔法使嗎?妳們和我們不同,不是魔法使嗎?」
  「這種說法太奇怪了!我和神和同學都是魔法使,所以才能成為好朋友。但就算是魔法使,為什麼我們就得捨棄其他一切呢?」
  絆代替沉默寡言的好友開口說道。
  「我們雖然是魔法使,但這並不是唯一啊?我既是神和同學的朋友,也是一個高中生、十崎家的食客,還是爸爸的孩子。『我們』就是活在這些人與人之間的羈絆當中,不是嗎?為什麼只因為是魔法使,就得放棄其他所有東西,把自己關在小小的世界裡面呢?」
  裸體劍士回答的語調很嚴肅。
  「妳的理論在這個世界或許是正確的,但是我們只知道一個魔法重於一切的世界。」
  地獄中的魔法使究竟如何自處、如何生存,又站在何種立場上。剛成為魔法使不久的絆根本連個影兒都看不見。絆的好友沒有反駁,也沒有做任何補充,只是默默地對她頷首。
  唯一一件可以確定的是,雙方都已經搬出無可妥協的理念,下一步就是衝突。
  「果然還是按照魔獸師(Amon)所說的,用力量解決吧。我要上了,妳們這些與吾等互不相容的魔法使。」
  在尚未變強的晨光照耀下,如同黑色圍裙般穿戴在魔劍士身上的《聖別化身》溜溜地滑過肌膚,順著賽拉體溫上升後,那對變得柔軟的乳丘線條起伏,然後輕輕撫過她血色紅潤的纖腰,繞到緊緻的臀部。最後固定在腳上,就像是全身赤裸只穿著黑色膝上長筒襪一樣。
  「《無雙劍》賽拉‧巴勒德,出擊!」
  賽拉大喝一聲。裸身魔女下一秒鐘突然消失,留下一陣有如爆炸煙霧般濃密的沙塵。
  自從最初的幾次攻擊之後,瑞希就一直在閃躲無雙劍。她的身子一扭,濺出鮮血。沙灘就像被巨人的手指刮過,刻下好幾道沙溝,此時還揚起陣陣沙土。這不是依靠腳力的跳躍,而是飛翔。能夠使用鍊金大系的飛行魔術的人不只有賽拉的義弟而已,而且飛行的形式也不只一種。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戰女神帶著鼻音的高亢笑聲在戰場上響起。她把《聖別化身》設置在腳上,從化身表面朝腳底方向噴出超高速的噴射氣流,飛翔在天上。她讓身體姿勢幾乎與地面平行,無比精熟地對準軸心。就像是一枚火箭一樣,具有推進力,用小型翅膀穩定飛行姿勢。
  衝擊波激起漫天沙粒,賽拉飛行所揚起的沙塵逐漸遮蔽視線。一陣爆破聲響起,整個世界被一片灰色所覆蓋。無雙劍以超高速飛翔,就一點影子都沒有。唯一能夠推測劍路的線索,就是吹散的文殊蘭與飛揚的沙子。
  長久以來把魔法使當成道具消耗至今的《魔獸師》,就像因罪惡遭受審判般,被肉色狂風捲了進去。她在灑出血雨的同時亦遭受砍傷,身子踉蹌時皮肉又被割開。
  對賽拉來說,斗篷型態的《聖別化身》是能夠靈活操縱的輔助道具;圍裙型態是一套強力的鎧甲,能夠讓防禦力倍增;而現在包裹住雙腳的型態則是給予魔劍士壓倒性的機動力。
  接著一陣特別響亮、有如骨頭粉碎般的怪聲響起,黑色殘影破浪衝進海裡,終於停了下來。噴射氣流時會讓身體姿勢受限,無法自由變換。穿著《聖別化身》的賽拉‧巴勒德停止噴射氣流,屈膝跪在海面上。
  沙塵之牆受到重力的牽引而落在地上,看到位於中心點的好友的模樣,絆倒抽一口氣,忍住沒驚叫出聲。
  瑞希的身體就像被一大群鳥啄過,無數淺淺的傷口讓她皮開肉綻。她的嘴脣染紅,用剩下的左手擦拭沾在嘴角的血塊,有如塗漆似地抹開一片淡紅色。這抹赤紅頓時變成淒豔的血之化妝,就像一陣熱吻之後凌亂的口紅。
  「我們……生於血腥……以亡骸……為食……以生命……為水……以死亡……為枕………以驅魔為業……一千年……消滅的魔導師……五萬……死去的式神……兩萬……有餘。神和家的血統……直至每一片骨肉………都是罪孽。」
  《魔獸師》一邊輕吟,身子一邊搖晃,動作有如在跳舞,看著自己染滿血跡的手微笑。
  賽拉撇開一切大道理,露出隱藏其下的修羅微笑回應道:
  「這個數量未免灌水灌太多了吧?」
  裸體魔劍士也並非毫髮無傷。在這稱為《魔獸師(Amon)》的魔術當中有一種名為《氣盾》的泛用防禦魔術,能夠讓性質不定的原初之霧(氣)對敵人的攻擊產生反應。無雙劍可以一再改變性質,要接招非常危險。但是賽拉在超高速移動時,用來保護身體的魔法卻不同。用兩腳承受空氣噴射飛行的行為本身就有缺點,會因為空氣阻力而輕易失去平衡,而且體溫也會被腳下承受的氣流剝奪,使身體凍結。
  為了彌補這項缺點,賽拉身體的『境界面』一定會讓接觸到的物質轉變成溫度接近體溫的和緩流動氣體。
  只要知道敵方魔法的性質,就能讓氣盾的性質配合該種魔法改變,痛打對手。就算擋不下無雙劍,瑞希也已經能夠碰觸到敵人的身體了。
  「真不愧是專殺魔法使的受詛咒鏖殺戰鬼。」
  賽拉雖然口頭上稱讚瑞希善戰,但是炯炯的眼神卻訴說著瑞希絕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裸身火箭再次以爆發性的加速度一直線劃開天空,身後留下的衝擊波讓海面激起高高的浪花,消散在空中。
  無法選擇慈悲(太陽)的《魔導師公館(北風使者)》之人神和瑞希正面迎敵。
  賽拉穿過空中,她所捲起的沙塵再度吹向瑞希身邊。這次她把無雙劍伸長,自己不靠近天生獵人。對手瑞希則是背過手,掌中握著帶有如樹脂般光澤的深紅色石頭。《魔獸師》的魔術能夠化出岩漿,那些存在於自然界且瑞希本身也知道的礦物當然也能生成。
  「……可是……那樣子,不行。」
  瑞希把深紅色石頭撒向空中,打中拖著肉色殘影的裸體火箭。不對,是賽拉自己無法靈活轉向,一頭撞上瑞希擲向飛行軌道的石頭。紅色石頭碰觸到身體境界面,也就是賽拉的肌膚後,被魔法粉碎氣化,然後被她吸進體內。在展開高速戰鬥之前,賽拉一直都是把碰觸到『境界面』的物體『液化』來進行防禦。這是因為如果用魔法氣化的物體對身體有害,萬一吸了進去,她自己會有危險。可是賽拉為了一決勝負,採取高速機動,卻打破這個道理,為此付出代價。她誤以為《魔獸師》不會使用遠程武器,反而被瑞希逮到機會,將了一軍。
  後果就是現在賽拉感到喉嚨劇痛,身上一陣惡寒而且反胃作嘔,再無法繼續控制飛行。雖然臨陣對敵,但是她實在撐不住,降落在海上,把胃裡的東西全翻了出來。
  雄黃是一種劇毒,在過去也被當作藥物使用。這種礦物同時也是砷的工業原料。依照賽拉的體重,只要吸收零點四公克這種毒物幾乎就會致命。
  神和瑞希扔往裸體火箭前進軌道的分量大約是一百公克,相當於致死量的兩百五十倍。賽拉突然大量吸收了硬是用魔法氣化的雄黃,劇烈地咳了好幾次。她用力摀著胸,幾乎就要用手指搔抓胸口。
  「────準備接招吧,魔獸師(Amon)。」
  賽拉砷毒發作,血壓降低,全身蒼白。而瑞希更是身受沉重的切裂傷,全身浴血。她們兩人實在很難說究竟是誰的狀況比較嚴重。
  裸體劍士顫抖的身軀擺出架勢,把《聖別化身》變回斗篷。她的左手牢牢地放在抓著無雙劍的右手上。這個姿勢與她先前依靠魔刃的輕巧與銳利對敵的姿勢截然不同。旁人一眼就看得出來,賽拉雙腳踩穩使出全身力氣橫砍一劍的話,身體就會失去平衡倒下。如果沒能收拾掉瑞希,就是死路一條。
  另一方面,瑞希則是一如往常,沒有固定的架勢,她只是回頭望向絆。
  「……我待會……就回來。」
  「加油!」
  為了回報絆嬌俏的加油聲,瑞希朝自己滿是鮮血的手上輕吹一口氣。宛如染上血液顔色的鮮紅薔薇在賽拉與瑞希兩人之間盛開,多到幾乎看不見地面。花朵長到兩人膝上的高度,幾乎連大腿都隱沒在花叢中。在這美麗的花園之下,究竟潛伏著毒蛇、怪蟲,還是大鱷呢?裸體劍士一笑,好像在說這種把戲根本沒用。
  「這個煉獄世界不需要薔薇。」
  賽拉語畢,無雙劍即劃破如同抹滿了油脂般滑溜的緊繃大氣。並不是魔劍士的臂力讓這最後一劍快如神速,而是賽拉把魔刃鋒尖處的氣壓降低到極限,相反地讓刀背的氣壓拉到最高。她用這種方式,利用魔法生出一道推向劍刃方向的浮力,讓無雙劍的速度加快到極致。魔刃揮到神和瑞希時,劍尖的速度已經超過音速。因為速度極快,才不得不用兩手持劍。瑞希這些人類無法閃躲聲音,如何能夠躲得過這透明無形的超音速魔劍?
  隨後的第二道攻擊是化成斗篷形狀的《聖別化身》。為了預防忽視身體負荷所使出的第一道攻擊落空,《聖別化身》從反方向往上方斜砍。就算萬一敵人還活著,身體姿勢應該也已經傾斜,賽拉還有最後一擊──捕捉敵人,那就是把自己的身體當成子彈的擒抱。即使被《氣盾》阻擋,論肉搏纏鬥也是鍊金大系占有絕對優勢。
  裸體魔劍士這三連擊出神入化,今生或許再也使不出第二次,可是瑞希卻更凌駕其上。
  想要用蠻力硬接本來就是不可能的。論技巧的話,賽拉占了上風。可是撲身向前,想要抓住敵人的魔劍士赫然發現,敵人的位置竟然比預料中更低得多。賽拉腳下的沙地有一個像跳臺般的傾斜上坡,她確定薔薇花園出現之前根本沒有這個上坡。這才是隱藏在薔薇下的惡意。
  由沙子形成的上坡又短又急,一公尺的距離上升三十公分高。瑞希距離無意間登上高臺的賽拉還有大約一公尺遠。對她來說,這個簡單的機關是一條救命索,讓地面以上六十公分左右的高度成為一個安全地帶。賽拉可能因為砷中毒而意識不清,又或者因為精神髙度集中使得視野變得狹隘,竟然完全沒有發現平衡感有異。她的眼中滲出哭笑不得的淚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對自己粗心疏忽的悲憤,以及最後的一點鬥志化為尖叫從賽拉口中迸發出來。《魔獸師》雙手往地上一按,一道間歇泉就在眼前從賽拉正下方化出。魔劍士原本想要用能夠把任何攻擊化為液體的『境界面』接招,卻被噴起的白色水柱沖到將近三公尺高的半空中。
  就算讓攻擊化為液態,也沒辦法阻擋原本就已經是液體的水流。在以往的戰鬥中,無論賽拉使出任何魔法,她都不曾讓地面化成液體或氣體,沉入地下。她一向不在腳下使用魔法,只有那裡是唯一的例外。
  在映著金黃色晨曦的藍天當中,已經沒有餘力在空中遨遊的賽拉倒頭栽了下來。
  要是落地的話,不知道會折斷脖子或是撞碎頭骨。只見絆已經飛身撲到賽拉墜地的位置。或許是因為賽拉下墜的地方就在絆身邊不遠處,所以她才會腦袋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已經先衝了出去。一陣幾乎讓手腕與身體分家的衝擊力道拖著絆翻倒,兩人的身軀一起跌在其實根本沒有看上去那麼柔軟的白沙上。就在一身都是沙的絆停下動作,以及她全身痛得發麻、呼吸上氣不接下氣,連句話都說不出來時,她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
  兩人不曉得被海浪拍打了多久。就在裸體劍士帶著疑惑的眼神抬頭看向絆的時候,因為腎上腺素發揮出驚人的力氣,搞得體力虛脫的絆才終於回答:
  「如果可以的話……我已經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眼前了……而且,我覺得和賽拉小姐……啊,可以叫妳賽拉小姐嗎……和賽拉小姐之間不應該用這種方式結束。」
  凌厲的眼神落在絆的身上,好像在責怪她不應該介入兩個戰士的世界。
  「那個……史皮茲先生是在保護我的時候……」
  「……妳是不是瘋了?」
  賽拉訝然,罵了一句。直到剛才,她身上的境界還會讓碰觸到肌膚的物體全部融解──說不定連絆都會變成一團黏稠的液體。
  瑞希跑過來注視著絆的臉龐,面如死灰,表情非常難看。賽拉蒼白無血色的臉上已經沒了戰意。關於勝負,兩位當事人自然了然於胸,而且絆只是一名旁觀者,當然沒有立場置喙。
  沒有融解而死的心理準備,卻出手救人的女高中生把淡金色的腦袋輕輕地放在沙灘上。她動作僵硬的身軀抖個不停,哭喪著臉讓好友檢視身上有沒有異狀。
  「……這時候才躲我,妳要我作何反應?」
  絆的好友可能是羨慕賽拉吧,連她也倒了下來,還特地把臉埋進絆的胸口間。
  嘔~~~~~~~~
  「不小心吐了,真是不好意思。」
  絆發現賽拉吐在她膝蓋旁的嘔吐物裡混著鮮血,腦袋完全陷入一片空白。她現在身處之地是否也算是一個『屬於地獄魔法使的世界』呢?身旁盡是傷兵累累。
  「救護車!叫救護車!!」
  絆從短褲的褲袋裡拿出向『公館』借來的衛星手機,撥打一一九。
  「…………這裡……雖然是日本……但是……救護車……絕對不會來。」
  「不會來吧,這裡是汪洋中的孤島啊。」
  絆被去了半條命的兩人狠狠吐槽。

  †

  這個被稱為地獄的世界中的人民並沒有無視葛蘭‧阿薩雷的挑戰,至少那些與魔法勢力有關的國家正在拚命嘗試掌握即將發生的事情。
  當中情況最急迫的,自然是魔導師公館無疑。為了不讓問題繼續擴大下去,『公館』早早就已經報告葛蘭出現在太平洋的位置是在日本的排他性經濟海域之內。可是私下僱用魔法使的各國當然無法接受,不認為這種說法就算解決問題。多數的國家反而和隔著北太平洋、西海岸區域與當事國日本遙遙相望的美國同氣連枝。
  「姊姊大人是不是也會被派去與葛蘭交戰呢?」
  在街市還沒開始活動的早晨,一位年約十五歲上下的少女拖著一口大行李箱,有如貓毛般的淡金色頭髮左右搖擺。這名少女是樞機主教的女兒瑠瑠‧梅路路。在巴比倫事件中全滅的葛拉漢隊組成之前,她原本隸屬於艾蕾諾爾隊,如今已經成為上級聖騎士了。現在她人在美國領土當中距離事件中心最近的其中一處地點,也就是塞班島上,正匆匆走在一條看得見大海的馬路上。這是因為神聖騎士團交付她一件重要的聖務。而瑠瑠之所以欣喜地接下這項任務,是因為她到現在仍相信,在官方紀錄上已經死亡的偶像艾蕾諾爾‧納剛還活在日本。
  神音大系中的魔法轉移是聽取該位置的神音,然後演奏那段神音來移動到該座標位置。也就是說,不管是任何地方,都必須有人親自去聽取神音才行。瑠瑠等人就是為了讓神聖騎士團將來正式介入事件時,能夠迅速在海上布置兵力,因此前來觀測位置的神音。
  這是一個日晒不太強烈的祥和早晨,一名身材高大的黑人男性正牽著狗在沙灘上散步。
  美軍目前還不能直接介入。這是因為他們是地獄的國家,身為惡鬼的軍隊人員會把魔法消除,所以就算神聖騎士團查出座標也不能趕往當地。因此如果有什麼萬一,瑠瑠他們就必須出面擔任防守的職責。
  一輛貨臺空蕩蕩的貨車快要駛過瑠瑠身邊時停了下來,來人可能是不忍心看瑠瑠拖著裝有神音樂器的行李箱,身子探出車窗問道:
  「要不要送妳一程?」
  「不要緊的,謝謝你。」
  貨車吐著黑煙,揚長而去。
  美軍已經遭受來自異世界人魔法勢力的恐怖攻擊,所以非常了解魔法消除是一道多麼牢靠的防護牆。每一個與魔法使有關係的國家,應該都很清楚對奇蹟之力來說,魔法消除有多要命。
  可是現在還是有某種物事讓人覺得,如果是葛蘭‧阿薩雷,一切或許會有所不同。事實上,就在他隨意地發出那道訊息之後,魔法犯罪的發生件數已經三級跳了。
  這時候有一道巨大的魔炎包圍海洋,宛如從天空開始燒遍整個世界一樣。應該是有魔法使聚集在那一帶吧。神聖騎士團已經動用美國軍方的力量,請他們用衛星對葛蘭可能引發洪水的北太平洋幾個地點進行重點監視。
  瑠瑠認為即便是葛蘭,現在也已經不可能在這個世界表現得如同天神一般。魔法消除會追溯時間破壞魔法,就算是從畫面或聲音紀錄也會間接造成影響。所以只要紀錄媒介保存下來,就算是對過去施展的魔法,魔法消除也會無情地發揮它的效力。如果想要獲得摧毀一切的破壞力,只要把魔法放到電視或是網際網路上。面對數百數千萬、甚至上億單位的『眼目』,沒有任何一種魔法能夠撐得住。這道燒灼大海的莊嚴火焰極光有如天神之怒,可能就是魔法此時正在某處經由媒體受到觀測的結果,而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相。
  在瑠瑠的正面有一名體格壯碩的中年女性也和她一樣,雙眼完全被水平線上的魔炎吸引過去。露了餡的魔法使驚覺不對,垂下眼睛假裝要過紅綠燈,就這樣跑掉了。
  不管是哪個國家都難以對葛蘭動手。為了收集情報,他們已經小規模地派遣能夠看見魔法的魔法使潛入。可是對於深陷困境的《協會》,以及與這個扭曲的巨大權力關係深厚的日本,他們全都無意伸出援手。
  古老神話時代的黑夜如今已經過去,如果是艾蕾諾爾,她會想要保護陷入戰火的《協會》以及它的諸多盟友嗎?

  †

  對於在巴比倫事件中被捕的少女騎士艾蕾諾爾‧納剛而言,引渡到《協會》之後的這一個月就像身遭火焚,日子過得生不如死。她曾經是在第一線戰場奮戰的上級聖騎士,《協會》有太多情報想要從她身上取得,包括前往神聖騎士團各處據點的位置神音、騎士們在這個世界的布署狀況,以及關於《聖靈騎士(Holy Avenger)》的事情。
  艾蕾諾爾的模樣已經不再是先前那個曾經打敗武原仁與神和瑞希、在神之前單純無瑕的少女。《協會》是一個研究機關,行事作風雖然不會訴諸暴力,但卻背離人道。他們運用包括相似魔術的人格操縱等各式各樣的魔術,不是針對艾蕾諾爾這個人,而是打算直接從她的腦神經提取情報。就像相似魔術的洗腦術那樣,即便是成年人,遭到那種折磨痛苦大概也撐不過兩個小時。人格連同腦神經一起被切細,重新區分為戰略相關的有利情報以及人格之類不必要的情報。若是一般人,在這種活地獄當中根本不可能不發瘋吧。褪色的柔金色頭髮因為在巴比倫事件當中被梅潔兒用超高溫的電漿流燒焦,所以已經修剪到及肩的長度。現在的她髮型反而比較像以前的瑠瑠,變得有如判若兩人。
  就算經過千錘百鍊的精神力想要苦苦支撐,人性尊嚴不斷遭到肢解仍然讓艾蕾諾爾的臉上難掩憔悴之色。這個被帶到南方島嶼來的少女騎士雖然堅強地抹去所有表情,可是她的眼神仍然與囚徒無異,把處刑臺視為人生的解脫。過去心繫無上天神、有如散發出燐光般的可怕氣勢,如今在艾蕾諾爾的面容上已經不再復見。
  日本時間的清晨四點鐘,《協會》在日本最東邊的南鳥島西北方約二百五十公里處位置,偵測到有魔法使進行轉移。在歷史上,當那些魔法使想要用魔法引起大災難時,都是挑選比較不會受到魔法消除影響的夜晚,在一夜之間決勝負。考慮到過去的歷史,葛蘭挑戰世界所引起的海嘯則是在城市開始活動的早上六點抵達日本,也是前所未有。
  艾蕾諾爾等人集合的地點位於葛蘭出現位置與日本本土之間的一個無人島上。也就是說,他們被當作人肉水壩,如果海嘯從海平面的另一端、太陽升起的方向席捲而來,《協會》就會命令他們挺身擋下海水。帶著濃濃海潮味的強風讓艾蕾諾爾回想起一件簡單的事實,那就是自己還活著。
  她之前一直被關在狹窄的牢房裡,四周冷牆盡去的遼闊空間讓她覺得非常耀眼。沒有天花板的天空多讓人喜愛。有如籠中鳥看見了白雲輕流的蒼穹,就像要展翅高飛那樣。一想到這件事結束之後又要回到高牆之內,她突然覺得非常難受。
  在他們這群魔法使當中,大約有十個人不發一語,好像想要把海浪來回擊岸的聲音盡收耳底。艾蕾諾爾曾經看過神聖騎士團的資料,也知道其中一人。《協會》似乎把刻印魔導師之中功力特別高強的魔導師集合到這裡,另外還有大約三十個人是《協會》的高位魔導師,衣著打扮明顯不同。艾蕾諾爾被帶出大牢,就是為了保護這些研究人員,免於他們遭受浪高預計可能超過三百公尺的巨浪襲擊。神音大系的防禦魔術非常強大,能用的話就算是敵人也想要利用。
  就在艾蕾諾爾忘了時間,遠眺著每一天都會降臨的朝陽時,一位男子出聲叫她。那是一名中年男性,穿著紫色的寬大長袍,手指輕撫著方形下顎蓄留的鬍鬚。艾蕾諾爾也見過此人,他就是協調官貝爾尼奇。
  「妳的面容看起來真是糟透了,Lady。不過我一點都不同情就是了。對我們偉大《協會》的魔導師來說,刻印魔導師只不過是罪徒,但妳卻是敵人。」
  就算面對親手殺死自己前任者的人,貝爾尼奇還是免不了要陰損兩句。
  「妳不知道我的名字嗎?還是已經被摧殘到分不清我是誰了呢?多虧了妳害死拉爾帕特卿,我才被推上這個職位。難道妳沒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這也是神的指引吧。」
  自然而然出口的話語是這句話,不知為何讓艾蕾諾爾感到心弦震動。在這一個月當中,她上一次以自身意志發出聲音是在什麼時候?
  「或許神意想要在這裡讓我們看見什麼。」
  艾蕾諾爾在戰鬥中落敗,失去許多重要的事物之後身陷囹圄。如今她獲得短暫的自由,覺得世界更加美好了。海邊青草沒有任何遮蔽,直接被強風吹得搖搖擺擺。碧油油的綠意可愛得教人不捨。看著浪頭太大而破碎的浪花也讓人感到心情愉快。
  「我想妳應該知道。現在妳背上有一對手掌大小的白色小翅膀,那就是惡名昭彰的『死亡之翼』。如果妳被惡鬼觀測到,或者超過三天的限制期間,那對擬似生命體就會變成惡性腫瘤(癌細胞),開始活化。那對翅膀連接在妳的肩胛骨內側,支撐的根部已經深深植入肺臟、心臟以及脊椎附近。纏在影響生命活動的胸部重要器官上的根部部分全都會變成癌細胞,就算用神音魔術或是地獄的醫術都不可能切除。要是逃跑的話,妳就會受盡折磨,在兩週之內嗚呼哀哉。」
  這個原本不屬於艾蕾諾爾身體一部分的異物隱藏在寬大的衣服下,避免發生意外而被消除。《協會》想讓上級聖騎士出外辦事,但也不希望被她逃脫之後反咬一口,因此在她體內埋下這道魔法枷鎖。
  雖然艾蕾諾爾是敵人,但或許是對遭受折磨的人感到同情,貝爾尼奇補上一句:
  「……如果妳已經不想活了,我也不會阻止就是。」
  協調官的工作是與魔導師公館,也就是與日本政府方面打好關係。如果以國家來說,擔任的工作內容就類似於外交官,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職位。照理來說應該是不能出現這種汪洋孤島的前線地帶。雖然不知道他是被迫扛起失敗的責任而遭到懲罰,還是《協會》發生政變的結果,顯然這個一直把玩著下顎鬍鬚的神經質男人已經成了活祭品。少女騎士舉起她所擁有的最後一件事物,也就是手中的長劍,對這個充滿痛苦的煉獄喃喃說道:
  「即使這樣,我現在仍然還活著,我的手中還握著劍。」
  海浪聲一波波湧上來,好像在洗滌沙灘一樣。少女雙眼凝視著逐漸升起的太陽。
  強烈的陽光刺進眼中,就算閉上眼睛,視網膜上仍然留著綠色的殘像,而不是一片黑暗。大海發出輕聲哼唱,就像是母親的心跳聲。海風撫過她的肌膚,不知吹往何方。四周到處都充滿柔和的音律,彷彿整個世界奏出一首龐大的樂曲。
  「……妳唱首歌來聽聽吧。」
  艾蕾諾爾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她是神音魔導師,能夠以自己的聲音發動神音。貝爾尼奇用精靈魔術把鎮靜系雪茄點燃。
  「我已經聽膩了海浪聲,快唱首歌吧。我們尊貴的《協會》可沒膽小到懼怕妳區區一個人,雖然在妳身上裝了『死亡之翼』還說這種話沒啥說服力就是了……」
  少女騎士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手臂上。滿是燒傷的肌膚上現在到處都是融化皮膚凝結成的硬塊,變成白色斑痕。她思索著換作是過去的上級聖騎士艾蕾諾爾‧納剛的話,到底會怎麼做。可是心中甫一想起這個念頭,一股熱意就在胸口亂衝,差點反胃吐出來。聖騎士遵奉之主「神」不光只是功力強大的魔導師,而是拯救眾生的偉大之父。難道自己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忘了嗎?即便她不會面對面與敵人交手,但是她負責保護人民,用這種方式正在與那個冒稱「接近神」的虛神奮戰。
  「既然我沒辦法唱出男女愛戀之曲,那就吟唱戰陣的聖句。」
  那本來是趕赴戰場的騎士隊用來祈求能夠完成聖務的聖句。
  「吾等──吾等皆為無智愚人──」
  艾蕾諾爾讓聲音從喉嚨深處流出,雙腳穩穩地踩在這片猶如燒化罪人剩餘的灰燼堆成的白色沙灘上。好像逐漸回想起就任聖騎士之後學習到的事物,以及長久以來身心靈經歷累積的一切,依循著劍法揮舞長劍,她全心全意吟唱,劍刃映照出朝霞的陽光。
  插圖010
  「──吾等不知神意心,全心虔敬獻求祈,身溺苦海不知處,長旅但求至高意。親傳聖祈、永承罪愆,吾等終窺神心意。」
  海鳥聲聲鳴叫。這個世界不是地獄,而是充滿生命活力的《應許之地》。
  「立誓成為聖騎士,足堪奉獻己凡身,永世守護至高神。」
  清亮的女高音遠遠傳向波濤起伏的大海。這道抖音情感太過豐富,無法成為神音,但是卻深深打動這些罪人以及幾已失勢的高位魔導師的心靈,彷彿在催促他們誠心誠意向神祈禱一般。
  「神意寄於生命。」
  少女騎士揮劍發出破風聲響,把長劍奉獻給大地。一隻與世間鬥爭無緣的小螃蟹橫步於沙灘上。少女向神祈禱時,還改變了劍尖的角度以免砍到這隻螃蟹。如果被一個熟知她過去個性的人看到,一定會覺得大為驚訝吧。
  「神意引導正義。」
  白刃橫向一閃。生命與正義──聖騎士們同樣也是荒野之中的旅人,那些被迫立於無奈窘境的男人,看著艾蕾諾爾為聖騎士的聖行之路祈禱歌唱,眼神都極為冷漠。不對,他們甚至認為這裡有人比自己更加絕望,心中滿是陰沉的喜悅。
  「為正義獻己生、為正義獻己力。亦即因為吾等────」
  已經再也看不見神之聖姿的少女騎士,無法完全抗拒那些帶有惡意的視線,用力揮舞長劍,似乎想要斬斷心中的迷惘。
  「──故神意在吾等前方。」
  就這樣,簡短的祭神劍舞結束,聖句亦告止歇。沒有完全止歇的,只有這個與絆一樣,年僅十七歲的少女之心靈。
  「……啊啊,尼可萊……各位。」
  那雙眼眸好像碎裂開來,垂下一滴淚珠。一滴淚珠增加為兩滴,不斷從眼眶中溢出滾落。艾蕾諾爾覺得比起那個狹窄陰暗的牢房,在這片天空之下才更適合為那些逝去之人祈福。原本只剩皮骨的枯竭靈魂與熱情好像逐漸恢復活力,她再次挺起胸膛,昂然面對世界。或許『神』垂賜給人們的奇蹟不是力量,而是這份至死尚存的羈絆。
  海面上波光粼粼,陽光照成一片橘黃色的天空吹來一陣清風。陽光不分敵我,平等照耀著所有人事物。
  「我要活下去。」
  少女騎士訴說著。這些罪徒與高位魔導師同樣被逼上絕路,在這層意義上倒是十分『相似』。雖然他們似乎又在冷嘲熱諷,可是瞇著眼睛遠望耀眼太陽的艾蕾諾爾卻不知道。
  艾蕾諾爾和夥伴們的故事還沒結束。雖然他們沒能達成使命,但是騎士艾蕾諾爾還活著,而且此時此刻她的手中還握著劍。
  「我要活下去,然後守護一切,不能再讓任何人犧牲。」
  「在這個愚蠢可笑的世界裡,究竟還有誰會得救呢。」
  貝爾尼奇一邊輕摸下顎的鬍鬚,喃喃發出這個沒有人能回答的牢騷。《近神者》不斷質問魔法使他們的容身之處何在。而這雙握著愛劍、布滿燒傷的手臂已經比任何表現都能充分道出艾蕾諾爾將身處何處。
  「不是得救,而是由我們去拯救人們。」
  在這波海嘯來臨時,將會首先被淹沒的灘頭上,站著一個身穿鮮紅色夏威夷衫、膝上短褲的俊秀男子。他是日本政府方面的專任官八咬誠志郎。在這群走投無路的魔法使當中,只有他看起來心情愉快,好像在享受這場大麻煩一樣,兩個黑髮與紅髮美女各自攀著他的雙臂,而且這兩個身上只穿著熱褲與比基尼上衣的女性還是《協會》魔導師口中會消除魔法的惡鬼,證據就是魔法被破壞的殘骸,也就是魔炎,這時候正籠罩八咬的身軀,一直燒個不停。
  「來,我們一邊做個熱身操一邊等吧。這次溝呂木還挺靈光的,預測葛蘭的出現地點竟然完全正確。」
  八咬把手機交給摟著他右手、手臂下還夾著文件夾的眼鏡祕書。但是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態度正面積極的男子,其實就是《公館》中最可怕的魔導師(Chaotic factor)、身負奇蹟之人的災禍。
  所有魔導師都不再出聲。在這有些讓人膽顫心驚的氣氛當中,八咬對著海平面說道:
  「仁,你現在在哪裡?已經和那個接近神的男人交手了嗎?」

  †

  在武原仁到達該處的大約十分鐘前,事實上已經有六百九十一名高位魔導師把站在海面上的葛蘭‧阿薩雷團團包圍了。
  超過兩百種大系的魔法使飛在空中,占據住葛蘭上方的位置,一起射出超高強度的雷射。這些雷射光的波長內含有以刻印魔導師的生命為代價所創造出來的破解魔法,如撕裂紙張般擊破葛蘭的防護壁,貫穿英雄的身軀。同一時間,被呼喚到海上的沙像代替葛蘭遭到破壞而粉碎,本人則是出現在後方十公尺處。相似魔術的魔法轉移本來是術者與相似物之間交換位置。但是在理論上,如果形狀相似,三者之間進行轉移也不算稀奇。葛蘭自己、他在沙漠裡預先做好的替身沙像,還有轉移目的地。每次遭到光之長槍擊穿,這三者的位置就會彼此互換,而激光長槍又會跟著葛蘭一起轉向。二十道長槍分成二千道火花狂嵐,阻斷接近神之男人的退路。正好就像在沙漠中用過的招式,以破壞力逐漸籠罩住廣大的範圍。本來只會直直飛走的光線被《協會》魔導師用魔法捕捉、轉向,逐漸交織成三次元的格子。並不是六百多名魔導師每個人都能各自把這麼強大的力量編織成複雜的形狀。《協會》擁有的技術能夠讓多種大系的魔法融合,轉變成更精深的力量。
  「葛蘭先生,請您覺悟吧。不管我們發出多亮的光芒或是多大的聲音,都不會被結界外的惡鬼觀測到。」
  這名老魔導師是這群人的指導者之一,從空中低頭看著葛蘭。
  人體只要一碰就會被燒斷的死亡之光已經組成一張骰子形狀的羅網,把葛蘭完全關在裡面。接著羅網開始無情收縮,就像要把英雄人物壓死其中。這代表光之牢籠會越來越小,雷射之間的間隔也會越來越窄,最後葛蘭無處可逃,身體就會被切成肉塊。就算逃出這張羅網,《協會》的魔導師軍團此時也正在組織第二波牢籠。即使葛蘭又逃過這一關,之後還會有第三波、第四波。《協會》的高位魔導師之所以動用超過六百人的壓倒性戰力包圍葛蘭,是因為他們不習慣戰鬥。一般來說,魔法使都會盡量避免進行魔法戰鬥。之所以所有人都從空中用魔法往下攻擊站在海面上的葛蘭,也是為了避免傷到自己人的危險。採用雷射牢籠封鎖敵人的戰法也是出自於相同的考量。
  遭到包圍的英雄對這群《協會》派來的真正刺客們說道:
  「享受、這、安定、法則、的、研究、者啊。」
  葛蘭的話語斷斷續續。這是因為在他說話的同時也遭到激光風暴的撕裂,遠方撒哈拉沙漠上預先準備好的替身沙像正以每秒一尊的速度迅速消耗。魔導師們自覺占有壓倒性的優勢,都以為葛蘭可能在講什麼遺言吧。他每一秒鐘都要重新展開如此精奧的防禦魔術,只要是人終究會集中力渙散而失敗。
  「你們、有人、生活、在這個、地獄中、嗎?有人被、惡鬼、愚弄、追殺、在泥淖、中、苟活、嗎?有人、曾經、失去、拚命、賺來、的錢、好幾天、挨餓、嗎?有人、出賣、自尊、只求、避寒、嗎?」
  每一秒鐘,葛蘭都會遭到一般高位魔導師必死無疑的攻擊,但他仍然斷斷續續地說下去。這些都是不受《協會》庇護的魔法使在地獄中經歷過的事情,與他們這些菁英分子無緣。魔法世界具有能夠創造出無限能源與資源的奇蹟,所以比地獄富饒太多。因此那些飛在空中的魔法使一生中從未吃過苦,全都譏笑道:
  「像《近神者》如此偉大的人,日子似乎也不好過啊。」
  那時候英雄葛蘭臉上浮現出魔王般的嘲笑,笑容中掠過的空虛與雙胞胎弟弟淺利凱兹非常相像。
  「既然如此,我就讓你們嘗一嘗吧,這種令人震撼的經驗……」
  黑色牆壁瞬間出現,包圍住葛蘭。衝進黑牆的雷射又從出現在不同方位的出口障壁射出來,頓時打亂了《協會》刺客的陣型。這是傳送障壁──葛蘭發明之後,改寫了相似世界交通與生活的奇蹟之牆堵住天地四面八方所有角落。這種防護壁無比牢固,由黑色立方體外側打進來的攻擊只會從出口障壁飛出去。
  「這招我們也已經有法可破了,葛蘭先生!」
  但是就連黑鏡都悉數破碎。包圍葛蘭的是超過兩百種魔法大系的代表人物,其中有一、兩種魔法大系能夠破壞障壁。
  但是《近神者》又比那些刺客略勝一籌。這位英雄真正的目的不是消極地持續防禦────
  一陣猛烈的風暴吹遍海上,無法冷卻變成水滴雲霧的大量水蒸氣充滿整個狹小的隔離領域。水分因為雷射而急速加熱,蒸發膨脹的速度超過音速而引起劇烈的爆炸。
  就在葛蘭把自己當成誘餌的時候,他在海中開啟七面傳送障壁,汲取無盡的海水。然後就像是大瀑布似的,把海水灌進增強至數萬道光線的高強度雷射牢籠裡。壯盛的神之怒所引起的爆炸能量足可匹敵核彈爆發。
  爆炸引起的狂風超過音速、超高溫的水蒸氣狠狠蹂躪周圍的空間。在這個一切都遭到高壓與高熱塗抹過的煉獄裡,《協會》的魔導師沒有一個人喪命。這完全是因為他們的運氣超乎實力。要不是他們為了盡可能降低風險而把戰力集中到一處的話,防禦魔法根本起不了作用。
  這六百九十一人彼此聚集在一起,好不容易才在九死一生中保住性命,但是他們隨即感到懷疑,活下來真的是好運嗎?他們為了不讓惡鬼觀測到,自己封起一個空間。而那名英雄人物就位在充滿超高溫與高壓的爆炸中心點,身邊陽炎繚繞。他們必須擊倒的敵人葛蘭‧阿薩雷平安無損。
  這場大爆炸既不是什麼大反攻,也不是耍障眼法。只不過是利用汪洋大海的海水,把強大且複雜的力量轉換成一股能量龐大卻單純的力量。如果只是一股異常龐大的自然力量,沒有經由相似魔法改造成難以抵禦的話,不論規模再大,接近神的男人都可以百分之百地扛下來。《協會》的魔法使雖然用類似的空間防護壁護身,但仍然心生恐懼。名留魔法歷史的天才──葛蘭面臨逼命的絕境,只靠自己一個人就想出完善的應對良策。可是如果只憑他們,根本沒辦法立即突破這招把一切簡化為高溫與壓力的壯闊防禦手法。自尊心遭挫的高位魔導師們體會到英雄與自己天差地遠,在深感不安寒意攀升的同時,心中也燃起熊熊妒火。
  面對彼此都是人類但卻遙不可及的對手,這種絕望就和他的弟弟凱茲相同。
  「……我《掌握》到了。」
  這個天才同時向幾萬名魔法使宣戰,而這些追兵還不到七百人。對葛蘭來說,想要把他們與自己腦部的『一部分』連結在一起簡直易如反掌。這就是相似大系中最具特徵的、利用《原型化身(Archetype‧Avatar)》控制腦神經的洗腦術。因為「葛蘭沒有體會過洗腦術中最重要的,足以徹底讓人心癱瘓的經驗」,因此《協會》認定他不懂如何使用洗腦術。可是實際上,他曾經有過『經驗』。
  葛蘭本身並不是想要體會這種經驗才與弟弟凱茲的腦部連結。但是在他把魔術才能賦予凱茲的幾分鐘內,也因為腦神經相似而不得不把至親在地獄中體會過的經驗烙印在自己心中。就在他進行複雜的工作、幫助弟弟學會原本辦不到的事情,他也無意中讀取到飽受折磨的弟弟經歷過的一部分體驗。葛蘭根本沒辦法停止那雙讀取記憶的魔法之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唏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

  六百九十一位《協會》高位魔導師發出的慘叫聲彷彿活生生擠出的鮮血,從天空降下。葛蘭灰色的眼眸帶著充滿煞氣的激動情緒,一直聆聽著陣陣嗚噎聲,就有如人性崩毀的碎片一般。
  葛蘭自己也懷著凱茲這十一年來遭受到的痛苦。他把這種折磨濃縮成一瞬間,注入所有人心中。與《人偶師》的魔法比起來,葛蘭的精神控制就連精準度都不可同日而語,因此魔法使們陷入的痛苦深穴也比任何人挖的都還更深、更黑暗。
  葛蘭‧阿薩雷很幸運,因為他生來就是絕世天才,完全沒有體會過像凱茲那樣的經驗。因此他的腦部也沒辦法為了填補空洞的情緒,從記憶當中喚醒葛蘭本身的噩夢。以虛擬形式體驗到的雙胞胎弟弟的記憶,就是葛蘭人生中的最低潮,與他自己的現實完全無關。
  可是那些天空中的魔導師也和一般人一樣,曾經感受到自卑與懊悔。所以屬於該名魔法使的噩夢,又會從凱茲在地獄世界經驗過的地獄當中被重新挖掘出來。
  凱茲在這個世界沒有受過足以謀生的教育,也無法識字讀寫,因此總是挨餓。原本鄙視惡鬼的他總是孤零零的,一直害怕惡意為了報復惡意而降臨在自己身上。因此沒有人想要僱用凱茲,他幾乎毫無收入。只要他去翻找殘羹,就會有人用看垃圾的眼神蔑視他。雖然他懂得一些劍術,反而因此遭到更嚴重的折磨。暴怒的男人會因為一個凱茲根本無法理解的原因對他開槍。想要竊取老婦人的皮包卻又失手,遭到十名男人動用私刑毆打。長久以來,凱茲滿腦子只想著如何才能躲開惡鬼的眼目,在無人觀測的角落或是暗處使用最低限度的魔法保命。後來他捲入了同樣也在無人角落發生的犯罪,有人塞給他一美元銅板要他把風,看有沒有人靠近不斷傳出女人慘叫聲的暗處。就在耳中盤桓不停的慘叫聲不斷折磨他的同時,他知道如果不把那如同附骨之蛆的尊嚴與一切事物都捨棄掉,挖空自己的話,連他都會沒命。隔天他去探了探,發現地上有一具裸體女屍,一雙空洞的眼睛到死還不肯瞑目,之後他還差點被殺人滅口。後來有一名苦苦求饒的年輕黑人被兩個體格更壯碩的黑人帶走。因為開始發臭,凱茲就把他埋了,結果還多拿到十美元。打扮入時的白人,噹啷一美元;一群被拿著機槍、衣著浮誇的白人痛踢嚎哭的東方人,噹啷一美元。驅使凱茲心臟跳動的那一點溫度、殘餘未滅的正義感最後再也受不了,他終於報警。然而他帶人到現場,又差點像螻蟻般被殺掉。之後凱茲畏懼惡鬼與死亡的可怕,一直仰賴燒毀魔力的魔炎躲藏了七年的時間。這名男子不再與任何人攀談,獨自躲在孤寂的黑暗深處不斷風化腐朽,心中只剩下焚燒五內的憤怒。
  凱茲的經歷之所以與各式各樣的噩夢共通,是因為他長久以來一直嘗試用自己最信賴的魔法不斷抵抗。可是一切嘗試都燃燒殆盡,凱茲甚至無法阻止賤如物品的地獄惡鬼把他踐踏在腳底下。奇蹟根本完全無法保護他。
  神啊、神啊、神啊、神啊、神啊、神啊、神啊、神啊──────────
  自己長久苦練的魔法竟然一點都派不上用場。在這樣的無力感當中,凱茲懷抱著毫無意義的優越感,不斷呼喚惡鬼不具備的魔法。沒有任何人事物對他伸出援手、他也什麼都抓不住。他們在這個世界裡,比賤如物品的惡鬼還不如。雖然心裡早已有數,但他還是不肯放棄,就像抓住救命浮木般,在黑暗中不斷練習低微的魔法。
  任何魔法都被穿透,凱茲一再被人抓到,又是痛毆又是冷嘲熱諷。甚至連人家對他吐出的一口唾液都擋不住。
  十一年間飽受打壓的敗北感與恐懼,讓這些安逸地接受保護,從事有意義工作的《協會》研究學者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回答我。究竟是什麼原因,這個世界竟然是如此悽慘的地獄!」
  大喊的葛蘭沒有發覺一件事。在這十一年的逃亡生涯中,失敗者凱茲總是逃避危機,從沒殺過任何一個人。就是因為凱茲心性淺薄,在最後關頭無法陷入瘋狂,所以他的記憶才會成為絲毫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痛苦牢籠。橫亙在葛蘭與凱茲這對雙胞胎兄弟之間的,除了力量與命運不同之外,更重要的是生存方式的差異。

  用魔法消除就能輕易燒斷的銀弦逼使《協會》的魔導師重新體會惡夢,讓他們痛苦掙扎卻無力逃脫。
  葛蘭望著眼前的結果,沒有一絲喜悅。一切一如預料,甚至讓人覺得掃興。
  「如果在一個不會被惡鬼觀測、能夠以魔法一決髙下的地方擺陣,就應該懷疑是否有詐。這也是一種智慧啊。」
  原本葛蘭不會使用洗腦術之類的魔法,實際上在他降臨地獄之前也沒有洗腦術中最重要的『經驗』。《協會》因此對他疏於防範,派了質量都十分充足的刺客過來。有這麼多高位魔導師,只要矯正他們的人格,當作棋子進攻《協會》的話,想必就能攻陷《協會》的分部吧。在今天之內,他立刻就能展開這場讓魔法使從惡鬼手中奪回《地獄》的戰爭。
  葛蘭用魔法讓周遭因為水蒸氣爆炸而宛如灼熱火爐般的氣溫下降;他不知道協會內部有人派遣《無雙劍》賽拉‧巴勒德,阻止惡鬼前來這個痛苦的洗腦場地。也不知道《百手巨人(Hecatoncheir)》曾經笑著說「《協會》將會空出很多座位可坐」。
  不對,或者葛蘭根本對這些圍繞在他身邊的權謀計策全都了然於心,他是故意上當的嗎?
  「我追求心靈近似於神,希望如同天神一般以真我面對世界,現在終於找到這條生命的目的。我降生於世,獲賜奇蹟才能的緣由就在這裡。」
  說完。《近神者》靜靜地看著六十億惡鬼等待的無神大海笑道:
  「知悉自己真正當為之事,阻擋在面前的敵人強大無比。人生快事,莫過於此。」

  †

  「好了,戰爭即將開始。貪婪自私的俗人將要群起圍攻這名叫做葛蘭的英雄。」
  一名男子瞇著左眼遠眺海平面的另一端,一邊用手按著白色帽子,避免被海風吹走,右眼還戴著一副銀色眼罩。對倉本絆來說,自從一切事端開始的那一天之後,這是她第二次遇見王子護豪森。
  在絆聯絡魔導師公館之後,出現在她面前的救兵就是這個男人。因為急性藥物中毒,似乎當真命懸一線的賽拉‧巴勒德被魔法送往《協會》。絆的好友神和瑞希則是留在這裡,正忙著用魔法治療自己的傷勢。
  「王子護先生,不用連你都留在這裡陪我,我在這裡只是因為自己的任性而已。」
  絆一直望著那片武原仁與梅潔兒所在的大海。他死去的惡夢、失去生命的軀體漂浮在海浪間的幻覺還深深烙印在頭蓋骨之內。而且由絆帶來的梅潔兒正在努力奮戰,她怎麼能自己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呢。
  「請別在意。我們也都是依照自己的意願任意活動。仁與那個阿琉夏家的女孩選擇戰鬥,就連葛蘭也是。如果只是要屠殺惡鬼,海嘯倒是不錯的選擇。這樣下去會有很多惡鬼喪命吧。」
  絆愣了一愣。王子護就像在她的耳內注入毒液似地說道:
  「但是這樣還沒辦法一舉消滅所有惡鬼。六百多年前,那些喜好耍弄陰謀的老人在歐洲散播黑死病的時候,他們用的手法更加巧妙。可是接下來展開的不是神話時代復辟,而是一股獵殺魔女的狂潮。」
  絆只從十崎京香口中聽說過概略模糊的狀況而已。王子護繼續說下去,彷彿要讓她了解魔法使與這個世界的宿怨。就算瑞希幫她擊退了裸體魔劍士,可是絆自身的問題,也就是她身為地獄中的魔法使這件事實還是沒有獲得解決。
  「按照常理思考,其實《協會》的消極選擇才是正確的。要是開戰,《協會》這次可不像從前,只是失去歐洲據點這點程度而已。他們會喪失所有容身之地,只能去當跑腿小弟了吧。」
  身為魔法使的王子護說起如此絕望的未來,好像在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因為看不慣這個世界,所以要顛覆一切。那兩個人將要對付的,就是這麼一個任性的、格局超大,而且還想要貫徹實現的人物。
  「……為什麼……這樣還要戰鬥呢?」
  「如果因為不可能辦到就放棄,魔法使打從一開始就不會蔑視大自然的意志了。」
  血統純正的魔法使如同食人虎般大大露出猙獰的笑容。
  「可是那個臉色不太好的弟弟又如何呢?憑他那樣,真的有膽子出現在《近神者》的面前嗎?」

  †

  「老師,是空間干涉!而且還有這麼強力的光學防護壁……馬上把它消除掉!」
  武原仁讓鴉木梅潔兒用魔法送到座標上空之後,進行自由落體。在他發動魔法消除的同時,看見一片巨大的雲朵從下方深綠色的海面上湧起。控制水蒸氣扭曲光線來欺騙視覺的概念魔術遭到破解,真正存在於眼前的事物露出面目來。
  「老師,我現在要開始減速。你要抓緊喔。」
  魔法消除能力關閉的同時,梅潔兒在腳下張開魔法陣,用磁力讓身體彈起。每當她進行短暫加速以減緩下降速度的時候,仁超過七十公斤的體重就會壓得嬌小刻印魔導師身體隱隱作痛。
  兩人衝進如同蒸氣浴般高溫的純白雲朵,被強烈的上升氣流封住口鼻,就連梅潔兒都差點身子失去平衡。隨著距離地面越來越近,雲朵的溫度與氣流也越來越降低。好像原本溫度應該更高,有人用魔法從下方加以冷卻似的。兩人著陸的地方被有如乾冰的白煙籠罩。仁的腳下傳來所踏之地的感覺非常牢實,一點都不像是海面。這就是溝呂木先前所說的《固結成沙粒狀的水》。分子團不讓水分流到外側來,所以雖然是水,觸感卻和沙子一模一樣。
  蒸氣被流入的海風帶走,原本被純白霧靄封閉的視線逐漸開朗。到處都是滿滿的光,就只有光。腳下海水凝固成的透明沙粒在朝陽的照耀下,像鑽石般晶瑩剔透。而這片陸地就如同撒上一層閃耀的白沙,直徑綿延超過三百公尺。在這片光輝與大海的交界上,並沒有讓人欣賞清澈海水的淺水灘。孤零零浮在大海中的水晶沙灘反射朝陽,閃閃發光,恍如世外幻境。
  奇景在前,連梅潔兒都好像看得出了神。
  仁在呼吸可及的距離呆呆望著少女的側臉。她雖然過分忠於自己的欲望,但卻沒有一絲矯飾。
  她就在這裡,這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思及此,仁就覺得心旌震動。
  身披簡樸黑袍的英雄葛蘭‧阿薩雷就在兩人正前方。他就像是天上的神祇,踩著流動的地上雲朵。
  「妳真的要穿這樣戰鬥嗎?」
  仁問梅潔兒。她穿著一件白底上帶著粉紅色大圈圈的連身式泳衣,柔亮的黑髮上綁著粉紅色滾邊的黃色緞帶。
  「那當然啊。如果有什麼萬一,我可不想後悔為什麼沒穿上更可愛的衣服。」
  然後她檢視泳衣臀部的衣料與肩帶,滿意地點點頭。
  「這可是最基本的修養喔。」
  眼前所及是一片樂土,耳中所聽則是六百九十一人的淒厲慘嚎、從天而降的地獄。簡直就是一根根排列在空中的刑架。痛苦難受的魔法使們所流下的不是鮮血,而是淚水與唾液。
  而英雄人物就站在樂土與地獄之間。
  「是那時候的女孩嗎?而你是──」
  那身黑漆漆的長袍非常厚重,看起來不像是夏天所穿的衣物。仁初次明白,這個男人與凱茲果然是雙胞胎兄弟。
  「我叫武原仁。《近神者》葛蘭‧阿薩雷,身為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我要殺了你。」
  仁距離葛蘭不遠,那名男子懾人的壓迫感讓他冒出冷汗,重新握緊《魔導師剋星》之劍。接近於神的大魔法使問仁:
  「即將滅亡的地獄中人。你有沒有什麼話要代替將要沉入海中的同胞告訴我?」
  「我是你的敵人。保護你口中所說的《地獄》,打倒危害這個世界的魔法使。要是不打贏我們,你的願望就永遠沒有實現的一天。你的敵人不是世界,而是我們。」
  仁咬牙,彷彿要把讓心底發寒的恐懼給咬碎地說:
  「──你根本不是英雄,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就在仁語畢,發動魔法消除能力的同時,奇蹟被他所看不見的魔炎狂嵐燒盡。仁凝目看向雲朵的另一端,想要先把在那些在半空中嘶聲哀叫的《協會》高位魔導師救出來。如果是毫無追溯阻力、赤裸裸的魔力銀弦,就算是最強魔導師的銀弦也能夠燒毀。
  但是仁的視線被突如其來的純白霧牆所遮蔽。雖然大小相異,但只要形狀一樣──《相似》,就能夠操縱。用魔法壓縮的大量水粒子飄散在空中,受到魔法消除影響之後恢復成原本的大小,化成水霧。事前準備好的轉移魔法也隨之跟著發動。這套手法就和葛蘭在沙漠時躲過仁狙擊的緊急閃避魔法相同。沙像就像石頭般一尊尊地掉落下來。那是葛蘭用相似魔術轉移那些魔導師之後,交換過來的相似人像。仁只能祈禱他在瞬間聽見哀號時,聽覺的魔法消除已經把神經控制破解了。
  仁破壞了腳下所踏的那片用魔法固定而成的閃耀水沙,一下子膝蓋以下就沉入海水中。接近神的男人對他說道:
  「那些最初成為惡鬼犧牲品的第一批《流浪者》,也都是當時最高超的魔法使。比起那時候,現在的對抗技術已經有長足的進步,不過惡鬼仍然還是魔法的天敵。」
  葛蘭踩著破碎水滴所構成的雲海,面對燒盡魔導師尊嚴的地獄之火,絲毫不為所動。
  「這一切我都明白。」
  「我也沒天真到以為事情能輕易解決,就出現在你面前。」
  仁從融解成水的海水灘裡把腳抽出來。看來如果隨隨便便在這裡使用魔法消除能力,似乎連立足之地都會被觸覺、被燒毀,跌入海中。
  「這個世界原本也不是由像我們這樣的惡鬼掌控。從前你們魔法使就是神話、就是傳說。但是我們的祖先沒有逃避,把目光移開。他們勇敢面對,最後才能贏得世界。」
  從前人們對奇蹟一無所知,連原理都不知道。長久以來,他們運用自己的理智,用自己能夠理解的理論來領會奇蹟。他們鞭策自己,不因恐懼而逃避未知,直接面對眼前看到的一切。而那群先人走過的道路延伸下去,就是這個世界的現在。
  「最後出現在神罰之前的是個惡鬼,這宿命或許的確很合適。」
  「就算現實總是不可理喻,但我還是喜歡現實更勝於合適的命運。雖然《協會》的懸賞令人厭惡,不過要是打倒你的話,我就能讓這孩子自由。」
  身為專任官的武原仁自始至終都站在惡鬼這一方。所以身旁梅潔兒的體溫讓他感到非常心痛,很想守護她。到了這地步,仁略帶一絲苦澀的心中某處已經接受了事實。
  「是啊,如果妳打倒葛蘭的話,我們就要分別了。」
  「老師,你現在才想到嗎?」
  在白色霧靄之中,仁低頭看著被打入這個世界的梅潔兒。而少女也回望他,眸子中帶著深深的信賴。仁覺得自己實在不配梅潔兒如此信任。他真希望右手握的長劍能夠斬斷任何一切不如意之事。
  只依靠大義名分與力量為後盾就挑戰世界的英雄葛蘭眼中,也暫時流露出用魔法無法抹去的沉痛。
  「圓環大系的女孩,我同樣也有憫人之心,可是不能為了妳一個人而改變這場戰爭。」
  葛蘭‧阿薩雷向著仁舉起包裹在寬大長袍之內的手臂。與此同時,如沙灘般滿布在地上的無數水滴一邊在晨光下閃爍著白光,一邊以相似魔王為中心一盪。仁拉住少女的手,撲向側邊閃躲。
  梅潔兒生出的氣流把葛蘭腳邊延伸開來的乾冰狀白色雲霧吹開。一道閃光瞬間亮起,直刺雙眼。用魔法固結的水滴就像晶瑩剔透的水晶,讓穿過的光線曲折。這裡簡直就是一片水晶沙灘。閃亮的沙子逐漸覆蓋藍色的大海,巨大的概念魔法正一點一點把海水凝聚成容易操縱的沙粒大小,大海嘯的核心即將完成了。
  「這是什麼!?眼睛什麼都看不到!」
  梅潔兒大聲驚叫,宛如幾兆顆寶石的光輝從腳下閃出,在瞳孔上開洞般,渺小的水滴把晨光向空中折射,讓這片水霧散去的沙灘變成一片刺眼的閃光之海。
  在這一瞬間,有一道彩虹迸出。
  「妳不要動,交給我來!」
  六柄應該是直徑數微米的水滴凝聚而成的閃亮長槍對著仁高速破空而來。仁用右手的《魔導師剋星》格開。就算視線完全被強光遮蔽,敲擊的聲音還是會被殺人聽診器收到,用衛星天線傳送到魔導師公館給惡鬼收聽。透明的魔槍全都包裹在魔炎之中,燒了起來。
  「了不起的劍。惡鬼所謂的『科技』也不可小覷啊。」
  在閃光當中,葛蘭這麼一說,隨即把贾袍左右兩隻敞袖兜在一起,不讓仁看見他交握的雙手。仁原本正要衝上前去攻擊,卻感受到一陣刺骨的顫慄,便使盡全力向後退。魔力型的魔法使之所以在地獄穿著寬大的長袍,就是因為高級魔術的初期工程無法加進追溯阻力,容易被魔法消去破壞,所以要隱藏起來不讓惡鬼看到。
  葛蘭的手再度從袖子中出現,綻放出藍白色燐光的魔法結構體從他手上滴落在水沙中。
  就在仁感到一陣恐懼爬上背脊,抬頭一看的時候,天空上有十二道七色光暈全都一起散出波紋,穿過本身形成的彩虹光環中心,一直線衝了過來──不對,只是有十二道七色光暈的角度恰巧把太陽光分散開來而已。成千上百顆超高壓的水晶子彈炸似地從上空向仁兩人打下來。這種招數專殺惡鬼,就算用魔法消除能力也阻擋不了加進了追溯阻力的冰之彈──
  「老師,快趴下!」
  梅潔兒衝到仁的面前,用圓環魔術製造出來的超高速氣流正面衝撞七彩風暴。少女使出《破滅化身(Avatar‧Ruin)》,化成三個人,用氣流把子彈的速度削弱推了回去。這招王牌絕技雖然能夠讓自己增加,但是只要受到一點擦傷就會沒命,是一招有如雙刃劍般的技巧。腳下刺眼的水沙與重新湧起的白雲擾亂整個世界,身在其中的仁被強風吹得睜不開眼睛。可是像葛蘭這麼厲害的男人把手插進袖子裡將近五秒鐘之久,使出的魔法只有這點程度嗎?現在他還有什麼必要這麼急著生出雲霧?仁的經驗告訴他,這只不過是自動控制的障眼法,下一波才是真正的攻擊。
  「快收回來,梅潔兒!」
  仁抱住少女把她按倒,然後發動魔法消除能力,將她護在身後。破壞力與水晶子彈不同的數十柄透明魔槍從魔法消除能力不及的白雲另一端一口氣全射了過來。葛蘭的計畫是要讓少女來防禦水晶子彈的狂嵐,封鎖她的行動,把她當成最好的槍靶。利用能夠輕易穿過風之牆的魔術,把少女白底粉紅的泳裝刺成蜂窩。
  「……梅潔兒,快跳。」
  仁在小巧可愛的耳邊低語,關閉魔法消除能力。與此同時,兩人一同飛上了天空。
  直覺敏銳的梅潔兒讓他們轉移到一百公尺高的遙遠高空。現在向下一看,地上完全被閃亮的藍色海洋覆蓋,早晨的天空無邊無際。在這有如獨占全世界的眺望視野裡,唯有葛蘭那座如手心般大小的島嶼籠罩在魔法生出的靄靄白雲之內。陽光照在體溫下降的身體上,感覺非常舒服。
  此時,覆蓋了超過白色沙地一半的雲霧突然隆起,就像炸開似地向上伸展,組成一隻高度超過百餘公尺的巨手。相似銀弦連接在如雲一般的神之手上,動作完全依循位於海上的葛蘭‧阿薩雷的右手。握拳的白雲衝了過來,想要擊打仁和梅潔兒。
  那個男人比人類更接近於神,每個人應該都會清楚體會到這一點吧。這場戰鬥實在太魯莽輕率了。
  「妳可以逃跑,無所謂。」
  仁說完之後咬住《魔導師剋星》,用空出來的右手握住佩在下衣腰間的手槍,指頭搭上堅固的左輪槍Colt Python的扳機。
  他在開槍的同時發動魔法消除能力。彈速超過音速的三十八口徑Magnum彈擊穿迎面逼來的白雲巨拳。反應觀測使得巨拳內部暗藏的魔法燃燒起來。只一發子彈就讓神之拳步入毀滅,因為本身的慣性以及風吹使巨拳外型逐漸碎散。
  可是仁兩人連同飄浮魔術都一起喪失,身子受到重力牽引而向下墜。梅潔兒抱住仁的身軀,僵硬緊繃的臉龐上堅強地露出笑容。
  「我怎麼能逃跑呢!我已經說過,會帶著老師前往天涯海角啊!」
  梅潔兒接著展開魔法陣,用磁力的相斥力減緩墜下的衝擊力道,讓兩人平平安安地落地。
  「真是勇敢──」
  就在葛蘭開口說話的瞬間,他呈現直立不動的狀態,雙手也完全沒有任何動作。仁用左手摟住少女的腰間一跳,在空中擊發大口徑手槍。就算在扣下扳機的那一瞬間發動魔法消除能力,因為他在空中跳躍,所以不會破壞構成地面的魔法而掉入海水裡。可是沉重的後座力壓在仁的肩頭,使他失去平衡,與梅潔兒一起跌在地上。與此同時,他看見了一個不可置信的畫面。
  「沒有第二次了。」
  在沙漠時,仁確實成功打穿了防禦魔術。這顆子彈照理說應該會擊穿《近神者》的腦袋,可是現在速度竟然減緩到用手抛擲小石頭的程度,被他空手一把抓住。魔法使凌駕於槍砲之上的先例在紀錄上是存在的,這是因為開槍的惡鬼目光會引起一陣魔法消除的風暴,而這陣狂風暴雨之中,只有子彈的前端會因為被子彈本身擋住,成為一個看不見的陰影死角。葛蘭以魔法消除造成的破壞為引,自動在這唯一的死角發動含有追溯阻力的極小型防護壁,讓子彈幾乎完全停下來。這一手簡直出神入化。
  還剩下四顆子彈。
  「……該死。明明是個天才,竟然還這麼謹慎地想出辦法對抗我們的攻擊。」
  仁站起身子,把槍插回腰間,然後右手又握住《魔導師剋星》。他們腳下所站的地方本身就是最強相似魔導師的巨大燃料庫。這些數量龐大的水沙每一顆都是近神之人的刀槍與盾甲。才開戰沒多久仁就已經遍體鱗傷,鮮血滴落在灼熱的水滴沙灘上。
  「只有這次,千萬不要離開我身邊。」
  仁平時不太對這個性高傲的魔女一一指示要做什麼。可是和葛蘭交手,兩人之間的配合如果稍有差錯就會沒命。梅潔兒和仁都已經充分見識過那股接近於神的力量是如何輕易把人類捻死。
  「看清楚了,惡鬼。所謂的『獲得奇蹟』就是像這樣。」
  就在葛蘭如此宣告的瞬間,一片銀絲之海擴散開來,綿密得連一點隙縫都看不到。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物體全都與其他某物相似,所有東西都能用相似銀弦連結。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件物體是葛蘭不能操縱的。
  仁下意識地使出魔法消除能力燃燒這股充盈的魔力。在他身後,梅潔兒晒成健康小麥色的臉龐面無血色,用力咳了起來。在那瞬間,她的重要內臟已經被《原型化身》掌握住了。
  整個世界都變成一片白銀魔海。要是沒有辦法護身的話,他們一秒鐘就會死上一回。可是仁仍然壓抑住讓心臟抽搐的恐懼感,解除魔法消除能力。這是因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難保他們什麼時候不會遭到突破魔法消除的致命性攻擊。
  接近神的男人又把雙手藏入袖中。
  「喔喔喔喔喔喔!」
  雙方之間的距離出乎意料地接近。仁身為專任官與魔法使惡戰五年,經驗告訴他現在就是絕佳的時機。他把讓自己猶豫的一切思考與恐懼感全都捨棄掉。
  就在仁看到葛蘭的手從袖中露出的剎那,他在地上用力踢了一腳,然後口中銜著劍,施展魔法消除能力。惡鬼的觸覺最先破壞自己腳下地面的水滴,然後把觸及之地的魔法逐一粉碎。雖然雲霧遮住了視線,可是腳下的地面還是被全身感官的魔法消除能力捕捉到,變回海水。葛蘭身子晃了晃,今天第一次真正露出慌急之色。
  此時以仁為中心燃起的魔炎火勢比單單使用視覺時更強上好幾倍吧。距離越是接近,魔法消除能力破壞奇蹟的力量就越強。這是因為耳朵會聽見魔法、鼻子會嗅出奇蹟,面積極大的感覺器官皮膚會直接碰觸到魔法。要是直接接觸,這道火炎封印就會把所有魔法全都燒盡。
  「我聽說要是碰到的話,就連聖騎士的『光環』都會被瞬間燒掉。看來的確如此。」
  葛蘭第一次抽身退往籠罩四周的朦朧雲霧之後。仁一邊燃盡水沙,一邊拚命在死亡界線上游泳,想要把最強的魔導師拖入海中。
  「老師!」
  梅潔兒的驚叫聲讓仁恢復理性。在仁停止魔法消除的同時,在海水水窪裡游泳的他發現有一道陰影掩到頭頂上來。宛如崩垮的十層樓建築物一般巨大的水滴塊從無法觀測到的正後方暗暗接近,就要把仁活埋在底下。
  就算使出魔法消除,也會沉入水底溺斃。生死交關之際,正是戰場修羅的直覺讓仁把口中銜著的《魔導師剋星》擲出。
  「我絕不會死!」
  葛蘭閃避不及,利刃初次貫穿裹著黑袍的右肩。他低聲呻吟,正想要用魔法治療傷勢時,間接魔法消除的魔炎經由殺人聽診器把他團團包圍。吃痛的葛蘭動怒,抓住《魔導師剋星》的劍柄,把劍扔掉。這大約十秒鐘的時間讓仁撿回了一條命。巨大的死亡手指已經大肆傾斜,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仁又是游泳又是奔跑,拚命想要閃躲。操作中斷的巨量水滴受到重力的影響如瀑布般落下,掠過仁的背後。一陣有如被車撞到的強烈衝擊力道讓他身子踉蹌幾步。仁屏住呼吸,撲向那柄還在持續燃燒閃亮沙灘的長劍,一撿起來就向上疾刺。在波濤落地的巨響與搖晃中,手中傳來刺中某物的感覺,劍尖刺入了穿著長袍的胸口。
  那只是一尊形似葛蘭的水晶人像。
  「我也還不夠老練嗎?」
  仁聞言回頭,只見用魔法修復身體的葛蘭毫髮無傷,已經站在十公尺之外的安全地帶了。如同溝呂木的警告,要是不把《魔導師剋星》插在他身上,封鎖治療魔術,他就能夠比對身體狀態健全的魔法使(梅潔兒),再怎麼受傷都能夠復原。
  仁感到眼前一陣昏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打倒那傢伙?梅潔兒正在看啊。不是要『保護』梅潔兒嗎?不能放棄,不能放棄。
  「可惡……他還……遊刃有餘嗎?」
  仁勉強擠出笑臉罵道。葛蘭只要用他如臂使指的魔術,根本不怎麼需要活動身體就能輕易把他們逼入險境。而仁使盡吃奶的力氣拚死拚活,就算獲得幸運女神的協助,最多只有這點程度。《近神之人》仍然遙不可及。
  可是就算如此,除了耗費體力逼近他之外,仁沒有其他勝算。
  仁穿過雲海,從右肩到左腹斜砍一劍,把葛蘭砍倒在地。葛蘭又和凝結水滴而成的透明人像對調。仁又在霧靄中緊追葛蘭不放,揮劍砍殺他。這個男人的防禦魔術如果是他在沙漠裡使用的那種多重防護壁,仁相信那麼複雜的魔術不可能像這樣一次又一次重新張設,遲早一定會失敗。可是他卻不知道《協會》的高位魔導師原本也這樣想,可是就算每一秒鐘都要重新施展防禦魔法,這個男人還是不為所動。
  插圖011
  ──一個斷了頭的葛蘭隨著一陣閃光,變成兩個。
  「反正同樣都無事可為,還是多點變化比較好吧。」
  接近神的英雄這麼說道,好像在考驗仁一樣。四個人、八個人、十六個人、三十二個人。仁都來不及擊潰,人數就已經呈倍數不斷變多,最後恐怕增加到六十四個人。與葛蘭相同體態、相同身高的水晶人像折射、反射著晨光,透出刺眼的閃光或是海天的青藍。接著『與葛蘭相似』的五十多尊閃亮人像配合可能隱藏在當中的本尊,全部一起開始移動。無數根相似銀弦連接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來身為魔術起點的本人身在何處。
  「梅潔兒!妳在哪裡?」
  仁放低身子,在葛蘭人像的群舞之間穿梭急奔。因為每一尊人像都很『相似』,所以黑袍超人能夠一次又一次利用魔法轉移,讓這些反射出刺眼陽光的人像群變換位置,彷彿在迷惑仁一般。仁的感覺就像是自己在夢裡,夢到去參加舞會,腦袋一陣天旋地轉。
  就在仁覺得好像聽到梅潔兒的聲音時,腳下突然一絆,一臉栽進閃耀的沙灘,跌個狗吃屎。他也不理會,又繼續往前跑。在這片銀色之海的中心處,葛蘭‧阿薩雷宛如天神一般,操縱著全世界。仁所能做到的,最多只有用魔炎燒出小小一塊焦黑而已。可是他還是要挺身而起。過去仁的先人從魔法使手中奪回世界,他們的知識更貧乏、配備更差勁,但仍然挑戰那些擁有奇蹟的王者們。所有惡鬼都是那些勇者的後裔,所以他們也能戰勝。他告訴自己一定可以保護梅潔兒,千萬不能喪失意志力。
  這裡如同砲火四射的戰場,根本不曉得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事。少女雖然因為恐懼而表情僵硬,但仍然勇敢地忍住淚水。
  當仁跌倒在沙地上時,他發現一件事。眼睛幾乎看不見的微小水沙在地面附近舞動。這群站滿沙灘上,好像在跳群舞的沙像只不過是為了爭取時間的障眼法而已。
  葛蘭凝固起來的水滴少說分成兩種大小。一種是小型水滴,用來構成攻擊長槍或是雲霧;還有一種則是組成腳下的立足之地,同時也是大海嘯源頭的大顆水滴。可是高位的操作魔術把『小型物體』當成操縱本體,由於比例的問題,能夠對實際移動的操縱對象施加龐大的力量。
  那個男人此時正打算用魔法先準備一個小到極限的操縱本體,然後以過去前所未有的巨大擺動幅度與龐大力量來移動水滴。這都是為了能夠一舉突破魔法消除能力,把仁他們徹底消滅。
  「可惡,再一個人!要是至少再來一個有戰力的魔法使的話,就能增加攻擊次數,彌補戰力不足了。」
  人手不足讓仁不禁浮出這種想法。明知想再多也是白費工夫,他終於深刻體會到神和瑞希脫離戰場的損失實在太大。要是那位同僚也在,她一定會從旁進行牽制。不,仁不奢求有一位專任官來幫忙。他本來想要咒罵昨晚收了王子護金錢的淺利凱茲,要是他在此該有多好。可是轉念一想,凱茲不願意來也很正常。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軟弱,還想把陷入危機的緣由推卸給其他人。事到如今,到了這個關頭,就算是欺瞞也罷,雙胞胎兄弟互相殘殺的事情當然還是最好不要發生。
  為了不讓目光的魔法消除能力燒毀站立之地,葛蘭用細微水滴形成的水霧覆蓋地面。
  「我沒有玩弄他人的興趣,所以──」
  站在雲海當中的《近神者》以目送亡者上路的神情肅穆地說道。
  「少瞧不起人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惡鬼可不會因為這點程度就屈服了。」
  「是嗎?」
  腳下的地面彷彿被往上一頂似的,連同乳白色的霧氣一起爆炸開來。仁超過七十公斤的身軀與大量飛散的水滴一同被衝擊力震上天。他就像是玩具一樣彈飛到三公尺高的天上,看見白雲因為震盪餘波而散開,有如白花綻放。仁沒能來得及做好防護姿勢,左肩摔到地面上。
  仁被雨水般降下的水滴淋得滿頭滿臉。他不理會肩膀已經沒了感覺,咬住長劍,拔出手槍立即向葛蘭開火。麻痺無法動彈的雙腳讓他的頭腦失去冷靜。落地的衝擊就像震波一般傳遍全身,痛得根本沒辦法瞄準,可是他還是開了一槍、兩槍。就算沒有一發子彈打穿防禦魔術,但現在要是停止攻擊就會被殺。當仁第三次扣下扳機時,才想到他根本不是在抵抗,而是在浪費珍貴的武器逃命而已。
  子彈只剩下一顆。
  仁頭昏眼花。其實只要冷靜下來,就能夠知道這場爆炸從何而來。把豆子放在一塊板子上,只要用鐵鎚從板子另一面敲打,豆子就會彈跳起來。葛蘭就是用同樣的原理,用超高速的大顆沙粒從地下把仁所站的沙灘往上頂(操縱本體)。這也是葛蘭創造超微粒水滴的用途。要是把比例放大,能夠獲得極大的力量。雖然無法進行細微的控制,可是如果只是在遠處讓水滴進行上下移動,也不用擔心自己會受到波及。葛蘭就是用這種方式把仁打上天的──或許只是與動了動一根手指的動作進行相似反應。
  衝擊力道將雲吹走,閃耀沙灘的光芒變得更強,燒灼仁的視網膜。已經功成身退的水晶葛蘭人像被剛才的爆炸炸得支離破碎、倒在地上。斷折的四肢散落各處,慘不忍睹。而身穿黑袍的奇蹟王者就站在這堆閃閃發亮的屍骸當中。
  ──真的……能夠追得上這個男人的程度嗎?
  仁把咬在口中的劍重新握在右手,雙腿使力才好不容易站起來。
  「呼……呼……」
  手槍掉了。地面很快就被光暈越來越高的白色霧靄覆蓋,連槍在哪裡也看不出來。
  葛蘭接下來引發的爆炸恐怕會遍及整個水晶沙灘吧。不用多花什麼工夫,對《近神者》來說,只要動動一根指頭就夠了。然後一切都會灰飛煙滅。
  仁使盡力氣把《魔導師剋星》插在水晶沙灘上。
  粉碎一切的爆炸並沒有發生,取而代之的是魔炎噴發而起,彷彿像是扔進了一個噴火的火山口。《魔導師剋星(殺人聽診器)》收到超高速水滴與其他水滴互相摩擦的聲音,間接魔法消除的能力把葛蘭的操作魔術本身給破壞了。
  因為有追溯阻力,所以無法完全消除魔法。殘留下來的輕微衝擊經由劍刃傳到仁的手中。仁在瞬間隱約看見手槍的輪廓,就像是看到救命浮木地立即用發麻的左手把槍撿起來。他大聲嘶喊,對著微微一驚而露出瞬間破綻的葛蘭發射最後一顆子彈。子彈沒有打中,仁把彈藥打光的手槍扔掉。
  「梅潔兒!妳在哪裡?」
  眼前被環繞流動的白雲層層封鎖,看不見少女的身影。
  仁拖著幾乎喪失感覺的腳,搖搖擺擺地在雲中徘徊。宛如在顯現葛蘭的足跡沉穩堅定般,這片沙灘依舊平整。然而仁的腳卻不聽使喚,走不動。
  「……我沒事…………聽得……很清楚。」
  梅潔兒虛弱地回應,聽起來連開口說話都很困難。她的聲音為什麼會這麼無力,死氣沉沉的?因為少女此刻正遭到在沙漠中奪去許多刻印魔導師性命的原型化身(Archetype‧Avatar)的魔術攻擊。
  在這片雲霧重重,視線可及範圍不到五公分的白色濃霧的另一端,梅潔兒正逐漸步入死亡。沒有任何痛苦、慈悲安詳的死亡。
  《原型化身》的殺傷力非常驚人,為什麼葛蘭之前幾乎不用?就算仁可以用魔法消除能力輕易燒斷銀弦,但梅潔兒根本毫無防備啊?這是因為葛蘭自己負傷時,需要和身體狀態健全的魔法使進行『相似化』,以治療傷勢。所以他把隨時都可以置之於死地的少女當作保命符,先把目標放在仁身上。但是如今仁已經沒辦法像之前那樣疾奔。葛蘭判斷自己已經沒有受傷的風險,打算要取她性命。
  「梅潔兒!梅潔兒!!」
  就算想用魔法消除能力保護她,視線卻被重重流轉的濃霧遮蔽,看不見最重要的銀弦。英雄葛蘭知道他會害死數百萬名婦孺,仍然要降下神罰天譴,所以他更不可能把梅潔兒當成例外。
  「老師……聽我說。」
  嘶啞的聲音之後,又傳來令人擔心的咳嗽聲。
  「……我……很高興……之前可以和……老師在一起……」
  仁不希望她說什麼「之前」,不希望她覺得自己會就這麼死去,結束生命。接下來我們還要去學校上學,在十崎家吃飯。梅潔兒會結交許多像寒川那樣的朋友,小學畢業之後進入中學就讀。
  仁很想看看一年之後的她。他想和兩年之後、三年之後,成長到再也不能叫她小魔女的梅潔兒見見面。
  「不行,還沒結束!說什麼我都不能沒有妳!」
  ──有一根明顯的銀弦穿過濃霧,連接在仁的胸口上,宛如奇蹟一般。
  她就在這根銀弦的另一端。
  這根魔法之弦從仁的胸口延伸出來,連接在與他『相似』的少女身上。世界把相連的兩個物體誤認為『相同之物』,一股暖意從體內擴散開來。仁猶如拚命地用兩手收拉著某種比命運更具體的物事般,發動魔法消除能力。仁相信藉由感受這股動搖著雙方連理同心的恐懼,魔法消除一定能夠逆流回去影響《原型化身》,把即將奪走梅潔兒生命的魔法燒毀。
  仁停止消除能力,拚命爬上因為瞬間燃起的業火而融化的地面。他連滾帶爬地跑向銀弦的源頭。一陣蹣跚的腳步聲傳來,撲進了他的肚腹附近,高度還不到仁的胸口。
  她在這裡,她就在這裡。
  少女把頭靠在仁身上,長髮的觸感讓他油然心生愛憐。仁伸手輕撫,發現梅潔兒的頭冰冷得嚇人。葛蘭的魔法讓梅潔兒的腦部呈現低溫狀態,本來會一邊舒緩她的痛苦,一邊讓她如沉睡般慢慢死去。
  現在這樣子簡直就像仁與梅潔兒邂逅之後的關係。在一片五里霧中,唯一真實的只有雙臂中點燃的一絲溫暖。戰鬥開始後過了五分鐘嗎?十分鐘嗎?還是更短?他們兩人還活著,只是活著就已經是一種奇蹟了。可是仁與梅潔兒需要的是未來的時間。
  「我們要活下去!」
  仁緊抱著小魔女,朝著沒有神明的天空吶喊。他相信這句話將會成為現實,再一次發動魔法消除能力。
  接著除了一樣物事之外,所有奇蹟全都付之一炬。彷彿唯有雙手感受到的小魔女真實的體溫,才是唯一能夠存在的魔法。
  葛蘭用來固結水沙的魔法遭到破壞,仁與梅潔兒撲通一聲掉進海裡。這片恢復原本,性質的清澈大海、無聲無息的寂靜大海輕柔地把他們包容在懷中。
  好安靜。因為實在太安靜了,所以仁能夠漸漸理出頭緒。這片固定成沙子模樣的水其實是用來引動海嘯的源頭。對葛蘭來說,與仁他們戰鬥只不過是漫長道路上的一顆石子而已。那個男人眼中所看的,應該是越過這顆石子之後的遙遠彼方。所以與其隨便在他身上留下瞬間就能恢復的傷勢,倒不如像現在用魔法消除燒毀這片沙灘,確實阻礙他的計畫,對葛蘭‧阿薩雷才是更沉重的打擊。
  那個男人就是害怕現在這個狀況,也就是自己為降下天譴所做的準備被燒毀,才會持續在凝固的水上製作雲氣。開戰以來,仁的心中第一次湧起笑意。《近神者》就和他們一樣只是一般人類,想要做什麼事情的時候也會失敗。
  在他們眼前展開的湛藍,是一片無聲無息的葬送之海。成千上百條魚因為固結的水滴堵住魚鰓而死。水母、烏賊、魟魚與各種不同的生命全都窒息而亡,有些漂浮在海面上,有些則是沉入海底。
  兩人緩緩下沉。太陽在海浪的彼端搖曳生輝。仁就像在激勵小魔女似地用力抱緊她。既然葛蘭也是人類,他們就比得上他,絕對比得上!仁認為他們一定打得贏。
  梅潔兒彷彿把自己的一切全都託付給仁,渾身放鬆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臉上帶著陶醉的恍惚神情。她的長髮像黑色的花朵,在海水中散開。
  一意識到現在這個狀況,仁便覺得十分不好意思。他伸出手指向上比了比,示意梅潔兒快點用魔法轉移。看著仁慌張的模樣,梅潔兒喜孜孜的笑容差點讓表情完全笑開了。一點小惡作劇似乎讓她覺得非常開心,纖細的雙手伸向後腦的頭髮,要仁在她綁好鬆開的緞帶之前,就這樣抱著別放開。
  ──實在是再也忍不住了。
  仁抓住梅潔兒的肩膀,讓兩人分開。不過葛蘭似乎比他更沒有理由繼續等下去,映照在海面上的太陽分裂。波濤浪紋擾亂陽光的光線,新的海面竟然墜了下來,像是要把仁他們斬斷。梅潔兒趕緊伸手抓住仁。大海一分為二,彷彿拿一支斧頭往傻瓜的腦袋上劈一樣。
  「我們往下降!上面已經被他給占住了。」
  空氣恢復了。葛蘭的魔術正以極快的速度把整個大海從海面直到海底垂直切開,失去浮力的仁與梅潔兒就像在追逐這道神祕的切口似的,直直往下墜落。下降了一百公尺之後,周遭非但沒有生氣盎然的大海,切斷面反而呈現一片黑暗,沒有光線照進來。裂縫的長度與深度分分秒秒逐漸擴大,但是寬度最多也只有十公尺左右,早晨尚未完全升起的太陽因為角度的關係,所以日照光線幾乎進不來。
  漂浮魔術在梅潔兒的腳下展開,控制下降的速度。而仁的腳下也與梅潔兒連動,產生相同的魔術。現在他們擁有的光明,就只有梅潔兒腳下展開的魔法陣所放出的淡淡燐光。在世界的扭曲顯現之時就會發出這種光,這只是一種單純的能源,但是卻與這個外來光源完全進不來的黑暗世界非常匹配。海水中具有溫度變化豐富的區域,最多只到一千公尺深。再往下就是流動緩慢又寒冷的深層海域,直到底層都是夏天仍然冰冷的黑暗深淵。
  「老師,我好冷。」
  「我也想要有照明,拜託妳變出熱源來。」
  本來希望仁用體溫溫暖自己的梅潔兒有些不高興地嘟起嘴,用圓環魔術把電子從氣體原子剝除,讓電子劇烈旋轉,點燃耀眼的火球。切斷面的壁面就是仁已經孰悉的魔法所固結而成的水滴,再加上這好似永無止境下墜的深度,看起來非常淒絕。在這一帶游動的生物應該都無法呼吸,已經全數死亡了吧。海洋斷崖的長度也繼續延伸,光線照射得到的百來公尺距離之內還看不見盡頭。至於深度,肯定已經直達海底了。
  「葛蘭他為什麼要特地把大海分開呢?」
  或許是因為身體暖和,精神清醒過來,年幼的刻印魔導師喃喃說道。
  「不知道。但是葛蘭只是暫時結束戰鬥,想要從海上或是海底掀起海嘯。就算想要用魔法消除能力阻止他,待在那片沙灘上的話是絕對看不見海底的。」
  沒錯。因為葛蘭的目的本來就不是打贏仁與梅潔兒,而是引發天譴。但是雖然一概稱為海底,西北太平洋洋盆是太平洋板塊中較平坦的海底地形,水深一般達到五千至六千公尺深。仁感到一陣不安從皮膚與肌肉之間滲入,擔心會不會因此慢了一步。不過能夠來到海底的機會只有現在。圓環大系的轉移術是《破滅化身(Avatar‧Ruin)》的其中一種型態,要是在轉移出現的瞬間受傷,術者就會消滅。就算在戰鬥中需要來到裂縫的底部,如果不事先確認地形是不能轉移過來的。
  兩人終於抵達太平洋底部,深度大約五千公尺的深海底。海底的地面是黑褐色的堅硬玄武岩,一片平坦沒有斜度。不過除了像沙子的沉積物堆積之外,海底還躺著許多形似番薯的黝黑石塊。那是錳核,是錳或礦物質以石塊為中心,歷經幾萬或幾百萬年累積而成的珍貴海洋資源。在礦物石塊之間,有三、四隻死掉的白色螃蟹,在這一代的生命體大概全都死光了。彷彿英雄走過的足跡除了沙塵之外,生機盡絕。
  反射著梅潔兒創造出來的光亮而呈現金黃色的水滴壁面突然扭曲,浮出一個人形。接著,身穿上等質地的黑色長袍而顯得氣宇不凡、有著一對灰色眼眸的英雄利用相似魔術轉移過來了。
  葛蘭‧阿薩雷將大海分開,在兩人的眼前劃開一條路,直達冰冷的海底,宛如印證著天神存在的事實。水牆圍繞仁等人,在另一端就是深度五千公尺的海底。一平方公分區域的水壓最少也有五百公斤以上,相當於把一頭賽馬放在手指頭上。而從這裡看到的所有牆面都承受著這種壓力。閃耀水滴所形成的巨大牆面完全扛住了如此龐大的壓力,讓仁徹底被這神祕的事蹟震懾。貝爾尼奇在東京說過,與最頂尖的魔導師戰鬥,就等同於與一個名為相似世界的文明交戰。仁抬頭仰望,看見白雲藍天在遙遠的彼方微微綻放光芒。仁心想,只憑區區一人竟然能辦到這種事情嗎?讓他感到敬畏不已。
  「你的確是一個《近乎於神的人》啊。」
  仁說完便陷入一陣默然。因為他想到,為什麼不能與這麼偉大的物事、與神話中超凡之人的直系後裔一同攜手合作?另一個讓仁沉默的原因,則是因為他的立場要為了保護這個世界而打壓魔法使,要是他把這個念頭告訴偉大的挑戰者,就會變成他在示弱。
  「如果語言是為了讓雙方心意相同,那麼我將不會與惡鬼對話。」
  「是啊,你是為了從我們手中奪回事件才揭竿起義的,沒必要還去承擔為了正義必須消滅的敵人。」
  北風與太陽面對旅人,絕非攜手合作的關係。
  「我最討厭像你這樣的人了!像你們這種人自以為是地執行正義,讓戰火擴大。你有沒有想過遭逢劫難的是什麼人?」
  昏黑的憤怒讓走在修羅之途的年幼旅人表情扭曲,甚至超乎她高傲的自尊。仁也是第一次看到她這麼生氣。
  「圓環大系的少女啊,妳說的話同樣也是正確的。可是就算這樣,我還是要繼續向前!」
  就在葛蘭兩腳站穩,右手向水牆伸出的同時,銀弦如同橫掃的暴雨般落在水滴之牆上,然後鑽了進去。現在他們全靠魔法擋住深海的水壓,要是任意使用魔法消除讓水滴之牆崩垮,所有人都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仁用他那傷痕累累,但至少不再痠麻的雙腳衝向葛蘭。右手中提著的劍《魔導師剋星》在深度五千公尺的海底接收不到電波訊號,現在只不過是普通的兵刃而已。
  ──牆壁動了起來。
  地面劇烈搖晃,仁與梅潔兒都站不住腳。這或許是因為地震儀接收到震動而產生間接消除吧。劇烈的魔炎噴發而出。沙粒大小的水滴所凝固而成的巨大海洋突破魔法消除的影響力,整個移動起來。就連想像力都跟不上眼前的現實,仁的腦袋一片空白。他聽見耳邊傳來喀噠喀喔的聲音,好像是什麼堅硬的物體撞擊所發出來的。這竟然是他臼齒打顫的聲音。武原仁身為專任官,饒是他親眼看過許多奇蹟,也不由得發抖。
  接近神的男人使用的手法非常簡單,他正在來回推拉大海,模擬海底地震引發海嘯。溝呂木的預測只對了一半,葛蘭引動海嘯的方式不是直接拋擲水滴,他的手法誇張到甚至可以像這樣推動太平洋的海水。但是如果現在發生的海嘯會讓居民人數超過一千萬人的關東地區遭到毀滅性的打擊,為什麼魔法消除的規模只有引起兩公尺高的火海?要懷疑之後再懷疑。葛蘭會用巨神之手就這樣撼動大海,把海浪一波波地送往日本。再來就會像溝呂木預測的那樣,讓水滴本身互相碰撞,引起理論上高度達到對流層的滔天巨浪,把關東沉入海中。
  「梅潔兒,抱歉!」
  一道壓抑低沉的聲音勉強從緊咬的牙關之間擠出來。仁只是緊握著劍,衝向那個崇高的超人。此時此刻要是不讓自己的生命成為一柄利刃的話,一切都要淪為波臣了。他的思考像是無聲無息地落入黑暗般逐漸凍結,一心只數著距離葛蘭還有幾步之遙。還有九步、八步──最頂尖魔導師集中精神施展魔法,還沒發現他步步進逼──七步、六步、五步──不曉得為什麼,耳邊清楚傳來梅潔兒呼喊他的聲音──仁踩在礦物石塊上,踉蹌了幾步。還有四步、三步。就在仁一劍刺穿葛蘭之前,他有如自殺般地發動魔法消除──
  腳底傳來的地鳴倏止,反射出金黃色光芒的水牆同樣也停了下來。水滴之牆移動到仁所在的空間,達到十三公尺寬時戛然而止。
  在千鈞一髮之際,葛蘭用相似轉移傳來一尊凝聚軟泥所構成的人像。仁回過頭來,手中的劍還插在人像上。
  喀、喀。清亮的聲音傳來。
  一道腳步聲在狹窄的深海走廊間響起。從仁等人的位置來看,聲音來自相當於這道大海裂縫『長邊』的黑暗盡頭彼端。
  喀、喀。
  踩踏著海底岩盤的聲音非常響亮。仁有一種預感,這片寂靜無比的海底即將展開一場龍爭虎鬥,讓他的胸口一緊。
  從黑暗當中走來的,是一張如幽靈般慘白的臉孔。掀起這次事件的越獄犯、葛蘭‧阿薩雷的雙胞胎弟弟淺利凱茲現身於此,身上裹著一件與這片冰寒深淵非常匹配的黑色大衣。
  接近神的男人對臉上總是帶著疲憊神情的凱茲這麼說道,語氣之慈和讓人非常驚訝。
  「你終於來到我面前了,在那之後我們就沒見了吧。」
  「葛蘭‧阿薩雷,我是來打倒你的。」
  在這個世界墮落到悲慘深淵的男人、收下支票用錢出賣兄長的男人這麼回答。仁的心中湧起激動的情緒,心想著事到如今,為何你還要出現在向世界尋釁的男人面前。可是他隨即又覺得自己這種情緒很可恥,比起其他任何人,應該唯有淺利凱茲才真正有理由與他的兄弟葛蘭彼此相持。
  在深淵底部等候的,是穿著魔法使傳統長袍的兄長;而來者則是裹著在《地獄》世界用來禦寒的冬季長大衣的弟弟。灰色眼眸的雙胞胎兄弟同樣身披黑衣,互相對峙。
  「為什麼?」
  葛蘭用低沉深邃的聲音質問凱茲的真意。凱茲就像是隻膽怯的小狗,立刻就有些退縮。不過這個平時總是逃避的男人今天卻沒有轉身就跑。
  「有你在的話,我就活不下去!我是很感謝你給予力量,可是要是有你在,一直活在你身後的話,我只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影子而已,甚至連自我都會失去!」
  凱茲咆哮道,他的理由簡直任性又自私。可是不光是如此。仁從凱茲身上感覺到一種堅韌的內在,讓他做出與葛蘭交戰這個形同自殺的選擇。
  「我必須要從你身上奪回我自己!你自稱是我的親人,對屠戮惡鬼這件事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嗎?我也很不爽從你嘴裡聽見刻印魔導師這幾個字。我掙扎殘喘十五年,這段時間只屬於我自己,不是別人的東西。你為什麼要擅自利用屬於我的東西,竟然還拿來當作道具!」
  每當凱茲出聲大喊的時候都會縮著身子,好像很害怕中間因為換氣而無語的瞬間。在身為真正偉人的兄長面前,凱茲虛假的矯飾外在七零八落地粉碎。他的眼睛含著淚,彷彿下一秒鐘就會因為踩到葛蘭的地雷而被殺一樣。眼前這個男子與過去那個感情等物全都凍結的凱茲簡直判若兩人,很不可思議地讓人不禁覺得他所說的話都是最真的事實。
  「我們是被神判宣告有罪,才被趕出那個充滿陽光的地方啊!你事到如今才來照亮這個地獄,這次又想把我們趕到哪裡去?像你這種擁有一切的男人明白什麼!你究竟懂個屁!」
  雖然凱茲是這麼地畏懼葛蘭,但他仍然不斷咆哮。就連彷彿已經遺忘如何示弱的少女也默不作聲,仔細聆聽凱茲這番坦率到直至窩罌程度的真情流露。
  「你!像你這種人不要擺出一副代表所有魔法使的嘴臉。我太悲哀了。就是因為有像你這樣的人,我才會懷抱著美夢!誤以為甚至能過著自己完全無法企及的生活啊!!魔法使很了不起嗎?真的能夠活得那麼崇高嗎?」
  凱茲那些如泥泉般不斷湧出的話語應該都是真實的。
  這個男人原本內心一片虛無,與兄長相會之後才取回了自我。雖然仁他們甚至不了解那些物事是否重要,但原本身在社會邊緣的凱茲如今已經醒悟,因此說什麼他都要獲得勝利。這並不是說只要隨便找個路人痛打一頓就好了,想要取回自我的時候要向「什麼事物挑戰」,這也是男人的氣度表現。
  凱茲已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失去,他選擇與最強的男人對決,就像仁選擇守護梅潔兒、就像梅潔兒背負著刻印,即便只是自暴自棄,也已經相當有男子氣概了。
  面對在地獄深淵生活了十五年的雙胞胎弟弟的吶喊,有如天上之王的哥哥同樣也沒有逃避。
  「那我們就來較量吧。你為了取回自我、我為了貫徹自我。我所選擇的,可是讓六十億惡鬼血流成河、屍堆成山的罪惡正義。若是只為了一個親人的阻攔就放棄,這點程度的覺悟也不夠格走在這條路上。」
  《近神者》說完,身影便從海底消失。他前往的地方是海面上那片水晶沙灘。而這個在十五年前墜入地獄成為刻印魔導師的男人在經過漫長的路途之後,最終獲得的則是一個與雙胞胎兄長葛蘭光明正大生死相搏的理由。淺利凱茲真是愚蠢,蠢得讓人心痛。但是比起那個偉大到無人可及的英雄葛蘭,仁他們其實與拚死命飛蛾撲火的凱茲更為『相似』。
  到了這時候,仁也已經沒辦法對這個把內心話一吐而盡的男人說什麼大道理了。
  此時,凱茲先前被恐懼與亢奮情緒打破的傲慢態度已經重新恢復了。
  「難不成你以為我會因為害怕而打退堂鼓嗎?惡鬼(Demon)。」
  凱茲把手伸入胸前的口袋抽出一張白色紙片,伸進梅潔兒創造出來的照明火球裡。王子護給他的五億圓支票起火,慢慢燒成灰。雖然接下來他就要與兄弟相殺,但是喪失這一大筆錢還是讓這個三十四歲的男人深吸一口氣,流下淚來。
  「一想到要是我倒下之後給葛蘭發現這玩意兒,我死也不瞑目。」
  雖然變得比以前更了不起,但是一開始就先想到失敗這一點還是很像凱茲的作風。
  「接下來該怎麼辦?」
  梅潔兒的聲音似乎比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更加不安,可是仁的答案只有一個。
  「我們要一起戰鬥。」
  這場戰鬥不是卑微之人挑戰接近神的英雄,沒有那麼單純而浪漫美好。這單純只是一場隨處可見、人與人之間的惡戰。而所謂挑戰世界,或許就是讓所有像仁和凱茲這種彼此水火不容的人互相通力合作,與他們為敵。
  「好吧。可是……」
  好幾次差點命喪於凱茲手中的少女住口不再說下去,撇開那雙流露出不信任的眼神。
  就在仁這麼認為的時候──
  在水滴凝固而成的高牆盡頭,遠遠傳來什麼東西爆開的聲音。凱茲驚慌起來,似乎打算用魔法轉移離開。就在他抬頭仰望十三公尺寬的天空時,梅潔兒看都不看上面,開口說道:
  「你以為葛蘭為什麼要先一步跑上去?當然是因為如果他隨隨便便轉移的話,就會被轟下來啊。」
  裂縫上方又傳來爆裂聲響。少女帶著狡黠的笑容抬頭看仁,而仁也逐漸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梅潔兒現在已經讓這面五千公尺高的巨大水滴之牆本身帶電了。
  這名天才小魔女應該是在戰鬥當中調查過水滴的性質吧。她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向兩位大人解說道:
  「葛蘭用魔法凝固起來的水滴和普通的水有點不一樣。因為他用概念魔法把水凝固起來,無論如何形狀都不會改變。所以如果從形成這面牆的水滴中盡可能把魔力(電子)吸光……我想想喔……水滴不會變成這個世界所說的離子。為了維持水滴的型態,概念魔術自然會從岩盤或大海中汲取魔力(電子)。」
  概念魔術是先強迫大自然產生結果,然後反過來引起現象。因為『成為水滴』的結果已經用魔法先行確定了,所以就算施加任何變化,葛蘭的魔法也會在既定範圍之內做出相應的合理化調整。
  「不管我用掉多少,《魔力》都會自動補充回來,很棒吧?葛蘭是不是沒想到,要是被圓環魔導師利用的話會很危險。看不到他臉上現在是什麼表情,真是太遺憾了。」
  梅潔兒一邊露出陶醉不已的蕩漾眼神仰頭看著仁,同時臉上暈生雙頰。
  葛蘭收集這些極為大量的水滴是為了當作吞沒關東地區的海嘯核心。倘若他現在正用最高功率收聚能量,光是洩漏出來的分量就足以讓海面上成為焦熱地獄了吧。爆裂音如連珠砲似地響個不停。或許是由氫氣引起的陣陣爆炸開始讓沙粒不斷落進仁他們所在的直穴當中。
  這時候,地上又傳出地鳴聲,水沙高牆開始移動。葛蘭這次似乎是要關閉這道大海裂縫。
  「要是不快逃的話,我們會被壓扁!」
  凱茲一把抓住仁的肩膀,說話聲音有些顫抖。破開大海的高牆本身的確越來越近,裂縫的寬度正越變越窄。也就是說,他們的命運不是直接被高牆壓扁,就是飛出裂縫時被葛蘭逮個正著。
  「冷靜一點。我們現在對葛蘭第一次站在有利的位置上。」
  在這陣迴盪的巨響中,說話聲音是否聽得清楚呢?地面的鳴動讓大家全都站不穩,遭到地震儀觀測到而引起的魔炎非常猛烈,遮蔽住眾人的視線。這次除了魔炎,還有天色驟暗的灰色天空逐漸封閉的閉塞感,以及巨大海牆一邊把地面上堆積的錳核礦物與動物遺體往中間推,一邊逐漸靠近所帶來的壓迫感。
  凱茲從黑色大衣內抽出一把好似削鐵如泥的明晃晃長劍,拿在手上握了又握,看起來非常心神不寧。比起和仁與梅潔兒對戰的時候,葛蘭現在更加小心謹慎。他對自己親手給予力量的凱茲抱持著高度戒心。這麼一來,就應該趁著近神之人還高估雙胞胎弟弟能耐時,盡早速戰速決才對。
  之後仁與凱茲把準備施展大魔術的梅潔兒留在原地,這兩個最水火不容的人一同縱身飛到烏雲密布的天空之下。
  迎接他們的是大量水滴形成的長槍,數量多到無處可躲,幾乎如同暴雨一般。但是從葛蘭身上獲得魔法才能的凱茲情急之下,把長劍往沙灘上一插。在他與仁的前後突然出現兩面單邊大約三公尺長的正方形障壁。障壁是半透明的,帶著黯淡的灰色。飛進第一面障壁的七彩長槍被傳送到第二面障壁,以同樣的速度、數量與軌道遠去。這是在七夕那天,凱茲用來凌虐梅潔兒的傳送障壁──在障壁的保護之下,原本一招斃命的攻擊完全沒傷到仁與凱茲。
  「真有你的。」
  凱茲沒有聽見仁的稱讚。他瞇著雙眼,四面八方到處張望,臉上面無血色。雖然主動出言挑釁的是自己,但是自稱是他親人的葛蘭一出手就取命而來,還是讓他感到很驚惶。仁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搖晃。
  「打起精神來!那傢伙就要來了,沒其他招式了嗎?」
  「就只有這樣,你有意見嗎?」
  凱茲聽著自己說話的聲音,似乎逐漸恢復冷靜,眼中又恢復怒意。
  「我本來還在想,要是你可以打破防護壁的話,應該就能多一些方式突破那傢伙的防禦了。」
  接近神的男人出言誇讚剽竊他魔術的弟弟道:
  「雖然扭曲得很厲害,不過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學會使用。」
  此時,仁還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了。因為葛蘭的數量大增,人數多到幾乎遍布視線可及的範圍內,把他們團團圍住。仁把快要滴入眼中的汗水抹去,心想如果是幻覺,拜託快點消失。雖然梅潔兒已經用魔法降低水滴的溫度,但是現在沙灘底下蘊涵著龐大的魔力,氣溫恐怕已經超過五十度。葛蘭在瞬間創造出來的百來尊水晶人像在蒸氣中搖曳。
  「惡鬼(Demon),快點燒光它們,一個也別留下!」
  凱茲語氣緊張地大聲命令。他同樣身為相似魔導師,仁相信現在這時機對他來說是最不希望遭到敵人攻擊的時候,便發動魔法消除能力。
  水晶人像正要舉步,在姿勢最不穩定時遭到魔法消除而紛紛倒下。相似人像倒了一地,最後只剩下一道穿著黑袍的身影。選擇與兄長對抗的弟弟,在葛蘭本尊的腳下張開一面灰色正方形。這面傳送障壁的傳送起點,就是梅潔兒目前所在的深谷裂縫。此時有一道光束從裂縫中射出,那是來自梅潔兒的信號。
  在這瞬間,一道黑褐色的咆哮以超音速從通往海底的裂溝往天空上迸射而出。梅潔兒在逐漸逼近的深海之牆上通電,把即將封閉的海水裂縫本身當成一門超巨大(加速距離五千公尺)的磁軌砲。磁軌砲的發射速度與通過砲軌的電流大小成正比,而梅潔兒輕易就能控制這面水滴巨牆的電流狀態,正適合拿來當作磁軌砲使用。使用的砲彈就是散落在海底的礦物塊。用高熱把礦物塊熔成碗狀,然後在裡面塞滿土沙來增加砲彈的威力。沸點超過兩千度的錳核因為事前加熱與發射時的摩擦熱,所有質量都化為滾燙的氣體。凱茲依照他們回到沙灘時決定的計畫,用剛才閃躲水滴長槍的方式,利用傳送障壁把『那東西』傳送到葛蘭腳下。
  人類的反射神經根本不可能躲開這道超高溫、超高速的噴射氣流。近神之人的左腳被氣流擊中,左膝以下的部分被扯斷,飛去的殘肢甚至連一點影子都沒留下。利用空間相似的衰減式防護壁是讓能量狀態變得與具有大氣的舒適空間相同,所以在步行的狀態下不能張設在腳底下,不然就連自己踩踏地面的力道都會衰減而無法行走。
  「老師,動作快!那傢伙就要開始復原了。」
  隨著一陣地鳴聲,水滴裂縫終於閉合。少女在千鈞一髮之際,轉移回到暗灰色的雨雲之下。仁已經連腰部都沉入海水中,她使盡力氣拚命拉著仁的手。
  蹲踞在地上的葛蘭已經用魔法生出新的左腳,簡直就是不死之身。可是只要打倒那個如神一般的男子,梅潔兒就不用再到這種殘酷的戰場上來,可以重獲自由。

  夏季的海上暴雨驟降,拍打在仁他們身上。此時這裡已經變成死亡舞臺,點綴著鮮血與高溫。海上氣候說變就變,令人難以相信直到剛才這裡還是一片風和日麗。可是就算豪雨澆淋,那個如太陽般的英雄依然雨不沾身。
  「你明白了吧,我和你一點都不像!我還是一樣,只是個人生四處碰壁的人渣,再怎麼樣也不可能變成太陽。」
  老早溼透的黑色大衣衣襬翻起,凱茲一陣胡劈亂砍,把葛蘭那片有如銀色大海般的相似銀弦逐一切斷。
  「妳在幹什麼,小女孩!別擋在我面前,少給我添麻煩!」
  在黑色大衣的旅人加入這場毫無意義的悲喜劇之後過了將近五分鐘。凱茲所帶來的變化有四:首先是讓葛蘭需要提高警覺的傳送障壁,再來單純是因為所有相似魔導師都能拿水滴來當作武器,所以對葛蘭的攻擊次數增加。還有凱茲會幫忙切斷部分的相似銀弦,這是高位相似魔導師都具備的基礎能力。最後一點則是凱茲與仁他們合作不佳而產生的不和。他們沒多久之前才決定共同戰鬥,當然沒那麼容易就培養出團隊精神。
  「梅潔兒,冷靜下來!現在比剛才的局勢好多了,不是嗎?」
  雖然葛蘭失去的左腳已經復原,但是他依舊臉色蒼白。就算用《原型化身》把自己與身體狀況良好的梅潔兒連結在一起,讓傷勢完全痊癒,但失血造成的體力耗損還是存在。即使他想要讓血液量相似化,少女身上的血量也只有三十公斤多一點的體重所應有的分量而已,而且凱茲或者仁都能夠輕易把相似銀弦切斷。
  「原來如此,只要看過一次就能推測我等魔術的內容與原理,所以第二次就能用魔法消除能力防禦。難怪我一直沒法收拾掉你,真是優異的應對能力。」
  又有一道奇蹟起火燃燒。可是葛蘭頭也不回,只是點頭表示明白。他設下傳送障壁,把魔法構造傳送到上空之後發動。這招魔術與先前差點殺死梅潔兒的魔術原理相同,卻被仁給燒毀了。
  「真是不好意思。你們這些魔法使與我們《公館》之間的關係已經久到讓人厭煩,關於你們的戰鬥方法也已經研究到不想再研究了。」
  仁已經不那麼緊張,慢慢有心情插科打諢了。可是身陷魔炎火粉的近神之人卻聞言發笑。
  「既然這樣,就讓我來超越吧。」
  他這麼說道。
  從他的長袍衣袖中又有一道魔法構造體落入水晶沙灘。一塊大約一公尺寬、兩公尺高的半透明紅色板子出現在用魔法擋開雨水的葛蘭正前方。
  「既然像我弟弟那種歪七扭八的障壁都能發揮效用,我還在想該不會原本在相似世界裡只能紙上談兵的人工扭曲障壁也能使用。真不愧是《地獄》──要是這項技術普及化的話,想必世界一定會更加完美。」
  或許是研究者在實驗成功之後流露的滿意神色吧,葛蘭的表情熠熠生輝,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正在與人生死相搏。
  此時這些有如落水狗般的人類才終於體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是如何之高。葛蘭認為已被研究透徹的魔法無法分出勝負,竟然在激戰中完成了一項打破既定框架的嶄新技術。站在這裡的,是一位真正的絕世天才。仁為了讓自己還有身後的梅潔兒與凱茲振作士氣,大聲發出嘶吼。
  「……不管遭遇到什麼都千萬不能輸!他可是英雄偉人般的人物,當然會超出我們理解的範疇。」
  魔法構造體的淡淡燐光又從葛蘭長袍的袖口中落下。仁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他想要先確認狀況,因此決定賭上危險無比的一把,先不啟動魔法消除能力以待時機。
  這時一道道紅色光芒從溼答答的水晶沙灘中升起,好像要把他們所有人全都隔絕似的。產生出來的,是和剛才一樣大小的半透明紅色鏡子,數量將近有上百面。這些鏡面恐怕和轉移障壁相同,全都是門扉,把這裡的空間與某處的空間連接在一起。
  「就讓我來超越你們長久累積下來的戰鬥歷史吧。」
  從天上降下的雨勢更加滂沱,幾十柄由水滴凝聚而成的長槍從葛蘭裹著長袍的手中如暴風雨般激射而出。這些長槍並沒有射向誰,而是全部射進他最初豎立起來的紅色墓碑。
  ──無以計數。
  第一柄長槍並沒有被傳送到別處,而是直接穿過。接著相同數量的長槍以相同的威力、相同的速度從包圍仁眾人的一百面出口障壁中疾射而出──數量合計增加一百倍。長槍所形成的暴雨用最單純的破壞力把眼前所及的一切淹沒、撕裂,破壞範圍達到一百倍之大。
  仁渾身浴血,好不容易才勉強避開,沒受到致命傷。當他從魔法消除摧毀地面的海中爬出來時,眼前彷彿生機盡絕一般。
  凱茲在風雨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黑色大衣已經被撕裂得殘破不堪。雖然梅潔兒的傷勢不重,但看到她身上的泳衣滿是鮮血,難以壓抑的憤怒與恐懼還是讓仁的身子顫抖起來。這道障壁不會傳送通過的物體,而是加以複製。此時在仁等人面前的奇蹟能夠帶來無限的資源,直可謂有如神蹟。這個男人要是活下去的話,究竟會在魔法世界成就多少豐功偉業?
  可是先別說將來,葛蘭的火力原本就占了絕對上風,現在又呈倍數增加,根本讓人無從應對。這絕望的現況才是他們此時此刻必須解決的問題。要是紅色門扉的數量繼續增加,攻擊範圍再擴大,他們根本連躲都沒地方躲。因此仁拔腿急衝,在沙灘上拖著長劍,想要在下一次攻擊未至之前先動手。
  「就拜託你了,凱茲~~~~!」
  仁在殊死瞬間回頭一看,發現凱茲的表情滿是驚恐。仁自己同樣也被逼得窮途末路,臉上表情可能也很扭曲,所以他認為兩人應該彼此心有戚戚焉。
  然後仁就像把劍當成護身符地用力握住,縱身跳進複製障壁的紅色壁面中。
  仁心中相信。葛蘭自己都說了,這面紅色牆壁與凱茲傳送梅潔兒來自海中的攻擊時所使用的灰色牆壁性質都很類似。雖然這個賭注很冒險,不過或許凱茲也能夠控制紅色牆壁也說不定。
  當仁一頭衝進去的剎那間,他從距離黑袍《近神者》最近、最先製造的紅色壁面滾出來,與敵人之間的距離比預估還多了大約兩公尺。
  「嗚喔喔喔喔喔喔!」
  仁發出咆哮,不管是聲音也好兵器也罷,只希望能盡快送到葛蘭身上。他踩在沉重的沙地上,全力往葛蘭衝刺。接近神的男人不知為何,在這致命的幾秒鐘延誤之內,竟然沒有出手迎擊仁,而仁也已經察覺原因了。
  仁不是精通相似魔術的專家,無法了解這面牆的技術價值。但是如果身為觀測者的『人類』衝進這個專門複製通過物體的障壁,究竟會變得如何呢?
  是會變成兩個『相似』的人嗎?還是會產生其他變化?
  葛蘭肯定非常感興趣。
  仁穿過空間之門,手中的劍刃眼看著就要刺穿葛蘭。可是那柄《魔導師剋星》卻發出一聲清亮的聲響,從他手中飛脫出去。
  這時候性命交關,要是向後退也只會遭到攻擊。再說到底長劍是如何……不,應該問是誰把仁手中的劍震飛了?一股森冷的寒意重重壓在背上,仁的心中滿是絕望。但是有一個理由讓他絕對不能陷入敗北的泥淖裡。
  要武器的話,這裡還有。仁一邊發動魔法消除能力,一邊憑著空手(一身殺意)擒抱住葛蘭,把他撲倒。接著仁把腳下所踩的水滴燒盡,連同這名近乎於神的天才一起掉進暴雨激起的波波浪濤中。
  「梅潔兒!連同我一起攻擊!」
  惡鬼的魔法消除效果最強的時候,就是與敵人直接接觸,能夠把五感全部用來破壞魔法。因為在魔法最弱的剛發動之時就會被消除,所以也由不得敵人像葛蘭把初期工程藏在袖口之內那樣,使用一些小手段。剩下來的,就只有兩個男人毫無奇蹟的身軀與殺意而已。
  滂沱大雨落下的聲音與葛蘭掙扎時拍打水面的聲音充斥耳內,其他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也因此,仁才能提供梅潔兒這個殘酷的機會,這或許也是能夠讓她走完刻印魔導師這條修羅道的唯一機會了。
  「無所謂,連我一起打!妳獲得自由吧!我就算受了致命傷,還是可以在《公館》接受治療,所以在這裡結束也沒關係!不要猶豫了,梅潔兒!!」
  仁在說謊。魔導師公館根本沒有這種魔法技術。他在沙漠與葛蘭交戰之後,《協會》就拒絕幫他治療,所以也不可能指望現在的《協會》提供先進的魔法治療他。
  即使如此,擅長操縱電子(魔力)的圓環魔術與這個世界的自然法則比較相近,具有追溯阻力,因此容易突破魔法消除能力。現在葛蘭的魔法已經完全遭到破壞,只要使用蘊藏在這片水滴大地中的《魔力》全力進行攻擊,就必定能夠連同仁一起把他打倒。此時此刻就是唯一的機會。雖然仁沒辦法像葛蘭那樣替梅潔兒顛覆整個世界,但是為了那個勇敢堅強、重情重義、總是喜孜孜地踩人痛腳、笑起來滿臉稚氣的少女,至少他還能幫上這一點小忙。
  雖然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可是不管等再久,那道攻擊還是遲遲沒打過來。
  相反的,人工閃電擊發的轟雷巨響從他頭上傳來。一柄銳利的長劍發出撲通一聲悶響,掉進深沉的海水裡。長劍掉落在仁身邊不遠處,仁心想只要有這個就能打倒葛蘭,趕緊趁這柄凶器沉入海底之前一把抓住。就在他注意力分散的時候,葛蘭從他的手腕中掙脫,下一秒鐘就已經消失了。仁在海中感覺不到葛蘭的體溫與氣味,就連聽覺都被大雨聲封閉,才會讓他用魔法逃脫。
  伸手抓到劍刃讓仁痛得皺起眉頭,他關閉魔法消除能力,查看周遭狀況。凱茲渾身緊繃,圓睜的雙眼正凝視著仁的背後。他突然明白了,這名一身黑衣溼淋淋的男人翻臉背叛,把《魔導師剋星》震飛,奪走他的武器。還有當他在海中與葛蘭搏鬥時,傳來的那聲爆裂聲響。凱茲原本想要用仁現在手中這柄劍從背後刺穿他,是梅潔兒出手阻止。要是少女不在的話,武原仁早就已經被刺死了。
  「我……絕不會道歉。」
  不斷迷惘的旅人(凱茲)還蹲踞在波濤洶湧的海上,按著手中空無一物的右手。
  「你開什麼玩笑!」
  仁大吼一聲。在憤怒與失望之下,他心中因為與梅潔兒在一起生活之後而變得天真的部分正在淌血哭泣。他還天真的以為和凱茲之間也能像梅潔兒那樣,順利建立起信賴關係。他忘了在惡鬼與魔法使之間有一道鴻溝,到頭來的結果就只是遭到暗算。在這場戰鬥剛開始的時候,仁自己不也對葛蘭說過嗎?從前魔法使就是神話,是仁他們的祖先贏得了世界。仁這些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惡鬼與魔法使長久以來建立的關係,就是征服者與被征服者之間難分難解的泥淖。
  「我們……我們……!」
  仁再也說不下去。他與凱茲過去一再惡戰不休,在他們兩人之間還有什麼真實的物事存在嗎?仁多麼遺憾這個世界是地獄,魔法使回復人性的結果竟然是這樣。他懊喪不已,緊咬的牙關幾乎滲出血來。或許是因為仁在學校擔任冒牌老師育人子弟,他沒辦法繼續痛罵凱茲背叛,只是任憑風吹雨打。雖然凱茲翻臉無情,但兄弟互相殘殺本來就是不對的事情。與其用劍傷害親人,或許從背後暗算仁這名敵人才是正確的選擇吧。
  空氣中的氧氣似乎變得稀薄,幾乎溺水的仁一邊大口喘息,一心尋找梅潔兒的身影。
  奇蹟形成的沙灘已經被他自己的視線給燒盡了,現在環繞在他們身邊的,就只是一片沒有魔法與神祕的現實,一片無限遼闊、莊嚴而殘酷的汪洋。

  蔚藍的波濤是一片地獄。放眼望去看不見陸地,沉淪的話底下就是無盡深淵。
  灰濛濛的陰暗天空下,兩名男子在海面上相對而視,身上的衣服就像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旗子。狂風劇烈地吹打在汪洋大海上,掀起無數海浪,雨水更在海浪上點出上兆的波紋。站在惡水上如同立足於堅硬地面的是,一對走過了漫長道路的兄弟倆。
  遭到放逐而離開誕生的世界,有如寒冬旅者般在地獄深淵受盡摧折的弟弟如果沒克服這二關,他就會沒命。而哥哥一直走在通往至高境界的孤獨之路上,如太陽般的眼眸中沒有一絲迷惘。
  海面上的仁的幾乎筋疲力盡,滿身是傷。
  在拍打著仁的大雨的另一端,接近神的男人以沉穩但充滿威嚴的口吻說道: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在想究竟是何種悽慘的際遇讓我的雙胞胎弟弟墮落如斯,有如一副行屍走肉。」
  可能是把短短幾週前的自己與現在擺在一起比較吧,凱茲抬頭看著兄長,好像在為心中無法發洩的激動情緒尋找宣洩出口。
  「──弟弟,現在的你和我『相似』得令人驚訝。」

  當傾盡全副身心去面對龐大的物事,然後明白自己處在何種立足基礎上的時候,人類(凱茲)就與英雄(葛蘭)無二致。
  凱茲淋溼的長髮貼在臉上,幾乎就要哽咽痛哭起來。可是勇敢挑戰世界的兄長對他所說的話,卻嚴厲到幾近於殘酷的程度。
  「但正因為『相似』,所以我更不允許你違背最初親口說出的挑戰,來到我這邊。正因為你是與我一樣的雙胞胎弟弟,更應該活得無愧於天地。」
  雖然葛蘭說得很殘酷,不過他是否有發現自己嚴格的態度中也包涵對親人的寵溺呢?凱茲在兩個星期前還只是個小混混,不在乎他人,也缺乏自律能力。像這樣的一個人,如今要他走上葛蘭這條路當然是不可能的。
  等到發現時,天空的烏雲已經開始四處撥雲見日,彷彿在預告驟雨即將停止。可是凱茲恢復感情的臉龐才剛被清淚沾溼。
  接近神的男人微笑道:
  「可是我仍然很高興有人和我『相似』。」
  「大哥!」
  當仁知道喊出這句話的是那個凱茲的時候,雖然明知不可能,但仍不禁想著如果這場戰爭現在就能打住該有多好。
  仁寒冷的身軀與靈魂在波濤間載沉載浮。梅潔兒下降到幾乎碰觸到水面的高度,把他的身體磁化之後拉到水面上來。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可能攻擊老師啊!」
  站在刻印魔導師這條修羅道的小魔女眼眶中噙著淚水,握拳捶打仁的身軀。滿心情切的仁幾乎就要閉上眼睛,仰首向天。他把胸臆中溫暖又強烈的物事化為一句平凡無奇的話語,答道:「是啊,對不起。」
  可是他們兩人不能就這樣快快樂樂地回家去。葛蘭問仁與梅潔兒:
  「這個世界是錯誤的。它已經徹底扭曲,哀聲震天。你們不去糾正這一切,就算獲得幸福,豈不是和圍繞著屍體飽餐一頓的蒼蠅沒兩樣嗎?」
  這個英雄人物把自身正義與一個世界放在天秤兩端比較。梅潔兒挺身而出,正面迎接他的灼灼視線。
  「你一定會很高興的,老師。這個問題就由我來幫你回答,你應該要覺得滿足。」
  接下來少女微啟櫻脣,說出一句仁或許這輩子永遠都忘不了的話。
  「因為有老師在,所以這個世界不是地獄。」
  不斷降下的雨水中,年幼的刻印魔導師又再說了一遍。
  「因為有老師在,所以這個世界不是地獄。」
  淚水讓整個世界變得一片模糊。雖然一分鐘之後他的心跳可能已經停止了,可是在此時此刻,他真心慶幸能夠活在這裡。
  「這個世界沒有什麼錯。這是我說的,所以絕對正確。」
  不管是魔法使還是惡鬼,大人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葛蘭和在人生谷底找回自我的弟弟凱茲同為魔法使,所以對他說他們「很相似」;而小梅潔兒與仁雖然各自為魔法使與惡鬼,兩者迥異,此時她還是緊緊牽著仁的手。沒錯,仁與梅潔兒之間有很多不同之處,可是他們卻很相似。梅潔兒知道他們彼此的立場不同,甚至連渴望得到的幸福也不同,所以先前因為不願意成為包袱而離開。可是她現在仍然與仁攜手相繫,這隻柔軟的小手不可能有一絲虛偽。
  「……老師,你在哭嗎?」
  梅潔兒抬起頭來,憂心地皺起秀眉。仁抓一抓少女的黑髮,也顧不得把她的緞帶弄鬆之後會惹她不高興。
  「不是,我覺得很高興。」
  仁是一個成年人,他已經看遍各種殘酷之事、被拋棄的願望以及毫無意義的悲劇,也深知何謂現實。可是一股喜悅之情包圍他全身上下,有如從雲海之間照耀下來的陽光。被刻印魔導師的苦行強加其身,受害最深的梅潔兒也心有所感吧。如果葛蘭打贏這場戰爭解放地獄,對刻印魔導師來說絕對有好處。可是執意選擇這條修羅道的少女面對北風與太陽,伸手抓住的卻是殘酷的無理現實。
  有如太陽般的英雄葛蘭就在這裡,他斷定這個世界是錯誤的。
  「不過我無法嘲笑這女孩愚蠢不懂事。惡鬼,你能夠回答嗎?」
  「我一定會贏。」
  強烈的海風吹襲而來。現在這裡或許沒有以守護故鄉為正義、如北風一般把魔法使凍個半死的專任官。只有一個平凡人武原仁,心中狂妄的願望被喚醒,懷中緊抱著他必須守護的女孩。
  「這不是在逞強,現在我打從心裡真正相信,總有一天再也沒有人會把這裡稱呼為《地獄》。」
  覆蓋住天空的厚重烏雲分散,一道光落入海上,彷彿天上的神降下玻璃臺階一樣。大地好像也在遙遙呼應,葛蘭散布的水滴雲氣被風吹開,一道光芒在散開的雲間折射,來回錯綜,有如從地底打造的許願階梯,一路伸向天空。
  由天地間的雲氣射出兩道光芒,《近神者》回頭望著這片異景。仔細一看,就連他都氣喘吁吁,肩膀上下起伏。在海中的幾分鐘讓他大量消耗體力。仁認為他下次出手或許就是真正的結局,葛蘭不管是精力或是體力都已經確實接近極限了。
  「我的力量近乎於神,心靈近乎於神,因此選擇走上這條荒野之道。我們的先人也是如此開拓奇蹟,創造出一條道路留予後世,而我又有何憾?我們若是『相似』,則汝亦與我相同。」
  在仁的眼中就如同太陽般耀眼的葛蘭,抬頭遙望著烏雲尚未盡褪的天空,彷彿他才是流浪在荒野上的旅人。
  「小弟,如果你活了下來,就到相似世界去吧。那裡充滿著愛,地獄世界完全比之不及。」
  葛蘭就這樣閉上了眼睛,緩緩往上飛去。相似銀弦有如大海一般淹浸王者四周,就連真正的大海也呼應銀弦,跟著掀起浪濤。
  超高位魔導師在海上施展出那招稱為複製障壁的紅色門扉絕技。這次出現的地方不只在海面,一公尺平方的正方形窗口在空中、在雲影裡一起打開,遍及所有方向、所有位置,應該有一千之數吧。數量之多,東西南北四方天空以及任何視線所及範圍的大半都必定被鮮紅色所掩蓋。葛蘭像這樣用破壞力遍布所有角落,到底還能躲到哪裡去?
  「我們怎麼可能乖乖等死!」
  梅潔兒讓自己與仁磁化,便於用圓環魔術進行控制。她讓魔法所形成的磁場拉著兩人高速飛行。不管是何種廣域魔術,只要脫離射程範圍就沒有任何危險。可是紅色門扉追著如輕風般飛翔的梅潔兒與仁,在空中一扇接著一扇打開。整片風景就像是被蟲啃食似的,開了一個又一個洞。
  「不行!甩不掉!」
  「視線別移開,緊緊盯著他!」
  接著當《近神者》即將施展最後一擊的時刻,他咆哮道:
  「就讓你們親眼見識最適合做為開場的奇蹟吧!」
  英雄就像是抓住天空似地舉手一揚。隨著他的動作,在海上出現一座大山。葛蘭‧阿薩雷為了造出巨浪沖進日本列島所加工過的水──也就是那些由海底五千公尺深處堆積起來的數億噸玻璃水滴全都抬起來了。
  「────!」
  在聲音震耳欲聾的海上,仁把梅潔兒推開,大聲喊叫。
  一切似乎都是圈套。所有相似門扉一口氣變大,單邊超過一百公尺長。從滿滿一片鮮紅的深淵裡,變成一千倍洶湧而來的、盡是宛如白雲一般的水、水、水。
  上百億、上千億噸固結成沙粒狀的海水從葛蘭設置的一千多面複製障壁中一口氣全部翻湧而出。
  就在海水落入海面的同時,前所未見的劫火大海嘯直衝雲霄。奇蹟消亡的殘骸魔炎燃燒大海,熊熊火舌翻滾,就連空間相似的門扉都全數起火。在這片火勢亂竄的烈火中開了一個大洞的,就是那個以死亡沉默送人上路,因此被稱為《沉默(Silence)》的獵人。
  制裁的砲彈已經發射出去了。

  †

  「再怎麼樣,這也未免太冒險了吧。」
  概念魔術被燒毀後而回復成水滴的霧海當中接近神的男人靜靜說道。
  「不,這不是因為你完成了那個方便的紅色窗口(複製障壁)才發生的偶然,而是必然的結果。」
  在海面上十公尺的空中,惡鬼冷靜回顧這場戰鬥。如果只是要打倒敵人,這位最頂尖的魔導師根本不需要在激戰中嘗試使用全新的魔法。
  「你對各種事情都太過精通了。可是這就代表你的選擇増加,必須要做出判斷的機會也變多。如果只是單純比輸贏,應該更簡單一點。沒有人規定一定要用更強大、更高超的魔法當作開場,這只是你無中生有的空想而已。」
  武原仁的肩膀骨頭粉碎,右手與肋骨也像樹枝一樣折斷。光是呼吸就讓他覺得渾身都快散了,可是到了這時候他還是說個不停,連他自己都覺得很可笑。
  不是以魔法複製的水花讓照射在雲間的陽光折射分散,架起一座巨大的彩虹。就在無數複製出來的海水沖入海面的瞬間,世界起火燒了起來。地球環境是建立在非常微妙精密的平衡之上,雖然以全球的海水總量來看,這些增加的水量只不過是滄海一粟,卻會讓環境發生細微到難以察覺的變化。產生出來的變化,會被葛蘭所挑戰、生活在這個世界中的人口六十億人類(Demon)觀測到。從全球各地追溯時間而集合起來的魔法消除或許就是一種天譴,把凡身不該擁有的雙翼燒毀,讓瀑布逆流,毀去複製障壁,使一切都粉碎成發光的細屑。原本遍布世界、隨著海風飛舞的魔炎火粉,此時已經變成一片金黃色的雲海了。
  「是這樣啊……原來我落敗的原因,就是因為這種事情。」
  葛蘭‧阿薩雷口中流下一道鮮血。仁就像是被釘在空中似的,肩膀深深陷入飄浮在天上的葛蘭胸膛中,骨骼因為承受不住超高速的衝撞而粉碎。他擎在腰間的長劍則是輕而易舉地刺入英雄的腹部內,把脊椎砍斷。
  兩人彷彿融合為一體,惡鬼與魔法使的空中陳設品因為剛才衝撞剩餘的慣性,就像在跳舞般緩緩地繞著圈自行旋轉。
  在海水大瀑布穿過複製障壁即將下墜的瞬間、等著開始自由落下的不到三秒鐘的關鍵時刻,葛蘭是毫無防備的。仁先前被梅潔兒從海中拉起來,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磁化的時候,他就已經下定決心了。仁把自己的身體當成砲彈,要梅潔兒使用圓環魔術,像是磁軌砲一樣把他射出去。如字面上所示,仁讓自己變成人肉砲彈,不管有沒有擊中目標,他都必定會身負重傷。
  「可是……惡鬼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覷。」
  葛蘭應該要更有求勝欲,多加強防禦能力才對。就算是感覺到手中劍速變慢的觸感也能發動魔法消除,把削減力量的衰減式障壁除去。用霧氣封閉視線以對抗魔法消除的最終防壁,也只對視覺的魔法消除有效而已。讓手槍子彈停止的自動魔術無法阻擋本身帶有魔法消除能力又沒有死角的物體,就像先前葛蘭沒辦法用這招擋下仁扔出來的《魔導師剋星》一樣。惡鬼封閉視覺之後的近身肉搏戰會突破所有障壁,這一點應該才是最大的問題所在。而相似大系這種魔法系統雖然能夠飄浮,但是空中機動力很低,所以葛蘭也沒辦法閃躲。
  身受致命重傷的葛蘭口吐朱紅,靜靜說道:
  「凱茲,你過來。」
  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裡的弟弟愣愣地睜大著眼。他或許是察覺兄長的意圖,流著淚搖頭說道:
  「你不是強得像神一樣嗎!為什麼,為什麼你會……這是為什麼!」
  即使凱茲拚上一條命面對兄長,他也完全沒想過自己會戰勝吧。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一直都認為這位大哥不可能會輸。
  葛蘭藏在手中的一條沾滿鮮血的墜飾勾到長袍的袖子,輕輕晃了晃。那條墜飾和凱茲原本手中有的那條非常相似,裡面封著一根劍鍔很小的長槍型小劍。這名英雄人物在決戰之中好幾次仰賴的攻擊魔術,那招用細微水滴凝聚而成的『七彩長槍』就是用這個墜飾操縱的。除了兄弟倆之外,沒有人知道這件東西能證明什麼。
  「別讓我死在惡鬼手裡。打倒葛蘭‧阿薩雷的男人──將會是你。」
  葛蘭在半邊肺部受損的狀態下還能說話,都是多虧有魔術的幫助。但是這名英雄確實正一步步邁向死亡。因為葛蘭是獨自挑戰這場戰爭,所以沒有其他人能拯救他的性命。憑藉凱茲的魔術能力,要治療這種重傷也是不可能的。
  仁用麻痺的左手把無法活動的右手手指從劍柄上一一扳開。仁自己不會飛行,是梅潔兒在霧中飛來,以磁力撐住他的身體,避免他墜落。
  《近神者》面如土色的臉上,一雙眼眸此時仍然精光炯炯,燃燒著生命與尊嚴。凱茲在這雙眼神的注視之下移開目光。
  「我不要……不行,我承擔不起。」
  這個弟弟出現在戰場之前,操縱強大魔術如臂使指的葛蘭原本毫無破綻。但是他狠不下心對親人痛下殺手,而是以壓倒性的破壞力想把凱茲籠罩其中,戰鬥方法因此出現了差錯。先前弟弟凱茲也是沒辦法直接開槍射殺仁,而是把他捲入槍林彈雨之中。葛蘭這一點要命的心軟之處與凱茲非常『相似』。在生離已久的弟弟面前,這位天才只不過是一個被感情影響,導致判斷錯誤的凡人而已。葛蘭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我沒辦法讓自己徹底孤獨,所以才會落敗吧。雖然有許多人曾經挑戰世界以及神明,可是從未有誰合兩人之力完成這項偉業。因為《近神者》不再孤獨,所以才會變回凡人。」
  說完之後,葛蘭用他的左手把凱茲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臟之上。他的手竟然還能動,這已經是一件奇蹟了。英雄人物露出笑容,彷彿真實地反映出凡人的喜悅一般。
  「可是有人與我『相似』,還能相繫在一起。這還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哭到哽咽咳嗽的凱茲想要把相似銀弦連結到瀕死的兄長身上,可是葛蘭用最後的力氣把那道魔法切斷。
  這個律己甚嚴的男人在戰鬥中可能也是像這樣,一直把自然而然連接敵我雙方兩兄弟之間的銀弦給切斷的吧。
  三十四歲的凱茲一身罪惡,人生不斷遭到挫敗,再也無法回頭。他緊咬著牙,圓睜的眼中不斷滾出淚水。
  「大哥。」
  凱茲表情痛苦,喉嚨中發出的悲吟就像是沉靜的哀號,聞者無不為之動容。仁聽不見凡人之身的葛蘭回答了些什麼。凱茲用空無一物的左手搔抓臉龐,但是一切都沒有變化。這個凍結已久的男人臉上流下淚水,彷彿迎接真正的融雪時期,但是卻改變不了任何事。
  「聽到大哥說我和你『相似』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變得比原本的自己更美好了。我真的很高興!沒錯,其實打從一開始你叫我小弟的時候,我雖然完全無法接受,但是心裡某處卻覺得很高興!就算大哥一點都不偉大,和我一樣都是人渣,這些想法也還是一樣不會變!!」
  接近神的男人沒有回答,好像隨著一分一秒的流逝而逐漸越來越透明。凱茲已經不是那個疲憊不堪的喪家之犬。站在這裡的,是一道賭上所有自我和世界對峙的意志。這名穿著黑色外衣的旅人一直深陷迷惘,到處輾轉流離,而這裡就是他最後來到的終點。
  仁身手遮住梅潔兒的眼睛,想要遮住這片光景,可是小魔女以她自己明確的意志,把這雙多餘的手推開。
  葛蘭‧阿薩雷笑了。他笑了。這個男人獨自挑戰世界所有不公不義,他的死彷彿也和人生一樣轟轟烈烈。他口中噴出血沫,向著天空大喊:
  「在生命的最後,我要送給這個世界的不是詛咒,而是祝福。我一生任性縱情,如果死時醜態百出,可是會被神笑話的啊!」
  接著以葛蘭為中心,無數銀弦如爆炸般釋放出來。銀弦連接在凱茲、梅潔兒,甚至是仁的身上。
  仁今後或許會因為不知道這名英雄真正的意圖而一再感到迷惑吧。
  還有幾萬道銀弦在中途逐漸消失無蹤,它們肯定已經超越空間,連接到之前葛蘭傳送開戰宣言、到現在仍活在這個痛苦地獄的魔法使同胞身上。這個男人站在中心點,幾萬道閃閃發光的相似銀弦從他身上延伸出去,簡直就像是一顆無私綻放光芒的太陽一樣。
  「──祝福汝等。汝等皆……與我相同。」
  此時,這道銀弦連接的所有人都為葛蘭‧阿薩雷感到痛惜,他們在這裡看到了絕對的《正義》。
  一波鮮血隨著爆裂音灑向天空。
  葛蘭還命於天,結束魔法,他的身子倒栽蔥向下落去。
  墜入那片湛藍到令人背脊發冷的大海。




  ─Outro─ 身為刻印之人

  要是武原仁失敗的話,東京現在或許就已經海嘯臨頭了。不過這座城市仍然一如往常,又迎接了一個靜謐的早晨。
  海鳥向浪濤間展翅飛去,又有些鳥群像被吸引一般回歸藍天。
  專任官《鬼火》東鄉永光就算穿著輕便和服,未著袴褲,走起路來衣襬仍然颯颯生風。他把愛用的寶刀肥前忠吉收在刀袋裡,走進東京灣裡的新海面廢料處理廠。
  他到這裡來,是因為人偶師(Doll maker)綾名涅琳留下一封信之後,從公館本館的拘留所消失無蹤。
  為了讓眼睛幾乎看不見的東鄉能夠用敏銳的手指觸覺讀字,《鬼火》麾下的刻印魔導師都會用鐵芯筆或是髮夾用力書寫。而旁邊地上留有一個木雕人偶,那是相似大系的轉移魔術用來交換位置的物品,所以她一定是用魔法從拘留所離開的。
  《公館》的囚禁設施本來總是有這個世界的人用監視器進行監視,能夠消除魔法,所以照理來說應該無法用魔法逃跑,不過有個人把那裡的監視撤掉了。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東鄉永光。
  只要葛蘭事件一結束,變成《犯罪魔導師》的《人偶師》就會被迫扛下事件最初讓淺利凱茲越獄的責任而被判處死刑。
  東鄉對此覺得非常同情。
  「啊,辛苦你啦,鏖殺戰鬼(Slaughter demon)!逃跑的魔法使已經被我處理掉了,你不用擔心了。」男子大剌剌地在她身上拭抹鞋子上的汙漬,開朗地迎接《鬼火》的到來。
  《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爾一直在觀察自己殺死的魔女,就像是在觀察一群螞蟻列隊把食物搬回巢裡。
  《人偶師》下半身斷裂,大量失血而動彈不得,對菲利浦這個金髮明亮的美男子來說,這副醜態讓他看得非常愉快。
  ──這世上曾經有一個名叫綾名涅琳的女人,她在墜入地獄之後陷入愛河,因為自卑感而無法向對方表白,因此懷著一個小小的夢想,希望至少能以惡鬼的身分活下去。所以她才會點燃一個小小的導火線,引起這次的大事件。而美夢的最後,就是在這座收集垃圾、掩埋燃灰的島嶼上終結。
  「那我要回去囉,麻煩公館把屍體收拾一下吧。」
  滾著金邊的優雅外袍翻飛輕展,《協會》的高位魔導師說著就要離開。《鬼火》從背後叫住了他。
  「等等。」
  「有什麼事?我之後還有工作要做,可不可以讓我回去呢?」
  「你竟然想要讓《公館》做這種低賤的事情,我可不能置若罔聞。」
  年輕的菁英魔導師似乎驚覺《鬼火》動怒,表情僵硬地轉過頭來。
  「那可真是不好────」
  菲利浦只想道歉了事,可是《鬼火》接下來說的話卻讓他一臉輕薄嘻笑的表情為之一變。
  「──可是這只不過是場面話。」
  《人偶師》留給東鄉的信是這麼寫的。
  〈這次的事件全都是《協會》所幹的勾當。我是被《百手巨人》菲利浦叫出去的。這是我最後一次效勞,請一定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這個被魔法世界遺棄的女人如今變成下半身斷裂的屍體,倒在海上的垃圾最終處理廠上。
  這朵想要努力在地獄活下去的花朵,就這樣遭到無情的踐踏。
  「如果不能為愛上自己的女人報一箭之仇,男人的面子要往那裡擺。」
  地上不是美麗的沙灘,而是一片垃圾焦土。
  唆使涅琳,然後利用了她的魔導師向後退,這是因為東鄉把日本刀的刀鞘從手中的刀袋中推了出來。
  插圖012
  「你要為這個敗類女報仇?你們這兩個下流胚子難道還在交往不成?別說這種傻話了好嗎!」
  「真是個小家子氣的男人。身為男性,如果有女人喜歡自己,自然應當全力回報才是。」
  「你的腦袋是不是有問題!這個女的對八百個人洗腦,所以才被逮捕。她可是個罪人、是個刻印魔導師耶,落得這般下場本來就是理所當然。」
  《鬼火》東鄉這一連串行為確實沒有經過日本政府機關之一的魔導師公館允許。非但未經許可,東窗事發的話,不只會受到免職處分,還會被送上倫理委員會遭受不得緩刑的有期徒刑審判,根本就是極為嚴重的違規行為。
  現代日本的公家機關絕對不會用一個憑藉一己正義殺人的人。
  儘管如此,專門制裁危害這個世界的異界人的判罪之手有時候卻捕捉不到真正的惡性。
  東鄉尚未來得及拔刀出鞘,身為純正惡鬼的他,感覺不到的某種物事正要從燃燒垃圾的焦灰地面中無聲無息地升起來。
  最先出現的是五根柱子,就像是有著關節的手指一樣。
  這個構造體仿效巨人之手的形狀,五根柱子配置在圓形底座的周圍。
  東鄉站在當作處刑臺的底座中心,完全被逮個正著。
  這東西名叫《百手巨人(Hecatoncheir)》三十五號,是因果魔術的魔法構造器(因果巨兵),菲利浦就是用它把《人偶師》涅琳的下半身完全打斷。
  但是就在強烈海風吹上這個會打出壓縮氣體的魔法構造體時,赤紅的火焰四處伸出火舌,宛如有片片紅櫻在風中飄舞,因果魔術創造出來的巨兵頓時燃燒起來。
  東鄉察覺有海風吹來,照理來說應該會吹到身上,可是皮膚卻沒有感覺,因此『看到』了魔法構造體的存在。
  赤紅火光如同花瓣一般翻飛飄舞。
  最仰賴的魔法被輕易破壞,菲利浦便想用因果魔術的轉移術逃離現場。
  可是魔炎就連逃跑的機會都不給他,不管他施展幾次魔法,每一次都被燒毀。
  「──你說刻印魔導師?你說罪人?這種東西根本不存在。」
  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對殺戮行為極為熟稔的專任官《鬼火》拔出刀來,刀出鞘的時候悄無聲息,令人感到十分詭異。
  「這女孩不是罪人,她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子而已。」
  光明絕、海風止、溫度褪、氣味消、聲音息,東鄉悍然走在迷離不清的黑暗中。菲利浦看到目不視物的專任官渾身被熊熊魔炎包圍,瞬間欺近眼前,讓他幾乎慘叫出聲。
  只有一滴鮮血濺到涅琳的衣服上。
  「只有這一次,本想好好折磨你一番……人的習慣真是不方便啊。」
  《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爾這時候才發覺,自己竟然沒辦法好好說話。
  「呼、呼……」
  就在驚惶無措的同時,自己身體胸口以上的部位已經從左肩到右腰的切斷面逐漸向前撲倒,可是下半身還站在地面上。
  咚的一聲,菲利浦的臉龐滾落在燃燒垃圾之後留下的焦灰,埋進當中。然後腰部以下的身軀這才倒下。
  這些經過焚燒的垃圾來自魔法使們蔑稱為惡鬼的人類所居住的城市,最終的去處就是東鄉腳下的這片土地。
  他的懷中放著一個木雕人偶,心中想著這個木人偶所帶來的暖意。那是一個過去曾經對他忠心耿耿的刻印魔導師親手雕刻出來的。
  「如果有來世,下次就要和我們一樣生為人。」
  眼睛看不到的東鄉是否知道呢?
  已逝《人偶師》露出的臉龐竟然在微笑著。
  雖然遺體的損傷慘不忍睹,可是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她的表情卻出奇地潔淨,就像睡著一般。

  †

  這天夜裡,一直被噩夢所擾的倉本絆本以為終於能好好睡上一覺,豈知又在睡夢中看到幻影。
  絆的再演大系可以把世界當成一本以人類為文字書寫而成的書,加以觀測並且控制。這個魔法讓絆看到一個光景,彷彿在閱讀書本的其中一頁。
  今天早上逝世的葛蘭‧阿薩雷就站在絆面前。
  時間軸中的位置是七月十八日,就在她夢到武原仁死亡的預知夢之後大約十分鐘左右。
  位置座標則是絆遭受賽拉攻擊時,瑞希出手保護她的那個島嶼。
  那個絆其實從未謀面、挑戰世界不公不義的英雄問她:
  「妳是什麼人?」
  那個抬頭仰望充滿霸氣的灰色眼眸的人雖然是絆本身沒錯,但卻不是現在站在這裡的她。
  在那個世界裡,毀滅的預感成為現實,因為武原仁之死而哀痛欲絕的另一個她回答道:
  「我是最後的魔法使。」
  絆原本以為那是一場不吉祥的預知夢,可是再演魔導師的感覺卻讓她明白那究竟是什麼。
  她看到的根本不是夢境,而是『另一個現實』的碎片。
  這是《世界之書》中沒有被選上而被撕毀的書頁殘骸。
  絆看到的是本來存在的另一個可能性,因為她帶了梅潔兒過去而被破壞掉。
  只因為她的選擇,讓一個世人活著、努力奮鬥,或許可能失去某些物事而挫敗的世界粉碎了。
  眼前這副光景傲慢無比,有如在嘲諷命運般,讓姅感到毛骨悚然。
  而如今,絆確信再過不久她就會直接面對自己之所以遭到《協會》逼命的原因──因為她已經看見了。
  隨著葛蘭事件落幕,緊急狀況也在仁一行人回到魔導師公館的當天傍晚解除。
  為了不讓葛蘭察覺位置,所以他們前往小島時坐了好久的船。
  回來的時候則是讓梅潔兒用魔法轉移帶著走,一眨眼就到了。
  魔導師公館已經放棄搜尋葛蘭‧阿薩雷沉入海中的屍體,而仁遺失在海裡的《魔導師剋星》之劍也拿不回來,不過這場以《人偶師(Doll maker)》綾名涅琳為最後一名死者,總共犧牲二百一十九名刻印魔導師的戰鬥也已經結束。
  葛蘭在海底推動水滴之牆所引起的海嘯,在到達八咬誠志郎與協調官貝爾尼奇守候的無人島之時,浪頭只有二十公尺高,遠遠低於三百公尺的預測值。而絆等人待在那座本來在海嘯行經之處的島嶼上,更是根本沒有被大浪打到。
  貝爾尼奇已經對仁重複了五遍,說他們這些高位魔導師是如何威風凜凜地把海嘯擋下來。
  八咬正與地獄的祕書和護理師悠哉悠哉地坐船回程,到現在還沒回來;聖騎士艾蕾諾爾‧納剛現在關在《協會》的牢房中,背上還負著那對死亡之翼;魔法研究者溝呂木京也還在調查是何種力量讓葛蘭的海嘯減弱,關在研究室裡不出來,忙著收集資料與建構理論模型。
  「那麼最後,請問第一學期的在校生活有什麼感想?或者如果對第二學期有什麼希望嗎?」
  此時武原正在教室裡,在他面前擺著兩張課桌椅,寒川母女正一左一右地坐在椅子上。
  時間已經接近四點。
  學校的課程已經是半天課,只有上午上課。
  今天是三方會談的最後一天,明天就是第一學期的結業式。
  「我家這孩子個性很頑固,還要麻煩老師您多多關照。」
  寒川媽媽是個額頭很寬的眼鏡美女,寒川紀子長大之後或許也會像她一樣吧。會談結束以後,寒川母女在離開教室之前對仁深深彎下腰來。
  她們兩人並排一站,額頭反射出光芒,閃閃發亮。
  仁只用右手收拾寒川的會談資料。
  窗外的太陽還要一會兒才會把天空染成黃昏時分的色彩。
  看著從大窗子照進來的陽光以及上空那片深邃的藍天,仁的心中不禁想起幾天前與葛蘭‧阿薩雷之間的決戰,以及他最後留下的那番話。
  仁在與葛蘭交戰時所受的傷,主要是全身大大小小總共十六處骨折。雖然他已經在《公館》接受魔法治療,但是還沒有完全痊癒。
  對於在兩週之內喪失三分之一刻印魔導師的魔導師公館來說,苦日子才正要開始。如果《協會》依照《公館》所願,補充新的罪犯進來,仁他們就得花上好一番工夫鎮住那群不適應環境的刻印魔導師。
  要是《協會》拒絕的話,《公館》戰力嚴重不足的問題就難以解決。
  「不、不要!妳要做什麼!?不要這樣。拜──託──妳──別──這──樣!」
  常常在教室裡聽到的寒川的哀號聲突然從走廊上傳來。或許是因為今天媽媽就在身後吧,她抵抗得比平時還要更激烈。
  「伯母您好,我是寒川同學的朋友,叫做鴉木梅潔兒。」
  走廊窗外,那個小魔女對寒川媽媽微微一笑,表現出一副和寒川紀子非常親暱的模樣。
  「我來自國外,對日本的事情不太了解,寒川同學幫了我好多事。對了!放暑假的時候可以到府上打擾嗎?」
  「只有這件事拜託妳千萬不要!第二學期我再也不想這樣過了啦!」
  寒川的聲音好像都快要哭出來了,就連仁都忍不住站起身。
  葛蘭的身影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遠離,不管是對身懷奇蹟之人,或是仁這些被奇蹟放棄的人來說都一樣。
  據稱是受人委託前來殺害絆的《無雙劍》賽拉‧巴勒德好像正在《協會》療養。
  雖然公館已經正式提出抗議,可是他們這些異世界的人這次仍然不太可能有機會參加調查會。
  不管是責任歸屬的究查或是整個事件來龍去脈的調查,恐怕都會草草了結吧。反倒是《協會》來查問過一次關於《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爾下落。
  遭到葛蘭操縱神經的六百九十一位高位魔導師則是被轉移到撒哈拉沙漠,那片滿是刻印魔導師遺骸的戰場上。
  王子護豪森等人的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也有參與救援那些高位魔導師的行動。
  凱茲雖然用魔法從那片海域離開,不過《協會》並沒有派出追兵緝捕他,而是對外通告原刻印魔導師淺利凱茲殺死了葛蘭,因此赦免他所有罪刑。
  總有一天,仁一定會和淺利凱茲……不,應該是凱茲‧阿薩雷鬥個你死我活。
  那個黑衣旅人如今所擁有的,就只有沾上親人鮮血的雙手、深深的懊悔、強大的力量,以及一對怒火不絕的灰色眼眸。
  除了鬥爭之外,他沒有其他終點。
  「老師,接下來輪到我面談了吧?」
  就在仁心情低沉的時候,梅潔兒從打開的門縫間探頭進來,低低輕笑。
  「在教室裡和老師獨處,感覺還真奇怪。」
  梅潔兒坐在椅子上,一滕心滿意足的慵懶神情,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剛吃飽的貓咪。她先前因為葛蘭事件以及療傷的關係,一直請假沒來上課,所以現在才開始面談。
  一陣在走廊上奔跑的啪噠啪噠腳步聲越來越靠近。
  「對不起!我遲到了!!」
  教室門開處,來的人正是高中課程結束之後正在放暑假的絆。
  「怎麼會是小絆?而且這裡可是小學耶。」
  「十崎小姐打電話來,說她忙著處理善後,還是撥不出時間。她說高中學校已經開始放暑假,所以就叫我來了。」
  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暑假,放學回家的孩子們兩手抱著滿滿的東西,從教室外的走廊經過。
  「還有……該怎麼說呢……我也想看一次武原先生在學校當老師的模樣。」
  「大老婆溫暖的家庭被小三闖進來的時候,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
  那個讓人胃絞痛的第一學期教室情景在仁的腦海裡閃過,他暗暗為自己比了個讚。仁擺出嚴謹規矩的教師表情,打開黑色封面的點名簿,放在兩名少女面前。
  「可不能和別人說喔。」
  「這是什麼?」
  「這是六年一班的點名簿。妳看,上面不是寫著鴉木梅潔兒嗎?妳是在四月二十七日轉學過來的,轉學生的名字在最後一行。」
  梅潔兒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欄位,上面滿滿都是遲到、早退、蹺課之類的紀錄。因為梅潔兒和普通的小學六年級生不同,還有刻印魔導師的職責要做,所以她在第一學期一直不斷重複有時來教室上課、有時缺席的生活。
  「嗯,沒想到我還滿勤奮的嘛。」
  雖然上課不穩定,但是她在第一學期這段時間還是到這裡來了。
  她就在這裡。
  雖然變化非常非常細微,不過梅潔兒確實正在改變。
  除了這個被蔑視為地獄的世界之外,仁對其他世界一無所知,所以他也不知道這種變化對魔法使來說究竟是成長還是墮落。
  少女一直看著自己的生命所留下的足跡。
  「……這樣啊。」
  少女心有所感,低聲喃喃說道。
  仁也發覺到她心裡頗有感觸,所以覺得很高興。
  「啊。」
  梅潔兒的臉色一變,有如在乾燥的和紙滴上一滴朱墨般。
  「老師,你應該不會認為去過那片海域,『生日禮物』的旅行就算了事了吧?這是今年的禮物,可不是明年喔。一定要只有我們兩個人,去一個情侶會去的地方才算數。」
  在點名簿上細數出缺席紀錄的手指停在六月二十日,也就是梅潔兒的生日。為什麼女孩子總是會在奇怪的時機回想起奇怪的事情呢?
  「等一下,我們不是約好在學校不要談那些事嗎?」
  他們在講的應該不是這種話題,所以仁當真急了起來,壓低嗓門抗議道。社團活動結束之後打算回家的學生,以及談完三者會談的親子三三兩兩地在走廊上走過。
  「哎呀,我覺得這種重要的事情應該兩個人討論之後慢慢決定才對。今後我們還要一步一步建立全新的關係嘛。」
  「……不是,這件事可不能鬧著玩啊。」
  仁雖然嘴上這麼說,可是他今天也想好好嘉許這名少女,所以也沒辦法表現得太強硬。
  「看吧,老師的想法也和我一樣。這時候老師應該要笑一笑,因為『彼此相似』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啊。」
  小魔女或許沒有意識到吧。
  可是仁覺得好像時光倒流一樣,又回想起那個因為相似的喜悅而笑著離開人世的男子。
  他咬緊牙關,壓抑住心中翻湧而起的情緒。
  仁明白雙方的立場各自不同,可是那個偉大的人如果活著,不知道將會創造出多少豐功偉業。
  即使再也不可能有第二個答案,仁心裡仍然想著難道除了殺死他之外就別無辦法了嗎?
  「老師,你的表情怎麼這麼難看?好像快哭出來了。」
  可是,世上唯一清楚表明這個世界不是地獄的少女就在仁的眼前。偏偏就在這種情況下,她竟然吐出熱情的呼吸,栗色的眼眸柔情似水,充滿著嗜虐的愛情。
  「不要緊……老師可以在我的胸口哭泣。就算被炒魷魚,我也會養你的。我會塞住老師的嘴,一點聲音都不會漏出來,所以老師可以盡情大哭一場。這一定很刺激,讓人渾身酥麻。」
  「……武原先生,你在學校裡都在做這種事嗎?」
  絆的語氣有幾分冷淡。
  仁不禁懷疑起來。
  絆與梅潔兒是這麼直來直往、老大不客氣的人嗎?
  絆與他四目相接,好像被人看見什麼丟臉的事情似的,滿臉羞澀。
  所有人都會像這樣一點一點地改變,獲得勇氣而能夠彼此靠近。
  「等一下,小絆。我知道妳想說什麼,可是妳真的誤會了。」
  個性直率高傲、堅忍不拔、以欣賞他人哭泣的臉龐為最大幸福的少女把手放在胸口前,自信滿滿地斷言道:
  「這不是誤會。我在這裡已經改變了這麼多,老師當然也會和我越來越『相像』。」
  如果受她影響,和她越來越像的話可是個大問題。
  身為一個正常人,仁認為自己得多加油了。
  在上萬個魔法世界當中,唯一一個被魔法所遺棄的世界。
  這裡就是地獄──一個所有人都要努力奮鬥,逐漸改變的世界。


  後記

  距離上集發售之後已經有一個月不見了(此指日本時間)。
  大家好,我是長谷敏司。
  《煉獄的虛神》下集是否讓各位滿意呢?

  「舞臺背景明明是夏天,竟然忘了寫泳裝。」
  我在重新檢視第一集的原稿時心中產生這股強烈的想法,我深深覺得這就是催生這次故事的主要原因。
  雖然到頭來還是老樣子,一開始想著「來寫泳裝吧」,結果本篇故事又飛到完全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去。可是這次至少貫徹初衷,也寫了泳裝場景,所以我個人覺得還滿有成就感的。
  這次的故事充滿活色生香,應該很有夏日風情吧。

  除了泳裝之外,「煉獄的虛神」篇當中還有另外一個初期階段我就一直在構思的內容。
  在上一集《巴比倫再臨》中,整篇故事忙著說明魔法、地獄、魔法使與刻印魔導師等基本設定,讓人有一種明明是第一集,可是故事定位卻像是第二集的感覺。
  比方說,巴比倫事件的反派是神音大系的神聖騎士團,他們的立場在這個故事的魔法使當中其實是特例中的特例。第一集的故事以神聖騎士團為中心,而他們又不同於其他魔法使,有別於一般「地獄與魔法使之間的關聯性」,因此我那時候覺得有必要多寫一些說明才行。
  「事情大條了,如果這次再不寫個像樣的第一回故事,這套作品就會變成永遠沒有第一回的小說了。」
  這個想法就是這次故事的另一個核心。請別說這樣一件看似重要的事情為什麼和泳裝擺在一起,並列為兩大核心。
  在第一集當中絆的故事比重偏高,所以這次輪到梅潔兒在各種不同的場面大大活躍一番。魔法使、地獄與刻印魔導師這些構成本作基礎世界觀的內容,還有梅潔兒與仁邂逅之後的關係,如果這些情節能讓各位讀者大人喜歡,在下實屬榮幸。
  可是呢,仔細一想,第一集和第二集的內容果然顛倒了吧,沒錯(有些自曝其短的嫌疑,而且還沒得反駁)。

  如果依照作品世界中的時間順序排列,第二回前半段的intro部分(初期短篇版)是發生在五月中旬的事情(剩下99人),再來是一篇還沒寫出來的故事,然後到六月:第一回《巴比倫再臨》(剩下90人)、七月:第二回《煉獄的虛神》上下集。其實連我也不知道之後會不會真的寫到打倒一百個人。
  接下來的第三回(通篇第四集),或許又是絆遭遇到這種那種事,然後梅潔兒○○╳╳的內容也說不定。

  好了,最後是致上感謝詞。

  負責插畫的深遊老師,因為有您的線稿與角色圖,讓我連續兩個月遭遇修羅場的時候還能鬥志旺盛地進行創作,真心感謝您為這兩本上下集提供精緻美麗的插畫。責編先生,這次真是承蒙您的幫助了。
  淺井LABO先生,感謝您在這兩集提供協助。
  有馬啟太郎先生、高瀨彼方先生,還有諸位在大阪時代的大學好友們,因為有各位陪我聊天、為我加油打氣,我才終於挺了過來。
  還有T‧M君與其他在夏天與冬天來東京找我的朋友們,我們認識都已經快要十年啦。
  最後我要向我的家人致意,這次寫作期間你們真的辛苦了。

  在第四集,我們將要迎接更可怕的危機與更危險的敵人,這次稍微露露臉的那個人、存活下來的那個人,還有『他』都會挺身站上最前線。
  我想應該在今年之內就會面世,敬請各位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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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zlyqaz 子爵
' derry 发表于 2017-3-12 01:01 非常感谢!我已经不知道圆环少女台版出到哪里了……这一部的台版也是有够坎坷的。 ... '


台版出到第6卷了

7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非常感谢!我已经不知道圆环少女台版出到哪里了……这一部的台版也是有够坎坷的。

7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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