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みかげ]我的狐姬主人 4[台/繁]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3-10 18:35 编辑


  我的狐姬主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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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春日みかげ
  插畫:p19
  翻譯:吳松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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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與最凶惡怨靈的戰鬥中,光被封印的記憶與真相都將揭曉!!
  水原光和他的青梅竹馬朝日奈紫。
  兩人在狐耳美少女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召喚下,從現代日本來到了平安時代的京都。
  企圖推翻朝廷的蘆屋道滿的詭計得逞,釋放了前鬼和後鬼這對最凶惡的怨靈。
  為打破這危急的困境,光隨著與他心靈相通的晴明前往播磨。
  ……然而光並未察覺,自己還有個每當見到他們出雙入對,
  就會心痛且不安的青梅竹馬……
  戰鬥之中,光發現了封在自身記憶之中的「真相」,
  被迫做出痛苦的「抉擇」――眾所殷盼的平安朝奪愛鬥劇,在此謝幕!!









  CONTENTS
  第一話 明石  
  第二話 蝴蝶
  第三話 御法
  第四話 「雲隱」
  後記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3-10 18:28 编辑


  第一話 明石
  「喔喔,小光你看,好美的海喔!」
  「看來我們終於到須磨了呢。」
  朝日奈紫和水原光,在沙灘邊眺望著須磨海景這麼說著。
  兩人在同一所公寓比鄰而居,從小一塊兒長大,念的還是同一所高中。
  現在,則是從現代橫濱流落到了平安時代。
  某天放學後,他們進入學校後山的破舊稻荷神社探險,翻開了堆在裡頭的古書。
  結果一醒來,光和紫都被送到了平安時代的京都。
  而且那裡和兩人所知的平安時代不同,是個妖魔鬼怪猖狂跋扈,宮廷陰陽師為保護京都而與「不從之徒」彼此鬥法的某種異世界。
  原來兩人是被宮廷陰陽師——安倍晴明當作「式神」召喚過來了。
  光就此以式神的身分服侍晴明,並由朝廷賜予貴族身分,改名「源光」,日後人稱「光源氏」。
  可是現在,他正在前往西陲地域——須磨的路上。
  這是因為光遭到代表「不從之徒」,且仇恨宮廷的陰陽師蘆屋道滿的詭計陷害,一夕垮台的緣故。
  光的敵人,並不只有蘆屋道滿一個。
  隻手遮天的當代權勢藤原右大臣家,擔心菅原道真那樣的政敵會再度出現,也將光視為眼中釘。對光而言,京城簡直是陰謀之都。
  而這次道滿所陷害光的計策,和右大臣家排擠光的企圖又恰好不謀而合。
  這般結果導致光遭到了貶謫。
  貴族一旦遭到貶謫,大多會被流放到遠在九州的太宰府。
  從前遭到藤原家陷害的天才學者菅原道真,也是被流放至太宰府後客死異鄉,化為怨恨朝廷和藤原家的大怨靈。
  但是安倍晴明的機靈應變,使得光免去了流放太宰府的厄運——晴明在流放命令下達之前自請處分,退隱須磨。
  須磨位於畿內——即為「這國家」的最西邊。
  再往西去,是蘆屋道滿等蘆屋系陰陽師的大本營,號稱陰陽師與不從之徒的國度,令人畏懼的播磨。
  說白點,就是發配邊疆。
  「小光,須磨的海跟橫濱港的海差好多喔。橫濱沒有天然沙灘,而且這裡的水還綠得像翡翠一樣耶!好像在沖繩一樣。」
  「這表示海水真的很乾淨呀,紫。而且這裡的白沙又綿又細,連海蟑螂都沒有呢。」
  「這麼久沒見到海,讓人想起港未來了……不知道媽媽好不好……嗚。」
  「我一定會找出回到現代的方法,不要太擔心啦。」
  「都被趕出代表這個世界的京城了,還想要找回去現代的路,根本不可能吧。」
  「我一定會找給妳看。」
  光見到總是活潑開朗的紫犯起思鄉病,有點不知所措。
  在四面環山的平安京裡,紫不曾說過這樣的喪氣話。
  說不定是睽違已久的大海讓她觸景生情,想起故鄉橫濱了吧。
  仍在橫濱時,紫和光經常在海濱漫步。
  在紫心中,大海和母親或許是密不可分吧。
  不僅是紫,光也是如此。
  「哎呀哎呀,想不到我這高貴的葵公主也會如此遠離京城,來到這種流刑之地。我看我這輩子是別想再回京了!」
  知道光垮台而遭流放須磨後硬是跟來的葵,難得說了句緩和場面的話。
  可能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讓光和紫不要過度感傷吧。
  葵是藤原左大臣家的公主,也是光的未婚妻。
  藤原一族雖掌握朝中大權,左右大臣兩家卻彼此對立,最後是藉由強勢將女兒嫁給天皇,使得天皇輩出的右大臣家勝出,左大臣家只有吃鱉的分。
  由於左大臣家在右大臣家強權專橫下,沒機會直接將女兒嫁作皇后,只好將葵這個掌上明珠嫁給由晴明謊稱繼承皇室血脈而堂皇加入皇室的光,並且全力扶持,期待力漸衰微的左大臣家能夠東山再起。
  高傲的葵起初對光態度惡劣,但現在已為他傾心,且非關血統。
  甚至不惜一同退居須磨。
  「人稱菅公的菅原道真大人被流放到太宰府的路上,也曾經過這裡喲~說到須磨啊,就在這世界的盡頭——攝津國的最西邊,而京裡的人還真以為再往西去就不是人住的世界了呢~」
  簡稱六條的六條御息所幽幽暗暗地描述須磨後——
  「正是。堪稱為日出之地的西界,只到只有這片山海的偏鄉須磨;更向西行,就是妖孽猖獗的荒地明石;明石另一頭是成為飄泊陰陽師老巢的魔界播磨,接著是惡鬼之國吉備;再渡海而行,就是太宰府所在的九州了。」
  窩在紫頭上的貓精靈——貓魄,補上了更詳盡的解說。
  六條是女性學者,出身於低階貴族。
  儘管她才色兼備,又是身懷強大靈力的「言靈師」,卻僅僅因為沒有藤原家血統,註定沒有展露光采的一天。
  她雖也愛慕著光,但光身邊已有世仇藤原家的公主——號稱正室的葵,以及將光當作式神恣意使喚的安倍晴明;還有黏著他不放,如妹妹般的紫,沒有獨占光的機會。
  於是六條的悲哀日漸扭曲,化為了怨念。
  由於這個怨念時常失控,會凝聚成強力的「鬼影」從六條背後冒出來,光等人必須時時小心,不敢招惹六條。
  「菅公會成為仇恨日出之地的大怨靈,就是被流放到太宰府的緣故。光公子還能留在須磨,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若越往西走,被貶離京城的怨恨也就越大,您可千萬別到明石去喔。」
  「貓魄,須磨和明石差那麼多嗎?」
  「光公子,儘管須磨是個不是山就是海的鄉下地方,到底還算是攝津國的領土,也就是人住的日出之地;然而明石則是妖孽之窩,是播磨國的大門口,和須磨自然是天差地遠啊。」
  貓魄原本是含怨而死的貓所化成的妖怪,卻因為受到無邪的紫疼愛而淨化,現在是她的寵物。
  但畢竟已經死去,所以是在空中飄來飄去。
  光和紫成為晴明的式神後,得到了特別的力量。
  光能以手掌吸收、卸開怨靈或妖怪身上的邪氣到其他地方。而最讓光頭痛之處,是必須喊出令人害羞的招式名才能使出這個能力。
  紫則是能淨化受怨念汙染的邪氣,還原成清純的「氣」。不過紫還沒意識到自己有這樣的能力。
  兩者都是稀有的「空」屬性式神才能使用的能力。
  「你說播磨是魔境嗎?這樣說會惹現代的明石人生氣啦,貓魄。」
  光忽然想起,現代的須磨確實是政令指定都市神戶市的一部分,也就是屬於阪神地區;可是其西鄰的明石就是明石市,雖和神戶相連,卻不屬於神戶市。或許是因為某種決定性的差異,讓地圖上鄰接的須磨和明石分成了兩個行政區吧。
  「原來如此~所以須磨和明石就像埼玉和群馬的關係那樣嗎,小光?」
  「是這樣的嗎?在我看來,埼玉和群馬沒什麼不同耶……」
  「哪會,差很多好不好。大都市埼玉已經繁榮到可以把池袋當殖民地了,可是群馬卻連日本都不像,到了二十一世紀還跟魔境一樣呢。」
  「有……有差那麼多嗎?」
  「人家說群馬的原住民還是住在樹上的狩獵民族耶,文明比這個平安時代的京城更落後一千年呢。」
  「不要亂相信網路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啦!群馬縣廳塔可是有三十三層樓高耶!雖然塔周邊跟鬼城差不多就是了。」
  「算了,總之從我們大正義橫濱這裡來看,群馬那些北關東縣市都是鄉下地方啦!怎麼樣!」
  「……這麼說來,橫濱市民好像都只會說自己是『來自橫濱』,絕對不會說『來自神奈川』之類的呢。」
  「瞎扯就到此為止吧。」將光和紫召喚過來的元凶——安倍晴明輕輕晃動她的狐耳插嘴說。
  守護京城百姓的宮廷陰陽師安倍晴明,是由狐仙母親與人類父親所生下的少女。
  不屬於人類,也不屬於不從之徒,註定在這界線邊緣飄忽不定。
  但在遇見這名叫光的人類後,晴明對人類重拾希望——就是這一點,讓她和同樣「半人半仙」卻極度憎恨人類,希望徹底消滅朝廷和京城的蘆屋道滿走上了不同的路。
  「光,別忘了我們是來降伏原本被封印在稻荷神社,如今逃去播磨的前鬼和後鬼啊。這附近沒有他們的氣息,我們就在須磨找個寺廟過夜,等天一亮就往西走,直接到播磨去吧。」
  沒錯,光等人此行不單純是因為遭到貶謫,還是為了降伏被蘆屋道滿解除封印的最強怨靈——「前鬼」和「後鬼」,一路追來了這裡。
  前鬼和後鬼尚未取回自己的「真名」。為了取回真名來化為完全體,他們一定會到播磨去。播磨是蘆屋道滿的根據地,他們只要到了播磨,一定能夠在她的幫助下得逞。
  到時就無力回天了。
  「什麼!您要到播磨去嗎,晴明大人?」貓魄驚訝得大叫。
  「咱家乃是高尚的京城貓爺,絕不去什麼播磨!與其到那種妖怪地獄,不如先把咱家打死算了!」
  「貓魄,你早就死了吧?」
  「是嗎,主人?」
  「前鬼和後鬼是何方神聖呀,晴明?」
  晴明回一句:「等我說完就天黑了。」企圖帶過葵的疑問。
  「再長我也聽,妳就告訴我嘛。」
  「前鬼和後鬼都是怨靈,就像被當成御靈封在北野的菅公那樣。」
  「是妳把他們封在稻荷神社的吧?」
  「當年我是沒別的辦法,才和空蟬聯手封印了他們。前鬼和後鬼都是我起的名字,原本我是想將他們收為式神;畢竟要是不設法控制他們,可是會變成毀滅京城的大怨靈啊。尤其是前鬼,靈力甚至強到足以毀滅整個日出之地。」
  晴明難得露出糾結的表情。
  一向冷靜的她,臉上只有在提起前鬼和後鬼時會充滿苦澀。
  「哎呀哎呀,整個日出之地?簡直就像六條小姐一樣可怕呢。」
  「唔呵呵~葵小姐,請妳別擅自拿我和妖怪混為一談好嗎~?」
  「那也要妳和妖怪劃清界線再說呀!能請妳不要受點刺激就把鬼影搬出來嗎?」
  「唔呵呵~我們乾脆就在這須磨的海灘上決一死戰吧~」
  「妳的儀式就在奪走他們的真名,給予式神之名的時候中斷了吧?所以才沒成功讓他們成為式神?」光接著晴明的話繼續問。
  「沒錯。式神契約的失敗,讓前鬼和後鬼擺脫陰陽師的控制,能夠到處作亂。所以我們後來把全部的力氣都花在封印他們上。」
  「這樣啊。那還能再封印他們嗎,晴明?」
  「播磨是無法進入宮廷的『法師陰陽師』的巢穴,也是蘆屋道滿的根據地,到處都是與朝廷作對的不從之徒。前鬼和後鬼只要在播磨鬧上一鬧,就能取回自己的真名,恢復成為惡鬼前的記憶吧。」
  「晴明,這樣是很危險的意思嗎?」
  「現在的前鬼和後鬼只是依靠無形的怨念在行動,就像野獸一樣,無法施展全力。然而只要找回造成這股怨念的可恨回憶,找回自己的人生,這怨念就會再次宿有意識,而意識能掌控這強大的怨念。到時候——」
  「原來前鬼和後鬼以前都是人啊……」
  「到時候,他們就能釋放所有力量,成為消滅這國家的大怨靈,再也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們。」
  「那現在還來得及阻止吧?」
  「很難說。空蟬不能離開畿內,靠我一個對付對方兩個實在……還得找個法力高強的陰陽師才行。」
  「可是……京裡沒有其他能和妳、道滿和空蟬匹敵的陰陽師了吧?」
  「嗯。我師姊賀茂保憲雖是個卓越的術士,但很不擅長降妖這種粗活。若只論靈力,我們這邊是有高得嚇人的六條;可是她不是陰陽師,還可能和前鬼後鬼的怨念互相共鳴。人還活著也弄出個大怨靈來,或許不該帶她來呢。」
  「唔哇~我才不會那樣呢。晴明怎麼這麼傷人,跟葵小姐一樣~」
  「六條,鬼影!快把鬼影收起來啊!」
  「唉,若把這女人留在京裡,說不定也會認為自己被光拋棄而怨恨起這個世界,變成怨靈呢,真是麻煩……我們快趕路吧,雖然京裡沒有別的陰陽師,但我大概知道要上哪裡找。」
  「晴明,妳是指這附近也有厲害的陰陽師嗎?」
  「對,是有一個,畢竟西鄰須磨的播磨是等同陰陽師王國的異地嘛。只是,播磨的陰陽師和服侍朝廷的賀茂家系不同,都是世代居於當地的飄泊陰陽師。蘆屋道滿就是其中之一。他們自古以來長期受到京城高官輕視,自然沒有義務為朝廷效力。」
  「那他們這次有可能幫朝廷嗎?」
  「只有五成機率吧,可是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只能賭一把了。不過……」
  「不過?」
  「那個陰陽師雖然力量與我和道滿同等,卻沒有神怪血統,是個不折不扣的人類。他純粹是精熟於陰陽道這技術體系,達到了半人半仙的陰陽師才能觸及的境界。身為人類的他,或許會願意守護人類世界吧。」
  「好厲害喔,單純的人類也能成為足以和晴明匹敵的陰陽師……為什麼這麼厲害的人會在播磨,不在京城啊?」
  「他父親原本是京城人,只是個性古怪,很早以前就心血來潮舉家搬來播磨了。詳細的事,等見了面再告訴你。」
  「這樣啊,那確實只好賭一把了。」
  在咒的作用下緊密相繫的晴明和光,默默地彼此點點頭。
  再也不需要複雜的言語。
  我的旅程就快結束了呢——光茫然心想。
  如今,光已經不像無根的草,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
  不久之前,他還在自己心裡尋找自己活著的證據。
  但無論怎麼找,就是找不到。
  可是現在不同了。
  他開始認為,只要能和晴明這些人活在同一個世界就好了,無論自己的人生有沒有意義,也都心滿意足。
  (到頭來……在這個世界生存,就等於和他人結咒嗎……)
  光不知不覺地在心中說出這麼讓人害羞的話,可是他已經不會打噴嚏了。
  (這些咒,有時會成為強烈的怨念,引起人們的紛爭。不過人生在世,或許就是需要這麼點怨念呢。)
  這時,紫有些擔心地偷偷注視著光的側臉。
  「小光,你好像突然成熟很多耶。」
  「有嗎?妳倒是還像個小妹妹呢。」
  「討厭啦,幹麼這樣啊!」
  紫心裡有些話很想對光說。
  可是卻難以啟齒。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呢。一轉眼,某種看不見的堅韌情感連結了光和晴明——這樣的情感讓紫感到不安。
  一種不曉得光是不是再也不需要她的不安。
  截至目前,光仍未察覺紫的心事。
  光、紫、安倍晴明。
  葵、六條、貓魄。
  夜晚的黑,逐漸逼向在須磨沙灘上前進的一行人。
  入夜的海邊伸手不見五指,完全是一片漆黑的世界。
  「這附近可不像京城,一到晚上就是妖怪的地盤,相當危險,得快找間寺院借住一晚才行……嗯?」
  晴明竊竊說聲:「糟糕」。
  剎那間,牛車整台側倒下來,海浪沖濕了晴明等人。
  「晴明!好像有什麼來了呀啊啊啊!」
  「咦?什麼?太暗了看不見~」
  「唔呵呵,好像有一大群呢。不愧是最適合我們的未開化魔境……」
  「妖怪從海邊攻過來了!他們怎麼會這麼輕易就突破我晴明的結界?」
  「大概是我掀起了簾子,把手伸出去的緣故吧。」
  「拜託,妳幹麼做那種事啊,葵!」
  「各位,快點離開牛車到高坡上去!哇,這個海浪會拖住人的腳啊!」
  「小心別被拖到海裡去啊,小光!」
  光一行人遭到了埋伏。
  無數妖怪潛伏在漆黑的浪潮中,逮中了他們。
  「不行啊,晴明。敵人完全溶在海浪裡,在我手掌碰到他們之前就全跑光了!」
  「哇哇哇,小光,不管怎麼伸手也抓不到他們耶~而且連看都看不見。」
  「播磨的妖怪居然會跑來須磨埋伏我們,真是太大意了!本體還溶於海水之中,讓光無處下手……簡直是光的剋星!」
  「各位,就看我光源氏正室怎麼挽回名譽吧!」
  不過葵射出的箭也一枝枝被海浪吞沒。
  「怎麼會~」
  而且葵也連人帶弓地被海浪吞沒,拖進海裡。
  「再見啦,葵小姐~我不會忘記妳的~」
  「拜託,六條小姐!還不快來救我!咕嚕咕嚕……」
  「糟糕!晴明紋的護符都被海水溶破,不能用了!」
  當然,一般的水是沾不濕那些護符的。也許是溶入海中的妖怪所釋放的邪氣消除了護符的靈力,才會發生這種事。
  潛伏在這海裡的妖怪,是道滿秘密飼養在播磨海邊的「晴明殺手」。
  由於必須溶在海裡,上不了陸地,無法在沒有臨海的京城發揮作用;但戰場一旦換到海邊,就連晴明紋護符和光的龍穴結界都會失效。
  接近播磨還是太魯莽了嗎——晴明咬牙切齒。
  這時——
  「海上的妖怪,自然得用海上陰陽師的方法來驅除!去吧,『智德』!」
  黑漆漆的海上,有艘小船直驅而來。
  小船上有個曬得黝黑的清瘦孩童,和一名體格尚稱壯碩的光頭男性。
  孩童手上拿了些什麼,直接往襲擊晴明等人的浪裡丟。
  那是巴掌大小的圓形——吸盤。
  那些吸盤一砸上纏住光的黑色浪潮就轟隆一聲,響亮地爆炸了。
  波浪隨之破碎。
  光也因此重獲自由。
  「這……這是怎麼回事?」
  「呵呵呵。我們把純淨的氣注入『智德』再丟到與海浪同化的邪氣裡,把他們全都炸碎啦!從這『智德』發出的氣啊,會在液體裡——快速擴散呢!」
  「換言之就是『晴明殺手殺手』啦。」黝黑的孩童笑著說。
  肩上扛著魚叉的光頭跟著大喊:
  「我們明石父子,是從須磨鄰土的播磨明石特來搭救晴明姑娘的!兒子啊,讓那些京城人瞧瞧我們法師陰陽師的厲害吧!」
  「別叫我兒子,我是女生耶!我以前好歹也是京城的貴族,結果把我帶來明石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養,還讓我穿得跟漁夫一樣是什麼意思啊!」
  「穿貴族的衣服哪有辦法划槳捕魚啊,傻兒子。」
  「女兒啦!」
  「晴明姑娘!我們父子是老早就捨棄貴族身分的隱居人,我是『入道』,兒子叫『明石』!」
  「就說是女兒嘛!去吧,『智德』!把拖進海裡那個穿十二單(註:日本傳統正式和服,多由五至十二件衣物組成)的公主救出來!」




  咻咻咻。
  名叫「明石」的孩童洩憤似的將大量智德——圓形的吸盤投進海裡。
  磅磅磅!
  爆炸將海浪撕開一個大口,沉入海底的葵露出身影。
  「晴明?難道那女生就是妳提到,以人類之身到達陰陽道至高境界,能和妳跟道滿匹敵的——」
  「沒錯,就是明石。她在那個怪人父親的嚴格訓練下,年紀輕輕就成了那種程度的術士。那些吸盤碰到東西,就會把氣強行吸走或是灌進去。雖不能像你那樣看見龍脈直接抓住,但只要碰到一點點就能生效。對溶入海中的妖怪而言,是最強的武器。」
  「好厲害喔!」紫不禁讚歎。
  「就像特地為了救我和晴明而事先準備好的一樣呢。」光喃喃地說。
  入道和明石藉著智德的威力,將潛伏在海中的怪物不斷逼退。
  「兒子,『白智德』用完啦!那個爆了就沒了,要小心點使用!敵人身上可還殘留著邪氣呢。」
  「臭老爸吵死了!對付這種妖怪可不能省啊!再把『紅智德』丟到海裡,吸光它的邪氣就行了!」
  明石使用的「智德」吸盤分成白紅兩種,白的封入了純淨的氣,當炸彈使用;紅的則是一碰到敵人就能吸收邪氣。
  明石將成堆的紅智德一一投出,地毯式地奪取海中的邪氣。
  使用過的智德接連飛回明石手中,整個變成黑色,表示吸滿了邪氣。
  「紅智德黑掉之後就不能用了。兒子,妳現在只能用智德除妖,要注意存量啊。」
  「我知道啦!老爸,魚叉搆得到了吧?快把埋在沙灘上那個穿十二單的公主拉上來!」
  「看老爸的吧,兒子!」
  「女兒啦!十二單脫下來以後就給我,當作救難費!啊啊,這下我終於能穿上夢寐以求的十二單了——!」
  明石撲上昏倒的葵。她拔取衣物的模樣,簡直和原始人沒什麼分別。
  這一戰就這麼結束了。
  善於海戰的入道、明石父女大獲全勝。
  「兒子啊,幹得太好啦!妖怪都屁滾尿流地逃回海底去了呢!哇哈哈哈!」
  「十二單!十二單!太棒啦啊啊啊啊!」
  「今晚就喝個痛快吧,兒子!唔哈唔哈!升營火吧!」
  在船上扛著葵,手舞足蹈的父女檔背後,有幾條巨大的章魚腳也跟著搖來晃去。
  「該……該不會又有妖怪來了吧?」
  「不是,那是明石控制的式神,原本是稱作播磨灘主的大章魚妖。居然能和那種東西結契約,真了不起。」
  怪的是,每隻腳上都沒有吸盤。
  「他們就是把那隻大章魚腳上的吸盤一個個拔下來,當『智德』使用。吸盤拔下來以後要花一段時間才會長回來,應該是沒辦法量產吧。」
  「晴明,雖然這樣有點章魚吃自己的腳的感覺,可是直接叫章魚去攻擊妖怪,應該比較快吧?」
  「明石是個人類。她的想法是要用人類的方式戰鬥,得到人類的勝利才有意義。如果讓式神打贏,就不是人類的勝利了。」
  「可是他們看起來跟強盜沒兩樣耶,晴明。他們那樣不太像救葵,比較像是想搶她的和服。」
  「人類不就是如此嗎?會在服裝上計較的也只有人類嘛,光。像羅生門(註:平安京南面的正門)附近就有很多那樣的人。可不是只有從莊園收取年貢,終生奢侈玩樂的京城人才算是人,他們那樣的人才是這個國家真正的支柱啊。」
  「是喔……看來平安時代的地方差距比現代嚴重很多呢。總之,葵都快被扒光了,得趕快阻止他們才行。」
  「說來說去呀,這全都是從地方莊園榨取錢財過奢侈日子的藤原家自作孽~所以,就乾脆讓背負藤原家罪孽的葵小姐當一次活祭品嘛~」
  「六條真是一有機會就想宰掉葵呢。」
  「播磨人真是可怕的野蠻人啊,還是快讓咱家回京裡去吧。發抖發抖。」
  也難怪貓魄一副想逃跑的樣子。
  「小光……那個小孩應該是女生吧?」
  「過了那麼久的野人生活,會那樣也是沒辦法啊,紫。大自然本來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嘛。」
  「不能這樣說啊,光。不能讓他們搶光葵的衣服,拿點別的送明石吧。」
  「就是說呀。衣服又不能吃,就把葵小姐送給他們吃嘛~」
  「這……六條,他們到底還是人類,不是真的野生動物喔。」

  隔天清晨。
  妖怪的活動時間已經過去。
  晴明一行人和明石父女終於開始彼此自我介紹。
  「光,這個光頭大叔就是入道。以前是京城人士,受到海神的住吉明神託夢後立志成為播磨的守護者,此後就在海上到處和妖怪戰鬥,是個很特別的人物。他住在播磨東邊一個叫明石的漁村,所以另外有個稱號,叫作『明石道人』。」
  「我就是入道,晴明姑娘,久仰大名啦!哇哈哈哈哈哈!」
  身形好大!臉好大!聲音也好大!光不禁發起抖來。
  「哎呀哎呀,你原本是京城人呀?還以為遇到強盜了呢。不過,還是很感謝二位的救命之恩。」
  差點被扒個精光的葵會以一副淚眼汪汪的樣子回話,也是理所當然。
  「真是抱歉啊,在播磨住了那麼久,把京裡的規矩全忘光了。哇哈哈哈!」
  「而這個年輕的『明石』是入道的孩子。個子和力氣都小,和父親入道很不一樣,卻是個高強的陰陽師。雖是純粹的人類,卻能使用足以與我和道滿匹敵的術法。像昨天那樣,大家也都見識到了。」
  「……哼,我已經受夠在這種鄉下地方繼承什麼飄泊陰陽師的衣缽了。晴明,既然妳在京城被道滿擺了一道,在須磨又中了埋伏,兩邊妳都待不得吧?乾脆就到明石去代替我怎麼樣?」
  「呵呵,我考慮考慮。」
  嗯,這麼可愛的美少女,在京城也很少見呢——光不禁心想。
  儘管皮膚曬得和漁夫一樣黑,能散發這種氣質的少女也是十分稀有。
  「再說啊,老爸,『明石』這個名字是怎樣?因為住在明石就叫明石,也太隨便了吧!更好聽的名字才配得上我啦,就像『光源氏』那樣!」
  「明石啊,我不是常常告訴妳,住吉明神託夢說傳說中的源氏公子遲早會來到須磨,到時候妳要跟著他,拯救這個世界嗎!妳看,他現在人真的來到須磨啦!」
  「我就叫你不要把夢境跟現實搞混嘛,老爸!每天都在託夢長託夢短的,還把自己的小孩帶來這種偏僻的魔境當成除妖工具……年紀一大把了,不要再被夢耍得團團轉了啦!給我清醒一點!」
  「忘記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夢見這個世界即將面臨浩劫,由這個播磨和攝津交界的須磨開始,最後殃及京城。有力量足以改變這個悲慘未來的人,就是從另一個世界來到京城的『源光』!妳看,源光不就真的出現在京城了!」
  「只是剛好同名同姓吧?以前也有叫作源光的貴族啊。就是被菅公附身,後來失蹤的那個。」
  「那可不一樣。這位源氏公子頭髮紅得發亮,光輝燦爛,和任何人都不一樣,所以人們才叫他光源氏啊。我所夢見的源光,背後也發著光呢!妳看,雖然面相不怎麼樣,可是特徵完全一致!」
  原來如此,這位入道大叔在夢中接收了天囑,就從市中心搬到荒地來避難,還抱起了要阻止世界毀滅的使命啊。原來中二病末期會是這個樣子,真是活生生的範例呢……想到明石被父親連累,光忍不住同情地嘆息。
  「先不管那個,他就是人們口中的源氏公子嗎?也沒有特別英俊啊,真是讓人太失望了。再說,為什麼貴族光源氏會是晴明的式神啊?」
  「總之住吉明神託的夢都成真了!他雖然和我夢見的差了不少,不過我不惜把兒子帶來播磨養成優秀的陰陽師也沒有白費了!畢竟在不靠海的京城向賀茂家拜師,多半學不到如何打倒海裡的妖怪啊!」
  「先不論住吉明神給入道託的夢有多少可信度,事情至少是好談多了。」晴明苦笑著表示。
  「入道夢見的源光,應該就是這個光吧。他的確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類,只是出了一點小差錯,被我當式神召喚過來了。」
  「晴明,我問一下。有沒有可能不是差錯,其實是妳本來就鎖定我,想把我召喚過來啊?」
  「哎呀,光小弟弟,你這話有何根據呀?」
  「因為妳小時候就見過我,而我也跟妳結下了總有一天會成為妳式神的咒啊。所以妳說不定是為了再見我一面而——」
  「你你你給我閉嘴!不准再當著別人的面提這件事!」
  啪噠啪噠啪噠。
  看見害羞的晴明急得拍起狐耳,光就乖乖閉上嘴。
  「喔喔,晴明姑娘也曾在夢中見過源氏公子嗎?源氏公子居然和這時代最具代表性的兩大陰陽師,晴明和我兒子這麼有緣,真是個奇人啊!我們的相遇無疑是天註定,兒子,妳馬上和源氏公子成親!」
  「不是兒子,是女兒啦!」
  明石氣得叫出大章魚式神,用章魚腳把入道一圈圈地纏住。
  「是喔,差點忘了。」
  「你在驚訝什麼啊,光源氏!你也把我當男生嗎,沒禮貌!」
  光也跟著被章魚腳捲住。
  「對不起對不起!話說,妳為什麼穿男裝啊?」
  「因為我老爸是個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怪人啊!」
  「兒子妳少胡說,住吉明神可是告訴我,妳總有一天會與叫作源光的人相遇,然後『救世主會誕生』啊!根據我的推論,這就表示——你們兩個一定會成親!」
  「這算什麼鬼推論啊,笨老爸!」
  「先聽我說!和我妻子一個模樣的明石正如各位所見,長得是美如天仙。若不做點預防措施,一定三天兩頭就有人上門提親!所以我是為了守護明石的純潔,讓她順利嫁給源氏公子才刻意狠下心來,把她當男孩子養大的!喔喔,都是我家兒子太美麗,才會造成這種悲劇啊!」
  「簡直莫名其妙,臭老爸!你的想法根本從頭到尾狗屁不通!」
  「只要靠想像力補足就行啦,兒子。」
  「我不是兒子,是女兒!」
  捲捲捲。
  明石叫章魚纏緊入道和光之餘,大聲說道:
  「總之啊,晴明,我絕對不會嫁給光源氏,也不會幫你們的忙!我已經救過你們了,下不為例!告訴妳,我再也不要繼承什麼鄉下的飄泊陰陽師了!我要到京城去當貴族的公主,天天穿十二單!」
  「……難怪會想搶我的衣服。」
  葵輕嘆一聲。
  「我勸妳還是別到京城去吧~再那裡,如果不是藤原家的人,還是跟垃圾沒兩樣呢……唔呵呵……」
  六條接著又勸誘明石加入喪女行列說:「不如跟我一起到伊勢當巫女吧?」
  晴明一面吃起從京城帶來的豆皮壽司,一面說:
  「道滿釋放的怨靈可是前鬼和後鬼啊,靠我一個人降伏不了他們。」
  明石的表情猛然一變。
  「妳說前鬼和後鬼?那不是日出之地最強式神才能繼承的稱號嗎?」
  「沒錯。這個傳統是從人稱陰陽道開山始祖的役小角,將威脅本朝的最強惡鬼收服為式神,起名叫前鬼和後鬼之後開始的。而剛提到的前鬼、後鬼,是我和空蟬封印在伏見稻荷中的。」
  「……契約失敗了嗎,晴明?」
  「我奪走了他還在人世時的名字、記憶和怨念,可是最後契約還是失敗了。絕不能讓前鬼、後鬼跑到蘆屋道滿的根據地播磨。」
  「這樣啊。該不會是契約完成之前,被道滿破壞了吧?」
  「就是那樣。這次封印也是她所破壞……」
  「道滿還沒放棄復仇嗎……晴明,如果妳願意把道滿送回黑暗裡,現在就……」
  「我和道滿都是仙族末裔,身上流有仙血;除非在戰鬥中遭受決定性的傷害,否則擁有近乎無限的壽命,和你們人類不同。就算拚盡全力想把她送回黑暗,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明石,真正該克服消除怨靈和妖怪的是人類自己,並不是我啊——」
  聽了晴明哀傷地這麼說,明石點點頭。
  「……看來老爸的夢話是真的逐漸實現了呢。一旦前鬼取回他在世時的名字,一切就……」
  「是啊。任何人都阻止不了,只能看著他們把世界破壞殆盡。」
  「假如強大到被妳和空蟬冠上前鬼稱號的怨靈覺醒了,道滿不是也創造不了自己的夢想國度嗎?屆時,這座島誰也活不下去。不只是京城,播磨和太宰府都會毀滅啊。」
  「道滿現在和一個棘手的人物聯手。那個人想把朝廷從不從之徒手中奪來的這個國家,回歸為只剩塵土的死亡世界。」
  「妳說什麼,太誇張了吧……還活著就懷了那麼純粹的怨念嗎?比我那個作個夢就捨棄京城躲到播磨,把女兒的人生整個打亂的老爸還沒救耶。」
  「是啊。就某方面而言,他或許比前鬼和後鬼更難處理。想法是如此單純,就像個小孩……我和道滿以前也是那樣。」
  「看來播磨陰陽師惹出的麻煩,只能靠播磨長大的我來收拾了吧。」明石憤憤地說。
  「晴明,要戰勝沉積在這國家的怨念的,確實是人類自己。無論妳和道滿怎麼鬥,人類都沒有和平可言,只會讓怨念持續增大而已。妳也是這麼想的吧?」
  「沒錯。半仙半人的我會任職宮廷陰陽師,只不過是想成為兩者間的橋梁罷了。人類若想擺脫怨靈的騷擾,開創和平盛世,自己就必須先戰勝怨靈。所以我一直在等一個具有單純人類身分,戰力卻與我或道滿對等的陰陽師出現。」
  「賀茂家的繼承人呢?」
  「那個人對降妖伏魔沒興趣,根本是拿研究曆法當飯吃。不過,那對於人類技術面上的陰陽道仍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是陰陽道也需要精通降妖之道的人類,需要一個做我所能的陰陽師。」
  「就是我嗎?」
  「是啊。昨天我見過了妳精心研製的『智德』。雖然現在還需要借用式神的身體,但假以時日,只要研發出能在工坊量產的方法,就能建立起純以人類技術保衛人類的陰陽道,屆時我的任務就結束了。」
  在一旁聽著的光,從晴明的言語中感到一絲不安。
  難道晴明……是想從這世上消失嗎?所以才將自己的任務交託給終將精於以人類技術運用陰陽道的明石——
  「用人力製造智德?在播磨是別想了,京都的技師還有點可能呢。」明石爽朗地笑著說。也許是在播磨灘的開闊環境下長大的緣故,生性十分開朗。京城人臉上所見不到的純真笑容,在光眼中極為燦爛。
  「那妳要答應我一件事。等這件事處理完,我就要到京城當公主,到時候妳一定要幫我喔,晴明。」
  「哦?妳要聽入道的話,嫁給光嗎?」
  「絕對不是!我可是被這個式神害得不得不來這種破爛鄉下住耶!」
  「哼,既然不是,我就幫妳吧。」
  「什麼意思呀?」
  「沒……沒什麼啊。」
  「妳的狐耳在跳動喔,晴明。」
  「妳妳妳閉嘴!」
  這句話,讓光明白了明石在陰陽道的造化是多麼高超。
  身為人類的明石,竟然能看見賀茂保憲也看不見的狐耳。
  「喂,妳要用章魚腳把我捆到什麼時候啊?」
  光想從章魚腳中掙脫,卻被紫、葵和六條衝上來掐住脖子。
  「小光,你該不會是連男裝妹屬性都覺醒了吧?」
  「光公子,你難不成是想趁這次貶謫的機會跟這孩子私奔,擺脫我們吧?」
  「幸好晴明新找來的陰陽師是男生~如果是女生,我一定會發瘋得亂來呢……妳們剛說她是女生其實是騙人的吧?快跟我說是呀,唔呵呵。」
  紫等人一見到晴明和明石談的大事告一段落,就一起包圍明石,問東問西起來。
  這讓明石盤起腿,不耐煩地說:
  「京城的女人還真是吵死人了。我又不是小動物,如果沒離開京城,早就是力量更勝賀茂保憲的天才陰陽師了!」
  而這一吵,更讓她情緒惡劣地說:「要不是老爸硬帶我來這種地方住,安倍晴明的位子本來應該由我來坐才對。」
  「兒子啊,妳就快和源氏公子拜堂成親,把救世主生出來吧!請各位小姐務必體諒!他們將在相遇後結合,救世主跟著降臨,這都是命中注定啊!啊,各位就委屈一點當源氏公子的偏房吧,拜託了!」
  「怎麼可以,哪有這樣的啊……」紫氣得都發抖了。
  明石有張美得簡直像個工藝品的端正臉孔。
  儘管剪成短髮,穿得像漁夫還盤著腿,也遮不住她全身散發的清純氣質和無可置喙的美少女能量。
  假如這樣天生麗質的女孩穿上了貴族公主的嬌美服裝,想必任何人都爭不過她——紫一發現這點就尖聲大叫:
  「唔嘰嘰嘰!小光,你該不會是為了和新女朋友見面,才特地要她女扮男裝,跑到須磨來出差?就是這樣吧!」
  紫身上燒起熊熊嫉妒之火,嚇得肩上的貓魄差點閃尿。
  「光公子,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你忘了自己是愛到處拈花惹草,才會被貶出京城的人嗎?怎麼才出城第一天就跟當地的村姑糾纏不清!根本沒有反省嘛!」
  葵跟著燃起盛怒之火。
  「……原來是這樣啊……唔呵呵……源氏公子原來是能眉頭也不皺一下地幹這種好事的人……還以為是個老實人呢……會相信他的我真是太傻了……」
  六條則是背後冒出鬼影,燃起絕望之火。
  「不是啦!明石又不是我的女朋友!」
  「對啊!絕絕對對不是那麼回事!像我這麼美的青春少女,怎麼會嫁給這個不及格的男人為妻呢!」
  「「「默契還好到不像是第一次見面啊!」」」
  「這一切全都在很久以前就被住吉明神安排好啦!從今天開始,我家孩子明石就是源氏公子的妻子啦——!」
  「給我等一下。情況都這麼亂了,不要出來攪局啦,笨老爸————!」
  「「「你……你說什麼————!」」」
  就這樣,降伏前鬼後鬼的作戰計畫,才剛起步就踢到了鐵板。
  入道多餘的「嫁出明石宣言」,讓一行人再也無心談下去。
  日出之地——不,整個世界的命運,眼看就要被這些為明石打翻醋罈子的少女踩在腳底下。
  「原來小光喜歡帶著穿得像男生的美少女到處走啊,這種變態屬性還真是高等啊。居然把這種可恥的屬性瞞了我這個青梅竹馬那麼久……如果早一點對我坦白,我也可以直接把雙馬尾剪掉穿上短褲,變身成短髮男裝妹給你看呀……嗚嗚。」
  「等一下啊,紫!妳剪掉雙馬尾就只會像是個小學男生,拜託不要!這樣太浪費啦!那麼長的頭髮可是要留好幾年的耶!怎麼可以一時衝動就把象徵女生的長頭髮剪掉呢,絕對不行!」
  「光公子,看來你費了不少心思嘛。為了讓耳根子清淨點,不想再聽人說你源氏是愛偷吃的好色鬼或稀世風流登徒子,不是想辦法改正你那爛到骨子裡的偷吃癖,就是把情人扮成男人帶來家裡伺候你吧。而你又是個與其改正偷吃癖,寧願被流放到太宰府變成怨靈的沒救男性,一定是打算以後要情人全都穿上男裝伺候你吧?哎呀哎呀,可真是深謀遠慮呢,若能把這種智慧用在政事上該有多好……」
  「葵,妳誤會了啦。話說,妳們為什麼都把我當成那種精力旺盛的肉食男啊?」
  「算了吧,源氏公子。我決定要站到前鬼後鬼那邊,變成生靈詛咒你了~管他京城毀滅還是日出之地會沉到海底都無所謂了……唔呵呵……全都是源氏公子的錯……」
  「六條,這真的全是誤會啊,對不起嘛!我給妳磕頭,拜託妳不要變成生靈啊!」
  「唉……光源氏,原來你不只是晴明的式神,還是這些三姑六婆的奴隸啊,傳言和現實真是差太多了。」
  「明石,我不是她們的奴隸喔。」
  「哼。連自己已經變成奴隸的自覺都沒有,你還真是超乎想像地沒用呢。」
  「妳饒了我吧!」
  入道像是弄懂了什麼,「嗯」一聲點點頭說: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源氏公子已經有晴明等四位妻子啦?不愧是當今舉世聞名的風流源氏,簡直是堪稱在原業平(註:日本平安時代的貴族,《伊勢物語》的主角)再世的一代好色男,世間少有啊!背負著救世大業的男人就是該這樣,自古英雄皆好色嘛,哇哈哈哈!」
  「不是這樣啦。葵雖然跟我有婚約,但我們還沒辦婚禮;紫就像是妹妹一樣,晴明是我的主人,六條只是朋友啊!」
  「唔呵呵~我的立場最陰暗呢~所謂『只是朋友』,對女孩子可是最殘忍的話啊,源氏公子……」
  「哇啊啊,把鬼影收起來啦,六條!」
  「哇哈哈,源氏公子!那就讓我家明石當你第五房吧!別擔心,你以後還會有很多很多姨太太的,以後我可要叫你女婿囉!」
  「你該不會是完全不想處理這個亂七八糟的狀況吧!」
  「什麼話,只要先生了孩子,我家明石就能穩坐正室寶座啦。別看她身材瘦小,身體已經做好生孩子的準備啦;而且長期在海上除妖,腰腿都鍛鍊得紮紮實實,精神力更是一流,和女婿你睡個一晚就能懷下你的種了!哇哈哈哈哈!乾脆打鐵趁熱,今晚就在這裡洞房吧!」
  「不要再說啦啊啊啊啊啊!六條真的會把須磨一代滅殺殆盡的啊!」
  六條分裂出的鬼影,和明石為了自保而不得已重新召喚出的大章魚腳,已經在光的背後纏鬥起來。
  「嗯嗯,這樣下去恐怕沒機會降伏前鬼後鬼啊。」
  「晴明,妳不要只顧著在一邊吃稻荷壽司,想辦法讓入道伯伯安靜下來啊,否則我們光是鬧內鬨就先全滅了。」
  「哎呀,光小弟弟,你忘了這都是你沒事就和女孩子亂結咒,事情才鬧成這樣的嗎?何況差點被流放到太宰府而逃來須磨也是這樣……」
  「誆騙先帝冷泉院,讓我跟葵結下婚約的,不就是妳自己嗎!」
  「當時不那麼做,你怎麼有機會進宮參政呢?我也是出於無奈啊。只是沒想到葵會這麼喜歡你呢。嚼嚼嚼。」
  「不要再吃豆皮壽司了啦!」
  「嗯嗯,一個不小心就只剩兩個了……如果在決戰前鬼、後鬼之前吃完就糟了……餓著肚子可打不了仗啊。」
  這時,有個附近寺院的住持發現沙灘上有妖怪打架而匆匆趕來,對晴明哭喊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拜託法師快收拾這些妖怪啊!」
  「住持,我是宮廷陰陽師安倍晴明,這位是近來赫赫有名的光源氏。」
  「什……什麼!這麼高貴的人居然來到這小小須磨?何其榮幸啊!」
  「住持,你們寺裡有供奉稻荷神嗎?」
  「這……倒是沒有。」
  「那有不用的祀堂可以借我用用嗎?我要為稻荷神安個位,做一場巳日祭,把我的靈力封入豆皮壽司裡。」
  「有是有,不過要重立神位實在……再說豆皮壽司又是什麼?」
  「那是我和光要用來降伏那個生靈的東西啊,住持。可是很不巧,這附近沒有稻荷神社。假如須磨有稻荷神社,對我和光可是莫大的助力,要降伏從京城逃過來的怨靈,簡直輕而易舉。」
  「喔喔,原來是這樣!貧僧馬上找個祀堂,改裝成供奉『源氏稻荷大明神』的神社給你們。各位也儘管在小寺歇息歇息,貧僧要把小寺改名為『源光寺』,讓它成為須磨的觀光勝地,永遠讚頌光源氏大人和晴明大人拯救須磨的豐功偉業!」
  住持不僅完全聽信晴明,還願意提供寶貴的祀堂,連自己起居的地方都送出去了。
  「這樣我就能將靈力封入豆皮壽司,不用怕餓肚子了。」
  「晴明,妳還是一樣喜歡說謊騙人耶。」
  「吃了確實封入靈力的壽司,就能慢慢恢復我降妖所損耗的氣,也就是對降妖有益,我沒騙人啊。」
  「那不一定需要豆皮壽司,鯽魚壽司之類的也行吧?」
  「不行,豆皮壽司才是最好的。其他對食量小的我來說太多了,根本吃不下。」
  「先別管豆皮壽司了,快點把六條心裡的黑暗處理一下嘛。」
  「哼,那是你要負責的才對吧?」
  晴明不滿地嗤之以鼻。
  「光,一旦豆皮壽司準備好,我們就動身。明天要做個了斷。」
  「晴明和前鬼後鬼之間,好像有很深的咒呢。」
  「……你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等事情結束再說吧,現在先全力專注在降伏前鬼後鬼上,不要想作戰以外的事。如果抱著不必要的邪念,說不定會節外生枝呢。」
  「哼,你懂事多了嘛。人類真是不可思議。」
  無論晴明有怎樣的過去,都不會撼動我和晴明結下的咒——光很想對不安地望著明石海岸的晴明這麼說。
  可是光卻沒注意到,紫正在打成一團的章魚和心靈黑暗面的後頭,不安地注視著光的側臉。

  在入道帶頭指揮下,住持和一群小和尚火速修造起「源氏稻荷」。
  當晚,明石和光等人圍著晴明開起作戰會議。
  「所幸入道父女以這所寺院為中心設下的結界擋下了前鬼後鬼,看來目前是進不了播磨。可是憑他們的力量,這結界撐不了多久,明天就要和他們一決勝負。」
  「鬼有兩個,妳要怎麼做,晴明?」
  「我這裡有靈劍。原來的雖然已經毀在之前的宮中大火,不過在賀茂保憲的全力支援下又重新鑄了一把。我就用靈劍降伏前鬼吧。」
  「那我就對付後鬼。可是前鬼後鬼一定不會乖乖等我把咒語唸完,會出動所有潛伏在明石海邊的妖怪攻擊我們吧。」
  「光應該能勉強撐到最後一刻。假如有個萬一,我們還有六條。」
  「咦~?妳說我嗎~?」
  「即使妳根本就是把雙刃劍,在這時候也得拚一拚了。」
  「嗚嗚。貓魄,我被當空氣了,一點用都沒有呢。」
  「就讓咱家為主人代勞吧,前鬼後鬼算什麼呀,嘿嘿嘿!」
  「哎呀哎呀,晴明大人,我也能拿弓箭助陣吧?」
  「不行。紫和葵必須留在正殿裡,以免染上瘴氣。人類若直接遭到前鬼的瘴氣侵襲,將會相當危險。」
  「唔……我和小光平平都是式神,怎麼差那麼多。」
  「因為妳現在的式神能力還沒完全覺醒啊。現在不知道覺醒以後會有多大的力量,假如突然失控,說不定會毀了整個作戰計畫,這次就請妳忍耐一點吧。」
  「貓魄你聽到了嗎?我被打入冷宮了耶!」
  「嗯~就交給咱家代勞吧,主人。」
  「晴明妳就是想慢慢把我趕到陰暗的角落去,好奪走小光的正宮寶座吧!」
  「我我我我才不想要那種亂七八糟的寶座呢!」
  「果然沒錯。戀愛少女的直覺,比式神的嗅覺還敏銳很多喔。」
  「別鬧了,少擺出那種自以為是的表情!」
  「現在又多了明石來搶正宮寶座,簡直到處都是敵人嘛。」
  「主人別擔心,青梅竹馬無論如何都是最強的,最後得勝的一定是主人啊!」
  「對了,我和光也是從小就認識囉。」
  「嗯?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小光?」
  晴明和紫之間飄散出一股微妙的緊張氣息。
  「啊,不是啦。對我來說不是那樣。」
  「哎呀~你以前該不會勾引過小時候的晴明吧?」
  「好……好敏銳……」
  「紫,妳說對了。當時他就是對幼小又楚楚可憐的我掏出他的豆皮壽司,逼我又吸又含,還要我吞下去呢。」
  「咦咦咦咦!小光,你該不會是見到幼女就會無法克制衝動的性犯罪者吧……明明從來沒對我下過手……嗚嗚。」
  「晴明,拜託妳別亂開那一類的玩笑,葵和六條都把弓和鬼影拿出來了啦。」
  「可是你真的讓年幼無知的我明白了豆皮壽司是什麼滋味——」
  「我只是做豆皮壽司給妳吃而已啊!不要說得那麼曖昧!」
  「你從異世界帶來那種詭異的食物,不只汙染了我純真的心靈,還大幅改變了歷史呢。你可要給我負責喔。」




  在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中,盤著腿、搖晃著瘦小身子的明石不敢相信地說:
  「喂,你們就不能好好相處嗎?而且晴明,妳怎麼偏偏喜歡這個一副窩囊樣的光源氏啊?安倍晴明也真是墮落囉。」
  「才才才才沒有!我好歹也是聞名天下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絕對沒有人類少女那種丟人的感情!」
  「原來如此。我大概知道晴明為什麼會留在人類世界了。」
  但明石還是半信半疑,歪著頭喃喃地說:「京城的美男子應該是要多少有多少才對啊……」
  就在這時——
  「出來啦——!」
  「神明保佑!神明保佑啊!」
  「兒子,源氏稻荷蓋不完了,正殿被攻打啦!」
  在遠處忙著修造工程的入道等人齊聲高喊。
  「這味道……從另一邊過來了,晴明。」
  光跟著站起身來。
  「在我們準備好之前就發動突襲啊……」
  晴明扛起她與賀茂保憲合力新鑄的靈劍,同樣進入備戰狀態。
  「光源氏,如果你真的擁有傳說中的『空』屬性,就等於是超越人類所能的人類,至少要撐個一時半刻啊。」
  明石手持護符,單膝跪立著說。
  環繞四方的紙門被一扇扇吹飛,無數妖怪伴隨黑壓壓的妖氣蜂湧而來。
  「終於來啦!這些妖怪是怎樣,也太多了吧!」
  「貓魄!幹掉他們!」
  「唔唔唔,這實在太多啦!嘿嘿嘿,吃了咱家的鐵拳就趕快升天去吧!」
  「那些躲在須磨海邊的妖怪,全都變成前鬼後鬼的手下囉~」
  「道滿在海邊準備的妖怪,不是應該被我炸得失去戰力了嗎?」
  「看來前鬼跟後鬼中,有一個和瀨戶內海有點淵源呢。」六條喃喃分析。
  「光,應該有兩團比較大的氣,把方位告訴我!」
  「一個在東邊,另一個在西邊,東邊的比較大!」
  明石意外地「咦」了一聲。
  「看來你還有點用處呢,光源氏。西邊的是後鬼。」
  「妳怎麼知道?」
  「我啊,已經隱約知道後鬼生前是什麼人了。」
  「明石,西邊交給妳,東邊我來。六條妳們待在正殿裡,不要亂跑!」
  戰鬥唐突地開始了。
  前鬼和後鬼尚未取回人識,只能野獸似的順著本能行動。
  所以才不考慮情勢優劣,直接全力突襲晴明等人所聚集的正殿吧。
  這是晴明等人的失算。
  被反將了一軍。
  逼得晴明等人只好一邊實地應戰,一邊思考戰術。
  然而即使陷入這種困境,晴明和明石一點也不緊張。
  「這可是個大好機會,我要讓京城人知道我明石是在安倍晴明之上的天才陰陽師!」明石甚至幹勁十足地這麼說。
  「京城!我來啦!我一定要離開這個鬼明石,天天穿十二單啦————!」
  京城沒有新鮮的魚,一定會吃魚乾吃到高血壓啊。而且也沒有美麗的海岸,在播磨享受悠哉人生還比較快活呢。再說這樣打打殺殺的,反而會離十二單越來越遠啊——光很想對明石這麼說。
  可是,長年被逼著穿男裝,屈居在鄉下的明石的幹勁強得嚇人。
  「明石,就是他!那個白色的人形惡鬼就是後鬼!」
  因此,注視著氣流向的光,將後鬼的正確位置告訴了她。
  後鬼隨後咆哮著向光衝去。
  也許是本能告訴他,能夠自在看出氣流向的光是最為麻煩的角色。
  「哇,怎麼來我這裡啊?」
  光正忙著用手掌一一吸取試圖接近紫等人的無數妖怪的氣,無暇應付後鬼。
  背後,晴明揮舞著靈劍,抵擋漆黑的巨大暗影——前鬼。
  「這裡就交給我吧。」明石淺笑著說。
  看來瀟灑戰鬥的美少年形象已經烙印在她身上了。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女孩子,還需要下很大的功夫呢——光見狀不禁感歎。
  「急急如律令!住吉明神啊,幫助我降伏發狂的後鬼吧!」
  明石站到光的身前,對後鬼擲出最後的智德。
  「嘖,怎麼只剩這個啦,真糟糕啊。」
  紅智德立刻放出光芒,砸中後鬼的額頭。
  嘰嚕嘰嚕嘰嚕……!
  智德立即高速旋轉,彷彿要鑽破後鬼頭顱似的前進。
  同時從後鬼身上吸收邪氣,奪取他的力量。
  「……唔喔喔喔喔喔……!」
  行動遭到封阻的後鬼高聲狂嘯。
  「有效耶!明石妳真厲害!」
  「這樣不行。這傢伙的氣太強了,一個吸不完。妳看到紅智德的顏色變混濁了吧?如果吸到極限完全變黑,智德就失效了。」
  「咦?沒有其他智德了嗎?」
  「沒有,打退海妖的時候用太多了。幫我吸收後鬼的氣吧,光源氏。」
  「可是如果我不先打倒這些雜七雜八的小妖怪,紫她們——」
  「拜託,撐到我把咒語唸完就好了!不會太久!」
  「咒語?」
  「是啊。就是晴明說過的——不借用式神身體製造的人工智德,我現在就要用我的力量做出來!」
  「現在就做得出來?」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所以一次也沒試過,可是現在不試不行啊!假如人類能夠自己製造智德——人類的力量就能戰勝怨靈!」
  明石撿起住持遺落的念珠,扯斷繫繩。
  並緊握住最大顆的珠子。
  「只要注入了氣,這顆珠子——應該就能擁有白智德的效力!」
  「我會保護紫她們,你不用擔心。」放出鬼影的六條對光這麼說。
  「儘管上吧!」葵和紫也為光打氣。
  於是光決定賭一把。
  沒時間再猶豫了。
  在目前這個總體戰的情況下,速度舉足輕重,瞬間的判斷就能決定勝負。
  「好,就這麼辦。」
  光將視線從小妖們轉開,跳到額頭被智德吸住而掙扎著想將它拔下來的白色惡鬼——後鬼背上。
  並將手掌緊緊貼住他的後頸。
  後鬼接著高聲慘叫。
  同時劇烈掙扎,但光沒被他甩開。
  使盡全力死命緊抓,吸收後鬼的氣。
  好龐大的邪氣。
  甚至讓光鼻血直流。
  「明石,還沒好嗎?再繼續下去,我的心臟會撐不住啊!」
  「好了!雖然沒有式神的吸盤那麼大,不過我還是——做出白智德了!光源氏,你面對後鬼也一點都不害怕,還挺厲害的嘛!」
  「我也不是白白被晴明當狗使喚的啊。」
  「原來如此,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呢!普通男人也當不了晴明的式神嘛,只是我還是不懂為什麼身為人類的你會變成式神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了——」
  明石投出白智德並大喊:「後鬼,給我清醒一點!」章魚腳立即刺穿了後鬼腹部。
  身高逾三公尺的後鬼,全身開始快速縮小。
  光也從乾癟縮小的後鬼身上滑了下來。
  並在地上滾了兩圈後大喊:
  「明石!打倒他了嗎?」
  「邪氣從他的傷口漏出來了!如果還有紅智德,就能吸走剩下的邪氣並淨化後鬼,可是……」
  「明石,我已經撐不住了!在力氣恢復之前,沒辦法幫妳吸啊!」
  「啊啊啊,再拖下去,後鬼的傷口就要癒合了!可惡,難道只靠人類的力量,真的沒辦法降伏這種怨靈嗎!」
  先前投出的紅智德已經全部染黑,飛回明石手上。
  智德一旦完全染黑後,就會失效。
  至於如何以人力製造紅智德,明石目前毫無頭緒。
  只要在念珠中凝結空氣中的「氣」,就能達到白智德的功效;但對於性質特殊,能夠吸收邪氣的紅智德該如何製造,仍一點概念也沒有。
  要是不順利,得花上一輩子來研究呢——如此心想的明石懊惱不已。
  這時——
  「對了。說不定我可以……即使完全被擠到沒用蘿莉青梅竹馬的位置上,晴明至少說過,我有淨化邪氣的能力啊!」
  紫忽然有所行動。
  「明石,讓我摸一下那個黑掉的吸盤!」
  沒錯。
  紫擁有將邪氣淨化,還原成純淨之「氣」的能力。
  她所碰觸的智德,果真逐漸恢復為紅色。
  「好厲害啊,紫!這是什麼原理啊,發黑的智德竟然……這樣就能再次攻擊了!」
  「明石!這可是我這種終極空屬性式神才能用的終極奧義『鍊金純化之宴~The Gold El Salvador~』喔,怎麼樣!」
  「雖然聽不懂,但還是謝謝妳!只要妳的力量結合我的智德,就可以無限消除怨靈的邪氣了!」
  「是啊,吸盤那麼小,鬼那麼大,當然不可能把邪氣一次吸完啊……」
  「儘管比較花時間,不過不需要顧慮次數也很棒!話說,妳和光源氏真的都是人類嗎,怎麼會有這種力量啊?」
  「呵呵呵。明石啊,我和小光乍看之下都是平凡的少男少女,但其實是住吉明神挑選出來的傳說聖戰士喔!從我們兩個的能力配合度來看,坊間保證很快到處都是紫×明石的同人本喔!怎麼樣!」
  「不知道耶……我完全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幸好遇見了妳,讓我終於在這平安時代找到一席之地囉!我再也不會讓別人說我是處境可悲什麼的沒用女主角了!」紫滿面得意地說。
  「主人終於熬出頭啦~」紫肩上的貓魄感動得痛哭流涕。
  「後鬼就讓我和紫來降伏吧,光源氏你去幫晴明!晴明一個人不是前鬼的對手,快去幫她!」
  「我知道了,紫就交給妳了!」
  「不用擔心我們這邊!加油啊,小光!」

  光即刻轉身,衝到揮劍抵抗前鬼巨拳的晴明身邊。
  晴明氣息大亂,氣喘吁吁。
  無數瘀青和傷痕遍布全身。
  晴明和前鬼靈力幾近對等,但物理性的肉體力量輸了一大截。
  前鬼的體型比後鬼更為巨大。
  無論晴明如何揮砍靈劍,都遭到前鬼的巨大拳頭和鋼鐵般的肌肉阻撓,無法進一步造成有效傷害。
  「不要過來!眼睛不要離開後鬼和那群小妖啊,光!」
  「可是晴明妳——」
  「別管我!脫離後鬼支配的妖怪,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咦?」
  「剛才那些妖怪還在後鬼的命令之下行動,但現在他的力量衰弱很多……妖怪馬上會失控!」
  當光回頭時,妖怪們已經包圍了葵和六條,一齊放出瘴氣。
  「唔呵呵,沒什麼好擔心的,這裡就交給我吧~我心裡的黑暗呀,快回想起我們一族至今是如何受盡藤原家的迫害和屈辱~把怨念都在這裡爆發出來吧~♪」
  「給我等一下,六條小姐!如果在這裡爆發那麼危險的東西,我這藤原家的高貴公主可是會首當其衝啊!」
  「沒關係喔~只要能救和藤原家毫無瓜葛的紫他們就好啦~」
  「等一下啦,拜託也救救我!」
  六條就這麼一面微笑著說:「沒關係沒關係~」一面放出背後的鬼影,轟散周圍的妖怪。
  「你們一副『非我藤原家者,皆非人也』的嘴臉既囂張又跋扈,對家道中落的我族極盡輕蔑之能事,讓天生貌美聰慧的我只因為不是生在藤原家就沒有好親事上門,只能天天寫我的《源氏物語》,過著逃避現實的黑暗生活……而且這藤原家的公主,還偏偏以我心愛的源氏公子的正室自居……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啊啊!」
  如此大吐牢騷,長年累積仇恨嫉妒怨恨的六條,心中黑暗面或許具有和後鬼同等——不,甚至更強大的力量。
  無論小妖們如何合力進攻,也絲毫不是對手。
  而葵則是早就嚇得昏死在一邊。
  看來六條和葵暫時是沒事了。怎知光的心才剛放下,又有狀況發生。
  光仍不知道前鬼壓倒性的強大力量和純粹的巨大怨念,以及他與晴明過去所結的咒是從何而來。
  由於晴明和前鬼之間的故事又長又沉痛,前鬼後鬼來襲的速度也快得出乎預料,他還沒有機會詢問。
  想不到,這卻造成了致命的影響。

  「前鬼,停下來吧!你不該毀滅這個國家!你應該是人類和不從之徒之間的橋梁才對啊!」

  晴明好不容易衝進前鬼胸前,卻在刺出靈劍前猶豫了。
  因為她希望能用言語打動前鬼。
  「別傻了!」全力投注在降伏後鬼上的明石不禁大喊:
  「如今喪失人世記憶的前鬼,是聽不懂人話的。」
  晴明纖細的身體直接被前鬼吐出的氣吹開,飛到正殿外。
  「晴明!」
  就在光視線追向晴明的瞬間——

  「呀啊啊啊啊!」

  前鬼的手將殿內飛舞的六條的鬼影抓個正著。
  他的靈力到底是多麼強大?眼前的發生的現實使光大為震撼,驚愕不已。

  「糟糕,六條……!」

  六條所釋放的鬼影「心中的黑暗」,開始和前鬼融合起來。
  「咳咳,怎麼可能,居然還有這種能力……像六條這樣自我意識頑強之人的邪氣也吸收得了嗎!」
  晴明完全沒想到前鬼會有這樣的特殊能力。
  那和光所用的術並不一樣。
  光是用手掌吸取邪氣,並釋放到異空間裡。
  前鬼則是將六條的邪氣吸入自己體內,直接轉換成自己的血肉。
  當然,那對六條而言是意外且未知的體驗。
  「奇~怪~是怎麼了呢……突然沒力氣活下去了呢……像我這種人,簡直是多活一秒也浪費的爛貨嘛……」
  當六條用來抵抗小妖的黑影脫離,並被前鬼吸收殆盡後,六條便軟趴趴地跪下,蜷縮成一團。
  「……我這個家族如此衰微,還是早點滅亡比較好吧……對了,只要我終生不嫁,家族就會在我這代絕後了……乾脆出家當尼姑,躲到伊勢神宮裡去算了……嗚嗚嗚。」
  她甚至在腳邊挖洞,把自己埋了進去。
  六條失去戰力。
  只要不管她,遲早會恢復原狀吧,不過看來是一整天動不了了。
  「呀啊啊!前鬼突然變得好高,要把正殿屋頂撞破啦!」
  前鬼將六條超乎常規的邪氣、靈氣照單全收後,成為連五重高塔也不堪一擊的巨大妖怪,光是站直就將正殿完全摧毀。
  「居然連六條的力量都被奪走,真是太糟了!幾乎阻止不了他了。」
  晴明起身後再度揮劍衝向前鬼,但光是在他的腳砍上無關痛癢的一劍也十分費力。
  「這下沒法刺中他的心臟。就算整把靈劍都插進胸口,劍也不夠長啊。」
  「晴明,現在怎麼辦?」
  「總之,不能讓前鬼到播磨去,無論如何都必須把它留在須磨。」
  「知道了,我去爭取一點時間!我在後鬼身上消耗的體力差不多都恢復了!」
  光緊抓著瘋狂破壞的前鬼右腳,拚命吸收他的氣;但前鬼原本的氣就大到他處理不來,現在更融合了六條的氣,身體一轉眼就超過負荷,被前鬼甩個老遠。
  「前鬼,我不得不捨棄我們過去所結的咒了。既然危害到光他們,我們就是完全的敵人,沒什麼話好說了。」下定決心後,晴明奮力一跳。
  「晴明大人!那把劍根本根本不夠穿透骨頭,刺不中心臟啊!」
  葵大聲呼喊,試圖阻止晴明。
  同時也對前鬼放箭,卻遭到邪氣阻隔,完全傷不了他。
  「紫!明石!快點過來啊!晴明她——!」

  後鬼和明石與紫的戰鬥,仍在持續當中。
  光衝到晴明身邊後,後鬼的人形軀體開始崩潰。
  發出「咻咻」怪聲,不停溶解。
  「降伏他了嗎,明石?」
  「容納他邪氣的軀體已經垮了,只差最後一擊!」
  紫勤快地觸摸飛回明石手上的黑化智德。
  智德從後鬼奪去的邪氣立刻獲得淨化,再度轉紅。
  「紫,妳的能力跟我的智德真是絕配耶,超棒的!就像是晴明特地為我召喚過來的一樣!」
  「有……有這麼棒啊?嘿嘿嘿。」
  「我是不懂為何普通人會有這麼特別的能力啦,可是只要我們通力合作,簡直天下無敵嘛!」
  「嗚嗚,我終於成為保衛平安京的天命戰士了呢,貓魄!我再也不會讓人說我是沒用的角色了!因為很重要,所以要說兩次!」
  「真是太好啦,主人!」
  明石再將恢復紅色的智德丟向後鬼。
  然而,後鬼受智德連擊而身負重傷,軀體開始消逝後——

  『……想消滅我的就是你們嗎……』

  軀體的崩潰造成了某種刺激——使後鬼仍是人類時的意識恢復了。
  他還沒想起真名。
  單純只是瀕臨消滅危機,使「自我」為自保而甦醒了。
  或許可說是後鬼本能性地發現,只靠蠻力贏不了憑藉紫的能力無限使用智德的明石,而產生的最後執著吧。

  『雖然我……還想不起……以前做過些什麼……自己是什麼人……可是我應該……有些必須要做的事才對……!』

  「明石,後鬼說話了耶。」
  「怎麼會,他不是還沒取回真名嗎——紫,後退一點,躲到我背後去!」
  「可是,既然他恢復意識了,是不是就能和他講道理啦……」
  「後鬼只是在生死關頭恢復了自我意識而已,沒辦法理解我們說的話啊!現在狀況很危險!」
  「放心吧,主人!後鬼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整個膨脹起來,馬上就要爆炸了!」
  「這樣反而危險啊!如果在邪氣完全消滅之前爆炸——!」

  『對……對了。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可是我的身體已經撐不下去了……!』

  砰咻!
  後鬼巨大的身體瞬時爆散。
  某種形體不定的漆黑物體,朝最接近爆炸的明石和紫直撲而來。
  「唔哇!後鬼全身噴出好多瘴氣啊!沒辦法全部淨化啦!」
  「被包圍了?可惡……至少要把紫……送到安全範圍……」
  「……不……不行了……我站不住了……」
  「主……主人啊啊啊啊!嘿呀!充滿怨念記憶的邪氣,還不給咱家散開!」
  最後,只有嬌小的貓魄逃出了瘴氣的侵襲。
  被瘴氣包圍的紫和明石,握著彼此的手雙雙倒下。

  這段時間,光和晴明忙著應付前鬼,看不見背後的後鬼自爆,以及紫和明石遭受瘴氣包圍的畫面。前鬼的猛烈攻勢,連這點餘力也不留給他們。

  ☆

  「唔……這是哪裡?糟糕,瘴氣變成結界……抓走我們的靈魂了嗎?」
  「什……什麼意思?我又被送到異世界了嗎?」
  明石和紫醒來後,發現自己身處在一片陰暗的世界。
  「紫,這裡不是現世,我們在後鬼的瘴氣裡!原本在我手上的智德不見了,現在要怎麼回去呢……」
  「可……可以用我的淨化能力試試看嗎?嘿……嘿!」
  紫不停揮舞雙手,但力量沒有發動。
  「恐怕在這個結界裡,我們的力量都沒有用了。」
  「啊嗚嗚,貓魄也不見了。貓魄~你跑去哪裡了啦~」
  「這裡是後鬼爆炸後散布的瘴氣所製造的幻象世界,應該不會太大,我們找找看出路吧。」
  「希望只有小島那麼大就好了。」
  黑暗中,一道看似羅生門的頹圮城門孤伶伶地立在大地上。
  京城外圍——已經是遭貴族捨棄,妖怪和強盜橫行的魔境。
  一個女人倒在地上,全身是血。
  有個貴族男子抱起那個女人,痛哭失聲。
  「喔喔喔,妻子啊,為何拋下我,一個人到極樂淨土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腳邊,有個小女孩跪坐著。
  「妳還有個這麼小的女兒啊……喔喔,為什麼……為什麼佛祖祢會允許這麼殘酷的事發生?既然祢創造了一個生命卻又故意奪走,那最初又為何要創造?」
  男子看來是個身分頗高的貴族,受過高等教育。
  這一切對男子而言,是個慘痛的悲劇。
  男子無法坐視自己來到這個世上,就只是天天想辦法填飽肚子,等待死期——無法允許自己的生活方式,像前不久殺害他妻子的那團強盜,只為了搶奪眼前的貴重服飾就奪去一條性命那樣不具意義。
  (明石,這是什麼情況啊?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其他人被關進結界裡嗎?)
  (這……這是什麼景象?在京城和播磨都有很多人被強盜殺害,可是為什麼要在這時候讓我看見這麼殘酷的景象——?)
  明石抱著頭難過地說。這會是後鬼的攻擊嗎?不,後鬼的軀體早就潰散了。
  (那麼這個浮現在瘴氣結界裡面的景象是怎麼來的……是後鬼的記憶在結界裡重現了?也就是,這是讓後鬼成為怨靈的咒嗎?)
  (嗚嗚,那對父女好可憐喔。)
  (紫,那是幻覺,不是真的啊。)
  (不管是幻覺還是現實都一樣呀,看到他們那麼難過,妳不會想幫他們嗎?)
  明石動也不動。
  不知何時,像中了定身術似的,全身僵直。
  除了望著那名擁抱妻子遺體,聲聲怨嘆的男子外,明石什麼也不能做。
  而紫也是如此。
  (再這樣下去,那個女生會被爸爸殺掉啦!)
  (先……先等一下,紫。那個男的,我好像……在哪裡看過……)
  那男子放下妻子遺體,抱住還活著的幼小女兒。
  並取出短刀,發抖著抵上女兒的咽喉。
  短刀只要向橫一抹,女兒就會靜靜斷氣了吧。
  該殺了她嗎?
  還是不殺的好?
  男子反覆掙扎。
  「喔喔,阿彌陀如來啊!我是很想立刻追隨妻子的腳步前往極樂淨土,可是我非得養大這幼小的女兒不可。我實在不忍心殺了這孩子,我無論如何都不認為,因為她遲早會死,就該在這裡殺了她,了結她如此地獄般的可悲生命,送她上極樂淨土才是對她好啊!就算真是如此,我的心也不能接受!」
  並疾聲嘶吼。
  「或許在神佛眼裡,我們人類都像塵芥一般渺小,可是我們人類是有靈魂的啊!是有心的啊!因為有心,我們才會痛苦!因為有心,才會產生怨念,化為怨靈降下災厄啊!如果可以,我們也想和貓狗一樣融入天地,什麼都不想地為活而活,可是我們就是辦不到……難道就是因為活著就必須不斷失去,心裡不斷受傷……人類的靈魂才會化為怨靈惡鬼嗎?」
  男子如此呢喃,然後發瘋似的笑了起來。
  「喔喔……喔喔,您是住吉明神嗎?您是來回答我的問題嗎?您是來給我的女兒的生命賜予意義的嗎?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啊!」
  (明石?那個叔叔……是……是怎麼啦?)
  (大概是看見幻覺……自以為看見神了吧,為了救贖自己……為了阻止深陷悲傷與絕望的自己奪去女兒的性命。)
  (為了救贖自己而製造幻覺?)
  (是啊,所謂的神佛就是這樣產生的。神佛原本——也都是人類啊。在世時留下強烈影響的人,意識在肉體死滅後仍會留下強烈的咒;後世的人們就將那樣的咒稱為神佛,以尋求救贖,或是將那些咒稱為凶神或怨靈而畏懼。降臨在那男子面前的神,也是曾經和他一樣受盡苦難之人類最後的模樣,也就是咒——)
  接著,男子以清晰的口吻開口說話。
  他的眼神已擺脫絕望,充滿了希望。
  「『和女兒一起到播磨去吧!終有一日,你的女兒將會遇見一個背發金光,名叫源光的高貴男子。』」
  (這……!)紫驚叫出聲。
  「『這就是你女兒的命運!你女兒將會和源光產下拯救蒼生的救世主!』」
  (對,不會錯的,他就是我老爸。這個幻象世界正在重演我的記憶。)明石顫抖著低下頭。
  (老爸他……因為失去我母親的打擊太大,開始盲信神明,說住吉明神託夢給他,要他帶我離開京城,到這個遠在西方邊境的播磨來……我就是為了把無法自拔的父親帶回人類世界才成為陰陽師。雖然我對妖魔鬼怪沒有遺恨,但我必須告訴人們,人類也能靠自己的力量消除他們帶來的怨念和災厄;要證明只要熟習陰陽道技術,就算是普通人也能不借助神佛之力,驅散這世界的黑暗,打消堆積在這世界的咒。所以我才會不停修行,一直到今天——)
  (明石……)
  (可是到最後,原本只是老爸亂說的「命運」卻像這樣變成了現實。我過去所做的一切,會不會只是白費力氣呢?)
  (才不會白費呢!明石妳雖然只是人類,但還是為了降伏前鬼後鬼挺身而出!妳一定可以拯救世界!到時候,糾纏妳爸爸的妄想……那些夢話——就會成真了呀!這樣就能向妳爸爸證明妳活下來是有特殊意義的啊,這應該就是妳爸爸真正的心願吧!)
  (……紫,妳真是個好人呢。我現在知道那個恨透人類的道滿為什麼沒殺妳了。)
  (明石,小光他們還在現實世界和前鬼戰鬥呢!既然有結界,就代表後鬼的邪氣還沒散掉!我們快想辦法出去吧!)
  (嗯。可是,我也不知道——)
  噗咻咻咻!
  染滿黑暗的大地出現一條長長的裂痕。
  僵直的兩人也重獲自由。
  這時,有個肉球般的圓圓小手硬擠過裂縫伸了過來。
  「主人、明石姑娘,咱家來救兩位啦!來,快鑽過這大地上的裂縫!」
  「貓魄!」
  「喂,你不是普通的貓靈吧?居然能撕裂後鬼邪氣製造出來的邪氣和現世的界線,太超乎常理了……」
  「偶爾也借用一下人類以外的力量吧,明石姑娘!咱家也見識到了妳悲傷的過去啊,嗚嗚嗚。」
  「你……你都躲在裂縫裡面偷看嗎?去死啦,臭貓!我踢我踢我踢!」
  「喵嗚嗚嗚!」
  「哇啊!如果把卡住裂縫的貓魄踢掉,我們就出不去啦,明石!」
  「對喔!紫,妳身體比較小,先過去!說不定結界裡還有什麼會來阻止我們呢。」
  「知道了!妳也快點來喔!」
  「……咿!有東西來了!紫,快啊!」
  嘶嘶嘶嘶……
  黑暗之中,有難以名狀的「某物」爬向她們腳邊。
  「這是什麼啊!又是留在誰的記憶裡的咒嗎?後鬼那傢伙怎麼專做這麼噁心的事啊……知道自己力量上拚不過,就從攻擊我們的心下手嗎?」
  「明石,怎麼了?」
  「妳別管,快點出去!不要回頭!」
  明石將紫的身體向裂縫推,並頻頻冒冷汗。
  背後,「某物」越逼越近。
  明石不敢回頭。
  假如回頭直視了,自己一定會死——直覺如此告訴她。
  『…………』
  「某物」沉默不語。
  但明石卻能感受到它的呼吸。
  知道它的冰冷氣息,就吐在自己的脖子上。
  不停逼近的「某物」的感情,正試著凍結明石的身體和靈魂。
  怨念。
  悲傷。
  絕望。
  咒。
  對於誕生在這世上的憤怒。
  後悔。
  無處宣洩,希望將世界化為虛無的衝動。
  心痛。
  喪失。
  才以為發現自己生存的意義,卻被永遠奪去。
  為什麼世界會創造出註定輸光一切的生命呢?
  為什麼?
  如果世界真是這樣。
  如果註定得不到想要的東西。
  不如。
  從一開始。
  就全都——
  「這……這傢伙太危險啦!根本不是這世界的東西,現在我沒有智德,根本拿它沒辦法啦!等紫鑽過裂縫後,我也要趕快逃走——!」
  明石想用之前收到懷裡的念珠再做些智德爭取時間,但陰陽術在這結界裡似乎還是起不了作用。
  「什麼什麼?妳看到什麼啦,明石?」
  「我什麼都沒看見!一看見就會被咒殺啦!快點過去啊,紫!哇啊啊啊,腳被抓住了啦!」
  「唔嘿,終於鑽過去了!呼咿咿咿~」
  「明石姑娘,快抓住咱家的手啊!姆唔唔唔唔!」
  明石忽然靈光一閃。
  不是我!我的記憶裡沒有這種東西!那麼會是誰的記憶?這一定是屬於被瘴氣包進來的人的記憶才對!是後鬼?還是貓魄?還是……?難道這段記憶,光是看了一眼就會被咒殺的驚人黑暗,難道……啊啊,難道……
  「紫!妳快去幫忙降伏前鬼!我自己想辦法處理後鬼的邪氣!」
  「知道了!」

  就在晴明和光被前鬼逼得無路可退時——
  「真是的,現在好像只能靠我紫大小姐的式神能力突然覺醒,才能打倒前鬼了呢,貓魄。我已經從明石身上得到強烈的鬥志了,所謂真正的女主角,就是要在這種緊要關頭出場啊!」
  紫鑽出後鬼的邪氣結界,做好準備返回戰線,甩開嚷嚷著「哎~呀~別亂來啊!式神能力可不是說覺醒就會覺醒的東西啊!」的貓魄,跑到前鬼腳邊。
  「咦?等等啊,紫,不要接近他!危險!」
  「像這種時候,我一定要保護小光!這就是我的終極奧義!『鍊金純化之宴~The Gold El Salvador~』!喔喔喔,燃燒吧,我的心!」
  紫全身頓時燃起赤紅烈火。
  「好燙好燙啊!」
  「哇——!紫,快把火滅掉啊!」
  「咦,不會吧?紫的式神能力居然在這一刻覺醒?」
  凌空躍起的晴明訝異地說。
  「唔喔喔喔!燒起來了,我的靈魂瘋狂燒起來啦!雖然衣服也燒起來了,可是現在的我不怕這種事!看招!『鍊金純化之宴~The Gold El Salvador~』!」




  紫和晴明就這麼同時從腳下和空中進行攻擊。
  而前鬼也沒有坐以待斃。
  突然高聲咆哮,下臂一抬就擋住了晴明的劍。
  「嘖。」
  當吊在空中晃盪的晴明試圖拔下靈劍時——
  「咕喔喔喔喔喔!」
  「呀啊啊啊!怎麼沒用啊?」
  「糟糕。雖然紫真的能淨化邪氣……可是前鬼的邪氣實在太過強悍了!紫,妳快點逃!」
  「晴……晴明……啊?」
  前鬼另一隻手伸向腳邊,將紫抓個正著。
  紫放出的火焰立即延燒到前鬼手上。
  燒得又急又猛烈。
  可是,即使邪氣遭到紫的火焰淨化,前鬼卻一點也不痛。不,是憤怒高過灼燒的痛楚,支配了肉體的感覺。
  「唔哇啊啊?紫?」
  「小光,對不起,我被抓到了……」
  「先別死心啊!前鬼好像不打算殺妳!我馬上來救妳!」
  光再次衝向前鬼腳下,想抓住他。
  「光,這下不妙了。前鬼想把紫當作召引,在這裡拿回真名啊!紫具有吸引妖怪或怨靈的體質——前鬼可以透過紫,直接把沉睡在播磨,『能夠告訴他真名的妖怪』瞬間吸引過來!」
  拔出靈劍的晴明再度跳上空中,砍向前鬼的額心。
  可是前鬼口中吐出的瘴氣,使晴明無法自由行動。
  「這些是他剛才吸收的六條的邪氣嗎……唔……太猛烈了……糟糕,生存意志開始萎靡了……」
  「撐住啊,紫!我把後鬼殘留的瘴氣都打散了,馬上來幫忙!」
  明石雖然想合力解救氣息虛弱的紫,但降伏後鬼已經耗費她太多力氣。
  紫所淨化的紅智德也用於降伏後鬼而發黑,不能再使用。
  而且——
  『我終於取回真名啦,安倍晴明。』
  手握著紫的前鬼,第一次說出人話。
  不,巨大化的前鬼,聲帶已經無法發出複雜的人話。
  發出聲音的是——紫。
  前鬼正透過紫的喉嚨說話。
  「前鬼的氣和紫相連了嗎?他真的將紫這個與光同等的式神當作召引,把『能夠告訴他真名的妖怪』從播磨引過來了?」
  晴明絕望地說。
  「晴明大人,這是怎麼回事啊?」
  「主人,咱家馬上來救您!」
  貓魄高吼著:「咱家過去可是人稱大唐天竺第一貓的大妖怪,就連後鬼瘴氣構成的結界也能強行扒開的硬漢!只要拿出真本事,就連前鬼也不堪一擊!畢竟他只是日出之地限定的當地妖怪啊!」並不斷漲大,作勢要和前鬼正面對決。
  結果被前鬼彈一下額頭就掛了。
  「哎~呀~」
  大概是長期受到紫的關愛,失去了戰鬥本能吧——光心想。
  「啊啊,我在後鬼的結界裡看見的,果然……紫心裡的『空』不是藍天,而是黑暗的夜空啊……」
  明石也束手無策。
  前不久,她隱約察覺到天真爛漫的紫心中,隱含著某種深不可測的怨念。
  當時的疑惑,在這一刻成為了確信。
  「這是什麼意思,明石?」
  「晴明、光源氏,紫她……能以慈愛的心對待任何怨靈、魍魎、妖怪,而那些妖怪也能同等對待她,這是因為紫她自己……身上懷藏了比他們更無可救藥的怨念啊。」
  「妳說紫?怨念?怎麼可能——」
  光完全無法理解明石在說些什麼。
  「那麼,道滿對紫那不尋常的善意也是……」晴明恍然大悟地說。
  很快地,事態來到最惡劣的一刻。
  『對了,我想起來了。安倍晴明,我想起自己的真名和仍在人世時的所有過去了。我怨念之深,根本不是只是在太宰府餓死的菅原道真比得上的啊。』
  那聲音和紫自己的完全不同,分不清是男是女。
  「明石,前鬼在到達播磨之前——」
  「就成為完全體了呢,晴明。」
  「凌駕於菅公的怨念,宿有了人的意識。」
  「那樣的意識和理性,很快就會遭到怨念的侵占、控制。即使有靈劍,也再也無法阻止他,就算刺入他的心臟——」
  「靈劍也會先碎掉!」
  到了這地步,兩名天才陰陽師已經一籌莫展。
  「……都是我的錯。厭倦孤獨的我為了再見光一面就召喚他過來,結果把另一個擁有空屬性的式神紫也召喚過來。可是只要召喚了『光』,也會同時喚來相對的『暗』,我居然完全沒想到這麼單純的問題!如今,這樣的錯誤就要毀滅這個國家了。」
  光感受到,晴明的心正一片片地粉碎。
  我和晴明結下的咒,最後就只能是這種結局嗎——光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也不願意讓承諾保護紫的咒在這裡破滅,以謊言收尾。
  他奮力奔向化為完全體的前鬼,要吸光他的邪氣。
  他知道這樣的魯莽舉動,只會讓自己粉身碎骨。
  無庸置疑,自己會在吸光前便死去。
  然而,光仍想守住他與紫和晴明之間結下的咒。
  他很清楚,一旦就此死心什麼也不做,自己將不再是自己。
  「晴明,這件事錯不在妳。會厭倦孤獨,就代表妳之前的人生根本不像是活著。人生在世,就不得不和他人結咒。能認識妳,我真的很高興。」
  「……光?」
  「前鬼,無論你有多大的怨念,都沒有權力把晴明或紫捲入你的故事裡!」
  「光公子,不要啊!」葵察覺到光的覺悟而嘗試阻止,卻被他以一句「對不起」就甩開。
  「把紫還給我!」
  光大步一蹬,跳向被前鬼抓在手裡的紫。
  並將手伸向閉眼呻吟的紫的臉頰。
  就在觸及之前。
  光的意識忽然斷訊似的消失了。
  就連受了怎樣的攻擊都不知道。
  瞬間就分出勝負。
  我守不住和紫結下的咒了——光逐漸消逝的意識一角,仍留存著如此強烈的遺憾。

  ☆

  「光,你還不能死啊,快醒過來!」
  「光公子,戰鬥才剛開始呢!怎麼可以那麼亂來!」
  「為什麼我非得把血分給這傢伙不可啊……」
  「喔喔,簡直是奇蹟啊,光公子恢復意識啦!」
  「……反正我就是笨……把自己弄得和專為給前鬼力量而出生的人沒兩樣……我沒臉見源氏公子了……嗚嗚嗚。」
  儘管還有個邪氣被奪走,依然萎靡不振,勉強算是個人的人在,不過光一醒來,晴明等人就全圍到他枕邊了。
  「……我怎麼……還活著?」
  「你的心臟曾一度停止,氣也流乾了。只好賭一把,讓明石把血分給你。」
  「明石的血?」
  「沒辦法,我也不願意這樣,可是我的血在之前分給你的時候就耗到極限了……」
  「那個……世界上有種東西叫血型啊,晴明。要是輸血時搞錯血型,我可是會一命嗚呼啊。」
  「可是不分血給你,一樣會死啊。」
  「……唔唔,如果這種事被老爸知道了,他一定會又叫又跳地說我們等於是成親了。光源氏,你可不准亂說喔!丟死人了,丟死人了!」
  捐個血有什麼好丟人的啊?光不解地歪頭。大概是對這種事的觀念和現代不同吧。
  「對……對了,紫呢?紫和前鬼呢?」
  「前鬼利用紫成為完全體以後,就回頭往京城去了。」
  「紫就像取代了被消滅的後鬼,前鬼必須一直抓著她,才能維持完全體形態。」
  「對前鬼而言,紫是一個很好的召引,而六條則是被他留下不管,所以才救得回來。這已經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了。」
  「如果救不回紫……我又……又保護不了她了嗎……」
  光似乎快想起了什麼。
  可是一陣強烈頭痛霎時沖散了那模糊的記憶。
  「……奇怪,紫在山上遇難時,我去救她的那段記憶……那個咒,不是已經被晴明給解開了嗎……怎麼我的心裡好像還有哪裡覺得不對勁。會是因為知道紫心中藏了怨念的緣故嗎?」
  「會不會是你當時沒有全部回想起來,那段藏起來的回憶還有下文?」
  「只要去回想,我的頭就好痛……那種感覺又來了。」
  「可是,那個天真爛漫的紫為什麼會被當成後鬼的替代品呢?就算她身為式神的力量很強,心裡也沒有能和怨靈同化的黑暗面呀,和整顆心都是黑的六條小姐又不一樣。」葵疑惑地問。
  「明石說她在結界裡,看見紫心裡深處堆積著化為黑暗的咒,而且是強得超乎常理的咒。」
  「妳說紫?我是在戰鬥裡聽見了一點點啦,真的不是誤會嗎?」
  「很遺憾……我在結界裡看見的那個,確實是紫的記憶。我當時也不敢相信。如果我有更多勇氣,敢面對現實的話……」
  明石悔恨地咬牙。
  「我們都被紫的開朗蒙蔽,沒發現她心裡的黑暗;可是前鬼是單純順從本能行動,有野獸般的嗅覺,所以才會注意到吧。或許,紫是為了淨化自己心裡的黑暗,維持自己的人心,才會得到進化的力量也說不定。你和紫都是人類,卻擁有十分稀有且強大的力量……雖然你們在自己的世界幾乎無法發揮那種力量,可是在我們的世界裡,你和紫的力量可說是等同神力啊。」
  晴明難受地講述自己的推論。
  「想到什麼了嗎,光?」
  「還沒有,只是……我現在好像……更忘記我和紫之間發生的某件更重要的事……這種感覺,一定是我的身體抗拒我回想起來所造成的反應。」
  「晴明、光源氏,現在多留在須磨也沒用,要趕快上京想辦法打倒前鬼才行啊。」
  磨著魚叉的明石低聲說道。
  「雖然我不認為有什麼方法能打倒他,可是我還是要上京。這可不是為了實現我老爸相信的預言喔。」
  「我懂的。妳是為了用陰陽道技術拯救人命,也是為了救回紫吧。明石……妳真的是個比誰都還善良的好人呢。」
  「哪哪哪哪有!我只是想在京城打響名號而已啊!」
  「哇啊啊對不起!是我的錯!拜託不要用智德丟我!」
  「嗯……如果上了京卻被打得落花流水,只會徒留惡名喔~」
  「哼。反正不管我打不打,這個國家都會毀滅。好,我們就上京吧,只要讓京城人知道有我這樣才貌兼備的稀世美人在就好了。」
  「明石,我知道妳的確是個可造之才,可是我勸妳還是先和我這樣的公主學學規矩比較好喔。如果這樣就上京,人家可是會把妳當山猴子看呢。喔~呵呵呵。」
  「晴明啊,我可以用魚叉捅這個胸部像乳牛一樣的人嗎?」
  「情急之際,葵還能拿來當祭品,留她一條命吧。」
  「等一下,晴明!我的存在意義就只有那麼一點點嗎?唔嘰咿咿咿!」
  「當然是開玩笑的,早點習慣吧。」
  光沉吟了一聲,咬著牙坐起上身。
  稍微動一下,就痛得彷彿全身骨肉都要散開似的。
  「……紫的心裡竟然會有能和前鬼共鳴的黑暗,我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我這個作哥哥的真是太愚蠢了。」
  「光公子,不要亂來,你這傷勢還得躺上一天啊。你能活下來就是奇蹟了呢。」
  「多拖一天,京城就會離毀滅更近一天啊。無論前鬼對朝廷懷有多大的怨恨,京城百姓都是無辜的。我不會再猶豫,不會再遲疑不前了。」
  「你說的是沒錯,可是京城還有統管銳山僧兵的良源和陰陽師賀茂保憲,新即位的年輕天皇也是個聰明人,京城不會那麼快就被毀滅。」
  「……不,還是儘快回去的好啊,葵。妳想想光是怎麼垮台的,說不定蘆屋道滿和朱雀帝……」
  「咦?妳說天皇?什麼意思啊?」
  「……你們家族……藤原攝關家不是也出過這種事嗎?當時藤原掌控朝廷,有個年輕人不滿朝中滿是流弊汙職而反抗。朱雀帝很可能就是想做那樣的事呢。」
  晴明面色凝重,沒說得很清楚。
  「哎呀哎呀,妳說我們藤原家?該不會是自立為瀨戶內海的海盜大將軍,起兵謀反的藤原純友吧?妳是說朱雀帝也想效法純友嗎?」
  「我是不敢認定現任天皇是企圖推翻朝廷的反亂分子,可是冷靜思考光出事的經過後,也只能這麼想了。就像藤原純友所做的那樣,朱雀帝也和蘆屋道滿串通,這樣就能解釋光為何會垮台,為何朱雀帝、右大臣和弘徽殿他們會這麼巧地撞見光和朧月夜幽會的場面。」
  「對了,晴明。我就是在進行朱雀給我的密令的途中遇到朧月夜,被她拐到伏見稻荷去放出前鬼和後鬼,後來朱雀他們就跑來了。所以朱雀和朧月夜,也就是道滿——」
  「……是企圖推翻朝廷的同志呢。」
  「不會吧。」葵發著抖說。
  「以前坂東有個繼承皇室血統的平將門和瀨戶內海的藤原純友同時起兵叛亂,想打垮朝廷,可是天皇怎麼會選擇這種自我毀滅的道路呢?不可能吧,沒有動機啊!」
  「或許問問後鬼,可以知道些什麼。」明石喃喃地說。
  「明石,後鬼不是已經被降伏了嗎?」
  「是沒錯。不過被紫的力量幾乎淨化後,我就用智德把他的靈魂碎片封起來了,畢竟後鬼的怨念沒有前鬼那麼大。而且後鬼不是被京城的軍隊剿滅含恨而終,是在破壞之道的半途上改變想法,選擇了自我毀滅。」
  「咿!後鬼現在在妳身上嗎?」
  「後鬼……不,藤原純友,可以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和我們談談,你和我的師父說過些什麼,為何要成為海盜推翻朝廷,以及前鬼的真面目嗎?」
  明石丟出的智德,在地上炸開。
  一道年輕貴公子的身影,在明石背後幽幽浮現。
  那是一個幽靈。
  眉目清靈,五官端正,與朱雀帝神似。
  「呀啊啊啊啊!這位就是藤原純友?都是因為你謀反,把我們藤原家害慘了啦!」
  『明石,既然是妳讓我的靈魂還能像這樣暫時留在現世,我應該是不得不從命於妳了吧。』藤原純友的幽靈微笑著說。
  『我還有一件沒做完的事……可是說出前鬼的過去,就等於會說出這位安倍晴明的過去,可以嗎?』
  晴明毫不猶豫地回答:「無所謂。」
  「我不能再讓光懵懵懂懂地冒生命危險。都怪我太膽小了……」
  『前鬼生前並不知道這個世界藏了什麼祕密,就連明石和道滿也多半不知情。可是我還在世的時候,在人生盡頭,意外見到了這個世界的真理。』
  純友又微微笑。
  「這世界的真理,就是『諸行無常』吧?像這種事連我也知道啊。還是你想說,現在這個時代已經是佛教典籍中,人們墮落到無可救藥的末法之世嗎?」
  「等等,你說這個世界的真理?」
  「陰陽道裡也沒有這種祕法啊。」
  『哼。明石,我不是已經在結界裡讓妳看見解開這世界祕密的線索了嗎……總之,我在率領艦隊進攻京城的途中,親眼見到了不該見到的真相,今天我就把這真相直接告訴你們。我剩下的氣不多了,無法現身太久,一定要在抵達京城前告訴你們才行。』
  純友接著說:『到時候,你們就會知道我為何會放棄推翻朝廷的野心,選擇自滅;又為何會成為像前鬼那樣的惡鬼了。』
  『你叫光源氏是吧,我現在要把我族的小丫頭怎麼也聽不懂的故事告訴你。你來自這世界之外,且體內含有代表這世界的神與人的晴明和明石的血,或許也能用自己的眼睛見到我所見的。希望你見到時,不會過於混亂、迷惑。』
  「你不是快消失了嗎?趕快說一說啦!」明石忍不住催促純友。
  「總之當務之急就是降伏前鬼。快告訴我前鬼是什麼人吧。」
  純友回答光:
  『真受不了。既然都死了,成為惡鬼還和我一起行動,你們還想不到對方是誰嗎?就是當我在瀨戶內海起兵,為進攻京城而溯淀川而上時,奪下坂東八州自命新皇的稀世大亂臣——平將門。』
  「平將門……」光顫抖著複誦那個名字。
  「就連到了我前來的那個時代,平將門都還是受人畏懼的凶神耶!是個比被人當作學問之神、天神,到處都有神社的菅原道真更可怕的大怨靈啊!」
  曾經陪紫組成不知死活探險隊,到處參觀靈異景點的光,僅僅聽見平將門就抖個不停了。
  光是橫濱長大的關東人。
  即使在現代關東,平將門也是與四谷怪談中的「阿岩」齊名,人人聞之色變的知名怨靈。
  至今,光從紫口中聽說了各式各樣關於平將門的怪異都市傳說,也曾被她拉著實際到訪相關地點好幾次。
  ——現在我們來到的,是高樓林立的日本首都東京的大手町!你看你看,就算到了二十一世紀,將門的首塚還是好端端地立在大手町的商業區中間喔。據說是只要想動首塚,相關的人都會一個個死掉,想遷也遷不走呢。
  ——甚至不把日本古老迷信當一回事的美軍占領東京的時候,也拿它沒辦法喔。咦,小光是不相信嗎?那你要不要輕輕踢一下這個首塚呀?咦,不要?明明就會怕嘛~
  ——這個守護東京的神田明神裡啊,就把將門當神來祭祀喔。除了神田明神以外,東京還有無數座和將門有關的神社;因為將門在東京不只是大怨靈,還是守護東京的御靈呢,就像平安時代的京都把菅原道真當御靈來祭祀一樣。
  ——這裡是參觀東京必來的聖地東京鐵塔!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選定,將門起兵謀反的地點常陸就位在東京的鬼門,也就是東北方;而從位在東京中心的皇宮往東北方看去,接連是排成一直線的東京鐵塔和向天矗立的巨塔晴空樹。說不定啊,現代的鐵塔就像鳥居一樣,有結界的意義在呢!這樣看來,你就知道東京灣和橫濱灣邊蓋了那麼多高層公寓,是為了什麼吧?那全都是為了不讓怨靈入侵日本而設的結界喔!
  ——我們住的橫濱港未來也是這樣,海邊那些一棟棟的高樓公寓,一定都是用來抵擋妖怪從海上入侵的結界!咦?只是為了抵擋海嘯?你是說有海嘯來的話,那些公寓會有防波堤的作用嗎?小光,你看事情都不會想要追根究柢,不覺得人生很無趣嗎?很不浪漫耶~
  ——像東京這樣的國際大都市,不只海岸需要結界,就連空中也需要呢。像機場不是都有些陰暗背景的鳥居嗎?所以呢,我們今天來到的是能從橫濱搭京急直達的羽田機場!你看,這裡竟然有一個這麼雄偉高大的穴首鳥居,是不是很奇怪呀?其實這個鳥居也和將門首塚一樣,是美軍搬不走才留在這裡的喔。聽說當年有些美軍的飛機駕駛員看到有一群狐狸在跑道上跑,差點沒被嚇死。可見儘管戰爭打輸了,稻荷神還是保護著這個國家的土地不受美軍侵犯呢。
  ——硬是蓋在東京鬼門方位的成田機場啊,說不定也是防衛天空的結界喔。可是當年建設的時候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其中一個爭議點,據說就是被規劃在預定地裡面的東峰神社,這個神社的存在讓建設過程面臨了很多困難之類的。其實東峰神社是用來祭祀空難罹難者的神社,如果對祭祀這神社的人說要摧毀這間神社,蓋成新機場的跑道,也難怪會惹他們生氣呢……
  ——現在話題回到將門上。將門其實不是一開始就有心推翻朝廷。他的爸爸是關東的大地主,可是死得很早,他那些壞心的親戚就把他趕到京都,搶走他家全部土地之類的欺負了很久。不過平將門人很好,一直忍耐,結果被得寸進尺的親戚們設計,差點被他們殺死,只好跟他們打了起來。畢竟打起來的話,將門可是戰無不勝呢……結果親戚就跑去京城告御狀,說將門企圖謀反,他就這麼變成朝敵,連老婆孩子都被敵人殺光光了。會奪取關東八州自稱新皇,也是因為被逼到不獨立起來,就無法在這個國家活下去的緣故吧。我想關東人都知道將門其實不是壞人,才會到今天都替他可憐,到處建神社祭祀他,並不是因為他變成凶神而畏懼他。』
  ——當時的關東啊,住了很多不願意屈服於朝廷的人。像原本就在這島上住了很久的土蜘蛛、國栖、八束脛,從東北過來的蝦夷人,以及從大陸或半島渡海過來的人,很多京城的貴族都只想把他們當奴隸,榨取利益。聚集到成為關東大統領的將門底下的,好像都是這些被虐待的人喔。
  這是怎麼回事?
  越是回想將門的故事,紫那天真無邪的笑容就越是浮現眼前。
  (紫好像對這些被世道排除在外的東西,總是懷抱著深厚的同情和關愛呢。所以才會不怕將門,無論因為髮色被班上排擠的我怎麼躲她,她還是死纏著我不放,最後還突破了我的心房。從來沒有其他人像她那麼好……)
  這時光發現,自己因為想念著紫而滴下了眼淚。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3-10 18:32 编辑


  第二話 蝴蝶
  立於山城國四神相應之地,東西南北皆有天險守護的平安京城都中——
  深夜未眠的朱雀帝仰望紅光瀰漫的天空,緊張地顫抖著說:「這一刻終於到了。」
  「看來安倍晴明終究是無法阻止前鬼成為完全體呢,道滿。」
  「是啊。前鬼取回他的真名平將門,正一直線奔向京城——據說從前被俵藤太割下頭顱在京城示眾時,只剩頭顱的將門還說過:『一定要取回身體再戰一回』,現在就是要實現這句話吧。」
  跪坐在朱雀帝身旁的異樣陰陽師——蘆屋道滿,表情不知為何略微放心地說:「接近的只有將門的氣,藤原純友大概已經被降伏了。」
  「道滿啊,如今這國家和朝廷都只是藤原家一族中飽私囊用的空殼子罷了。他們將所有的土地都劃為國有,破壞貴族禁止持有私地的律令制度,藤原家更帶頭擴增稱作莊園的私有地,長年將人民當奴隸般使喚,苛刻至極地一再剝削。」
  還是個小少年的朱雀帝心中,正燃著純淨的正義之火。
  「可是,更不知道有多少遭遇比那些在莊園供貴族使喚的人悲慘,一輩子無法翻身的人。被稱為不從之徒的原住民們甚至不被當作是人,冠上土蜘蛛、惡鬼或河童等詛咒的名稱,最後變成了妖怪。蘆屋道滿,妳身上也流著這些不從之徒的血吧。」
  「是的。出身於藤原家一門,卻成為掌控瀨戶內海的海盜大將軍,企圖毀滅京城的藤原純友;以及出身於繼承皇室血脈的平氏,卻以武力平定關東八州,在關東自稱新皇建立獨立王國的平將門。他們兩人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破壞藤原家和貴族所製造,人與不從之徒間的藩籬,找回人人都能活得像個人的世界。」
  「藤原家和平氏中,都有先人仗義奮起,那麼身為現任天皇的朕,豈有不挺身而出的道理。」
  朱雀帝的起義,就在這一刻正式開始。
  這是一場由帝皇自身對朝廷發動的政變。
  要將以藤原家為頂點的支配階級——貴族的權力全部奪去。朱雀帝對聚集在自己身邊的武士們開口說:
  「各位武士,你們看看那片染血的天空,平將門的怨靈按照自己的預言回來了!將門是日出之地最強的武士,和身為學者的菅原道真可不一樣,不會只是降雷燒死政敵就算了。若任由將門破壞,整個京城都會被連根消滅。但朝廷的常備軍已廢止多年,要從將門手中保衛京城,就只有借重各位年輕有為的武士了!」
  朱雀帝慷慨激昂地向座下的年輕武士們喊話。
  他們全是來自平氏或源氏,一群雖繼承皇室血統,卻因為與藤原家血緣稀薄或無關而遭剝奪官職,被降為身分低於貴族的武士,並飽受欺凌的人。
  受到朱雀帝當面下令,讓他們熱血沸騰,激動難耐。
  「儘管交給我們吧!」
  「這種時候,那些害怕怨靈而躲在家裡的貴族根本就派不上用場!」
  「如果那個安倍晴明不在——」
  「就該讓他們看看我們武士的厲害了!」
  「在將門到達京城之前,朕會獨掌軍權,統一指揮各位對抗將門。首先要包圍藤原左右大臣住處,奪取他們的權力。國家目前處在非常時期,不能讓那些到這種時候還依然自私自利,想阻止朕的藤原家胡作非為。」朱雀帝繼續向武士們下令。
  「陛下所言甚是!」
  「當年平將門公會起兵謀反——」
  「也是因為藤原家欺凌武士,壓榨坂東百姓所致。」
  「藤原家栽贓政敵菅原道真公,將他貶至太宰府卻使他化為怨靈作亂後,貴族們還是毫無反省之意,最後終究招來了這種惡果。」
  「現在,是那些將道真公和將門公逼為怨靈,製造動亂的元凶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在武士眼中,拿起弓矢對抗藤原家專制政治的平將門是個偉大的英雄。
  他們個個高喊:「討伐朝敵藤原家!」齊力包圍了左右兩大臣的府宅。

  「弘徽殿,發生什麼事了?」
  「父親大人,有一群武士把我們的宅子整個包圍起來!」
  「是左大臣搞的鬼嗎?」
  「不,聽說左大臣那裡也被武士包圍了呢。」
  「那麼……該不會是陛下吧?怎麼會,陛下不是我的孫子……妳的孩子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孩子為什麼會做這種事?啊啊……」
  破曉時分。
  追隨天皇的年輕武士,大批湧入一手掌握朝中大權的右大臣府邸,逼他繳出符印等權力象徵。
  朱雀帝是右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的親生子,也就是右大臣的孫子。
  原以為他會更加地拉抬藤原家的權力。
  以為一切會照著劇本走,再過不久就能登上太政大臣的寶座。
  「結果我們都被騙了嗎?陛下從一開始就想要獨力掌政嗎?」
  右大臣抱住發燒昏倒的弘徽殿,後悔得咬牙切齒地說:「果然不該把天皇培養得太聰明!」
  「右大臣,把你從國家奪走的莊園全部還來!」
  「這國家的土地和人民,可不是藤原家的財產!」
  「藤原老賊,你們把抗爭藤原家專權,一心改革國家的英雄——菅原道真和平將門陷為怨靈,實在罪無可赦!」
  右大臣對殺氣騰騰,包圍房間四面的武士們怒喝:
  「你們這群什麼都不懂的臭小子!沒有藤原家,這國家能有今天嗎?」
  「住口!明明是你們藤原家一再製造怨靈,才害得我國淪落到這種地步!」
  「你們弄錯了!這國家需要怨靈啊!必須把他們封為御靈,將氣供與大地才行啊!這是因為——不只是京城,整個八大州的氣都已經乾涸了!」
  「胡……胡說八道!」
  「這國家正步向毀滅是祕密中的祕密,就連對皇室成員也絕不能洩漏!一旦洩漏出去,那些抗爭朝廷的不從之徒一定會聯合造反啊!」
  「右大臣,就當你說的都是事實,你們藤原家隱瞞這樣重大的祕密,企圖私自擺布這國家的命運,簡直傲慢至極!」
  這時,另一批武士湧入了騷亂的府邸。
  「右大臣大人,小的來遲了!」
  「只要敢對右大臣出手,就算同是平氏一門也決不饒恕!」
  「源氏也一樣!兄弟們,保護右大臣!」
  「愚忠之徒!為何甘願當藤原家的走狗!」
  「你們拋棄了武士的自尊嗎?」
  「你們忘了平將門公起初對藤原家也是忠心耿耿,卻失望於藤原家將朝廷當作玩物,才決定在關東立國的嗎!你們平氏也是皇室之末,豈有當藤原家走狗的道理!」
  「宣誓效忠右大臣大人的我們,只是為保護右大臣而戰!」
  「給我上!」
  「放箭!」
  侍奉右大臣的武士團,全都感到異狀而趕了過來。
  這群武士是由右大臣所選出的檢非違使(註:平安時代初期的警察機關兼法庭,權力強大)為中心所組成。
  天皇的武士團和右大臣的武士團,在這裡展開了一場以血洗血的死鬥。
  這些武士團的中心人物,全是來自源氏和平氏家族。
  同一族人,甚至是親生手足就這麼互分敵我,殺個你死我活。
  在箭矢紛飛、血如落花的宅邸中,右大臣望向西方天空。
  「糟糕,平將門馬上就要殺來京城了,沒時間再讓這些武士繼續廝殺下去。難道我真的應該先把這國家的氣即將枯竭的祕密告訴陛下嗎……」
  然而右大臣仍有勝算。
  這老奸巨滑的政壇大老,畢竟是長年掌握朝中重權,實質上的最高權力者。
  藤原家才是朝廷權力中心,天皇不過是權威的象徵罷了。
  今天絕大部分國有地都被劃為莊園,為藤原家等貴族或寺院私有。
  武士所嚮往的檢非違使的任用權,也握在藤原家手裡。
  因此,能夠為剛即位的年輕天皇效忠的武士,數量相當有限。
  目前在右大臣家府邸發生的武士團對戰,也是右大臣家占了壓倒性的優勢。
  數量相差懸殊。
  除非有平將門這般強如鬼神的大豪傑助陣,否則一般武士間的戰鬥,人數即是勝敗的關鍵。
  「陛下應該是想藉將門來襲的混亂拉倒藤原家,可惜還是太年輕了。想推翻一個政權,可是需要幾十年的功夫啊。」
  讓自家孫兒退位,實在是太可惜了——右大臣遺憾地閉上雙眼。
  左大臣府邸也同樣發生了武士團對戰的情況,只是天皇的武士團在這裡輸得更難看了。
  由於朱雀帝派出的武士團大多集中到掌權者右大臣府中,無力反抗右大臣,存在感稀薄的左大臣家只受到一小部分武士的襲擊。
  而且吊兒郎當又好色,以風流聞名的左大臣之子「藤原哥」藤原中將,在遭遇這樣的非常事態時,突然展現了驚人實力。
  「看來終於到了拿出真本事的時候呢。」
  通常說這種話的人,都會在拿出真本事前反遭到瞬殺,但藤原中將的實力可是如鐵一般堅硬。
  藤原中將立刻丟下寫情書的筆,抽刀應戰。
  平常總是看著藤原中將傻笑著追女人屁股跑的家丁們,在見到他的精悍英姿後,還以為是認錯了人,嚇得連聲尖叫。
  「你們幾個全都拿起弓箭應戰!不管是男是女都跟我一起上!飄來自己家的火星,要用自己的手撥乾淨!」
  那指揮官似的英勇神情,有如武家出身。
  在深處房裡嚇得「咿咿咿咿」慘叫發抖的左大臣,絲毫不知自己兒子有這樣的本事。真不知該說是真人不露相,還是歹竹出好筍。
  「少爺,我們打贏啦!」
  「攻進府上的那些人,都被少爺的英姿嚇跑了呢!」
  「這樣啊。這下子京裡的女孩們一定會更崇拜我,光是想像就讓人受不了啦!呼呼呼。」
  「哎呀哎呀,少爺又變回平常那樣子了。」
  「左大臣家就是要這樣嘛。」
  「你們幾個,現在安心還嫌太早。對方武士團的主力應該在右大臣那邊,雖然我們是政壇上的敵人,可是燒紅西方天空的那團火明顯是平將門,沒時間內鬥了,要趕快去幫助右大臣家才行!」
  「喔喔喔,今天的少爺真是豪氣萬千啊!」
  「而且相貌和家世都無可挑剔,如果能改掉好色的壞習慣,一定能成為日出之地名留青史的英雄豪傑啊!」
  「只是我們也會傷腦筋就是了。」
  「假如少爺平常也這麼認真,我們這些家丁可有得忙了。」
  「還等什麼,動作快!到右大臣家去打退那些造反的武士!」
  左大臣家無論子女,只要一有空就會練武,當作興趣。
  藤原中將的妹妹葵也是如此。
  幸虧有平日的鍛鍊,在這樣的時候才能臨危不亂。
  藤原中將親自跳上馬背,放箭之餘策馬衝過大街,直驅右大臣家。
  「真是的,都什麼情況了,陛下還在想什麼啊?有抱負是很好,可是不在平將門來襲前鎮壓這場內亂,整個京城都會玩完的啊!」
  沒錯。
  藤原中將真正擔憂的不是藤原家的存亡,而是化為怨靈返京復仇的平將門。
  陛下想掌政就讓他掌政吧,就算藤原家失去一切政治力量也無所謂,我只要能夠天天追求美人,過我的風流生活就夠幸福的了——藤原中將心想。
  然而,一旦京城被毀,就沒地方風流了。
  「美麗的京城姑娘就由我以命相守!這才是風流貴公子的真本色啦——!」
  「不愧是少爺,就算認真也是為了女人呢。」拚命緊追藤原中將的家丁們個個如此竊語。
  突然認真起來的藤原中將的氣勢之高,彷彿真有可能阻止朱雀帝的政變。
  可是——
  朱雀帝儘管年少,但遠比右大臣想像得明智多了。
  有支隊伍,就在大街中央等候藤原中將所率領的武士團。
  是叡山的僧兵軍團。
  帶頭的是良源。
  雖然良源在叡山一再進行嚴酷修行的佛僧禁慾生活,明明掙脫了心靈上的束縛卻不知為何傾心於外表幼小的紫,但仍是個足堪畏懼的精悍人物。
  而且能不帶一點私心,機器人似的完成天皇交代的指令。
  「閣下是藤原中將吧。陛下為迎擊平將門,決定收回藤原家的所有權力。勸你不要反抗,放下武器歸順陛下吧。」
  「哈哈哈,哪個貴族會願意乖乖聽你的話啊?我和父親大人是無所謂,不過滿腦子只想著怎麼獨占權力的右大臣一定會抵抗到最後一兵一卒吧。將門再過幾刻就要攻來,現在可不是我們內訌的時候啊,良源。」
  「正是如此。所以在這幾刻裡,我非得讓右大臣投降不可。」
  「良源,你自己好好想清楚。陛下為何會挑這緊要關頭攻擊藤原家,時機未免太糟糕了,你不覺得奇怪嗎?」
  「正因為情況緊急,才不得不豁出去攻擊藤原家吧。陛下將右大臣家部分莊園賜給叡山,命我培養叡山的僧兵部隊,這一切就是為了獨立掌政做準備,要將僧兵部隊當作後盾吧——」
  「既然你看得出這點,怎麼還不了解呢?如今安倍晴明不在京裡,我們一定要團結一致,才能保護京城不受將門毀滅啊。」
  「不用你操心,京城還有我良源在。當年能夠降伏在世時的平將門,憑的也是叡山的法力。」
  「哈哈哈,將門可不是叡山的詛咒就能降伏的草包,他可是最強的武士啊,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是不是貼金,試一試就知道。我只是按照陛下的命令行事。」
  「受不了,老處男就是這樣,冥頑不靈。」
  「什什什什麼處男啊!我可是保持純淨肉體和靈魂的高潔僧人啊!」
  「錯了,良源,你只是個處男而已。你就是因為不知道和女人風流的滋味,才會到這時候還不能順著人心做決定啊,哈哈哈。」
  「要說風流之心,我當然也有!可是那只是對孩子的純粹之愛!我心裡絕對沒有任何下流的慾望!」
  「哦?我還是第一次看你臉紅呢,哈哈哈!」
  「可惡啊。僧兵們別客氣,把藤原中將給我拿下!」
  藤原中將雖是為了盡可能地讓良源失去冷靜而嘲弄他,卻似乎戳中了不該戳的位置,讓他大發雷霆。
  雙方就這麼在京城的大街上大打出手。
  「糟糕,沒想到他會氣成這樣。實在搞不懂長年過禁慾生活的人耶。」
  「你這不檢點的齷齪假風流貴公子,我詛咒你!想必不只是適婚少女,就連純真的小女孩也被你這個那個過了吧?豈有此理,我宰了你——!等光源氏死了以後,你就是下一個!」
  「真沒禮貌!我只對有胸部的少女感興趣!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
  「你給我住口!你光是有個可愛的妹妹就夠可恨的了,根本罪該萬死!」
  「莫名其妙,關我妹什麼事啊?你是禁慾禁到腦子壞掉了嗎!」
  「像你這種人哪會懂我渴望有個讓人想保護的可愛妹妹卻怎麼也得不到的憤恨!你不懂!」
  「糟糕,這傢伙在叡山積德滿身的怨念可不是開玩笑的,如果不拿出真本事中的真本事,一定會死在這裡!」
  「你這個邪魔歪道,下地獄去吧!」
  「唔,這就是累積了數十年處男之力的密宗和尚的力量嗎!我這個三天沒和女孩子見面,生命之泉就會枯竭的風流貴公子完全沒辦法有這種執著,處男真恐怖!」
  「可惡,叫你住口了還說!」
  藤原中將和良源同時策馬馳騁,揚起兵器大打出手。
  兩人的對決就此展開。

  見到火紅天空浮現巨大鬼影的人們,紛紛大喊「將門來啦!」「將門公回來啦!」「一切都完啦!」收拾行李逃難離去。
  大街上到處都是人,互相推擠,亂成一團。
  朱雀帝派出的武士團和僧兵,和聚集到奮勇抗戰的藤原中將身邊的貴族武士團,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混戰。
  在這時候,城裡不時刮起一陣陣狂風。御靈——菅原道真受到將門的呼應到來,咆哮響徹四方。
  城中隨之竄起無數火柱。
  「在這種時候……」「天皇和左右大臣居然打起來了?」「天皇是不想保護京城了嗎!」人們接二連三地如此哀號。
  任誰都能逐漸清楚看清,朱雀帝的真正目的並不是保衛京城,而是促使將門破壞京城。
  可是朱雀帝的忠僕良源,即使聽見僧兵們說:「這狀況不太妙啊!」「再不停手會有危險啊!」也不願喊停。
  「別管那麼多,我們只要執行天皇吩咐的任務就好!如果將門來了,就用我們的法力降伏他!」
  「這個人真的很不視時務耶……」
  僧兵們儘管心裡無奈,但對良源的命令絕對遵從。
  朱雀帝拔擢良源為心腹,還真是選對人了。
  藤原中將率領的武士團和天皇的僧兵武士團,戰力旗鼓相當。
  戰況完全膠著。
  守護京城的結界接連瓦解,即使陽光已開始照耀大地,每個路口仍能見到百鬼夜行的景象。
  京裡已陷入大混亂之中。

  讓位給朱雀帝而退隱的前任天皇冷泉院,與胞弟兵部卿宮、胞妹藤壺躲在自己居所裡,召來宮廷陰陽師賀茂保憲。
  「保憲,看來妳應該是沒機會和叡山的良源合作了,妳一個人降伏得了將門嗎?」
  對於冷泉院的嚴重問題,保憲直截了當地回答:「將門恐怕已經取回真名,若沒有晴明的幫助,機會不大。不,就算晴明帶靈劍回來,也多半不可能吧。」
  「當年能擊敗仍在世的將門,也像是場難以置信的奇蹟。按理來說,朝廷早在將門和純友從東國和瀨戶內海起兵時就要滅了。」
  「但聽說不只是叡山,賀茂家的主人也為鎮壓那場叛亂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不,賀茂家只是從星象看出東西兩方將有大亂,當時將門的肉體雖遭曾消滅蜈蚣妖的俵藤太割下首級而死滅,但如今化為怨靈的將門,恐怕沒有人能阻止得了了。」
  「真的無法阻止了嗎……」
  「若要說可能的希望,頂多就是現在感覺不到與將門成對的式神純友的邪氣吧。如果他們的氣合而為一,將門就會成為無人能擋的完全體,所以將門應該會去尋找純友的替代品。不,他多半已經找到了。」
  「……這樣假設的確比較妥當。」
  膽小的兵部卿宮喃喃說著:「這下……真的完蛋了……」當場昏倒,藤壺則是鼓勵冷泉院說:「還有希望。晴明那裡還有源氏公子跟紫姑娘呢。」
  看來藤壺依然深深信賴著已被趕出京城的那三人——晴明、光和紫。
  「等等。」冷泉院這時皺起眉頭。
  「晴明是防衛京城絕對不可或缺的人物,陛下卻將她貶到須磨,實在很奇怪。陛下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京城是因為有晴明在才能長保安泰;可是陛下這些日子一連串的動作,都像是替前鬼做內應。難道……」
  「說句不敬的話,眼前的混亂,或許就是陛下刻意招來的。」
  賀茂保憲並不懼於皇室權威。
  她坦蕩地對冷泉院說出自己的想法:
  「對,陛下多半是繼承了平將門和藤原純友的遺志。陛下自幼就不滿於自己身上流著藤原家的血,常和我們唱反調。假若陛下想法仍是如此,那事情恐怕很難處理。」
  冷泉院發覺親生兒子朱雀帝的真正企圖,開口說:「現在得趕快收回帝位才行,幸好象徵帝位之證的三神器,都在皇宮遭菅公燒毀時搶救出來,保管在這冷泉院裡。」而當他站起身時——
  「朱雀帝駕到——!」
  朱雀帝和蘆屋道滿親自來到冷泉院,要奪取象徵帝位之證的三神器。
  「糟糕,晚了一步嗎……」
  冷泉院和朱雀帝。
  這對父子,各帶著自己身邊的陰陽師——賀茂保憲和蘆屋道滿相視對峙。
  「父親大人……不,冷泉院。在皇宮重建完畢前,三神器應該是保管在這裡吧?請立刻把三神器交出——」
  「朱雀帝,既然你故意喚醒平將門毀滅朝廷,我便不會把三神器交給你。你的帝位就暫時還給我吧。」
  「哦?父親大人也發現啦,是借重了這位賀茂保憲的智慧嗎?」
  「為什麼?若你想效法大化革新,立志廢除藤原家權力為民親政,為父也願意幫你,可是你怎麼會想毀滅整個朝廷?你以為沒了朝廷,百姓還能夠安居樂業嗎?」
  「不。假如腐敗至極的朝廷能夠從內部改革,早在將門和純友之亂發生時就改革了。既然這個國家已經錯失了改革的機會,朕就要讓一切從頭開始。」
  「你是打算毀滅整個國家嗎?」
  「一點也沒錯。像這種任由藤原家專權,將不從之徒奪去身為人之資格的朝廷,還有迫使住在同一國家的人民分成人和妖怪,彼此憎恨爭戰的血腥歷史,我要讓這些罪惡和一切玉石俱焚!」
  「你簡直是第二個藤原純友……」冷泉院悲嘆道。
  「據說藤原純友雖是藤原家的人,卻打從心底仇視自己的家族;不僅燒毀了西半邊的京城,還率領艦隊溯攝津的淀川而上,企圖毀滅朝廷。」
  賀茂保憲注視著跟在朱雀帝身旁的道滿,笑著說:「至於這位嘛,倒是讓我挺意外的呢。」
  「沒想到當今天皇會和蘆屋道滿聯手呢。傳說當年藤原純友在西國作亂,背後也有蘆屋道滿暗中操刀,看來真是如此。」
  「事已至此,再多說也沒用了。」道滿沒理會賀茂保憲的挑釁。
  然而,當眼含哀痛的藤壺對道滿問:
  「妳對京城為何有這麼大的仇恨呢?妳現在大可擺出勝利者的姿態,可是你臉上沒有半點喜悅,反而充滿悲傷,這又是為什麼呢?」
  「少說那種自以為是的話!」
  道滿卻在這時不禁大聲反駁。
  從她口中說出的故事,不僅是道滿自己的故事,也是拜賀茂家門下為徒後,消聲匿跡一段時間的安倍晴明的故事。

  ☆

  多年前。
  藉著將女兒嫁入皇室,將自家血脈與皇室融為一體而掌握朝中大權的藤原家,以「有造反之嫌」為由,誣陷最大政敵——大學者右大臣菅原道真,使他被貶到位在遙遠九州的太宰府。
  事實上,等同於遭到流放。
  當然,那完全是不實之冤。
  可憐的菅原道真,就這麼在太宰府飽受飢困,抑鬱而終。
  世人皆十分同情菅原道真,為世上不公以及血統決定人生的荒謬現況大嘆:「現在已經是唯有藤原家人才能參與朝政,在京中任官的時代啦。」
  起初,藤原家還害怕菅原道真舉兵向朝廷復仇,企圖趕盡殺絕,暗中出兵太宰府。
  幫助菅原道真逃過一死的,是定居在筑後川一帶的「河童」一族
  所謂的河童,是不從之徒的其中一族。
  儘管遭到朝廷詛咒,冠上妖怪之名,事實上也因為這詛咒而失去了人的外表,但他們以前都是人類。
  菅原道真出身於血統低下的貴族,憑藉學識與人品,爬上與藤原家同等的地位。他不僅深受一般庶民寄望,在遭朝廷詛咒為「非人之物」、「妖怪」,被迫流浪在山野河海之間的不從之徒眼中,也是可能改變藤原之世的希望之星。
  當這樣的菅原道真在太宰府含怨而死後——
  他的魂魄離開枯朽的肉體,成為惡鬼。
  像菅原道真這樣斯文的學者,會在死後滿懷怨念,化為誓言對朝廷復仇的驚世惡鬼,背後其實是受到了不從之徒的幫助。
  所謂的幫助——就是播磨的飄泊陰陽師蘆屋道滿。「若我就此終其一生,非藤原家之人就不可能有展現光彩的一天,世人和不從之徒也將失去希望。所以請賜予我力量吧,就算要墮入鬼道也在所不惜!」——受菅原道真如此懇求後,道滿進行了一場儀式,將他——變成了「惡鬼」。
  若非怨念深至一定程度,即使是蘆屋道滿也無法將菅原道真變成那樣強大的惡鬼。
  菅原道真被流放到太宰府而接觸京城外的世界後,身上背的不只是自己的仇恨,還有被貴族當奴隸使役的人民,以及待遇更在人之下的不從之徒等長年累積的憤怒。
  被冠上河童或土蜘蛛等稱呼的妖怪,他們原來都是人類——這讓菅原道真與他們彼此親近,聽他們訴說許多無奈。
  最後,義憤填膺使菅原道真向充滿謎團的飄泊陰陽師蘆屋道滿提出要求,讓他化為惡鬼。
  菅原道真就這麼成為了呼風喚雨的雷神。
  從京城開始,各地接連發生天變地異。
  逼死菅原道真的藤原家人士,以及幫助藤原家肆虐的貴族一個個喪生。
  陷害道真的首謀——藤原時平等藤原家中心人物,幾乎都在這場異變中死絕。
  生於藤原家一支的源光(此非指光源氏)也是在這個時候神祕失蹤。
  為菅原道真召開應變會議的清涼殿也遭落雷直接擊中,當場造成大納言等多名高官死亡。
  倖存的,都清楚見到菅原道真君臨天際的巨大身影。
  當時的天皇也在這時目擊巨人般的菅原道真咆哮著:「知道後悔了吧,你們這群貴族才是榨取人民血汗的惡鬼啊!」的樣貌。他因此被從天而降的瘴氣沖到,不出幾個月就憂病而亡。
  最後,繼承藤原家血脈的東宮——皇太子,以及其親生子皇太孫也相繼猝死。
  「喔喔,菅原道真……不,菅公他……」
  「儼然是想根絕藤原家,不只皇室成員,就連與藤原家相關的人都毫不留情啊……」
  朝廷從上亂到下,負責以靈力防衛京城的叡山,以及使用陰陽道密術的宮廷陰陽師開始展露鋒芒。
  藤原家的有力人士中,只有過去親近於道真的藤原忠平勉強保住性命。日後,這位藤原忠平與叡山及陰陽道大家賀茂家合作,加強京城的靈力防衛,並宣告菅原道真實為清白,將流放各地的菅原家族人請回京城。
  至此,菅原道真降下的災厄才暫告一段落。
  蘆屋道滿將死去的菅原道真變成惡鬼,驅使他攻擊京城、毀滅朝廷的計策,可說是栽在叡山和宮廷陰陽師賀茂家的手裡。
  然而京城從此一到夜裡就會化為百鬼夜行,群妖亂舞的魔都。
  在賀茂家與師姊賀茂保憲進行陰陽師修業的信太丸,年紀也到了足以明白,將人民當作奴隸卻也害怕民怨反撲的藤原家,是藉由徹底歧視不從之徒——讓人民自動與不從之徒彼此對立、仇視、爭戰、害怕。
  為了讓人民平安生活,可靠的秩序——也就是一套統治人民的系統,無疑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可是藉由與皇室混血而掌控政壇的藤原家等貴族,卻一再擴大稱為莊園的私有地,盡其所能地榨取人民的血汗。
  國有地因此漸遭蠶食,耗空國庫。
  朝廷甚至連維護治安的常備軍都養不起。
  但另一方面,藤原家仍不停吸食人民的財富。
  到最後,京城秩序僅能靠藤原家雇用的武士勉強維持,羅生門周遭成為盜賊和惡鬼的窠巢,賀茂川畔遍地死屍,無數怨靈在京城中到處肆虐。
  信太丸向師姊保憲表示「我想出去見見世面」就離開賀茂家,正是因為憂於京城現況的緣故。信太丸之母——葛葉也和菅原道真一樣為人民犧牲,將自己封入神社;可是真正讓信太丸難過的是,即使葛葉將自己獻給了稻荷神社,這世界卻幾乎不見改善。
  貧富差距持續擴大,且完全取決於與生俱來的「血統」和家世,個人努力或才能無關痛癢。菅原道真的失勢,成為固實這國家階級制度的最後一環。
  儘管如此,人民對於自己被藤原家當作奴隸,卻是敢怒不敢言。
  因為即使形同奴隸,只要順從藤原家,至少還能保有「人」的資格。
  所以人民將憎恨從壓榨自己的支配者,轉移到被驅逐到世界邊境的不從之徒等妖魔鬼怪身上。
  這狀況讓長成一個聰明少女的信太丸十分憤慨,連那對常人看不見的狐耳都氣得發抖。
  人民實在愚蠢至極,可是也不能因此歸罪於他們,要他們看清這個世界。
  他們沒能力念書,目不識字,也被束縛在土地上,一輩子只能耕種到死,根本沒心思了解這世界的真相。
  (我要守護的世界、京城,怎麼能是這麼醜惡的東西呢?)
  信太丸心裡即使仍相信那個紅髮少年遲早會回來當她的式神,卻等得相當難受。
  她開始認為,自己不能只是等待。
  深信自己無論如何都得用自己的力量,讓母親的犧牲有所價值。
  而這樣的信太丸,會在京城周邊遊歷時遇上侍奉當代掌權者——藤原忠平的年輕坂東女武者平將門,以及度過漫長歲月,一生只為解放不從之徒而戰的蘆屋道滿,或許都是宿命的安排吧。

  母親葛葉自我封印的伏見稻荷。
  朝廷遷都至此前,當地原住民所信仰的大量巨石群。
  深居於鞍馬山的天狗。
  在鴨川和賀茂川生活的河童。
  避開人目,在深山洞穴隱居的土蜘蛛。
  信太丸用自己的眼睛,見識了隱藏在京城的種種祕密。
  傾聽如今被視為妖怪的不從之徒們訴苦。
  他們都期待著恢復人類的一天。就算不能,也希望至少能與人類和平共存。
  每個都為祖先當年僅僅是抵抗朝廷入侵這片土地,就要被永永遠遠歧視下去而深感憤恨。
  天狗長老談到,日積月累的怨念,造成天狗一族中有不少同胞仇視、危害人類。
  河童首領無奈地說,襲擊無力的老百姓只會加深歧視,真正該死的是京裡的那些貴族,可是少不經事的年輕一輩就是不明白。
  土蜘蛛一族告訴她,有個名叫蘆屋道滿的飄泊陰陽師法力十分高強,使用畫了「九字紋」的怪異護符。她召集了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妖怪,不時襲擊京城。
  蘆屋道滿人如其名,是來自播磨國蘆屋地區的陰陽師,雖然外表像個女孩,實際年齡不詳。
  她外型特異,有著金髮碧眼和白皙透明的皮膚,美得有如幼鬼;聲音彷彿樂曲一般,能深深打動不從之徒的心。
  長生不老的蘆屋道滿明顯不是人類,但據說也不是妖怪。
  是人和妖怪所生的孩子。
  不屬於任何一方,註定永遠遊走在人和妖怪的夾縫之間。
  和我一樣呢——信太丸心想。
  不過,道滿心中似乎充滿了憎恨。
  假如自己沒遇見那個叫光的人,心靈可能會被失去娘親的悲苦壓垮,現在也過著被憎恨支配的生活吧。
  好想和蘆屋道滿見一次面。

  事情發生在信太丸獨自一人在賀茂川邊過夜的時候——
  「什麼嘛,是個小鬼啊。」
  「長相看起來挺高貴的,是貴族家的孩子吧?」
  「抓來討贖金怎麼樣?」
  「等等,不能抓小孩,會惹老大生氣啊。」
  「無所謂吧,貴族應該另當別論。」
  「就是啊。我們受了貴族那麼多虐待,現在只是要他們把錢還來而已嘛。」
  信太丸忽然遭到一群匪徒的襲擊。
  「糟糕。」
  信太丸的陰陽術還不夠完全。
  儘管能以母親葛葉授與的龐大靈力擊退妖怪,但在械鬥上不是他們的對手。
  「小心啊,要是傷了人質,價錢就喊不高啦。」
  「小妹妹,不想死的話就不要亂動喔。」
  「唔,我怎麼會這麼不小心……」
  信太丸的狐耳,使隱居在京城的不從之徒們都對她相當友善。
  這造成她過度自信,認為就算在京城外圍也沒有任何危險。
  正當信太丸放棄抵抗時,有個人解救了她。
  「……大膽狂徒,竟敢綁架小孩。」
  那是個英氣凜凜的女武者,騎著體型驚人的駻馬。
  她高大得不像個女性,雙腿修長,信太丸只到她的腰際。
  無論是信太丸還是盜賊,都從那虎豹般精悍的表情,視若無物般扛著巨大長刀的肌力,一眼看出她的戰力非同小可。
  而從她樸實沉靜的語調和不同於京城人的口音來看,似乎是來自坂東的武者。
  因為信太丸曾經聽說,在崇尚武藝的坂東,男女皆能成為武者,一同戰鬥。
  「搞……搞什麼,是個女人啊?」
  「沒事別嚇唬人啊!」
  「一邊涼快去!」
  「妳是什麼人啊?」
  女武者揮下長刀,眼神凌厲地自報姓名:
  「……我是侍奉太政大臣藤原忠平大人的瀧口衛士(註:即禁宮警衛。由於備勤室位在清涼殿東庭東北的瀧口附近,所以代稱為瀧口衛士)平將門,桓武帝五世子孫,坂東常陸國人士。」
  馬雖巨大,但她手上的長刀更是特異。
  並不只是大得嚇人而已。
  刀尖還高高翹起。
  在這個只見得到直刀的京城中,顯得格外不同。
  但這個自稱平將門的女武者身上最特異的,是她的眼睛。
  一側眼睛,有兩個不同顏色的瞳仁。
  幾乎重疊地左右微微錯開。
  在灑落夜空的月光下閃耀著耀眼的光輝。
  不知是人還是武神化身的樣貌,使盜賊們不禁心生畏懼。
  但他們立刻為自己害怕女人感到可恥,抽刀大喊:
  「妳是知道我們是海盜大將軍藤原純友的手下,才來故意找碴的嗎?」
  「還以為是檢非違使呢,結果只是區區一個瀧口衛士啊?」
  「大概只是外表嚇人吧。」
  「少廢話,女的也是武者,宰了她!」
  「……既然是海盜,就別打了吧。在海上我不敢說,但是在陸地上,我可是所向無敵。」
  「聽妳在放屁!我們可是有十個人!」
  「說什麼藤原忠平太政大臣……那可是我們的仇家啊!」
  「還不是貪心的貴族只會從我們身上壓榨稅金,才逼得我們出來作賊啊!」
  「……沒辦法。既然是因為這樣,我就用刀背饒你們一命吧。」
  平將門單手起刀一揮。
  十個自以為能打的海盜,就全被這麼一擊掃進河裡去了。
  信太丸甚至沒看清發生了什麼事。
  英姿煥發地在馬上,默默沐浴著月光,彷彿若無其事的平將門,有如武神一般。
  「……孩子,已經沒事了,快回家吧。」
  「我正在旅行,沒有家可以回。」
  「……妳叫什麼名字?」
  「信太丸,是個見習陰陽師。」
  「……這樣啊,所以妳才有那對狐耳嗎?」
  「妳看得見啊?連師姊都看不見呢。」
  「……我同時擁有人的眼睛和妖怪的眼睛。妖怪的眼睛看得見妳的狐耳。」
  聰明的信太丸,很快就明白為何武力強如鬼神的平將門,只得到瀧口衛士這樣一個小小職位了。
  「……我雖出身於桓武帝武士子孫的平氏家門,卻是居住於坂東的旁支。坂東是不從之徒的世界,我身上也流著他們濃濃的血……這雙瞳就是證據。」
  「妳也是不得不在人和妖怪的夾縫間遊走,沒有歸屬的人呢,平將門。」
  「……我來到京城就是為了活得像個人。我要成為檢非違使,將我的力量盡可能地運用在促進世界和平上。」
  所謂的檢非違使,相當於維護京城治安的警察組織。平將門這樣的高手之所以無法成為檢非違使,就是這怪異的雙瞳,以及個性過於木訥的緣故。
  平將門對於投機取巧一竅不通,不懂得賄賂或諂媚貴族;甚至能說,她根本不了解為何需要那樣做。
  她雖然擁有猛虎般的肉體和力量,卻完全不會懷疑他人或為了私慾利用他人,心靈有如女孩般純真。
  「妳應該當不上檢非違使吧。」
  「……只要我肯盡忠盡力,遲早會有那麼一天。藤原忠平大人是這麼對我說的。」
  「真的嗎?妳身上流的幾乎是人類的血,我藏得住我的狐耳,妳卻藏不住妳的眼睛。厭惡妖怪的貴族,應該不會任用妳作檢非違使吧。」
  「……我比任何人都強。只要我當上檢非違使,這個荒廢到極點的國家就能找回和平。這是我與生俱來的使命啊。」
  「將門,妳實在太憨直了。貴族是活在欺瞞、投機、彼此刺探的世界裡,比妖怪還像妖怪。繼承妖怪之血的妳等到沒了利用價值,只會落得被丟在一邊的下場。」
  「……信太丸,妳年紀這麼小,怎麼想法那麼扭曲呢?」
  「是啊,我的疑心病比任何人都重呢。我生來就是為了騙人,所以一定會比妳更早出人頭地。」
  這話讓將門聽得濕了眼眶。
  「……怎麼說自己生來是為了騙人呢?別說這麼可悲的話嘛……」
  「我騙妳的。人生在世,說謊也是一種武器啊。妳實在太好騙了。」
  「……這樣啊,原來是騙我的呀。」
  儘管表情無奈,這仍是將門第一次露出笑容。
  那是張令人驚豔的純真笑容。
  隨後將門下了馬,和信太丸一起賞月談心,這時——
  「老大,就是她們。」
  「別看她是個女人,可是強得像怪物一樣啊。」
  「哦?她就是平將門嗎,我也只是聽說過而已。那她身邊的小女孩又是誰呢,道滿?」
  「沒見過那個人,但我看得出來,她絕非常人。」
  「哦?會是道滿的親戚嗎?」
  被將門打跑的海盜們,居然帶了老大回來。
  那是根據地位於伊予一帶的海盜大將軍——藤原純友。
  是個不到十五歲的矮小少年。
  出身於當代呼風喚雨的藤原家。
  是個高貴的大少爺。
  可是原本在伊予率軍討伐海盜的純友,竟反將瀨戶內海的海盜納為部下,現在自稱「海盜大將軍」。
  而且膽子不小,敢像這樣大搖大擺地在京城出沒。
  朝廷雖然想將他視為叛賊出兵討伐,卻礙於他是藤原家的接班人,集結瀨戶內海所有海盜的勢力也相當龐大;只好當他年紀還小鬧著玩,等有朝一日開竅,或許就不會再鬧事了。所以儘管害怕,也仍靜靜觀察著他的變化。
  而這位純友,身旁還如影隨形地跟了一個金髮女孩蘆屋道滿。
  「……你就是藤原純友嗎?」
  將門背後發出陣陣鬥氣。
  那些海盜嘍囉光是感受到將門的鬥氣,就嚇得兩腿僵直,動也不動。
  可是純友和蘆屋道滿卻把將門的氣當成風吹一般,面帶微笑。
  「沒錯,我就是藤原純友,是將門妳所侍奉的藤原家的人。」
  「……藤原家的人為何會成為海盜頭子呢?」
  「為了匡正世道啊。我啊,很不喜歡現在這種藤原家將國家當歛財工具的世道,所以和蘆屋道滿合作,把瀨戶內海的海盜都集合了起來。」
  「……藤原家將國家當歛財工具……」
  「奧州的蝦夷族、坂東居民、瀨戶內海的海盜、吉備和太宰府的人們,明明有這麼多的人在這個國家裡生存,他們的財富卻被京城一小撮貴族榨取,作為吃喝玩樂之用,妳不覺得這是錯誤的嗎?」
  「……整治國家,應該要讓朝廷來做。朝廷還有天皇陛下啊。」
  「妳錯了。陛下只是藤原家用來安心吸人民鮮血的裝飾品而已。」
  「……裝飾品?」
  純友連珠炮似的快嘴說道:
  「沒錯。如果藤原家自己登上帝位,就會引來民怨;所以藤原家才把天皇捧得高高地吸引注意力,事實上是躲在天皇背後照樣掌控人民。假如有人反對這樣的朝廷,藤原家就會利用天皇這個絕對的權威讓他閉嘴。且由於他們表面上不是統治者,出了事也不必負政治責任。這樣的事,來自藤原家的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的如意算盤實在打得很好,住在郊野的困苦百姓根本看不透這狡猾的伎倆。」
  純友接著又笑著說:「將門,妳家族人不就是因為和藤原家無關,儘管有桓武帝血脈也被撤銷官籍,只好到坂東當武者討生活嗎?」
  「……也許真是如此,可是——」
  「真正統治這國家的並不是皇室,而是藤原家啊。從來自皇室的妳卻弄得像是藤原家的看門狗,而且不當狗還當不成檢非違使這件事就看得出來了吧?」
  純友冷若冰霜的笑容,和純樸又不善掩藏感情的將門形成強烈對比。
  可是在他邊緣銳利的眼中,卻燃燒著熊熊烈火。
  那是真心為這世界的矛盾感到憤怒的年輕人特有的眼神。
  單純的將門只能「……唔……嗯……」地悶頭苦思。
  表情彷彿從沒想過這麼複雜的問題。
  「將門,如果妳想逮捕我就儘管來吧,我不躲也不逃。可是在那之前,我們能先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談談嗎?」
  「……能去哪裡?」
  「這個嗎,叡山上頭怎麼樣?」
  「……那裡是女人禁地啊。」
  「什麼女人禁地,笑死人了,別管他。叡山那些和尚在外面養妓女、生了孩子的大有人在呢。」
  「……不會吧?」
  「雖然只是一部分,但那種破戒僧確實存在。再說女人爬個山就會把山弄髒的話,天下的大地不是早就髒得無可救藥了嗎,人類有一半是女人呢。妳實在是太憨直了。」
  「……原來如此……」
  在木訥的將門和話如旋風的純友如此相遇的這個夜晚——
  也是信太丸和蘆屋道滿兩人宿命的相會之時。
  「妳就是蘆屋道滿嗎,看起來真的是個小女孩呢。」
  「妳又是什麼人,為什麼會有那對狐耳?」
  「狐耳?」身為人類的純友看不見,不解地瞇起眼。
  「我是在賀茂家當見習陰陽師的安倍信太丸。」
  「賀茂家?那就是朝廷的狗——不,是狐狸才對。賀茂家可是為朝廷使用陰陽道的叛徒啊。」
  「傳說妳為了毀滅朝廷,而把菅原道真轉化成惡鬼,那麼妳現在是打算操縱年輕的藤原純友嗎?」
  「妳這小孩說話還真難聽。純友是我的同志,我才沒有操縱他。他雖然是京城長大的貴公子,但在知道伊予地方的實際狀況,也就是被壓榨得受不了的平民一個個淪為海盜,在海上生活的不從之徒到今天依然受到歧視,甚至不准登陸等現實情形,所以對藤原家造成的政局十分憤怒,選擇和我合作。」
  「多虧有道滿,我才能躲過檢非違使,進到京城裡來。」純友笑著說。
  「在菅原道真被封印的現在,就是我該挺身而出的時候。如果只是期待菅原道真降下天罰,那就太可恥了。藤原家的罪惡,就該由藤原家人來終結。」
  「就是這麼回事。」
  「而且道滿她真的很可愛嘛,比京城那些公主可愛得多了。」
  「你不要亂說話啦!」
  「沒錯,我就是中了道滿的美人計才被她給籠絡!」
  「胡說八道!再說被小女孩籠絡,簡直是完完全全的變態!」
  「妳只是看起來像小女孩,實際年齡比我大,所以沒問題啦。」
  「問題可大了!拜託你別在別人面前亂說那種話好不好!」
  「好啦好啦。」
  純友想摸道滿的頭,卻被她紅著臉以手撥開。
  純友該不會是愛上道滿了吧?信太丸心想。
  那道滿又是如何呢?年幼的信太丸,還看不出道滿的反應是真心反感,還是在掩飾害臊。
  不過……假如光現在也伸手過來想摸我的頭,我大概也會想都沒想就把他的手給拍掉。我已經不是那時候的小女孩了。描述著往事的晴明不禁暗自興嘆。

  陽光破開夜幕。
  徒步登上叡山的四人瞭望著京城景色,訴說各自的夢想。
  不知為何,將門和純友特別談得來。
  「我覺得,菅原道真廢止遣唐使是一個錯誤。當然,從藤原家想用遣唐使的方式把道真這個政敵趕去異國來看,道真利用廢止遣唐使來自保是挺厲害的,可是我想讓這個國家重新接觸外面的世界。」
  純友說話原本就很快,現在又說得更多更急。
  「因為一個國家如果封閉太久,大地就會堆滿怨念,這個害怕不從之徒而四方設防的京城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人和氣都應該保持流動,淤積在同一個地方就會腐敗,這樣的道理妳懂嗎?」
  也許是見到將門一直老實地用力點頭,讓純友很想說出放在心裡的話。
  「我想離開這座島,航向巨大的海洋。打倒藤原家以後,我就要率領船隊,和道滿到海的另一邊去。」
  「……海的另一邊?」
  「聽說道滿的故鄉,就在海西邊很遠很遠的另一個世界,比大唐國和天竺還要遠。在那裡,住了很多像她一樣有金色頭髮的人。我很想親眼見見那個地方。」
  「……我不想離開坂東。沒有山、沒有馬的地方,感覺不太好。」
  「這樣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妳就儘管待在坂東吧。我雖沒去過坂東,但那裡一定和這狹小的京城不同,是廣大平原和高山連綿不絕的新天地吧。」
  「……對呀。我想讓坂東的人民過好日子。現在京城對坂東的要求,實在太過分了。」
  「所以妳才想來京城找個一官半職嗎?可是很遺憾,妳是沒機會了。那些貴族把妖怪當做另一種穢物一樣厭惡。而且坂東是不從之徒的世界,對京城來說,住在那裡的都不是人,只是妖怪。」
  「……那麼我該怎麼做呢?」
  「這就得靠妳自己想清楚了。將門,自己的夢想,只能靠自己來找啊。」
  「……只是我沒辦法消滅藤原家。藤原家是我的主人。」
  「哈哈,真像是妳。無論如何,我們四個人的志向都一樣,都是為了創造人、不從之徒或妖怪沒有分別的世界。所以我和道滿都認為,要改變現況,必須要從打垮藤原家開始,目前看不見其他方法。不過呢,妳就照你自己的方式繼續努力吧。」
  將門沒回答,只是注視著京城。
  另一邊,乍看之下似乎處不太來的信太丸和道滿,也在上山途中打成一片。
  兩人境遇相當類似。
  都是由人與非人種族所生。
  心中都藏著揮之不去的孤獨。
  無法以人的身分生存,也無法活得像個妖怪。
  兩人跨越個性差異的隔閡,了解了彼此的心境。
  除此之外,道滿還比信太丸年長了很多。
  「信太丸,妳遲早會明白,這國家的歷史必須要從一張白紙從頭寫起。只是就算重寫,曾經發生過的也絕對不會消失。在大地、天空、海洋以及所有活在這世上的人心中,遭到抹滅的過去會變成傷痕繼續留下。所謂的怨靈,也不過是被過去束縛的人所留下的意念罷了。」
  「可是道滿,這個國家有那麼多人,如果國家毀滅了,不是只會讓這些人不幸而已嗎?」
  「這種事,我已經和純友討論過很多次了。不過繼續像這樣認同朝廷的存在,不從之徒所受到的歧視永遠不會結束,破壞也是逼不得已。」
  「如果藤原家是欺負人民什麼都不知道,那麼想辦法啟發人民的智慧不行嗎?」
  「陰陽道可辦不到這種事啊,信太丸。」
  「我還是認為,如果只是打垮了朝廷,不教育民眾,到最後結果也是一樣。我們會被人用不同眼光歧視,原因真的是出在藤原家的詭計嗎?」
  「信太丸,不可以再說下去了。如果真要從那裡計較起來,所有人類都沒資格活在這世上了啊。」
  「我沒有那種意思。人是會成長的。我就見過那樣的人,一個絕對不會用怪異眼光看我的狐耳的人,一個很善良的人。」
  「……哼,純友也是這樣啊。」
  「道滿,其實妳還是想相信人類吧。」
  「就是因為想,才會打這場仗啊。如果誰也不相信,只要躲在山裡當仙人就好了;既然繼承了仙血,這種事不是辦不到,像我其實就學會了屍解之術……」
  「可是妳還是當不成仙人嗎?到頭來,妳還是想活在人世啊?」
  「我和你不一樣,已經活了太久了……還把菅原道真變成了惡鬼。如果不滅掉朝廷,是無法淨化道真的。」
  「道滿,妳想淨化道真嗎?」
  「怎麼不想?那妳呢,妳不想把妳娘親從伏見稻荷的封印解放出來嗎?」
  「想啊,否則我就不會想當陰陽師了。」
  「假如將門和純友分別在東西邊同時起兵,就能打倒朝廷。我們要切斷京城貴族奢侈浪費而使得大地之氣接連枯竭的惡性循環,建立一個正常的世界。」
  「娘親說,她是因為大地之氣即將枯竭才犧牲自己,否則沒辦法阻止這國家的天變地異。那麼大地快要死掉,應該和能不能打倒京城沒關係吧?」
  「你們是被朝廷給騙了。若不是京城貴族的浪費,大地之氣也不會枯竭啊。不就是因為他們消耗了太多不必要的氣,才害得氣枯竭的嗎?」
  信太丸無法判斷。
  「無論如何,我都想把娘親帶回來。對,我好想趕快見到那個人喔……」
  「那個人?」
  「他是我的希望。總有一天,那個人會回到我身邊,當我的式神。」
  「還以為妳是個小鬼,原來已經沉溺在戀愛裡啦?」
  「才才才才才不是那樣!」
  「沒關係啦,人都會戀愛嘛,就算靈魂只有一半是人也一樣。不是嗎,信太丸?」
  「……那妳也戀愛了嗎?對象真的是純友啊?」
  「要對他保密喔,否則他會得意忘形。」
  「知道了,這是我們女生的祕密。」




  「還有就是,人和我們相比,壽命實在是太短了,最後我還是會變成孤單一個人,所以我一直不想戀愛……」
  道滿彷彿是為信太丸終將面對的命運心痛似的低聲說道:
  「人了不起能活五十年,我們卻能活上千年左右呢。要結這種咒,當然會猶豫。」
  「可是就算這樣,妳還是愛上純友了吧?」
  「都說那是我們的祕密了,不要那麼大聲啦!」
  「我在等的那個人會穿越時空來找我喔。雖然我們的時間不同,但是我不怕。」
  「哼,那妳還不錯嘛。對我們來說,戀愛會不會是讓我們能活得像個人的希望之光呀?」
  「說不定真的是喔。」
  信太丸和道滿牽起了手。
  「純友是我最後的希望。知道藤原家也有這種人的時候,我嚇了好大一跳呢。」
  「道滿,如果可以保住這樣的心,我們就能繼續相信人類到最後一刻了。」
  道滿和晴明,一個是為了負起將菅原道真變成惡鬼的責任而計畫毀滅京城,一個是對人類怨恨並不深,一心只想帶回母親;兩人的路,原本是不會交集的。
  可是這時候,信太丸發現道滿心中還懷有純友這個希望。
  而且她對自己將菅原道真變成惡鬼的過去十分後悔。
  所以信太丸相信道滿,認為她應該還能成為人和不從之徒間的溝通橋梁,不會是單純因為憎恨就要毀滅京都的惡鬼。
  「道滿,人真的光是因為名字這種咒,就會變成惡鬼或妖怪嗎?到頭來,那會不會都是人對自己的靈魂下了咒所造成的呢?」
  「這個嘛……菅原道真變成惡鬼的時候,我只是幫了他一點小忙。陰陽道裡沒有能把人強制變成惡鬼的術,朝廷應該也沒有。但無論如何,把人家的名字搶走,都是不可原諒的事。」
  「我想妳和純友最後都不會變成真正的惡鬼;一定會和將門一起選擇創造新世界,讓人和不從之徒和平共存的路。如果能創造那種世界,現在化為惡鬼,在京城周邊徘徊的菅原道真就有救了。」
  「……這都得看純友怎麼做啊,我只能適時幫他一把而已。」
  「那這樣就沒問題了吧。純友他也不希望妳變成惡鬼呢。」
  「……哼,小孩子少自以為是。」
  「在同樣只嘗過初戀滋味這點上,我們年紀算一樣大吧。」
  「妳還真敢說耶。」
  信太丸和道滿的心,就在這一刻彼此相疊。
  旭日在四人面前升起,布開無垠澄透的藍天。
  「既然懂得戀愛,就不再是小孩子了。信太丸,妳以後就改名叫安倍晴明吧。」
  「晴明……?對我來說,好像太開朗了呢。」
  「是啊。名字是最大的咒,既然要取,就乾脆取個開朗一點的嘛。」
  「……也對。」
  「啊啊,京城好美啊。」將門坦率地讚歎,而純友眼帶光芒說:「我一定會淨化京城人的心。」
  這個年輕人雖懷抱著不符年紀的野心,眼睛卻不像只知破壞的惡鬼。
  「然後,我要航向大海。」
  純友不是真心想當個破壞神,純粹只是為了到海的另一頭,必須先打破京城的迂腐成規而已——晴明心想。
  接著,將門說出了純友和道滿都意想不到的話。
  「……我想在坂東建立一個不從之徒也能以人的身分生活的新國家。」
  在這日出之地建立另一個全新的國家,一個不從之徒能和人平等共存的理想國度。
  純友和道滿都為之愕然。
  原來還能這麼做啊!——純友幾乎如此大喊。
  「將門,妳真的是個稀世大英豪耶!居然能毫不猶豫地說出這麼偉大的夢想,說不定妳就是天下眾生長久待望的救世主呢。」
  「……救世主?」
  將門完全不曉得,自己這個心血來潮的想法是多麼跳脫這國家的一般共識。
  將坂東八州立為獨立王國。不毀滅現在的京城,將這片土地一分為二,在坂東創立新的理想鄉。
  這是個大膽、荒唐、超乎常規的想法。
  而且,其中沒有任何將門的私慾。
  「……我不願意毀滅這麼美麗的京城。所以,我想乾脆建造另一個京城,單純就是這樣的一個念頭。」
  「將門,妳真的非常善良。」
  將門不經意溜出口的話,緊緊抓住了信太丸——安倍晴明的心。
  只想著破壞京城的純友,也為將門的夢想起了共鳴。
  「將門,妳就到坂東建立新王國吧,我也要在海上建立我的王國。我們一起在坂東大地、在海上,建立不從之徒的王國,各占一方鞏固實力,讓朝廷不得不認同我們!」
  平將門離開京城返回坂東後,很快就遭遇了困難。
  長年離家使得她在坂東的叔伯們趁虛而入,把將門家的領地侵占殆盡。
  但心胸寬大的將門忍下了這一切,帶著願意跟隨自己的人在河邊開拓起新的土地。
  住在河畔溼地,不願服從朝廷的河童一族也被將門納入麾下,並未造成問題。
  「無論是怎樣的妖魔鬼怪,在我的王國全都同樣是人,大家都是坂東的一分子。」
  無論是誰,都能在將門的王國受到人應有的待遇,不分貴賤——這樣的傳聞很快就成為坂東各地最熱門的話題。各種身分的族群都相繼聚集到將門麾下,宣誓效忠。
  從京城來到坂東當官,居於支配階層的源家和平氏——坂東平氏,也就是平將門的叔伯和堂兄弟,對於將門的勢力急速擴張相當不安。
  因為不僅是不從之徒,就連年年老實納貢的老百姓也接連選擇投靠將門。
  由於將門的叔伯們是欺負將門脾氣好,趁她不在時侵占她家的土地,篤定將門聚集不從之徒,是為了用武力向他們復仇。
  所以他們想來個先發制人,把將門騙來談話,企圖暗殺她。
  然而在坂東河邊,消息靈通的河童一族已將這個陰謀告知了差點毫無準備地邁向死亡陷阱的將門。
  因此將門沒有中計,且以極為劣勢的兵力戰勝了偷襲部隊。
  但這樣的結果,也註定了將門日後勢必得和隸屬朝廷的地方武士一再抗戰的命運。
  為了在坂東建立半獨立的自治王國,這是必經之路。
  然而武功高強的將門雖戰無不勝,但不懂得懷疑他人,有著容易遭陰謀設計的致命弱點。
  而且將門本身並沒有與自家叔伯戰鬥的意思。
  總是朝廷方先發動攻擊。
  侍奉朝廷的武士,也無法坐視將門聚集不從之徒。
  同時,他們也同樣害怕領地遭奪的將門會復仇。
  於是他們認定將門有意反抗朝廷,因此出兵攻打。
  朝廷方——叔伯所率領的勢力,利用將將門父親的畫像立於戰場最前線的計策,一度攻破無法對父親畫像出手而退縮的將門,還殺了她的家人。
  原以為將門會就此一蹶不振,但居住在坂東各地的不從之徒仍全心全意地支持著打算出家祭弔家人的將門。
  「將門大人,您不能這麼好心啊!」
  「不要再忍氣吞聲啦!」
  「如果大人您倒下,我們一族就永遠都會是妖怪啊!」
  「拜託您救救我們吧!」
  「都是因為我的決心不夠,造成了太多無謂的犧牲。」將門沉聲說道:「從今以後,我要和你們同生共死。」並決心再次起義——
  隨後,她發表了坂東王國的自治宣言。
  「坂東人的生活,要以坂東自己的意思來決定,坂東不是專為京城貴族而存在的奴隸之國!」
  這並不是企圖推翻朝廷,僅只是要求自治權,拒絕來自京城的支配者們向人民強要苛刻年貢和無理勞役。但會因此喪失既得利益的朝廷方武士團仍大為震怒。
  將門與不從之徒,和朝廷方武士團之間的戰鬥因此加劇,甚至擴張到整個坂東八州。
  見到將門勢力越戰越勇,她那些叔父怕得總算向朝廷告了假狀。
  ——平將門於坂東舉兵謀反。
  狀上清楚寫了這些大字。

  朝廷方面。
  突然接到坂東傳來「將門謀反」的假狀,使得清涼殿上的貴族十分驚慌。
  當代的太政大臣是現今藤原左右大臣的祖父藤原忠平,是個老練的政治家。
  過去操縱朝廷的藤原家有力人士幾乎全死於日前菅原道真的怨靈降下的災厄中,只有和道真交好的忠平倖存下來,而後升官為太政大臣。
  這個藤原忠平是平將門上京時的主公,相當看好武功高強的將門。
  忠平時常在想,若任用為人正直、戰力超群的將門為檢非違使,或許就能讓怨靈妖怪跋扈的京城治安好轉。
  然而即使是忠平這樣位高權重的人,也實在不敢讓明顯繼承了妖怪之血的將門升為檢非違使。後來聽見將門要辭職返鄉時,儘管心裡無奈,還是成全了她。
  奏狀呈上時,忠平在天皇面前將那些從坂東逃回來的反將門武士罵了一頓。
  「平將門絕對不會向朝廷倒戈!是你們這些傢伙眼紅將門領地,不只是屢次欺凌憨厚的將門,現在還想乾脆滅了她,結果被打得落花流水,才跑回來向朝廷討救兵吧!」
  真是一點也沒錯,沒有一個人能反駁。
  向朝廷告假狀的人,就這麼全被忠平打進大牢。
  藤原不僅是躲過菅原道真的復仇,也是藤原家中實力堅強的一員。
  是個即使坂東遠離京城,也能大致判斷出發生了什麼事的政治家。
  他知道將門正為了建立自治王國而召集坂東的人民和不從之徒,也因為只要是將門帶頭就不會威脅朝廷,便默許她的行動。
  再說,朝廷的兵力也不足以鎮壓將門。
  由於在西方海域作亂的海盜大將軍藤原純友截斷了西國進奉京城的所有年貢,京城沒錢籌措兵糧,想動也動彈不得。
  純友作亂是為了牽制朝廷,好讓將門建立坂東王國。
  但不久後,發生了將門和純友都意想不到的狀況。
  決定對將門不予追究的忠平,陸續接到各地出現天變地異的消息。
  「應該在沉眠的富士山突然爆發,破壞了箱根守護東方的結界。」
  「守護鬼門的叡山發生大火,燒毀了多數佛塔,京城等同赤身裸體。」
  「氾濫的賀茂川讓半個京城都泡了水,會不會是叡山失效的關係呢?」
  藤原忠平陷入了困境。
  他是藤原家的統領。
  知道連天皇也不知道的,這個國家的密中之密——「貫穿大地的龍脈即將枯竭,若置之不理,這島上的所有生命都會滅絕」。
  這個絕對的祕密,是由忠平遭到菅原道真咒殺的亡兄用密箋傳給他的。
  從前,藤原家將來自大唐國的妖狐葛葉姬封於伏見稻荷,也是為了補充已經乾涸的大地之氣所做的苦肉計。
  這祕密只有藤原家歷代統領知道。
  別說是百姓,就連對其他貴族、藤原家族成員甚至天皇都不能洩漏;一旦洩漏,朝廷就會快速瓦解。藤原家的統領必須在隱蔽一切,不讓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處理這種狀況;而所謂的處理,就只是盡可能地延長因為氣的枯竭而導致的毀滅。
  為此,藤原家需要獨占大權。
  當年強行貶謫菅原道真也是為此。
  另外忠平也知道,半人類化的葛葉距離她妖狐時的全盛期已經太遠,只靠她一個的靈力並撐不了多久。
  菅原道真的怨靈,是否有能力補充這座島的氣?只要將道真降伏成御靈,或許就能為這國家供給氣了——儘管忠平心裡這麼想,要降伏菅原道真卻極為困難,至今仍找不到方向。
  更糟的是,化為怨靈的菅原道真,靈力強得阻斷了封印在伏見稻荷的葛葉姬所供給的氣,加速了這國家的毀滅。
  有天,忠平將宮廷陰陽師賀茂忠行召來自己的府邸。
  賀茂忠行是賀茂保憲的父親,也是安倍晴明的師父。
  是確立陰陽道在宮中地位的一代宗師。
  賀茂忠行也曾隱約感受到大地之氣正日漸稀薄,但考慮到藤原忠平的立場才一直裝作不知情。
  不過,當前狀況已容不得他繼續視而不見了。
  「賀茂忠行,即使借重了葛葉姬的靈力,但如今……」
  「的確。毀滅恐怕避無可避。」
  「既然如此,只能選擇御靈一途了。」
  「可是,說到降伏菅公,目前還是……在播磨建立勢力的蘆屋道滿,法術和在京城修煉陰陽道的賀茂家系統不同,降伏起來是難上加難啊。」
  「這點不出所料。那麼,由你們賀茂家自己創造另一個御靈怎麼樣?」
  「大人該不會是——」
  「賀茂忠行,我要你立刻上奏預言,說東西兩方將有大亂。」
  「難道大人是打算將平將門和藤原純友定為朝敵,出兵討伐?」
  「沒錯。誣指無辜的人為朝敵而討伐,他們就會有足夠怨恨化為怨靈。若由賀茂家來協助他們化為怨靈,賀茂家就能夠降伏他們吧。」
  「刻意製造怨靈,再將他們封為御靈嗎?純友可是您的族人,將門也是您的部下啊。而且大人您日前不是才駁回假狀,宣告將門無罪嗎?」
  「我知道這麼做可惡至極,但現在事態緊迫。這島上所有生命的命,和他們兩個的命孰輕孰重,應該連比都不用比吧,賀茂忠行。這就是政治,既然你領的也是朝廷的薪俸,就替藤原家分擔點罪業吧。」
  「……先不說完全是藤原家人的純友,平將門是繼承了妖怪血統的武神,就算是經由賀茂家的法術化為怨靈惡鬼,到時候也不是那麼容易降伏啊。卑職年邁體虛,沒有那種能耐。」
  「那就交給妳的女兒吧,她不是更勝於你的天才嗎?聽說她自幼就擁有心眼,能看見百鬼夜行呢。」
  「恕卑職斗膽,就算要處死卑職,也絕不會讓保憲接下這種工作。」
  「那麼,還有其他人選嗎?」
  「……葛葉姬的女兒……安倍晴明或許能夠勝任。」
  這是藤原忠平第一次知道安倍晴明這個人物。
  「葛葉姬還有個女兒啊?」
  「她是卑職的徒弟,現在年紀尚淺,陰陽術還不完備;但她繼承了葛葉姬的靈力,是超越小女保憲的稀世天才陰陽師,力量有如鬼神呢。」
  「這麼厲害?」
  「假如晴明有心,要將這國家……不,甚至將大唐、天竺占為己有也不是問題。」
  「慢著。那個女孩的母親被朝廷封在伏見稻荷,她會不會懷恨在心呢?」
  「她雖然背負著難以言喻的傷痛,但她知道那都是為了這國家的百姓。卑職是不知道她真正的心思,不過她對人類還是抱有很大的信心。」
  「……和將門一樣嗎……器量狹小的人總是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後白白貶低自己,變成了惡鬼。人真是愚蠢的生物啊。看來我其實沒資格譴責那些告假狀的坂東武士。」
  「若是晴明,或許能為大局著想,接下這個重任吧。」
  很不幸地,賀茂忠行並不知道晴明和將門有著相同的志向。
  這天夜裡,晴明就接到了師父賀茂忠行的命令,要她討伐在東國反亂的平將門,親手將將門化為怨靈並立即降伏,轉為御靈。
  「為什麼?既然是因為反亂而討伐,至少也該讓她死得像個人吧?」
  「朝廷是明知將門無罪還討伐她的。就算不借我們的手,她一樣會成為怨靈。既然如此,那還不如直接由妳讓她變成能夠降伏的怨靈來得妥當啊。」
  說穿了,就是要自導自演一場讓將門化為怨靈再降伏她的戲碼。
  很諷刺地,這是安倍晴明當上宮廷陰陽師後的第一個任務。
  「菅公啊!菅原道真啊!不能讓平將門蒙受冤罪,成為惡鬼啊!」
  深夜,烏雲蓋月的北野森林中。
  信太丸——也就是安倍晴明大膽地召喚了大怨靈菅原道真。
  菅原道真立即應了晴明的呼喚,在空中顯現形影。
  『妳這丫頭還真特別。』
  菅原道真似乎對這個不怕他的年輕陰陽師很感興趣。
  『妳對我說這些做什麼?是要我咒殺企圖謀害將門的藤原忠平嗎?』
  「不。藤原家人數眾多,殺下去沒完沒了。這種事,你應該最清楚吧。」
  『正是。若要將與藤原家有血緣關係的人都殺光,恐怕得把這國家的人全都殺了。我絲毫沒有那樣的念頭。』
  「絕不能讓平將門成為怨靈。她是由人和不從之徒生下的後代,靈力比菅公你還要強上太多;假如無法降伏成為怨靈的將門,這國家就會毀滅啊。」
  『膽子不小嘛,小丫頭。』
  「將門的夢想是建立與朝廷並存的坂東王國,但這夢想已經危在旦夕。所以——」
  『坂東王國若要存續下去,就非得完全脫離朝廷威脅不可。但要這麼做,除了建立新王朝、擊退朝廷軍之外,別無他法。』
  「沒錯,只能這麼做。可是將門沒有稱帝的野心,依然深信著她過去侍奉的主人——太政大臣藤原忠平。可是這個忠平卻想要討伐將門,讓她成為御靈。」
  『好吧,那我就幫她一把。只要我降於坂東,直接命令將門稱帝,之後就能水到渠成了吧?』
  「不愧是大學者菅公,果然聰明。」
  『可是小丫頭,妳這樣繼承了九尾狐靈力的人,為何要站在人類那邊服侍朝廷?』
  晴明表情變得曖昧,沒回答菅原道真的問題。
  『我懂了。丫頭,妳是想以人類身分過活吧?因為戀愛嗎?』
  晴明喃喃地說:「讓你知道了我的咒,對我不太好。」還是選擇不回答。

  隨後,菅原道真的怨靈穿越天空,降臨在遙遠的坂東之地。
  在將門率領自家牧場培訓出的騎兵隊,以閃電般的速度平定坂東八州的那一夜,菅原道真現身於將門的府邸。
  當時將門和她的追隨者正因為從河童口中接獲朝廷突然翻臉,要將他們定為朝敵而出兵討伐的消息而議論紛紛:「現在該怎麼辦?」「只好一決勝負了。」「不,應該能像上次那樣,解釋清楚就行了。」因此在場每一個人都清楚見到菅原道真出現在被雨點打溼的庭園裡。
  菅原道真當場對平將門下令。
  要她即位為坂東王國的新皇。
  『現在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終生活在隨時會被誣為朝敵的恐懼下,一是為了坂東百姓捨身取義。將門啊,妳怎麼選擇?』
  將門回答:「我早已將自身性命交給大家了。」接下了菅原道真的命令。

  晴明送出的式神也幾乎在這一刻抵達了在瀨戶內海率領大艦隊,嚴陣以待的藤原純友和蘆屋道滿身邊。
  只是道滿早已從自己飼養的八咫鴉那裡得知藤原忠平的變卦。
  「所以我說啦,朝廷就是這麼卑鄙!」
  「一下保護將門說她無罪,一下又要討伐她,真是朝令夕改呢。」
  「討伐軍遲早也會攻來這裡。」
  「如果要討伐東國的將門,京城西方的防守就會變得薄弱。道滿,我要從淀川逆流而上,直攻京城。」
  純友接著又說:「如果朝廷連接受將門的度量也沒有,就只好滅了它,然後重建一個了。」
  對於純友突然下此決定,道滿相當吃驚。
  「真的嗎?那是你的族人呢。」
  「現在是將門的生死關頭。我很清楚,她沒辦法真正狠下心來消滅朝廷的軍隊。之前她和她那些叔伯交戰了那麼多次,每次都饒了他們的命啊。」
  「平定坂東八州時也沒殺害各國國司,全都護送他們回京城去,真是天真呢。」
  「她就是太仁慈了,所以就讓我代替她毀滅朝廷吧。我繼承了藤原家的詛咒之血,知道要奪取權力就得不惜一切,不會那麼天真。」
  「……可是等到滅了朝廷,將門成為新天皇以後,你要做什麼呢?」
  「這個嘛,我就追隨將門,當她的關白(註:日本平安時代起的官職,類似於丞相之職,在當時與攝政合稱「攝關」)好了。畢竟我也是藤原家的人嘛。」
  純友難得開了玩笑。
  或許是見到道滿擔心得胸悶的樣子,想紓緩她的心情吧。
  「……我有不好的預感啊,純友。」
  「我不會輸的。沒人在海上打得贏我。」
  「我不是指這種事。總覺得,我們好像犯了非常重大的錯……」
  「什麼錯?我不該這麼早毀滅朝廷嗎?」
  「……不是那樣。可是……晴明還留在京城,沒到坂東去。說不定——」
  「安倍晴明不會背叛我們,多半是因為有事只能在京城做吧。別想太多。」
  「我不擔心她背叛……我擔心的不是那方面的事。」
  「無論妳擔的是什麼心,我都不會變成菅原道真。就算夢想破滅了,我也只會大笑三聲從容就義,不會成為怨靈。」
  「純友……」
  「道滿,很高興能夠認識妳。多虧有妳,我才能活出自己的人生。就算現在就死,我也沒有遺憾。」
  海盜大將軍藤原純友,就這麼率領數千艘船艦從瀨戶內海進軍。
  航向淀川,以及在其上游的平安京——
  京城周邊的妖怪也響應純友的行動,同時朝京城前進。
  鞍馬山的天狗、蓮台野的土蜘蛛和大將山的惡鬼都傾巢而出。
  其實,叡山的結界已近乎壞滅。
  菅原道真這樣強力無比的怨靈的存在,反倒形成了另類的結界,保護京城不受無數怨靈侵襲。
  但現在菅原道真到了坂東,結界也跟著消失。
  左右兩京頓時陷入百鬼夜行狀態。
  火舌接連竄升。
  右京毀於一旦。
  左京皇宮周邊,因為有宮廷陰陽師賀茂父女努力救災才勉強倖免。
  將兵力都派去東國討伐將門的朝廷,如今束手無策。
  太政大臣藤原忠平雖感到朝廷即將滅亡,在這國家生活的百姓也將陪葬,卻怎麼也不願公布「這個島的氣即將枯竭,需要新的御靈」這個可怕的真相。
  因為他害怕公布這個祕密後,會讓人民責怪藤原家竟然長年隱瞞這種大事,因於群起造反。
  假如民眾攻擊、毀滅了皇宮,就不可能如期製造出新的御靈確保氣的來源,屆時一切都將完結。
  這時,賀茂忠行讓女兒保憲留守皇宮後,獨自造訪苦無辦法的忠平,說明現況。
  「距離封在伏見稻荷,曾帶給我們豐沛之氣的葛葉姬耗盡所有的氣,只剩下三天了。」

  ☆

  當京都西部——右京完全毀壞,倖存的左京也遭到百鬼夜行壓境時。
  藤原純友所率領的瀨戶內海海盜大艦隊進入了攝津灣,開始溯行淀川。
  這條大河的上游,是守護京城四方的天然結界之一——巨椋池。過了巨椋池,平安京就在眼前。
  純友海盜團在攝津灣海上贏得壓倒性的勝利後更是勢如破竹,如入無人之境。
  距離京城總算只差一步了。
  海上的純友,強得甚至不需要道滿的協助。
  ——藤原家的貴公子為了海盜和不從之徒挺身而出,要親自消滅藤原家!
  僅是因為如此,無法無天的海上狂徒就給予純友十二分的信賴,毫不吝惜地將自己的性命交給他。
  進軍途中,純友為準備決戰前的補給而暫時停下艦隊,決定在信太森林紮下臨時戰營過一晚。
  道滿和純友就這麼在信太森林的小丘上對飲美酒,等待天明。
  其他人也在戰營周邊飲酒作樂,載歌載舞。
  海盜反過來消滅京城貴族的奇蹟,如今就要實現。
  「明天我們就攻入京城,菅原道真不在京城天上,應該是安倍晴明幫的忙吧。」
  「……道真這樣的怨靈為何會離開京城呢?感覺不太對勁。」
  「是去為平將門助陣吧。多半是晴明賭命說服了他的結果。」
  「是這樣就好了。」
  「道滿,表情不要那麼黯淡,我們毀滅朝廷的夢就要實現了啊。雖然夢想會在完成那一刻褪色,再也不是夢想,感到空虛也是當然,不過我們還是要盡可能地走下去。所謂的生存,就是必須不斷前進啊。」
  「可是我……一想到你會比我先離開這個世界,就好害怕。」
  「道滿,妳要活在當下,不能被過去的咒束縛而活在過去。這些過去就要在明天結束了,把一切都和京城一起放把火燒了吧。到時候……」
  「到時候怎麼樣?」
  「妳就和我一起生活吧。活在現在的時間裡,不要想千年後的事。」
  道滿聽了,雙眼泛淚地點點頭。
  但道滿和純友的命運,卻在兩人心靈結合的瞬間急轉直下。
  道滿送往坂東的八咫鴉,回到了信太森林。
  向她傳達平將門的死訊。
  一開始,道滿和純友還不敢相信八咫鴉所說的話。
  據八咫鴉陳述——
  被完全逼入絕境的朝廷暗中給予武藝精湛,綽號「滅蚣英雄」的坂東武者——俵藤太,用藤原姓氏及貴族身分等前所未聞的賞賜為交換,要他背叛並刺殺平將門。
  坂東所有人都知道,將門有副仁骨俠心,不懷疑他人。
  而俵藤太是個以狩獵蜈蚣妖,也就是專門擊退不從之徒的「妖怪殺手」。
  對於成為不從之徒王國君主的將門,原本應該是敵人。
  但將門卻相信俵藤太改變心意,決定向新皇效力的理由而落入圈套,被俵藤太射出的箭擊穿太陽穴,死得毫無價值。
  俵藤太還在將門死後割下她的首級,快馬加鞭地送往京城。
  將門的坂東王國就這麼在一夕之間,浮沫似的幻滅了。
  「怎麼會?區區一個殺蜈蚣的,怎麼殺得了將門?」
  將門至今不知受過敵人多少次欺騙而陷入困境,但全都靠她超人般的武藝殺出一片天,且越戰越勇。
  這樣的將門現在還平定了坂東八州,接受菅原道真的命令建立新國,不可能就這樣突然死去。
  「我的預感成真了。」道滿發著抖說。
  「那菅原道真呢,他沒幫忙嗎?」
  對此,八咫鴉也不勝唏噓。
  看樣子,降臨坂東的菅原道真並沒有解救遭到陷害的將門。
  八咫鴉也不知道原因。
  「這樣的死法一定會讓將門成為怨靈。先有菅原道真,現在又有了將門。如果我沒有慫恿將門,她也不會——」
  「道滿,妳先別慌,我一定會在討伐將門的軍隊返京之前先消滅京城。還沒完,還有我純友呢。」
  儘管純友也受到難以言喻的打擊,他仍咬緊牙關,摟住道滿發抖的雙肩。
  「別難過,我們不是都還活得好好的嗎?要繼續前進啊。就算將門只剩一顆頭,也一定會保佑我們。」
  或許是想讓啜泣的道滿一個人靜一靜吧。
  純友離開戰營,到陰暗的信太森林散步。
  不久,他在神木底下遇見了——
  一個擁有狐耳的女性靈體。
  那女人自稱——「葛葉」。

  純友突然終止對京城的總攻擊,並命令艦隊撤出淀川,是在遇見葛葉的靈體後幾刻鐘的事。
  海盜們不禁對此議論紛紛。
  「聽說平將門死了耶。」
  「老大是因為這樣才放棄進攻京城的嗎?」
  「可是,現在打過去也沒問題吧?」
  「就是啊,京城根本沒人防守。」
  「老大是突然戰意消沉嗎?真不像他。」
  「我打聽到將門是怎麼輸的了。好像是朝廷派出整團的叡山和尚和陰陽師,把她給咒殺了。」
  「朝廷還因為叡山離坂東太遙遠,所以在坂東的成田山臨時建了寺院,專門用來降伏將門呢。」
  「所以成田山那個奏效了嗎?」
  「大概是吧。」
  「我想差不多就是這樣。」
  「除非對手是非人之力,否則將門是不會輸的。」
  「不過,我們老大不是有蘆屋道滿嗎?」
  「是啊,叡山和陰陽師哪比得上她。」
  「那我們又為什麼要撤退啊?」
  道滿也基於同樣理由反對撤退,但純友見到葛葉後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又變回一個處世淡然的少年。
  在瀨戶內海上,純友喃喃地說:
  「我們去九州吧。」
  「九州?你想遠離京城嗎?」
  「我要攻擊朝廷在九州的據點——太宰府。」
  「為什麼要攻擊太宰府?那裡離海很遙遠,上了陸地的海盜等於自廢武功,會成為致命傷啊。」
  「……菅原道真的遺骸埋在太宰府,我要把他燒成灰,回歸塵土。」
  「你說什麼?你到底是怎麼了,純友?」
  「道滿,朝廷那邊不懂妳的陰陽術,弄錯了一件事。他們害怕菅原道真,所以小心地保護他的遺骸,可是那樣卻造成了反效果。只要將他深藏無窮怨念的遺骸回歸塵土,屆時他自然會成為御靈,不是嗎?」
  「話……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你為什麼……」
  「這是我最後的工作。」
  「讓菅原道真成為御靈?為什麼?做了那種事,菅原道真就非得被封在神社中,永遠受苦不可啊?你怎麼會改變心意?為什麼事到如今,突然要讓朝廷繼續留存下去?」
  「即使將門死了,不是還有你在嗎?為什麼要放棄這一切?」道滿如此再三逼問純友。
  但純友卻只是回答:
  「……我還不能告訴現在的妳。」
  並露出乾枯的微笑。
  「道滿,我絕對不會背叛妳。總有一天,我會告訴妳實情。」
  「我不是懷疑你,只是想知道為什麼而已!你到底在信太森林見到什麼了?」
  「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可是道滿,我不想連妳心裡的復仇之火也一起奪走,現在的我沒有那種勇氣。我只不過是個孩子罷了。」純友掩面說道。
  將門驟死和純友的劇變——簡直是連夜惡夢,讓道滿心中一團混亂。
  純友彷彿生命力枯竭,一夜之間蒼老許多的模樣,更是讓她不忍卒睹。

  純友麾下的眾海盜們,就這麼懵懵懂懂地向太宰府發動攻擊。
  太宰府的守備相當薄弱。
  海盜艦隊一口氣占領了博多港、攻上陸地,突襲太宰府。
  純友命令海盜們搜出菅原道真的遺骸,並莊重地將之火化。
  時間在如此莫名其妙的行動中快速流逝,進攻太宰府的純友海盜團反而遭到朝廷艦隊封鎖海岸線,孤立在不利的陸地上。
  在這裡,純友也早早就放棄抗戰。
  「兄弟們,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全都是我的錯。藤原純友的海盜團就此解散,到了海上就沒有國境之分,要逃去哪裡都行,快走吧。」
  「老大,怎麼能這麼說!」
  「我們要追隨您一輩子啊!」
  「您不想在海上建立海盜王國了嗎!」
  「對不起。現在別的地方有另一件事等著我去完成。不過,那不是你們應該跟來的世界。」
  儘管痛哭流涕,海盜們還是殺出一條血路,突破朝廷包圍逃往海上。
  而純友自己雖已經放棄求生,但仍在道滿的幫助下,狼狽地逃到了伊予的小島。
  然而即使是道滿,也無法帶著純友毫髮無傷地逃脫朝廷包圍。
  純友在途中中箭,受了重傷。
  海盜團已經完全潰散,純友身邊只剩下道滿一個。
  純友和道滿,躲進了一個陰暗海蝕洞。
  在這個小島洞窟裡,瀕死的純友說出了讓道滿更加困惑的話。
  「我沒有多少時間了。進攻太宰府,是我身為人的最後一件任務。死了以後,我希望能跟將門一起當陰陽師的式神。妳願意把我當式神使喚嗎,道滿?」
  「我不要!你要為了毀滅朝廷繼續活下去才對啊!」道滿哭喊著說。
  「我不想為了毀滅朝廷而活。道滿,我要成為式神,保護朝……不對,是保護這個國家的百姓。」
  「純友?我絕對不當朝廷的走狗!我的族人是受到他們怎樣的打壓而毀滅的……你應該最清楚才對啊!」
  「……也對……那就沒辦法了,我就當晴明的式神吧。」
  「妳就出來吧,安倍晴明。」純友痛苦地呻吟著說。
  「晴明?妳怎麼會在這裡?」
  道滿再次受到難以言喻的衝擊。
  「這片大地就快撐不下去了。身為一名陰陽師,我非得將那個菅原道真封為御靈不可。道滿妳雖然擁有能夠降伏菅公的術,但我想妳一定不肯幫我……所以我,需要無比強力的式神來幫助我。」
  在洞窟裡悄然現身的晴明,懷裡擁著平將門的首級。

  「死去的將門,已經發誓要成為我的式神『前鬼』了。」

  晴明說的話,道滿一個字也聽不懂。

  「式神通常都是成對的吧,晴明?」

  「對,純友。式神都是成對結契,否則陰陽師無法控制式神。此外,兩者還必須有一定程度的關連。」

  「那就讓我和將門一起成為妳的式神吧。和前鬼成對的式神,記得是叫作『後鬼』是吧?」

  道滿也無法理解純友說的話。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丟下我,純友?」
  「……因為我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祕密。那天在信太森林,葛葉姬告訴我的。她說這個國家的人民要生存下去,御靈便不可或缺。要創造御靈,就得先有怨靈。一旦沒有御靈,這個國家就會毀滅,無論是人還是不從之徒都無法再活下去,我們非得讓菅原道真成為御靈不可。」
  「那你又為什麼要成為式神呢?需要犧牲御靈和式神才能維持的國家,不犧牲你就延續不下去的人生,我才不稀罕!晴明,妳為什麼——」
  「……我娘親已經回不來了。她把自己所有的氣都獻給大地,永遠……消失不見了……要趕快找到下一個御靈,為大地補充氣才行……」
  「開什麼玩笑啊!」
  「我沒有開玩笑。菅原道真在降臨坂東的途中,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祕密,以及大地之氣即將枯竭。他在京城時,雙眼被憎恨之火給蒙蔽,所以才沒看見這些事實。把自己封在伏見稻荷的我娘親已經耗盡了她的氣,所以菅原道真才不殺俵藤太,刻意讓將門成為怨靈,好讓將門成為陰陽師的式神來降伏菅原道真自己;同時也確保遲早會被淨化而消失的自己,能有下一個怨靈來接續自己的工作。」
  純友不曉得這些是葛葉轉告晴明,還是根據自己的知識推出的事實。
  假如這是由毀滅在即的葛葉親口告訴她,也未免太殘酷了。氣若游絲的純友寧可相信只剩頭顱,被送往京城的平將門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菅原道真變掛的真相。
  「……我差不多該死了。我生來就是個不執著於任何事的男人,如果沒有敗得這麼難看,我也無法成為怨靈。晴明,砍下我的頭,和將門擺在一起吧。立契的時候到了。」
  「如果我能早點發現藤原家隱藏的真相就好了。純友,原諒我。」
  從這一刻開始,平將門和藤原純友就要成為安倍晴明的式神,合力將大怨靈菅原道真封為御靈,為大地供氣——原本應該是這樣。
  然而,有個人阻止了這個應有的未來。
  不是別人,就是蘆屋道滿。
  在這個節骨眼,道滿為了守護純友,不惜拚上自己的生命和所有法術要殺了晴明。
  晴明已經做好準備,繼承保護為了這世界而永遠消失的母親的遺志,並背負道滿的滿腔怨恨。
  陰陽道史上前所未有的兩名頂尖術士,就這麼在除純友外,別無他人的伊予小島洞窟中彼此全力衝突。
  道滿和晴明的肉體都在這瞬間的交鋒,連同整座小島化為煙塵。
  技術和經驗都站了上風的道滿,沒有完全消滅術士能力尚不成熟的晴明,是因為她害怕傷及純友而不禁保護了他的緣故。
  儘管如此,純友還是在燃成灰燼的道滿懷裡喪命了。
  「……對不起,道滿。妳要活在現在,別被我這個咒束縛了。」
  留下這句話後,純友就此斷氣。
  道滿即使肉體燃盡只剩靈魂,也依然嘶聲咆哮。

  「安倍晴明,我絕不放過妳!絕不——!」

  就算要花上千年歲月,要在業火中灰飛煙滅多少次,我也絕對要毀了這個國家!道滿的靈魂不斷如此狂吼。

  ☆

  道滿對自己過去的自白,就在這裡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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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話 御法
  道滿說完她的故事時,眾人所聚集的宅院也已經被大火包圍。
  冷泉院知道藤原家隱瞞的真相後呆若木雞,好不容易才問:
  「是為了拯救這個大地之氣即將枯竭,逐步邁向死亡的這個國家,才不得不把菅公封為御靈嗎?當年討伐將門也是為此嗎?這就是藤原家隱藏的祕密?」
  「父親大人,人們不需要這種充滿欺瞞的朝廷。假如人們知道大地之氣即將枯竭,或許會弄得天下大亂,朝廷會被造反的人民推翻;可是就算如此,所有生命也不會真的和大地一起死滅。如果無論如何都需要御靈,站在權力頂點的藤原家就應該自薦才對,就像純友那樣——或者,由那些甘於成為藤原家的裝飾品、一直保持沉默的皇室成員來擔任——」
  「朱雀帝,難道你……」
  「萬一這場造反大戲以失敗收場,藤原家和朝廷得以存續,朕就要親自成為詛咒這日出之地的大怨靈,讓人封為御靈。」
  朱雀帝的年輕光芒,在冷泉院眼中異常地耀眼。
  多麼不受拘束。
  多麼純真。
  但是,冷泉院仍有不明白的地方。
  「純友在革命途中知道了藤原家隱瞞的祕密,最後選擇為救世而死,成為晴明的式神。因為他明白除了將菅公封為御靈之外,沒有其他的救世、救民之道。可是蘆屋道滿妳卻阻止了這一切。到頭來,將門和純友都無法成為晴明的式神,菅公仍舊是仇恨朝廷的怨靈,沒錯吧?」
  道滿默默頷首。
  「那麼,菅公後來是怎麼成為御靈呢?將門和純友又是怎麼被封在伏見稻荷?」
  「是空蟬封的。大地之氣的枯竭,喚醒了沉睡在高野山洞窟底的空蟬。後來她幫助晴明將菅公封在北野天滿宮——再奪去將門和純友的真名,強行將他們封入沉睡。」
  「空蟬?她又是什麼人?」
  「她是精通真言密教的稀世天才術士——弘法大師空海。她預知未來大地之氣枯竭後會有一場浩劫,也預知到陰陽師安倍晴明會出面解救這場浩劫。但儘管空海是稀世天才,總歸還是個人,肉體會有死滅的一天。無論對仙術如何精通,也學不了我和晴明那樣能讓腐朽的肉體再生的術。所以她為了即使死後也能在未來幫助晴明,就將自己活埋在高野山地底下。由於脫離名叫空海的軀殼,只以魂魄活動,所以自稱『空蟬』。」
  「喔喔,是弘法大師啊。」
  「原來弘法大師因為護國心切而依然活在高野山上的傳說是真的。」冷泉院驚歎道。
  「可是空蟬也在那時耗盡靈力,進入長眠,現在真的就只是一副空殼。日前出現在伏見稻荷,和光源氏並肩作戰時的空蟬,只是過去弘法大師空海的殘影。目前——雖然純友在須磨遭到降伏,可是將門卻得到擁有空屬性的最強召引,成為了完全體,現在誰也阻止不了將門了。勝負已定。」

  『沒錯,現在無論任何人都不可能降伏化為怨靈的我。逼我化為怨靈的無能朝挺——已經沒有任何保護的價值。道滿贏得了這場戰爭的勝利。朝廷啊,準備受死吧!』
  平將門到來了。
  以阿修羅般的恐怖形象,降臨在燒毀的皇宮殘跡中。
  巨大的身軀,完全不是生前的將門可以比擬。
  手上抓著昏厥的紫。
  道滿見到紫的可憐模樣,忍不住閉上眼睛。
  「豈有此理!竟然抓了這麼可愛的女孩當人質,就算是同性也不可饒恕啊,將門!別管那些僧兵了,快去救紫姑娘!」
  藤原中將率領武士團包圍巨人將門後——
  「喔喔喔喔喔?陛下,恕臣無禮,臣非得先救紫姑娘不可啊!將門,妳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良源臉色大變,瞬時倒戈。
  「紫……紫姑娘啊啊啊啊啊!我馬上來救妳!」
  良源所率領的僧兵團也一齊攻向將門。
  「這……這傢伙的鬥氣是怎麼回事?」朱雀帝不敢相信地說。只是儘管良源狂熱的蘿莉魂覺醒大爆發,也依然不是將門的對手。
  將門全身釋放的邪氣,將僧兵和武士團都一個個吹到空中。
  冷泉院救助藤壺離開陷入大火的宅院,逃上大路之餘,開口說:「應該要釋放封在北野的菅公御靈。即使菅公憎恨朝廷和藤原家,現在國家人民都面臨存亡危機,一定會為了眾生抵擋將門。」試圖以此力挽狂瀾。
  但天上隨後傳來將門的笑聲。
  『你們再也見不到菅公了。』
  「什麼?」
  『還不懂嗎?不用你們求,菅公早就用上他所有靈力阻擋我進入京城,我便在空中和菅公展開死鬥——現在,菅公的氣已經與我融合。能將怨靈的氣吸收到體內的我,無疑是本朝最強的惡鬼啊。』
  「所以成為御靈,延續這國家大地命脈的菅公……被妳給吞了嗎?」
  『沒錯,他已和我化為一體,從原本該被封在北野持續千年的孤獨,和充滿怨恨的苦惱中解脫了。我這麼做,等於是救了他。』
  「怎麼可能!妳把菅公的所有力量都占為己有了……不可能!」
  『這不是靠我自己的力量。原本吸收強大的菅公會讓我同時由內崩毀,但得到空屬性召引的我所向無敵。是這女孩淨化了菅公的魂魄,才讓我能順利吸收。』
  忽然間,一陣天搖地動。
  大地劇烈搖撼。
  林立於京城市街的建築物全都因此崩塌。
  用來守護京城的叡山佛寺和北野神社也深陷火海。
  「朱雀帝!所有的生命都會因此死絕啊!」
  「父親大人,生命沒有那麼脆弱,一定會從這場破壞中重新站起。絕大部分的財富聚集到這京城來,是造成身分差距無法縮短的元凶。我一定要藉這個機會,創造一個沒有不從之徒、妖怪或御靈,所有人一律平等,都能活得像個人的世界。」
  「你是說讓每個人都在逐漸毀滅的世界裡,像老鼠一樣惶恐度日,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也比現在的世界來得好嗎!」
  「人只有在失去一切以後才能導正世道啊,父親大人!」
  「那是一種傲慢。這不是你能夠專斷獨行的事,朱雀帝!」
  京城街上滿是倉皇奔逃的人,但地震大得讓他們連走都走不穩。
  「如果救不了紫姑娘,我就沒臉見源氏公子,可是區區人類無論聚集多少力量,也打不贏將門這大怨靈啊!」
  由藤原中將率領的武士團,光是保護逃出塌屋的左右大臣一家和藤壺等人,就無暇他顧了。
  「而且連良源都死在瓦礫堆裡了……」
  「……唔喔喔喔喔喔喔!紫姑娘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哦?不只是復活,還自己爬出來啦?而且全身發黑,一副惡鬼的樣子,他到底是哪來這種力量?」
  「唔喔喔喔喔,在救回紫姑娘以前,我絕對不會死!可惡,安倍晴明和光源氏都在做什麼啊啊啊啊!說不定能成為我妹妹……不對,說不定能成為我母親的紫姑娘危在旦夕了啊啊啊啊啊!」
  全身化為黑色的良源頭上長出尖角,嘴裡生出獠牙。
  「就算要讓我的靈魂墮入冥府魔道,我也一定要救回紫姑娘!」
  「我懂了。這就是更勝於菅公怨念的邪念之力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在劇烈搖晃的大地上,化為惡鬼的良源釋放他在叡山積蓄的所有法力對戰將門,加速了京城的崩壞。
  「連良源都變成惡鬼啦!」「而且動機不純,會不會比將門更難搞啊?」這讓逃難的京城居民更是害怕不已。
  「糟糕。良源那傢伙只想救回紫姑娘,完全不管京城和我們的死活啊!」注意到這點的藤原中將也如此大喊。
  「晴明!快點來啊!」
  「晴明還沒來的樣子,就讓我賀茂保憲替她上陣吧!」
  不怎麼喜歡降伏怨靈這樣粗活的賀茂保憲來到藤原中將身邊,對良源額頭擲出一張護符。
  「……啊?我剛剛是怎麼了?」
  「良源,不可以因為對紫的愛爆發了就發瘋啊。你從空中,我從腳下,我們一起從上下同時攻擊將門。」
  「上下同時嗎?」
  「那龐大的邪氣在將門身邊形成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刀槍對她無效,所以我們要從上下同時削減包圍她全身的邪氣。她的邪氣一次應該只能集中於一個地方,只要我們同時分頭攻擊,一定能突破其中一處。」
  「知道了!現在不能計較密教和陰陽道的恩怨,若救不回美麗的紫姑娘,這個世界就是黑白的啊啊啊啊!我一定要滅了將門!」
  「……唉,這種事原本是晴明的工作呢。藤原中將,一旦我們打破邪氣障壁,拜託你立刻帶武士團集中攻擊,我走了!」
  「嗯,包在我身上。」
  在良源因賀茂保憲的緊急參戰而恢復神智後,總算讓人看見了就算強如將門,也可能因為護身邪氣遭到清除而被逼退的希望。
  「有效了,邪氣障壁有越來越薄的感覺!呼哈哈哈哈,紫姑娘!我來救妳啦!」
  「一個血肉之軀的人只因為對幼女的執著就活生生變成惡鬼——良源,提醒我絕對不要和你為敵。」
  「這就是……這就是我在叡山上日夜壓抑悶燒的邪念而開花結果的法力啊!對幼女的不求回報之愛!可以……超乎人類想像啊啊啊啊啊!」
  「什麼跟什麼,太噁心了吧。」
  「喔喔,良源突破將門頭上那片看不見的障壁了!」
  然而——
  在良源和賀茂保憲死命猛攻,以為好不容易在邪氣障壁上開出一個洞的瞬間。
  被將門抱在懷裡的紫睜開了雙眼。
  並細聲低語道:

  『……誰也不能近來這道牆裡面。』

  就在紫這麼說的同時——
  「不會吧,我們拚命削減的邪氣……一下子就補回來了?」
  逼到將門身邊的賀茂保憲和良源,又被恢復的邪氣給彈了回去。
  「那孩子和源氏公子同樣是空屬性的式神。源氏公子擁有吸收邪氣的力量,這孩子則是擁有甚至能能將菅公怨念化為無害的強大淨化力吧?既然如此,她為什麼能恢復將門的邪氣?」
  「也許是淨化怨念的能力反過來,就變成能增加邪氣的能力吧。」
  藤原中將的推測似乎就是正確答案。
  「沒錯……我也不想這樣利用她……可是為時已晚。紫小妹妹心中的黑暗,已經和將門的靈魂相互呼應了。」
  「將門的邪氣,能在空屬性召引的力量下無限增幅,你們再也沒有人能夠接近將門,一切都結束了。」
  蘆屋道滿和朱雀帝走向將門腳邊。
  但即使是他們兩人,也無法跨越布在將門身邊的邪氣結界。
  「妳是說紫姑娘的心已經被將門擄走了嗎——?可惡的將門,就算都是女人,我也不許妳這麼做喔喔喔喔喔!」
  良源激動得怒髮衝冠,再三向將門進攻,但將門抱著的紫每次都只是說聲:「不要過來。」更加增幅將門的邪氣。
  「啊啊啊,紫姑娘啊啊啊!妳心裡到底是懷抱著多大的黑暗啊——?如果心裡有煩惱,可以儘管向我良源傾訴啊!」
  「住手啊,良源。你每次攻擊都只是讓將門的邪氣變得更多,現在的她是誰也接近不了的,特別是你這種怪人,靠近只會造成反效果!」
  「妳說什麼?絕望啊!我要棄世出家!糟糕,我已經出家了!這世上沒地方可以讓我逃避啦!」
  「拜託你冷靜點好嗎?」
  依然劇烈搖撼的大地上,被刀折箭盡的殘敗武士團保護著的冷泉院掩面說:
  「能夠無限增幅邪氣的力量啊……真的是等同無敵,而且可以依靠的菅公也和將門融為一體……既然失去了御靈,無論將門破不破壞,這國家都要毀滅了。」
  「咱家的呼喚也毫無作用。主……主人啊~」
  拚命追隨主人飛來的貓魄飄在藤壺頭上對紫喊話,可是包覆在將門邪氣屏障之內的紫完全聽不見。
  在這絕望的浩劫中——
  一直滿懷期待,望著天空的藤壺突然指向上空說:

  「各位快看天上,源氏公子飛回來了!」

  光還活著。
  他和晴明手牽著手,往將門頭頂直線下降。
  搭載葵、六條和明石父女的牛車也向將門腳下直衝而去。
  「這是怎樣,為什麼紫會棄明投暗啊?」
  「別說了,儘管用破魔弓射結界吧~我們要在地上掩護源氏公子喔~」
  「……為什麼我要把血分給光源氏呢。啊啊啊,一想到我的血現在就在那個男人的身體裡流著,我就……下流,下流死了!」
  「明石啊,我那個妳會和源氏公子生下救世主的夢,就現在看來,應該是我誤會了。妳不是和源氏公子生下孩子,而是把自己的血分給他,讓他自己成為救世主啊。」
  「你說什麼?那我這些年的男裝不是白穿了嗎?你這個臭老爸!」
  「別急啊,兒子。就是因為妳穿男裝守住了處子之血,才能救回瀕死的源氏公子啊!如果妳不再純潔,源氏公子早就被妳的血汙染而死。慢著,別把章魚腳叫出來!」
  「這跟處不處子,人不人妻沒關係吧!你去死啦!」
  「……源氏公子和我家兒子明石……人和人的邂逅,是不是真的創造出了救世主呢……人類的力量是如此薄弱,真的能淨化那擁有壓倒性力量的怨靈嗎……」
  入道忽然板起臉,祈禱奇蹟出現似的注視著光。明石注意到父親的變化,不禁停下打他的手。
  「老爸……」
  「光,我要放手囉,只有你能夠救紫。」
  晴明就此送出了光。
  光什麼也沒說,直線落向將門頭上。
  就在這一刻——接受了晴明和明石兩名陰陽師之血,與「這世界」完全調和的光體內發生了某種變化。
  光取回了失落的記憶——應該永遠封鎖的記憶。
  有關一段無論發生任何事,都應該當作不曾存在的過去。
  一道不該結下的咒。
  光察覺到,紫也在被將門抓走時恢復了同樣的記憶,才會與將門的怨念共鳴,無限增幅她的邪氣。
  「將門原本沒有毀滅這國家的怨念。她在遭到設計而成為怨靈時就知道了菅公的真正用意,決定成為晴明的式神拯救世界,但最後卻失敗了——結果,淤積在將門魂魄某個角落的邪氣就從那一刻開始慢慢膨脹。不知不覺間,邪氣膨脹到取代將門本身的意識,現在還侵蝕到被將門抓在手上的紫身上;並因為紫的力量更加膨脹,將門自己也無法控制邪氣和怨念了!」
  將門的邪氣,解放了封印在紫心底深處的小小陰影,使它膨脹不止。
  此刻,明確想起自己的所有過去和所有咒的光,能以心眼看清這怨靈肆虐的平安京,看清這個世界的真正面貌。
  無論是晴明、道滿、朱雀帝,隱瞞這片大地的氣即將乾涸的藤原左大臣,還是最強言靈師六條都不知道的這世界的祕密,正清楚呈現在光的眼前。
  只是,紫現在陷入了與將門的邪氣共鳴而造成怨念無限膨脹的惡性循環,當務之急是把她帶回來。
  「我一定會找到紫,把她帶回家。我已經答應她了。」
  『不要靠近我!』
  狂怒的將門不斷朝光放出赤紅燃燒的邪氣彈。
  光向前伸出掌心,將攻擊全部擋下。
  無論將門放出多少怨念,全都被光吸進手裡,消失無蹤。
  「我沒辦法像紫那樣淨化或消除怨念,但可以把它們轉移到另一個地方。」
  光伸出手指,接觸布展在將門頭上的邪氣障壁。
  並就此穿過障壁,直逼將門。
  正確而言,是飛向被將門抱在懷裡的紫。
  距離越近,將門釋放的邪氣壓也越強。
  全身血管彷彿都要脹裂。
  紫和將門製造的淤黑邪氣無止境地增幅——
  超越光的掌心所能吸收的速度——
  簡直是一場極為絕望、魯莽的戰鬥。
  儘管如此,晴明、葵和良源幾個仍然盡自己一切力量支援著光。
  「啊啊,難道他就是住吉明神嗎?不,為了拯救世界而不惜犧牲自己的人,或許都能稱作神呢。」明石入道不禁伏地膜拜。
  「……小光,不要過來。」
  動也不動的紫,如人偶般面無表情地開口說:
  「我已經決定不讓任何人接近我的世界了。」




  全身皮膚滲出血水的光,對紫微笑著回答:
  「這怎麼行,我不是答應過妳了嗎?」
  「你答應的事已經不算數了。不要過來!小光,你會死的!」
  「我不怕,我知道妳絕對不會殺我。」
  「我連自己都控制不了啊!」
  光伸出的指尖,觸碰到了紫的馬尾末梢。
  兩人的記憶瞬時交錯。

  紫在山上遇難,被光救回之後——
  港未來的高層公寓中,緊接著發生了一件事。
  光的親戚來到朝日奈家中,和紫的母親桐子開了場緊急會議。
  被趕出門的紫只好來到隔壁光的家打發時間。
  「他們到底要開什麼會啊,小光?」
  「不知道。大概只是我們家親戚一起過來,和桐子阿姨聊聊天吧?」
  「大概吧,畢竟他們之前只有寒暄兩句而已嘛。我們就看看海,等他們聊完吧~」
  「也好。」
  於是兩人來到陽台上。
  這高層公寓的陽台,擁有可以一眼望盡橫濱灣的別緻景觀。
  南邊有山下公園、橫濱海洋塔、山手丘。
  東邊海上有橫濱海灣大橋。
  像今天風這麼強的日子,本來並不適合灣岸邊高層公寓的居民上陽台看海。
  而且還下著大雨,視線糟糕透頂。
  烏雲密布的海和天晴時截然不同,感覺有些可怖。
  可是喜歡冒險的紫卻任憑兩條馬尾在風中飛舞,還開心地說:「風這麼強,有夠刺激的!」
  「之前才剛遇難而已,怎麼還學不乖啊?」光不禁無奈嘆息。
  這時,一個不幸的巧合發生了。
  在隔壁朝日奈家開會的桐子和光的親戚也因為「那孩子的好奇心實在特別旺盛呢。」「說不定會貼著牆壁偷聽我們說話。」因而來到吹著危險強風的陽台上談話。
  他們的對話,就這麼穿過陽台薄薄的隔板,傳進了光和紫的耳裡。

  『我是看了這次紫失蹤的報導,才知道妳搬來這裡。』
  『桐子小姐,妳不是跟我們約好,再也不會接近水原家嗎?』
  『……真的很對不起,可是……』
  『妳是因為不忍心看小光父母雙亡,才搬到他住的公寓照顧他的吧?』
  『畢竟小光是妳所生,會擔心他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不管怎麼說,妳和我們水原家協議的時候,就已經答應我們,再也不會見他了。』
  『……我是認為,那孩子需要有個人在身邊扶持著他……只要不讓他知道我是他的親生母親,應該就沒問題了……就只是這樣而已。』
  『或許妳說得沒錯,不過我們水原家是平將門公的後代,在橫濱是顯赫的望族。本家繼承人水原光其實是私生子這種事,是絕對不能曝光的大醜聞。』
  『別說成這樣嘛。你看,小光他都不理我們這些親戚,可是和桐子小姐特別親近呢。』
  『看到他和紫感情不錯,我也很慶幸。再怎麼說,他們都是同個媽生的親兄妹。』
  『即使他們兩個不知道真相,也會自然玩在一塊兒吧。』
  『兄妹就是兄妹啊。』
  『總而言之,請妳千萬別把事實洩漏出去。』
  『假如被他發現,就得請妳們母女直接離開橫濱了。』
  『如果我們有心,要把你們趕到國外去也不是問題。』
  『到時候,妳和紫就真的再也見不到小光了,知道嗎?』
  『……我就算死也絕對不會告訴他。我發誓。』

  ☆

  封印了不該記得的記憶的,是光還是紫呢?
  使這不得不忘卻的咒從世上消失的,憑的是光的力量,還是紫呢?
  此刻,光已將紫的馬尾抓在手裡。
  邪氣障壁遭到突破的將門,意識和抱在懷裡的紫彼此相連。
  所以將門只是挺立在大地上,動也不動。
  這是因為,紫那天原本該在陽台上爆發的情感,連悲嘆也不被允許,因而壓抑了好幾年的思緒,全在這一刻潰堤的緣故。
  「小光,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從來就沒認識過你。」
  我們的初戀,就在那短短一天之內完全破滅了——光心想。
  在結下紫無論人在何時何地都會帶她回家的咒的那天,我費了很多力氣才明白,自己永遠不能那麼做。
  就連穿過了將門的邪氣障壁,碰到了紫的頭髮,我也不能擁抱她、帶她回家。
  (我一直不曉得自己是什麼人,應該何去何從;一直害怕某種看不見的東西,覺得自己很空虛,不停想找個東西填滿我心中的洞。可是我,其實不應該找到答案。)
  一時間,光不知該對紫說些什麼。
  「我來接妳了。我不是和妳約好了嗎?」
  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話。
  「可是媽媽和人家約好的事,已經被破壞掉了。我們再也不能見面,要永遠分開了啊,小光。」
  我們對早在那天就結束的初戀視而不見,裝作還沒結束一樣欺騙自己的心,最後造成了這種局面——光心想。
  當時,我們本來應該相擁大哭。
  尤其是紫——
  可是一旦發出聲音,就會讓桐子阿姨他們知道我們聽見了他們的祕密。
  所以——
  除了把意外知道的咒裝作從來不知道以外,沒有其他辦法。
  唯有忽視一途可走。
  即使一切都結束,也只能若無其事地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繼續過日子。
  不是紫欺騙我,也不是我欺騙紫,我們是要對方欺騙自己,沒有別的選擇。
  但現在,都結束了。
  我們不得不回到現實。
  不能再繼續欺騙彼此。
  「那種約定就不用守了,我會永遠和妳在一起。」
  光抱住紫的頭,將她擁入懷裡。
  然而紫卻面無表情,冰冷得驚人。她呢喃說:
  「……是當我的哥哥吧。可是我想要的,不是哥哥……」
  將門也呼應紫這句話似的高聲咆哮,釋放更龐大的邪氣。
  大地震動得更為劇烈。
  讓所有人就算想站也站不住。

  「要毀滅了,平安京要毀滅了。可是,這不是朕想要的結局,這樣就連一點重生的希望也沒有,只剩下喪失和絕望而已。這下真的……一切的一切都要毀滅了。」
  就連受到道滿結界保護的朱雀帝,也臉色蒼白地顫抖著。
  「朕好像知道藤原純友為何會臨時放棄打倒朝廷的野心了。道滿,有辦法把那個女孩從將門手裡救出來嗎?」
  「……紫小妹妹……」
  道滿對於將紫牽扯進來,一直相當懊悔。
  但她同時也明白,紫的靈魂必定會受到將門等不從之徒的怨念所牽引,造成這無可避免的結果。
  「現在能救紫小妹妹的只有光源氏了,只是——」
  只是,無論光源氏再怎麼想救她也不會成功。他越是拚命救紫,就越是會加深她的絕望。
  道滿將這句話忍了下來。
  因為她發現,一說出口,這句話就會成為言靈。
  「道滿,拜託妳了。朕不想讓那個女孩背負毀滅京城的罪業,那本來是朕該負的責任啊。」
  「無論我、晴明和明石用了怎樣的法術或式神,都接近不了現在的將門和紫小妹妹。除了光源氏,誰也突破不了那道邪氣障壁。」
  「為什麼源氏可以?」
  (不只是因為他有吸收邪氣的式神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和紫小妹妹共有同樣的黑暗。可是,光源氏越是想救那孩子脫離那片黑暗,越是把那孩子放在心上,越是會造成反效果。而我們人在障壁之外,無論用什麼法術都會被那巨大邪氣擋下,實在愛莫能助啊……)
  不,還有一個辦法——道滿忽然靈機一動。
  沒錯。
  自己為何不說「已經沒希望了」,為何一直放在心裡猶豫呢?
  因為話語會成為言靈。
  會成為咒。
  換言之——
  「言靈、聲音的力量,應該能穿過那道邪氣障壁,傳進紫小妹妹的耳裡!」
  道滿如此呼喊的同時,晴明也發現了這點。
  「對了。如果是老練的言靈師,應該能幫上光的忙!」

  「嗯嗯,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就是輪到我出場了吧~」
  六條撥開被絕望打垮的人們,衝向將門腳下。
  「她……她怎麼還是像沒事一樣啊?六條小姐真是厲害。」
  人們見狀紛紛驚歎。
  「因為我總是處在絕望之中,現在根本不會受到更大的打擊啊~唔呵呵~」
  「而且啊,目睹這場兄妹悲戀以後,各種妄想故事猛烈如漩渦般翻騰,在我腦袋裡不斷爆炸呢。」六條彷彿「很感謝」似的微笑了起來。
  同時取出筆墨,在空白的簿面上寫下文字。
  「題名為:《源氏物語.紫兒》。」
  源氏物語——那是一部由六條的狂熱信念所執筆,在她腦內不斷迸發火花,充滿妄想的戀愛小說。
  男主角是實際存在的水原光,也就是光源氏。
  當然,故事主角在六條的主觀意識影響下,變成了比本人強猛5000%的超絕酷帥貴公子。
  光源氏身邊還有嘮叨的妻子葵,以及加上了「才色太過兼備而沒有男人敢追求」等心酸妄想作弊設定而寫成的六條自己等角色粉墨登場。眾人為爭奪源氏而展開了一場現充大戰,情節美好到只要是知道六條實際現況(歡樂單身繭居中)的人讀了這本書,都會為她一掬同情的眼淚。
  不知為何,安倍晴明不只沒被寫成陪襯六條的綠葉,甚至沒出現在故事中;也許只是寫到她將光當式神使喚,就讓六條氣得要變成惡鬼,所以根本寫不下去吧。
  附帶一提,書中光源氏和藤原中將的關係之曖昧,多半就是六條變成單身家裡腐的證據。
  「嗚嗚,好可憐啊。至少在我的故事裡,就讓這對在現實中註定無法結合的兄妹成為鶼鰈情深的夫妻吧——」
  六條為紫的悲戀噙著淚水,寫起了她的故事。
  故事是從疲於現實,積憂成疾的光源氏邂逅年約十歲的紫開始——

  旁有仕女二人、童女若干,進出戲耍。中有一童年方一十,著白衫披黃衣走至,異于他人,尤甚可愛,後當絕色可期。扇髮搖動,頰既撫赤,立於尼旁。
  「如何,與童兒爭喧乎?」
  尼舉首問,與童面似,蓋為其母。
  「犬君擅放雀子,枉我留之於熏籠。」
  童女狀似甚惜。

  僅是聽見六條說出的言靈,化為黑色惡鬼的良源就潸然淚下,跪在地上哭叫:「『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多麼可愛的一句話啊!啊啊……啊啊,我永遠不會忘記與妳的相遇,我的紫姑娘啊啊啊啊啊!」並恢復成人形。
  另一方面,貓魄則是悲呼:「為什麼主人的丫鬟叫作犬君啊?咱家可是貓耶!」
  而六條所描寫的光源氏,在第一次見到的年幼的紫臉上,看見了亡母的影子。

  容貌嬌娥,眉端殊朗,童稚高額美髮,姝麗非常。公子不勝陶陶念想成貌姿色,目不暫舍,又覺此子似其傾心追慕之人,遂有此思,不忍淚下。

  「一直強調人家年紀小有多棒多好,根本把光寫成變態了嘛。」晴明雖如此抱怨,六條卻回答:「因為紫的賣點就在這裡嘛~」不接受抗議。
  「啊,對了對了。明石啊,我就乾脆自暴自棄,幫光加一句『明石海邊真的好漂亮,聽說還有很多美少女呢』來幫妳鋪明石篇的伏筆如何?」
  「不用鋪那種東西啦!不准隨便把我寫成光源氏的愛人,小心我詛咒妳!」
  到這一刻,紫被光抱在懷裡的臉上開始出現表情。
  六條訴說的言靈故事,打動了她的心。
  故事在六條邊說邊寫下,現在來到光源氏將遭到父親冷落而不得父愛的紫,強行帶回自宅的場面。
  「等等,六條。妳說光強行誘拐幼女?完全是變態嘛。」
  「雖然在世人眼裡非常變態,不過他們的相遇都是天註定的喔~撇開年齡差距不看,一樣是美麗的純愛呢~」
  「……忍耐,我一定要忍耐。啊,只要把自己當作源氏,我的靈魂反而能得到救贖啊……拜託妳繼續說下去吧!」
  良源讓抗議的晴明啞口無言後,六條繼續朗誦她的故事。
  字字都是言靈。
  現世中無法結合的光和紫,在《源氏物語》的言靈世界中超越了兄妹境界,結為夫妻。
  光源氏闖入紫的住處,企圖強行帶走她。
  不過對方總歸是年約十歲的幼女,所以——

  公子心亂不理,私念曰:「當奈何如?外人聞之,必譏我好色。若已成人,自然謂之識兒女常情,乃合意之舉,闔界皆然。設使父宮來尋,恥甚不可辭矣。」然而棄之必悔,終承夜行。

  即使是六條妄想中的光源氏,也會猶豫地心想:「我這樣是不是很變態啊?如果對幼女下手的事傳出去,世人一定會把我說得很難聽。」
  六條一臉得意地說:「如果不這樣寫,讀者就沒辦法把情緒帶入光源氏了。」但良源只管大叫:「不要說那種偽善的事了,快把她帶走啊!」
  「說得對,愛就是要不惜一切硬搶過來嘛——光源氏如此喃喃自語以後,就馬上動身把紫抱回家了~」

  少君熟寐不覺,抱喚之,遂寤,昏以為父君來迎。
  公子順其髮曰:
  「隨吾來,家君命吾以取。」
  聞聲,君驚誤怖懼。
  公子曰:「嗟乎,慚矣。吾與家君無異。」
  抱君便走,大輔少納言皆聞:「何也?」

  光源氏闖進年幼的紫的臥房將她抱起(擺明是犯罪),並華麗地無視紫的奶媽少納言等旁人的驚疑,直接把人抱上自己的牛車。

  少君畏慎,慄然莫知何欲,不敢號哭,曰:
  「吾欲與少納言同寢。」
  其聲誠如幼子。
  公子教之曰:「今後勿復如是。」哀涕而寐。

  「好鬼畜喔~光源氏真是鬼畜呢~被綁架而嚇得發抖的幼女真的好可愛對不對~嘿嘿嘿嘿。」
  六條似乎是整個陷入妄想世界,離現世越來越遠了。
  她的筆就這麼在邪思泉湧下,將故事寫成了鐵錚錚的性犯罪日記。
  「等等,紫的眼睛怎麼整個變黑了?根本是反效果嘛。」晴明急忙阻止六條。
  「話說,六條小姐,我這個光公子的正室什麼時候才要出場呢?」
  「啊~他那個愛嫉妒的正室葵啊,其實已經死啦。故事剛開始就被我咒殺囉~」
  「妳妳妳妳說什麼!那種不吉利的開頭,不是早就撤銷了嗎!」
  「我還是把它拿回來用啦。正室不死,紫和源氏公子就無法成親吧?嘿嘿。」
  「妳這臭女人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因為呀~既然故事說什麼都需要紫成為源氏之妻,不讓年紀大的正室下台,根本寫不下去嘛~」
  「我絕對不允許這種故事!這是命令,讓我重新出場!」
  「可以不要一直打擾我嗎?凝聚言靈需要很高的專注力耶。」
  「我看是妄想力吧!」
  「等等啊,葵,現在不要妨礙六條!不妙,紫的黑化就快停不住了……」
  解救這個危機的真正勇者,竟然是——
  「幼女發現自己被男人綁架的恐懼心境描寫得好現實,讓我好心痛啊!讓紫姑娘多笑一笑!再說,光源氏對紫姑娘的誇獎根本就不夠嘛!要這樣,這樣寫才對!」
  良源。
  被怒火壯了膽的良源一把搶過筆,強行在簿子上續寫故事。
  寫下因為紫而得到療癒、救贖的光源氏,稱頌紫的可愛與純真的心情。

  若識謀妒,每有不懌則憂誤,致隙而尤人,自生不測,然今可盡享其樂。縱為女,歲此亦不便同寢共起。得情如斯,豈不快哉。

  這段良源傾訴己意的文字,意思大致上是:「成熟女性愛耍心機,讓人厭煩。不只會逼人滿足她的肉體需求,還會嫉妒其他女人,沒事就和人吵架,簡直煩透了。和我理想中的女性差太多,乾脆丟了算了。相反地,和可愛又稚嫩的紫姑娘玩布娃娃才是我真正的幸福。即使是自己的女兒,過了十歲也不方便沒事同床共枕或摟摟抱抱,她也不會讓我這麼做吧。啊啊,能和紫姑娘這麼特別的純真女孩一起生活的我,實在是太幸福了!我迷惘的靈魂現在終於得救了!」
  前半段以「愛耍心機」、「有夠厭煩」等字眼全盤否定與成熟女性間泥沼般的戀愛,後半段則是以「相反地,惹人憐愛的幼女超棒!」的概念將年幼純真的紫當作菩薩一樣熱切崇拜。
  六條筆下的萬人迷光源氏,是個不惹人反感的稀世花花現充公子,就算嘴巴裂了也不會露骨說出這樣的蘿莉頌,但因為良源擅自寫上的這段敘述,使角色形象大為崩壞。
  良源因為六條彆扭到極致的寫實筆韻,憤而搶過筆自己來寫。使得《源氏物語》從這一刻起,變成了永遠的蘿莉控文學,但這段文字——卻意外地成為將紫的心救出深沉黑暗的一絲光明。

  「……小光……那是……真的嗎?」

  六條撰寫在簿面上的言靈聽在紫的耳裡,彷彿光自己的話一般。
  不論醉心於描寫這寫實得過頭的鬼畜貴公子而失去控制的六條,以及血淚泣訴要以幼女拯救靈魂的良源,他們的文章都讓光看得哭笑不得,但他仍然下意識地回答:「對,說不定真的是這樣。」
  「我的存在,對你是一種救贖?」
  「當然是啊。」光直率地點頭。
  「因為妳及時出現在失去家人的我身邊,我才能繼續活得像個人啊。」
  「……雖然不能當男女朋友,還是得救了嗎?」
  「對呀,因為妳讓我知道,我並不孤單。」
  「儘管當不成戀人,還是能永遠在一起。我們是兄妹,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拆散我們。」光這麼對紫說。
  「任何人?就算水原家派可怕的人來也一樣?」
  「對,我不會讓任何人拆散我們。回倒橫濱以後,我就要公開聲明,表示我、妳和桐子阿姨三個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小光……」
  「如果妳沒帶我走出來,我現在還把自己關在那間公寓裡,所以——」
  「現在換我把妳帶出這個牢籠了。」光摸著紫的頭,堅決地說。
  「我不是跟妳約好了嗎?」

  將門的手,忽然放鬆了。

  光將紫整個抱進懷裡,帶離將門。




  「唔,我好嫉妒啊。不過哥哥摸親妹妹的頭也沒有我說話的餘地,這情況對我來說,反而是個好機會啊!」
  心中燃起野心之火的良源點著頭說。
  「現在嘛,我要開始寫紫被源氏公子夜襲而失去純潔的床戲囉~我的想像力變得越來越奔放了呢~」
  「可惡,那種場面就不用寫了,六條!」
  「就算只是想像也不准玷汙紫姑娘,否則我宰了妳!」
  「隨便把我寫進故事的話,我也要宰了妳!給我把明石篇的伏筆撤掉!」
  「不管怎樣都好,快讓我這個正室復活就對了!」
  可是——
  戰鬥並未就此結束。
  巨大的將門身上仍纏繞著紫所增幅的強大邪氣,佇立於京城中心。
  且怒氣反而增幅得比之前更為巨大。

  『給我聽清楚了。藤原家陰謀陷害我成為朝敵,害我失去了所有家人,還殘忍地姦殺了我那些妹妹——這份憤怒,憑你們是滅不了的!』

  「糟糕,將門的家人幾乎都在坂東內戰時喪生,我們火上加油了。」當晴明注意到時,將門的巨大身軀已經包覆在灼熱的火焰中。

  『晴明,妳現在還想要阻止我嗎?想都別想!空蟬再也不會醒過來,妳就跟京城一起毀滅吧!』

  將門的怨念,在光撫慰紫心靈的同時增幅——源自於想起無可替代的家人,遭到朝廷軍殘殺的怨恨。
  事態更為惡化——一轉眼,將門已經長成陰陽師合力也應付不來的大怨靈。
  「……小光,真的沒有人能阻止她了。將門她……將以前那些含恨而死的不從之徒的怨念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我不只沒辦法淨化,還反而被捲進怨念的漩渦裡……」
  「紫,我不會放棄。只要讓晴明也看看我見到的東西,一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光將掌心按上晴明的掌心說:
  「晴明,我要把我現在看見的景象分給妳看,感應我的心吧!」
  「光,你慢著,不要隨便把心思傳到女生腦袋裡啦!」
  「我沒時間口頭解釋了,全部直接感應吧!」
  「等等啊,小光。你在幹什麼,太下流了吧?不要趁亂用超能力汙染晴明的精神好嗎?」
  「才不是那樣啦!我現在看到的,是這個世界真正的面貌。只要分給晴明看,她一定能找到降伏將門的方法!」
  光調整心念,與晴明契合後,將自己瀕死時「見到」的影像全部傳給她。

  晴明與光意識同步時,能將光的意識視為自己的意識——能以自己的眼,見到光回憶中的畫面。
  安倍晴明和明石。
  擁有空屬性這般卓越能力的式神,更進一步接受了兩名這世界的頂尖陰陽師之血,又因為她們的血而從死亡邊緣返回人間,知覺已經完全超越了人類的極限和想像。
  現在,光眼中所見的景象,是這世界本身真正的構造。
  無論是天空。
  還是綿長的雲朵。
  甚至雄偉的大海。
  在光眼中,都只是以「空」、「雲」、「海」的形式存在,同時還能看見構成它們的「咒」的種種微小要素。
  換言之,能夠從分子、原子層級看清物體——咒的本質。
  那是就連外表特異、繼承仙血,並精熟掌控、操縱世界構造的晴明和道滿都辦不到的事。
  看清構成世界萬物的「咒」的真面目。
  賀茂派系和播磨派系,兩種不同的陰陽道在光體內合而為一,造就了這場奇蹟。
  光所見到的——晴明接受了光的意識而映現在她視網膜上的是「言語」。
  十分微小但極為大量,一如字面所示的無數「言語」複雜糾葛,構成世上萬物——空氣、物質、液體、熱、空氣、生命等一切的咒。
  晴明也親眼清楚看見了自己這個咒是由無數的言語所構成。
  名為真名的咒。
  性質。
  感情。
  記憶。
  過去。
  夢想。
  現在。
  未來。
  怨念。
  嫉妒。
  憤怒。
  特性。
  屬性。
  憎恨。
  愛情。
  希望。
  悲傷。
  絕望。
  快樂。
  痛苦。
  安倍晴明這個咒,就是由這些無數的細小言語,以無法言喻的精妙方式連結成一個獨立的形體,建構出名叫安倍晴明的生命。
  而且那些言語並非固定,每一秒鐘都不停變換,生生滅滅,沒有任何一瞬是不變的。
  「這是什麼?這就是這世界的真面目嗎?」晴明才驚訝地這麼說,構成晴明的言語集合體中,接連出現「驚愕」、「震撼」、「害怕」、「醒悟」、「真相」等新言語。
  「六條之前唸過的那本叫『聖經』的書裡寫了一段話——『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原來這個世界就是——」
  先見到世界本質的光,仍不明白這景象代表著什麼。
  不過精熟陰陽道的晴明,已經直覺性地領略了。
  「『這道太初與神同在。萬物是藉著祂造的;凡被造的,沒有一樣不是藉著祂造的』。六條從西方帶來的聖經上所寫,原來並不是只有言靈師能運用的咒語,而是這世界的真相啊。這個世界就是由所謂言語的咒,由單純的言語構成一切。」
  「妳在說什麼啊?世界是由陰陽兩極所構成的才對啊。」
  蘆屋道滿立刻否認晴明的話。
  「陽是有形的實體,陰是無形的氣和咒。陰陽道的根本就是操控這兩極,然後加以運用——」
  「我知道了,道滿。這整個世界,都是陽的世界所產生的倒影。」
  「妳是說,這個世界是假的嗎?」
  「不是那樣。在這個世界之外,還存在著擁有實體的陽世。充斥在陽世的言靈、咒所產生的倒影,構成了我們現在存在的這個陰世。所謂太初有道,生出這世界的不是有形的實體,而是言語啊。」
  「所以,真名對這世界的生命極為重要,言靈擁有絕大的力量。因此被改名成妖怪的人才會真的變成妖怪。」晴明如此斷言。
  「在光出生的世界,實體——也就是陽,是構成世界的根本,但在這個沒有陽的世界卻是相反;陰、言靈,才是這世界的一切。」
  晴明慢慢走向將門。
  巨大的將門所釋放的邪氣,已對晴明毫無作用。
  如今在晴明眼裡,就連那壓倒性的邪氣也只是「怨」字的集合體。
  「『生命在祂裡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
  「晴明怎麼把我的壓箱寶偷走了~」儘管六條抗議,晴明依然置身於將門不停釋放的澎湃邪氣中,持續唸誦那些話。
  邪氣一接觸到晴明的身體就直接消散。
  形成邪氣的無數「怨」字,沒有一個能夠侵犯晴明。
  全都在蔓及晴明的精神之前,被晴明雙唇所吐出的「光」字彈開。
  「『光照在黑暗裡,黑暗卻不接受光』。」
  晴明輕聲詠出言語,一步又一步地走近將門。
  這時,將門對晴明問道:
  『安倍晴明啊,我問妳,難道這世界的一切只是虛像?這世界的所有生命都只是一場幻夢嗎?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大鬧劇,沒有一點價值嗎?』
  「若將造成這個世界的世界——光所來的世界稱為陽世,那麼陽世的倒影所生成的這個世界,自然該稱為陰世。」
  「現在這個我,八成就是以另一種面貌實際存在於陽世的﹃安倍晴明﹄映入陰世的倒影吧。」晴明微笑著說。
  『妳這是說,我平將門也只是存在於陽世的平將門的倒影嗎?這世界百姓的悲嘆、不從之徒的痛苦和藤原家的專橫,全都是陽世的影子在雲幕上投射出來的巨大皮影戲罷了嗎?』
  「並非那樣。將門啊,就算孩子從父母那兒繼承了咒和血,孩子也不會成為父母。無論在陽世還是陰世,生命都是生命、悲傷都是悲傷、憤怒都是憤怒;無論有無實體,都沒有優劣之分。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我的心在這裡實際存在。或許到頭來是場幻夢,但也不僅僅是場夢。所以,就算知道這個世界只是由言靈構成的虛像,我還是要保護這個世界。」
  『也就是說,無論如何都要降伏我的意思?』
  「沒錯。如果這個世界真的一切都是虛假,那麼將門,我又怎麼會決定要降伏妳呢?」
  『晴明啊,既然這個世界並非虛假,我不是更應該替不從之徒雪清怨念嗎?妳已經錯失了一次降伏我的機會,生前的我並沒有怨念,就連家族遭到殘殺,也只是和著血淚吞了下去;可是現在的我為了淨化不停淤積在這世界的怨念,非得毀滅這個世界不可——甚至能說,破壞就是我的使命。』
  「沒錯,將門。如果晴明沒有像平時那樣說謊,說的全是事實,那麼只要這個世界繼續存在,就不斷會有新的怨靈和御靈產生!」
  不知何時,蘆屋道滿已站到將門的肩上。
  「道滿,不會再有人拿茶泡飯趕妳走了,快回來嘛!」
  「對不起,紫小妹妹,這個世界已經沒救了。不過我不希望妳死在這裡,回去原來的世界吧……」
  「我被道滿不經易地端出茶泡飯了啦!」
  儘管紫拚命勸道滿回頭,但道滿似乎已經做好和晴明抗戰到底的準備,現在要做個了斷。
  「我現在終於知道大地之氣為何會枯竭,為何需要御靈補充失去的氣了。就算消滅誇張浪費氣的京城人也無法改變現況。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實體,全都純粹是消耗大量的氣才得以成形,很不安定。所以這世界光是存在,就會把氣消耗殆盡!」
  「即使毀滅了藤原家和朝廷,如果沒有哪個人成為怨靈和御靈繼續補充氣,這個世界就無法存續,不從之徒所受的虐待也會因此永遠持續下去!」道滿說出最後的結論。
  「看來是這樣沒錯,道滿。反過來說,在言靈就是一切的陰世,怨靈和御靈的力量遠遠強過陽世。我和妳的力量會這麼強大,兩人都能學到只要氣沒有完全消散就能修復朽壞肉體的法術,都是我們處在陰世的緣故。」
  晴明仍在邪氣波中緩步前行,逼近將門。
  「我的母親,或許很早就隱約發現這個真相了。」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葛葉姬!如果不是她對純友多嘴,純友就不會成為怨靈了!該成為怨靈的不是純友,而是妳這個葛葉姬的女兒!」
  「妳說得是有道理,可是我現在非得降伏將門不可。不能再讓將門繼續破壞這個世界了。」
  晴明的眼睛,看得很清楚。
  將門放出的邪氣——不停釋放的「怨」字侵蝕著大地和天空,因言語而勉強維持的一切事象都以驚人的速度在消逝。
  光、紫、明石和六條等人都為了淨化將門的邪氣而努力奮戰,但將門似乎已經將紫的能力——無限增幅邪氣的能力,複製到自己的體內。
  如今將門已不是將門自己,而是將所有不從之徒、怨靈、妖魔鬼怪的怨恨集於一身,等於是怨念集合體的容器。
  生前,將門為了拯救坂東的不從之徒,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
  而這樣的將門化作怨靈後獲得覺醒,成為了完全體。
  存在於這世上的無數怨念,如今都聚集到了將門這容器之中。
  「如果現在不在這裡降伏將門,這個陰世很快就會完全消滅,沒時間了。」
  晴明首度露出焦急的表情。
  「我不會讓妳得逞!」
  蘆屋道滿跳下將門的肩膀,衝向晴明。
  「住手啊,道滿!純友和將門想要的應該不是這麼空虛的結果啊!快點解放將門,不要再讓她繼續吸收怨靈了!」
  道滿根本聽不進朱雀帝的制止。
  「朱雀,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要終結這個世界!如果不能創造沒有怨靈和御靈的新世界,如果生命誕生就只會帶來汙穢和怨念,這種世界不如整個毀滅算了!」
  「的確,生命必定會帶來汙穢,但怨念一定能夠淨化。」
  「妳這就叫作執迷不悟啊,晴明!」
  「道滿,我已經不會再猶豫了。」
  晴明也跳上空中。
  蘆屋道滿和安倍晴明,距離極速縮短。
  兩人都明白,這會是最後的衝突。
  就在兩人即將對撞之前——

  「不可以!朋友間不可以做這種事!」
  想不到,有個少女忽然闖進兩人之間。




  是紫。
  紫以抱著她的光也看不見的速度,瞬間進行了移動。
  她兩手伸開,擋住晴明和道滿。
  「什麼!」
  「不要過來啊!」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3-10 18:35 编辑


  第四話 「雲隱」
  「道滿,如果妳要讓這一切都歸為虛無,就先在這裡消滅我的生命吧!」

  到頭來,道滿還是無法將紫捲入這場死鬥。
  無法對擋在自己正前方的紫痛下殺手。
  紫儘管懷抱著異常龐大的黑暗,卻得到了能夠淨化、克服那無限增幅黑暗的力量,活得像太陽一樣明朗。道滿不忍心奪走這樣堅強少女的笑容。
  「凡是生命,都會有老朽毀壞的一天。就算道滿妳什麼也不做,他們也總有一天會消失啊……」
  「……純友也說過這種話,說一切都沒有意義。」
  「才不會沒有意義。純友從這個世界消失的時候,一定不會認為認識妳沒有意義。你們一起經歷過的任何一切,無論幸福還是痛苦,對他而言都是很寶貴的回憶才對,因為我現在就是這樣啊。」
  明石大喊:「一點也沒錯!」向天空拋出智德。
  曾經是後鬼——藤原純友的碎片,就封在這個智德裡。
  雖然已經消失了一大半。
  「純友?」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道滿。我的怨念已經完全淨化,我是為了見妳最後一面,才盡可能留在這個智德裡撐到現在的。現在,我這個願望也已經達成,我很快就要消失了。』
  「等等,我們好不容易才見到面,不要離開我!」
  『哈哈,別說這種傻話啊,道滿……妳既然說要毀滅這個世界,現在又為何悲傷,為何流淚呢?』
  「……我是……我是因為……!」
  『這世上沒有淨化不了的怨念,妳不就被這個名叫紫的女孩的笑容深深吸引了嗎?黑暗和怨念都是可以淨化的。妳可要好好活下去,讓妳背負的所有不從之徒的怨念都徹底淨化喔,道滿。』
  「不要用那種話對我下咒啊!太卑鄙了,純友!」
  『就怪妳自己要愛上我這樣的卑鄙小人吧。我該走了,在天地一方、陰陽相混的太極源流中,我們一定會再重逢。』
  「……不要走……!」
  『道滿,與妳相遇,拯救了我的靈魂。無論這個世界多麼汙穢可恨,還是有保護的價值。畢竟是這個世界創造了妳,讓妳存在的嘛。』
  「……我……我的存在,拯救了你嗎……?」
  『是啊。妳光是這樣活著就拯救了我的靈魂。我真的……很感激妳。』
  純友的身影,靜悄悄地消失了。
  道滿啞然失語,當場跪了下來。
  她與晴明的戰鬥,就這麼在爆發前一瞬中止了。
  然而在這兩名最強陰陽師打算賭上自己的一切來使出最終奧義,以及道滿和純友進行最後一次對話的短暫時間中,不停自動增幅邪氣的將門終於來到了最後階段。
  將門那聳立於平安京中心的巨大身軀,開始崩潰了。
  細細地散成一團黑色的霧,並向四面八方快速擴散。
  「看啊!紫姑娘拯救了世界,將門的軀體崩潰了!邪氣增幅過量,讓她的軀體容納不下而開始自毀了!」
  良源和僧兵部隊都感激涕零地高喊:「紫姑娘萬歲萬歲萬萬歲!」但晴明和道滿卻都露出絕望的表情,仰望崩毀的將門。
  「不對,將門只是邪氣增幅過量,無法維持原來的形體而已。」
  「這個世界是因為邪氣都封在將門這個容器中,才能勉強維持住。現在容器毀了,將門的邪氣會以可怕的速度擴散到全世界各個角落。」
  「就像後鬼身體崩毀而洩出瘴氣一樣嗎……不過那規模小得和現在完全不能比,我那小小的智德根本派不上用場啊。」明石焦急地說。
  「晴明,世界再過幾刻鐘就要毀滅了,要趕快讓崩毀的將門復原才行!」
  「沒辦法,陰陽道裡沒有那樣的術,道滿。事實上,在將門得到紫的能力,能夠無限增幅邪氣時,一切就已經完了。我也……對她束手無策了。」
  「這麼說來……是因為我來到了平安京,才害事情變成這樣的嗎?都是因為我的力量……」聽紫懊喪地這麼說,道滿和光急忙為她打氣。
  「別這麼說,我們絕對不會把妳捲進來的。」
  「這裡有那麼多術士,一定想得出辦法。總之,我們就盡量爭取時間吧。」
  光高舉手掌吸收擴散的邪氣,紫也回答:「也對!」開始淨化邪氣。
  「九字符!」
  「五芒符!」
  道滿和晴明各自嘗試利用符咒在邪氣周圍設下結界,然而邪氣實在太猛烈,無論怎麼張設結界都被邪氣一一擊破。
  「道滿,我們在這裡爭取時間,只會讓將門的邪氣越來越多。雖然光和紫也很努力在幫忙,可是他們的身體這麼孱弱,根本處理不完。」
  「妳怎麼可以先放棄啊,晴明?妳招喚紫過來不是為了毀滅世界吧?擁有空屬性的式神,一定是為了拯救世界才會來到這裡!」
  「就算如此,大家光是阻止邪氣擴散就忙不過來了,哪有時間想什麼辦法啊!」
  明石一邊操縱由念珠製成的白智德拚命炸消邪氣,一面說:
  「將門或許是因為成為怨念的容器,將淤積在這個世界的怨念都吸進體內才會變成怨靈,好在未來能接替菅公交付的工作,吸收那些怨念成為御靈。甘願自己承受那種痛苦,並相信自己一定能克服的將門,真是個令人敬佩的大英豪啊。」
  明石將吸收邪氣而發黑的紅智德交給紫淨化之餘,拚命動腦苦思。
  「可是邪氣得到預料之外的『無限增幅能力』後,超越了將門本身的意志力;失去固有形體的無數『怨』字要消去這世上所有事物,而我們沒辦法防止這些無形的邪氣無限擴散。」
  「還不能放棄啊,明石!我們都還活著,一定要堅持到底!」
  「我大徹大悟啦!人們仰賴神佛,和將不從之徒視為穢物而輕蔑,其實是一體兩面!有光就有影,要創造神佛御靈,就需要名為怨靈的活祭品;為了打破人和不從之徒間的藩籬,讓極樂淨土降臨於這個世界,人類就必須先以自己的力量克服怨靈才行。我兒子所走的道路,正是真理之道啊!」入道雙掌合十,眼淚直流地說。
  「就在這一刻,妳拯救了我啊!兒子,我相信妳所走的人類之道,妳和源氏公子要救的不只是我,還有世上萬物啊!」
  「可惡,就算老爸在這時候恢復正常,世界也快要毀滅了啊~如果我操縱的智德也擁有光源氏的龍穴結界就好了!只靠光源氏那雙手,根本來不及吸收!發黑的智德給紫淨化要花不少時間,實在是致命缺點!」
  「嗚嗚嗚,明石,我開始呼吸困難了,是不是邪氣都混到空氣裡啦……我們已經不行了嗎……」
  「只要貓魄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會全力保護主人!」
  「貓魄,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是這樣嗎?主人面臨這種危機還是一樣冷靜,真是太厲害啦!」
  貓魄鼓勵氣喘吁吁的紫後,忽然不解地歪起頭。
  「對了,說到邪氣……主人是直接淨化邪氣,換成乾淨的氣……而光公子是吸收邪氣,丟到某個地方吧?」
  「呼……我也有點呼吸困難了。貓魄,我是那樣沒錯啦,怎麼了嗎?」
  「從以前咱家就很好奇,邪氣被光公子的龍穴結界吸收後,究竟是丟到哪裡呢?」
  「我沒想過這種問題耶。」
  「哎呀,把那麼多邪氣丟過去卻不先跟那邊知會一聲,實在不太好吧?對方會很傷腦筋耶。」
  「我不知道那邊是哪邊,是要怎麼知會啊?」
  「如果那邊有人住,問題可就大了呢。」
  「嗚嗚嗚,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啦!」紫哭叫著說。
  「別這麼說。咱家就算不起眼,到底還是個紳士呢。哎呀,咱家好像是母的喔?是公是母都無所謂啦。聽好了,就算這個世界即將毀滅,只要想到我們把這些有害的邪氣擅自丟到人家的土地上,夜路都飄得不安穩啊!」
  「現在說這些幹什麼啦~嗚啊啊啊。」
  「晴明,貓魄好像被這種緊急狀況逼得神智錯亂了,可以讓他安靜一下嗎?」
  「知道了,光。貓魄,你過來。」
  「唔……什麼事啊,晴明大人?」
  「你就讓光的手掌吸進去,直接調查那是通到什麼地方吧。」
  「什麼!如果做那種事,咱家必死無疑啊!」
  「貓魄,你已經死掉了,不用怕啦!」紫提醒貓魄說。
  「抱歉,我現在不能分心,否則一切都會完蛋。你就幫幫忙,過去看一眼吧。」
  「光光光光公子,你要做什麼?不要用手掌對著咱家啊!哎~呀~」
  咻砰一聲。
  貓魄被光吸進掌心裡,消失無蹤。
  「不好意思,不過我們需要暫時安靜一下,已經沒時間了。」
  「貓魄會不會被攪碎啊,小光?」
  「雖然他現在長這個樣子,以前也是窮凶惡極的大妖怪,沒問題啦。」
  道滿也點了點頭。
  ……
  ……
  ……
  經過了一小段時間。
  咻砰!
  「咿咿……哈……還以為死定了。不對,咱家早就死掉了。」貓魄狼狽得像條破抹布,上氣不接下氣地鑽出光的掌心,飄了回來。
  「貓魄,歡迎回來,怎麼這麼快?」
  「就是啊,太快了吧,再多休息一點嘛。」
  貓魄轉著他海綿似的手,發出「唔……」的低吟。
  「光公子、主人!咱家立了大功啦!」
  「什麼大功?」
  「咱家知道光公子的掌心是通往哪裡啦!咱家可是直接被送到那邊,親眼看見的呢!」
  貓魄大喊:
  「就是陽世!」
  「你是說我和紫原來的世界?那我就是把將門的邪氣都丟到自己原來住的世界……這樣不是很糟糕嗎?」
  「不會的,儘管放心!光公子的掌心,其實是連到一所建在陽世的坂東,用來祭祀將門公的神社裡!」
  「是喔,那應該就是東京的神田明神吧!」
  「沒錯,主人。在陽世的日出之地,將門公好像也是最大的怨靈呢。神田明神,就是為了降伏陽世的將門公而建的神社呢!」
  「水原家說自己是將門後裔,這樣看來,該不會是真的吧?」光對這奇妙的因緣感到十分訝異。
  「幹得好啊,貓魄。」晴明也稱讚道。
  「陽世那邊已經有封印將門的神社了嗎?那我們就把這邊的將門的邪氣封到那邊去吧!」
  「可是晴明,就算神田明神是降伏將門的神社,一次灌進那麼多的邪氣,也可能撐不住啊。」
  「是嗎。這麼一來,反而會連陽世一起毀滅……」
  「怎麼辦,不管怎麼寫,都會寫成光和紫的床戲啊……」原本喃喃自語地為了降伏將門而狂寫《源氏物語》的六條——
  「沒問題啦~在具有實體的陽世裡,言靈和咒的力量可是比我們這兒弱很多的喲。而且啊,神田明神不是專為將門建的神社嗎?當然也能夠封住這邊的將門呀~」
  也注意到他們的顧慮而這麼說。
  「他們兩個,一定就是為了這一天而被召喚來陰世。」道滿不停修復損毀的結界之餘,嘶啞地說。
  「可是我們要怎麼把這邊的邪氣封在那個世界的神田明神呢?只憑光源氏的手掌,怎麼也不夠吸啊。需要開出一條更巨大的路通往另一個世界才行。」
  「各位,如果只是要這麼做,我知道一個辦法。」明石點點頭表示。
  「就是『開天岩戶』之術!」
  「那是什麼?」
  「那是皇室相傳密法,利用帝璽和三神器,開出一條通往異世界的通道。當然,這個術的難度非常高。可是現在我們有這麼多高強的術士,只要三神器還沒燒掉,一定能夠成功。」
  「要三神器是吧,都在我這裡呢。」
  賀茂保憲乘著牛車,慢條斯理地出現在光等人的面前。
  「我想它們可能還會派上用場,就趁冷泉院館完全被燒光以前,把它們搬了出來。要不是聽見你們這麼說,我還想趁亂拿去換幾個銅錢呢。」
  「還真是要盯緊妳才行。」晴明咂嘴說。
  「光,我們現在沒時間在這裡蓋那個神田明神,要立刻開一條路,通往陽世那邊已經建起的神田明神才行。」
  「知道了,晴明。」
  「明石,妳就趕快開始吧。話說,妳這個住在明石海邊的鄉下女孩,每天都過著和章魚玩耍的野生生活,怎麼會知道那種皇室的密術啊?連我和道滿都不知道。」
  「晴明,我非得找個時間跟妳好好算帳不可。那是因為老爸一直很固執地在妄想我總有一天會進入皇室,得到一個高貴的地位;所以即使跑到明石隱居,也依然經常在京城刺探情報,查出了很多有關皇室的機密。」
  「我的天啊,這已經不只是對皇室不敬,根本是犯了叛國罪嘛。」
  「一切都是宿命。」入道合掌說道。
  朱雀帝、冷泉院、藤原左右大臣、弘徽殿和藤壺等逃出火場的人,都聚到了光和晴明身邊。
  「拜託了,晴明、道滿,還有源氏,再給朕一次重整朝廷的機會吧。就算要耗費一輩子的時間,朕也一定會找出不毀滅這個世界,也能改造世道的方法。」
  「雖然最後用上神器違反我的原則,但也沒其他辦法了。就讓我明石大小姐用靈力保衛這個京城吧。」
  明石接著一面說:「終於啊,從窩在明石捕章魚過活,到終於能躋身貴族之列過光鮮亮麗的生活,實在讓我等了太多年啦!既然老爸也清醒了,接下來等著我的就是華麗的十二單生活啦!」她一面點著頭,開始擺設賀茂保憲運來的三神器。
  「安倍晴明、道滿、賀茂保憲和我四個術士,分別要站在神器四神相應的位置上。」
  「為什麼要排斥我!」儘管良源如此抗議,但仍在明石下令說:「這個術只能讓陰陽師來施展,現在晴明和道滿都不能繼續張設結界了,你就去保護紫吧。」之後,一轉眼就發瘋似的大喊:「不能再張設結界了?那紫姑娘不就危險了嗎啊啊啊!僧兵們,我們一定要死守柔弱的幼女直到最後,全都跟他賭命豁出去!到時候,我們一定會在無數幼女的圍繞下直登極樂啊!」然後往邪氣中心衝去。
  「該說是意外嗎?原來那傢伙帶頭的僧兵部隊有這麼可怕的戰力啊。」晴明不敢置信地說。
  「可是各位,狀況其實沒有那麼樂觀。要成功施展開天岩戶之術,要做出相當大的犧牲。最大的問題在於,將門這個容器的崩潰導致邪氣大量擴散;我們必須將邪氣封到另一個容器裡,再儘快趁新的容器崩潰之前穿過通道,送到另一個世界去。」
  明石說的話並不令人意外。
  晴明和光都回答:「我想也是。」「而且,容器也不能隨便挑呢。」緊張得繃緊雙頰。
  「我大概已經猜到了,明石。要當容器的人——如果不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身體是『實體』的人,多半撐不到神田明神吧?」
  「是的,紫,容器非得是光源氏不可。妳要在光源氏穿過天岩戶前往神田明神的路上,盡全力淨化封在光源氏體內的將門的邪氣。如果有妳的幫助,光源氏的身體應該撐得下去。這是場危險的賭注沒錯,但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在我們到達神田明神以後,或是小光的身體在途中就崩潰以後,天岩戶……會怎麼樣呢?」
  「兩個不同的世界不會相連太久,通道經過一定時間就會封住。天岩戶一旦閉上,就不會再開啟了。」
  「……這樣啊。所以我和道滿……真的要在這裡說再見了呢。」
  「主人啊啊啊!」停在紫肩上的貓魄也哭個不停。
  「可是,犧牲不只是這樣。我們還需要一個擁有強大靈力的人成為御靈,來代替得到淨化的菅公和被降伏的將門。否則氣一旦耗盡,陰世一樣會毀滅。」
  明石的話儘管殘酷,但都是確切的事實。
  「雖然對這世界來說,降伏將門成為御靈是最好的做法,可是既然我們已經不能那麼做了,就讓我或老爸成為御靈吧。」
  「抱歉啊,兒子!我已經沒有任何怨念,不能成為御靈啊!看到妳驍勇奮戰的模樣,我這作爸爸的好感動啊!妳只是一個人類的孩子,表現竟然毫不遜色於安倍晴明或蘆屋道滿!人類真是太棒啦!人類的可能性甚至能高過神佛啊!」
  「嘖……我也沒有怨念。在京城做了那麼多事,老爸也不瘋了,我在明石累積多年的怨氣都消散了。就算哪個人現在宰了我老爸,我也只會覺得清爽多了,根本不會感到生氣啊。」
  「我是生來就不知怨恨是何物呢……」賀茂保憲也過意不去地搔搔頭。
  「在伏見稻荷和我交手以後,就回到高野山沉眠的空蟬也是這樣吧。再說,如果空蟬是會成為御靈的人,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不會這麼亂了。要懷藏足以成為怨靈的怨念,必須對某件事非常執著。」
  「現在有一個簡直全身都是執著的臭和尚就是了……」
  在邪氣地獄中果敢地大顯身手的良源狂叫著:「啊啊啊!竟然要在這裡和紫姑娘永隔兩地啦!命運怎麼會如此殘酷!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神佛!不管是怨靈還是御靈,我都變給你看!」只是就算他因為失去紫而化為怨靈,多半也成不了御靈。
  很明顯地,一旦良源成為怨靈,任誰也沒辦法降伏他。
  而且,他到時候無疑會成為比背負所有不從之徒的怨念而犧牲的將門更絕望、更惡質的大怨靈。
  「不可以用他啦。」
  「是啊,不可以。」
  「嗯……那只好讓我這個薄命的六條,含著眼淚成為御靈了……」
  「我不准!」
  「開什麼玩笑,打死都不准!要是妳成為怨靈,別說是這個陰世,就連陽世都會毀滅吧!」
  「……嗚嗚嗚。」
  因此——
  晴明。
  道滿。
  其中一人,非得成為御靈不可。

  「道滿,妳活多久了?」

  晴明突如其來的問題,道滿答不出口。
  因為她已經不記得了。
  母親所賜予的肉體,在很久以前早已老朽——
  但即使肉體老朽,怨念也不會消失。
  所以她會在自己完全死滅前利用屍解之術,一再轉生了無數次。
  對道滿而言,生存就等於不停地喪失,必須不停放棄某些事物。
  當她冀望找回失去的事物——無可取代的事物時,心中就會產生所謂的怨念。
  產生怨念,取代喪失所造成的空缺。
  失去得越多——
  被剝奪得越多——
  活得越久——
  道滿親眼在這島嶼、這國家、這世界所見的數不盡的喪失、消失的生命,無數的星塵,全都化為了怨念,給予道滿無限的生命。
  等同於不得不將那些半途喪失性命、壯志、夢想的不從之徒轉變為怨念,伴著他們繼續活下去。
  至於將門——
  則是反其道而行。
  她將不從之徒的怨念全都納入自己體內,希望成為御靈,將他們全部淨化。
  「妳待在人世的歲月,應該將近千年了吧。」

  晴明的聲音異常地溫柔。

  「道滿,妳不需要成為御靈,再讓怨念折磨妳一千年。我只活了十幾年,接下來的,就由我來承擔吧。」

  由於這個世界需要御靈維持存續的機制,道滿失去了藤原純友,晴明則失去了母親葛葉。
  如此巨大的喪失,使得道滿失去了希望,但晴明並未捨棄希望。
  因為晴明還在等待一個名叫光的少年,在未來回到她身邊,成為她的式神。
  而現在,晴明自願——放棄她所等待的光。
  「沒有比這更強的怨念了吧,道滿?」
  晴明微笑著說出的話,沒有任何假飾或猶豫。
  「名叫怨念的——希望嗎?」
  「也許吧。」
  相對的,道滿的怨念,已在與純友告別後消散殆盡了。
  而且她一直不忍心殺害紫。
  兩人的靈魂從一開始,就在心中某個角落產生共鳴。
  以自身生命力淨化心中黑暗卻依然保有人心的紫,在道滿眼中簡直是她的理想,她的憧憬。
  「紫小妹妹,謝謝妳讓我有這個機會認識妳……」
  道滿忽然轉身,微笑著說。




  讓紫嚇了一跳。
  「咦?道滿?」
  「永別了。」
  「……嗚嗚……」
  「妳還願意為我哭泣啊,妳真的非常善良呢。」
  道滿無法讓怨念完全占據她的心,她的魂魄。
  無論再過幾年,自己也辦不到那種事——紫的出現,讓道滿明白這點。
  沒錯。只要道滿還記得她與晴明、將門和純友在叡山上仰望的那片星空,還記得那個咒,自己就不可能將這世界的生命趕盡殺絕。
  道滿很清楚,自己已經失去成為御靈的力量。
  「……我已經不想再把人生花在憎恨和憤怒上了。」
  因此,道滿把選擇權讓給了晴明。
  而晴明選擇成為御靈,在未來近千年的日子裡,封入這世界大地的道路。

  「我的怨念還能持續千年之久,我會好好期待人們在這段時間中,找到不需要御靈也能維持世界存續的方法。」

  「這就交給我吧。就算在我有生之年無法完成,我也會要我每一個後代嘗試到成功為止。人的求知慾和潛能可是無止境的呢。」明石附和晴明說道。
  「我的五芒符就給妳用吧。明石……雖然妳是人類,不過我相信妳總有一天能夠悟出五芒紋的玄機,將它運用自如,妳的智德也一定會更加完美吧。」
  「謝謝妳,晴明。如果讓人類來鑽研陰陽道的奧祕,假以時日一定能創造出再也不需要御靈、不依賴神佛,不會將不從之徒視為穢物而輕蔑,害他們成為怨靈的世界。到時候,人和不從之徒之間的藩籬就會徹底消失,妳也能從封印御靈的神社中解脫——」
  「天曉得,順其自然吧。」
  「我對這五芒星發誓,無論要花上幾代的時間,我都一定會讓它實現!」
  「呵呵,這麼說來,妳是要繼承我安倍晴明的意志囉,明石?」
  明石對晴明展露的微笑,隱隱像個淘氣的孩子。
  「當然呀!我現在啊,已經是晴明的繼承者了呢!」
  「要說到做到喔。」
  「嗯?晴明?」
  賀茂保憲笑著說:「好不容易晴明走了,現在又來個明石,賀茂家獨占陰陽道的夢想可是越來越渺茫了呢。」

  「沒時間了,快開始開天岩戶之術的儀式吧。光,容器的角色就麻煩你了,紫一定要盡可能淨化光所吸收的邪氣,讓他撐到最後。」

  在籠罩平安京的烏雲底下。
  光和紫在陰陽師們的圍繞下相擁而立。
  別離來的是這麼突然——
  光還有好多話想對晴明說。
  但現在已經沒時間多說什麼了。
  道別過程中,結界之外仍有許多人受到將門的邪氣侵襲而殞命。
  晴明、道滿、明石、賀茂保憲都紛紛道出言詞。
  開始吟誦開天岩戶所需的言靈。
  神器也與言靈共鳴,在朱雀帝等人的面前放出光芒。
  「小光,你放心,有我跟著你。」
  光摸了摸緊抓著他的紫的頭之後,閉上雙眼,集中意識。
  一旦我失去意識,一切就完蛋了——光十分緊張。
  在最後的節骨眼,意志力、精神力、專注力,或者該說——執念的強度,將決定這場孤注一擲的儀式成功與否。
  但假如這份執念、執著,遭到那無數的邪氣侵蝕汙染,光自己很可能會成為新的怨靈。
  當就此失去晴明的悲憤,強過拯救陰世的意念時,光也將陷入黑暗之中。
  不過光相信,只要有紫的保護,自己一定熬得過去。
  我再也不是孤單一個人,這趟旅程就要結束,我們要回家了——光心想。
  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克服得了將那麼多捨不得的人留在陰世,自己回去的憤恨。
  「將門,如果妳還保留著一點意識,就把我的身體當作新的容器吧。」
  就在邪氣流入光全身之際——
  天岩戶開啟了。
  刺眼的光柱從天而降。
  光已經什麼也看不見。
  彷彿五感頓時消失。
  流入他體內的邪氣非常龐大。
  將門僅存的意識,與光的意識相互疊合。

  『我原本是為了拯救在坂東那些活在虐待之中的人們才挺身而出,但在隨著菅公飛上天空俯瞰這個世界後,我明白了這個世界的真相。這是一個單純以言靈建構而成,有如夢一般的世界。大地之氣已經瀕臨枯竭,若沒有一個怨念深厚的人成為御靈,世界將無法存續下去。』

  將門悲哀地訴說著,已經不帶任何怨念。

  『因為有所必要,這世上將不斷有怨念和怨靈產生。』

  『所以我自願成為怨靈、御靈,透過我的身體,淨化充斥在全世界的怨念。』

  『我認為無論是活著的人還是死去的人,都能因此一律平等地得到救贖。』

  『發光的人啊,我不知道你是從什麼樣的世界前來,但在這個世界,活著就等於懷抱怨念而成為怨靈,好讓這世界存續下去。這世界就是這麼一回事。』

  『無論誰是支配者或誰心懷鬼胎,抱著無法成就的夢想而活,壯志未酬而死;遲早要和心愛的人分別,對任何人而言都是非常痛苦、悲傷的事。』

  『只要生存下去,就會留下這樣的恨憾。』

  『儘管如此——我也絲毫不曾有過希望這一切乾脆就此毀滅的念頭。』

  「其實這種事,在單純由言靈構成的世界,或是擁有實體的世界,都是一樣的。」光如此回應將門。
  在這剎那——
  我是真的想把葵、六條、藤原哥、藤壺小姐、明石、朱雀帝、道滿……還有晴明丟在陰世,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嗎?我真的有這樣的決心嗎?為了拯救陰世,就要將晴明封為御靈長達千年之久,兩人就此永別,我真的承受得了這樣的現實嗎?——這樣的想法,讓光心中的一角產生了陰影。
  那是種無法言喻的悲傷。
  失去某些人的久遠記憶因此甦醒。
  當年痛失雙親的記憶被光在心中撕成碎片,一直深深埋藏。
  那些記憶的碎片,如今全都成為甚至能破壞他肉體的衝擊,甦醒過來。
  「不可以!小光,不可以看那邊!振作點啊!」紫的呼喚從遠處傳來。

  『發光的人、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啊,我一個人無法淨化那麼多生命所懷抱的悲傷,需要你的分擔,助我一臂之力吧……拜託你一定……要穿過……天岩戶……』

  將門的意識急速消散。
  抵抗壓倒性的邪氣,讓將門耗盡了力量。
  邪氣的力量是如此絕望。
  不停無限增幅的邪氣,吞噬將門的意識後更為膨脹起來。
  光獨自一人留在邪氣的漩渦中。
  現在,只要爬出降臨在光眼前的天岩戶,就能拯救陰世。
  什麼也看不見。
  好刺眼。
  除了彷彿要燒盡大腦的強光,什麼也看不見。
  五感都被邪氣侵占、阻斷。
  能這樣維持人形,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了。
  我要把紫送回桐子阿姨身邊去!——這麼一句話撐住了光,使他勉強站起來。
  「我們回家吧,紫。」
  光向前邁步。
  登上通往天空的階梯。
  許許多多的情緒和言語,在光的心中泉湧而出。

  「為什麼我一定要和晴明他們分開呢?」

  「又要失去了嗎?」

  「失去父母之後,現在要失去晴明他們嗎?」

  「難得能認識他們,這麼快就要永遠分別了嗎?」

  「我不是為了幫助晴明脫離孤獨,才來到這個世界的嗎?」

  「我和信太丸的承諾,難道全是謊言嗎?」

  「我——」

  「不想和晴明分開。」

  「如果要在這裡和晴明分開。」

  「如果要起讓晴明封為御靈。」

  「那我來到這裡又是為了什麼呢?」

  「對,你一點力量也沒有,無法拯救任何人。」某個聲音如此低語。
  卻又大聲得能打消紫的聲音。

  「你終於明白了,你才不是什麼光源氏,只不過是個叫作水原光的軟弱小孩罷了。你既無法成為救世主也救不了任何人。來,快回去橫濱那個狹窄公寓,喜劇要落幕了;就此淹沒在枯燥的日常世界中,在名叫無盡日常的有限世界裡,煩悶地終老而死吧。沒什麼好擔心的,日常生活不會真的永無止境。你那乏味的人生,將會因為死亡這個硬生生的現實,毫無轉圜餘地地結束。一旦肉體朽壞,這段充滿無力感、後悔和煩悶的時間也會立即結束。」

  「小光!」耳邊傳來紫的哭泣……可是……越來越細小,逐漸遠去。
  光這才發現,剛才原來是自己的聲音。

  「對你這無力又孤僻的人而言,人生長得非常難熬;但只要一死,你就解脫了。因為你就像陰世那些人一樣,連成為怨靈的資格或能力也沒有。」

  光發現,自己的身體開始崩潰。
  他的心,拒絕回到原來的世界。
  這段冒險、旅程。
  拒絕讓它們就這樣夢醒似的結束。
  拒絕回去。
  一個不注意,心已被怨念、邪氣占據了大半。
  (是從爸媽去世的回憶快被翻出來那時候開始的吧。那一點點空隙,就讓邪氣侵蝕了我的意識。)
  即使在紫全心全意的保護下,我還是當不了英雄——現實讓光感覺到自己的極限。
  (如果沒有封印那段失去的記憶,我一定會為失去家人,知道無法和紫結合的事不停悲嘆,活在痛苦裡。然後以此去沖淡在這個瞬間,因為無法拯救晴明就離開這個世界的絕望……)
  可是,我做得到這種事嗎?就是因為辦不到,才只好封起記憶這種咒,好保護自己的心,讓自己繼續活下去。換句話說,我的程度僅只如此吧——光心想。
  (紫,對不起,我只能撐到這裡了。)
  再這麼下去,就連緊抓著我,拚命淨化邪氣的紫的心也會遭受汙染。
  我就在那之前粉碎算了。
  趁我還能夠維持水原光的意識。
  當光如此下定決心時——

  『你這蠢材,怎麼可以這麼容易就被邪氣打倒?這樣也算是我的式神嗎?』

  白色黑暗中,浮現晴明的身影。

  『光,你不需要為曾經說謊哄騙自己感到慚愧。』

  晴明輕聲地說。

  『言靈、咒,不是用來傷害、殺害自己的。』

  『言語,是為了讓自己,讓人得以生存而存在。』

  『就算用捏造的記憶欺騙自己,封印其實是兄妹的真相欺騙紫,如果是為了生存才撒謊,也是必要的謊。』

  『就像瘡痂覆蓋深痛的傷痕,讓傷口能夠癒合一樣。』

  『謊言這樣的咒,能療癒你受創的心。』

  『我們並不是為了被現實擊敗而活著。』

  光感到相當慚愧。
  其實——
  這些溫柔的話,應該是由我向對這個即將失去一切的人說才對。
  其實,晴明現在應該是很想對我呼喊,和這些溫柔話語完全相反的話才對。
  晴明是害怕那些話會和我結下新的咒,所以才沒那麼說。
  光想著:當年那個失去母親而受到深痛創傷的信太丸,居然已經長成這麼堅強的女孩了啊。

  『都是因為你的力量啊,光。我能有今天,就是因為你的話帶給了我力量。你所說的話,將我救出了怨念的循環。』

  晴明輕細的話聲,是如此清澄。

  『與紫相遇。忘記你們原來是兄妹而度過的時間讓你感到後悔,認為一切都是謊言嗎?』

  怎麼會?
  即使「我們不是兄妹」這樣的咒是謊言。
  我和紫共渡的時間也是千真萬確。

  『你會因為所有的事都是發生在陰世這個虛幻的世界,而且我們要就此永別,就認為成為我的式神,在這平安京與我共度的時光,到頭來都不具任何意義嗎?』

  不,能認識妳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啊,晴明——光說出自己的心聲。
  兩人相遇,度過同一段時光。
  這樣的記憶之中,沒有所謂的虛假或真實。
  不願失去妳的想法,就要讓邪氣汙染我的心。
  不過,我已經沒事了。光說。
  可是妳真的要將這段無法結果的情感轉變成怨念,在狹小陰暗的神社中,承受千年的折磨嗎?

  「晴明,妳——」

  『光,你看。儘管是沒有實體的倒影世界,一樣是無比美麗。』
  光抬起頭,見到一大片星空。
  現在,光人在叡山山頂。
  在晴明等人仰望夜空的記憶裡。

  『即使是言靈產生的倒影世界,也能這麼美麗。』

  「好美啊。」

  『我要把和你一起仰望這片星空的記憶帶進神社裡去。這份心念,是不會因為區區千年就消散的。』

  「等一等……晴明,我真的很想和妳在一起。」

  『你多說這句話,讓時間延成一千零一年啦。光,快去吧,別讓天岩戶關上了。』

  「再讓我說一句就好。晴明,告訴我妳的真心話。」

  『……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

  晴明輕細的聲音忽然哽咽。
  就在光想道歉的時候。
  晴明的感覺冷不防地消失了。
  她已經——被封進了伏見稻荷裡。
  我做了什麼?
  我怎麼會做這麼殘酷的事呢?光再度深深以己為恥。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光舉足狂奔。
  抱起用盡力氣而昏倒的紫,朝天岩戶奔去。
  將承接自將門的所有邪氣集於一身,帶離陰世。
  光終於要結束他的旅程。
  葵——六條——藤壺小姐——藤原哥、明石、貓魄、冷泉院、良源、賀茂保憲、朱雀——
  菅原道真、道滿、將門、純友,以及晴明。
  狂奔之餘,向平安京的人們一一告別。

  ☆

  平安再次降臨京城。
  天岩戶已經閉上。
  從將門外洩而擴散的黑色邪氣,全都被光帶到了天岩戶另一頭的世界去。
  以為將永不停止的大地震也完全平息。
  這是因為晴明已化成御靈,遏止了大地的崩裂。
  從這前所未有的災厄倖存的人們,佇立在化為廢墟的平安京條條大道上,仰望已不再奢望的藍天,大聲歡呼。
  「簡直不敢相信,黑霧都散了。」
  「地震也像夢醒一樣停了呢。」
  「蓋滿天空的菅公和搖撼大地的將門公的怨靈,都放我們一馬了。」
  「一定是朝廷的功勞啊。」
  「不,是安倍晴明公的靈力保護了我們。」
  「沒錯,只要有晴明大人在,我國就不會毀滅。」
  「我們要慎重埋葬死者的屍首,然後——」
  「重建京城。」
  「這是我們這些倖存者的使命。」
  人們完全不知道,晴明已經捨棄人形,被封進伏見稻荷了。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
  安倍晴明。
  藤原純友。
  平將門。
  那天晚上,在叡山遙望京城的四人中,已有三個離開人世。
  而且,連菅原道真、光源氏,以及拯救了道滿靈魂的紫都不在了。
  只剩下一個人——蘆屋道滿保有人的形態,存活在這片大地上。
  緊抓著希望的人們離開了這個世界,唯獨捨去了未來的人留了下來。
  這一定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吧——道滿心想。
  「怎麼會這樣!主人和光公子都到另一邊的世界去了,就像隱沒在雲間一樣——」
  貓魄接著掏出繩子,淚流滿面地說:「主人不在了,咱家對這世界也沒什麼好留戀了。乾脆懸梁自盡,和主人就此別過……」卻被八咫鴉一嘴叼住尾巴。
  「嗯?幹什麼!」
  「貓魄,你已經死了喲。」
  「好像是這樣呢,道滿姑娘。」
  「……其實真正該死的是我才對。我被侷限在自己心中產生的怨念裡,結果連任何人都救不了,只能一輩子帶著這份恥辱,活在羞愧裡……」
  「別這麼說,道滿姑娘妳至少救了主人啊。」
  貓魄一臉神氣地窩到道滿頭上說:「道滿姑娘妳在放棄殺害主人念頭那時,其實自己和不從之徒的怨念就已經淨化不少了。您對主人表現的慈悲勝過了怨念,那才是真正的菩薩心腸啊。」
  但八咫鴉還是叼著他的尾巴。
  「那是她自己的力量吧,我什麼也沒做。」
  「並不是這樣的。無論主人再怎麼厲害,也不是誰都救得了。她能拯救的,就只有心中尚有一絲慈悲的靈魂而已。再說,道滿姑娘妳的怨念沒有消散,並不只是因為妳自己的遺憾啊。」
  「……也對。不過我身上的我族怨念,已經一點也不剩了,體內的氣也彷彿突然全都乾了。看來從今以後,我的肉體會像還是人類時那樣,隨著時間毀壞呢……」
  「是的。道滿姑娘得以永眠的時刻就要來了,老天已經准妳死了。所以,不需要刻意尋死。」
  「可是……我不要只是活著等死,我也想為別人做一點事。」
  「這個好吃耶。」朱雀帝嚼著逃出燒毀屋舍的民眾分享的豆皮壽司,拍拍道滿的肩膀說:
  「事到如今,朕沒什麼臉要妳一起改過自新,努力重建這個國家,但朕不想白費晴明的遺志。我們必須放下羞恥和輿論,為贖清自己犯下的罪而活才行。」
  「你現在很有天皇的樣子呢。」
  「不好意思,道滿。為了讓晴明的御靈能夠維持千年以上,朕需要妳的幫助。朕該怎麼做呢?」
  「假如伏見稻荷神社毀壞了,晴明的御靈就會外洩,到時又會有新的危難。」
  「……是啊。御靈一旦損毀,災厄就會再次降臨。朕不會忘記菅公和將門的教訓。」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們要建立許多稻荷分社,遍布全國大地,將晴明的御靈分散成許多小部分。我們就先在各神社增建稻荷神位吧。」
  「原來如此。這麼一來,就算主要用以祭祀晴明的伏見稻荷毀壞了……」
  「也只會洩出晴明御靈一小部分。一開始就分散御靈,便能夠分散風險,只是建設和維修需要耗費大量金錢……」
  「道滿,妳願意協助朕籌措經費嗎?在這狀況下,朝廷實在沒有多餘的錢能給妳,各地方也一定會發生民亂;甚至妳能不能活著回到京城,朕都無法保證就是了。」
  「……如果請各地的不從之徒和妖怪幫忙,或許有機會吧。」
  「朕一定會利用天皇的力量,設法恢復他們的人類身分。無論誰敢反抗,朕一定會毫不留情地連根剷除。朕的獠牙可還沒斷呢。」
  「……在那個叫作橫濱的鄉野,也需要蓋一間稻荷神社才行。」
  「橫濱?」
  「聽說那是紫的故鄉,是個有片美麗海岸的城鎮。」
  「所以也是源氏的故鄉吧,應該能起到安撫晴明的作用。」
  「那麼,我走了,朱雀。」道滿低聲說道。
  「再見了,我的老師。」
  「來吧,八咫鴉。」
  「嘎。」
  「什麼,要去主人的故鄉嗎?也讓咱家同行吧!」
  「貓魄,你跟來幹什麼呀?」
  「若不讓咱家同行,咱家就當場懸梁自盡,變成地縛靈糾纏妳。」
  「就說你早就死了,怎麼聽不懂啊。」

  朱雀帝目送道滿啟程前往東國後,將藤原中將等人召集到冷泉院殘址,在藍天下開場臨時會議,討論該如何復興化為廢墟的京城。
  「在北野封為御靈的菅公,壓制了將門公的怨靈。以後,我們要在西國建立祭祀菅公的神社,在東國建立祭祀將門公的神社,在未來千年的日子裡守護國家百姓。」
  當然這些神社之中,都會祕密地附設稻荷神社。
  為了在各地興建無數稻荷神社,朱雀帝靈機一動,想到了這個方法。
  「還有一個。朕也想為海盜大將軍藤原純友立社祭祀,只是……」
  「這可千萬不行啊,陛下!」
  看見狼狽不堪的藤原左右大臣下跪哀求說:「如果讓人知道藤原家裡出了怨靈……」「對藤原家可是一大問題啊!」朱雀帝便點點頭回答:「好吧,那純友的神社就算了。」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為了不讓道滿觸景傷情。
  左右大臣鬆了口氣後,對看著問:「對了。」「安倍晴明大人上哪裡去啦?」
  「城裡的百姓都擠了過來,說要向安倍晴明大人道謝呢。」
  「他們說,將門公終於被淨化的時候,天上出現了巨大的狐影呢。」
  「還說那一定是晴明大人。」
  天曉得。晴明並不喜歡那樣誇張的表演,說不定其實是大家以為已經消失的晴明的母親,用盡最後力氣所做的吧——朱雀帝心想。
  「假如晴明大人不露個面,大夥兒一定會像是為了讓天岩戶打開那樣,吵到她出來為止啊。」
  「晴明大人究竟去哪裡啦?」
  她已經不在了——這一句,朱雀帝就是說不出口。
  晴明,已經不在了。
  她捨棄人類的姿態,離開了不捨的人們,自願成為御靈隱遁大地之中,保護了你們的性命。
  未來千年裡,她都得在陰暗的神社中被夢想破滅的怨念不停折磨,而且再也無法以人的樣子回到這個世界啊。
  若將這樣的真相公布於才剛遇上大災難,因火災而無家可歸的百姓們,一定會深深打擊他們的心。
  朱雀帝認為,朝廷惹出這樣的惡果,還讓晴明獨自犧牲,就算毀於民眾的憤怒也是自找的,無話可說。
  但是,假如朝廷在這個節骨眼毀滅了,那麼百姓的未來又該由誰來指引呢?
  晴明並不是為了這種結局而成為御靈。
  (我懂了,原來這就是政治嗎……為了讓人們生存下去,也有不得不用謊言這種咒的時候……)
  接著,朱雀帝把喊著:「老爸,我再也不穿男裝了啦!我以後要跟京城人一樣穿十二單!」並叫出章魚式神觸手和入道對打的明石叫了過來。
  「嗯?什麼事?年輕天皇難道是對我一見鍾情了嗎?不會吧?晴明他們才剛發生這種事,太不檢點了吧。」
  「咦……妳在說什麼?原來妳是女人啊!」
  「什麼————」
  「朕還以為妳是想穿女裝的男孩子呢。」
  「我毀了……」明石難過得癱坐下來。
  「明石,趕快穿上這個。」
  「……宮廷陰陽師的衣服?哎呀哎呀,你是想趁我換穿的時候偷窺吧?」
  「才不是!聽好了,如果安倍晴明成為御靈的消息傳開,無論貴族還是百姓都會陷入混亂和絕望之中啊。」
  「這個嘛,雖然遺憾,但在京城人還不認識我明石大小姐的狀況下,也難怪會那樣……不過再過幾年,大家信賴我就會像信賴晴明那樣,儘管放心。」
  「朕等不了那麼多年了。妳快點穿上陰陽師的服裝,扮成安倍晴明吧。」
  「……咦?」
  「妳雖然只是人類,卻仍成為了能力與晴明匹敵的陰陽師……不,能利用三神器打開天岩戶的妳,知識和能力甚至超越了她,堪稱是繼承了她的名字。妳就成為新的安倍晴明,替朕重建京城吧。」
  「喂,等等啊!」
  「妳不是從晴明手上繼承了五芒星護符嗎?表示妳繼承了她的意志吧?妳不是親口那麼說了嗎?」
  「糟糕,中了晴明的記,背了多餘的咒啦!」明石發現情況不妙,受到世界末日般的打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怎麼會變成這樣啊啊啊啊!我為什麼要假扮晴明?這種事讓賀茂保憲來做不就好了嗎!我是播磨的陰陽師,晴明是賀茂的陰陽師,兩邊派系根本不一樣!甚至能說是不共戴天的敵人啊!」
  「賀茂保憲在京裡是名人,不可能讓她來扮啊。」
  「你這是在說播磨來的鄉下丫頭沒人認識嗎!哇啊啊!都是臭老爸把我帶去播磨躲起來害的啦啊啊啊!」
  「幸好妳雖然曬得很黑,不過只要別再曬下去,讓皮膚白回來,要扮成晴明也不難。再說妳現在這麼黑,本來就看不清楚長相,反而有助妳扮成晴明呢。」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太過分了啦啊啊啊!我幫了那麼大的忙,到最後還是用來陪襯晴明的嗎?我要詛咒妳!詛咒妳一輩子~!」
  「一切都是宿命啊,兒子。」入道一臉自傲地說。
  「『明石』的使命,已經在分血給光源氏,讓他重生為救世主時結束了,而我們父子間的戰鬥也跟著結束了。所以兒子啊,妳以後可要為登上陰陽師的頂點而努力啊。」
  「我不要!就算站上頂點,功勞還不是算安倍晴明的!」
  「喂,不要讓章魚觸手在天皇面前這麼放肆。妳就乾脆在觸手上黏滿絨毛,假裝成狐狸尾巴吧!」
  「連式神也不放過?我又不是模仿藝人!」
  「拜託妳,明石。不,安倍晴明。世界要存續下去,妳的才能是不可或缺的啊。」
  就連尊貴的朱雀帝也向明石低頭懇求。
  「讓晴明的御靈平安維持千年吧。在這千年裡,我們一定得找出不依賴御靈也能為大地供氣的辦法,否則就等於辜負了晴明他們的遺志啊。妳身為人類,卻擁有足以不依賴神佛,藉技術成為陰陽道大師的智慧,這就是我們最需要的啊!」
  「對呀。只要我們賀茂家和妳那個播磨系統的假安倍家合作,說不定就能從不可能之中找出一絲可能喔。」
  賀茂保憲拖著晴明留下的靈劍,來到明石身旁坐下。
  「晴明雖是個美少女,但其實沒什麼朋友,外出擊退妖怪時又會戴面具,百姓知道她長相的少之又少。既然妳姿色也不錯,只要白回來了,一定扮得了晴明。」
  「……我是不太能接受啦,總之我一定會讓我們播磨系陰陽師的徒子徒孫超越真正的晴明……總有一天一定會………嗚嗚嗚………嗚嗚嗚。」
  「而且呀,妳這樣就恢復女兒身了,有什麼不好呢?」
  「……啊,對喔!」
  「那不是妳的悲願嗎?這樣妳就可以成為絕代美少女陰陽師,成為全京的偶像喔。我看就連到千年以後都會有人歌頌妳呢,真是恭喜。」
  「千……千年以後?真的嗎?」
  「是呀。只要世界平安存續,大家都歌頌妳的美少女傳說呢。反正幾乎沒人知道初代晴明的長相,到時候可以說完全是靠妳自己的美貌喔,拿出點自信嘛。」
  「咦咦咦咦?好耶,太棒啦——!」
  「呼,幸好她是鄉下長大的純樸女孩,很好說話。」賀茂保憲吐舌賊笑。
  「真搞不懂女人都在想些什麼,說謊就像呼吸一樣。」朱雀帝不耐地說。

  「為了復興毀壞的京城和歪曲的制度,政事要移交到新世代手上——也就是以朕和藤原中將為中心。有問題不要藏在心裡,儘管拿出來討論,該做的就做。中將,你今後要成為朕的左右手,為重建這國家而奮鬥。」
  藤原中將聽了以後,卻只是走路回家,喃喃說著:「啊啊,怎麼會……這樣的我居然得……」
  說是回家,但他們位在京城中心的宅邸當然也早就燒成了灰,所以回去的是城外山裡的別墅。
  「我只是想保護京城的美麗姑娘才稍微認真一下啊……陛下是不是誤會我啦?」
  「既然光公子都回故鄉去了,以後大哥可能不得不繼續認真下去囉。」
  葵仍無法完全接受與光等人分別的現實,走得心不在焉,搖搖晃晃。
  藤原中將只好扶著妹妹的肩,登上深入山林的坡道。
  對於失戀的悲哀,中將是再明白不過了。
  如果放著她不管,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呢——妹妹的樣子,讓中將這個作哥哥的感到無比擔心。
  「話說,菅公化為怨靈而降下的這場災禍,原本也是藤原家播的種。就算搬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沒有御靈就會怎麼樣,可是藤原家為了獨占政權而千方百計排除政敵仍是不爭的事實。這種事,就該讓藤原家的人自己做個了斷吧……即使貴族的時代,藤原家的時代要在我這代登上顛峰並就此結束,也在所不惜。」
  「是啊,這件事就只能交給哥哥你來做了吧,畢竟光公子不在了嘛……」
  「我還以為能和源氏公子成為一輩子的好朋友呢。」
  「……你們還是好朋友呀,只是活在不同的世界而已。」
  「是沒錯,只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從今以後,我都是光公子一個人的妻子,至死不渝。」
  葵對源氏公子果然是真心的啊——藤原中將不禁鼻酸。
  但他也明白,其實源氏公子也不想就這麼把葵獨自丟在這裡。
  有沒有誰能夠填滿葵心中的缺口呢——當藤原這麼想著四處張望時——
  「……窸窣窸窣,窸窣窸窣。」
  發現有個人在草叢裡蠢動。
  「哎呀,這不是六條小姐嗎?怎麼躲在這裡呢?」
  「……被發現了……嗚嗚嗚。」
  「呃……妳還好吧?」
  「嗚嗚嗚。我借宿的晴明家被落雷轟中燒掉了,現在無家可歸……乾脆就這麼遠離塵世,到山裡隱居算了。請不要來追我。真的不要喔,不要追我回去喔。」
  「妳根本是全身上下都在求我們追妳回來嘛。」
  「拜託,六條小姐,要是妳隨便變成怨靈亂來,我就跟妳拚了!」
  喔喔,葵怎麼一見到六條小姐就精神全來了?——藤原中將察覺到了葵的變化。
  「要是妳亂來,光公子的努力不就全部付諸流水了嗎?」
  「我才不會亂來呢~只是源氏公子他們走了以後,我就跟個活死人沒兩樣了……源氏公子,你怎麼把我丟在這裡呢,嗚嗚嗚。咒咒咒咒咒咒咒。」
  「簡直已經變成半個怨靈了嘛!大哥,快趁現在宰了她!」
  這讓藤原中將明白,葵或許需要六條的陪伴。
  至於六條小姐的薄命嘛,若以滿月比喻各方面都光鮮亮麗的葵,那麼存在感不知怎麼地稀薄,個性陰暗的她,則是連新月都不到。
  只是說起來,六條小姐的角色定位較偏向於姊姊,對喜歡大姊姊的我來說,她說不定就是——開始如此妄想的藤原中將,突然被葵捏了一下臉頰。
  「大哥,你在動什麼歪腦筋呀?光公子他們才剛走而已,你也太愛玩了吧!」
  「很痛耶。我決定了,葵,我要把六條小姐接來藤原家裡,聘請她當妳的家教,怎麼樣?」
  「什……什麼?」
  「啊啊,想不到會有人願意雇用我這個滿腦子怨恨的人,真是太感激啦,簡直是在地獄裡遇到菩薩啊~嗚嗚嗚,薪水請預先付清,謝謝。」
  「妳也不用答應得這麼快吧?再說,妳不是很討厭藤原家嗎?」
  「嗚嗚嗚,現在家世背景那些都沒什麼好計較了。失去源氏公子的我,心裡就像開了一個大洞……」
  「……嗚嗚……我何嘗不是這樣呢……」
  「既然我們都是薄命紅顏,就別吵了吧。」
  「沒禮貌,我哪有薄命啊!」
  藤原中將不愧是稀世花花公子,對女人的直覺相當正確。
  儘管葵和六條你來我往地鬥嘴,到最後還是相擁而泣。
  「對了,六條小姐。妳的《源氏物語》一定要繼續寫下去。」
  「咦~為什麼呢?那一整本都只是我這沒人要的天煞孤女寫的妄想廢文耶。」
  「是啊是啊,的確是那樣沒錯啦。」
  「真沒禮貌~我的心好受傷喔~」
  「是妳自己要把自己說得那麼難聽的呀。」
  「再說,妳在那篇故事裡已經死了喔~被我的生靈殺掉了。」
  「不用管我了啦,反正真正的我還活得好好的嘛。我現在只希望,在現實人生裡絕對無法結合的光公子和紫,至少能在故事世界裡結為夫妻……我想看那樣的故事。」
  「即使那只是由文字編造出來的幻想故事也一樣。」葵喃喃地說。




  「這樣啊~紫真的滿可憐的呢……」
  「兄妹是絕不能結婚的。無論在這個世界還是那個世界,一定都有兄妹不能相愛的規定吧。」
  「就是啊。紫最後忍下命運的殘酷打擊,全力保護光公子不受邪氣侵害的樣子,真的很偉大呢。」
  「我想看光公子和紫結婚後,在美麗的平安京飛黃騰達,享盡榮華富貴的故事。其實,我是真的很想看到這樣的情節發生在現實之中……」
  「我明白了,我會繼續寫下去,希望能告慰紫那遺憾的靈魂,以及不得不離開平安京的源氏公子的靈魂。」
  「在《源氏物語》裡,妳就儘管把大哥寫成陪襯光公子的角色吧,寫得再窩囊也無所謂喲。」濕了眼眶的葵笑著說。
  「話說……這樣應該會寫成非常長的長篇故事喔。」
  「隨妳寫囉。寫得越長,大哥付妳的錢也就越多嘛。」
  「而且有些篇章不知是別人偷寫的還是怎麼樣,我根本就沒印象,伏筆實在不好回收喔~」
  「回收?伏筆又是什麼啊?」
  「伏筆又叫作『旗標』,源氏公子告訴我『輕小說』的寫法時提到的。我剛說的輕小說,就是我們這世界的故事書~」
  「這樣啊。看來那邊的世界和我們差不多,也有很多沒人要的男男女女寫寫故事抒發鬱悶呢。」
  「葵小姐,其實妳也是我們的同類囉,唔呵呵~」
  「誰是你們的同類啊!總有一天,我一定要當上皇后給妳看!」
  「別想別想別想別想~當今天皇對女人沒興趣喔~說不定,還比較喜歡源氏公子那樣純真的男孩子呢。啊,一不小心妄想起來,心怦通怦通跳個不停呢。呼……哈……」
  「是……是喔……這種情節好像也不錯。那方面的故事……很適合躲起來偷偷看呢……吞口水。」
  「那我就私下寫一本男性禁看,只限沒人要的女孩能看的地下黑書《裡源氏物語》給妳吧,呵呵呵。」
  「哎呀哎呀,為什麼我會這麼雀躍呢……好像踏進了新世界一樣……大哥和光公子的配對怎麼樣?」
  「不錯喔,不錯喔。就寫中將哥一路追隨失勢的源氏公子到須磨去吧。這已經超越友情,完全是愛了呢!」
  「就是愛啊!」
  藤原中將直接丟下吵個不停的兩個女孩,慢慢走開。
  話題好像越來越偏了,這樣真的好嗎?藤原中將不禁嘆息。
  接著,他的背後更出現——
  「……什麼!要把紫姑娘寫成和哥哥結婚?可惡,不管《源氏物語》每本賣多少,我一定要全都買下來!」
  「我不准任何我以外的人看見紫姑娘新婚洞房的經過!絕對不准!這樣的書落到變態手上,可是會褻瀆紫姑娘的啊!」良源不停如此鬼叫。
  「一定要動員叡山法師想辦法準備一大筆資金才行!」
  「首先要增加叡山的香客,盡可能把特產推銷出去。對了,辦抽獎怎麼樣?絕大多數都是銘謝惠顧,能中大獎的只有兩三支,就像是詐欺。」商魂爆發的良源妄想不停。
  這時,藤原中將的父親——左大臣氣喘如牛地趕過良源,跑了過來。
  「等等啊,兒子!中將!」
  藤原中將正在為開始釋放微妙腐氣的妹妹憂心,沒聽見左大臣的呼喚。
  「中將!喂,聽見就應一聲啊,道長!」
  「哦?父親大人,請別用真名叫我嘛,被術士聽見就糟了。」
  父親用真名一叫,藤原中將才終於發現而回過頭。
  「對喔。呼……哈……一下爬那麼長的坡還真累。你這次表現這麼好,相信假以時日一定能成為太政大臣甚至關白,輔佐天皇陛下,真名變得非常重要呢。」
  「還好啦,藤原家的榮華富貴在我這代就會結束了啊,父親大人。我的工作就是打好地基,為沒有藤原家獨占大權,不需要御靈機制的新世界做準備啊。」
  「嗯。雖然右大臣因為隱蔽御靈的祕密,打算老老實實引咎辭職,可是弘徽殿女御沒這個打算,以後我絕不會再用真名叫你了。」
  「女人真的是不容小覷呢。」藤原中將笑著說。
  什麼人間的權力、政治的頂點、關白寶座,都比不上美麗高貴的女人光輝。
  也許我這輩子都會為女人的強悍面著迷吧——藤原中將心想。

  「如果我也能找到理想中的女性,就叫她『紫』好了。」

  爾後——
  葵和六條繼續在路邊聊了一會兒。
  「對了,六條小姐,晴明大人還沒出現在《源氏物語》裡頭吧?妳以後也不打算寫她嗎?」
  「是啊,不需要寫她嘛~」
  「可是……我很想借用妳言靈的力量來安慰晴明大人的靈魂呢。因為光公子和紫未來在陽世還有新人生在等著他們,不過晴明大人已經……」
  葵一時悲從中來,閉上雙眼。
  但她身旁的六條,卻保持著輕飄飄的微笑。
  那是張不曾見她展露過的清澄笑容。
  「沒關係沒關係,因為呀——」

  ☆

  戰國時代,美濃國菩提山城。
  山城頂端,有座專為陰陽師設置的天文台。
  一名身穿樸素和服的少女,正眺望著滿天星斗。
  「前鬼,夜空中有道奇妙的虹光呢。不過與其說是虹,更像是一條細長的雲彩就是了……」
  少女身旁,有個彷彿來自平安時代的白面青年貴族,無聲無息地靜靜佇立。
  那名令人聯想到狐狸的青年,不禁瞇起凝視夜空的眼。
  「哦?那個人從陰世回來啦?」
  「陰世?」
  「吾主,若說宇宙萬物皆由陰陽兩面所構成——而我們將我們的世界稱為陽的世界,那麼另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世界,就是陰的世界了。」
  「也就是陰世囉?」少女眉飛色舞地問。
  「是的。在遠古的神話時代,天照大神苦惱於弟弟——素盞鳴尊的暴虐,用自己的靈力在天上打開天岩戶,逃到了另一個世界去。那個世界就稱作陰世。那是個萬物皆無實體,純粹由言靈所構成,如同夢幻般的世界。」
  「天岩戶不只能打通時空之壁,讓人前往過去或未來,隨著施術儀式的不同,還能通往應該不會察覺到我們存在的陰世去。」青年對少女說。
  「純粹是由言靈所構成的世界啊……前鬼,那真的很夢幻呢。」
  「那裡和我們的世界不同,需要所謂的御靈來維持世界的存續。由於那裡等同於陽世的倒影,在那裡生活的人,一出生就是陽世人的倒影。」
  青年繼續笑著說:「換言之,陽世若有個名叫安倍晴明的陰陽師,陰世也會誕生一個名叫安倍晴明的陰陽師。兩邊世界,就像鏡裡鏡外一樣。」
  「所以,兩邊世界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人囉?」
  「不,並不是一模一樣。他們只是誕生在倒影之中——陰世的安倍晴明,和活在這個世界的安倍晴明有著不同魂魄、不同人格、不同的心。說不定,另一邊的晴明會是個姑娘家喔。」
  「比較像雙胞胎呢。」少女點點頭表示。
  「可是前鬼,言靈產生的夢幻世界和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只要是生物,都有老朽死亡的一天。生命是有限的,無論是否具有實體,本質上應該都是相同的吧?」
  「是的。無論陽世陰世,生命都一樣有如泡影,沒有任何高低之別。只是——」
  「只是什麼?咳咳……咳咳。」
  「吾主,夜風傷身,該回房歇息了。」青年微笑著說。
  「陰世和我們這萬物皆有實體的世界不同,是個沒有御靈為大地供氣就無法存續下去的脆弱世界。因此能操縱氣,降伏怨靈的陰陽師和言靈師,背負著相當重大的使命。」
  「居然常年需要御靈犧牲,這樣的世界好悲哀啊。嗚嗚嗚。」
  「呵呵。可是說起來,這份脆弱卻讓它顯得特別美麗,也更有保護的價值啊,吾主。」
  陰世的晴明,透過天岩戶遇見了必須遇見的人——青年扶著少女的背,閉上雙眼。
  「吾主是不是也能遇見這樣的人呢?」
  「前鬼?陽世的人和陰世的人可以見面嗎?我也能夠通過那個在夜空中閃耀的天岩戶嗎?就算兩個世界能夠相連,我也實在不認為人能夠穿過那樣的通道啊。」
  「沒錯,原本是不行的。即使主人穿過了天岩戶,一到達另一個世界,肉體就會立刻崩毀,連魂魄一起灰飛煙滅。那和穿梭於同一個世界的過去和未來是不一樣的。」
  「我就知道。我好想見見另一個世界的我喔,但這是不可能的吧?嗚嗚嗚。」
  「感覺上,陰世的我會是個活力充沛的人呢。」少女彷彿是羨慕起從未見過的自己的倒影,喃喃地說。
  「不過,陰世是由言靈構成的世界,或許會有個力量強大到不可能存在於我們這世界的言靈師也說不定。」
  「若是那樣的人,或許就能造就將活人從我們陽世招喚到陰世的奇蹟;若將肉體留在這個世界,只將魂魄召喚到陰世,也有些微的可能性。」青年又微笑了。
  「可是……要把沒有實體的陰世人召喚來這裡就很難了吧?如果沒有實體,在我們這個世界是誰也無法存在的嘛。」
  「是啊。然而,假如陰世的人們花費多年時間,將言靈聚集於一處,創造出強烈的咒,也許——」
  「就能創造那萬中無一的奇蹟呢。」青年說道。
  「聚集陰世人的言靈……」
  「沒錯。只是,純粹由言靈構成的生命,原本是絕不可能得到實體的;但是背負著我的真名的人,或許就辦得到呢。」
  「前鬼,那需要多少人的祈願,需要多少時間呢?」
  「這個嘛,恐怕要等上千年之久——」
  「千年……那我沒什麼機會能見到那種奇蹟了吧。嗚嗚嗚。」
  「是的。假如千年之間,心念始終如一——」
  我們的生命就像天上閃爍的星辰,無論光芒多麼璀璨,短短幾十年後就要熄滅;但言靈只要有人傳頌下去,就會永遠留存吧。說不定,其實言靈才是——少女輕咳幾下,再一次仰望夜空。

  ☆

  「……小光,小光!來,我們去橫濱市公所交結婚申請書嘛!啊,不是市公所,是區公所才對喔?」

  光在學校後山的神社裡。
  紫正抓著他的領口,咄咄逼人地叫著:「快,在結婚申請書上簽名!」
  (對了,我和紫兩個人進到這間後山的荒廢稻荷神社……然後……)
  然後,我——
  (我就跑到了平安京的賀茂川邊。)
  光看看自己的手錶。
  下午四點十三分。
  時間沒有前進。
  紫在神社祀堂翻開一本不明古書,眼前立即被白光覆蓋。一回神,人已經到了平安京的賀茂川邊。
  當時,光看了一眼手錶。
  記得就是四點十三分。
  時間從那一刻起就不曾前進。
  紫和光都換回了學校的制服。
  「那該不會全都是一場夢吧?」
  在平安京度過的那些日子、經歷的一切,難道都是假的嗎?
  晴明、葵、六條,每個人都是我在祀堂裡忽然昏倒的剎那間,夢見的零碎片段嗎?
  「不,不可能。那不是夢,我真的遇見了晴明。」
  那場相遇不可能是夢。
  不可能是我的獨角戲。
  我確確實實遇見了晴明。
  和她結了咒——
  ……
  奇怪。
  即使心裡冒出這麼害羞的話……
  鼻子也不癢了——光心想。

  「那不是夢喔,小光。」

  紫從堂裡的褪色古書堆中抽出最底下一本,交到光手上。
  不知是因為最新,還是壓在最底下逃過陽光曝晒,光能夠清楚讀出書名。

  《源氏物語》。

  他接著以顫抖的手翻開古書。

  〈終章 雲隱〉。

  可是,書裡只寫了這四個字,以下一片空白。
  不。
  緩緩地,紙上浮出了文字。
  是以光也讀得懂的口語體寫成的。
  受到封印的〈雲隱〉。
  只有在准許閱讀的人捧起書時,才會魔法似的顯現文字。
  那獨特的字跡,讓光感到似曾相識。
  我確實見過寫下這些字的人——光這麼想。

  『我從前的名字是六條御息所,不知為何,現在人們稱我為紫式部。』

  我確實見過能自由操縱這些言靈的人——光在心中重複地說。
  他繼續翻頁,專注地等待下一段文字浮現。

  『這篇故事,是我贈給為拯救陰世而離開這平安京的光源氏和紫的言靈之書。光源氏遇上了真愛,卻無法拯救她,不得不與她分別;紫則是背負著在現世無法與宿命之人結合的孽緣。我要將此書獻給他們,慰藉他們的靈魂。因此在這篇故事裡,如兄妹般共度青春年華的光源氏和紫,結為了夫妻。』

  光輕摟著紫的肩,繼續讀下去。

  『我離開這個世界後,一定會有人替我續寫這篇《源氏物語》;而使這故事成為具有鎮魂效用的言靈之書的關鍵篇章〈雲隱〉,自然可能遭到改寫,所以我將〈雲隱〉全部封印,在該讀之人拿起此書之前,〈雲隱〉將隱沒在這世界之中。另外,我將此書封印在蘆屋道滿建於武藏國久良岐的稻荷神社中。因為根據賀茂保憲的占卜,那會是未來稱作「橫濱」的土地。』

  紫將臉埋進光的胸口,忍聲哭泣。

  『得以閱讀此書的你,是否聽見了我的聲音呢?我所編織的言靈,是否穿越了世界的隔閡,傳入了你的心呢?』

  當然傳到啦,六條。應該在妳那個世界的《源氏物語》,現在正確實存在於我們的世界裡。奇蹟發生了啊——光差點忍不住如此大喊。
  原本的《源氏物語》中,光源氏失去摯愛妻子紫後,選擇出家,並在最後隱隱暗示他可能追隨紫的腳步離開人世,第一部到此結束;而暗示光源氏死去的最後一章就名叫〈雲隱〉,只是沒有內文。接下來的第二部,是光源氏後代的故事,但未完而終——
  光拚命擠出腦袋的淺薄知識,即是如此內容。
  但是,最終章〈雲隱〉的內文確實就在這裡。
  千年之間,在這稻荷神社的祀堂裡,等待著他的到來。
  而這〈雲隱〉的最後——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這部《源氏物語》為何沒寫到另一個不遇之人,也就是將你的魂魄召喚來平安京的安倍晴明。你多半會有所不滿,認為最重要的安倍晴明的靈魂沒有得到告慰。安倍晴明為了拯救陰世,不得不選擇將你們送返陽世,自己成為御靈封入神社長達千年的命運,而我為何沒為她鎮魂呢?那是因為——』

  光翻開最後一頁。

  『因為她真的不需要嘛~聽我說喔~』

  六條,這也太口語了吧——光想笑,但湧出喉嚨的卻是哽咽。

  『我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這部作品。在這故事中出場的各方好友,如今大多已離開人世,而我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幸好在那之前,我辦到了,我完成了這篇故事。我的靈魂在這一刻得到了救贖。我要將我所有的靈力,以及在過去未來,為這篇故事感動的人們的心念灌注於這本書,這篇故事裡。而這便是我所能在人生終末留下的,最大的言靈。』

  光,還有紫,將一段他們在那夢幻世界中確實聽見的,令人懷念的話,輕輕念了出口。
  那段話,是從這一小節開始的。
  太初有道。

  『我在此記下最後的言靈。倘若,你們兩人在最後曾以話語相互表明真心。』

  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

  『那些話語將成為超越陰陽之理的言靈,成為咒。』

  這道太初與神同在。萬物是藉著祂造的;凡被造的,沒有一樣不是藉著祂造的。

  『你將再次跨越世界的藩籬,與她相會。第一次,是在陰世的平安京,被她召喚到賀茂川邊,作為她的式神。』

  生命在祂裡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裡。

  『而第二次,則是在千年過後的陽世,橫濱的稻荷神社中——』

  祀堂最深處。
  神龕的門扉緩緩開啟。
  裡頭,有一個人。
  那是個與光活在相同時光,肉體也變得註定會老朽的少女。
  光再一次地,將那句話說出了口。

  「晴明,我真的……很想和妳在一起。」

  少女表情羞澀,但仍開口回答:

  「……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就像現在這樣。」

  三人都在這時清楚聽見了。
  聽見那懷念的聲音——說出那永難忘懷的話語。

  ——我將我的平安賜給你們。






  後記
  
  《我的狐姬主人》到此謝幕。
  原本,我只是想在富士見文庫寫篇以平安時代為背景的小說,只是在題材該選《源氏物語》還是陰陽師安倍晴明的故事上糾結了很久,最後乾脆攪在一起了。
  會想寫陰陽師,是受到《織田信奈的野望》中,竹中半兵衛的影響。畢竟在戰國時代中,很難對陰陽師深加描寫。但換成晴明生存的平安時代,應該就容易發揮得多了。
  只是這樣似乎稍嫌不足,便將《源氏物語》一併寫了進去。
  儘管就各方面而言,編寫難度都在這一刻提昇了不少,我還是決定將「言靈」和「故事」作為《源氏物語》和安倍晴明的共通主題,寫成這篇小說。
  陰陽道最為重視的,就是言靈。
  自古以來,人們相信話語和歌曲含有足以變動天地的力量。
  所以,言靈也能夠淨化怨靈。
  另一方面,源氏物語則是由言語織成的故事。
  背景年代是陰陽師的全盛時期,且作者紫式部和安倍晴明的活動時期也有所重疊。
  因此很早以前,就出現了《源氏物語》或許有咒術、陰陽道層面的意義在的說法。
  最讓我感興趣的是:「《源氏物語》會不會是獨占朝權的藤原家,寫來弔慰遭到撤銷臣藉而凋零的源氏一族」的假說。意思就是,源氏一族在現實中背負著不得不對藤原家唯命是從的不幸,假如積怨過深,說不定會造成菅原道真那樣的怨靈報復藤原家。所以身為藤原家之長的藤原道長,便指示紫式部寫下了這篇光耀源氏的故事。
  若詳解諸多神社中各神祇背後的神話故事,可以明顯看出日本自古以來,常有害怕曾經欺凌或剿滅的敵人化為怨靈,而以各種形式供奉、試圖淨化他們的情況,甚至近似一種風俗習慣。令人意外的是,其中「凶神」還占了不少。許多神社都是為了讓化為凶神的怨靈轉為和善的「御靈」而建設。
  可惜,我執筆初期不幸遇上東日本大震災,後來身體也出了毛病而不得不放下工作,造成續集難產,不得已將預定五集的故事縮成四集,弄得有點趕戲的感覺。但我想後半故事的架構,大致上都寫進這集裡了。
  像光和紫過去的因緣、道滿對紫的感情、夕顏的篇章等被我割愛的部分,只希望以後能以其他形式補完了。
  另外,《源氏物語》不僅是為源氏一門所寫的鎮魂書,本身也是沒有結局的不幸作品。除暗示男主角光源氏死去的篇章本文亡佚之外(原本就只有章名沒有本文的說法最為有力),光源氏下台一鞠躬後的第二部則是悲劇開場後就再無下文,使得「它真的沒有結局嗎?那會不會就是結局呢?第二部其實是後人續寫的二次創作吧?」等關於《源氏物語》未完之謎的臆測不脛而走。而出發點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故事要能長久傳頌才有意義——沒完結也無所謂的想法。另一類是認為《源氏物語》確實已經完結,作者為完成作品情願付出畢生所有的意念沒有白費,就像《南總里見八犬傳》那樣。
  這篇小說的結局採用了其中一方的想法,但那與我支持哪一方無關。我會動筆寫奇幻輕小說,是受到山口昇老師的《零之使魔》的影響。當年我首次接觸這部作品後相當興奮,也想動手寫出能這麼歡樂的故事。然而山口老師還來不及寫完《零之使魔》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也為病痛所苦,連能否完成《織田信奈的野望》都不敢肯定。或許是因為作家的自尊吧,那讓我有種無論如何都要設法活下去,將作品親手完成的想法。對於有幸將寫作與人生畫上等號的人而言,這是不是在所難免的呢?
  因為這個緣故,得到各方體諒後,我決定將《我的狐姬主人》提前收尾,以憑弔山口老師在天之靈。
  
  春日 みか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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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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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生 勳爵
插画真好看啊…老物了,当时看确实觉得太仓促了,不过没想到作者病了啊…

7 年前 0 回復

捂脸 王爵
幼驯染变成妹妹。。。话说双重坑啊

7 年前 0 回復

wuxuwuheng 王爵
之前看过翻译版,如今再看一遍,确实如后记所说,结尾显得比较仓促……
不过没想到作者也是病弱系,希望能恢复健康

7 年前 0 回復

agreatman 王爵
沒想到他也是因為病痛才寫得慢,我還以為是跟出版社鬧翻了

7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寫作之人好像容易得病  看此作者後記祈禱她能盡速康復 

7 年前 0 回復

狩月熊 伯爵
卧槽 我说织田信奈怎么更新这么慢 原来作者也病了。。。听他的说法 怎么感觉像是绝症啊。。。

7 年前 0 回復

kidcs1214 皇帝
k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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