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DM轻译组][安里アサト]86 -eightysix-[!第二卷8月15日开翻]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10 09:47 编辑


书名:86ーエイティシックスー
作者:安里アサト
插画:しらび
机设:I-IV
图源:lasthm
试阅核查:空
翻译:魔理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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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届电击小说大奖获得作!

总算赶在第二卷发售之前搞定了……(瘫)
!已获知撞坑。读者自行取舍。



简介:

“在那片战场上,没有一名死者。”——本应如此。
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日日夜夜遭到毗邻的“帝国”的无人兵器“军团(legion”的侵略。然而共和国也针锋相对地成功开发了同类型兵器,勉强击退了侵略的威胁,而没有造成任何牺牲。
没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实际上,并不是没有任何死者。在共和国全部85个区之外的、“不存在的‘第86区’”,被打上“86”之烙印的少年少女们,夜以继日地驾驶着“有人操纵的无人机”进行战斗——。
率领年轻人们冲入死亡之地的少年·辛,以及从遥远后方通过特殊通讯指挥他们作战的“指挥训练员(handler)”少女·蕾娜。
属于二人的激烈而悲伤的战斗、以及离别的物语,于此呈现——!



人物及设定:


蕾娜(本名:芙拉迪蕾娜·米利泽)
共和国军人,年仅16岁便晋升为少佐的精英。知晓共和国的“黑暗”一面,为了救出赴死的人们,试图尽一切努力。
辛(本名:辛艾·诺赞)
第86区(人称“eighty-six”)所属的少年,任战斗部队队长一职。具有高超的驾驶技术,历经无数战斗而存活至今。


SPEARHEAD(先锋战队)
东部战区第一战区第一防线战队

(从左到右)
赛欧
平素冷淡的少年,然而也有着与年龄相符的直率情感。用户名“笑面狐(laughing fox)”。

凯耶
语气像男生一样、落落大方的女孩。用户名“樱花(Kirschbluten)”。

莱顿
“先锋战队”副队长,负责辅佐辛。用户名“狼人(Werwolf)”。

戴亚
高个子的青年,总是容易遇到尴尬局面。用户名“黑狗(Black dog)”。

哈尔特
总是兴致高昂,负责炒热战队的气氛。用户名“老鹰(Falke)”。

安珠
平素温婉贤淑,然而在战斗中却不输给男生。用户名“白雪魔女(Snow witch)”。

科莲娜
擅长射击的少女,对辛抱有一丝憧憬。用户名“枪手(Gunslinger)”。

“八十六”
生活在共和国八十五个行政区外“无人区”内的人们。居住于强制收容所内,身体健康者会被强制征兵,与敌军的无人机“军团”战斗而阵亡。辛率领的“先锋战队”则是由在长年的战斗中存活至今、拥有第二个名字——用户名(personal name)的“异名者”构成的精锐部队。


Drone(无人机)
于本作中登场的“M1A4毁灭之力”是共和国持有的自动无人战斗机(Drone)。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设定,实际上共和国未能成功研制具有实战能力的战斗AI(人工智能系统),面对“军团”迫在眉睫的威胁,做出了不可挽回的决定:他们恶毒地认为,“只要坐在上面的不是人,那就是无人机”……
【机体性能参数】
M1A4毁灭之力(juggernaut)
* 制造地:共和国工厂(RMI)
* 全长:10.7m 全高:2.1m(不含配备武装)
* 固有装备:格斗用副武装(sub-arm)·高频刀x2或同规格12.7mm重机枪x2 / 滑线锚(wire anchor)x2 / 背部枪械模块(gun mount arm)(通常为57mm滑膛炮x1)
#备注# 无人机配备最低限度的装甲,但未搭载气囊或弹射装置等任何救生设施。


Legion(军团)
帝国持有的自动无人战斗机“军团”在从属的主人(帝国)早已毁灭的现在,仍忠实地执行命令,无休止地发动着攻击。机上搭载有比共和国的技术先进无数倍的战斗AI,配合机体的性能,具有多样化的形态和攻击能力,并一同向共和国逼近。
【机体性能参数】
* 侦察型(ameise)——高灵敏传感器单元x1 / 7.62mm对人机枪x2
* 近战佣兵型(Gralwolf)——前肢:反装甲高频刀x2 / 背部:76mm连射反战车火箭筒x?
* 战车型(Löwe)——上部:120mm滑膛炮x1


Drone(for support)(支援用无人机)
FIDO——人称“拾荒者(scavenger)”的机器中的一种。战斗中,伴随“毁灭之力”一同行动,随时为其补充弹药和能量单元,若耗尽所携补给,会在战场中游走,从战死的我方机体中取出相应的部件。然而,真所使用的“FIDO”却另有重要的作用……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11-6 17:06 编辑


没有哪个国家会批判不把猪当成人看的行为。

因此,
只要将操着异类语言、长有异色皮肤、身为异种后代的某些人定义为长着人样的猪,那么,对那些人进行的压迫、残害、虐杀,也便不能算作是不人道的了。

——摘自 芙拉迪蕾娜·米利泽(Vladlenar Millize) 《回忆录》



序章 绽放战场的红罂粟



【系统启动】
【RMI M1A4‘毁灭之力(juggernaut)’OS Ver8.15】

“哔啵”老旧的无线通讯中,响起一声刺耳的噪音。
“——一号指挥官(handler one)呼叫殡仪员(undertaker)。雷达已发现敌方迎击部队,是一支大队规模的反战车炮兵,以及同等规模的近战佣兵部队”
“殡仪员明白。我们也探测到了”
“即刻起指挥权交给现场指挥官。愿各位能够舍身奋战,报效祖国。要不惜一切代价,歼灭共和国的敌人”
“明白”
“……抱歉,各位。真的很抱歉”
“通讯完毕”

【机舱关闭】
【启动能量单元(power pack) 激活执行单元(actuator) 解锁各关节】
【稳定系统正常 火控系统(FCS, Fire Control System 感谢36915926的指正)适应正常 车辆电子系统关闭(vetronics offline) 索敌模式:被动】

“殡仪员呼叫全体战队。一号指挥官已移交指挥权,接下来由殡仪员进行现场指挥”
“A队长(alpha leader)明白。还是老样子啊,‘死神’。胆小没种的老板大人最后说啥了?”
“她说抱歉”
同步感官阵列(para-raid)中传来口哨声。
“哼,还是无可救药的一头白白胖胖的猪。把我们赶到外面,自己关在里面堵上耳朵,还抱歉个屁啊。……小队成员,你们都听到了吧。算了,既然要死,还是在我们死神的指引下去死更舒坦一点”
“距离遭遇还有六十秒。……对面要开炮了,全速突破炮击区域”
“好嘞,小的们,跟我上!”

【开启战斗机动(combat maneuver)系统】

【检测敌机:标记为B1(boggy one)】【设定为B2】【B3】【B4】【B5】【B6】【B7】【B8】【B9】【B10】【B11】【B12】【B13】【B14】【B15】【B16】【B17】【B18】【B19】【B20】【B21】【B22】【B23】【B24】——……

【敌机总数:210】

“D队长呼叫D小队!别绕过去,原地迎击!”
“这里是C3,十点钟方向发现敌机!快点躲——我靠!”
“E1呼叫小队,E队长已阵亡,即刻起由E1进行指挥”
“B3呼叫全体。……抱歉,各位,我到此为止了”
“A队长呼叫A3!再给我挺一分钟!我这就过去救你!A1继续指挥!”
“——A1明白。A队长,祝好运”
“交给你了。……喂,辛,殡仪员”
“怎么了”
“说好的事情,可别忘了”
“……嗯”

【C1信号丢失】
【友军数量:0】

从被摘下来扔到一旁的耳机里,夹杂着噪音传来的上司的呼叫声,乘着傍晚的凉风,头也不回地飘散在空中。
“……呼叫……队……一号指挥官呼叫全体战队。听得到吗?第一战队请回答……”
背靠着蛹状的有机架构组成的机身,把手伸进座舱罩掀开的机舱内,按下无线电的通话按扭。
“殡仪员呼叫一号指挥官。敌方迎击部队已被击败,确认敌部队撤退。战斗结束,即将返回”
“……殡仪员。那个,除了你以外还有……”
“通信完毕”
他没必要也懒得理会最后那句愚蠢的问话,切断了通讯,再次望向机舱外。
开满了鲜红色罂粟花的原野一望无际。敌军,我军,一切的一切,都化为钢铁猛兽和四足蜘蛛的残骸瘫在其中,熊熊燃烧,内部的机械结构暴露出来,一览无余,在夕阳下静静地拖出长长的影子。
无人生还。望向远方,视线所及之处,除了遍野的尸体,便是与之相等数量的亡灵。
周围寂静得可怕。原野的尽头,黝黑的山头正将发出鲜红而笔直阳光的落日徐徐吞入其中。被余晖照得赤红、或是被暗影涂得漆黑的,仿佛没有一丝生命的世界里,只有他和他的座机,尚残些微的动力。
座机的肢体模仿了节肢动物的腿,形状纤长。褪色而泛白的装甲、钳状的高频刀和背部的主炮已是伤痕累累,整个的剪影看上去仿佛一只四处徘徊的蜘蛛,而四条腿上背着长炮筒的样子又有点像只蝎子,总之那没有脑袋的模样与人类的形状相去甚远,似是一具化为白骨的尸体,正在战场上寻找早已不知踪影的头颅。
他呼出一口气,倚靠着晚风中逐渐冷却的装甲,仰望着令人敬畏般烧得火红的天空。

有人说,红罂粟的红,是来自遥远东方的国度里,霸王的宠妻自殒其命而流下的血。
还有人说,是骑士们为了抵抗蛮夷的侵略而捐躯沙场,他们的鲜血汇聚成河,灌溉出了红色的罂粟。

遍布战场的红色罂粟花,在绚丽灿烂的晚霞中,散发着狂艳的美丽。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4 15:28 编辑


在那片战场上,没有人阵亡。

“——那么,接下来汇报今日的战况”
“入侵第十七战区的帝国军无人机‘军团’机甲部队在我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引以为傲的无人战斗机‘毁灭之力’的迎击下遭到重创后撤退。我方所受损害极轻,今日仍旧无任何人员伤亡——”

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第一区、共和国首都立贝特·埃·厄伽里特的主干道上一派平和美丽的风景,让人无法联想到已持续九年的战乱。
石筑的高楼群的正面是用白石灰刻制的壮丽雕像。路旁树木的翠绿,铸铁打造的老式黑色路灯,与春日的阳光还有碧蓝的天空相映成趣。拐角处的咖啡店内,学生和情侣们有说有笑,他们都有一头天生的银发。
市政厅蓝色的楼顶上,革命圣女玛格诺利亚的肖像旗和共和国的无色国旗高高耸立,迎风飘扬,两面旗帜分别代表着自由与平等、博爱与正义,以及高洁。宽阔而笔直的主干道由精致的石块整齐铺成,是缜密的城市规划的产物。
双瞳宛如银色月光般皎洁的小男孩,正与父母牵着手,开心地大声笑着,从街道上走过。瞧他一身干净的打扮,似乎是出门要去什么地方。看着和睦的一家人的背影逐渐远去后,蕾娜从目光中隐去笑意,将视线回落到街头电视的全息屏幕(holoscreen)上。
在暗蓝色的共和国军女士官军服的包裹中,与十六岁芳龄相称的雪一样白皙的容貌宛如玻璃一般精致,举手投足间透出名家出身的优雅与高贵。末端微卷、如绸缎般光滑晶莹的银白色长发,还有那长长的睫毛下同样是银色的硕大双瞳,都是身为白银种(selena)——在共和国建立之前便支配着这片土地的白发种(alba)的一支、曾经的贵族——的纯种后代的证明。
“在出色的指挥官(handler)的管理下,使用高性能无人机进行战斗,可不必将士兵投入危险的前线而有效地防卫国土。如此人道而先进的共和国的战斗系统,毫无疑问是大有作为的。亡国之恶遗被共和国正义的机关打败之日,即将于两年后,所有‘军团’尽数停止运转的时候到来。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万岁,愿五色旗荣光永照”
看着发色和瞳色均为雪白的雪花种(alavaster)女播音员充满了自豪的微笑,蕾娜的脸色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乐观的——或者更准确地说,非现实的——战况报道自开战以来便一直在重复不停,绝大多数市民也对此毫不怀疑。然而事实是,开战后仅半个月,共和国便被迫后撤战线,放弃了一半以上的领土,至今已有九年,却丝毫不见战局扭转的迹象。
而且。
她回过头,重新望向眼前春光照耀下如画般美丽的街道图景。
女播音员,咖啡店里的学生和情侣,街上来往的人群,擦肩而过的一家人,当然也包括蕾娜自己。
作为世界上第一个近代民主制国家的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积极接收并奖励来自他国的移民,同时将此作为自身的宣传标语。共和国的土地上自古以来居住着白发种(alba),其它国家的公民则是拥有不同发色的民族。缠绕着夜色的黑发种(aquila),金光闪闪的金发种(aurata),鲜红靓丽的红发种(rubela),以及眼眸碧蓝的青发种(kaerla)——不论是哪一色彩的有色种(colorata),都被平等相待,得到欢迎。
然而如今,行走在首都的主干道上的,甚至在整个首都、共和国八十五个行政区内,除了银发银瞳的白发种以外,便再无一人。
没错。现在,不论是在战场上被公认为是人类的士兵的数目,还是被计为阵亡的死者的数目,都是零。
然而。

“……才不是什么无人伤亡”

在王权时代作为宫廷的布兰内姬(Blanc Neige)宫殿一角,装潢绚烂华丽、尽显后期王权风范的国军本部——这里便是蕾娜的目的地。所有共和国军人都会被分配到这座宫殿,或是包围了行政区全体的要塞阵城墙“格兰缪(Grandmule)”。
格兰缪之外,距离要塞阵一百公里以及更远的前线,便再没有军人了。在前线进行战斗的只有无人机(drone)“毁灭之力”,而指挥无人机作战的控制室则位于国军本部。由总数十万有余的“毁灭之力”以及后方的反入侵反战车地雷阵和自动地对地迫击炮构成的防线坚挺不倒,格兰缪内配置的部队自然也从未经历过任何战斗。剩下的工作只有向兵站输送补给、辅助司令部处理作战方案等书面文件之类,对于现在的共和国军人而言,真正意义上的战斗人员一个都没有。
闻到擦肩而过的长官身上散发出的浓烈酒臭,蕾娜不由得微微皱眉。八成又是在司令室用大屏幕看了什么球赛吧。她向他们投去责备的目光,得到的却是对方轻蔑而嘲讽的视线。
“喂,你们看,喜欢人偶的公主大人在盯着我们哎”
“哇,好吓人啊。……就老老实实猫在屋里,照顾那些宝贝无人机得了”
蕾娜反射般转过身。
“你们——”
“早上好,蕾娜”
这时,旁边传来了声音。回过头去,只见是同期的阿奈特(Arnett)。她是隶属于研究部的技术大尉,两人于中学相识,历经了数次跳级后,如今对互相而言,对方是唯一一个相同年纪的朋友。
“……早,阿奈特。看你天天睡懒觉,今天这是吹的什么风”
“我这是刚准备回去。昨天晚上熬了一宿。……可别把我跟刚才那群脑残当成一类啊,我可是在认真工作的。有一个难题被送到本天才、技术大尉安丽埃塔·彭罗斯(Anrietta Penrose)这里来了”
阿奈特宛如猫一样“呼哇啊~”地打了个呵欠。白银种(selena)的银发被剪得短齐,硕大的双眸同为银色,眼角略微提起。
两人交谈的工夫,醉醺醺的一团人已经走远。瞥了他们一眼后,阿奈特耸了耸肩,她的那对银色的眼睛仿佛在说“对牛弹琴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察觉了她的意图,蕾娜不由得涨红了脸。
“哦哦,对了,你的情报终端上有入侵警报(alert),快点去处理一下吧”
“糟了。……抱歉,谢谢你,阿奈特”
“不客气啦。不过,你也别太把那些无人机放在心上哦”
蕾娜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朝着自己管辖的控制室走去。

控制室不算大,机械感十足的控制台占据了半个屋子,昏暗而微微发冷。待机中的全息主屏幕发出的朦胧的光,照亮了银色的墙壁和地板。
并拢双腿,姿势端正地坐在扶手椅中,撩起长长的银发,将精巧的项链形银环——阵列器(raid device)戴在脖子上后,蕾娜毅然扬起视线。
如今,战线已位于格兰缪之外很远很远,这个毫不起眼的小房间便是共和国八十五个区内残留的唯一一个战场。
“认证开始。芙拉迪蕾娜·米利泽少佐,东方面军第九战区第三防卫战队指挥管理员”
声纹和虹膜认证通过,控制系统启动了。
全息屏幕一个接一个出现在面前,显示着设置在遥远前线的各种观测仪传送来的海量数据,主屏幕上映出电子地图以及标示敌我单位的光点(blip)。
表示着我方单位的蓝色光点有七十个,其中二十四个个属于蕾娜指挥的第三战队,第二和第四战队指挥的单位各有二十三个。而表示敌方单位的红色光点则多到数不清。
“同步感官阵列启动,同步对象:‘昴星团(Pleiades)’中央情报处理单元(processor)”
镶嵌在阵列器后颈部的蓝色晶体顿时略微发热。这不是晶体本身发出来的热量,而是在感官同步下被活化的神经感受到的虚幻的热度。
得到激励的拟神经晶体开始了情报计算。通过建立起来的虚拟神经,大脑中特定的部位——人类为了进化而遗弃的、或是在进化的漫长历程中被遗忘的——未使用区域(nighthead)深处的一块区域得到了活化。(译者吐槽:“人类只使用了大脑的10%”之类的只是谣言。目前尚无任何科学证据支持这一说法)

穿过蕾娜个人的意识和潜意识,进入更深的内部。通常情况下是无法有意识地进入那里的。通往全人类共享的“人类种族的潜意识”——无意识集合体的“通路”逐渐开启。“通路”经过无意识集合体的海洋,连向第三战队队长机、用户名(personal name)“昴星团”的处理单元的意识。
“昴星团”的感官与蕾娜的感官融为一体。
“同步完毕。——一号指挥官呼叫昴星团。今天也请多指教”
她的呼声平静而安稳。片刻后,一个似乎比她要大一两岁的青年的“声音”回答。
“昴星团呼叫一号指挥官。同步良好”
那个“声音”听上去带着一丝嘲讽。控制室内只有蕾娜一人。这不是来自身旁的声音,而是来自藉由感官同步阵列得到同步的听觉,而感觉像是“听到”的、“昴星团”的处理单元的声音。
声音。
为了应对战争而赶制的兵器“毁灭之力”上并没有对话功能,也没有足以被称为感情或意识的高级思考能力。
所谓“感官同步”,是经由了人类这一物种的无意识集合体。
为了抵挡敌方装甲战机而设置的防线——反入侵地雷阵。
那里是双方的无人机相互厮杀、阵亡者为零的激战前线。
——实际上。
“每天这么勤恳地问候我们这些长得像人类的八十六(eighty-six)们还真是辛苦呢,白发种【人类】”

八十六。
他们是在这片被“军团”席卷的大陆上,共和国市民(人类)所剩的最后一块乐园——八十五个行政区外面的“非人领域(第八十六行政区)”生活的、人类模样的猪。
那是对于生为共和国市民、却被自己的祖国认定为不及人类的劣等生物,而在格兰缪之外的强制收容所和最前线生活的有色种(colorata)的蔑称。

***

九年前。共和历三五八年,星历二一三九年。
与共和国东部接壤的大陆北部大国——吉亚迪(Geade)帝国向周围所有国家宣战。世界上第一批全自动无人战斗机“军团”部队开始了侵略。
面对军事大国吉亚迪所向披靡的战斗力,共和国的正规军仅坚持了半个月便溃不成军。
当军人们集结残余兵力,使用绝望般的拖延战术争取时间的时候,共和国政府做出了两个决定。
一个是将全共和国市民集中至八十五个行政区内避难。
另一个便是总统令第6609号——战时特别治安维持法。
这一法令将居住在共和国内的所有有色种认定为与帝国相互勾结的敌人。他们被剥夺了公民权,作为被监视的对象而送往八十五个区以外的强制收容所进行隔离。
这显然违反了共和国引以为傲的宪法和五色旗的精神。而且,即便是帝国出身的人,只要是白发种便作为例外;就算不是帝国出身的有色种也被作为收容对象而受到处置。这是赤裸裸的人种歧视政策。
有色种自然进行了抵抗。然而,政府凭借武力进行了镇压。
对此政策提出异议的白发种虽然不多但也有。可是,绝大多数的白发种都表示了默认。毕竟,八十五个行政区无法容纳所有的公民,不论是物资、土地还是就业岗位,都不能满足全员的需求。
“有色种间谍吃里扒外,让共和国战败受损”的谣言,比起承认祖国落后无能这一难以直视的现实,要容易接受得多。
而且,在被敌军团团包围的状态下,人们需要替罪羊(scapegoat)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和怨愤。
种族优越论的正当化转眼间便得到了承认。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近代民主主义这一先进而人道的高贵政体的白发种才是最为优秀的人种,老旧而非人道的帝国主义的有色种都是劣等种族,他们不过是长了人类模样的、未能成功进化的、野蛮而愚蠢的猪罢了。
所有的有色种都被送到强制收容所,服兵役的同时建造要塞城墙“格兰缪”。有色种的资产被没收作为经费,而公民们则对避开了兵役、劳役与战时增税的人道的政府大加称赞。
两年后,白发种将有色种当作劣等生物的歧视行为,以代替肉身的士兵——全部都是八十六——而投入战场的无人机这一形式得到具现。
集结了共和国所有的尖端技术而制造出来的无人机,却并没有达到可以进行实战的水平。
然而,高人一等的白发种制造的东西,又怎么可以比卑劣的帝国生产的无人机还要差呢。

八十六们不是人类,所以就算让他们乘坐驾驶,那也不是载人机,而是无人机。

共和国工厂(RMI)生产的自动无人战斗机(drone)“毁灭之力”。
它作为把人类所受损害降为零的先进而人道的兵器,在公民热情的赞扬中被投入使用。
它是将八十六的驾驶员定义为处理单元(processor)而搭载于其上的,载人式无人机。

共和历三六七年。
在无人阵亡的激烈战场上,从不被计入死伤者的、零部件一般的士兵们,今天也在接连不断地牺牲着。

***

确认了表示“军团”的红色光点向东——它们占领的阵地方向——撤退以后,蕾娜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
第三战队的损失为七台。一股苦涩的味道在胸中涌起。七台“毁灭之力”连同里面的处理单元一起爆炸,无一幸免。
“毁灭之力(juggernaut)”——这是自诩为知识分子的开发者从古代神话中选取的,异邦之神的名字。
渴求救济而集结的众多难民,在战车(chariot)的车轮下被碾压而死去。
“……一号指挥官呼叫昴星团。确认敌方部队已撤退”
她缓了一口气,然后通过同步的感官,对“昴星团”的处理单元——为了自己和家人重获公民权而参加了五年兵役的八十六的驾驶员——说道。
借助同步的听觉而相互传递发出或听到的声音——同步感官阵列,是比起易受距离、气候、地形及来自蜉蝣型无人机(Eintagsfliege)的电磁干扰影响的无线电通讯要先进一个时代的,崭新的通讯手段。
理论上,这一手段可以将任一感官同步,但人们基本上只同步听觉。这是因为视觉的信息量太大,对使用者的负担过重。而听觉可使用最小限度的信息量而传递足够多的情况,使用体验也接近无线电或电话,不易引起混乱。
但,蕾娜认为,事实不只如此。
不同步视觉,就无需目睹。逼近眼前的敌机狰狞的样貌,身旁近在咫尺的同伴连同机体一块被炸飞的惨状,以及从自己被撕裂的身体中流出的鲜血和内脏的颜色——这一切,都无需目睹。
“警戒任务由第四战队接替。第三战队请归队”
“昴星团明白。……今天也辛苦你从望远镜监视猪队了,一号指挥官”
听着昴星团饱含讥讽的回答,蕾娜垂下目光。
因为自己是白发种——加害者的一员而遭到厌恶是没办法的事。同时,监视八十六的情况也是指挥官(handler)的任务之一,这又是事实。
“辛苦了,昴星团。战队的各位,以及牺牲的七名士兵,……我感到十分遗憾”
“……”
沉默中,掺杂了一丝利刃般的冰冷。感官同步虽只同步了听觉,但由于同步是经由各自的意识而连接的,故可以传递类似于面对面说话时的感情。
“……劳烦你每次都这么温柔地问候了,一号指挥官”
与理所当然会向加害者投去的愤怒与憎恶不同,冷淡的语气中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厌恶和轻蔑,蕾娜对此感到一丝困惑。

***

第二天的新闻里,依旧是敌方损失惨重、共和国损伤轻微、无人阵亡、共和国人道而先进的什么什么很快就会打败敌军之类的内容,有时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在把以前的新闻拿来重新放。国家频道中显示着剑与断裂的脚链组成的徽标——它是革命圣女玛格诺利亚的象征,意味着推翻统治与镇压。
“……另,考虑到两年后战争即将结束,政府决定逐渐缩减军事预算。首先便是废弃南部战线的第十八战区,并解散战区内的部队——”
看来南部第十八战区失守了。蕾娜轻轻叹了口气。
这不是换个说法就能解决的问题。而且,明明丢失了领土,却不打算将其夺回,甚至要缩减军备,简直匪夷所思。
从八十六们身上征收的财产早已用尽,庞大的军事开支压得公共事务和社会福利的预算喘不过气来,市民要求缩减军备的呼声高涨,想必政府难以忽略。
坐在对面穿着一身古朴裙装的母亲,张开涂得鲜红的嘴唇,柔声说道。
“……怎么了,蕾娜。不要绷着脸了,快点吃吧”
食堂的餐桌上摆着早餐,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在工厂里量产的合成食品。
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国土,装载着除了八十六以外占据总人口数八成以上的居民,显然再没有地方可以进行种植栽培。在“军团”的攻击和电磁干扰(jamming)下,与其它国家不要说是贸易,就连通讯都变得不可能,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否尚存。蕾娜喝了一口红茶——朦胧的记忆中,过去红茶的味道并不是这个样子的——然后将看上去和尝起来基本上与真正的肉别无二致的小麦蛋白合成肉切开。
只有配着红茶的蜜饯是使用庭院里种植的树莓制成的。考虑到在如今的共和国,别说是庭院了,连多种一棵树的土地都没有,这一盘蜜饯可谓是奢侈。
母亲微笑着说。
“蕾娜,差不多该退伍,找一个好人家的孩子成亲了吧”
蕾娜暗暗叹气。新闻里报道的战况一成不变,母亲的这句话也是日复一日。
人家。门第。身份。血统。优良种。
这座华丽气派的宅邸,是过去米利泽家仍为贵族的时候建成的。而母亲穿在身上的丝质曳地长裙,虽然与宅邸的风格十分相称,但只要出门一步就会立刻显得老旧而过时。
似是将时间凝固在曾经那幸福的年代。
宛如把自己关在狭小而甜蜜的梦境里,对外部的世界充耳不闻。
“与‘军团’或者八十六们打交道的事情,本来便不该由高贵的米利泽家的大小姐去做。虽说父亲的确曾是一名军人,但现在已经是和平的年代了”
哪里是和平年代,眼下国家可正在和“军团”打得你死我活呢。生活在遥远战场之外、从未去过前线的公民们对战争的认识,仅仅停留在电影里的场景,不论是现实感还是当事者的意识,都早已淡忘。
“母亲大人,保卫祖国是共和国公民的义务与荣誉。而且,那些人不叫八十六,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不容置疑的共和国公民”
母亲精致细瘦的面庞上立刻现出浓重的皱纹。
“肮脏的有色种算什么共和国公民。真是,一群有奶便是娘的畜生,政府居然允许他们踏上共和国的土地”
参军的八十六及其家人会重新被赋予公民权。在激进的歧视者们肆无忌惮的八十五区里,为了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他们的住所没有被公开。然而开战至今已有九年,估计已有不少人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家里继续着生活。
对于他们无可辩驳的奉献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回报。然而遗憾的是,接受恩惠的一方中仍然有人对此抱有抵触,眼前这个一边叹息一边摇头的人便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
“啊啊,肮脏,真是太肮脏了。一想到那些长着人模人样的东西直到十年前还在立贝特·埃·厄伽里特的街头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而且十年后的现在居然又卷土重来,简直是不可想象。共和国的自由与平等,究竟要被践踏到什么时候”
“……在女儿看来,践踏着自由与平等的,正是母亲大人方才的一番话”
“你说什么?”
看着一脸疑惑的母亲,这次轮到蕾娜叹了口气。
母亲是真的不明白。
不止是母亲。现在,共和国的公民仍然在以本国的共和制、以五色旗所象征的自由与平等、博爱与正义与高洁的精神为荣。在历史课本上学习到曾经的王权与独裁的国家所做的事情,便会对压迫表示憎恶,对压榨感到愤懑,对歧视报以轻蔑,将屠杀(genocide)称为恶魔的行径而不齿。
但他们没能理解,相同的事情正在这片共和国的土地上重演。若指出这一点,他们便会用充满怜悯的目光反问:
你连人和猪都分不清吗?
蕾娜轻轻咬紧淡樱色的唇。
话语是便利的,它很容易让事物的本质改头换面。只要换掉一张名片,就能让人变成猪。
母亲微微皱眉,略显困惑,但终于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般笑着说。
“……你是说,父亲对那些畜生关爱有加,所以我们也应该对他们一视同仁吧”
“……不,我……”
父亲自始至终对强制遣送八十六一事表示了强烈反对,并要求废止这一法令。蕾娜确实极为尊敬父亲,但她并不想完全遵循父亲的做法。
她到现在仍然记得。

熊熊的火焰。四足蜘蛛的剪影。
刻在装甲上的,无头骸骨之骑士的徽章。
伸出来的那只手。自出生起便如影随行的,鲜艳的红色与黑色。
我们是,生长在共和国的,这个国家的公民。

母亲毫无顾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追忆。
“不过啊,蕾娜。家畜就该有家畜的样子。你不能指望那些野蛮愚蠢的八十六们理解人类的理想和高尚,把他们关起来管着就对了”
蕾娜无言地吃完早餐,用餐巾拭净嘴角,然后站起身。
“我走了,母亲大人”

“要更换……负责的部队吗?”
在铺满了钝金色和红紫色条纹壁纸的师长办公室里,听到坐在古董椅上的师长卡尔修塔准将下达的命令,蕾娜不解地眨了眨银色的眼睛。
实际上,由于部队的重新编制,指挥官会经常更换。因前线的激战,部队终究会损耗到无法维持编制的程度,所以部队的解散与改组几乎是家常便饭一般。虽然蕾娜尚未也不打算改组自己目前负责的部队,但许多部队曾遭全军覆没。
“军团”确实强大。
作为军事大国和技术强国的吉亚迪帝国,将其凶猛的性格和超前的技术毫不吝啬地投入到开发当中,得到的便是具备恐怖的武装和令人惊愕的机动性的无人战斗机。它集成了在同时代中绝无仅有的高级人工智能,同时因无人驾驶而永不会疲劳、厌倦或是感到恐怖。不论如何摧毁它们,据信位于“军团”占领的土地深处的全自动生产修复工厂也会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新的机器,并宛如黑云压境一般卷土重来,兵临城下。
与公民的认识相反,“毁灭之力”在性能上无法与其匹敌,所受到的损伤自然也绝不可能是轻微的。实际上,每一场战斗都会消耗大量的战机,只好不停地进行补充以维持战线。
然而,蕾娜现在负责的部队并没有出现很大的伤亡。
卡尔修塔留着疤痕的脸颊放松下来。他身材高大,双肩宽硕,下颚的胡须中蕴含着沉稳而不可违抗的威严。
“不是说你的部队要被改组。实际上,是另一支部队的指挥官退役了,所以急需从其他部队中选出接任的指挥官”
“那个部队是负责重要据点的防御吗?”
看来是没法等到上级确定继任者的时候了。
“没错,东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通称先锋战队(spearhead)。是从东部方面军中精选了老兵的,……就是所谓精锐部队”
蕾娜愈发感到不解,漂亮的眉头紧锁。
第一战区是受到“军团”的侵犯最为严重的防御据点,可谓是重中之重。而第一战队则是该战区内作战行动的首选部队,与负责夜间警戒和支援、并在第一战队无法行动的情况下接替出击作战的第二、三、四战队所肩负的重担完全不同。
“我区区一个新人,恐无法担任如此要职……”
卡尔修塔露出苦笑。
“第九十一期中最年少、而且是其中第一个晋升到少佐的才女,怎么还能说这种话呢。谦虚要是过了头也会招来反感的,蕾娜”
“对不起,杰罗姆叔叔”
面对以小名相称的卡尔修塔,蕾娜以更为谦恭的态度低下了头。卡尔修塔是已故父亲的好友,二人同为九年前遭到歼灭的共和国正规军中极为稀少的生还者。小时候他会来家里陪她玩,在父亲去世后,从葬礼的筹备到其它大大小小各种琐碎的事情,一直都对蕾娜照顾有加。
“说实话,……没人愿意接任先锋战队的指挥官”
“他们不是精锐部队吗?担任他们的指挥官,作为一名共和国军人,难道不是无上的荣誉吗?”
指挥官中并非尽是认真履行职责的人。有的人在控制室里看电视玩游戏,有人根本不去控制室指挥作战,甚至还有人完全不向部队提供任何战况情报,而是宛如观赏刺激的影片一般眼睁睁地看着处理单元们惨死的模样,与同僚互相比拼谁的部队更先遭到歼灭,蕾娜对此也略有耳闻。实际上,真正认真指挥战斗的人可谓少之又少,然而这与那个是两码事。
“嗯,部队确实是精锐部队,不过……”
卡尔修塔沉吟片刻。
“……先锋战队队长机,用户名‘殡仪员’,稍微有点来历”
殡仪员(undertaker)。真是奇怪的名字。
“知道他的人称其为‘死神’,并俱而远之。……听说,他把负责的指挥官弄坏了”
“咦?”
蕾娜不由得叫出声来。如果是反过来,指挥官把队长弄坏了的话,倒还能理解。
处理单元把指挥官弄坏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某种奇谈吗?”
“我可没有闲工夫在上班期间给部下讲奇谈。……实际上,许多负责殡仪员所在部队的指挥官们都申请了更换负责部队,而且是异常地多。甚至有的指挥官在第一次指挥部队作战之后便立刻申请更换部队,还有的指挥官在退役后自杀了,不过不知道和他是否有直接的关系”
“……您说自杀吗?”
“这确实很难令人相信。……听说是在退役后,仍然听到了什么‘死灵的声音’”
“……”
听起来还是像某种奇谈。
看着一言不发的蕾娜,卡尔修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便安慰一般说道。
“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就直说,蕾娜。想要继续指挥现在的部队也没关系。我刚才也说了,先锋战队里面都是老兵,听说战斗时不能同步,所以只要进行最低限度的监视,具体的战斗指挥交给现场判断也没关……”
蕾娜紧抿嘴唇。
“我愿意。我会倾尽全力,进行先锋战队的管理和战斗指挥”
保卫祖国是共和国市民的义务和荣誉。能够担任先头部队的指挥,可谓是无上之光荣,不容也不愿拒绝。
卡尔修塔眯起眼睛。哎,这个孩子真是。
“最低限度就可以了,其它的事情不用做。……你也不要和手下的处理单元们进行交流了”
“指挥官有义务了解部下。只要不被拒绝,与部下进行交流是理所应当的”
“你啊……”
他苦笑着叹息一声,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摞文件,在她面前挥了挥。
“我再多嘴一句。你不要再在报告书上记录阵亡数了。目前对外宣称前线没有人类作战,记录不存在的项目,文件也不会被受理,……就算你用这种方式抗议,也不会有人理会的”
“就算这么说,我也不能装作没看见。……而且,有色种强制收容的法案,已经没有任何依据了”
依靠“军团”强大的力量瞬间席卷了整个大陆的吉亚迪帝国,却似乎在四年前已经灭亡了。
在蜉蝣型无人机强烈的电磁干扰的间隙艰难地接收到的、来自帝国的管制无线电波,在四年前的某个时候突然消失,尔后再没有被发现。不知是因为“军团”的失控还是其它的原因,总之帝国应该的确灭亡了。
既然帝国已经不再,那么以“帝国的后裔”为借口对八十六们进行的强制收容政策,便也失去了继续落实的根据和正当性。
然而,公民却不愿轻易松开已经拿到手里的、名为歧视的娱乐。在不停的践踏与虐待中,他们愈发坚信自己是优越的,自己是胜利者。为了不是打破而是继续掩饰被帝国及其战机封锁着的现状与败感,他们选择了简单易得的愉悦。
“无视过错是错上加错。这本是不能被饶恕的……”
“蕾娜”
听到沉稳的呼声,蕾娜闭上了嘴。
“你有些过于追求理想了。不论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所谓理想,是高高在上,无法企及的事物”
“……可是”
卡尔修塔银白色的双眸中的目光变得缓和,似是在怀念,同时又掺着一丝苦楚。
“你和瓦茨拉夫真是太像了。……那么,芙拉迪蕾娜·米利泽少佐,命令你今日起担任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指挥官,望你再接再厉”
“感谢您的信任”

“……然后呢,就那么同意了?蕾娜,你的好奇心到底是有多强啊”
变更负责部队伴随着其它许多事项的变化,其中便包括同步感官阵列连接对象的设置。
同步感官阵列开发小组的主任正是阿奈特,蕾娜的设置更改与调整也都是交给她负责的。在她的劝说下接受检查后的蕾娜正在换上军装。
把无纺布制成的检查用长衣仔细挂在衣架上,扣好上衣的纽扣,同时回答阿奈特的话。阿奈特在观察室里,与蕾娜身处的检查室用一面强化玻璃隔开。
王权时代的离宫如今被用作研究楼,虽然外观是王室中期的气派模样,但里面的装潢则是与之截然相反的现代风格,随处可见金属和玻璃材质,显得冰冷而生硬。其中一面玻璃墙上显示着热带鱼和珊瑚礁的画面。
“因为那肯定是他们编的嘛。不认真工作,就编了那么一个借口”
将长筒袜用吊带固定好,蕾娜嘴角微微上扬。她一直在接受使用同步感官阵列的定期检查,阿奈特真是爱操心。

“有人自杀的那个消息是真的”
在玻璃墙和全息屏幕的对面,将变更后的设定值输入到阵列器里的阿奈特喝了一口咖啡——或者是浓稠的泥水一般的东西——然后说道。
“死灵之类的东西可能是闲人大叔编的故事,不过据说死者是用霰弹枪把自己的脑袋炸飞了”
穿好裙子和上衣,叠起衣袖,然后转过身,伸出手将挂在肩膀上的银发抚到身后。
“……真的?”
“那边找我去调查是不是因为同步感官阵列出了故障。当不当指挥官先不说,自杀这种事情万一传出去了确实不太好办”
“结果呢?”
阿奈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
“喂,你不是……”
“他人都死了,我还上哪儿去调查啊。阵列器没有故障,调查完毕。他们死缠烂打地问,我就说,把那个叫‘殡仪员’还是什么的处理单元带来,结果运送部门的白痴们说‘本次航班没有给猪坐的位置哦~’”
她愤愤不平地抱起双臂,懒散地靠在墙壁上,不屑地哼了一声。明明长得潇洒又漂亮,却经常是这副模样,结果没有显出多少女人味。
“明明只要把那家伙带来,不管是脑袋还是什么我都会扒开调查的。真搞不懂”
听到她毫无顾忌的用词,蕾娜不由得微微皱眉。她知道阿奈特并不是故意那么说的,但她还是难以忍受。
“……那个,处理单元是怎么”
“不是我,是宪兵部门的家伙说的。我看过他们的报告书了,简直是有跟没有一样,说了一句没有头绪就完了。天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奈特扬起嘴角,露出嘲讽般的表情。
“我们告诉他,指挥官死了,结果他就回答一句,是吗。那口气就像是‘那又如何’一样。算了,他到头来也只是区区一个八十六,就算是上司死了,也不会有其它的反应”
“……”
蕾娜沉默。忽然,阿奈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呐,蕾娜,你还是来我们研究部吧”
“?”
蕾娜不解地眨了眨眼睛,看到的却是对方那宛如猫一般眼角高高吊起的双眸。银白色的瞳孔中,显出意料之外的真挚。
“现在的军队完全就是一个失业者收容所不是吗。我们研究部还算好的,其它部门里面尽是大号区来的不会干活的一群蠢货而已”
目前,共和国的行政区以第一区为中央,以中心正方形数(译注:centered square number,从中心开始,向其四面依次增加一层,形成菱形分布)的顺序依次编号。区号越大,居住、治安和教育等环境越差,失业率也越高。
“等两年后‘军团’没了,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肩上扛着‘退役军人’的牌子,可不好找别的工作啊”
蕾娜只得苦笑。
所有的“军团”战机都会在两年后停止运作。
这是对俘获的若干台“军团”无人机进行调查而发现的事实。它们的中央处理系统里设定了一个无法更改的寿命,每一个新版本的系统都只能活动最多五万小时,即约六年。这或许是为了应对无人机发生失控的保险措施。
既然帝国在四年前已灭亡,所有“军团”无人机应会在两年后因中央处理系统崩溃而停止活动。实际上,根据前线的观测,“军团”的数量这几年以来一直在减少,可能是没有得到最后一次更新的机体开始发生损坏。
“谢谢。不过现在还是战争期间”
“那也用不着非要你去做啊”
阿奈特也没有退让。数据输入完毕后,她一挥手关闭了全息屏幕,然后向前探出身子。
接着,她恨恨地说道。
“不管是真是假,你要面对的可是那群乱七八糟的处理单元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而且,同步感官阵列也不一定就是百分之百安全无害的”
蕾娜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同步感官阵列的安全性不是已经得到完全证明了……”
似乎是说漏嘴了。阿奈特一脸被逮到现行的小孩子一般的表情,压低声音继续说。
“蕾娜,这个国家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吗?他们说的,你可不能照单全收啊”
以优良种自居的共和国绝不允许本国的技术存在任何缺陷——即便真的有问题,也不予承认。不论是同步感官阵列,还是……“毁灭之力”。
“实际上是观察了有类似超能力还是什么的人们,然后明白了把大脑的这个部位激活的话就能同步感官了,仅此而已。……这个也是一样”
她用一只手碰了碰阵列器。青色的晶体,纤薄的银制颈环。从晶体上连出了数根电线接到情报终端上,正在对前者内部写入数据。
“由于原本的那些‘超能力者’是在亲兄弟姐妹之间进行同步的,所以我们只是在指挥官和处理单元的设备里写入了相当于直系二代亲属的模拟基因情报。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就能够同步了,我们还不清楚”
“可是……这本来是你父亲的研究吧?”
“合作研究。基础理论——或者说假说——全都是合作者提出来的,父亲只是准备了实验环境,并让被试的志愿者表现出同步的现象而已”
“那,只要找那位合作者不就行了”
瞬间,阿奈特的目光变得冰冷无比。
“不可能。……那家伙是八十六”
不被当人看的八十六不会留下姓名,只是在被收容时分配到一个编号。至于现在被关在哪个收容所里,早已不得而知。
“比如说与多于一名对象进行视觉同步时,大脑会因负荷过重而超载,在最大同步率下长时间同步的话会导致自我崩溃。现在使用的阵列器附有安全装置,不会发生这种现象就是了。还有因为活性太高而‘回不来’的……我父亲的事故,你也知道吧”
“……”
阿奈特的父亲约瑟夫·冯·彭罗斯(Joseph von Penrose)博士在感官同步理论和阵列器的开发完成后不久,便在一次实验中不幸发狂而身亡。
据说是因阵列器的神经激活率不小心设定为理论最大值的缘故。有人推测,他可能潜入了比无意识集合体更深的“某个地方”,将人类视为“一个”整体的全体——世界本身的无意识集合体中。
“若长期使用,天知道会对人体有怎样的影响。……八十六之类的死一两个无所谓,可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
蕾娜反射般面露不满。她知道阿奈特只是纯粹地在担心自己,但还是忍不住。
“可,那样做……太卑鄙了”
阿奈特终于不耐烦一般挥了挥手。
“好好好。你真是好奇心太旺盛”
尴尬的沉默短暂地填充了玻璃壁的两侧。
忽然,似是要将其驱散一般,阿奈特出其不意地微微一笑。
“说到好奇心,蕾娜,要不要来一块戚风蛋糕(chiffon cake)?选用真鸡蛋为原料的新作”
“咦”
看到瞬间啪地竖起了隐形猫耳的蕾娜,阿奈特拼命忍住笑。
蕾娜也是女孩子,对于甜食有着无条件的趋从性。而使用大量蛋白的戚风蛋糕,在如今已几乎无处进行家禽养殖的共和国中可谓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这种乐趣也只能是曾经身为贵族阶级、拥有宽广宅邸、而且在里面养着鸡的彭罗斯家的千金小姐才能享受。
只是。
“那个……不会是那种没放奶酪却有一股奶酪味,会冒出黑烟,或者是看起来像……那个……青蛙的……那种东西吧?”
顺带一提,以上是曾经试吃过阿奈特制作的泡芙的人给出的感想。
最后一条准确地说应该是“被碾死的一只肥青蛙”。据说且不论形状,就连颜色也是与青蛙一模一样。
“放心,今天这个是正常的。昨天相亲的对象过来,在他身上试验过了”
只不过吃到第五个的时候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
“那还好……就算你看他不顺眼,也要把做好的蛋糕送给他一些哦”
“那当然了。我可是包装得超级可爱呢。用粉色的包装纸,系上蝴蝶结,在信笺上写了‘致亲爱的泰巴特’,还附上了唇印,放到他和情人同居的公寓信箱里了”
“……”
蕾娜不知自己是否应该为那人表示同情。

在蕾娜与阿奈特吃着蛋糕喝着红茶开心地聊天的时候,阵列器里的数据也更新完毕。回到家中自己的房间里,蕾娜将阵列器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银色的圆环上刻有白发种喜爱的纤细图纹,看上去宛如一个高级的颈环。颗粒状的装饰晶体包裹着运算用的模拟神经晶体,在光照下熠熠生辉,令人难以想象它的本质与头戴式耳机和颈部麦克风是一个东西。
她忽然想起白天听到的内容。
死神。逼迫人至自杀。对人类的死毫不在意。——八十六。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果然,——也是在讨厌我们吗。
她摇了摇头,轻舒一口气。
好。
“——运行(activate)”
启动感官同步。不受距离、天气和地形的影响,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联络的,划时代的通讯手段。
连接完毕,没有任何问题。耳边响起房间内并不存在的沙沙噪音。
“一号指挥官呼叫先锋战队各成员。——初次见面,从今天起由我负责指挥各位”
紧接着,是一阵困惑般的空白。
蕾娜对此感到一丝悲哀。
每当她接任部队时,听到她的第一声问候,大家都会显出同样困惑的反应。
人与人之间的问候——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然而,困惑的沉默只持续了片刻。同步的听觉中,传来冷静而极为年轻的声音。
“初次见面,一号指挥官。这里是先锋战队队长,用户名‘殡仪员’”
那声音与预料中不同,是宛如森林深处的湖面一般令人感到安心而舒适的、正确而清楚的发音。从音色上判断,恐怕是与蕾娜相同年纪的少年,很有可能本是中上流家庭出身。
“我们已获知指挥官更换的消息。从今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听着毫无起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沉默寡言的性格的声音,蕾娜露出微笑。
没错,只要像这样直接对话,马上就能明白,想骗也骗不了。
他们是,人类。
绝不是名为“八十六”的、比人低一等的存在。
“也请你多多关照了,殡仪员(undertaker)”


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 东部战区简图

共和国第一行政区 指挥官(handler)管理室
第一区为共和国的核心区域,相当于八十五个行政区的首都,约摸相当于山手线(译注:一般指位于东京市内的环状铁路,从大崎出发,历经涉谷、新宿、池袋、秋叶原、东京、品川等站点)环绕的范围。蕾娜进行指挥的地点就在位于其中心区域的国军总部内的管理室。

共和国八十五区
总占地面积约23,000平方公里(比关东地区略小),环绕第一行政区,人口密度相当高。

大要塞群“格兰缪(Grand Mule)”
“为了保护共和国85个行政区”而建造的要塞墙壁(虽然准确地说并不是墙,但由于要塞连在一起,看上去像墙而已)。

约120km(估算)

对人、对战车反入侵地雷阵 & 自动迎击炮阵地(第一阵地)
为了防止“军团”入侵及防止“获得武装的八十六们反叛”而设置的无人迎击系统,在共和国行政区外围设置了若干个相同的阵地。

东方面军第一战区 第一防线战队“先锋战队(spearhead)”基地
距离共和国行政区本土百数公里,与东部的军团控制区域毗邻的最前沿基地。
战斗物资的补给通过运输机进行,任何人未经许可禁止擅自进入该区域。

东至:军团控制区域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18 18:23 编辑


(译注:原文「白骨戦線異状なし」,改自德国小说家雷马克的著名反战小说《西线无战事》(日译文「西部戦線異状なし」))


“距离退役还有一百二十九天!!愿先锋战队狗屁荣光永存(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ron)!!”

历经风雨而褪去了原本颜色的兵营机库深处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不知谁从哪里捡来的一块老旧的黑板,上面用五彩的粉笔画着硕大的倒计时。
辛从写字板上抬起目光,看着那乐观到了极点的一行字。实际上,现在应该是还有一百一十九天。那是九条在被分配到这个战队时写的,他每天早上都会更新那个数字。
他十天前死了。
辛盯着停滞的倒计时看了一会儿,便低头继续查看写字板上的维护记录。机库里停放着待机状态的“毁灭之力”。他走向维护完毕的自用机。
来自焰红种(pyrope)的鲜红眼瞳,以及源于夜黑种(onyx)的漆黑短发。继承了红发种和黑发种各一半的贵族血统而得到的浓烈色彩,便是通称86(eighty-six)的有色种最为醒目的特征。
端正的五官组合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静与沉着,显得有些冷淡,纤瘦的身体和白皙的皮肤则反映了他曾为旧帝国贵族阶级的身份。东部战线的地形多为森林、草原及湿地,他却身穿着土黄色和暗茶色的沙漠迷彩野战服,因为那只是从共和国军的尸体回收库里拣来的。衣领随意散乱,反正没有上司来督察,也就不必整装。脖子上缠着的蓝色围巾隐约可见。
正在进行维护作业的机库里,传出机械的运转声,以及维护班成员之间的阵阵怒骂。机库前的广场上,一群人正在以二对二的古怪形式打着篮球,不时发出欢呼声。悠扬的吉他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吟唱着旧时动画片里的歌曲。打开透明罩躺在驾驶舱里懒洋洋地看着色情杂志的奇诺看到真过来,便举起一只手招呼。
这儿虽然是前线,但在没有战斗的日子里,还是相当悠闲的。
按照报告给指挥官的内容,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是在竞赛区域(contest area)附近巡逻警戒。这本应是日常任务,但这个小队判断没有意义,便没有去巡逻。几个想要出去走一走的人到附近的城市废墟里搜寻物资,其他队员也做着各自负责的工作(做饭、洗衣、扫除、种菜、喂鸡,等等),或是随意打发时间。
响起一阵军靴踏在地上的粗重脚步声,然后是一声比战车炮响还要大的怒吼,瞬间填满了整个机库。
“辛!辛艾·诺赞!你这混账,又搞得一团糟!”
奇诺宛如蟑螂一般迅速从机舱躲到阴影里,辛则是一脸坦然地面对吼叫声的主人。
“怎么了”
“你这个殡仪员(undertaker),还什么怎么了!臭小子,真是——!”
紫灰色中透着几丝白色的头发、带着太阳镜、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的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维护工,摆着宛如地狱看门犬一般凶恶的表情,快步逼近辛的面前。
先锋战队维护班班长,勒夫·阿德雷希特(Leff Aldrehit)。今年十六岁的辛在处理单元中算是年长了,不过阿德雷希特是九年前第一期动员兵中的幸存者,是更为年长的长老级。
“你怎么每次出击都要把机子毁成这个德行啊!?执行单元和减震器(damper)又弄得咯吱咯吱响,它的轮子没那么结实,别总是乱来,我都说了多少次了!”
“非常抱歉”
“你以为说句抱歉就完事儿了吗!?我没让你道歉,我让你给我长点记性,再那样下去你早晚没命!备用的零件已经用光了,在下次补充物资之前修不好了!”
“还有二号机”
“是啊还有二号机呢多亏了那个队长每次都要把战机毁得半残预备的机子可是有两台呢!维护你一个人的机子花的时间是其他处理单元的三倍,你以为你是谁啊,王子殿下吗!?”
“共和国的阶级制度已经在三百年前的革命下被废止了”
“再贫嘴小心老子揍死你。……以你的损耗率和损毁方式,考虑到物资增援和出击的日期,不多准备个两三台根本修不过来,明不明白!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每天念经祈祷你不会把战机弄坏吗?冲着一堆废铜烂铁许愿你一百年之内不要出现在面前吗,啊!?”
“菲德(FIDO)应该已经把九条的机体回收了”
听到辛用依旧平淡的语气说出的这句话,阿尔德雷希沉默了片刻。
“确实,从九条那家伙的机子上能拆下几个零件来……不过我真是不愿意这么干。我说你就觉得没什么吗?把死了人的机子上的零件安到你的上面去”
辛略微扭过头,用指甲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毁灭之力”——“殡仪员(undertaker)”的装甲。在透明罩的下面,画着一个扛着铁锹、没有脑袋的,骷髅模样的个人标志。
阿尔德雷希露出苦笑。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说了。……是这个意思吧,殡仪员”
年迈的维护工似是玩味一般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面向敞开的机库大门,望着无边无际的春天的原野。
又高又远的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似是要将一切溶入其中。天空下,琉璃色的矢车菊与翠绿的枝叶交相辉映,斑斓的图案一望无尽,成为散布在战场上的数百万八十六的遗骨沉睡的墓碑。
八十六不可下葬。他们本不存在,自然也没有他们的墓地,连遗体的回收也被明令禁止。
长着人类模样的猪在死后无权得到安息,也无权受到同伴的凭吊。这就是九年前,他们的祖国亲手编织并维持至今的世界的形状。
“九条那家伙,是被炸飞成碎块的吗”
“是的”
人偶地雷——长有四肢、身体内塞满炸药、没有面容的对人兵器,外貌奇丑无比,远远看去却也有那么几分人的模样。在前往救援其它部队的夜战中,九条误将其当作负伤的士兵而抱了起来。
“那太好了。他去那儿了吗”
“应该是的”
辛自己并不相信天堂或地狱的存在,但他愿意认为九条的灵魂已经离开这里,找到了它的归宿。
阿尔德雷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九条那小子,死前能和你一个部队,还算走运。……这些家伙们也是”
球命中篮筐,破烂的球网猛地一晃,场地内发出一阵欢呼声。在吉他的伴奏下,动漫歌曲的旋律配上胡乱编造的歌词而构成的欢快大合唱回荡在营地内部的农田里。
阿尔德雷希清楚,眼前的这幅光景,是在其它任何部队里都见不到的。
接连不断的出击。警惕“军团”袭击的日常巡逻。极度的紧张和恐怖快速消耗人的精神,每次战斗都会有同伴牺牲。在活过一天是一天的极限状况中,根本无暇顾及娱乐甚至是哪怕一丝接近于人类的生活。
然而,这个部队无虽法避免与敌人交战,却可以放心不遇到敌人的突袭。
“……这些家伙能像现在这样活着,可都是你的功劳啊,辛”
“装备的维护比其他处理单元多花两倍工夫的也是我”
阿尔德雷希顿时噎住。面对太阳镜后面射来的不满的目光,辛只是耸了耸肩。
“臭小子……偶尔开俩句玩笑你还当真了”
“我的确是感觉有些过意不去的。虽然在行动上没有表现出来”
“蠢货。我们维护班的工作就是让你们这些小鬼活着回来。只要能让你们活着,坏一两台机体算什么。再怎么费工夫,也要修好才行啊”
他一口气说完,便扭过头去,仿佛害羞了一般。
“……对了,听说负责的指挥官又换了啊。这次是什么样的家伙啊”
一阵沉默降临。
“……哦哦”
“哦你个头啊,快点说话”
“这么说来又换了呢”
因为更换过于频繁,辛甚至无暇记住姓名。而且,处理单元本来就不会在乎有没有指挥官。
这足以说明指挥官是多么地无所作为。而且,当干扰无人机达到一定数量后,雷达无法传输探测数据,从遥远的本国指挥部几乎无法进行有效的指挥。因此处理单元并不会在意指挥官的指令,有没有都无所谓。
结果,指挥官的任务就变成了对处理单元的监视。仅此而已。借助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够监视一举一动的同步感官颈环,指挥官肩负的使命只剩下抑制八十六的反抗心理,从而牢牢掌控他们。
回想着一个星期以来并不算多的交流,辛姑且开了口。
“文书工作变多了。看来以后每次都要编写新的巡逻报告了”
“……因为他们不看所以每次都把五年前随便写好的报告改都不改就交上去的胆大包天的家伙也就只有你了,辛”
顺带一提,他连日期和地点都没有改,而且自那时起他们就压根没有巡逻过,所以巡逻内容也都是瞎编的。就是这样的报告,却到现在都没有被发现,让辛本人都无言以对。
“是不是错把以前的文件发过来了呢”——回想起平静地指出问题之处的那个银铃般的声音,辛不由得轻叹了口气。没想到你也有马虎的时候呢。说着,她释然般一笑,笑声中同样充满了纯粹的善意和亲切。
“上任当天为了问候而同步了一次,说以后也想要保持交流,所以每天都会定时联系一次。在共和国军人里应该是很罕见的类型吧”
“看来是个有点良心的人啊。……想来会很痛苦吧。可怜的孩子”
辛没有回答。他也正是这样想的。
在这个世界上,正义也好理想也罢,都是毫无力气和作用的——。
“……嗯”
辛忽然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春天的原野,似是听到有人在呼唤。

“锵锵——!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格兰缪墙外栖息的野猪’!”
“很没趣哦哈尔特”
兵营的厨房里,自告奋勇负责控制在硕大的锅里煮蓝莓酱的火候的赛欧正举着素描本,对同队里少年的装傻吐槽。他是翡翠种(jade),长有一头金发和翠绿色的眼瞳,十六岁,个头稍矮,身体削瘦。
把硕大的野猪横放在内院入口处、展开双臂试图强调惊喜的绯钢种(Luvis)少年哈尔特挠了挠头。他今天没有值班任务,于是跑到附近的森林里去狩猎。
“嗯—,怎么没反应啊。刚才那个是笑点吧”
“硬要说的话是冷点吧。……不过,也罢”
赛欧放下素描本,打量起眼前的猎物。大概是驾驶着“毁灭之力”拖过来的,不过那头野猪还真够大的,想必猎手费了一番工夫吧。
“这么大一头,真厉害”
哈尔特立刻满面阳光。
“对吧!?今天晚上吃烤肉!莱顿和安珠去哪儿了?我要找她们换一下晚饭的值班”
“啊啊,今天偏偏是辛负责呢。莱顿去‘城’里搜寻物资去了,安珠和其他女生今天负责洗衣服”
哈尔特立刻紧盯着赛欧。
“什么时候定的?”
“应该是……早饭之后吧”
“现在都快中午了吧”
“是啊”
““…………””
就算要清洗基地所有人的衣物,有六个人一起洗,怎么也不会洗到现在还没洗完。
而且,洗衣的地点是在河边,今天又是春风和煦的大晴天。
哈尔特的眼睛一下子直了。
“……也就是说她们在洗澡。此时此刻河边就是天国吗!?”
“趁你还没真的上天之前提醒一句,她们可都带着枪”
哈尔特立刻僵住了身子。赛欧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木勺,在锅中搅了搅。看蓝莓酱已经熬得差不多了,他关上了火。
正当他把锅盖盖上,感官同步便启动了。
编入队伍时,他的后颈部被植入了阵列器(raid device),同时得到了耳饰形状的数据标签(data tag),用于登记同步对象的设定。此刻,阵列器与耳饰同时启动,产生虚幻的热度。他用指尖轻触耳饰,切换至通讯状态。
“启动(activate)。……”
得知同步的对象,赛欧翠绿色的双眸立刻变得冰冷。不远处的哈尔特同样扶着耳饰,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赛欧与他交换了目光,然后询问同步对象。
“辛,……怎么了”

洗衣处设在河边。河面辽阔,水量也很可观。在潺潺流水中,先锋战队仅有的六名女性队员正在兴致勃勃地打水仗。
“凯耶,干什么呢。快点过来啊”
看到躲在一边扭扭捏捏的队友,科莲娜停下追逐的脚步,向她问道。玛瑙种(agate)与黄玉种(topaz)混血的科莲娜长着一头暗红色的短波波头,眼睛则是猫一般的金色。
把野战服的上衣脱下来,用袖子系在腰上,里面露出草绿色(olive drab)的紧身背心,勾勒着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虽说是光天化日之下,但同伴们也都是类似的打扮,并不觉得害臊。
“不,那个,因为仔细一想,这个样子好像也相当羞耻啊……”
黑头发黑眼睛,娇小的个子,皮肤则宛如象牙般白皙光滑。远东黑种(orienta)的凯耶虽然说话的口气有些像男生,却是如假包换的女孩子。她的眼角微微泛红,似是在意淋湿而紧贴着身体的紧身背心,长如盔甲上穗花的马尾顺着脖颈垂到几近平坦的胸前,更衬出一丝妖艳欲滴。
“而且,只有我们这样打水仗真的好吗……哇噗!”
泛青色银发在后背摊开的安珠用双手舀起水,朝她猛地泼去。安珠虽然没有把上衣脱下,但也把拉链下拉到肚脐处,对于淑女风范的她而言也算是相当奔放的打扮了。银白的长发证明了她几近纯粹的月白种(Adularia)身份,但眼瞳却继承了曾祖母天青种(celesta)的浅蓝色,仅凭这一点便被极端纯种主义的共和国认定为八十六,而流放到边疆。
“小凯耶真是认真啊。没关系的,反正衣服也已经洗好了”
其他的女队员们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而且辛也是明白的吧”
“啊、嗯。他还说今天会相当热,难得笑了一下呢”
“这种时候还算是通情达理呢。虽然平时总是苦着一张铁脸”
说着,忽然看向科莲娜,咧开嘴角。
“抱歉呢,没能注意到。你和辛都没有安排值班,早知道就应该编个借口让你们俩待在一起了”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科莲娜瞬间涨红了脸。
“才、才不是呢!我才没有那个意思!”
“那种鬼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的家伙到底哪儿好了”
“我都说了不是那样的!”
“对了,小凯耶有什么想法吗?”
“辛吗?唔,我觉得他不算坏。平时话也不多,有点禁欲的感觉,挺好的”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凯耶!?”
看到顿时手足无措的科莲娜,凯耶拼命忍住笑。这家伙实在是太好懂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既然还没人抢,那我可就要先下手了。事不宜迟,今晚就让他见识一下来自东方的‘夜袭’……”
“凯、凯耶!?那、那个,虽然我对辛没有任何想法,不、不过我觉得那样做还是不太好!那个、身为大和抚子的矜持、之类的”
看着手忙脚乱的科莲娜,女孩子们一齐扬起嘴角。
“““““科莲娜,好—可爱啊”””””
科莲娜迟了一拍,才明白自己被耍了。
“喂—!”
“哦—,可算找到了”
灌木丛中一阵响动,队员戴亚(Daiya)的脸旋即从中冒出来。个头高挑,长着青玉种(sapphire)特有的金发碧眼。
顺带一提,他是男生。
“““““呀啊————————————————————————————”””””
“哇啊——————!”
遭到超声波武器——大约是所有女性自出生起便默认装备着的——以及手边可用于投掷的各种物品的集中攻击,戴亚慌忙退到灌木丛的后面。
“喂!哪个家伙扔的手枪!万一子弹没退膛的话多危险啊!”
“““““呀啊————————————————————————————”””””
“哇啊——————!”
被第二轮投掷攻击砸了个正着的戴亚终于彻底陷入了沉默。
女孩子们慌忙重新穿好了衣服,然后安珠凑了过来。
“然后呢,戴亚,有什么事吗”
“这种时候如果能用可爱的声音问一声‘你还好吗?’就再好不过了,安珠”
“哎呀呀你还好吗戴亚”
“啊、对不起是我错了请不要面无表情地干念出来我快哭了……”
凯耶把野战服的撕拉扣(velcro)系好,确认同伴们也都穿好了衣服后,说道。
“嗯,戴亚,你可以出来了。……有什么事吗?”
“啊—嗯。实际上,本人自今日起兼任了传话一职”
看来是有人拜托他传话。科莲娜徒劳地试图用手臂挡住野战服难以遮掩的丰满身材,同时不满地嘟起嘴。
“那种事情同步一下感官不就行了,干嘛非要过来啊”
戴亚挠了挠头。
“因为,万一在你们女孩子玩闹的时候同步进来,不小心听到你们讨论恋爱情事的话不就很尴尬了吗。八成又是在说‘科莲娜好喜欢辛呢—’之类的”
“什……!”
听到对方用自己绝不会说出的可爱腔调模仿自己说话,科莲娜脸上的红晕染到了耳根,而身旁的其他女队员也开始自顾自地谈论起来。
“唔。虽然说偷窥之事不可饶恕,但这一判断还是相当正确的”
“我们虽然无所谓,不过小娜应该还是会不好受的”
“而且我们刚好就在说那个事来着”
“对了,下次等辛和我们同步的时候让她说出来看看。真想看到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刚才啊,科莲娜说,辛太差劲了,不愧是铁面死神,从来都是脸不变色心不跳,一点也不可爱”
“我我我我我才没说那种话!你们几个够了没有!”
““““““科莲娜,好—可爱啊””””””
“呜哇啊啊啊啊啊你们这群笨蛋!!!!!!”
被在场全体人员(包括戴亚)调戏的科莲娜抱着脑袋大叫。
凯耶一边晃着肩膀笑,一边问道。
“那,你要带的话到底是什么?”
闻此,戴亚的脸上隐去了笑容。
“啊啊。……就是那个辛托我带的”
听到那个名字,少女们的脸色顿时变得严峻。

人只靠面包是活不下去的。
早在数千年前,就曾有一位飘然的救世主如此说过,至今仍是名言。人的一生中,总是会需要一些额外的东西来滋润身心,例如零食、咖啡、音乐、游戏,等等。把他们不由分说地丢入地狱中的共和国的白豚们,除了供给最低限度的食品以外,从来没有给过任何其它的东西——大概是觉得丝毫没有必要吧。
反过来说,人想要活着,首先的问题就是填饱肚子。
“好了,菲德。仔细听好”
这里是化为废墟的城市,他们会定期到里面探索,寻找一些可长期保存的食物,在家庭菜园里擅自生长的蔬菜,趁着战乱逃到外面而恢复野性的家畜,以及废弃的娱乐物品等。
埋入瓦砾下的广场。战队副队长莱顿(Raedon)把基地内生产工厂制造出来的合成食品与从市政厅的灾害应急仓库里拿出来的压缩面包一块儿摆在混凝土上。身上的野战服松松垮垮,露出他高大而精悍的身躯。他是纯种的黑铁种(irzen),暗铁色的短发和锐利的五官衬托出机敏的野性。
对面,他所熟悉的“拾荒者(scavenger)”——在战斗中跟随“毁灭之力”并对其进行弹药和能源的补给、有棱有角长了四条短小的腿、模样不甚讨喜的无人机——正低着头,用光学透镜传感器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物体。
“哪一个是垃圾?”
“嘀”
只见菲德立刻伸出机械臂,把合成食品丢到了一边。
看着白色的物块滚到远处,莱顿拿起剩下的面包嚼了起来。就连无人机都知道那玩意儿是垃圾。居然能把它大言不惭地说成是食物,那群白豚的舌头上怕是长了痔疮。
为了能够在战斗现场得到一切必需物品,各个强制收容所和基地里都设有生产工地和自动化工厂。
工厂的能源和生产控制都是通过地下的线缆由墙壁另一边进行,可谓高级到浪费的自动投食系统。然而控制方可是毫不忌讳地把他们当成是猪的白豚们,生产的物品仅仅是最低限度,每天合成出来的名为食品的东西不知为何无一例外地长得像极了塑料炸弹,而味道也自然是难吃到让人变蠢。
因此,若想要吃到真正的食物,就必须像这般来到九年前被遗弃的废墟中翻找。幸运的是,这个战队不必进行巡逻,相应地也就空出了时间和能量单元,以供队员们驾驶“毁灭之力”在城市中搜寻。
“所以说,菲德,今天要寻找的目标是除了那个垃圾以外的物品。包括其它食材在内,能拿多少拿多少”
“嘀”
大咧咧地坐在地上的莱顿站起身来,菲德也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跟在他的后面。从机体的残骸中回收包括弹片在内的一切可利用物资填满货舱,也是它们“拾荒者”的任务之一,只是莱顿的指示略有些怪异罢了。
顺带一提,“拾荒者”只是这类机体的别称。在战斗中,若携带的储备不足,它们便会从被击毁的“毁灭之力”或相同的“拾荒者”身上摘下可用部件;就算没有战斗,它们也会在战场上徘徊,搜寻可利用的物品。因此,处理单元们都只是称其为“拾荒者”。它们是可靠的队友,让作战人员免去弹药或能源不足的担忧;它们也是秃鹫,贪婪地寻找同类尸骸的机器。
菲德是跟在辛的身旁已近五年的“拾荒者”。
据说,它是辛曾经所属的部队遭遇敌方打击,除了他以外无一幸免之时,被辛从战场上拖回来的——只有它一台机体没有被彻底击毁,但已失去了机动力。
虽然具有最低限度的学习能力,但区区一台捡破烂的机器并不具有足以感恩的智能。然而自那以后,菲德便将辛识别为最优先补给对象,即使辛被编入了其它部队,它也会一声不响地跟来,每当辛出击时也总是会立刻跟随其旁。与其它丝毫不会通情达理的“拾荒者”比起来,似乎多少具有一丝忠诚。从型号来看,它是在战争初期便投入使用的旧式机型,或许是因为活动的时间长,学习到的内容也更多吧。
对于如此尽忠尽职地跟随主人的机器,辛只是给它起名为“菲德”。仿佛是在给一条狗起名字一般,类似“波奇”或“希洛”之类的。……那家伙,果然脑子有点问题。
“嘀”
“嗯?”
身后的菲德忽然停住了脚步,莱顿转过头去。
朝着光学传感器瞄准的方向看去,只见瓦砾阴影处的花坛中长出的大树下,卧着一句早已变色塌陷的白骨。
“……啊啊”
是因为这个才叫住了我的啊。莱顿朝着那具尸骸走去。尸体上的野战服已破烂不堪,支离破碎的手臂仍紧紧抱着怀中的突击步枪。颈骨上挂着识别牌的链绳,看来不是八十六。大概是九年前抵抗到最后一刻的共和国正规军中的一人。
迟了一拍,菲德再次发出一声电子音,似是在问要不要捡一些东西回去。或许是辛教给它的习性,菲德在战斗以外,会优先拾取阵亡者的遗物——至于遗体则不会碰触,白豚早已设定禁止捡拾尸体。
想了一会儿,莱顿摇了摇头。
“不用啦。……这家伙只要这样凭吊一下就好了”
他认识眼前的这棵树。这是棵樱树,原产于大陆远东地区,当春日来临时,便会绽放无数樱花。今年的花季,在凯耶的提议下,基地全体队员都来到了这棵醒目的樱树下赏花。在满月的映照下,粉红色的花瓣融入夜色,显得尤为醒目,宛如彼岸之景。
仰望着灿烂花色,在花瓣铺成的地毯上长眠的士兵,已经没有理由被埋入不见天日的土里了吧。
虽说这个人也有可能是白发种,但毕竟是经历了战斗,为国捐躯的勇士,不应当作白豚对待。
莱顿低头默哀了片刻,刚抬起头,便感到耳饰发出了虚幻的热意。
“——散步组的各位成员,听得到吗?”
“赛欧啊。怎么了?”
清晰的声音宛如近在咫尺。同步的对象是废墟内的全体队员,莱顿代为回答。
“预报有变。要来一场大雨了”
莱顿眯起一只眼。东边,“军团”控制区域的上空,隐约可见细微的银色在空中散布开来——颜色十分微弱,目力过人如他,也要很仔细才能看出来。
“军团”蜉蝣型无人机——蝴蝶般的形状和大小,能够吸收、折射电波及可见光,干扰战场信息。当发动袭击时,这些无人机会打头阵,使敌方雷达失效,完美地保护己方部队,是“军团”发动奇袭的重中之重。
“什么时候”
“大约两小时后。说是最近的部队后方还有其它部队在汇合,估计是增援,之后也会到”
所谓最近的部队也远在目不能及的地方,何况雷达也已陷入瘫痪,然而赛欧——不,传令的主人——却仿佛在看手相一般说得一清二楚。
“明白,立刻返回。——千濑,克洛特,听到了吧。在12通路入口处集合”
“明白”
“今天好像也没有‘牧羊人’,大概只是来硬碰硬的吧。虽然对方的行进路线可能有变化,不过基本上是在304点附近设伏,然后一网打尽”
赛欧的声音中带着笑意。莱顿向探查组发出指令,自己也回到停在不远处的自机,同时扬起嘴角,面露狞色。
“只有‘羊’是吧。——是打猎的好时候呢”
虽然实际情况远比他们说的更为严峻,但既然没有“牧羊人”率领指挥,“羊群”的战术便十分单纯,应付起来也容易得多。提前知道了敌人的威力,心中也会安心不少。
这个死神还真是有福气啊——想到这里,莱顿忽然皱起了眉头。
他本人又会作何感想呢。
那个在战场彷徨,寻找失去的头颅的,瞳色赤红的死神。

莱顿等人回到基地,只见其它十八台战机已做好出击准备。赛欧的战机位于机库出入口最近的位置,他咧嘴一笑,宛如一只放肆的猫。
“好慢啊,莱顿。我还以为你踩到地雷了呢”
“够快的了。还有,别拿地雷开玩笑了”
“啊。抱歉”
九条就是被自行地雷炸飞的。他是这个战队结成的两个月以来第三名阵亡者。
处理单元的消耗率极高。每年编入队伍的有十万余人,然而一年后生还者只有不到千人。即使如此,与只能徒身与敌人近战肉搏的他们的父辈相比,这已经是极大的改善了——当时的唯一战斗方式便是抱着火箭弹或炸弹冲入“军团”的阵营里,据说每天的伤亡率都会过半。
与此相比,这个战队的伤亡率低得有些异常,但仍无法掩盖这里是战斗最前线的事实。
战斗必然伴随着牺牲。
死亡的降临永远是突然而平等的。
“人齐了吧。全体注意”
听到安静而传得很远的声音,所有人一齐绷直了身体。
第一战区的地图上蒙了一层透明的塑料罩,上面写有作战必要的情报。不知何时,辛已站在作战图前,宛如月光悄然倾泻。
白皙的面容,熟悉的沙漠迷彩野战服,以及宣示着队长身份的大尉军徽。颈部依旧缠着天蓝色的丝巾,那也正是他不祥的别称的起源之一。
其实他的头早就被砍掉了,只是用那个丝巾围在上面藏着而已——之类的。
“我来说明一下状况”
人称“死神”的战队队长冰冷的红色双瞳中,映出队员们严峻的神色。

敌军总数、行进路线和应战方针,介绍极为简单,内容却是十分清晰明了。之后,各处理单位立刻坐上“毁灭之力”。他们都是十几岁不到二十的、不论是面孔还是体格都尚显稚嫩的少年兵。
把最后一个部件装入防风罩里面,二十一台装甲战机接连从沉眠中苏醒。
载人式自动无人多足装甲兵器——M1A4“毁灭之力(juggernaut)”。
四条节肢型的腿又细又长,支撑着蛹状的小巧躯体,浑身覆盖着淡茶色装甲,宛如发旧的骨头一样。机上搭载有格斗用副武装重机枪两挺、滑线锚一对,后背部则是坐式57mm滑膛炮。
机体远看去宛如一直徘徊的蜘蛛,在前面挥舞的格斗武装和后面的主炮炮身就像是蝎子的双钳和尾刺,是八十六们的搭档和葬身之处。
伏击地点选在了一座已是废墟的城市。躲在崩塌的教会的暗影处,辛坐在“毁灭之力”狭小的驾驶舱中,缓缓睁开闭着的红色双眼。
作战区域为主街道,各作战小队散布在街道周围,以保证各自的弹道不会交叠。包围网的一角,负责前卫的第一【辛】、第三【赛欧】小队与负责火力压制的第二【莱顿】、第四【凯耶】小队已各自展开队形,分列街道左右两边。装备有榴弹炮的第五【戴亚】小队和负责狙击的第六【科莲娜】小队藏在街道的另一端,也严阵以待。
漫不经心地盯着分辨率不算很高的光学屏幕,感知着敌军的数量和队形,辛眯起眼睛。
“毁灭之力”的驾驶舱与战斗机的类似,左右操纵杆上排列着许多开关,周围还有各类仪器的液晶显示面板。唯一的区别是,不同于战斗机上的防弹遮风罩,“毁灭之力”的驾驶舱被装甲彻底覆盖,从里面完全无法看到外部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三面光学屏幕和用于显示信息的全息窗口,供驾驶员了解周围的情况,却并不能缓解封闭带来的黑暗和闭塞,像极了一口棺材。
敌方部队的队形一如所料,呈菱形分布——负责侦察的前卫后面,四个分队排在菱形的四个顶点。这是装甲部队的典型进攻阵型,宛如教科书般标准。不论是数量还是性能都远远占据上风的“军团”并不使用一些难以预料的战术,因而也易于判别。
不管能否判别,投入更强大的战力以多胜少,才是亘古不变的战术。
面对名副其实的敌方“军团”,即使是出动二倍的兵力也难以战胜,正常的军队早就会因束手无策和绝望而在考虑作战方针时选择躲避。然而一直以来,以少战多——而且是压倒性多数——的拼死战斗才是“毁灭之力”的、八十六们的战斗方式。
忽然,他想起很久以前,曾经有人给他念过圣书里的一句话。
是谁来着。
已经不记得那人的容貌和声音了。
只记得最后的一幕和叫声。
还有那句话。
——主问恶灵。

听到从同步的感官中传来宛如杂音一般轻声念叨着什么的辛的声音,莱顿把架起来的腿放下,坐正身子。他现在藏在瓦砾下,主屏幕被灰色的混凝土占满,雷达一直在以被动模式运行。
辛说的语言并非他们的母语——共和国语,所以他没能听懂其中的内容,只依稀听到了dicit ei legio nomen mihi几个词(译注:拉丁语,分别为“说”“你”“群”“名字”“我们”之意。出自《新约圣经·马克福音》5:9 "et interrogabat eum quod tibi nomen est et dicit ei Legio nomen mihi est quia multi sumus"(译:耶稣问他说,你名叫什么。回答说,我名叫群,因为我们多的缘故。))。只听见赛欧用厌烦的语气说道。
“辛,你刚才难道在看圣经吗?真没品味。而且居然引用那句话,简直糟透了!”
“他刚才说的是啥?”
“是说救世主问恶魔还是亡灵什么的,你的名字是什么,回答说是‘军团’,因为我们数量多”
莱顿陷入沉默。原来如此,果真糟透了。
这时,感官同步中加入了新的同步对象。
“一号指挥官呼叫战队各位。——非常抱歉,我来迟了”
银铃般悦耳的声音通过同步的听觉传入耳中。据说是接替因为害怕“死神”而辞职的前任指挥官而被分配到这里的新指挥官。听她的声音,似乎是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敌方部队正在接近。请在208地点迎击——”
“殡仪员呼叫一号指挥官。已确认敌部队接近,在304地点展开完毕”
辛淡淡地回答。同步感官的另一头似乎倒吸了一口气。
“好快。……真不愧是传闻中的殡仪员呢”
指挥官好像是在发自内心地感叹。废话。莱顿在心中念着。辛和其他队员持有的用户名(personal name)可是表示他们身经百战的一类称号。
绝大多数的处理单元(processor)在战斗中使用小队名与数字组合得到的识别符(call sign)。不使用这一套命名方式的,只有在年生还率不足0.1%的战场中至少挺过了一年的老兵——他们是具备阵亡者们不具有的才能与素质的、被恶魔或死神垂青的怪物们。
先锋战队的所有处理单元均拥有独立的“用户名”,而且都是有着四到五年参战经验的老兵。就算没有躲在城里的公主大人进行指挥,他们也并无大碍。
同时,他暗暗感叹。
208地点是目前得知“军团”即将发动袭击的情况下,能推算出的最佳迎击地点。虽然上任只有短短一星期,不过这个指挥官似乎并不只是心地善良而已。
警告音响起。
脚边的传感器感知到振动。眼前弹出一个全息窗口,同时放大显示。
横穿高楼的残垣向前延伸的主干道。艳阳高照下,曲线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下一瞬,水平线的边缘便立刻被一片铁灰色覆盖。
来了。
雷达屏幕瞬间被敌方单位的标识填满。
机械制成的怪物军团宛如侵蚀光芒的暗影一般,将废墟的灰色逐渐覆盖,朝这边逼近过来。
队伍阵列整齐,每个小队之间隔开五十至一百米。即使是最轻的侦察型战机(ameise),重量也超过十吨,然而行进时只会发出骨骼相碰一般轻微的驱动音与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众多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发出树叶摩擦般唰啦……的响声,在眼前扩散。
狰狞的形状,威严的阵容。
走在最前方,三对足繁忙地前后移动着,躯体下方的复合传感器单元与肩上的7.62mm对人机枪不停地左右摆动着,长相宛如食人鱼一般尖锐的侦察型战机。
背负76mm连发反战车火箭筒、最前面一对足上装备的高频刀反射着耀眼的暗光,长相可怖、像极了长有六条腿的鲨鱼的近战佣兵型(Gralwolf)战机。
八条腿勉强支撑着重达五十吨的战车躯体、架着令人望而生畏的120mm滑膛炮,旁若无人地向前推进的战车型(L?we)战机。
散布在上空的蜉蝣型无人机群遮蔽阳光,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阴影。组成“军团”的血液和神经网络的流体微机械(micro-machine)代谢产生的残骸从空中飘落,宛如银色的鳞粉,或是皑皑白雪。
侦察型战机组成的侦察队进入作战区域(kill-zone),毫无防备地通过埋伏着的第一小队,并带领后续的队伍继续前行,直到最尾部的战车型战机也——
全部进入了包围圈。
“开火”
辛命令道。与此同时,事先设定好射击线路的全体战机一齐扣动了扳机。
第一次齐射来自第四小队,瞄准的是打头阵的侦察部队,同时第一小队从后方开炮。脆弱的侦察机即刻被击倒,战车型也因后部薄弱的装甲被击穿而瘫痪。不等“军团”转入战斗姿态,其它战机射出的炮弹便在机群中炸裂。
猛烈的爆炸声中,破碎的金属片与微机械银色的血液随着黑色的火焰四散飞溅。
与此同时,二十一台“毁灭之力”立刻转移位置。
有的人离开掩体后仍然继续射击,有的人则是以障碍物作为掩护飞速撤离,移动到试图瞄准首先开火的僚机的“军团”的侧后方开火。最初齐射的那一批“毁灭之力”则趁机离开掩体,绕到其它敌机的侧面。
“毁灭之力”是彻底的失败作品。
薄薄的铝合金装甲甚至无法抵挡重机枪的射击,虽然机动性比履带式战车略胜一筹,但装备的火炮与战车型相比威力小得可怜。
或许是因为开发步行控制程序的时间太短(肢体的数量越多,控制程序的复杂度也越高),纤细的四条节肢即使只是承受着较轻的躯体重量,其与地面接触部分的压强仍然较大,在遍布东部战线的湿地中,脚部很容易陷入土里。电影或动画中经常能看到战斗机器人敏捷地跑动跳跃,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奔驰行进甚至在空中飞跃,这些动作对于“毁灭之力”来说简直是痴人说梦,让人笑掉大牙。它就是一个可移动的棺材。
如此不堪一击的“毁灭之力”最多只能与武装简陋的侦察型敌机勉强一战,与近战佣兵型或战车型根本无法正面对抗,一般只能靠数台战机协同,借助地形和障碍物弥补机动力的不足,绕到装甲薄弱的侧方或后方发动进攻。这是散落此地的八十六们的先人在付出了惨重的牺牲后,领悟、继承并发扬光大,流传了七年的战术。
先锋战队的处理单元们则是依靠此方法在战场上存活了数年,自然比任何人都要了然于胸。同一战斗小队中的成员们相互之间配合默契,心有灵犀,无需额外的指示和联络,流畅地进行着战斗。
而且。
不觉间,嘴角扬起一丝狰狞的冷笑。
我们这边可是有“死神”的庇护呢。

身负无头骸骨之异名的“毁灭之力”——“殡仪员”,在崩塌的建筑和瓦砾的暗影之间迅速穿梭。
敌人的射击根本无法打到他,而他的攻击却从未失手。不论是侦察型还是近战佣兵型,甚至连战车型也能依靠巧妙的路线接近至敌方的攻击死角击破,或是将其引至队友的射击域内而歼灭。
故意孤身一人冲入敌阵深处,以破坏敌机之间的配合——这是辛的任务,同时也是他最擅长的战斗方式。辛作为率先与敌人遭遇的前卫(pointman)中的一员,专门负责近距离战斗。
表示敌机来袭的红色警报在屏幕上从未消失,同样血红的双眼早已没有在看填满了敌机标识的雷达屏幕。他宛如真正的死神一般,用冰冷的目光逐一确定着敌机被击破的顺序。忽然,他的内心被一阵轻微的叹息动摇。
还是不会亲自出面啊。
无意义的思考仅在脑中停留了片刻,旋即便与扣下扳机引发的盛大爆炸一同被吹散。目光和思考迅速移到下一台敌机,趁着射击间片刻的工夫向散布在城市内的僚机发出效率最高的攻击指令。
“——第三小队,引诱面前的敌人,向西南方后退。第五小队原地等候,敌方全部进入射击域内之后再齐射”
“戴亚【黑犬(black dog)】明白。……安珠【白雪魔女(snow witch)】,抓紧时间重新装填”
“赛欧【笑面狐(laughing fox)】也是。黑犬,可别误伤我们啊!”
“哈尔特【老鹰(falke)】,方向270,距离400。马上要从楼后面出来了,看到露面就开火”
“明白。奇诺【法夫纳(fafnir)】,来搭个手”
从远方传来一连串隆隆的炮声,废墟上的瓦砾随之微微震颤。
凭借出人意料的机动性攀登上与地面垂直的墙壁,试图从上方发动奇袭的近战佣兵型战机群,在跳落的瞬间便遭到机枪的猛烈扫射,凌空炸裂。
移动视线寻找下一个目标的辛注意到敌机异常的动作,迅速瞟了一眼。
“全员中止攻击,立刻散开”
听到突如其来的指示,所有人即刻响应,没有人问“为什么”这种愚蠢的事情。前线陷入苦战,就会派出增援。“军团”里还有一种敌机尚未出现。
——————咻————地,由远到近,传来尖锐的呼啸声。
从远处飞来的炮弹落到战场的每一个角落,猛然炸裂,烧灼的黑色土块宛如泡沫般膨胀破裂,飞到半空中。
这是来自在后方展开的155mm移动炮台型“军团”——长程炮兵型【蝎子(scorpion)】的炮火支援。
辅助计算机通过弹道,反演出开炮的位置大约在东北偏东30公里。然而这条情报毫无作用,因为战队里没有能够攻击到那么远地方的武器。他们能够做的,是通过地形和敌机的分布,推测用于确认弹着点的、在长距离炮击中必不可少的前哨观测机的位置——
“一号指挥官呼叫战队。现发送前哨观测机的可能位置,共有三个地点,请分别予以确认并压制”
辛微微扬起目光。数字地图上,有三个亮点正在闪烁。他将这三个地点与自己所掌握的敌机分布比对,然后向藏在后方楼群中的狙击手(markman)科莲娜发出指示。
“科莲娜【枪手(gunslinger)】,方向030,距离1200。楼顶上有四台”
“明白。交给我吧”
“一号指挥官,使用定向激光传送数据可能会暴露我方的地点。作战中的指示请只通过口头传达”
“……对不起”
“下一波观测机要出来了,请继续推测并告知敌机的方位”
他仿佛看到了同步感官的另一头“啪”地绽放出的喜悦笑容。
“好的!”
听到指挥官少女欢快的回答声,辛微微皱眉,——然后意识再次被猛然闪烁的接近警报与纷飞的叫喊声拽回战场。

炮弹如暴雨般疯狂地倾倒在战场上,甚至不顾己方战机的安危。正因为对面的都是无人机,这种野蛮的战术才能够使用。听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莱顿只是继续找寻下一个猎物。
放眼战场上纷飞的弹火,可以看到敌军的数量仍然占优。只要挨上一发重机枪的子弹便是重伤,如果遭到战车炮的打击,便是顷刻间灰飞烟灭。
沿着掩体移动到一处阴影里,只见里面已经有客人了。是“殡仪员”。似乎是耗尽了弹药,他正在接受“拾荒者”——不必说,自然是菲德——的补给。
“敌机有点多啊”
“不是和打猎一样吗。放松享受就好”
居然会挖苦。看来是听到了他与赛欧的交谈。
“……确实,战车型的数量比想象中要多了些。看来是有增援,顺便带来补给了”
淡淡的语气,仿佛在说下雨了带把伞吧。倒不如说,莱顿从未见过辛动摇的样子。恐怕在死的时候——或者说死了之后——他也还会是这副模样吧。
“掩体的数量有限,这样下去我们的移动模式早晚会被对方看穿。最好在那之前就把他们打掉一些”
菲德的机械臂将所有的弹仓更换补充完毕。“殡仪员”站了起来。
“我去对付战车型。剩下的敌人,和火力掩护的指挥,就交给你了”
“明白,殡仪员。……看来又要被阿尔德雷希老头子骂了啊”
对方似乎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旋即冲出了废墟。
辛以“毁灭之力”能够达到的最高速度,从一个掩体移动到另一个掩体,飞速接近四台战车型的敌机小队。在旁人看来,这一举动已不足以用无谋一词形容,甚至可以说与自杀无异。指挥官少女发出尖叫。
“殡仪员!你到底要……!?”
一辆战车型调转炮塔,开炮。“殡仪员”向侧边轻轻一动,便躲开了炮弹。又一发炮弹飞来,他再次避开。
开炮,开炮,开炮,开炮——只消一枚,不论是人类还是战机都会同样变成灰烬的120mm炮弹的连射,“殡仪员”竟然悉数躲过,继续前冲。他并不是看到了炮身的移动并随之调整路线,而是依靠经验与直觉,宛如无首的白骨在地上匍匐的,噩梦般的操纵技术。
似是恼火了一样,四台战车型敌机一齐转过身来,用凶险的八条腿猛蹬地面,以爆发般的速度正面迎击。
钢铁的机身沉重无比,却能以几乎无声的驱动将其从静止状态瞬间加到最高速度,转眼间便冲到了“殡仪员”面前。凭借强大的减震系统(shock absorber)和高性能的直线驱动器(linear actuator),敌机的机动力简直是蛮不讲理。
八条腿略微弯曲,然后整个机体猛地一跃。是打算把他直接压碎。现在——
瞬间,“殡仪员”跳了起来。
凭借横向跳跃,躲过了战车型的突击,在空中转过方向,落地的同时再次跳起来。他攀附在战车型的腿上,蹬着关节处继续向上爬,很快便来到炮塔的上方,然后张开前脚,将身体尽可能前倾,然后把装在枪架上的主炮抵在敌机钢制的装甲上。
那里是目力所及之处装甲最薄弱的地方——炮塔后部。
开炮。
取消了引信的最小起爆距离,高速穿甲榴弹刺穿了钢板,将爆炸速度可达每秒8000米的高性能炸药威力惊人的爆轰灌入机体内。
从喷着黑烟彻底塌陷的战车型身上跳下来的时候,“殡仪员”已经盯上了第二台战车型。凭借灵巧的活动将密集的子弹一一躲过,然后瞄准其腿部挥下高频刀——虽是格斗武装的一种但除了辛以外不见其他任何人装备的、威力惊人但攻击范围极为有限的近战武器。
趁第二台敌机失去平衡而栽倒,他再次爬到它的后背上抵近开炮将其击毁,然后用它的残骸作为掩体抵挡第三台战机的炮击。趁着爆炸的火焰遮蔽了战车型不甚发达的传感器,他射出滑线锚,缠住附近的高架,迅速上升至空中,然后跳到丢失目标而彷徨着炮口的第三台敌机身上,抵近开炮。
“……”
他感受到了同步感官的另一端,指挥官无声的惊愕。
如果这台铝合金制的棺材的开发者看到了这一连串的动作,怕是早已吓得瘫倒在地或口吐白沫。看着辛战斗的身影,莱顿眯起了眼睛。
“毁灭之力”本来并不是为了进行如此方式的战斗而设计的。它只是一个一气呵成的、火力和装甲和机动性能都未能达标的、只要能正常开火就好的自杀兵器。仅凭借一台这样的战机,想要打败战车型——而且还不止一台——根本无法想象。
自然,这样做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毁灭之力”的脚部结构原本就很脆弱,在超负荷的活动下,战斗结束后便会损坏得不成样子,很容易成为试图保护主要战力的战车型的其它“军团”战机攻击的对象。不过多亏他的战绩,莱顿等其他人可以不必顾虑战车型的攻击而应战其它类型的敌机,从结果来看让战斗更早结束了。不过说实话,莱顿很好奇为什么如此冒险的辛居然还能活到现在。别说是死了,他可是依靠这种方式一直存活了五年多,可谓货真价实的怪物。
太可惜了。莱顿经常这样想。
他与辛并肩战斗了三年。三年来,他一直担任辛的副职,也就是说他给辛当了三年的手下。虽然同样是拥有“用户名”的处理单元,但莱顿根本无法模仿辛的动作。他从未超越过辛。那个无头的死神是名副其实的战斗天才。不只是被幸存的厄运眷顾,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和充足的装备,辛说不定甚至能够成为歼灭整个“军团”的核心人物。辛确有如此般的能力,他是百年一遇的英雄。
只不过,辛诞生在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年代。若他能早一些出现,比如在久远的骑士年代,他定然会成为一个家喻户晓流传千古的武将;若是在人类之间最后一场大战,应该也会成为名垂史册的英雄。
然而,这是一个愚蠢的战场,也就不会有那些功与名。
没有了作为人类的尊严和权利,死后无葬身之墓,更不会留下功名。只是被当成一次性的兵器,用到最后一滴血流干便无情地被抛弃,凄惨地躺在战场上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这便是他们的命运。与其他先一步离开人世的数百万同胞一样,除了逐渐腐烂的白骨以外,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蜉蝣型无人机形成的云雾开始消散,明媚的阳光重回大地,残存的“军团”在长程炮兵型的火力掩护下开始撤退。冰冷的自动兵器们是不会因同伴的牺牲而产生报复的念头的,一旦己方的损伤超过一定数量,判断无法达成既定目标,就会立刻鸣金收兵。
西斜的阳光射在立于战车型的残骸之中的“殡仪员”上,把它的轮廓照得雪亮。
那亮光宛如古剑冰冷的利刃反射的皎洁月光一般,美丽得令人心碎。

只要没有夜间的战斗任务或敌人趁夜发动袭击,吃了晚饭收拾过后,到睡觉之前的时间都是自由的。
安珠整理好厨房,给所有人泡好咖啡端回来的时候,基地的全体成员正聚集在机库前的广场上,热闹地举行着射击大赛。
“好,熊王中一枪,兔子骑士中两枪,哈尔特共得七分!”
“哎呀,有两枪打偏了啊。手枪还是用不惯呢”
“哦哦,菲德突然出了一道难题!把罐子放在了旁边!对战的奇诺选手表现如何呢!”
“真的假的……啊啊—!根本不行啊!下一个!下一个是谁,快点!”
“是我啊。呃……凯耶·塔尼娅,受命应战!”
“好,两分”
“呜哇,五枪全都打中了啊。不愧是莱顿”
“哼,太轻松了”
“呜哇—瞧把你得意的。科莲娜,快上!让他们见识一下真正的神技!”
“没问题给我瞧好了!菲德,不要摆了,直接扔出来!”
“““唔哦哦哦哦好帅啊啊啊啊啊啊!”””
“……我说,今天菲德好刁钻啊,居然摆成塔形,比之前又变难了”
“辛—,该你了”
“嗯”
“……呜哇啊啊啊居然一枪就清掉了还是那么遭人恨……”
今天的晚餐后多出了许多空罐子,大家掏出各自的手枪玩起了射击游戏。赛欧在罐身上变戏法一般刷刷几笔便画上了可爱的动物图案,以代替点数,而菲德则是趁着大家射击的间隙,把被打掉在地上的空罐子捡起来,在一旁堆起了高塔或是金字塔。
看着大家一派热闹的情景,安珠莞尔一笑。
晚餐可谓相当豪华。徒手撕下的猪肉用直火炙烤,从森林中采来的大量醋栗制成果酱,加上田地里摘来的野菜做成沙拉,以及罐装牛奶和蘑菇奶油浓汤。众人嚷嚷着“在食堂吃太不过瘾了”于是把餐桌搬到外面,只靠值班的几个厨师根本忙不过来,到最后竟变成了基地全体成员一齐上阵,才算是备好了晚餐。
开心极了。看着大家高兴的样子,心中便感到无限喜悦。
看都不看一眼自己击倒的空罐,在稍微离远一点的地方,辛正在一个人翻着书页。安珠把盛有咖啡的马克杯放到他的面前。
“辛苦了”
辛只是抬起头瞟了她一眼,代替回答。把放满咖啡的餐盘递给闻香而来的戴亚后,安珠拉过对面的一把椅子,也坐了下来。
战队里养着一只白爪的黑猫,它正努力地与书页搏斗,看上去煞是可爱。她看着辛无言地阅读的厚重书籍,问道。
“有意思吗?”
“没”
似乎是自己也觉得这个回答太敷衍了,辛沉默了片刻,继续说。
“想别的事情的时候,就不会在意那些东西了”
“……是吗”
安珠回答,露出一丝苦笑。只有这一点,是任谁都无法代替承受或分担的。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阵列器忽然发出一阵热度。
“战队的各位,请问现在方便吗?”
响起指挥官少女的声音。自上任起已过了一星期,她每天都会在晚餐后的这个时间,与众人谈话交流,一天也没有落下。
“没关系的,一号指挥官。今天辛苦您了”
辛代表大家回答。他的目光仍然落在书本上,小猫咪按住页面不让他翻页,便把书举了起来。
玩得正在兴头上的队员们急忙把子弹从枪膛中退出,然后把枪放回枪套里。为了防止发生叛乱,政府禁止八十六们持有小型火枪。然而众人仍然从附近废弃的军用设施中拿出来使用,也不见上面有人来检查过。
“嗯,殡仪员,今天各位也辛苦了。……大家在玩什么游戏吗?如果我妨碍到了的话很抱歉,请继续吧”
“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请不必在意”
辛望着同伴们回答。不想聊天的话把同步关掉也无妨——第一天同步的时候,少女便这样说,而大家也立刻便关闭了感官同步,大咧咧地玩起了飞刀大赛。莱顿、赛欧、凯耶等若干人似乎正准备静下来喝咖啡,各自拉过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或是直接坐在桌子上。
“是吗。听起来好像很开心呢。……对了”
忽然,指挥官似乎坐正了身子。辛仿佛能看到对方笔直望向自己的、饱含认真的目光。
“殡仪员,我今天要批评你几句”
听着不像是长官的斥责而更像是成绩优秀的学习委员善意地提醒一般的语气,辛毫不在意地呷了一口咖啡。他并没有打算认真听躲在城墙里面的指挥官的话。
“请讲”
“巡逻和战斗的报告书。看来不是发错了呢。……看过之后发现全都是一样的”
辛微微扬起视线。
“难道您全部都看过了吗?”
“只看了你被分配到先锋战队之后的那部分”
“……你又那么做了吗”
莱顿毫不掩饰地惊叹。辛没有理会他。
“知道前线的状况又有什么用呢。您是在浪费时间”
“分析‘军团’的战术及编队的倾向,是我们指挥官的职责之一”
少女略显不满地说完,然后又稍微缓和了语气。
“因为我们没有看,所以就没有发送,这我能明白。错的是我们这边,我也不会为此指责。不过,以后还请认真写好发送过来。我会看的”
真麻烦。
这样想着,辛开了口。
“我不擅长写东西”
“你还真是倔啊”
戴亚轻声嘟囔,辛再次选择无视,把手中厚重的哲学书翻过了一页。
指挥官不在这里,她也自然不会知道他手中的书。或许是认为自幼起便被强制收容的处理单元可能没有系统地接受过初等教育,少女略微尴尬地说道。
“啊……抱歉。不过那样的话,就更有必要尽心训练了,就请当作是练习写写看吧。以后一定会有所帮助的”
“谁知道呢”
“……”
指挥官明显地有些丧气了。赛欧满不在乎地嘟囔着“字还是能认得的”,扔出手中的刀,刀刺中了长相可爱的小猪公主,把它从台面上打落。
凯耶双手捧着马克杯,歪起头。
“不,会有帮助的吧,殡仪员。毕竟你的爱好可是读书啊……现在看的那个是哲学书吗?看起来好难呢”
同步感官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可怕的沉默。
少顷,指挥官开了口。她的声音仍然是那么温柔,脸庞上或许还挂着笑容,然而语气中却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魄力。
“殡仪员?”
“……………………明白了”
“之前的也要补上哦?包括战斗报告书在内的所有文件”
“……把战斗记录的文件发送过去不行吗”
“不行。请写下来”
辛不由得咋舌。小心翼翼地窥探他的表情的凯耶不由得浑身一颤,脑后的马尾辫随之晃荡。她立刻双手合十猛地低下头,然而辛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并没有生她的气。
真是的……。指挥官叹了口气,然后似乎忽而想到了对方没有发送的原因。她平复了心中轻微的怒意,用真诚的语气继续说道。
“对记录的分析有助于形成对策。各位的能力和成绩如此出色,对战策的制定也更有帮助。良好的对策可以降低整个战线的战斗伤亡率,同样也可以减少各位的损失,还希望你能协助我的工作”
“……”
辛没有回答,指挥官少女也陷入了哀伤的沉默。她似乎也明白,处理单元不信任指挥官,其原因都在指挥官一侧。
接着,仿佛要一扫刚才尴尬的气氛一般,少女的语气变得明快。
“对了,报告书上的日期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了,请问是从某个人那里得到的吗?还是说自那时起就没有改过了呢?”
“啊啊,这小子从一开始就那样了,一号指挥官。在我认识他之前就是那个德行”
莱顿配合着她捉弄一般的口气。指挥官似乎不解地眨了眨眼。
“狼人(werwolf)和殡仪员(undertaker)是从前开始就互相认识了吗?”
凯耶耸了耸肩膀。
“我们这边半数以上的人都是这样的。比如戴亚【黑狗】和安珠【白雪魔女】从入伍以来就一直是同一个小队,我和哈尔特【老鹰】也已经认识一年了。赛欧【笑面狐】和科莲娜【枪手】是从前年开始编入辛【殡仪员】和莱顿【狼人】的战队里……你们已经差不多认识有两年了吧?”
“三年了”
莱顿回答。指挥官陷入沉默。
“……已经参军有多长时间了呢……?”
“我们都是第四年吧。哦,殡仪员是第五年了,他是资历最老的”
指挥官顿时眉飞色舞。
“那么,殡仪员马上就要完成兵役了呢。……退伍后想要做些什么呢?有没有想要去的地方,或是想要看的东西?”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辛的身上。后者依旧盯着书页,毫不在意地回答。
“谁知道呢。从来没想过”
“是吗……。……不过,现在设想一下也是很好的,或许能想到些什么。一定很有趣的”
忽然,辛微微一笑。身旁昏昏欲睡的小猫立刻竖起耳朵,抬起脑袋看向他。
“或许吧”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4 16:31 编辑


自蕾娜上任先锋战队(Spearhaed)的指挥官一职起,已过了半个月。
这一天,白天的战斗中依然无人伤亡,蕾娜安心地启动了已成为日课的联络。晚饭后,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启动了与处理单元之间的感官同步(para-raid)。
这半个月来,先锋战队出击迎敌的次数远多于其它小队,却没有出现任何阵亡者。看来这的确是老兵云集的精锐部队。
“战队各位成员,今天也辛苦了”
首先听到的是轻微的、似是来自远方的纷乱声音,很容易淹没在处理单元们的应答声中。大概是机库里面、亦或是其它战区进行夜间战斗的声音。
“辛苦了,一号指挥官”
最先回答的总是殡仪员(undertaker)。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冷静,丝毫听不出任何“死神”——他的异名——的味道。
连接到感官同步的还有其他几人,也各自打了招呼。
虽然说话粗暴却是队中可靠大哥的副队长狼人(Werwolf)。
即便是无聊的话题也会最先回应的,礼貌而直率的樱花(Kirschblüte)。
身强体壮、善于制造气氛的黑狗(black dog)。
声音与性格一样温婉柔和的白雪魔女(snow witch)。
用少女般轻柔的嗓音时不时说出相当辛辣的话语的笑面狐(laughing fox)。
殡仪员与最初给她的印象一样沉默寡言,除了事务上的联络以外很少说话,不过每天晚上与蕾娜同步的人都聚集在他的身边,另外也有几个没有同步的人也会跟在一旁,看来他相当受到爱戴。
“殡仪员,首先是关于前些日子要求的补给品的接收日期……”

一边听着指挥官与辛讨论事务的内容,莱顿一边看捡来的杂志上的字谜,打发着晚间的闲暇时光。
辛的房间在简陋的兵营中。几名队员在房间里悠哉地待着。赛欧专心画着画,哈尔特、凯耶和科莲娜正开心地打着牌,安珠在专心地缝制图案复杂的蕾丝花纹,戴亚则埋头修理着坏掉的收音机。另外的人则分散在食堂和其它房间里,远远地能听到传来的嬉闹声。
身为队长的辛有着写报告等若干文职工作,占据了兵营中最大的一个房间,兼作为办公室。莱顿经常会到这里来商量战队的各类事情,顺带着引来了其他几个闲来凑热闹的人,于是逐渐便成为了大家休憩交流的一个据点。
身为房间主人的辛似乎只要有地方看书就够了,不论是旁边有猫晃着尾巴还是有人下棋到终局最终爆发口水战还是有人在他的面前跳肚皮舞(以前九条和戴亚真的跳过)他都毫不在意。现在,他也是一边与指挥官交谈,一边一如既往地坐在房间一角的钢架床上,用枕头当作靠垫,默默地看着不知从哪个图书馆拿出来的旧时小说。静悄悄地趴在他的胸前的白脚黑猫,也已成为一副固定的景象。
真是安逸啊。他喝了一口马克杯里的咖啡。这是先锋战队传统的代用咖啡(ersatz café),制作的配方一直流传到现在。使用材料为在兵营里种植的蒲公英,却也比用工厂合成的味道奇怪的黑色粉末冲泡的谜之液体好太多。
……如果老太太尝了这杯咖啡,她会说些什么呢。
严厉刻板、谨小朴素的,却唯独不懂得品咖啡的那个老太太。
即使在85区内部,工厂里生产出来的饮品味道也与收容所和基地里合成的材料相差无几。
她还会可怜我们这些人吗。
小猫“喵—”地叫了一声,盖住了指挥官银铃般的嗓音。

听到忽然插进来的“喵—”的一声,蕾娜眨了眨眼。
“那是……猫吗?”
“哦,队里养的”
黑狗回答。
“顺带一提,捡来的是我。刚刚被分配到这个战队的时候,看到这家伙蹲在被战车炮炸平的人家门口喵喵地叫唤。爹妈和兄弟都被碾死了,只剩下它一个还活着”
“然后就不知为什么,偏偏最粘着殡仪员”
“明明就从来没逗它玩过,没挠过头也没梳过毛”
“那不是粘着他,是觉得他像一个老实的大宠物而已吧。你瞧它现在那个样子”
“嗯嗯,毕竟看书的时候一动不动呢。看来它是绝对不会粘着黑狗了,谁让你成天就知道烦人”
“喂你好过分!而且那算哪门子道理!快点给我更正!嘟嘟!”
听着处理单元你一言我一语地喧闹,蕾娜莞尔一笑。这样看起来,他们与普通的同辈男女毫无二致,她甚至觉得自己为什么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那只猫叫什么名字呢?”
她笑着问道。同步的所有成员齐声回答。
“小黑”
“小白”
“二毛”
“小仔”
“猫咪”
“雷马克”(译注:埃里克·M·雷马克(Erich Maria Remarque,1898-1970),德国小说家,著有《西线无战事》等作品)
“……我说你能不能别用现在看的小说的作者给猫起名字,也太随便了吧……再说了你在看些什么啊,真没品味……”
只有最后的笑面狐用吐槽代替了名字的回答。
总之蕾娜懵了。
“呃……有很多只猫吗?”
“不是说了吗,就一只猫。你耳朵怎么长的”
她仍然感到迷惑。看不下去的黑狗伸出了援手。
“它是只黑猫,只有脚的部分是白色的,所以有叫小黑的,有叫小白的,也有叫二毛的。没有一个固定的名字,大家也都是随心情来回换着叫的,不过最近只要冲它喊一声就会过来”
原来如此。
“……不过,为什么要养这只猫呢?”
“……啊—,……那个么,”
对方支吾了一阵,刚要回答。
这时,黑狗忽然切断了同步。

突然,科莲娜猛地站起身走出房间,连椅子也被掀翻,离她最近的戴亚急忙追了上去。房间里回荡着椅子倒地的声音。
“……?那个,出什么事了吗?”
戴亚切断了同步,科莲娜原本就没有连接。辛姑且敷衍着回答。
“哦,屋里出现了一只老鼠”
“老鼠!?”
“……你也太随便了吧”
赛欧轻微的嘟囔似乎没有传到指挥官的耳朵里。
出现老鼠了吗……指挥官的声音在颤栗,似是相当害怕老鼠。辛一边毫不在意地应答着,一边眯起一只眼睛,盯着科莲娜冲出房间时撞开的摇摇晃晃的房门。

戴亚一直追到走廊的尽头,只见科莲娜用力吐了口气,仿佛要把心中积蓄的压力全部释放出来。
为什么,大家都要和那家伙。
光是听到声音,就已让她感到厌恶,心生焦虑,坐立不安。一直以来,晚上的这段时光是与大家一同开心度过的、难得而舒适的快乐时光。
“科莲娜”
“为什么,大家都要和那个女人”
“只是现在而已。要不了多久,公主大人就不会再来找我们了”
戴亚耸了耸肩,目光清醒而真挚,一扫平常轻浮的模样。以前也是如此——不论是哪个指挥官,早晚都会变得无法忍受那个“死神”。
那个少女尚不知道辛的别称的真正来源。只是那种敌人还没出现而已,幸运的时间不会长久。
混在普通的白羊【军团】中的、棘手而异类的黑羊(blacksheep)。
本是因为稀少才称其为“黑羊”,然而如今它们的数量已远超“白羊”。
还有更为危险的“牧羊人”。
科莲娜恨恨地咬紧牙关。她知道——她是知道的。
“辛怎么还不快点把那种家伙收拾掉”
她抑制住即将沸腾的内心说道,声音中透出一股险恶。
“那种白豚有什么好在乎的。同步率也明明设定到了最低”
“因为那才是正常的做法啊。辛也不是喜欢才弄坏的”
为了在喧闹的战场上准确地传达意识与讯息,同步感官的同步率通常都会设定到最低,只够拾取说话人本人的声音。
戴亚静静地开口——不是责备,而只是在劝慰。
“再说了,你会对辛说那些话吗?因为我看她不爽,所以请你用你的那个把她弄坏,你说得出口吗?”
“……”
科莲娜紧咬嘴唇,默不作声。戴亚说的是正确的。
辛和其他队员是自己的伙伴,也是家人。她绝无法对家人说出那么过分的话。
对于辛而言,那才是平常。
可是。
“抱歉。……可是,我还是无法原谅。他们杀死了我的爸爸妈妈。把爸爸妈妈当成垃圾、当成靶子一样射死了”
被强制收容而遣送的那天晚上,白发种的士兵们一边高声笑着,一边把她的双亲残忍地射杀,仅仅是为了看子弹能打到哪里、到什么程度才会死。
比她大七岁的姐姐在被收容后立刻就去了前线。那时,姐姐十四岁。现在,科莲娜已是十五岁了。
不过在那个晚上,把那群混账赶跑后,不顾身上沾满血液,奋力对垂死的双亲进行抢救,最终却无力回天,向科莲娜和她的姐姐道歉的,也是白发种和白银种的军人。
“白豚都是一群渣滓。……我决不原谅”

不久,两人回到了房间,而众人的话题也早已从老鼠身上转到前线特有的景色和轶事,最终落到凯耶曾经见过的流星雨上。
看到莱顿望向自己的目光,戴亚只是耸了耸肩,然后继续埋头修理刚才的收音机。科莲娜则是抱起坐在床上辛的身旁的小猫,开始逗它玩耍。或许她实际上并不是想逗猫玩。
果然,辛向一旁挪了挪位置,并示意科莲娜坐下来。她抱着小猫,露出自认为毫不在意的表情,顺从地坐到了床的另一头,与辛拉开相当远的距离。
“——真的吗?樱花(Kirschblüte),你真的看到了那么多的星星吗?”
“多得数不过来呢。大概是两年前吧,看着看着,忽然有几颗星星开始从天上落下来。大半边的天空全都是一道道光亮流下去——简直太壮观了”
樱花——凯耶不顾科莲娜离席,一边发牌一边点着头。
莱顿也看过那场流星雨。只不过,那时的他在敌我双方尽数毁灭的战场的正中央,身旁只有辛一人,两人驾驶的“毁灭之力”都耗尽了能源,随身的菲德正忙着在战场徘徊收集能源包,不仅无暇欣赏,更是笑都笑不出来。
战场上没有人会点灯,所以到了晚上周围一片漆黑。无边的黑暗指的就是那个吧。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面上空,白色的火焰接连不断地在天幕上划过。无声而壮观得令人窒息的景色是那么美丽而凄艳,仿佛整个世界化为碎片逐渐散落,宣告着末日的降临。
临死前看到这幅景象,也算是值了——居然对辛说了这样的话,莱顿后悔得要死。那个混账还哼地笑出了声。
“这辈子估计再也看不到了吧……虽然流星每年都能看到,不过流星雨可是几十年一见,那么大规模的据说一百年也碰不上一会。……哦,这是之前听九条说的”
“真是遗憾呢……。我也很想看一看”
“在那边【墙里面】看不到吗?”
“这边的街道彻夜灯火通明,根本看不到星星”
“啊啊”
凯耶轻轻一笑。真是怀念啊。
“这么说来也是……。这边的晚上真的是一片黑。没多少人,离城里也远,到了晚上还有灯火管制,所以夜空中总是能看到星星,满天的繁星。这绝对是在这边生活的好处”
“……”
听到凯耶的断言,指挥官陷入了沉默。大概是听到了预料之外的回答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处理单元们,竟然会认为有可取之处。
奇妙的声音传来。那声音中饱含着坚定的意志,似是准备好要接受一切怒骂和苛责。
“樱花。……你,恨我们吗?”
凯耶沉默了片刻。
“……怎么说呢,被差别对待自然是痛苦而不甘的。在收容所里的生活很不容易,每天出击战斗也很害怕。把这些生活和任务强加在我们身上,说八十六们不是人是畜生所以没关系之类的话的家伙们,自然是不会讨人喜欢的”
指挥官刚要开口——似乎是想要道歉或自责——凯耶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自然没有打算让对方说出口。
“不过我也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白发种都是坏人。……就像并不是所有的八十六们都是好人一样”
“咦……”
凯耶忽然抿紧了嘴唇。
“因为我是远东黑种(orienta)。在收容所和旧部队里,也都遇到过一些事情”
不只是自己,还有安珠,……以及虽然并没有说,不过恐怕辛也是如此。身上流着迫害者的血液的与白发种的混血种,成为强制收容的借口的帝国的贵族种,都成为了八十六们发泄愤懑和不满的对象。在共和国数量稀少的来自东方和南方的种族则是毫无理由地也遭到了歧视。
八十六也不都是无辜的被害者。
对于少数派和弱者而言,世界总是冷漠的。
“总之,白发种里面也是有好人的。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有认识的人这样说过。所以,我并不会因为你们是白发种而感到憎恨”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必须要对那些人表示感谢呢”
凯耶略向前探出身子。明明看不到对方,却也像是在面对面交谈一般。
“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你。——你为什么会在乎我们?”
一幅烈焰燃烧的图景忽然掠过脑海。辛抬起目光。
他不曾遇到过火灾或遭到火刑。看来这是来自指挥官的记忆。
“我曾经得到过他人的救助。那些人和你们一样,也是处理单元……”

蕾娜陷入了回忆。
“我们是生于这个国家、长在这个国家的共和国市民”
“虽然现在没有人承认这一点,但正因如此,我们才要证明自己。为了保护国家而战斗,是市民的义务,也是荣誉。所以,我们才会战斗”
我,想要回应帮助了我的人,说过的那句话。

“那个人曾说过,自己是为了证明共和国公民的身份而战斗的。我认为,我们必须对此作出回应。让你们投身战斗,做出牺牲,却不愿承认,甚至不愿深入了解,这是有违初衷的。……绝不能得到原谅”
听到如此天真的话语,莱顿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凯耶歪着头听完,沉默了一阵后,说道。
“一号指挥官,你真是处女啊”
——噗!?
传来指挥官似是喷出口中的茶的声音。不只是她,同步的所有人都喷了出来。
没有同步的科莲娜和哈尔特疑惑地歪头,听到安珠的说明后,也不由得大笑起来。
指挥官少女不停地咳着。
看到众人的反应,凯耶先是不解,然后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啊!抱歉我说错了!我想说的是你真的像处女一样!”
一般人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再说了,改不改意思都差不多。
戴亚和哈尔特一副肚子要抽筋的样子拼命咚咚地敲着墙(隔壁的奇诺怒吼“吵死了!”),就连辛也罕见地颤抖着肩膀。
凯耶陷入慌乱。
“那个,就是说,你像是那种认为全世界遍地开满了鲜花的女孩子,或者说是有着纯真完美的理想,那个,总之我的意思是”
指挥官显然已僵硬着身子,满脸赤红。
“……你不是坏人。所以,我送你一句忠告”
凯耶似乎总算冷静了下来。
“你不适合现在的这个职位。而且,你不应该在乎我们。我们并不是因为那么高尚的理由而战斗的,所以你没必要在乎我们。……趁你后悔之前,还是赶紧换个人来吧”

凯耶说,“你不是坏人”。
她并没有说“你是个好人”。
然而此时的蕾娜并没有明白其中的区别。

***

“一号指挥官呼叫战队,雷达上出现敌机”
这一天,先锋战队也是全体出击。在控制室里,蕾娜盯着屏幕说道。
“敌军主力为近战佣兵型和战车型的混编部队,另有反战车炮兵型(Stier)跟随——”
“我们已经知道了,一号指挥官。在地点478准备迎击”
“啊……明白,殡仪员”
刚要传达敌军配置和相应的作战方案便被打断,她只好愣愣地确认。
老兵云集的先锋战队基本上不需要蕾娜的指挥,最近她主要的工作便是提供一切让他们能发挥全力战斗的支援,包括敌情分析,提高补给的优先级,每天访问资料库,搜寻负责战斗区域的详细情报等。
这几天,她不停地向上级请示使用后方迎击炮的许可。迎击炮的射程足够长,多少能够压制长距离炮兵型(Scorpion)的火力支援,应该可以让战斗变得轻松一些,然而迎击炮基本上是一次性使用,开一次炮之后便要重新设置。运输部门不愿为了区区八十六们而如此大费周章,一直不肯照搬,于是她也迟迟不能得到许可。忍不住在定时联络中抱怨时,遭到了笑面狐“那玩意儿怕是早就生锈了吧”的吐槽。
“呼叫殡仪员,枪手已就位”
“笑面狐呼叫殡仪员,第三小队已就位”
各小队很快到达预定地点,完美的伏击阵势仿佛早已看穿了“军团”的行进路线。
先锋战队的处理单元们似乎已经预测到了“军团”的攻击和行进方向,说不定他们看到了某种征兆,或是有着独到的判断标准。
等这次战斗结束后问一问他们吧。蕾娜想到。如果他们的方法能够推广到其他战队,说不定能够降低因遭遇突袭而阵亡的处理单元的数量。宝贵的情报只应用在个别之处,不能将其收集并广而告之,这也是这个扭曲的战斗系统的一大缺点。
总之,她看着昨晚终于找到的第一战区的作战地图,说道。
“殡仪员,请把枪手的位置向她的三点钟方向移动500距离。那边有一处高台,不仅可以藏身,还能形成棱线射击(译注:原文「稜線射撃」,指利用高地等起伏地形射击的方法。射击者藏身于高处,可尽量减少自身的暴露面积,同时高地可阻挡对方的射击线,起到保护射击者的作用),并扩大视野”
沉默了片刻后,殡仪员回答。
“我确认一下。……枪手,从你那边能看到吗?”
“等一下,给我十秒钟。……嗯,确实有。那我过去了”
“在那个地点,攻击方向与作为主攻的第一小队的方向几乎完全相对。考虑到殡仪员使用的利用扰乱敌军阵型从而实现各个击破的战术,这样也能在战斗初期更好地隐藏我军的位置”
狼人发出嗤笑。
“说白了就是去当诱饵呗。听你的声音像个公主大人,讲的话倒有点意思”
“……战车型和反战车炮兵型敌机无法进行大仰角射击,所以无法直接对位于高处的枪手进行攻击。需要转移阵地时,也能借助周围的地形进行躲闪……”
“少臭美了。……主意倒是不错。对吧,枪手”
“只要能帮上大家的忙,让我做什么都行”
少女干脆地回答后,转而用冷冰冰的语调问向蕾娜。
“你是找到新的地图了吗?真方便”
蕾娜露出苦笑。看来自己没能讨到这个名为枪手的少女的欢喜。对方从不参加日常的同步联络,偶尔的交谈中也是语中带刺。
蕾娜手边的地图是曾经国军花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制成的,内容极为详细,然而却据说并没有送到作为重要防卫据点的前线基地中。先锋战队目前使用的是曾经的队员从某个废墟中拽出来的地图,经过多次内容的添加和修改,一直用到现在。虽然对一些有利的迎击地点和路线较为熟悉,然而除此以外的地形就连身在战场的他们也不甚清楚。
“要我之后发送过去吗?”
地图的数据太大,在战斗中不便传输,等到结束后再发过去也不迟吧。
狼人的声音中满是揶揄。
“那可是军事机密吧。给我们这些反派市民【八十六们】没关系吗?”
“没关系。所谓情报,就是要得到利用”
听到她坚定的回答,狼人沉默了一阵,然后发出了轻微的叹息,似是感叹。
这地图本来是蕾娜从一堆纸箱中翻出来的,无人管理,在她找到之前没人知道被放在哪里。别说复制了,就连是否丢失或被盗都不会有人知道,这算哪门子机密。
九年前,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所有正规军包括后方的人员全部冲上了前线,然后被尽数歼灭,结果资料和空缺的职位并没有按照正规的程序得到接管,由此导致许多资料丢失不见。
而本应正视这些问题的、身为职业军人的骄傲,似乎也随之西去了。
“而且,你们绝不是八十六。至少我从来没有那样叫——”
“好好好。……哦,来了”
瞬间,同步的另一头充满了紧张的气氛。有几个人似乎在感到兴奋,大概是身为老兵的自信,或者是在激烈作战时身体释放的肾上腺素的影响。
撼动五脏六腑的隆隆炮声,通过同步的听觉,传入她的耳朵。

随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战斗,雷达上表示“军团”的红点正在逐渐减少。
先锋战队的第一小队借助战区内的树林进行迂回,首先歼灭了火力强但机动和防御能力较低的反战车炮兵型敌机,顺便把近战佣兵型和战车型引诱到树林中并截断敌队伍,尔后实施各个击破。在树林的重重障碍下,难以进行小半径回转的战车型无法发挥其原有的机动能力,同时设计范围也被极大地限制。在狭小的空间内,“军团”被迫分散开来,致使数量优势也丧失殆尽。
虽然从一旁看来,他们对行动已了然于胸,然而实际上的战斗绝不轻松。堪堪避开了一发炮弹的“毁灭之力”——“樱花”冲入树丛中,试图绕到战车型的左侧发动攻击。
蕾娜顿时感到脊背发凉。战车型的位置分布有些奇怪。根据其它敌机的方位来看,那台敌机本不应出现在那里——从那里是无法与周围的战机形成相互掩护的。
她慌忙确认“樱花”的行进路线。她即将进入在战区地图上有着明确标记、然而“樱花”恐怕并不了解的、乍一看去是覆盖了某种东西的——
“樱花,不要去那里!”
“咦?”
然而为时已晚。
表示“樱花”位置的光点,在雷达的屏幕上,很不自然地陷入了停滞。

“……。怎么回事,这儿是湿地……!?”
在突然咯噔地停住的战机里,凯耶因惯性猛地摇晃,不由得发出呻吟。从屏幕上看,自机的两条前腿深深陷入了地面,这时她才发现脚下是一片湿地,只不过从昏暗的树林里看去,像极了一片草地。对于脚部接触地面的压强偏大的“毁灭之力”来说,这里可谓是死亡陷阱。
总之,后退的话应该能脱身。这样想着,凯耶握住了两个操纵杆——
“樱花,快撤!”
听到辛的警告,她抬起头,“樱花”的光学传感器随着她的目光向上移动。
眼前,是一台战车型敌机。
“……啊”
二者的距离小于战车炮弹的最小起爆间距(minimun range)。战车型挥下了前脚。不顾脚下的猎物如何哭号,冰冷的齿轮依旧用力驱动着节肢。
“不要”
她的声音软弱无力,宛如即将哭泣的孩子。
“我不想死”
在机械的运转声中,足以支撑五十吨重量并高速运动的巨大的脚狠狠地将“樱花”击飞。
因连接部位十分脆弱,受到的冲击一旦超过某个限度,连内部也会被一同炸飞——被处理单元们骂为“断头台”的掀盖式驾驶舱随着爆炸声飞散四裂,一如其名。
某个圆圆的东西啪嗒一声落到地上,滚到绿荫下,消失不见。

惊愕的一瞬过后,通讯网络立刻被怒吼与悲愤填满。
“樱花!?——靠!”
“殡仪员,给我一分钟,我去收回来!不能那样放着不管!”
回答的辛的声音极为平静,宛如冬夜冰面下方深处的湖水。
“不行,白雪魔女。……那是陷阱,它们已经埋伏好了”
杀死了凯耶的战车型敌机仍然藏在那里。将负伤的士兵或是尸体摆在显眼的位置,杀死前来救助或回收的敌军——这是狙击手们曾经常用的套路。
没有答话的安珠只是把拳头用力砸在仪表盘上,发出一阵钝响。“白雪魔女”接连射出的57mm榴弹在“樱花”和它附近的区域炸裂开来。
“樱花(Kirschblüte)已阵亡。奇诺【法夫纳】去支援第四小队。……对方的数量已经不多了,在它们突破樱花的缺口之前全都收拾掉”
“明白”
冷静的回答并没有被其中夹杂的悲愤吞噬。不论是同伴在眼前被炸飞的景象,还是雷达屏幕上表示同伴的光标突然变成“信号丢失”,身为“异名者”的他们早已习惯到几近麻木。悲伤要等到战斗结束后,否则自己也将成为陪葬。在战火中打磨出的这份该死的理性,让他们将感情放到一边,只保留必要的冷静。这是适应了如此残酷的环境后,逐渐化为战斗机器的潜意识做出的判断。
只停滞了片刻——眨眼间的一瞬——后,四足蜘蛛群再次发出咯吱咯吱的奇怪脚步声,潜入绿荫深处。
宛如一群彷徨的白骨亡灵,在冥府门前的昏暗中,为了踏上归途的同伴不觉寂寞,而毫无差别地绞杀一切,送去陪伴。

没过多久,“军团”的部队便被悉数歼灭。不是撤退,而是一个都不剩,仿佛宣示着其他处理单元们的意志。蕾娜的心中掠过一阵痛楚。
前天——就在前天,还听到了她描述的流星雨壮观的景象,还有那高傲的话语。后悔如潮水一般涌入心头。
如果能再早点找到那张地图的话。
如果能再早一些发出警告的话。
“战斗结束。——辛苦了,战队各位成员”
“……”
无人应答。大家应该都沉浸在悲伤中吧。
“对于樱花的阵亡……我表示十分遗憾。如果我能再努力一些的话……”
瞬间。
一阵恐怖的沉默从同步的另一端爆发出来。
“……遗憾?”
反问的是笑面狐。他的声音虽然平静,但仿佛在咯吱作响,像是在努力抑制即将爆发的内心。
“你遗憾什么?对你来说,死一两只八十六算什么?反正下班回家后就忘到脑后,开开心心地吃晚饭吧?就知道说那些漂亮话,懂不懂什么叫空虚?”
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些什么。
“我说啊,”不知是听到蕾娜一时的语塞做何感想,笑面狐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过这次则是明显地含有敌意,处处透着厌恶与愤怒。
“之前听你说你自己不会差别待人,不会把我们当成猪看,自己有多么高洁多么善良多么正直什么的,那只是因为我们那个时候闲着没事,才愿意陪你玩一玩装成圣女的游戏而已。不过能不能识相一点?我们可是刚刚失去了一个同伴啊。现在没工夫奉承你的伪善,明不明白?”
“伪——”
伪善?
“还是说,你以为我们死了一个队友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呵呵也对啊,反正对你来说,八十六不过只是一群猪而已,怎么能和你那种高尚的人类相提并论呢!”
“不……”
猝不及防的话语,将她的脑中洗刷得一片空白。
“不是的!我没有……!”
“不是?不是什么不是。把我们丢到战场上当成兵器,让我们拼死战斗,自己却躲在墙里面悠哉地高高在上满脸的享受,你那个样子不叫把我们当成八十六【猪】看那还叫什么!?”
“……”
处理单元们的感情,通过同步涌入她的心中。
有几个人漠不关心,其他的包括笑面狐在内,都仿佛不同程度地露出冰冷的——饱含着敌意、轻蔑或是放弃的——目光。
“不把我们叫成八十六?只是还没把我们叫成八十六而已吧!什么保护国家是公民的骄傲,什么必须要作出回应,那都是狗屁。你以为我们是愿意才打仗吗?还不是因为你们把我们赶到外面,强迫我们打仗!你知道开战九年来死了几百万人吗?不想着怎么才能结束战争,只知道每天说些好听的话,以为那样就算是把我们当成人看了,真是不要脸!再说了,你——”
笑面狐一句接着一句,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扇在她的脸上。
她本以为自己是把他们当成人来看的。至少如此。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则是将蕾娜实际上并没有那样做的决定性证据,从她光鲜亮洁的心里活生生地、鲜血直流地剜了出来。

“——就连我们的名字,也从来没有问过不是吗!”

瞬间,她忘记了呼吸。
“啊…………”
回想着一直以来的交流,她陷入茫然。没错,她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一个人,包括每次都是最先回应的殡仪员(undertaker)以及总是积极交流的樱花(Kirschblüte),她都叫不出名字来。自然,她也没有报上自己的姓名,只是以一号指挥官(handler one)——表示她作为他们的管理员和监视者的代号——自称,而丝毫没有感到奇怪。
除非是事先有过约定,否则在相同的人类之间,这是显然的无礼之举,不可原谅。
然而,自己却毫无自觉地、自然而然地那样做了。
家畜就该有家畜的样子。
想当然一般如此说的母亲,和一直以来的自己。除了我没有直白地说出来之外,我和母亲又有什么区别——
身体开始不住地颤抖。泪水从眼眶溢出,如断线的珍珠般大颗滚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不成体统的呜咽,她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忍住。在不知不觉中,理所当然一般将别人踩在自己脚下,却丝毫不感到羞愧——看到藏在自己心中的丑陋面孔,她害怕了,恐惧了。
狼人(werwolf)——不,被她这样称呼的、不知姓名不知长相的有色种少年——开了口,低声说道。
“赛欧”
“莱顿!为什么要护着这种白豚——!”
“赛欧”
“……知道了”
传来咋舌的声音。然后,笑面狐的气息从同步中消失了。
狼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是要把心中的情感全部吐出一般,然后转向她。
“一号指挥官,把同步断开吧”
“……狼人,我……”
“战斗已经结束了,我们也没有接受管理的义务了吧。……笑面狐确实有点过分了,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愿意和你开开心心地聊天”
冰冷刺骨却没有一丝批判的那个语气,在蕾娜听来反而更加刻薄残酷。
他没有责怪她的无礼。没有责怪,意味着已经放弃。不管说什么都不会听进去,只是装作在说话的样子实际上根本没有在听也没想听别人的话,就连自己说出来的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一头长着人类模样的猪而已。他已经放弃了。
“……对不起”
抑制着声音中的颤抖,她拼尽全力挤出一句话,停顿片刻,才切断了同步。没有人回应她的道歉。

与指挥官还有其他队员切断同步后,赛欧感到十分难受。
终于,安珠与他连线。
“赛欧”
“……我知道的”
他不满地回答。他讨厌自己宛如小孩子一般的回答,只好愤愤地嘟着嘴。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还是有点过分了。就算是实话,也不能那么说啊”
“我知道。……抱歉”
他明白的。他已经和大家约定过,不能那样做。明白的事情,就不必刻意说出来,这个约定一直遵守至今。
明明把心中的话用能够想到的最严苛的词语全都说了出来,然而心情并没有随之平复,反而是愈发焦躁,这让他更为恼火。而且,锋利的语句还伤到了无可替代的、本不应伤害的同伴们。
他食言了。因为那头该死的白豚,他打破了重要的约定。
然而他还是没能忍住。这一定是因为,
“……那个队长吗?”
“……嗯”
想起了那宽阔的后背。
十二岁,刚刚入伍时,最初的战队的队长。
队长开朗而活泼,同时遭到了队中所有人的嫌弃。那个时候,赛欧也十分讨厌他。
“笑面狐”这个用户名,也是继承自那个人。当时画功尚显稚嫩的赛欧不论怎样画,也只能把在队长的“毁灭之力”的舱盖下快活地笑着的那只狐狸画成嘴角上扬、似是在嗤笑着的坏心眼的狐狸。
听到用宛如和那个队长一模一样的表情的、自认圣女的白豚,装出善良的样子慨叹凯耶的死亡,赛欧再也忍不住了。
一时的冲动,换来的却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抱歉,凯耶”
看到燃烧殆尽的“樱花”的残骸,他垂下目光。同伴的遗体不知看过了多少次,然而却无法为眼前的她下葬,也不能把她的遗体带回去。
“我做了和白豚一样的事情,玷污了你的牺牲”
高傲如你,明明经历了许多,却到最后也没有一句抱怨。

有队友牺牲的那天晚上,队员们会一个人或是几个人在一起,各自用自己的方式追悼逝者。于是,今晚没有人来到辛的房间。
月亮和繁星的光芒填满了房间,甚至没有开灯的必要。在冰冷的照明中,辛靠着桌子闭上眼睛,这时听到了外面有人在轻敲窗户的声音,于是睁开了血红色的双眼。
兵营的窗户外面,菲德正将机械臂伸至二楼,递出了钩爪(manipulator)夹着的长约数厘米的金属片。
“谢谢”
“嘀”
辛接过金属片,菲德眨了眨光学传感器,然后咯吱咯吱地转过身,准备将货舱里装满的残骸运送到自动工厂的回收炉里。这才是“拾荒者”的本职工作。
刚把金属片放在已经铺好的布上面时,感官同步启动了。
准备把装有简易工具的布包解开的手停顿了一瞬,辛皱起了眉头。同步的对象只有辛一人,而对方并不是这个基地里的成员。
“…………”
对方接通后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传来一阵悲痛和伤感。辛叹了口气,然后问道。
“有什么事吗,一号指挥官”
对方的肩膀似乎猛地一颤,然后却依旧默不作声,似是在犹豫不决。辛没有在意,只是耐心地等着对方开口。
继续刚才停下的工作,过了好一会儿,指挥官少女才终于畏缩着发出了声音。听到冒着会被拒绝的失败但仍战战兢兢地尝试的纤细声音,辛这次并没有停下手中的作业。
“……那个,”

她想着,如果对方拒绝了,就老实地中断通讯。
抱着这个觉悟,听到对方一如既往地冷静的声音时,蕾娜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惧。
她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平静呼吸准备开口,在数度尝试后终于发出了声音。
“……那个,殡仪员,请问现在方便吗……?”
“嗯。请讲”
安静、沉稳、毫无感情的声音,淡淡地回答。
听到一如既往的声调和语气,她终于明白那并不是他沉着冷静的性格的体现,而只是对她漠不关心而已。
她鞭笞着自己又要因畏惧而踌躇的内心,深深地低下了头。
或许,这仍然是卑劣的做法。
本来应该从一开始就对战队全员说的。然而,她没有勇气再次尝试联络绝不会接通的笑面狐和狼人。
“对不起。白天的事情,还有之前的事情,真的非常抱歉。……那个,”
她握紧了放在膝上的双拳。
“我的名字是蕾娜,芙拉迪蕾娜·米利泽。虽然现在问可能太晚了,……不过,能请你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
无声的时间持续了片刻。
沉默中,蕾娜感到无尽的恐惧。远方传来轻微的声响,更凸显了眼下的寂静。
“……如果是在意笑面狐说的那些话,”
声音中依然充满了漠然。冷淡的,直白的,仅仅是客观而陈述性的声音。
“您没有必要这样做。他的话并不代表我们全体队员的立场。这不是您一个人造成的局面,仅凭您的力量恐怕也是无法改变的,这些我们都明白。他所责备的,是您办不到或没有做的事情,您无需在意”
“不过,……没有想到问各位的姓名,是我的不对”
“那是因为没有必要。使用感官同步是不会被‘军团’窃听的,然而我们依然需要使用识别符互相称呼,处理单元的个人资料也没有被公开,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蕾娜抿紧嘴唇。原因不难想到——只是那个回答并不光彩。
“是为了让指挥官不把处理单元们当成人来看吧”
“没错。绝大多数的处理单元们不会活过一年。这么多人的死亡,只由指挥官一人肩负,显然过于沉重了,大概是出于这个考虑吧”
“这样做太卑劣了!我……”
她回过神来,声音再次陷入萎靡。
“我也是,卑劣的。……但我不想一直是一个卑劣的人。如果愿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呢”

面对意外地顽固的指挥官少女,辛再次发出叹息。
“……今天阵亡的樱花(Kirschblüte)的本名,是凯耶·塔尼娅”
“!”
同步的另一端传来明快的喜悦之情,但又立刻意识到那是今天刚刚阵亡的少女的名字,便立刻抑制住了。与之相反,辛只是静静地报出同伴们的名字。
“副队长狼人的名字是莱顿·修贾。笑面狐的名字是赛欧托·利卡。白雪魔女是安珠·艾玛。枪手是科莲娜·库克米拉。黑狗是戴亚·伊尔玛。——”
听过二十名队员的姓名后,指挥官总结一般说道。
“我是芙拉迪蕾娜·米利泽。请叫我蕾娜”
“刚才已经听到了。……您的军衔是”
“啊……也对呢。我是少佐。刚当上没多久”
“那么,以后会称呼您为米利泽少佐,可以吗”
“……真是的”
听到辛执意称自己为上级,蕾娜露出苦笑。
然后,她忽然想起来一般问道。
“今天好像谁都不在呢。……你在做些什么?”
辛沉默了片刻。
“——名字”
“咦?”
“我在凭吊凯耶的名字。……因为我们八十六没有墓”
他举起小小的金属片,放在月光下检查。长方形的铝合金薄片上,刻着凯耶的全名,涂成红色的部分上用黑色字迹写着若干字母。五片花瓣的樱花图案上,用她本民族的文字写着“Kirschblüte(译注:德文“樱花”之意)”,是凯耶的“毁灭之力”的用户名。
“在最初待过的队伍里,和别人约定过,把阵亡者的名字刻在那个人战机的残片上,由幸存的人保管。最后活下来的人,就会把所有的死者带在身边”
实际上在一开始,他们甚至无法得到某些人的战机的残骸,于是只好用其它的金属片或木片代替,用钉子在上面刻下死者的姓名,作为他们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自从菲德学会了这件事情之后,他才能够比较稳妥地得到机体的残片。菲德也学会了,应该尽量选取驾驶舱正下方印有死者的纹章(personal mark)的那一块金属切割下来。
所有金属片——包括最初部队的成员,以及以后遇到的所有死者——都放在“殡仪员”驾驶舱内的备品箱里。他只是想要遵守与他们许下的约定。
“那个时候,活到最后的是我。之后到别的部队里,最后活下来的也一直都是我。所以,我必须带着他们一块儿去。我必须带着和我并肩战斗的战友们,永远在我的身边”

听着平静的声音,蕾娜只觉胸口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她忽然明白了,与刚才的不同,声音里的沉着并不是因为他内心不为所动。
她迅速感到十分害羞。
他只是默默地接受并承担着身边无数的死亡。没有哀叹哪怕一声,只是理所当然一般将其全部肩负。
所以在白天,自己不仅没有把队员的阵亡认识为一个性命的逝去,只是空虚地悲叹的做法,与无言地背负同伴的死亡的他比起来,可以说是令人发指的。
“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多少人了呢……?”
“算上凯耶,总共是五百六十一人”
听到毫无迟滞的回答,她不由得咬紧嘴唇。她并不记得在自己的指挥下阵亡的士兵的人数。明明不算多,但若真被问到,她也不得不仔细回想一番。
“……所以,你才被叫做‘殡仪员(undertaker)’呢”
“这是一部分的理由”
静静地追忆逝去的同伴,不能为他们立碑,便把对他们的思念和回忆寄托在一片又一片小小的铝合金上。
难怪他会受到爱戴。因为,这个名为殡仪员的少年,是如此温柔——
想到这里。
蕾娜忽然睁大双眼。

“殡仪员。那个,”
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仍然没有觉察到,这多少表现出辛内心深处对事物的关心和执着十分淡薄。不仅是对蕾娜,更是对自己。
“我好像还没听到你的名字……?”
辛眨了眨眼睛。是不愿意告诉我吗?对方这样问道,然而并非如此——他只是忘记了而已。
“失礼了。我叫辛艾·诺赞”
对于辛来说,名字也好用户名(personal name)也好,只是他个人的记号而已,叫哪个都无所谓,于是简单地回答。——然而,听到蕾娜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他不由得抬起目光。
“诺赞……!?”
蕾娜愣愣地重复着。
咣当!一声,传来了似乎是椅子被掀翻倒在地上的声音,以及猛地站起来的感觉。
“请问你认识一个名叫薛雷·诺赞的人吗!?他的用户名是杜拉罕(Durahan),纹章图案是一个无头的白骨骑士……!”
辛微微睁大了眼睛。

***

“去见识一下战场吧,蕾娜。去看看在那里发生的一切”
那一天,共和国陆军大佐瓦茨拉夫·米利泽带着十岁的独生女蕾娜,乘坐侦察机来到前线。
“……父亲大人,您在进行战争吗?”
“嗯,没错。而且,我们同时还在做着更残酷的事情”
瓦茨拉夫是共和国正规军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在他与部下们为了保护家人和同胞而浴血奋战时,他深爱的祖国却制订了一个践踏了他们矜持的恶毒法律。
把本应保护的部分公民定义为非人,并把他们赶出去,强迫他们战斗。
他至今无法忘记发生在某座小镇上的事情。
为了代替被全歼的正规军而匆忙召集的新兵们,大多数都是因自身的粗暴和懒惰而失业的人,受教育程度不足,而他们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用枪把身边的公民赶走。本就少得可怜的道德心瞬间清零,每一个部队都开始到处横征暴敛。
他还记得那群畜生,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咧着嘴把她们的父母射杀。
似是姐姐的少女凄厉的哭声,和似是妹妹的女孩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冰冻的双瞳,深深刻在瓦茨拉夫的脑海里。
她们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白发种和共和国吧。
“……如果能快点制止的话……。这种事情,要尽快……”
为了让尚年幼的女儿看清楚城墙外面的全部,侦察机飞得并不快。
第一区的居民几乎不出门。战机飞越最外围行政区内丘陵般高低起伏的生产工厂,以及星罗棋布的太阳能、地热、风力发电厂,还有如高耸的山脉一般宏伟的格兰缪(Grandmule)。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些景色的蕾娜开心得睁大了眼睛。然而,当飞机来到强制收容所上空,看到在夕阳斜照的草原上点缀着的、被铁丝网和地雷阵包围的简陋兵营时,她的神色也变得黯淡,不像方才那般喧闹了。
看到一脸肃穆地望着机窗外景色的女儿,瓦茨拉夫不禁露出微笑。真是聪明的姑娘,就算没有人教,也能通过自己的双眼观察、学习、思考。
虽说为了个人用途而使用军机、甚至让没有权限的平民乘坐是不容辩驳的违反军规,但他根本没在乎这些。反正现在的共和国军队里尽是些勤务时间里游戏赌博、下班后花天酒地的,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的一群废物。
“出到前线基地稍微外面一点的地方吧。想给孩子看一看战场是什么样子”
他对手握操纵杆的飞行员说道。侦察机平时没有机会飞到八十五区之外,难得有这么一次远距离飞行的机会,飞行员也是乐在其中,没多想地点了点头。
“明白,大佐。……不过那附近是运输部的人划定的禁飞区吧?”
“没事,我们又不是进入竞赛区域(contest area),而且按照这个速度飞行,到那儿就是晚上了,‘军团’也不会有动作”
“军团”基本上只在白天活动。这是因为他们的能源来自电力。白天,位于占领区内的电厂型(Admiral)敌机会生产能量包,供应给作战部队,若在战斗中途能量耗尽,“军团”战机便会展开各自体内的太阳能帆板获得电能。由于到了晚上无法发电,一旦能量耗尽便无法当场补充而被击破,所以它们会尽量避免在夜间作战。
说实话,他也想让蕾娜见识一下与“军团”作战的激烈程度,但……
不过,什么都不及女儿的性命重要。看着她娇小的背影,瓦茨拉夫露出苦笑。

然而,瓦茨拉夫还是失算了。
或者说在潜意识里,他自己也认为在战场上牺牲的只有八十六们,从而没有太在意。
在“军团”的包围下,与其它国家的通讯被彻底阻断,也无法出动战斗机攻击敌方地面目标。
——豪猪(Stachelschwein)。
与战争开始几乎同时便散布在共和国的几乎全域内,藏身于蝶群的电磁干扰中,在地面上如针丛般密布的,可移动防空炮型“军团”。

鲜见灯火的战场的漆黑夜空中,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一朵红色的火焰猛烈绽放。
左翼的螺旋桨中弹的侦察机拖着尾焰,失去平衡,逐渐落到地面上——

一个战队的队长在执行夜间警戒的任务时,刚好目睹了这一光景。
“……喂,刚才有一架侦察机”
“啊?哦哦,算了,杜拉罕,别管它了。反正又是哪个开飞机到前线观光的蠢猪而已吧。死几只白豚,对我们八十六来说不是谢天谢地的事情吗”
队长没有听他的话,只是关上了驾驶舱的舱门,启动自己心爱的战机。血红色的头发,眼镜里面则是漆黑的瞳孔。
“喂,杜拉罕……”
“我要去救他们。……你们继续执行警戒任务”

睁开眼时,身边是一片火海。
用双手撑起身体坐在地上的蕾娜,只是茫然地望着四周。
一切都在熊熊燃烧,父亲也在火焰的炙烤中一动不动,从胸口处往上全都不见了。
听到外面传来大声的呼叫,她爬出机舱。
眼前是一个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的巨大怪物,在火光中,它的外壳反射出钝重的银色。
血红色的眼睛宛如玻璃珠一般闪闪发亮,肩膀上的通用机枪则是罩着一片可怖的深色。昆虫一般的节肢纷乱地划动,而躯干却稳稳地待在空中纹丝不动,宛如在冰面上滑动一样,令人作呕。
不远处,飞行员正大声喊着什么,端着挂在腰上的突击步枪,胡乱地扣动扳机。大部分子弹都打偏了,命中的几发也只是擦过装甲,蹭出几个火星。侦察型仿佛丝毫没有在意,只是慢悠悠地靠近他,漫不经心地挥动前脚。眨眼间,飞行员的上半身便被切飞,血液从断面如喷泉一般飞溅到空中,然后残留的下半身也颓然倒地。
侦察型敌机的综合传感器单元咕噜一声转向了蕾娜。
她毫无办法,只能缩起身体。就在这时。
“——活着的人快堵住耳朵趴下!”
响亮的吼声从扩音器中传出。一只四条腿的蜘蛛冲破摇曳的火幕,在黑色的夜空与红色的火焰构成的背景中猛地冲了出来。画在蜘蛛侧面的无头白骨骑士的纹章(personal mark)图案,牢牢地印在了蕾娜的眼中。
举起两边格斗臂的重机枪,开始射击。不断吐出的火舌咆哮着,发出几乎要刺穿鼓膜的巨响。步兵使用的突击步枪和这个比起来,简直是像玩具一样。不等侦察型敌机转过身来,能够轻易击穿混凝土墙壁和装甲车的重机枪子弹便劈头盖脸地朝它冲去。
侦察型薄薄的装甲眨眼间被撕裂穿破,变成一摊看不出形状的废铁。
在重机枪震天的巨响中发呆的蕾娜终于懵懂地抬起头,只见那只硕大的蜘蛛咯吱咯吱地移动着四条腿朝她走来。
“没事吧?”
听到怪物发出人类的声音和话语,她愈发感到恐惧,闭口不语,只是把身体蜷得更紧。旋即,蜘蛛的身体一分为二,上面的盖子被掀开,从中走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长着鲜血般赤红的头发,身材纤细,戴着黑框眼镜。

救了她的大哥哥自称为薛雷·诺赞。
来到大哥哥叫做“基地” 的地方的入口。基地里面摆着许多的机器蜘蛛,夜空中的繁星布满天穹,这在第一区里是绝对见不到的。
“基地”还有其他一些人,但大哥哥说不要靠近他们,而那些人也没有来到她的身边,只是在远处恨恨地盯着她看,她觉得有些害怕。
听到大哥哥报出自己的名字,蕾娜眨了眨眼。她不知道、也从未听过这个姓氏。
“……好奇怪的名字呢”
“嗯。据说即使在帝国,也是只有父亲的家族使用这个姓氏。名字也是”
大哥哥苦笑着耸了耸肩。
“叫我雷就可以了。那个名字不好念吧。虽然好像是家族传统的名字,不过对共和国人来说还是太陌生了”
“大哥哥不是共和国人吗?”
“我的父母是帝国出生的,我和我弟弟是在共和国出生的。……没错,我有一个弟弟,正好和你差不多年纪。……他也应该长大了吧……”
说着这些话时的雷虽然在笑,但看上去极为寂寞。他的目光中饱含怀念与苦楚,仿佛在望着看不见的远方。
“你没见过他吗?”
“……嗯。因为我还不能回去”
参军的八十六们直到役期结束为止,不能休息哪怕一天。这时的蕾娜并不知道这一点。
肚子饿了吧?听到他这样问,她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但并不觉得饿,于是摇了摇头。只见雷的表情变为关切,说着甜的东西应该能喝吧,然后把一块巧克力溶到热水里,递给她。蕾娜虽然年纪尚小,却也察觉出这个待遇在这种地方绝不常见。
“……父亲大人说”
“嗯?”
“我们在对有色人种做一些很过分的事情。大哥哥也是有色人种,为什么会救我呢?”
面对女孩直率的问题,雷露出为难的神色。蕾娜见过那副表情——当大人们试图回答一些对于她来说尚显复杂的问题时,都会露出那样的脸色。
“……怎么说呢。我们现在确实遭到了残酷的对待,自由被剥夺,尊严也被践踏。这是任谁都不能原谅、也不可原谅的事情。我们遭到了这些对待,被当成比公民甚至人类都要低劣的、野蛮、愚蠢而卑鄙的猪”
深刻而冰冷的愤怒在那漆黑的眼眸中出现了片刻,但转瞬即逝。他端起马克杯喝了口水,仿佛要把这股愤怒咽下。
“不过,我们仍然是生于这个国家、长于这个国家的共和国公民”
平静、却带着决绝和坚强的那番话语,在蕾娜的耳边久久回荡。
“虽然现在没有人愿意承认,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更努力地证明这一点。为了保护国家而战斗,是公民的义务,也是荣誉。所以我们才会战斗,用战斗来保护。我们一定会保护好的……绝不会比只会动嘴巴的渣滓做得更差”
蕾娜只能不解地眨着眼。战斗,是为了守护,为了证明。然而,对手却是那么巨大的怪物们。
“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啊。不过,如果不战斗,就只能等死”
雷笑着耸了耸肩,然后抬起头,仰望漫天的繁星。
密密麻麻地填满了夜幕每一个角落的星星一闪一闪,仿佛在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愈发凸显着耳边可怖的静谧。在星光之间铺展开的,是无边无际的、空洞而庄严的夜色。
雷的脸上隐去了笑容。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宛如誓言般真挚。
“我不会死,也绝不能死。我一定要活着回去,找到我的弟弟”

***

那时雷的真挚的表情和话语,蕾娜直到今天仍然记得十分清楚。
所以,当听到与那个人相同的姓氏时,她兴奋得跳一般站了起来,不顾椅子被掀倒,茶杯落到地上摔碎。
正如雷所说,他的姓氏在帝国也是相当少见,蕾娜也从未遇到过其他任何姓“诺赞”的人。眼下,拥有相同姓氏的少年,极有可能是与雷同一个家族的人,甚至可能是刚好与自己年纪相仿的——
终于,辛开口回答。
他的声音听起来略显呆滞,仿佛是从片刻的迷茫中苏醒一般。她第一次听到他的这种声音。
“……是我的哥哥”
“哥哥……那就是说”
不能见面,很想见面,一定会回去——那个人曾如此发誓。
原来,他,就是他的弟弟。
“他曾经说过,他很想见你,必须要回去。……请问兄长现在怎么样了?”
因怀念而百感交集的蕾娜急切地问道,然而辛的声音立刻回到了平常的冰冷中。
“死了。五年前,在东部战线”
啊。
“……非常抱歉”
“没什么”
简短的回答,仿佛真的没什么一般。
面对与讲起弟弟时雷的态度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辛的感情,蕾娜略感困惑。他只是沉默着,但似乎并不是那种习惯了死亡的漠然。
正当她犹豫着该说些什么好的时候,辛静静地开口。
“您曾经问过我,离队后想要做些什么对吧”
“啊……是的”
“不论是现在还是退伍以后,我都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不过,有一个必须要做的事情。……我要找到我的哥哥。这五年来,一直在寻找”
蕾娜不解地歪着头。他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经去世了,那也就是说……
“是寻找……遗体吗?”
对方似乎轻笑了一下。
不是微笑,而是接近嗤笑,只是更加冰冷而无情。
宛如一把冰制的刀,凄艳无比,锐利而危险,冷静而疯狂。
“——不是”

***

第二天。
从辛那里听过了事情的大概后不久,指挥官便与战队所有成员同步,表示了诚挚的歉意,然后逐个人问起了名字,这让赛欧感觉非常尴尬。
“……辛,你能不能别干多余的事情”
“后悔了吧。且不论内容,至少那个说法不应该”
明明没有用正眼瞧过,却意外地看得很仔细。仿佛自己的内心被看穿,感觉很不爽。
戴亚一脸贼笑,安珠的目光中流露出温柔。该死的科莲娜,干嘛事不关己一样把头扭过去啊。明明那个时候和我一样在气头上,如果我没喊你肯定就该叫起来了。
“我说,你叫米利泽少佐是吧。辛不是已经告诉你我们的名字了吗”
“我确实听过了。但我并没有问你们本人”
因为没有得到本人的原谅,所以知道了也叫不出来的意思吗。真是麻烦。
辛一言不发,而雷娜则是宛如知道自己错了正缩起身子等着挨骂的小孩子。赛欧终于露出一脸厌烦的表情,不知是仍然在生着气,还是逞强拒不妥协。
“最初分配到的战队的队长”
话题陡然一转,蕾娜似乎有些困惑,但他继续讲下去。
“像傻子一样开开心心的,而且原本就是军人,强得一塌糊涂,…………而且是白发种”
同步的另一端传来轻轻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明明撑过了最初的防卫战,却说什么只让八十六们打仗太奇怪了,结果自己跑回前线来了。队员们虽然当面没说什么,但是在背地里不知把他骂了多少遍。实际上就是讨厌得要死。本来就是遭人烦。说着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处理单元,但他是自己选择来到这儿的,我们可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利。他就算来到这里,只要腻烦了随时都可以回家去。每次看到他装成同伴的样子就火大。大家就赌,他什么时候会把同情心用光然后回去”
“……”
“但是我们错了。——队长到最后也没回去。他牺牲了。为了保护其他处理单元,走在队伍最后面,结果被打死了”
听到他最后的话语的,是赛欧。留下队长撤退之际,赛欧离队长最近,这时队长接通了他的无线电,说当成耳旁风也无所谓,听我最后说两句吧。
——我知道你们讨厌我。这很正常,我也没说什么。
——你们当然会讨厌我。因为我不是来帮你们的,也不是来救你们的。
——我只是觉得,如果只让你们去打仗,我会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我害怕会变成那样。我只是为了自己才来到战场上的,当然也不会得到原谅。
——请你们不要原谅我。
之后突然地,无线被噪声填满,然后陷入沉默。赛欧终于明白,队长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所以才没有连接同步。重返这片战场时,他已经做好了战死的觉悟,做好了永不回去的觉悟。
赛欧第一次感到后悔,后悔自己没能多和他说上几句话。他现在也在后悔。
“我不是想让你做和队长一样的事情。只是想说,只要你仍然躲在墙里【那儿】,只要你仍然是白发种,你就永远不会和我们对等,我们也永远不会把你当成是同伴。就这些”
说完了想说的话,他“嗯—”地伸了一个懒腰。这些是众所周知、不言自明的事情,也是自己反省了不知多少次的过去,现在讲出来也不会再受到伤害。
“我说完了,反正也都是些无所谓的事情。……哦,我叫赛欧托·利卡。叫我赛欧也行,利卡也行,可爱混账小猪也行,随你喜欢吧”
“不是无所谓的事情。……昨天,还有一直以来,真是十分抱歉”
“好啦,已经够了。烦不烦”
“凯耶说的‘好人’……指的就是那位军人吧”
“不只是那个队长。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拼命战斗了”
大家都在与那个队长的同种人一手打造的悲惨世界战斗着。
“……”
接着,莱顿报上了姓名。
“我是战队副队长莱顿·修贾。……首先要说声抱歉,我们一直以为你每天晚上联络,是为了装成圣女发发慈悲而已,把你当成是伪善的、不知自己有多虚伪的猪。关于这一点,我们确实要道歉,是我们误会了。不过”
黑铁色的双眸倏然眯了起来。
“就像赛欧刚才说的那样,我们并不把你当成是对等的同伴。你是把我们踩在脚底下,高高在上地只会说些漂亮话的白痴。不论如何,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所以也只能这样认为。如果你还是觉得没关系,那我们倒也可以继续陪你聊天,就当是饭后的余兴。但我个人并不推荐你那样做。你不适合当指挥官。……还是尽早辞职为好”
蕾娜略微笑了一下。
“如果不觉得是扫兴的话,还请允许我以后继续保持联络”
莱顿只好苦笑,恶狼般彪悍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人情味。
“看来你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啊。……哦对了,地图,快点发过来吧。你昨天光顾着哭鼻子,都忘了发给我们吧”
蕾娜的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
“我马上办”

漫不经心地听着双方的交流,辛忽然想起昨天蕾娜说过的话。
薛雷·诺赞。
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他以为再也听不到了,甚至差点忘记有这么一个名字。因为,他从来没有出声念过那个人的名字。
右手不觉间握紧了系在脖子上的丝巾。
哥哥。


* * * 间章 无头骑士 * * *


所属战队成员尽数阵亡,一个人逃到废墟城市的街道里藏身。到了晚上,雪开始簌簌地飘落。
在废弃的书库中,把后背靠在入伍以来的一年间装甲已布满无数细小划痕的“毁灭之力”,辛在浅睡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下雪之夜的寒冷,对于年仅十二岁的孩子的躯体而言,只能勉强承受。在厚重墙壁的支撑下,图书馆没有崩塌。他在图书馆最里面的一间没有窗户的书房里找到一条薄的毛毯,便把它盖在身上。直到刚才还在废墟中徘徊的“军团”为了避免能源耗尽被雪埋没而已开始撤退,等到天亮了应该就可以平安回到基地了。不过总觉得在那之前,被他起名为菲德的、从隶属于之前的战队时起便不知为何一直很粘着他的“拾荒者”会先找上门来。
忽然感觉被人呼唤,于是睁开眼睛。
自从死里逃生以来,他变得能够听到亡灵们的声音了。但与那个不同,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只是感觉有人在呼唤。
那是很久以前便消失了的、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呼唤。
仿佛被吸引一般,他来到了外面。
用黑铁色和暗灰色的石块建成的街区的大半已经被雪盖上了白色,留下建筑物朦胧的轮廓。无声无息地、劈头盖脸地不停飘落的雪花逐渐堆积,把街道、瓦砾甚至黑夜也全部染得雪白,宛如白色的恶魔在静悄悄地发狂,美丽的景色仿佛把灵魂也洗涤得一尘不染。
他穿过堆积着雪和瓦砾的街道,来到城市中央的广场。
广场的中间是一座教堂,两个并列的尖塔已经塌了一个,在下雪之夜看起来宛如伫立在黑暗中的巨大骸骨。他来到了教堂的前面。
一台损毁的“毁灭之力”倒在地面上,宛如一具瘫在地上的白骨。
机舱盖不知被炸飞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久经风吹日晒而扭曲变形的装甲。最外层上,勉强能看到一个无头骸骨骑士图案的纹章。
不顾双脚陷入厚厚的积雪里,他凑近了驾驶舱。
“……哥哥”
只是知道。就算问为什么会知道,他也只能这样回答。对于辛来说,这只是可以确信的事实而已,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借口。
漆黑而狭窄的驾驶舱被雪逐渐填满白色,他低着头,看着静静躺在里面,没了头颅、已经褪色的哥哥的白骨。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4 17:18 编辑


听到移动终端发出新邮件的通知声,蕾娜醒了过来,撑起身子用力伸了个懒腰。情报终端仍然开启着,全息屏幕上显示着枪式摄像机(gun camera)拍摄录像的某一帧画面,打印出来的战斗报告书已经堆成了小山。
房间的窗户朝东,阳光透过窗帘,将室内照得明亮。她拿起扔在被子上的、用几乎透明的材料制成的薄睡袍披在身上,用手指简单理了理头发,然后下了床。
打开邮件程序(mailer),只见是阿奈特发来的。
“下个月是革命庆典吧。下个假日一起去挑礼服裙(party dress)吧”
她思考片刻,然后输入回复,发送。
“抱歉,我最近有点忙,下次再叫我吧”
对方很快回信了。
“我说蕾娜,最近好像总是见不到你人影啊”
接着又来一封。
“就算你为八十六们鞠躬尽瘁,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哦”
蕾娜转过头,朝身后瞟了一眼。
昨晚直到睡觉前,她一直在分析先锋战队的战斗记录。战斗报告书简练而得体,可见笔者的智慧与伶俐;以及“毁灭之力”的记录仪输出的数据文件。虽然巡逻报告一如既往地毫无内容,但除此之外的材料简直是一座对“军团”战斗资料的宝山。
才不是没有任何好处。
这些资料一定会帮助大家活着回来。
“抱歉”

***

“——那种事情,去参加也没关系吧?”
辛一边擦拭着平常放在“毁灭之力”驾驶舱里的突击步枪,一边通过感官同步用平淡的语气回答对方的闲言碎语。除了日常的联络报告之外偶尔也会进行一些交谈,只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按照报告书上记载,是外出巡逻的时间。
下午,兵营的卧室里。因放在房间里可能会碰到枪械零部件而被丢到了房间外面的小猫,此刻正在不依不饶地抓挠着房门。
“不过,万一那个时候敌人发动了袭击的话”
蕾娜仍然不服气地辩解。不知是该说她太认真呢,还是不懂变通呢。
“总会有办法的”
“再说了,在战时居然开什么晚会,简直不可理喻”
“恐怕眼下就有某个战区正在进行战斗吧。在围墙里不论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前线”
拔下导栓(cam pin),把枪机(bolt)从复进机构(carrier group)中取出,放到铺开的布上面。虽然突击步枪几乎无法对“军团”造成伤害,但也并不意味着它毫无用处,真到了最后关头就只能依靠它了,所以日常的保养必不可少。
“我觉得您去参加也没关系。虽然很感谢您能够帮助分析敌情,但这并不是值得花费少佐宝贵的个人时间的事情”
听到他的话,蕾娜陷入了沉默。
“难道说,我做了多余的事情吗……?”
“不,您帮了大忙”
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绝不会把时间花费在陪一无用处的指挥官进行自我满足上面。
“毕竟我们只知道前线的情况。能够得到受过军事教育的将官以大局出发进行分析的情报,是很有帮助的”
“……太好了”
“不过,您也没必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进去”
他仿佛能看到蕾娜不满地嘟起了嘴。辛把抽壳钩(extractor pin)取出,同时仍然以平淡的语气回答。
“过分拘泥于战场,就会变成我这个样子”

听到辛的不知是玩笑还是真心的话语,蕾娜轻轻叹了口气。她可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诺赞大尉偶尔也会开些玩笑呢。……明白了,无聊的晚会也好,穿高跟鞋与礼服裙的痛苦也好,我都会尽力享受的”
她也回了一句玩笑。辛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
“您说是革命庆典吗。好像确实有这么个活动呢”
“你还记得吗?”
辛思考了片刻。
“……好像是有焰火吧?在宫殿前面有喷泉的庭院里”
蕾娜一下子抬起头。
“没错,在第一区总统府留努宫殿前面。……你原来是住在第一区的吗?”
第一区内是从王权时代延续下来的高级住宅街,居民也大都是从那时起便一直住在那里的家族……其中曾经身为贵族阶级的白银种占了大半,而有色种即使在九年前也属罕见。
说不定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么一想,心中不可思议地涌起了一股悲伤。
“虽然记不太清了,不过应该没错。好像是和家人一起去过……那时,哥哥牵着我的手”
蕾娜“啊”地一声,缩起身子。又搞砸了。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实在是太不识相了。之前也是……提到了你的哥哥和家人……”
“啊啊……”
蕾娜垂头丧气,而辛的语气却仍是不近人情一般平淡。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咦”
“我不怎么记得家人了。虽然勉强能回忆起零碎的事情,但他们的长相和声音已经忘记了”
“……”
她不认为这意味着辛是无情的。
与家人分别时,他的年纪应该还很小。而且随后,他又经历了五年拼死战斗的日月。
在纷飞的战火中,忘记了珍贵的回忆,或许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孩子,站在一片废墟的战场中间,茫然不知归路的身影。
“——他说了,一定要活着回去,回到你的身边”
回想着记忆中雷的话语,以及说出这些话时雷的身影,蕾娜尽可能准确地复述。
感官同步通过双方的意识传递声音,同时也能传递面对面说话时一般的感情。
她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够传递给他。辛的记忆中或许已经没有了雷,然而蕾娜还记得。那个时候的身影和话语,以及他温柔的内心,她到现在仍然历历在目。
“他显得很怀念,说你‘该长大了吧’。我能感受到,他把你当作是重要的家人。你的哥哥,是真的很想回到你的身边”
“………………。但愿如此吧”
漫长的沉默后,他这样回答,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仿佛是在如此希望的同时痛彻地明白着,那个愿望根本无法实现。
“大尉……?”
辛没有回答。蕾娜察觉到对方似乎不愿提及这个话题,便也没有多说。沉默中,只有金属的轻微碰撞声时不时响起。
听到最后一个略有些大、具有明显特征的声音,蕾娜歪起了头。刚才那个是……
“大尉,你现在该不会是在分解清洁步枪吧?”
辛沉默了一瞬。
“……是的”
“现在应该是进行巡逻的时间吧”
对方没有回答。
怪不得巡逻的报告书上净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蕾娜不禁叹了口气。
不过,先锋战队的动作却是异常地迅速。他们是不是能先于雷达探测到“军团”的袭击呢。这么说来,这件事还没有问过。
“既然你判断没有巡逻的必要,那应该就是没有必要了。……步枪也是”
原则上,八十六是禁止持有小型枪械的。
“之所以使用,是因为有使用的必要吧。我不会多说什么,不过请务必做好相应的管理工作”
“……很抱歉”
听到声音中透出的一丝意外与不解,蕾娜眨了眨眼睛。
“那个,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我还以为您会生气”
果然是觉得意外。蕾娜顿时手足无措。
毕竟刚上任的时候,她曾不厌其烦地敦促对方按时提交内容详实的报告书,而且经常忍不住抱怨国军本部的同事们散漫成性毫无规矩的言行。
“我……并不会拘泥于毫无意义的规章制度和禁令。重复一遍,既然是你们做出了对战斗有益或无益的判断,我便会尊重你们的决定”
毕竟上战场的不是我。我又有什么资格对他们说三道四呢。
这样想了一瞬后,她便摇了摇头,转换话题。
“不过,在战场上,即使是备用的武器,也要仔细保养呢。我们这边是因为嫌共和国制的步枪太重了,别说是训练,就是在平时也没有人佩戴”
考虑到与轻装甲部队交战时需要的火力,共和国陆军用步枪使用大口径全尺寸的子弹,因而枪身使用坚固的金属制成,导致枪体沉重无比。
然而,辛却显得很惊讶。
“重?您是说枪太重吗?”
听到对方极为不解的语气,蕾娜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
对啊,人家可是男生,这点重量算什么。
明白了的瞬间,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害羞。
这么说来,她从未与相同年纪的男孩子聊过这么长时间的话。
“……少佐?”
感官同步能够传递相当于面对面交谈时的感情。辛大概可以感觉到蕾娜突然脸红了。
“没、没什么。那个”
突然,另一端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但她能感觉到辛站了起来,似乎在望向远方。
“……诺赞大尉?”
“请开始准备指挥”
她看了一眼情报终端,上面没有显示任何警报。然而,辛的语气却十分肯定。
“‘军团’要来了”

由于辛在之前便与蕾娜同步,蕾娜也参加了这次的小队长级作战会议。
听着有关敌军总数、队形、进攻线路等情报的说明,蕾娜心中不禁咋舌,难道每次都是在得知如此详细的内容后再制定战斗方案吗?同时,她也根据了解到的内容,提出了若干方案。确认了最终采用的方案,进行简要说明(briefing)后,战斗开始了。
“敌军的主力应该是只由近战佣兵型一种构成”
各小队成员已进入伏击地点。通过前线侦察得到的情报,再结合雷达的探测以及到目前为止的战斗记录,蕾娜对不知为何唯一尚不明确的敌军兵种结构进行推测。
“根据生产率和维护效率计算,在上一次的战斗中被集中歼灭的战车型应该还没有来得及完成编制。而且,很难想象对方会让反战车炮兵型(Stier)打头阵”
反战车自行炮毫无机动能力,也几乎没有装甲,是专门用于伏击的机型。历史上,在履带式战车刚刚问世的前期,曾经有过许多因看起来像战车而当作战车使用、结果导致战斗失利的先例。
“如果是对轻装甲用(juggernaut)的榴弹几乎不起作用的战车型则另当别论,不过对于只由较轻装甲的近战佣兵型构成的军队,长程炮兵型的炮火支援也会很有限。只要先削减侦察型敌机的数量,应该就不足为惧”
“狼人呼叫全体成员。已确认兵种构成,和少佐猜的一模一样”
说话的是前去侦察的莱顿,像是佩服一般,同时也有一丝无可奈何。
“不过……说什么生产率和维护效率,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睡觉啊”
忽然,辛开口说道。
“少佐,这次战斗中,请你切断同步”
“咦?”
“在城市街区与如此数量的近战佣兵型交战,乱斗的局面不可避免。敌人太多了。……这么多的情况下,与我保持同步是很危险的”
辛说的是标准的共和国语,然而蕾娜却觉得自己没有听懂。他刚才,说了什么?
黑羊这么多?
“想听的话,战斗结束之后我会给您解释。现在请切断同步”
乱战一触即发,无暇细说也是可以理解。然而,毫无理由地要求她放弃自己的工作,蕾娜当然会感到不满。
“你与其他队员的同步并没有切断吧。蜉蝣型无人机的电磁干扰仍然存在,无线电有可能会失效。我不会切断同步”
她的反驳脱口而出。辛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看到已经迫在眉睫的“军团”,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我可是警告过了”
丢下一句略显沉重的话后,“殡仪员”站起身来。

一如辛所说,战斗一片混乱,表示敌我双方的光点在干扰下勉强工作的雷达屏幕上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蕾娜一边盯着屏幕,一边伸出手捂住一只耳朵。不知为何,噪音异常刺耳。不是房间内的声音,那么就是辛他们在战场上听到的声音了。然而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屏幕上,表示敌机的红点逐渐接近表示友军的蓝点——“殡仪员”,辛的战机。在遥远的战场上,二者也的确贴到了一起,进入了近战的距离,两个光点随之重合,这时——
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耳中异常清晰地响了起来。

“——妈妈”

那声音空洞而虚幻,宛如濒死之人用尽最后一口气,在朦胧中呢喃一般。
她不由得停下了动作,仿佛身体被冻住一般。然而声音继续响起,其中本该包含的记忆和感情,也在死亡的虚无面前如轻烟般飘散,只剩下一片漠然空洞的声音在不断地呻吟。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噫——!?”
她只觉浑身的汗毛猛然倒竖。
用双手堵住耳朵,然而由于声音是通过感官同步传过来的,这样做无济于事。濒死之子呼唤母亲的声音如潮水般灌入。不成话语的叫声乘着被空虚填满的呻吟似的呢喃,仿佛崩溃一般执拗地重复着。沉闷而巨大的炮声把呼唤母亲的嘶吟暂时打断,然而相同的音色很快再次响起,只是不再念着母亲,源源不断地涌来,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
“好热啊好热啊好热啊好热啊好热啊好热啊好热啊好热啊好热啊好热啊好热啊好热啊好热啊好热啊好热”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
“不、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数濒死之声宛如汪洋中的漩涡,静静而疯狂地吞噬着一切思考与理性。其中,传来了辛的叫声。
“少佐!快切断同步!米利泽少佐!”
一向沉着冷静的少年此刻的叫声罕见地充满了焦躁,却无法传入陷入恐慌的蕾娜的耳中。她痛苦地堵住耳朵,逃跑一般缩起身子,发出嘶哑的悲鸣,然而在仍不见停止的濒死之声的齐唱中,终于丧失了最后一丝神智——
“啧”
辛咋舌,同时切断了同步。濒死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啊…………”
她僵着身子,抬起头,战战兢兢地松开双手。…………听不到任何声音。与全体处理单元的同步都被切断了。
随着因恐慌而短促的呼吸,她慢慢睁大眼睛,盯着昏暗的控制室,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从椅子上滑落,瘫坐在地板上。
……刚才的,是什么……?
不是同步的处理单元们的声音。那声音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且数量也远比他们要多得多。
而且,在无数的呻吟中,她辩认出一句话。

——我不想死

“……樱花(Kirschblute)……凯耶……?”


切断与蕾娜的同步时,辛正在与一大群“黑羊”交战。听着死死地灌满耳朵的濒死之声,他眯起眼睛。敌人中有大半是近战佣兵型,装备的高频刀可以像切水一样切开装甲,为了对付接连劈来的刀刃,他切断同步的动作慢了一拍。
惨叫、喘息、呻吟、嘶吼。无尽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如此近的距离内甚至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以至于可以分辨出其中每一个声音。通过同步的听觉辨识出其中一个声音的赛欧不由呻吟。
“混账……!刚才那个,是凯耶……!”
可以感受到有几个人倒吸了一口气,通讯网络顿时一片嘈杂。
“凯耶……!?难道被带去了吗……!”
“可恶……安珠明明已经烧掉了……!”
不顾同伴们悲愤的叫声,辛根据声音辨认“凯耶”的方位。通过同步听到的其他人办不到,然而辛却可以。
不必费力倾听便轻松辨认,同时很快推算出距离和方位。精确度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的感官,犹如在稻草堆中寻找一根针。
距离最近的是——科莲娜。
“枪手,方向060,距离800。十五号机集团的头阵,从右数第二个近战佣兵型敌机”
“……明白”
炮击声过后,凯耶乞求活着的声音——在死后仍然留在世间、直到毁灭把它带回冥府的亡灵之声——终于消失了。
屹立在足以把神智碾碎的怨念与呻吟的漩涡中,辛轻轻叹了口气,似是在怜惜。
“凭吊之战、吗”
不毁灭就不会回去的,亡灵之群。
仿佛在期望着各自回到应有的归宿中。
那个指挥官少女恐怕不会再联系了吧。……在发觉自己正因此而感到一丝遗憾后,辛皱了皱眉头。

***

等到她终于鼓起勇气尝试再次同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每当想要同步,心中就会涌起一股莫大的恐惧,直教她想吐,只好停下来先缓一缓,然后再度尝试,如此反复。直到夜幕降临,前线快要熄灯时,她才终于接通了信号。
这么晚了,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这股念头盘踞在她的脑海里,她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它赶走。如果拖到明天,她恐怕又会以同样的借口继续拖延,再没有勇气重新同步。
为了抑住短促的呼吸,她用力深吸一口气。启动感官同步。所幸对方还没有睡,顺利接通。
同步的另一端只有一个人。
说切断同步的是他,警告她不要同步的也是他。要问的话,自然是先找他了。
“……诺赞大尉”
感觉到辛微微睁开了眼睛。
“我是米利泽。那个,请问现在方便吗”
对方莫名地沉默了半晌。
而且不知为何,能听到微弱的水声,似是在下雨。
“………………我在洗澡”
“咦咦!?”
蕾娜第一次听到自己发出如此惊诧的声音。
她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张口结舌地想要回答却发现思考已经停滞,想不出哪怕一句完整的话。鞭策着陷入了和白天性质不同的恐慌中的自己,总算是挤出了话语。
“对、对不起,那个,已经这么晚了呢……那个,我马上就切断”
“不必”
辛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到让人发恨。
“我没有在意,而且洗过澡之后就要睡了。如果有什么问题,就请现在问吧,还希望您不要介意”
“是……是吗。那就……”
话虽如此,但蕾娜毕竟父亲早亡,没有哥哥弟弟,也尚无恋人。眼下这个状况对她而言似乎刺激性略强了些,她一边开口,一边仍然感到自己脸颊发烫。
“啊……对了,那个,今天的战斗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人受伤,或是……阵亡……”
“没有。……您就是想要问这个吗?”
“因为……”
即使他们再如何精锐,也无法保证每次都能从与“军团”的战斗中全身而退。
更何况是在那片惨绝人寰的叫声中——一想到战队是不是全军覆没了,同步的时候会不会没有任何人接通,她就觉得无比害怕。
“大尉。……今天在战斗中,听到的那个声音是”
说出口的瞬间,只觉身体内部一阵发冷。
耳中传来的通讯噪声一如既往,似是绿林深处树叶随风吹动的声音,又似是远方嘈杂朦胧的说话声。
而现在,那些遥远的声音听起来却愈发像是无数濒死之声重叠在一起的集合体。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辛被称为“死神”,为何之前的指挥官都对他惧怕三分。
原因正是那个声音。
“那、到底是什么……?”
“……”
沉默中,只有水声嘈杂不断。
“以前,我差点死过一次”
毫无来由地,颈部悄悄传来一阵钝痛,仿佛被紧紧扼住、死死掐住一般。
这不是蕾娜的疼痛,而是同步感官……也就是说,辛的。
“倒不如说,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一次。所以我能听到,那些死了却仍然残留在世的亡灵之声……因为我也和他们一样”
“……亡灵”
忽然,她想起了阿奈特的父亲的事故。
把同步阵列器的神经活性率设定为理论上的最大值,结果沉到世界本身的意识的深渊,再也没有回来。
若真是如此——若所有死者都应回到那深不见底的世界的尽头。
濒临死亡、差一点就到达深渊底端的人——或许就能够像使用感官同步与他人进行连接一样,藉由那个深渊与其它一些事物产生联系吧。例如,与同样在死后坠落到底端,却仍然攀附在残留的躯体中而不愿回去的,……永不消逝的亡灵们。
不过,那个是……
“对方是……‘军团’吧?”
听到声音是在近战佣兵型贴近到跟前的时候。战斗之前,辛也说过类似的话。
“它们(Legion)也是亡灵啊。随着帝国的灭亡而失去了作为兵器的存在意义,没有了使命也没有了完成使命的必要,身怀夙愿徘徊于世的……亡国之军的亡灵”
“……难道说,你们能够提前察觉到‘军团’的袭击,也是因为……”
“没错。我听到了声音。只要它们靠近,就算是在睡觉,我也能听见”
“等一下……!”
蕾娜不禁呻吟。对方毫不在意地说出了不能不令人在意的事情。
只要靠近就能听到?——就算是最近的敌军据点,距离他们也有着相当的距离,他可知在这个范围内有多少“军团”在蠢蠢欲动!?
宛如远方的纷扰、或是密林中风声一般的,亡灵的声音。
由于把感官同步的同步率设定到了最小值,她只能听到同步者本人的说话声、与同步者几乎贴身的距离以内的声音,以及十分巨大的响声而已。
每次与辛同步的时候都能听到的这个声音……虽然在蕾娜听起来只不过是些微的噪声,然而在辛听来,又会是怎样的声音呢。
“大尉现在能听到多少声音呢?最大的范围是多少,听起来……”
“我不知道确切的距离,不过在共和国旧领土内的所有‘军团’都能听到。……对于远方的敌军,也只是能听到一群的声音,不能分辨出每一个个体”
那个世界,超出了她的想象。
即使单个声音只有呢喃的程度,但如果把所有战线的“军团”都加在一起。
他一直——甚至在睡觉休息的时候——都在听。
“不觉得……难受吗?”
“这么长时间,已经习惯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
对方没有回答。蕾娜也没有催促,只是继续发问。
“我听到了凯耶·塔尼娅少尉的声音。这也是因为,她……变成了亡灵吗?”
话语中透出一股生疏。这个事实对她来说仍然有些陌生。
短暂的沉默。水流的声音消失了,对方似乎在拭去头发上的水滴。
“共和国政府推测,这场战争最多再过两年就会结束。没错吧”
“咦、啊啊……你怎么知道的?”
听到对方突然改变话题,蕾娜虽有些困惑,也仍然点了点头。为了不让处理单元们心生希望,政府并没有公开此事。
“我从赛欧那里听说的,赛欧是从前任的队长那里听说的。……‘军团’的中央处理器在设计伊始就限定了寿命,到现在只剩下不到两年。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
“军团”的中央处理器是流体微机械模仿哺乳类动物的中枢神经系统构造而成,具有可与大型哺乳动物的中枢神经比拟的信息处理能力。然而,用于维持该结构的设计图上,却设定了时间限制和自毁程序,且无法变更。
“听赛欧说了之后,我就明白了。一开始,‘军团’的声音听起来只是毫无规律的机械音。然后,突然从某一天起,其中混入了人的声音。我大概能想象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那样做”
以女性难以想象的粗糙动作草草地擦干头发后俄顷,传来了布料摩擦的轻微声音。很容易听出衣服的材质低劣,粗糙又坚硬。
“如果中央处理器的设计图没了,只要找别的设计图代替就好。……而且,可以用于替代的东西,就在它们身边”
“……难道说”
“没错。在哺乳动物中尤为发达的中枢神经系统——人脑”
仅仅想了片刻,蕾娜便感到一阵恶心。这已经不能被称为猎奇,而是完全践踏了人的尊严的行为。与之相对,辛的声音仍是平淡如常。
“我猜应该是人脑结构的复制品。死人的大脑很快就会腐坏,而保存完好的阵亡者遗体并不多,其中脑部损伤甚小、足够使用的遗体更是少之又少。实际上,我们的确曾与同一个声音的‘军团’遭遇过不止一次。我想,凯耶应该也会存在于其它地方”
少女已不在人世,而她的嗟叹却被封装在机械里,宛如八音盒一般不断重复播放。
“所以,说是亡灵,但与人们一般所说的灵魂并不相同,而是接近于一种残留物。它不具有人类的意志,也没有沟通的意愿。由于复制的是死者最后一瞬的大脑,所以它的思考也只是在重复那一片刻的内容,从而化身为栖息在‘军团’中的亡灵”
“……黑羊……”
“没错。混在‘白羊(Legion)’中的,被亡灵附体的异类(black sheep)。现在,黑羊的数量已经超过了白羊”
即使在死亡的那一刻起便开始逐渐腐坏,然而人类的大脑在哺乳类动物中仍然是最为发达的。模仿了人脑结构的“军团”的中央处理器,其性能定然是要优于旧式的。虽然设计图正在不断失效,但凭依了将死之人的声音的异类黑羊却以更快的速度增多。
她总觉得辛似乎是在怜悯“军团”们——失去了故国,失去了战斗的理由和存在的意义,却仍在拾荒般寻找死体,永远依照既定的命令战斗的,机械亡灵。
“……我也多少能明白,它们不停地攻打共和国的理由”
“咦”
“它们是亡灵。明明应该消逝,却仍残留于世,直到毁灭殆尽。我想,它们应该也是很想回去的,所以才会攻击眼前同样是亡灵的存在,带着它一起回去”
“亡灵……?”
他说的是谁?
难道是,虽然活着却不被当成人看、在社会意义上已经与死人无异的八十六们吗?
“九年前,共和国就已经死了吧。……当年作为国训的五色旗精神,在现在的共和国身上还找得到吗?”
平静的话语,饱含着辛辣的批判,入木三分。
自由与平等,博爱、正义与高洁。以无法正当化的理由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让数百万人失去性命却丝毫不觉怜惜与羞耻……这个国家早已失去了歌颂昔日国训的资格。
共和国亲手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在九年前,一部分公民迫害另一部分公民的那一刻,便已彻底死去。
或许,辛也能听到——早已死亡却毫无察觉地继续存留的、名为共和国的巨大亡灵的声音。
无言以对的蕾娜闭上了嘴。沉默了半晌后,辛忽然开了口,语气依旧平淡,似是在讲述一个已经熟知的事实。
“少佐。这场战争,你们会输”
他说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
“……此话怎讲?”
“我刚才说过了,‘军团’很有可能不会因中央处理器瘫痪而停止机能。实际上,我感知到的‘军团’的数量并没有减少,而是在增加。……那么,八十六们呢?还剩下多少?”
蕾娜没能回答。她不知道。共和国从来没有统计过。
“恐怕只剩下比我们小两到三岁的孩子们了吧。被强制收容以后,八十六们便没有生育,婴儿也在当时死了过半”
被收容时已成年的八十六们在开战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便几乎全部阵亡。参军者无人归还,而被动员去建造格兰缪的八十六们,在过于严酷恶劣的、仿佛存心要让他们累死一般的高强度劳动中,也都丧了命。只剩下哪边都派不上用场的老人或重病患者,在这九年里也相继去世了。
“……为什么,婴儿们……”
“您是在问没有正规医疗服务的环境中婴幼儿的死亡率吗?……我待过的收容所里,几乎没有婴儿挺过第一个冬天,估计其他收容所里也是差不多。幸存下来的婴儿,也有大半被卖掉了”
“被卖掉了?”
“是的,被一部分士兵和八十六们为了赚点零花钱而卖掉了。至于是被整个卖掉还是某一部分被拿去卖,我就不知道了”
蕾娜迟了一拍才明白其中的含义。她只觉自己的脸上正在失去血色。
也就是说,在这共和国里,有着把八十六们贬为猪的同时对那些猪的孩子们肆意妄为的家伙,以及依靠移植那些猪的器官而延年益寿的家伙。
于是剩下的,就只有尚未成年的少年少女,而他们也被逐批送到战场,直到再没有任何战力。
“‘军团’不会减少,但八十六们迟早会死光。到那个时候,你们能战斗吗?不懂得如何战斗,不了解战场的形势,连兵役和军费也想都不想地扔给别人(eighty-six)负担的你们,真的能拿起枪杆挺身战斗吗?”
恐怕不能吧——辛轻轻嗤笑。
他不是在嗤笑同样陷入困境的加害者们的窘迫,而是在嘲讽只关心眼前利益而不顾现实、躲进短暂而虚幻的安逸,结果却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的,悲惨地退化了的生物。
“如果没有人自愿入伍,就只能强制征兵。然而在民主制度下,只有在危险迫在眉睫的时候才能使用这种方法。不过到那个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不到存亡关头就无法做出决断,是近代民主制度的一个缺陷”
面对从话语中不停浮现在眼前的鲜明而真实的战败景象,蕾娜慌忙摇头试图将其打消,并极力否认——不是因为她有反驳的理由,而是因为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难以想象的、短短数年后国家就会灭亡的可能性。
“可——可是,探测到的‘军团’的数量的确在减少!与数年前相比,已经减少到了一半……”
“那是在可观测范围内的‘军团’的数量,对吧?从竞赛区的深处到‘军团’势力范围内的区域,由于蜉蝣型无人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电磁干扰而完全无法观测。……确实,前线的‘军团’数量在减少,但那只是因为它们除了派遣必要数量的军队以外,绝不多费一兵一卒。一方面维持着足以削弱我方战力的进攻,另一方面则让更多数量的军队在后方待机,而且现在还在增加”
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
保存并发展实力,停止一味消耗资源的持久战,发动全面进攻,以期一举攻破共和国的防线。
“‘军团’并不具有足以做出如此判断的智慧——”
“是‘本不具有’。这便是另一个败因”
与狼狈不堪的蕾娜相反,辛的声音依旧是事不关己一般平静。
“头部毫发无伤的尸体虽然稀少,但在这片战场上,可是躺着数百万具没有被收回的尸体,总可以找到一些尚未腐坏的头颅。……对于人类来说,面对久攻不下的敌阵,是很容易做出保存并壮大实力的判断的。那么,假如说存在智力与人类相当的‘军团’,又会怎么样?”
“……!”
黑羊。复制了人脑结构的“军团”。即使已腐坏,却仍然有着比原本的中央处理器更高的性能。
那么,如果它们想办法得到了刚死不久、尚未来得及腐坏的人脑的话呢?
“我们把那样的‘军团’叫做‘牧羊人’。‘军团’本只是受命行动的士兵,但‘牧羊人’则是统帅它们的亡灵指挥官。迄今为止,我们也遇到过几次直接由‘牧羊人’指挥战斗的敌军,它们比无人指挥的军队棘手得多,二者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请等一下。你的意思是,那些敌机不是假设,而是真实存在的吗?难道你能——”
“我能听出来。指挥官的声音传播得很远,即使在一群敌机中也很容易分辨。各战线都有几十个指挥官,我们这个第一战区里面,——也有一个”
瞬间,辛的声音异常寒冷,宛如反射着月光的白刃,散发着尖锐、危险、疯狂的气息——曾经他说自己在寻找已故的哥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语气。
她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共和国会灭亡。因为自己的无能和愚蠢,因为把数百万人送到战场上任其自取灭亡,因为被那些甚至懒得埋葬的八十六们的死灵牢牢抓住了脚踝。
“可……可是”
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蕾娜说道。
“那是……万一几年后,你们全军覆没了的话,对吧”
辛似乎眨了眨眼。
“的确”
“那么,只要在那之前把‘军团’打败,就不会变成那个结果了。如果是你们……如果是对‘军团’的袭击和藏身之处了如指掌的先锋战队,这并非不可能,不是吗?”
如果是能够毫发无伤地击退“军团”最为严苛的进攻的,他们的话。
“只要有足够的人员、装备和时间,应该是有可能的。不论在怎样的战争,这些都是必要的条件”
“那么,就去战胜它们吧。我也会,”
她刚想说“我也会一起战斗的”,但旋即想到这太狂妄了,于是改口。
“尽我的全力。分析敌情也好,计划作战方案也好,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去做。……其它的战线,早晚也会如此”
只要能获知详细的敌情,并相应地提出基本的对策,对共和国而言无疑是有利的。用这个逻辑,把经验推广到其他战队,应该不是难事。
“诺赞大尉,你的任期是到今年为止吧?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活到那个时候吧”
辛露出苦笑,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隐隐的轻柔。
“……也是呢”

切断与蕾娜的同步后,辛回到已经关了灯火、陷入寂静的兵营中自己的房间。
进入昏暗的屋中,在满月清冽的月光下,玻璃窗上映出了自己的身姿。
蓝色的丝巾虽然在战斗中也戴在身上,但睡觉的时候还是会摘下。他本打算洗完澡后直接睡觉,随手丢在衬衣上面的野战服的衣领上,不见了熟悉的一抹蓝色。
长期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生活,把他纤瘦的躯体锻炼得如猎豹般强健迅捷。富有弹性的颈部上,长着一圈暗红的疤痕。
疤痕并非笔直,而是犬牙交错,令人触目惊心。仿佛他的头曾经被切断,然后又强行缝合上一般。
忽然,他抬起一只手,轻轻触摸镜像中自己颈部的疤痕。



* * * 间章 无头骑士II * * *



莱顿遇到那个死神,是在入伍半年后被分配到死神所属的部队的时候。
在那前一天,一同入伍时分别被安排到不同部队的朋友里的最后一人死了。

入伍之前,他一直躲在第八十五区里。
藏匿他的是一位经营着寄宿式私立学校的白发种老妇人。
她把所有能藏起来的八十六的孩子们——她的学生,以及住在附近的孩子们——都藏到了学校的宿舍楼里。
藏了五年后,因有人告密,事情败露了。政府派出士兵护送孩子们前往收容所。老妇人拼命试图阻挡,申诉着人的良心与正义,然而换来的却只是嘲笑和辱骂。
士兵们把孩子关到用于输送牲口的卡车上,一脸坦然地发动车子驶离。老妇人追在后面,愤愤地骂道。
一生高洁清贫的她从未说过一句脏话。听到莱顿和其他孩子们不以为意地把脏话挂在嘴边时,她盛怒得像烈火一样。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老妇人,却因激动而扭曲着脸庞,流着泪大叫。
“你们这群渣滓,给我下地狱去吧!”
那声凄厉的怒号,以及她趴在路面上不管不顾地悲声恸哭的身影,他到现在仍记忆犹新。

人称“死神”的、与自己相同年纪的战队队长,以莱顿至今为止的经验来看,简直是不可思议一般悠然而闲散。
他从不巡逻,独自一人嵌入说不定藏有“军团”的废墟中探索,明明雷达没有捕捉到任何信号却突然命令战队出击。虽然每一次他的指令都准确得令人发指,但在莱顿看来,那毫无防备的样子简直与自杀之人无异。
他忍无可忍。
与自己一同入伍的朋友们虽然都死了,但他们拼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那个老妇人冒着被打死的危险,拼命试图守护莱顿和孩子们。
然而,眼前的这个家伙,却仿佛不论是谁死,还是自己死,都事不关己一样。
在编入队伍半个月后,他的忍耐达到了极限。那一天,队长一如既往地没有命令巡逻,他便开始了争论,很快便发展到了动手的阶段。
考虑到两人的体格差,他多少控制了出拳的力量,但也仍足以把当时个头尚小的辛打飞。看着躺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的辛,他大吼着“少开玩笑了”,然而对方依旧只是用那鲜红的眼眸静静地迎上他的目光,不显一丝动摇。
“……没有说明,的确是我不对”
辛吐出嘴中的血,站起身来。他的动作依然很敏捷,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但根据之前的经验,在真正听到之前,根本没有人相信我。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而已”
“啊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还有,”

话音刚落,辛便一拳揍在莱顿的脸上。
小巧的个头加上敏捷的动作,其威力相当惊人。躯体的运动和力道的传递中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莱顿毫无还手之力,被打倒在地上,脑中嗡嗡作响。
“这不代表我可以挨打。我不会放水的,你要是想打,我随时奉陪”
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莱顿使出全力冲了上去。
结果,莱顿输了。他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比莱顿多经历了一年战场生活的辛,也比他更懂得暴力,以及使用暴力的方法。
虽然让人不爽,但似乎的确有两把刷子。他对辛的印象也略有改变。虽说后来听了这段故事的赛欧吐槽说“你以为你是漫画主人公啊,丢不丢人”,但在他看来赛欧并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当事人辛却也拼命忍着笑,不过他可不管那个笨蛋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交手后的第二天,他忍着嘴里的疼痛,只是对辛说“你可一定要说清楚啊”。

在紧随其后的战斗中,他听到了亡灵们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莱顿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不需要巡逻,……为什么辛的身上有一股超出了年龄的沉着。

***

关灯后,先锋部队的兵营内陷入沉寂。躺在自己房间内床上、仍然睁着眼睛的莱顿,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看了一眼房门敞开的隔壁房间,只见昏暗的屋中,辛正站在被月光照得惨白的窗前。
“你刚才在跟谁说话吗?”
刚才,他好像听到从楼下的淋浴间和旁边的更衣室里,传出辛的说话声。
辛只是把目光转向他,“嗯”地点了点头。鲜红色的双眸宛如被封在冰中,透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以及绝不会动摇丝毫的漠不关心。
“是少佐。她和我同步,聊了几句”
“……嗬,她居然同步了啊。没想到,那个小姐还挺有种的嘛”
心中涌起淡淡的钦佩。在她之前,所有听到了那个声音的指挥官,都再也没有与他们同步过。
目光落在裸露出来的颈部,缠绕了一圈的红色疤痕上。
他听辛讲述过那触目惊心的、宛如斩首一般的伤痕的由来。他知道,辛能够听到亡灵的声音,正是因为那道伤疤。
夜晚静谧无声。至少对于莱顿而言是如此。
然而,辛……得到了永不消逝的亡灵们的声音这一异能的同胞,又听到了多少悲叹和惨叫呢。
一直听着这样的声音,是不可能保持正常的理智的。把心中的感情不断抑制、消磨,其结果恐怕就是眼前这个岿然不动、沉着冷漠的死神。
死神笔直地看着莱顿,血红色的双眸仿佛能够冻上视线所及的一切事物。
莱顿知道,那颗心早已被在战场遥远的另一端、苦苦追寻的头颅牢牢捕获。
“我要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哦哦。抱歉”

关不严的房门勉强合上,随后传来了回到隔壁的脚步声,以及钢管床咯吱的声音。然而,辛依旧站在洒满月光的窗前,盯着远方的战场,一动不动。
竖起耳朵,可以听到宛如夜空中的无数繁星一般,将夜晚无尽的黑暗填满的亡灵们的呼声。呻吟,呐喊,悲叹,惨叫,以及听不大清楚的机械的呢喃。然而,他的意识却集中于穿透了这一切声音的、来自看不见的远方的呼声。
听到活着的人说出同样的话,是在八年前。
那时,他听到的话语,也是这一句。
每天夜里,听到这个声音时,他都会回忆起来。这个声音不允许他忘记哪怕一个晚上。
扑上来的影子。
掐在脖子上,仿佛要捏碎一切的力道和重压。
在眼前盯着自己的,镜片背后充满了憎恨的黑色眼眸。
窒息带来的痛苦,以及凌驾于其上的,哥哥刺耳的怒骂。
罪恶(sin)。这就是你的名字。多么般配啊。
都怪你。这一切都要怪你。
同样的声音,从远方呼唤着他。自从五年前,在这个东部战线的某一处废墟的角落死亡之后,便一直在呼唤着他。
伸出手轻触冰凉的玻璃窗,明知对方听不见,但还是悄声念道。
“我这就过去,——哥哥”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4 17:30 编辑


第五章 愿先锋战队狗屁荣光永存(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ron)


这天的战斗,敌军中的“黑羊”也有很多。战斗结束后,蕾娜拼命忍耐着想要吐出来的不适感,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
同步尚未切断,这时另一端的科莲娜忽然开了口。战斗已结束,处理单元们早已先后切断了同步,但她好像还没有。
“那么难受的话,不连不就好了”
她的语气满不在乎,丝毫没有担忧之意。
“反正我们有没有你都一样,就算没人管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又没人看得到你,还在战斗的时候难受成那个样子,会分散我们的注意力,知不知道”
她说得太对了,蕾娜压根生不起气来。然而她却还是这样说了,蕾娜感到有些高兴。
这时,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便问道。
“你……还有大家,不觉得难受吗……?”
科莲娜她们并不能因为觉得难受而切断同步。辛的能力可以准确地得知敌人的方位和数量,在战斗中是极为宝贵的情报源。
科莲娜似乎耸了耸肩。
“没什么,反正都习惯了。再说,就算不是辛,我们处理单元也早就听腻了临死的人的惨叫声”
对方的语气依旧平静,但蕾娜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动摇。那不是恐怖、愤怒、遗憾或悔恨,而是某种极为沉重而黑暗的感情。
“连着战机一块被当场炸成碎片,是很好的死法。手脚被炸飞,脑袋被削去一片,身体被烧烂,肚皮裂开从里面滑出内脏,痛得生不如死,哭着大叫,最后死去——这些,大家早就看惯了。早就死了的家伙的声音什么的,跟那些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平静的声音背后,是拼命忍耐着的痛苦和泪水。
蕾娜能够感受到,身处遥远战场上的少女,正紧紧抿着嘴唇。紧咬的牙关咯吱作响。
“这儿【第一战区】也是一样。……死一个两个人,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好奇怪的”
“……嗯”
最开始的二十四名队员,前天也阵亡了一名,现在已经只剩下十三名。

莱顿把坏掉的、永远修不好了的收音机丢进了自动工厂的回收炉里。
和往常一样,几个固定的面孔懒散地待在房间里,这时蕾娜发起了同步的连接。听到少女“晚上好”的问候,众人回应。
“感应度很好,少佐。……只有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就忍一忍吧”
对面的少女似乎歪了歪头。
她感到不解也是当然。毕竟,每天晚上首先回应她的,一直都是辛而非莱顿。
“……那个,诺赞大尉怎么了吗?”
抱着素描簿的赛欧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真是不嫌麻烦啊,米利泽少佐。我们的军衔是有名无实,你也知道的吧”
战队队长为大尉,然后依次是副队长、小队长,最小的队员是准尉。这只是为了方便明确战队内的指挥体系,并不会因此形成权限或待遇上的差异。这个战队中持有“异名”的处理单元们在之前所属的队伍里大多是队长或副队长的职位,许多队员在编入队伍后被迫从大尉、中尉降格到少尉或准尉。
然而,蕾娜的回答清楚明白。
“修贾中尉和利卡少尉不也是称我为少佐吗。我以同样的方式称呼有什么问题吗?”
“……说得倒没错”
无言以对的赛欧露出苦笑。
虽然她也说过“叫我蕾娜就好”,但没有一个人那样称呼。恐怕是察觉到其中存在的隔阂,而也使用与众人相同而略显疏远的称呼方式了吧。
虽然会进行交谈,但并非可以互称姓名的关系。若刻意显得亲昵,反而会凸显出自己作为加害一方的立场。这是一道无形的分界线。
“……那么,那个,诺赞大尉呢?难道说今天的战斗中发生了——”
“啊,不是”
莱顿瞟了一眼与邻室相接的墙壁。
今晚除了科莲娜和安珠以外,剩下的人一如既往地聚在一起,以各自的方式打发时间。只不过,集结的地点不是辛的房间,而是莱顿的房间。
隔着一堵薄墙的对面极为安静,没有一丝响动。
“他在睡觉。说是累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就开始犯迷糊,等到负责值班的莱顿收拾完毕来到他的房间查看时,只见他已倒在床上睡得正香。旁边的小猫不满地鸣叫着,莱顿把猫拎到外面,顺手给他盖上了被子。估计等到明天早上才会醒过来吧。
与他认识以来,三年里,这种情况也偶尔出现过。虽然本人说习惯了,但二十四小时听着远方“军团”的声音毕竟还是会疲劳。
把同步率设定为最低,就不会听到那个声音。他究竟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其他人是完全无法明白的。只有一次,辛与曾经的一个指挥官以最高的同步率连接后,那个指挥官便自杀了。他故意给出错误的情报和指令,让处理单元们平白无故地死亡,并以此为乐,结果导致了一个刚刚编入队伍没多久的新人在战斗中迷惑而牺牲。辛也觉得他碍事且厌烦,便在下一次的战斗中只与他一个人同步了感官。指挥官再也没有与他们同步,第二天接到宪兵的报告说他自杀了。
生活在充满了那种声音的世界里,再加上最近先锋战队的状况也刻不容缓。
“……果然包括大尉在内,各位的负担越来越重了呢。……没想到会接连出现阵亡者……”
“……啊啊”
听到蕾娜的叹息,莱顿点了点头。不只是辛。在最近几次战斗中,部队全员都露出了明显的疲惫,即将到达极限。
自编队起到现在,先锋部队的阵亡者已经达到11名,接近额定人数的一半。正常的话,这支部队应该早已被视为无法继续战斗,进行人员重组了。而“军团”的袭击频率和兵力没有变化,每个队员平均负担的战斗任务便增加了。敌军的数量超过了能够应对的范围,再加上疲劳所致的判断失误,进一步加快了人员的伤亡。
然而,部队的人员迟迟得不到补充,甚至连二月份阵亡的九条等三人的空位,至今也没有被填补。似是咬紧了嘴唇一般,蕾娜的语气变得稍稍强硬。
“我会加紧申请,想办法让上面优先补充这里的兵力的”
哈尔特朝他瞟了一眼。莱顿长呼出一口气。
“啊啊……好”
“这个战队是负责防卫最重要的据点的战力,有权优先得到补给。我也会向周围的战队请求支援的,……还请、再坚持一会儿”
“……嗯”
他暧昧地颔首,眼角的余光看到哈尔特和赛欧无奈地耸肩。

“……呐,安珠,我说”
淋浴室里只有科莲娜与安珠两人。
安珠正在仔细地清洗长长的银发,科莲娜则是任由温水浇在头上。
“怎么了?”
“是不是差不多该告诉那个女的了”
结果,对方不知为何,向她投来欣喜似的目光。
“担心少佐了?”
“才、”
科莲娜慌忙摇头。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才不是呢!我干嘛要担心那个女的!……只是、那个、看她也没有怕辛,就觉得告诉她也没关系,没别的意思”
科莲娜嘟着嘴,嘀咕一般说道。
她讨厌她,讨厌她依旧满嘴都是令人作呕的漂亮话。然而,她没有把珍重的同伴当作是怪物,这一点大概还算值得肯定。
“辛也好莱顿也好,大家都还没有说吧。……说出来的话,那个女的也应该不会再和我们联系了,对两边都有好处吧”
“也是呢……曾经,小凯耶那样说过呢……”
你不是坏人。还是不要和我们扯上关系为好。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辛和莱顿才都没有说破吧。他们大概是认为,说出来也只会让双方受到伤害而已”
“……”
凯耶,已经不在了。
个头娇小,每当洗澡的时候都会在意自己一片平坦的身躯,也总是因此被其他女生取笑。不论是那个猫咪一般乖僻的少女,还是经常起劲地讨论绝对不能让男生们听到的各种话题的同伴们,都已经不在了。
如今,只剩下她们两人。战队中的六名女兵,除了科莲娜和安珠以外,已全部阵亡。
她忽然想起来,抬头看着安珠。
“呐,安珠”
“怎么了?”
“……没关系吗?”
安珠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耸了耸肩。
与安珠认识了一年有余,但今天是第一次与她一同洗澡。在这之前,安珠没有在任何人、包括同样是女生的队员面前脱过衣服。
“嗯。我觉得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没必要再藏着了”
水雾中,她的肌肤依旧显得格外雪白。身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这与科莲娜并无二致,但安珠的背后却多了几道显然不是在战斗中负伤形成的鲜明疤痕。
看到长发的间隙中隐约可见的、宛如文字模样的疤痕,科莲娜慌忙移开视线。她仿佛看到了“妓女之子”几个字。安珠几乎是纯种的白发种,只是父母中某一方的祖先曾经是天青种。
“……戴亚他啊。最开始见到我的时候,夸我的头发漂亮来着。明明知道我是为了遮住伤疤才留长了头发,却故意问我是不是因为头发漂亮才留头发”
平静的语调在说到一半时,终于忍不住向上扬起。拼命挤出微笑的纤薄的嘴唇在颤抖着,仿佛不再属于她的身体一般。
“就连那个戴亚,也已经不在了。所以,没必要再藏着了……”
她以为安珠在哭,但她并没有。安珠挽起湿漉漉的头发看着她,那温柔的面庞上再次露出一如既往的安稳笑容。
“小娜才是,不用跟他说吗?”
她没有点出他是谁,也没有点出要说些什么。对方心知肚明。
科莲娜垂下目光。
“……嗯。我想,我没有资格说那些话”
最开始被编入他指挥的队伍时,说实话,她害怕极了。
他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支配东部战线最前线的、红色眼睛的无头“死神”。
拥有“异名”的大多都是吮吸着接连阵亡的同伴的鲜血而存活下来的人,那些用户名大概也都是多少含有恶意的外号。然而在其中,辛的用户名尤为显眼。
殡仪员(undertaker)。距离死亡最近、却偏偏不会死,从来都只是在埋葬着别人,与死神别无二致。在战场上,他的异名是最亲切、也是最忌讳的存在。
据说他所属的部队除了“狼人”以外已尽数阵亡。有人说他人如其名,招致死亡;也有人说他牺牲同伴,保全自己。
后来她才知道,自从入伍以来,他便一直被编入战斗最为激烈的地区。
不知道是在第几次战斗。
一个人偶地雷在队中一名同伴的战机下方爆炸,把同伴炸飞了。
身负重伤的他痛不欲生,然而其他人对此毫无办法。
只有辛一人静静地跪在他的身旁。莱顿刚要一起跪下来,却被辛制止了。
站在远处的科莲娜只是看着辛掏出随身的手枪。人人都会带着一把手枪,为了最低限度的自卫,也为了最后时刻的自我了断。
但那天,她第一次知道手枪还有第三个用途。
“我知道你不容易。不过,尽量想一些快乐的事情,什么都好”
即将死去的他,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然后,他拼命翕动嘴唇。
“约好了……把我、也带去的吧……?”
“嗯”
他伸出沾满了鲜血和破碎的内脏的手,抚摸辛的脸颊,辛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科莲娜只觉是世上最美丽、最神圣的光景。
她终于知道了莱顿和先于她入队的队员们称呼辛为“我们的死神”的原因。
因为他会带在身边。把阵亡的同伴们的姓名,他们的心愿,无一例外,都带在身边,随他一同走下去,直到旅途的尽头。
不能入土安息、注定要被历史遗忘、永远不知道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对于战场上的处理单元们来说,这是不能奢求的、不可替代的救赎。
她从心底爱上了他。
一想到哪天自己死后,就会被他带在身旁,她就感到无比开心。她变得不再害怕,同时开始进一步磨练自己原本便十分擅长的枪法。她想着,如果下一次要做同样的事情,自己就可以代劳。就算是终会一死,也要与他并肩战斗。
但。
科莲娜关上水龙头,抬头仰望。她知道自己办不到。只要还活在这个战场上,她就永远办不到。
她无法像死神一样,带着曾并肩战斗的所有队员的姓名和心愿,走到天涯海角。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带走辛的心愿的人,又会是谁呢……?

***

“喂,这儿还有呢,八十六”
每个月一次,战队可以得到墙内空运过来的、不论是生产工厂还是自动工厂都无法制造的物资。
辛照着清单逐一核对补给物品,听到运输队员的声音,抬起头来。
歪歪斜斜地穿着军装的、一脸寒酸样的军官领着两名抱着大概是威吓用的突击步枪的士兵,正百无聊赖地挠着下巴。那两名士兵手中的枪居然上了保险,而且连子弹也没有上膛。咫尺之距,只要辛愿意,甚至可以在对方开枪之前把他们全部拿下。不过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他也懒得做。
“这是你们的主人要求送来的特制弹药。哼,一群猪猡,竟然要人类这么操心……”
军官身后摆着一个防爆集装箱,上面醒目地贴着弹药标识,经过层层封装,看上去相当结实。
辛讶异地皱起眉头。他不记得要求过这种东西。
看着沉默的辛,军官忽然露出猥琐的笑容。有很多八十六会不识抬举地反抗,不过眼前这家伙倒是很老实,不管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听说你们的主人是个女的啊。喂,你们是怎么把她拐到手的。反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闺秀,说上几句漂亮的话就把她哄得开心了吗”
忽然,辛抬起头望向军官。
“那要不要我用您的老婆示范一下呢?漫漫长夜想必很孤单吧”
“臭小子……!”
愤怒的军官刚要发作,在与辛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身子却不由得定格。赤色的双眸中是一如平常的静谧,没有丝毫的威胁之意,然而在围墙里安逸地度日的白豚又如何能敌过久经沙场的野兽。辛故意与僵住身子的军官擦肩而过,来到集装箱的前面。清单上的确有这个箱子的编号,运单上写着这几个月来已经见惯了的蕾娜的签名。
他的目光停留在备注栏里的一行字上。
“留努宫殿……?”
思考片刻,辛睁大了双眼,似是想到了什么。

***

晚会是一种社交性场合,众人为了积结人脉、讨论交涉和收集情报而参加此类活动。
虽然会场上谈论的并不一直都是艺术、音乐或哲学等高雅而无用的内容,但无聊的东西总归是无聊的。
佩尔雷宫殿大厅内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充满私欲的轻声细语不绝于耳。蕾娜独自一人逃到露天下星光照耀的阳台,长叹一口气。
她本来就不喜欢这类晚会,以她现在的年纪又恰逢适龄的话题和为此而来的众多男性,这令她烦闷无比。米利泽一家是旧时贵族,又是大资本家,瞄上其家世和财产的人不在少数。
所幸今天没有人向蕾娜搭话。
黑丝绸制的晚礼服虽不算违反社交礼仪,但与黑色宝石和白色花朵搭配在一起,则是显然的服丧装扮。再加上她连一杯饮品都没有拿,只是静静地与墙边的花朵站在一起,全场的贵族淑女基本上对她视而不见,只是偶尔朝她投来困惑的视线。除了与一脸无奈的阿奈特以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卡尔修塔简单交谈了几句以外,便是偶尔有(不论是比喻意义上还是实际描述上)头顶开花的贵妇人来称赞她戴在颈部的同步阵列真好看而已。
虽然要说失礼也的确如此,但她丝毫无意应付。
逃离现实,在虚伪而狭窄的世界里谈论自尊、贪色欲财,在蕾娜看来实在是过于空虚而愚蠢。何况,因为自己的无能,已经导致了好几名处理单元的牺牲……
忽然,阵列器启动了。
“……少佐?”
“诺赞大尉,……有什么事吗?”
她立刻伸出一只手按住阵列器,小声回答。在这个时间段,她本不应管理指挥战斗,难道说出现了第二战队无法应对的敌军大规模的攻势……?
然而,辛的声音丝毫不显紧张。
“因为到了平常联络的时间,您却没有呼叫我们,所以我们就发起联络了,请问出什么事了吗?如果现在不方便的话,就改日……”
“方便的。请讲”
这么说来,现在是与先锋战队进行日常联络的时间了呢。她转身背对晚会会场,在新月升起的夜空下的庭院中问道。
“您发来的‘特殊弹药’已经收到了,特此报告”

只有星光照耀的漆黑夜幕中,盛开了一朵硕大的火焰之花。
焰色反应发出的五彩光芒瞬间向四面八方散开,尔后宛如飘渺的雪花般缓缓飘落。随着“嘭”的一声轻微的鸣响,又一颗流星拔地而起,穿过飘散燃尽的雪花,在夜空中绽开又一朵缤纷的火花。
每当花朵盛开时,周围便会响起一阵孩童般纯真的欢声。这也难怪,毕竟绝大多数的观众自孩提时便再也没看过了。昙花一现的彩光照亮了他们欣喜的双眸,也在地面上投下随之舞动的暗影。
由于毕竟无法在基地附近燃放,战队全员来到了附近一座化为废墟的足球场。场地中杂草丛生,队员和维护班成员三三两两地散开,战机“毁灭之力”则静静蜷在场地外围。
载着维护班成员一起来的菲德正在把发射筒摆在地上,用火焰枪(burner)代替打火机将导火索依次点燃。
辛靠在待机的“殡仪员”旁边,抬头仰望又一个升上空中的花火。
“——感谢您送来的焰火”

蕾娜听到了一丝其他队员发出的欢呼声。她意识到这是为了能让她也听到而特地提高了同步率,心中一阵欣喜。
“今天是革命庆典。以前你和哥哥还有父母一起看过吧。其他人应该也是”
临近庆典,市内各商店橱窗内都会摆出许多焰火。不久前她买了一些,发送给了战队。给后勤站的勤务兵塞了几瓶好酒,在标签上动些手脚,装进了集装箱里。焰火姑且算是可燃物,需要用运输机运送,箱子也是防爆材料,清单上则将其列为弹药。
她从没想到自己也有贿赂的一天。不禁感叹,像这样做些破格的事情时,这个体系还真是便利。
“听说是革命庆典的传统项目吧。……总统府那边,也看得到焰火吗?”
“嗯……”
蕾娜来到另一侧的阳台,望向总统府的方向。焰火表演似乎刚刚开始,随着宏大的共和国的国歌声,五颜六色的火焰环在夜空中竞相绽放。
独自看着精心制作的火焰艺术,蕾娜露出一丝寂寞的笑容。
“看得到。不过,夜空太亮了”
街头的派对和骚乱的光照过于明亮。为了便利而毫无节制地浪费,导致城市内的空气受到污染。本应展现共和国的威严的盛大火焰,却因此变得暗淡而模糊。
而且,不论是晚会场内的人,还是街道上的行人,都没有人在看焰火。请专人精心制作的焰火比市售的定然要绚丽得多,然而人们丝毫不以为惜。
“那边的焰火应该很美丽吧。夜空很暗,空气也干净透亮”

在漆黑澄澈的夜幕中,为了满怀期待的人绽放的,遥远战场某个角落中的焰火。
我也很想和各位一起看——蕾娜把险些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拼命咽下去。她万万不可说出这句话。蕾娜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到前线视察,然而辛他们却不得不固守战场,也不能跟着蕾娜回到城墙内。所谓的“一起”不过是短暂的虚幻,绝不是可以期待的愿望。
她想了想,说道。
“以后有机会,我要请各位来观赏第一区的焰火。你们一定会笑出来的”
辛似乎苦笑了一下。
“我不记得那儿的焰火有多么不堪入目”
“那就请亲自见证吧。在战争结束后,在退役后,我们一起看”
她的声音逐渐低沉。戴亚,以及最近牺牲的六名队员的名字,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真希望伊尔玛少尉他们也能看到。……对不起,现在说这种话不太合适呢”
“哪里。我想戴亚他们也会很高兴的,毕竟是第一次用炮火哀悼。他们本来就不喜欢阴沉的气氛”
奇诺他们大概只是单纯地感到开心而已吧——他似是在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蕾娜感受到他的情感变化比起平时略微大了一些,看来他也并非毫无感触。
“而且,刚才安珠终于哭出来了。她总是喜欢把事情闷在心里,从这个意义上,也要感谢您的焰火才行”
“……”
长年亲密相处的,戴亚和安珠两人。
“艾玛准尉,大概是永远不会忘记吧……”
“大家都不会忘。就像少佐您不会忘记我的哥哥一样”
沉默了片刻后,辛继续说道。
“我很高兴。……因为,我已经忘记了我的哥哥”
听到略微动摇的声音,蕾娜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辛第一次坦露自己的心声。
“……诺赞大尉”
“可否请您也不要忘记了我们呢?”
辛大概只是在开玩笑吧。不论是语气还是声音,都充满了戏谑。
然而,在比平常设定得更高一些的同步率中,蕾娜感受到了藏在话语背后的殷切愿望。
如果我们死了,哪怕只有一瞬也好。
——请不要忘记我们。
蕾娜缓缓闭上眼睛。
他们如此强大,历经了无数战斗,存活到现在。
然而对于他们来说,死亡,仍然触手可及,从未远去。
“当然不会。……不过”
她吸了一口气,清楚明白地回答。这是她的——先锋战队指挥官芙拉迪蕾娜·米利泽的任务和职责。
“不仅如此,我也不会再让你们的任何一个人战死”

然而。
蕾娜反复向上级汇报,提交了无数次补充兵力的请求。
尽管如此,先锋战队却仍然没有得到哪怕一名士兵的补充。

***

这一天的战斗中,有四人阵亡。

袭击“军团”的前哨阵地。是一个很平常的任务。前哨阵地是敌军部队向前进攻用的据点。然而实际上,那个阵地只是一个诱饵,乍一看去毫无防备,但周围早已布满了埋伏。
辛早已判明对方的埋伏地点和兵力配置,计划绕开正面,从对方侧腹发动突袭。
不知为何,敌军没有派出蜉蝣型无人机进行无线电干扰,蕾娜也没有在雷达屏幕上看到其它任何敌军的标识。然而在遇敌前,辛等数名队员却隐约察觉到一丝异常。“觉得有点不对劲啊”——莱顿的低语大概是那几人共同感到的直觉,也是让他们在鲜血和死亡中得以存活至今的最大功臣。
那是不亚于聆听亡灵声音的探敌能力的,所谓战士的嗅觉。
随着雷达的警告音一起,空中斜着飞来一枚炮弹,在地上炸裂。
凭借之前的一丝警觉,在瞬间无意识中做出回避的数人活了下来。迟了一拍的“格里芬(griffin)【千濑机】”被直接命中化为灰烬,不巧距离弹着点很近的“法夫纳(Fafnir)【奇诺机】”被碎片命中而陷入沉默。其它战机则被猛烈的冲击波吹飞,东倒西歪。同时,第二、第三发炮弹和爆炸接踵而至。
辅助计算机反演出发炮点是东北偏东一百二十公里远的位置。如此远距离的炮击前所未见,而且炮弹的速度也异常地快,发射初速度估计在每秒四千米以上,远远超过了一般火炮的威力。
就连设伏的敌机也只不过是让先锋战队滞留在炮击区域的弃子,甚至连他们从侧面偷袭的计划也被考虑在内。如此精巧而冷酷的战术,与迄今为止的“军团”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
若不是眼尖的辛迅速发现并击破了用于确认着弹的敌军前哨观测机,长程火炮只射击了十次左右便突然停滞(或许是新型装备出现了某种故障),否则即使是精锐如他们,恐怕也会被尽数歼灭。
最终,他们在损失了四台战机后,成功摆脱追击并撤退。四名阵亡者是千濑、奇诺、托马和库洛特。
剩下的“毁灭之力”只有九台。伤亡过半,残余的兵力只有一位数。
“现……”
蕾娜的声音在颤抖。
感觉喉咙发干。心中有一种不详的想象或预感,让心脏加速跳动。她焦急地慌不择言。
“现在就让上级补充兵力。今天就补充。这太奇怪了——!”
先锋部队早已力不从心。
由于兵力不足,队员无法充分休整,只能依靠向周边的部队请求支援或代替执行任务来勉强维持防线。上级应该对此充分了解,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支援或代替执行任务的请求轻松得到了回应,然而唯独不理会补充兵力的要求。她冒着被说成是走后门的风险,直接向卡尔修塔准将请求,却仍然没能得到哪怕一名兵力的补充。
辛简短地开了口。
“少佐”
“我再向准将恳求一次。如果还不行的话,用尽任何手段——”
“米利泽少佐”
听到对方加强了口气,蕾娜终于停住了声音。
“各位,都没问题吧”
“……嗯”
莱顿代表其他人回答。众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
“……什么……?”
“少佐,已经够了。不论您做什么,都不会有改变的”
“诺赞大尉,你这是什么……”
“兵力不会得到补充的。哪怕一个人,也绝不会”
“……咦”
辛静静地说了出来。
所有人心知肚明,却唯独没有告诉蕾娜的,真相。

“我们所有人都会阵亡的。这个战队就是为此而设立的行刑场”



* * * 间章 无头骑士III * * *



在懂事以前,他就能听到来自母亲、哥哥还有周围人的不成话语的声音。那声音总是充满了温柔与爱意。
所以,那个时候,他才冲绝不能撒娇的人撒娇了。大概,这才是一切的根源。

父亲在入伍后不久便战死,很快母亲也被叫上了战场。自那时起,辛便与哥哥两人一起,在建于强制收容所的角落里的教堂里,被神父抚养长大。
那个强制收容所是由一座村庄改建而成,神父也是村庄里的居民。身为月白种,神父激烈反对强制收容八十六的政策,拒绝了离开教堂到八十五区内的避难,独自一人留在了铁栅栏包围下的强制收容所里。
因为是白发种,他遭到了八十六们的疏远,却与辛的父母交情甚好。在辛的父母被派上战场后,神父便接管了兄弟两人,尽力抚养。
若非如此,恐怕辛和哥哥都无法在收容所里活下来。这里充满了对决定强制收容的白发种、发动战争的帝国和残酷无情的命运的愤怒与不满,在如此的环境中,若没有神父的庇护,具有鲜明帝国贵族血统的二人很容易成为众人发泄怒火的目标。
在辛年满八岁之前的一天晚上,他们接到了母亲阵亡的通知。
当时的辛尚年幼,无法很好理解父母双亡的事实。
虽然父母不在身边,但他仍然可以明确感受到他们的“声音”。突然有一天。那个“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地出现的是一张纸。别人告诉他,纸上写着爸爸妈妈死了,但空虚的话语无法带给他切实的感受。不是以临终的身影或骸骨,而仅仅是以三两句话表现出来的“死”,对于尚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孩子来说,不足以让他体会永恒的别离意味的无以挽回的失落和悔恨。
比起哀伤和悲痛,更多的是疑惑。就算别人告诉他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可他还是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要乖乖地听神父大人和哥哥的话,做个好孩子。出发的那一天清早,母亲曾笑着这样对他说,并轻轻抚摸他的头。这样的母亲为什么再也回不来了?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所以,他想去问哥哥。
哥哥叫雷,比他大十岁。哥哥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做。他会拼上一切保护他,比谁都更加疼爱他。
所以,只要问哥哥,哥哥就一定会回答的。
房间里没有开灯。在清冽的月光下,雷呆呆地伫立着。看着背对房门的哥哥高大的身影,辛轻声叫道。
“哥哥”
雷缓缓转过身。黑色的双眸在泪水的洗刷下泛红,悲痛与哀伤的感情宛如决堤的洪水一般从中倾泻而出,然而那目光却与肆意奔流的情感相反,显得极度空虚,让辛感到一丝恐惧。
“哥哥,妈妈呢?”
黑色的双眸上,仿佛出现了一道裂痕。
看着哥哥的目光,听着他心中的悲叹,辛还是问了出来。
“妈妈不回来了吗?为什么?……妈妈为什么死了?”
沉默宛如电灯关闭时的黑暗一般,喀嚓一声降临了。
冰封的黑色眼眸顿时碎裂,露出下面岩浆般的狂热。接下来的一瞬,辛被一股惊人的力量扼住喉咙,并狠狠摔倒在地上。
“喀啊……!”
肺在挤压下排出里面的空气,毫不留情的握力绞住咽喉,将气道封死。视野因缺氧而迅速变得昏暗。在全部臂力与体重的双重压迫下,头部几乎要被撕扯拽掉。
雷那漆黑的瞳孔近在咫尺,散发着极度的兴奋与憎恶的光芒。
“——都怪你”
呢喃似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缝隙中挤出。
“因为有你在,母亲才去了战场。母亲死了,都是你的错。是你杀了母亲!”
要不是因为你。
他听到了哥哥的“声音”。声音之大,甚至盖过了哥哥发出的霹雳般的怒号。它似那地狱之火,似那滴血的刃,它是毫不含糊的、悍然裸露的思维本身。
你这种东西没有才好。你这种家伙就不该被生下来。马上给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去死吧。

“罪恶(sin)。这就是你的名字。多么般配啊。都怪你。这一切,都要怪你!母亲死了也好,我以后要死了也好,这一切都是你的罪过!”
哥哥的怒吼,哥哥的“声音”,可怕极了。
然而,他无法动弹丝毫,即使堵上耳朵也仍能听到那个“声音”。
于是,辛选择了逃避。他逃到了内心深处,灵魂的最底层,直到再也看不见父亲和母亲。
毫无征兆地,他失去了意识,一切消散在黑暗中。

睁开眼睛时,看到自己正躺在房间里的床上,身边只有神父一人,不见哥哥。神父对他说“已经没事了”。哥哥大概仍然在教堂里,但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雷很快便办好了入伍的手续,没过几天便离开了教堂。在神父的带领下,辛藏在神父身后,为哥哥送行。
哥哥看也没看他一眼,也没有说半句话。他的侧脸看上去仍然写满了愤怒。辛害怕搭话的话又会挨骂,直到最后也没有说任何话。
一直以来经常萦绕在耳边的哥哥的“声音”自那以来便再也听不到了。他数度鼓足勇气呼叫,然而哥哥从未应答。终于,他不得不明白,哥哥没有原谅他,……也永远不会原谅他。
颈部的疤痕没有消失,将永远伴随着他。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能够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某种非常奇妙的声音。
他听不清那个声音说的话语,只是能明白它在拼命地想要诉说着什么。
终于,那个声音中开始掺着人的话语声,但他仍然听不清其中的内容。那不是像坏掉的录音机一般反复不停地播放着相同的内容,而是都在渴求着同一样东西。
包括神父在内的其他任何人都听不到那个声音。自然地,辛明白了那是什么。
大概在那个晚上,自己已经被哥哥杀了,然后死了。
明明死了,却没有消失,而是继续留在世上。所以,才能够听到同样身为亡灵者的声音。
有一天,充斥在耳朵里的声音中,出现了哥哥的声音。
听到从远方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声音,他明白哥哥死了。
也是在那一天,辛办理了入伍的手续。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10-27 19:23 编辑


(译注:拉丁语,大意为“天堂虽灭,正义犹存”)


“什——”
她一时没能明白辛在说什么。
全部阵亡?为此而设的行刑场?
“你在、说什么……”
瞬间,蕾娜察觉了。
她在六年前与雷相遇。那时,雷是八十六,也是一名处理单元。
为了重获本人及家人的公民权,八十六们奔赴绝望的战场。
那为什么,身为雷的弟弟的辛——因雷从军而理应再次成为共和国公民的辛,现在仍然会是八十六,仍然作为一名处理单元而出现在战场?
其他的处理单元也是。每年都有数万名新兵被送到前线,那这些人的家人和兄弟姐妹们究竟在哪里做什么呢?
“难道——……!”
“没错,就是那个难道。自打一开始,白豚们就压根没想让八十六们获得公民权”
“把公民权作为诱饵哄骗我们当兵,把我们用到死掉为止。真是一群白豚,坏得不能再坏了”
蕾娜拼命摇头,试图否定这一切。恐怕在她的价值观里,这是绝无法接受的事实。
共和国——生我养我的祖国,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赛欧轻声叹气。那声音不是苛责,而是充满了痛苦与某种关切。
“我们不是在责怪你。……你想想,从战争开始到现在,你在八十五个行政区里,见过哪怕一个八十六吗?”
“……啊——!”
为了重获公民权,八十六需要服满五年的兵役。即使本人在任期结束之前阵亡牺牲,其家人也仍然可以得到公民权。
然而,战争已经进行了九年。照理说,在这九年里阵亡的士兵们的家人应该已经得到了公民权,然而蕾娜却从未见到过哪怕是其中一个人的身影。即使蕾娜一直只生活在第一区,即使第一区里有色种的居民本就不多,但也绝不该是一个人都见不到——!
自己的愚蠢简直让她作呕。
她早该想到的。雷和辛这一对兄弟,被收容时双亲和兄弟姐妹尚在的处理单元们,只能看到白发种的第一区——自己竟对这一切熟视无睹,直到现在仍然像个傻瓜一样相信着共和国是正确的。
“大多数的处理单元在退役之前就会战死,所以公民权之类的承诺就算不兑现也问题不大。关键在于像我们这些在地狱般的战场上活到现在的‘异名者’。既然能活到现在,脑子也不会太笨,在其他八十六们眼里也相当于英雄,大概是怕我们会引发叛乱吧”
莱顿的声音毫无起伏,虽然对共和国有诸多怨言,但事到如今说那些也没有用了。
“所以,他们会把‘异名者’调配到各个战线中战斗最为激烈的区域,希望能在那里战死。大部分‘异名者’也的确就这样死了。不过,其中还是会有死缠烂打地活下来的不死鬼,这些人最后就会被送到各战线第一区第一防线战队,也就是最后的行刑场。凑够了一批准备处分的‘异名者’后,就把那些人送到这儿来,让他们一直战斗到全员阵亡。这就是我们这个战队存在的目的。不会有补充的兵员的。等我们全都死光了以后,下一批等着被处分的家伙才会被送过来。——这儿是我们最后的战场,我们早晚都会死在这儿”
蕾娜只觉一阵目眩,仿佛天和地在倒转。
让他们去战斗,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是为了让他们去死。
这根本不是强制的兵役,而是借了外敌之手的、彻彻底底的屠杀(genocide)。
“可——可是”
仿佛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蕾娜拼命说道。
“如果、如果你们还是能活到最后的话……”
“哦,也确实有一些打不死的家伙能活到最后。……为了把这些人也处分掉,在服役期的最后,他们会被派去执行一项成功率和生还率为零的特别侦察任务。这下就真的没有人能活下来了。在那群白豚看来,垃圾终于被清理完了,可喜可贺啊”
“……”
为了保家卫国,即使得不到回报,他们仍然奔赴死亡的战场。如果久经沙场而幸存,则被当成是祸害,而被迫辗转更为险峻的阵地,以期一死。被分配到为了处刑而设立的战队,却仍然拼命坚持到现在。然而,到了最后一刻,——她竟然要命令他们去死。
愤怒化为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界。
这个国家,竟已腐烂、堕落到如此的地步。
她回想起动不动就抱怨悠闲的赛欧和莱顿。
她回想起对退役后的生活毫无设想的辛。
因为他们没有,没有可以展望的未来,也没有能够为之准备的时间。
有的只是一纸早已签字画押的处刑命令,不知何时会执行,但绝无可能逃离。
“你们、早就知道……?”
“嗯。……抱歉,辛也好莱顿也好,我们实在是没法对你说出口”
“从、什么时候……?”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回答她的科莲娜的声音则是漠然到异常。
“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因为我的姐姐也好,赛欧的爸爸妈妈也好,辛的家人也好,上了战场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我们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收容所。白豚们是不会遵守约定的,……这种事,大家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还要战斗!?你们就从没有想过逃跑,……向共和国复仇吗!?”

听到蕾娜悲愤的问句,莱顿闭上眼睛,露出一丝苦笑。
“我们能逃到哪儿去?前面是‘军团’,后面是地雷阵和迎击炮。虽然也有发动叛乱这个方法,……但凭我们现在这点人,已经不可能了”
如果是在他们父母的那一代,或许还有可能。然而,那一代人的战斗不是为了想共和国复仇,而是为了让家人重获人类应有的生活。如果他们不舍身战斗,死的是被关在格兰缪城墙外的强制收容所里的、他们的家人和孩子。他们只能相信共和国的甜言蜜语,继续着无望的战斗。
在双亲战死、明白了自己是不会得到公民权的家中长子长女一代,则是为了证明自己作为共和国公民的身份而战斗。他们试图以履行公民的义务、为保卫祖国献身的方式,来重拾被祖国践踏的人格(identity)与尊严(pride)。他们想要证明,共和国真正的公民,不是放弃了防卫义务的白豚,而是舍身战斗的自己。
而莱顿这一代,则已一无所有。
想要守护的家人早已先于他们死去,被送到强制收容所或被藏匿在狭小的庭院中时,他们还太小了。
在街道上漫步的回忆也好,被当作人类对待的经历也罢,对于他们来说都已太过遥远。他们所知道的,只有在铁栅栏和地雷阵包围下与家畜别无二致的生活,以及制造了这一切的、名为共和国的迫害者。他们不知道曾经高歌自由与平等、博爱与正义与高洁这一国训的共和国,甚至在心怀共和国国民的自觉和骄傲之前,他们便已被沦为了家畜。
莱顿他们并不把自己看作是共和国的公民。
他们是八十六,——生于战场、死于战场,四面环敌的战场才是最为熟悉的故国,直到在战斗中迎来死亡的人民。这,才是他们的人格与尊严。
名为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只有白豚居住的异国,他们并不在乎。
“那,又为什么……”
所以,他们本没有必要回答她的疑问。
但,他们想告诉她。面对愤怒的斥责,听到亡灵那寒彻骨髓的呻吟,却仍然执迷不悟地渴求着交流——或许,他们终于被少女那顽固的愚蠢打动了。
同伴们沉默着,但并非因为拒绝回答。确认了这一点后,莱顿开了口。
“我直到十二岁之前,都被第九区的一个白发种的老太太藏着”
“……?你在说……”
“把辛抚养长大的,是拒绝撤退留在强制收容所里的白发种神父。赛欧以前讲过他的队长的故事吧。我们知道白豚们干过的那些卑鄙恶劣的勾当,科莲娜见过其中最过分的事情。安珠和辛还见过同样无耻龌龊的八十六们”
有不堪入目的低劣,也有灿烂炫目的高洁。他们清楚其中的一个、或者两个是什么样子。
“然后,我们做出了决定。很简单。要么做一个低劣的人,要么做一个高洁的人”
在狭窄的驾驶舱中,他伸直身体,然后抬头仰望。
那个婆婆曾经教给他的向神明还是什么东西祈祷的话语早已忘记。但那匍匐在马路上、不管不顾地号哭的身影,他却依旧记得清晰。
“想要复仇的话,其实也没那么难,只要放弃战斗就行了。让‘军团’通过防线的话,……虽然我们也活不下来,但共和国也就完了。偶尔也会想着,白豚们活该被杀光”
虽然这样做的话强制收容所里的同胞们也会难逃一劫,但反正他们过不了几年就会死。选择放弃,对于处理单元们来讲,并不困难。
“不过,白发种里面也有特地来送死的家伙们,而且就算我们想那样复仇,结果也还是一样”
“……”
蕾娜似乎没有理解。你们真的这样就好了吗——沉默中,似乎能听见她在这样说。他哑然失笑。这个女孩真是个善良的笨蛋,她大概从没有想过复仇之类的事情吧。
真正的憎恶和复仇,绝不仅仅是把厌恨的对方杀掉那么轻松简单。
“只有让对方真正彻底明白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事,后悔着爬在地上哭着请求原谅之后再把他杀掉,才算是真正的复仇。……不过,白豚们什么恶心的事情都做出来了,事到如今又怎么可能因为叛乱和被歼灭这点程度的事情就反省?你们根本不会反省自己的无能,只会骂别人是废物,自己装成可怜的悲剧主人公和受害者而已。……鬼才会为了那种废物的自我陶醉,让自己也变成一样的废物”
不觉间,他的语气中已满是愤恨。
因为对他们来说,那才是最不可原谅的事情。
嘲笑因良心拼命抗争的老婆婆的士兵。
逃避现实的战争,闭上眼睛堵住耳朵,躲进名为城墙的脆弱梦幻中的公民。
不履行自己的义务却乐于剥夺他人的权利,不以此为耻反而高声颂赞只有自己才是高洁正义的,丝毫无法理解自身言行的离奇般矛盾的白豚们。
鬼才会沦为和他们一样的东西。
“就算废物对我们做了不是人做的事,如果我们也对他们做相同的事情,那我们也就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废物。如果说要么在这儿和‘军团’战斗到死,要么放弃然后去死的话,那我们一定选择战斗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也绝不会沦为废物。这就是我们战斗的理由,——也是我们存在的证明【骄傲】。……虽然从结果上看是保护了白豚们,不过那种事情,无所谓了”
他们是八十六,被丢在战场上的、生活在战场上的人民。
战斗到穷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凭借自身的能力活到最后一刻,是他们的骄傲。
指挥官少女咬破了嘴唇。众人感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略带铁锈味的一丝腥臭。
“就算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也是如此吗?”
她的声音仿佛在渴望他们能够向自己复仇【审判】。莱顿露出苦笑。
“哪里有因为明天会死而在今天上吊的白痴啊。就算早晚有一天会登上断头台,我们也可以选择怎么登上去。我们已经做出了决定,剩下的就是依照信念活下去而已”
正因为知道永远绕不过最后的尽头毫无意义而悲惨的死亡,所以才能堂堂正正地面对。

空荡荡的机库的大门敞开着。看到逐渐靠近大门的人影和“拾荒者”巨大的剪影,莱顿停下了脚步。初秋的夜晚,空气微凉,月色泛青,漆黑的天幕上,星光格外锐利。即使是在有人阵亡的那天夜里,星星和月亮也是无情地璀璨如常。
这个世界绝不会对人类有丝毫的偏袒。就算没了人类,地球也会照样转。
“——没关系,这又不怪你。今天也多谢了”
“……嘀”
目送黯然垂下肩膀(不是比喻,而真的是把前半身下降了一些)的菲德离去后,辛回到了机库。莱顿向他问道。
“是奇诺他们的吗”
“嗯。好像是怎么找都没找到千濑的机体碎片。好久没有找过替代品了”
“用他做的飞机模型来代替不就好了。主翼那块应该正好吧。……不过连碎片都没找到啊。挨了那么一发炮弹,真的是连渣都不剩”
今天,菲德也在作战区域搜寻了很长时间。在跟随死神的时候,它逐渐学会了寻找阵亡者的机体碎片,供辛在上面刻下阵亡者的名字作为凭吊。这本不是菲德的工作,现却已成为了它的最优先搜寻对象。
莱顿听辛说过,知道菲德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件事情的。那时,菲德第一次切下的纹章碎片上还没来得及刻下名字,便与其它的墓碑一起收进了“殡仪员”的驾驶舱里。
纹章的图案是一名高举长剑的无头骸骨的骑士。那是曾经属于辛的哥哥的徽章。在某个废墟中找到他的遗体和战机的残骸后,辛把骑士手中的长剑换成了铁锹,然后将其作为自己的纹章。
“虽然你大概没有在意,不过还是说一声。那不是你的错”
辛的能力只能判断出敌军的位置,无法得知具体的兵种。根据阵型和数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推测,但判断位于遥远后方军团中仅有一台的全新兵种,则是根本不可能。
辛看了一眼莱顿,无言地耸耸肩,好像真的没有在意。不过莱顿认为这样就好。他们是做好了觉悟,拼尽了全力,然后才死的。这只能怪他们自己,怪不了别人,更怪不了辛。
澄澈的红色眼眸望向白天战斗区域的天空。莱顿也跟着向那边望去。他想起了那个超长射程的炮击。
“……我还以为它下一次会直接攻击基地呢,真没想到啊”
“重炮的攻击目标是大面积的火力压制,或是固定的地面目标。它无法精密地狙击装甲兵器,也不是用来攻击战队的。预想的攻击目标应该是城市或要塞吧。大概只是为了试射,顺便朝我们开了几炮而已”
莱顿冷冷一笑。
“顺便开几炮,就干掉了四个人啊。这仗真是没法打了”
“如果真的投入实战了,别说四个人,整个共和国都会被毁掉。我们几个倒无所谓了,……可少佐她怎么办呢。但愿那边有什么对策”
听着辛毫无起伏的语调,莱顿在心中暗暗感叹。说话的本人似乎还没有察觉到。
“……怎么了?”
“没什么”
在这之前,辛从来没有担心过指挥官。
“……总之,在攻击的目标区域会配置前哨观测机,这一点和长程炮兵型一样。现在它们也没有开炮”
“你能知道吗?”
“我已经记住那个声音了。不管是哪个,只要下次再活动起来,我就能知道。……不过恐怕,它们不会再开炮了”
“……?”
莱顿惊讶地看着辛。只见他仍旧望着遥远的战场,微微眯起了眼睛。
“被他发现了。我猜他和在前线的侦察机共享着光学传感器”
“……!是你的哥哥吗……!”
莱顿猛地倒吸一口气。他知道的。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与对方率领指挥的“军团”已经战斗过好几次。那个“牧羊人”使用的战术极为狡猾、冷酷,细腻得令人恐怖。
望着对方大概所在的位置,辛微微翘起嘴角。
那是畏惧与勇武等量交织的、向死亡发起挑战的,战争之鬼神的笑容。他纤细的身躯在颤栗,下意识地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我早就知道他在战区里面,不过他也终于发现我了。下一次,他就会来要我的命。绝对不会用那种炮来干掉我的”
看到平素冷静沉着的同伴露出前所未有的疯狂气息,莱顿只觉心底发寒,不由得眯起眼睛。
辛在寻找哥哥的——曾经把自己扼杀、在东部战线的某个废墟里死去并被敌人带走的头颅,以及呢喃着哥哥的临终之音的“军团”。
死神在笑。那是冰刀一般锐利而寒冷,扭曲而疯狂的笑容。宛如在一场又一场血战中变得残缺而锋利的古刀,瞄准了猎物,把确实地杀死对方作为唯一目标,散发出的冷酷的狰狞。
“对我来说可谓是机不可失,不过对你们来说就不太走运了啊。……怎么办?要在明天去死之前上吊吗?”
莱顿也露出狰狞的狂笑。那是饥肠辘辘的狼为了活下去而疯狂地向一切猎物扑去的,对生存激烈的执着。
他看了一眼机库里面黑板上写着的倒计时。
“距离退役还有一百二十九天!!愿先锋战队狗屁荣光永存(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ron)!!”
退役之日,就是他们将死之时。那个天真到愚蠢的倒计时的尽头,正是他们被执行死刑的那一天。
停留在一百二十九天的倒计时,到今天应该是第三十二天。就算那个数字走到了零,他们也会继续战斗,直到横亘沙场。
“开什么玩笑。……当然是陪你走到最后了,我们的‘死神’”

***

“哎,怎么说呢……还真像是我们国家的作风啊”
听完蕾娜的讲述,阿奈特露出了彻底无语的表情。
为了避开他人的耳目,两人来到了阿奈特的研究室。桌上是配对的白色与黑色的兔子模样的马克杯,和半紫半粉的异色饼干。
“求你了,阿奈特,帮帮忙。这种事情……一定要让它停下来”
阿奈特索然无味一般抓起一枚饼干,银色的眼眸转向蕾娜。
“具体的方法呢?”
那目光干枯而清冷,宛如渡过了千百岁月、阅尽世间百态的魔女。
“你是要到电视台演讲?还是和上头直接谈判?那样做没有意义,你知道的吧。如果说人们现在听到理想崇高摄动人心的话语就能洗心革面,事态从一开始就不会发展成这个样子。这道理,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是……”
“我说,已经够了吧。没办法的,你做什么都没用的。所以,”
“不许你那样说,阿奈特”
她终于听不下去,出言打断。阿奈特是重要的朋友。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允许朋友说出那样的话。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知道的吧。……一边无所作为一边还扮坏人,你闹够了没有”
“在闹的人是你!”
突然,阿奈特猛地站起身来。面对她的气势,蕾娜不由得屏住呼吸。
“你有完没完。我说了多少次了,我们什么都办不到。我们根本没有任何方法能帮助那些人!”
“阿奈特……?”
“我有一个朋友”
她的声音忽然安静下来,仿佛刚才的怒吼是假象一般。
那是因束手无策而陷入迷茫的女孩子的,细弱无力的声音。
“是邻居家的一个孩子。我的父亲和那个孩子的父亲是同一所大学的研究员,也是朋友。我和那个孩子也经常在一起玩。那个孩子的母亲一家人有一种奇怪的能力,阿姨和那个孩子、还有比他大几岁的哥哥,就算不在一起,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父亲是脑科学家,研究人与人交流理解时大脑的运作方式。
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人工智能方面的专家,想要制造一个能够与人成为朋友的人工智能。
所以,那些研究没有给其他人造成任何伤害。戴上玩具模样的传感器,与另一个房间里的人说话,宛如游戏一样的实验。虽然不免无聊,但阿奈特仍然吵嚷着自己也要玩,也曾数度参与试验。重复试验的应试者都是父亲的研究室里的学生,为了能拿到学分,顺便蹭到母亲制作的点心,几乎所有学生们都参与了试验。
虽然研究没能取得多少进展,但阿奈特十分开心。
“战争开始后,这一切就全都结束了”
她上了小学,然而那个孩子却没有来。当时针对有色种的歧视已经相当严重。
在学校,因为被人说有一个颜色肮脏的朋友而受到欺侮的阿奈特,感到极为悔恨。
放学回来后,看到那个孩子等在家门口,想要和她一起玩,阿奈特便将不满发泄到他的身上。
两人吵了起来。她越吵越气,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的颜色真脏”。
那个孩子并没有显得伤心,而是因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露出困惑的神色。两人间已经产生了不可弥合的裂痕,其原因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面对这一事实,阿奈特浑身颤抖。
她害怕,怕得不得了。
所以,当父母商量着要不要把朋友一家藏在家里时,当把朋友间的情谊与家庭的安危放在天秤上掂量而苦恼的父亲向她征询意见时,她回答。
父亲大概是希望能有人在背后推一下,促他做出决定吧。然而,她却指向与之相反的道路。
我才不管那个孩子。我不要因为他陷入危险。

第二天,那个孩子,以及他的一家人,就被带到强制收容所里了。

她只能对自己说,没有办法,反正从一开始就只能这样做。
然而。
阿奈特抽搐般笑着。明明本就该如此,可眼前这个朋友,为何会如此相信我。
“呐,蕾娜。虽然你一直装成高洁的圣女,但事到如今,你也是同罪。……你猜,你戴着的那个阵列器,杀死了多少八十六?”
“难道”
人体试验——…………。
“因为要传递话语,所以不能用动物做实验。嘴上说着八十六不是人,却偏偏在这种时候拿来当人用。……说什么必须要尽快得到成果,所以实验设计根本没有考虑被试者的生命安全。我的父亲被任命为这项研究的带头人”
虽然父亲当时没有对阿奈特说任何事情,但她把留下的记录全部看了一遍。
绝大多数人都是大脑在过重的负荷下被烧毁,丧失了自我人格,最终在无限的痛苦中死去。
由于成年人都被抓去当壮丁和士兵了,用来进行试验的尽是小孩子。
八十六们没有留下名字,只用编号进行管理。
因此,不论是父亲,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在远方某个收容所里,以最悲惨的方式丧命的、和那个孩子一样年纪的少年,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孩子。
“父亲的死不是事故。他是自杀的”
对朋友见死不救,还一手导致了更多痛苦与死亡的自己,理应比他们中任何一个都要更为痛苦地死去。
——父亲不停地如此说道。他不可能因失误而设定了错误的参数。
那么,弃那个孩子于不顾的我,也应背负同样的罪行。这样想着,阿奈特接过了父亲的研究。
一名指挥官自杀,军方拜托她调查死者的阵列器。在听说死因可能与一个处理单元有关时,她忽然想到。
如果以调查需要为理由,让军方把那个处理单元带来的话,会怎样。
只要说那个人是重要的试验样本,然后一直藏匿到战争结束就好了。虽然相当于是软禁,但至少能活下来。她可以拯救,哪怕只是一个人。
想到这里,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
因为那个时候,她明明拒绝了帮助那个孩子。
听到运输部门的废物们拒绝了明明属于自己分内的工作,她反而松了一口气。看吧,果然自己什么都办不到。我连哪怕一个人也救不了。
“不过,你也是一样的吧”
真是可笑。眼前的这个朋友太善良、太愚蠢,到现在仍然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仍然不知道人类的恶意是多么没有下限。
“你什么也办不到。——正是因为你非要让他们活到现在,才不得不下令他们‘去死’吧?明明只要随便陪他们玩玩,让他们早点死掉就好,结果拖到现在要亲口命令他们的地步,这都要怪你!”
蕾娜猛地倒吸一口气。看到那张精致的面庞逐渐变得铁青,阿奈特感到畅快淋漓,同时自惭形秽。
我,又一次犯下了同样的错误。
又一次。
她抓起马克杯,狠狠扔到垃圾桶里。那是她们两人一起挑选、一起包装的,成对的马克杯。第一杯咖啡,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冲泡的。
陶瓷应声碎裂,宛如脆弱的内心发出悲鸣。
“我讨厌你,蕾娜。……别让我再见到你”

***

在那之后,先锋战队接到了两个迎击任务,又死了三名队员。
在两次战斗中,“军团”的战术与之前任何一次都明显不同。不仅使用了那个超远距离火炮,而且战术老练而冷酷,极为高明。辛说,是因为敌方有“牧羊人”。自从它们使用了超远距离火炮以来,“牧羊人”虽然没有出现在前线,却一直在后方指挥战斗。
在此期间,不论是炮火的支援,还是撤回行刑处分,蕾娜都没有做到。
终于,她接到了那个命令。

“到‘军团’控制区域最深处的长期侦察任务——!?”
看到显示在终端屏幕上出乎意料的任务内容,蕾娜不禁呻吟。
参加成员为任务开始时第一战区第一防线战队中所有存活的“毁灭之力”。
侦察目标是行军路尽头的地点。
时间没有限制。在任务期间,任何成员一旦后退或返回,则被视为叛逃,即刻处死。
与此同时,所有成员在感官同步对象列表、友军战机登录列表和共和国军籍中全部被删除。
执行任务可携带的物资为一个月的量。
另,本次任务禁止其它战队或军队本部任何形式的支援。
……简直是胡闹。
这哪里是什么侦察作战,分明是让他们毫无意义地到敌人阵地里送死,只是没有明着写出来而已。这甚至算不上是任务。
别说是一个月,他们连几天都撑不过。面对连续不停的“军团”攻势,侦察部队瞬间就会被歼灭。在历经了毫无意义的战斗后,他们居然还要被丢弃在战场深处,孤独地死去。
忍着因紧咬而发痛的牙关,蕾娜猛地起身,不顾椅子被掀翻在地。

“你让我撤回特别侦察任务吗?蕾娜”
“求您了,杰罗姆叔叔。我们不能让这种事情继续发生了”
在最后的一丝希望——卡尔修塔面前,蕾娜拼命低下头。
为了停止执行任务而四处奔波调查时,她得知,这个无赖的命令竟然是共和国军内部很早以前便存在并持续到现在的一项“传统”。
不只是先锋战队。南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线战队镭射边缘(Laser Edge),西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线战队长弓(Longbow),北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线战队重锤(Sledge Hammer)。所有战队都在六个月的任期内全部被歼灭,少数几个幸存的队员到了最后也必定被派去执行“特别侦察”任务,生还率无一例外均为零。真正是,把活到最后的八十六全部赶尽杀绝的最终行刑场——。
卡尔修塔看着手边的资料。
“……了不起。通常来说,特别侦察任务最多只有一两名队员参加。能让小队规模的成员参加任务的指挥官,到目前为止只有你一个人。——所以我早就说过了,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
都是因为你,让他们白白活到现在。
回想起阿奈特的话,蕾娜不由得心生胆怯。但她咬紧牙关,仍然殷切恳求。
“求求您了。共和国……我们不能再错上加错了”
“……”
“如果您说,道德和正义不足以成为说辞的话,……国家的利益又如何呢。毫无理由地损失优秀的处理单元,对共和国军的战斗力、甚至对公民的安全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如果是叔叔您,应该可以在国防会议或公开辩论上陈述……”
卡尔修塔皱着眉头听完蕾娜的话,然后悠悠开口,依旧是皱着眉头。
“共和国政府和公民在暗地里认为,让八十六们全部灭绝才是共和国最大的利益,共和国军队只是接受并执行这一理念——你为什么不这样想呢?”
“您……!”
蕾娜呆愣。她不顾礼节,双手撑在古董办公桌上,向前探出身子。
“您在说什么啊!我刚才已经说了,这只是在白白丢弃共和国的力量和良心……”
“如果在战争结束后,仍然有八十六们存活下来,我们对他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将成为被批判的对象和进行赔偿的理由。强制收容,财产征收,强制兵役,所有这一切的赔偿金会有多少,你想过吗?为了进行赔偿而提高税率,你觉得现在的共和国公民会同意吗?”
“……这……”
“而且,如果周边有生还的国家,那么我们就相当于是迫害了他们的同胞,一旦被公诸于世,共和国将丧失一切脸面和信用,作为一介迫害者而遗臭万年。……所有这些后患,只要八十六们全部死亡,就都可以消除”
她不由屏住呼吸,旋即紧咬牙关。她想起了之前辛说的话。
“所以,才没有收回阵亡者的尸体,也没有埋葬……!”
“没错。顺便一提,不论在强制收容所还是在格兰缪里,都没有留下死者的任何记录,也没有任何墓碑。所有死亡的处理单元的个人资料全部被删除了。在他们全部死亡的瞬间,他们也就未曾存在过。既然未曾存在,也就没有迫害一说,有损共和国自洽性的一切事实也就都化为乌有了”
“……。共和国的公民,竟然会恶毒到这种地步……”
不知为何,卡尔修塔的表情中带有一丝悲痛。
“暗地里,大家都是这样想的。虽然明面这样说出来的人很少很少,但大多数人都予以默认,或是漠不关心、不置可否。……这就是我们引以为傲的民主主义的结果,蕾娜。大多数的公民,都希望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牺牲八十六们。既然国民之意已决,我们作为军人,也就只能服从了,你觉得呢”
蕾娜用力一拍桌子,发出咚的钝重响声,在办公室里黯然消散。
“所谓民主主义绝不是为了多数的利益而牺牲少数!不论何时何地都必须平等对待任何一个人,才是五色旗象征的国训,以及基于此的共和国宪法不是吗!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又谈何共和国的意志!”
瞬间,卡尔修塔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沉重的光芒。那是对蕾娜的苛责,同时也是对遥远而模糊的某个事物的深沉愤怒。
“如果没有人承认宪法的价值,宪法也只不过是一张废纸。就像当年的革命圣女玛格诺利亚一样,革命政府需要的只是她的名声与形象,在颠覆了王权后,圣女就在监狱里被秘密处死”
听到那带刺的语气,蕾娜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第一次听到叔叔的话语声中,充满了如此深沉的愤怒。
“你说这是暴行?当然是了。这都是让愚蠢的百姓们胡作非为的结果,把政权交给只想要无尽的权利却不愿肩负随之而来的义务、毫无顾忌地侵犯他人的权益、满脑子只想着一己之利的动物们的后果。打着圣女的旗号,做的净是玷污圣女之名的愚蠢行径,懒惰卑劣的愚民们除了坏事还能做出什么来!”
激昂的卡尔修塔忽然语调一转,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深深陷进扶手椅中。
“蕾娜。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自由和平等还是太遥远了。……恐怕,永远不会达到”
蕾娜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低头看着曾经相当于自己第二个父亲的、仰望憧憬着的人。除了拼命忍耐心中喷涌的轻蔑以外,她别无他法。
“那只能说明您陷入了绝望,而且为您的绝望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而已。……因为这个理由,便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人丢掉性命而无所作为,是一个莫大的错误”
卡尔修塔抬起目光看向蕾娜,白银色的眼眸中充满了疲惫与放弃。
“你说的那个叫希望。希望和理想一样,救不了任何人。因为它崇高,所以无法被接受;因为无法被接受,所以对我们就没有任何影响。正是因为理想和希望没能打动任何人,……你才会到我这儿来,不是吗?”
蕾娜紧咬牙关。他说的没错。
“绝望和希望其实是一回事。它们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一直被追求,却永远无法实现”
“……”
即便如此。
因为无法实现而放弃,坐等命运给出选择。
和,明知无法实现,却仍要奋起与命运抗争。
二者显然是不一样的。
然而面前的男子,恐怕永远不会明白这一点。
啊啊,原来,这,就是绝望吗。
“……告辞了,卡尔修塔准将”

***

蕾娜收到特别侦察任务的通知时,先锋战队也收到了同样的指令,众人一言不发地准备着。接收并整理空运过来的任务所需物资,同时确认基地需要提供的物品,选择用于运送物资的“拾荒者”。由于任务开始后“毁灭之力”便无法接受整修,故维护班对战机进行最后的细致检查,不再回来的处理单元们也各自检查个人物品。
准备结果以报告的形式发给辛,然后辛需要根据报告逐一确认。
对物资整备驾轻就熟的阿尔德雷希自告奋勇接下了准备工作。宽敞的机库显得格外空荡,阿尔德雷希与辛在其中堆满了集装箱的角落,平淡地进行着确认工作。
“粮食、能量包、弹药和备份部件已经装好需要的量了。还有,为了那个笨蛋队长,我多放了几个脚部的零件。你应该会一些简单的修理吧”
“嗯。因为我经常弄坏”
“臭小子还他娘的顶嘴。……能带的只有一台机器,可不能像原来那样打仗了,听到没有”
听到维护班班长低沉而真挚的声音,辛却仍然只是耸了耸肩。就算对方那样说,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面对“军团”的敌机,如果不使出全力,是很难保全性命的。阿尔德雷希只好苦笑。
“到最后了,就算骗我也好,你就不能说一句‘听到了’吗。好歹就听我的一回不成吗”
“很抱歉”
“你这臭小子……”
阿尔德雷希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接踵而来的沉默包围了附近的空间。辛并不在意这种尴尬的沉默,阿尔德雷希则是挠了一会儿已有些花白的头发,然后开了口。
“……辛。等全都准备完了,就把孩子们都叫过来,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辛疑惑了一瞬,抬头看向阿尔德雷希戴着太阳镜的严峻面孔。他刚想问是什么事,这时感官同步启动了,他只好把话咽下肚。
“……诺赞大尉”
“少佐。有什么事吗?”
辛回答,同时向阿尔德雷希示意。后者点点头,离开了。
“……我接到了,特别侦察任务的通知”
“我已经知道了。到目前为止,准备工作进展顺利,没有延迟。请问情况有什么变化吗?”
与蕾娜异常沉重的语气相比,辛的回答仍然一如往常,仿佛只是接到了另一个作战命令一样。听着对方话语中的从容,蕾娜紧咬牙关。
“非常抱歉。以我的能力,实在是没能撤回任务命令”
她抿紧了嘴唇。隔了一拍后,蕾娜似是再也忍不住一般开了口。

“请逃吧。你们没必要服从这么愚蠢的命令”
她对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不已。连这么奇葩的命令都无法撤回,只能给出如此不负责任的提醒。
对方的回答依旧安稳而冷静。虽然是疑问句,但实际上是一句否定。
“逃到哪里去?”
“……”
她知道的。根本无处可逃。就算能逃跑,他们也活不下去。仅靠这么几个人,连最基本的食物都无法保证,这是显然的。
一个人,只靠自己是活不下去的。所以,人们才会聚集在一起,形成村落、城市,构建国家。
本来是为了支撑人们的生存而建立的系统,如今却想要置他们于死地。
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她不由得失声叫道。
“你为什么、总是那样……!”
她看不惯他能平淡地接受死亡的那份从容,就像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的死囚一样。可是,他们明明没有任何罪过啊!
“因为我们没有怨恨。人终有一死,我们只是比别人死得更早一些罢了,横加指责无法解决问题”
“话不能这么说吧!你们可是要被杀死啊!?未来和希望、甚至连性命都被蛮不讲理地剥夺,却还是不会怨恨,天底下哪有这种事情啊!”
听到对方几乎是泣不成声的叫喊,辛暂时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回答,声音中似乎带有一丝淡淡的苦笑。
“少佐。我们并不是去送死的”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留恋或执着,反倒显得清静磊落。
“我们到现在为止,一直被关在这里,束缚在这里。但是,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我们终于能踏上向往的道路,去往憧憬的远方了。能不能请您不要再贬低我们重获的宝贵自由呢”
蕾娜拼命摇头。那不是自由。真正的自由,是在法律允许、并不侵犯他人权益的范围内,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至少可以不受干涉地自由设想,是作为一个人理应享受的权利。
只能选择去明天葬身的地方,选择今天去往那里的道路,这种事情,绝无法称作是自由。
“那……那至少,请不要再战斗了。你知道‘军团’在哪里吧,那至少可以避开敌军,安全前进……”
“这不可能。就算我能知道它们的位置,也绝没有可能穿过它们的警戒线而不惊动它们。如果想要前进,就必须战斗。……这,我们早就知道了”
瞬间,辛微微一笑。
他说的仿佛不是“早就知道”,而是“渴望已久”。
蕾娜终于忍不住垂下了头。她明白的。
“——是为了与‘军团’中的哥哥决战,对吧”
沉默持续了一瞬。终于,辛叹了口气,似是有些厌烦。
“……您为什么偏偏会注意到这种没用的事情呢”
“当然会注意到啊。因为”
在说到寻找已经知道死了的雷的时候,在说到第一战区的“牧羊人”的时候,辛露出了与现在一样的——冰冷而凄惨的笑容。
或许,连辛本人都没有注意到。所谓当局者迷,就像看不到自己表情的人只有本人一样,或许藏在心底的念头,也只有自己没能察觉。
恐惧、憎恶、执着、强迫,无数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化为无情而疯狂的利刃,朝自己扑面而来。
那不是期望,而是正相反。
“那就更不要战斗了。就算是‘军团’,与哥哥战斗也实在……”
“哥哥就是‘牧羊人’。我们避不开它”
他的声音坚硬带刺。她第一次听到他发怒的声音。
“大尉”
“如果不愿意指挥,就请不要再同步了。……莱顿和凯耶应该说过好几次类似的话了吧”
听到对方冰冷的语气,她顿住呼吸。强烈的感情只迸发了一瞬,——然后,辛长吁出一口气,再次回到她刚刚上任时的那漠不关心的语气。
“……少佐。您不必再指挥我们了”
“怎……”
“我改一下刚才的话。……我不想让您听到哥哥临死前的声音”
他不想让蕾娜——只知道雷伸出的宽厚手掌和安稳笑容的少女——听到那个充满了诅咒和怨恨的声音。
“……”
“还有一件事。从这边往东,在国境线以外的区域,没有‘军团’的声音”
他的语气宛如只是在补充刚才忘记说了的联络事项一样。
或者,是为了很好地掩盖什么而故意装出了那样的声音。
“……诺赞大尉”
“可能是我最远只能听到那里,也可能在那边有其他人幸存。若是后者,那么共和国在毁灭之前,兴许还能得救。……‘牧羊人’没了的话,‘军团’会暂时陷入混乱,我们至少能争取一段时间。所以,——请少佐一定要坚持到那个时候”
他的语气冰冷而漠然,却带着一丝殷切的祈盼。听到他的赠言,蕾娜只是握紧了双拳。

***

当天的迎敌战斗中,哈尔特阵亡。
这是第一次,从战斗开始到结束,蕾娜没有进行指挥。

然后,执行特别侦察任务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乘上“毁灭之力”,启动系统。屏幕上闪过一条条启动信息和自检结果,然后显示出周围友军的数量。莱顿扫了一眼,哼了一声。
“五个人啊。哈尔特那家伙,可惜了”
如果再挺过两天,就能一起去参加快乐的远足了。
他听到同步的另一端传来赛欧“哎”的叹气。
“少佐到底没连过来呢”
“怎么,嘴上说这说那的,结果还是觉得寂寞啊”
“瞎说啥呢。……不过,”
赛欧略微歪着头。
“也就是心里有点在意?的程度吧”
“反正都陪到现在了,至少说一句再见吧,这种感觉”
“没错,就是安珠说的那样。虽然有没有完全无所谓,但在的话叫一声也好啊”
“够了吧。都说了那么多次不要管我们,现在终于甩手了,不是正好吗”
说着,科莲娜似乎仍有些赌气。赛欧和安珠拼命忍着笑,她则是“搞什么啊”地愈发鼓起脸颊。
莱顿敲了敲驾驶舱的内壁,心中默默地同意。他着实没想到,自那以来,蕾娜居然一次都没有和他们联系过。虽然他不觉得她到这个时候了才会打退堂鼓,……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无聊的罪恶感而觉得无言以对,暗自神伤吧。
本来还想最后跟她说一两句的,……也无所谓了。
系统自检完毕,战机启动。显示屏闪烁了几下后点亮了,画面中出现为他们送行的维护班成员。陪伴他们渡过了半年的破烂兵营,照料了他们半年的维护班。虽然知道外面的人看不见,众人还是深深地低头致意。
菲德静静地候在队尾。它载着足足一个月分量的物资和生活用品、以及装有脚部零件的五个集装箱,看起来活像一只蜈蚣。
到此,全部准备就绪。只要向前踏出一步,他们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作战一开始,五人的军籍、在共和国军本部的友军战机登录信息就会被彻底删除,为了指挥而保存的与指挥官的同步对象登录信息也会在今天中午解除,或者在他们离开了指挥范围以外后便再无法连接。一旦后退,就会被共和国的迎击炮攻击,他们只能朝着死亡之地进发,直到死了为止。
面对这样的未来,心中不知为何却异常平静。
当被分配到这个战队时,他早已做好觉悟。
那个时候戴亚还活着,他们共有六个人。六人从之前的战队乘坐运输机被送到第一防线,在这个兵营里与凯耶、哈尔特和奇诺等人相识,战队全员一起拍了一张照片,用来贴在战队资料册上。每当战队重组时,都要重新照一次。队员各自拿着写有编号的纸,站在画有标尺的墙前拍照,像囚犯一样。随着战队解散,所有资料会全部被遗弃,他们的遗像恐怕也会在今晚就被删除,无以凭吊吧。曾经请求一个看上去心软善良的士兵给队员们单独拍了一张合影,……也不知道能留存到什么时候。
那天夜里,所有人站在一起,重新发誓。
就算被骂成是猪,也绝不会真的堕落成猪。一定要坚持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战斗到最后一刻。
不错嘛。到最后居然还能剩下五个人。
他微微一笑,自然地想到位于队首的“殡仪员”,以及嵌在上面的纹章——扛着铁锹的无头骸骨。它象征着率领队伍走到现在、不论生死都会永远和他们在一起的,只属于他们的死神。
陪伴他们的,还有他到现在为止埋葬的五百七十六名阵亡者们的,铝制的小小墓碑。
莱顿感觉到辛缓缓睁开了紧闭着的赤红色眼眸,随后传来一句安静的声音。
“……走吧”

听到那细弱的声音,它从待机状态中苏醒过来。
要来了。虽然还很远,但正在接近。苦苦追寻到现在,终于再次见到了。为此,它不知等了多久,望眼欲穿,心焦难耐。
它坐不住了。它要前去迎接。这次,一定要。

一直萦绕在耳边的亡灵之音忽然变大,同时开始了移动。那声音聚集在一起,宛如吞没陆地的残暴海啸,朝它们缓缓靠近。
在队伍的前方展开行进的银色蜉蝣型无人机群密密麻麻,覆盖了整片天空,阳光在遮掩下变得昏暗。
“……辛”
“嗯”
听到莱顿的提醒,辛简短回应。对方横亘在前进道路的正前方。若五人改变行进方向,敌军也随之做出调整,再次移动到前方。
……这也是当然。如果辛能听到“军团”的声音,对方自然也听得到他。
根据周围的地形,选择了最为平坦的路线。既然避不开对方,那至少要挑一个好点的地方打仗。
雷达屏幕上出现了表示敌军单位的光点。眨眼间,光点的数量增多,几乎重叠在一起,前进方向被一片白色覆盖。
绕过丘陵,来到草原和森林接壤的地带。左手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眼前,则是一望无尽的军队。
打头阵的是侦察型构成的前哨部队。战车型和近战佣兵型混编的第一编队则在其后方两公里,再往后数公里是第二编队,勉强可以看到再往后的第三编队。长程炮兵型构成的炮兵部队估计已在后方展开。第一战区内“军团”的几乎全部兵力,尽数出现在他们面前。
其中,辛的注意力被跟在一个小侦察队后面悠然前进的重战车型(dinosauria)吸引了过去。
全高四米有余,重量达战车型的二倍。浑身覆盖着牢不可破的装甲,八条腿赋予其惊人的机动力与爆发力,宛如一艘陆地上的战舰。硕大的一百五十五毫米炮和同轴的七十五毫米炮已瞄向他们,炮台上面的两挺十二点七毫米重机枪与那钢铁浇筑的巨大身躯相比简直像是玩具。
不用听声音也能知道,那就是率领着这一大群部队的“牧羊人”。它没有让军队来到五人行进路线的延长线上,而是预测他们可能的前进方向,并在其前方展开。分析战况,判断敌军可能选择的路线——这绝非“羊”可以办到的事情。
而且,这个一直以来潜藏在第一战区最深处的“牧羊人”。
“……辛”
那低沉的声音是最有力的证据。唯独那个声音,他记得异常清楚,永远无法忘记。那是在他生前,辛最后一次听到的,他的话语和声音。
相同的声音,一直在呼唤着他。
辛轻轻一笑。终于出来了啊。……终于,来到你的面前了啊。
那笑容疯狂而狰狞,如冰刀般寒冷而尖锐。

“找到你了。——哥哥”


需重点注意的“军团”战机

重战车型(dinosauria)

武装:
155mm滑膛炮 x1
同轴75mm副炮 x1
12.7mm重机枪 x2

【备注】与先锋战队遭遇的此台战机拥有其它类战机不具有的、由特殊的流体微机械构成的“手臂”,其性能暂不明确。

名称的由来是“恐龙”,与战车型(Leve)名字由来的“狮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拥有强悍的火力及令人恐怖的庞大躯体。主炮口径可达155mm,几乎可以摧毁任何地面目标。另,战车型难以进行小半径机动的弱点也通过副武装得到了弥补。总重量达100吨(约等于100辆一般轿车),仅靠移动也足以碾碎一切。


* * * 间章 无头骑士IV * * *


雪无声地落下。
从黑暗的天空中落下的白色雪花,宛如降临的绝望一般静静堆积,美得残暴而不现实。将世界渲染成白色的严冬,冻住了眼泪,也冻住了呜咽声。
躺在防风罩被掀飞的“毁灭之力”里面,仰面躺着,想要至少望着天空死去。雷静静地望着从黑暗的彼方点滴渗出、徐徐飘落到自己身上的白色雪花。
“……辛”

弟弟出生的时候,雷十岁。那是他等待已久的,自己的弟弟。
弟弟粘着父母,更粘着自己,喜欢撒娇,有些爱哭。雷总是在他的身旁,无所不能,时时刻刻保护着他。雷,是弟弟的英雄。
雷十七岁时,战争发生了,自己与父母还有弟弟,都变得不再是人。
在祖国瞄向自己的枪口的胁迫下,他们像牲畜一样被塞进卡车里,坐上货运列车。
辛一直在害怕得哭泣,攀附在雷的身上。他紧紧抱住辛。弟弟由我来守护。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不论有谁要伤害他,我都要保护。
收容所是一个简陋的兵营,里面有一个生产工厂,四周是可怖的钢条和地雷阵。这就是一切。
接到参军服役即可重获公民权的通知后,父亲率先入伍了。他笑着说,至少要让你们回到家里去啊。然后,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死了。接到阵亡的通知后,母亲拿到了入伍的申请表。
本应得到的公民权却迟迟没能得到。政府的回答是,既然只有一个人服兵役,那么能获得公民权的也只能有一个人。然而,母亲面临着两个需要抚养的孩子。
终于,母亲也死了。随着阵亡的通知,雷也接到了参军的申请表。

在房间中,雷呆呆地站着,心中是足以扭曲视线的愤怒,手中是入伍的申请表。
甚至连之前说好的一个人入伍就有一个人获得公民权的承诺,也被轻易推翻了。
这个政府,这群白发种,这个世界,到底想把人逼到什么地步。
为什么,为什么我当初明明隐约觉察到了,却没有拦住母亲……!?
“……哥哥”
是辛。
别过来。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别过来。我现在没心情搭理你。
“妈妈呢?已经不回来了吗?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还想让我说多少遍。面对年幼的弟弟的愚钝,他只觉怒火中烧。
“为什么死了?”
啪嚓一声,感觉心中紧绷的一根绳断开了。

因为你。
还不是因为有了你。

他揪住他的脖子,狠狠摔在地上,然后用双手紧紧掐住那细弱的颈部。快给我断开。给我撕成碎片。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大声叫喊着,这都是你的错。
没错,是因为辛,母亲才死了。因为有这个家伙,有这个蠢得要命的弟弟,为了把这家伙变成人类,母亲才不得不去死。他大声训斥着弟弟的罪行,心中感到无比畅快。给我受伤痛苦吧。等到你受不了,就给我去死吧。
“——你在做什么!?雷!”
他被人抓住肩膀向后推去,狠狠摔在地板上,才终于回过神来。
刚才,我,干了什么。
朦胧中,看到插进他们之间的神父黑色的法衣,他正检查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的辛的样子。伸手探了探鼻息,摸了摸颈部,然后大惊失色,立刻开始实施心肺复苏。
“……神父……”
“出去”
听到神父低沉的呢喃,他露出不解的眼神。因为,辛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神父用银色的眼睛瞥了一眼呆站着的雷,勃然大喝。
“你想让他死吗!快给我出去!”
声音中带着明确的怒意。
他蹒跚地走出房间,摇摇晃晃地瘫坐在地上。
“啊……”
战败的白发种欺侮八十六,八十六又欺侮比自己更弱小的八十六——这一施虐的连锁反应,雷一直深恶痛绝。他瞧不起那些无法忍耐或直面受到的痛苦和不公,而向比自己弱小的人发泄的卑劣做法。
然而,自己却做出了同样的事情。
父母的死亡,共和国的卑劣,世界的无情,以及自身的无能为力。面对这一切,他终于无法抑制内心升腾的愤怒与憎恨,一泄为快。而他发泄的对象,竟是比自己弱小得多的、自己本应守护的弟弟。
意识到自己的罪行后,他终于因恐惧而颤栗,抱紧脑袋,缩成一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本应该。保护他的。

所幸,辛很快便恢复了心跳与意识,然而雷却无法见到他。神父警惕着雷的行为,不允许两人见面,而且他自己也害怕见到辛的面庞。
他几乎是逃跑一般提交了入伍的申请书。
出发时,神父带着辛为他送行,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能对他说哪怕一句话。看到投向自己的充满恐惧的目光,他感到剜心的痛。
绝不能就这样死去。一定要活着回来。
这样想着,在身边的队友接连阵亡的其中,他拼死战斗,顽强生存。
可是。

落下的雪花冰冷彻骨。终于还是要死了吗。雷用即将失血过多的大脑模糊地想着。
扭曲的装甲上镶嵌的纹章映入眼中。那是没有脑袋的白骨骑士,是一个故事的主人公,那本画册的封面。
在雷看来,那个故事相当诡异,然而不知为何,小小的辛却对此十分中意。
不知他现在还记得那本画册吗。还记得每天晚上他为他念故事的事情吗。
不知他,还记得自己曾被爱过吗。
雷的面庞扭曲了。
要是在出发的那天告诉他就好了。
他必须明确地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
那个夜晚,雷诅咒了辛,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被指责家人的死都是自己的过错后,辛在心中对自己又责备了几分。
被本应爱着自己的家人险些杀死后,辛的内心又扭曲成了什么形状。
他还在为父母的死还有雷的施暴而哭泣吗。现在能露出笑容了吗。
“……辛”
逐渐朦胧的白色视野中,出现了钝重的影子。是“军团”。到底追上来了吗。
白骨骑士停留在眼角。那是扶贫济弱、直面强敌的正义之英雄。
他想成为守护弟弟的英雄。
他亲手毁坏了那个形象,却仍然伸出了手,渴求着再度的相遇。

这便成为了“他”的形态。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4 18:14 编辑


(译注:希伯来语,意为“祝你平安,朋友”)


“……辛”
重战车型的装甲略微抬升,从中伸出无数条“手臂”。
手臂是流体微机械的银色,手指很长,关节粗大,是成年男子的手。手臂以极快的速度转瞬间形成,并伸展至数倍于原本的长度。其中有的是左手,有的是右手,仿佛在渴求什么一般向前伸出。
所有的手臂都无一例外地伸向了“殡仪员”,同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咆哮。
“辛!!!!!!!!!!!!!!!!!!!!!!!!!!!!!!!!!!!!!!!!!!!!!!!”
即使是把同步率设定为最低,那声吼叫依然震得耳膜劈啪作响,撼动五脏六腑,直教血液凝固,就连最习惯了的莱顿也惊得冷汗直流。安珠发出一声尖叫,同时堵上了耳朵。
唯独辛仿佛只是被人叫住了一般,驱动“殡仪员”转向敌机。
“……辛!?”
“你们先走。莱顿,接下来由你指挥战斗”
莱顿仿佛看到了他冷酷的目光紧紧盯住眼前的重战车型。
“进入森林内部后,只要留意侦察型,应该就不会被发现。快点突围,继续前进”
“那你呢!?”
“把这家伙干掉再跟上去。不干掉的话没法往前走,也不想往前走。……而且,它好像也不打算放过我”
听到辛最后一句话,莱顿瞬间感觉汗毛倒竖。
这家伙,刚才。
笑了。
啊啊,完了。
已经不能回头了。这家伙本来的心思就没放在这儿上。他只是一直被囚禁着,而无法去寻找遗失的头颅——死后被敌人夺去的哥哥的头颅。大概是从之前,差点被哥哥绞死的那一刻起,……一直到现在。
莱顿清楚这一点。但他仍然低吼。
“少开玩笑。谁会听你的”
谁会听你“不要救我,快点逃”的命令。
“——”
“想要单挑的话随你。……不过,我们会帮你挡住其它的攻击。赶紧把那家伙干掉”
说着,莱顿拼命咬紧牙关,忍住从心底涌起的感情。
单挑,吗。
只要你说一句来帮忙或一起战斗,我们都会答应的。可为什么这个笨蛋却偏偏,……到这个时候了,还是这么笨得要命。
片刻的沉默后,辛轻声叹了口气。
“……真是笨啊”
“你也一样。……可别死了”
这次,辛没有回答。
长程炮尖锐的炮声响起,作为开战的信号。炮弹如雨幕般倾泻而下,四台战机迅速向后散开。
背负着白骨死神的四足蜘蛛,宛如渴望鲜血的猛兽一般,眨眼间便冲了出去。

重战车型开始施展战术。
候在一旁的侦察型敌机在四周展开。侦察型以舍弃攻击力为代价,装载了高性能的集成传感器,大量侦察型散布在战场,形成数据链路,获得并传递战场情报。除了侦察型以外的“军团”战机的传感器性能并不高,它们接收来自侦察型的战场情报,据此进行战斗。重战车型的目的正是让侦察型散布在战场。前方的两台侦察型捕捉到“殡仪员”的信息,并将其传回重战车型,后者综合得到的情报与本机的传感器得到的光学成像,判断并旋转炮台至相应的方向。
开炮。
一百五十五毫米炮猛然轰鸣。那已经不是战车炮,而是重炮的级别了。穿甲弹冲破音障,以极高的速度飞来,然后狠狠砸在方才一瞬还是“殡仪员”站着的土地上。
“殡仪员”立刻展开反击,然而它的目标不是重战车型,而是在其周围散开的侦察型。它击溃了一台,借助回避动作将第二台的机体撞飞,之后才瞄准重战车型开炮。烟雾弹在空中炸裂,暂时蒙住了重战车型的光学传感器,“殡仪员”则是趁机钻入刚才借击毁两台侦察型而形成的死角。
“毁灭之力”的主武器是一架五十七毫米炮,与敌机的武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羸弱的火力不论从哪个角度都无法穿透重战车型坚如磐石的装甲。有效的攻击点只有一个。为了接近那里,首先要捣毁弥补敌机巨大身躯造成的死角的外部眼线,增加近身的机会。
利用风压吹散白色的烟幕后,重战车型的巨躯开始跃动。预料到“殡仪员”的接近方向后,重机枪旋转起来,瞄准目标,并连续吐出火舌。“殡仪员”迅速后退躲避,二者间的烟雾逐渐淡去。
因发射而变得滚烫的巨炮的炮口已经对准了无头魅影。凭借几近神灵附身的混乱机动,在敌机有如神助的预测射击下,“殡仪员”不停地在战场奔驰着。

“军团”的战术显然是试图将“殡仪员”与其它四台战机隔离开,再把四台战机逐个孤立而击破。
数台战车型与近战佣兵型联合向某一个目标发起攻击,即使试图躲藏,也会被散布战场的侦察型发现。一切可能成为退路的路线已被反战车炮兵型密集封堵,长程炮兵型猛烈的炮击又限定了可以活动的范围。虽然打倒了身边的“军团”,但有更多的敌机正源源不断地发起攻势。
通常来说,“军团”不会使用布阵如此密集的战术。这显然是“牧羊人”在指挥——而且很有可能就是那边那台重战车型的“牧羊人”。
在疯狂的奔袭、炮击和斩击中,莱顿朝那边瞟了一眼。“军团”如蚁群一般不断涌现,然而唯独那边一带被清空,上演着重战车型与“殡仪员”热火朝天的单打独斗。
简直难以置信。
与重战车型单挑,这根本就是疯了。就连眼前正在上演的事实,也似是奇迹一般。不论是火力、装甲还是机动力,“毁灭之力”都远逊于“军团”。
正常来讲,二者的胜负不言自明,甚至称不上是战斗。而这个战斗之所以能够进行,正是因为坐在那台“毁灭之力”里的是辛。……不,应该说连辛也无法使之成为真正的战斗——重战车型几乎岿然不动,完全无视了装甲兵器的定义;而与之相对,“殡仪员”的动作宛如在刀尖上跳舞,疯狂而缜密,让人看得胃疼,而“毁灭之力”则被迫完成这一串令人不敢相信的机动。
这根本不是在战斗。如此高空走钢索一般的动作,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还是说,先倒下的是我们?
心头掠过一丝动摇。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干掉多少个敌机了,因为干掉一个又会冒出来一个。疲惫与徒劳正一点点侵蚀着早已熟练于战斗的他们。
“我在填装弹药!来个人掩护一下!”
赛欧喘着粗气大叫,声音中透出难以掩饰的劳累。
单枪匹马在炮火纷飞中精神抖擞地穿梭着为各战机进行补给的菲德,抛掉了六个集装箱中的一个。这意味着那个集装箱里的弹药已经用尽了。一个月分量的弹药,仅在这一场战斗中就消耗了将近两成。
等到弹尽粮绝,我们也就完蛋了。
这么想着,莱顿硬挤出笑容。好极了。这正是他所期望的生,和他所期望的死。
这时,同步的对象突然增加了一人。
“——修贾中尉!借你的左眼用一下!”
左眼的视界暗了一瞬,然后立刻恢复。与刚才相同的声音继续大叫。
“已发射!即将命中,快准备应对冲击!”

与此同时,天空突然变得晴朗。

静谧的闪光,尔后是迟来的爆炸声。在空中展开的蜉蝣型无人机群顿时被冲天的爆焰吞没烧焦,或是在以球面扩散的冲击波中变得七零八碎,纷纷坠落。
那是炮弹内部装填的液体燃料爆炸时释放的火焰和能量。银色的薄云散开了片刻,露出短暂的蓝天,又立刻被接连飞来的导弹群填成黑色。
导弹准确抵达预定的坐标上空,随着引信燃烧,母体的外壳裂开,里面的数百颗子导弹启动了各自的雷达,搜索敌机的坐标并到达其上空炸裂,以两千五百到三千米每秒的初速度将爆炸成型弹狠狠射入敌机内。
在钢铁的骤雨下,机体脆弱的顶层装甲被击穿,“军团”第二编队的前半部分顿时陷入了沉默。
第二波导弹紧随其后,再一次降下钢铁骤雨,把第二编队的残余兵力彻底歼灭。
莱顿、赛欧、科莲娜和安珠一时愣住了。
虽然从没见过,但立刻就明白了。那是迎击炮——宛如刺猬般耸立在“毁灭之力”守卫的前线后方,从来没有发挥过其原本作用的破铜烂铁。
而有人将其启动了。
而且会甘愿同步到这个死亡之旅中的异类,只有一个人。
“是你吗——米利泽少佐!”
回答他的是银铃般的声音,似乎蕴含着某种坚定的、破釜沉舟的决心。
“没错,是我。抱歉,各位,我来迟了”



***

“——我说过别让我再见到你吧,蕾娜”
她有些害怕阿奈特会不加理会,然而对方却准时出现在大厅里。
“嗯,我听到了,阿奈特。不过我可没说会照做”
是夜,细雨纷纷如雾。蕾娜站在门口的灯光与夜间黑暗的交界处,脸上写满了无暇遮掩的憔悴与疲劳,宛如一具幽灵。她披着一件皱巴巴的军服,白银色的头发只是草草地梳了一下,雪白的脸庞未经任何粉饰。
只有那坚硬的银色双眸,绽放着深邃异常的光芒。
“视觉同步的设定,和阵列器的调整。你做得到吧”
阿奈特呻吟,她的目光则是丧家犬一般毫无神气。
“不做。跟我又没有关系”
“我不管。快点做”
蕾娜嗤笑。
我的表情大概刻薄丑陋到了极点吧——她在头脑的某一角落想到。
“你曾经见死不救的那个幼时玩伴”
她继续笑着,似恶魔,又似死神。
“是叫辛吧?”
阿奈特的表情瞬间为之一变。
“……你怎么……!?”
看到她前所未有地大惊失色,蕾娜心想:果然是这样。
蕾娜只是试图吊出她的话来,但同时心中有着几分确信。曾经住在有色种极为稀少的第一区内,与蕾娜和阿奈特相同年纪,还有一个哥哥。
而且,辛的异能可以听到亡灵的声音,阿奈特的幼时玩伴则能够听到家人的心声。二者很有可能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只不过聆听的对象不同罢了。
有这么多线索,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
“你怎么知道那个名字……!?难道说——!”
“没错,就在我指挥的部队里。先锋战队队长、用户名‘殡仪员’,他就是辛”
明明又一次有了拯救他的机会,然而阿奈特却再度将之舍弃。
阿奈特猛地揪住蕾娜的衣襟。面对对方迫不及待的动作和目光,蕾娜依旧不动声色,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是辛告诉你的吗!?他、他还活着吗!?他……还在恨着我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不是和你没关系吗?”
蕾娜挥开她的手,只是缓缓向后退去。阿奈特顾不上细雨沾衣,急忙追到跟前。看着阿奈特被黑暗笼罩的面庞,蕾娜露出冰冷彻骨的笑容。
她从未听辛说过阿奈特的事情。……恐怕,他早就忘了吧。连雷和双亲的记忆也已被战火与亡灵之音冲淡的他,又怎么会记得幼时的玩伴。
至于这对阿奈特来说是救赎还是诅咒,她就无从知晓了。
“有关系的话就来帮我。你打算怎么办?——再不快点,鸡就要叫了”
在鸡啼鸣之前,或许,你会第三次拒绝我吧。
阿奈特伫立着,露出笑容。那笑容掺杂着泪水,似乎含着一份安心。
“……真是恶魔”
“你说的不错,彭罗斯技术大尉。——不论是我,还是你”

***

没错,蕾娜并没有陷入消沉,也没有一蹶不振——她只是太忙而没有时间与先锋战队同步罢了。
视觉同步的设定与调整,附近战区所有迎击炮的手动发射密码。她在寻找一切可能作为支援的手段。
“……居然有一半不能正常发射……!?”
看到这一结果,蕾娜不禁呻吟。有三成的迎击炮无法发射,能够发射的迎击炮中又有三成的导弹无法点燃外壳的引信,只能像铁球一般直直坠落。重量超过一百公斤的弹体砸到恰好位于弹道尽头的倒霉的侦察型敌机上将其砸扁,然而与其应有的威力相比,这可以说是毫无成效。
装备维护居然怠慢到了这个地步。不及时保养守护自身的盔甲,简直是愚蠢到了极点,与自杀无异。
将相同的坐标值输入到剩下的迎击炮中,然后发射。看到瞄准的敌部队全数歼灭,她松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辛说过——他们终于获得自由了。
虽然蕾娜不认为那称得上是自由,但她仍旧没能撤回任务,也没能让他们回来得到解放。那么至少,要让他们在期盼已久的自由之路上不受到太多阻扰,向前走得越远越好。
获得的这份自由,是多么难能可贵。
她绝不会让远征的第一天成为最后一天,绝不会让家门口成为征途的终点。

听到回答他的银铃般的嗓音,莱顿不由得怒喝。敌军的第二编队被歼灭,第三编队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不知所措而停止了前进,第一编队失去了战力补充,众人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发动进攻。
“你真的是笨蛋吗!到底在想什么!”
“同步了你的左眼视觉,确认方位后,手动发射迎击炮到那个地点而已。哦,视觉同步的时候我把左眼闭上了,免得让你分心”
听到对方满不在乎的回答,他愈发怒不可遏。什么叫“而已”啊,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你不知道视觉同步可能会导致指挥官失明吗!?而且你哪里来的发射迎击炮的授权啊!你现在在那边本身就已经是违抗军令了吧!”
视觉同步分享的信息量过于庞大,极易使同步双方陷入混乱,若长时间同步会造成大脑负担过重,最坏情况会导致失明,所以在战斗指挥中不会同步视觉。本次任务明确规定其它方面禁止进行任何形式的支援,而这个上司却未经许可擅自动用武器大肆支援战斗。为了一个即将赴死的战队,这么做根本不值得!
突然,蕾娜大叫。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少女的怒吼声。
“那又怎么样!是人早晚都会变瞎,擅自使用迎击炮也好违反命令进行支援也好,最多就是丢官扣工钱的事情,又不会死!”
听到对方确凿的愤怒,莱顿不由得噎住了。她因过于激愤而大口喘着粗气,然后用至今为止难以想象的冷酷声音继续说道。
“反正军部也好政府也好,根本不会讲道理,那我也没必要一味听从他们的道理,挨骂也无所谓。……所以一开始就不应该等什么授权,直接这样做就好了”
低沉的声音中满是苦楚,最后高傲地哼了一声。
紧绷的神经忽地松开了,莱顿不由得咧开嘴,露出一丝苦笑。
“……你真是个笨蛋啊”
“我可不是为了你们。这么多敌军,万一前线被突破,共和国就危险了。我只是因为自己不想死,才这么做的”
听到她坦然的声音,他终于放声大笑。而蕾娜似乎也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若第三编队开始前进,就由我这边攻击。第一编队已经和你们纠缠在一起,很抱歉我无法进行支援,只能请你们自己想办法了”
“好,交给我们吧。这点程度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诺赞大尉呢?”
听到那个名字,莱顿痛苦地眯起眼睛。虽然一直在同步着,但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在意这边,只是散发着冰冷而狰狞的斗志。
“在和他的哥哥厮杀。——那才是辛的真正目的。他已经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

在哥哥震耳欲聋的叫声中,辛不停地驱动着“毁灭之力”,寻求反击的时机。
在不容许哪怕一丝细微错误的、走钢丝一般的战斗中,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敌人上。周围的景物、不绝于耳的叫声,甚至连时间的流逝,也已被他丢到了脑后。
炮口瞄准,射击。“殡仪员”将脚步故意倾斜,破坏机体平衡,以分毫之差躲过了炮弹。副炮在主炮的右侧,只要一直向对方的左边躲避,它就只能使用主炮和顶部的旋转机枪进攻了——……
副炮开火了。
炮弹擦过右脚飞去,同时主炮再一次瞄准。“殡仪员”的机体尚在侧向滑动,来不及躲避。
开炮。借助射入地面的滑线锚,“殡仪员”勉强躲过炮弹,刚巧位于其后方的战车型被击中而爆炸。由于连续进行两次射击,就连具有庞大重量和强劲脚部动力的重战车型,也不得不用八只脚紧紧攀住地面以抵住巨大的反作用力。
趁此一瞬,“殡仪员”迅速冲到了它的面前。
早已扬起的主炮瞄准了重战车型的炮塔后上方。那里是能够看到的装甲最为薄弱之处——重战车型坚不可摧的装甲中,唯一一处“毁灭之力”的主炮能够击穿的地方。
开炮(trigger)。穿甲榴弹沿着曲线,准备给出致命一击。
然而,从重战车型的炮塔中伸出一只手,将榴弹打掉了。
“……!?”
看到这噩梦般的光景,辛不由得睁大眼睛。伸出的手被炮弹击中而粉碎,然而由流体形成的手臂立刻重新生长出手指,继续蠢蠢欲动,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辛感觉到重战车型的意识转向了他,反射般向后退去,几乎与此同时旋转机枪的子弹如阵雨般扫射过来,于是再次后退,如此反复两三次后,便又与它拉开了距离。敌机武装中火力最弱的重机枪,也足以让“毁灭之力”退避三舍。庞大的重战车型缓缓转过身来。
对方的射击只是为了牵制,而他却不得不拼死躲避。不仅如此,就连最后一处可能的攻击点都被封堵了。
在遍布全身的颤栗中,嘴角却扬起了一丝笑容。
一台近战佣兵型敌机似乎是找到了攻击时机,离开编队从侧面逼近,然而重战车型却毫不留情地将其一炮击飞,似乎是在怒吼着不让任何人碍它的事。见此,辛笑得愈发开心了。
哥哥临死之前的声音依旧冲击着他的鼓膜——这一切都是你的错(sin),给我用死来偿还。
即使是死了,也一定要亲手结束他的生命吗。
……我也是啊,哥哥。

自己究竟应该被叫做薛雷·诺赞的灵魂,还是拥有在落雪之日死后趁着还没腐坏而复制的他的记忆的一介“军团”,对现在的雷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明明死了,却得到了第二次“生”的机会。这就是现实,这样便好。
他知道辛来到战场了。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然而,辛的声音很小很小,被对面那个名为共和国的巨大而丑陋的尸骸的声音盖住了。而且,共和国居然恬不知耻地把丢在战场上的辛当作自己的东西,这让他更加难以辨认后者的声音。
每当被派遣到某个战区时,它都会藉由侦察型的眼睛寻找。身为“军团”的雷无法违抗被赋予的命令,作为指挥官不能离开所属战区的内部,但如果辛就在自己身边的话,很想去见他一面。想见到他,向他道歉,请求他的原谅。就在这时。
某一天,通过一台损毁而无法移动的侦察型的眼睛,他终于看到了。
那是有流星雨的夜晚。虽然距离还是相当远,但把画面放到最大后,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他已经长大了,正在与似乎是同伴的黑铁种少年说着什么。他想听到他的声音,于是将话筒指向他们所在的方位。他的声音也应该变了吧。还是说,还没变呢。总之想听到他的声音。
两人正在仰望流星划过的夜空,靠在蜷成一团的“毁灭之力”的装甲上,看起来宛如幼儿。
“你的哥哥还在吗?”
“嗯。一直在叫着我。所以我必须要去”
是在说我吗?你是来找我的吗?
机械的身体不住颤抖。看到辛踏上战场,他很悲伤,但知道了他是为了寻找自己而来后,他难以抑制心中的狂喜。
“不过,你不是找到哥哥的遗体,然后埋了吗。那样就够了吧”
哦哦,你埋葬了我的尸体吗。真是温柔啊,辛。
“……哥哥是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原谅我的”
他感到愕然。
你为什么会那样说呢。如果你不能得到原谅的话,我岂不是也得不到原谅了吗。
不是这样的。他想告诉他,对他说,不是这样的。他想见到他,想到几近发疯。
共和国的运输机很快便把他们带走了,弟弟微弱的声音再次被淹没在嘈杂声中。他继续拼命寻找,每当看到他时都感到很兴奋。虽然雷无法离开战区内部,但他派出了他能够动用的一切“军团”。
辛一直在战斗着。
即使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孤独地葬身于战场的某个角落,他仍旧从容不迫地战斗着。
已经不必战斗了。
不必再为那群猪猡们战斗了。如果只能以那种方式生存,还不如把他带到自己的身边来。舍弃人类脆弱的躯壳,可以自如地更换身体。这次,他一定能守护他,一定要守护他——直到永远。
今天,那群猪猡终于把那肮脏的手从辛的身上拿开了。在嘈杂中难以听清的声音,虽然仍旧微弱,但终于变得清晰可辨了。
雷知道辛正在朝向自己所在的战区走来,于是前去迎接。他终于可以动身了。
现在,他就在眼前。千呼万唤、望眼欲穿的、心爱的弟弟,就坐在那个丑陋的蜘蛛里面。
那个蜘蛛的装甲实在是太脆弱了,要小心不把它弄坏。他伸出了手。他躲得很快,很不好抓,于是只瞄准脚部进行攻击。
终于见到你了。终于,能把你带回来了。
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哥哥永远会保护你的。所以,到我这儿来吧——辛。

重战车型只瞄准脚部攻击,也不使用榴弹,只用穿甲弹。榴弹爆炸形成的高速破片飞溅的方向难以预测,而且“毁灭之力”脆弱不堪的装甲甚至无法抵御在近距离爆炸的一百五十五毫米炮弹的冲击波。
是在耍我吗。不——还是说,不愿一下子就打死呢。无数条手臂——那天夜晚试图掐死自己的手臂——纷乱地摆动着。
你以为还会有第二次吗。
辛迅速瞟了一眼光学成像仪,寻找可以进行战斗的地形。他故意向后退去,只见雷追了过来。
他一边灵活地左右闪躲,一边不停向后退去。炮塔也跟着他的动作,焦虑似地左右摆动着,试图瞄准脚部。锁定目标,即将发射的这一刻——
上钩了。
炮管发出闪光之前的一瞬,辛射出了滑线锚。锚钩住了位于重战车型左后方的一棵粗壮的大树。他以最快速度收回滑线,并一脚踢在树干和树枝上,眨眼间飞过重战车型的头顶。
战车的炮台主要用于攻击同样为地面单位的装甲目标,虽然可以在水平方向上无死角转动,但上下的俯仰角十分有限。既无法攻击正上方的目标,也无法打到脚下的地面。
在空中分离滑线,同时调整机体着陆的位置。踩着装甲的接缝处,落在重战车型的正后方。因躯体过于庞大,机枪无法攻击到那个位置,与正面相比装甲也更薄一些。辛挥下格斗武装的高频刀,狠狠刺入装甲。
火花四溅,厚重的装甲宛如液体一般被切开。扭动刀身扩大缺口后,把主炮抵在上面。
然而从那个缺口中,竟伸出两只银色的手臂,紧紧抓住了格斗武装。
“什——”
宛如教会里的那个夜晚。
被挥起,然后狠狠摔在地上。旋即,辛失去了意识。

啪地一声,与辛的同步被切断了。莱顿立刻睁大了眼睛。周围的“军团”已经被消灭得差不多了,菲德抛掉了第二个集装箱,后面不知趣地涌上来的“军团”也被蕾娜毫不留情的导弹轰炸而不得不开始撤退——就在这时,辛的信号丢失了。
“……辛!?”
他试图重新连接,然而失败了。朝那边看去,只见“殡仪员”很不自然地瘫倒在重战车型的前方,一动不动,似乎是被击飞了。
由于感官同步需要经由同步双方的意识,所以任何一方若失去了意识,同步就无法建立。这说明辛要么是睡着了,要么是昏迷了,——要么就是死了。
重战车型正缓缓朝他靠近。不知为何,他没有攻击,但他越是靠近辛,就越是让人感到不详。
莱顿切换到无线电,所幸接通了。看来驾驶舱内部的损毁不严重。
“辛!笨蛋,快起来!”
“殡仪员”依旧一动不动。

虽然他尽力控制了力量,以不伤到里面,但“毁灭之力”脆弱的格斗武装却仍未能抵挡这轻轻的一击,好不容易抓住的辛再次飞到远方。
看到他不再动弹,心中便松了口气。大概是昏过去了吧。也有可能是受伤了。总之事后要好好向他道歉才行。
按捺内心的激动,缓缓向他走近。终于,能把他带到身边了。
终于能挽回自己的过失了。终于能在一起了。所以,首先要丢掉那脆弱的人类躯体。

看着雷达屏幕上逐渐接近“殡仪员”的重战车型,蕾娜焦急地咬紧嘴唇。莱顿他们立刻跟了上去,但仅凭他们的武装是无法阻止的。这样下去,辛,甚至莱顿他们,将必死无疑。
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那个时候,雷说过自己想要回去。虽然没有说自己有多心疼弟弟,但他当时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然而,为什么那样的雷,眼下却要杀死辛呢。
蕾娜想要阻止,但她也无计可施。虽然手里有威力巨大的武器,却无法只攻击到重战车型而不波及辛。
不论是导弹还是重炮,威力都过于巨大。“毁灭之力”的装甲极为脆弱,若击中了重战车型,爆炸产生的碎片毫无疑问会伤到辛。
没办法了吗?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快想想,快想想,快想一想——忽然,脑海里一道灵光乍现,蕾娜猛地睁大了眼睛。

“库克米拉少尉,请把重战车型的坐标发送给我,越精确越好”
听到蕾娜的指令,科莲娜差点蹦起来。作为狙击手,她立刻明白了蕾娜的打算。
“末端制导就交给你了。只要向目标发射瞄准激光就好……”
“等——等一下!你是说……!”
赛欧插了进来,似乎立刻就炸了。安珠也加入了对话,同样显得很焦急。
“你要开炮吗!?开什么玩笑,辛还在旁边呢!”
“就算在附近炸裂,‘毁灭之力’也承受不了!那么近的距离,肯定会伤到辛的!”
“我有一个主意。不过最多也只是争取一点时间罢了。……我也不想让大尉死在那里”
她的声音是那么真挚而决绝。
科莲娜不由得点了点头。

追赶上的同时,莱顿立刻开炮,赛欧和安珠也紧随其后。炮弹被装甲弹开,然而他们仍旧持续开火。同时,用机枪向周边的侦察型扫射,猛烈地攻击着。
所有子弹和炮弹全被装甲弹开,或是被手挥开,重战车型丝毫不打算停下脚步。他娘的,这对兄弟俩果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对周围不管不顾的性格简直一模一样。
炮弹在光学传感器的跟前炸裂,一挺机枪被弹片击中而哑火。
重战车型终于把注意力转向了他们。
剩余的一挺机枪似乎不耐烦一般转了过来。看到它动作的刹那,莱顿向侧边闪避。扫射的子弹几乎是贴着装甲呼啸而过。
赛欧和安珠也趁机接近,射出滑线锚,分别缠住了重战车型的炮身和一只脚,然后同时用力紧蹬地面。“毁灭之力”的躯体重量只是重战车型的十分之一,即使是两台加在一起也远远不够。切换到可变定时引信(译注:指引信起爆时间可调,这里设定为接近目标时爆炸)发射的榴弹沿着弧线击中剩下的一挺机枪后,莱顿也发射了滑线缠住重战车型,庞大机体的动作终于变得迟缓了一些。
一阵从未有过的强烈杀气席卷而来,三人立刻分离滑线。下一瞬,重战车型用力挥动被缠住的炮塔和肢体。“白雪魔女”的分离慢了半拍,结果被连带着飞到空中,然后狠狠撞上“笑面狐”,两台战机一同被甩出很远。
“安珠!赛欧!”
“……我没事”
“我也还好。抱歉,赛欧”
“没事啦。……莱顿!要打过来了!”
“……!”
仅仅是注意力转移了一瞬,对方便已瞄了过来。来不及躲避了。莱顿刚咬紧牙关,只见重战车型的机体忽然猛地下沉,发射的炮弹擦着“狼人”的装甲飞到后方。是来自科莲娜的狙击,她将重战车型前脚下的地面用连发射击打出了一个凹坑。
“莱顿,没事吧!?”
“啊,得救了!不过你先后撤,如果你被干掉了,我们可就真的完了。……少佐,还没好吗!?”
蕾娜的声音也充满了紧张。
“已发射,距离目标还有……三千米!库克米拉少尉!”
“已接管,开始末端制导。距离击中目标还有……五秒。……三,二……”
“枪手”正在用肉眼不可见的瞄准激光照射着目标——停在“殡仪员”面前的重战车型的身上。

重战车型的侦察能力很弱。
身为指挥机,雷也未能例外,只能通过与跟在身边的数台侦察型机和指挥的军队进行连接而弥补这项不足。然而,身边的侦察型机已被尽数歼灭,队伍也只是在作战开始的时候发了指令后便再也没管过,现在已经被打得开始撤退了。对于雷来说,把辛带回去才是首要目的,其它都是次要的,便也没有在意。
正因如此,当他觉察到情况时,已经太晚了。
刚要把战机的驾驶舱打开时,表示被锁定的警报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弹出的光学传感图像中,出现已经逼近至眼前的巨大炮弹。那是似婴儿般硕大的蛆虫,张开了姿态控制的气动翼,正以四十五度的入射角,瞄准上方的装甲急速下降。
一百五十五毫米重炮,穿甲制导弹。
愤怒如沸腾般在心中猛地涌起。
原来如此,如此巨大的威力,一旦被击中,就连雷也无法全身而退。然而辛就在身旁,他也会被卷入其中。
共和国的一群混账,把自己的弟弟当成畜生使唤还不够,竟然要拿他当诱饵,连着他一块儿炸飞!
他来不及带着辛一起逃走。于是,雷用力一蹬前脚,像被勒紧缰绳的马一般扬起上半身,试图用最为坚固的正面抵挡炮弹,并展开所有的流体微机械,形成无数条手臂挡在面前。如果上方薄弱的装甲难以抵御,那么正面又会怎样呢。爆炸也好冲击波也好,全都挡下来给你看——说什么都要护住身后躺在地上的辛!
炮弹逼近跟前,下一瞬就会砸过来。
忽然,他想起曾经看到过的漫天繁星,宛如无数的精灵在夜幕中窃窃低语。
在天穹下,少女静静开口。她有着银色的头发和银色的双眸,和辛正好相同年纪。他以前见过她。
“你不是想要守护他吗?”
是啊,没错。我必须要守护辛。他是我心爱的弟弟。
少女继续问道。

“你还要杀死他吗?”

——————————————————————!

“毁灭之力”一动不动。瘦弱的辛,也是一动不动。
我。
又要。

撞击(impact)。

接触的瞬间,信管——没有爆炸。
哑弹。
装填了爆炸成型炸药的制导炸弹,若仅依靠其质量,不论是密度还是速度,都远不够击穿重战车型极其坚固厚重的正面装甲。炮弹瞬间被挤扁,既然信管没有启动,炸药也不会爆炸。
然而,凭借远超音速的速度,以及远大于战车炮弹的质量,其携带的巨大动能则毫无保留地传遍了雷的机体的每一个角落。

“命中目标”
蕾娜看到雷达屏幕上表示制导导弹的光点与重战车型重合到一起,然后消失。
导弹没有爆炸。这不足为奇,因为蕾娜刻意没有激活引信。
以前,她曾听父亲说过。
战车的装甲会弹开炮弹,但这不意味着战车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只要被击中,炮弹具有的部分动能就会通过冲击传递给战车的机身。这些能量足以让机身零件脱落、乘员被撞倒,若装甲是通过铆钉或螺栓连接在一起,则那些螺钉会随着装甲变形而猛地弹出,甚至能像子弹一般对内部乘员造成杀伤。
不过,对于重战车型而言,这点攻击恐怕也只是无关痛痒。以蕾娜手中的武器,若想对重战车型进行攻击的同时不伤害到辛,这是唯一的方法。
但至少,她争取到了几秒的时间。她祈盼有人能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做出什么改变。
这时,她注意到了。
感官同步的对象多了一个人。

莱顿也觉察到了辛的苏醒。在战斗中,他一直尝试着重新建立连接。
“辛!”
对方迟迟没有回答,看来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他又叫了一声,然而还是没有回答。
他仍旧大声喊着。
“快给我起来,笨蛋!喂,辛!”

“诺赞大尉!听得到吗,诺赞大尉!快点醒醒!”
一边听着小队的其他人不停的呼叫,蕾娜也大声叫到。快醒醒,撤离那个地方,把重战车型干掉——然而,她不是因为这些眼下理所当然的理由呼叫着。
她知道。她注意到了。所以,她必须要让他完成他的使命。
那个时候,那个夜晚,他怀着足以斩断自己的悲痛,说出要打倒哥哥的誓言。
明明不愿意与哥哥战斗,却仍然站到了雷的面前——其中的理由是。
“你要为哥哥凭吊的吧!?——辛!”

血红色的双眸,似乎微微睁开了一丝。

大步向后退去的后脚踏碎了地面,钢铁之躯发出呻吟。在贯穿全身的冲击下,中央处理系统发生故障,思考顿时陷入一片空白。
然而,作为战斗机器的本能令其向四周疯狂地发射炮弹。他感觉身边的虫豸被接连炸飞。
处理系统和传感系统逐渐恢复。
然后,雷看到了。
在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的“殡仪员”,正举起炮口,笔直地瞄准了他。

似乎是失去意识的时候额头受伤了,血液糊住左眼,难以睁开。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遥远的彼方,四肢不听使唤。脑袋迷迷糊糊的,让他无法顺畅地思考。
副屏幕已经不亮了。昏暗的驾驶舱内,辛伸出左手,按住仍然有些迷糊的脑袋,倚着内壁没有起身,只是握住操纵杆,紧紧盯着主屏幕。
在呼叫声中睁开了眼睛,然而伤痛迟迟不肯消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也不知道周围的情况如何。
但他知道,自己,还有“殡仪员”,还没死。
而且,想要亲手凭吊的哥哥,就在眼前。
朦胧中,身体不由自主地动起来,握紧了操纵杆,将手指挂在扳机上。
这就够了。
“……辛”
听到了亡灵的声音,早已死去的哥哥的声音。与最后听到的那句话一样,在这片战场的某个角落,独自一人,至死不原谅他而死去的哥哥的声音。
在亡灵们的哀鸣声中,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瞬间,他便决定了——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亲手将他埋葬。
“辛”
不觉间,他已咬紧牙关。本应被绞死的七岁的自己,仍然在心中某个角落,默默地哭泣着,号叫着,说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当时我本应死掉的。哥哥的声音也在不停地劝诱着说,现在也不晚,快点下手吧。他绝不会让我忘记的……哥哥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然而,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一次任人宰割了。
自那时起已经过了足够长的时间,他知道了足够多的事情,早已想明白了当初的那一幕。
那时,自己险些被掐死,并不是自己的错。
父母的死,哥哥的死,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罪过。
那只是哥哥在发泄而已。那个时候,哥哥终于无法忍受,比哥哥更加弱小的自己正适合成为出气筒。仅此而已。
他没有任何应该背负的罪行。
“辛”
亡灵的声音在叫着。
辛并不认为那持续不停的声音有多可怕。它们只是很可怜。借用死者的话语,或是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它们只是在不停地渴望着归还而已。
失去了故国,失去了躯体,明明死了却无法回到应去之地,所以借着不想死的死者的哭泣声,复诵着想要回去的愿望而已。
他无法把哥哥扔在那里,一个人离去。
死后被摘下并关在亡灵般的战斗机械中,以声声不停的呼唤渴求着归还冥土的哥哥的头颅——他必须要找到他,与他对峙,战斗,击败,然后把他埋葬。
为此,辛才踏上了战场。为此,辛才战斗了整整五年。
这不是他应背负的债务。这不是他应偿还的罪行。
他明白的。但,即便如此。
让至死都在呼唤自己的哥哥的亡灵,偿还最后一刻哥哥背负的罪恶。
若不赎罪,便无法前进。
三点一线。炮膛瞄准了钢铁色的装甲中微微裂开的缝隙。
“……再见了,哥哥”
他扣动了扳机。

通过位于机体后方的光学传感器,雷目睹了这一切。
扳机扣动,火光闪现。
不知为何,那一瞬,他仿佛看到了。
笔直地望向自己的血红色双眸,和蕴含在其中的强烈决意。
那个面庞,那个表情,对他来说都太过陌生。
这是当然。
五年前,雷就死了。他死了,所以自那时起,他便再无变化,也再无成长。
但辛却还活着。他活着,所以他会不停地成长,不停地踏上未知的土地。
当年自己誓死要保护的弱小的弟弟,已经不在了。
早晚有一天,辛会长得比雷还要大。他为此感到高兴,但同时也感到一丝落寞。
啊啊,没错。
还有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句要对他说的话。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他的话,却也是终究未能说出口的话。在降雪之夜的废墟,他本想至少要在死之前对他说,然而还是没能撑到那一刻。
和那时一样,他伸出了手。从装甲的缝隙中伸出的手,感到有什么东西穿过其中。
辛。
一阵闪光。

被撕扯的驾驶舱微微向上抬起了一些,出现了一条缝隙。从那个缝隙中,流体微机械形成的手臂穿了出来。
从扣动扳机到炮弹命中,实际上只有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然而,那只手却在被拉得无限长的时间当中,坚定而缓慢地向前伸着。哥哥硕大的手略微张开,似是在寻求着什么一般。
回想起曾经的夜晚,他的身子反射般蜷曲了一瞬。然而很快,辛便咬紧牙关,挺胸抬头,毫不动摇地看着眼前的手。
下一瞬,哥哥就会在炮火中燃烧殆尽。寻找了五年的哥哥——正确地说,是哥哥临死前残存的思维——最后留给自己的这一幕,他想要铭刻在脑海里。
不论那是憎恶还是杀意,即使他已不打算背负下去,但也想要记住。
手碰到他的颈部,隔着丝巾将其环住。看似想要绞死自己的手,却只是温柔地、有些悲伤地轻轻抚摸着它曾留下的丑陋的疤痕。
“……对不起啊”
瞬间,他睁大了眼睛,时间的流动也恢复了正常。
下一刻,炮弹命中机身,爆炸成型的弹头四分五裂。超高温下形成的钢铁射流以极高的速度从机体内部穿透装甲。眨眼间,重战车型庞大的躯体中猛地喷出暗红色的火焰。
哥哥的手悄然松开,沿着驾驶舱的缝隙,回到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哥……”
他想都不想地伸出手,却没来得及抓住。哥哥缩回的手碰到烈焰,顿时剧烈燃烧起来,融化消失在火光中。伸出的手只抓住了这梦幻的光景,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扭曲而朦胧。
“……哥”
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辛一时没能意识到那是什么。自从被雷杀死了一次之后,辛便再也没有哭过。
他不知道何为悲伤,也不知道从心底涌出填满了胸腔的这个感情就叫做悲伤。
他知道的,只有眼泪不停溢出,难以自已。

“——少佐,断开同步吧。……他应该不想让人知道那副模样吧”
“嗯”

少顷,莱顿连了过来,说已经好了,于是蕾娜再次启动了感官同步。其他人也已经连接好了,莱顿作为代表问道。
“好点了吗?”
“嗯”
辛的回答声仍有些沙哑,然而已经没有了哭泣的样子,回到一如既往的冷静,但同时又似乎看开了什么一般。莱顿笑着问。
“这下总算能留下你哥哥的名字了吧”
辛无声地、但明确地笑了。
“是啊”
然后,他将意识转向了她。
“…………少佐”
“我在。我当然在了。我可是先锋战队的指挥官啊”
她要守望到最后一刻。这不是命令,也不是义务,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
“……”
“战斗结束。殡仪员,还有各位,大家辛苦了”
听到刻意以用户名称呼的蕾娜,辛似乎露出了苦笑。
“嗯。辛苦了,一号指挥官”
“好啦”莱顿低声念道,似是在驾驶舱里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开了口。
蕾娜忽然眨了眨眼。
刚才,他们五人似乎一同做出了某个决定,只有蕾娜被排除在外。她只好怔怔地看着他们。
是什么呢。刚才,他们决定的事情,是什么呢。
“菲德,集装箱已经装好了吗?”
一阵沉默,似是在等待什么回答一般。菲德?哦哦,是那个“拾荒者”随从啊。
“维护和修理要等找到睡的地方之后才能进行啊……。第一天就用掉了这么多弹药,有点心疼啊”
“用了就用了呗,反正也干掉这么多了”
“也是啊。……那就没办法了”
响起了沉重的驱动音。五人一齐唤醒了待机中的“毁灭之力”。
“走吧。——那就再见了,少佐。以后也要好好活着啊”
听到以极为平常的语气说出的告别语,蕾娜一时没能理解。
因为,战斗已经结束了啊。
敌军已经撤退了,战队也没有伤亡。那么,今天也应该和以前一样,大家平平安安地回到基地来不是吗。
“咦”
不顾蕾娜的困惑,少年们迈开了脚步。在激战中受损的“毁灭之力”发出不大好听的咯吱声,伴着宛如上学路上的孩子们一般你一言我一句的闲谈。
“对了,我们就这么朝前走没事吗?刚才发了好多哑弹吧”
“嗯……毕竟是地雷阵,确实有点不放心呢。辛,能找到别的路吗?”
“附近没有别的‘军团’了,怎么走都可以吧。……你刚才说哑弹?”
“边走边说吧。我说辛,你还真是什么都没顾着啊……”
他们向东走着,走向“军团”控制的未知战场。
对了。
他们,已经不会回来了。
“等——”
焦虑灼烧着内心,身体因失去什么的预感而变得冰冷。蕾娜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等一下,请等一下……!”
众人似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然而,蕾娜却怎么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因为,是她赶走了他们,是她命令了他们去死。事到如今,不论是谢罪还是自责,对他们来说已毫无意义,所以她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不要丢下我”
过了片刻,蕾娜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僵住了身子。说什么不好,偏偏说了这句?不仅厚颜无耻,而且让人不明所以。
然而听到这句话,他们却温柔地笑了。
她感觉这是他们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那是柔和而掺着一丝苦涩的笑。就像是即将升入小学的哥哥姐姐,在看着想要一起去学校而闹脾气的妹妹。
“喔,这个说法不错呢”
莱顿笑了。声音中透露出凭借自己和同伴的力量在荒野中大步前行的、猛兽一般的坚强和自豪。
“没错。我们不是被追赶的,而是走在前面的。我们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脚步的尽头”
众人的注意力再次从蕾娜转到前进的方向。五人的目光和内心,坚定地望着前方,望着未来。
蕾娜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她能感受到他们心中的感情。那不是觉悟,也不是从容。
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广阔无边、波光粼粼的蓝色海洋一般。
仿佛是来到一望无际的春日的原野,听到父母说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小孩子们一般。
那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是纯粹的喜悦,是欢呼与雀跃,是坐立难安的期待。
啊啊。
她是无法阻止他们的。不论怎样的话语,都不足以成为束缚与枷锁。
对于他们来说。
所谓的自由,是即便知道那只是葬身之地和通往那里的道路,也仍然如此珍贵、如此来之不易的东西。
看到蕾娜终于接受了他们的别离而无言地陷入沉默,少年们再次迈开了脚步。然而,似是看透了她心中仍然留有的一丝不情愿,最后,辛忽然笑了。
蕾娜第一次感到他如此安稳的笑容。
那笑容没有丝毫做作,清爽而明亮。
“我们先走一步了,少佐”
同步静静地切断了。
五个光点无声地从屏幕上消失。他们已经不是管理对象了。感官同步的列表中,也不见了他们的名字。
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泪水从眼眶中溢出,化成断线的珍珠。她再也忍不住呜咽。
蕾娜趴在控制台上,悲声恸哭。

***

颜色的排列左右颠倒的硕大五色旗已经褪去颜色,挂在机库兵营木制的壁板上。
颜色的左右颠倒似是在暗示含义的上下逆转——镇压、歧视、偏见、暴虐、低劣。
五色旗的旁边则是画着圣女玛格诺利亚的涂鸦。画中,圣女手中举着的不是斩断支配的利剑,而是锁链与脚镣;脚下踩着的也不是象征镇压的锁链,而是被贬为猪的人;她微笑着的表情则是一如既往地高洁。
这就是他们眼中的共和国。
蕾娜伸出保养良好、精致无伤的手指,轻轻抚摸早已伤痕累累的木板和上面的涂料。这幅画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恐怕是在九年前,这个兵营刚刚建成不久,第一批来到这里的八十六们画的。
已经死了。包括雷娜在内的公民们信赖并为之骄傲的共和国,早就已经死了。
是他们,还有她们,亲手把它撕裂、踩烂,并毫不可惜地丢掉了。
闭上眼睛,轻轻叹息。想起了那个听到共和国的亡灵之音的、早已不在这里的少年。
在那次战斗之后,上级告诫她处分决定之前要保持低调,然而蕾娜却只身乘上了飞往先锋战队基地的运输机。机内是从各个战区收集来的下一批处刑对象,蕾娜几乎是威胁了那个软弱而好心肠的人事部的士兵,才得以坐上飞机。
“……你是米利泽少佐吧”
她回过头,眼前是年过半百的维护班成员——勒夫·阿尔德雷希中尉,基地维护班的班长。
“虽然听孩子们说过了,不过没想到你还真的来这儿了。你也真是个怪人”
他用略显沙哑的粗壮声音说完,抬起下巴示意身后的兵营宿舍。
“他们姑且整理过了房间,不过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离新人入住还有点时间,要是愿意的话就去看看吧”
“谢谢您。百忙之中前来打搅,非常抱歉”
“没什么。我在这儿也送走好几批孩子了,不过你是头一个来悼念他们的白发种”
忽然,蕾娜抬起头,望向他被阳光晒得黝黑的侧脸。
“……阿尔德雷希中尉,您是……”
那不是掺着白发的灰发,而是沾染了油污而变得斑驳的——银发。
“白发种……对吧?”
“……”
终于,阿尔德雷希摘下了墨镜,露出雪一般银亮的双眸。
“我老婆是金阳种(heliodor),女儿也和她长得很像。我实在是受不了只有她们两个被带走,就染了头发,也跟过来了。当时发誓说什么也要让她们俩恢复公民权……真是没出息啊。交涉失败了,我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带到战场上,然后就死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挠了挠头。
“……你听辛那家伙说过他的异能了吧?”
“是的”
“那个能力在东部战线还挺有名的。……他刚分配过来的时候,我偷偷问过他,有没有哪个‘军团’在寻找没能守住老婆和女儿的废物”
“……”
“我想着,如果有的话,我就过去,让她们杀了我。不过那小子回答说,没有在叫着我的名字的‘军团’。听到之后,……稍微有点放心了。至少,老婆和女儿死了之后没有被留在战场上。等我哪天也过到那边去的话,应该就能见到她们了”
年迈的维护班班长露出一丝笑容,显得有些寂寞,同时又有些安详。
然而,当他望向遥远东方的广阔战场时,他的面庞却写满了伤寂。
“每次特别侦察之前,我都会告诉队员们我的真实身份,说你们恨我们没关系,想要杀了我出气也无所谓。……不过,没有一个听话的家伙。这次也是。结果,我还是没死成”
他仿佛是在说,又被丢在后面了。
被妻子和女儿,……还有在这里照顾着守望的许许多多的孩子们,丢在了后面。
他重新戴上墨镜,似是要掩盖涌上来的情感,然后有些粗暴地说。
“干什么呢。我不是说过没多少时间了吗。……快去”
“是。……谢谢您”
她朝阿尔德雷希低头一礼后,便从他身旁走过,进入了兵营。
用废旧的材料搭建的兵营里尽是灰色和褐色,显得粗糙而煞风景。
走廊因长年累月的材料老化和尘埃有些发白,地面上的木板到处翘起,踩上去咯吱作响。
食堂和厨房里沾染着无法打扫干净的油渍和污垢,绝算不上干净。
淋浴室像极了曾经在纪录片里看过的毒气室,潮湿而昏暗,角落里有黑色的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没有洗衣机也没有吸尘器,有的只是放在走廊一角的扫帚和簸箕,以及后院水池里的一块布满锯齿纹路的板子和水盆,权当扫除用具。
从中看不到一丝文明的痕迹。一想到这就是号称先进而人道的国家给予它的国民的生活,蕾娜便感到羞愧无比。
来到位于二楼的处理单元们的寝室。踏上阶梯,木板随着形变发出吱呀的呻吟。
狭窄的房间摆了老旧而窄小的钢管床和衣柜后竟已无太多的地方。在尘埃、时间和日晒共同的作用下,颜色已逐渐褪去,房间内整理得干干净净,早已没有了原房客的气息,只剩下洗净叠好的薄被罩、床单和枕头,在悄悄地等待着下一名房客。
最里面也最宽敞的房间是给战队队长使用的。推开摇摇欲坠的房门,发出吱呀的响声。
这里也有窄小的钢管床和衣柜,不过唯独这里还在里面摆着一张书桌,和其它大大小小的东西。
一把老旧的吉他,一副扑克牌,一套桌上游戏,和工作用的工具箱。
一本字谜杂志。书页七零八落,只剩下没能解开的空位。
一本素描簿,只是没有图画,一片空白。
一个置物筐,里面放着毛线和织针,同样没有任何编织好的东西。
一个小书架,用现成的板子拼成,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种类和作者也不尽相同,从中看不出主人的任何特征。
可能是考虑到下一任队长或许用得着,所以才没有收拾吧。然而所有制作的物品全都被扔掉了,因为他们知道留不下来。
仿佛听到了欢笑声。
明知到最后什么都无法留下,却仍然尽力欢笑着度过迄今为止的每一天的少年们。
不屈从于绝望,也不让憎恶玷污心中的骄傲与自豪。
在足以压垮尊严的困境中,仍然坚守着身为一个大写之人的骄傲。
来到书架前。只有四只脚是白色的一只黑色的小猫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在困惑着曾在这里的众人的去向。窗外,士兵正在集结部队,似乎已经拍完了人事资料用的照片。
从这个房间的样子来看,似乎也找不到什么东西。她从书架中取出一本曾经听说过名字的书,随手翻开,想要至少了解一下他都读过些什么。
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书页之间掉落。
“啊”
她捡起来。是几张纸。最上面的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群人站在建筑物前面。
可以看到那个左右颠倒的五色旗。正是这个兵营。站在前面的是穿着连体工作服的维护班成员,以及二十余名十多岁的少年少女。
“…………!”
无需额外的说明,蕾娜立刻便明白了。这是直到昨天为止的先锋战队的队员们。应该是队伍结成初日照的,里面是辛、莱顿、赛欧、科莲娜、安珠,还有其他队员。
用于人事资料的照片尺寸很小,为了将二十四名处理单元和维护班成员全都收到里面,每一个人的身影又小又模糊。不知为何,连旧式的“拾荒者”也在其中,这恐怕就是菲德了。
她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样子。然而,由于照片太小,距离又太远,她很难看清每一个人的长相。不过还是能看到,散乱地站在一起看向镜头的他们,都在安详地笑着。
第二张纸是笔记用纸,上面是潦草但力透纸背的、属于男性的笔记。
“如果你特地来找,而且发现了这张纸的话,就说明你真的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是莱顿。虽然没有写收信人,但毫无疑问是写给蕾娜看的。
如果特地来找,而且发现了这张纸的话,就说明你真的是笨蛋。
你不也是一样吗。明明特地为我留下了这样一张纸,一句话。
下面一张纸上,则是零散地写有许多人的名字。显然,是对应着那张集体照上各个人的名字。
“姑且把名字写下来。反正你现在大概因为分不清谁是谁而哭哭啼啼的吧”
是赛欧。
“收下那只猫吧。你那么爱装善良,不是正好吗”
是科莲娜。
“它还没有名字,就麻烦少佐给它起一个可爱的名字吧”
是安珠。
拿着纸的手在颤抖。心中涌起的情感填满了整个胸腔。
他们都为她留下了话语。为了无法并肩战斗、也无法拯救,只能踩在他们头上说一些毫无用处的漂亮话的她,留下了最后的只言片语。
最后一张纸是辛写的。清晰工整的笔迹,和事不关己一般的话语,都像极了他。

“如果哪一天来到了我们旅途的尽头,能不能为我们供一束花呢”

简单明了的话语,却别有寓意。
走到生命的尽头——那正是辛和他们渴望的自由。蕾娜必须迈开脚步,才能到达他们脚步的终点。
他仿佛在说,你也能向前走。
你也能不屈从于绝望,不玷污身为大写之人的荣耀,不断前进,直到生命的最后。
我相信你能。
一滴泪从眼角淌下,带着一丝温暖,还带着更多的悲伤。尽管如此,她的嘴角却露出了些微的笑容。
辛说过,共和国早晚会灭亡。因为忘记保护自身的怠慢,它注定会失败。
或许,这个国家无法避免灭亡的命运。或许,那一天就是明天。
然而,她仍要战斗到最后一刻,不言放弃,活下去,挣扎到一息尚存——就像以此为豪并贯彻始终的、高傲不羁的他们一样。
战斗吧。战斗吧,直到生命的、命运的尽头。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2 17:25 编辑


没有哪个国家会批判不把猪当成人看的行为。
因此,只要将操着异类语言、长有异色皮肤、身为异种后代的某些人定义为长着人样的猪,那么,对那些人进行的压迫、残害、虐杀,也便不能算作是不人道的了。

在有人以此为然、所有人对此表示默许的那一刻,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便开始了灭亡,也结束了灭亡。

——摘自 芙拉迪蕾娜·米利泽(Vladlenar Millize) 《回忆录》



终章 鲜血女王的诞生



五台共和国战机的残骸靠在一起,被封在强化玻璃制的棺中,永远地静置着。

吉亚迪共和联邦控制区域内道路的一旁。顶级蓝宝石一般澄澈透明的苍穹下,是一片春日的鲜花绽放的碧绿草原,美丽的景色如梦似幻,仿佛与现实隔开了距离。这里是昔日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与吉亚迪帝国的边境地带,离帝国更近一些。
站在获得特许而进入的玻璃保护罩内部,十八岁的芙拉迪蕾娜·米利泽抬头仰望着宛如无头白骨的“毁灭之力”的残骸。只有一缕被染成红色的银发倾泻而下,落在改成黑色的共和国军服的肩膀上。
在被收进玻璃罩内之前,白色的装甲历经了风吹日晒,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被火炮击中或被其热量烧焦的部分仍然清晰可辨,严重变形的骨架只能勉强拼凑成原来的样子。待在一旁的“拾荒者”的残骸的侧面,依稀可见用喷漆写下的一行字。
“菲德,我永远的——”后面的字被炮火击中的大坑吞没,永远不得而知了。
然而,她却能猜出那是什么。
为什么辛没有给那只猫起名字,却给“拾荒者”起了名字。她现在知道了。
对于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他们来说,只有并肩战斗、一起战死的人才是同伴。只有在同一片战场上幸存下来、在战场的某个角落战斗到最后的,经历过同样一场战争的战友,才能称得上是同伴。
菲德搬运的五个附加集装箱全都丢弃了。为了减轻负重,每用光一个集装箱里的物资,就会丢弃那个箱子。据说菲德自身货舱内部的物资也所剩无几,考虑到在当时仍然是“军团”势力控制的区域内,行军距离也与估计相符。
本以为挺不过数日的行军,五人花了整整一个月,将携带的一个月份量的物资几乎用光,走到了尽头。
越过了共和国一侧的竞赛区域,甚至也穿过了“军团”控制的区域,来到当时联邦一侧的竞赛区域附近。在这里,队伍终于耗尽了物资,……然后,恐怕是战死了。
这儿,就是他们旅途的尽头。
辛留下的刻有五百七十六名阵亡者的牌子,据说也在“毁灭之力”的残骸中被发现了。那些牌子在制作这个玻璃棺时暂时被取出,全部做了复制品并记录下名字之后,重又放回了远处。
辛他们在两年前就来到了这里。然而,共和国却没能跟上他的脚步。
共和国灭亡了,因自身的傲慢与懈怠——正如辛当年所预言的一样。

在那之后,蕾娜被任命为另一个战队的指挥官,负责指挥其作战行动。
她没有与他们并肩战斗。她清楚自己在战场上能够做到的只有牺牲而已。死了的话就仅此而已了,而且没能与辛他们共同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自己,事到如今也与悲壮的英雄形象并不相称。她早已提交关于“黑羊”、“牧羊人”和超长程火炮的报告,然而上级只是将其斥为八十六的胡话和尚未确认的情报而丢到了一边。就连迎击炮维护不力的问题,最终也没能得到解决。
那个战区的战斗同样十分惨烈,处理单元们接连不断地牺牲。然而蕾娜不是仅仅任凭队员战死,而是亲自统率战斗,毫不怜惜地指挥部下,似是要榨干他们的每一滴血。一来二去,不觉间蕾娜得到了一个外号。
“鲜血女王(Bloody Regina)”。
大概是改自她的名字吧(译注:“芙拉迪蕾娜”日文拼写为「ヴラディレーナ」,与“Bloody Regina”的日文音译「ブラッディレジーナ」相近)。虽然听起来像是三流电影的某个老掉牙的反派角色,但蕾娜却相当中意。把别人踩在脚下,迫使他们战斗,却无法拯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如此残酷而傲慢的自己与这个外号很是相称。
然而,她的部队的生还率却远高于其它部队,甚至经过了一年后竟无需进行缩编。逐渐地,她手下的战队开始被人称为“女王的家臣们”。
在没有战斗任务的时候,她四处寻找并拜访曾经反对强制收容政策的人、曾经藏匿了朋友或亲属的人、因难以忍受良心的谴责而辞职的前任指挥官等人,逐一记录他们记得的八十六们的名字、故事和话语。虽然国家抹消了他们的存在,但无法抹消人们的记忆。她想,就算哪一天共和国灭亡了,也要让世人发现并知道这一段历史。
转机突然降临。
那天是共和国的国庆日。当年以第一名的成绩从高中毕业的学生,在庆典上发表了演讲。那个少年和蕾娜相同年纪,她只记得他的双眼中饱含怒火。
“我的同级生中,有许多与‘军团’战斗并阵亡的人”
会场内响起微弱的喧嚣,流露出对演说者的同情,甚至还有抽泣的人。
男生冷冷地低头看着他们,突然激动地大声咆哮。
“他们被这个国家贬为八十六(eighty-six)。——虽然他们死在战场,但下了杀手的是这个国家!这种事情,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台下无人赞同。
有人嘲笑他竟然不懂人与猪的区别。有人与他一样义愤填膺,却只是悄悄地咬紧嘴唇。然而更多的人只是对此漠不关心,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之即忘——宛如一具具死亡已久的尸体。
那天深夜,一直以来敌军攻势最弱的北部战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庞大军队的突袭。
面对压倒性的兵力差,守军一触即溃。
他们没有把部队全灭的战报发送给指挥官。这并不是某种复仇,而是因为当时应负责指挥的指挥官们都在忙着喝酒庆祝,没有一个人与手下的部队同步。哪怕只有一人能认真履行职责,他们就没有必要报告了。
迎击炮几乎没有启动,仅有的几个能够正常发射的也已被长程炮兵型洪水般的炮弹连同地雷阵一块儿炸飞了。勉强发射的几枚导弹还没等爆炸,便被防空炮型击落了。
就连最后一道屏障——格兰缪,也被轻而易举地击溃。
电磁炮型(morpho)。
以每秒八千米的超高速射出弹体的电磁炮(railgun)型“军团”。
正是曾经先锋战队遇到过一次的、报告给上级却被丢到一旁的新机种。
面对超高速炮弹噩梦般的破坏力与不顾炮身损耗的猛烈轰击,无法机动的要塞群只是地面上的靶子,转眼间便被破坏殆尽。当政府总算把握了事态时,“军团”已经侵入至八十五区了。
这十一年来,一直把战斗的责任推给八十六们的市民们,自然是无法战斗的。
格兰缪陷落后仅过了一个星期。
共和国就灭亡了。
这可能算不上是惩罚,因为几乎没有人是悔恨着自己的沉沦与懈怠而死的。更多的人只是怨恨他人的无能,哀叹着自己的无辜与不幸而死。对于不知其罪者,死亡根本算不上是惩罚。
蕾娜因为身处第一区,从而免于从北方开始的杀戮;同时因早已有所准备,而得以及时采取对策。
她让地雷阵附近所有的重炮向地雷阵射击,从而开辟出一条通路,并打开了格兰缪的大门。通过阿奈特设定的隐藏功能,同所有生还的处理单元们取得了同步,并请求他们在八十五区内迎击敌人。
“家臣”战队及其成员的原属部队,以及其它更多部队,都呼应了她的请求。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出于善意而同意迎战。大部分人都是瞄着八十五区内的电力和生产工厂等更好的生活条件而跟来的。有不少八十六们凭着一己之力构筑了专用的防卫据点,还有的部队是为了帮助身处其它战队和收容所里的同伴逃跑而故意跟来的。
蕾娜集结这些兵力,指挥了防卫作战。
少数白发种乘上备用的“毁灭之力”参加了战斗,然而更多的市民只是忙于瘫坐在地陷入绝望。有的人恬不知耻地向八十六们表示愤怒与轻蔑,但这次形式却与当年相反——强大的武器与力量不在他们这边,而是在八十六的手上。
面对气势汹汹的敌人,熟稔于战斗的八十六们不愿发生愚蠢的内讧而忍耐着,但如果战役再拉长一点,后果恐怕就难以预料了。
防卫战开始后约两个月,他们等来了来自邻国的援军。
援军来自越过“军团”控制区和国境线的遥远东方。
他们是毁灭了帝国并以共和制国家获得重生的吉亚迪共和联邦。他们趁着“军团”的大部分兵力集结在北方,突破了变得薄弱的东部战线。
帝国在开战后不久,便因公民革命而被毁灭了,其它国家听到的是最后的一个抵抗据点发出的无线电波。似乎是因为毁灭了帝国,连联邦也被“军团”识别为敌,这十年多来,他们也一直在战斗。坚信着守护国家和同胞是身为公民的义务,心怀足以毁灭祖国的对共和制理念的憧憬,许多公民自愿参军,并逐渐收复领土。
在有着最尖端武器的精锐联邦军英勇的战斗下,局势发生逆转,在夺回了第一行政区后,双方暂时陷入了胶着。
共和国公民欢呼着庆贺联邦军的到来,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
不知为何,共和国对与联邦公民同为有色种的八十六们犯下的压迫与残害,联邦知道得一清二楚。
在攻入八十五区之前,联邦军从收容所和前线基地救出了幸存的八十六们,他们也因此得以目睹被压迫者的惨状。
“既然那么讨厌别的颜色,为什么不把你们的国旗也染成白色呢”——面对共和国总统和高层,救援军的司令正色怒斥。
联邦军决定优先保护八十六们,若他们愿意,联邦愿无条件赋予公民权。
白发种也得到了最低限度的支援,但联邦军把对迫害行径的调查设为了优先。
当他们在国军总部的地下仓库中发现大量阵亡者的个人资料时,情况还不算最糟。人事部的某个官员悄悄藏匿并保存了阵亡者的记录。虽然联邦军震惊于资料量之庞大,并疑惑于最近一段时间阵亡者的照片上都是少年士兵,但他们仍善意地理解为共和国里还是有一些有良心的人。
然而,当从强制收容所中找到被关押者留下来的详细记录,听到幸存者一点点讲述自己的遭遇,从收容所和要塞旁发现大量没来得及埋葬的白骨时,联邦军人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而当发现关于人体实验的记录、婴幼儿的买卖交易、指挥官故意为之的残害视频时,他们看向共和国人的目光几乎与看一堆垃圾无异。
联邦本可以直接停止对白发种的一切援助,但他们仍持续了最低限度的支援。
恐怕这种援助本身才是一种惩罚吧——你们虽然是垃圾,但我们不会对你们做同样的事情,不然我们也就成了垃圾。
知耻者自耻。如果还不知耻,那就与死了没什么区别。这是沉默的裁断,这是无声的判决。
在夺回第一区以北的区域后,为了增强军力,需要将旧共和国军的军官派遣到联邦,作为反击部队的指挥官或参谋。
绝大多数军官踌躇不前,蕾娜却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而现在,她,正站在这里。

走出玻璃棺,拎起放在路边的小旅行箱和装有白脚黑猫的笼子,蕾娜回到队列中。在宛如春日幻梦的花园中,立着腐朽的“毁灭之力”的残骸,和旁边刻有五百七十六个名字的石板——这一切,正是跨越了重重战斗走到这里的,他们所有人的墓碑。
因为事前不知道墓碑在这里,所以她没有准备花束,以后也无法这样做。
她还没有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这里,所以没有资格为他们奉上花束。
面对等待她的联邦高层,她略一低头。
“非常抱歉,阁下,让您久等了”
“哪里。凭吊逝者的时间,怎么能算是等呢”
中年的黑琥珀种(jet)官员露出安稳的笑容。他的容貌看上去有些超脱,比起政府的高管更像是一名学者。圆框眼镜的度数相当高,黑发中已经掺了白色,身上只是穿着普通的红色外套 。
眯起眼看着将一缕头发染红、穿着一身黑衣的蕾娜,他的目光中没有任何冒犯,只有无限的柔和。
“红色象征着流淌的鲜血,黑色则是表示对阵亡者的凭吊吧,‘鲜血女王’。……实际上,联邦内部也有不少人认为没必要救助共和国的废物,只要保护有色种的同胞就好,但是——看到有你这样的人,我们还是认为,我们的决定是正确的。欢迎,米利泽大佐,吉亚迪联邦很高兴你的到来”
看到他笑着表示欢迎,蕾娜露出有些困惑的笑容,摇了摇头。流淌的鲜血是别人的,阵亡者也从来都只是部下。如此的称赞,对于浑身沾满了鲜血的黑衣女王,实在是难以承受。
联邦官员用满是慈爱的目光望着她高洁的身影,然后转过了身。不知何时,后面稍远处站着几名尚显年轻的联邦军军官,他们都穿着钢铁色的联邦军军服。
“请跟我来,——我来为你介绍即将受你指挥的部队指挥官们”
“好的”
在迈开脚步之前,蕾娜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墓碑。
四条腿的蜘蛛们和随从的遗骸互相倚靠着,静静陷入沉睡。那是面对残酷的人生却仍杀出了一条活路、并在最后笑着踏上了旅途的,少年们的足迹的尽头。
战争还没有结束。“军团”的兵力仍然席卷了大陆的大半,此时此刻,仍然有人在为了活下去而奋力战斗。
战斗吧。战斗吧,直到打倒最后一台“军团”的最后一瞬。
这是为了来到他们旅途的尽头,只有前进到最后的人才能抵达的那片土地。
她毅然转过头,迈开了脚步。与她年纪相仿的五名军官一齐以标准的动作向她敬礼。她走向他们的身边,走向属于她的又一片战场。

为了战斗到最后,也为了生存到最后。



终章2 Reboot——启动



五名军官保持着标准的稍息姿势,看着旧共和国军军官的少女从玻璃棺中出来,走到联邦总统面前。他们虽然都只有十多岁,但却散发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冷静,穿在身上的崭新钢铁色军服看起来格外相称。
看着面容姣好的美丽白发种少女染红了一缕的银发和漆黑的军服,他略微皱起眉头。在他身旁的高个子副官低声念道。
“我说……那真的是她吗?总觉得……和我想的差了挺远的”
“大概她也有她的故事吧。就像我们也有我们的故事一样”
他淡淡地回答。对方则是笑着回答“那倒也是”。他瞟了一眼开心地扬起嘴角的副官。虽然联邦军的这身军服已经穿了两年,但感觉还是有些不协调——不论是看自己穿,还是看其他四人穿。
剩下的三人也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各自开了口。
“叫什么来着,‘鲜血女王’?真是没品位。谁起的这个名字,跟她一点不配嘛”
“你们说,她能一下子认出我们来吗?”
“嗯……如果能认出来的话当然高兴了,不过如果认不出来,那样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谈笑中,两人似乎结束了交谈,总统带着少女向他们走来。瞬间,刚刚还在七嘴八舌的副官还有其他三人立刻闭上了嘴,恢复了之前严肃而漠然的表情。这应该是联邦军训练的结果吧——或者说,这也是他们表演的一部分。
看到走近的总统和即将再次成为上司的少女,五人一齐并拢双腿,一丝不苟地行礼。
少女用与联邦军略有些不同的动作回礼后,开口问候。
她的目光显得有些严肃而僵硬。
“初次见面,我是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军大佐芙拉迪蕾娜·米利泽”
哎,看来还是没发现。
五人迅速交换目光,宛如恶作剧成功了的孩子一般。
身为队长的他代表他们回答。
“不是初次见面了吧。只不过,这的确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银色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他低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了,一号指挥官”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3 09:22 编辑


吊带袜可是浪漫哦?各位好,我是安里アサト。
这么奇怪的名字当然是笔名。来源是我的本名和“88”。
心血来潮地拿起本书还没有读的你。我相信这部作品一定能够让你感到有趣。
一脸狐疑地拿起本书还没有读的你。希望你能喜欢这部略有些不走寻常路的小说。
看完全书看到这里的你。非常感谢。觉得如何呢。本作集结了战斗机设、男女恋爱、反乌托邦等诸多元素,若其中哪怕只有一部分触动了你的内心,我都将倍感荣幸。
顺带一提,身为作者的我,在写作的时候也是很开心的。因为,这是我想看的故事!集合了所有我喜欢的要素!按照我喜欢的方式写出来的!为什么这样的作品会得到大奖呢,我恐怕是最不明所以的人。
不过实际上,由于大幅超出了投稿规定的页数,我也不得不忍痛割弃一些内容,其中便包括(描写)吊带袜的部分,好在后来改稿的时候加上了。吊带袜是不是好可爱啊。还能让人浮想联翩。又色又可爱。
若你也是同道中人,还请务必细细鉴赏白火(しらび)老师笔下可爱到爆的蕾娜,以及将她的绝对领域点缀得华彩靓丽的吊袜带。

若你不是同道中人,趁你感到厌恶之前,请允许我对本作的内容进行一些说明。
* 本作情节基于二战时某轴心国和某联盟国的黑历史。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对那两个国家抱有恶意或偏见,我只是在考证的时候多看了点资料而已。
* 本作中的“猪”“白豚”“猪猡”等词语包含有辱骂和轻蔑的意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猪怀有任何不满。相反,我很喜欢猪。猪肉多好吃啊。炸猪排也好,猪颈肉也好。
* 本作中关于感官同步(para-raid)的理论、各兵器的战术性能和各种语言的音译还请不必过度解读。部分内容根据写作需要进行了一些改动。尤其关于集合体“的”无意识的部分是我故意给出了错误的解释。
* 本作舞台虽为架空世界,但使用了国际单位制,这是为了更为直观地表述。另,我之所以没有使用尺贯法(译注:日本古代的度量衡,长度单位为尺,体积单位为升,重量单位为贯)或英制单位,只是因为我不懂而已。
* 本作舞台虽为架空世界,却出现了圣经和雷马克的作品等,……个中原因就交给读者自由想象了。

……我就不多丢人现眼了,下面是谢辞。
感谢责任编辑清濑先生和土屋先生。能够对我自己不甚确定的地方准确地给出切实的意见,让我感到十分安心,同时让作品的质量也有了很大的提升。每一次关于作品内容的讨论,都让我受益良多。
感谢白火老师笔下美丽而目光凛然、一身正气的角色们。之前曾得到过一张全副武装的辛超帅气的草稿(不过可惜未能采用),当时我一度考虑要不要修改原来的设定,按照图上的样子描写。
感谢I-IV老师为我设计了绝妙而可怖、充满兵器的冷酷、而且超帅气的“毁灭之力”的机设。尽管我提出“不堪一击的破烂战机”这种扯淡至极的要求,却仍一丝不苟地画出了许多细节惊人的设定图。也要感谢您笔下所向披靡坚不可摧的“军团”们,以及可爱到好想在身边摆着一台的菲德。
以及将本书拿在手里的你。非常感谢。书中的内容自成一作,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还请继续关注,多多支持。

那么,愿我能再一次,带你走进装饰了虚荣与幻梦的温室,走进血色与钢铁交织的战场的天空、繁星、微风与鲜花,走近生活在其中的他们的身旁。


写后记时在听的BGM:《希德尼娅》(feat. angela)


============= 手动提升 =============

2017.3.17 第一章 译完

******* 译名修正 *******

米莉泽 → 米利泽
训练员 → 指挥官
中介 → 殡仪员

(以及更正简介中的人物译名)


============= 手动提升 =============

2017.5.14 第三章 译完




感谢提醒。我有自信认为这篇译文要优于另一篇。读者自行取舍。


===================手动提升===================

2017.5.30 第四章 译完


============= 手动提升 =============

2017.6.7 第五章 译完


============= 手动提升 =============

2017.7.2 全文译完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4 19:10 编辑


============= 手动提升 =============

2017.7.4 完成全文勘误,修正了若干处译名不统一及少量漏译

*** 对比着之前存在的另外一个译本,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顺便简评一下另一个译本。
(!纯粹从翻译的角度发表个人意见,无它意)
先说几句好话,另一译本不算是很差,行文中亦有可圈可点之处。译者 [url=home.php?mod=space&uid=128255]@孤问寒途[/url] 能够注意到文中一处不甚明显的对《圣经》的引用,以及首都名称的法文原意、章节标题的作品出处等,我很佩服。很惭愧,我对英语以外的欧洲语言几乎一无所知,对历史、神话和《圣经》等也不甚了解,一旦遇到作品中隐式的引经据典,我便要举手投降了。从这个角度而言,另一译本,及其译者,我都有许多应学习借鉴的地方。
然后是不太好听的评价。虽然不很差,但绝不是优秀,最多只能算中等。除去最基本的错别字、标点缺漏以外,最严重的问题要算错译和漏译了。(我也漏了几句,也没多少资格说人家。)大错误很少,但是小错误太多,有些很简单的地方竟完全理解错了,导致局部的逻辑与原意相反。翻译一求准确二求通达,连第一条都难以满足,是绝算不上一篇合格的译文的。
中文的表述也随处可见因过分拘泥于原文句式而导致的“翻译腔”。而且,有些台词不知为何,译者进行了一些过度的理解与修饰,导致与全文的基调格格不入(如第二章结尾处辛对蕾娜的回答“鄙人粗俗,大字不识”以及后面蕾娜说的“给我好好地自、己、写”)。原文中分段之间的隔行也没有添加,不过这多少也与页面的排版、即论坛的系统有关,并非完全是译者的问题。
另,文中将所有片假名的机设、队员的别称(我的译本中译为“用户名”)等外文的音译词均直接写为对应的外文(英、德语),这对英语不好的读者而言显然是很费解的。(相信我,不要指望读者会去查生词,他们没那么勤快。)好在文中给出的词语几乎全都是正确的。只有一点想指出的是,序章中队员之间以编号呼叫时使用的Alpha、Bravo、Charlie、Delta、Echo实际上代表的是字母ABCDE而非单词本身。这个多看看美剧或战斗电影应该就能明白,算是一个常识。
以上,为个人的一些粗浅见解,欢迎交流、指正。但有一点,希望提出批评或指出错误的人能够同时给出相应的理由。我欢迎有理有据的批评,空口发泄的人恕不奉陪。我不敢说我的译文绝对正确或者行文多么优秀,但我敢说我是用心翻译的。即便我是出于个人兴趣进行翻译,这也是我身为一名翻译应尽的责任。
欢迎各位继续关注我组即将开坑的本作第二卷。


魔理沙






我也只是事后对照着看了一遍而已。等到译完再看是为了不影响我自己翻译的思路。事实证明,我本应早些通读一遍你的译文,这样就能更早注意到原文中对圣经的引用,并在我的译文中标注出来。
我个人对撞车一事无太多想法,至少不觉得是不好的事,还请不必为此表示歉意。多个版本的译文提供了难得的对比和学习的机会,从翻译和文学研究的角度上讲反而是很好的事情。
外来语的翻译的确是一个难点。我是在保持准确的前提下优先考虑易读性,不过也能理解你不愿翻译的心情。
十分感谢你的理解和大度。《86》第二卷的电子版据悉会于一个月后发售,欢迎届时继续关注我组的译文。

魔理沙




感谢你的订正,此处是译者手误,原文确为cael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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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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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想 平民
话说有谁有第四卷的翻译啊,跪求

6 年前 0 回復

李想 平民
我来水贴了!!!!!

6 年前 0 回復

李想 平民
楼主加油
第二卷在哪?

6 年前 0 回復

462842748 平民
你好,有没有txt版本的下载

6 年前 0 回復

冥神之棺 伯爵
这是我数年来唯一一次看到第一卷就落泪的轻小说,只能说自己人生经历尚浅,看本小说还能看哭(苦笑)。在此给大家推荐两本非常优秀老款轻小说《碧阳学生会议事录》和《巴洛克骑士》

6 年前 0 回復

3061442090 平民
(=゚ω゚)=

6 年前 0 回復

3061442090 平民
6666666666666666666 

6 年前 0 回復

18dfg5po2 侯爵
原本以為會是滿滿負能量的BAD END

6 年前 0 回復

kr1029 勳爵
預期中的發展,但有吊帶襪給好評(不對
中規中矩但很好看,感謝翻譯

7 年前 0 回復

xwr1988 騎士
算是勘误吧,不知道是不是日版原文就是这样,第六章的标题中的拉丁文, “至少做一个大写的人(Fiat justitia ruat caleum)”,应该是Fiat justitia ruat caelum才对,虽然有Fiat justitia, ruat cœlum/coelum/cælum/caelum等多种写法,但caleum明显是拼写错误,因为”caelum“在拉丁语中为天空,天堂之意。

7 年前 0 回復

柚子ˇ 平民
辛苦了!!恭喜完坑!

7 年前 0 回復

excalibursaint 公爵
我去 居然这么好看....光看名字还以为是烂大街的小说 没想到啊....这个剧情

7 年前 0 回復

s860134 侯爵
本帖最后由 s860134 于 2017-7-9 15:26 编辑


这本会红,世界观和剧情都开得顶不错

译者确实让英文不好的读者很顺畅的读完这本书

7 年前 0 回復

a0311446 騎士
楼主辛苦了,这部很棒啊,期待第二卷

7 年前 0 回復

自称清纯派 子爵
汉化乙
原以为又是战场上的女武神那样的部队战场无双拯救国家的剧情,结果这展开。。。。好看!(词穷)
看到大写(正义?正直?)而不愚忠的主角一行人脱离了共和国,穿过军团区域,到了联邦,带来了援军拯救了其他86有色种的happy end真的很让人高兴(虽然前面便当发得很爽快),觉得故事在这里结束或许就是最好的?毕竟从书名和简介上来看就是个带着悲壮的故事)自己也是期待着这样的剧情才会点进来看的,但是果然HE才是最吼的!)要是出了第二卷,没了共和国的黑暗,上层白豚的迫害书名还能叫86么?当然我并不是说想要作者给读者喂屎,倒不如说我要糖!男女主角总算是见面了,请给我发份大大的糖!

期待lz的第二卷


7 年前 0 回復

孤问寒途 勳爵
' TSDM轻译组 发表于 2017-7-4 19:07 ============= 手动提升 ============= 2017.7.4 完成全文勘误,修正了若干处译名不统一及少量漏译 '


感谢指正,工作缺乏必要的精度 乃是我人格的缺陷之一,并且事到如今若是不对生活造成致命影响的话 我也并无改正之意,这点算是个人的劣根性吧 有点有恃无恐的意味在里面

如上所说,我的译本绝对算不上一篇合格的译文,首先的确是水平有限外加工期比较赶、从这点上来说还要感谢贵组提供了一个相对较为正确的版本,让我的版本作古,避免了被即将到来的台班鞭尸的悲惨命运,另外 我还是很佩服贵组竟然还愿意花时间去仔细端详我的译本,就我自己而言我基本是不敢看的,因为错的实在是太多了
关于外来语的问题,由于前有郭沫若老先生将Phoenix译成凤凰一事,我对于外来语的翻译都是极为忌讳和抗拒的(诶,有吗?),对于有的译者将カリスマ音译为“卡里斯曼式的” 将ヒステリー译成歇斯底里,这种译法我也持保留态度,嘛总的来说这方面属于个人价值观的取向问题,算不上什么重要的点就是了。

此外有一些问题就涉及到做网络翻译的动机问题了,我无意改变别人的想法也不想被他人改变,就到这里吧。
最后感谢贵组辛勤的劳动,同时对于不慎撞车一事深表歉意,祝愿贵组以后也玩的开心。

7 年前 0 回復

hillson 王爵
十分期待第二卷 挺不错的小说

7 年前 0 回復

wxzclc 平民
第二卷7月7号Marisa加油啊www
(进入加班模式了要死了要死了)

7 年前 0 回復

bbb252 皇帝
话说第2卷试阅已经出了啊(这个月电击的书试阅都好厚……)

7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原来还是第一卷啊,不过期待第二卷,不知道还会不会那么虐了。

7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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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DM轻译组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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