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眠都]我的怪物眷族3[台简]


本帖最后由 化物语 于 2017-3-12 16:30 编辑


我的怪物眷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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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暮眠都
插画:ナポ
译者:吴天立
图源:化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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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伊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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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精灵女骑士·席兰的带领下,真岛孝弘与莉莉跟着被收留的学生,一起来到异世界人的堡垒。在那里,他们遇上第一届远征队的成员,以及孝弘的好朋友干彦,得到许多有关异世界的资讯。在另一方面,留在树海里的萝兹、葛蓓菈、加藤真菜等人从外头盯着堡垒里的风吹草动,意外却突然发生——来自「成为小说家吧」网站作品,与怪物少女们一同在异世界求生的人气系列第三集!全新执笔的外传,将描述过去未曾揭露的加藤真菜内心世界。

  Contents
  01 庇护与带领
  02 两者之间的巨大歧异
  03 真岛孝弘的故事
  04 参观与训练
  05 精灵的难言之隐
  06 灵祠里的一席话
  07 身为眷族、身为主人
  08 傀儡的挑战~萝兹视点~
  09 傀儡的疑问~萝兹视点~
  10 傀儡的朋友~萝兹视点~
  番外篇 Lovingdead~加藤真菜视点~


  01 庇护与带领

  我所就读的高中建筑物,连同我在内破千人的学生与教师被传送到异世界,转眼间已经过了两个月。
  自从发现自己拥有转移者特有的力量——它被我们称为『作弊能力』,能够将怪物化为同伴后,我跟拟态史莱姆莉莉等多名眷族齐心合力,在这严苛的异世界存活下来。
  而由于眷族之一的葛蓓菈提到好久以前曾在北方看过人类军队,我们便前往北方,并且在四天前发现人类出没的痕迹,沿着森林小径而去,最后终于遇见了这世界的人类。
  我们偷偷摸摸地观察,却被对方发现,于是抱定决心打算露面。
  但是由我暂时收留的转移者少女·加藤真菜却在那个当下意外昏倒,我只好把她交给魔法傀儡眷族萝兹,以及白色蜘蛛葛蓓菈照顾,只身前往接触异世界人类。
  然而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我头一次交谈的异世界人,不但是个丰沛金发底下露出尖耳的『精灵』,甚至还是名年纪与我相去不远的少女。
  「初次见面,我叫席兰,担任这个骑士团的副团长。」
  这名身披盔甲的少女,将脱下的白色头盔抱在腋下,低头行了个礼。
  她的礼仪面面俱到,堪称军人的——不,既然她自称骑士,那么或许该说是骑士的表率吧。
  她头上飘着一只黄色的球体,那东西的浑圆身躯像是由黏土塑成,其上突出短小四肢,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只见它长长的羽衣飘呀摆的,在原处慢慢旋转。
  而继席兰之后,在场二十多名骑士也纷纷脱下头盔。看来这世界的人类并非全是精灵,里头只有三人长着尖耳朵。附带一提,他们当中没有人带着那奇妙的生物。
  在那些骑士身后,有十多名跟我一样同属转移者的制服少年少女,彼此互相依偎,视线瞧着我们。
  尽管纳闷为什么他们会跟这些异世界人待在一起,但我现在应该专心与眼前这名少女对话。
  抬起头的席兰和我四目相接,那坚毅而清澈的蓝眼珠,令人印象深刻。
  「看样子,您想必也是来自异世界的异客。」
  那说话方式听起来有些古板,不晓得是她本人的习惯,还是异世界人的独特措词。总之,她说的并没有错。
  「没错,您说对了。倒是我们世界的人既然和您待在一起,那么关于我们的处境,您应该也早有了解?」
  「是的,很高兴看到您平安无事活到今天。」
  她的话语里头流露出最诚挚的欣慰。
  若那态度不是装出来的,那么她应该没打算对我们不利。
  而且她的态度别说抱有恶意,甚至就像是对我,以及一旁的『水岛美穗』——她其实是我的眷族莉莉的拟态——对我俩能够平安无事深感庆幸。
  「想必您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我们正打算带您的同胞前往安全的避风港。您不介意的话,愿意和我们一起同行吗?」
  「这……要是可以的话,我们当然求之不得。」
  其实,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们当初的确打算请人带我们到村落去,为此苦思该如何启齿。她的提议堪称正中下怀,甚至走运到教人难以置信。
  「……但是您确定吗?您真的不介意带我们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前往?」
  依常理来判断,若有人声称来自异世界,怎么想都是脑袋有毛病。
  我虽然不晓得这世界对这方面的看法如何,但就算异世界传送是常见的现象,我们一样是异乡人,是这世界的异物……或者换个说法,是必须提防的可疑人士。
  我虽然怀疑有诈,席兰的态度却诚恳至极。
  「我们当然不介意。」
  她话语中带有的氛围,甚至就像是在表示——这么做天经地义。
  「毕竟像您这样的异客,全都是我们的贵宾。」
  「贵宾……?」
  这字眼不知为何,令我感到不寒而栗。
  但这并不是因为嗅出暗藏其中的恶意,而产生的反应。席兰面对我的态度一贯诚恳,至少我看不出那态度有哪里可疑。
  因此,我感受到的战栗,更偏向逻辑方面的层面。
  好比说,刚才那番对话。
  我自认在这世界里的定位,甚至可说是不速之客。然而从她嘴里听到的,却是贵宾这个形容词。
  我们有认知上的歧异,导致有些鸡同鸭讲。
  当然我大可照单全收,认为异世界人就是如此。不过要是对当前处境一知半解,不只让人提心吊胆,甚至能说是拿生命开玩笑。现况尽管正中下怀,却看不出事情的发展方向,这才是最致命的危险。
  「抱歉,席兰小姐,您说我们是贵宾,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
  打算回答问题的席兰,却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一时断了话语。
  ……糟糕,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问得太过深入了。
  我对自己的操之过急感到懊悔,不过幸好席兰对这句话的反应并非不悦。
  「不好意思,孝弘大人,我们现在恐怕得先动身。否则要是继续待在同个地方,难保不会被这片『树海』夺走性命。」
  席兰说完,并拢脚跟并且一鞠躬道:
  「我知道您心中应该充满疑惑与不安,但能请您先跟我们一起走吗?目的地就在不远处,等抵达那儿,我再向您好好说明。」
  「……好吧。」
  反正,我不急着寻找答案。
  我下了如此判断,决定暂时搁置心中的异样感,接受她的提议。
  而席兰当然看不透我的心思。
  她松了一口气,将白色头盔戴上开口:
  「那么,请跟我过来这儿,我们诚挚欢迎您的加入。」
  她说话的时候,奇妙的生物也在头上翩然飞舞,这才让我想到,刚刚忘了问她那是什么东西。
  之后有机会再问她吧——我在心中的备忘录记下这件事。

  ◆ ◆ ◆

  自我介绍得差不多后,大家开始动身。
  身披铠甲的骑士分成两批,分别负责打头阵与殿后,保护着夹在其中的转移者,沿着森林小径前进。
  队伍的领导者席兰,就待在打头阵的骑士后头,负责率领整批人。
  受骑士保护的学生们,含我以及莉莉一共是十五人。学生是由不同的几批人会合而成,如今也分拆成几个小团体行动。因此我跟莉莉两人待在一起,并不显得突兀。
  「听说你们之前一直在森林里流浪啊?真佩服你们有办法活到现在。」
  「但你们可以安心了。」
  「接下来有他们保护我们,不会再有事了。」
  「当初还想说死定了呢,真是谢天谢地。」
  「而且你不是水岛同学吗?真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略显消瘦的学生们,温馨地迎接刚加入的我们。
  由于大家启程前只有稍做自我介绍,我并没深入了解他们每个人,但还是对当中几人有些印象。
  其中一人是穿着学生服,学年比我还高的少年,名叫三好太一。和他在一起的只有一名男学生跟两名女学生,不过他跟队上其他人说起话来一样毫无隔阂。
  他就像是每个班上都会有的那种『领导者』吧?实际上,跟他在一起的那几个人,似乎也都是他的同班同学。
  至于另一人,我对他怀抱的可就是坏印象了。
  比我低一个学年的那名少年,叫做坂上刚太。但这名字并不是透过自我介绍听来,而是苦着一张脸的三好告诉我的。
  简单说,坂上刚太是个小混混。只见他不悦地搔着生锈般的金色染发,用带了凶光的眼神瞪视众人。
  这样的举止,势必让他跟团体格格不入。若是平常情况也就罢了,在目前的环境下,一点小事都有可能使人丧命,而他也不像拥有独当一面的气概……我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观察了一下,却发现坂上的目光不时瞥向莉莉。
  至于坂上嘴边为何挂着猥琐的笑意,应该不需要多做解释。由莉莉拟态成的水岛美穗即使在这团体里,也是鹤立鸡群的美少女。
  而小混混坂上,也带了一名同伴。那是一名畏畏缩缩的男学生,坂上把行李全丢给了他,害他背着一只大背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看来即使在此处,依然是个霸道横行、人吃人的世界。
  包括三好在内的学生,从表情、视线与言行里不难看出,他们对坂上的存在有多么厌恶。
  好吧,我也是能体会啦,毕竟自己也看他不太顺眼。
  看着这群学生,我自然而然想起——那段如今早已离我们远去,坠入异世界前的学校生活。
  大家虽然学年各异、相处的背景换成森林里,但眼前的景象正是日本每间教室里的日常情景。
  不过,既然整间学校的学生都被传送进来,会看到这样的画面,似乎也是天经地义……
  「真岛同学、水岛同学,你们会累吗?」
  「喔,我不要紧,谢谢你的关心。」
  「三好同学你才是呢,看你好像有点累?」
  「哈哈,想不到我竟然沦落到让女生操心啊。不过我好歹是田径队的,长跑是拿手绝活,这点小运动累不倒我。」
  途中虽然不乏这样的鼓励话语,但整团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沿着小径默默前进。
  大家之所以没有对话,除了身心俱疲之外,在这危险的森林里边走边聊也并非好主意。嘈杂声浪有可能引来怪物,这是小孩都懂的道理。
  「……」
  而身为默默前进的学生之一,我却愈走愈感到突兀。
  某种歧异感,始终挥之不去。我认为这跟之前从席兰的对话里感受到的认知偏差,本质上是同种东西。
  我现在甚至觉得,自己就像这世界的异物。
  当然,我是这个团体里的异物,这点毋庸置疑。证据就是自从加入这团体后,我跟莉莉沿途总是彼此相依。
  我不晓得旁人如何看待我们——虽然从不时射来的嫉妒视线里,不难想像他们的看法——但实际上,我会跟莉莉形影不离,只是护卫与被护卫的关系,代表对其他同行者的戒心。
  就因为这样,我确实成了团体里的异物……也因为有此自知之明,我知道这跟前述的突兀感是两回事。
  我心中的异样感,是来自其他地方。
  但现在的我还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
  「『真岛同学』?」
  陷入沉思的我,被莉莉握着手。
  她用关心的目光,诚挚地端详着我。
  虽然其他人的视线也因此汇集过来,但我并不在乎。
  「真岛同学,你不要紧吧?」
  为了保险起见,我在与异世界人或者转移者接触时,不打算公开自己能够率领怪物的能力。
  因此莉莉在大家面前不会称我为主人,而是扮演水岛美穗的身分。
  话虽如此,我们俩的关系并没有因此改变。
  「喔喔,我没事。」
  现在,我身旁的位置至少还有她陪伴。怀抱这样的信念,我才能够暂时咽下那份突兀的感觉,踏出步伐继续向前。
  不久,一行人开始登上缓坡。
  在这森林里的丘陵地带走了一阵子,视野豁然开朗。
  见到这景象,大家不约而同发出欢呼。
  眼前那块地方,没有沿途遮蔽视野的森林。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厚实的石砌建筑。
  一座历经风霜、露出褐色壁面的巨大堡垒,凿开密林矗立其中。




  02 两者之间的巨大歧异

  这座矗立在蓊郁森林里的堡垒,若要以一句话来形容,可说是不动如山。岁月的痕迹刻画在石墙表面,让它除了本身的质地,更增添一种光阴沉积出来的份量。
  从这里虽然只看得见一部分堡垒外墙,但那就足以显现它有多么巨大。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被带到村庄或城镇,如今仔细想想,被异世界人席兰称作『树海』的这片危险森林里,一般的村落或城镇不可能有办法维持下去。
  唯有披上用冰冷金属打造的铠甲,用成千上万岩石堆砌起来的箱子关起自己,人们才能勉强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
  「各位转移者,那就是我们的『齐利亚堡垒』。」
  席兰不苟言笑的态度,如今也弥漫着一股安心。
  「只要来到这里,各位就能放心了,因为我们骑士团会定期扫荡堡垒周遭的怪物。我想堡垒应该已经准备好迎接各位,各位的同胞也在里头等着大家。让我们继续前进吧,齐利亚堡垒就在眼前。」
  一行人再次迈出的步伐,比起之前更显轻盈。
  「原来那堡垒里还有我们以外的转移者吗?」
  趁着学生们兴奋议论,我也顺道问了席兰。
  「是的,那一位跟就您一样,是穿越这片森林的幸运儿。」
  但席兰回话的表情,隐隐带了些苦涩。
  「说来遗憾,但凭自身力量穿越森林的除了您两位,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除了我跟水岛,就只有一人活下来吗……?可是这里的其他人,不也都跟我处境相同吗?」
  我张望了下那群兴高采烈的学生,随后这么问道。
  若席兰所言为真,那么他们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跟两位不同,并不是自力穿越这片森林。」
  「那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为了搜集有关树海的线索,齐利亚堡垒在森林里盖了好几个前线据点,而您的同胞就藏在那里头。我们『同盟第三骑士团』在巡视四个据点时发现了他们,并且将他们带回这里。」
  「……原来如此。」
  我随口应和,心中恍然大悟。
  其实我从刚刚就挺纳闷的。
  我们这群转移者当初在森林里搭建的临时住处『营地』,被失控的作弊能力者摧毁了。
  在那当下,营地里约有八百名学生。
  而那些人里,有几人活着逃离营地呢?
  一百人吗?还是两百人?还是比这多上几倍?
  不过,无论有几人逃出化为地狱的营地,充满怪物肆虐的这片森林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另一个地狱。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肯定不会有错。事实上,要是没遇见莉莉,我现在早就曝尸荒野了。
  而除了像我这样的特例以外,正常人就算全军覆没也不意外。
  我看到那些受骑士保护的学生时,之所以会心想『竟然有这么多人活下来』,原因即是在此。说得不客气点,若他们都是在森林里徘徊至今的幸存者,数量未免太多了些。
  「话说回来,世事可真是难预料。」
  席兰有感而发地这么说。
  「我刚说的前线据点,是我们骑士团进入树海深处探索时的休息区,外观就像是一栋小木屋。」
  「……」
  「那地方配备了堪称魔法技术结晶的『结界魔石』,怪物是无法靠近的。那些转移者就是躲进屋内,才得以活到现在。事物何时会派上用场,还真是谁也说不准呢。」
  听到这儿,我不禁无语。
  因为我想起了当时遇见加藤的地点,那间自己也住了一晚的小木屋。
  看样子,那地方是她们骑士团的财产。
  而她提到的什么结界魔石,应该就是阻止莉莉与萝兹进屋的那奇妙石子吧。当时为了让莉莉她们进屋,我把安置在那儿的石子打碎了。
  回想到这里,我惊觉不妙。
  「前面那座堡垒里,也用了您刚说的那结界魔石吗?」
  要是一个没弄好,我身旁的莉莉、藏在她体内的小狐菖蒲,以及左手绷带底下的艾撒丽,搞不好全都会被挡在堡垒外。
  我内心慌乱不已,幸好这样的疑虑随后被她否认:
  「不,齐利亚堡垒里是没有结界魔石的。那魔石的效果范围有限,顶多能涵盖一间小屋,实在是守护不了整座堡垒。」
  「喔,这样啊?」
  「那是制法失传已久的贵重物品,加上效力也很有限,只能让怪物忌避,无法完全阻止入侵,加上部署的条件太过严苛,在这片土地上无法使用。不过话虽如此,您大可不必担心,因为要塞里有超过千名的士兵驻守。」
  「原来是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
  我随声应和,心头的大石也落了地。
  这真是谢天谢地。照她的说法,我们今后应该没什么机会被那结界魔石阻挡。
  安下心的我,看着周遭那群笑逐颜开的学生们。
  「不过您刚说『世事难预料』,这句话确实没错啊。」
  我重复了一次席兰刚说的话,叹了一声并说道:
  「他们的确是群幸运儿。」
  「孝弘大人,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嗯?因为照席兰刚刚所说的,他们偶然进到有配备结界魔石的小木屋里,又被刚好前往的席兰你们救出,这不是难得的巧合吗?」
  若要进一步说,这跟我的遭遇也有些类似。
  当时的我苟延残喘逃离营地,带着千疮百孔的身心在森林里游荡,进到那个洞窟后,一度差点丧命,却幸运遇上莉莉,现在才能够站在这里。
  搞不好,我只是对身边这些学生感到同病相怜罢了。
  「不,倒不是这么回事。」
  但我自认的看法,却遭席兰否认。
  「这件事并非巧合。我们会前往树海深处的小木屋,是因为有人说那里可能有生还者,要求我们出面救援。」
  「要求?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听了席兰的说法,我这下一头雾水。
  这里可不是地球,不是我们居住的那个国家。他们若是发现难民顺便救人也就罢了,但绝对没有专程救援的道理。没有谁会为了素昧平生的异乡人,冒着生命危险踏入怪物盘踞的危险森林。
  何况她说救援是有人要求的行动,是谁有本事这么做?
  正当我满怀疑问,耳边就在这时传来热闹的欢呼。
  转过头一瞧,围绕巨大堡垒的护城河、跨架其上的吊桥,以及另一头的坚固铁门,相继映入眼帘。
  看来跟席兰深入交谈的期间,我们已经来到堡垒附近。
  矗立森林里的齐利亚堡垒,四周已开垦完毕。
  而随着步伐向前,树林的景象从视野左右消失。
  天空一望无际。
  开阔的环境,让人终于从过去那当头的压迫感里解脱。
  这里是人类的领土——这样的感觉扎实地传来。
  可惜的是对我来说,这一点都让人安不下心。
  从这儿远远望去,可以看到跨在堡垒边的吊桥前,几十名骑士正列队迎接。
  而那群人里,混了几名身穿学生服的少年少女。
  ……但我记得平安抵达堡垒的学生,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感到不解的我,正打算找一旁的席兰询问,却发现她停下脚步。
  「席兰小姐?」
  「……不会吧!」
  超前一步的我回过头,发现席兰正仰望着天空。
  我自然而然顺着那视线望去,发现黄色的光芒正闪烁着。
  原来,我们行进时依然飘在席兰头上的奇特生物,正使劲挥着短手短脚,身子也忙不迭地旋转,像是想表达些什么,可惜我完全看不懂。
  但,席兰可就不一样了。
  「全员拔剑!」
  下一秒,席兰的警告响彻森林。
  情况的变化比大家产生疑惑的速度还快。下个瞬间,我们刚穿越的森林之中,绿色的巨大毛虫拔山倒树袭击而来。
  「呜哇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
  那是体长超过三公尺的超大型怪物。
  不但如此,它们一来就是五头,双颚咬得喀喀作响,往这里直冲而来。
  学生们惊叫连连,骑士们连忙拔出腰际佩剑。
  「为、为什么堡垒附近会有这么多的『绿巨虫』……!?」
  一名骑士惊惶地说道。
  席兰刚刚说,骑士团会定期扫荡堡垒周遭的怪物,看来他们平常也不曾在这里遇过这么多怪物。
  想着想着,我也拔出挂在腰际的木剑。
  这一连串动作之迅速,接近条件反射。我研判背在背后的盾已经没机会架起,跟一旁的莉莉交换了眼神。目前该做的,是辨清周遭情势。
  但一张望四周……我顿时哑口无言。
  「……啊?」
  周遭的学生们,各个陷入恐慌。
  有人急着逃进眼前堡垒,却疏于瞻前顾后,撞上他人而跌成一团——然而这些反应,却只是小意思。
  接下来,有学生把人推到路旁、有人紧张得当场腿软,有人紧紧抱着骑士不知所措……甚至还有天兵为了腾出逃难路线,把挡路的人踢倒在地。
  这幕毫无纪律可言的景象,不只让我们想逃也难,甚至干扰骑士们应战。
  恐慌是会传染的,只见骑士们也是手忙脚乱。
  此举何止拖累他人,说是自杀行为也不为过。
  这究竟是……?
  像这样的他们,竟然有办法活到今天?
  依席兰的说法,他们并不是凭己力横越森林的,而是蛰伏在小木屋里,等席兰率领骑士团前来救援。
  但是,他们在躲进安全地带前,好歹也撑过营地瓦解时的那段地狱光景,为什么如今却……?
  「别自乱阵脚!」
  唯一保持冷静的席兰,对着慌乱的部下斥喝。
  但她的口吻听起来同样苦涩,体悟到当前状况有多么不利。
  「巩固防御!它们要来了!」
  绿巨虫的双颚喀喀作响,飞扑而来。放大版的毛虫外型让人以为它们行动迟缓,实际上却完全不是这回事。真要形容的话,更像是巨大的斗牛。
  随席兰的吆喝声回过神来的骑士们,勉强摆出防御阵形,架起手里的盾牌为学生们抵挡。
  但那背影在我看来,却显得弱不禁风。
  光靠这动作,真能挡得下来吗?
  忐忑不安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五头绿巨虫撞上一身铠甲的骑士们,没想到就在危急之际——
  「包在我身上。」
  语声悠然传来。
  而听到那句话的当下,一切早已结束。
  「什……!?」
  只见绿巨虫被打飞至反方向,四分五裂的体躯喷出绿色体液,我只能呆然看着它们的惨况。
  一回过神,战斗结束了。
  那感觉就像是时间被谁动了手脚剪去过程,只剩眼前的结果。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的理解完全跟不上思考。
  唯一看得清楚的身影,就只有那个出手的人。
  ——啪哒一声。
  上一秒还不见形影的西装外套少女,随着脚步声落到地面。
  「好,没事了。」
  及腰的亮丽黑发随风飘逸,转过身的少女嫣然一笑。
  这抹轻柔的微笑,就像能包容所有目击者的不安。

  ◆ ◆ ◆

  少女突如其来的登场,让所有人一时屏息。
  连我也不例外,我甚至有可能是当中最震撼的一人。
  现身的少女手上,握着一把精雕细琢的细剑,看来就是那东西把冲来的五头绿巨虫给四分五裂的。
  然而这充其量只是我的推测。
  事情虽然当着面发生,我的眼里却完全没看到她对绿巨虫展开攻击的画面。
  这简直教人无法置信。
  现在的我,已经学会透过魔力强化肉体,而这同样强化了我的感官。如今要是对上火獠牙的疾驰,我的肉眼能追得上它的动作。
  我曾听过某种说法,人类的感觉器官优于运动能力。若把目视跟应对拆成两回事,我目前的视力就算面对葛蓓菈,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清她的动作。
  但对于少女这一连串动作,我却什么都看不见。这不是夸饰,当她的身影出现时,一切早已结束。换句话说,这名少女的行动,远比葛蓓菈还要快速。
  这没道理啊,超出常理也该有个限度在。我不禁心想,我们肯定不是活在同个时间轴上。
  而几近荒谬的这份实力,同样透露了她的真实身分。
  「……作弊能力者。」
  听到不知道是谁吐出的这个字眼,少女淡淡微笑,给人凌厉印象的那张表情,也顿时和缓了下来。她魅力十足的模样,就连看惯莉莉笑容的我,也不禁为之着迷。
  「喂喂喂,饭野,你这样一个人出风头,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一道态度亲昵的抱怨声,投向先前那名少女。
  回头一瞧,堡垒那儿穿着制服的少年们,双双抵达此处。
  乍看就像是放学后学生的他们,一人握着宽刃直剑,一人握着嵌上璀璨宝珠的战杖,释放着异样的光彩。
  于是,少女将细剑收入剑鞘,半带着苦笑回答道:
  「可是就算你们这么说,刚刚的情况可是十万火急呀。既然大家脚步这么慢,由我来不是最简单省事吗?」
  「要是跟你比,每个人都是乌龟了。」
  突然现身的他们,如今俨然成了场上的主角。
  不管学生还是骑士,全都观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刚刚那一幕带来的巨大震撼,让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而他们似乎也发现我们正盯着他们。
  「十文字你看,大家这下都愣住了,我们还是赶紧自我介绍吧。」
  「喔,这么说也是。」
  少女翘起食指说完,拿着直剑的男学生——一名个子高壮、带有运动员气质的少年,迎向所有集中望向他的视线开口:
  「幸会,我叫做十文字达也,旁边这两位分别是饭野优奈与渡边芳树。」
  先前轻松击败绿巨虫的少女·饭野优奈腼腆地耸耸肩挥挥手,而小个子的男生渡边芳树,则是抬了抬手里的战杖作为问候。
  「相信大家应该都看得出来,我们是营地那时的『探索队』成员。」
  所谓的探索队,就是之前在营地时,由作弊能力者组成的组织。看来他们果然是作弊能力者,也就是说……
  「很高兴看到各位平安穿越森林。还有骑士团的各位,感谢你们答应我们的请愿。托各位的福,我们才能跟这些同窗重聚。」
  ……原来是这么回事。
  直到此刻,我终于慢慢理解现况。
  好比说那位饭野优奈,其实我曾听过她的名字。
  作弊能力者,有『体能、魔力高人一等』的『战士』,也有些像我这种『缺乏战斗力,但拥有独特能力』的人,类型各式各样。
  不过兼具上述两者特质的人却少之又少,十只手指就数得完。
  而饭野优奈,就是那寥寥无几的特例之一。
  ——『飞毛腿』饭野优奈。
  她在营地时的名声,就连我们这些毫无战斗能力的『驻留组』都无人不晓。她的脚程非常快,快得无以复加,并以这样的速度为武器。即使是超人云集的探索队里,也没有任何人追得上她的速度。
  而如今亲眼见识下,那速度的确堪称一绝。
  她实在是太有名了,就连我这个驻留组也知道,她后来加入了精锐齐聚的『第一届远征队』。
  第一届远征队——
  由探索队那些作弊能力者所组成的这个特殊队伍,为了获取有关这世界的资讯,从营地出发前往遥远的东方……其导致的结果,让营地难以继续维持治安。这队伍说起来,算是让营地瓦解的间接原因之一。
  看来他们达成当初的目的,与这个异世界的居民成功打交道了。
  席兰说他们会保护这群学生『并非巧合』,说是有人拜托他们『保护那些也许还活着的学生』。看来这请托就是来自第一届远征队,也就是眼前的他们。
  因此对我们这群学生来说,他们等于是救命恩人。
  外加就在前不久,他们才刚铲除了来袭的怪物,为大家解除危机。
  解决的方法,不费吹灰之力。正是拥有力量的人,正确行使力量所带来的结果。
  「我们真的很高兴,能在这里跟大家见面。接下来,大家不必再担心受怕了,只要有我们在,一切都会没事的。」
  十文字的话里听得出,他以保护他人的守护者自居。
  不只是他,饭野与渡边亦然。
  尽管呈现的态度各有不同,但探索队的这三人,全都洋溢着某种自信。
  对于自身力量、意志、存在意义这些方面,他们深信不疑。
  这样的姿态,就像是活在故事里的英雄人物……
  ……太荒谬了。
  简直岂有此理,他们怎么可能会是所谓的英雄。
  在那儿的就只是平凡的学生、随处可见的十多岁少年少女。
  「接下来的事,全都包在我们身上。」
  因此,即使他们拍胸脯保证,我却不可能安得下心。
  追根究柢,当初就是因为把一切交给他们,才招致营地的那桩悲剧。
  当时的地狱景象,我分秒不曾遗忘。
  会发生那样的悲剧,同样是因为他们这种作弊能力者的失控。他们绝非圣贤,有时也会因私欲而走上歧途,只是一群不成熟学生组成的团体。
  但……现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必环顾周遭也看得出,现场对他们那英雄行径的肯定,以为终于能摆脱之前的诸多不幸,彻底告别危险。不管学生还是骑士,大家都一脸安心踏实的模样,没人对此心怀疑惑。
  我,则是这群人里的唯一例外。
  这里果然不对劲。
  这些人的想法和我有落差、偏离,以及歧异。
  ……还是说,我才是有问题的那一方呢?
  「……真岛同学。」
  莉莉忧心忡忡地,呼唤了我的名字。
  如今,只剩依偎在身旁的少女体温,成了我依旧理智的唯一佐证。

  ◆ ◆ ◆

  身为获救的学生之一,我们也跟着大家安然进入堡垒。
  探索队的三人说有事要跟回到堡垒的席兰商量,在之前就先行离开。
  而我们跟骑士们道别后,就分别被带到学生用的房间。
  引领我们前往房间的男子,跟那些顶盔披甲的骑士又不太一样,就只有身上穿着铠甲,跟我一样背了面盾牌。沿途我稍微瞄了瞄,发现那些站哨的卫兵,清一色配备了长枪,看来他们跟那些骑士应该分属不同的单位。
  他们本来说会分给每人一间房间,但我跟莉莉要求同住一间。
  若考虑到人身安全,这样的选择对我们来说理所当然。
  大概是因为来到新地方人生地不熟,其余学生也有些像会合前那样三五成群,要求照此阵容同住一间房,我们俩的同住要求并不突兀。
  我们被带到的房间里,里头除了有两张床,还有窗边一张桌子配一对椅子,装潢简单朴素。唯一的那扇小窗口,上头镶着木头窗框。
  最教人惊讶的,是墙边的照明设备。我上前一看,发现那不是电灯或蜡烛,而是一只嵌入墙内,拳头大小的石头。石头不知透过什么原理,竟然能够发出光芒,显然是某种魔法道具。
  看来这世界不同于我们,拥有截然不同的科技发展。
  我才把房间巡视一轮,刚才为我们带路的男性再次到访。
  他端着盛水脸盆以及衣物前来,说堡垒正设宴迎接我们这批转移者,等准备完成将会前来通知,随后就离开了。
  而他从头到尾,看起来都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那态度着实让人纳闷,但若考虑到我们转移者是稀有份子,对方之所以会举止不太自然,好像也理所当然。
  我沾湿布巾将身体擦干净,拿起更换的衣物。
  坦白说,他们给的衣服不是很好穿。这又粗又硬的布料,让我心想——难怪刚刚遇见的探索队直到现在都还穿着西装外套。
  我不禁思念起葛蓓菈为我织的丝衣,可是现在嫌弃这点也不是办法。
  我将那件由葛蓓菈的蜘蛛丝织成、上头贴着萝兹制造装甲的衣服穿进底下,在外头套上堡垒提供的衣物。
  我先前带来的兵器并未被没收,因此我也一样将它们佩回身上。
  萝兹做的『仿大马士革钢剑』以及黑色防具,已经事前施上伪装,看起来就跟一般的魔法傀儡木制防具没有两样,直到目前也没人察觉有异。检查过一遍、确保随时能够解除伪装后,我才将它们佩戴上身。
  仪容打理到一个段落,我来到其中一张床边。
  一坐上床,我不禁叹息出声。
  截至目前为止,一切都是这么顺利,让人觉得之前大费周章的推演与准备,似乎全都只是白忙一场。
  但一想到这份一帆风顺,全都是来自先前的『歧异感』,更是使我郁郁寡欢。
  「主人,你累了吗?」
  忙着仔细检查房间的莉莉这么问。
  只见她站到我面前,端详起我的脸孔。
  「……别叫我主人吧,不然不晓得会被谁听见。」
  「在房间里喊一下有什么关系嘛,再说这里的隔音似乎还挺完善的。而且我也就罢了,菖蒲她们只有在房间里才能自由耶。」
  「好吧,这么说也是。」
  一听到我答应,莉莉脱下制服的西装外套放到床上,接着解开罩衫的扣子,露出底下苗条的颈子、肩胛骨与胸部——但照明光芒所映出的少女身影,胸口以下却呈现透明的胶状体组织。
  她的腹部,开了一个大洞。
  蜷缩在里头的小狐菖蒲,哼叫了一声抬起头。
  要是这房间受到什么监视,我们隐瞒的事这下等于一次穿帮……不过疑神疑鬼到这种地步,应该就太多虑了。
  我对这世界的人类社会毫无了解,不知道魔法能做到何种地步。这些事若要一一怀疑,到最后恐怕还得担心,菖蒲藏在莉莉衣服底下会不会被看穿。
  「好吧,莉莉,如果只有我们在,那就一切照旧吧。」
  「菖蒲,你也听到了吧?」
  莉莉一说完,静候结论的菖蒲蹦地跳到床上。
  只见她一下了床,又朝躺在床上的我这儿窜了过来,几乎跟身体一样大的尾巴则是甩个不停,似乎希望我陪陪她。
  我将手伸到她喉咙处摸了摸,菖蒲便很享受似地眯起眼。
  我基于恶作剧心态停下动作,这下菖蒲举起前脚抓了抓我的手,但上头并没有伸出爪子,抓起来不会痛。
  被这样一催,我又帮她多摸几下,时而沿着毛皮方向顺抚,时而逆向拨弄。
  菖蒲的毛摸起来柔软又顺手。我们除了定期为她洗澡,葛蓓菈偶尔也会用萝兹做的梳子帮她梳毛,那应该也是触感绝佳的原因之一。
  每当我一停下动作,她就伸腿抓了抓,要是继续不为所动,她就改以双腿搬弄,试图把我的手搭上她的身子。
  这副努力不懈的模样不但可爱逗趣,也另有一种疗愈感。
  听到那可怜兮兮的呜咽声,我也不再捉弄她,同时拆下左手的绷带。重见天日的寄生藤艾撒丽藤蔓一伸,缠到菖蒲的身子上头。
  「主人。」

  正当我看着年少组嬉闹时,莉莉穿上堡垒居民准备的衣服坐到床边。
  她暖烘烘的体温包裹着我的右手。
  淘气一笑的莉莉依偎而来,甜美的嘴唇轻触脸颊,就像是啄米的鸟儿,或像是只试图以搔抓吸引我注意力的小狐。
  我知道她在催促什么,于是也老实开口:
  「能听我说些话吗?」
  「当然。」
  我向莉莉说出——自己来到这堡垒的沿途感受。
  莉莉直到最后,都只是默默倾听。
  而想法转换成话语的途中,我也渐次建立起思考的逻辑。
  我感应到的这份突兀,或许可以整理成接下来这句话:
  「简单说,大家都太过信赖他人了。」
  对席兰她们异世界人来说,我们是可疑的异乡人,没有一丁点儿值得相信的成分。说什么『骑士团基于探索队的请托,冒着危险前往森林搭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获救的学生们也一样。他们应该都经历过营地当时的地狱景象,却还是二话不说就接纳我们,天真到毫无戒心。
  「……这的确不太对劲。」
  听完我的说法,莉莉也看法一致。
  「主人你所说的那种『歧异』,我也感觉到了。我觉得,可能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看来我们得赶紧找席兰或者其他人,就这方面跟她们问个详细。」
  「嗯,也对。只不过……」
  莉莉点点头,随后却支支吾吾地斟酌起用词:
  「像这样子,对我们有什么不好的吗?」
  「咦?」
  被莉莉一问,我这下愣住了。
  「主人你刚刚说『大家太过信赖他人』,可是这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坏处吧?实际上,我们不就顺利来到这里了吗?」
  「这……」
  「我们不知道里头的隐情,应该要仔细确认以防万一。可是啊,主人你真正顾忌的,并不是这件事吧?」
  一跟纳闷地仰头瞧着我的莉莉对上眼,我顿时哑口无言。
  她这句话,确实一语点醒梦中人。
  既然一切顺利,只要坦然接受即可。要怀疑其中另有隐情,又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话虽如此,我就是开心不起来。至于要问原因为何……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主人你好像被那『歧异』打击得很深……」
  莉莉在对着我端详的同时,如此说道。
  就在这时,房门响起了敲门声。



  03 真岛孝弘的故事

  一听见房门响起敲击声,莉莉赶紧起身说:
  「我去应门。」
  她把扑上身的菖蒲收进胸口,藏到衣服底下。
  至于我这边,看艾撒丽缩回手中后,我也把绷带重新缠回左手上。
  等一切都准备完毕,莉莉才打开房门的锁,从一小条门缝往外看。
  「谁呀?」
  态度慎重的应对,是基于她身为保镖的职责。为了以防万一,莉莉不会让访客直接见到我。
  不过这样一来,我也不晓得门外的访客究竟是谁。
  我本来以为对方大概是先前那位男子,来通知我们欢迎会的事,没想到紧接着——
  「欸咦~?」
  某种走音的惊呼传来。
  访客是名男性,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是个年轻人。
  会是跟我们一起抵达堡垒的哪个学生吗?等等,可是这声音……
  「他们跟我说这里是孝弘的房间,可是水岛同学怎么在里头啊?」
  「因为……呃,咦?我记得你是……」
  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我心想的同时,身体却抢先动作。
  一赶往门边,只见莉莉讶异地回过头。
  我请她让开并打开房门,走廊上的男学生转而面向我。
  对方虽然比我稍矮,体格却相对精壮,披着一头蓬乱而土气的头发,一双视线穿过镜片与我交会。
  「你是……干彦?」
  原来访客是我认识的人,或者说得确切些——我的同班同学。
  「嗨,孝弘,好久不见啦~」
  少年露出傻笑,举起单手打声招呼。
  看来我没认错人。
  「原来孝弘你平安无事啊?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认识的人了呢,啊哈哈。不觉得这世界的过关难度未免高过头了吗?还是说,就只有我们这些人的难易度设定错了?人生就算要开启困难模式也该有个限度吧!」

  「你把这里当游戏啊!」
  吐嘈的同时,我也不禁被属于他风格的话给逗笑了。
  他,就是在我刚坠入异世界,对转生·穿越系奇幻小说毫无概念时,热心教导我有关这方面知识的宅男朋友,名叫钟木干彦。
  在营地那时,我们同属驻留组。我原本以为他在营地瓦解那天就已经死了。
  「嗯~倒是我们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啊。」
  「是啊,太久太久了……」
  但这种无忧无虑的口吻铁证如山,证明他的确是我所认识的干彦,既不是幽灵也不是冒牌货。
  实际活着的感觉油然而生。
  然而那还来不及转化为其他感慨,干彦接着又说道:
  「嗯,总之先不提这些。孝弘我问你一件事,为何水岛同学会在你这里啊?」
  「为什么……?」
  「这里不是孝弘你的房间吗?是别人这样告诉我,所以我才过来的。」
  这问题虽然无关紧要,而且也有些侵犯隐私,但干彦的神色却是一本正经。只见他对着我俩左看右看,先是长叹一声、装模作样地摆出仰天姿势,最后垂下肩膀。
  「难不成是这么一回事?是这么一回事吗?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那可真是有点晴天霹雳了。」
  「啊哈哈,钟木同学你还是老样子呢。」
  莉莉语带苦笑地这么说。
  看来她也从水岛美穗的记忆里,找出有关眼前少年的一切。
  「咦?水岛同学你记得我吗?可是我们不是从来没说过话吗?」
  「看到你老是那样闹哄哄的,想不认识还比较困难吧。」
  「哎唷唷唷唷!想不到可爱的水岛同学说出来的话却这么伤人啊!」
  只见干彦诙谐地伸手扶额。
  「她说得没错,你确实始终如一啊……」
  看到这儿,我也不禁露出苦笑。
  是啊,他真是一点都没变。
  有那么一瞬间,我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身处异世界中危险森林堡垒的某间房内。
  能跟以为天人永隔的朋友重逢,已经是很教人高兴的事,更不用说再见到对方举动一如既往,会有多喜悦了。
  「嗯,是吗?倒是孝弘你给人的感觉,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是吗?我不太清楚。」
  「该怎么形容才好……精悍?男子气概?类似这种感觉吧。」
  见我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干彦呵呵笑了起来。
  「水岛同学也比以前更漂亮了,你们俩都成熟了起来……慢着慢着,这是怎样?真是让人想入非非喔!」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不过实际上,我跟莉莉的确是那种关系,干彦并没有猜错。
  他唯一判断错的,就是把莉莉当成正牌的水岛美穗。
  「别站在那边说傻话了,先进来坐吧。」
  既然他专程拜访,让他站着也不是待客之道。我让路到一旁,请干彦进房间。
  然而,干彦挥了挥伸到身子面前的手回答:
  「喔,不是的。其实我来这里是要通知孝弘你们,堡垒举办的那个什么转移者的欢迎会已经要开始了。他们说孝弘你在,所以我才自告奋勇,说由我来通知你。」
  「喔喔,原来是这样。」
  「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我们当然没理由拒绝,接受了干彦的带领。
  我们三人离开房间,在石砌的通道上行进,由干彦领先半步,我跟莉莉跟在后头。
  走在后方的我,看到走在莉莉前方的干彦腰上,佩着跟骑士团相同设计的左右两对短剑,剑鞘互敲发出声响。全身上下一成不变的朋友,就只有这点异于以往。
  「哪有人像是情侣一样肩并肩一起走的啦!我说你们俩会不会贴得太近了?而且刚刚我看了一下,两张床好像只有一张用过。那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还不从实招来?」
  「你还真是观察入微啊……」
  我无奈地叹了声气,话锋一转开口提问:
  「那个比我们早一步来堡垒的生还者,应该就是你了吧。」
  「这你也猜得出来。」
  「单纯的消去法罢了。」
  席兰她们收留的学生里没有干彦,但他也不是探索队的成员,那么可能性当然就只剩最后一种。
  话虽如此,这可能性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你还真有本事活到现在啊。」
  这句话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某种赞赏的意思。
  想从营地的混乱里活下来,并穿越怪物肆虐的森林,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或许有部分侥幸,但锲而不舍地在森林里生存迈进,这样的毅力同样值得嘉许。
  这小子真有两把刷子,不单只是个爱嘻皮笑脸的人。
  「嗯,其实有好几次差点就要丢了性命。不过要说这件事,孝弘你不也一样吗?」
  「……是没错啦。」
  「再说,我也不是从头到尾独身一个。」
  我的回应虽然隔了段不太自然的空档,幸好干彦并未察觉。
  「我啊,狼狈逃出那营地赖活到最后,心想还是难逃一死,结果刚好被同盟骑士团的团长给救了回来。」
  「我们的遭遇也差不多,不过是副团长救我们的。」
  「喔喔,你是说席兰小姐吗?这一说我才想到,她说晚点想跟孝弘你聊聊,说她之前答应过你,等进堡垒后会详细说明一切。」
  「喔,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这种事其实大可交给下属处理,然而看来席兰一如我对她的印象,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她现在应该在跟探索队那些人谈事情?」
  「嗯。说是树海里可能还有其他生还者学生,正在讨论救援事宜。毕竟要是一次救太多学生,很难照顾全部人,长时间待在树海里也很危险,所以席兰小姐这次只巡视一部分据点。她们现在正在商量,席兰小姐之后的下一团该如何行动。不过说是这么说,既然探索队的人来了,我想接下来出动的应该是帝国骑士团那一边的……」
  「干、干彦,你先慢着。」
  我先是制止自顾自地说下去的干彦。
  他这点也是一如既往……或者说,老毛病不改。
  「抱歉,我实在跟不上你的说明,能麻烦你依序为我解释吗?」
  「对喔,孝弘你们还不了解有关这堡垒的事。好吧,要是你们能接受,我就试着挑重点讲。」
  比我们早来到堡垒的干彦,对这里的内情似乎已经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前往目的地的路途虽短,但我还是拜托干彦,听他沿途述说。

  ◆ ◆ ◆

  依干彦所言,第一届远征队穿越树海,抵达东方的另一个堡垒——埃比努斯堡垒,是大约两星期前的事情。
  而在那之后,营地瓦解的消息随即送达他们耳中。
  关于这件事,干彦自己也不太清楚。记得当初水岛美穗的青梅竹马高屋纯为了向远征队求救而前往东方。带消息给远征队的或许是高屋纯,也可能另有其人。
  在那之后,埃比努斯堡垒对齐利亚堡垒发出通知。
  堡垒之间虽然距离遥远,但似乎备有紧急时的长程联络方式,听说跟魔法有关,可是干彦一样不清楚详情。
  埃比努斯堡垒发出的是救援请托,也就是拯救那些逃出营地的学生。席兰率领的几十名骑士一接获通知,马上从堡垒出发救人。
  而同个时刻,探索队这头也挑出几名速度过人的成员,派遣到齐利亚堡垒,也就是『飞毛腿』饭野优奈为首的那三人,在两天前抵达齐利亚堡垒。席兰一直到返回堡垒才晓得探索队的存在,原因即是在此。
  「这些是目前的来龙去脉。关于之后的计划,说是等席兰小姐他们的同盟骑士团一回来,第二团就会接着出动,探索队的那些人自己也会投入救援。而依我的猜想,跟着那第二团行动的将会是帝国骑士团。」
  这个齐利亚堡垒,目前有帝国南方军、帝国第二骑士团、同盟第三骑士团等三个团体驻扎于此。所属各异的军事组织之所以会挤在同个堡垒,背后似乎有些原因。
  「孝弘你不觉得森林里盖座堡垒很奇怪吗?要塞照理说是用来抵御外敌的,但这片森林里可没有任何人类集落,对吧?」
  「……也就是说,这座要塞当初设定的『外敌』并不是人类?」
  「没错。齐利亚堡垒是为了守护树海以外的人类世界,抵御来自树海的怪物威胁而建的要塞,也就是用来对抗人类公敌的滩头堡。然后帝国与同盟各国算是宗主国与藩属的关系,各自提供兵力给堡垒。」
  看来这世界饱受怪物的威胁,甚至严重到多数国家必须团结一心的地步。了解这些背景因素后,有关骑士团答应为探索队发兵救援的事,也就说得通了。简单讲,这是利益问题。
  我目前还不晓得,这异世界的骑士与士兵战斗能力如何,不过一回想先前骑士对上绿巨虫的那一幕,杀死怪物毫不费劲的作弊能力者相较于他们,肯定拥有另一个境界的战斗能力。
  遇上掉进异世界这种荒唐事的我们,是极端异类的存在,既然跟这世界毫无瓜葛,照理说不会有任何组织愿意冒生命危险救我们。然而作弊能力者能轻松摆平树海里的怪物,在这世界里是非常有用的人才。要是异世界人发现他们的利用价值,给这些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一点方便,说起来也没什么好讶异的。
  「然后……喔,我们到了。」
  说到一半的干彦这么嘟哝,看来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这是一间约教室大小的房间,里头如今人声鼎沸。
  「谢了,干彦,我获益良多。」
  尽管还有些事没问完,也只好留待下次再说。这段路途虽短,但我获得许多有用的讯息。
  结束对话,我们便进入房间。
  包括探索队在内的所有学生几乎都已经到场。看来刚刚沿路交谈的耽搁,让我们成了最后抵达的人。
  所谓的欢迎会,原来是自助式的宴会。长桌上头如今摆满各式佳肴,菜色乍看跟我们世界的没什么两样,不但有面包有汤类,还有大块豪迈的肉类料理。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地缘因素,桌上独缺鱼类,也没什么蔬果与叶菜,倒是有许多的根茎类。
  久违的正常料理当前,学生们各个都是迫不及待,当然这也包括我在内。一瞧见我情不自禁咽口水的模样,一旁莉莉回了个窃笑。
  除了学生与侍应,房里还看得到几名中年男子。他们并不在餐桌旁,而是在房间后方交头接耳。
  那些人明明身上未穿铠甲,却散发某种独特的压迫感。我想他们大概是军队或骑士团的高层吧。色彩鲜明的军服底下,是老当益壮的强健体魄。
  看着看着,其中一人碰巧与我对上眼。
  「……?」
  感应到随视线而来的压力,让我情不自禁地回望男子。
  对方并不是在瞪我,但也不是在品头论足。话虽如此,我却从视线里感应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期盼。
  那目光绝非恶意,却比纯粹的善意更加沉重。
  我过去的人生里不曾面对过的情感,就藏在那视线里。
  ……令人喘不过气的感觉,逼得我主动断开那视线。
  其后,我环视了房间一轮,这才察觉到一件事。
  不只中年男子,其他异世界人也跟他们一样,看着我们这群学生的视线里,全都带了某种不寻常的期盼。那简直就像虔诚信徒拜见宗教绘画时,显露的目光……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沐浴在那样的视线里,除了我以外的所有学生竟然各个都无动于衷。
  他们只是跟身旁的伙伴有说有笑、举止自然。异世界的人们不时的窥望,他们不可能浑然无觉,却毫不引以为意。
  ……与干彦交谈时不知不觉被我遗忘的『歧异感』,又再次蚕食我的身体。
  「看来所有人都大驾光临了。」
  大概是看到姗姗来迟的我们抵达,中年男子对房内众人这么宣布,宴会正式开始。
  「各位幸会。我是这堡垒的负责人,名叫杰勒士·葛林。」
  看来男子是这堡垒里的首脑级人物。
  而这样的他,竟然手贴胸口鞠了个深躬,看得我不禁瞠目结舌。
  活过的岁月比我们高出数倍、位高权重的这名男子,竟然向我们这些小毛头致上过剩的敬意。
  他微微颤抖的声色里同样听得出,那番话并非客套。话里带有的是些许紧张与陶醉,以及纯粹的敬畏。
  在我愕然的注视下,杰勒士终于从漫长的鞠躬里直起身子。
  「欢迎光临,各位『异界降临的勇者』。能够拜见各位,实为敝人的荣幸。」
  ……他在胡说些什么。
  这就是我当下的感想。
  完全停滞的思绪,兜不出其他更正常的想法。
  「依照往例,各位应该要在帝都接受陛下的亲自款待,然而这座堡垒毕竟座落于密林之中,只有这些粗茶淡饭,还请各位见谅。」
  「快别这么说,杰勒士将军。我们大家能够在这里团聚,全都要感谢您答应我们的请托。」
  探索队里的大块头·十文字回应了男子。
  「请让我再次向您致谢。感谢您救出这里的所有同伴,也感谢您愿意协助今后的救援行动。只要有各位帮忙,其他人一定也能和我们平安重逢。」
  十文字致谢的态度落落大方,面对众人的瞩目毫不畏缩。
  他挂着微笑的精悍脸庞,将眼前男子的敬意视为理所当然,让他魁梧的体格像是又大上一圏。
  那模样活像是故事里的主角,像是传说里为人传诵的英雄……举手投足恰似所谓的『勇者』。
  ……简直是闹剧一桩。
  我们才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不幸掉进异世界里,随处可见的十多岁小孩。
  来到异世界后所发生的一切,不就已经如此印证了吗?
  营地瓦解的那一天有多混乱多丑陋,难道他们全都忘了?
  若他们还记得当时的无力与狼狈,不可能还做得了这种勇者大梦。
  然而……
  现场还这么想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身受骑士团保护而来到此处的学生们,对这一切不曾存疑,面对十文字的目光里,甚至夹杂某种崇拜,脸上流露的神色皆是赞赏。
  强烈的异样感,不停撼动我的大脑。
  这简直莫名其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掉进一群外星人之中。
  对这一幕感到浑身不对劲的人除了我以外,就只剩身旁的莉莉——
  「……真是够了。」
  ——以及另外一人。
  「……干彦?」
  他的嘀咕声真的不清楚,除了一旁的我,其他人应该都听不见。
  眼镜底下观察着房间的那对冰冷视线,诉说着他此刻的心情。
  而这样的一双眼,正照映着我混乱的身影。
  「幸好,孝弘你还是个正常人。」
  干彦嘴角微扬并说道:
  「既然宴会开始了,我们一起聊聊吧。跟我来。」

  ◆ ◆ ◆

  我以为坠入异世界是罕见的事,对这世界来说却并不然,转移者甚至可以形容为——某种人尽皆知的存在。
  「毕竟我们一次就掉了一千多人进来,那么就算有其他转移者,说起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吧?」
  这句话是干彦说的,但想来也确实有理。
  话虽如此,我们的案例可说算是特例。这世界以前从来不曾像这次这样,同时出现这么多转移者。
  这世界出现转移者的频率,平均约每百年会发生一次,人数大多只有一个,顶多也就单手数得完的数量。
  但除了数量,我们的案例就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好比说,过去坠入这世界的转移者们,各个都身怀超凡的力量。
  我当初以为异世界人是从抵达东方的那些探索队身上,发现作弊能力的利用价值,但实际上,他们早就晓得转移者的用处。
  ……不对,这种情况下,以『用处』来形容并不贴切。
  异世界的居民对转移者怀抱的不只是尊敬,甚至是敬畏。
  形容我们为『异界降临的勇者』,以及崇敬的态度,即是来自于此。
  如今回头想来,整件事其实并不难懂。
  这个世界的人,随时面临怪物的威胁。
  而这样的世界里,某天来了个天生神力的人类,以他强大的力量,不费吹灰之力摆平凶猛怪物。一问之下,原来对方是来自异世界的访客。
  这样的人当然会被奉为救世主——不这么做反而奇怪。
  这么一听我才晓得,传说里受人歌颂的勇者降临时,正值人类社会将被怪物湮没的存亡之际。
  若任凭怪物自然行动,威胁将与时俱增;要想与之抗衡,势必得举剑一战。而数千年来,平均百年一次的勇者降临削弱怪物的势力,让这世界的人类得以延续至今。
  要是换个角度来看,『勇者』对这世界来说,等于是某种『社会维持机制』,因此社会也建立起迎接转移者的体制。干彦说,我们的语言能够互通,就是最明显的一个例子。
  「孝弘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光是原本的世界就有多少种语言,这个世界当然也会有独自的语系。照理来说,我们是不可能有办法沟通的。」
  「这么说来……」
  我想起以前从化为尸鬼的士兵身上找出的那封信。
  那封信里写的,是看都没看过的文字,但我们所有的转移者,却都能顺畅无碍地和异世界人对话。关于这件事,我从刚刚就感到不可思议。
  「这世界的语言跟我们世界的不同,但要是由高高在上的勇者从头教起,实在是不切实际,何况没人晓得转移者会来自地球上的什么地方,所以也很难事先学好语言等候降临……关于这点,孝弘你在学校时应该也非常能体会吧?」
  干彦在最后呵呵笑着损了一句,让我忍不住皱起眉。
  「……不好意思喔,我英文成绩的确不好,但起码文法还可以。」
  「所以不就是听力超惨吗?」
  「……」
  「哈哈。但是像孝弘你这样的人也不用怕,因为这个世界已经用魔法克服了这方面的问题。」
  原来有某种技术能够克服问题。用浅显易懂的说法,也就是所谓的翻译机吧。
  这世界里有一门发达的魔法技术,能利用特殊矿物制造出各种效果的『魔石』,好比说我房间里配备的照明,以及小木屋的结界魔石就属于此类。而除了那些,还有另一种翻译魔石。
  「……不过,魔石啊……怎么说呢,这说法听起来还真老套啊。」
  「嗯~这其实有些不得已的苦衷。」
  依干彦的解释,翻译魔石虽然能让使用者周遭的人们得以对话,但在那当下听见的语言,是取自『听者的认知里最贴切的字汇』,因此就算面对的是同一句话,每个人听见的字汇有时会有落差。
  既然魔力与魔法确实存在,将那『魔法使用者的个人技术』升华为『人人可使用的道具』,说起来也是人类社会必经的尝试。像这样建立起来的道具体系听起来会叫做『魔石』,就是听者的个人认知因素。
  也就是说,我们刚才会提到『勇者』两个字,同样代表这字眼在我们心目中是最贴切的形容,会觉得它很老套,正是因为这概念深植人心吧。
  不过真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这么方便的东西。
  不过关于这件事,我或许没资格这样说。
  我的作弊能力是『透过魔法上的连系与怪物互通意念』,说起来也算是翻译魔石的一种。
  可是这翻译魔石方便归方便,似乎得经过一番训练才能够上手。好比说带我们来到这齐利亚堡垒的席兰就是受过训练并携带翻译魔石,我们才有办法像那样沟通。
  「像席兰小姐那样的人,在齐利亚堡垒里还有好几位,所以住在这里的期间,应该不必为语言的事烦恼。」
  干彦这句话也同时意味着——要是为了什么原因离开这里,马上就得面对语言隔阂。
  看来依今后的规划而定,到时我们恐怕得设法因应。
  总而言之,转移者在这世界里,拥有勇者级的礼遇。
  但就算再怎么礼遇,我们愿不愿意成为勇者,则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大家都是迷失在异世界的孩子,真要说的话应该算是『难民』,总之绝不会是什么『勇者』。
  凡经历过营地瓦解的那一天,任谁也无法再抱持自己是个勇者的幻想。
  这样的想法,只是我的个人意见。
  但……换作不曾经历那一天的人呢?
  营地瓦解与伴随而来的灾难,彻底改变了我的价值观。然而若有人不曾体验过那变化,事情就又另当别论了。
  我感受到的『歧异』,原因就在这上头。
  「孝弘你听着,探索队那三人都是参加第一届远征队的人。他们知道营地瓦解的事,但也就只是知道,没亲眼目睹,也没亲身体验。」
  虽然不能用『百闻不如一见』这句话形容,他们就是不曾亲眼目睹,所以无法了解营地当时发生什么事。因此探索队的十文字刚刚才会说出『和其他人平安重逢』这种天真的话。
  「再说你只要想想他们的经历就晓得了。他们一来到异世界就得到强大力量,打倒那些袭击的怪物、保护手无寸铁的同学,之后就踏上横越森林的大冒险。他们扫荡那些喽啰般的怪物,靠着过人的体力如入无人之境,结果一来到人类居住的世界,马上又被奉为勇者英雄。」
  干彦的话里有藏不住的讥讽,内容倒是千真万确。
  痛苦、恐惧、绝望、挫折。
  我们在异世界饱尝的各种苦难,在他们身上丝毫看不见。
  「他们当然也会不安,但也就只是促进他们团结的动机罢了。跟一个人在森林里徘徊的无助与狼狈比起来,根本只是小儿科。」
  那些对他们来说,只是英雄故事的一些点缀。
  接下来,他们只要以各种丰功伟业来荣耀自己就行了……
  「同样是异世界奇幻传说,他们的故事类型跟我们的可不一样。」
  这还真像是干彦会用的形容方式。
  而要是照这样分类,和我一起来到堡垒的十三名学生并不属于我们这方,而是探索队那一方的配角。
  「那个营地好歹也曾经住了千人以上,范围还不算小,出事时并不是每区都像人间炼狱。刚刚跟着孝弘你一起抵达的那群人,就是驻留营地的探索队成员赶在混乱扩散前,将他们带到小木屋避难的。」
  我之前也听过类似的事件。
  也就是,加藤的事。
  她逃离失控的营地后,被水岛美穗的青梅竹马·探索队成员高屋纯收留并送到小木屋里。
  有些人像我一样求助无门差点丧命,也有些人跟加藤一样幸运得救,事情不过如此。
  「怪不得啊……」
  我想起大家前往堡垒途中的情形。
  充满融洽的气氛、温情的慰问,学生彼此打气。
  领导者、小混混,以及被欺负的弱者。我还记得见到那一幕的当时,觉得这简直就像是把现代日本的教室内情景,原封不动搬进丛林里。
  ……而这打从一开始就不自然。
  他们来到这世界仍能维持不变,有相当的背景因素存在。他们总是受人保护,从坠入异世界到营地瓦解,再行经森林抵达堡垒,沿途总有人照顾他们。
  因此回顾当时,他们在堡垒外被绿巨虫攻击时会陷入恐慌,也就不让人意外了。那是他们头一次面临真正的致命危机。
  而这样的他们,最后还是得到探索队的拔刀相助。
  对他们来说,探索队就像是沿路上的保镖,见到异世界人把探索队奉为勇者,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只觉得异世界人同样崇拜自己的英雄。
  不对,事情还不只这样。
  「我们所说的作弊能力,在这世界里似乎叫做『恩宠』,说自古以来的转移者人人都拥有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们驻留组也是转移者,应该不会有例外。」
  我早已发掘自己的力量,而那些驻留组的学生如今也都晓得,自己身上藏有不为人知的潜能。
  在他们心目中,探索队的英雄不只是英雄,更是效法的榜样,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像他们一样,这样的念头一点也不突兀。
  「总之这实在太瞎了!勇者什么的简直是狗屁!」
  只见干彦愈说愈激动,紧紧握起拳头。
  他的愤怒里,以义愤的成分居多。正因为目睹营地的惨况,亲身体验到逝去生命的可贵,因此那些为了勇者两个字瞎起哄的无知学生们,让他怎么也看不顺眼。
  我能深深体会这样的心情。
  但另一方面,我却没办法像干彦那样表现出来。
  ——还好,孝弘你还是个正常人。
  刚刚见到我对异样的氛围抱持疑惑,干彦说过这么一句话。
  但实际上究竟哪一边是『正常』,哪一边是『异常』,所谓异常又是什么——一思考起这些事,我这下却感到进退维谷。
  「啊!」
  话题刚告一个段落,干彦喊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
  宴会正值高潮,以探索队三人为主角的会场就在这时来了两名新人物。
  「团长!」
  干彦一出声,女性也发现他并转过头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理着一头银色短发,身材修长却精实的女性。
  接下来,只见干彦奔向她那儿。
  由那欣喜的模样来看,对方肯定就是把干彦救出树海的那位同盟第三骑士团团长了。娇小的干彦奔往高姚女性的画面不知为何,有点像是忠狗与饲主那种感觉。他看起来真的很亲近对方。若把他们类比成我跟莉莉,尽管关系不太一样,但也不难想像为何干彦会那么开心了。
  我边想边目送干彦离去的背影,而银发女性身后的金发碧眼少女,则是往我这儿走来。
  那人正是带我来此的精灵骑士席兰。由于参加宴会,她身上并没有穿骑士的铠甲。
  「真的很抱歉,难得一场欢迎宴,直到现在才来共襄盛举。」
  只见她一板一眼地说完,并拢脚跟弯身鞠躬。
  我看着她那金色发旋,心中五味杂陈。
  「拜托快起身吧,这种事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您怎会这么说呢?孝弘大人可是从异世界降临的勇者之一,甚至还穿越了那片树海。」
  本来我不太在意她这样的多礼,如今却晓得它从何而来。那是与我们身分不相衬的敬意,因此就算置身其中,也只是让人浑身不自在罢了。
  然而任凭我怎么说,席兰对勇者的敬意依然文风不动。
  她坚毅的眼神、诚恳的表情,正诉说着她对勇者心怀的信赖与期待。
  到了这种地步,已经跟信仰没有两样了。
  但一想到这儿,我豁然开朗。
  实际上,这就是一种信仰。
  换个更浅显的说法,我们就像是神明下凡。
  在这有魔法存在、有勇者定期降临的异世界里,守护人们免受怪物侵袭的勇者传说扎根于现实,而对异世界勇者的虔诚信仰,也深植于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心目中。
  我不确定是否所有人皆是如此,但至少眼前这些老实人是相信的。他们认为只要坚忍不拔持续奋斗,勇者终将现身,与他们并肩作战。
  而现在,我们确实降临于此。
  他们坚信我们是勇者,一见到我们有难,便不疑有他地伸出援手,对我们敬重至极,丝毫不敢怠慢。
  他们恐怕想都没想过,我就像衣服底下藏着的铠甲那样,对他们心怀顾忌。
  他们何其愚昧,何其无知。
  ……话虽如此,我却怎么也无法这样看待他们。
  相信自己的左邻右舍,对陌生人心存善念。
  从前的我,也是这样活过来的。
  我来到这世界后失去的美好事物,他们还天经地义地握在手里。
  不只是他们,在场其他转移者想必也是如此。
  接下来,探索队将以勇者的身分在这世界大显身手。有了他们的强大力量,名为怪物的威胁肯定比害虫更容易清除。这说起来或许倒果为因,但强大的力量一定能让他们当个称职的勇者,并不需要任何勇气。
  而他们救回的驻留组学生,迟早也将发掘出自己的力量,像个英雄活下去。他们的故事情节与我不同,里头不会有悲剧,能保有那些美好事物、却对其美妙浑然无觉,活出勇者的一生。
  这绝不会是坏事——只要他们愿意将力量用于正途。
  我的确见识了一些他们不曾看过的东西。
  例如营地瓦解所带来的人类黑暗面、绝望的感受,还有饱受折磨在地面狼狈爬行的经验。
  但就算如此,把人们那不疑有他的信赖批评为愚昧,可就有些过分了。
  我并不是从此怀疑他人,只是再也无法相信。
  我并没有从经验里得到什么,只是失去一些为人不可或缺的东西。
  信任邻居的他们,心存猜疑的我——两者谁是谁非,不过是个不值得讨论的问题。
  「孝弘大人?」
  突然的呼唤,让我回过神来。
  转眼一瞧,席兰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我。
  「喔、喔喔,什么事?」
  「之前我虽然答应过,要为您说明有关这世界的所有事情……不过很抱歉,能请您等我一会儿吗?」
  原来她找我是为了这个。
  「这我倒不介意。不过您这么晚才来参加宴会,是有什么事得忙吗?」
  「不,晚来是为了其他的事。其实是因为白天绿巨虫的袭击教人有些在意,所以我刚刚一直待在城墙上观察森林。」
  「……」
  她应该没发现葛蓓菈或其他人吧。
  之所以会这样担心,正是因为我晓得她的糊涂。
  一时按捺不住而跑来附近,被堡垒士兵发现而闹出轩然大波……这种事一旦发生,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里可是有三名作弊能力者,希望葛蓓菈能够安分点,千万别轻举妄动。
  而我的愁容,似乎被席兰解读成对堡垒防御的疑虑,她清秀的脸庞露出微笑。
  「您别担心。这件事说来尴尬,不过看来只是我杞人忧天罢了。」
  「这样啊?没事的话那就好……谢天谢地。」
  「我接下来还得跟同行的其他人打招呼,若您不介意,我希望等忙完再为您说明。」
  「呃,其实关于这件事……不好意思,我想我也差不多该休息了。要是方便的话,能之后再麻烦您吗?」
  「没问题。既然如此,我再跟您联络。」
  「咦?孝弘,你要回房间啦?」
  一旁的干彦闻言这么问道,我点了个头。
  「刚来这儿我有点累了。不好意思,干彦,我对这里还是一样人生地不熟,能麻烦你带我回房间吗?」
  「没问题。水岛同学你呢?」
  「我也一起回去吧,总不能放着真岛同学一个人。」
  「收到收到,你们俩还真是如胶似漆啊。那么团长,我等一下再过来。」
  跟团长与席兰打过招呼后,我们离开了会场。

  ◆ ◆ ◆

  回房的途中,我跟干彦随口闲聊。由于已经从先前的对话里大致打听出想要的资讯,因此我现在也没什么话好再问的。
  然而,干彦可不一样。
  「那个,孝弘。」
  一来到房门,干彦开口问我。
  「我知道你可能不愿再回想,要是不想回答就别回答了。我可以问你一件——有关营地瓦解那天的事吗?」
  「什么事?」
  「你不是跟正树还有总司在同一区工作吗?」
  干彦提起的,是我们俩的共通朋友。
  「你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吗?」
  「都死了。」
  我也早就料到,他打算问些什么。
  也因为早有预感,我才能平静回答。
  「他们当天就死了,当着我的面前。」
  我轻描淡写,不打算再透露更多。
  ——一人被狠狠凌迟至死。
  ——一人被乱火烧成灰烬。
  这些事就算告诉他,又有什么意义。
  因此我心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是喔。」
  点到为止的简单回答,或许也让干彦听出了弦外之音。
  于是他没再继续追问,这样对我说道:
  「真高兴看到你平安活着。当然,水岛同学你也一样。」
  「喔喔,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干彦咧嘴一笑,转身离去。
  目送那背影,我吁叹一声。
  我说的都是实话,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他。然而直到最后,我都没对干彦坦白。
  那些已逝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举凡生命、坦诚的友情,甚至是从前的那个我。
  「主人。」
  搂着我胳膊的莉莉,在耳边呢喃着,声色里带了些不安的颤抖。
  见她正为我担心,我也将手环上腰,将她搂向自己。
  「谢谢你,但我不要紧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可不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要说我没有羡慕,肯定是违心之论。
  确实,见到学生与骑士团所展现的无条件信赖,彼此的『歧异』令我深受打击。事到如今,我再也不可能活得像他们一样,再也打不进那个圈子。我已经永远丧失了,加入他们的必要条件。
  然而,那都无所谓。
  「因为,我现在有你们了。」
  与其悼念已经逝去的事物,我更该守护这双胳膊里的温暖。
  而为了守护她们,我不惜对人隐瞒,再多的慎重也不嫌少。
  如今的真岛孝弘就是这样的人,没什么好丢脸的。
  我并不反对他们以英雄身分活下去,更无意瞧不起他们,但也不会拿他们的人生之道贬低自己。就像他们那勇者的故事,我也有属于自己、与莉莉她们一同谱出的故事。也许,透过一连串的对照而加强了这样的决心,正是今天最大的收获也说不定。
  「先进房去吧。」
  我放开莉莉。
  「等下陪我聊聊吧。目前我们已经掌握了概况,明天还有不少事得请教席兰。关于这世界有没有其他人能驯服怪物、离开这里后该如何弄到食物,还有……语言的问题也得设法解决。」
  「毕竟主人对外语最没辙了嘛。」
  「怎么连你都在损我……总之也只好指望那魔石了。」
  我带着莉莉,双双进入屋内。
  随后,将房门砰地关上。



  04 参观与训练

  隔天早晨起床打理完,在随后前来的士兵带路下,我跟莉莉一同前往用早餐。
  我们大家住的这一区,有些骑士已经醒来。每跟那些披甲戴胄的骑士擦身而过,对方总是毕恭毕敬地停下脚步行礼,让我简直无所适从。
  还好一般士兵的寝室是在另一区,我们至少没机会遇见卫兵以外的士兵。这样的对待不只教人受宠若惊,我更怕要是习惯了这些,会养成什么自大的心态。
  我们俩被带到的地方,是比昨晚更小的一间房间。
  一进入其中,跟开始用餐的几名学生打过招呼,我们前往负责出餐的年长女性那儿,拿到热腾腾刚烤好的面包,还有以根茎类为主的沙拉。到大锅旁请她盛了碗浸着大肉块的汤后,到餐桌旁找了个位子坐下。
  我跟莉莉面对面开始吃早餐,吃到一半干彦来了。
  「早啊,孝弘、水岛同学。」
  「干彦啊?早安。」
  「早安,钟木同学……你的胃口还真大呢。」
  莉莉说话时显得有些傻眼,因为来到我们隔壁坐下的干彦,木制托盘里装的早餐,份量足足是我们的三倍之多。
  「有拜托的话她就会多给你一些,孝弘你要多拿点吗?」
  「我就免了吧,一大早哪吃得下那么多……倒是我都不晓得,原来你食量这么大吗?」
  「嗯~其实是因为之前差点被饿死,体质似乎也在那时改变了。」
  这句话让听的人无不讶异,干彦却说得一副无所谓,接着把面包塞了满嘴。
  「我还挺担心接下来会变胖,得好好运动才行了。」
  但说这话的干彦,看起来却比我印象里的他要来得消瘦许多。
  看来他大概还没从他所谓『差点饿死』的状态复原。只见他就像是听从肉体的需求,狼吞虎咽地把食物扒进胃里。
  「说到运动,孝弘你们今天怎么打算?会参加训练吗?」
  「训练……?」
  「啊,对喔,孝弘跟水岛同学你们昨天很早回房,没听到后来的事。」
  干彦手里晃着汤匙,告诉我们昨天回房后发生的事。
  「孝弘你们才刚来,对这堡垒还不清楚对吧?所以负责管堡垒的将军说今天会亲自带大家参观堡垒,顺便观摩练兵。然后逛完以后要是有谁自愿,他会调派堡垒的人帮大家稍微训练一下,也就是见识剑与魔法的奇幻物语啦。」
  「是喔。」
  「驻留组虽然也有作弊能力,但要是没发掘出来,岂不是太糟蹋了吗?所以从今天开始,他会慢慢帮大家测试,找出自己所拥有的能力。」
  「原来如此。」
  这样的想法还不错。我自己要是当初没『亲自遇上怪物』,力量恐怕根本不会苏醒。我了解这类机会的重要性,可惜能力早已发掘完毕,参加活动的意义恐怕不大。
  不经意地,我看着干彦挂在左右腰际的各两把短剑。
  「所以干彦你也会参加那什么训练吗?」
  「咦?我?跟那些人一起参加?为什么要?」
  干彦侧目瞥向房里其他学生,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一目了然的态度,让我不禁微微苦笑。
  话虽如此,我并不怪干彦这样的态度。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喜欢探索队那票人,对其他学生也没什么好印象。
  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只是单纯的嫉妒,却也拿它无可奈何。连我自己都讨厌,这心胸狭窄的自己。
  「我今天打算去团长那儿。」
  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后,干彦接着这么说。
  「或者正确来说,是今天『也』打算去。」
  「……你对那人还真是情有独钟啊。」
  我脑海里浮现昨天见过面的那位银发女性,以及当时和她在一起的干彦身影。
  「情有独钟这句说得真好啊,各方面来说都很贴切。」
  干彦连脸都没红一下,笑得不亦乐乎。
  看样子,他可是认真的。
  「……真让人跌破眼镜啊。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说过,对二次元以外的东西毫无兴趣吗?」
  「所以啦,我这次可是认真的,连人生的信仰都改变了。不过嘛,其实状况还挺尴尬的。这么说吧,就算出生地以及年龄不是问题,关于家世之类的,可就怎么也无法改变了。」
  「家世?」
  「别看她那样子,可是个小国的公主呢。」
  「……为什么像她那样的人会跑来当骑士团的团长啊?」
  「一言难尽啊,总之就是诸多原因。」
  一问之下,原来她率领的同盟第三骑士团『同盟』,指的是邻近树海的一群小国。
  而同盟第三骑士团就是由其中一国派遣的骑士所组成,照惯例由王族担任骑士团长。这种一听就让人头疼的异世界背景,要是可以的话,我一点都不想沾上边。
  不过干彦看起来倒是勇往直前,接下来又这么开口:
  「那人一路走来也过得挺辛苦的,我希望能够支持她。」
  「……是喔。」
  看样子,干彦是真正有心要面对——那些对我来说避之唯恐不及的,属于异世界人的复杂问题。
  但我并不认为干彦这么做是在自找麻烦。事实上,我或多或少能够体会干彦的心情。
  昨天跟干彦聊的话里提到,关于降临为勇者的那些转移者的记载里,从来没有谁回到原本的世界。
  意思就是说,我们迟早也得葬身这个世界。
  若真是这样,我希望自己能够跟莉莉这些眷族共度漫长余生,而换成干彦的话,那样的对象就是率领同盟骑士团的团长。所以异世界的问题虽然棘手,他还是愿意面对。
  我就算将来面临什么困难,也不可能再跟莉莉她们分离。干彦愿意挑战那些麻烦的异世界问题,肯定也是相同原因。
  若我当初遇见的不是莉莉这样的怪物,而是异世界的人类。
  若干彦遇见的不是同盟骑士团团长,而是树海里的怪物。
  也许我们的立场,将会完全翻转也说不定。
  「加油吧。」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鼓励。
  只见干彦腼腆一笑,点头回应我。
  坐在对面的莉莉,笑咪咪地看着这样的我们。
  「……嗯?」
  她那莫名的开心样,让我看得不禁纳闷。
  「怎么了?」
  「没事,没什么。」
  但莉莉摇摇头,继续吃起她的早餐。
  她是有什么现在不方便说的话吗?还是真的不要紧呢……?
  也罢。要是真有什么事,晚点她自然就会开口了。
  下了如此判断后,我趁着剩下的用餐时间,又跟干彦说了些话。
  他的话有一半跟团长有关,剩下的一半则是在调侃我跟『水岛美穗』的关系。简单说,我们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在闲聊,没交流什么有益资讯。
  虽然跟朋友聊天,本来就该像这样子。
  莉莉没怎么加入对话,单纯看着我俩交谈。
  「……」
  就只是喜孜孜地,带着好心情陪伴我们两人。

  ◆ ◆ ◆

  用完早餐的我们,参加了干彦所说的堡垒参观行程,而其他转移者除了那些体力不支的成员,其余全数参加。
  这次当向导的除了堡垒的负责人葛林将军,更有帝国南方方面军以及帝国骑士团的干部陪同。将军以外的军人时而为学生介绍,时而解答学生的发问。
  负责带路的葛林将军,沿途喋喋不休地介绍这齐利亚堡垒有多么固若金汤、戍守的士兵有多么精实,最后甚至自卖自夸地谈起,负责带领这一切的自己多么优秀。
  听到这里,我也大致看透这行程的用意了。
  这一趟说穿了,只是他们对勇者自我行销的机会。这次『带勇者参观堡垒』的行程,我想应该是个抢破头的工作吧。
  实际上,这次活动里担任向导的,似乎全都是堡垒里的高层干部。而里头之所以独缺同盟骑士团,或许正是干彦所谓的『复杂问题』的具体呈现——既然同盟小国只是帝国的属国,在堡垒想必是没什么地位可言。
  但以上撇去不谈,这趟堡垒观摩本身倒还算是挺有意义的。
  在春风满面的葛林将军带领下,我们在堡垒里四处逛着。
  齐利亚堡垒的构造,就像是重叠的多角形扁柱。护城河旁的外墙里头,是更高的一堵内墙,而外墙与内墙上头都能站人。现在,我正站在上头,俯视那片曾让我迷失许久的树海。
  每当遇上战事,他们应该就是站在这里对付外敌的。而除了这里,堡垒城墙上的几个防御要冲还设了防卫塔。
  齐利亚堡垒是个超过千人驻扎的巨大要塞,我不可能逛遍每个角落,但光是掌握大致结构,同样获益良多。好比说,只要能晓得堡垒哪里防御薄弱,将来要是莉莉她们的真面目曝光,逃难之际也许就能派上用场。
  当然,这种事可以的话最好还是别发生,但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我在参观的同时,顺便将堡垒防卫要冲的位置记到脑海里。

  ◆ ◆ ◆

  在堡垒逛了一圈的我们,最后来到里头几个练兵场的其中一座。
  这是个宽阅的房间,地面铺上沙子,持矛的士兵们正待在场上孜孜不倦地锻炼。
  「各位,他们看起来如何?」
  葛林志得意满地向我们问道。
  「真是气势如虹,感受得出他们的投入。」
  身为转移者代表的十文字如此回应。
  的确,那些士兵如今各个聚精会神。既然来阅兵的是勇者,当然不会有混水摸鱼的余地。
  也许不只是上层,这里一样经历过一番激烈竞争。
  「哈哈,听十文字大人您这么说,敝人真是备感荣幸。」
  葛林将军满意地点点头,想起了什么并接着开口:
  「对了。既然难得有这机会,能劳驾您为这些士兵做点示范指导吗?」
  「喔,这我不介意。」
  探索队里除了兴致缺缺的饭野,十文字和渡边倒是接受将军的提议,上场陪士兵们练武。
  而接下来的演习战,就只是一场让大家见识探索队强悍的表演秀。
  十文字的对手,是个块头比他更大的士兵。铠甲底下身强体壮的他,即使挥舞沉重的大剑,身体一样稳如泰山。
  然而这样的他一旦遇上拥有作弊能力的十文字,也只能像个小孩一样被耍着玩。
  只见十文字轻松闪过伴随咆哮挥出的巨剑,他随手挥出的长剑,轻松架开接踵而来的全力一击。看士兵捣着握剑的那只手微微呻吟,十文字精悍的脸上露出傲笑。
  「怎么了,你就这点本事吗?」
  占作弊能力者大多数的战士型,在战斗能力方面最为出色。我在营地时曾听说,他们能靠着第六感判断出战斗时的应对进退。手握长剑的十文字动作虽然有些生疏,其中带有的豪气,却不像是活在太平盛世里的学生所拥有的。
  要是再考虑到他坠入异世界至今两个半月未曾受过正式训练,就更不是异常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除此之外,他的体力一样无与伦比,跟眼前士兵的体能差距,就像是幼儿与成人那么遥远。
  「接下来轮到我了!」
  十文字威猛地说完,士兵这下只能咬牙防御。
  只见他努力地想还以颜色,无奈却怎么也追不上十文字。
  这样的单方攻势持续了好一阵子,最后随着一声闷响,士兵手里的剑也被弹开。
  一旁观战的学生,纷纷发出欢呼。
  练武结束后,十文字依旧行有余力,另一头的渡边也差不多。这就是作弊能力,这就是所谓的勇者。
  「……」
  看着那些对演习战目不转睛的学生,我就是无法融入那样的气氛。
  至少,我没办法跟那些学生一样兴奋。
  和十文字交手的那名士兵,至今肯定受过千锤百炼,挥出的剑里藏有日积月累的回忆。我最近请葛蓓菈帮我特训,或许也因此感受颇深。
  相较之下,十文字的力量里,看不出这些东西。
  照理说该投注时间精力才能获得的东西,要是一蹴可几、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当然会缺少应有的内涵。这样的一步登天在我看来,甚至有些心寒而可笑。
  并且想到这儿,另一个疑问相应而生——

  我们拥有的力量,真的是毫无代价的吗?
  若勇者的特权就是不必支付代价,那么这一切又是以什么原理运作的?
  疑问得不到答案。尽管与自己息息相关,我却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
  为什么一来到这世界,就拥有了率领怪物的力量——这问题虽然基本,却从以前就令我百思不解。
  而一想到可能隐藏在底下的危险性,不寒而栗的感觉,令我的身子稍稍打了个哆嗦。

  ◆ ◆ ◆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带队的人,打算跟莉莉一起回房间去。
  既然逛完堡垒,我们的目的也达成了。我对士兵们的训练本来就没什么兴趣观摩,也不难想像之后跟其他学生一起参加那训练,会是多大的精神折磨。
  除此之外,我目前还没跟其他人提过,自己已经学会以魔力强化体能。我希望能藏好手里的底牌,要是参加训练,也许一个不小心就会泄漏出去。由这点来看,我参加训练营的意义又更加稀薄了。
  「喔,这不是孝弘大人以及美穗大人吗?」
  一离开练兵场,眼前传来问候声。
  眼熟的精灵骑士,从通道另一头迎面而来。
  「两位怎么了吗?记得今天有参观堡垒的行程,接下来应该还会带各位参观练兵不是吗?」
  「本来是这样没错,但我的同伴在参观途中身体不太舒服。」
  我用了早上准备好的借口,以眼神指向依偎在我胳膊上的莉莉,让信以为真的席兰蹙起眉头忧心忡忡。
  「美穗大人身体不舒服吗?这可伤脑筋了。」
  「她应该只是对训练不习惯,被那气势给影响,回房间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倒是席兰小姐您今天没穿铠甲,是在忙什么事吗?」
  席兰虽然跟昨天一样穿着军服,但身上只佩着一把剑。我以为要塞里的士兵与骑士随时都是全副武装,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因为我们骑士的主要任务是进入森林讨伐怪物,回堡垒后不见得会全副武装。堡垒的维持、管理、戍卫,都是军方所属士兵的职责。」
  看来骑士团与军团有非常明确的分工。
  当然这种事并不需要用我们原本世界的做法来思考。一个组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摩擦,决定分工当然是有必要的。
  「再说我刚值完长勤,目前是允许解除武装的。」
  「喔喔,原来您今天休假吗?……咦?这样的话,那边那位又是……?」
  席兰不只自己一个,还带着一名少年同行。
  但他并不是异世界人,而是跟我一样的转移者。记得之前那群学生里有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金发小混混坂上刚太,而他就是当时跟在一旁,那个被欺负的跟班,名字应该叫做……
  「……你叫工藤陆吧?怎么会在这里?」
  怯懦的学弟被我一问,弱不禁风的脸垂了下去。
  席兰则是代替他,回答了我的疑问:
  「我刚才在离这儿不远的其他区发现他,正打算带他到各位那儿去。」
  原来如此。简单说,他迷路了。
  刚刚参观堡垒时,我看到坂上却没看到工藤,心想他是身体不适而没来参加,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嗯,席兰小姐。」
  正当我心中恍然大悟,默不吭声的工藤抬起头说道:
  「练兵场就在那里吧?送我到这里就行了。」
  「好的。那么,我先告辞了。」
  席兰跟工藤行了个礼,转身面向我们。
  「对了,孝弘大人,您接下来会回房间是吗?」
  「是这么打算。」
  「若您时间方便,不如就趁现在说明昨天提到的有关这世界的事情,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真的吗?那实在太好了。」
  昨天我虽然从干彦那儿得到一些有用的新知,但也觉得应该再多搜集些资讯。我本来打算回房间后找席兰或者其他有空的人问问关于这世界的其他事,这下正合我意。
  「那么就麻烦您了。我对勇者以及魔石的事有点兴趣,要是您肯告诉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好的,那么我稍后再到您房间叨扰。」
  席兰靠拢脚跟行完礼,转身离去。
  「请问……」
  正当我目送席兰身后那束金发以及离去的背影,一旁却传来问话声。
  视线转过一瞧,刚刚留下来的工藤也正盯着我。
  「学长,你没参加训练吗?」
  我虽然表情文风不动,心中倒是有些意外。
  昨天前往齐利亚堡垒的路上,工藤除了自我介绍,沿途没说过半句话。因此我有些讶异,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会对某人感兴趣并主动发问。
  「没打算参加。」
  「是喔……」
  听了我的回答,工藤脸又垂了下去。
  我跟莉莉这下面面相觑,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难不成,工藤他也跟我们一样,不想参加那训练营吗?
  还是说,他只是单纯看我们没跟其他转移者在一起,觉得我们很特异独行?
  但不管原因为何,可以确定的是他对我们有什么地方感兴趣,否则像他这样个性的人,不可能主动跟素昧平生的人搭话。
  「那请问……」
  「哎,这不是工藤吗?」
  结果,工藤正打算继续问下去,却被身后毫不客气的吆喝声给打断。
  顿时,工藤表情凝重了起来。
  「你怎会这么慢啊?」
  因为叫他的人,是染了一头金发的少年·坂上刚太。
  通往练兵场的路上,出现带队的葛林将军,以及其他的转移者。看来我们驻足交谈的期间,他们的练兵观摩也已经结束,准备前往另一个地方。
  而一群人里,唯独坂上眼尖而走来。
  「你干嘛在这里啊?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啊,咦?可是,我……」
  「嗯?我什么我?」
  「……没事……」
  「真受不了你这拖拖拉拉的家伙。」
  见到坂上那嗤笑的模样,我也大致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席兰刚才说她发现迷路的工藤,而那原因看来就出在坂上的身上。我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花样,但肯定不是正经事。
  「学长,怎样?」
  一回过神,坂上正瞧着我这儿。
  「在看什么看?」
  我并没有要盯着他的意思,不过看来坂上不这么想。
  或者说,他应该就只是想找我碴。不知道是不是带着女生让坂上看不顺眼,来到齐利亚堡垒的路上,他偶尔会露出那令人生厌的眼神。
  这件事让我有点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要是在这里掀起争执而受人瞩目,对我们这些身怀秘密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结果正当我若有所思,情况倒是先起了变化。
  「怎么了?」
  迟了一会儿才从练兵场离开的探索队,注意到我们这一头。
  开口的是十文字。才刚跟士兵们交手过的他,连一滴汗都没流。
  「发生什么事了?」
  十文字问了坂上,同时皱起眉眯起眼。
  「……没有啊,哪有什么事。」
  坂上虽然垮下脸,但还是耸耸肩膀乖乖让步。
  看来即使是他,也无意跟探索队过不去。
  「喂,工藤,还不快点跟过来。」
  「喔、嗯……」
  最后,他对着工藤喝道,从我面前离去。擦身而过之际还赏了一瞪与咂舌声,当成是最后的骚扰。
  见莉莉微眯起眼蠢蠢欲动,我往她手背拍了一下。我自己也看他不太顺眼,但没必要跟那种三流货色一般见识。要是我们的秘密因此曝光,那才是得不偿失。
  「劝你还是离那小子远点比较好。」
  探索队的成员渡边臭着一张脸目送坂上离去,转头对工藤这么说。
  「我们晚点也会念他几句。」
  「……好的,谢谢。」
  工藤道过谢,小跑步追向坂上,显然没听进渡边的话。
  「真受不了这些家伙。」
  十文字叹了一声并说道。
  「现在可是大家应该齐心合力的非常状况,哪有人把原本世界的那一套搬来这里的。」
  看来他们探索队,也有一本难念的经。
  尽管强大力量为他们带来号召力,但率领众人毕竟不容易。一抹心烦意乱,就写在十文字的脸上。
  「话说回来,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十文字就像是现在才发现似地,对着我们继续提问。
  「骑士团的人接下来会带大家受训,这你们难道没听说吗?」
  「呃……我们没有打算参加训练。」
  「什么?」
  听了我的回应,十文字一脸诧异。
  「为什么不参加?」
  他的口气里,显然隐含某种责难。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看来就是因为这样的口吻,让干彦之前提到训练时,脸色那么不悦。
  而正因为他是出自善意,也让事情更加棘手。
  看样子,我想我还是赶紧结束话题比较好。
  「抱歉,其实我跟人有约了。」
  我把才刚刚跟席兰约好的事拿来当挡箭牌。
  「所以不好意思,我们得先走一步了。」
  说完,我带着莉莉离开,装作没看见十文字那深锁的眉头。
  「啊,请等一下。」
  谁知道紧接着,我们又被意想不到的人给叫住。
  「抱歉,十文字、渡边,我有点私事想跟他们谈,能请你们回避一下吗?」
  开口的是探索队里的一朵花,『飞毛腿』饭野优奈。
  而这要求似乎也大出十文字的所料,只见他表情放松,点了个头。
  「呃、喔喔,好吧……不过训练可别迟到了。」
  「十文字,你不晓得我的字典里没有迟到这两个字吗?」
  饭野开玩笑地说完,送走那些原本跟着她的学生。
  于是,现场剩下我、莉莉以及饭野。
  「那么……」
  我心想她会有什么事,心中如临大敌,没想到她却面向莉莉。
  她所指的有事,原来是要找莉莉……或者说由她拟态而成的『水岛美穗』。接着,只见笑容满面的饭野说道:
  「好久不见了,水岛同学。我们虽然没说过什么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当然记得。自从来到这里,一直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呢。」
  饭野是二年级生,就跟我以及水岛美穗一样。
  我之前不曾跟饭野说过话,只记得有这么一位同年级学生,却没办法从名字联想到她的长相。不过同是女生的水岛美穗,似乎跟她有过一些交流。
  我本来以为她叫住我们就只是想跟认识的人打声招呼,却马上发现事情没这么单纯。
  因为饭野与其说是要找水岛美穗,似乎更在意我的存在。
  只见饭野往我这儿瞄了瞄,随后叹了一声并说道:
  「唉~真是不值得。」
  ……这句问候听起来可真诚挚啊。
  我无意跟她杠上,但这是在找我的麻烦吗?
  「喔喔,不是的,我并不是在说你。」
  只见饭野挥了挥手,视线回到莉莉身上。
  「你还记得高屋纯吧?小你一岁的那个人。」
  听了饭野的话,莉莉一时睁大了眼。
  她提到的那个少年,是水岛美穗的青梅竹马,也是探索队的成员之一。
  挂着微笑的饭野接着说:
  「高屋同学他还活着喔,而我觉得有义务把这件事告诉你。」
  「也就是说,把营地瓦解的消息带到东方埃比努斯堡垒,第一届远征队的成员是……」
  「没错,就是高屋同学。」
  之前加藤就跟我提过,水岛美穗的青梅竹马高屋纯为了跟远征队求援而前往东方。看样子,他办到了。
  ……不对,真要说的话,事情应该算是失败的,因为他想救的水岛美穗,已经不在人世。
  即使成功抵达远征队那儿,如今恐怕也失去意义。
  「因为我认得水岛同学你的长相,所以高屋同学他拜托我,要我一旦发现你,就把你救出来。不过看这结果,似乎根本用不着我出马。」
  「……他目前人呢?」
  「还待在东边埃比努斯堡垒那儿,他一个人穿越树海终究太过吃力,加上沿途赶路跋山涉水,身体完全吃不消。他之前一直吵着要来,但身体状态根本不可能跟得上我们,应该还得再休养一阵子才来得了。」
  说话的同时,饭野又频频瞥向我这儿。
  「……不过我看高屋同学来了应该只会失望吧。我知道他有多努力,实在很想为他加油,可是看这情况,他应该没什么胜算了。」
  只要见到依偎在身旁的『水岛美穗』,就不难想像我们两人的关系。尽管真相跟他们所想的不同,但不管哪个消息对高屋纯来说,肯定都是残酷的。
  「好吧,我要说的就这些,能在出发前有这个机会跟你聊聊真是太好了。」
  「嗯,谢谢你的专程通知,饭野同学。」
  看着饭野那如释重负的模样,莉莉先是微笑答谢,随后微偏着头并问道:
  「不过,你指的出发是?」
  「嗯?水岛同学你没听说吗?今天第二批救援队会动身前往树海,我也会跟他们一起去。要巡视树海深处的小木屋,有余力的话还会回营地一趟。」
  关于这件事,昨天干彦也跟我们提过。
  不过没想到昨天席兰才刚回来,她今天就要出发,『飞毛腿』的行动力真不是盖的。
  「喔,不过你们放心。为了不让留在堡垒的大家担忧,十文字跟渡边一样会留下来看守。」
  「原来不是你们探索队一起出发吗?」
  「毕竟那里只要有我一个就绰绰有余了,甚至让我一个人去可能还快一点。可惜骑士团的人不同意,说树海里可能会有未知的危险,外加十文字跟渡边也不准我这么做,还唠叨个没完呢。」
  无奈耸肩的饭野,看不出丝毫前赴险地应有的危机意识。
  因为那对她来说,不具任何意义。
  我想起昨天亲眼目睹的——虽然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她与绿巨虫交手的那一幕。『飞毛腿』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饭野优奈不只战斗能力非比寻常,甚至兼具某种风采,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看在那些落难学生以及异世界人的眼里,就像是可靠的救世主,也因此让干彦怎么也看不顺眼。
  「啊,糟糕。抱歉,水岛同学,我该出发了。」
  发现自己聊得太久,饭野说完这句,随后转过身子。
  「改天见。」
  只见她手一挥完跑了出去,速度虽然没快到肉眼无法目视,倒也算是健步如飞。
  而饭野的背影没多久,就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05 精灵的难言之隐

  席兰来到我的房间,是在我们回房没多久之后的事。
  「孝弘大人,美穗大人,抱歉让两位久等了。」
  由莉莉出面迎接靠拢脚跟鞠躬问候的席兰。关于这方面应对,就跟昨天面对干彦时没有两样。
  「不,您今天休假,我还把您给找来,我才该跟您道谢。」
  「您不必客气。我虽然休假,在这森林里除了训练也没事可做,再说能为尊贵的勇者服务,可是光荣无比的事。」
  「……别这样站着了,先请进吧。」
  席兰的谈吐依然恭敬得很夸张。她若再维持那样的态度,实在让人有些难和她交谈。我心想到底该如何是好,同时带着她进到屋内。
  「打扰了。」
  「打、打打、打扰了!」
  进入屋内的席兰,身后还带着另一名少女。
  跟席兰一样金发碧眼的她,偏短的头发底下,同样露出一双尖耳。
  少女的年龄看起来约十二岁上下,紧张溢于言表的脸蛋跟席兰极其相似,不知道两人是不是姊妹。她虽然目前稚气未脱,但我想将来应该跟席兰是同一型的美女。
  而这样的她,穿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死板军装,怀里捧着一只小篮子。
  「她叫做凯依,负责照料我身边琐事。凯依,跟大人问好。」
  「好、好的,席兰大姊。」
  只见紧张兮兮的她,僵硬的身子鞠了个躬,白皙脸颊泛着红潮。
  「幸会,请您多多指教,孝弘大人。」
  「喔喔,请多指教……然后要是可以的话,希望你放自在些,不用这么紧张。」
  房间里虽然备有桌椅,可惜椅子就只有两张。
  我跟莉莉比邻坐在床边,邀两名客人就座。
  「席兰小姐,你们也请坐吧。」
  「不了,我们就站在这儿。」
  隔了一段距离,席兰站稳身子屹立不摇。
  而身旁那位叫做凯依的少女,也跟她一样踩稳地面立正站好。
  「……呃,席兰小姐?」
  我忍不住捣起太阳穴。看来关于先前烦恼的那件事,我非得事先声明不可了。
  「什么事,孝弘大人?」
  「能请你们别这么拘谨吗?」
  这说来尴尬,但面对一个立正在自己面前的人,我想我没办法继续和对方说话。这情况不只难以交谈,在我看来更像是在整人。
  「请两位先坐下吧,然后也别再用那夸张的称呼了。我跟席兰小姐您年纪应该差不多,您就用平常的方式说话就好。」
  「这恕我难以从命。」
  结果,她二话不说地回绝。
  「我甚至认为,孝弘大人您对我们这些下人太过礼貌了。」
  甚至在她的眼里,我的态度才是大有问题。
  「请您直接叫我席兰就好,不需要加上尊称。」
  「……但我记得干彦跟团长说话时,不是也加上了尊称吗?」
  「那是因为团长的年纪比我们还要大上许多。根据干彦大人的说法,大人您原本的世界向来敬老尊贤,而我也认为那是很好的文化。」
  ……看来干彦似乎使用什么话术唬过了团长。
  他会这么做倒也不意外,但这下就轮到我头疼了。我可不像干彦,不是什么能言善道的人,就算想说服她,当下脑袋也不够灵光,想不出什么话回应她。
  我对莉莉使了个眼色,却只看到她那投降般的苦笑。
  看来我真的只能照办了吗?
  结果,正当我束手无策,却发现席兰姣好的眉毛蹙了起来。
  那双蓝眼睛如今凝视着我,两片薄唇则是在随后开启说道:
  「……孝弘大人您确实不喜欢这样,是吗?」
  「……我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这事实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不记得自己的神色有那么排斥。
  「我们精灵族,对交谈对象情感上的微小起伏特别敏感。」
  带了苦笑的席兰,身后的凯依此刻也战战兢兢,似乎感应到了我的那份不悦。真不晓得我的情绪在她们眼中到底有多么一目了然。
  「我其他同伴里也有人提到,有些勇者大人提出跟孝弘大人您一样的要求。但是,他们都没像您这样由衷不悦。」
  席兰的口吻,里头夹杂了困惑。看样子对她来说,尊敬勇者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根本没料到会遭受拒绝。
  其实我也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我对她们那毕恭毕敬的态度反感,是来自被当成勇者时的过敏反应。要是没那感觉,我应该顶多难以适应,不至于如此反感。
  干彦等人虽然也对席兰的态度抱持相同感受,但他比我精明得多,一举一动不曾让席兰嗅出他的不快。他肯定是靠着这方法以及三寸不烂之舌,跟他心仪的团长缩短距离。
  「……好吧。」
  席兰思索了一会儿,接着点了点头开口:
  「其实我也不希望为难孝弘大人。既然您都这么要求,我就接受您的一番好意吧。」
  她说完行了个礼,走过房间坐上椅子。
  凯依也小心翼翼地随后跟上。满面通红的她,瞧着我们的模样,几乎紧张得晕头转向。搞不好,席兰就是顾虑到年纪还小的凯依,才会听从我的建议也说不定。
  挺直身子端坐于椅子上的席兰,等随行的凯依也就座完毕便说道:
  「我会尽可能遵照孝弘大人您的意思,这样反过来要求可能有些无礼,但我希望孝弘大人您别再用敬称来称呼我了。」
  「好吧,那么席兰你也用平常的方式说话。」
  「……不好意思,这就是我平常的说话方式。」
  但说是这么说,席兰彬彬有礼的谈吐,比起先前显得自然许多。
  虽然被她看穿心思是我一时大意,不过这样的结果说起来倒也算不错。既然谈话的环境就绪,我们开始进入今天找席兰来商量的正题。
  「那么接下来,我有一些事想问你。」
  「好的,您想听些什么?」
  「我想想……首先能请教你,我们勇者在这世界上的定位吗?然后关于以前那些勇者的故事,我也很感兴趣。」
  「勇者的传说是吗?好的。」
  老实说,这世界的勇者传说对我而言并不怎么重要。我不会说自己毫无兴趣,但是真要说的话,我更希望这能成为切入点,连结到我真正想问的事情上头。
  「那么我就开始了。当初,勇者第一次降临这个世界——」
  席兰随后说的,就跟昨天从干彦那儿听来的叙述大致相同。
  她提到异世界的人们遭受怪物侵袭,而勇者约每一百年降临一次,但时间不固定。有时是五十年,或超过一百年,但这世界总是有勇者降临,不曾间断。
  不只我们这次,历来仅出现过数十人的勇者所写下的传说,全都是与怪物交战的纪录。
  或者说,是一部人类与树海的竞争史。
  「我们称为树海的这片森林,里头弥漫浓重的魔力。若扣掉不死系怪物,其他怪物基本上都是诞生自树海。传说最初的勇者降临时,树海已经扩张到几乎覆盖了我们所居住的大地。」
  侵蚀人类世界的树海、被怪物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类,以及在当时降临的第一号勇者。
  根据席兰口述的传说,那个勇者率领众人一步步征服树海,在上头建立了聚落,最后发展为国家。
  「这世界虽然各地都有被切割出来的零星树海,但目前一旦提到树海,一般都是指从大陆中央蔓延到南方,我们目前所处的这片辽阔森林。」
  席兰解释着传说,也提及目前这片树海。
  「一般认为树海愈往深处,魔力就愈浓厚,栖息的怪物也更强大。由结果来看,目前只要位置愈深,人类就益发难以进入。人类以这样的进入困难度为指标,替树海划分了区域,也就是『浅层』、『深层』、『最深层』三区。」
  树海浅层部里头盖了几座堡垒,而齐利亚堡垒与埃比努斯堡垒就是其中两座。这地区虽然怪物横行,但还勉强称得上是人类的领域。
  而相较于浅层部,树海深层则没有任何堡垒。这一区的怪物强大到不只工人无法兴建堡垒,甚至连最精锐的骑士都很难活着进出。人们只能以巨大的牺牲为代价,在里头设下驱逐怪物的结界魔石,千辛万苦盖出零星几个据点小木屋。
  最后,是树海最深层。
  目前占了树海总面积一半以上的最深层,几乎没有人类的建设,连设置结界魔石的小木屋都不存在,因此也不晓得里头栖息着什么怪物。像这样的领域,一律称之为最深层。
  如今一回想,我们将葛蓓菈收为同伴,前往北方寻找人类的途中,遇上的怪物的确大不相同。我记得随着前进的路途,战斗也变得更加轻松,以为是莉莉她们练出了默契,不过看来除了莉莉她们进步,另一个主因则是我们来到了森林浅层,遇上的都是些较弱的怪物。
  另外,我们坠入异世界随后建造的营地,是在树海北方靠近浅层的深层区。
  干彦当时提到这件事,曾说「这是哪门子的烂游戏!」,而若以游戏来形容,这的确就像是游戏一开始就被送进魔王城附近,他想表达的倒也不难理解。
  不过若往好处想,至少我们不是被扔进最深层,否则就算拥有一群三百人的作弊能力者,结果一样很难说。
  而席兰那勇者的英雄传说里也提到,历来曾有勇者为了守护人类而挑战最深层,牺牲自我并取得丰硕的战果。
  若考虑到英雄传说在这世界里几乎等同神话,扣掉加油添醋的美化部分,那怎么想都意味着远征失败,是勇者铩羽而归的历史。证据就是勇者率领的树海讨伐作战,已经有将近五百年未施行。树海的最深层,是连勇者都无法贸然接近的魔域。
  像这样的树海最深层,难道人类就拿它毫无办法吗?
  当然,这种事并不见得。
  树海拥有的魔力,与森林的浓密度成正比。只要砍掉浅层的树木、削减树海的面积,最深层的面积当然就会相对变小。
  扣掉几次最深层远征,历来的勇者基本上只待在树海浅层到深层处,或者讨伐跑到树海外头的怪物,帮助这世界的居民开垦危险的森林,一直持续到今天。

  ◆ ◆ ◆

  听完五十年前去世的前任勇者故事,席兰的口述传说也到此为止。
  「谢谢你,席兰,我获益良多。」
  为了在短时间内说明,传说内容虽然有所省略,但我这下也大致掌握与勇者有关的这个世界历史。光是了解勇者在这世界所占的份量,这段时间就已经值回票价。
  「话说回来,席兰你对勇者的传说还真是清楚啊。」
  她不是学者,却对历史无所不知,应我的要求说明了有关勇者的一切。要是没受过教育,是不可能像她一样的。
  「看来这世界里,也有学校之类的机构吗?」
  「有是有,但我们并没有读过那学校。不过,这里每个村庄都有『圣堂教会』所盖的教堂,小孩子都是从小听勇者的传说长大的。」
  席兰所说的圣堂教会,听起来就像是个把勇者当成下凡神明膜拜的宗教组织。
  勇者在这世界里,果然是信仰的对象。当初异世界人对待勇者的方式带给我的印象,跟事实的确八九不离十。
  圣堂教会负责在勇者降临时支援勇者的一切行动,还拥有名为圣堂骑士团的独立战力,而他们的名称也屡次在传说里登场。
  一般来说,勇者每次出征总是会率领圣堂骑士团,但这次探索队为了拯救营地的生还者而留在树海里,因此尚未跟远在帝都的那些人会合。
  圣堂教会的另一个任务,则是将勇者的丰功伟业流传后世。
  若席兰所言为真,每个村庄里都有教会,那么勇者信仰在这世界根深蒂固,教会的影响力肯定也不容小觑。
  「还真不简单啊,凯依你平常也会在教会听故事吗?」
  我的询问对象,是陪席兰一起前来的小女孩。
  脸颊红得像个苹果的她,让我从刚才就耿耿于怀——她也未免紧张过头了,一副随时都要昏倒的模样。我心想要是找点话聊聊也许能舒缓她的紧绷,不过结果似乎适得其反。
  「呼咦!?」
  凯依看来没料到我会问话,坐着的身子蹦地一颤,放在腿上的篮子也弹了起来。
  「哈、哈哇哇哇哇哇哇!」
  只见她双手抱着差点就要掉下去的篮子,我仿佛能听到她那剧烈跳动的心搏声。
  「是、是是是、是的!我、我也……我……」
  她语无伦次,显然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不管怎样,她也未免太手忙脚乱了。
  「凯依,你先冷静点。」
  一旁的席兰扶额轻叹。
  「真的很抱歉,孝弘大人,让您看笑话了……」
  「不,我并不介意。」
  看来我还是别随便跟凯依说话比较好,她光是被我问一句,心脏就像是快爆炸。这已经无关什么看不看笑话,只让我感到满心过意不去。
  「……对了,孝弘大人您说对魔法有兴趣?」
  大概是为了消弭这尴尬气氛,席兰突然话锋一转,对凯依使了个眼色。
  但凯依一时似乎会意不过来,直到席兰示意她拿出「手上的东西」,凯依才赶紧打开大腿上的篮子。
  篮子里铺着布巾,上头摆了色彩与形状各异的石子。
  「这些全都是魔石。」
  「你特地为我带来的吗?」
  我之前的确说过对魔石有兴趣,没想到她竟然大费周章带了实物给我瞧。
  「不介意我拿起来看吧?」
  「请便。」
  我拿起其中一只手掌大小的蓝色石子,它光滑的表面上,刻着复杂的纹路。我仔细端详了
  好一会儿,席兰随后为我讲解:
  「魔石的种类各式各样,每种都能借由注入魔力使用。孝弘大人您目前拿的,是刻上水属性魔法的魔石。它们不只能重现魔法,还能充当生活道具。凯依,拿出来让大人看看。」
  「好、好的。」
  凯依用颤抖的手取出篮子里的魔石,将里头铺着的布巾放到桌上,我才发现底下原来还收纳了几件道具。
  「这容器是?」
  「这是水壶,底下镶了水属性的魔石,只要注入魔力就能将水装满。」
  「那个小袋子呢?上头看起来缝了许多的小魔石。」
  「那个是道具袋,魔石应该是用来增加容量以及保护物品的。」
  「……这个手指大小的圆筒呢?」
  「是打火机,能点出火来。」
  各种便利物品一一排开,让我不禁啧啧称奇。
  看来这异世界比我所想的更先进,里头有些物品,甚至连现代日本的尖端科技也无法呈现。
  但若回头一想,这里毕竟还有翻译机这种东西。两个世界的先进程度孰优孰劣,这下可无法一概而论。
  「使用魔石的物品,原来这么普及啊?」
  「有些魔石的确是民生用品,不过大部分的魔石都是稀有而高贵的。那些单纯的属性魔法虽然建立起生产线,但特殊效果的魔石得由专业的技师雕刻,也需要高纯度的原石才能制造。」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你之前好像也说过结界魔石的制法失传了。」
  「除了产量问题,有些魔石也得经过专业训练方能使用。」
  「所以眼前这些,是人人都能使用的种类吗?」
  我指着躺在布上的魔石问道,席兰点点头并回答:
  「如果是照明用或者水属性的魔石,只要有魔力的人都可使用,毕竟这些东西当初就是为无法使用魔法的人设计的。」
  「那么那些没受训练就无法使用的魔石,指的就是翻译魔石之类的吗?」
  「您说对了,要看看它的样子吗?」
  席兰将手绕到后颈,从军服底下抽出一条细链,上头系着一只约指尖大的红色魔石,原来那就是翻译魔石啊。
  「想不到它还挺小的。」
  「它虽然保持一定距离就能发挥效用,但基本上还是设计得便于携带。另外别看这东西不大,每件都是价值不菲的财产,我这次也是因为出任务拯救各位勇者,上头才将它发放给我。」
  也就是说,这东西不好弄到手。
  ……不对,要是没办法使用,就算弄到手也是白搭。
  「你说要受训过才有办法使用,那么它跟其他魔石的不同之处在于?」
  「翻译魔石之类的某些魔法道具与其说是重现魔法,其实是将魔法的一部分交给魔石控制,说起来更像是一种辅助具。所以要想使用它,得付出的努力几乎跟从头学习魔法相同。」
  「原来如此。」
  「但勇者一般都会有专人照料,我想孝弘大人您应该没必要大费周章学习。」
  若是一般情况下,她说的确实没错。
  但对于打算和他们分道扬镳的人来说,这实在相当不方便。
  事情尽管教人伤透脑筋,但要是继续追问,难保不会勾起她的疑心。
  要是被她看出我想要离开堡垒的意图并追问下去,可就麻烦大了。我现在还是点到为止就好。
  「嗯,谢谢你,我对这东西一直有点好奇。」
  我道完谢,席兰就将掌心里的翻译魔石收回胸口。
  我虽然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但就这么盯着她瞧也挺冒犯的,于是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
  这时,注意到某样黄色的物体。
  「对了。」
  趁着这机会,我又问了另一件事:
  「席兰你身旁飘着的那东西,也是魔法技术下的产物吗?」
  关于这东西,我同样纳闷已久。
  席兰的肩膀附近,今天也飘着一只发着黄光的奇妙球体。它像是用黏土捏成的身体,一样无忧无虑地在空中飘浮打转。我们的世界当然没有这种东西,加上它又带有魔法的氛围,那么大概也是这异世界魔法技术的产物吧。如此猜想的我,索性趁这机会问了它的主人。
  「咦?孝弘大人您看得到妖精吗?」
  但这问题不知为何,却由席兰隔壁的凯依一脸诧异地回应。
  「……啊!」
  结果她话都说完了,才发现自己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
  原本就红通通的那张脸,这下又泛起不能再清楚的红潮。
  就这样,凯依盯着自己放在两腿上的双手,垂下头没了动静。
  席兰苦笑看着这样的她,视线随后转往一头雾水的我开口:
  「孝弘大人,您看得见飘在我身旁的这孩子吗?」
  「……为何这么问?」
  「这其实叫做『妖精』。」
  席兰说着伸出手,而散发朦胧黄光的黏土偶——妖精轻飘飘地凑了过来。
  妖精的短手,碰上少女的指尖。
  ……不对,他们其实并不算接触到,至少在我看来,两者的指尖是微微交叠的。也就是说,那妖精并没有实体。

  「他的正确名称叫做『小妖精』,要是没有名为『妖精之眼』的特殊感应,是没办法看见他们的。我们精灵拥有这种与生俱来的感应,但人类之中即使是擅长魔法的个体,也只有极少数才能看见。难不成,孝弘大人您其实对魔力的掌控颇有造诣?」
  「这……」
  我心想不妙,却为时已晚。
  谁能够料想得到,原来这东西一般人类是看不见的,这下可真是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我……算是略懂吧。」
  我本来打算否认,临时却又改口承认。
  若懂得掌控魔力是拥有妖精之眼最起码的要件,现在否认的话,之后恐怕难以自圆其说。
  我对魔力的掌控,并不算是多精通,因此就算被对方发现,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反而要是撒了太明显的谎,有可能被对方发现我有所隐瞒,反而大事不妙。
  「我在营地时跟人学过一些,之后算是无师自通吧。」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孝弘大人您能在树海里活下来,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我什么都还没说,席兰倒是先下了结论。这反应正合我意,因此我也没多加否认。
  「不过说是这么说,我也没多少能耐,希望你别误会了。我不会使用魔法,只能强化自己的体能,而且程度也不算高。」
  以防她误会,我做了补充说明,接着抬头看着那轻飘飘的妖精。
  「倒是话说回来,原来还有妖精这种东西吗?」
  「据说妖精是世上魔力的具体化身,而我们精灵有独特的魔法,能跟妖精订下契约。只要跟特定的妖精立下契约,就能借用他们的力量。拥有这种技能的人叫做『妖精使』。另外我们骑士团之前休息时,就是他告诉我们孝弘大人您藏在森林里。」
  「原来如此,当时并不是席兰你自己发现的吗?」
  「精灵的知觉虽然优于人类,也不可能发现得了藏身丛林里的人,那距离也遥远到无法感应出动静。当然要是换成探索队,也许事情又会另当别论吧。」
  席兰微微苦笑着这么说。
  「总之,当时其实是他告诉我『有人在偷看我们』。」
  这么说来,抵达堡垒前遇上绿巨虫袭击时,席兰也曾望着半空中的妖精,看来她当时那行动,其实是在倾听妖精的警告吗?
  「妖精并不是靠着视觉认知这个世界的。」
  席兰伸向小妖精的手收了回来,继续开口:
  「有一种说法是,他们能够透过魔力掌握这个世界的一举一动,因此即使孝弘大人您藏身森林里,他们也能找得出来。我们进到树海里有时会被怪物偷袭,所以我吩咐他『要是有谁躲起来观察我们,就告诉我』,而孝弘大人您刚好符合这条件。」
  「……原来如此,看来他还挺有两下子的。」
  「话虽如此,他们也就只是依照我们的要求发出警告。我们妖精使面对妖精,并不能和人类对话那样通畅,沟通起来总有些滞碍。当然这不是妖精的错,而是我们妖精使的问题,妖精毫无疑问是我们的好邻居。」
  我随口附和津津乐道的席兰,又得想办法忍住脸颊的抽动。
  因为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先前冒了多大的险。
  席兰刚刚说,妖精并不是以视觉观看这个世界。
  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当时发现席兰,以及之后跟萝兹她们分别的种种景象,这小妖精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对,甚至我现在左手绷带里的艾撒丽,以及躲在莉莉体内的菖蒲,他肯定也早就发现了。就只是因为不符合当初吩咐的条件,所以才没告诉主人席兰。
  「……」
  妖精此刻依旧轻飘飘地在空中转圈,而从那什么表情也没有的脸上,窥探不出任何答案。
  「妖精,以及妖精使吗……」
  然而担忧归担忧,继续提心吊胆下去也不是办法。
  想到这儿,我先调适起自己的心情。
  此外,目前正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让我借机询问另一件事:
  「对了,席兰,有件事我挺好奇的。」
  「是什么事呢?」
  我于是对着纳闷的席兰说道:
  「既然这世上有能够使唤妖精的妖精使,那么有没有其他什么,能够使唤怪物的『怪物使』呢?」
  照理说,这是绝对问不得的问题。
  我的作弊能力是『率领怪物』,要是这世上并没有类似怪物使之类的存在,那么我带领怪物进村庄,很有可能遭受众人不由分说的攻击。
  但相对之下,要是这世上本来就有怪物使之类的存在,那我就不必再隐藏自己的能力。除了莉莉这张牌应该盖起,其余像是萝兹与葛蓓菈,甚至可以考虑让她们进入要塞。
  然而遗憾的是,今天听到的勇者传说里,并没有提到任何能够使役怪物的能力者。不只勇者里没有这样的人,与他们并肩作战的那些异世界人也没有这方面能耐。
  但就算期待值不高,机会总是存在着。
  「在我们的世界里,我是指那种创作出来的故事……里头偶尔会出现那种『能让怪物听自己话的人』。」
  我假装单纯好奇,对席兰接着询问:
  「所以我想说既然有妖精使这种能够使唤妖精的人,那么就算有什么使唤怪物的技术,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对!」
  结果,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害我目瞪口呆。
  因为放声这么喊的人,是先前还紧张得瑟缩在一旁的凯依。
  只见她猛然从椅子上起身,手顺势碰上桌子,几颗魔石也因此滚落地上,但她一点也不在乎,激动地继续说:
  「妖精跟怪物才不一样!他们不是同一种东西!大人您不应该这样误会他们!」
  剑拔弩张的模样,跟之前那个乖巧温驯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我依旧张口结舌,不懂她为何如此激动。
  如今的凯依脸上,被紧张以外的另一种情感给激得通红。
  但那感情并不是愤怒。她看起来更像是个泫然欲泣的孩子。
  「孝弘大人请您三思!我们……我们真的不是叛徒!」
  「凯依!」
  席兰用犹如当头棒喝的强烈语气,喊出凯依的名字。
  「……啊。」
  凯依这下宛如大梦初醒般,涨红的脸蛋逐渐变得苍白如纸,想起刚刚对着我——对着勇者大呼小叫的行径。
  「对……」
  只见她膝盖像是摔落地上般骤然跪下。
  「对不起,我太放肆了!」
  然后把头往地面一贴,当场向我赔罪。
  「……」
  我不知道她确切的年纪,但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此刻正当着我的面下跪。这是哪门子的惩罚游戏啊——我不禁又开始头疼了起来。
  「我并没有生你的气,快点把头抬起来吧。」
  但就算我这么说,凯依贴在地上的额头依旧文风不动,只有小小的肩膀轻轻打着哆嗦,实在让我这个正常人看得于心不忍。
  「席兰,你也帮我劝劝她吧。」
  不得已的我,只好向席兰求助。
  「……凯依,你也听到孝弘大人说的话了。快点回位子上坐好,别再让孝弘大人为难了。」
  听了席兰的话,凯依这才战战兢兢地抬起脸。
  「……好的。」
  只见她颓然坐回椅子上,活像个等着被判死刑的犯人。
  而在这样的她身旁,席兰同样一脸难堪地深深垂下头说道:
  「真的十分抱歉,孝弘大人。」
  怎么连你也跟她看齐啊。
  ……好吧,她们的做法才是这世界的常态。所谓的勇者对她们来说,就是必须这样尊敬的人物。
  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让人郁郁寡欢。
  「我愿意承担责任,接受一切惩处,所以还请大人您高抬贵手,原谅凯依的无礼。」
  「席、席兰大姊!?」
  「……我刚不是说了吗?我没有放在心上。」
  受够了的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虽然昨天就已经有所领教,但她们对勇者的小题大作,让人有些烦不胜烦。要求她们像面对一般人那样正常说话,真不晓得是多大的奢望。
  「拜托,请你先把头抬起来吧,然后要是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把前因后果详细地告诉我。」
  「好的。」
  听我问起状况,席兰终于抬起头。
  总算松口气的我,于是重问了她一次:
  「所以,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我完全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
  「其实是因为……」
  只见席兰难得吞吞吐吐,显然不太愿意谈论这件事。
  但既然她们一提到控制怪物就变成这样,这我当然不能不深究,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刚刚凯依说『我们绝对不是叛徒』是吧?」
  枯等下去实在没完没了,我决定主动出击。
  「意思是说,你们俩曾经被人当成叛徒吗?」
  「倒也不是我们……」
  席兰代替垂头丧气的凯依回答,然而我依然一头雾水。就在这时,莉莉从旁插嘴:
  「她刚刚不是还说『妖精跟怪物不一样』吗?也就是说,『把妖精当成怪物』就是人们被视为叛徒的原因。如果是这样,那么被当成叛徒的,也就是出过不少妖精使的精灵种族?」
  席兰不发一语,默默地别过眼。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
  「……孝弘大人您来自没有怪物的异世界,可能没什么感觉。但在我们的世界里,怪物的威胁是比什么都严重的事情。」
  席兰似乎也认命了,将撇过的头重新转向我。
  「这件事说来遥远,总之在过去的某段时期,我们使唤的妖精曾被当成怪物。实际上,我们也无法否定这看法。凯依虽然说『妖精跟怪物不一样』但我们并没有证据证明它们不同,只知道那些妖精不会危害我们……」
  既然怪物是拥有魔力的生物,那么它们跟魔力实体化的妖精比起来,或许并没什么差别,也可能根本属于同一种东西。
  这件事对我来说不过如此,但是对这个世界的人而言,感受可就不一样了。
  「控制怪物的人、人类的背叛者、企图消灭人类的内患……目前这个时代虽然已经没有人使用这样的称呼,但我们精灵的确曾有一段时期,因为这个原因而遭受迫害。说起来尴尬,但我们种族直到今天,社会地位依然不算高。」
  简单说,她们曾经是遭歧视的种族。
  ……不对,如果那已经是过去式,凯依没必要如此反应过度。
  合理来看,她们应该仍然承受着隐约的歧视。
  如今回头一想,这些似乎都有迹可循。好比说席兰主动说明前,我明明才听过有关历任勇者的事迹,却没听她提起有关妖精的事情。
  勇者精彩的传说篇章里,身为妖精使的精灵却从未登场。
  「……好吧。」
  我一说完,凯依身子一颤,一旁的席兰眼里,也藏有压抑下来的怯色。看着她们俩的模样,又加重我那厌烦的心情。
  ……看样子,我得好好开导她们才行。
  我严肃地凝视着席兰,开口说道:
  「我再说一次吧,我并没有生气,所以你们不必跟我道歉。」
  「孝弘大人……」
  席兰回望着我,蓝眼往我的眼眸深处窥探。过了一会儿,她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
  但很快的,那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惭愧神色。
  前不久席兰说过,精灵对他人情感波动相当敏感。看来席兰从我的态度里发现我所说的都是真话,而松了口气,随后的惭愧,则是来自她不信任我那句话的歉意。这样的反省态度,倒也让我挺欣赏的。
  「总之我明白凯依刚刚那反应的原因了。既然有这种背景,也难怪她会那么激动。是我不好,不该问那种不长眼的问题。」
  最后那部分,是对着瑟缩的凯依说的。只见她奋力地摇头,几乎就要把头给甩出嗡嗡声响。
  「不、不是这样的,我的确对孝弘大人说了没礼貌的话……」
  「一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不然要是你真的觉得抱歉,那以后就别再叫我『孝弘大人』吧,因为我反而更在意这件事。」
  凯依一时面有难色。精灵对人类的情绪波动相当敏感,她肯定也看得出我是真的对那称呼反感。
  「这样的话,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加上『先生』就好了,不然只叫我名字也行。」
  「只、只叫名字不太好吧……叫、叫您孝弘先生可以吗?」
  「嗯,就这么喊吧。」
  我满意地点点头,凯依嘴角才终于露出生涩的微笑。
  从我们见面到现在,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笑。随后,我也以笑脸回应,而她跟席兰的问题,我想这下应该不要紧了。
  ……问题在于我身上。老实说,我现在很烦恼。
  这个世界里,看来只有我一个怪物使。
  由于妖精被视为怪物,让能够使役妖精的精灵成为被歧视的种族,那么我这个能带领真正怪物的人,当然更不用说。
  这对我而言可说是最糟的状况,而先前为了以防万一而隐藏能力的做法,还真是正确的决定。这下子,我的能力就更不能公诸于世了。
  我在这世界里拥有勇者的头衔,相较于精灵或许会有不一样的待遇,可是凡事总得预留后路,不能做最乐观的打算。
  「真岛同学。」
  「嗯?」
  陷入思索的我,因莉莉的呼唤而回过神。
  「喔喔,抱歉,不小心愣了一下。」
  「要是您累了,那么我们就先告辞吧?」
  席兰以忐忑的口吻接着询问。
  「还有什么需要告诉您的吗?」
  「不,我倒不是累了。我想想,关于其他的事……」
  我想问的应该都问过了,还有什么其他漏掉的吗……
  「不是还有那戒指吗?何不趁着这机会交给席兰小姐呢?」
  一旁的莉莉帮了我的忙,提起被我遗忘的事。
  「喔喔,那东西吗?也好,就趁现在交给她吧。」
  我于是起身离床,从摆在房间角落的背包里,拿出用绳子串成一串的几颗戒指。这是之前打倒那些化为尸鬼的骑士后,从他们的尸首里收回的,之后就一直放在我的背包里。
  我之前已经确认过,知道席兰她们也戴着相同的戒指,只是颜色不太一样。
  从骑士尸首里收回的戒指上头镶的是黄色石子,席兰的则是蓝色。在我印象里,那些尸鬼身上的铠甲等装备都跟席兰率领的骑士团相同,那么戒指颜色之所以不一样,大概就只代表所属部队不同吧。总之无论如何,只要交给席兰,她应该都有办法处理才对。
  我一递出戒指,席兰十足讶异地睁大了眼。
  「这的确是我们同盟第三骑士团的东西……您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在树海里流浪时发现他们的遗体,但总不可能带着尸骨一起走,想说好歹带回一些遗物交给你们。」
  「……原来是这样,真的非常感谢您。」
  席兰敛起眉,一脸不舍地这么说。
  「他们应该是我们前往拯救各位勇者时,先进入树海为我们开道的先遣队,负责事先扫荡怪物以维护途中安全。我听说他们不幸遇上大群怪物而全军覆没,有些人的尸首来不及收回……」
  席兰微微俯首看着掌中戒指,显得若有所思。
  「孝弘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隔了几秒钟,她才抬起头并开口:
  「能邀您一同参加他们的吊唁仪式吗?」



  06 灵祠里的一席话

  一开始听到席兰要我参加悼念骑士的仪式,我有些为难,但在听完详细内容后,便决定参加了。
  「那么,晚点再麻烦您了。」
  为了办理吊唁的手续,席兰先带着凯依离开,并建议我们先用午餐。那手续并不会花太多时间,因此我们决定等吃完午餐休息一下后,再挑个时间去找席兰。
  在席兰的安排下,午餐由专人送到房间里。吃完饭后我趁着四下无人,放艾撒丽跟菖蒲出来透透气,并且跟莉莉商量眼前的状况。
  「关于我们接下来的方针——」
  莉莉坐在不久前席兰坐的那张椅子上,跟另一头同样坐着椅子的我面对面。
  「——我们得将主人的能力藏好,并且得到翻译魔石。等学会使用方法离开堡垒后,找个不知道主人转移者身分的村落城镇,建立起取得物资的途径。然后,还得找到收留加藤的地方。」
  将该做的事项一一清点完,莉莉抬起眼瞧着我。
  「大概就这些事吧?」
  「嗯,是啊。等事情结束后,我们就找个远离人烟的地方隐居,或者最糟的情况,回到树海里头。」
  「唔嗯~这难度感觉还挺高的。」
  愁眉苦脸的莉莉沉沉说道,我也跟她感想一致。
  「有件事我问一下。」
  莉莉边说,边伸出纤细的手。
  「其实有个很简单的方法,可以解决这麻烦的情况,但主人你确定不打算用它吗?」
  她伸出的那只手,尖端化为透明的胶状物失去轮廓。
  「只要找到这世界人类的遗体,马上就能弄到一位翻译了。」
  史莱姆的触手,在我面前摇晃着。
  我摇摇头回答:
  「透过吃人来获得语言能力,这方法不予采用。」
  「我想也是。嗯,只是问问而已。」
  要是我愿意采用这方法,之前遇上尸鬼时就该让莉莉吃掉骑士的遗体,甚至可以让她吃掉加贺,以及一路上见到的探索队与驻留组的那些尸体。
  但,我并没有这么做。
  加贺那件事发生时我就评估过,莉莉的捕食与拟态能力其实有其风险。
  莉莉的拟态能力相当优异,能够模仿摄取对象的一切,例如外观、能力——甚至内在。
  而现在的她看起来,似乎或多或少受到水岛美穗的影响。
  人类跟那些没有思想的怪物并不相同,一旦融入体内,想法就有可能影响到莉莉。要是为了得到翻译而让现在的莉莉个性变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管何种形式,我都不希望失去自己的同伴。这不光是针对莉莉,对其他眷族也一样。
  我求的不单只是活下去,更是要和大家一同活在这世上。
  「我主要担心的是莉莉你,但可不代表其他方面就没问题。要是让你吃了异世界人,就算只是遗体,也搞不好会伤害或刺激到其他人……虽然这方面的问题,我们其实早就该担心了。」
  我能够使唤怪物的当下,恐怕早就成为这世界居民眼中的公敌。
  这些异世界人虽然少了勇者就阻止不了树海的侵略与蔓延,但要是与他们为敌,威胁性同样不容小觑。尽管由大局来看,他们无力守护整个人类社会,但绝不是我们这种个人或小团体能够抗衡的敌人。一旦被他们仇视,接下来等着我们的,将会是一场悲观而孤立无援的战役。
  为了将来真面目穿帮的那一天,我得预留与异世界人理性对话的管道。由以上方面来看,让莉莉吃人的风险实在太高了。
  「所以,我们还是得想办法弄到翻译魔石,请他们教我们使用方法才行。」
  将手变回少女外型的莉莉扶着下颚,一副沉思的模样。
  「问题在于就算我们成功请他们教我们,接下来还得花多久才能学会。」
  「嗯~这么说也是啦。要是逗留的时间太长,葛蓓菈她们也会担心。要是她们忍不住跑到附近,被席兰小姐那个妖精发现……」
  「别再说了。被你这样一讲,没有的事仿佛快要成真了。」
  看来大家担心的事都差不多,连菖蒲也呜呜呜地哼了几声。
  不晓得她们现在过得怎样,有没有安分待着。她们当中,我最担心的就是葛蓓菈了。
  「……算了,反正这些事也还不急。」
  我甩甩头,调适自己的心情。
  「我们本来就是只打算待个几天探听消息,目前就继续照这方向进行吧。」
  「嗯,知道了。」
  见莉莉点头答应,我苦笑着继续说:
  「不过就如莉莉你刚说的,这件事难度还不低。接下来只能靠我们两人同心协力,一起解决这些问题。」
  「靠我们两人……嗯,就这么办吧。」
  但听了我的话,莉莉不知为何稍稍垂下头。
  「莉莉?」
  她显然不对劲的反应,让我也跟着纳闷地歪起头来。
  「我说,主人……」
  莉莉的口吻显然带了点迷惘。
  「怎么?你有什么主意吗?」
  「……嗯,算了,没什么。」
  只见莉莉甩甩头,笑盈盈地开口:
  「时间过很久了,我们差不多该出发去找席兰小姐吧?」
  被她这么一提我才发现,两人谈着谈着,不知不觉过了不少时间。要是再不出发,搞不好会耽搁到席兰的行程。
  「喔,也对,那我们出发吧。」
  我于是起身,从床上拿起绷带缠上艾撒丽住着的左手,同时对莉莉说道:
  「话说回来,莉莉你要是想到什么,记得随时告诉我啊。我现在只剩你可以依靠了。」
  「这我知道。」
  莉莉把菖蒲藏进衣服底下,露出笑脸开口:
  「我们走吧,主人。」

  ◆ ◆ ◆

  我沿着席兰刚刚告诉我的那条路,来到指定的房间前,敲敲门进入屋内。
  依她的说法,这里是派给同盟骑士团使用的某间房间。一进入屋内,便看到里头有简单的木桌,上头堆着一叠叠文件。
  「不好意思,孝弘大人、美穗大人。」
  一发现我们进屋,席兰快步走来,凯依也跟在她的身后。
  「吊唁的手续虽然完成了,但团长的批准还没下来。」
  席兰愁眉苦脸地这么说,似乎有什么变化打乱了她的计划。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是这样的,团长目前不在。平常她开完例行会议后应该早就回来了,今天却不知为何……」
  我们谈到一半,一名男性团员刚好走进屋内,行经我们身旁。
  「副团长,我刚在练兵场看到团长。」
  「真的吗,马可斯?那是几号练兵场?」
  「七号,而且勇者大人们也在那儿受训呢。例行会议一结束,帝国那边的团长好像就邀了团长过去,而团长以她的身分也没办法拒绝。真是的,团长平常都已经够忙了,这样岂不是在整人吗?」
  他跟席兰说起话来毫不客气,后半段全都是抱怨。
  「再说今天的会议内容,不就是要我们填补帝国骑士团出发拯救勇者后的人员缺口吗?我们最近自己都人手不够、自顾不暇了……」
  「好的,谢谢你,马可斯。」
  席兰面对男性源源不绝的牢骚也习以为常,挑了个时机结束对话。
  接着,只见她一脸歉疚地面向我开口:
  「真的很抱歉,孝弘大人、美穗大人。我接下来得请团长批准,请两位先回自己的房间……不对,这应该也花不了太久,不如请您先留在这儿……」
  「或者,我们也一起去如何?」
  席兰说到一半,我插嘴提议。
  「您不介意吗?」
  「不然来来回回的实在多此一举,只是浪费时间。」
  听我这么说,席兰思索了一会儿便点头应允道:
  「好吧,既然这样,请两位跟我一起来。」
  于是,在席兰的带领下,我们一起前往练兵场。
  沿途虽然遇上不少士兵好奇的目光,但我把他们屏除于注意力之外,专心将堡垒的构造记入脑海里,跟着席兰前进。
  「……?」
  途中不知怎地,凯依似乎对我的存在相当耿耿于怀。
  她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吗?
  但我一看着她,她就把头垂下去,连尖耳朵都烧得通红。看来……我还是别主动搭话比较好,否则她在走廊上昏倒也就罢了,要是又像刚刚那样跪拜道歉,那才真是招架不起。
  下了几级楼梯,我们来到地面填满泥土的练兵场。
  这跟我上午见到的那帝国兵练兵场,是不同的另一个大房间,得救的转移者以及陪同训练的士兵们,共二十人在里头操练。
  「团长。」
  席兰跟一旁监看训练的人打声招呼。
  「席兰,你怎么来了?」
  高挑的银发女性回过头。她是我们昨天欢迎会上见过面,担任同盟骑士团团长的那位女性。凌厉的蓝眼一瞬间瞥向我这儿,但随即转开。
  之后,席兰跟团长谈起公事,附近的干彦发现我,对我挥了挥手。他似乎只是陪同团长,并没有实际参与训练——一如他之前的声明。
  我也朝干彦挥挥手,随后看着练兵场中央。十多名少年单手握着缠上布条的木棒,正接受一对一的指导。
  这里的转移者并没有全员到齐,不过看来大部分的学生都参加了。
  而那些参加者里除了拥有『班级领导者』气质的三好太一,『被欺负的跟班』工藤陆,甚至连金发小混混坂上刚太都在。我之前以为他这人对训练肯定不屑一顾,心中有些意外。
  但仔细一瞧,他的表情并不像专注训练,更接近心有不满,飘移的视线不时瞄着双手抱胸监看训练的十文字。看来坂上是唯一想观察探索队成员而参加训练的。
  探索队里只有饭野优奈没陪同操演。看来她就如早上见面时说的,为了寻找其余幸存的学生,正率领帝国骑士团前往树海深处。
  一回想起昨天学生们对探索队的崇拜视线,看来这些获救的学生除了身体不适的人,全部参加了训练。有这样的干劲,倒也是好事一桩。
  然而看着他们,我心中却有股怨气油然而生。
  探索队如今可说是完全以担任勇者为己任,而崇拜他们的那些学生,也准备好走上一样的道路。
  也许,他们都想像着自己成为英雄后的精彩人生,借此逃避再也回不了原本世界的现实。
  大概是身处非常状况的向心力,造就这样的结果。不管怎样,他们都已经踏上成为勇者的道路。
  而另一方面,异世界人也天真地相信我们就跟他们一样,愿意为了守护世界而战。
  诸多原因的交互作用,自然而然营造出一股氛围,让他们非得成为勇者不可。
  氛围这东西不容小觑,就像是集团心理般,发挥了强大的制约力。
  要是这制约不存在,我们这群转移者里,肯定会有些人厌战怯战。既然连坂上都不情不愿地参加了训练,这制约的影响力肯定巨大得不容忽视。
  在这大家步伐一致的环境下,要是有谁特立独行,多少会引来旁人关注。也许是出自好奇,或是疑心使然。而对有所隐瞒的人来说,这样的关注很有可能成为致命的问题。
  我打算弄到翻译魔石,赶紧离开这堡垒,如今的团结气氛却害我绑手绑脚。就是他们的干劲,带来了我的怨气。
  「让您久等了。」
  席兰看着练兵场上,这么对我说。看来她已经得到上级批准。
  「那么,请跟我来。」
  「好。」
  最后,我又跟干彦挥挥手,离开了练兵场。

  ◆ ◆ ◆

  席兰带领我们前往一座通往地下的阶梯。
  席兰跟看守的士兵简短交谈后,我们一起步下阶梯,而在最底部等着我们的,是一条通往黑暗的细长通道。
  席兰一摸入口旁的照明魔石,通道随即被亮光填满。
  「……这里是阵亡者的灵祠。从两百五十年前齐利亚堡垒建成以来,所有战死英魂都和勇者一同祭祀于此。」
  听着席兰肃穆的口吻,我轻抽一口气。
  这条长长的通道,两侧石墙上头嵌入上万枚戒指,镶着蓝色石子的那一面全部向外。
  而那些戒指,就跟我交给席兰的造型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异,就只有石子的颜色。
  在这里的戒指,石子全都是蓝色的,我交给席兰的则是黄色。
  据她所言,那戒指是骑士团与军团发放的识别证,上面镶的是魔石碎片。一旦持有者死亡,戒指就会收回并放进灵祠保管,遗体则是火化后将遗骨埋至其他的墓园,有些骨灰会随其遗物送回故乡。
  这间灵祠保管勇者生前用过的剑、盾牌与铠甲。在这世界里,能跟勇者供奉在同个地方,被视为无上的光荣。
  但我们这次前来的目的,似乎跟灵祠无关。
  「请跟我来。」
  席兰带领我们踏上的并不是眼前笔直的通道,而是通往一旁的小径。
  这条小径的墙面没有嵌入戒指,较低的天花板带来压迫感。
  通道的最深处,有一间三公尺见方的小房间,中央设了一座黑石打造的祭坛。
  祭坛上头摆着几只大盘子,里头装了成堆的戒指,上头镶嵌的魔石颜色,就跟刚刚在灵祠看到的一样是蓝色。
  「那么,我们开始吧。」
  来到祭坛前的席兰,取出我交给她的黄色戒指,摆到成堆的蓝色戒指上头。
  「予不幸死者净化之焰。」
  席兰以肃穆的口吻说完,手指在祭坛边轻敲一下。
  那祭坛似乎本身就是件魔法道具,随着那一敲燃起绿色的火焰。
  而在那绿焰里,席兰摆上的戒指,颜色逐渐由黄转蓝。
  「……」
  席兰献上默祷,身后的凯依同样闭目不语。
  仪式虽然庄严,过程倒是相当简单。参加吊唁的人加上我跟莉莉也只有四人,更显冷清。
  照理说,吊祭阵亡战士的仪式会比这更盛大繁琐,但这场仪式显然并非如此。
  因为这些戒指的原持有者,都是化为尸鬼的人。
  ——进入树海的战士之所以会戴上这戒指,其实是为了判别是否曾化为尸鬼。
  看着席兰的背影,我想起她邀我参加吊唁时,压抑情感道出的那些话。
  ——怪物拥有的魔力,各有各的独特之处,而人化为尸鬼后也不例外。这戒指镶上的魔石篆刻的效果,能验出尸鬼特殊的魔力流动。
  在这世界里,死亡不见得就只是死了,少数人会化为尸鬼,而这样的机率在树海里又更高。这现象与土地蕴含的魔力量有关,一旦魔力密度高,就会提升化为尸鬼的机率。
  而要是在战场上,化为尸鬼的机率又比平常高,因为尸体遍布之处,会暂时大幅提升魔力的密度。

  一如我在营地听到的说法,魔力就在灵魂之中;人们打倒怪物时,就能从中获得魔力。过去在营地时,探索队曾为此大量猎杀怪物,而我之前积极迎战怪物,这也是原因之一。
  但我们能够吸收的魔力,就只有整体的一部分,其余的大多云消雾散,因此尸体的周遭,魔力的密度总是会暂时提升。
  尸体数一旦增加,会让树海里早已浓重的魔力变本加厉,这也就是为何战场上有许多尸鬼诞生,以及他们发放尸鬼辨识道具给骑士佩戴的原因。
  ——一旦魔石颜色由蓝转黄,表示持戒者由人类化为尸鬼,他们也就不再被视为战士。据说在从前,他们甚至得不到吊祭。
  尽管过去曾是人类,尸鬼毕竟是怪物的一种,也就是人类的夙敌。
  也就因为这样,死后化为尸鬼在这世界里,是最不光彩的丑事。他们不再配为英魂,永远不可能跟勇者同祭于灵祠之中。
  而刚刚的仪式与其说是奠祭或安魂,净化的成分可能还更高一些。
  祭坛将一度判别为尸鬼的魔石还原,戒指由黄色回到蓝色,死者才终于由怪物返回人身。
  话虽如此,这也只是正负相抵为零,死者的名誉并没有得到挽回。
  没有人会专程参加尸鬼的吊唁——或者说,心怀忌讳并低调埋葬这样的死者,已经是某种不成文的规矩。
  话虽如此,那些生前认识他们的人,心中的痛不可能凭空消失。
  「呜……噫……」
  悄然的通道回荡着呜咽声,凯依的泪水夺眶而出。
  听见声音的席兰回过头,搂着凯依的肩膀,她看似毅然的身影,眼眶同样泛红。
  「哎,真是的,看你把脸都哭花了。别管这里的事了,先去洗个脸吧。」
  「噫呜……对、对不起……」
  行事一板一眼的席兰,此刻的声调却轻柔慈和。我想,现在的她身分并不是骑士,而是单纯的『席兰大姊』。
  于是,垂下头的凯依转过身子,沿着原路折返。
  「孝弘大人、美穗大人,感谢两位前来吊祭我的部下。」
  目送凯依离开后,席兰躬身致谢。
  就跟凯依一样,她也为了已逝者而哀悼,之所以邀我们这些有缘人入列,跟我们勇者的身分或许有些关系。她希望多少让这些丧失荣誉的骑士走得风光一些。
  我能够理解这想法,所以才决定参加。身为将戒指送回的人,我也认为这是应尽的责任。
  「……他们都是你们的朋友吗?」
  莉莉开口问道,让席兰点点头回答:
  「是的,里头有几人向来特别照顾凯依。刚刚让您看了笑话,真的非常抱歉。」
  「这没有什么好道歉的啦。」
  摇摇头的莉莉接着说:
  「她还真是个乖孩子。另外我看她跟席兰小姐你很亲密,你们应该是姊妹吧?」
  「不,她是我的侄女,过世家兄的遗孤。」
  「喔,原来是这样啊?我看你们长得好像,还以为是姊妹呢。」
  「我们俩一起长大,说起来也算是情同姊妹。那孩子从小母亲过世,哥哥又离开村庄当骑士为生,因此由祖母……也就是我的母亲带回家里扶养。」
  「席兰你住的村庄,是个怎样的地方?」
  见席兰眯起眼回忆往事,我趁机这么问。
  我只有在堡垒见过这世界的人类,对于异世界的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常生活,也抱有一些兴趣。
  「那是座靠近树海的小村庄,是我们精灵居住的垦荒村之一。居民虽然穷困,倒也一起相依为命至今。」
  「垦荒村……?」
  「为了不让树海蔓延,需要有人维持垦拓,而负责开垦的村庄就叫做垦荒村。目前树海周边有无数精灵族或是非精灵族的垦荒村。这些村庄经常会因树海的怪物来袭遭受重创,我们的村庄也得随时防范怪物的攻击。」
  坐困愁城这成语,在我脑海里浮现。
  然而像他们这样的人,是这残酷世界里不可或缺的存在。要是没有他们住在森林旁垦拓,世界将会被树海淹没。勇者虽然能够讨伐怪物削减数量,却没办法凭一己之力开垦全世界。
  而这样的工作会由精灵负责一部分,或许也反映出这个种族的悲哀。前往灵祠的路上,堡垒内的成员面对席兰的目光并不全然友善,总带着鄙夷、轻视、嘲笑——如今回想起来,让凯依沿途提心吊胆的,也许就是那些人的目光。
  由她们刚才吊唁故人的态度来看,即使是跟她们相同国家的人,有些虽然对她们态度友善,但不这么想的人恐怕也不少。
  「即使由我来说,那村庄也实在称不上是好地方,不过它毕竟是我的家乡。我离乡背井至今五年了,但如今一回忆,还真会想念起当时的生活。」
  有感而发的席兰,此刻她脑海里浮现的,恐怕是故乡的昔日景物吧。
  而这样的她,害我想起那个一直努力想遗忘、再也回不去的世界,逼得我轻轻甩头挥别那些景物。
  「你离家五年了吗?这么长的时间中,没想过要回家乡吗?」
  「当然有想过。但是为了那村庄,我绝对不能回去。」
  席兰说这句话时,露出微苦的笑容。
  「驻守在齐利亚等各个堡垒的骑士们,负责扫荡树海浅层的怪物,不让它们有机会离开树海,等于是间接帮助邻近的垦荒村。不过话虽如此,每年总是会有几个村庄被怪物摧毁,连断垣残瓦都被森林吞没。」
  席兰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心。
  「我的哥哥以前也在这堡垒奋战,没能回村就逝世了。我想,我应该也没机会活着回家乡吧。」
  她带着强烈的视线与意志坚定的神色,说完后紧紧握起拳头。
  「但就算再也无缘回乡,我还是想守护家园,想保护其他处境相同的村庄,以及在此并肩作战的同伴。为了这目标,我一直自我磨练,随时精进自己。」
  她慷慨激昂的一番话,里头带有的觉悟,让我不禁为之屏息。
  「……啊。」
  察觉我的反应,席兰才大梦初醒般松开拳头。
  只见她先是腼腆地笑了笑,随后搔着自己的尖耳朵掩饰害臊。
  「不好意思,让您听了这些不知所谓的话。」
  「怎么会呢。」
  我摇摇头并接着说道:
  「你刚刚所说的话……我一样感同身受。」
  为了想守护的人,努力让自己变强——对于最近总是和葛蓓菈训练得遍体鳞伤的我来说,这样的情感让人产生强烈共鸣。
  可是我的情况与其说是『为了守护谁』,倒不如说是『为了不拖累守护我的人』,这份为了钟爱事物而努力的心情是相同的。不管累得昏倒,还是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一地,跟一筹莫展的那种煎熬相比,全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知不觉间,我牵起身旁莉莉的手。
  「最重要的是,我认为席兰这份心意无比可贵。」
  「……谢谢您。」
  看着我俩相系的手,席兰也勾起一抹微笑。



  07 身为眷族、身为主人

  为树海的牺牲者吊唁完,我们回到地面,随之而来的解放感,恐怕不只是走出密闭空间所带来的反差。地底灵祠的氛围,就是具有某种特质。
  「那么,孝弘和美穗大人,两位接下来有打算受训吗?」
  一来到上头,席兰主动提议。
  「我刚刚问过团长,其他勇者的训练差不多要结束了。因此,嗯……既然两位刚刚陪我吊唁同伴,错过了参加训练的机会,那么要是您不介意,我愿意负责指导两位剑术与枪术,不知您意下如何?」
  老实说,这提议听起来还不赖。
  先前和葛蓓菈做的训练,让我的身体适应了战斗,对我可说是获益良多。
  但这样的训练法,却隐藏一大问题——
  葛蓓菈在战斗方面虽然是佼佼者,但她从来不靠招式取胜,只凭过人的战斗能力直来直往,毫无武术基础可言。而她自己不会的事,当然不可能指导得了他人。
  相较之下,我只是个弱不禁风的人类,要想拥有不拖累同伴的战斗力,所谓武术的花招,对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由这些角度来看,席兰的提议实在很诱人。
  毕竟,席兰早就发现我能够掌控魔力,因此就算接受她的训练,也不会有穿帮的问题,加上一旁没有其他转移者,训练起来也更加自在。此外,要是能以其他形式先受过一次训练,接下来面对其他训练,也就有了推辞的借口。
  我对莉莉使个眼色,见她也点头赞成,于是接受了席兰的好意。

  ◆ ◆ ◆

  我们等哭肿了眼的凯依洗完脸归来,才前往练兵场。
  计划在这里出了点小差错。
  转移者离开后,练兵场剩下士兵进行一般操演。
  只要我们要求,他们一定会腾出空间给我们,但若以勇者的身分强人所难,对他们实在不太好意思。
  既然受训的只有我们俩,应该不需要多大的空间。于是,我们被带到其他更小的房间,在那儿接受席兰的指导。
  约半天的训练时程,能学的内容相当有限。我学的课程是挥剑方法,但那里头就包括挥舞时的重心移动,以及剑刃如何向敌,该学的细节五花八门。
  席兰指导有方,我学得还算快速,但要实际应用,恐怕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莉莉受了一会儿训练便早早结束,在一旁观摩。
  但她这么做绝不是在摸鱼,而是为了不让席兰发现她身为怪物的过人体力。
  她虽然直到现在都不曾被识破,但这种事毕竟不能掉以轻心。
  实际上,我在途中就碰上一桩意外,让人心情宛如洗了一场三温暖。
  「孝弘大人您对魔力的控制,还真是与众不同呢。」
  席兰话声一落,我因运动而发烫的脸颊,一时之间血色尽失。
  我的魔力掌控是从葛蓓菈……从高阶怪物艾拉克妮的身上学来的。加上拥有的魔力大部分来自葛蓓菈等眷族,光是魔力的质地恐怕就跟一般人大不相同。
  但我没想到的是——这竟然也逃不过她的法眼。
  「你连这都看得出来吗?」
  「我们身为妖精使,要是对魔力的控制不够纯熟,就没办法跟妖精打交道。」
  听起来,精灵这种族其实挺作弊的,搞不好就是因为这缘故,让她们成为受迫害的种族也说不定——我心想。
  「我毕竟是自学而来,大概是因为这样,对魔力的掌控才会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吧。」
  「不,就算是自学,照理说也不该会有这样的魔力流动。」
  「是、是吗?那大概是因为……对了,我可是转移者啊,跟这世界的人本来就不一样。」
  「原来如此,这么说似乎有道理。既然您是勇者,应该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就这样,途中虽然有段惊险插曲,其他方面倒是没什么问题,我也度过一段充实的时光。
  最后,我们一练习就是一整个下午,加上房间没有窗户,一直到结束后才发现,时间已进入傍晚。
  由于错过了晚餐时段,席兰为了派人送餐到我们房间,先一步离开训练场。凯依见我们训练结束,便送上饮水以及擦汗的布巾。
  莉莉替我擦拭训练结束后的一身汗水,似乎挺享受照料我的过程。由于身为保镖,她不能离开我,整个下午都只能旁观我受训。我心想她应该闷得发慌,却发现她为了不知何事笑咪咪的。
  「怎么啦?」
  「……没事。」
  我盯着莉莉那模样,被她发现并反问,于是摇摇头回应。
  能看到她这么开心,对我来说也值得高兴。就这样,我任由哼着歌的莉莉,为我打理全身上下。

  ◆ ◆ ◆

  向安排晚餐的席兰道过谢后,我跟莉莉回到房间,用凯依随后送来的温水洗净身体,换上学校的运动服。
  吃完晚餐后,我坐在床边,莉莉也陪着坐到一旁。
  「主人,你会累吗?」
  「嗯,是有一点。」
  疲惫正点滴化为融解全身的睡意。
  手腕与关节的疲劳,是来自席兰的武术指导。
  而这些疲劳,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真要说的话,让我身体沉重的因素,应该是精神上的疲惫。
  自从来到这堡垒,我只要一离开房间,随时都得小心翼翼。
  当初还以为树海里的生活也得无时无刻提防怪物来袭,那么来到这里应该也差不了多少,但实际比较过后才发现,堡垒这头反而还更累人。
  在树海里,眷族以外的怪物只要看到我,一定是二话不说直接攻击,敌我总是黑白分明。若只论应付眼前对手,树海里的生活也是有简单省事的地方。
  但来到这里,可就没这么单纯了。
  这里简单来说,一切都是灰色地带,我得提防所有擦身而过的人,却又没办法发动攻击扫除他们。
  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堡垒里,我也累积了一天份的疲劳。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切并非徒劳无功。自从来到这里,我获得许多新知,然而另一方面,心中问题依旧不得其解,甚至知道得愈多,也更清晰体悟到眼前的状况有多么严苛。
  「我说,主人……主人?你睡着了吗?」
  我想回答她,自己还醒着,意识却抢先一步沉入深眠。

  ◆ ◆ ◆

  ——来到齐利亚堡垒的第三天。
  「……好想睡。」
  「主人你还真是老样子,一大早总是起不来。」
  听着莉莉那无奈又带点莞尔的声音,我把呵欠吞回肚里。
  在天空依旧灰濛濛的凌晨时分,我们在房间里等候席兰到来。
  我们昨天训练结束后,请她今天早上也带我们练剑。而席兰每天早上本来就会运动,因此邀我们一起参加。
  席兰是个好老师。对向来只能自行摸索的我来说,昨天的训练里学习到的事物,远远超出先前的期待。而这样的她,今天愿意再指导我们一次,那么就算起个大早,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想着想着,我又把到嘴边的呵欠咽下,房门就在这时响起敲击声,莉莉前往应门。
  我还以为来的人是席兰,没想到出现的却是顶着鸡窝头的朋友。
  「嘿,早啊,孝弘、水岛同学。」
  「咦?钟木同学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孝弘请席兰小姐指导剑术,就想说顺便参加嘛。」
  看干彦连连挥手解释,我不禁纳闷地反问:
  「干彦你也要参加?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成这样的?」
  「呃~嗯,怎么说呢……」
  只见干彦先是尴尬笑了笑。
  「其实本来就偶尔会请席兰小姐带我训练啦,不用这么惊讶。」
  「……是喔。」
  我听得微微发噱。这小子就是不喜欢努力被人看见,他会觉得很丢脸。我太清楚他的习性了。
  「而且啊,跟孝弘你们一起,总比跟那群只想着找出作弊能力当勇者的人一起练习要好多了,再说席兰小姐也是深得团长信赖的人。对了,我其实也会使用体能强化,跟一些简单的魔法喔。」
  「这样啊?听起来跟我差不多,那么你应该挺适合陪我们一起练习……虽然我不会使用魔法就是了。」
  「别担心,我能用的也就只有在营地学会的第一阶水属性魔法。但若是没这一招,我可能早就死在树海里了。只是这一招虽然帮了我大忙,不过我好像没什么魔法天分,所以来到这里学会体能强化后,目前一直在勤练这招。」
  干彦说完,指尖弹了一下腰间短剑的剑柄。
  「因为跟魔法比起来,这招的潜力可能还大一些。」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干彦你主练短剑吗?」
  「是啊。」
  干彦的腰间,挂着刃长约三十公分的四把坚固短剑。
  唰的一声响起,只见干彦反手拔出双剑,行云流水的动作堪称精湛。光从这个小动作,不难看出干彦对训练有多么投入。
  「二刀流?」
  「是啊,不觉得很帅吗?」
  好吧,这点还挺符合干彦的风格。
  不过看他连备用武器都准备得这么周到,那么在他身上的行头应该不是玩票性质,而是考虑到实战因素。只见他收剑入鞘,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的目标是精通十八般武艺,成为团长的直属骑士。我想说先从好上手的武器开始练起,所以才拜席兰小姐为师。」
  干彦收起一对短剑,对着屋内张望。
  「所以,我们的主角席兰小姐呢?」
  「我也在等她,应该就快到了吧……」
  话刚说完,敲门声正好响起。
  所谓的说人人到,这次进屋的访客,确实是席兰。
  「早安,孝弘大人、美穗大人。看来干彦大人也在啊?」
  「喔,早安,席兰……你怎么了?」
  看着刚抵达的席兰,我不禁蹙起眉,因为她那端整的脸庞,如今蒙上一层阴霾。
  「真的很抱歉,孝弘大人。」
  面带愁容的席兰,垂下头向我道歉。
  「关于练武的事,能请您等我一下吗?」
  「这我倒是不介意,不过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这样的,我昨晚叮咛凯依,要她为今天早上的练武做准备,一早却到处找不到她。」
  「……什么?」
  我不禁眯起眼。
  「她以前从来不曾这样,我实在很担心。」
  席兰就如她所言,此刻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至于她有多疼这个侄女,我昨天在灵祠时已经见识过了,不难体会她的着急。
  「所以不好意思,我接下来打算先去找她,但是这样等于是爽约,所以先来向您知会声……」
  「我明白了。你有你的苦衷,这也没办法嘛,你就先去找凯依吧……还是说,我也一起帮忙找好了。」
  「咦?不,这……」
  一脸惶恐的席兰不打算接受我的提议,但干彦就在这时笑嘻嘻地插嘴说道:
  「哎唷,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们这下也是闲着没事做。」
  说完,干彦把席兰推上走廊。
  「席兰小姐你赶紧出发吧,我们等下也去帮你找。」
  「呃、嗯,那么不好意思,就麻烦各位了……」
  席兰虽然有些错愕,但还是点了个头离开。
  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干彦回头面对我说道:
  「这样就行了吧,孝弘?」
  看来干彦是察觉到某些事才这么做的。每当这种时候,干彦蛮横的行动力,反倒成了一大助益。
  「谢了,不好意思。」
  「小事一桩。所以,这是怎么回事?你有办法为我说明吗?」
  「嗯。不过说是这么说,我对自己的推理也没什么把握……」
  面对纳闷的干彦,我接着说道:
  「凯依之所以会不见踪影,原因搞不好出在我们身上。」
  听了我的说法,干彦的神色不再悠哉。
  「……你会不会是多虑了?」
  「或许是吧,但也可能不见得。」
  「那么证据呢?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认为?」
  「我昨天跟凯依谈过几句,她给人的感觉相当踏实,那么消失的原因应该不会是摸鱼打混,更像是碰上什么事故。此外,席兰刚也说过她『以前从来不曾这样』,既然连跟她最亲的人都猜不出原因,那么那前所未有的变因,很有可能是最近进入堡垒的人带进来的。」
  「听起来……的确不无可能啊。好吧,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你们来到今天第三天,要是有哪些混帐想作怪,也差不多该开始行动了。」
  我跟干彦不同于席兰,很清楚这些转移者不配称为英雄。既然在这要塞里受了大家百般奉承,会有害群之马开始恣意妄为,说起来并不足为奇。
  「啧……早知道会这样,当初真应该好好盯紧他们的!」
  怒从中来的干彦,忿忿往地面一跺。
  「你先冷静点,事情不见得就是如此。」
  我先用这句话安抚他。
  没错,真相还不确定。
  但,要是我的不祥预感成真……
  我脑海里浮现水岛美穗凄惨的死状,以及过去在小木屋里见到,加藤当时的瑟缩身影。
  「……不管怎样,我们赶紧找人吧。」
  我甩甩头这么说道,干彦也表情凝重地点点头。
  「也好,毕竟席兰小姐就算找到目击者,对方恐怕也会因为犯人身为勇者而不敢说实话。关于这点,我们既然立场对等,好歹能够问出什么才对。」
  「我们分头进行吧,我跟水岛一起行动。」
  「嗯,就这么办吧。否则那些混帐搞不好也会对水岛同学不利,那我们晚点见。」
  干彦匆忙离去后,我也分头带着莉莉寻找凯依的下落。
  两人在走廊上快步前行。沿途遇上的士兵们彬彬有礼问候我们,不过此刻无暇理睬。
  我并不打算跟他们打听什么。干彦刚刚可能一时心急而忘了,不过我们在这世界可是无法沟通的,就算想逼问也没办法。干彦在这堡垒待比较久,或许认识其他拥有翻译魔石的人,但我们可就毫无头绪了。
  话虽如此,我们也不打算瞎子摸象。
  「莉莉。」
  「我知道。主人需要我的『鼻子』对吧?」
  和我心有灵犀的莉莉,使劲点了个头。
  我们来到昨天接受席兰指导剑术的房间。
  我们今天早上本来也会在这里练武,而席兰交代过凯依要她事先准备,那么她很有可能来过这房间附近。我让莉莉拟态出火獠牙的狼鼻,追踪她最近留下的气味。
  于是,莉莉负责打头阵,鼻子嗅呀嗅地闻着气味,逐渐前往无人的方向。
  「这地方有铁锈味,应该是装备之类的味道吧。」
  「也就是说,这一带是装备保管库吗?」
  怪不得四下无人。
  凯依会来这地方做些什么?或者说……被人带来做些什么。逐渐成真的不祥预感,让我脚步随之加速。
  「……有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果真在四下无人的走廊上,发现两名金发的少年少女。
  少女的金发具有天生的透明感,而抓着她手腕的另一名少年,则是发根黑了一截的染色金发。这意味着他是来自我们的世界,也就是转移者之一。
  在这堡垒里被奉为勇者的少年,正打算犯下英雄所不该有的勾当。
  少年拖着依旧年幼的少女,打算将她带进房间里。
  少女稚气而清秀的脸庞虽然害怕得打着哆嗦,却又无法忤逆眼前的对象。
  「……」
  我最糟的猜想成真了。
  但值得庆幸的是,事情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看来我们成功赶上,没让悲剧发生,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松了口气,心中早被其他情感所填满。
  少年发现了快步逼近的我们,不悦地皱起眉头,嘴里大声嚷嚷。
  相较于昨天早上,此刻的他还真是气焰嚣张。
  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随即发现当时跟此时的不同之处。
  其他探索队成员不在这里——答案就是如此简洁有力,令人生厌。
  想通了的我,带着未曾放慢的脚步逼近,一把攫住满口脏话的少年脑袋。
  这种时候多说无益。少年还没来得及反应,脸就被我抓着,砸向他打算带人进去的那扇房门上头。
  只见少年鼻血一喷,连惨叫声都没发出,就此不省人事。
  我一松开手,他也毫不设防地倒了下去,一切轻而易举。
  一身破绽的他,连我都能轻松制伏。为了自身欲望而伤害人的他,就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攻击的一天吗?总之,这场面还轮不到莉莉出手。
  不过,这或许没什么好讶异的。
  他没受过真正严苛的战斗训练,也不曾踏上生死边缘。毫无觉悟的他,就只是顶着勇者的头衔为所欲为。他向来都是施暴的一方,未曾站在受害者的立场。
  我将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转身面向另一头。
  「你没事吧?」
  跌坐在地、目瞪口呆的凯依抬起头,依旧怔怔地望着我。
  「……喔,我都忘了,你应该听不懂我的话。」
  我是转移者,凯依是异世界人,既然少了翻译魔石,当然无法沟通。
  正当我思索该如何是好,凯依却边喊边站了起来。
  「——、——!——!」
  「哎呀呀。」
  凯依敏捷的动作把我吓了一跳,但她就只是扑到我身上,说出的那些异世界语言里,不时穿插我的名字。
  「||、||!」
  凯依喊着喊着,痛哭出声,看起来显然吓坏了。对方虽然并未得逞,但凯依的心绝不是毫发无伤。
  我轻摸她的头安抚她的情绪后,转眼回望身后。
  「……」
  在我眼前,是洒了一地鼻血的金发少年身影——
  「不行,不能杀他。」
  ——莉莉揪着我的肩膀这么说。
  被她一点醒,我才恢复理智,尴尬地搔搔脑袋。刚刚我倒也没什么杀人念头,但要是她没制止,我也无法把握自己接下来会做出什么。
  「……抱歉。」
  「不会。我知道主——真岛同学最讨厌像他这样的人,也了解你讨厌他们的原因。」
  「……」
  既然莉莉在这里的身分是水岛美穗,除非真的万不得已,否则这种事原则上都由我出手。
  话虽如此,我并没打算在这里除掉他。
  事到如今,我早就不再对这种肮脏事感到良心不安。现在之所以没下手,就只是因为场面不适合。
  现在跟遇上小木屋那三人,以及加贺那时不同,我们已经进入人类的领土,而不是森林那样的三不管地带。

  尽管他是个对年幼少女施暴的人渣,事后大概也会因勇者身分而得到豁免,但我现在还是不能对他下手。
  ……虽然这不禁让人感慨,这世界究竟公理何在。
  我带着这杂乱的思绪,轻抚埋进我胸膛里哭泣的凯依脑袋。
  「……?」
  就在这时,我发现一双对着我们的视线。
  刚刚由于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处,因此直到现在才看见——走廊靠墙的那一头,原来还有另一名少年颓坐在那儿。
  「……工藤?」
  他是昨天跟我交谈过一两句话,那个『被欺负的跟班』。
  靠坐在墙边的他不知为何,半边脸肿了起来。
  而莉莉似乎比我早一步发现对方,正打算到那儿察看。
  「你没事吧?呃,记得你叫做……」
  但话还没说完,莉莉瞬时回过身。
  而她接下来之所以当机立断靠到我身上,则是为了尽她保镖的职责。
  「妈的……妈的!你敢这样对我……!」
  意识恢复的金发少年坂上刚太,踩着蹒跚的脚步起身。
  「我、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流着鼻血的坂上,张大激动而通红的一双眼狠瞪着我。
  「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你……」
  他毫无由来的恼羞虽然带了一些疯狂,却显得何其肤浅。
  但这样肤浅的人,却有他们独特的危险性。
  一种和怪物交手时大不相同的危机感,令我一时不寒而栗。
  像他这样的人,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事前早有预感,这小子接下来肯定会记一辈子的仇。
  而这也许会在将来,酿出惨不忍睹的悲剧。
  失去珍惜的人事物,从来就不需要原因,而像他这种货色一旦出乱子,往往比什么都棘手——营地瓦解时,我就已经学到了这个教训。
  凯依是个好孩子。
  不仅凯依,席兰也一样诚恳待人,而水岛美穗与加藤,同样不该承受那些磨难。
  但,为什么像她们这样的好人,却总是被眼前这种家伙伤害呢?
  我现在放过他,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还是说,应该要将他就地正法?
  我的手下意识地展开动作,眼看就要伸到腰际木剑上头。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互瞪的两人之间,传来第三道男声。
  我一边提防着坂上,视线转往声音的来向,探索队的十文字出现在另一头。
  只见他气冲冲走了过来。不晓得该说他来得正巧还是不巧,但这下势必得收手了。
  「又在给我闹事!你这次干了什么好事……」
  「……啧,我哪有做什么。」
  坂上很识时务,睨了我一眼,便从十文字身旁快步离去。
  「喂,坂上!你站住!」
  十文字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瞥了我们一眼,决定追赶坂上。
  「真岛、水岛,还有那个叫工藤的。这件事我先不追究,但你们别再轻举妄动了,懂吗?」
  声音里带有难掩的烦躁。看样子领袖难为,连续三天下来,把十文字折腾出不少压力。
  不过这不能怪他。十文字除了拥有作弊能力,基本上就只是个一般学生,一旦碰上坂上这种问题份子,会头疼也是理所当然的。
  十文字一说完,也没等我们回话,就这么离开了。
  「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把这里当成原本的世界。这里可是异世界,一切都跟过去不同,为什么我得为这种事情烦恼啊……!」
  他离别之际的牢骚,让我听得微微蹙眉。
  ——这里可是异世界,一切都跟过去不同了。
  记得昨天十文字也说过类似的话。
  的确,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坂上也如他所言,毫无这方面的自觉。
  但话又说回来,来到异世界后透过作弊能力轻松排除万难的十文字,是否真正理解两个世界的『差异』,我同样对此抱持疑问。
  要是他真能分辨出两个世界的差异,为何还有办法像那样以英雄自居呢?
  ……但这样的想法,只证明我是个酸葡萄心态的倒楣鬼,全是无谓的嫉妒心在作祟——
  「胡说八道,这里什么也不曾改变。」
  ——也许就因为我正思考那些观点,让这句突然出现的话听起来格外强烈。
  被十文字夺去注意力的我并没发现,『被欺负的跟班』工藤陆站起身来这么说。
  「你不要紧吧?有没有撞到脑袋?」
  莉莉开口关心,少年消瘦的脸颊,露出一抹浅笑。
  「我没事的,嗯。这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神智清楚,起身的动作也没有一点踉跄,看来应该没受到什么严重的伤。
  「嗯?怎么了?」
  就在这时,趴在我胸前的凯依身子扭了起来。
  「——、——!」
  我依然听不懂这些话,不过她显然想要表达些什么。
  「——、——」
  抽抽噎噎地从我身上离开的凯依,说着我们这些转移者听不懂的话,随后对脸颊微肿的工藤垂下头。
  于是,我的目光转到工藤那儿。
  「……你该不会是为了保护她,所以才挨打的吧?」
  「啊哈哈,不过说来尴尬,我最后什么忙也没帮上就是了。」
  工藤抓抓脸装了个笑容,结果似乎弄痛了自己,嘴角微微抽动。
  随后,少年收起笑容,对我轻轻点个头。
  「幸好最后学长你来了。那么,她就交给学长你们吧。」
  「喔喔,包在我们身上。」
  于是,他踏着有些飘忽的步伐,离开了这里。
  冷清的走廊上,只剩我、莉莉以及凯依。
  莉莉看着我的侧脸,似乎有些纳闷。
  「怎么了吗?」
  「……没事。」
  我摇摇头否认,但其实只是对工藤那句话的真正意涵有些纳闷。他刚刚说这里『什么也不曾改变』,而我就是不懂,都来到这人事全非的异世界,他为何还这么认为。
  但是想归想,我们现在还有其他正事得办。
  「——、——!」
  发现衣襟被人扯动,我垂下目光看去。
  红着眼的凯依,目不转睛地向上望着我。
  「……席兰在担心你呢,我们先回去再说吧。」
  我拍拍凯依的头,她跟席兰相似的那张清秀脸蛋,便绽放轻柔的微笑。
  既然成功守护了这个笑容,其余事情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 ◆ ◆

  跟席兰以及干彦联络后,凯依暂时留置在我们的房间。
  之后,我们借到新的翻译魔石,一整天都跟凯依待在一起。
  我们对这异世界依然陌生,而凯依似乎也对我们世界的事物很感兴趣,双方话题不曾间断。
  而谈话的途中,我问到有关魔石的获取途径。
  依她所言,魔石大多价格高昂,而翻译魔石因为是专为勇者降临而制作,需求量本来就少,市面几乎看不到。要是不透过军队或骑士团,基本上难以取得。
  这下可棘手了——我这样的心思似乎显现在表情上,害我随后不得不设法摆平凯依油然而生的纳闷。
  「感谢两位替我照顾凯依。」
  到了傍晚时分,结束骑士团事务的席兰才前来迎接凯依。
  「也很抱歉,给您添了这样的麻烦。」
  「哪里,我们也听她说了不少有趣的事情呀。」
  「啊,不,能听大人说那些故事,呃,我也过得很开心……」
  满面通红的凯依,对着莉莉腼腆地垂下头。
  而席兰露出关爱的眼神看着凯依,随后来到我面前。
  「然后,关于孝弘大人您的提议……」
  「……他们怎么说?」
  我们压低交谈音量,而莉莉负责转移凯依的注意力。
  「上头已经答应,今后让凯依负责照顾孝弘大人以及美穗大人您两位。」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听了这好消息,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请席兰拜托骑士团,让凯依今后负责照顾我们的生活起居,而勇者的头衔看来果真方便,这点要求马上获得许可。但凯依本来就是席兰个人专属的陪侍,在骑士团里并没有负责任何业务,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吧。
  我之所以这样安排,当然是为了以担任随侍为借口,将她留置在我们勇者的庇护之下。
  关于坂上那件事,由于十文字事后嘱咐我们别轻举妄动,加上凯依差点被勇者施暴的事情一旦公诸于世,可不晓得她今后在堡垒里会遭受何等对待,因此我们也不愿将事情闹大。但这点程度的照顾,总不至于有人产生意见。
  坂上当时虽然是因为十文字介入才罢休,不过那样的人总有各种理由迁怒他人。最近这阵子,我们还是把凯依留在身边比较好。
  「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
  席兰伴随长叹开口:
  「其中一名勇者,竟然会做出这种……」
  「我能体会你的惊讶,但这件事千真万确。你总不会连凯依的话都不相信吧?」
  「不是的,我当然相信凯依。」
  「何况这件事我们都是目击证人,甚至还跟他小打了一架。」
  在席兰心目中,勇者是活传说,是受人信仰的神祇,无法想像这样的人会对年幼少女居心不良。她那郁闷的表情,如今又添上些许疲态。
  话虽如此,她还是只能面对现实,想办法在今后维护自身安危。
  「我刚刚也跟凯依说过了,要是你们遇上什么麻烦,就随时来我们这儿躲吧。我也是个勇者,跟他立场对等,应该保护得了你们。」
  「……感谢您的好意。为了凯依的事情这样操烦,这下真不晓得该如何报答孝弘大人您啊……」
  「小事一桩而已。那件事本来就是坂上有错在先,我们并不会麻烦。」
  我摇摇头接着说道:
  「再说……我不可能放任坂上欺负那样的好孩子啊。」
  话一说完,凯依也发现我正瞧着她,稚嫩清秀的脸蛋绽放笑容。
  「孝弘先生!既然大姊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呢?」
  凯依奔到我身旁,拉起我的手。
  昨天还紧张成那样的她,不知道是因为今早发生的事,还是因为相处了一整天的关系,如今她与我已不再有隔阂感,和我亲近许多。
  「喔喔,也对。」
  既然凯依都来了,悄悄话就说到这儿吧。
  「席兰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
  由于晨练未能成行,因此席兰接下来打算像昨天一样,带我们练习武艺。
  「再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报答,我实在相当惭愧……」
  「千万别这么说,席兰你的指导真的让我受益良多。你肯花时间传授,我们就很感激了。」
  这句话一点都不客套。在翻译魔石以及其他方面毫无进展的我们,席兰的武术指导,堪称是最直接的收获。
  「您、您过奖了……像我这样不成熟的人,也很高兴帮得上两位。」
  垂下眼的席兰,指头拨弄着尖耳朵。这看来似乎是她害羞时的习惯动作。我一方面感到莞尔,并且又正式拜托了她一次:
  「那么,今天也麻烦你了。」
  「好的。」
  席兰点头应允完,也开心地笑了笑。
  这微小的举动,冲淡了她平时一丝不苟的气质,露出青春少女的风采。看来不只凯依,席兰跟我们的隔阂,也同样慢慢冰释。
  「……嗯?」
  而这样的我们,正承受着另一人目不转睛的注视。
  「怎么了?」
  我察觉后这么问,正开心看着我跟席兰交谈的莉莉,霎时垂下眼。
  「没事,没什么。」
  只见她摇摇头,笑盈盈面向凯依。
  「好了,我们出发吧。要是不早点行动,又要像昨天那样拖到傍晚了。」
  「好的,出发吧!」
  莉莉跟凯依手牵着手,席兰也随后跟了上去。我虽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继续杵在原地也不是办法,只好随后追上她们三人。

  ◆ ◆ ◆

  练习终于告一段落,我们先回自己房间擦干汗水,接着才前往用餐。
  在其他转移者齐聚的大厅里,我们吃过晚餐、跟巧遇的干彦提了些凯依的事,没多久就回到自己房间。
  之所以这么快回房,除了真的没什么事以外,另一个主因则是——我今天真的累了。
  躺在床上的我望着天花板。今天练武时间并不算长,我体力依旧充裕,精神方面的疲劳度却跟昨天没有两样。既然一出房间就得处处提防,两天下来当然累积不少疲劳。
  正当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年少组的菖蒲与艾撒丽玩了起来,这阵子可真是把她们闷坏了。
  我撑起上半身,决定陪她们玩玩。
  不管是天真可人的菖蒲,还是外观独特的艾撒丽,全都是我最可爱的伙伴。光是陪她们玩耍,心灵就能得到疗慰。只见她们轻咬、用鼻磨蹭,又轻轻缠着我。也许现在并不是我陪她们玩,而是她们在陪我——此刻的时光,就是如此安逸自在。
  而我有多放松,就意味着我最近累积多少疲劳。
  陪菖蒲她们玩了一会儿,我再次倒回床上,不由得长吁一声。今天从凯依那儿打听了不少事,我接下来得就这一切跟莉莉讨论。但我想归想,这么盯着天花板,意识却渐趋朦胧……
  「……喔,主人,你醒啦?」
  发现自己不小心睡着,我扶着额头哼了一声。
  「……我睡多久了?」
  「也没有多久,现在大概才刚过半夜吧。」
  莉莉的脸就在我面前,但却打横了九十度。坐在床边的她,抱着我枕在她腿上的脑袋。
  两者距离之近,让她女孩特有的芬芳气味浓浓飘来。
  另一张床上,菖蒲卷起身子呼呼大睡。艾撒丽刚刚发现我们在交谈,轻点着她的头部观察我俩。
  莉莉维持让我枕腿的姿势,严肃地瞧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
  她轻轻摇头。
  的确,房间里只有菖蒲的鼻息声咻咻地回响,气氛十分平静。也就是说,她并不是刚才发生什么事的。
  第一时间,我试着回忆今天发生过的大小事。
  但想了又想,我却不记得有哪件事,会让莉莉露出这样的眼神。
  最近的莉莉不但不曾抱怨,甚至一直都心情绝佳。
  每当我跟干彦闲聊,或是跟席兰训练,她总是欣然地望着我们。
  ……但如今一回想,她的那份好心情,的确好得不太寻常。
  「主人。」
  莉莉呼唤了我的名字,端整的容貌浮现笑容。
  她的微笑就像糖果般甜美,看在我眼里却不知为何,像在刻意包藏心中的烦恼。
  「主人。关于今后的计划,我有一个建议。」
  但我还没询问,莉莉却率先开口。
  「你想到了什么好办法吗?」
  虽然她没头没脑说这句话让我有些错愕,姑且先回答再说。
  之前跟莉莉讨论时,我们整理出许多不得不克服的难题。
  我得隐藏能力、取得翻译魔石并学会使用它,才能离开这堡垒。之后,我们得找个村庄建立起取得物资的途径,还得找到让加藤栖身的地方。
  这套计划要达成绝非易事,至少现阶段我还找不到理想的办法。
  不过看样子,莉莉现在似乎有什么好点子。
  「嗯。我有两个方案。」
  「两个?」
  见我一脸惊讶,莉莉笑着点点头,手往我的脸颊伸来。
  她的掌心轻抚着脸颊,透过联系将情感传到我的身上。
  ……我感受到她的决心。莉莉柔和的笑容底下,怀有某种觉悟,那是坚定不摇的意志。莉莉带着如无风湖面般平静且深邃的决心,提出她所谓的方案。
  「其中一个方案,是主人跟我们分开。」
  「……」
  「只要主人抛弃率领怪物的力量,当作没发生过这回事,就能像其他转移者一样,在这世界安心度日了。」
  莉莉的眼神始终平稳。
  「其他转移者目前虽然以当上勇者为目标,但迟早会有人选择不一样的生活方式。转移者不见得每个人都能完整发掘出力量,实力也不可能相同。主人只要跟着这些人一起过活就没问题了。」
  来到齐利亚堡垒的十文字、渡边、饭野等三名探索队成员,乍看之下把这团队带领得很好。
  但就如莉莉所言,这情况不见得能永远持续。好比说,只要坂上继续恣意妄为,早晚会把大家的向心力消磨殆尽。
  就算没发生这样的事,将来总会有人厌倦战斗,这些人不见得是跟群体唱反调的不良份子。大家由于遭逢困境,发挥出日本人特有的团结心,这可以解释成某种程度的逃避现实或随波逐流……总之基于种种原因,学生们目前一同行动,但他们毕竟生在日本,依旧怀有以前的价值观。只要再过不久,一定会有人会厌倦战斗,转而追求平静生活。
  莉莉所说的提案,直到这里我都能理解。
  但她根据这一切而提出的方案,可就不在我的理解范围内了。
  跟莉莉她们分别,自己在这世界活下去?
  这种事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甚至不在考虑范围内。我想和她们一起生活,要是为了自己能安心过活而抛弃莉莉她们,怎么想都是本末倒置。
  而且我不懂。
  眼前的莉莉,一向都是最了解我的人。
  但今天的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呢?我会怎么回答,她不是应该早就心里有数了吗……
  「我想听听主人的答覆,请回答我吧。」
  莉莉的呢喃轻拂耳际。
  真不晓得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不可能不经思考而说出这种话。
  我对莉莉的信赖,胜过其他人。
  而她会如此提议,肯定是基于什么打算。
  因此,就算答案早已笃定,回答这行为本身,必然具有某种意义。
  最重要的是,透过脸颊上那只手掌,我感应到她希望我亲口回答的心情。既然是她的要求,我当然不会有所犹豫。
  「这方案我不接受,连考虑都不考虑。」
  回答的同时,我也举起单手抚上莉莉脸庞。
  柔软、温暖、可人。
  我由衷明白指尖的这份触感与温暖有多么可贵、多么不可或缺,也无意隐瞒这一切念头。
  「我绝对不可能抛下你们,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一样。」
  无论是话语、表情,或是透过联系而交流的情感,肯定全都传到她那儿了。
  证据就是——莉莉由衷幸福地笑了起来。
  「谢谢你,主人。抱歉说了这么任性的话,但我就是想听你亲口说说看。」
  ……这么说来,莉莉刚刚说希望能聆听我的答覆。
  不必交谈也能知道的资讯,却希望我用语言的方式陈述。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意图吗?
  「嗯。有了主人的回答,这下我总算能够下定决心了……」
  莉莉的嘴里,提到决心这字眼。看来刚刚透过联系感受到的,并不是与我诀别的觉悟。回顾莉莉刚才的话,她说有两个方案,而先前的一番话看样子,只是为了让她下定决心提出第二个方案,类似仪式般的行为。
  「那么接下来,让我听听你的另一个方案吧。」
  于是,莉莉点点头说道:
  「嗯。不过其实这主意也不是那么异想天开,或者说,异想天开的主意根本不可能存在。其实我觉得就算不明讲,主人应该已经或多或少考虑过这一点。」
  如今她的微笑,像是带了点苦涩。
  「这么说吧,我们想靠自己解决问题,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
  「嗯……」
  「特别是取得翻译魔石以及学会使用方法,我们要隐瞒一切而不被人怀疑,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
  「……」
  我无可反驳。
  的确,我当初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实际情况却是连船都没搭上。
  但这样一来,我们又该怎么做才好?
  她说得没错,光靠我俩想解决这困境,肯定心有余而力不足。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打从一开始,答案就已经水落石出。
  「找一个帮手——莉莉你想表达的,是这个方法吗?」
  「嗯。」
  莉莉先让我自己找出答案,随后才点头肯定。
  「我们得将部分秘密开诚布公,请人帮我们的忙。至于不可告人的方面,就继续保密下去。好比说……关于之后想离开堡垒的打算,我觉得就算告诉他人应该也无所谓。」
  这提议听起来,其实合情合理。
  在过去,我只需要团结起同伴一同对付怪物,面对的对象只有眷族或是敌人。若不计战斗难易度,我就只有战斗这个选项。
  但我现在已经不是身处树海,而是涉足人类的领土,过去的作法当然不再适用。
  关于这些事,我当然早有考量,却不曾动过『找帮手』这样的念头。这都是因为,我对人类的疑心根深蒂固。
  不过看样子,我们不能再原地踏步。再这样下去,什么也不会改变,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人类是背叛的动物——营地的惨况早已证明这点。就是人类的愚蠢,酿出那样的悲剧。
  话虽如此,并非所有人都是肮脏的存在。
  好比说,我收留的那个学妹·加藤真菜。
  她沿途帮助过我,甚至在知道自己被怀疑的情况下,化身为我的助力。她是活生生的例子,证明世上充满的不只是背叛者。
  世人并非全都会背叛——这道理虽然无须赘言,却藏在一个我绝对看不见的死角。
  但现在的我,接受了莉莉『寻找帮手』的合理提议。要是情况光靠我俩无法解决,第三名帮手自然不可或缺。
  当然,遭受背叛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而身为莉莉等眷族的领导者,我需要的是识人之明。我不该因为担心背叛而不相信人,而该精挑细选出不会背叛我们的人。
  要是连这都办不到,我当初就不应离开树海,而是待在里头倾听悄悄逼近的灭亡脚步声,跟心灵互通的眷族一同度过短暂的余生。
  ……理性方面,我很清楚这些事。
  若情感总能跟理性同步,对每个人来说,『人生』都会更加容易。
  要结交能够分享秘密的帮手,在某种程度上必须信任他人。我光是动起这样的念头,一股恶心感便油然而生。
  充斥鼻腔的铁锈味、视野里飘荡的火焰、遍布全身的痛楚,还有侵蚀心智的扭曲笑容。之前跟葛蓓菈在一起时发生过的记忆『回闪』又再次发作。
  我觉得自己心灵干涸,肉身腐朽殆尽。
  但我不能屈服,不能停止思考。
  我咬紧牙关。
  势必得克服这不祥的记忆,身为团队领袖,这是我应尽的职责。
  ……但,我真能办得到吗?
  包括心病、精神创伤,还有我不愿告诉干彦的那些——腐化在心底的背叛与死亡真相。这形容可能有些老套,然而阴魂不散地依附在心智里的诅咒,不是能轻易驱除的东西。
  像我这样脆弱的人要想跨越障碍,需要其他的——
  「别担心。」
  ——视野,突然被遮蔽。
  莉莉贴在颊边的手一滑,将掌心捣上我的眼睛。
  视野被剥夺的我,耳边传来比平常更温软的少女声线。
  「主人啊,你还记得跟我在洞窟相遇的时候吗?」
  这问题虽然唐突,我的回应却没怎么犹豫。
  「……当然了,我绝不可能忘记。」
  对心怀绝望、一度失去求生意志的我来说,莉莉对我而言不知是多宝贵的救赎。别的事我没把握,但当时那一幕,肯定一辈子无法忘怀。
  「对我来说,那也一样是珍贵的回忆,是我生来最先拥有的记忆。当时,我听到主人传递『谁来救救我』的心声,得到主人的盼望,获得莉莉这个名字,『我』才真正诞生在这个世上……」
  莉莉殷殷道出她那珍藏的回忆,随后又接着开口:
  「可是,主人昏倒前的心声,其实并不是对我送出的吧?那时候的主人应该还没料到怪物会救自己。既然这样,主人又是在向谁求救呢……」
  我感到莉莉话中带有笑意,似乎早就确定了答案。
  我的视野被遮住,看不到她的笑容,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笑。
  「主人虽然说不信任人类,在最后一刻却还是相信着他人。我认为,这才是主人的真心。」
  「属于我的、真心……?」
  「是的。就因为主人这样的念头,现在才会有我们的诞生,所以我认为主人不必担心。」
  我听出莉莉的话语中,带有一丝颤抖。
  「不管是跟钟木同学聊天,还是陪席兰小姐训练,主人看起来都乐在其中,连我也看得开心了起来。」
  「莉莉……?」
  「还有我们来这里之前,加藤昏倒的事情也是。主人你或许没发现,自己其实毫不迟疑地为她设想……」
  她挪开捣住我眼睛的手掌。
  「主人心中的伤正在愈合。接下来,只需要某些契机,带领主人继续前进就行了。」
  视野回复明亮,我最钟爱的少女就在眼前微笑。
  但若她自始至终保持相同的笑靥,就没必要遮住我的双眼。
  「抱歉,主人。」
  莉莉微微垂下视线,对着我忏悔。
  「其实这件事应该早点跟主人说的。但是我好怕,怕主人跟人类和解,怕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再也没办法陪伴主人了。」
  这是我头一次,听莉莉吐露不安的情绪。
  但见到那看似浅笑却眉宇深锁的愁容,我好歹也晓得这段期间内,她承受多沉重的纠葛。
  「我怎么可能会抛弃你们呢?」
  「嗯,这我知道……可是,我就是不放心嘛。」
  正因为心怀钟爱,才让这份不安相对巨大。这件事说穿了,也等于是她对我爱慕之情的佐证。
  「我能够陪伴主人,是因为当时碰巧遇见主人。可是就像我刚刚说的,主人那时并不是向我这怪物求救……所以我总是想,当时应该要有其他人类在那里才对,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替代品,只是主人追求东西的冒牌货……」
  莉莉所说的这段话,并不全是胡思乱想。
  好比说,假设当时救我的不是莉莉,而是其他人类。
  那么救我脱险的他或者是她,肯定深得我的信任。
  救一个人离开绝望深渊,意义就是如此重大。和我遭遇相似的干彦,就对同盟骑士团的团长一见钟情。我们俩要是有什么阴错阳差,也许此刻立场早已互换也说不定。
  当然,这只是无意义的假设。
  实际上救我脱险的,就是眼前的莉莉。对我而言,这才是无可取代的事实。
  但对莉莉来说,事情恐怕没这么单纯,光是刚刚动的那些念头,就足以令她内疚。而那样的歉疚又带来『也许当时在场的不该是自己』的想法,成了她不安的泉源。
  好比说,若她是人类而不是怪物,也许根本就不会萌生这些心情。
  我是人类,而莉莉是怪物。但我爱着莉莉,莉莉也一样爱慕我。
  但……我们俩终究是不同的生物,会产生某种形式的不安,说起来也算是必然的结果。
  「对不起,瞒着主人到今天。」
  「……别道歉了,莉莉。」
  我摇摇头回答:
  「重点不在于你瞒着我,你已经在真正有必要的时候,把事情坦白说出来了,不是吗?」
  「主人……」
  「莉莉你即使承受不安,也还是为我打气。现在不是你该跟我道歉,而是我向你道谢才对。」
  莉莉一直在天人交战,最后战胜心中的不安,提供我所需的建议。我没感谢她也就罢了,但现在绝不是抱怨的时候。
  「莉莉,你真是坚强呢。」
  「……不,没这回事。」
  莉莉亚麻色的发丝左右摇曳,摇头否定我的称赞。
  她就像是倾吐心事般看着我的眼眸,悄悄对我说道:
  「我能够像这样坦白吐露心中的不安,都是因为主人信赖我才办得到喔?」
  「……啊。」
  我想起莉莉曾经流下的泪水,恍然大悟。
  那是我遇上气球狐的反扑而差点丧命的事。当时,莉莉哭着要我『别独自承担所有事』,希望我对她们『多一些信赖』,让我真正学会如何面对这些眷族,从此对她们信任至极。
  就是这份信赖,成了莉莉如今的精神支柱。知道自己成为我的助力,这样的事实同样化为她的力量,如今展露的笑容则像是在诉说——这正是她身为眷族的应有之姿。
  我对她的微笑看得出神,这才不经意地发现,束缚着我的绳索,已经比先前放松许多。
  在记忆里徘徊不去的,疯狂而扭曲的笑靥。
  和不安对抗之余,仍不忘以坚强微笑面对我的少女。
  两者孰轻孰重,当然连衡量的必要都没有。
  说穿了,我跟莉莉都是一样的。我目前最要紧的工作,是扮演好莉莉她们的主人。身为眷族的她们如此不遗余力为我奉献,我这主人岂能辜负她们。这样的想法,成为撑起我的一根梁柱,而她们所有眷族,则搀扶起我摇摇晃晃的身体。
  能在洞窟里遇见莉莉,真是我的福气。想到这里,对她的激情在心中沸腾。
  「莉莉。」
  不知不觉间,我的手已经伸到她抚着我脸颊的手上,将她拉了过来。
  这样的姿势虽然有些别扭,但莉莉不只配合,更把脸主动凑向我。
  两对唇的轮廓相触,动作也逐渐加速。一心希望倾吐情意的我,愿望在随后成了真。透过联系、透过相触的黏膜,两人的思慕交融,让彼此的分界渐渐模糊。
  「……主人。」
  她夹着喘息的亲昵呼唤,麻木了我最后一丝理性。
  莉莉以鲜红的舌尖舔舐着唇,陶醉的视线短暂地望向一旁。
  「抱歉,艾撒丽,主人能借我独享一个晚上吗?」
  顺着视线望去,她不知何时变回史莱姆体组织的手臂上,伸出了几根触手。
  触手缠上艾撒丽,将她轻轻埋进我的左手背里,其余部分则伸到墙边,关闭上头的照明。
  重回黑暗的房间里,吐息迎面而来,随后与我的呼吸融合为一。
  接下来,两人唯一该做的,就只剩尽情诉说彼此情意。




  08 傀儡的挑战~萝兹视点~

  我拿着锉刀,打磨手里的木片。
  如今轮廓已大致成形。目前的作业说起来,算是我将想像化为实体的最后一道工程。此刻的我当然不能松懈,而这项工程实际上,也绝不能含糊了事。
  现在的我需要的,是完成艺术品所必备的细腻手法。
  实际上,我并未见过真正的艺术品。
  话虽如此,我还是能理解不以实用性,而是以外观美感为价值的『艺术』概念,也知道自己目前制作的东西,就归在这一类。
  因此我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锉刀光是入刀角度稍有误差,成品的样貌也将大异其趣。我连片刻都无法掉以轻心,思绪过载仿佛即将烧融,全神贯注地进行精雕细琢的作业。
  ——一想起这是什么东西,我总觉得要是做得太华美,自己恐怕与它不配。
  ——但若问它是为何而生,却又让人觉得,就算做得再完美都不为过。
  我现在做的,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以我的意志制作出,专属于我的物品。
  对我来说,这可是异常难得的事。
  我总是凭自我意志为他人制造东西,或者是在主人的命令下制作自己的东西。从以前到现在,这样的情况多不胜数。
  但是,我以前从来不曾基于个人需求,制作属于自己的东西。
  由这方面来看,这算是我头一次获得真正属于自己的物品,甚至完成后,将成为我躯体的一部分。我不希望它太过花俏华丽,因为我不但跟那不搭,也与它不配。
  然而——这东西虽然『属于我』,实际上却又不是『为了我』而做。
  毕竟没有人会老是盯着自己的打扮。在日常生活里,看见我外表的总是其他人,而以我来说,看我的对象则是最珍视的主人。一想到这目的,就算做得再精致应该也不嫌过分。
  「完成了。」
  所有工程告一段落,我手里多出一只做工精致的『少女脸部』。
  少女外貌的年纪跟主人差不多,容貌虽然清秀端整,却也显得有些缺乏特征。偏向白皙的肌肤,带有属于少女的张力与润泽。塑造这样的端庄氛围,算是我全程最花费心思的环节。
  「这样如何呢?」
  我把成品交给一旁看着我工作的朋友。
  她是我的顾问,虽然缺乏做东西的手艺,但要是少了她,我这方面的创作就无从进行。
  只见她拿起作品,由各个角度评估。
  略显阴沉的表情,配上营火照耀的洞窟,以及手中精致的成品。三种要素相辅相成,让她看起来有点像个阴森的魔女。
  朋友张开一双薄唇发出轻叹,接下来即将宣布答案。我的身体要是拥有呼吸的功能,此刻应该正屏息以待。
  「太完美了。」
  「也就是说……」
  面对探出上半身的我,朋友——加藤真菜露出浅笑说道:
  「重做一个。」

  ◆ ◆ ◆

  我们跟主人暂别,转眼间已经过了三天。
  照之前预想的结果,我们以为那群骑士收留了主人与莉莉大姊后,会穿越森林前往城镇,没想到他们却进入那座堡垒。一想到我们得在主人出事时赶往救援,这样的局面实在相当不利。
  话虽如此,我们现在能做的事,依然只剩静候主人通知。一旦透过联系感应到主人有难,到时我们就得排除万难前往救援,因此可以的话,离主人当然愈近愈好。
  于是,我们来到能够远眺主人那座堡垒的山头,找了个合适的洞窟住了下来。这洞窟似乎是怪物凿出来的巢穴,但不知道是不是早被歼灭,里头已不见怪物身影。
  「加藤,你觉得它缺了什么?」
  我正待在这洞窟里,征求朋友的意见。
  「……真菜。」
  她简短回应……或者说,简短抱怨后,朝我射来责难的目光。那迷濛的眼神,跟她的气质还真是相配。
  「请叫我真菜。」
  最近刚和我成为好朋友的她,总要求我称呼她真菜。
  而我直到现在都还不太适应,偶尔会像这样喊错,换来她的别扭与怨言。
  「真菜……你觉得这作品是哪个地方不好?」
  「倒也不是有什么不好。」
  我重述一次,真菜嘴角微微挑起。
  「怎么说呢,我就是觉得它有点缺乏人味。」
  「人味……吗?」
  真菜的话,又在我嘴里重复一次。
  ——我自己的『嘴』。
  是的。我现在正试戴为自己制造的头部。
  人类的声带构造,我目前还没制作成功,因此这就只是『配合声音动嘴』的机关。但要是不仔细看,话应该就像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前不久刚做好的成品,是张少女的脸庞,可说是我让主人拥抱的第一步。若只论外型,我自认就像真菜形容的一般,品质完美无缺。
  能进展到这一步,过程绝非一帆风顺。
  在这之前,我对做东西还算是有信心。能把木材加工成心中所想的任何东西,正是魔法傀儡与生俱来的特质。
  没错,『心中所想』。经过这次尝试,我才发现这同时意味着——我做不出自己无法想像的物品。
  塑造人类的脸庞,跟一般作业并不相同,甚至跟我以前做过的所有东西,具有本质上的差异。
  我以前做的,都是些功能取向的物品,它们以实用度优先,有些甚至外观粗糙。但这次的成果,本质上更接近艺术品。就算材料跟制作道具相同,一旦目的不同,所需技艺当然也跟着不一样。
  光是几公厘的差异,就会毁了整体均衡,甚至崩坏得不成人样。一提到我的头号试作品,那可真是惨得教人不愿再回想。
  因此作业进度当然停滞不前。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就此放弃。要是为了这点小困难而却步,当初根本不该开始。再说我已经答应让主人看看崭新的自己,在我的眼前,已经没有放弃这个选项。
  在那之后,我勤加练习,慢慢提升自己的手艺。
  然而这样的进步到了一个程度,我开始觉得自己的作品就是哪里不对劲,不管重做几次都一样。
  老实说,我心急如焚。若不是真菜告诉我,作品已经迈向『恐怖谷理论』的领域,我想我应该已经半途而废了。
  仿人类的造型与动作一旦逼真到特定程度,一点微不足道的差异都会变得醒目,造成阴森的感觉。真菜说,这就是所谓的恐怖谷理论。
  至于改善之道,除了让它更接近人类,别无其他办法。
  在这之后,我听了她几十次建议,每次都照她所说的方向改善。连我自己都记不清,这是第几十次的试作品了。
  面对这看不见尽头的摸索过程,真菜耐着性子沿途陪伴。
  要说这是属于我俩的共同作业,或许也不算夸张。
  大概也因为这样,我作品的五官跟真菜总有几分神似。真菜的脸庞比起年龄还要稚气,两者排在一起或许就像是姊妹——前提是我能先解决真菜所说,缺乏人味的问题。
  「嗯,这部分就先这样。但除了这点,还有其他更大的问题。」
  真菜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板。从那无情绪起伏的表情里或许难以想像,但此刻的她可是干劲十足,我很清楚这点。实际上,她的每项指谪全都一针见血,对我想进行的尝试大有帮助。
  「萝兹你的表情做得还不够传神,这造型虽然已经非常接近活人……或者说完美得简直像是天使,不过表情还是有待加强。」
  真菜打量我的脸。不对,她观察着我的脸。
  「你的技术已经提升到静态下就跟人类没有两样,但细部表情却比以前更别扭,嘴型跟发音也配合得一塌糊涂。只要能够改进这几点,就算脸蛋过度完美也不成问题,反之不管你把脸做得多逼真,要是表情不行,就等于前功尽弃。」
  「这点我能明白,但怎么也改善不了……它看起来真的这么糟吗?」
  「老实说,满诡异的。」
  我们已经交换过无数次意见,如今她也不再跟我客气。
  真菜一如先前直截了当地指出缺点,我也一样接纳她的建言,心生沮丧。
  没有批评就没有进步。话虽如此,这番话还是让人不由得情绪低落。
  「不过这肌肤的质感,我觉得非常棒喔。」
  而真菜就像是看透我心思般,伸手摸摸我的脸颊。
  被她的指尖轻压,我的脸颊也软绵绵陷了下去。
  「这都是多亏真菜的建议。」
  「嘻嘻,我也很高兴事情跟自己想的一样。萝兹你做的『仿大马士革钢剑』以及最近的那些黑色武器防具,成品材质都跟木头截然不同,所以才觉得这种质感应该也难不倒你,而你果然也没让人失望呢。」
  既然有办法像钢铁般坚硬,没道理不能像肌肤般柔软。
  这是真菜的理论,也是我所欠缺的逆向思考。
  「当时听真菜你这么说,我本来还有些存疑,看来凡事还是得尝试过才晓得。不过话虽如此,这成果还很难称得上满分就是了。」
  这以我的感觉虽然算是及格,但离满分还差得远。
  好比说,肌肤之所以异常白皙,是因为无法重现底下的血液流动。这样的仿制品就算划破,当然也不会流血,外加上头也没有毛孔,只要凑近一瞧,就能轻易分辨出这是人工制品。
  此外,由于还原不了肌肤底下的肌肉运动,呈现不了自然的皱纹,因此我也做不出太夸张的表情。
  这次之所以会将外型塑造成文静的形象,就是为了尽可能避免这些突兀感。既然能做出的表情有限,那就别让表情太过丰富——这办法虽然有效,却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我们就像这样,遇上许多无法克服的技术瓶颈,导致的结果,就是这张不像生物体的脸庞。
  这并不是『人类少女』的脸,而是『少女傀儡』的面容。
  话虽如此,要是以『仿人类的傀儡』来打分数,我自认能够拿下高分,虽然这同样意味着——它一旦动起来就等同破功。
  「不管怎样,我能够做到这地步,都是真菜你的功劳。」
  「毕竟我都让你摸过不知道几次了嘛。」
  真菜从我脸上抽回手,转而搔了搔自己的脸颊。
  之前在真菜的建议下,我好几次触摸她的脸颊以供参考。在肌肤方面,我自认完美重现了少女的质感。
  「好吧,表情方面也只能循序渐进了。关于这方面其实真要说的话,并不是硬体的问题,而是跟软体的……跟萝兹你的控制能力有关。」
  「因为这实在跟移动手脚截然不同,我以前从来不曾控制过表情,怎么也拿捏不好,说起来真是惭愧。」
  「这种事熟能生巧,只要多练习一定会进步的。接下来,我们一起努力吧。」
  然而帮我加油打气完之后,真菜却蹙起眉。
  「……不过老实说,我丝毫不觉得自己适合当这方面的老师。」
  「是吗?你为何会这么想呢?」
  「这种事虽然不像婴儿学步,不过学习的基本就是模仿。关于这方面,我这个人的表情并不算丰富。」
  看来真菜也对自己表情平淡的事有自知之明。
  我总觉得她要是能像个少女,像莉莉大姊那样笑得更灿烂些,给人的印象应该会截然不同,但就是不曾看她那样笑过。
  可是若想到她的遭遇,或许也不该对她太强求。
  「对了。」
  而缺乏表情的真菜,随后拍了下手说道:
  「等莉莉从堡垒回来,到时你再拜托她吧?关于这方面,她应该比我更适任才对。」
  「不,我觉得这恐怕……」
  真菜虽然一片好意,我却不禁支支吾吾。
  莉莉大姊确实表情丰富且魅力十足,几乎可说是理想的女性。
  但若要请大姊帮忙,实在叫人有些却步。
  不知怎地,关于这次跟真菜两人进行的尝试,我就是难以对莉莉大姊启齿。
  当然,问题并不在大姊身上。不管是要讨论作业方面的事,还是要练习表情,只要我主动拜托,她一定都会欣然答应。
  问题在于我这一头。不知怎地,我对于拜托大姊,有种说不上来的顾忌。
  连我自己都很好奇,这样的顾忌从何而来。
  ——再拥有一次,和主人相拥的那梦幻夜晚。
  这就是,我目前唯一的心愿。我希望主人抱我,而这样的愿望照理说,没什么好愧对大姊的。
  ……照理说是这样。
  我实在不懂,自己是怎么了。
  就因为这连自己都不了解的心情,我直到现在都没跟莉莉大姊提过这次的尝试,但莉莉大姊似乎早就心中有底,知道我跟真菜在忙些什么,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情。
  「要是萝兹你没意愿,那还是算了吧。」
  其实我之前就跟真菜商量过这件事,因此虽然这次拒绝得毫无原因,真菜倒也没勉强我。
  「抱歉,真菜。我知道这是最有效率的做法,但是……」
  「不要道歉啦,我能体会萝兹你的想法。」
  真菜就如她所言,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我对莉莉大姊那无从解释的顾忌,她似乎有些头绪,知道那是什么心情,以及从何而生。
  但知情的她,并无意告诉我那些细节。
  而这大概是因为——她也晓得我不希望她这么做。
  其实若追根究柢,我想实现『得到主人拥抱』的心愿,初衷就是来自『希望理解人心』。
  但要是连自己的情感问题都得求助于人,恐怕永远没有理解人心的一天。
  关于这问题,我势必得自己找出答案不可。
  ……而这一次,我确实糟蹋了真菜的好心建议,一方面深感自己不争气,一方面也觉得对不起她。
  「……抱歉。」
  「你真的不必为了这件事钻牛角尖喔。」
  她似乎体察到我的心思,语气差异虽然小到只有熟人才听得出来,但确实比先前更加轻柔。
  「我想萝兹你不用着急,再过不久就会找出答案的。不然,你不妨重新思考,自己为什么想让主人拥抱。」
  「为什么想让主人拥抱……是吗?」
  「没错。萝兹你那天晚上得到学长的拥抱,不是觉得那比什么都幸福,希望能再体会一次吗?这样的心情从何而来?源头究竟是什么?要是能够找出答案,你就会更进一步了。」
  得到最重要之人的拥抱。
  这所带来的欣喜,令人沉醉其中。
  ……但现在的我早已发现,这份情感的本质并不单纯。
  好比说,我并不像菖蒲用鼻子蹭主人那样,只追求亲密接触。
  这份情感虽然纯粹,却并不纯真。能推动我这具傀儡的奇异力量,拥有更加纤细而不可捉摸的内涵。
  我有种预感。
  等这份情感获得名字,也将是我真正理解人心的一天。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得持续思考。
  「好的,我会铭记在心。」
  「嗯,请加油吧。」
  听了我的应答,真菜的嘴角极不醒目地扬起满意的笑靥。
  「那么关于找莉莉商量的事,我看就算了吧。要是你不嫌弃,就让敝人加藤真菜继续担任你的导师吧。」
  「不好意思,得继续麻烦你了,真菜。」
  「这怎么会麻烦呢?我本来就是自愿的,再说我也很乐在其中呀。」
  我听不出这是客套话,还是她的真心话。但不管是哪一边,我唯一该做的,就是感谢这位朋友的体贴。
  「也就是说,真菜你认为我接下来应该『改良目前的技术,并学会如何做出表情』是吗?」
  「嗯,不对。」
  我的询问只是确认性质,没想到真菜却摇头否定。
  「要那么做也不是不行,但应该会陷入长期抗战。我觉得,我们应该稍微改变大方向。」
  「你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想让真岛学长看看完美的自己,但这段期间先把门面打理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喔。」
  「门面吗……?」
  真菜点点头,接着问道:
  「我之前拜托你的东西做好了没?」
  「你是指那个吗?是的,已经完成了。」
  我于是起身,来到洞窟墙角处。
  这句话由我来说可能很奇怪,但摆在墙边的,尽是些『莫名其妙的试作品』。
  自从帮主人的『仿大马士革钢剑』施上伪装后,我尝试将那机关应用在其他道具上。
  截至目前为止,造出的虽然都是些垃圾,但我相信总有一天能够做出连主人都赞赏的成品。
  「是指这个吧。」
  我从那堆实验品里翻出某样东西,交给真菜。
  那是一只白色面具,只简单挖了两个眼孔,并没有其他机关,是前几天真菜要求我做的。
  「那么,我们这就来试试看吧。」
  「试试看?」
  「没错。萝兹你什么都不必做,全部交给我来就行了。」
  真菜此刻的模样就如她先前所说的,确实一脸乐在其中。

  ◆ ◆ ◆

  隔了一会儿。
  「……太完美了。」
  真菜的低喃声里,听得出一丝满足。
  这句话明明跟先前她说的一模一样,但为何洞窟里回荡的声调,听起来就是截然不同呢?
  「真菜,这究竟是……?」
  此刻,我茫然伫立。
  低下头一瞧,我可说是改头换面。葛蓓菈为莉莉做的白色服装,如今就套在我那白色质地的傀儡身躯上头。
  这是我头一次穿衣服,感觉还真是难以言喻。
  傀儡躯体的细节部分虽然并不精致,可是一旦穿上衣服,苗条圆润的曲线看起来,就跟人类女性没有两样。
  上衣罩住微微隆起的胸部,上头披着质地偏硬的灰色假发。
  那假发其实是用火獠牙的尾毛精梳而成。微卷的发丝经过梳整,侧边发丝长度及胸,后方则编成麻花辫,一路垂到腰间。
  「虽然有点可惜,不过脸部目前还是先用面具遮起来比较好。」
  先前把我当成洋娃娃般换装的真菜,接着替我戴上面具。
  这下子,一名戴着面具的灰发女性诞生。全身上下就只剩露出的手脚,能看出里头藏的是个傀儡。
  「看来还需要一双手套,还有鞋子。」
  「呃,真菜……?」
  再也按捺不住的我,开口询问真菜的用意:
  「抱歉打扰你难得的陶醉……能请问你在做什么吗?」
  「喔喔,这么说来,我好像还没跟你解释过。」
  真菜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终于开始为我解惑:
  「我认为,萝兹你应该让自己在学长眼中像个女性,而我们现在就是在准备这件事。」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从以前到现在,总觉得学长并没有把萝兹你归类为女性。依学长的个性,要是把你当成女生,那么应该会请你穿上衣服。而这方面的思想改造,我认为愈早进行愈好。」
  「让主人把我视为女性……这样做有必要吗?」
  「当然有啊。好比说,萝兹你总不喜欢学长把你当成菖蒲或艾撒丽那样抱着吧?」
  「倒不至于不喜欢……」
  但我也觉得这有些差别,没继续反驳。
  这同时意味着我答应维持这副模样,今后将会以这身装扮面对主人。
  一想到这点,心中不安顿时油然而生。
  「……这样不会很奇怪吗?」
  「别担心。这样看不见脸,反而有一种神秘的美感呢。倒是……」
  只见她退了一步,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又凑上前张开双臂说道:
  「原来你也会有不放心的时候呢。萝兹你真是……太可爱了。」
  她紧紧抱着我。不对,我的身高和真菜有段差距,她其实更像是搂着我的腰。
  和真菜建立朋友关系后我才晓得,她似乎有抱人的癖好。我猜每当她克制不了兴奋之情,就会像这样一时冲动抱住别人。
  至于我,因为不觉得被朋友抱住有什么好别扭,也就任由她这么做。
  ……何况,对于掉进这个世界、遭逢各种不幸而彻底变样的她来说,这恐怕是仅存的旧习惯。
  一想到这点,我身为她的朋友,当然更没理由抗拒这拥抱。
  「萝兹,你真可爱。」
  但她连这样的感叹也说得很平淡,实在让人有些发毛。
  我心想她应该要多表现点情感,继续安分地让真菜抱着我。
  「……缺点就是,抱起来有点硬。」
  「这不是当然的吗?」
  听了朋友这天经地义的感想,我略感傻眼地回答。
  另一方面,依然抱着我的真菜,眯起眼若有所思。
  「……所以我觉得,你也得在身体方面下点工夫。」
  「身体也要改变?」
  「嗯。我们先前一直专注在脸部造型上,但这样岂不是只做了一半吗?身为一个女生,抱起来不能这么冷硬。」
  「不能吗?」
  「不能。」
  看来似乎不行。
  关于这方面的意见,我不曾质疑过真菜。
  我并不懂这些事情,既然真菜都这么说了,大概不会有错。我当初认为脸部只要形似即可,后来也是听从真菜的建议才追求起质感。有关人类的事,她这真正的人类才是行家。我想我只要照着行家的话做就对了。
  「好,那么我今后会试着制造看看。」
  「嗯,加油吧。跟脸部比起来,我想身体应该还算简单。」
  「是这么说的吗?但我没什么把握就是了。」
  「你一定没问题的。身体就算不太讲究细节,成品也不会像脸部那样明显突兀。凭萝兹你的手艺,不用多久就能完成的。」
  「但愿如此,总之我会尽力而为。」
  听了朋友的加油打气,我慎重地点了个头。
  「那么真菜,接下来得再麻烦你一次了。」
  「好。」
  点头应允的真菜,随后愕然瞪大了眼。
  「……咦?」
  我将双手搭到抱着我的真菜肩膀上,纳闷她为何突然僵住。
  身体的制作要点就跟脸部一样,我得请她再帮忙我研究应有的质感。
  「咦?」
  我真的亏欠真菜太多了。
  心中想着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她,双手同时抚上真菜纤细的肢体。



  09 傀儡的疑问~萝兹视点~

  「……既、既然决定今后打扮成女生模样,萝兹你接下来也得请人做件属于自己的服装!」
  说话稍显急促的朋友,隔着面具注视我。
  真菜抱着略微衣衫不整的自己,脸上泛起红晕。我身为她的朋友,也必须保护手无寸铁的她——主人离开前曾交代过,因此我能理直气壮地声称自己是真菜的保镖——或许由于呵护她的心态,让真菜那弱不禁风的模样比平常更可爱,勾起人们的保护欲。
  但『比平常更可爱』的感想若换句话说,意味着我刚看到的是她『平时见不到的一面』。
  「——」
  这让我不禁纳闷,试着摆出与情绪相称的表情,并且在说话前,先做好动嘴的心理准备。
  要在无意识下完成这套流程,实在是一大工程。外加每个步骤都需要细腻调节,对我来说实在是种折腾。
  人类竟然有办法在日常生活里完成这么繁琐的流程——既然所有人类都拥有这种我所不及的控制能力,光是这点就值得钦佩。
  ……我虽然不觉得身为傀儡的自己会有成功办到的一天,但说丧气话也无济于事。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脚踏实地、勤加练习。
  「真菜?」
  总之,我在面具底下完成这套繁琐流程后,才终于向朋友提出疑问:
  「看你从刚才就红着脸,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舒服倒是没有,请你别在意。这只是我私人的问题。」
  真菜说话时,眼神始终不肯和我对上。
  她耐人寻味的反应,让我看得不禁有些担心。
  「你真的没硬撑吗?要是身体出状况,请随时告诉我,毕竟真菜你的身子向来都不太好。」
  「不是的,我真的不要紧。」
  真菜双臂在胸前挥了挥,但依然不愿望向我。
  「倒是啊,萝兹你勤奋又认真的个性底下,想不到还挺……嗯……」
  「……?若你是指脑袋的话,我的确不怎么聪明。」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真菜说起话不知为何,总令人抓不到重点。再这样继续下去,我的纳闷表情大概会先练得比其他表情都要纯熟。

  「我虽然听不太懂,但幸亏有真菜你的帮忙,让我这下有了新的目标。我打算先做出刚刚『摸索』过的上半身,但之后其他部分应该还会需要你的帮忙。到时不好意思,恐怕得再麻烦你了。」
  「之、之后还需要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没、没有……我明白了。」
  真菜打着哆嗦,像是在忍耐什么。呼吸急浅的她,那张比年龄要来得稚嫩的脸庞,如今转为一片通红。
  她这反应莫非是……我观察着真菜,突然想起刚刚为了制作身体而进行『摸索』时,也曾思考过的问题。
  真菜她难不成——是觉得害羞吗?
  但若真是这样,原因又是什么呢?
  我不明白,真菜是为了什么而害臊。『摸索』这方法当初可是真菜提起的,虽然目前遇上瓶颈,但好歹让我制造出这么精致的脸型,如今研究的目标只是从脸部换成身体,当然没有不继续采用的道理。
  既然这样,真菜为何要难为情呢?
  我试着去揣摩她此刻的心境。
  对我来说,『理解人类的细腻情感』是重要课题之一。
  由客观角度来看,兼具人类少女的细腻与复杂的真菜,可说是相当理想的研究对象。
  除此之外,她是除了主人之外离我最近的人类,也是亲密的朋友。只要一想起她,我总是不觉得无聊。
  「……嗯。」
  结果想着想着,关于真菜难为情的原因,我似乎领会了些什么。
  拜真菜为师的我,曾听她提到过——人类男性是种对女性身材耿耿于怀的生物。
  不只男性,女性也同样在意自己的身材,程度有时甚至超越男性。
  所谓的身材具体来说,指的是胸部、腰部、臀部、腿部等部位。
  身为没有性别之分的非生物型怪物,我虽然对这些概念毫无共鸣,但还是能理解,再以此为前提建立假设。
  而此刻的我认为——真菜可能是对自己那相较于莉莉大姊缺乏曲线的身材,感到耿耿于怀。
  刚刚她那自觉羞愧的部位被我瞧见,才会难堪得发抖。这样想下来,一切就说得通了。
  若真是这样,我想我该以朋友的身分安慰她。
  因为真菜的身材,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害羞的地方。
  判断完毕的我,自顾自地点了个头,开口对真菜说道:
  「真菜你的身体非常可爱,一点都不需要担心。」
  「呜、呜呜呜……」
  只见她用双手捣着烫红的脸,低垂脸庞埋进手中。
  她好像因为我这句话而遭受打击。

  ◆ ◆ ◆

  「说了那样不得体的话,真的非常抱歉。」
  「……不会,请别放在心上。」
  我垂下头道歉。
  真菜现在依然低着头、用双手遮着脸,扎成辫子的发丝间,露出通红的耳朵。
  ……接下来的,是题外话。
  我在那之后才晓得,原来赤身裸体对人类而言是尴尬的事。大概在养成穿衣习惯后,我才逐渐体会那种感觉。
  既然光是裸着身体都会害羞,被触摸或揉搓就更不必说了。关于这方面,我仍然缺乏历练。
  「但是真菜,你要是觉得排斥,为何不事前说一声呢?」
  听我这么一说,屈膝瘫坐的真菜从遮着脸的指缝间瞄向我。
  「……我也不是排斥被萝兹摸啦。」
  然而她的眼神,像是带了些埋怨。
  「怎么说呢,总觉得心中好像有某种感觉被唤醒了。萝兹你个子高、身材修长,带有一种潇洒、声音低沉有磁性,这些都会让女生有点心动。再说你现在外表看起来跟我们人类差不多……虽然帮萝兹你穿上衣服的就是我自己。」
  「嗯……真菜?我听得出你是在称赞我,但是你刚说唤醒?心动?那些又是什么意思……?」
  「没事,只是些玩笑话,你这样会害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没错,只是开个玩笑。那只是女生之间的亲密交流,单纯的亲密交流……」
  再次把脸埋起来的真菜,嘀嘀咕咕、自言自语。
  我实在无法理解她的举止。
  「真菜?」
  「……拜托,下一次至少等我冲个澡再说吧。」
  真菜的要求,让我纳闷地歪起头。
  「淋浴完?嗯,好的,我明白了。」
  「我觉得你好像还是没弄清楚……算了,也罢。」
  说完,只见蜷着身子的真菜叹了一声,甩甩头站了起来。
  「所以接下来,我来帮萝兹你准备衣服吧。」
  「我的衣服吗?」
  听到真菜重新振作的口吻,让我也跟着应和。即使是我也明白,现在这种时候,还是别提起她脸上残留的那抹红晕比较好。
  「你想请葛蓓菈帮我做衣服吗?」
  「没错。与其另外找衣服,不如请她为萝兹你做一套适合的。」
  「你打算请她重新设计一套吗?我其实穿这件也无所谓啊。」
  「这怎么行。」
  我边说边向她展示身上这套莉莉大姊的衣服,但被真菜给打了回票。
  「萝兹你听好了,女生每天都像在打仗。而仪容打扮说起来就像是剑、枪、斧头、弓箭之类的武器,你不可以穿这种毫无魅力可言的服装。」
  「……但这套可是莉莉大姊的衣服耶。」
  「你不可以拿那种犯规的人当参考。」
  「呃……我想大姊应该没什么犯规的部分吧?」
  「她不但漂亮、可爱,又肯为心上人死心塌地奉献一切,外加还是性感的肉食系。学长跟她之间有心灵联系,喜欢的心情全都藏不住,等于随时处在朗诵情书的状态下耶!这如果不叫做犯规,那该叫什么呢?」
  想不到,真菜还真敢说。
  可是这些内容听下来,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再说,你也希望拿出光鲜亮丽的一面给学长看,不是吗?」
  「这……是的,你说得没错。」
  「既然如此,那么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拜托葛蓓菈吧。」
  真菜一说服我,立刻决定接下来的行动方针。
  关于这方面,真菜实在是个可靠的朋友。她一有机会总是不忘指导,告诉我平常不以为意的部分,对女生来说有多么重要。
  在平常,我负责照顾毫无战斗力的真菜,可是一旦涉及这方面,我却成了受照顾的一方。
  我们即使立场翻转,彼此却没有亏欠感,而这大概是因为——我面对的人是她吧。
  我们虽然一样是互信互助的关系,感觉却跟面对仰慕的大姊或受疼惜的小妹不太相同。所谓的朋友说穿了,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一边想着这些,边追向走在前头的真菜背影。
  「咦?」
  但她走没多久就停下脚步。
  我心想发生了什么事并追上去,发现她纳闷地望着入口处说道:
  「葛蓓菈不在呢。」
  「不在?怎么会呢?」
  葛蓓菈前不久离开洞窟,说要到外头站岗。
  我本来以为,她只是待在外头,顺便帮主人织点衣服。
  「她该不会是跑去看堡垒了吧?」
  沿着洞窟所在的这片陡坡拨开树丛往上爬,上头有个地方能眺望主人身处的那座堡垒。从这儿的距离当然不可能看得见主人的模样,但这一切攸关心情问题,我每天也会爬上去眺望好几次。
  而我们之中,就属葛蓓菈去得最勤,她三天前的晚上甚至惨白着一张脸回来,说自己疑似被站岗的金发女人发现了行踪。从那之后我就叮咛她,接下来千万要当心,可是……
  「不,我想她应该不是去看堡垒。」
  我摇摇头,接着说道:
  「而且,她也不会傻到自己跑去什么地方而没知会我们。」
  「这么说也是啦。意思是说,她应该就在附近吗……」
  迈步前行的真菜一离开洞口,脚步再次停下。
  我也纳闷地,望向她身后的洞口处。
  定睛一瞧,白蜘蛛就在那里。
  原来,葛蓓菈就坐在洞口边,而那位置对洞窟里的我们来说正好是死角。
  看样子,她一直都在那儿克尽职守地站哨。
  既然葛蓓菈还在就好。她有时有些迷糊,让人担心她会不会遇上什么意外,幸好这次似乎只是白担心一场。
  然而我才刚松了口气,紧接着却察觉状况有异。
  那情况与其说是察觉,也许应该说是撞见某些不该目击的东西。
  「呵、呵呵……呵呼。呵呼呼,呼呼呼呼……」
  痴痴笑着的白色少女,就待在另一头。
  那张痴笑的脸庞,简直既涣散又沉醉。她的脸蛋跟我那矫枉过正、缺乏生物感的傀儡容貌不同,而是近乎奇迹的杰作,此刻的表情却把这一切都糟蹋光了。
  「呼呼、呼、呼呼呼。」
  葛蓓菈痴醉地望着怀里的某样东西。
  我心想那是什么而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只蜘蛛丝织成的白茧。
  那东西看起来,就是令她眉开眼笑的原因。
  「呼呼呼呼……呼?」
  我们发现葛蓓菈的模样后隔了半拍,原应知觉敏锐的葛蓓菈,才终于发现我们在场。
  回过头的白色少女一双红眼中,映出我们的身影。
  勾起的嘴角,这下逐渐抽动了起来。
  「……呼啊!?」
  走音的怪叫,让时间也为之凝滞。
  我、真菜、当事人葛蓓菈,这下全都僵住了。
  我刚看到的莫非是不该看的东西……?既然她会待在洞窟里隐密的位置,那么应该是故意这么做的。
  「……萝兹、阁下?」
  「是、是我没错。」
  听她疑惑的口吻,我才想起自己目前的模样与平时截然不同。
  眼前景象实在太过震撼,害我把这件事都忘了。
  「基于某些打算,所以目前穿成这样。」
  「这、这样啊……」
  「倒是葛蓓菈,你到底在……?」
  「本、本本、本宫只是……」
  只见葛蓓菈的嘴巴金鱼似地又张又阖,白皙脸庞因极度羞赧而红成一片。之后,她的话语没了下文,只剩尴尬的沉默弥漫现场。
  头一次遇上这种事的我,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严格来说,我并不是生来头一次撞见这种场面。若要说那些『不该看的』场景,我之前也曾经不慎撞见,主人跟莉莉大姊光着身子在被窝里亲嘴的画面。那似乎是第三者不该目睹的事,我还记得主人当时的尴尬模样。
  当时的我对这方面还很迟钝,当下其实无动于衷。
  但现在不一样,我尴尬得不得了。
  这瞬间虽然令我感受到自我的成长……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幕呢。
  葛蓓菈依然一动也不动。曾与我们有过不少摩擦,但依然被我视为『妹妹』的她,此刻犹疑不定,半湿着眼眶,白皙脸颊烫熟般通红。见她那仿佛一戳即破的脆弱模样,我也不敢轻举妄动。
  最后不得已,我只好向身旁朋友求助。
  真菜隔了半拍才察觉我飘向她的目光,稍稍瞪大的眼配上抽动的嘴角,就像是在说『咦?我吗?』。
  「呃……喔,对了。」
  结果她大概是急着打圆场,用高了一度的嗓音说道:
  「我以前好像听水岛学姊说过,有些蜘蛛会用茧把卵包起来……」
  「原、原来是这样吗……?」
  事后回想起来,把这件事交给真菜,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真菜虽然聪明伶俐、对情绪起伏相当敏感,但这样的观察力,基本上只有在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才得以发挥。
  换句话说,她的随机应变能力超乎想像地低落——好比说,刚才任由我脱掉衣服的事。
  但另一方面,我却因为尴尬过度,连想找话回答都相当吃力。
  「可是,葛蓓菈应该还没有过生殖行为。或者说,至少跟主人是没有过的。」
  「呃,不是的,我倒不是指葛蓓菈跟学长以外的对象繁殖过。我想说的是,她一定是在为了将来的预习。」
  「预习?」
  我一反问,真菜又像平常对我那样,细心举了个实例:
  「要是用人类来打比方,就像是事先为自己和另一半所生的婴儿缝衣服吧。」
  「可是他们明明还不是那种关系,也会这么开心吗?」
  其实眼前的场面,根本不该解释得这么清楚,而我随后的疑问,也跟落井下石没两样。
  「——!」
  只见满面通红的葛蓓菈,发出不成声的惨叫,泪汪汪地一溜烟逃走了。

  ◆ ◆ ◆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面露尴尬的真菜,嗫嚅地这么说。
  「……不过都是被我搞砸的。」
  「她会这么做那只是『蜘蛛的本能』使然,真菜你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没错,但有些东西正因为是本能才更难为情。我想替她打圆场,结果搞错方向了……」
  「……这种事还真是深奥啊。」
  在那之后,冷静下来的葛蓓菈回到洞窟,我跟真菜拜托她帮我做衣服后,两人一同前往能眺望堡垒的地点。
  会这么做都是因为——跟泪眼汪汪、红着脸的葛蓓菈共处一室,简直让人如坐针毡。
  我们这次可真是太对不起她了。
  反省的同时,我扶着真菜帮她登上陡坡。
  「唔……」
  我像以往那样钻进草丛里,这次却被树枝勾到衣服,感觉还真有点碍事,接下来恐怕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了。
  我用手里斧头的握柄当拐杖撑在地上,另一只手伸向真菜。
  「真菜,上得来吗?」
  「应、应该可以。」
  微喘的真菜抓着我的手爬上陡坡。
  「先在这儿休息一下吧。」
  「不、不必了,我们继续爬吧。」
  真菜手撑着膝盖喘气,仰头对着我这么说。
  「都在树海里住这么久了,我已经习惯在森林里行动,也培养出体力来了,不用为我操心。」
  「可是真菜你个子小、身体又娇弱,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听我这么说,真菜苦笑道:
  「想不到萝兹你有些时候还挺过度保护的。不过嘛,我很感谢这份心意就是了。」
  「因为真菜你三天前才昏倒过,会操心不是当然的吗?」
  若不是当时出了那差错,真菜现在照理说应该要跟主人一起进堡垒。所谓的差错,指的就是她身体突然出的状况。
  「不只是我,主人也很担心你。所以真菜,请你务必保重。」
  真菜闻言,肩头一颤。
  「……真的吗?在萝兹你看来,也觉得真岛学长在为我担心?」
  「是啊,主人前阵子就一直挂念着真菜你的事。不对,我想主人向来都是这样,只是以前没表现出来罢了。」
  最近这阵子,主人变得比以前更常跟真菜交谈,而这似乎是他准许我教真菜魔法之后的事。
  那天夜里,主人的心态似乎起了某种转变。我无法想像那是怎样的心境转折,但能够肯定的是,它带来的并不是负面影响。
  再说,主人就以前就常常打着各种理由担心真菜,就连中间提防着真菜的那阵子,也不只一次关心她的身体。这些事,我如今依旧记忆犹新。
  何况主人一开始明明自顾不暇,却还收留真菜这样的累赘,正是他善良个性的体现。
  回想起当时,主人总是把『责任』两个字挂在嘴边。
  主人责任感重,这点毋庸置疑,但我认为他在面对真菜时,『责任』两个字往往只是借口。
  无法信任,甚至厌恶人类的主人,为了帮助在小木屋里收留的女孩,下意识地以此为借口说服自己……当时的主人在我的印象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而不知道是受了什么触发,最近的主人对她的关心比以往更加直接,两人交谈的机会也增加许多。这阵子他们在魔力掌控的练习遇上瓶颈,有时会互相加油打气,那在我看来,实在是件可喜的事。
  身为同乡,身为同病相怜的人类,真菜能够跟主人交谈,想必也是乐在其中。主人有事找她,常常令她喜形于色。真菜表情虽然缺乏变化,但和她相处已久的我却看得出那扬起的嘴角,不过找上她的主人,似乎从来没注意过那笑容。
  「好吧,那么我也不该让真岛学长操心,我们就休息一下吧。」
  点头答应的真菜,抚摸着自己的辫子。
  劝导成功的我,之后带着真菜向上爬,途中穿插了几次休息,终于登上小悬崖。
  一来到这视野绝佳的观景点,上头再也没有茂密丛林的阻碍,堡垒的外观一览无遗。
  我站在这儿,远眺那散发着岁月沧桑感,不动如山的红褐色堡垒。
  主人目前就在里头。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离目标还有多远,有没有遇上什么困难或苦恼呢?
  「……」
  不知不觉间,我望着那耸立在蓊郁森林里的要塞,思绪坠入其中。
  我虽然不像莉莉大姊那样跟主人形影不离,但萌生自我意识后,每天也都会跟主人见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缘故,一想到主人正跟自己分隔两地,心中总有种说不出的忐忑。
  我由衷希望能陪伴在他身旁。
  我不惜牺牲自己守护主人。我是主人的盾牌,基于眷族的责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身为眷族的我既然怀有这样的执着,会想要更靠近他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我傀儡的胸膛里,如今栖息着另一种不同于此的情感。
  那是无比纯粹,『希望陪伴主人』的情怀,与我身为眷族的责任无关。我单纯想待在主人身旁,想感受他的存在。
  而这样的情感,跟『希望主人拥抱自己』的愿望,显然来源相同。
  现在的我,不再将那视为『逾越身分、不知好歹』,而是珍藏于傀儡的胸中。
  这一切,全都是拜身旁朋友所赐。
  是她教会我,不该压抑自己的心情。
  是她点醒我内心真正想做什么的心愿,想打扮自己让主人拥抱,这些想法与努力不但可贵,而且谁都没资格否定它。
  她甚至还鼓励我不能轻言放弃,因为我的愿望,绝对能够实现。
  我永远忘不了,和真菜交朋友的那一天,那天是一切的出发点。我从那一天起,得到她言语上的支持,学会面对自己的真心。
  但愿将来有一天,我能为心中的这份情感找到名字,而要是能够将它献给主人——……
  「……」
  我不知望了那座红褐色的堡垒多久。
  一阵急骤强风吹来,把树木扫得沙沙作响。
  被吹动的衣服,带来陌生的感触,让我回过神来。
  那个当下我才察觉到,自己维持原状发了好久的愣。
  糟糕。看来我沉思到连时间都忘了。
  若此刻只有我一个人,倒还无关紧要。
  但现在不只我,还有真菜在一旁。刚刚那段时间对她来说,肯定闷得发慌。
  不说别的,她已经来过这里陪我不晓得几次了。
  真是对不起她啊——我深自反省,转头瞧着她,才发现自己误会大了。
  「……」
  在我面前的真菜,眼神一片赤诚地凝望着堡垒。
  如今的她,嘴角绽出一抹微笑,配上本来就弱不禁风的身影,加深了那惆怅的印象,眼看就要消失一样。
  但这样的她,目光却紧盯着堡垒不放,看不出一丁点儿无聊或烦闷。她何止没发现我在看她,甚至盯得比我还要出神。她就跟我一样,从这里远眺着堡垒——或者说,遥望并思慕着里头的某人。
  而所谓的误会,指的也就是这件事。
  我一直错估了,真菜对主人倾注的情感份量。
  因为撞见这个瞬间,我才终于发现这项事实。

  我刚认识真菜时,把她当成监视对象,途中又变成朋友,与她共处至今。既然我每天都会跟主人见到面,真菜自然也和我相同。
  既然我俩条件相当,在这方面的反应,看来也极为类似。
  既然如此,会不会我们心怀的情感,也是属于同一类呢?
  一想到这儿,我似乎理解了些什么。
  有好一段时间,我跟莉莉大姊总提防着真菜。我问真菜对那件事有何感想,她只说『并没有生气』,原因则是『能够体会我们眷族的心情』。
  为何她体会的不是同为人类的主人心情,而是我们眷族的感受呢?
  这会不会是因为,她心怀某种和我们相同的情愫?
  惊觉到的事实,成了某种触媒,或者要说是火种也行。过去和她共度的时光成为导火线,此刻被星火点燃了。
  面对加藤真菜隐藏至今的真相,我的思考逐渐加速。
  「真菜。」
  我呼唤了自己无可取代朋友的名字。
  真菜犹如大梦初醒,不自然地眨了几下眼,视线才转向我这儿。
  「喔喔,对不起,不小心愣了一下。看来我们该回去了。」
  真菜若无其事地轻笑了下,举手投足再也看不出刚才那聚精会神的模样。
  在我眼前的,是一如往常的真菜。是的,一如往常……这会不会同时意味着,过去的这段日子,真菜一直都是像这样表里不一?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不禁愕然。
  我从真菜那儿学会如何珍惜心中的情感。要是没有真菜,我对主人的思慕恐怕依然尘封着,被我锁在心底的仓库里弃之不顾。
  现在,我之所以能呵护心中这份情感,全都是拜真菜所赐。
  但谁能想到,她竟然选择抹灭自己的心情,打算当它不存在——这样做真的对吗?
  更重要的是,我对朋友这样的行为视而不见真的好吗?要是这么做,我还有资格自称她的朋友吗?
  「萝兹,你怎么了?」
  真菜踏出步伐准备离开,才发现我并没有跟上。
  面对纳闷转过头的她,我开口问道:
  「真菜,你觉得主人这人怎么样?」
  ——仿佛传来啪的一声。
  不擅长表现情感的真菜,此刻却表情骤变。



  10 傀儡的朋友~萝兹视点~

  「真菜,你觉得主人这人怎么样?」
  乍听我的提问,真菜神情僵硬。
  这对她来说,这肯定是触及核心的问题……或者说,我此刻介入的,是名为加藤真菜的少女,从来不曾对人开启的内心世界。
  「……算了吧,萝兹。我想这个话题,聊起来一定不会尽兴的。」
  真菜的回应,乍听之下心平气和。
  只花一瞬间,便回到平时的面无表情,只能说她实在有一套。
  「萝兹,我们今天过得很开心吧?虽然我遇上难为情的事,还害葛蓓菈出那样的糗……不过一整天都过得很尽兴,不是吗?要是在最后为了这奇怪的话题糟蹋一整天的好心情,岂不是太可惜了。所以,这件事还是别提了吧?」
  「不,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摇摇头回答。
  今天的确是惬意的一天,即使搞砸了点事情,也将成为未来的回忆。这是我们的日常点滴。再怎样的芝麻小事,都是属于我们的宝物。
  就如真菜所言,我可能会坏了一天的好心情,或者说,推翻累积至今的一切。我接下来要做的,正是糟蹋这些宝物的行为。
  话虽如此,我却无法住口。
  一种危机感正在发酵。
  现在的我能够确信,自己不该害怕插手这件事。真菜望着堡垒的微笑就是这么缥渺,带有稍纵即逝的透明感。
  「我从以前就很好奇一件事。」
  因此,我还是插手了。
  因为赐予我力量,让我走到今天的人,就是真菜。
  「主人一直都怀疑真菜,而你也晓得这件事,却还是一路帮助主人至今。」
  「……关于这件事,萝兹你对哪个部分有疑问吗?要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我愿意道歉。」
  「为何要这么说?你当然不必道任何歉。」
  我摇头说道:
  「我只是觉得,真菜你应该有其他更好的做法能选择,不是吗?」
  这些日子,我一直观察着主人与真菜的往来。我思考他们的一切,希望能深入理解。关于这两人,我能骄傲地说,谁也比不上我对他们的关心。
  因此,这恐怕是我才会有的疑问。
  我回忆起——主人准许我教真菜魔法的那个夜晚。
  主人对真菜的不解与疑窦,总是盘据着他的心。
  以前,主人在营地瓦解时遭受折磨,导致极度不信任人类。在那个夜晚以前,主人看待真菜的目光总是疑心重重,连我都觉得近乎异常。
  ……但,这样的疑心,真的单纯来自主人的心理创伤吗?
  关于这点,我怎么也想不透。
  主人怀疑真菜。
  真菜虽然知道这件事,却从来没停止帮助主人。
  以前葛蓓菈还没得到名字,一度与我们为敌的那时,她不但拟定救援计划,甚至为了主人铤而走险,还扮演黑脸,让失控的大姊重拾冷静。
  而她会助心智尚未成熟的我一臂之力,或许也有部分是因为——我是主人的眷族之一。
  她一直以来不曾埋怨、动怒或赌气。就只是不断寻找,有什么是她这毫无力量的人能够做的事。
  ……并且,不求任何回报。
  像这样的行为,任谁都会不禁好奇她究竟有什么盘算。
  我直到现在,依然不明白她的用意,那么会对她这费解的行径起疑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而要是这样的反应,发生在主人这种受过心伤的人身上呢?
  主人会认为对方另有图谋,得靠这些事来掩盖,怀疑她别有居心,可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套句真菜说过的话,她的所作所为,里头就只有『想为人做什么』,却没有『想做什么』
  或『想要人为自己做什么』的部分。要是这些要素象征『人性』,真菜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个缺乏『人性』的人……
  而不可思议的是,她一旦面对我,这些特质又变得判若两人。
  虽然我跟主人不同,打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怀疑真菜,但她一旦帮我的忙,有时说是『与我感同身受』,有时说是要『答谢我』,有时说是『想交朋友』,总是能将各种情感完美诉诸言语。
  可是一旦面对主人,她却不曾尝试化解那些误会,甚至就像是在助长主人心中萌芽的疑念。
  而最大的问题点就在于,这件事就连我都看得出来,真菜如此伶俐的人不可能没发现。
  综合以上几点——我只能推导出唯一的结论。
  「真菜,你一直故意让主人怀疑自己吗?」
  在主人的面前,真菜的举动总显得行迹可疑。
  可以确定的是,主人眼中的她,绝不是我所认识的加藤真菜,而是嘴里藏著名为图谋的獠牙,一头『怪物』的身影。
  但……也许那不单只是因为主人以有色眼镜看待她?是真菜本身就行为可疑,才逼得主人不得不那样怀疑吗?
  「先假设萝兹你说得没错——」
  真菜也没否认我的说法,点点头接着说道:
  「——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关于这点,我直到刚刚也还不明白。」
  不只是我,恐怕没有人会了解。
  毕竟,有谁会故意引人怀疑呢?
  这种事说起来,相当于某种自残行为。真菜没道理做出自残这种傻事,所以我虽然对她的行为存疑已久,却只当成是自己多心。
  「但是我从你刚才的身影看出答案。真菜,你其实——」
  我透过戴着面具的容貌端详着朋友,接着说道:
  「——不希望主人相信人类,是吗?」
  「……」
  真菜没说话,只微微睁大眼。
  若换成其他人来看,也许会错过那样的变化,然而那看似细微的情感表现,足以将我心中的疑问化为肯定。
  带着确信的支持,我继续开口:
  「受过心伤的主人要是相信了你,就等于下定决心再次信任人类……这种事我虽然无法想像,却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主人自己恐怕难以克服,我没办法帮得上忙,葛蓓菈也是一样,菖蒲跟艾撒丽就更不必说了。真正能够帮助主人的,恐怕就只有跟主人心灵最为接近的莉莉大姊。」
  话虽如此,大姊似乎倾向消极面对,不过目前先不讨论。
  「关于这件事,我们恐怕都帮不上主人的忙。但是真菜,我认为你有办法化解主人的心伤。」
  「……我倒是觉得,萝兹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真菜微苦的笑容并不是装出来的假象,而是发自内心的展现。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不过既然真菜你这么说,那么或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
  既然她自己都这么说了,我也无意否认下去。
  但,我心中绝不这么认为。
  加藤真菜是个不简单的女孩,一路指引我未成熟的心。即使只有我这么认为,我也愿意坚信下去。有了这充分的理由,我接着开口:
  「但是先扣掉假设性的问题,真菜你不曾化解主人对你的误会,甚至连尝试都不愿意,不是吗?」
  「……这点我无法否认,但萝兹你为什么会把这件事联想成——我不希望真岛学长信任人类呢?」
  「这……」
  真菜的疑问,让我想起刚刚她那对专情的眼眸。
  真菜就像我一样,甚至更殷切地望着堡垒。要是这样的她,怀的情感和我相同……
  「因为真菜,我认为你不想离开主人身边。」
  于是,我的话锋又回到带起这话题的最初原因上头。
  真菜就和我一样,希望陪伴在主人身边。
  若我猜得没错,事情就说得通了。因为真菜不同于我们,跟主人的关系是有时效性的。
  「主人收留你的时候说过,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去。主人现在认为真菜你对他有恩……不对,就算不是这样,主人也不会弃你而去,一样会负起责任找到能够安心托付你的地方。但……我认为这其实并不容易。」
  「不容易?」
  「是的,以主人的个性,不可能把真菜你这样的大恩人交给自己都信不过的对象。但是主人不相信人类,也就是说,他根本找不到能够安心托付你去处的地方。而只要主人一天无法相信人类……」
  当然,主人会不断寻找下去,总有一天会以某种方式善尽责任。这点毋庸置疑,轮不到我来操心。
  是的,轮不到我担心……但这件事并不容易,同样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由于执行上的困难,主人势必得花更长时间才能实践。就在这里头,我发现真菜这自残般行为的动机。
  「你跟主人的关系虽然有期限,期限却能够延长。误会与怀疑一旦化解,有可能缩短你们共处的时间,因此你反其道而行,让主人怀疑你。只要先厘清这样的动机,真菜你那匪夷所思的行为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这样的行为未免太过空虚,甚至教人于心不忍。
  透过不断被怀疑,真菜才得以继续陪伴主人。这方法固然能维系两人的关系,但也绝不会有加深的一天。
  「真菜你宁愿被怀疑下去,也不想离开主人。你对主人怀抱这么深的情感,甚至愿意替他效劳而不求回报。我有说错吗?」
  这种情感真要说的话,就像是某种愿望。
  因为不管真菜有没有帮忙,主人迟早有机会克服对人类的不信赖。一旦成功克服,两人的关系也将告终,到时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永远遭主人怀疑的少女。
  这样的事,我不可能视若无睹。
  「真菜,你对主人应该也心怀强烈情感,为何像这样屈就自己?要我『别抹煞自己的心』的人,不就是真菜你吗?」
  不必透过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真菜也能待在主人身边。
  在我看来,真菜执意与幸福背道而驰,选择吃亏的道路。
  要是不想分离,何不坦然说出口?
  如果对主人怀有特别的情感,何不老实告诉他?
  真菜不同于我,了解她自己的情意。照理来说,她应该随时都能表白。
  「我隐约能感觉得出,真菜你对主人的情感。那跟我的心情一样,对吗?」
  ——何不试着为自己的愿望努力呢?萝兹你的愿望,是能够实现的那一种。
  我自然而然想起,真菜曾经给我的鼓励话语。
  若我的愿望是能够实现的,不能实现的愿望又是什么?
  真菜要我别轻言放弃,然而真正放弃的又是谁?
  她说能体会我们眷族的感受,原因是什么?
  她不只一次说过『羡慕』,指的又是哪一点?
  若要继续深究,她当时利用白色蜘蛛得不到的幸福来攻击葛蓓菈,这样的手法某方面来说,或许也是来自她自虐的思考模式吧。
  名为加藤真菜的少女太过凄凉,让人无法置之不理。因此——……
  「真菜,你觉得主人这人怎么样?」
  我再一次地,问了她相同的问题。
  「……」
  真菜眼神揣测地端详着我,瞧得目不转睛。
  我也跟她一样凝视着对方,没有任何让步的打算。
  不久,真菜嘴角扬起微笑开口:
  「……老实说,我真是吃了一惊。」
  那是张没有阴霾,透明的笑靥。
  她的微笑轻薄得像是吹弹可破,却绝不让人窥见内心。
  跟眺望堡垒时一样平和的笑容……却不知为何,反倒让我的心难以平静。
  「真没想到那个老是哀伤自己『不懂人心的细腻』、『不懂主人的想法』的萝兹,竟然领悟得这么快。」
  「……这应该不值得惊讶吧。了解人心方面,我还差得远了。」
  我欠缺的地方,自己最清楚。
  「只不过,这一切全都来自真菜你的指导。」
  「原来如此,就因为是我教的,所以我的心思反而被你看透了吗?这还真让人难为情呢。」
  真菜是我的恩师,是我最亲近的人,因此即使是驽钝的我,也能摸索出她的真心。
  此外还有一件事——真菜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欺骗过我。
  对真菜来说,要用言语愚弄我,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然而基于诚信,她没有这么做过,她总是以朋友的身分对待我。当初答应她『想和你成为朋友』的要求果然是正确的。想到这儿,我这下更加无法对她置之不理。
  看着下定决心的我,真菜嘴角扬起,微笑中掺了点苦涩。
  「你刚问,我觉得真岛学长怎样……是吗?」
  低喃的真菜双手握到身后,转过身子背向我。
  映入她眼帘的景象,这下改为主人所在的堡垒。
  「这问题没那么复杂。我的答案不但普通,甚至还有些老掉牙。」
  真菜嘴角露出若有似无的笑靥,带着那稍纵即逝的氛围说了下去:
  「可是我想萝兹你应该不会懂吧。一个什么惨况都见识过的女生,会对拯救自己的男生怀抱什么样的情感……」
  这股仿佛一碰就会碎裂、一眨眼就会消失的氛围,为原本就已经够纤弱的真菜,酿出某种
  不祥的透明感。
  面对如此脆弱的她,我却什么安慰的话也挤不出来。
  就如真菜所言一般,我的确不懂。
  我连自己的情感都还无法完全理解,不可能以言语诠释怀有相同情感的真菜。她说我不懂,我也只能默然承认。
  心中这么思考的时候,真菜转身面向我开口:
  「这份情感,我并不打算告诉真岛学长。」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
  她的口吻依旧平和。
  而那样的淡然里,透露出真菜的万念俱灰,让我就是平静不下来。
  「所以我就是在问为什么!你明明晓得那情感多重要,还教会我它的可贵,为什么自己却……!?」
  「因为,我就只剩下它了。」
  真菜依然挂着虚幻的微笑。
  看着她傀儡般的表情,我终于恍然大悟——
  她所受的心伤,从来没愈合过。
  「我并不是个坚强的人,照理说应该要死在那世界末日般的营地灾难里,是因为遇上水岛学姊,我才活了下来。之后,学姊她死了,我心想自己的一生就到那栋小木屋为止,结果又被真岛学长给救活……可是在那个当下,我胸中早就什么也不剩了。」
  这名走过人间炼狱、饱尝绝望的少女,并没有坚强到能够重新振作。
  或者说,人类本来就不是多坚强的生物,一旦遇上惨不忍睹的悲剧,有时也会选择死亡。
  她就算丧失活着的动力,从此一蹶不振也不奇怪。
  要以仇恨为粮重新振作只是理想,若带着伤疤继续前进,实际上也绝非易事。能对伤痛一笑置之的称为英雄,不痛不痒的则叫做怪物。
  以这样的标准来看,真菜只是凡人,是名随处可见的少女,心思就像一般人那样细腻。
  而细腻又脆弱的加藤真菜,在小木屋那时就已经死去了。
  她乍看还有脉搏、呼吸,以及体温,却独缺最重要的东西。
  ……因为她的心,是死的。
  「真岛学长带着莉莉你们拯救了我。水岛学姊的死、逼死她的那些邪恶、在这世界横行的荒谬,头一次动了杀人的念头……遇上那么多的意外,我想学长当时的心一定冷若冰霜。可是在那小木屋里,学长首先在乎的是我的安危,直接跑来我身旁。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触碰到学长的内心。」
  真菜甩甩头,发辫跟着摆荡。
  「当然,我知道那只不过是错觉。我只是个人类,无法跟学长心灵联系。也许萝兹你觉得这想法令人不舒服……但我不在乎那是不是错觉。对于失去一切、只剩空壳的我来说,它是唯一能倚靠的温暖。」
  真菜手贴着胸口,就像是在回忆那里头曾经拥有的触感。
  「遇见学长的当时,空壳里像是有某种东西诞生了。我一开始还不晓得那是什么,只心想自己得跟这个人一起走。到了葛蓓菈来袭的那个晚上,我才体悟到那是什么感情,再也不能无视它。所以,我现在才会站在这里。」
  内在早已饱受摧残而死,她理应随着心灵死亡的肉体,却苟延残喘了下来。
  拯救了自己的少年,让行尸走肉般的少女怀抱『某样情感』。
  它化为原动力,让本来动弹不得的躯壳动了起来。
  这样的真菜某方面来说,就跟我们眷族怪物有些相似,差别只在于一方丧失了一切,另一方则是当初就一无所有。
  扣掉这仅有的情感,真菜一无所有,而要是什么都没有,就不必害怕失去。现在的真菜并不脆弱,不但能辩赢莉莉大姊,甚至不怕与成为眷族前的葛蓓菈对峙。
  早已死去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尸体光是还能动就等于赚到,就算死了也不痛不痒。她没有眷恋、没有执着,没有什么能慰留她在这世上的灵魂。与毁灭擦身而过也无动于衷的真菜,不畏缩也不犹豫,就这样朝自己的目标迈进。
  现在的她说起来,是头怪物。
  以心怀的唯一情感为粮,埋头迈向目标的『活尸』——正是加藤真菜这头怪物的真面目。
  「对真岛学长的情感……我要是少了它,就会变回当初的尸体。要是对他表白而被拒绝,我也就等于当场死亡。」
  「你是因为这样才不敢对主人表白吗?可是真菜,你真的希望这样继续下去……?」
  「没有什么希望不希望的,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真菜是认真的。
  「真岛学长已经撑过白色蜘蛛这最严重的危机,莉莉虽然不太稳定、需要人陪,但心态成长后也克服了这点。葛蓓菈如今成功获得你们的接纳。接下来,只剩萝兹你对真岛学长的心意,但这件事也不再需要我帮忙了。我就算不在,一切也不会有问题。萝兹你的心,成长得比我所想像中还要快。只要假以时日,一个人一定也能做得很好。」
  「真菜……你难不成——」
  迎面而来的虚幻微笑,让我再次一阵战栗。
  我知道,真菜一直在寻找自己能做的事。
  她一路上为主人以及我们所做的事,可说是不胜枚举。好比说,她想要学习治愈魔法,就是出自这样的念头。即使做的事再怎么微不足道,那都是身在异世界毫无力量的她努力寻找出来,贡献自我的方法。
  但若是这些都没了呢?
  目前,她至少还有目标能够迈进。
  如果目标消失了呢?
  我刚刚看着真菜的微笑,觉得她就像是道快消失的幻影。
  那样的直觉并没有错。只有坦然接受即将消失的未来,人们才摆得出那样的微笑。真菜打算抱着那独一无二的情感就此消失,因此对她来说,要是向主人表白,害得那份特殊情感消逝,才是更加无法接受的事。
  并且,真菜恐怕早就已经看到『尽头』所在,或许正因为这样,她面对主人所在的堡垒,才会笑得如此惆怅。
  「别担心,萝兹,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们大家将来一定能过得一帆风顺。」
  她大概感应到我内心的动摇,用安慰的口吻这么说。
  在这句话里,真菜显然排除了自己的立场。她所谓的『你们』大家,并不包括说话的真菜本身。
  这样的未来对我来说,实在难以接受——
  「只要大家过得幸福,那么真岛学长与眷族的故事,不就是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吗?所以……」
  「请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不知不觉间,我扯开嗓子打断真菜的话。
  「萝兹……?」
  真菜愕然地望着我。
  啊啊,我真气她这么不解人意。
  她之所以不懂我为何生气,正是真菜扭曲观念的具体呈现。她从以前就出了问题,明明对他人心思如此敏感,自己的心绪却是一团糟,何其讽刺啊。
  「请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大家都能过得幸福?要是少了真菜,怎么可能如你所愿?」
  「……唉,萝兹你太善良了。」
  苦笑又从真菜嘴边浮现。
  「可是,你真的不必在乎我喔。我是个人类,不是真岛学长的眷族,在学长跟眷族的故事里只是个配角罢了……身为早就死过一次的人,关于幸福之类的事,我已经想都不敢想了。」
  真菜的心灵近乎绝望,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这种时候,我该怎么做才好?
  ——不要压抑自己的心。
  ——不能轻言放弃。
  ——你的心愿是实现得了的。
  真菜送给我的每句话,我连一句都没办法还给她。
  那些话就算由我说出,也毫无说服力可言。我不知道自己对主人怀抱何种情感,她却是一清二楚、心意已决。我不可能打消她的决心,而就算我求她『过得幸福』,要是她不认同其价值,就不可能听得进我说的话。
  所以——所以?
  我该怎么做?如何是好?
  我该就此妥协、噤声,默认真菜的说法吗?
  即使真菜将会默默离去,剩我们跟主人一同幸福度日也一样?
  ……这种事,谁也不可能接受的。
  我得想想办法,用理论说服真菜。
  我很确定,真菜她错得离谱,而且浑然不觉。看似笑得豁达,却什么也没搞懂。
  但这也是当然的。真菜也许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化身为某种怪物,却不可能领悟一切。
  不只是她,主人也曾为自己的不成熟而苦恼,小主人一岁的真菜就算懂得比我更多,总是会有想不透的事;或许有些部分,是我懂而她不懂的领域。
  我得把这件事告诉她。
  ……但现在的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我的心正呐喊着——真菜的方法错了,却没办法以理性阐述。
  无从表达,无法说服。
  这感觉让人既心急又懊丧,身子不争气地颤抖着。
  我还以为自己有些成长,实际上却连一名朋友都没法挽回。
  为什么我们跟真菜之间没有心灵联系呢?要是有,她或许就不至于钻牛角尖到这种地步了。
  「真菜,我……」
  依然想对她说点什么的我,不肯罢休地开口说道。
  但是这句话,真菜没有听进去。
  我并不是搞砸了,也不是死心放弃。
  就只是因为,错过了那个机会。

  ◆ ◆ ◆

  「……咦?」
  一道微小的声音传入耳里。
  远方传来的声响,正步步进逼。最初微小的声音逐渐放大,甚至开始夹杂破坏的声浪。
  「……地鸣?」
  不知什么东西正沿着陡坡下山,奔向位于山腰处的这悬崖。
  声浪转眼间贴近,听得出来者数量众多,危机即将到来。
  我第一时间带着真菜打算离开——却发现为时已晚。它们的速度未免太快了……!
  「怎、怎么会……!?」
  质量与推力蹂躏着丛林,枝叶漫天飞舞。从中现身的,是绿色的巨大毛虫——绿巨虫的庞然身躯。
  从艾拉克妮巢穴北上的我们,最近常在这附近遇见它们。它们以巨大身躯的猛烈冲撞为武器,并拥有强韧的生命力。
  其实,它们并不是多强大的敌手。
  我好歹是只稀有怪,成为眷族至今也累积了与数十头怪物交手的战斗经验。即使跟葛蓓菈以及莉莉大姊比起来略逊一筹,但与绿巨虫一对一较量,基本上难不倒我。
  问题在于——眼前现身的绿巨虫,可不只一只而已。
  这种事虽然难得,倒也不是不可能。同种类的怪物就算没有火獠牙那样的群居习性,有时也会一起行动。
  此时震撼我的,是它们的『数量』。
  「这、这群怪物究竟是……!?」
  眼前成片的绿巨虫有的穿过树林,有的直接碾过树木,纷纷沿着陡坡而下,数量恐怕高达一百头。庞大的阵容让人不禁怀疑——莫非这附近的绿巨虫全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这状况绝非常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对,现在可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冲下斜坡的无数绿巨虫里,有部分来到我们所在的悬崖,敲响两片口器逼近。
  没多久,它左右各三只的复眼已近在眼前——……
  「真菜!」
  「呀啊!」
  我抱起真菜蹬离原地,只见一只绿巨虫窜过她上一秒的所在位置,坠落悬崖。
  虽然成功闪躲,我却无暇安心。紧贴半山腰的这悬崖立足点并不大。还没着地的我,发现其余绿巨虫正奔向我的落点。
  「嘶——!」
  要抱着真菜同时迎战那巨躯,风险实在太大。当机立断的我,立刻将手里的战斧掷向迎面而来的巨大毛虫。
  绿巨虫生命力顽强,单凭一记掷斧要杀死它恐怕有困难,但要是能够给予重创,至少能让它停下脚步。
  掷出的斧头嗡嗡作响,呼啸而去。施上魔法的厚重黑刃随后砍进毛虫绿色的外壳,粉碎了单边三只复眼,劈开它坚硬的脑壳,发出不祥的闷响插入头部。
  超乎想像的迎头痛击——……却没让怪物停下冲刺。
  无所畏惧的巨大毛虫,身躯继续逼近。
  「怎么会……!?」
  它毫发无伤?这没道理啊。我确实劈开了毛虫的脑袋,而它就算生命力顽强没当场死亡,也不该连一秒钟都不停顿。这一切究竟是……
  「该死——!」
  我来不及以身后斧头迎战,丧失退路,只剩抵挡一途。
  面对触地同时攻来的受伤巨虫,我双手抱住真菜,抬起单手上的圆盾,挺出左半身。我以头部和肩膀撑稳盾牌,准备迎接冲击——……
  「呜、咿……!?」
  强大的冲击,撞上我傀儡的身躯,危急之际着地踏稳的双脚,刨挖着地面。
  正面迎接力量型怪物的全力冲撞,让我脆弱的关节部位响起哀号。我知道再这样下去,身体部位会被破坏,却没办法以后跳减轻承受力道——毕竟在我身后的地形,可是陡峭的坡面。
  「咿、咿咿、咿……!」
  我承受不住力道的双脚向后滑去,钉耙般抓着地面的脚趾不堪负荷,断开了好几根。
  「咿……咿、咿咿……」
  冲撞在紧要关头终于停下。要是再退个一步,我们恐怕就得坠落悬崖。
  「这、这下应该没事了……」
  我稍微松了口气。
  身体虽然摇摇欲坠,但我成功撑住。少了一开始的冲击,绿巨虫根本不足为惧。只要放下真菜腾出双手,像它这种怪物……
  「萝兹,还没结束!」
  「什——!?」
  真菜的惨叫传来,我迟了半拍后才发现情况有异。
  一道巨大的身影绕过绿巨虫的身躯来到前方。那是只大型的兽型怪物,拥有兔子的头部、熊的身躯,以及一双穷凶恶极的红色眼珠,名叫刚毛兔。
  「咕噜呜喔喔!」
  身形巨大却远比绿巨虫敏捷的刚毛兔一逼近,便将粗臂高高举起。
  ……为什么绿巨虫会跟刚毛兔出现在同个地方?
  但我的疑问,却被它砸落的手臂粉碎殆尽。

  ◆ ◆ ◆

  经历了一番折腾的我,途中记忆有些模糊。
  而一回过神,我已在悬崖中段,紧抓着陡峭的坡面。
  「……真、菜。」
  最先浮现脑海的,是好友的名字。
  真菜,真菜她——……我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她还在我的怀里。
  她仰起苍白的脸庞正对着我,虽然脸颊被刮伤了几道,不过看来没什么大碍。
  「你没……事、吧?真菜。」
  但我还是姑且问一声,不希望她有什么危险。拥有治愈魔法的莉莉大姊目前不在,我不能让真菜遭受任何重创。
  「萝兹!萝兹!」
  而回应我的,却是真菜的呜咽声。
  她可爱而清秀的脸蛋,流下两行泪水。
  这反应让我以为自己做了些什么会惹她哭的事,纳闷地歪起脑袋。

  ——我的眼球,从左边眼窝中倏然滚落。

  那颗人造的眼球沿着悬崖滚呀滚,没多久就消失无踪。
  「……啊。」
  我想起来了。
  方才,我被刚毛兔打中了脸。
  而它之所以没继续追杀、也不在附近,大概是以为我们坠崖死了。
  我的面具就是在那时碎裂的,既然连眼珠都掉了,精心制作的脸部想必也坏得面目全非。
  不过那些都只是人造物,少了一颗眼珠子,并不会影响我战斗。
  话虽如此,我还是得掌握当前处境。我小心翼翼地抱着真菜紧抓陡坡,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摸自己的脸孔。
  但,却什么都摸不了。

  因为我的左手,从手腕以下全都不见了。

  ……啊,我想起来了。
  先前刚毛兔的一击,把我连同怀里的真菜一起打落陡坡。当时心想要是就这么摔下去,我也许不要紧,真菜却必死无疑。情急间以左手抓着崖壁充当煞车,却因为坠落时的力道,把指头给磨光了。
  从指尖被慢慢磨光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但此刻性命为重。之后,我只记得自己死命抓着坡面,幸好最后终于成功煞住。
  为了不让真菜碰撞坡面,我刻意屈起的膝盖也因此受损,跟大姊借来的衣服面目全非,埋进坡面的脚尖,上头似乎也感受不到脚趾的存在。
  检查完当前状况,我转头面向真菜开口:
  「所以,真菜,我再问一次,你身体不要紧吧?」
  「——!我这种人一点都不重要啦!」
  真菜响起和她形象不符的咆哮声,伸手摸我的脸。
  她用手掌心覆盖着我毁损的左半边脸庞。
  「我一点都不重要!萝兹你没事吧!?你看你到处都是伤……全身坏得一塌糊涂!」
  「我无所谓的,一点小伤而已。」
  「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可能无所谓!」
  「我真的没事。真菜你能够平安,这样不就够了吗?」
  听我这么说,只见真菜慢慢竖起眉,露出难得的怒颜。
  「这是什么话!萝兹你应该要多爱惜自己一些!」
  「我有的。」
  我迅速的回应,让真菜一时无语,嘴唇打起哆嗦。
  她只要稍加思考就能明白——我并不是随口说说的。脏兮兮的脸庞,如今蒙上一层苦恼。
  面对这样的她,我接着开口:
  「我很爱惜自己,没有拿身体乱来。这不只是真菜你的叮咛,也是主人吩咐过的事。」
  这种事根本不需要额外强调吧。我心想自己脑袋虽然不灵光,她也未免唠叨过头了。我再怎么不成熟,好歹也是有长进的。
  「但现在实在没办法。我固然爱惜自己,但更在乎主人的安危……而真菜你就跟主人一样重要。」
  「我、我吗……?」
  真菜显然有些混乱,无法置信地睁大双眼。
  不能怪她惊讶。我以前也想像不到——世上竟然会有其他跟主人一样重要的人类。
  但现在不一样了。
  面对真菜的疑问,我如今能够笃定地回答:
  「是的。所以真菜,请你活下去吧。」
  我这下终于明白,自己应该对万念俱灰的真菜说些什么。
  即使拼命保护真菜、换来一身千疮百孔,我也义不容辞。如今我真正明白,自己在乎些什么,也知道这有多么珍贵。
  而那珍贵的事物眼看就要消失。
  随着已死的心,寂然而惆怅地淡去。
  想到这可能的结局,我不禁口不择言:
  「请别再用『我这种人』称呼自己,不要就此消失。我不能没有你。」
  「萝、萝兹……?」
  「你不是才说过,陪我度过了愉快的一天吗?你也曾经和主人有说有笑,不是吗?每当看见这样的你,我总是由衷开心,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幸福。所以……」
  我不再想得太复杂,不再思考要如何说服她。要是深思令人沉默,逻辑一点意义都没有。
  把心底话全部说出来吧。不会有事的,真菜一定能明白——我带着这样的信心对她说道:
  「请你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要是你过得不幸福,我的故事怎么可能会有圆满结局呢?」
  「……啊。」
  真菜怅然若失。
  那是一种惊觉自己失算的表情。
  ——实际上,真菜的确失败了。
  她以为自己的幸福毫无价值,于是将对主人的思慕藏在心底,对追求幸福再也不屑一顾。
  这样的想法直到今天已根深蒂固,连我都无法撼动。
  但另一方面,她却欣赏自己以外其他人的幸福,认为它们深具价值。
  也就因为这样,她热心帮助我,试图为我实现心愿。
  就算真菜舍弃自己的幸福,我也不会任由它消失——那等于是否定她的一切努力。
  而最重要的是,真菜不准自己辜负别人。
  要是我少了真菜就无法幸福,那么真菜就不能不顾及我的幸福。
  这也就意味着,真菜再也无法放弃自己的幸福。
  「啊、呜啊……」
  那股稍纵即逝般的氛围,逐渐从她身上消退。
  仿佛一眨眼就会从世间消失的飘渺感,如今已不复见。她人就在这里,就在我的怀里,正仰头看着我。
  「可、可是,哪有人这样的,这样太……太硬拗了!」
  这句结结巴巴的反驳,听起来一点都不像真菜会说的话。
  「萝兹你的幸福,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真菜,你要是再说没关系,我就要生气了。」
  真菜闻言身子一颤,畏缩得像个孩子。我轻声接着说道:
  「当初说想和我交朋友的人,不就是真菜你自己吗?」
  「……啊。」
  这,就是真菜唯一的败笔。
  我想我还不够冷酷无情,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亲爱的朋友悲惨过完一生,自己却幸福活下去。要是她想默默消失,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跟我交朋友。
  这是真菜的一大失败,而且无可挽回。
  我也不会给她挽救的机会。
  「要是你说自己对主人以外的其他人毫无感情,我会很伤心的。」
  因为一无所有,加藤真菜曾化身一头怪物。
  那么得到朋友的那一刻起,真菜就不再是怪物了。
  她是个平凡的女孩,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而不再是怪物的这位朋友,一定听得进我的话。
  「请给我祝福朋友的机会,让我看看真菜你幸福的样子吧。我不希望你缺席,自己提过的那个圆满结局。」
  见真菜又流下泪水,我想伸手替她擦干,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失去能擦泪的手。思索了一会儿,我用搂着真菜的那只正常手臂,把她的脸抱到胸前。
  泪水在衣服胸口晕开,细微的颤抖传到身上。
  「萝兹,我、我……」
  在那之后响起的,是不成声的话语。
  从小木屋那时相遇至今,这是真菜头一次哭得像个女孩。
  真菜在我怀里哭泣着,绕到我背后的手揪得紧紧的,发出无声的呜咽。
  身为朋友,我其实希望她哭得更尽兴些。
  问题在于,目前的场面不允许我们这么做。
  「……不识相的东西。」
  「萝兹……?」
  我的低语,让真菜抬起头来。
  她脸上挂着纯真的表情,用哭肿的一对红眼凝视着我。
  「抱歉,真菜,能请你把重心挪上来,紧紧抓住我吗?我现在只剩下一只手能用。」
  真菜点点头,将双臂绕上我脖颈。
  我用重获自由的右手,拿起扛在背后的备用战斧,眼前则注视着打算沿峭壁接近,拥有半液态体组织的怪物。
  「这次换史莱姆吗9……不对,看来还不只有它。」
  注意力转往悬崖之外,不少身影正行经这悬崖所在的山腰处。
  有和我同种的魔法傀儡、灰狼火獠牙、步行树木托蓝德,以及攻击方式宛如炮弹的穿刺甲虫,用各自的速度奔往山下。除了这些怪物,其他还有双臂如镰刀的螳螂、像是由暗影凝聚而成的黝黑人类上半身,以及头部跟身体一样大的巨大犬类,全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怪物。
  那群怪物里数量最多的,是我们刚刚撞见的绿巨虫,但其他怪物每种也都有至少几十头。
  所有怪物加起来起码数百只,这状况显然不寻常。
  「为什么不同种的怪物会这样成群结队的啊……?」
  抱在我颈子上的真菜也察觉有异,倒抽了一口气。
  如她所言,复数种类的怪物同时出现,是桩匪夷所思的事。它们虽然不见得一碰面就厮杀,但异类基本上是不会聚在一块的。
  「而且里头还有些怪物,是这附近看不到的种类。」
  除了方才攻击我们的刚毛兔,里头还有许多不栖息在这一带的怪物。
  不寻常的状况持续发生。要是可以的话,我实在很想先厘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我很快地中断了念头,这件事还是留待之后再说。
  「真菜,我能体会你的好奇,但现在得先处理眼前的危机。」
  「也对。」
  爬下悬崖的史莱姆,缓慢而确实地逼近。
  平常这对手根本不值一提,但我现在卡在陡峭的斜坡中间,没办法尽情施展身手,要是动作太大,难保不会把抱在身上的真菜甩落悬崖。
  「这状况看起来还挺不利的,萝兹你打算怎么做?」
  「虽然有点碰运气的成分在,但我打算拿这把斧头扔它。」
  「我也觉得你会这么做,但还是不要比较好。由角度来看,史莱姆应该会掉到我们身上。」
  「……这样的话,只好想办法拖延它,慢慢往下爬了。」
  要是仔细寻找,陡坡上头还是找得到没那么斜的坡面。但问题就在于——我们会不会在途中被史莱姆追上……
  「这种时候与其停下来思考,我们还是先行动再说吧,要是苗头不对,到时再对付它。只要爬到一定的高度以内,到时也可以考虑直接跳下悬崖。」
  「我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不过我缺了一只手,还真是一大失策。」
  这情况不管是对爬墙还是迎击都造成影响。目前虽然无可奈何,一旦克服困境,接下来可得找出应变对策。
  「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当初应该准备远距离攻击方式,以及携带备用的手脚零件。不过要是这么做,身上的东西也会跟着……」
  「萝兹。」
  我提防着史莱姆,同时以最快的速度爬下陡坡,真菜就在这时呼唤了我的名字。
  「什么事,真菜?」
  「我就交给你保护了。」
  「……」
  很显然的,那句话不仅限于当前状况。
  一度打算消失的少女,出现变化的征象。望着真菜的双眸,我笃定点了个头回答:
  「当然,我一定会的。」
  接下来,哪怕前方发生什么事,我都将守护这纤弱却细腻的好朋友。
  但当我在心中立誓完,前方出现一道白色的身影。
  ……看样子,接下来应该轮不到我上场了。
  「小心点,真菜——她来了。」
  「咦?哇、呀啊!?」
  我停止攀爬,重新抱紧真菜的身子。
  就在下个瞬间,白色炮弹打上陡坡,震得我紧紧抓住坡面与真菜。
  位于炮弹落点的史莱姆,这下碎得不留原形,溅开的史莱姆黏液伴随细砂碎石,一滩一滩滑了下来。

  「萝兹阁下,你没事吧?」
  待烟尘散去,巨大的白色蜘蛛,就站在我俩面前。
  她牢牢抓着陡坡的八只脚证明了——身体构造有多么适应这地形。不过就算扣掉这点,也没什么怪物能与其匹敌。
  一看到我的模样,葛蓓菈姣好的眉头轻微蹙起。
  「这伤势还真不轻哪,刚刚可真是千钧一发。」
  「……要说最危险的情况,应该是刚刚的那一震吧。」
  「这点倒不成问题。本宫早有准备,就算你们真掉下去,随时都能拉你们一把。」
  既然拥有蜘蛛丝这特殊能力的葛蓓菈都打包票了,应该轮不到我担心。尽管日常生活有些糊涂,但举凡与战斗有关的方面,没有谁比葛蓓菈更靠得住。
  「总而言之,谢谢你啊,葛蓓菈。」
  「小事一桩罢了。来吧,本宫拉你们上来。」
  葛蓓菈来到一旁,用蜘蛛丝绑牢我们。我便抱着真菜,凭借蜘蛛丝的牵引攀上悬崖。
  「倒是话说回来,事情还真是颇有蹊跷哪。方才那群乌合之众,甚至还不要命地跑到本宫那儿去了。」
  看来葛蓓菈刚刚也碰上了那群怪物。活得比我更久的她,似乎也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葛蓓菈你不要紧吗?」
  「还有什么好问的呢?那些冲着来的,全都被本宫收拾掉,至于攻击不到的就随它去了,否则那个量根本没完没了……再说本宫也惦挂着萝兹你们。看到你们人在悬崖的半山腰处,心脏简直差点被吓停了……」
  边说边拉我们上去的葛蓓菈,说到一半突然静默。
  「葛蓓菈?怎么回事?」
  我带着挂在颈上的真菜登上悬崖,仰望着美貌显露惊愕的葛蓓菈,发现她原来是为了眼前不知什么事物而目瞪口呆,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紧接着,我也说不出话了。
  「堡垒……」
  同样愕然的真菜,声音在崖上回荡开。
  映入三人眼帘的景象,是被数百头怪物蜂拥包围的巨大堡垒。



  番外篇 Lovingdead~加藤真菜视点~

  现在,我摇来晃去。
  这摆动让我就像是听着母亲心跳的婴儿般,带来了安心感,同时又化为某种搔痒的感觉,让我微微扬起嘴角。
  「加藤,你不要紧吧?」
  「嗯。」
  见萝兹回头一问,我简短应答。
  我现在被萝兹背着,一起在森林里前进。
  同行的除了萝兹以外,就只有葛蓓菈。我们的行李全部交给葛蓓菈扛,萝兹则是负责搬运我这个包袱。
  ……这还真糗啊。
  照理说,我是不该在这儿出现的。
  本来应该跟真岛学长以及莉莉一起接触异世界人与转移者的我,却在最后一刻不慎昏倒,这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生理上的反应实在不是我能控制的,加上身体状况实在糟到不行,我想我今天恐怕连走路都有困难。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是有点难受。
  话虽如此,在萝兹的陪伴下休息了几个小时,我总算从差点昏倒的那副糗样勉强恢复过来。
  在我休息的期间,葛蓓菈去确认真岛学长接下来的目的地。
  白头盔士兵的侦敌能力虽然棘手,幸好葛蓓菈跟学长之间有联系,能大致感应出彼此的位置,从目视范围外跟踪他们。
  依她的说法,这森林里有栋巨大的石砌建筑,异世界人带着真岛学长与莉莉进入那里头。
  葛蓓菈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我想那应该是人类建造的要塞吧。既然这森林如此危险,那儿面对外敌应该也是固若金汤。一旦真岛学长出了什么意外,萝兹与葛蓓菈就得进入里头。既然她们连那是什么建筑物都不清楚,说明它的功用与危险性,也就成了我的职责。
  话虽如此,这应该是等找到落脚处之后的事。
  我思考这些的期间,负责背我的萝兹一样踏着沙沙的脚步声,在森林里行进。
  我并不是头一次像这样让她背着。对我们这种活在日本市区、走惯柏油路的人来说,在毫无修建的自然森林里前进,可是难以想像的苦行。身体弱不禁风的我,为了不影响真岛学长他们的行进速度,常常得像这样劳烦萝兹。
  幸好,如今有了葛蓓菈打头阵,萝兹不必再腾出双手备战。不管来了什么怪物,葛蓓菈都能为我们摆平。
  「当心点,萝兹阁下,这儿的地面有些不稳。」
  「知道了。」
  途中即使接到提醒,萝兹也没停下脚步。
  她迈出的傀儡双腿,踩着松软的泥土前行,带了点拖行的步伐,有点像是在耕地。绿意盎然的气味,让人感受到地面蕴含的生机。那是落叶与朽木腐化后重归土壤,所释放出的生命气息。
  这森林虽是怪物肆虐的死亡森林,却也充满浓烈的生命力。这股气息足以淹没渺小人类,我却安然无恙待在里头——一想到这点,不禁涌起某种如梦似幻的感受。
  不用说,一切都是命运巧合。
  莉莉救了真岛学长,真岛学长则救了我。在那之后,我就一直活在他的庇护下。
  途中有好几次,我也帮了真岛学长的忙,发现他觉得对我无以回报,为此耿耿于怀。
  有什么关系呢——我心想。我现在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拜他所赐——不管是生命还是心灵。我认为,为他贡献一切理所当然,能够奉献已经值得感激,当然更不需要,也不企求他的回报。
  就因为我是这样的人,对什么都不会恐惧。若要说我有什么害怕失去的事物,就只有心中那唯一且珍贵的情感了。
  ……我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出了毛病。
  再这样下去,我想我迟早会死在什么地方。恐惧这种情感一旦运作失常,意味的就是这种下场。我将会怀着在小木屋得到的那份无可取代的情感,一无所有地曝尸荒野。
  这也没什么不好——我心想。
  实际上,要是没有豁出去的勇气,凭我这懦弱的人类,不可能有办法迎向白蜘蛛那强烈的杀气。而值得庆幸的是——这行为让我帮上学长的忙。
  说穿了,我就像一具尸体,一具会走动的尸体。阴错阳差动起来的东西又再次停下——对于自己的死亡,我的看法也就不过如此……
  「加藤。」
  一声呼唤,把我从思考拉回现实。
  「要是身体不舒服,就说一声吧。」
  糟糕。看来刚刚回应慢了半拍,害她又白操心了。
  「喔,不,我没事的。」
  看到近在眼前的平坦脸庞,我迅速摇摇头回应。
  我很感谢她的关怀,也相对地感到歉疚。
  萝兹远比我还要更珍惜我自己,因为对她来说,我是她生来的头一个朋友。
  要是哪天我死了,萝兹肯定会很伤心吧。想着想着,照理说已经麻木不仁的心底,传来一阵酸楚。
  当初怎么会拜托萝兹当我朋友呢——我实在不懂自己那时在想些什么。
  就算不是以朋友身分,我一样能帮助萝兹,但我却跟她交了朋友。我明明早就晓得,这样的选择将在不久的将来令她悲伤难过。
  我的脑袋真的这么迟钝吗?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当时那句话,只是来自一时冲动。
  我一回过神,话已说出口,我真是个糊涂虫。弱不禁风的我,只剩脑筋勉强堪用,而我竟然这么欠缺思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简直是傻了,说是自杀行为也不为过。
  「……」
  自杀行为……吗?
  我心想这不是与死无异的人该思考的事,思绪也到此停滞。
  既然事情都过去了,再多想也没意义。
  跟萝兹交朋友这件事,已经是无法再反悔的既定事实。我非常喜欢萝兹,也极度不希望她因为我的失败而伤心,但如今也只能说是情非得已。

  ……当时,我曾经这么认为。
  当时的我,什么都还不晓得。
  不晓得『与死无异的自己』进行的『自杀行为』就像是负负得正,将带来何种结果。
  不晓得萝兹多么超出我的想像,是个多么迷人的女孩。

  爱上某人的活尸,什么都还不明白,在万念俱灰的迷雾里前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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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

10000
冬萤 子爵
男主纠结太多东西了

2 年前 0 回復

hehe_wow 勳爵
好像这系列出了好多本了,回头看看还真不错

7 年前 0 回復

beaf 子爵
第一集覺得很好看,但第二和三集有些太注重描寫內心層面,造成劇情進展有些緩慢。
希望接下來劇情能發展的快一些。

7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感謝大大收錄 挖終於看到精靈  也找到城鎮 

7 年前 0 回復

化物语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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