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莉5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 (上)[壁井ユカコ][台/简][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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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5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 (上)
  作者:壁井ユカコ
  插画:田上俊介
  译者:刘珮瑄

  琦莉、哈维以及收音机下士打听到不死人的传闻,认为那可能就是贝亚托莉克丝,于是再度来到了西贝里。这时恰巧是殖民祭的时节。琦莉等人在镇上遇见哈维朋友所属的歌舞团,于是便借住在他们的营地里,并以那里为据点,开始寻找贝亚托莉克丝。但是,哈维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单独出门呢?只能在歌舞团内打杂度日的琦莉始终感到不解。有一天琦莉出去买东西时,眼前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然后一一!?
  人气小说系列即将展开全新的序幕,这次的故事将分为上、下两集!











  壁井ユカコ
  父亲出身于冲绳,母亲来自北海道,自己则是在信州长大,现居东京。是个依赖超商,饮食生活不正常的人。写作与爱犬占了每日生活的九成。现在最想告诉爱犬:拜托不要在七点时跳上清晨六点才上床的主人棉被上,并不断踩踏直到吵醒主人为止。

  【Kadokawa Fantastic Novels
  琦莉1
死者沉眠于荒野
  2
砂上的白色航迹
  3
前往惑星的囚犯们
  4
深渊畔的长夜
  5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

  插画:田上俊介
  平时的思考能力为30%左右。常常跌倒、常常撞到头,尤其老是踩空自家楼梯……现在记录仍在更新中。第9届电击插画大赏<大赏>得奖者。

  目录
  那座熟悉的单杠下
  第一话 消失于杂讯的梦
  第二话 从车厢壁中望着你
  第三话 真正的不死人
  中场休息 某一天,强风吹拂而过的回廊
  第四话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永无止尽的迷宫
  Episode.1 Joachim
  Episode.2 Neverland-1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11-7 13:41 编辑 ]


  那座熟悉的单杠下

  少年突然被似曾相似的感觉包围,他拾起头来。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挂在黑板正上方的时钟,黑框里的圆形数字盘上,冷漠的黑色数字排列成圆形,那是和所谓的个性化或是装饰性完全沾不上边的指针型时钟。525354……稍稍弯曲的秒针在泛黄的数字盘上迟缓地爬着,缓慢地刻划出时间。
  575859……
  喀锵一声,分针动了一下,显示两点五十七分。这个时间从殖民时代开始一直沿用至今,是那颗遥远行星上的时间制度。
  (……现在是在搞什么?
  以前似乎也曾有过完全相同的瞬间。不过仔细一想,即使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天还是会显示出两次相同的时间,所以这样的事不足为奇。
  少年微微歪着头思索,把视线收了回来,他按了好几次油快用罄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他坐在课桌上,悬空的双脚晃来晃去,同时望着眼前那块被白色粉笔画满涂鸦的黑板。
  『今天的值日生——莎拉和拿哈尔。』『←不对,那是塞特乱改的!』『依莉莎今天又尿裤子。』『我才没有呢!』『约雅敬和莎拉在楼梯下亲亲!』另外还有从黑板最左侧画到最右侧弯弯曲曲的铁路线;还有好像是在画女孩,但又不像是人类身体的图案。
  黑板角落还写着小小的文字:

  『拜托战争快点结束,让我可以早日回家。』

  不知道是谁在何时写下的,字迹潦草拙劣。即使不断有人重复在上面涂鸦写字,不知为何字迹却能一直保留下来。
  少年伸出右手,把手掌放在黑板上,然后左右摩擦铁路的一部分,粉笔灰便沾到他的手指上。虽然他觉得里头似乎也有他的涂鸦,但却忘了是哪一个。应该是除了那句『拜托战争快点结束,让我可以早日回家』之外的某一个吧?
  下午的教室没有半个人,显得异常安静。从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一成不变的天空因沙尘而显得有些混浊,而秋末屋外的冷冽空气也使得香烟袅袅升起的细烟微微摇晃。随着室外空气一起飘入窗内的是,在校园里玩耍的少年们天真无邪的笑声,此外还能隐约听见夹杂在笑声中若有似无的歌声。
  虽然听不清楚,加上自己是个大音痴,但因为非常熟悉这首歌的旋律,所以一下子就记住了。歌词叙述一名老人如何和一座拥有大型钟摆的时钟相处九十年的故事,每间学校的低年级都必须学会这首古老无趣的歌。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口齿不清的女孩声音,应该是依莉莎吧?少年的脑海里浮现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孩蹲在单杠下的砂坑里,一面在砂上画画,一面哼着她最喜爱的那段歌词。虽然唱得不是很好,但是声音清晰悦耳。
  「把那个擦掉。」
  身旁传来口气不悦的声音,原本面对校园的他把头转向校园反侧,看见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少年站在走廊的窗外。少年的发色很淡,拥有和夜空一样蓝灰色的双眸,而且是留在这间学校的孩子当中,唯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朋友。不过他们并没有因为这样而特别要好。
  少年追随着蓝灰色眼眸的视线,再次望向黑板,然后视线停留在『约雅敬和莎拉在楼梯下亲亲!』这句话。
  他纳闷地想了一下。
  「你们真的亲了吗?
  「才没有!
  「是吗?
  少年抿嘴一笑回答后,走廊上飞起小石子擦过他的脸庞。「才没有咧!」、「知道了啦,真危险。」先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也许那只是塞特的恶作剧吧?
  叼着香烟的嘴角仍残留着微笑。因为找不到板擦,所以就用手随意擦掉名字的部分。朋友将手肘靠在窗框上,看着他擦黑板的举动(既然已经看见了,就自己进来把它擦掉啊),感觉像是接续刚才的话题,开口说道:
  「对了,听说今天早上开始,西边的围墙附近聚集了好多战车。」
  「喔?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所以呢?
  「没什么,就这样而已。」
  两人之间的对话实在很无趣,所以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少年虽然对战车不怎么感兴趣,但可能会有许多军队跟着过来,或许可以弄到香烟。如果运气好,弄到口香糖或是巧克力糖,还可以送给依莉莎和其它小鬼。少年听着那唱着「古老的时钟」的天真烂漫歌声流过耳边,同时如此思忖着。
  明天去看看好了,如果天气好的话……
  「那明天见。」
  虽然自己还没说出口,但对方像是理所当然般地向他道别。少年眨眨眼睛回头一看,朋友像是轻轻弹开般,已从窗边离去。
  「约雅敬——」
  「干什么?
  「没事。」
  虽然叫住对方,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只是复诵一遍:「明天见。」
  「喔。」
  对方点点头后便转过身,少年默默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视线的角落看见墙壁上的时钟指向三点,愈来愈长的烟灰飘然地落在膝盖上。「啊!」少年心想:完蛋了!当他视线落在膝盖上时,又有一种奇妙的似曾相似感。
  「——!」
  不知是谁在窗下尖叫。
  少年反射性地抬起头,就在他从课桌上滑下来的一瞬间,靠近校园的那一道墙上,窗户玻璃膨胀成圆顶状,接着无声无息地粉碎迸裂开来——或许有声音,但是冲击波贯穿耳膜,暂时把他关进无声的世界中。整间教室弥漫着白雾,无法判断是硝烟还是玻璃碎片,眼前变成一片白茫茫。少年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在爆炸引起的强风冲击下,侧脸撞到黑板上。
  少年沿着黑板一路滑行,最后跪在讲台上。他呆若木鸡,几乎是无意识地任视线游走。他看见刚才黑板上的铁路在线,像是把画笔砸在上面般,红色颜料溅得四处都是。他一摸太阳穴,刚才被粉笔染白的手心,沾上了和黑板上相同的鲜红色。过了一会儿,他才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在逐渐恢复听觉的耳膜中,不断听到像是敲钟时发出的嗡嗡噪音。这个噪音不但使他的太阳穴疼痛,甚至使他感到头昏,让大脑的功能几乎无法正常运作。在他脑海的角落,好不容易听到一个有意义的声音,朋友彷佛在叫唤着什么:「……弗朗!
  「艾弗朗!
  朋友口中叫唤的是自己的名字。刚才趴在走廊上的朋友,一站起来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他大可不必这样拚命叫唤——先不管这个了,他更在意为什么听不见依莉莎的歌声了呢?当然,存这种情况下还继续唱歌反而不合常理,但是连他这种人都可以撑得过去,那么她继续唱歌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

  依莉莎的时间和墙上的时钟一起停留在三点钟。
  依莉莎自此没有再开口唱过歌。

  第一话 消失于杂讯的梦

  这个行星上有熊的玩偶,但却没有熊这种动物。是一开始熊就没有搭上殖民船呢?还是因为无法适应行星的环境而绝种呢?这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行星上的人类只从古老的画像或玩偶看过熊。
  所以哈维可以辨识出那是一头熊,应该是近乎奇迹了。
  相较之下,和身材不成比例的巨大头部,却配上一对过小的圆耳朵和塑料眼球。熊身上的玩偶装由粉红色和咖啡色的拼布构成,体型比哈维高上一个头。然而,熊却和哈维并排,靠在车站的墙边站着。笑咧开的嘴里叼着一根烟,不知所措似的一动也不动。
  就在此时,他突然把圆圆的头转向哈维。
  「你有火吗?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哈维不发一语,把刚才为了打发时间,在口袋里把玩的打火机轻轻丢给那只熊。熊向他道谢后,便用那只不知是粗制滥造,还是随便做做的手灵活地接住打火机(仔细一看,玩偶装内侧不显眼处,还有一个手指头穿得过去的洞)。当他正要把香烟靠近打火机时,立刻又停下了动作。哈维还以为他又有什么问题,只见对方把手放在下巴上,然后稍微挪动头部,熊头下方露出了一张嘴,那个人重新叼好香烟后再次点火。
  熊头下的人将头转向另一边露出笑脸,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烟后吐出烟,然后把打火机丢还给哈维。
  「唉呀,我要休息一下,太重了。」
  「……喔。」
  哈维没什么反应,只是不带感情地响应了一下,然后就把视线移开。他自己也用嘴巴叼出一根新的香烟,到点火之前的一连串动作他都只使用左手,虽然有点不方便,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不方便。
  隔着香烟冒出的烟看着车站前的圆环,他心想:一个大男人和一只人类扮成的玩偶熊站在一起,若无其事抽着烟的样子,看在别人眼里会是怎样呢?就在这时,他看见对面有一只黄绿色和咖啡色斑点图案的东西在蹦蹦跳跳。虽然颜色不同,但是和熊一样都是拼布材质,那应该是一只老鼠吧?他好像想说什么似的,不断挥舞着两只手。
  「哇!他在生气了。」
  一旁的熊赶紧把烟蒂丢在地上,背部也离开那道墙,一面把刚才挪开的头重新戴好,一面往对方那里跑去。
  哈维目送那个身穿粉红色斑纹加条纹吊带裤、令人眼花撩乱的背影,以及他那悠闲的脚步声,然后伴随着叹息将烟一起吐出来。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乱丢烟蒂实在让人不敢领教。』
  「……我又不是在说这个。」除了乱丢垃圾这一点,应该还有很多地方令人想吐槽几句。
  『真是的,战后出生的年轻人就是这么讨人厌。』
  随着那个唠唠叨叨咒骂着的男人声音,和行李一起放在脚边的小型收音机喇叭吐出黑色的杂讯粒子。『哈威。』、「是哈维。」哈维几乎是以脊髓反射的速度反驳,因为可以预料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所以在对方开口之前,哈维用脚把距离自己半步的烟蒂踩熄。
  「怎么上个厕所这么久……」
  哈维并不是对着收音机说,而是自顾自发牢骚。他背靠着车站的墙壁蹲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想仰望天空,后脑杓就撞到了墙壁。
  抬起头来就能看见,经过都市里拥挤的建筑物排气管中排放出的石化燃料废气熏染,呈现出略带黄色的灰蒙蒙天空。他从大约十分钟前进站的列车上下来时,立即接触到他皮肤的,是时序已进入初冬的街道所吐出带有一点温度的废气味道。
  这里是西贝里教区的中央市,也是商业和观光的重镇。
  一条街道上就有三个火车站,要说行星上最广阔的地方,应该只有这里。街道的东西侧和中央共有三个车站,其中在东边尽头的这个车站,相较于其它两个车站,规模算是较小的。不过即便如此,车站四周还是因为人群、车潮和建筑物而显得狭窄拥挤,都会区的朝气与噪音更将这里妆点得异常热闹。
  前头放着圆筒状燃料桶的三轮出租车,一辆接一辆停靠在圆环,司机们亲切地招揽客人,外观矮胖的箱型巴士排放着石化燃料的废气,慢慢从他们身旁行驶而过。设置在车站前方建筑物墙壁上的立体屏幕,仿佛要对大众洗脑似的,从刚才就一直重复播放着相同的影像。这是一段由三头身人偶组成的乐队,在一座设有机械装置的街道上游行,然后往高台钟塔前进的影像——最后会打上这样的字幕。

  「南西贝里主题乐园(变化多端的街道)殖民祭纪念周,即将从明天展开!

  在屏幕的正下方,由刚才那两个人扮成的玩偶熊和老鼠,正对着经过的行人分发气球,并顺便表演哑剧。
  「啊——」
  哈维现在才发现这件事,不自觉地发出笨拙的叫声。
  「明天开始就是殖民祭吗?
  『你还真迟钝欸,你之前都在看些什么啊?
  「没什么。」
  虽然那行字幕已经看到不想再看了,但哈维根本没有动脑筋思考。
  他觉得殖民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就没放在心上。但是这么一说后,感觉街上的空气似乎也因活动的气氛而显得轻松愉快。也或许西贝里平常就是这个样子。
  「刚好挑这种奇怪的时节来到这里……」
  从明天开始就是连续十天的假期,外面涌入的人潮会使得平常就很热闹的西贝里变得更加拥挤混乱吧?只要一想到此,哈维就感到厌烦。虽然这样比较容易混入街上的杂沓人潮,就这层意义来说是有利的,但若要在那当中找人,就只能说太欠缺考虑了。
  一辆黑色烤漆的卡车驶入车站前,正好和揽到多金的客人后、从圆环开出去的三轮出租车擦身而过。哈维本能地有所警戒,坐在柏油路上的身躯稍稍挺直了腰杆——虽然卡车为了在市街巡逻而将车体小型化,但那确实是教会兵的卡车。中央市有大规模的教会治安部分支机构,甚至连街道上的治安维持机能都由教会兵完全掌控。
  有几名身穿白色神官服的士兵从卡车上下来,往正在屏幕下表演哑剧的玩偶走去。一名不知是小队长还是什么阶级的男子,应该是当中官阶最高的人,用严肃的口气对老鼠说话,和熊合演短剧演到一半的老鼠嘻皮笑脸地(因为它的脸本来就被做成这样)响应着。可能是被问到是否有申请许可证之类的问题吧?
  『最好赶快离开。』
  「是啊。」
  哈维对着收音机的声音点点头,然后站了起来。为了谨慎起见,还是避开教会兵比较好。对于自己的遭遇,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虽然觉得麻烦,但仍把两人份的行李背到肩头,收音机则挂在手上。准备离开时,听见教会兵所在的反方向传来叫声。
  有一群孩子,手里拿着应该是玩偶给他们的气球,在圆环旁的巴士站附近围成一个圈圈。圈圈中央有一张巴士站候车亭的长凳,只有坐在长凳上的小女孩手里没有拿气球,而是紧紧抱着一只拼布做成的小熊布偶,并抬头瞪着围在她四周年纪较大的孩子们。
  「这家伙的朋友就只有这只小熊布偶!
  身型较高大的少年得意洋洋地说着难听的话,其它孩子们则跟着附和,一同嘲笑小女孩。虽然哈维不太会分辨小孩的年纪,但是中间那个小女孩大概只有五岁左右。
  平时,哈维对小孩们的吵架完全不感兴趣,但现在他之所以会这样冷眼旁观,可能是因为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而令他感兴趣——尤其是顽固的个性特别相像,明明已经快哭出来了,却仍拚命紧闭双唇忍住不哭,眼珠子朝上瞪着对方。
  「谁说我没有朋友的!
  小女孩终于按耐不住了,倏地踹了长凳一脚,揪住中间的那个少年。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一下子吓到了对方,不过两人的体型实在相差悬殊,所以小女孩轻易就被推开。小女孩跌坐在地时露出「糟糕了」的表情,原本抱在手里的小熊被少年抢去了。
  「还给我!
  「不要,有本事来拿啊!
  小女孩跳起来想拿回小熊布偶。但在她的手构到布偶前,少年们就把那只布偶丢给另一人了,最后一个人拿到后便高举过头,然后出其不意地往反方向丢。
  那只满脸笑容的小熊画出一条拋物线,越过了以低速驶进圆环的巴士车顶。小女孩为了追回布偶,毫不犹豫地冲向车道。
  这时她眼前却突然冒出一辆三轮出租车的车头,正打算从巴士的死角超车。
  「!
  『哈威,等一下!
  收音机突然发出制止的声音(哈维原本以为收音机要催促他快走),让他的身体一瞬间僵了一下。但他又立刻动了起来,而那一瞬间的停顿反而害了他。

  「碰」的一声,激烈的撞击声和刺耳的紧急煞车声同时传到耳里,琦莉这时正在观赏兔子的杂耍表演。
  明明是兔子外型的玩偶装,却以黄色和咖啡色为主的拼布构成,是一只比琦莉还要高两个头,用两只脚站立的兔子。琦莉从车站旁的洗手间出来时,兔子正在表演有点惊险的踩大球,琦莉不知不觉紧握拳头,看得提心吊胆。就在这时,她听见从圆环那儿传来这两种声音。
  周围瞬间变得很安静。过了一会儿,人们交谈的嘈杂声和奔跑时的脚步声,再度让街道喧闹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琦莉从车站的角落冲出来左顾右盼,发现圆环的巴士站附近开始有人聚集。有像是住在这条街上的少年、路过的旅客、还有从巴士、出租车下来的司机,他们全都一脸苍白,胆战心惊地远远围观着。顺着他们的视线,琦莉看到一个人俯卧在马路上。一头像是生锈的红铜色头发垂落在地,鲜血在灰色的柏油路上逐渐扩散开来。
  一瞬间琦莉屏住了呼吸,接着吓得大叫「哈维!」然后一路跌跌撞撞地直奔过去。
  她从围观的人墙缝隙冲进去,跪在昏倒的年轻人身旁。
  「哈维,你还好吗?你到底在——」
  「啊!好痛……」
  年轻人只发出像是手指被菜刀切到般的呻吟声,然后摇摇晃晃地坐起身。血不断从他右半边的头流到脸颊,但他不顾自己的伤势,而是把视线落在他的臂弯里,琦莉这才发现哈维用左手臂紧紧抱住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一脸惊恐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被血染红的右半脸,眼睛眨巴眨巴地瞪得好大。
  「呜……」
  过了一会儿后,她那稚气的脸庞突然扭曲,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哭了起来。
  「呜哇——嗯……」
  是哪里痛吗?还是怕血呢?亦或只是单纯吓到而已?总之,对于突然嚎啕大哭的小女孩,琦莉和年轻人都感到不知所措,就在他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时,一双看似坚固耐穿的白色长筒靴站到他们身旁。
  「你不要紧吗?
  从上方传来男人的声音,两人同时抬头仰望,然后吓得全身僵硬。
  士兵身穿加了装甲的白色神宫服,直盯着年轻人的脸瞧,确认过年轻人的伤势后,便用质地粗糙的手套抓住年轻人的上臂。
  「先去医院再说,到候诊室我再问你问题。你可以走吗?快点上车。」
  「不,等一下……我没事。」
  对方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也不问他的意愿就想要把他强行带走,年轻人焦急得企图想掩饰过去。「那个,请等一下,等一下!」琦莉主动把小女孩接过来抱在膝盖上,想要帮年轻人讲话时,另一名士兵便抓住她的手说:「妳们也过来。」然后强迫她站起来。琦莉看着周围的人群求助,但是另一个同行的人——收音机和行李则一起被留在车站的墙边。
  就在他们被教会兵的小队包围而动弹不得时,竟然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对他们伸出援手。
  那该算是人还是动物呢?
  「啊,对不起,真不好意思欸,大人。」
  刚才表演踩大球的黄色兔子委婉地说着,随后便闯入了人群中。嘴巴虽然看起来在笑,但睁得大大的塑料眼睛却看不出有任何笑意。那张非常不协调的笑脸,和看似队长身分的年迈士兵面对面。
  「他是我们团里的年轻人,我们会带他回去治疗的。」
  「这没问题,但是车祸发生的来龙去脉……」
  「不用担心,他一直都有锻炼身体,这一点小伤不算什么的。不好意思,惊动了大家,给您添麻烦了。」
  兔子笑容满面地给了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但随即强势地扭转话题。「走吧,菜鸟。」态度变得有点严厉,像是从教会兵手中强行拉走般抓住年轻人的手腕。他拉着年轻人的手腕,然后又拉起琦莉的手腕,教会兵便放开手(教会兵似乎是迫于情势而松开手)。



  抬头看到兔子的侧面后,年轻人目瞪口呆,然后用一种像是快哭出来的沙哑声音低声问道:
  「……席曼……?
  *
  黄昏的温煦阳光从背后照射过来,把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好长。琦莉像是追着自己的影子般,在拖车群间的缝隙小跑步。
  这里是位于都市东南边的郊外。不同于铺设完好的街道,在岩石地面外露的开阔空间里,许多拖车就像一群体型庞大的动物,以家族为单位挨在一起睡午觉般,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几台拖车停靠在一起。
  琦莉经过装载着储水槽的拖车旁,绕到后面的临时给水站,一个身型瘦长的年轻人把头伸到水龙头下方,正在洗脸。
  他发现脚步声后拾起头来。「哈维,衣服。」、『真是的,你这家伙为什么每次都这样?』琦莉脖子上挂的收音机比琦莉早一步发出怒吼。
  『所以俺刚才不是叫你等一下吗?才刚到这里就被车撞,拜托你以后行动时要多注意车子!你是几岁的小孩啊!
  「我又不是因为贪玩才被撞的,你不要再唠叨了……」
  哈维筋疲力尽地回应。身上的衣服已被血弄脏,他却想用肩膀擦脸,琦莉见状赶紧把拿来的毛巾递给他。「喔。」哈维冷淡地接过毛巾,粗鲁地擦了擦脸和头。
  他的头部侧边像是被砍伤一样,流了很多血。不过他却摆出平时那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说:
  「这只是擦伤,不要紧。」不过因为伤口可能尚未愈合,白色的毛巾被染成淡淡的红色。
  「我本来是想要闪开的,可是你却突然叫住我,害我来不及闪躲。」
  『要是觉得来不及,就不要冲过去啊!
  「如果那个小孩在我眼前死了,你又会骂我为什么见死不救。」
  『那……』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只会一个劲地随便发号司令。」
  『……』
  「那、那个,换好衣服就走吧,团长在叫我们了。」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琦莉便打断他们的对话,但是收音机好像还想再继续说什么,心不甘情不愿地安静下来,哈维只轻轻咂了咂舌。由于四周没有其它人,加上哈维可能也毫不在意,于是当场换起衣服。
  哈维把左手绕到背后,将连帽外套和T恤一起脱下来。因为身材过瘦,看起来全身都是骨头,但上半身还是有充满男人味的肌肉。虽然琦莉并不是第一次看见,但还是觉得脸红心跳。她一边避开视线,一边将脏衣服拿过来,把干净的衬衫递给哈维。哈维还是只能将衣服套在左手上。
  哈维现在没有右手臂,从T恤袖口隐约可窥见金属骨架和电缆之类的东西被切断后,仅剩的一点残骸,嵌入上胳膊垂挂下来的骨架到手肘附近就断了。
  剩下的残骸已经没用了,所以哈维本人主张要截断。因为已经侵蚀到手臂深处,除了多截断一些,否则无法完全处理干净。但是这其实是办不到的(哈维却露出这是可以办到的表情),所以才会残留一些金属骨架。
  他们把截下来的右手臂埋在教区里的酒吧后面,并做了一个坟墓——多亏琦莉的保护,才得以免去在丢危险物垃圾的那一天被丢掉(真的是千钧一发!)琦莉抗议说:「这样太过分了!」结果哈维只是很干脆地说:「不过就是个东西嘛!」之后一个人走到酒吧后面,好一阵子都没有回来。
  从首都的入口处,也是下水道的市镇「门之镇」回到北海洛的教区内,已是距今三个多礼拜前的事。琦莉他们接受老板的好意暂时留在酒吧,这就是在那段期间发生的事。
  现在畸莉他们为了寻人来到西贝里。
  「给我,我来帮你弄。」
  琦莉看见哈维正笨手笨脚地撕开新的保护贴布,便顺手抢了过来。「面向我。」、「不用啦,我自己来。」、「面向我,蹲下来!」琦莉不管他是否愿意就抓住他的手,让他面向前方。哈维露出一脸无法释怀的表情,不发一语地轻轻弯下高大的身体。
  哈维伸手拨开红铜色的浏海,闭着的右眼皮不自然地凹陷下去。琦莉用指尖轻摸他的眼皮,他的身体轻轻抽动一下,琦莉立刻放手,然后帮他的右眼贴上保护贴布,四方形的贴布内侧有一层薄薄的软垫。若用纱布或眼罩会显得太过夸张,也引人注目,因此最近改贴这种保护贴布。
  失去的眼球必须等一阵子才会再长出来。贴上保护贴布虽然是为了保护眼睛,但是其实主要是为了遮掩眼皮凹陷的丑态。
  就哈维的个性而言,一定会嫌这些东西麻烦吧,但是琦莉心想:下士肯定会唠叨。哈维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手臂,实在不像一个正常的人类。然而琦莉又再次发现,哈维平时根本是个受伤大王——像今天也是一样。他本人总是说马上就会好,丝毫不放在心上(事实上也是不管伤势多严重,他都能立刻痊愈)。但旁观者总是担心得不得了。
  「你这样会感冒喔。」
  贴上保护贴布后,琦莉伸长了手想帮哈维把还没擦的头发擦干,「不用了啦,我才不会感冒呢。」哈维这次真觉得很麻烦,便推开她的手。
  「我又不是小孩子。」
  话才说到一半,他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视线越过琦莉的头望向另一边。
  琦莉跟着转头,追着他的视线,看见拖车车厢的角落有两道影子正在窥视这里。两道影子吓得跳了起来,赶紧躲起来。
  「有什么事吗?
  哈维用非常明显的怀疑口气问道。只听见小声的窸窸窣窣对话后,接着就传来轻飘飘的脚步声,同时那两道影子又再度出现。
  五短身材,相较于巨大的手脚,头部则显得异常的小——在夜幕渐渐低垂的天空下,琦莉看见体型畸形的两人组霎时吓了一大跳。但立刻认出他们的身分,顿时松了口气。
  即使脱下套在头上的东西,但身上仍穿着不同颜色拼布制成的条纹吊带裤。原来是人类装扮而成的老鼠和熊的玩偶,玩偶里站着和哈维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
  老鼠笑嘻嘻地,然后用玩偶的手搔着头。
  「唉呀,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们真是不识趣。」
  「打扰什么?
  哈维感到纳闷蹙起眉头,琦莉在旁低叫了一声「啊!」然后就和哈维保持半步的距离。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故作不在乎,哈维只是瞥了一眼琦莉的举动,然后就把这个话题丢到脑后了。
  「有什么事吗?
  他用和平常一样冷淡的口气再次问道。老鼠有点失望地耸了耸肩,重新调适心情后,用两只手比出一些令人看不懂的手势。当然,他是用玩偶服的手比划。
  「来和我们一起玩牌吧,团长说如果有你加入会更好玩。」
  听他这样说,才发现他比的手势好像是一手拿着牌,一手抽取其中一张。
  琦莉想发出内心的忠告,如果让哈维加入,大家会输得很惨,但是因为很久没有看哈维玩牌,自己也很想看,所以就什么也没说。哈维考虑了一下,没想到他好像很感兴趣,嘴角露出充满戏谵的笑容(不过可能只有琦莉发现)。
  「好啊,我加入。」
  「OK,走吧,已经开始了。」
  老鼠带头沿着拖车的车厢往前走,熊和琦莉他们并肩走着,并解释说明:「今天晚上是殖民祭的暖场庆祝活动,我们从明天开始才要正式上场。」不可思议的是装扮成什么动物,个性就会像那个动物。扮老鼠的那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说话速度很快,而且直来直往;扮熊的那个年轻人则给人一种佣懒的感觉。
  他们在车站前分发气球和表演才艺,据说能为西贝里的观光重镇——主题乐园招揽客人。听说几年前西贝里的体验型剧场才刚落成,就是那个被称之为南西贝里游乐园(变化多端的街道)的主题乐园。
  从明天起,就是为期十天的殖民祭,一场别开生面的嘉年华会即将开始。除了游乐园的余兴节目外,还有歌舞团在游乐园内外载歌载舞,以及街头表演等。各地的许多表演团体都受到邀请,来到这个位于东南方的郊外,并一起搭建营地。老鼠和熊所属的舞者及街头艺人的歌舞团也在其中。
  团长就是刚才在车站踩大球的那只兔子——是哈维的旧识,虽然琦莉是第一次和他见面,但是团长却已经认识琦莉,令她感到很惊讶。琦莉一边和他握手,一边说着「请多多指教」,但不知为什么,对方却跟她说「谢谢」。
  团员们的生活据点就是四辆中型拖车,只有团长独自住在一辆小型卡车里。玩牌的地点可能是在男性团员们睡的那辆拖车上,或是把桌子搬到其前方的广场上玩吧?
  拐过拖车的转角来到广场时,从一旁流泄出微弱的歌声。生涩的旋律还不成调,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只有一部分的歌词唱得出奇清楚,所以可以明白意思。也或许是因为那个人只记得这一部分的歌词。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广场的角落用矮矮的水泥砖排成一个正方形,做成一个临时的砂坑。抱着拼布小熊布偶的女孩蹲在里面,她一边用小铲子挖着砂,嘴里一边哼着「滴答滴答」这首歌。
  她就是刚才哈维救起来的那个小女孩,她的妈妈是歌舞团里的一名舞者,团长说现在团里的小孩只有那个女孩,听说就是因为没有人陪她玩,所以今天才会跟着团长他们来到车站前。
  「娜娜。」
  老鼠叫住她,女孩立刻拾起头来停止唱歌。琦莉被充满警戒心的眼神盯着,不禁感到有点害怕,但是老鼠像是习惯似的,继续用轻松的口吻说:
  「又在唱一些怪歌了。」
  「……才不是怪歌呢,这是我朋友教我的。」
  「哈哈!」对于女孩板着脸的回答,老鼠却是嗤之以鼻地笑着:「又来了,说什么『朋友』,妳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
  「妳妈还真可怜,唯一的独生女却总是说些疯言疯语。」
  「我才没有疯呢!
  咬牙切齿、不发一语的女孩突然间大叫。本来以为她要站起来,她却蹬了砂坑一脚,往这里冲过来。看也不看一眼地经过琦莉等人面前,当她和老鼠擦身而过之时,就拿着铲子猛力捶打老鼠的胫骨前方。
  「死老鼠!
  她对着边叫边跳的老鼠丢下这句话后,就跑向广场的另一头。
  「妈的!死孩子!
  虽然隔着一层布偶装,但或许是女孩使用的「凶器」奏了效,他的拍档——熊,用一副受不了的语气对着单脚跳跃、还一边咂舌的老鼠说:「谁叫你要嘲笑她……」距离玩偶两人组不远处的琦莉,目瞪口呆地目送着女孩离去的背影,她彷佛想打听什么似的,抬头望着哈维的脸。
  「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还没说,对方就抢先一步让她把话吞回去。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伴随着微弱的噪声,收音机的喇叭里传来这样的低吟声。
  至少比刚才那个小女孩还要低八度音,但旋律是相同的——应该说是更正确,这首歌的旋律可以听得更清楚。
  「下士?
  一呼唤对方,收音机便停止了歌唱。
  「原来你会唱那首歌?
  『嗯,那是首老歌。』下士的声音虽然小,但是感觉得到琦莉意外地兴奋。下士带着些许悲伤的语气低声说道:『现在的学校都不教这首歌了,俺那个时代的人,没有人不知道这首歌。是吧,哈维?
  「我不知道。」
  正说得起劲时,一下子被泼了一盆冷水,收音机似乎很扫兴地沉默了一阵子。
  『……不可能不知道吧,每个人小时候至少都唱过一次。』
  「我不知道,不可以吗?真是的。」
  同样的事情一再提起,眼看哈维越来越不高兴,琦莉感到提心吊胆,担心两人又要吵架了。下士应该很了解哈维这种讨人厌的个性吧,因此不再多说什么。但他似乎仍无法释怀的样子,窸窸窣窣地发出一些噪声。
  当晚哈维和团员们打牌时,仍然摆出平时那张扑克脸,并让人见识到他超好的赌运(哈维平时的好运可能都在牌桌上用完了),但却突然犯下愚蠢的错误,导致最后输了。而好久没看他打牌的琦莉,竟然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后来她才知道,别人给她的马克杯里头香甜的饮料竟然是酒。
  *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好像有谁在唱歌,听得出是天真烂漫的女孩声音,但又不像昨晚砂坑里的那个女孩。
  之所以听得出唱得比昨晚的那个女孩好,是因为还有另一个声音,像是在协助她似的一起哼唱着。那是一个感觉有点低沉的浑厚男声。

  九十年来不眠不休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刻划着爷爷的一生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小女孩和穿着军服的男人并肩坐在长凳上,长凳的四周全都被柔和的乳白色包围着,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景象。身穿红色洋装的娃娃、砂坑里的蓝色铲子、绿色的小黑板……全都已经老旧得褪色。散落一地的玩具,却让人有股温馨的感觉。
  这是哪里的公园……?不对,这好像是私人住家的庭院。
  女孩忘记歌词而唱不下去。军人只教小女孩他会唱的部分,小女孩的歌声虽然生涩,但却很干脆地唱了起来。军人的低音紧跟在后,像是从后面保护小女孩般,只有在她唱不下去时,才会适时伸出援手。但其实军人很心急,他非常想要帮忙多唱一些。只是一旦他的想法被察觉,气氛就会变得不自然。
  「越来越冷了,进来屋里唱吧!」屋里传来女人温柔的呼唤声。
  「喔,马上就进来。」军人回答后从长凳上站起来。他转过头去,小女孩露出撒娇的表情,伸出两只手。军人露出无奈的笑容,姿势稍微蹲低,把手伸向小女孩。
  当他正要抱起小女孩时——
  沙沙、沙……
  乳白色的风景混入了黑色的噪声粒子,跳动一下后,整个世界随即消失。

  抬起头来一看,头上是低压压的灰色天花板。
  这里是哪里?琦莉在枕头上往左右张望了一下,她想起来这里是女性团员住的通铺拖车。但她不太记得昨晚的事,隐约只记得哈维把她抱过来后,好像对某个人说「那就麻烦您了」。
  拖车后方的门是半敞开的,从那里射入一道细细的金黄色阳光,现在太阳似乎早已爬得很高。其它人早已起床,除了琦莉所睡的那套寝具外,其余的寝具都折叠好放在一旁,拖车里一片空荡荡。
  (哇!睡过头了……)
  琦莉撑起手肘打算坐起来时,躺在坚硬车板的背部吱嘎作响,头痛更加剧烈。
  「好痛……」
  她按住额头呻吟着,头部正中央疼得很厉害。
  她身穿横条纹毛衣和短裤,昨晚就以这身穿着睡着了,现在也懒得换衣服。她用手顺了一下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随便把头发整理一下后,决定先去洗个脸。
  她从拖车后方敞开的门探出头,冷冽的空气刺痛了她的双颊,她呼出白浊的气息。荒野的风受到冬天的侵蚀,直接吹袭着郊外,即使是大白天,空气还是为之冻结。琦莉先回到车内,披上平常穿的那件黑色粗呢外套,然后坐在敞开的门框上穿靴子。当她系好一只脚的鞋带后,听见说话的声音从拖车侧面传来。
  (太好了,好像还有人在。)
  刚才因为外面很安静,琦莉还在担心只剩她一个人睡过头,而被留在这里。但今天开始,其他人就要在游乐园表演,团员们应该早就出门了。
  她赶紧穿好靴子,跳下拖车,轻轻跑到拖车的转角,往广场上窥看。昨晚团员们聚集的吵闹广场现在空无一人,显得异常安静。但是她看见有两个人影蹲在角落的砂坑里——一高一矮。
  矮的身影是昨天那个叫做娜娜的女孩,而高的就是……
  「噗!
  琦莉不由得噗嗤一笑。因为、因为她看见哈维正蹲在砂坑里,面无表情地玩着砂……噗噗。
  「这个不对啦,要做得更细更长。」
  「砂子怎么可能做得细长!
  「可是城堡的塔都是细细长长的啊!
  「这是城堡?真伤脑筋啊!
  「没错,这是钟塔,这是城门,这是接见室,还有国王的房间。」
  「妳别闹了,我们做别的吧,不要做城堡这么复杂的东西。」
  『你真没用啊,哈威。』
  「你真没『又』啊,哈比。」
  「……是哈维。」
  听起来不像是大人和小孩的对话,感觉像是两个年纪差不多的人在说话,还真是好笑。娜娜身穿背心裙,外面又套了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斗蓬;哈维则是在连帽外套上穿了一件短大衣,下面则是一般的工作裤。空荡荡的右手袖子插在外套口袋里,右眼仍贴着保护贴布。在砂坑四周的水泥砖上放着马口铁的浇花器和小型收音机,把这两个东西并排放在一起,两者看起来都像是玩具。
  琦莉心想:还可以再看一会儿,但是这时她突然发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
  刚才收音机在娜娜的面前,不是又和平常一样说话了吗?
  当她吓得目瞪口呆时,哈维抬起头来发现了她。琦莉也反射性地先开口道了声早。
  「早啊。」她说。
  「嗨,宿醉女孩。」
  哈维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一抹恶意的微笑。
  「谁叫妳因为饮料甜,就咕噜咕噜喝下去了。」
  「唔……我又不知道那是酒,你很啰嗦欸。
  琦莉按住隐隐作痛的头部往砂坑走去,跪在哈维的旁边。
  「你在干什么?
  「席曼要我看小孩。」
  『俺怎么觉得是她在陪你玩。』
  收音机插嘴说道。收音机还是像平常一样说话,令人捏一把冷汗。琦莉看了娜娜一眼,发现她似乎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仍继续默默地用铲子挖着砂,堆成一座小山。她看起来似乎对琦莉的介入不太高兴,因为他们三人(两个人和一台收音机)刚才正玩得起劲。
  当琦莉正为自己遭到嫌恶而感到不知所措时。「好吧,我们来换班。」哈维站了起来,准备要跟刚来的琦莉交换。
  「等一下,换什么班?
  「我去街上看看。」
  「你要去情报站吗?那我也要去。」
  「妳顾小孩,这是席曼交代我的。」这个人莫名的老实。
  「可是我也想要去找贝亚托莉克丝啊。」
  「妳今天留守这里,妳不是答应我会听话的吗?如果妳不听话,妳现在马上就给我回去。」
  「喔……」
  没想到哈维如此强势地下令,琦莉无法反驳,只好乖乖闭嘴。
  在北海洛走散,至今仍不知去向的贝亚托莉克丝——他们来西贝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她。
  他们认为贝亚托莉克丝若平安无事,一定会和他们联络,因此在教区内的酒吧等待。但是过了快两个星期,贝亚托莉克丝仍然音讯全无。就在此时,受他们委托帮忙寻人的情报站(那个香烟铺的店员)告诉他们,听说在西贝里有不死人出没。这不过是个传闻,而且毫无根据,所以哈维对此并不太感兴趣。但琦莉强硬主张,即使只有一丝的可能性都要去找,在这种被逼迫的情况下,哈维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她。
  不过……
  因为是妳执意要这样做,所以在西贝里的期间都要听我的,不准轻举妄动、惹是生非、不可以给我添麻烦,一旦不遵守就立刻给我回去。
  哈维提出了上述的附带条件……不论任何事,都把她想成是一个专门制造麻烦的人,看来她的信用似乎已经破产。
  「哈比,你不玩了吗?
  娜娜口齿不清地叫着正要离开砂坑的高个子青年。她并不是用缠功或是撒娇的方式留住他,只是用那欲言又止的双眸直盯着哈维。
  哈维暂时停下脚步回过头,用视线指着琦莉。「喔——现在她来陪妳玩。」哈维说得轻松,但琦莉却很伤脑筋。她本来就不习惯和小孩子玩,要和这个难搞的小孩相处愉快,似乎更加困难。再说,娜娜似乎比较喜欢哈维,不喜欢自己。
  「放心,妳们会合得来的。」
  琦莉发出求救讯息,仰望着他。哈维则把左手放在她的头上,随便应付一下(真是不负责任!),他轻轻拨了几下琦莉的头发后就把手拿开。
  当他向右转正准备跨越砂坑的水泥砖时。
  『等一下,俺呢?
  「啊?」
  这次换放在水泥砖上的收音机叫住了他,哈维感到有些不耐烦,再次停下脚步看着脚边。
  「你当然也是留在这里啊。」
  『你说什么?俺也要去,你一个人去俺不放心,你这个没有警觉心的重伤人士!
  「不用啦,你也留在这里和她们玩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等一下,喂!』丢下这句话,哈维毫不理会收音机的制止,左手插在口袋里,大步从广场离去。总觉得他好像是逃走了,难道是自己想太多了吗?『点也不听话,这个笨蛋……』琦莉一边思索着,一边看着唠叨不停的收音机。
  「下士。」他还在说话,这样好吗?
  「下士,我们来玩吧!
  娜娜像是抢走琦莉正想说的话,用有点强硬的口吻说道。她板着脸低下头,一边挖着脚边沙沙作响的砂——她果然将琦莉视为眼中钉。
  刚才哈维所在的地方一下子空了出来,结果形成她们两人之间保持一个微妙距离的状态,那个距离彷佛制造出了分外尴尬的气氛。琦莉会这样想,或许是因为她先人为主认为娜娜难搞的想法作祟。
  她采取抱膝蹲着的姿势,结结巴巴地试探性问道。
  「请问——我也可以和妳一起玩吗……?
  「妳会唱那首歌吗?
  娜娜低着头反问,眼珠子朝上转看着琦莉。琦莉一时吓到,然后明白娜娜指的是昨晚那首时钟的歌。下士说现在这首歌已经被大家遗忘了,但这是从战争发生前的久远年代,就已经存在的一首古老歌曲。
  琦莉想起了刚才梦中的庭院。在轻雾弥漫的影像中有一条长凳,她刚才在梦里听过女孩与军人唱那首歌。
  「嗯,会一点……」
  琦莉一边搜寻着快要沉在记忆底层的歌词,一边点着头。娜娜没想到琦莉会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似乎很讶异地张大了眼睛。
  「是朋友教妳的吗?
  「朋友?
  「就是游乐园里的朋友,她教我唱这首歌的。」
  「?」琦莉不解地眨着眼睛,娜娜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再度将视线落在地上。琦莉感觉自己好像辜负了她的期望,不明就里地感到困惑,水泥砖上的收音机便对琦莉做了更清楚的说明。
  『她可能是遇到了游乐园附近的古老幽灵。』
  「欸……」这次换琦莉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她和妳不一样,不过人类小时候可以看见大人看不到东西。』
  「啊……」
  琦莉再度望向距离她两步之遥,正在挖着砂的娜娜。自从哈维离开以后,娜娜就不做城堡了,但也看不出在做什么具体的东西,只是用铲子把砂子挖起来,然后再把砂子从小山上倒下去,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还一个人喃喃自语。
  「如果我和朋友说话,妈妈的表情就变得很奇怪,问我在跟谁说话。我跟她介绍说这是我交的新朋友,她的表情就更奇怪。妈妈说她工作时我不可以去游乐园,所以我就留在这里。」



  「……」
  琦莉不发一语地望着不时垂下眼睛说话的稚气侧脸,小小声说了「……嘿咻。」随后站了起来。她踩着沙沙作响的砂子,往娜娜靠近两步后再次蹲下。
  她用手摸着脚边的干燥砂子,感觉比外面的空气要稍微温暖一点,砂子从指缝间沙沙地流下——和「砂之海」的砂子一样(即使堆砂的人不是哈维,要用这种砂子做城堡本来就很困难)。
  「妳要做什么东西呢?不过我也很笨手笨脚欵。」
  她彷佛感到吃惊,却又带着些许怀疑的态度。娜娜拾起头来,眼睛朝上看着琦莉。
  「……妳不会笑我吗?
  「为什么?
  「大家都嘲笑我,这里的人还有外面的小孩都笑我。他们说那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因为我没有朋友,太想要朋友才会变得怪怪的。」
  「妳一点也不怪啊。」
  琦莉看着挖起来的砂落到鞋尖上,心想:虽然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答案,但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会说场面话的人,想到什么也就理所当然地说什么。
  娜娜一脸严肃的表情,杏眼圆睁地抬头看着琦莉。过了一会儿,她再次低头垂下视线,用铲子戳着砂子的表面,同时摆出闹别扭的臭脸。
  「……我有朋友。」
  「嗯。」
  之后两人还是没有太多话题可聊,不过娜娜把自己的铲子借给了琦莉,两人开始用砂子建造看似最简单的「鼹鼠的窝」。
  被拖车包围的无人广场的一角,两人中间隔着砂子堆成的小山,面对面蹲着挖砂。这时娜娜开始哼着时钟的歌,而收音机也随之发出带有噪声的细微歌声。遇到会唱的部分时,琦莉也跟着一起哼唱。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刻划着爷爷的一生
  *
  琦莉想起她小时候住在东贝里的事。在教会举办的儿童教室里,每次听完老师说故事后,就会有一杯淡淡的牛奶和一片饼干。份量虽少,却是大家最期盼的点心时间。
  所谓的老师,其实并非正式的神职人员,而是妇女会的义工,她会在拚命举手的孩子当中,只指定自己的儿子回答,然后再大肆赞美。(有一天她儿子没有举手,琦莉看见课程结束后,她严厉地斥责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昨天晚上你不是有念书吗?)即使听那个女人说上帝或是圣人的故事,琦莉一点也不会感动,她是为了点心时间才来上儿童教室的。琦莉只要一吃点心就吃不下饭,所以祖母不常为她准备点心。
  有一天,教室里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坐在她隔壁,她们很投缘,一下子就变成好朋友。无聊又漫长的故事,在那天一晃眼就过去了。到了点心时间时,那个女孩却没有牛奶和饼干。
  琦莉理所当然的举手报告。
  「老师,还少一份。」
  「是吗?还少谁的呢?
  「艾妮塔。」
  琦莉还记得,当她看着空荡荡的隔壁桌时,老师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接着老师换了一个熊度,亲切地对琦莉这样解释:「琦莉,饼干是一人一片喔,如果妳想要多拿一份,是不可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11-7 13:31 编辑 ]


以的喔。」
  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琦莉感到闷闷不乐。
  「不是我,是艾妮塔。」
  「……琦莉,我知道妳祖母一个人要养一个家很辛苦,可是这间教室里,大家在上帝的面前一律平等。」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事?为什么会说到祖母和家里的事呢?不公平的人是老师才对啊!琦莉已经气愤到说不出话来,周围的孩子们则嘻嘻窃笑着。
  来接她回家的祖母被老师叫去谈话,从那之后,不知为何家里开始出现点心。这件事情过后,琦莉就算看到没拿到点心的小孩,也不再向老师报告。
  琦莉没有再见过艾妮塔,她心想:可能她搬家了吧?

  (呜——嗯……)
  虽然琦莉并没有说谎,但是现在想起来还是会令她脸红。她试着回想,就旁观者来看,她应该是一个固执又贪心的小孩。
  据说仅有一部分的小孩,能在小时候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朋友」。大人们说那只是小孩子脑袋里的幻想,或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产物。但光凭这些说法,无法解释他们感觉到的某些东西——不过大多数的人随着年龄增长,就会慢慢失去这个能力。但即使到了现在,琦莉却仍理所当然的拥有「别人看不见的朋友」——也就是两年前的室友,那位金发碧眼,漂亮、疯疯癫癫又爱制造麻烦的女孩。还有室友消失后一直陪着琦莉,那个爱瞎操心又唠叨,时而可靠、时而又靠不住的收音机凭依灵(下士自称是监护人,如果说他是朋友,搞不好他还会闹别扭)。
  『琦莉。』
  「对,嗯,我们比朋友还要亲密对吧?
  下士突然出声叫她,琦莉情急之下,脱口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放在隔壁的收音机讶异地说:『啥?这个俺当然了解啊!』琦莉不懂下士明白了什么,感觉下士似乎弄错对象了。
  琦莉和收音机并排坐在拖车敞开的门框上,茫然地眺望着逐渐被夕阳余晖染红的天空。过度无聊的空闲时间,让她勾起了从前那些丢脸的回忆。
  喇叭适度地流泄出中板的音乐和弦乐器的乐音。即使微弱的噪声混入其中,但音符仍悦耳地融入秋末的空气中,逐渐消失不见。
  长时间在户外玩砂确实非常冷,刚才琦莉他们也回到拖车上了。娜娜一直玩着小熊布偶,可能是玩累了吧,只见她在一旁前仰后合地打着瞌睡。琦莉轻轻把她的肩膀拉过来,她就顺势倒在琦莉的膝盖上。
  『为什么妳会知道?
  「嗯?知道什么?
  『那首歌啊,妳这个年纪的人应该不会知道的,就一般而言。』
  「因为……」
  这样睡着应该会着凉吧,去拿条毛毯过来好了。不过一站起来可能会吵醒她吧?对这种情况欠缺经验的琦莉,正烦恼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随便回答:
  「因为我看见下士唱过。」
  『俺……?
  「嗯。」琦莉时常看见死者生前的记忆或是思念,那并非自己的意识可以控制,而是接收到死者的强烈思念,或是踏入结合死者记忆的残存空间时,影像就会自动在她的脑海里播放。
  「你和一个年纪跟娜娜差不多的女孩在一起,在一个像是庭院的地方,那是下士的家吧?家里还有一个女人。啊,对了,搞不好那是——」
  琦莉一面理了理娜娜的斗蓬,不假思索地把梦境内容一一道出。说得差不多时,她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琦莉目瞪口呆地把视线投向一旁的收音机。
  这次她谨慎挑选该说的话。
  「那是下士的太太和女儿……对吧……?
  『……』
  平常就算不讲话也会发出微弱噪声的收音机喇叭,现在则是彻底的沉默。度过这几秒特别漫长的空白后,喇叭终于发出了带有噪声的声音:
  『……是吗?俺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回忆,都被妳看见了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下士家人的事。」
  『唉!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
  「才不会呢,我本来就很想听,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琦莉不知不觉乘胜追击地问道。之前听下士说了很多以前的故事,但却从没听他提过自己的家人。琦莉并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对她而言,下士一开始就是一台收音机,因此她很难联想到他还有家人——
  『唉,那个,因为俺是战死的。』
  琦莉兴奋的心情,因为收音机的一句话立刻泄了气。
  下士是因为战争而死亡的,那是比八十年前的二次世界大战更久远的事了,他的家人可能也已经过世了。谈论他的家人,也等于在谈论那些无法再见面、已逝去的人。
  「对不起……」
  『算了算了,妳不用道歉啦。』
  收音机像是要赶走变得严肃的空气,用轻松的口吻对一脸失望、喃喃自语的琦莉说:『喂,等一下!』然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再次降低声调。琦莉眨着眼睛,等待收音机接下来要说的话。
  『妳看得见的东西,那个家伙也会看见吧?
  「呃。」
  琦莉立刻明白下士说的是什么意思。
  琦莉接收下士的思念后所看到的那个画面,哈维应该也会看到相同的东西。『……真是白痴。』琦莉明白收音机为什么会发出嫌恶的声音。算了,你自己不是也玩得很开心吗——把收音机留在娜娜身旁,然后像是逃跑般的离开,那是哈维的体贴和内疚吧?一边说说笑笑陪娜娜玩砂,一边可能希望琦莉快点起床跟他换班。
  「娜娜!」
  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插入,打断了琦莉的思绪。她抬头一看,一个水蓝色的身影从广场的另一头小跑步过来。娜娜听见有人呼喊,在琦莉的膝盖上动了一下,然后张开沉重的眼皮。
  「喔,妈妈。」
  她看到跑过来的女人后,突然起身。
  琦莉毫无反应地看着站在眼前气喘吁吁的女人。之所以会觉得她一身水蓝色,是因为她穿了一条似乎用许多羽毛装饰的水蓝色蓬蓬裙。由于天气非常寒冷,因此她披了一件外套,但那件露出大面积肩膀和胸口的衣服——是歌舞团舞者的衣服,款式和以前在东贝里嘉年华会上只见过短暂一面的那个女人相同(听说那个人已经退休了)。一头短发配上和服装同款的羽毛饰品,感觉是个开朗的女性,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
  「妳回来了啊。」
  「我回来了。」
  她轻轻弯下腰,迎接从拖车跳下来的娜娜,同时对琦莉露出一脸安心的笑容。
  「妳好,妳是琦莉吧?我想说一定要来跟妳道谢,所以就赶快偷溜过来。」
  「喔,不、不用客气。」
  娜娜的母亲和自己想象中的样貌相差甚远,琦莉一脸不知所措,口齿不清地打着招呼。她从娜娜的谈话中擅自塑造对方的形象,把娜娜的母亲想象成类似教会儿童教室老师那样的女性。
  「你们救了我的女儿,真是太感谢了。昨晚我在团长那里等你们,可是你们没来,我也无法答谢。」经她这么一说,团长确实是有叫他们过去,但哈维却直接去玩牌,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那个,我什么也没做,妳该道谢的对象不是我。」
  「我今天早上碰到他了,虽然他粗鲁了一点,但是个好孩子,我真的很羡慕妳,我的老公已经跑了。」
  如此沉重的话题,她却不以为意地笑着说出口,让琦莉不知是否该对她报以微笑。加上她把哈维归类为好孩子,让琦莉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在这时,贴在母亲裙子上的娜娜抬起头来,眉开眼笑地说着:
  「哈比是好孩子喔,他都不会嘲笑我说的话,还有下士是那台会说话的收音机。对了,我下次可以去游乐园吗?我想把他们介绍给我的朋友。」
  「……娜娜。」
  母亲压低声音制止娜娜。娜娜刚刚还臭着一张脸,下一刻却一脸兴奋地报告着,但现在笑容又立即消失。「不行……对不对?」低头看着一脸失望闭上嘴巴的女儿,母亲露出一脸无奈、感到困扰的表情,她果然在某些方面有儿童教室老师的影子。不过不像那位老师给人的印象那么差,那应该是身为父母感到无可奈何时的反应吧?
  「对不起,这孩子好像又跟妳说些奇怪的话了。」
  「不要紧的。」
  琦莉对看着她苦笑的母亲摇摇头答道。对琦莉而言,虽然这是发自内心的回答,但可能会被视为社交辞令吧?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那我先走了」母亲像是要打圆场地说,然后把娜娜抱起来。
  「我要回去换衣服,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们晚餐时再见。今晚妳也会住在这里吧?
  琦莉并没有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昨天最后还是睡在营地里,但今天要怎么办?哈维什么也没说。他本来就是个随性、毫无计划的人,不可能事前就告知琦莉今后的行程安排。
  携家带眷的团员并不多,他们住在有隔间的家属专用拖车,而不是单身者的通铺拖车。母亲抱起娜娜便往她们住的拖车走去,水蓝色的裙子随风飘扬。娜娜越过母亲的肩膀,直盯着被留在原地的琦莉瞧。她又恢复原先的臭脸,对着琦莉轻轻地挥手。
  不管今晚是不是住在这里,琦莉觉得今天似乎不可能有机会再和娜娜玩耍。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般人认为如果要过幸福的日子,就最好不要去沾惹奇奇怪怪的东西。』
  背后传来安慰她的声音。所谓奇奇怪怪的东西,就是指从「会说话的神奇收音机」发出声音的那个人,琦莉噗嗤一笑,踏着轻快的步伐,回头看了一眼拖车。小型收音机还放在敞开的门坎上,如果一个不注意,明天可能会被当作不可燃垃圾丢掉。收音机的外型虽然很旧,但对琦莉他们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伙伴。
  「我现在很幸福喔。」
  『哈哈哈,谢谢。』
  下士的笑声听起来有一点落寞,也许他想和娜娜多相处一段时间吧?
  越过拖车的四角形屋顶放眼望去,天空已从黄昏的红铜色变成夜晚的蓝灰色。过了一阵子,其它团员们也陆续回来,原本安静的营地又变得热闹十足。但那位头发颜色和黄昏天空一样的年轻人却没有回来。
  *
  呜……嗯……
  哈维以左手触摸眼前的虚无空间,彷佛听见计量器超出范围时发出的微弱声音。接着以他的手心为起点,空气的震动宛如波纹在水面上扩散开来。他感觉身体内部构造像是飘浮起来般极为不舒服,便立刻将手收回。
  他轻轻喘了口气,静待反胃的感觉消失。
  「欵……」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他发出莫名感动的声音。
  走过跨越铁路上方的天桥,他来到往南方的下楼阶梯,然后停下脚步驻足。不时有风吹过脚下黑暗的铁路,包围铁路的围墙发出像是生物鸣叫的吱嘎声。
  哈维造访教区内的情报站——那间与他保持联系的香烟铺。事情迅速办妥后,他逛了一圈许久没来的西贝里市镇(即使花上一天的时间,要逛完这个错综复杂的巨大都市,应该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搭上巴士,随性地选择下车地点再步行回来。光是这样就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回到营地前,他还想来看看一个地方。在这里,他碰到了有趣的现象。
  他再次伸出手,想要触摸那片虚无的空间,但最后还是作罢。如果不会影响到自己,那就姑且一试,但碰触后若会对自己造成严重的伤害,那可就不有趣了。以前也曾被类似的感觉袭击过,就是当身体遭到用石化资源矿石制成的枪攻击时,那种极度不安定的感觉。
  铁路南边那一带,也存在着一种非常相似的奇妙磁场。
  (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哈维凝视着天桥前方的辽阔黑夜,费神凝望才看见栉比鳞次的街景,和像立体迷宫般蜿蜒陡峭的高墙,以及体积缩成半大不小的一般住家。虽说是夜晚,但时间并不算太晚,却被如此不自然的黑暗与静谧包围。这条街道完全感受不到人类在此生活的样子。
  (那个是……)
  哈维在心中喃喃自语。
  几年前兴建的主题乐园(变化多端的街道)。
  西贝里教区的中枢——中央市,其市镇被横贯的大陆铁道分割为南北两部分,现在只有铁道以北还具有都市的机能。本来两大都市在战争时曾经统一过,光是北边区域面积就十分宽广。轨道另一端的南边旧市镇已形同废墟,长时间遭到封锁。
  南西贝里游乐园的建设工地就位于废墟正上方。据说在商业区赚到钱的资产家收购了这个废墟,建设成这个大得可笑的玩具街(相较于战前的高度文明时代,目前称不上是富裕的时代。但是不论任何时代,总是有人愿意撒下大笔金钱在自己独特的癖好上)。
  从天桥的楼梯下来后,有一个拱形的正门。在铁栅栏深锁的大门两侧,伫立着迎接观光客的人偶——那是两尊配戴大剑、身穿深灰色盔甲的人偶。钻进门后是游乐园的园区,人偶大街——哈维丝毫不感兴趣,不过只要坐上游园车,穿过活动人偶们居住的梦幻大街,最后就会来到中央的钟塔。冒险游戏的戏码似乎是如此设定。
  从天桥往下看,可以窥见街道的中心是一座矗立在高台上的黑塔。在黑暗中,隐约浮现最上方的白色大时钟数字盘,两根黑色的长短针影子就投射在数字盘上。
  在这里会动的东西只有大时钟上缓慢刻划时间的指针,和随风摇晃的围墙。
  早已过了闭园时间的游乐园没有半个人影。大门前和天桥上,为迎接观光客而前来表演的街头艺人也早已离去。除了风不时把围墙吹得嘎吱作响之外,周围一片寂静。
  但哈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能是白天喧嚣过后的余音,和人群的气味仍些微残留在空气中的缘故吧?
  说不定这是那些人偶的气息。
  胡思乱想了一堆事情,连哈维自己都很讶异他那孩子气的想法。
  他再次眺望眼前看不见形体的虚无空间,确定前方确实存在着某种障凝,左思右想后,决定将问题先搁置一旁。很多事情都让他快要不堪负荷了,不论是贝亚托莉克丝……或是下上。
  (啊——明明好不容易忘掉了……)
  亏他今天还勉强自己先不去想这些,现在却又开始感到闷闷不乐。
  他低头看着垂下来的左手,握紧拳头。虽然下士可能是无意识地回想一些事情,但是——那个影像对他来说却很难受。在战争中杀死敌人是理所当然的,他明白自己现在感到自责,只不过是一种伪善。但自己亲手毁了那个幸福家庭的事实,如今又重新摆在眼前。虽然差不多该回营地了,不然下士又要啰哩巴嗦,但是他实在不想回去。在他出来时下士已经念过他了,所以不管他何时回去,下士都一定会骂他吧?就在他暗自在心里叹气时……

  滴答滴答 滴答……

  一瞬间,细微的悲伤歌声混入风中,吹过了天桥。
  他抬起头来,聚精会神地凝视前方的黑暗空间。除了脚下生锈的围墙发出微弱的吱嘎声以外,并没有听见任何可疑的声音。
  是自己太疑神疑鬼吗……?
  「你在关闭之前来不就好了吗?
  突然有人从背后发出声音,专注于前方的意识被拉了回来。他反射性地做出防卫的姿势,但立刻发现那是他熟悉的声音,于是他卸下警戒心,回过头张望。
  就在长长的天桥正中央,矗立着一盏孤伶伶的瓦斯灯。是为了要配合游乐园的气氛吗?那盏充满怀旧气息的灯,三角形的伞尖上吊着小小的人偶。
  灯柱下,一个五短身材、四肢莫名庞大的奇怪人影伫立在那里。他的脚下放着一个黄色与咖啡色拼布材质的巨大兔子头,兔子正龇牙咧嘴地(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错觉,大概是瓦斯灯的光线制造出来的阴影吧)笑着。
  「席曼……」
  哈维喃喃念道,他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因此站在原地不动。随着轻快柔软的脚步声,对方走了过来。被丢在瓦斯灯下的那颗兔子头,仍然咧嘴在笑。
  「下次把她一起带来吧,不要等游乐园关门后才一个人来,真搞不懂你欵。」
  「她是指……?
  他想了一会儿。
  「啊……还不是因为你要我们留在营地!
  虽然没想过要带她来也是事实,但哈维故意佯装不知情,如此回答道。席曼只是一脸漫不经心地听着,然后轻轻弯着腰,点了一根烟。也许是上了年纪的关系,因此他拥有这个年龄应具备的威严,但他现在却身穿条纹吊带裤玩偶装,用玩偶拼布材质的手,拿着他最爱用的纯银打火机。
  现在不是笑他的时候,哈维只是没劲地叹了口气。
  「都这把年纪了,还做这身打扮。」
  「没办法啊,这样才受小朋友欢迎啊。」虽然嘴巴发着牢骚,感觉他似乎也乐在其中。但团长本身应该不用打扮成这样招揽客人吧。
  「那个扮成兔子的人真的是团长吗?」昨天傍晚琦莉用很诡异的表情询问哈维。当他对琦莉提出的疑问感到困惑时,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他踩大球的技术很差,让琦莉难以相信他是团长。后来哈维告诉琦莉,他在当团长之前是专业的杂耍师,这下让琦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都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不要再穿着玩偶装踩大球了。」
  「哈哈哈哈。」
  哈维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有一半是真的担心)。席曼哈哈大笑,用玩偶装的手搔了搔头。
  「不,我觉得我现在还不输年轻人,虽然在不知不觉间会渐渐力不从心。」
  「你在说笑吗?总有一天你会受重伤的。」
  「你根本没资格说我,你这个没有自知之明的重伤人士。我每次看到你时,你很少是四肢健全的。」
  「……啰嗦,不要扯到我头上来。」
  想不到席曼今天也说出和收音机相同的话,让哈维忍不住燃起反抗的念头,用力咂了咂舌。
  「啊……不好意思。」哈维对于刚才的迁怒行为,立刻感到后悔而道歉。因为他根本犯不着跟席曼顶嘴。
  哈维似乎仍处于心情低落的状态,就连回答也话中带刺。自己不像人类这点已让他感到厌烦,他叹了一口气,玩偶的大手突然伸到他眼前,把他的头用力拉过来。「哇,搞什么嘛!」席曼粗鲁地抓着他的头发,哈维不禁大叫,连忙把他的手拨开。
  「要不要去喝一杯?
  「不用了,我不喝酒。」
  「你只要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啃鱼干陪我就好了,不然我一个人去太无聊了。」
  明明就还没答应(与其要啃鱼干,还不如喝酒算了),席曼已转身往新市镇的街灯方向迈开脚步。「那你要这身打扮去吗?」、「不可以吗?」、「我不要走在你旁边。」、「不用在意,我无所谓。」席曼若无其事说完后,就踩着轻盈脚步离去。留下哈维目瞪口呆地目送着兔子的背影。
  「真是的,真随便……」
  哈维轻轻摇着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头,无可奈何地追了上去。反正他也不想回去,这样不是刚好吗?
  横卧在铁路南边的复制品街上,充斥着恐怖黑暗与寂静的气息。相较之下,从天桥眺望的新市镇夜景则是一片灯火通明。街灯和大楼墙上的屏幕——街道一闪一灭地发出各式光芒,看起来确实有人类居住的味道。
  当哈维追上正在瓦斯灯下拾起兔子头的玩偶背影时。
  「对不起。」
  他又再次轻声道歉,哈维心想:最近我老是在道歉。
  「啊?什么事?
  「……没什么。」
  在东贝里的嘉年华相遇时,正好是两年前的殖民祭吧?当时哈维已单方面决定不再和他们见面(昨晚团长叫他过去,他没有过去,其实他是故意的),结果现在又再次受到席曼的照顾,让他们继续为自己担心。说不定退休后过着安定生活的欧嘉丝塔,还在期待自己有朝一日会去探望她的小宝宝。其实那只是他为了配合当时的气氛,而随口敷衍她的场面话。
  自己已经尽量不和他人有所接触,但等到发现时,为何自己总是受到别人的帮助呢?
  *
  我们一起玩吧!
  殖民祭就快要到了,妈妈、笨老鼠、熊及其它大人们都要准备工作,大家变得相当忙碌。当娜娜一个人在游乐园入口玩着踩影子游戏时,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可爱小女孩,从游乐园里对她说话。
  当娜娜跟她说:「我们一起来玩踩影子游戏。」时,女孩似乎很难过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令人遗憾的是,女孩并没有影子。但她教娜娜唱了那首她没听过的歌,两个人一起唱着。只是歌词太难了,娜娜没办法完全记住,不过最常出现的歌词,娜娜已经会背了。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那个女孩的声音……)
  在睡得昏昏沉沉之际,娜娜听见朋友的歌声,立即醒了过来。
  娜娜和妈妈住在有隔间的拖车上,四周一片漆黑,还带着些许凉意。也许大人们都还没就寝,当她入睡时,原本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妈妈也不见了。在这又黑又窄的空间里,只有娜娜独自一人。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我们来玩吧……我们来玩吧……

  娜娜听见朋友在叫她。对方一边唱着歌,一边踏着没有影子的地板转圈圈跳舞。
  娜娜像虫一样蠕动着,从车板上爬起来。
  我必须去和她玩。
  *
  「真慢啊……」
  琦莉喃喃自语。她呼出的白浊气息,消失在头顶上一片乌压压的云海中。
  西贝里的夜空非常明亮,琦莉觉得这可能是她到目前为止,在各个不同地方看到的夜空当中最为明亮的。
  营地入口搭在郊外,琦莉就坐在以水泥砖堆栈起来的围墙上,抬头仰望着天空。在视野的最前方,一闪一灭的街灯隐隐约约照亮了上空,浮现云的形状。
  市镇的街灯灿烂夺目,但郊外的夜晚却是一片漆黑,只有矗立在不远处的支柱顶端有一盏蓝白色的灯。第二天大家都要早起工作,现在差不多是营地的就寝时间了。琦莉刚才都在帮忙收拾晚餐后的残局,收拾完毕后,团员们开始回到自己的拖车上,只有琦莉一个人溜出来,等待哈维归来。
  她坐着把双手插入外套的口袋里,抬头仰望天空。
  「真慢……」
  『他一定又不知道去哪里溜达了,那个爱流浪的家伙……』
  放在一旁的收音机像平时一样发出抱怨和噪声,但感觉似乎少了平日的威风。
  即使来到入口处迎接哈维,琦莉也无法确定哈维今天是否会回来。因为哈维并没有养成晚上睡觉、早上起床,这种大家视为理所当然的生活习惯,只要一个不留意,就会超出以一天为单位的时间周期,说不定甚至过了两二天都还不回来。
  下士有老婆和小孩的事,听说哈维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下士说,在他被哈维捡到没多久后,就曾经告诉过他(感觉下士好像只会打断别人的谈话,可以想象他当时应该是大发雷霆,非常恐怖吧)。据说他们取得和解、变成好朋友后(下士也曾插嘴说他并没有和哈维和解,是琦莉自己这样解释),他们之间彷佛有了共同的默契,从此不再提起这件事情。
  下士的女儿以前非常喜爱这首关于古老时钟的歌,没想到现在还听得到那首被遗忘许久的歌。也许在怀念过去的同时,不知不觉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吧?下士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歌词和女儿的脸,俺几乎都想不起来了。』但他明明就没有忘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琦莉哼着歌打发时间,嘴里吐出的白色气息和低吟的歌声,立刻混入空气中消失不见。
  「爷爷出生的那天,爷爷的……」
  琦莉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
  「……接下来的歌词是?
  『爷爷买回来。』

  爷爷出生的那天 爷爷的爷爷买了回来
  从那天开始它成为爷爷的宝贝
  那是爷爷的骄傲

  下士加入一些旋律哼唱着。虽然小声,但调子却听得很清楚,那是一种非常悦耳的低音。平时收音机总是会流泄出音乐,因此琦莉知道下士一定很喜欢唱歌,但却完全不知道下士居然唱得那么好。
  不知为何,琦莉觉得有点不甘心,嘟起了嘴巴。「如果下士是音乐老师,我应该会更喜欢音乐。」琦莉在寄宿学校时,音乐成绩总是中等左右,她在音乐方面并没有特别亮眼的表现。在圣歌队中,她被分配到的位置也是不起眼的女低音。
  「你常和女儿一起唱歌吗?
  『啊,也没有……』
  只不过是随便问一问,收音机为什么要含糊其词呢?
  『……小孩出生前,俺就已经去打仗了,所以俺只和她透过影像对话过一次。她说她会唱这首歌,于是就在屏幕上唱给俺听。』
  「欸……可是那个梦……」
  琦莉没有立刻意会过来,不解地眨着眼睛。在梦里,下士和女儿一同坐在庭院的长凳上,似乎很快乐地唱着歌……莫非那并不是真正的回忆……?
  她想起在梦境最后影像就消失不见了。在下士抱起女孩之前,就被黑色噪声打断了,真是短暂的梦。
  『本来若是可以休假,俺准备要回家,但结果还是没机会见面』
  「原来是这样……」
  「这件事连哈维也不知道,所以妳不要告诉他。不然那个笨蛋一定又会意志消沉。真是的,俺为什么要替他着想,那个笨蛋只会麻烦人。」
  「嗯。」
  下士的声音如同平常一样开朗,琦莉点点头,也重新打起精神。下士虽然总是在抱怨,但他其实还是喜欢哈维的,琦莉不禁偷偷露出苦笑。
  「别再笨蛋、笨蛋的叫我,我又怎样了?
  「哇!
  『哇!
  突然从后面冒出的声音,让琦莉的心脏差点跳出来。
  琦莉的脸颊轻轻抽动,她转过头来环顾四周。结果一只拼布材质的巨大兔子正在她眼前展露笑容。「……?」琦莉眨着眼睛,她和塑料制的圆形眼珠互看了几秒钟。
  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正拿着兔子的头站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从另一头。」
  「搞什么嘛。」
  亏自己那么担心地等着他……琦莉当然很希望他回来,但这次他一下子就回来,琦莉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失望,开始喃喃自语。哈维惊讶地皱起眉头,把兔子头塞给琦莉。「妳说『搞什么嘛』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沾有灰尘的拼布材质被塞到琦莉的眼前,她伸出双手想要推开,却反而变成了接受兔子头的姿势。
  「兔子……原来你和团长在一起啊?
  「嗯,他叫我陪他。」
  「喔……」
  手里抱着大大的兔子头,琦莉从两根长耳朵之间,眼珠往上转窥视哈维的脸色。他仍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沮丧,但总觉得他似乎是刻意不表现出自己的情绪。难道这只是琦莉在胡思乱想吗?
  「……看什么?
  琦莉直盯着哈维。也许是被盯着看的感觉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于是他避开她的视线,转而望着放在琦莉身旁的收音机,然后僵硬地停下动作。收音机的喇叭已不再发出噪声,一时之间弥漫着不自然的沉默。
  「呃——」
  『那个,哈——』
  两人同时开口说话,又同时说到一半停下来,接着再次出现尴尬的沉默。
  两人似乎都懒得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但就在这时,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从哈维背后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总之,他们两人的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
  「哈维!啊,原来琦莉也在这里。」
  有两个人影从静谧的黑暗营地中往这里过来,对方没有穿着玩偶装,让人一时无法认出那是团长席曼,而跟在他斜后方的女性是娜娜的母亲。确认前方是哈维和琦莉后,娜娜的母亲推开席曼跑了过来。
  「琦莉!
  「啊?」娜娜的母亲靠过来抓住琦莉的双手,琦莉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怎么了——」、「娜娜在哪里?」、「什么?」突然被这样一问,琦莉只是眨着眼睛望着她的脸。
  「她不在拖车上,我找了一阵子,可是营地里到处都不见她的人影,我在想她会不会是来妳这里了?
  「没有,她没有来……」
  听见琦莉的回答,娜娜的母亲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扭曲着脸屏住呼吸。或许她接下来正准备这样说——不要说谎,是妳把她带走的吧?在对方说出这句琦莉不想听到的话之前,哈维的声音早一步打断她们的对话。虽然声音还是像平时一样小声,却尖锐到足以切断渐渐紧张的气氛。
  「我去找她。」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同时以左手支撑身体的重量,轻盈地跃过水泥砖。「我也要去。」琦莉赶紧从水泥砖上跳下来,身旁的收音机彷佛在诉说自己的意见般发出短暂的噪声。着地时的反作用力让正要起跑的哈维立即停下脚步,回过头以抢夺般的方式抓住收音机的吊绳。「妳等一下再来!」快速对琦莉抛下这句话后,哈维便跑离现场。
  事情发生的过程仅仅只有两秒钟左右。
  琦莉就这样抱着兔子的头,傻傻地愣在原地。
  「呃,我去找她。」
  琦莉把兔子头塞到席曼手上,说出同样的话。然后从后方追逐这时已经跑得相当远的哈维。
  难道他有什么线索吗?还是他只是凭着第六感行动——只见哈维正朝着游乐园方向前进。
  *
  我们来玩吧……我们来玩吧……

  冷冽的夜风咻咻地吹着,吹得睡衣下襬啪答啪答作响。
  桥上冷冽的空气让娜娜的双颊瞬间变得冰凉。她忘记穿妈妈买给她的斗蓬出门了。
  楼梯下的大门前站着一个女孩。穿着帅气铠甲的人们跟随在她的两侧,她就像故事里受到骑士保护的公主。身穿铠甲的人们有影子,但唯有那个女孩依然没有影子,娜娜觉得没办法玩踩影子游戏的公主好可怜。
  「妳要和我玩吗?
  「嗯,我就是来和妳玩的。」
  娜娜和朋友分别站在桥上和桥下,彼此互相点点头。
  快来,快来,快来玩,快来玩……在朋友的呼唤声引导下,娜娜开始走下楼梯。娜娜小心翼翼地踩着落差颇大的阶梯,一格、两格……
  『娜娜!』
  当她踏到第二格阶梯时,有人从后面叫住她,接着她的手就被抓住了。她以为那是收音机里头的人,吓一跳回过头,却看到一张男人的脸近在眼前,他的眼睛像黄昏的天空一样红。娜娜最喜欢黄昏了,因为黄昏是妈妈回家的时刻。
  「哈比,你也来玩啊?
  「不是的,我们回去。」
  娜娜觉得玩游戏要人多才好玩,但哈比却板着脸孔对娜娜如此说道,还准备伸手抱起她。
  「可是我朋友……」当他想转身逃跑时,一个强大的力量突然拉住娜娜的脚。
  「不可以回去,我们来玩吧!
  娜娜所谓的朋友,从阶梯下方抓住她的脚,对方明明是和娜娜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力气却比娜娜大得许多。虽然哈比从上方抓住她,但朋友却继续用力拉扯,让娜娜从楼梯上慢慢地滑落下去。
  「混蛋,放开她——」
  轰……!
  ——娜娜紧靠着哈比的身体。但这时哈比的身体某处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让她突然觉得耳朵好痛。

  哈维把手伸进「那个空间」的瞬间,感到强烈的晕眩和呕吐感,霎时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尽办法抱紧娜娜的身体,想将她拉回来。这种感觉,就像把吸附在皮肤上的黏液拔出来一样。当娜娜和自己的手臂穿过诡异的重力场表层时,虚无的空间就像海浪翻转般摇晃不已。
  『不要碰那女孩!
  被收音机发出的咆哮声和冲击波攻击,抓住娜娜脚踝的少女灵魂飘然飞走。「唔……」哈维则趁机抱起娜娜往阶梯上爬。但当他一松手,收音机却发出廉价的音色,从楼梯上滚下去。
  「下士!
  哈维想追回收音机,但刚才退避到楼梯上时,早已筋疲力尽,无法动弹——总之,如果把手再次伸进那个空间,确实会使精力消耗殆尽。
  哈维摔到天桥的路面上。他弯着身体,拚命忍住强烈的耳鸣和彷佛翻搅身体内部的呕吐感。好不容易把抱在手里的女孩稍微抱离自己的脸颊,以确认她的情况,结果发现她疑似受到共鸣的影响昏了过去。
  「娜娜,喂……」
  事发原因和影响范围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掌握。哈维担心不已,只希望不要出现奇怪的后遗症才好。
  收音机——
  哈维先让娜娜平躺下来,他抓住天桥的栏杆,将身体向上拉。当他膝盖跪在地上,正要确认楼梯下方的情况时……
  咕溜……
  拖着湿润的声音,从楼梯下方出现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蓝白色小手。
  双手的指甲抓着路面,女孩的灵魂慢慢爬了上来,她那漆黑深邃的空虚眼眸,将视线停留在蜷伏在地的娜娜。哈维吓得赶紧介入,挡住她的视线,女孩的视线才慢慢转向哈维。
  不知为何,霎时女孩的灵魂露出惊恐的表情,不断眨着眼睛。
  「艾非……?

  女孩用天真无邪的童音开口说道。
  「……啊?
  「艾非,我们来玩吧!
  她的表情仍然呈现空虚的模样,只有稚气的嘴唇扭曲成微笑的形状,这次她的目标变成了哈维,并朝他爬过来。「什么——」哈维用单手爬行往后退,但肩膀立刻撞到天桥的栏杆。惨白的小手抓住哈维的脚踝,以超乎常人的力气将哈维拖过去。
  『让开,哈维!
  几乎和怒吼声同步,一道冲击波从楼梯下方飞射过来。虽然下士要他让开,但哈维根本没有时间迟疑,只能本能地往后退。一道空气的利刃掠过他的脸颊,背后的栏杆瞬间凹陷进去。受到余波的影响,小小的灵体发出一声惨叫后,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摔到楼梯最后一阶的收音机,喇叭传来一阵刺耳的杂音,同时吐出的黑色噪声粒子在空中聚集,开始形成影像。
  事情不妙,难道摔落时受到的冲击,令下士发火了吗——?
  「下士,住手!
  噪声粒子形成怒气冲冲的军人身影,他没有听到哈维的呼喊。虽然哈维的身体还站不太稳,但他仍爬到天桥的尽头,并从楼梯探出身体。
  「下士!你误会了,那不是恶灵!
  不过他似乎没听见哈维的叫声。结合成完整影像的噪声体军人,开始张大嘴巴吸取四周的黑暗,收音机的喇叭也随之膨胀成圆顶状。「下——」随着军人发出的咆哮声,第三发冲击波也准备发射——
  ……只听见像是气体泄出时发出「噗嗤」一声,第三发冲击波并没有发射出去。但并不是因为他听见哈维的呼喊。

  呜……呜、呜……

  女孩的灵魂正跌坐在楼梯中央哭泣。
  收音机四周膨胀起来的杀气也急遽消失。令人莫名沮丧的气氛中,只有女孩的呜咽声,和把围墙吹得吱嘎作响的风声,在深夜静谧的游乐园里发出声响。
  『啊——怎么了?妳不要哭……』
  「呜……好可怕,好可怕喔……艾非,好可怕喔……」
  由噪声粒子组成的下士试着安慰女孩的灵魂,但只是她害怕地不停啜泣。下士的灵魂错过分解噪声体的时机,还愣在收音机上空,以不知所措的表情抬头看着哈维。哈维撇开视线,叹了一口气。不要看我,干我什么事……
  *
  琦莉好不容易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现场,看见哈维在天桥的另一端,他没有靠在栏杆上,而是坐在栏杆上抽烟。只见娜娜的脸枕在他的腿上,身体被哈维的外套下襬裹住。安详的睡脸在三角伞造型的瓦斯灯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柔和。
  琦莉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慢慢靠近。哈维只是略微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娜娜怎样了……?
  「只是睡着而已,应该没事。」
  哈维叼着香烟喃喃说道,然后眼睛望向夜幕低垂的天桥前方,游乐园大门的那个方向。
  从楼梯下方传来某种声音。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一个女孩和一个男人的声音,两人一起哼着歌。
  琦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往下一看,小女孩和身穿军服的男人并肩坐在最后一格阶梯上。

  九十年来不眠不休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刻划着爷爷的一生

  女孩生涩地咬着每一个音似的认真哼唱,军人的低音则像是从旁协助一般,虽然些微慢了几拍,但仍紧追在后头。复杂的歌词跳过不唱,回到招牌的「滴答滴答」那一段时,女孩就会露出骄傲的神情,抬头看着身旁的军人说:「我会唱喔!」军人那有棱有角的脸颊也变得柔和许多,还不好意思地对她微笑。
  当——当——
  远处传来像是学校钟声的声音。女孩抬起头来停止唱歌,轻盈地从楼梯上跳起来,凝视着安静的游乐园深处。
  「我要回去了。」
  说完后,她毫不犹豫地从楼梯上跑走。
  面对突如其来的离别时刻,军人只是坐在楼梯上不发一语,目送着女孩的离去。他的背影看来似乎有几许落寞……然而,女孩却彷佛想起了什么事情,走到一半便停下脚步,以小碎步跑到军人的面前。
  「拜拜,叔叔。」
  她把纤细的手臂环绕在军人的脖子上,紧紧抱住军人。
  军人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仍僵硬地抬起肮脏深绿色军服底下的双臂,他像是处理脆弱的玻璃艺品般,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孩小小的身体。一开始他只是轻轻地拥抱,确认力道没问题后,再抱得更紧。
  然后,他露出满足又柔和的表情,把脸埋在女孩的头发里。
  ……沙……
  留下噪声粒子的碎片后,眼前的影像旋即消失不见。



  琦莉瞬间无法动弹,只能愣愣地站在天桥上。
  楼梯下已没有半个人影。女孩和军人都消失了,只留下生锈的小型收音机,在蓝灰色的黑暗与寂静底层孤伶伶地被摆放在原地。
  「下……士……?
  琦莉提心吊胆地对视线下方的收音机叫道。她以祈祷的心情,等待破裂的圆形喇叭发出和平时一样带着噪声的声音。
  收音机依旧毫无动静,仿佛理所当然似的无声无息地被摆放在原地,琦莉等了一会儿后,还是不见任何反应。之前她隐隐约约感到的不安,就在这时带着一股真实感涌上心头。
  「下……不要……!
  泫然欲泣的琦莉准备跑下楼梯时——
  『走,回去吧!
  伴随着些微杂音,从喇叭发出熟悉的声音。
  琦莉正跑到楼梯中央,当场僵住动弹不得。『搞啥啊,快把俺捡起来!』下士以若无其事的口吻提出任性的要求。琦莉无法理解似地望向斜后方的哈维,哈维也正俯瞰着楼下,同样面无表情地僵在原地。但仔细一看,平常不太带有感情的红铜色眼睛,渐渐浮现明显的愠色。
  「走吧。」
  「欸?那下士呢?
  「如果他运气好,明天早上就会被专收不可燃垃圾的回收业者捡走。放心啦,没问题的。」
  哈维快速抛下颇有问题的发言,一面用单手抱起熟睡的娜娜,转过身大步离开。『等一下,喂!等一下,不要把俺留在这里!』琦莉慌张地望着从楼梯下方大声叫住哈维的收音机,以及哈维他那毫无回头之意的背影。琦莉只好赶紧捡起收音机,此时,她发现前方的哈维,似乎放心似地叹了一声气。
  *
  「不要紧吗?要不要换我来?
  「不用。」
  哈维用再简短不过的单字拒绝后,左手重新抱好娜娜快要滑落下来的身体。如果要抱着娜娜走,对琦莉来说恐怕有点重吧?「呜嗯……」耳畔传来小小的呻吟声,娜娜动了一下后,就把脸贴在哈维的脖子上。哈维被她的气息弄得剌刺痒痒的,霎时希望琦莉能跟他交换一下。
  在游乐园通往郊外营地的偏僻冷清街道上,他们沿着每隔一段距离才出现的街灯光环踏上归途。最后因为琦莉才得以捡回一命的收音机,一如往常地挂在琦莉脖子上,低声播放着他最喜爱的游击队电台节目。并肩走过街灯下的两个身影,在柏油路上投射出两道长度不同的模糊影子。
  「刚才我吓了一跳。」
  琦莉眺望着距离颇远的下一盏街灯喃喃说道。
  「找以为你真的消失了。」
  『哈哈,妳担心吗?
  「你这家伙……」
  哈维对若无其事还嘻皮笑脸的收音机萌生杀意。完全不了解别人的心情就算了,居然还那么悠哉。
  「下次你再开这种玩笑,我就把你丢进砂坑里,然后再灌水泥埋起来。」
  『你试试看啊,在俺被挖出来之前,一定会每天晚上来到你的梦里。』
  「……别闹了。」
  当他们这样斗嘴时,琦莉不禁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
  「没有,因为你们又像平常一样了。」
  哈维斜眼瞪着琦莉,结果琦莉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然后独自窃笑。哈维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尴尬,脸色难看地移开视线,仿佛要逃跑似的加快脚步。「等一下!」兴奋的叫声和小跑步的脚步声从斜后方追了过来。
  「喂!明天我们一起去砂坑玩吧!
  「我才不要。」突然说这个干嘛,她以为自己几岁啊?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的精神年龄就只有玩砂坑的水平。』、「混蛋,我明天就把你给埋了!」、「不要吵架!」也许是三人说话的声音太过吵杂,抱在手里的女孩嘟嚷着说了一些话,还皱起眉头。三个人同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不过其中一人没有脸),闭上了嘴巴。
  大家屏气凝神地注视了一会儿,娜娜似乎没有醒来的样子,大伙才松了一口气(仔细一想,为什么连俺都必须这样小心翼翼的)。琦莉的声音压得比刚才还低,轻声说道:
  「那个,我想我们一起做个什么东西吧,留下证据之类的东西。」
  「什么证据?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应该……」
  琦莉用有些认真的口吻道。哈维把视线往下移,惊讶地看着琦莉的侧脸……他觉得他似乎能明白她的意思,但又觉得不要明白比较好,于是决定不再追问下去。
  「啊,他们回来了喔!团长!
  把视线转向发出声音的前方,发现大家都聚集在营地入口的围墙四周。除了席曼和娜娜的母亲之外,另外还有好几个团员。
  「娜娜!」
  母亲看到女儿之后,直接冲了过来。琦莉想起他们去找娜娜之前,她母亲手足无措的样子,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娜娜的母亲似乎已冷静下来,并没有要强行夺走女儿的样子。
  ,为了不吵醒熟睡的娜娜,母亲安静地接过女儿。见到女儿熟睡的脸庞,母亲放心地露出笑容。「谢谢……对不起,谢谢……」她用含着哭腔的声音不断道谢,并深深地鞠躬。
  「如果不介意,请你们明天也跟她一块玩好吗?她好像已经很喜欢你们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客气颔首的琦莉,她所说的「我们」,包含下士在内也就算了,难道也包含我在内吗?哈维在内心叹着气,然后任由视线游走。接着,他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眺望刚才走过的路。
  市镇上充斥着拥挤的建筑物群,蓝灰色的低云持续延伸到建筑物长影的遥远另一端。横卧在云层底下的,有活动人偶们居住的大街、以前南西贝里市镇的废墟、奇妙磁场的墙壁,以及称他为「艾非」的少女亡灵——
  在那个空间里,似乎有什么……?
  「哈维?
  哈维在琦莉的呼唤下才回过神,她以不可思议的表情抬头望着他。聚集在这里的团员们打着哈欠,陆续回到营地。
  「啊……没什么。」
  「回去吧!
  琦莉拉着哈维的袖子,让他的脚边稍微绊了一下,脚步回稳后,他跟在琦莉的身后继续前进。总觉得最近他们的立场彷佛颠倒过来,让人有股复杂的感觉——总之,令人头痛的问题已累积到让人厌烦的程度了。
  总而言之,
  明天在砂坑做个什么东西吧!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11-7 13:33 编辑 ]


  第二话 从车厢壁中望着你

  在殖民祭前一天的早上,发现了一只小野猫的尸体。牠爬上了拖车的屋顶,但却无法自行下来。最后饥寒交迫,瑟缩成一团死了。
  几个团员把那具小小的尸体埋在营地后面。如此一来,这个小插曲也终于落幕,没有再引起话题。只有他发现小猫的灵魂仍然在屋顶上发抖,但他并未因此采取任何行动,结果就跟他没发现是一样的。
  那是发生在殖民祭第二天深夜的事。对他来说,那件事比发现小猫还更严重。从前天开始,住在营地里的团长旧识(虽说是旧识,但对方却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带来的女孩,不断从拖车下方眺望着屋顶。
  她看起来并不十分出色,但是黑发、黑眼珠和白皙皮肤呈现明显的对比,给人一种异国风情的印象,年纪差不多是十五、六岁左右。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屋顶好一阵子,不久又怯生生地东张西望,接着就不见踪影。几分钟后,她拖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细长木板回来。把木板靠在拖车的车厢上做成斜坡,然后持续仰望着距离几步之遥的屋顶上方。
  即使等了一下,屋顶上仍然毫无动静,她的表情终于出现若干变化。她歪着头似乎不知所措地蹙起眉头,脸上却略带微笑。
  「可以下来了呀!
  她喃喃念道。
  屋顶上有一个小影子在动。可能是快要形成怨念的灵体——像是噪声集合体般的模糊黑团,小心翼翼地将前脚放在木板前端,然后又害怕地把脚缩了回去。不过,接下来牠滑行般地跑下斜坡,一到地面就跃身逃走。在牠的身影混入夜晚的漆黑消失之前,噪声霎时形成小猫的形状,然后「喵」的叫了一声。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切,面无表情地开始收拾木板。彷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只是脚步变得比较轻快。
  也许她的朋友也不知情吧(感觉她似乎不会把这种事挂在嘴上)。他从拖车的车厢壁里露出上半身,偷偷看着那几分钟发生的事。
  *
  殖民祭第三天早上格外寒冷,那个团体从白雾笼罩的郊外营地陆续出发,琦莉站在一旁目送他们时,觉得……非常奇怪。不论是身穿拼布玩偶装的人们,或是水蓝色衣服的妖精们,或是头戴尖帽的小丑,全都一边小小声地聊着:「哇!好冷,今天好冷喔!」、「你们穿这样比较暖和,真羡慕啊,至少今天跟我们换班吧!」等对话,一边往工作的地点前进。其它歌舞团里还会有身穿刺眼荧光色裤裙的乐队,或是罩上锁子甲(注:锁子甲为古代铠甲之一,以铁丝或铁环相套,构成一件连头套的长衣)的半裸巨人族,应该是一群以力气大为卖点的街头艺人吧?
  「啊!」
  琦莉看到在距离那奇妙队伍的稍远处,有个与众不同、莫名显眼的红发高大身影正蹒跚地走着。他正和把兔子头夹在腋下的席曼打招呼,和团体拉开一段距离。
  「哈维,等一下!
  被琦莉叫住后,哈维只稍微回过头来,平时几乎面无表情的他,这时却似乎露出一脸的不耐。他停下脚步等琦莉追上来,但显然他想把琦莉留在营地。
  从后面赶上的歌舞团的人,不时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们。红发加上独臂、独眼的瘦长身躯,难免引人注目。但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却被埋没在团体当中,让他看起并不会显得特别显眼。
  「你太狡猾了,今天我也要去。」
  「我哪里狡猾?妳不能去,快回去!
  「欸——」
  琦莉早已猜中哈维会给这样的回答,还是忍不住噘起嘴巴,今天她绝不再轻易罢休。前天被他强迫留在营地和娜娜玩,而且昨天他没讲一句话就不见了(所以才说他狡猾)。昨晚她先睡着了,所以记不太清楚,但哈维似乎快天亮了都还没回来。
  「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为了每天留守营地才来这里的!
  「一个人行动比较方便。」
  「可是我……」
  「没有可是,是妳自己答应的。」
  琦莉被还击得无法招架,只能失望地闭上嘴巴。老实说,她没想到「答应要听哈维的话」这个约定,会被哈维如此有效地利用,因此她现在非常后悔,当初不该答应他的。
  『俺要去,所以你带俺去。』
  这次换挂在琦莉脖子上的收音机说道。哈维果然露出嫌恶的表情,收音机毫不在意地继续发出声音:
  『俺可没答应你什么喔,你就当作是带时钟去吧!
  「哪有那么吵的时钟……」
  『少废话,带俺走。带——俺——走!
  「……知道了啦!
  哈维莫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他伸出手想取下琦莉脖子上的吊绳,琦莉只好勉为其难把收音机拿下来。哈维只要一不留神,立刻就会回到自己的生理时钟而忘了回来。如果收音机能跟他同行,确实比较让人放心。
  琦莉踮着脚尖把收音机吊绳挂在哈维的脖子上。当哈维凑过来的脸庞,不禁让她感到心跳加速时。「……?又有新的伤口。」琦莉发现隐藏在浏海下的额头边有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
  哈维一脸纳闷地反问,同时用手摸着自己的额头,他似乎是现在才发现这个伤口。「伤口怎么来的?喔——对了,昨天我撞到招牌,因为招牌太低了。」、『如果太低的话,就要弯腰啊……』收音插进来一句正确无比的言论。真是的,为什么哈维时常会这样漫不经心呢?琦莉一方面觉得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同时也为他感到担心。她叹了口气,好像有什么事情令她耿耿于怀。
  琦莉立刻想起是什么事令她如此挂心。从哈维额头上至今仍未褪去的伤疤看来,不难想象当时撞击的力道有多大。但不论哈维再怎么粗心大意,应该也不至于没发现自己受伤吧?
  「真的没问题吗?
  「没事,这只是擦伤,不要碰我。」
  「说谎,怎么可能是擦伤……」
  「不要碰我!
  琦莉正想要触摸哈维的额头时,出乎意外地被强烈拒绝,被拨开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中。
  琦莉瞠目结舌。「对不起,要是你不喜欢……?」她说出这句话时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似的。怎么办?自己刚刚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琦莉焦急地想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喂!你在欺负女生啊?
  从旁插入一个轻浮的声音。琦莉转头一看,原来是身穿条纹吊带裤玩偶装的团员抿嘴笑着朝这里走来。琦莉看见他腋下夹着黄绿色拼布的老鼠头后,发现他果真人如其名。琦莉只记得他的外号是「瑞特(Rat)」,正好和他穿的玩偶装一样。经常和他形影不离的熊,外号则是「贝尔福特(Bearfort)」。
  「小两口在为什么事情吵架吗?
  「你不该把女朋友弄哭的——」
  老鼠和其它团员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或是吹着口哨从后面超过他们。「啊,不是这样的。」相较于不自觉慌忙否认的琦莉(他们说的女朋友是那个意思吗?也就是说我和哈维看起来是这种关系吗?)哈维对于那个字眼并没有显现出任何特殊表情。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哈维只是若无其事地还嘴,视线还不时瞄着双眼朝上窥看哈维反应的琦莉。「妳留下来。」哈维就像是对自己养的狗说话,叮咛完后再度迈开步伐。
  彩度颇低的红铜色的头发,很快地消失在浓厚晨雾笼罩的另一端。琦莉就这样被丢下,像小狗一样孤伶伶地站在那里。虽然她还是无法释怀,但也只能无奈地返回营地。当她盘算着干脆偷偷跟踪哈维时,根本没发现一只粉红色玩偶正停下脚步望着她。
  殖民祭第三天早上,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展开。
  *
  事情是发生在那天的傍晚。
  (有人闯空门……?
  结束工作的团员们回来后,营地再度显得生气勃勃,被各个歌舞团拖车包围的中央广场上,大约有二十入围成了一个圆圈,大家的表情严肃,似乎在讨论什么事情。人群中有琦莉认识的席曼歌舞团团员,她便挨身向前,竖起耳朵聆听。据说是包含席曼歌舞团在内的几个表演团体拖车遭窃了。白天营地几乎是唱空城计,基本上团员也不会把贵重物品留在车内。虽然只少了一些食品,损失并不严重,但紧张的气氛却仍弥漫在聚集的人群之间。
  「如果只是偷走食物,应该不是惯窃。」
  「不,食物库有上锁,所以对方是个会开锁的家伙。」
  「开锁是商业区里贫民窟那些人必备的技能吧?
  「有没有人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对了,琦莉。」
  在一旁聆听他们交谈的琦莉,突然被这么一问,不由得全身僵硬地转头仰望呼喊她的人。那是记得她名字的少数团员之一,卸下老鼠玩偶装的「瑞特」。
  「白天妳都一直待在这里吧?有没有看见可疑的家伙?
  「我没看到。」
  琦莉搜寻一整天的记忆后回答。今天她收拾完团员们大量的换洗衣物后,便和娜娜在砂坑玩了一会儿。下午在娜娜一家住的拖车上,不知不觉中跟着迷迷糊糊地睡着。即使她无法注意到其他歌舞团的拖车,但假设有人潜入席曼的地盘,一定也是在那时候吧?
  「是吗?」瑞特露出不悦的表情,嘴里念念有词。
  「对不起……」
  要是我没打盹,或许就可以防止意外发生了。琦莉觉得自己应该为此负责,感到心虚不已。
  「难道妳就是小偷吗?
  不知是谁脱口说出这句出人意外的话。「啊——?」琦莉甚至忘了要立刻否认,只是当场目瞪口呆。那是一张不曾在席曼的歌舞团里见过的脸孔,应该是其它团的团员吧?
  「可是只有妳一直待在这里对吧?」、「说的也是啊,妳说没发现,的确是有点奇怪。」某人开口质疑后,周围的人都像是受到感染般开始点头,好几道怀疑的视线同时射向琦莉。
  讨厌……
  琦莉感到心脏一阵刺痛,她咬着嘴唇,藏外套后方的手握紧拳头。
  「别再随便乱说了!
  只有一个年轻人打破这股不安的气氛,出面帮琦莉说话。琦莉对他有印象,他应该是席曼歌舞团里的人,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过了一会儿,琦莉的脑海里浮现「贝尔福特」这个外号。
  他给人的感觉很温和,身穿大大的熊玩偶装,却是一个身材中等的年轻人。刚才投向琦莉的视线,现在全集中在年轻人身上,他害怕地吞了一口口水。「因为也、也没证据啊。」有人替自己说话固然令人高兴,但对方似乎不怎么可靠。
  要是这时没有出现更有力的人物,结局一定是他们两人在这场争论中位居下风。
  「我还在想你们到底在吵什么?
  一个低沉宏亮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回过头去。身穿吊带裤玩偶装的壮年男子——席曼歌舞团的团长,正站在这些人围成的圈圈后面。他总是最后一个回来,应该才刚回到营地吧,他身上还穿着玩偶装,在那五短滑稽的身体上,精悍的脸庞显得更加严肃。
  「团长……」
  贝尔福特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求救。席曼则一一瞪着在场的所有人,不分对方是自己团员或是他团团员。
  「听说有人闯空门……是我弄错地方了吗?现在不是在讨论闯空门的事,而是集体批斗那个女孩吗?」
  「不,席曼,没有人……」
  应该是其它歌舞团的团长吧,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试着打圆场,但被锐利的目光回瞪一眼,只好乖乖闭上嘴巴。席曼瞥了那男人一眼,然后继续看向在场所有的人。
  「听好了,她是我们的客人,是我朋友带来的重要朋友,并不是我请来顾行李的,所以你们没有理由怀疑她。如果有谁还有话想说,就来找我。」
  大家被这低沉的声音和可怕的表情震慑住,没人敢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席曼又再次环顾所有人的脸,颔首说道:「好!」、「关于行李只能由各团自行注意,那大家就解散吧,明天还要工作。」
  席曼说完后,集会自然地结束,人们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解散,吵吵嚷嚷地聊着天,回到各自的营地。
  「好了,你们也快回去吃饭。」
  被团长这么一说,席曼的团员们也陆续回到拖车上。只有扮玩偶熊的贝尔福特不放心似的留到最后。「那个,谢谢你。」琦莉向他致谢,他害羞地笑了笑,随后追着已先行离开的同事们。
  广场的灯光下,只留下琦莉和席曼两人,四周瞬间变得安静无比。席曼仍然一脸严肃地眺望着周围的营地。不一会儿,他将视线转向琦莉,表情也缓和下来。
  「不好意思,刚刚让妳觉得不舒服。」
  「没关系。」
  席曼一定也深受其它歌舞团团员的信赖吧。虽然踩大球的技术很差,但是琦莉觉得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团长,她似乎明白为何哈维会和他维持如此长久的友谊。
  「今天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哈维?
  「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什么?
  「如果这次我惹了麻烦,就会立刻被他赶回去。」
  琦莉明明说得很认真,但席曼却露出惊讶的表情轻轻噗嗤一笑,接着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他那经过歌舞训练的宏亮嗓音响彻夜晚安静的广场,于是他赶紧忍住笑意。
  「不,对不起,我觉得妳真是一个有趣的孩子,我终于了解那家伙为什么这么重视妳了……」
  「我并不觉得他特别重视我……」
  「没这回事,他从来没有带着一个女孩出去这么长一段时间不是吗?」原来如此,琦莉理解后也发现席曼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所以您的意思是说,他曾和其它女人短暂的在一起过是吗……」琦莉越来越心虚地试探问道。席曼尴尬地用玩偶装的手搔着后脑杓。「唉唷!我太多话了,我的意思是说,那个……那家伙有时候挺善变的,所以大概都维持不了多久……」团长像是要替哈维说话,但反而弄巧成拙。
  其实仔细一想,这也是无可厚非。毕竟哈维是大人……
  呼——
  当琦莉感到沮丧时,突然觉得头顶有股软绵绵的触感。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兔子的大手掌放在她头上。
  「那个麻烦的孩子,今后就拜托妳多加照顾了。」
  这和兔子玩偶装里那个人严肃的形象完全相反。说不定这只手温暖柔软的触感,正和里面那个人的内心世界一样温柔。琦莉抬头望着兔子玩偶装上那张男人的脸后,重新调适一下自己的心情,接着点头应了一声好。
  「可是他都不带我去,我们正在寻找一个重要的朋友。」
  琦莉鼓着两颊嘟起嘴巴。不知为何,琦莉觉得他似乎很可靠。「啊,我有听他简单说过。」席曼点点头(既然是哈维说的,想必一定说得很简略吧)。
  「就算那里是他最熟悉的家乡城市,如果要去那条街找一个人,我想应该也很困难吧?
  「家乡城市?
  「怪了,那家伙没跟妳说过吗?
  琦莉眨了眨眼睛反问。席曼搔了搔脑袋,心想:自己又多话了。
  「应该是没有留下任何纪录吧,那是我小时候从老一辈那里听来的英勇事迹。一路追赶歼灭北西贝里的占领军,并使南西贝里得以获得解放的,就是南军中最骁勇的不死士兵们。」
  *
  最后,哈维四处寻找了三天,结果就是「果然不出所料」。
  老实说,第一天就几乎已经有了结论。第一天哈维去拜访情报站,详细打听的结果是大约在一个月前,东南方的商业区出现了「会动的尸体」,因而引起一阵骚动。但那应该就是西贝里有不死人的传说源头。虽然目击情报很少,无法作为判断的依据,但至少没人指证那个不死人是个金发碧眼的女人。
  即使如此,琦莉可能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为了谨慎起见,哈维又多花两天时间在商业区四处寻找,但是结果果然如当初所料。
  哈维心中一开始就没有将传说的不死人和贝亚托莉克丝连结在一块儿。他透过情报站让对方知道他们目前的住处,如果贝亚托莉克丝真的在西贝里,应该会和他们联络。
  那个家伙到底去哪里了……
  虽然哈维对琦莉说他不担心贝亚托莉克丝,但现在也开始有点在意。本来贝亚托莉克丝就不像自己四处流浪,而是常定居在某个市镇(因为市镇绝对是比较方便的,这点对她而言可能很重要吧,因为可以购物)。很难想象她会住在完全无法与外界联络的偏僻村庄。
  还是说,她已经陷入无法任意行动的危险处境了吗——
  (真伤脑筋啊,只会给人添麻烦……)
  哈维在内心喃喃抱怨,却忘了自己也是这样。然后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说:「你没资格说我!」哈维耸了耸肩,不希望贝亚托莉克丝把他当弟弟看,他心想:不用管我,先担心妳自己吧!他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可以过得更幸福的女人。但这些事情他只会在心里想,就算嘴巴裂开来,他也绝对说不出口。
  『已经证实贝亚托莉克丝不在这条街上了吧?
  这是一条两边被高墙包夹的狭窄巷弄。收音机的声音在灰色墙壁和蓝灰色黑暗之间乱窜,同时发出令人难以掌握距离的回音。
  『那你还在四处寻找什么?而且尽走这种小巷,真是有够难走的。』
  「……走的人又不是你!
  哈维半瞇着眼,响应挂在胸前那个爱随便发牢骚的声音。他跨过挡住通道的酒瓶箱子,地上还有散落一地的垃圾及建材等物品,使得原本狭窄的巷子更具压迫感。
  「我总觉得要是他在这里,会不会是待在这种地方呢?
  『你是指那个传说中的不死人吗?
  「这个嘛……」
  『是你认识的家伙吗?
  「不,应该是不认识……」
  怎么感觉两人之间的对话没有任何重点。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去找,虽然有很强烈的预感告诉自己最好不要去找,甚至是超越预感的第六感也发出了警告——不要和对方有所接触。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怪怪的,仿佛有一种无法从脑海里挥去的纳闷感觉。
  那具被目击的「会动的尸体」——
  哈维无意识地将左手插在工作裤身后的口袋里,确认那把折叠刀的触感,那是一把属于军用的大型折叠刀——一旦碰到紧急情况时,虽然无法发挥多少功效,但是总比赤手空拳来得强。
  哈维突然觉得一阵反胃。因为他对凶器感到厌恶,同时也对带着这种东西走在路上的自己感到厌恶。他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以前即使在紧急状况下曾经手持武器,但他却不曾主动带武器上街。
  不过他一定是察觉到,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情况将会对自己现在这副身体非常不利。
  『喂!
  「啊?
  当哈维边走边陷入沉思时,突然被下士这么一叫,他才回过神来。
  咚……
  哈维的头撞上了突出的招牌。
  『……你也该学着点吧!』、「唔……」哈维不断呻吟。他现在根本没功夫响应收音机惊讶的声音,只顾着用手按住刚才狠狠撞上招牌尖角的额头。在这条没人经过的巷子,挂着不具有宣传效果的招牌有什么用!
  「你早发现的话,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的注意力太不集中了吧?真是的!你必须清楚了解,自己的体质已经不像从前,即使放任不管也会自动痊愈。要是你再像今天早上那样被琦莉发现新的伤口,不久之后,她一定会开始怀疑你。』
  「啊——知道了啦,我会注意啦,你先安静一下。」
  只说了一句话,却引来十倍左右的反击,哈维不耐烦地打断收音机的声音。他闭上眼睛,把意识集中在用手摸着的地方,伤口深处彷佛有小虫在爬行,不舒服的感觉不禁让他皱起眉头。宛如焦油的血液从伤口淌出,哈维在脑里描绘血液连结破损细胞的图像。
  这并非是严重的擦伤,几秒钟后伤口便完全消失。今天早上被琦莉看到的伤口也已经消失,应该是说被他消除了。
  为了弥补「核」再生能力的缺陷,哈维学会了一项本事。就是学会了以意识驱赶含有修复粒子的血液循环系统。藉由这项意外收获让他了解,如果是受到轻伤,只要用意识将修复功能集中在伤口上,即可得到等同于以往的治愈能力——不过,若使用在严重的伤势上,再生速度会比较慢,因此无法常用。哈维对于自己的右手臂几乎已经放弃。但唯独右眼,如果无法早日痊愈,实在很伤脑筋。因为难以掌握远近距离,让他更容易撞到东西(他是这么认为)。
  哈维还没有对琦莉提起「核」的缺陷,他知道自己早已让琦莉无法安心,同时也知道这件事无法继续隐瞒,但他害怕一旦说出口,只会让琦莉感到更加不安,因此他才说不出口。
  『如果你觉得在那方面对不起她,那么就在其它方面对她有所响应啊。』
  「其它方面是指……?
  哈维反问道,然后将视线飘向另一个方向。下士应该是指今天早上被团员们嘲笑的事吧?他抬头看见空荡荡的大楼墙壁,不知道这是兴建到一半,还是拆到一半,感觉通风似乎还不错。
  「我不需要特别对她响应什么。」
  『你还想嘀嘀咕咕说些消极的话吗?你多少也该承认吧!
  「承认什么?
  哈维叹口气。「……可是,十六岁还是怪怪的吧?」他心想:这个借口真烂,果然话一出口就遭到反驳。
  『好,那你说说看,到了十七岁或十八岁就没问题了吗?是这个意思吗?』「啊,拜托,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没资格又怎样?哈维觉得厌烦,正想要说出口时,却在心中反问自己后打住不说。收音机像是看透他似的,说出了同样的话:
  『没资格又怎样?
  「……没有,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哈维强制结束了这个对话。伴随着些许叹息声,他抬头一望,看见临时建造的墙壁上,靠着一捆彷佛和建筑物楼层相同高度的长钢筋。他心里盘算着:把这台收音机挂到最顶端后就回去,他相当认真地思考着,当他开始在脑海的角落模拟爬到上面的方法时,突然感到背后有一股视线盯着他。
  他回头一看,后方并没有任何人。这条窄巷里,虽然有很多妨碍行走的障碍物,但是并没有藏身的空间。如果一开始就有人跟踪他,即使声音很小,他应该也能听得见(虽然他连招牌都没发现)。
  站在原地几秒钟后,哈维警戒地看着昏暗的前方,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物。但他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正感到纳闷时……
  嘎哩……!
  收音机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从喇叭发出刺耳的短暂噪声。在收音机大叫『哈维,那里……』之前,哈维就感觉到斜后方有人,然后他立即转身。竖立在大楼墙壁上的钢筋露出些许缝隙,在那个人类应该无法潜入的狭窄空间里,出现一张模糊的男人脸庞,但下一刻却立即消失。
  (那家伙是——?
  就在哈维本能地快速移动视线时,成堆的钢筋发出嘎啦嘎啦的轰然巨响,从头顶上方落下。
  *
  「真慢欸……」
  琦莉喃喃低语。嘴里吐出白色的气息,混入夜晚的冷空气后,立即消失不见。今天收音机不在,她只好一个人自言自语。
  坐在营地入口的水泥砖围墙上打发时间,已经成为她每晚的功课。有收音机陪着哈维,琦莉认为今天他应该会准时回来,但时间仍比预期的晚。营地里的人们早已就寝,此刻周围显得更加宁静。荒野的风夹带些微杂音呼啸吹过,轻抚着琦莉的听觉和脸颊。
  现在西贝里的风如此温和,若是八十年前,想必风中充满了鲜血、钢铁和硝烟的味道吧?
  战争当时,紧邻的两大都市——北西贝里市和南西贝里市,两市长期处于敌对状态,不断上演着激烈的街头战,甚至连一般市民也死伤惨重。受到北西贝里军队的侵略,已成废墟的南西贝里战灾地,就是现今铁道以南的地区。而曾经被北西贝里统一过一次的南西贝里,其残余势力将不死人编入部队后,军力大增。他们击退占领军、解放被占领地,甚至将北西贝里纳入势力范围内,并趁胜追击进攻到东贝里。东贝里东部荒野残留的战争遗迹中,处处可见当时被节节逼退往东边的东贝里联合军最后抵抗的痕迹。
  关于当时的战争并没有留下详细纪录,听说历经战争末期幸存下来的席曼祖父,曾经对当时年幼的席曼讲述这段历史。
  哈维就是隶属于南西贝里军的不死人之一。
  (也就是说,哈维可算是在西贝里出生的……)
  琦莉从来没听过哈维孩提时代的事,或是他家人的事。比起下士的家人,更令人难以想象,或许这是哈维不太愿意触及的话题吧,琦莉模糊地思忖着。
  琦莉明明很想问个明白,却总是犹豫不决。哈维离开的那段期间,究竟在首都发生了什么事?听说犹大已经死了,还有在「门之镇」下水道碰到像水尸一样的怪物——那个怪物也和首都有某种关系,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和不死人有关联吧!至少这一点是琦莉可以断定的。
  但琦莉因为感到害怕,而迟迟不敢开口询问哈维,琦莉对他一无所知,但不祥的预感却莫名清晰。假设琦莉开口提问,哈维也将事情全盘告诉她,哈维最后可能会这么问她——琦莉,我可以再去一次首都吗?
  (绝对不可以……)
  琦莉摇摇头,在心中斩钉截铁地说。第一次去就受了那么重的伤回来,绝对不能再去一次,而且他一定不会想要带我一起去。
  「……真慢。」
  琦莉再次低喃,只要一想到这些事情,自己就会突然担心不已。
  或许他会从其它入口回来,琦莉半强迫自己如此期待。她跨过刚才坐着的水泥砖,往营地方向跃下。所谓的营地,不过是用临时搭建的水泥围墙和拖车围起来,因此围墙的高度只到琦莉的胸部,如果想进去,从任何地方都进得去。
  在广场四处亮起的灯光下,细长的拖车成群相连,彷佛沉睡般停靠在一起。席曼歌舞团的四台拖车就位于营地的边缘。
  琦莉朝那里跑去,但却又立刻停下脚步。
  (是谁……?
  琦莉凝视着一台停在入口附近的拖车阴影处,她感觉有人正看着她。这种时间大家早已安静入睡,那个人偷偷摸摸地在干什么呢?琦莉把自己的事抛诸脑后忖度着。
  (难道是小偷……)
  对方也许是白天那个闯空门的人。她曾在书上看过,通常小偷还会再回到犯案现场。
  一想到这里,她就两腿发软无法动弹。为何小偷要盯着她看呢?该怎么办才好,好可怕……
  从同样一台拖车再度传来被注视的感觉,琦莉感觉这次视线来自另一边阴影处。「——!」就在那一瞬间,琦莉奋力挣脱束缚,全速往反方向奔跑。她穿过广场,稍微跑远后突然急转弯,冲入眼前的拖车后面,接着钻入拖车的缝隙间。她不顾一切地跑着,也已经搞不清楚席曼的拖车在哪一个方向,但只要一到空旷处应该就能立刻明白吧。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先暂时停下脚步,她按住狂跳不已的心脏,并对身后提高警戒。过了一会儿,她没有再听到脚步声,是那个人放弃了吗?还是琦莉的错觉?或许一开始就没有人跟踪她。
  稍微松了一口气后,她打算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于是加快脚步跑了起来。希望哈维和下士已经回来了,琦莉边祈祷边跑过拖车转角,却在那里和小偷撞个正着。
  「哇!
  两人同时尖叫,小偷趁琦莉愣住时,赶紧逃入旁边拖车的车厢壁中。没错,是车厢壁中。
  一时反应不及的琦莉,当场被留在原地。
  「……啊!
  琦莉回过神后,立即转身沿着小偷刚才消失的拖车车厢壁奔跑。
  那不是人类,是幽灵……!当她如此思考时,讶异和恐惧感全然消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胆识,告诉自己必须抓到小偷。不过一般人的反应应该正好和她相反。
  当她从反方向的转角冲出去时,刚才那个小偷正好从车厢壁里钻出来,打算钻入另一台拖车的缝隙。琦莉看出他行进的方向后,抢先一步到达,从拖车后面突然冲出来大叫一声「哇!」眼前的小偷停下脚步,想要立刻钻入旁边的车厢壁里。
  「等一下!
  听到声音后,半边身体已经钻入车厢壁的小偷停下动作。叫他等一下,他还真的等了,反而让琦莉吓到。
  小偷感觉有些僵硬地转身过来,琦莉再次确认了他的身分。当她把小偷的脸和绰号连在一起后,再度露出讶异的神情。「贝尔福特」——那位总是穿着玩偶熊的温和年轻人。
  「小偷就是你吗……?
  琦莉愣愣地低喃,然后她发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欸?可是你为什么……是幽灵……?」琦莉已经不知所云,脑中一片混乱。小偷是幽灵?不对,更重要的是,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今天大家因闯空门事件引发骚动时,他还替琦莉说话,当时他确实还是活着的。
  琦莉的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了。
  「那个,对不起,吓到妳了。我不是小偷,我也没有死……」
  对于哑口无言愣住不动的琦莉,幽灵青年露出感到困惑又充满歉意的表情。他搔着头问:
  「妳果然看得见我……?

  本来灵感就比一般人强的他,大约在一年前学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技艺。有一天他在练习杂耍表演时,因为一时失手而猛力撞到头部,结果陷入昏迷三天,让团长和团员们非常担心——上述的这一切,就是他当时在上方看见的画面。在他清醒后,席曼团长却苦着一张脸,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一点都不担心他的伤势,只不过团员要是因为练习不慎致死,会影响到他的信誉。团长的回答和当时的反应还真是有点矛盾。
  他的伤势很快就复原,而且看起来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但其实除了他本人以外,令众人无法想象的后遗症出现了。
  这个意外发生后,每当他睡着时,他便能够切割自己的意识让灵魂出窍,身体则留在原地。
  「那现在你的身体还在拖车里睡觉吗?
  「嗯,没错。」
  年轻人笑着点点头。「喔——」琦莉虽无法完全理解,但仍含糊地应着。他明明就还活着,但琦莉却蹲在拖车车厢墙边,和他的灵体面对面聊了这么久,这样的状况还真是诡异。
  「可是你刚才在那里做什么?
  即使他的灵魂可以出窍,但也不需要半夜躲在拖车后面偷窥吧?琦莉不禁抱着怀疑的态度问道。青年紧接着回答:「没有,没有,我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没机会叫妳……」他本来是自信满满地说,但却越说越小声,最后一句更是含糊不清。他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吗?看着琦莉的眼睛眨巴眨巴的,青年继续口齿不清地说:
  「那个……就是……那家伙对妳太冷酷无情了,我觉得……妳好可怜,所以想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结果没想到有点弄得太夸张,他就倒地不起了,然后……就被埋了。」那么,是什么东西被埋了?
  琦莉听不懂他的意思,不禁皱起眉头。「也就是说……」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然后重新解释得更清楚。
  也就是说,我用钢筋把哈维埋在建筑工地里。
  「为……」
  才一开口,琦莉就瞠目结舌,三秒钟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你不先跟我说这个?现在不能再拖拖拉拉了,在哪里?快带我去!」琦莉边说边站了起来,想要立刻跑去。
  「等、等一下,我得先回到身体里再带妳去。」
  在琦莉的气势压迫之下,青年将脸往后微仰,点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往席曼歌舞团的拖车方向跑去。虽说他在跑步,其实仔细一看,他距离地面还有几公分,感觉就像飘浮一样,在一片寂静的黑暗营地中,只有琦莉小跑步的脚步声跟在后面。
  他穿过拖车的缝隙来到中央广场后,在广场的另一头,停放着席曼的四台中型拖车。其中一台是单身男性团员共享的拖车,有几个人正聚集在那台拖车的四周。
  现在这个时间,大家应该都已经熟睡了才对。
  拖车的屋顶上有个人影。团员们用手电筒由下往上照,「喂!你怎么了?」、「快点下来,贝尔福特。」大伙纷纷出声安抚着他。他向前弯着在屋顶上走来走去,对着下面的人龇牙咧嘴,吓唬他们。与其说他像熊,现在这副模样反而更像猴子。
  「欸?我怎么会在那里?
  站在一旁的青年灵体目瞪口呆地说。
  「眼前的状况没有那么单纯好吗……」
  对于青年毫不紧张的反应,琦莉终于忍不住半瞇起眼睛,插嘴吐槽他。
  琦莉看见站在屋顶上的青年,身体四周有一团黑雾般的东西形成一个漩涡,那是模糊不成形的噪声粒子集合体。但是有时噪声粒子会跳动,形成一个表情焦急的人脸。
  噪声粒子已不具一个个体的意识,那是死者对人世间有所留恋而形成的聚集体——那些怨灵一定是看准灵魂出窍后的空壳躯体才趁虚而入的吧?
  「怎、怎么办?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青年发现越晚行动事情会越严重。当身旁的青年陷入慌张时,前方传来「哇」的叫声。
  拖车上的青年突然蹬了一下屋顶,跳了起来。他飞过那些尖叫不已的团员们头顶,降落在人墙背后,然后一直线朝琦莉他们过来。「啊——」琦莉尖叫一声后,下意识地抱着头蹲下。在快要被他踢到前,青年再次了跳起来,降落在琦莉的背后,当琦莉转过头时,他一瞬间就拉开和琦莉他们之间的距离了。
  「哇!我的身体要去哪里啊?
  青年灵体明明没有实体,但刚才却和琦莉一起抱头闪躲,而现在他又要去追自己的身体。琦莉也立刻展开追逐。他一下子跃上拖车的屋顶,一下子又无意义地转圈圈,青年就像是逃脱出来的马戏团猴子般,一边绕圈圈,一边往营地的入口奔去。如果他走到大街上,事情就麻烦了,一定得在那之前想办法抓住他。
  就在他一溜烟爬上入口的街灯柱子时,琦莉他们终于追上他。站在柱子下方的青年灵体,表情显得惊惶失措;琦莉则在一旁抬头望着柱子。
  「喂!快下来!
  虽然琦莉觉得这招可能不管用,但总之先试着出声喊住他。在柱子顶端的青年龇牙咧嘴地发出「呜——」的声音,随后他停止了吼叫,或许是因为听见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琦莉挥手牵制在一旁翻着白眼的青年灵体,她把视线固定在头顶上方的青年身上,爬上旁边的水泥砖围墙。
  「下来吧!不要紧的。」
  站上水泥砖后,琦莉尽量不刺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青年仿佛在观望情形似的往下窥视,他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
  当琦莉这么想时,一道刺眼的白光射向青年的侧脸。「在那里!!他逃到那里去了!」远处的那群人大叫着,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青年再度发出吼叫声,旋即从柱子跳到围墙上。
  琦莉吓得急忙躲开,却不慎跌落在围墙的另一头,她的背部撞到坚硬的地面,痛得无法呼吸。「琦莉!」听见青年的——灵体的声音,琦莉抬头一看,只见青年的影子背对着夜空,并以四肢降落在围墙上。他从围墙上跳起,对无法起身的琦莉龇牙咧嘴地猛扑过来。
  就在琦莉本能地缩起身体的那一剎那。
  听见「卡锵」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青年的影子瞬间从旁消失。
  「……?
  琦莉目瞪口呆地看着猛力撞上水泥砖墙后倒在地上的青年。她把视线往反方向移动,结果发现一个脖子上挂着小型收音机的红发瘦长身躯站在那里,垂下的左手拿着折断后长度和钢筋差不多的铁棒。
  「哇啊,你要做什么?
  青年灵体跳起来发出抗议的声音,而且还一边嚷着:「我去年就是撞到同样的地方欵!」一边跑向自己的躯体。
  「你问我要做什么?
  哈维手里拿着铁棒咚咚咚地敲着肩膀,看不出有一丝胆怯,只露出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这应该是我要说的话,该死的家伙,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爬出来的。」……哈维表面上看似平静,但仍感受得到他的怒气。仔细一看,哈维和收音机浑身都是沙土,就像去洞窟探险归来似的,全身衣服破烂不堪。收音机的喇叭随着类似呼吸的断续杂音,开始吐出愤怒的噪声。
  「不,那个,那是一起不幸的意外……」
  青年灵体将倒在地上的自己当作挡箭牌(这样好吗?),想要逃跑的他开始往后退。哈维则拿着铁棒,不发一语地步步向他逼近。收音机仿佛吸入一大口气似的,四周的空气逐渐聚集起来。
  迸裂开的冲击波并没有冲向青年,而是掠过他的头顶往斜上方飞去,从上空靠过来的黑雾旋即一散而开。哈维这才想起,青年的躯体仍倒在水泥砖围墙下一动也不动。受到撞击力道的影响,刚才附在青年身上的怨念聚集体似乎已经离开了。
  「快点回去,先回去再说。」
  「喔,是。」
  经哈维这么一吼,青年灵体吓得缩着头,仓皇跳入自己倒在地上的身体,渐渐消失——
  原以为他的灵魂会顺利回到身体里——但青年却以覆盖在自己身体上的姿势僵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情况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此时,上空的黑雾又逐渐聚集过来。
  「你在干什么?快一点!
  「那个,我……回不去。」
  「回不去?
  对着焦急得皱起眉头的哈维,青年露出一脸困惑。「以往我只要有想回去的念头,就可以回去了,可是现在却没办法——为、为什么?我该怎么办?」、「我哪知道!」、『你先冷静下来,想想快乐的事!回去的话,你最想做什么事?』。「欸?什么?这是谁在说话?」、『啰嗦,别管这么多了,快一点!
  就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叫嚷斗嘴后,所有人同时闭上嘴巴,现场突然变得异常沉默。
  「……那个,那我……」
  青年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我可以和琦莉约会吗……?
  「欸?
  自己的名字突然被提到,刚才还在一旁发呆的琦莉,回过神后不禁发出讶异的声音。她不自觉地偷偷窥视哈维的脸色,但如同她所预料的,哈维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你想让自己的灵体消失,那也无所谓。」
  不过,唯独说出这句话时的声音,低沉到让人感到不安。似乎就连收音机也开始动怒,喇叭四周杀气高涨。「哇!我刚刚是乱说的啦!」冲击波(这次是真的!)朝向抱着头大叫的青年飞射过去,青年在千钧一发之际消失踪影,一把空气的刀刃斩断了几秒前他所处的空间。
  「啊,找到他了!在这里!
  营地后面传来的叫声和白色的灯光逐渐逼近。「好痛……太过分,都肿起来了……」倒在地上的青年按着头,口中带着抱怨站起身来。当团员们逐渐聚集过来时,事情总算是圆满落幕。
  抬头仰望天空,黑雾仿佛有所眷恋般地飘浮在上空。也许是畏惧光线和人群,不久之后就像雾一样飘散开来。
  *
  清澈的冷空气和无声的寂静笼罩着黎明前的广场。琦莉小跑步穿越后,在营地入口前停下。
  (太好了,他还在……)
  红发青年坐在水泥砖围墙上眺望着市镇。琦莉一边吐着白色气息,一边朝他走近,然后抓住他正要点烟的手。青年回过头来,一看见琦莉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穿得这么少?
  「啊,因为我看见哈维往这里走,就匆忙赶过来呀。」
  琦莉低头看穿着一条短裤和小背心的自己,赶紧解释着。穿这么单薄就出门,确实是自己太大意了。明明是小跑步过来的,但露在外面的肩膀和手臂却越来越冷。
  琦莉半夜醒来,心想:不知现在是几点,从打开的窗户缝隙往外看时,刚好看见往广场走去的哈维,于是直接从拖车上跑过来,压根忘了要穿上外套。收音机当然也留在枕边忘记带出来。
  「妳干嘛那么急?
  「因为我以为你又会不吭一声就出门。」
  「今天我已经不去了。」居然用「已经」来形容今天,现在一天才正要开始呢。哈维心中的一天,似乎是自己凭感觉随意划分的。在哈维的心中,昨晚灵体附身的事件(最后事情以青年梦游大闹营区来做总结),就像是今天发生的事一样。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不用征询我的意见。」
  琦莉客气地询问,哈维不置可否地丢下一个冷漠的答案。当琦莉想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水泥围墙时,哈维却抓住她的手臂拉她上来。
  她背对着营地坐在水泥砖上,双腿朝向市镇。没有衣服遮蔽的肩膀,和隔壁哈维外套的手臂部分保持着若有似无的距离,还有一点点令人酥麻的感觉。他们远眺着市镇的街道,景色由夜晚的蓝灰色逐渐转白,变成清晨特有的浅砂色。西贝里新市镇的街灯一直喧闹到深夜都不曾熄灭,唯独在昨日与今日交界的时分才会安静下来,彷佛是为了迎接新的一天而做准备。
  琦莉觉得身旁似乎有东西窸窣作响,这时哈维把脱下来的外套塞给琦莉。「我看到妳就觉得冷。」哈维连看也不看琦莉一眼,冷淡地说道,琦莉一时之间愣住了,然后感激地接过外套。那件董一染了烟草味的男用短大衣,琦莉穿起来显得格外宽松。
  「你不冷吗?
  「不会。」
  哈维叼着香烟口齿不清地冷淡回答,同时重新把空荡荡的右手袖子塞进连帽上衣的口袋里。琦莉在内心叹息着,他到底是温柔还是冷漠,至今仍让人摸不透。
  ……对了,难道他还在为昨晚的那件事生气吗?就是那个人向我提出约会的请求。不,他应该只是为了自己差点被活埋而生气吧?
  琦莉在一旁偷窥他的侧脸,由于琦莉坐在他的右侧,贴在哈维右眼上的那块白色保护贴布便显得很碍眼,让琦莉无法看出他的表情。唉!算了,反正他一直以来都是面无表情的。也许是发现琦莉在看他,哈维以若无其事的态度,仰望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尽头,然后吐出香烟烟雾。



  「啊!」
  就在他看得出神时,可能是因为头仰得太高了,结果从水泥砖上摔落下来。
  由跌落时的声音来判断,这一摔应该摔得不轻。
  「哈维?
  琦莉也吓得大叫,赶紧跨过水泥砖,朝营地那一面跳下。「好痛……」琦莉蹲在哈维上方,他正抱着后脑杓,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不要紧吗?真是的,你到底在干什么?
  「没、没有……」
  哈维话说到一半就不自然地打住了,接着把视线撇开。琦莉低头一看,自己蹲着的姿势,让小背心前方露出了胸口。「啊!」她假装若无其事地合拢外套的前襟。其实琦莉胸前并没有那么伟大,甚至可说是没有料。
  当微妙的尴尬气氛使两人陷入沉默时——
  「真令人羡慕欸……」
  不知从哪里传来夹杂着叹息声的低吟。琦莉环顾四周,发现停在不远处的拖车车厢壁上,一个年轻人正探出头来窥看。「你这家伙,还没吃够苦头是吗?」就在哈维准备翻身跃起时,年轻人发出「哇啊」的叫声,然后消失在车厢壁里。
  「真是的,你有种不要跑啊……」
  哈维的手抚着后脑杓,摇了摇头,同时痛苦地发出咂舌声,利用反作用力轻轻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琦莉坐着问道。
  「我要回去叫那家伙起床。」
  哈维完全没有要等琦莉的意思,直接往营地走去,琦莉的膝盖压到尺寸不合的外套下襬,差点因此摔跤,但她仍赶紧起身。
  琦莉感受到哈维借给她的外套上,仍残留着一丝丝体温,但琦莉并不觉得温暖,反而想到再过一会儿,当那个体温消逝后取而代之的将是冰凉的触感。其实相较于不温柔的哈维,温柔的哈维反而更令琦莉感到不安。琦莉觉得或许哈维对她冷淡一点反而比较好。
  「喂!刚才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
  「你骗人!
  琦莉对着头也不回就直接回答的瘦长背影噘起嘴巴。但他每次的反应都是这样,所以琦莉也就释怀了,琦莉拍了拍沾在外套上的砂子,追了上去。
  广场上的灯光依然亮着,灯光逐渐与泛白的天空融合在一起,慢慢失去它照明的功用。昨日和今日的交接时段已结束,西贝里又即将展开热闹的一天。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11-7 13:34 编辑 ]


  第三话 真正的不死人

  体内又热又痛,流动于全身的所有体液都已经沸腾,感觉细胞全都快要融化。
  仿佛从体内喷出的剧痛,让他痛得几乎满地打滚。然而同时他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个身体不属于自己,不知自己身在哪个遥远的国度。前进时,他只能拖着其中一条腿,再把另一条腿往前扔,鞋底已经严重磨损到几乎看不见。「咕噜」、「噗通」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彷佛拖着什么扁平状的东西,然后再扔出去似的,在城市里的漆黑小巷中拖着恐怖的尾音。
  虽然想要再加一把劲,但是走了太远的路,他的神智已经越来越模糊。
  再加一把劲——
  再加一把劲——
  再加一把劲……
  「……到家了……」
  最后一次开口说话是何时呢?许久没开过口的喉咙里,发出了像是录音机快要故障时的平板低音。无法灵活转动的舌头打了结,听起来结巴得很严重。
  那是一栋建在两栋大楼之间的便宜公寓。他往旁边绕,站在一楼角落房间的窗户下。窗户关上,窗帘也拉了起来。但从窗帘的一点点缝隙往屋内一看,一个看起来感觉很疲惫的中年妇女正在收拾餐桌。
  啊——她瘦了一些……而且也苍老了一些……
  并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但是却觉得胸口越来越闷。
  他将手轻轻搭在窗框上,他本来打算轻轻的,但自己的力气却出乎意外的大,使得薄薄的窗玻璃喀答作响,严重摇晃。
  房间里的女人回过头,惊讶地往窗边走来。并不是因为身体感到疼痛,胸口却越来越热。要如何开头呢?还是说句我回来了吧。我回来了……他事先在嘴里练习,好让舌头不打结。
  女人微微拉开窗帘,隔着玻璃窗往外看。屋内昏暗的灯光照在柏油路上,使四周的景物显得格外柔和。他一时之间忘记了肺部的疼痛,深吸一口气。
  「我回来了,妈妈……」
  自己的脸映照在玻璃上面,重叠在妈妈的身影上,这时他才想起,不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鬼样子了?
  站在窗户另一头的母亲看着自己,脸上表情因感到恐惧而逐渐扭曲。就在母亲的嘴巴张大成尖叫的嘴型时,他立即转身逃走。过了一会儿,母亲发出的尖叫声在巷子的墙壁之间回响,紧跟在他后面。
  他不顾全身的疼痛,拚命逃离那个家。母亲又细又长的尖叫声就像是耳鸣般黏在他的耳膜上,不管他怎么跑,声音依然紧紧地跟着他。他拚命地跑,直到听不见那个声音为止。
  *
  「要我来拿吗?
  「不用。」
  对于固执摇着头的娜娜,琦莉耸了耸肩,其实她自己也步履蹒跚地抱了一堆晒干的衣服,正感到有点吃不消。娜娜的脸几乎被双手抱着的衣服遮住,摇摇晃晃地走在一旁。
  今天天气变得比较暖和,所幸在太阳下山之前衣服就已经干了。她们把大量晒干的衣服分好几次拿进拖车里,随着殖民祭进入第五天,这项工作琦莉也越做越熟练。
  打杂的阿姨不久前因为身体不适请辞。因此现在洗衣服和煮饭的工作,都由团员们轮流负责。姑且不论煮饭这项差事,洗衣服实在做得很马虎,等着送洗的表演服饰和便服早已堆积如山,让人看不下去,琦莉终于忍不住插手管。从那一天开始,洗衣服就成了她的工作。
  设有储水槽的拖车上有大型洗衣机,琦莉在拖车和拖车之间牵了一条绳索,再将洗好的衣服晾在上面。虽然席曼歌舞团的成员并不多,但每天还是有成堆的衣物要洗,光是收拾这些衣服就占去琦莉大部分的时间。反正寄人篱下也无所事事,而且还可以打发时间,能够尽一己之力,琦莉也觉得比较心安理得。
  哈维仍然完全不想让琦莉和他一起去街上,即使问他贝亚托莉克丝的事进行得如何,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回答。哈维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带着收音机出门,形成琦莉一人被孤立的状态。团员们对她发出邀请:「有空就来游乐园玩嘛!」(尤其是穿着玩偶熊的贝尔福特),但也不能请哈维带她去,所以根本不可能去玩……
  (他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真是的……)
  明天一定要想办法跟去看看,琦莉开始认真思考。就算曾答应过他,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公平(要是能再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琦莉,妳在生气吗?
  从斜下方传来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琦莉往下一看,从衣服的缝隙间露出眼睛的娜娜正仰望着她。
  「嗯,我才没有生气呢!
  琦莉面露苦笑掩饰着,但是被那道不带任何情绪的透明视线这么盯着看,觉得自己的内心似乎都被看穿了,令她莫名地越发心虚。「……嗯,不知该算是生气呢,还是焦虑呢……」虽然知道这不是该对娜娜说的话,但她只是稍微吐露自己的心声。
  焦虑其实是对她自己。哈维什么事情都不找她商量,应该是因为还把她当作小孩,只想保护她吧?琦莉希望自己能帮上一些忙,但哈维却不让她做任何事,她什么也不能做。
  (我真的这么靠不住吗……)
  琦莉对自己叹气,有点像是迁怒般地把晒干的衣服从拖车的后门扔进去。
  「哇!
  里头有人发出叫声跳了起来。
  现在离团员们回来的时间还有点早,怎么可能有人已经回来了,所以琦莉非常吃惊,她双眼凝视着昏暗的拖车内。结果里面的人正朝向这里转过身来,以半蹲的姿势僵在那里——他正好把手伸进某个团员的行李里,周围的东西也散落一地。
  ……闯空门,这次是真的小偷。
  琦莉和小偷在凝结的气氛下对看了数秒。「啊……」不知哪一方发出笨拙叫声的同时,小偷蹬了一下地板朝她们冲过来。「呀!」他趁着琦莉和娜娜跌坐在地时冲下拖车,一溜烟逃走了。
  「妳在这里等着!
  琦莉严厉地对娜娜丢下这句话后,立即起身去追小偷。尽管琦莉这样对娜娜说,但仍听见啪答啪答的小脚步声跟在后头。小偷逃进用来晒衣服的两台拖车之间,琦莉追在后头,拐过拖车的转角后,尚未收进去的衣服从头上垂了下来,妨碍了她的前进。
  小偷走到仿佛是妖怪军团般轻轻飘扬的衣服墙前,胆怯地停下脚步,接着他又立刻钻过衣服墙下逃走。琦莉趁机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小偷的背。
  「喂!等一下!
  「哇!
  用力过猛的琦莉把小偷压倒,和小偷纠缠在一起,两人同时冲进垂在眼前的衣服帘幕,摔了个倒栽葱。
  头上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琦莉,危险!」听见娜娜的声音后,已经支撑不住他们体重的绳索便从拖车车顶上松脱,衣服整个崩落下来。
  「琦莉,琦莉,妳不要紧吗?
  「嗯……」
  他们完全被衣服掩埋,一时也搞不清楚对方在哪里,但从衣服堆另一头呼唤她的含糊声音,让琦莉明白了方向,琦莉蠕动着推开覆盖在她身上的衣服。当她探出头的同时,「呼」的一声喘了一口气。「找到妳了……」、「琦莉!」琦莉一边抱住冲进她怀里的娜娜,一边将视线游走四周。小偷呢?
  她听见附近传来了低吟声,仔细一看,小偷(看起来像是某种昆虫的蛹)被一张大床单紧紧裹住,不断地挣扎。



  「抓到了吗?
  「……嗯,好像是抓到了。」
  琦莉尚未完全回神,和娜娜四目相交后,两人才相互击掌微笑道:「成功了!
  不过琦莉冷静一想,洗好的衣服差不多有一半都毁了,这点让她完全高兴不起来。再加上其他原因,使得琦莉虽然抓到了小偷,但却一点也不觉得兴奋。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营地的广场上聚集了好多人,形成一个圈圈,团团围住被床单和晒衣绳紧紧裹住的小偷。只有头部从「蛹」的顶端露了出来。坐在圆圈正中央的小偷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当然并不能因为他是小孩就不算小偷,但因为自己抓到他,而使一个孩子遭到大人们的批斗,琦莉的心情变得有点复杂。
  圆圈中央除了席曼之外,还有其它表演团的团长们。其中一个团长正用严肃的表情讯问少年的身分,少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把头撇向另一边,一句话都不说。他似乎是商业区贫民窟的孩子。听说那一带治安很差,常可见到小孩当扒手或是强盗。
  琦莉牵着娜娜的手,从后面眺望着讯问的情形。
  「琦莉,妳真了不起,哈比一定会夸奖妳的喔。」
  「是吗……」
  娜娜天真无邪地对琦莉说,琦莉以不置可否的苦笑回应。她觉得自己或许会被骂太莽撞吧?当时她毫不考虑就追上去抓住小偷,如果对方的年纪再大一些,甚至还携带刀子的话,情况就会更危险了。
  广场正中央继续进行着讯问,但少年仍然维持一贯的沉默,团长们不知所措地交换眼神。
  「实在没办法了,我看就交给教会兵好了——」
  「不、不行!
  不知是谁随便提出这个建议,没想到刚才态度一直很高傲的少年突然脸色大变。紧紧裹住的身体像是跳起来似的,往眼前的大人们匍匐过来。
  「千万不可以让教会兵知道,不要!
  「那你告诉我你住哪里?叫什么名字?
  「……」一被问到身分,少年又再度保持沉默。「喂!谁去通报一下!」、「不可以!不可以通知教会兵,他们会拿我的心脏去做实验!」对于拚命哀求的少年,围在四周的大人们不禁露出笑容,最后由席曼做出结论。
  「这样应该够了吧?我们的损失也没多大,把他关在仓库里一个晚上,处罚一下就放他回去怎么样?
  席曼提议后环顾周围的人们,并等待他们的反应。感觉上这样的惩罚好像就够了,席曼看见其它团长们相互点头示意后,自己也点点头,最后将视线投向在圆圈最外围旁观的琦莉身上。
  「这样可以吗?琦莉?
  琦莉没想到他会问自己的意见,顿时愣了一下,然后不自觉立正站好。「是、是的,这样就可以了。」她拘谨地回答。为什么要问我呢?
  「放开我!
  一名团员抬起大吵大闹的少年后,人墙也随之瓦解、开始散去。和琦莉擦身而过的其它表演团的成员们,也随意和琦莉说话。在一片「真了不起」的赞美声中,也掺杂着「对不起」的道歉。这时琦莉才明白,刚才席曼是故意问她的,目的就是要替前天遭受不白之冤的琦莉找回立足之地。
  在这个拥有来自各地歌舞团的营地上,闯空门事件造成各团之间产生了微妙的不信任。但抓到真凶后,事情也总算是解决了……不过,「心脏会被取出」一定是来自大人吓唬小孩时常使用的词句——「坏孩子会被教会兵挖出心脏」但是「拿去做实验」这倒是第一次听到。
  *
  「好困喔……」
  「呼啊~」打了个大哈欠后,走在旁边的同事对他投以讶异的眼光。
  「你应该睡眠很充足欸,晚上总是第一个睡,早上也是最晚才起床,只不过梦游时的举动太易于常人了。」
  「不要你管。」
  贝尔福特一边擦拭眼角的泪光,一边把视线撇向另一头。在别人的眼里看来他好像一直都在睡觉,但其实很多时候,他的意识都是清醒的,所以越睡越想睡。他打算暂时不再干那种事了,但是——前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他编了一个牵强的理由说自己是因为梦游,才得以全身而退。不过下次如果再发生相同的事,自己可能就会被送进医院了,即使不是如此,说不定也会因为其他原因而被送进医院吧?
  昨天早上,因为被发现偷窥,当他仓皇回到拖车上的身体后,立刻被人踩住胸口(而且是穿着鞋子的脚)。「如果你下次再惹麻烦,我就让你无法回去身体!」声调听起来就像是要马上把他踹死一样恐吓着他。真是恐怖!
  「呼……啊——啊,真是麻烦。」就像是被传染一样,连身旁的同事都跟着打哈欠,最后还轻轻伸懒腰说:「其实小偷都已经抓到了,不用巡逻也没关系吧?
  「真是的,呼啊……」
  「呼啊……」
  他们一边窸窸窣窣抱怨着,一边轮流拚命打着哈欠,然后并肩走在静谧的深夜营地里。
  从最初发生闯空门事件的前天傍晚起,整个营地的防盗气势高涨,最后就由各表演团体轮流在白天和夜晚巡逻。虽然可以达到防盗的目的,但对他们这种被迫动员的小角色而言,只是感到麻烦。原本只要三十分钟应该就可以绕完整个营区,但是上头交代要仔细巡逻,两小时内不得回来。不得已只好再巡逻第二次。
  「对了,琦莉那边进行得怎样了?
  刚刚应该没有聊到琦莉,同事却突然没头没尾地丢出这一句话。扮老鼠的这个同事个性虽然不错,但却喜欢嘲笑别人。
  「什么怎么样?
  「你看上她了吧?嗯,虽然她不是很出色,但却有种邻家女孩的可爱。不过我还是喜欢再稍微前凸后翘一点的啦!
  「嘿嘿,你的喜好我很了解。」贝尔福特半瞇着眼,看着露出下流笑容说话的同事。「我才没对她怎样。」掺杂着叹息声回答……因为那个男的实在太可怕了。
  这个话题难以再继续下去,说到这里就此打住,两人又再次陷入沉默。在毫无人烟的寂静广场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楚。他们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追着照在地上的手电筒光圈,大约只走了十步左右后。
  「那我告诉你一件很恐怖的事。」
  莫非他瞬间感到无聊透顶,所以又突如其来冒出这句话吗?真是什么跟什么啊!
  「这是我听说的,听说其它团老一辈的之前就曾经见过他,就是我们团长认识的那个家伙,那个红毛的。」
  「……欸?那也没什么,他们可能是朋友吧!
  「听说那大约在二十年前欸。」
  「欵?」本来已做好心理准备要听恐怖故事,但这哪里恐怖啊?(怪谈对他来说可不是开玩笑的)当他心里这么想时,才发现这句话的蹊跷,不禁感到背脊发凉。二十年前?
  他用惊讶的表情转头看着同事。同事把手电筒放在下巴,故意制造出恐怖的气氛,然后用降了三个音阶的语调继续说道。「不只二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四十年前……还有,每当那个男的出现的那一年,团员当中一定会有人死亡。听说上次是在熊玩偶装里,发现了浑身是血的奇怪尸体……?」、「在熊、熊的……?」几乎贴到同事的鼻尖,贝尔福特咕哝着咽了一口口水。
  「什么?
  同事抿嘴一笑把嘴角往下撇……让他一下子松了口气。
  「搞什么嘛……」
  「不是啦,二十年前的事真的是我听说的,可是那是一个爱吹牛又爱胡诌乱盖的老爷爷说的,就算是真的,应该也是认识红毛的爸爸吧?
  「可恶,你给我记住!」贝尔福特充满恨意地瞪着正在哈哈大笑的同事,他暗自下定决心,下次要用灵体来吓吓那只老鼠,但他也觉得有些事情的确令人难以理解。
  不只琦莉,就连那个男的也看得见自己的灵体,这点令他感到非常惊讶。他觉得好像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家伙到底是……?
  嘎沙……
  「哇!
  当他在思索的同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吓得不禁想大叫的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忍住没叫出声。然后就这样捂住嘴巴和同事交换吃惊的眼神,两人一同将视线移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静止不动的那群拖车几乎与蓝灰色的黑夜融为一体,静静地排列在那里。继刚才发出的声音,从其中一台拖车后面又开始发出金属类的声响。
  他和同事两人蹑手蹑脚往那里靠近,从紧接在后的另一台拖车后面窥看,结果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后门的前方晃动。他似乎正在门上动手脚,想要把它撬开。同事看着自己,使了个眼色,然后耸耸肩。感觉好像是在说,没想到小偷接二连三地来呢!
  对方用眼神和手势示意他绕到拖车的另一头去。(欸?是要我们自己抓吗?)(当然啰,两个小女孩都可以办到了,我们两个男的怎么可能办不到?难道你不想在琦莉面前表现一下吗?)(这个嘛……)几乎就在他们用眼神和唇语快速交谈的同时,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声音,门已经成功被撬开了。
  「啊!
  两人不禁同时大叫,本来想要钻进门内的那个人影回过头来。
  现在已经不是使用「绕到后面去」这种作战策略的时候了,他们只好同时从拖车后方冲出去,同事把手电筒往前方一照,小偷就站在白光的正中央——
  *
  哈维坐在水泥砖围墙上,正要点燃香烟时,背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他回过头一看,从漆黑的营地后方一道娇小的人影跑来。当她跑进从头顶的路灯洒落下来的光圈内后,停下了脚步,嘴里微微吐着白色气息,然后慢慢走了过来。
  「妳又来了……」
  「啊,我醒来刚好就看到哈维往这里走呀。」让人感觉她好像根本就没睡,一直在等着。今天可能没有那么赶吧?她确实穿好外套才来,就各种意义来看是让人松了口气,哈维在内心叹息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和席曼聊了一下才出来。」
  哈维回答。在还没被问「是否可以坐下来?」之前,他就抓住琦莉的手把她拉上来。他把收音机取下来还给琦莉,琦莉坐在哈维身旁,将收音机放在膝上,两人的肩膀若有似无地触碰着。
  『俺刚才听说了,妳挺出锋头的嘛。』
  「嗯,还好啦。」
  『虽然这是件好事,可是太过危险的事,妳……』
  「我知道,我下次会注意的。」
  哈维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同时又重新点燃香烟。对了,自己不是在几天前也被收音机念过同样的事吗?他用事不关己的心情思考着:为何收音机总是操心个没完没了啊?在他把打火机丢进口袋里的同时,发现琦莉正斜眼窥视着自己的表情,感觉好像是在问:「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哈维思考一会儿后,把手放在琦莉的黑发上。
  「干得好!
  就这么简单几个字。想说的话收音机都替他说了,所以没有特别要说的。这样一来琦莉似乎就放心了,她把视线转回到自己的膝盖上,表情瞬间变得稍微开朗起来……可别因为这样就那么莫名的高兴啊!
  哈维的眼睛不知该摆哪里才好,于是抬头仰望天空抽着烟,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他心想:今天还好没紧张到摔下去。像上次就是「那个」害的,她明明就还是个小鬼,不知不觉中居然已经变成「那个」了,所以自己才会不知所措吗?「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恶,都是环境害的……)
  都是因为周遭人的闲言闲语,才会害他有不好的念头。他叼着烟咂了咂舌,然后用斜眼瞪着「周遭」的代表人物——收音机。『干什么?』下士从喇叭发出若无其事的声音问道。
  「啰嗦,都是你害的。」
  如果被追问是什么事情又会给自己惹麻烦,因此哈维说完后,赶紧把视线挪开。

  「哇啊——」

  一声尖叫划破寂静的漆黑夜空,响遍整个营地。听起来就像是大型鸟类临死前的痛苦哀嚎。但那是男人的声音,而且好像是两个人?
  当他发现不对劲后,几乎是以脊椎反射般的动作,翻身往营地的方向跳下。整个营地变得有些不平静,人们似乎都从拖车上下来了。
  当他想要往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时,有个人影从对面穿过广场,往这里过来。那是一个身上扛着行李的高大人影——对方不时回头注意背后的动静,即使如此,他仍以飞快的速度前进。
  「哇!
  哈维几乎要与他撞个正着,于是赶紧侧身闪躲,但还是无法完全避开,最后他撞上对方的肩膀后弹开来。「啊!」哈维滚了半圈后起来,用单脚跪地的姿势一看,对方也没采取保护自己的姿势,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不过对方立刻就坐起身,赶紧将外套的风帽拉低遮住脸,同时起身重新扛起行李。
  虽然只有一瞬间,哈维仍从风帽的缝隙间看到了对方的脸。他的皮肤跟仿佛快要腐烂的尸体一样偏绿,还有突出的眼球——
  「妖、妖怪!妖怪把小偷抓走了!
  「那里!
  从营地后方传来怒吼声和脚步声。怪异的人影吓得晃着肩膀,飞也似地跑了起来。「等——」哈维本来打算追上去,但他立即冷静下来。因为站在妖怪前进方向的是——
  「琦莉,闪开!
  听到叫声后,原本抱着收音机站在水泥砖围墙前方的琦莉,做出弯下身体的反射动作。人影立刻猛蹬地面跳起,一口气越过琦莉的头和围墙,消失在围墙的另一端。
  「哈……」
  「妳待在这里,绝对不准跟来!听到了没?
  哈维对着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琦莉片面交代后,旋即从她身旁翻过围墙。『笨蛋!不要一个人去!哈维!』听到收音机的声音时,他已经在围墙的另一头着地了。才一眨眼功夫,刚才那个人影早已往街道那一头跑远了。
  (好快——)
  哈维一边追逐一边咂舌。扛着那么大的行李,跑起路来脚几乎是拖着地,可是那家伙步履蹒跚却能跑得那么快。
  那个像是行李的东西,其实是一个小孩。刚才哈维听到有人大喊「妖怪抓走小偷」,他听说逮到闯空门的那个小偷就被关在拖车里,那么应该就是那个少年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的目标是那个小孩,但目前当务之急是要确保小孩的安全。
  不过,哈维花了四天时间都找不着的人,没想到竟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
  哈维跑步的同时,一边把左手放在裤子后方的口袋上,以确认折叠刀是否还在。他只是要确认,并没有要掏出来。他明明事先设想过和那个人碰面时的情景,才带着家伙出门的,然而到了紧要关头时,他又变得很不干脆,居然希望如果可以,不要演变成那种状况。
  当哈维觉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时,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进入商业区的贫民窟。走在他前方的影子并未露出疲态,影子穿过稀稀落落街灯照耀下的深夜马路,踢散一团被风吹聚在一起的垃圾,然后冲进狭窄的巷子里。
  哈维随即跟着转进建筑物转角,但前方已不见任何人影,只见那个人正沿着右边墙上的屋外楼梯爬,发出很吵的脚步声。
  哈维开始觉得怪怪的,但仍决定先跟上去,将楼梯两格当一格爬。到了不知是三楼还是四楼时,从紧急逃生口冲进建筑物内,一边是排列着几扇门的昏暗走廊。这应该是公寓还是饭店之类的地方吧?现在好像没有人住,不但看不到半个人影还散发出很重的灰尘味。哈维看见那个背影无视于中间的那些门,直接穿过走廊,消失在另一头的紧急逃生口。
  (奇怪……)
  原先令他抱持怀疑的想法,瞬间转为确信笃定。对方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经验,但他的动作很明显是要甩掉自己。那些家伙会采取这么聪明的行动吗……?
  穿过走廊后,一走出另一头紧急逃生口的瞬间,哈维就感到头上传来杀气,他做出躲开的反射动作,这时靠在正上方楼梯后面等待机会的「那个人」跳了下来。他已经先把少年放到上面了吧,没有负担的他变得身轻如燕。奋力挥动的手臂划过空中,打在楼梯的栏杆上。
  喀锵!
  发出坚硬的撞击声音后,铁栏杆应声凹陷下去。
  (喂,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哈维感到胆战心惊,一边往后退,继续闪避攻击。这时他的背碰到了栏杆,于是他靠着栏杆顺势往后一倾。「下去吧!」哈维发出气势十足的咒骂后,一个回旋以膝盖猛踢朝他冲过来的对手腹部,再将他踢下楼。哈维就这样顺势转过身,隔着栏杆往下一看。
  「呜啊……」
  哈维发出不完整的声音。隔着栏杆,他看见对方那巨大身躯被抛向空中,仿佛被地面吸入般,摔落到下方的路面上。即使是三楼的高度,也不见得能使他无法行动。要去追他吗?还是要保护少年呢——
  哈维正犹豫不知该往上还是该往下行动时,看见一个少女跑进巷子里,那一瞬间迫使他做出下楼的决定。
  「我不是告诉妳不要来吗?
  突然有一个物体落在眼前的垃圾堆里,琦莉吓得停下脚步。「那个人」好像完全没受伤似的从垃圾堆起身,准备攻击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琦莉。哈维咂了咂舌,准备跑下楼梯时——
  「你这家伙!
  此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伏兵。那个被抓走的少年突然从后面冲了过来。「呜、哇!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11-7 13:35 编辑 ]


哈维踩空阶梯失去平衡,他抱住紧抓着他的少年,两人一起从楼梯上滚下来。好不容易采取了防护的姿势才没有受伤,但背部却猛烈撞上楼梯平台的栏杆,霎时痛得无法呼吸。
  「……呃!
  现在不是痛的时候,哈维用一秒钟切断痛觉准备起身时,刚才那个少年却还黏在自己身上,真是麻烦。「你给我滚开!」哈维不耐烦地抓住他的脖子想要把他甩开,但少年的拳头却不分青红皂白的揍了过来。
  「你这混蛋,大混蛋!你要对我哥哥做什么?
  「我哪知道啊——」
  不管这么多了,就在哈维想要随便把他扔下时。
  「……欸?
  「把、把我弟弟放下来!
  在哈维不自觉发出痴呆声音的同时,从楼梯下方传来了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少年不停地大吵大闹,哈维抓住他的脖子,几乎对少年没辄的他回头一望,戴着风帽的人影正面对这里,手里勒住琦莉的脖子以牵制他。
  两人都抓着人质互瞪,空气逐渐凝结。
  「……弟弟?
  这种时候,哈维居然用傻愣愣的声音复诵着。
  *
  吱——
  随着生锈门扉开启时发出的摩擦声,门口出现一个缝隙,少年从外面溜进来后立刻关上门。现场气氛变得缓和许多,琦莉也稍微松了口气。
  「街上没事了,没有引起骚动。」
  少年在详细报告的同时走到房间后面,和站在窗边的哈维交换位置。窗户的位置接近天花板,少年的身高根本构不到,于是他在窗户下堆了麻布沙袋把自己垫高。少年灵活地爬了上去,踮着单脚往窗外窥看。
  他们住在距离刚才那条巷子不远的地方,一行人直接步行过来。这是一间位于公寓的地下室,像仓库一样的房间。天花板的电灯泡渗出偏黄的昏暗灯光,照亮这间充满灰尘的房间。除了堆放在窗边的麻布袋之外,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以及损坏的家具杂乱堆放着。琦莉坐在靠墙的一个细长箱子上,箱子似乎是他们用来代替床铺的。
  「要喝吗?
  一只马克杯突然递到她眼前,琦莉不禁吓了一跳,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身体往后缩。挂在她脖子上的收音机发出带有威吓性的杂音,不安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琦莉……下士,住手!
  被哈维冷静的声音告诫后,杀气瞬间消失。琦莉对于刚才表现出明显的排斥反应立刻感到后悔,她将手伸向马口铁马克杯,但接过马克杯时指尖互相碰触时又稍微吓到了。感觉像是曾经融化过又干了的挛缩皮肤,还有关节突出的扭曲五指,手指上没有指甲,可能是脱落了……琦莉就这样凝视着对方的手一动也不动,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赶紧把视线移回自己的手上。
  这时一只大手放在琦莉的头上,她抬头一看,哈维正轻轻地搔着她的头发,随即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克理福。」
  「没关系,不用在意。」
  克理福——自称克理福多夫的他,扭曲着和手部皮肤同样挛缩的脸颊,做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这样会比较暖和,因为这里很冷。」他对琦莉说完这句话后,刻意选在离他们有点距离的箱子上坐下。
  琦莉感受到为了使她安心而坐在她身旁的哈维的体温,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感到难过。她无精打采地低头望着手中的马克杯,温热的淡咖啡几乎溢出,这杯咖啡给人一种努力却笨拙的感觉,如同替她泡咖啡的那个人说话的方式。
  除了可以煮开水的简单瓦斯炉外,房问内没有其它热源,也没有一张象样的床铺,用来代替床铺的箱子上只放了随意折叠的毛毯。听说这里是他暂时的住处,也就是藏身之处。
  「引起骚动真不好意思,我担心我弟弟不知道会不会被送到教会,所以急着去救他……」
  谈不上冗长的一句话,他那不灵活的舌头却得花上比常人更多的时间才能说完。站在窗边往外看的少年回过头来,噘起嘴巴。
  「哥,你不用道歉啦!」弟弟则恰巧和哥哥相反,飞快地予以反驳。
  「是你不对吧,托比!我已经跟你说过,不要再偷东西了,妈妈会伤心的。」
  「什么嘛,妈妈连哥哥……」
  「托比!
  说话节奏虽然缓慢,但却严厉地制止弟弟,弟弟板起脸闭上嘴巴,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克理福多夫叹了口气,再次看着哈维他们,他似乎无法做出复杂的表情,有些尴尬地露出苦笑。
  「他不是坏孩子……他看到我这副模样,竟然还认得出是我,于是把我藏在这里。我们家就在这里的一楼,所以就把这里当作基地。以前,在我出去工作之前,常和他一起在这里玩。」
  克理福多夫的脑海里浮现当时的情景,琦莉觉得自己彷佛也看得见。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弟,躲在箱子后方一起玩战争游戏。虽然很难从他现在面目全非的样子去想象他原来的面貌,但想必他应该是一个稳重的好青年吧!
  大约在两年前,开垦首都的山脉时需要雇用集体劳工,听说他为了加入那个劳工团体而离开家。但是开工后不久,工地现场发生了大规模的坍方意外,失踪者和身分不明者陆续出现,在好不容易才能确定姓名的死亡名单中也出现了他的名字。由于罹难人数过多,当局难以妥善处理,无法将遗体一一运送回家,必须在首都集体埋葬。听说托比和母亲只接到这样的通知。
  「……等我醒过来时,我已经在怪物们的洞穴里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也跟他们是一样的德行吧……大部分的家伙都一动也不动,要不然就是走来走去,偶尔会开始自相残杀,但是不久后就厌倦而作罢。天花板一天会打开一次,只有新人被丢进来时才够刺激,大家会一拥而上,对着新人胡乱啃噬一通。通常新人第二天就会复活,然后成为吃下一批新人的一员……」
  他一字一字小心地慢慢说,让听众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体会想象。当时的情景逼真地浮现在脑海后,充满酸味的东西升上了喉咙,琦莉啜了一口淡咖啡,把胃液吞下。
  「要去外面吗?琦莉?
  一旁的哈维低声说。琦莉略微抬起头斜眼窥看,她的位置可以看见哈维的左脸,他还是和往常一样,不时垂下眼睛,面无表情。他无意义地叼着没有点燃的香烟,视线落在翘着二郎腿的膝盖上,左手伸进外套口袋里——可能正把玩着打火机。
  「要去外面吗?」其实他真正的意思是「我希望妳去外面」,但是琦莉用坚决的表情摇着头。
  「我要在这里。」
  如果事情和哈维在首都看到的事物有关,她希望自己也能全盘了解。
  琦莉立刻明白,克理福多夫和「门之镇」下水道里的那些怪物是相同种类的(虽然用种类来形容不知是否恰当)。克理福多夫和那些住在水里的怪物不同,他的皮肤感觉很干,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他有穿衣服,虽然是旧衣服。不过偏绿的皮肤和细胞,以及膨胀般畸形的巨大身体都一样。
  既然是相同的种类,而且还是第二次遇到,琦莉怎么可能会放过追问的机会。哈维可能也认为不必再刻意隐瞒了吧?有关怪物和首都这些之前坚持不谈的话题,今天终于亲口告诉了琦莉。
  来到这个房间后莫约过了十分钟,才刚听完事情真相的琦莉,目前还不能完全理解——去年冬天,哈维入侵首都的研究机构后,到底进行了什么事情?——有人制造不死人的「核」复制品,而且教会也参与其中,把部分原本应该埋葬在教会的尸体搬运到那里。另外,因为将质量不稳定的「复制核」嵌入尸体,造成细胞再生能力失控,大量生产出制作失败的不死人——
  哈维淡然地将事实一股脑塞进了琦莉的脑袋里,坦白说,琦莉很难产生真实的感受,但是听克理福多夫说到这里后,琦莉才终于慢慢了解这个现实的问题。
  她很害怕再继续听下去,但想要知道更多事实的心情战胜了一切。
  「……请继续说,对不起。」
  稍微中断后,停顿一下的克理福多夫被催促继续说。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克理福多夫点点头,然后慢慢开始说道。
  「……我很害怕,一直蹲在角落里。过了几天、又几天……我就这样在充满恶臭的洞穴里生活,我以为我可能会就这样死掉,可是我和其它那些家伙都不可能因为饥饿而死。我了解即使过了几天,甚至几周,我还是会继续活在那里……可是,有一天,不知道谁从外面把洞穴墙壁上的铁栏杆打开了,后来才知道那个地方叫做第六区。」
  哈维手上发出一声小小的「喀擦」声,他突然站起身来,用来当作床铺的箱子顿时吱嘎作响。难道他在口袋里点燃了打火机,然后再用手把火捏熄?「……啊,没什么。」他立刻故做镇静地说,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抱歉,请继续。」
  他缩短刚才琦莉说过的话,顺势站起来后,接着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点燃。克理福多夫同样对他点点头,可能是说了太多话累了吧,他轻轻喘了口气后继续说道。
  「我们就从那个打开的出口一涌而出,也许我们只是很本能地想获得光线……但是拿着枪的家伙们立刻追了过来,我想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被杀或是被捕,可是托那场混乱的福,我才得以逃出来。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走到了我家……我看见我母亲时好高兴,我想要去见她……」
  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声音就消失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这个。」他突然说出想要转换话题的字眼,然后坐着弯下腰,卷起自己的裤管。
  他的小腿前方有一半凹陷,已经黑碳化——那是碳化枪的枪伤。
  「这是在我逃亡途中被打到的,其它的伤都能立刻痊愈,只有这个好不了。我的腿好痛……每晚都痛得睡不着,明明很困,可是就是睡不着,真是痛苦……」
  掺杂着叹息声,哈维吐出缕缕烟雾。
  听说被碳化枪打到的枪伤,即使是不死人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再生。哈维失去的右手臂就是这样——像克理福多夫尚未受过阻断痛觉的训练,就只能继续被无法痊愈的伤口疼痛折磨……
  「那个……有没有方法可以治好我哥哥?
  刚才一直望着窗外沉默不语的少年,这时才插口问道。也许他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加入话题了。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他随着扬起的细小砂尘,从他站着的麻布袋上滑下来。
  「你应该懂很多吧?救救我哥吧!让他能恢复原来的样子和我妈见面,这样我们就可以像之前一样,三个人一起生活。」
  「托比,和他说也没……」
  少年无视于后方传来的劝阻声音,立刻站到哈维面前,彷佛想紧紧抱住那个修长身躯般,继续抬头仰望他。
  「我妈虽然没对我说什么,但是自从听到哥哥的死讯后,直到现在她每晚都在哭泣。其实我都知道,因为她给我了晚安吻之后,我没有睡着,一直听着她的哭声。请你治好我哥哥吧,求求你。」
  「……不好意思,我无能为力。」
  哈维如此回答,他的声音和低头望着少年的红铜色左眼,都像是要甩开他似的冷漠,托比和克理福多夫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都屏住了呼吸。
  「这并不是医治不医治的问题,他早就已经死了,他现在只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体而已,尸体是无法医治的。」这句话是对谁说的呢?感觉不像是对托比,也不是对克理福多夫说。
  「你说什么……」
  少年吐出刚才屏住的气息后,发出了悲痛的声音。「这是什么意思!」他咆哮着扑向哈维。
  哈维就这么往后踉呛了半步,他并没有想躲开或甩开少年的意思。空荡荡的右手袖子和左手都插在口袋里,他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抓住他外套猛摇的少年。
  「为什么?我哥哥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哥哥变成这种怪物?变回来!把我哥哥变回来,变回来!
  少年以外的其它人都静止不动。哈维默默地站在那里,任由少年对他发泄。琦莉和克理福多夫,甚至就连收音机都难以插口,似乎就只能在一旁看着事情的发展。
  过了一会儿,少年的叫声不知何时变成了呜咽。他紧紧抱住哈维的外套,开始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刚才愣在一旁的克理福多夫终于僵硬地走过来,把弟弟拉开。
  至于琦莉……
  琦莉感到非常生气,既然克理福多夫没有错,那么哈维也没有错,凭什么受到这样的辱骂?
  琦莉替全都概括承受不做任何辩驳的哈维,以及什么也不能说的自己感到不甘心,她紧紧握住已经完全冷却的马克杯。
  *
  「我忘了拿烟。」
  踏上归途时,从公寓后门走到巷子时,哈维啪沙啪沙地摸着左右两边的口袋,一个人自言自语。就在他想回去拿烟时……
  「我去拿。」
  跟在最后面已经哭肿脸的托比转过身,跑下通往地下室仓库的楼梯。门前只留下哈维、克理福多夫和琦莉三人。就在琦莉默默低头,看着楼梯下方仓库门口透出的灯光时,有人轻轻戳了她的头。「……妳在生什么气?」哈维用有些无奈的语气低声道,琦莉则板着脸摇摇头。
  克理福多夫没有走出门外,他戴上风帽掩盖自己的脸,站在后门阴暗处,不安地喃喃说道:
  「歌舞团那边……」
  「喔——我会随便编个谎搪塞。」
  哈维也不知道这次该用什么理由,但还是随口回答。克理福多夫抖动着脸颊皮肤,露出笑容。「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你真是个好人。」然后口齿不清地道谢,再用混合着客气、些许怯懦——甚至有点羡慕的眼神看着哈维。
  「你才是真正的不死人……?
  愣了一下后,哈维似乎不知该如何反应似的,小声地噗嗤一笑……真正的不死人。仔细一想,可能是因为克理福多夫一脸正经,却说出那么滑稽的话,点中了哈维的笑穴。也或许这是带有嘲讽自己意味的笑。
  没多久,便听到轻快的脚步从楼梯问跑上来。
  「这个吗?香烟。」
  「谢了。」
  从地下室回来的托比轻轻喘着气,把烟盒递给哈维。托比的眼珠往上一转,窥看着轻松收下烟盒的哈维,哈维愣愣地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那个,对不起……」
  哈维没有回答,只是用左手搔了搔少年的头发。虽然只有这样,但应该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意吧?少年似乎因为其它理由又哭丧着一张脸,那时哈维已经把手从少年的头上拿开。
  「回去吧!
  哈维看着琦莉,催促她往巷子走。
  「托比!
  突然冒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使得已经稍微缓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四个人几乎同时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在后门的里面,通往公寓大门的走廊上站着一个人影。一个披着披肩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她身上的披肩看起来是质料不怎么好的合成纤维。
  「妈……」
  「这种时间你还在做什么?真让人担心……」
  那个女人用含着泪的沙哑声音说道,同时很明显地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托比以外的其它人,那些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住在这间公寓里的住户。就在她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人身上时,发出了很短的尖叫声。
  克理福多夫一瞬间全身僵硬,但下一秒他立即跳起来转过身,从后门冲过去。站在门前的琦莉被猛力一撞,几乎快跌倒的同时,哈维的手臂抱住了她。「哥哥!」那是托比叫住他的声音。克理福多夫就这样猛地撞到巷子另一头的墙壁,摩擦着墙转了个直角。
  「等、等一下!
  克理福多夫以受伤野兽般的姿势想要逃走,但是听到女人的声音后,却吓得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停下做到一半的动作,当场愣住。经过数秒钟的空白后——
  「克理福……?
  第一个开口的是那个披着披肩的女人。
  「……你是克理福多夫吧……?
  克理福多夫吓得猛摇肩膀,以半蹲的姿势回过头,战战兢兢地看着那女人。可能是从风帽缝隙间露出的侧面,看出了儿子的面貌吧,泪水盈眶的她,眼睛瞪得好大。
  「怎么可能……我听说你已经死了,他们说你发生了意外……为什么会这样……」
  「我是已经死了,妈妈,可是我回来了。」
  对于儿子口齿不清的说话方式,母亲喘了一口气,踉踉舱舱的几乎站不稳。她以紧握住的两颗拳头抵住额头,像是祈祷般低下头。「怎么会变成如此罪孽深重的样子……请饶恕我们,神啊!请饶恕我们……」像念咒语一样,在口中反复念着「请饶恕我们」。克理福多夫只是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托比站在母亲斜后方,抓住她的披肩一角,懊恼地咬着嘴唇。
  克理福多夫的样子,到底对神而言有多么罪孽深重?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不都是教会害的吗?琦莉怎样都不能理解,她紧紧抓住哈维的手臂,瞪视着这对母子。
  「让我看清楚你的脸……?
  「可是,我这张脸,我……」
  「让我看,拜托你。」
  母亲以轻细却坚定的声音请求他,克理福多夫心惊胆颤地走到她面前。母亲伸出颤抖的双手,用指尖触摸儿子挛缩的脸颊,她似乎不太敢摸,立刻把手收回。克理福多夫彷佛做错事般,不好意思地缩起身体。
  她犹豫了一会儿,这次把双手确实放在儿子的脸颊上,抬头仔细望着儿子面目全非的容貌。



  「这个眼睛……真的是克理福多夫……」
  「嗯……」
  「你早就回来看过我对吧……当时我吓了一跳……」
  「妳别放在心上……很抱歉让妳吓到。」
  看到儿子不知所措地拚命用不灵活的舌头回答,她像是忍住什么似的咬着嘴唇,然后在口中重复了一次「请饶恕我们」,但是接着……
  「……欢迎回来……」
  她把儿子的头抱过来,将脸埋在儿子的脖子上,只见她又像是在念咒语,不过这次念的和之前的不一样,不断反复着。
  感谢主,让我儿子回来。感谢主,感谢主……
  *
  夜深入静的巷子里,气温依旧寒冷,只有那栋公寓一楼角落的房间窗边,被昏暗柔和的灯光,以及微微的温暖空气包围。
  『在我们对所有事情都束手无策之际,总算解决了一件事……那一家人,可以就这样一起生活下去吧?
  「我怎么知道!这和我无关,反正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哈维冷漠回答后,转身背向窗户(说什么对所有的事情都束手无策,你是参与了什么吗?)催着琦莉往巷子走。琦莉还是那张不高兴的脸,一边瞪着脚底的柏油路,一边跟在后面。哈维莫可奈何地斜眼瞄着她。
  「妳到底在生什么气?
  「很多。」
  ……很多吗?哈维轻叹一口气。「是首都的事吗?很抱歉没告诉妳,但是我本来打算下次跟妳说的。」
  琦莉摇了摇低着的头,就这么低着头小声问道:
  「这就是全部吗?
  哈维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不发一语。过了几秒钟后,哈维发出就连自己都觉得很生涩的声音复诵一遍。
  「这就是全部。」
  「……那就好。」琦莉如此回答。感觉她似乎放心了,声音变得较不紧绷,但自己说的那句话却让他觉得格外刺痛。
  哈维觉得有些不自在,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这个深夜的商业区虽然一片寂静,但是那种寂静像是锁定猎物后暂时地屏气凝神,充满了微妙的紧张感。他踢着路边的垃圾,鞋底喀沙作响。
  他叼着烟点火时,凝结的空气稍微缓和了些。他的视线追着自己吐出的烟,仰望着天空,他心想:抽烟的习惯为什么这么适用于说谎时呢?他居然莫名其妙地佩服。同时心想:以前发明香烟的人一定是个大骗子。
  *
  (真是无聊……)
  他带着一半看热闹的心情观察了一阵子,想看看克理福多夫什么时候会吃了自己的弟弟,然后再袭击自己的母亲。但是事情出乎他意料地和平落幕。
  算了,反正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性。在不久的将来,他有可能受到自我意识侵袭,变成真正的怪物。他想象克理福多夫发现自己杀了亲爱的家人后,那种绝望的样子。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浮现笑容。如果真是这样,他的头脑里应该也不会有「绝望」这种想法吧?哈哈!
  (哈哈什么啊?
  今天的心情好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如果是昨天,他可能会因为乐趣大减而杀人吧?但今天随便怎样都行,并没有感到特别生气。
  比起观察怪物何时会变形,他发现了一件更为有趣的事。
  他从巷子的阴暗处,目送着即将消失在蓝灰色朦胧天空另一头的红发男子,以及少女娇小的背影。
  「哎呀——」
  他不禁发出了感佩的叹息。
  哈维那家伙居然还没感到厌倦,继续带着那女孩一起走,老实说真令人意外。那个女孩跟以前相比已经长大了,当初那个矮冬瓜现在竟然也能有如此的成长。想想当初还真是可惜。
  他用手背摩擦因微笑而牵动无法回到原位的右脸颊,坏死剥落的皮肤就这样黏在他手上。
  (可恶,又来了……)
  他厌恶地低头看着手背上的皮肤,像是被火烧伤起了水泡,并渗出焦油般黏稠的血液裹覆伤口。已经坏死的部分会从旁边再生修补,修复后旁边会再起水泡,然后坏死后又再修复,就像是蛆在泥水表面跳来跳去,不断重复着没有结果的追赶。满溢出来的细胞块掉落在脚边后,把柏油路染得更黑。
  ……变形的怪物就和我一样。哼!
  「等……」
  他咂了咂舌,用鞋底践踏自己的细胞,靠着墙改变身体的方向。他就这样用肩膀摩擦着墙,拖着身体往无人巷子的黑暗深处行走。

  中场休息 某一天,强风吹拂而过的回廊

  其实并没有太多关于祖父的记忆,他是教会最高机构——长老会的重要人物,尤利乌斯没有办法轻易接触到一般家庭中所谓的「爷爷」。等到尤利乌斯懂事时,祖父已经年迈(不过即使如此,他仍然身居教会要职),他记得祖父的意识还清楚时,只和他见过几次面。
  他从「门之镇」回首都后不久,便收到祖父的讣文。大家早有预感祖父可能会在最近往生,因此没有造成太大混乱,最后在首都举行了庄严的丧礼。
  尤利乌斯本身的工作并没有那么繁重,但不知为何,每天还是手忙脚乱。在丧礼相关的一连串事情告一段落后,某天下午,他终于有机会和父亲说话,虽然只能站着聊天。在治安部任职的父亲非常忙碌,平时每个月只能和他见一两次面。
  「父亲,您会进长老会吗?
  「我也不知道,其它还有好几个候选人,应该会以协议的方式决定吧?
  感觉父亲对于所谓「长老」的地位并不是那么执着,这样的回答让尤利乌斯偷偷松了一口气。父亲升官当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无法经常见面就已令他心生不满,如果父亲更加忙碌,他和父亲可能会变得比路人还生疏。
  「先不说这个了,我希望能快点改建这里。」
  「嗯,这里还真冷啊!
  联络圣堂的塔与塔之间的回廊中间地带,改建工程遭到弃置。因为当初的设计不重视机能性,故意做成通风的柱廊,让山脉的风长驱直入。他拉起神官服的衣领,和父亲并肩加快脚步穿过回廊。
  虽然怕冷,但是事实上他也不想走得太快,一旦穿过这里,同时也是结束和父亲对话的时刻,父亲将会前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
  他的这个想法,父亲应该不知道,但父亲却突然放慢脚步,不经意地看着回廊前方。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是想不到其它话题吗?当他们久久见一次面时,一定会聊到身高话题。
  「一点点。」
  「你可以不用再长高了,我快你被追过去了。」
  「这我怎么能控制……」
  他鼓起双颊斜眼瞪着父亲,父亲轻轻别开视线。被父亲这样一说,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的视线高度更接近了。中等身材的父亲确实是快要被追上,但是对尤利乌斯而言,他如果不继续长高,反而会让他困扰。尤利乌斯对于身高的目标是要比平均来得高。
  (我一定要追上他……)
  他稍微抬起头,瞪着那个目标——那双红铜色眼睛平时所在的高度。
  从「门之镇」回来后,他试着调查石化能源研究设施,但他只知道那是直属长老会管理的重要机密案件,并没有什么收获。他心想:年迈的祖父或许会知道内情——正准备找一个理由去见他时,就接到了祖父的讣文。看来那个计划将永远无法实现了。
  父亲呢?他会不会也知道些什么……?
  「父亲,我想问您,山脉的岩棚上有一个很大的实验室是吧?
  「啊?喔,是啊。」
  对于突如其来的话题,父亲似乎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尤利乌斯对于自己不太自然的开场白,也焦急地绞尽脑汁。「在学校里,我和朋友稍微聊过,他问能不能当作报告的题材取得参观的许可证?」随便找到一个理由后,尤利乌斯试着问,可想而知——
  「没办法,那是在我的管辖外。」
  就只得到这种没用的回答。「是吗……」原本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发问,但尤利乌斯仍感到有些失望地垂头丧气。父亲好像产生了其它的误会,反过来问他。
  「你学校方面有什么问题吗?
  父亲很少过问他学校里的事,被这么一问,尤利乌斯顿时词穷。
  「……没有,一切都很顺利。」
  微妙的停顿了一下后,尤利乌斯回答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答案。
  表面上看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表现已经无懈可击。成绩就不用说了,老师都很喜欢他,在班上也没受到欺负。他身上流着「十一圣者」的血,似乎受到这种辉煌家世背景的影响,他也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亲近的气质,没有任何真正的朋友。如果先打好关系,做任何事都很方便吧……要是有基于这种企图来和他说话的同学,他也会欣然地和他做朋友。然而在这所蹩脚的上流阶层学校里,大家都是假清高。
  「尤利」听起来就像是贵族王子一样呢!
  和琦莉聊到自己的家世背景时,她非常直率的反应让人觉得很舒服……到目前为止,她好像完全没有想过要变成贵族的公主。
  尤利乌斯想起这些事时叹了口气,走在旁边的父亲停下脚步。他面对正前方稍微端正了姿势,尤利乌斯也停下来看向正前方,一道人影从长回廊的那一头走来。那是一个身穿最高等级圣职者长袍的削瘦男人——对方也发现了他们而抬起视线。
  「嗨,下届候选人。」
  那张消瘦的脸颊稍微变得柔和,和尤利乌斯的父亲打了声招呼。对方看见尤利乌斯的父亲表情复杂地愣住后,笑了起来。「不要一脸困惑的表情嘛,真是抱歉。」他轻松地说着走了过来。
  「哪儿的话,是我失礼了。」
  「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父亲恭敬地低下头后,这次换对方露出困惑的苦笑。他并不具有符合他身分地位的风度与威严,也就是说,他是那种不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类型。但尤利乌斯当然认识这号人物。他是父亲年轻时就认识的朋友,听说自从他以史上最年少之姿进入长老会后,他和父亲之间便有了距离。
  「你是尤利乌斯吗?长大不少了呢!
  「是。」
  尤利乌斯学父亲毕恭毕敬地应对。如果是这个人,他一定知道实验室的事吧?但是又不可能唐突地问他这种问题。
  就在尤利乌斯一时犹豫之际,那个人和父亲说:「我们两个都忙,下次再一起吃个饭吧?」然后就和他们擦身而过,再次向前方走去。尤利乌斯赶紧跟在父亲的后面,回头看了他一眼。如果他一个人走在路上,绝对想不到他是象征教会权威的一份子。有点垂头丧气的神官服背影往冷飕飕的回廊走去。明明是和父亲同个年代的人,但是他寂寞的背影看起来却苍老许多。他好像没有结婚,也没有家人。
  那个人如果有儿女,一定也和自己差不多年纪,这样就不用在意彼此的家世背景,能轻松地交朋友了吧?尤利乌斯想到这里,不禁觉得遗憾。

  从长回廊的起点走到尽头,只需要几分钟。
  那一天除了可以和不常见面的父亲聊天之外,并没有发生令他印象深刻的事,是个一如往常的一天。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11-7 13:36 编辑 ]


  第四话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永无止境的黑夜迷宫

  要是上帝能早点把你带走就好了。

  这是母亲心情不好时的口头禅。简直就像是曾祖母还是曾祖母的曾祖母那一代流传下来的咒语一样。不论发生任何事,她都会加上这句话碎碎念。
  要是上帝能早点把你带走就好了。
  有关母亲的记忆,几乎就只能想起那句话。即使记得朋友们曾对他说你的妈妈很漂亮喔,但他仍然不太记得母亲的长相。他只记得母亲并不是什么美女,大多时间她都心情不佳,不然就是一副哭丧的脸……啊,对了,他只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母亲讨厌她那头像生锈般的红褐色头发,平时总是用围巾包起来。
  说不定她讨厌儿子,就是因为儿子也遗传到和她相同的发色。
  现在真相早已不得而知,但他也不会想去了解些什么。
  他坐在单杠上,视线并没有注视着任何东西,只是茫然地抽着烟。不知是什么东西滚到了他的脚边,原来是一颗被砂子弄脏的足球。此时有一双被砂子弄脏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那颗球,剪得短短的指甲里也跑进了砂子。
  抱起球后又蹲下来,年幼的依莉莎抬起头来。
  「艾非,要不要玩?
  「是艾弗朗。」
  虽然已经放弃了,但还是想纠正她。从来没听过有人把艾弗朗简称为艾非,依莉莎还不会拼音,只能随意简化听到的音。因为她还不会发艾弗朗的音,念起来就变成「艾伊非」,最后缩短成「艾非」。
  「我们来玩。」
  「我不要玩。」
  他冷淡回答后,撇过脸抽烟。依莉莎蹲下来发呆了一下,然后把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放到嘴边,「呼」地噘起嘴巴。那是在模仿吗?他斜眼一瞪,依莉莎就停止模仿,很少露出笑容的她,似乎有些开心地露出微笑。
  「依莉莎,球!真慢——」
  听见从校园传来的呼喊声后,依莉莎立即站了起来,抱着球跑回去。几个低年级的男孩正等着球回传过来,三三两两地站在校园里准备继续比赛。依莉莎还不算是踢足球成员的一份子,只能负责捡球,不过她却自以为是其中一员。每当她想和大家一起追球时,却总是在半路被丢下,球回踢过来的话,她又去追,然后又被抛下,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她忙得团团转。
  除了球场之外,这里只有砂坑和单杠。这所校园并不大,抬头望向天空,今天依旧是砂色的阴天,不管在哪里仰望天空,景色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哇!
  因为抬头的角度过高,使得身体往后栽,周围的景物也跟着旋转,就在他的头顶快要着地时,他千钧一发地用膝盖内侧勾住单杠,人往下倒挂。「好险……」觉得心惊胆颤的同时,还重新叼好快要掉落的香烟。
  不知为何,他保持这个姿势眺望着颠倒过来的景物。即使是倒着看,天空仍然是一成不变的砂色阴天。他心想:即使那里真的有神,被这么厚的砂尘层遮住,一定难以眺望人间的情形。

  轰——
  在校园天空遥远的那一方,低沉的大炮声持续轰然作响。
  这个声音也是一成不变,早已听腻了。一切全都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Episode.1
  Joachim

  「为什么哈比的眼睛和手都受伤了?
  (是啊,我也很想问,别顾虑快说吧……)
  「琦莉和哈比是情侣吗?
  (对、对,你们到底是不是?
  「你们接吻了吗?
  (……接吻了吗?
  贝尔福特一面在内心里加入她们的对话,一面竖起耳朵偷听一旁两个女孩聊天的内容,小孩子还真直率呢!
  不过,当发问者拚命提出问题,而另一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发问者又提出新的问题了,感觉根本不像是在对话。那个超级难搞、完全不与歌舞团里的大人接近的娜娜,似乎很喜欢琦莉。她和琦莉一起挤在卡车的副驾驶座上,一边把玩着小熊布偶,一边不断提出天真的问题。
  今天是第六天的下午,殖民祭已经进入尾声。由于食品等物资逐渐不足,必须出去采买,琦莉便代替其它有工作在身的团员出门采购。除了琦莉之外,还必须选一个人负责搬货兼开车。除了可以得到半天休假,还可以和琦莉单独上街,贝尔福特便兴奋地自告奋勇,但没想到会跟着一个拖油瓶……其实仔细一想,这也算是预料之中。
  他们向团长借了小型卡车,开到中央车站的市场,买了许多食品和日常用品,还接受团员们的个别请托,帮他们购物、寄信。所有事项都处理完后,卡车也塞满了货物归来。两个女生在副驾驶座上愉快地交谈着,但握着方向盘的贝尔福特却有些提心吊胆。
  好不容易才出来,就这样回去太可惜了,他原本想走另一条路回去,顺便兜风,但这个计划却彻底失败。现在卡车正低速通过东南商业区的主要干道,由于采买花了不少时间,现在已是傍晚时分。这个时间,马路左右两旁已经开始聚集一些看起来绝非善类的人,妓女们也纷纷在街灯下招揽生意。
  在这个行星上最繁华的大都市——西贝里-中央市,聚集了许多怀着各种目的前来的人们。这里绝对称不上治安良好,车站或是市场周边以及上城区的高级住宅区等地,还算是教会兵的警备范围。但商业区有一半已变成无政府状态,街上理所当然地充斥着扒手和抢匪,即使行抢车上的人也不足为奇。
  (真糟糕……)
  他叹了口气,暂时先不去想「自作自受」这句话。他只想快点冲过去,但在路边说话的那些家伙已经挤到车道上,还常常毫无预警地想要横越马路,因此没办法加快车速。等他们回到营地时,那些去游乐园工作的团员们,可能早已经回去了吧?
  噗咻——
  他听见车底下方传来一个怪声,接着车身突然往下沉。
  「啊!」
  他立刻察觉到不对劲,赶紧踩煞车将车子往路肩停靠。他从驾驶座跳下来,留下两名觉得莫名其妙、往座位下方张望的女孩。绕到前面仔细一瞧,果然不出其料,前轮的轮胎没气了,轮胎可能压到尖锐的金属片。在治安不好的地方,垃圾也多得不象话。
  「是爆胎……吗?
  「嗯——」
  琦莉从副驾驶座探出身子询问,贝尔福特用带有肯定语气的低吟声回答。琦莉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要推车回去吗?」爽快地说完后,就做出卷袖子的动作,同时还打算绕到车子后面去。「不用,没问题。」贝尔福特制止了她。
  虽然这只是一辆小型卡车,但上头堆满了货物,只靠两个人推这辆卡车回去(另一个人完全帮不上忙),比她想象中还要困难得多。更何况,他也不想这样做。所幸轮胎不是完全没气,应该还能勉强开回营地吧?
  问题是,他更畏惧卡车的车主——团长……当他想起团长那张可怕的脸,开始思考该如何解释时……
  「不要——」
  娜娜的声音几乎接近惨叫——他和琦莉同时吓得回头往副驾驶座望。其中一个聚集在附近路边的年轻人,把上半身探进驾驶座的车窗内,窃取车内的东西。除了掉落在座位上的钱包(因为要出来采买,所以里面放了很多钱!)就连车子配备之一的收音机,他都毫不客气地想扯下来。
  「啊,你这家伙!
  正准备绕到驾驶座时,整台卡车发出嘎搭嘎搭的声响不断摇晃。仔细一看,其它疑似是同伙的年轻人从后方进入载货台了。在驾驶座上搜刮财物的人猛力甩开紧紧抓着他的娜娜,随后便赶紧离开卡车。同时间,载货台上的那群人随便物色了一些东西后,一伙人便一哄而散。
  「贝尔福特先生——」
  「喔,呃。」
  琦莉转过头看着他,表情似乎是在说你还不赶快去追!但对方约有五、六名混混——他不禁吓得裹足不前(不,我不是胆小,勇敢和莽撞是不一样的!)在他思考时,娜娜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钻过他们两人身边向前直奔。贝尔福特大吃一惊。「喂、别跑!」、「小熊、小熊!」他赶紧勾住她的脖子将她拉回,两只小手伸向前方,开始哭喊着。
  小熊?对了,那个人把娜娜推开时,好像把那只小熊布偶和汽车收音机一起带走了。
  「啊!等……琦莉?
  「请你和娜娜留在这里!
  「等一下!
  琦莉不听贝尔福特的制止,跑去追偷小熊的小偷,不,是偷车贼。「等……好痛!」他想要追上前去,但却被不断挣扎的娜娜抓住,一瞬间琦莉已混入街上人潮,消失踪影。贝尔福特就这么抱着拳打脚踢的娜娜,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糟、糟糕了。」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他把娜娜丢进副驾驶座后,自己也跳进驾驶座。

  专门行抢车内财物的集团逃到半路时,兵分两路。偷驾驶座物品的男子和另一名成员两人一组,琦莉则紧追在后,跟着冲进巷子里。
  (欸……?
  不见了。只见夹杂着红铜色和蓝灰色的黄昏天空,和垃圾散落一地的无人小巷笔直向前延伸。琦莉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走入小巷时,在她前方几公尺之处,咚的一声一个东西掉了下来。小熊布偶带着些许悲伤的笑脸,被埋进了巷内的垃圾堆里。
  当琦莉想跑过去拿取时,她突然吓得停下脚步。她从小熊落下的地点往上一望,沿着巷子墙壁的户外楼梯上有人影。在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梯转角平台上站了一个人,再上面一点的地方还有另一个人,对方手肘靠在栏杆上,俯瞰着这里。
  「妳来拿啊!
  其中一人嘲笑似地说,另一个人则从喉咙发出笑声。
  琦莉的内心天人交战,一边警告她不可以过去,但她又想拿回娜娜的布偶。她和娜娜差不多年纪时,布偶曾是多么重要的玩伴呢?或许和娜娜一样,甚至更甚于娜娜,那种心痛她完全能感同身受。
  咕噜咽下一口口水后,琦莉小心翼翼地靠近掉落下来的布偶。就在她一边防备着楼梯上的人,一边弯下腰捡起小熊时——
  「!」
  嘎锵一声,吓得她心脏都快跳出来。她回头一看,刚才在楼梯转角平台的那个人跑了下来,站在她的面前阻挡她的退路。他将某个东西从原先那只手传到另一只手,不断把玩着。那是一把折叠刀——
  琦莉顿时背脊发冷。
  如果对方年纪更大一些,甚至持有刀子——闯空门事件抓到托比时,下士曾叮咛过她,她还回答说我会小心的。
  她抱着小熊往后退,但另一个人从楼梯上跳下来,站在她背后挡住她。她试着想要逃,但头发却被往后拉扯,硬是把她拖了回来。「呀……」、「一个女孩子跑到这种地方来很危险喔。」会危险还不是你们害的!琦莉在内心吶喊,同时想要甩开他。但站在前方的持刀男子却抓住她的手腕,小熊布偶也因此弹了出去。
  放开我!
  她想要大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由于身体无法动弹,头脑慢了半拍才感受到恐惧感。好可怕,谁来……!
  (哈维——)
  无意识地对那个名字求助时,身旁出现了一只手,抓住持刀男子的手腕。
  持刀男子回头一看,是一个身材瘦长的人影。琦莉觉得松了口气,同时抬起头来看。
  (……是谁?
  琦莉不禁露出一脸茫然。不论是身材还是年纪都和哈维很相像,但站在那里的人并不是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而是一名身穿高领长大衣的陌生年轻男子。
  「好痛、好痛。」
  被扭住手腕的持刀男子大叫并持续挣扎。那么瘦的身体不知哪来的力气,扭住对方的手一动也不动。「混蛋,放开我!」他只轻轻扭动一下头,就躲开持刀男子慌乱时用另一只手对他的攻击,还顺势在持刀男子脸上揍了一拳。
  「咕沙」一声,琦莉听见一个不可思议的声音。
  持刀男子甚至无法发出惨叫声,双膝直接跪地,身躯无力地垂下来。身穿长大衣的男子仍不放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用膝盖踹了他的肚子两三下。他彷佛感到厌倦似地随意放开手。「唔……」看到自己的伙伴那么凄惨地倒在眼前,刚才揪住琦莉头发的另一个人吓得退避三舍。
  琦莉终于被放开。同时她觉得全身无力,当场坐在地上。她看见倒在她膝前的男人脸庞后,不禁屏住呼吸。他的鼻梁可能断了吧,满脸都是血,看起来不像是只被徒手打了一拳。
  琦莉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来,她终于明白了。长大衣男子的手里握着一块拳头大的水泥块,男子一脸无趣地低头看着手上的东西。他歪着头,似乎对使用起来的感觉不太满意似的。
  「什么嘛,你这家伙太危险了……」
  另一个人尖声说道,还不时往后退。男子慢慢地把视线投向他,他拿着沾满了血的水泥块,只用半边脸颊冷笑着,他踩着倒地男子的手腕(又发出「咕沙」的声音),然后捡起掉落的刀子。
  「呜哇!
  看到长大衣男子的举动后,另一个人弹开似地转过身去。当他正要逃走时,「等一下。」长大衣男子第一次发出声音,抢匪停下脚步,吓得全身僵硬,只转动脖子往回看。
  「你不带走我可要杀了他喔,太碍眼了。」
  长大衣男子就像是移开路上垃圾一样,踢了一脚倒地男子的肚子。「呜、呜啊……」另一人发出无意义的喘息声,同时跑回来扶起倒在地上的伙伴。
  「你给我记住!
  丢下一句毫无特色的话,然后拖着伙伴往巷子里逃。
  那句话在没入黄昏色的水泥墙上空虚回响后消失。琦莉当场坐下,目送着那些小混混消失的身影。同样往巷子后面望的长大衣男子突然转向琦莉。
  「妳听见刚才的话了吗?真的有家伙敢这样说呢,真了不起。」
  他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拿着沾满血的水泥块,同时用再一般不过的表情说话。琦莉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他真是一个怪人。
  「有受伤吗?
  「喔……谢谢。」
  「不客气。」
  男子笑容满面地回答,一边丢掉手中的水泥块,至于那把刀子,就像是自己的东西似的,被他理所当然收进大衣口袋里。「妳站得起来吗?」他对琦莉伸出手……那只手还沾有刚才那个小混混的血,他似乎发现了琦莉的犹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舔着自己的手掌,同时重新伸出另一只手。
  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果然非常奇怪,但一时又找不到理由拒绝他的手。男人抓住琦莉心惊胆颤伸出的手,笑嘻嘻地说:
  「没有受伤,搞什么!真是失策。我刚才太早出场了,要是妳的脸上有伤,我就可以看见艾弗朗有趣的反应了。」
  「……啊?
  由于他说话的声调过于开朗,琦莉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只能呆呆地抬头望着男人的脸。「我是开玩笑的啦。不,我是很认真的。」男人的表情不变,继续补充说明的声音穿过琦莉耳膜的表层。
  琦莉感到自己的脸色逐渐发白。
  他那不会特别让人留下印象的好青年模样,薄弱的印象反而令人印象深刻,仿佛见过又仿佛没见过的奇妙存在感——琦莉没有立刻发现绝不是因为记忆力不好。即使分开五分钟都可能会想不起来,更何况岂止是五分钟,两人相见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个没有什么印象的长相,唯一比较明显的特征就是,那双蓝灰色的眼眸和西贝里的明亮夜空是同样颜色。
  「约雅……敬……?不会吧……」
  听说他已经死了,应该是两年前死的。
  琦莉坐在地上想直接往后退,但她的手被抓住无法动弹。冰冷的手指触感顺着手臂爬上来,让琦莉全身打寒颤。尽管如此,她还是拚命用一只手和两只腿撑着地想要逃走,但感觉神经却已经麻痹似的,手脚都不听使唤。
  「放开我……」
  发出这样微弱沙哑声音,就连自己都觉得丢脸。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
  琦莉拚命呼喊,试图挣脱被抓着的手。眼前这个男人眨着眼睛,彷佛是在说;妳为什么那么怕我呢?
  「奇怪了,那家伙没有告诉你我的事吗?
  「什……么事?
  「就是关于首都的事,妳没听说吗?
  琦莉不置可否,只是惊讶地微微摇头。事实上,她也才刚听说过首都的事——关于那个制造不死人的实验室。但却没听说这个男人的事,哈维明明告诉我这就是全部了……
  琦莉的反应似乎点中了那个男人的笑穴,他突然笑了出来。「啊哈!那家伙还是不行欸,这样看来,他应该还隐瞒了很多事情吧?」这个我怎么知道!琦莉露出不悦的表情不发一语。那个男人觉得更好笑,再也压抑不住地笑了出来,他突然啪答一声跪在地上。
  「妳想知道吗?要我告诉妳吗?
  当他们四目相交后,男人故弄玄虚地问道。她应该要拒绝的,但琦莉一时之间却答不出话来,她只是望着对方那双从极近距离盯着她看的眼睛。「如果妳想知道,就来找我啊!」、「你、你说什么……」琦莉想要立刻移开视线,但却被那双宛如无底天空般深邃的蓝灰色眼眸紧紧抓住,让她无法移开眼睛。
  就在这时,传来叩隆叩隆有点奇怪的卡车行驶声,接着听见短暂的紧急煞车声。
  然后是……
  「琦莉!
  幸好被这么一呼喊,琦莉才得以动弹。她将视线从眼前的男人脸上收回,转头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巷子入口处停了一辆小型卡车,一个女孩从副驾驶座上跳了下来。
  贝尔福特也跟着娜娜从另一边的驾驶座上下来,紧跟在小型卡车后面的另一辆卡车也同时停了下来,黑色烤漆的车身,正是教会兵专用的市区巡逻卡车。不同于琦莉和约雅敬之间高涨的紧张气氛,又再增添了另一种紧张气息。约雅敬咂了咂舌站起来,顺便将琦莉拉了起来。



  琦莉瞪着约雅敬,像是要赶走他似地甩开手,然后转身抱住飞奔过来的娜娜。「对不起,小熊……」琦莉想捡起脏兮兮的小熊布偶,娜娜却摇着头紧紧抱住她。
  「琦莉,妳不要紧吗?太好了!
  带着教会兵前来的贝尔福特呼喊着,一边跑了过来。眼前这两名负责市区警备工作的教会兵,应该是贝尔福特叫来的吧?琦莉冷眼看着开始若无其事对教会兵解释的约雅敬。「对不起,我是刚才来帮忙的,但星让他们给逃走了。」(真是做作!)琦莉甚至想干脆放声大叫。
  这个男的是不死人!救命啊!他要吃了我!
  琦莉想象着说出这句话后,只会让自己感到更不舒服,因而作罢。再说若因此招来「不死人猎人」,那就更无法置身事外了。
  「那我就此告辞了。」
  看来约雅敬不打算久留,他片面交代完后,赶紧转身离去。和琦莉擦身而过时,他轻轻弯下腰,把脸凑向琦莉的耳边:「想知道的话就来找我。」接着低声告诉琦莉一个有些耳熟的街道地址,他的嘴唇轻轻碰触到琦莉的耳朵,琦莉颤了一下、缩起脖子时,他又补充说道:
  「艾弗朗那家伙不久就会死了,他的『核』机能已经不健全了。」
  琦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当她抬起头时,他已不见踪影。往不知何时完全没入夜色的漆黑巷底走去,和她熟识的那个人相像的瘦长背影正逐渐远离。
  不久后,教会兵和贝尔福特立刻开始问东问西。琦莉在接受讯问之后,才得以重新思考那个男人最后说的那句话。
  *
  「……我说妳啊。」
  眼角余光隐约可见少女的脸从正前方直盯着他瞧,他感到有些不自在,慢慢移开视线。
  「妳干嘛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这样看?」他板起脸来问道。
  「没什么。」
  表情和视线都没改变,琦莉用僵硬的声音回答。
  ……骗子。
  「哈维该你了。」
  坐在左边的(瑞特)很显然强忍着笑意,还一边使眼色。哈维斜眼看着自己手边盖住的五张牌。他用左手轻轻翻开那些牌确认,然后抽出其中一张放在桌子中央,再用指尖挡住一张庄家丢出来的牌,瞄了一眼是什么牌后才拿进来。
  就连自己都知道手里的牌非常差,他心想:在一旁观看的那些人应该也很心急吧?琦莉今天似乎不打算帮忙,明明没有加入牌局,却故意挤到他的正对面坐下,仿佛要覆盖桌子上方的收音机似的,托着腮帮子直盯着他的脸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吃完晚饭,结束明天的会议及一些简单的练习,距离就寝时间还有点早,团员们可以稍微享受自由的夜晚时刻(好像是这样,不过琦莉没有这种感觉,所以不太了解)。只要是在营地,这段时间仿佛理所当然的必须打牌一较输赢。他们把煤油灯拿到广场的灯光下取暖,五、六个人正围着桌子。
  和瑞特几乎形影不离的贝尔福特今天没有加入牌局。他被席曼狠狠地训了一顿,刚才一脸无精打采地走过去,回到拖车上。
  哈维大致听说了傍晚车子被抢的事。虽然损失了一些现金、部分采买的东西,以及汽车收音机,但所幸琦莉和娜娜没有受伤,这个事件算是暂时落幕。要向商业区那些流氓讨回被窃取的物品想必很困难吧?因为事情发生在商业区,教会兵也不会认真去办,那些东西可能已经流入二手店等地了。
  早知道应该先把贝尔福特踢开,自己跟着一起去的,哈维感到后悔不已。当时席曼对他说;如果你没事就跟着一起去。但他之所以立刻拒绝,绝对不是因为陪她们去买东西很麻烦(虽然这也是原因之一),然而席曼似乎也已经忘了。
  (我就说我很不会开了……)
  不论是摩托车还是卡车,不可思议的是哈维似乎完全不具备驾驶能力。
  「已经打一圈了吧?好,那来看输赢。」
  听从担任庄家的团员指示,打牌的人开始将牌摊在桌上。哈维收起思绪,很自然地将盖在桌上的牌翻过来。
  五张属于「解放军」的蓝色纸牌,分别为「裁判官」、「武器」、「革命」、「锡杖」、「牧羊人」——
  「等一下、等一下!
  隔壁的瑞特突然大叫并站起身。折叠椅往后倒下,发出很轻但却很吵的声音。
  「什么事?
  「第几次了、第几次了?不会出现这么多次吧?不可能!
  「你是什么意思?
  哈维瞇起左眼瞪着他,对方也不甘示弱地瞪回来,并压低声调继续说。
  「你要老千吧?
  「你有证据吗?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其它团员们都紧张地屏住呼吸,大家刚才还在桌子四周聊得很愉快,此时却突然变得好安静。在气氛紧绷的静默中,哈维和瑞特互瞪了几秒。
  最后……
  「……唉,算了吧!
  彼此都没劲地叹了口气,然后撇开视线。
  一道视线从桌子正前方介入两人之间,一直盯着哈维瞧,让哈维不知该如何是好。少女在一群男生之中显得特别突出,但却毫不畏惧地盯着一个目标,不发一语地注视着。其它团员们都对她投以困惑的眼神。所谓的目标,就是哈维的脸。
  「啊——」
  哈维垂头丧气地随意搔着头发。
  「妳到底是怎么了?说啊!
  「……骗子。」
  「啊?
  哈维一时之间没听清楚那非常简短的回答,习惯性地反问回去时,顺势抬起眼睛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
  刚刚还紧绷着一张脸的琦莉,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她像是在忍耐似地咬着嘴唇低下头。
  「……骗子!
  她用更强烈的口吻再次说道,一说完就踢倒折叠椅站了起来。收音机发出杂音想留住她,但她却丢下收音机转身离去。她刻意回避街灯投射出来的光圈,往拖车的后方跑去。
  「什……」
  他把手放在后脑杓,目瞪口呆地愣住了,周围的团员们对他投以责备的眼神。「唉!你到底做了什么啊!」瑞特说话的口气一半像是幸灾乐祸,一半像是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态度。
  「我怎么知道?
  哈维斜眼瞪着瑞特答道。他莫名地觉得很尴尬,赶紧撇开视线。
  我今天到底做了什么?我……哈维试着回想,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虽然有想起一些事,但他觉得至少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
  过了一会儿,让人扫兴的气氛恢复正常后,牌局又再次开始。哈维只用半副心思玩牌,结果输得一塌糊涂。

  「琦莉,妳要睡了吗?
  琦莉在拖车前被一个女团员叫住。她似乎正要去给水站淋浴,手上抱着毛巾和换洗的衣服。
  「听说今天有热水,昨天好像故障了对吧?妳要不要去?
  她邀请琦莉一起去,但琦莉只是摇了摇头,就从她身旁走过,然后爬上了拖车,她没有换衣服就直接钻进被窝里。琦莉的床铺就在一进门的右边,因为她是客人,当初曾有人建议她睡在更里面较温暖的位置,但琦莉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因此选了靠门的位置。好处是半夜发现哈维时,也可以马上走出去而不会踩到别人。
  (骗子……)
  她在心中反复吶喊,并把毛毯盖到头上。
  虽然哈维告诉她首都研究机构的事,但对琦莉而言,比起那些,更重要的是和哈维本身有关的事,但这些他却只字未提。他和约雅敬在首都相遇,还有约雅敬所说的,「核」的机能已经不健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他这么一提,琦莉想到了一些迹象。例如;轻伤莫名其妙地拖了很久才能治愈,以及两年前失去的右臂几乎没有重新生长,也实在很奇怪。现在回想起来,最近只要哈维一受伤,下士就会开始神经质地唠叨个不停,也许下士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艾弗朗那家伙不久之后会死。
  那家伙不久之后会死……会死喔……

  那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回响。约雅敬的声音让人印象薄弱,但在记忆中随意转换,听起来就像是哈维本人的声音。
  琦莉以前未曾思考过,哈维可能会比她早一步死亡的问题,也没想过万一真的发生了该怎么办。琦莉只知道不可能和哈维永远在一起,虽然这些她都明白。她模糊地想着,最后一定是她被丢下,或是她已经很老了,或是她先死。当她听说哈维可能已经死在首都的消息时,她还想:哈维和一般人不一样,应该不可能死掉。然而,如果哈维和普通人没两样,那他可能真的会死。
  「不要——」
  她在毛毯里喃喃自语的声音,听起来模糊又虚弱,就像是撒娇的孩子泫然欲泣的声音。她无法想象没有哈维的世界,她也不愿意去想。因为哈维对她来说就是全世界。
  (……不可以,如果哭的话……)
  琦莉压抑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哈维会把事情告诉下士,但却不会告诉她,一定是怕她会哭。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振作,她反而对于自己的软弱感到难过。就是因为自己不够坚强,哈维才会任何事都不和她讨论。
  她盖着毛毯,稍稍动了一下,接着抱住膝盖将身体蜷缩成一团。门口附近果然还是很冷,冰冷的被褥光靠她一个人的体温很难暖和起来。
  「琦莉?
  头上突然传来一个天真的声音。琦莉只从毛毯的缝隙露出眼睛往外瞧,不知何时过来的娜娜,正趴在琦莉的枕边往里头窥看。
  「妳肚子痛吗?
  「……嗯,没有。」
  娜娜问得很认真,让琦莉不知该如何回答。琦莉发现娜娜还带了布偶和枕头,她有些紧张地将垫在肚子底下的枕头偷偷拖了过来。
  「我可以睡在这里吗?妈妈说她还没收拾完毕。」
  琦莉没有回答,她往旁边挪动,掀开毛毯之后,娜娜便带着布偶、枕头一起钻了进去。本来一个人睡还嫌过窄的被褥,顿时变得更拥挤。但两个人(和小熊)靠在一起盖上毛毯后,比刚才温暖许多。
  现在距离大人们就寝的时间还稍嫌早,隔着墙壁,从远方传来了说话声和一些声响,但昏暗的拖车内只有琦莉和娜娜两人……难道她和娜娜一样吗?琦莉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比娜娜年长很多,应该必须做更多事,但她和娜娜一样,平时只需留守营地,无条件地被他们保护着……
  「……娜娜,明天我不在的话,妳没问题吗?
  琦莉试着对靠在她下巴附近的娜娜问道。娜娜把脸颊枕在带来的枕头上,抬起头来。和琦莉想的一样(最近琦莉已经可以看出娜娜的反应。她似乎能明白,哈维所说的「妳们会很合得来」那句话的意思了),娜娜用那双不带什么感情,但却会说话的大眼睛盯着琦莉看。
  「嗯,没问题。」
  娜娜简短回答后又把头低下。
  「我有事情要办,对不起……」
  娜娜把脸埋在枕头里,琦莉一边轻轻摸着她的头发,一边看着沉入蓝灰色夜幕的拖车车厢。
  明天,去看看吧!
  *
  也许是距离居民们开始活动的时间还很久吧,上午的贫民窟非常安静,天黑之后的喧哗声仿佛梦境一样。从一早开始,这里反而弥漫着疲惫的气氛。
  东南商业区的贫民窟。对方告诉她地址时,她当然对那个街道名称有印象,那个地方距离克理福多夫和托比居住的公寓只隔几条街,印象中是一栋无人居住的建筑物——哈维和克理福多夫,之前就是在那栋废弃大楼的紧急逃生梯互相追逐。
  从大马路沿着皲裂的水泥墙抬头一看,只见一栋七层楼左右的建筑,窗户玻璃几乎已经脱落,像是敞开的黑洞,但二楼和七楼部份窗户仍有玻璃窗。
  琦莉先背对着建筑物,转头仰望马路的那一头,从贫民窟荒废的建筑物缝隙间,可窥见笼罩在砂色薄雾下的游乐园钟塔。
  可以看见钟塔——
  他是这样说的。如果是二楼,或许看得见也或许看不见,因此七楼的可能性比较高。正面入口上了锁,琦莉便绕到巷子里,从紧急逃生梯爬上七楼。脆弱的楼梯吱嘎作响,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大声。
  从七楼的紧急逃生口往内看,堆满细碎瓦砾和玻璃碎片的狭长走廊笔直地向内延伸。面向走廊的一整排房门也和建筑物外看见的窗户一样,几乎是脱落状态,户外的光线从门口的空洞照射进去,微弱的亮光洒落在地板上。琦莉屏住有些凌乱的呼吸,踏进走廊。鞋底踩在玻璃碎片上,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流水声。看来这里似乎还有自来水,如果要长久居住,一定要先确保有水可用。
  从前方数来的第四个房间还有门,水声似乎是从那个缝隙间传出来的。窗户上仍有玻璃的房间好像也是在那附近,她从门的缝隙窥看,没看见任何人影,于是她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把门再推开一些,然后溜进房间内。
  (没有人在,欵……)
  她环顾屋内,觉得有点失望。
  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便宜饭店的单人房,里面只有像是大型垃圾的沙发(弹簧都已经外露),还有占了房间一半空间的倾斜矮桌。里面靠墙的地方有一张床,床上铺着充满灰尘的寝具。
  房间旁边还有另一扇门,那应该是浴室,半掩的门内清楚地传来刚才一直听到的水声。
  (是那里吧……)
  琦莉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往那里靠近,她把脸靠在门上想要窥看时,突然有所警觉似地停住不动。窥看里头可能有人的浴室,一般都会觉得不好吧?虽然她不是为了普通的事情来拜访。
  当她犹豫不决时……
  「喂!
  耳后突然传来声音。她反射性地想要往后退,但对方的手臂却环绕着她的脖子,把她用力拉过去。从紧贴在她背后的那个人身上,传来对方的体温和被水弄湿的触感,她吓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妳应该要更小心啊,至少要想想门上会不会有装入侵感应装置吧!
  「放开我……」
  琦莉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臂,但光靠力气是不可能办到的,因此她用双手的指甲用力抓,结果有一种奇怪的触感。「……?」她维持着被勒住的姿势,只移动视线往下看对方的手臂,最后不禁屏住呼吸。从衬衫的袖口往里面看,可以看见手臂的皮肤像是用火钳乱刮过一样,变得血肉模糊。
  「不要,不……」
  她将身体往后仰,用尽全身的力气抵抗,这次对方却很快地放开她。琦莉一个踉呛几乎摔倒,但立刻逃到了墙边,她贴着墙壁回头望,看到对方脸庞的那一瞬间,却让她受到更大的惊吓。
  他左边的脸还算正常,但右边从太阳穴到脸颊的皮肤,就好像煮沸融化一般,变成了偏绿的肤色,和克理福多夫一样——
  「妳的反应还真过分,这样我会很伤心的……」
  约雅敬一边嘟囔着,还不时用力咳嗽,吐到地上的黑块就像是腐烂的内脏渣屑般。琦莉不禁往后退,后脑杓撞到了墙壁,她彷佛也受到影响开始想吐,连忙捂住嘴巴。她保持这个姿势动也不动,目瞪口呆地看着按住肚子跪倒在地的约雅敬。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她把刚才捂住嘴巴的手拿开,小心翼翼地问道。明明昨天看到他时还很正常。
  约雅敬蹲伏在地没有回答,他吃力地抬起皮肤已经起变化的那只手臂,指着房间里面。他指的地方就是床铺,彷佛是在说扶我过去。
  「为什么我……」
  虽然琦莉试着抗议,但他看起来不像是不愿意回答,而是没有力气回答。犹豫了几秒后,她无可奈何地离开墙边。
  她小心谨慎地一步步接近,让自己一旦发生什么事就可以立刻逃走。她走到约雅敬伸手可及的距离,但约雅敬没有要动的样子,她蹲下来试着拉他肩头的衬衫,但光是这样也无法将他拉起,于是琦莉用双手抱住他那只正常的手臂,把他拖到靠近床铺的地方。
  当约雅敬自己把手放到床上时,琦莉突然放开手,跑步退到刚才的墙边。琦莉尽量不想碰到他身上已呈现恶心状态的地方,但她的外套袖子和胸口附近还是被水弄湿了。
  约雅敬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他刚才应该是在浴室里开着莲蓬头呕吐。仔细一看,湿透的衬衫底下清晰可见瘦得离谱的腹部,几乎可说是凹陷下去,肋骨已经浮现出来。他的体内几乎没有东西了吧……一般人在这种状态下早就已经死了。
  最后约雅敬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床,直到墙边才转过身来,靠着墙坐下。
  「有时候,能量控制会失控……不过我还是胜过那个瑕疵品。」虽然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但说话的同时症状也越趋缓和,他最终仍以平时惯用的嘲讽口吻,回答了琦莉刚才问的问题。
  原来是这样,琦莉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和克理福多夫一样,这个男的也是靠「复制核」复活的。这样一来,她就明白为何明明已经死掉的他却又复活了。他和哈维在首都相遇,如果地点发生在实验室,那么事情就能连接起来。他果然和克理福多夫一样,逃出来后藏身于这里吧……?
  「……我是来听你说首都的事还有哈维的事,不是来照顾你的,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吗?
  琦莉站在墙边用严肃的声音这么说。约雅敬仍然维持无精打采的模样,说了声:「真是冷淡啊——」接着嘴角露出苦笑问道:
  「妳那么讨厌我吗?
  「非常讨厌。」那是理所当然的,两年前曾经杀害过哈维的就是这家伙。
  「啧,因为那家伙也杀了我,所以我们扯平。」
  他仿佛看穿琦莉的心理似地发着牢骚。接着他轻轻咳嗽,把一块带血的东西吐到了寝具上。那是一团状似焦油的黑色血液,但又像是另一种生物般蠕动了几秒,旋即停止不动。
  当——当——
  远处传来钟声。琦莉把视线从床上移到窗边,隔着对面大楼的屋顶可以窥见小小的钟塔。就算是在郊外的营地,每天也隐隐约约地听见那个宣告正午时分的时钟。来这里之前,她先绕到游乐园,把娜娜托给贝尔福特代为照顾,今天就算傍晚才回去也没关系。
  「妳就坐在那里吧,不过我这里没有茶。啊,对了!
  约雅敬用下巴指着的地方,是一个外皮绽开、弹簧已经跑出来,不知是否还能坐的沙发。约雅敬似乎又想到什么恶作剧似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琦莉喜欢吃巧克力吧,对不起,下次我再请妳吃。」
  他做出两年前以神官姿态出现时,那个柔和又真诚的声音和表情说道(虽然半边脸已经溃烂)。琦莉感到背脊发冷,一边用背部磨蹭着墙壁,一边用严肃的表情回答。
  「我什么都不需要,站在这里就好。」
  「真冷淡啊,以前的妳又老实又傻,还真可爱呢!
  约雅敬若无其事地说出不客气的话,然后疲惫地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向前伸出的双腿之间。吸了一口气后,他的嘴角又浮现不怀好意的笑容。
  「要从哪里开始说呢?我话先说在前头,我也是会说谎的。所以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妳要自己判断喔,我可不会给妳提示。」
  说出这个开场白后,约雅敬有点漫不在乎地开始聊起首都的事。
  *
  被问到有没有哪里不对劲时,少年发出「嗯」的一声,想了一下。「好像没有……?我哥哥很健康。妈妈也很高兴啊,她昨天还煮了哥哥最爱吃的美式烤肉饼,美式烤肉饼也是哥哥去工作前的那一天吃的食物。」少年兴奋地报告着,哈维不好意思再深入追问下去。但他并不是来听他说美式烤肉饼的事。
  「你进来嘛!
  「不用了,谢谢。你可以回去了。」
  哈维只简单问了少年一些情况后,就和少年道别,然后目送着少年跑回公寓的背影。他靠在巷子的墙上,从距离稍远的地方,眺望着一楼角落的房间窗户,挂在他脖子下方的收音机用得意的声音说道。
  『虽然你嘴里说和你无关,但你还是担心不是吗?还特地来看他的情形咧。』
  「我并不是因为担心那家伙。」
  哈维噘起嘴巴回应,他心想:早知道就不要带他来。昨晚的牌局上,琦莉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后,就一个人先回拖车了,就是因为这样,收音机现在才会在他手上。今天一早琦莉就带着娜娜去游乐园,因此到现在还没机会碰到她。这样看来,琦莉答应他会乖乖听话的约定已经失效了,但搜寻「会动的尸体」这项任务总算告一段落。不过自己做了一件又一件的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11-7 13:37 编辑 ]


亏心事,让哈维也很难对琦莉说出重话。
  昨晚一堆人问他,这次你到底又做了什么事情?但是(「这次」是代表什么意思啊……)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总之拜托,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说到游乐园,还有那个被他束之高阁的奇怪磁场问题,真是的,以为一件事情结束了,却又来第二件……
  感到太阳穴一阵刺痛的他皱着眉头,习惯性地伸手摸着口袋里的香烟和打火机。他点燃一根香烟后吸了一口,烟绕到了他的脑袋后,感觉头痛稍微舒缓……就各种意义而言,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有烟瘾了。
  以实验室里看到的其它家伙为例,并不能保证克理福多夫会永远保有人类的理性,只要一想到这里,哈维就会耿耿于怀,最后还动身前来探视他的情况(虽然自己不想承认,但这就代表他在担心吧)。
  还有另一件事,让他个人也很在意。
  「为什么那个家伙会想回来呢?
  「这是什么问题?回自己的家还有理由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他说得不够仔细吗?他又重新修正。「我是说,为什么他会记得回家的路呢?
  『……?
  哈维感觉收音机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一阵沉默后,他才发现不是自己说得不够仔细,而是自己说了一些语意不清的话。他低头看着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眨着左眼。
  「那个,我生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我没告诉过你吗?
  『……』
  过了几秒钟后……
  『没有。』
  收音机丝毫不带感情地吐槽。
  过了一会儿,收音机才恢复平日聒噪的模样,从哈维的下巴附近发出不悦耳的声音和杂音。
  『你这家伙怎么现在才说,这种事情应该早点说吧?
  「不,我以为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哈维稍稍撇过头去避开怒吼声,心里一边纳闷着:我真的没说过吗?这种事情没有重要到需要自己主动提及,而且哈维可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用再说明一遍。「因为我的脑部曾经死过一次。」仿佛事不关己一样,他说得很轻松,甚至感觉轻松过了头。
  就如同「会动的尸体」这个俗称,所谓的不死人,就是把尸体回收再利用而制造出来的人。第一次死亡时,脑部当然也曾经死过一次,像克理福多夫那样记忆力没有受损的情形应该很少见。人类的脑部是非常脆弱的,据说只要延迟几分钟供应氧气,就会造成致命的损伤。
  『现在俺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知道那首歌了。』
  「你说什么??
  『你这家伙……』
  「啊——」哈维反问后才想起来,就是游乐园幽灵女孩唱的那首古老的歌。『……与其说是记忆力的问题,不如说是你习惯不经思考就反问吧,你这家伙。』……这点也无法否认。
  虽然到处都残留着片段的记忆,但有关复活前的事情,体内的系统并不记得。例如他是怎么死的?或是他是怎么长大的?关于他的兄弟姊妹——对于兄弟姊妹没有任何感受。他自行推测,自己应该没有兄弟姊妹吧?至于父母,更是没有任何印象。他觉得之所以不记得,可能是因为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吧。
  『怪不得,不管是哪一个不死人,人格方面都有缺陷呢!
  「不用你管。」
  收音机似乎已经能理解。哈维半瞇着眼睛,反驳收音机发出的声音。
  「……所以我们才会被当作战争的工具吧?
  哈维任视线游走,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一个从正常人类的母亲肚子生下来,拥有从孩童时代到长大成人的记忆,并具备完整人格的人类,要变成令人畏惧的无情杀戮人偶「战争的恶魔」,应该很困难吧——虽然自己这样说很奇怪。但像在首都的实验室,以及「门之镇」下水道里的那些家伙,不要说人格了,就连智能都已受损,只是凭着本能去破坏的怪物,或许自己和他们只有一线之隔。

  呜呜……

  (又来了……)
  哈维压住左耳,轻轻摇着头。
  他的脑中又开始听到「那些家伙」的呻吟声,就像低沉的耳鸣一样。光凭自己的意志,很难等到它自然消失。虽然之前暂时平静下来,但去见了克理福多夫回来后,又变得越来越严重。
  「……该回去了,不要再来了。」
  哈维背对着公寓,顺便把烟蒂丢到地上踩熄。
  『你说不要再来……这样真的好吗?
  「是啊,等殖民祭一结束我们就要离开西贝里。而且必须重新寻找碧的下落,总之先回到教区内再说。」平常完全不提今后的计划,现在却故意大声说出来,其实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克理福多夫还有那些不死人,以后都和他无关了。
  他在心中一边喃喃自语「无关」,然后又用手捂住左耳。耳膜里仍然持续发出低沉的耳鸣——像是诅咒着听得见的人,但另一方面感觉又像是求救的呻吟。如果是受诅咒反而还轻松得多。
  (无关……)
  简直就和恶作剧没两样,不断重复着,不过这次他反而想起来了。
  在黑暗的洞窟,空气里充满了呻吟,还有模糊的枪声——
  *
  ——咻砰!

  哈维筋疲力尽地趴在天花板上的作业信道,周围弥漫着一股腐臭味,他拚命忍住嗯心想吐的感觉。
  碳化枪——
  听到正下方传来的枪声,他本能地跳了起来,头几乎撞到天花板,千钧一发之际,右手的金属骨架压住了后脑杓。他在内心对义肢道谢,屏住呼吸从作业信道的铁网后窥看下方的情形。
  他听见窸窸窣窣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同时看到两个人从死角的墙边,搬着一个大行李过来。
  (那是什么……?
  他把脸贴在铁网上凝视着,这时却让他更想吐。
  皮肤腐烂脱落已经见骨,只能说是一具腐烂的尸体——心脏附近有一个黑洞正冒着烟。那两个人架着瘫软无力的尸体腋下,拖着尸体。
  可能是要丢到什么洞穴里吧?不久后,黑暗的那一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卸下负担的两人组一边小声交谈,一边往反方向撤退。他们对于搬运尸体的工作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吗?居然还聊着餐厅的绞肉和牛筋汤的味道浓淡等非常日常生活的对话,但这段对话却似乎不合时宜,感觉莫名血腥。他捂住嘴巴,压抑住往上窜的胃酸。
  他吞了一口口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重新调适心情。他本来就不需要吃东西,他并不喜欢也不讨厌肉类,但现在他确定自己讨厌吃肉。
  他确认已经完全没有人后,从作业信道的边缘探出上半身,以倒挂的姿势偷窥下面的空间。只有蓝白色的紧急照明灯闪烁着,视野非常差,只看见通道般的狭长空间,某一边的墙上有一整排小房间,像是以铁栏杆为隔间的罕房。
  「……」
  他探出身体后,以倒挂的姿势慢慢滑下来,直接以前转的方式转了半圈,右手臂一瞬间挂在作业信道上,然后他再跳到下面的通道。因为减少了冲击,并没有发出脚步声,但当他放开右手时,晃动了头顶的铁网,发出意外响亮的一声「嘎锵」响遍通道的前后。「哇,笨蛋……」他对伙伴(右手臂)低声咒骂,接着蹲着不动,警戒着四周。
  稍微等了一下,所幸刚才搬运尸体的两人组没有回来的迹象,为了谨慎起见,他环顾墙壁和天花板后,确定没有看见监视器之类的东西,才放心地叹了口气。
  脚边是铺上亚麻油毡的地板,但墙壁和天花板则露出了岩石表面。没入黑暗的天花板正下方,有大大小小的配管,和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的生锈作业信道。
  首都山脉的岩壁上有被电动机器设备挖掘过的痕迹。据说战前这个北边的山脉地层,是高纯度的石化资源宝库。现在则用来作为研究那个已经消失不见的石化资源机构——至少表面上是单纯研究资源利用的机构。
  相对于机构的规模,工作人员的人数似乎太少了,或许不会碰到其它人。理所当然的,进入首都后越来越难以展开行动,尤其是必须潜入重要机密机构这种麻烦事,更是令人感到棘手。不过一旦进到内部后,就能比较自由地行动。

  呜……呜呜——……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什么动物在叫。那个又低又长的呻吟,仿佛震动着停滞在地面上的空气向他爬过来。声音到达他的耳膜后,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这是人类喉咙发出来的呻吟声。
  (……还有人活着……)
  墙上一排的铁栏杆里,可以看见一个在爬行的生物影子。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有好几个影子堆挤重叠在一起,但从他这里看不见,因此无法确认。他用两手和膝盖爬着稍微靠近,并盯着其中一间小房间看,倒抽了一口气后,他不禁停止呼吸。
  就在不远的前方仰躺的「那个人」,外露的心脏被嵌入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黑色石头,从那颗石头里发出琥珀色般的黯淡光芒,就像心脏跳动一样一闪一灭。随着跳动,人影也一跳一跳地痉挛着,身体各处也从内部冒出像沸腾般的泡泡,腐烂的皮肤细胞不断脱落下来。
  「呜,啊……」
  就在他恢复呼吸的同时,发出了喘气声。「那个人」仍维持仰躺的姿势,但一瞬间张大了眼睛。「呜哇——」从栏杆缝隙间伸出来的手,几乎快抓到他的胸口,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右手的义肢突然伸出,把那只手挥开。
  喀锵!
  「那个人」被挥开的手撞到铁栏杆的瞬间,发出了撞击声以及「噗」的一声。像是被弹开一样,把手收了回去,然后「那个人」就不再动了——只是用放大瞳孔的眼睛直盯着他看,仿佛是在诉说些什么。
  「谢、谢了……」
  他从「那个人」的身上收回自己的视线,用肩膀擦着额头的汗水。难道是要洗刷刚才小失败的污名吗?右手臂的马达发出略带骄傲的鸣响。「不要再犯那种错误了,笨蛋。」如果用借贷来比喻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他欠伙伴的比较多。虽然庆幸有一名伙伴陪同,不过他还是得重新振作,他抬头仰望挡在眼前的铁栏杆。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机关……?
  他双膝跪地而坐,缓缓把左手伸进铁栏杆,指尖略微触碰的瞬间只觉得全身发冷,他立刻将手抽回。
  就是这个,这和南海洛那名怪异科学家所持有的特殊枪枝感觉相同,看起来很普通的铁栏杆,感觉并不特别坚固,但只要使用这个当栏杆,这些家伙就没办法碰触。那个科学家好像叫做达内尔,听说那家伙八年前待过这里,看来这段期间,技术已往不同的方向进化了……哈维半带着感佩的心情思考,然后在嘴里咂了咂舌。不管是哪一个家伙,总是不断发明出棘手的东西。
  膝盖跪地,他又再次瞥了一眼那个睁大眼睛倒在他膝前的「人」(尽量不和他四目相交)。他想到,达内尔妹妹的「复制核」如果启动,那个少女也会变成这副德行吗?他立刻擦掉想象的画面。可以说是幸运吗?因为这绝对不会实现。
  (快走……)
  他想要赶快达成目的,然后离开这个地方。不过犹大到底在这个机构的哪里啊?就连他都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精力,可以在这个到处布满怪物的地方找到他。
  就在他勉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一边左顾右盼时。
  「喂……你手臂上的那个家伙不赖喔!
  从通道的岩壁上传来声音。他霎时吓得全身僵硬,只将视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移动。通道里没有人影,在紧急照明灯的亮光下,封闭狭长的空间一直往前延伸,消失在黑暗里。
  「是这里啦。」
  又再次听到带着些许戏谵冷笑的声音。和他隔着两个房间左右的另一间小房间里,在非常接近铁栏杆的地方有一个人影,手脚不自然地伸出去趴倒在地。
  那家伙稍微抬起贴在地上的脸颊转向这里。那是一张恶心得令人反胃的熟悉面孔,但却令人没什么印象,无法立刻想起他是谁——他的脸稍微转了过来,在紧急照明灯的昏暗光线下,照出了他那偏蓝的蓝灰色眼睛。
  「怎……」
  他吓得不寒而栗,往后退了一步。他早就忘了要放轻脚步这回事,鞋底与堆积在亚麻油毡地板上的砂子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什么嘛!居然那种反应,喂!是我欸,艾弗朗……」
  那家伙从栏杆的缝隙间伸出右手。他伸出的手背和其它的「同类」一样,腐烂与再生反复交错,过度增生的细胞掉落在地上后,就像是另一个生物体,还会到处活蹦乱眺。
  「为、为什么……你……」
  「这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他们把整个行星上的尸体都收集过来用在实验台上。我可是被你杀死的喔!」他对于哈维的反应似乎很满意,印象中那个家伙的消瘦脸颊,如今浮现了畸形的笑容。「你是来找什么的啊?啊——该不会那个小姑娘的尸体也在这里吧?
  「你这家伙!
  哈维不禁想要上前揍他,正要走过去时,他又停下脚步。「……干你什么事!」他气得胃翻腾,压抑住想要立刻上前杀了他的冲动,只吐出这几个字。对方的喉咙深处发出彷佛混合着血泡的咕噜咕噜笑声。
  「那你是来找犹大的吧?
  被这么一问,哈维张口结舌。
  「我答对了,你要给我什么奖赏啊?
  「……」他为什么这么惹人厌。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个家伙却这么讨厌我?你还记得吗?在东贝里的占领地时,那家伙发出伪善的命令,说什么绝对不可以掠夺。最后我们却因为补给线拉得太长,结果物资缺乏。但是一有小鬼过来,他就给他们口香糖,真是让人一肚子火,等、等一下,喂!
  「……什么事?
  他突然开始说起以前的事,但哈维完全不予理会(因为他不想从这家伙的嘴里听到以前的事),故意绕一大圈过去。当他要从这家伙的房前经过时,又被叫住了。哈维莫可奈何地暂时停下脚步。
  「喂,顺便救我出去吧,这里真的好臭。」



  那家伙把脸靠到几乎碰到铁栏杆的地方,这样对他说。
  「我们以前是好朋友吧!
  「谁和你是好朋友!」哈维从来不觉得他们是好朋友,他将视线移至别处,再次迈开步伐。
  「我心血来潮的话,待一下再回来杀你,你就心存感激地慢慢期待吧!看在以往的交情,我帮你从这恶心的样子解脱吧!
  「等一下,我知道犹大在哪里。」
  正要走过他房前时,哈维再度停下脚步,但这次他没有回过头,只是移动视线。那家伙突然收起笑容,一脸认真的表情,微微发亮的蓝灰色双眸隔着铁栏杆望着这里。
  「犹大确实是在这里,如果我告诉你地方,你就救我出去。」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也无所谓,不过你是认为他在这里才来的吧?
  他们互瞪着彼此,沉默了一会儿,这段时间内从其它房间传出来的呻吟声,在哈维的耳膜内逐渐扩大,令他感到厌烦。

  呜——……
  呜呜——呜——……

  哈维摇摇头,想把那个声音从耳膜内赶出去,同时向右转身折返回来。
  他退到那家伙的房前。「你走开,绝对不可以碰到我。」他从上俯视着并丢下这句话,对方乖乖听话,似乎有些吃力地滑着身躯,往房间后面退。哈维靠近一看,已经干掉的呕吐物和坏死的组织碎块,像化粪池一样淹没了房内的地板。哈维又再次忍住想吐的感觉,在心中低喃道:「真恶心!
  「你可以摸栏杆吗?
  右手臂随着哈维的指示举了起来,轻轻碰触眼前的铁栏杆,确认不会影响自己的身体后,才紧紧抓住其中一根栏杆。
  嗡咿——
  手肘的马达发出微弱的鸣响,铁栏杆逐渐弯曲。
  *
  想要边走边点烟,却把打火机弄掉。「啊……」他想要在打火机落地之前接住,但因为无法掌握远近距离,最后功亏一篑,廉价的打火机砸到了地面,发出廉价物品的撞击声音。
  一他蹲下来想要捡拾时,一个人从前方走来,用鞋尖把打火机踢走。
  「……」
  哈维就维持着手伸到一半的姿势,目送打火机在柏油路面上越滚越远,他叼着没有点燃的烟拾起头来。
  三、四个看起来是贫民窟的小混混,态度非常傲慢地站在那里。
  其中一个男人的脸,正中央用纱布和胶带固定着,他的眼神明显充满了敌意,低头看着哈维。「认错人了吗?不过长得还真像。」对方似乎很生气地丢下这句话……生气的应该是我吧?哈维眨着一只眼睛后,对方不客气地把视线投射到他身上——贴着保护贴布的右眼,以及插在口袋里空荡荡的右手袖子,然后很快地咒骂了几句。好像是用贫民窟的黑话说了些歧视的言语。
  「混蛋,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这家伙头脑有问题吧?
  这样就走了,小混混们一边发着牢骚,一边穿过马路,哈维也不想主动挑衅,只转过头越过肩膀瞄了一眼,将打火机捡起来后,站了起来。
  『那是什么意思?连声道歉也不说。』收音机小声骂道。
  「谁知道。」
  或许他应该要生气,但哈维连该怎么生气也没想到。无所谓,他不带感情地响应后,就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点燃。因为只能用左手,使得他掉东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不过,他对于这种不方便似乎有所警觉,却选择让右手维持不方便的状态。
  他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右手袖子,小小声咂了咂舌。
  都怪自己太天真,一时之间相信了那个混蛋,才会失去这个伙伴(右手臂)。
  *
  「喂!那只手臂还真不赖欵,有什么东西附身在上面吧?送给我啦!
  哈维不搭理嘻皮笑脸对他说话的声音,用手臂和膝盖爬着,专心往前进。只要是我的东西,这家伙什么都想要。
  攀绕在天花板上的配管,以及在它正下方的作业信道之间有一个狭窄空间,哈维跟在约雅敬后面,在那个空间里匍匐前进。他的脸常常差一点被前方约雅敬的鞋底踢到,他为了闪避,头就会撞到天花板的配管。「你爬快一点啦,我连一秒钟都不想看到你的屁眼。」哈维压低声音咒骂着,约雅敬仍然趴着,只转过头来歪着嘴回应:
  「真啰嗦,我已经尽全……」
  说到一半时,约雅敬的上半身突然掉落下去,从眼前消失。「欸?」哈维本能地用膝盖顶住踏板,将身体往前僻,用左手抓住约雅敬背部的衣服,被往下拖行的两个人几乎一起摔下去,但他的右手抓住脚下的铁架,支撑住两个人的体重。
  连接踏板和踏板的接缝非常宽,两人叠在一起从踏板边缘探出上半身,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又吃惊地屏住呼吸。因为下方的通道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两人就保持这样的姿势僵住不动,从昏暗的通道另一头,看见两个(两人?)身穿白色装甲眼,像是警卫的士兵。从正面看来对方并没有带装备,但白色金属板的装甲服和「不死人猎人」一模一样。所幸他们没有发现这里,金属材质的脚步声没有停顿,直接从下面走过。
  好不容易熬过眼前的危机,此时左手抓住的约雅敬突然动了一下,用双手捂住嘴巴。
  (哇!你不准现在吐!
  内心虽然着急,但现在不能移动发出声音,他好像在祈祷着什么,等待装甲服士兵快点经过。不久后,脚步声消失在通道的另一头,约雅敬再也忍不住呕吐感,吐出的内脏碎块黏在底下的亚麻油毡地板上。
  「呼……」
  刚才屏住的气,终于慢慢吐了出来,哈维爬起身后,顺便粗鲁地拉起约雅敬的背。约雅敬一脸虚弱,又咳了一次,用手背擦拭嘴巴后,他的嘴角浮现了令人讨厌的冷笑,低声说道。
  (不好意思,谢了!
  (因为你掉下去,我也会跟着被发现。)
  哈维同样压低了声音,不满地念着。最后还是忍不住移动身体去救他,可恶。早知道让他掉下去就好了,真是悔不当初。
  (算了,快一点带我去!
  (好啦好啦。但你为什么那么在意犹大,那家伙为我们做了什么吗?
  (不管你怎样,可是我很感恩。)
  (是吗?
  (啰嗦!我可是从来没有想要和你分享。)
  (欸!
  双方都显得很不悦,撇开视线后不再说话,继续专心往前进。不久之后就穿过岩石表面外露的通道,来到铺有天花板的地方。经过通风管道后,进入天花板上方的空间。粗配管和电缆线纠缠交错,使得空间更狭窄,宛如锅炉转动时发出又低又吵的噪音,声音不断从肚子底下传来。
  约雅敬停了下来,越过肩膀转头看着哈维,并用下巴指着前方。那里镶嵌了一个铁网外框的通风口,从下方发出偏蓝的黯淡光线。
  「打开吧!
  「……你以为你是谁啊?
  哈维感到火冒三丈,但仍爬到通风口前,和躲在一旁的约雅敬并排在一起。他用右手抓住通风口的外框,手肘的马达发出小小鸣响的同时,也撬开了铁网。虽然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所幸周围运转的动力声更吵,应该不会造成问题。右手臂也尽量不发出声音,将铁网轻轻放在地上。
  「喂!把那只手臂给我啦。」
  「你很烦欸!
  「啧!有什么关系嘛,不过是一只手臂……」
  约雅敬毫不考虑是否会给人添麻烦,一边唠唠叨叨说着,一边把身体探出通风口,窥看着地上,随后立即抬起头。「你看!」并使了个眼色。哈维从约雅敬让出的位置把头伸进通风口,往地上窥看。
  吱——
  此时,传来一阵彷佛直接刺入脑中央的尖锐耳鸣声。
  吱、吱、吱——
  断断续续的耳鸣声使哈维皱起了眉头,他凝视着地上的空间。那是一个被紧急照明灯模模糊糊照亮的昏暗房间,隔着衣服接触到的地方触感虽然寒冷,但室内却笼罩着一股闷热的热气。
  真是一间没有看头的房间,不过就没有装饰品这点来说,这间房间绝不算是空无一物。一部分已被侵蚀的配管和电缆类,密密麻麻埋在他们所在的天花板上方,所有东西被汇集到上方墙壁的设备里,景象就像倒生的大树根。
  哈维将眼前的情况,与透过达内尔妹妹记忆里所看到的两相比较,虽然已时过多年,加上当时就已被破坏得很严重,有些部分不太一样了,但的确没错,两者是同一个地方。当时犹大就在那个设备后面——
  「……不会、吧……」
  哈维无意识地发出像是喘气的低喃。
  汇集了配管的设备更后方和当时一样,确实有一个人影。但那还可以称之为人影吗?
  以生物电缆线连接到心脏部分的黑色石头为中心,只看得见一点点生物体组织的残骸,四肢、头部都不见踪影。从脊椎裸露出来的神经系统,就像是纤维束一样垂下,应该已经没有机能了吧?
  眼前的人类残骸只剩下部分身体组织。
  「真令人遗憾,这就是犹大的悲惨下场。只能供应动力给这个机构和『复制核』制造设备,他只能算是能源资源。」
  后脑杓传来约雅敬的声音。哈维受到越来越严重的耳鸣干扰,这个声音无法到达他的思考回路,只是化做单纯的声音穿过耳膜。明明设备运转时的动力声比较吵,但唯独耳鸣声却特别明显,支配着他的听觉。
  吱——、吱——、吱——
  发出耳鸣声的地点,就来自「那个人」跳动的心脏。随着黑色石头内的琥珀光芒一闪一灭,就像血管中不停跳动的脉动产生疼痛感,痛觉伴随着耳鸣刺入了哈维的太阳穴。
  右手代替抓着通风口外框僵硬得不能动弹的左手,小心地摸着太阳穴。「啊……不要紧」哈维紧咬嘴唇,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那个人」身上移开,用额头抵住好伙伴(右手)。
  「就是这么一回事。」
  哈维突然听见一个轻蔑的声音,同时从后方被踹了一脚。他本能地用左手垂吊在通风口的外框上,但下一刻,一只鞋子踢了踢他的指尖。
  「你这家伙……」
  他站在楼下的地板,同时将视线往上移向天花板。几片指甲可能已经剥落,在左手感到疼痛之前,他先阻断了痛觉。
  「原来你早有预谋啊!
  「你还是一样天真哪!这样会活不久吧?
  约雅敬从天花板的通风口露出带着嘲笑的脸。「再见啰。」他挥挥手,把头缩了进去。原以为他已经消失不见,他却再次突然冒出头来。
  「对了,我已经布下诱饵,如果你运气够好,应该逃得出去吧!
  这次约雅敬话一说完,就消失踪影。
  该怎么办呢?哈维对自己咂了咂舌,把视线从天花板移开,接着快速游走在四周的墙壁。当他看见前方和右边有显示出口的紧急照明灯时,所有的紧急照明灯突然熄灭。一秒钟后,眼前一片暗红色。警戒色——在那个死去的少女的记忆中,这里应该有几台监视器。当他回想起来时,警报声开始大作。
  「混蛋……」
  加上无法解决的耳鸣问题,头痛变得更严重。他用双手压住耳朵,摇摇晃晃地想走到前方出口,但此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急照明灯下方出现了人影。是武装警卫队——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安慰的事,但所幸他们手里拿的不像是碳化枪。
  「不许动!
  (谁快来——)
  他觉得抵不抵抗都会被捕,结果似乎没什么不同。哈维在内心反驳对方的制止命令,当他将前进的方向修正了九十度,转向右边紧急出口时——

  吱——……!

  耳鸣的强度急遽增加。「哇!」他感到头痛和头晕,怀疑自己的脑是不是裂开了,就在他双膝跪地时,不由分说随之而来的是子弹扫射,他的身体撞到地上后,曾经弹起来一次,然后又再撞了一次。
  中了几颗子弹?他问自己确认状况。头没事的样子,但眼前一片漆黑,难以再恢复。胸部觉得怪怪的,是子弹射进肺里了吗?冒着泡的血从喉咙往上窜。
  正以为无法动弹时,耳鸣外的另一层声音,继续鸣叫的警报铃声突然变成了更为尖锐的噪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怒吼声。「是谁把第六区的保全系统解除的!」、「要掩护这里。」、「全都逃走了吧?」慌张的叫唤声此起彼落,警卫兵的动作越来越慌乱。
  虽然不是很清楚发生什么状况,但自己仍有脱逃的机会。
  (还可以动吗——)
  身体似乎还能动,于是他用尽所有的精力,把痛觉和耳鸣从感觉里赶走。他想站起来,原本想靠着右手臂支撑自己,但右手臂却没有反应,结果让他的肩膀重心不稳地倒下,直接撞上地面——为什么没有反应?他有不好的预感。仔细一想,如果刚才不是右手臂保护他的头,现在他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他斜着眼看了看冒着烟的金属骨架,总之要重新用左手起身。他一边朝打开的紧急逃生口跑,但最后又再回头看了一次里面的墙壁。
  一瞬间子弹削过他的侧脸,一股撞击力道让他的脑部左右晃动,右半边视线也随之消失。
  即使如此,最后他还是再次回头往里面的墙壁看——
  尽管视野范围被迅速染红,侵蚀到几乎看不见,他仍用仅剩的眼角余光进行再次确认,在那里是一具只剩下心脏和一点点神经系统的人类残骸,他之前一直无法相信的事实,现在终于能由衷接受。

  是这样吗……
  犹大已经死了。
  *
  哈维心事重重地踏着蹒跚的步履回来,到达营地时天色已黑。歌舞团的伙伴们也从游乐园回来,广场上开始弥漫着热闹的气氛。
  差不多到了该准备晚餐的时间,空气里飘散着烤肉味,当他经过入口的围墙时停下了脚步。因为联想到讨厌的记忆,使他涌起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从那之后,他真的连一小块肉干都不曾吃过。真正有经过他喉咙吞下去的东西,就只有水、香烟和酒,连他自己都很讶异他的胃竟然还没退化。
  当他想再次跨出蹒跚的步伐时,不知什么东西滚到他的脚边。原来是一颗像足球般大小的橡胶球,那是街头艺人使用的道具。球碰到他的鞋尖停了下来,两只被砂子弄脏的小手把它捡了起来,小女孩就这么蹲着仰起头来。
  「哈比,你回来了啊!
  「是哈维。」
  虽然已经放弃了,但还是想纠正了一下。都是因为收音机教她奇怪的发音。
  「大家都很忙,你和我玩。」
  「我不要。」
  哈维冷淡地拒绝,反而把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取下来交到娜娜手上。「下士,我们来玩吧!」、『好啊,要玩什么?』、「玩球。」哈维心想:收音机怎么可能和她一起玩呢?但是他没有插嘴,只是轻轻地靠在背后的围墙上。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香烟,之前为了舒缓耳鸣抽了太多烟,现在刚好一根也不剩。待会儿再去跟席曼要好了。
  他就这样把手伸进口袋里,望着另一头娜娜独自追着球的身影,同时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在黄昏的天空下,一盏一盏亮起来的营地灯。
  (犹大……我该怎么办……?
  他在心中问道。
  就算有一天那个机构和那些瑕疵品会遭到弹劾,或遭到破坏。他心想:至少不干他的事,也就是说,他不想把那些当作自己的事。自己、琦莉、收音机,最多再加上贝亚托莉克丝,光是要照顾身边的这些人,就已经达到他处理能力的极限。他从来没想过,要为世上这些和他毫无关系的人做些什么。
  然而,尽管他一直认为和那些人没有任何关系,但那些家伙的呻吟声就是无法从他的脑海消失。再加上克理福多夫的事,耳鸣情况反而越来越严重。
  最后他了解到,自己不可能坐视不管,和克理福多夫见面后,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他已经有所自觉。
  再去一次首都——
  「……不可能吧……」
  他不禁发出声音喃喃自语,并叹了口气。
  当然这次也不能带琦莉一起去。可以考虑把她留在席曼这里,或是托付给教区的酒吧老板,他们都是大致可以信赖的对象。当初在「门之镇」重逢时,他才决定今后要尽量和她在一起,然而现在又必须把她丢下。
  再说,这次的行动很明确的是以破坏为目的。也许——必须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去。
  (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哈维背靠在围墙上仰望天空,对着那个是昔日的伙伴,同时也是长宫的男人,反复问着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他希望能从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得到结论。只要你告诉我该这样做,我也可以做好心理准备,将你的残骸清除得不留一点痕迹——
  他的鞋尖碰到了什么东西,低下头一看,又是一颗滚过来的球。脖子上挂着收音机的娜娜跑了过来。他先中断紊乱的思绪,把球踢给她,同时突然想到——
  「琦莉呢?
  「琦莉?她好像还没回来。」
  球滚到地面的坑洞弹了起来,朝奇怪的方向滚动。拚命追着球的娜娜,似乎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欸?她今天不是和妳一起去游乐园吗?」哈维皱起眉头反问。认真抱起球的娜娜,总算将身体正面朝向他。
  「没有,琦莉马上就走了。我是和大熊在一起。」
  娜娜愣愣地答道。
  *
  今天傍晚,因为其它表演团体的分赠,大家热闹地聊着天,把剥了皮后整只晒干的珍珠鸡切开烤来吃。琦莉来不及回来吃晚饭,只能负责收拾善后,她把堆积如山的碗盘搬到给水站。
  那是一台设有储水槽的拖车,车身后方的墙壁上牵了水管,可以看见大约有八个水龙头。她在最前方的水龙头前用桶子装水,正在与堆积如山的碗盘奋战时,感觉附近似乎有人。
  她拾起头一看,一个身材瘦长的青年靠着墙角站着。
  这么说起来,自己昨晚从进行到一半的牌局跑走之后,就再也没和他碰过面。看见那张一整天没见到的脸时,固然感到放心。但昨晚的事又让她感到心情不好,在两种复杂的感受交错之下,琦莉就保持双手伸进桶子里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琦莉随意移开视线,对方也只是不发一语地站在那里,感觉很别扭。
  「你回来了啊?」她用僵硬的声音先试着打招呼。
  「游乐园怎样?
  声音一如往常地不带感情,令人怀疑他是真的感兴趣才问的吗?对方用一副无所谓的音调丢了一个唐突的问题。
  「对了,好不容易来到西贝里,却没带妳去游乐园。因为我不能进去那里,里面的感觉如何?
  「喔,嗯,非常好玩,那个……」
  「为什么要说谎?
  哈维立刻反问,琦莉吓得闭上嘴巴。她急中生智,连忙把手从水桶里抽出来。「我还有一些东西要洗。」她编了一个很烂的借口,想要离开给水站,但哈维有些粗鲁地压住她的肩膀,她的背就这样撞到了拖车的车厢上。
  瘦长的身影像是要将她完全覆盖般站在她眼前,哈维把手撑在车厢壁上,挡住她的去路。右耳碰到哈维左手肘的触感,现在她只觉得害怕,她缩着身体把背紧贴在车厢上。
  「……不,我并没有生气。」
  看到琦莉害怕的反应,哈维反而不知所措似的,从琦莉头上传来较为沉稳的声音。
  「妳说谎也没关系,我也会说谎。可是妳该不会又介入了什么棘手的事吧?
  「没有。」
  「那妳今天去哪里了?
  琦莉咬着嘴唇不发一语,接着低下头小小声回答。
  「为什么我去哪里都要一一向哈维报告?哈维去任何地方也都没有说不是吗?」说完后,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很牵强,但对于这件事,不能释怀的反而是琦莉自己。



  哈维早就知道贝亚托莉克丝不在这个镇上,其实他不是要找贝亚托莉克丝,而是要去找克理福多夫,所以才说或许会有危险,而不带琦莉去——明明什么事都不告诉她。琦莉心想:老是指责她莽撞,但却总是独自做些危险事的人,就是哈维自己。哈维只会担心别人,然而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11-7 13:38 编辑 ]


自己的事却毫不在乎,也不了解她的心情。其实就是因为哈维了解……虽然琦莉以为哈维还不了解,但是他非常了解。
  琦莉丢出那句话后低下头、不发一语,哈维莫可奈何地吐了口气,浏海微微飘起。
  「告诉妳吧,我和妳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
  音量像是自言自语般小声,但琦莉仍立刻还嘴,这次换哈维不知该说什么。
  琦莉的视线往上吊,瞪着眼前的红铜色左眼,她突然伸出手抚摸他右眼上的保护贴布,哈维仿佛吓了一跳想要闪开,琦莉却再次瞪着他的左眼。
  「为什么还没有好?
  「什么为什么?
  哈维含糊其词,最后可能一时想不出借口,他故意眨了眨眼睛,把左眼的视线撇向旁边。双方虽以最近的距离对峙,但却莫名地错开视线,两人之间流动着一股不自然的沉默。
  「琦莉,快来帮我!
  在这个僵硬的气氛之下,一个轻佻的声音突兀地闯了进来。同时从拖车的转角,突然出现一个像是碗盘叠堆而成的怪物。
  碗盘堆得很高,加上重心不稳显得摇摇欲坠。贝尔福特从碗盘缝隙间露出了脸,看到眼前的情景后,嘴巴张得好大。哈维轻轻拍了一下墙壁,然后把手拿开,随即转身离去,正好和目瞪口呆的贝尔福特擦身而过。哈维无视于贝尔福特的存在,只转过头越过肩膀看着琦莉。
  「妳现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但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马上跟我说。」
  他只丢下这句话,就像是和贝尔福特交班似的,消失在拖车的转角。
  贝尔福特转着头东张西望。「欸?什么?吵架?」贝尔福特边说边走过来,语气中似乎带有一些期待。但琦莉毫无反应地回到水龙头前,继续洗着刚才丢在那里还没洗完的碗盘,同时在脑海里反复想着今天约雅敬所说的话。
  她问了许多哈维不愿告诉她的首都相关事项,或是在实验室和约雅敬见面的经过(虽然约雅敬说之后他用诱饵,他们两人才能逃出来。但琦莉觉得话中有假,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何只有哈维受重伤,昏倒在「门之镇」?),以及……犹大到底怎么了?哈维除了说他死了以外,什么也不肯说明,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琦莉绝非百分之百信任约雅敬所说的话。关于犹大的事,琦莉不愿意相信,她宁可希望那全是他胡诌乱盖的。
  不过哈维的「核」出了某些问题,至少这点是干真万确,从刚才哈维的反应也可以确定……老实说,就算其它的事都是真的,唯独这件事,她希望这只是捏造的。
  「……那个,琦莉?妳为什么在生气?
  贝尔福特不知所措地问道。等回过神后,琦莉才发现自己彷佛和眼前事物有深仇大恨似地拚命洗着碗盘,她这才想起来,贝尔福特仍拿着搬过来的那堆碗盘。「请放在那里,对不起。」琦莉没有抬起头看他,只快速交代完毕,但这样的反应更让人觉得她在生气,她对贝尔福特感到很抱歉。
  (我怎么老是在生气……)
  她也讨厌倔强的自己。早知道老实地直接问哈维就好了,但因为自己采取这种莫名固执的态度,事情才会变得一团糟。为了不让眼泪流下,自己一直努力硬撑,结果却变成这种态度。
  最好明天不要来临。如此便不用臭着一张脸和他碰面,希望时间干脆停下来,这样哈维就一定不会死了——想必哈维的人生当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过得非常缓慢的,说不定就是因为遇见琦莉,才在短短的几年里开始加速流逝吧?琦莉甚至这样想:或许当初他没遇见自己就好了。
  明天也不想见到他。琦莉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每次都是她在生气,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快变成一个讨人厌的女生。
  明天该怎么办……
  琦莉紧咬着嘴唇,盯着手上的碗盘看,同时思索着。
  明天再过去看吧!

  Episode.2
  Neverland-1

  傍晚,感觉走廊有人入侵,约雅敬抬起垂下的眼睛。
  老实说,他根本没有安装什么入侵感应器,如果被教会的追捕兵发现,不管何种入侵感应器,他们都能成功突破。再说教会也没有那个空闲,为了寻找这批拥有瑕疵的复制不死人,毫无遗漏地逐一搜索废弃大楼。为了赶走那些闯进来找地方睡的流浪汉,他宁愿故意把水开得很大声,表示这里已经有人居住。
  暂且不论这些。约雅敬为了吓唬琦莉,骗她说这里安装了入侵感应器,但那位入侵者似乎对装置毫无防备,一如往常地走进走廊,彷佛要回自己的房间般,毫不客气地打开了门。
  「……妳怎么又来了?」约雅敬对着门口蹙起眉头。
  「不可以来吗?
  黑发配上黑色粗呢大衣,那位入侵者——是一位年仅十五、六岁的女孩,她用毫不掩饰敌意的态度说道。
  「……我来监视你的,让你不能对哈维做什么。」
  「哈?妳是骑士吗?
  随便应了一声后,约雅敬又啪答一声倒在床上。「我什么也不会做啦,现在这个样子。」反正他现在已经不做教会的走狗,也没有理由要立刻对艾弗朗进行其它处置。只不过约雅敬恨他恨到随时都想杀掉他的地步,基于这个属于私人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只要心血来潮,或许会布下陷阱,在见到艾弗朗的那一瞬间捅他一刀。
  他在枕头上轻咳,吐出了带血的细胞块。他的身体尚未复原,不时发生细胞生成失控的症状,如果运气好,几小时内就会痊愈;倘若运气欠佳,他可能会好几天都痛苦得在地上打滚,将血和呕吐物吐得满地。
  「会痛吗?
  「不会痛,只是恶心想吐。」
  他就这么趴在枕头上回答少女的问题。
  「喔。」
  琦莉的回答语气不带任何担心以及丝毫的感情。约雅敬心想:那妳就不要问啊!
  琦莉站在门口眺望了一下他痛苦的样子,然后往里走,靠在和昨天相同的浴室旁的墙上。她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观察着他,让他越发不高兴。
  「既然都来了,那就坐下吧!真是碍眼。」
  「我站在这里就好,因为我要监视你,所以我不坐,你不用管我。」
  什么叫我不用管?这是我的房间欸!不过他也无法保证沙发坐起来会比较舒适。「啊——对了,我还没去买巧克力,对不起,明天——」本来想再取笑她,但话说到一半又咳得厉害。
  「你再说些其它的事给我听,继续昨天的话题。」
  「……已经没了。」
  从墙边又传来了声音。大致吐完后,最后他咳了一声,同时以沙哑的声音回答。今天光是呼吸都很痛苦,根本不希望别人和他说话,但少女战战兢兢地用固执的声音继续追问。
  「那个,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修理故障的『核』……?
  「如果有的话我也想知道呢。」
  「譬如说……拿去和首都制造的新的『核』交换之类的?
  「哈!妳的想象力还真不错,就算事情能顺利进行,如果做出像我这种失败品,就会变成怪物来把妳吃掉。妳可以给那家伙建议啊!一定要喔!」他忍住咳嗽,一口气说完。
  他当然是语带讽刺地说。他望了一眼对方,发现她好像有些当真了,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他叹了口气。「喂!小鬼,就算妳想破了头也没有用,那家伙有他自己的想法,所以妳不要管他啦!」为什么我好像变成她咨询的对象?话一说完,连他自己都起鸡皮疙瘩,他想要抓背,但没办法动,只能像是被棒子戳到的幼虫一样,在床上左右来回翻滚。琦莉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约雅敬板着脸趴在枕头上,撇开了视线。
  「……喂!为什么你会和哈维交恶?
  她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样子,冒出了另一个问题。
  「因为我讨厌他。」他仍趴着回答。
  「你们都是西贝里军队的吧?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
  「算是吧?
  「那以前呢?
  「以前是什么意思?
  「哈维的以前。」
  「我哪知道?不要问我。等我有印象时,我们就已经是犹大那一队的。等我有印象时,我就已经讨厌他了。」
  「犹大也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吗?
  「对。」
  「那之前呢?
  ……所以为什么要问我之前的事?「我不知道啦!听说那家伙本来就是佣兵,和我们的背景不同。」
  「犹大是什么样的人?
  「怪人。」
  「怪人?
  「……」
  一直问个不停,真让人感到疲惫,约雅敬试着不理她。但过了一会儿,墙边的少女似乎没有放弃的意思,一动也不动地将视线刺向他的半边脸颊。他感觉如果不理她,她应该会持续盯着自己看,最后还是拗不过她。
  「……他会到处乱发口香糖给那些小鬼,太没道理了。」
  「为什么没道理?
  「因为我们是不死人啊!
  和吐出内脏时的感觉相同,约雅敬挤出痛苦的声音,想吐的感觉使他头晕,于是他闭上眼睛,眼前沉入了傍晚天空的昏暗后,感觉舒服许多。
  ……从很久以前,那个大块头的男人就喜欢发东西给小孩子。不知是喜欢小孩,还是因为他人好,最重要的是,这种行为不应该发生在不死人身上。因为我们的感情应该早已随着记忆一起遭到破坏了。
  约雅敬不太记得那次是在哪条街上发放补给了,反正在哪里都一样,只要军队的卡车一到,绝无例外的,街上那些小孩全都会一脸傻呵呵地聚集过来。「军人大哥,给我一些东西吧!」、「有口香糖吗?」、「有香烟吗?」最先从载货台上跳下来的艾弗朗被那群小孩团团围住,他可能也觉得麻烦,既不赶走他们,也不骂他们,就只是不理会这些小孩,看了真令人火大。
  「挡路!
  约雅敬踹了一脚从他身后走过的小孩,小孩哇哇大叫后直接跑开。他心想:真是活该!但不久后,小孩们再次欣喜大叫,往卡车前方聚集。往那边一看,原来是驾驶座的门前,一个体型魁梧的下上正弯着腰发口香糖和巧克力。
  「为什么那家伙身上会有口香糖?明明他自己也不吃。」
  约雅敬冷眼眺望这个画面后吐出了这句话。靠在卡车的侧面,正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么的艾弗朗,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哪知道——」约雅敬心想:他到底在干什么?结果他正把手伸进军服外套的所有口袋里找东西。「奇怪?怎么找不到?」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这家伙绝对有健忘症。
  驾驶座的犹大瞄了这里一眼,接着两块口香糖在空中画出拋物线飞了过来。两个人分别接到口香糖,用不知所措的复杂表情看了一眼丢东西过来的人。
  「你们看起来很想要的样子。」
  「哪有?
  「艾弗朗,你把烟戒了,吃这个吧!
  他若无其事地说完后,继续发食物给小孩。两人都板着一张脸看了看长官,默契十足地说:「我才不要。」然后又同时咂了咂舌,对刚刚同时发表相回言论感到不屑。看到犹大的侧脸浮现浅浅笑容,反而令人更生气,他们又同时移开视线,打开口香糖的包装纸,把口香糖丢进嘴里。
  他们明明一点也不对盘,然而行动却莫名其妙地一致,这点更让人生气。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约雅敬只记得从以前就和艾弗朗水火不容。他所记得的「以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记得了——但在同一个部队里,从见面的那一瞬间起就讨厌他是不争的事实。不过他觉得这似乎不是两人最早的相遇经过。
  (……欸?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
  琦莉突然醒了过来,一秒钟后她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不会吧,我竟然睡着了……!
  本来她是打算一直站着,但不知不觉间就靠着墙壁坐下,额头靠在双手抱着的膝盖上睡着了。对于自己如此大意,心头不禁感到一丝恐惧,她赶紧站起身来。
  此时天色早已暗淡,从没有窗帘的窗户望去,景色已没入蓝灰色的黑暗里。大马路上传来夜晚街上的喧嚣,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噪音,震动着薄薄的窗玻璃。从窗户射入街灯昏暗的光线,微微照亮倒在窗边床上的男人侧面。
  也许是灯光过于幽暗,他的脸色看起来格外苍白,加上异常分明的阴影,一时之间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死了,让她心里吓了一跳。
  (……是睡着……了吗……?
  琦莉感到有些扫兴,她远远地窥视他的情况,发现他的脸颊靠在被自己的血和呕吐物弄脏的枕头上,但人似乎已经睡着了。
  除了二十岁左右的年龄和瘦长的身材以外,他没有一处和哈维相像。但为何从最初见到他时,他的身上就不时会出现哈维的影子?现在她终于有点明白了。不同于犹大和哈维之间的相似之处,他只有少数某些地方感觉和哈维很相像。譬如说,像他现在这样毫无防备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个小孩。
  但是除此之外,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像。
  「……你睡着了吗……」
  琦莉小声地问道。确定没有反应后,蹑手蹑脚靠近床铺。在距离几步之遥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窥看着他睡着时的脸,确定他绝对不会动后,又再靠近一点,轻轻伸出手替他将没盖好的毛毯往上拉。
  「我得回去了。」
  琦莉立刻转身离开,跑出房间。
  「……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小跑步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过了一会儿,约雅敬才微微张开眼睛骂道。那个小姑娘真是一个笨蛋。
  勉强别人回答问题,结果自己却坐在那里呼呼大睡,我可是会袭击妳的!思考到一半,他发现自己感到后悔。唉!早知道刚才就袭击她了。现在追上去袭击她吧!
  (好,现在就去袭击!
  他打算起身。「……」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重新思考了几秒钟后就改变了想法,最后头部重新躺回枕头上。刚才他难过到甚至想干脆把心脏挖出来,看看会不会比较舒服,但躺了一下后,身体感觉好多了。不过距离完全复原还很遥远,再睡一下应该就能像平常一样活动。
  因此,他决定再继续睡一会儿,他把脸埋进毛毯里。(真是一个笨蛋……)
  他在心中反复咒骂着,然后闭上眼睛。
  *
  真令人无法相信!我竟然在那种地方睡着了……!
  琦莉一边咒骂自己,一边在夜晚的商业区奔跑,穿过人来人往的大马路后,因为喘得很厉害,她决定不再继续跑,改成快步行走,想赶回营地。她虽然有说要外出,但比预定时间晚了很多。毕竟昨晚和前晚几乎都睡不着,刚才才会有些松懈……
  之所以松懈下来,也许是听他说话时,眼前仿佛变成哈维在跟她说话。那个家伙的影子又重叠上来了,真是令人不甘心。再说,哈维根本就不会跟她讲以前的事情。
  直直往南走,可以看见前方建筑物的影子越来越稀疏,天空逐渐展开来。再往前走一会儿,应会碰到铁路。越过铁路,另一头就是旧市镇的废墟,如今已变成游乐园。在没入比新市镇上空颜色更深的夜空正中央,钟塔的圆形数字盘就好像浮在半空中般,看起来朦胧泛白。如果夜空中出现月亮,看起来就像天空中挂了三轮明月。
  琦莉先来到游乐园前。沿着铁路往东走,是通往营地的快捷方式。
  (……?
  穿过大马路后,琦莉感觉背后好像有人。她心想:难道是自己神经过敏?于是她没有改变步调,只是压低脚步声,竖起耳朵聆听,确实听到其它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而且不只一人。
  (怎么会这样……真讨厌……)
  如果是凑巧往相同方向走,倒还无所谓。对方也有可能是要回营地的歌舞团成员,若是这样就没任何问题。
  为了谨慎起见,琦莉试着稍微加快脚步。跟在她后面的脚步声发生了变化——
  不一样了。脚步声同样变快了……!
  (不要——)
  她彷佛从背后被人推了一把,下意识地开始往前跑——即使如此,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这一切都是巧合,但现在这一丝希望被切断了,跟在后面的脚步声果然跑了起来。琦莉边跑边越过肩膀回头看,确定有三个人影。无庸置疑的,他们是在追着琦莉。
  (什么?为什么要追我?
  穿过市镇后眼前突然一亮,横亘在前方的就是围着铁路北边的围墙,正前方可以看见天桥的楼梯。
  被追到天桥的前方后,他们从后方抓住了琦莉的手臂。「放开我!」琦莉扭动手臂试着想甩开对方,但却太过用力,往前扑空踉呛了几步。这时其中一人绕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前面一人,后面两人,前后受到包夹,琦莉只好停下来。
  「太幸运了,本来是要找那个男的,结果居然发现这个女的。」
  挡在琦莉前方的男子带着一点鼻音说。琦莉一开始还以为他在说哈维,但觉得那个脸部正中央贴着大纱布的男人很眼熟。原来对方是被约雅敬打伤的持刀男子,当初抢夺车上财物的成员之一。后面两人应该也是同伙的吧?
  「告诉我那个男的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只是刚好路过而已。」
  琦莉双眼往上转瞪着男子,并用坚定的声音回答。她没有理由要保护那个人……但他一定还虚弱地在睡觉。「快说,妳应该知道吧?」、「我不知道。」男人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她试图缩着身体闪避,同时态度强硬地重复一样的话。
  「嗯……」
  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和。琦莉还以为他们这么轻易就罢手,但其实不然,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用力拉扯她外套的肩头。「那也无所谓,妳来代替他道歉好了。」配合着前面那个男人的声音,后面传来了窃笑声。琦莉不禁背脊发凉,全身僵硬。
  不可以站在这里。
  另一个自己在脑海里发出警告。
  快逃!
  「哇!
  琦莉几乎是用身体冲撞眼前的男人,然后立即逃开。被拉扯的右肩袖子脱落了一半,她还来不及思考该往哪里逃,就跑上了正前方的楼梯。
  哈维——
  「等一下,妳这家伙!
  背后传来制止的怒吼声,和追赶过来的凌乱脚步声。琦莉将两格楼梯当一格跳,冲到最上面时摔了一跤,但她仍继续全力加速在桥上狂奔。
  哈维,好可怕喔,哈维,哈维——
  她在心中反复叫着那个名字,但是她却没说出「救我」这个字眼。

  妳现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但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

  昨晚哈维说的话在耳边响起。哈维不想勉强她说,只丢下这句话,他是那么相信琦莉,但自己却如此意气用事,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自己实在太任性了,现在怎么说得出「救我」这句活……
  跑到天桥的中央时,她的头发被往后拉,顿时之间好几只手抓住了她,将她拉倒在地。「呀——!」、「好痛,她还真会抵抗!」、「你压住她的脚!」琦莉被压倒在路面上,脸颊、膝盖都已出现擦伤,但她仍用尽全身的力气,拳打脚踢地反抗。
  「妳这家伙,好痛,妳给我安分一点!
  她的喉咙之间冒出仿佛小狗叫声的哀嚎。她抱着被对方踢中的肚子,屈着身体,但她的双手立即被拉开。其中一人压在她的下腹部上,又痛又重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太好了,她快要不行了。」不知从哪里传来像是隔了一层薄膜的模糊声音。眼前不知是男人的手臂还是腿,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个带点温度的东西伸进了她的毛衣内侧,黏答答微微出汗的触感,让她感到恶心想吐。不要拉扯我的毛衣,这是我和贝亚托莉克丝一起去买的!这些事情不断在她脑海里打转。
  「——!
  不知道是谁的手伸进她的短裤裤管里,爬上她的大腿。摸到她的内裤时,她听见有什么东西啪答一声断了,这反而让她的思路更加清晰。
  没有人可以帮我,我只能靠自己逃命——
  琦莉发出莫名其妙的叫声,但并不是哀嚎,她胡乱踢着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哇啊!」她的膝盖似乎踢个正着,对方发出被击中的声音,一瞬间压在她身上的重量变轻了,琦莉立刻扭转身体挣脱束缚。
  她还没站稳脚步,就踉舱地朝向浮在前方天空中的钟塔跑,她用手压住阵阵疼痛的腹部,痛得她几乎快哭出来。不可以哭,他们马上就要追来了。
  (哈维,对不起,哈维……昨天我说出那种话,真的很抱歉!我甚至在心里想,明天也不愿意见到你,真的很抱歉。我是笨蛋,一个大笨蛋……)
  不了解别人心情的其实是琦莉。她只是不愿意哈维不在身边而已,她只顾着自己,完全不考虑哈维的心情,最痛苦的人应该是哈维才对。
  即使琦莉拚命想着其它事情,腹部的疼痛仍旧将她拉回恐怖的现实。脚步声从后面越来越逼近,但琦莉已痛得走不动。她绝望地回过头看,就在这一瞬间,蹒跚的脚步踩了一个空。
  她连大叫的时间都没有,等她回过神时,她已经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她立刻屈着身体抱住头,但全身受到严重的撞击,最后发出「碰」的一声,背部受到像是被敲打般的冲击。
  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觉得背部疼痛——反而立刻坐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应该没办法继续跑了,于是她拚命想办法绕到天桥的后面,躲进楼梯下的空间。她蹲下来,闭上眼睛,抱住自己的肩膀抑制不断颤抖的身体。一定会立刻被发现的,可是她已经逃不动了——
  照理说他们应该会马上追来,但过了一会儿,她并没有听见跑下楼梯的脚步声。琦莉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她听见头顶有说话的声音。
  「……欸?她没爬起来……?
  「是死了吗……」
  「怎么可能。」
  「……」
  沉默一会儿后……
  「这下事情不妙了。」
  「要逃走吗……?
  「……快逃啊!
  一阵惊惶失措的交谈后,嘀嘀咕咕相互指责对方的错,同时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从天桥往新市镇的方向撤退。
  即使四周变得鸦雀无声,琦莉仍暂时缩在被寂静和黑暗包围的狭窄空间里,紧紧闭上眼睛。可能过了几分钟,也可能更久。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僵硬的身体才终于稍稍放松,她慢慢拾起头来,不知何时腹部的疼痛已经消失。
  她扭动上半身偷偷往楼梯外探视,她凝视着黑夜,确定没有人影后才战战兢兢地爬上楼梯。
  (没有被发现……?
  她仍然无法相信,头和身体都因为刚才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而变得僵硬不已,一时之间难以恢复原状。她回头仰望楼梯上,仔细确认没有任何人后,紧绷的表情仍然没有松懈,但她稍微松了口气,收回了视线。
  她将被扯乱的衣服拉整齐,同时慢慢吐出刚才憋住的气息。
  「……呼……」
  吐气的同时,泪水才终于溃堤而出。
  「……哈维……」
  我好想赶快回去……要是现在这副狼狈样回去,这次一定会被骂,而且又会让你担心。如果贝亚托莉克丝在,这时就能拜托她了……如果是贝亚托莉克丝,这时她会怎么办呢?
  她一定不会不知所措地哭泣。琦莉咬着嘴唇,擦了擦眼泪。她心念一转,总之必须先离开这里。不能一直待在原地,说不定那些家伙会再回来。
  她弯下腰想要重新系好松脱的靴子鞋带。
  「……欵?
  「自己」就倒在鞋尖前。
  她哭丧着脸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自己脖子以下的身体,我确实是在这里,但眼前还有另一个自己倒在地上。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谁?



  就在琦莉陷入惊慌状态,从「自己」身旁往后退时,脚跟似乎碰到什么东西。
  后方应该是天桥的楼梯——不对,那是人,而且是已经死掉的人。「咦……」就在她往后退的同时,又绊到了什么东西,她以跨越障碍物的姿势,一屁股跌坐下去。她一看,那里也同样倒着一具尸体。他身上似乎穿着灰绿色的军服,背部全都是血,瘫软地俯卧在全是尖刺的瓦砾地上,伸出的双手手指彷佛曾在瓦砾上划过般,上头黏着一道干涸的血迹。
  瓦砾——?
  走过天桥后应该就到了游乐园的正门,但不知曾几何时,那里变成一个迥然不同的地方。其实这个时段也很怪异,天空颜色不是夜晚的蓝灰色,而是白昼的砂色阴天,眼前的景色一直延伸到她视野的尽头。在那片天空下蔓延的,并不是设有活动装置的游乐园街景,而是已变成半废墟的真正市镇。遍布满地的尸体埋在瓦砾堆间,彷佛被鲜血染成红褐色的砂尘不停吹拂。有些尸体的背部全沾满血,躺在瓦砾上;有些尸体没有手脚,有些甚至还没有头——
  (好恐怖……不要啊……)
  琦莉已经叫不出声。她为了不碰到尸体,双手不停拨开瓦砾堆,努力地往后退。
  轰隆……
  不知从哪里传来地鸣般的低沉巨响。听起来像是大炮的声音——接着这次又在比较近的地方传来连续爆炸声,就连空气也为之震动。下一刻,又在距离更近的地方响起爆炸声,那个声音越来越接近。
  轰隆!
  就在距离更为接近的地方,再次听见爆炸声,看见浓烟窜起的瞬间,琦莉突然二话不说地,转身跑了起来。
  被瓦砾绊倒,或是几乎哭着跨过尸体的手臂和腿,分不清方向是左还是右,总之,她往远离大炮炮声的地方奔跑。脑海里已经呼唤过好几十次的那个名字,就像是咒语一般,勉强维持她即将崩溃的情绪。哈维、哈维、哈维!
  *
  该不会自已真的死了吧——

  她的脑海里浮现刚才那些男人的对话,以及「另一个自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景象。会不会这个废墟的街道就是死者的世界……?
  「不会吧……」
  否认的声音不但沙哑,还带着一丝恐惧,就连她自己都难以被说服。
  因过度疲倦而放弃奔跑时,她已经流不出泪了。脸颊上的泪痕被风沙吹干,只留下紧绷的感觉。往下一看,映入眼帘的只有脚边的瓦砾,以及一只鞋带松开的鞋子,她一步一步地举起沉重的步伐,跨过玻璃碎片和水泥块不断向前走。
  她的鞋尖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军服上沾满血迹的手臂,她稍微移动视线,那具仰躺的士兵尸体正张着无神的眼睛瞪着她。她已经没有力气反应了,至少这个人的幽灵在这附近就好了,她用已经麻痹的头脑一边思考着已经让她麻痹的事情,一边跨越尸体的手臂走过。
  (还有人活着吗……)
  她抱着求救的心情抬起头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了很远,但景色几乎毫无改变。而沿着马路上林立的半毁建筑物旁望去,随即可见河面上布满点点浮尸的瓦砾河,在被蒙蒙的砂尘覆盖下笔直延伸到灰色天空的另一端。
  当琦莉发现那条瓦砾河的中间孤伶伶站着一个会动的人影时,因为她没想到真的会遇到人,在感到兴奋之前,她更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错。
  那不是大人,而是一个身高和她差不多高度的少年。琦莉心想:不知他在做什么?结果发现他把趴着的尸体踢翻过来,弯下腰将手伸入军服的口袋及腰带的小包包里。
  他在行窃尸体……
  稍微弯着腰的少年突然朝琦莉转过头来,琦莉不禁吓得屏住呼吸。欸?霎时觉得他好像一个人,但少年身上没有任何特征能让她一眼就断定他是某人,她也立即忘了少年究竟长得像谁。
  少年看到有人过来后,也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但他并不在意,脸上的表情立刻消失,继续刚才手边的工作。
  「请问……」
  琦莉试着叫他,他似乎觉得很烦,又再次抬起头来,用锐利的眼神望着琦莉。他那双蓝灰色的双眸和水泥废墟背景莫名地融合,被他这么一瞪,琦莉感到很害怕。
  「我回不了家,也没地方可去……」
  琦莉也不知该如何求救,等她开口说出来后,才发现自己说的话就像是迷路时的小孩一样。虽然她也曾大概在脑海想过,如果能遇到人,一定就能得救。但是其实就只是遇到人而已,情况并没有任何改变。
  窃尸少年诧异地皱起眉头,看了看闭嘴没再继续说话的琦莉,然后才开口。
  「什么?妳父母死了吗?
  「嗯……很久以前。」
  「妳念哪间学校?
  「我现在没有上学……」
  对于少年单刀直入的问题,琦莉不得要领地回答。这期间,少年根本不看她一眼,继续做自己的事,他把从尸体上找到的手表、口香糖等小东西都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站起来。「啊……」他直接转身准备离开,当琦莉觉得不知所措时,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琦莉,然后做出轻轻抬起下巴的动作。好像是在说「跟着我走」。
  琦莉感到稍稍松了口气,小跑步跟在后面,少年立刻转身往前走。
  「请问,那个,这里是哪里……?
  「哪里?当然是南西贝里。」
  「南西贝里……」
  琦莉茫然地复诵一遍那个不带感情的回答。这里果然还是西贝里——但环顾荒废的街道,到处都不见钟塔的影子。琦莉怀疑这里难道是死者的国度?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
  「请问,你是活人吗?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可想而知,那个少年回过头,用非常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尴尬的沉默笼罩在四周,反正也没有其它人可以求助,如果在这种地方被他丢下,琦莉也会不知所措,因此她默默地跟着少年穿过无人的废墟。相对于在瓦砾堆和裂开的路面上不断绊倒、踩着不稳的脚步追在后面的琦莉,少年像是习以为常地走过恶劣的路面。他的身高和琦莉差不多,年纪可能比琦莉小两岁左右,如果是在寄宿学校,应该是八、九年级学生吧?
  「没有其它的人吗……?
  过了一会儿后,琦莉又试着问少年其它问题。走在她前面的背影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她心想:可能还要再沉默地走一阵子。就在行进间,少年突然举起手指着前方。
  覆盖在他们头上的砂色多云天空仍然没变,他们走过一片血肉模糊的街头战遗迹后,进入了建筑物保留较为完整的地区。往前方一看,只有那里没有建筑物,变成一块空地,空地的对面伫立着一栋建筑物,那栋建筑物比一般住家大上许多,但外观却略微单调。
  (那是学校……)
  那里虽然不像一般教会的寄宿学校,但附设镶嵌彩绘玻璃的教堂,仍让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是学校。等距离排列着玻璃窗的墙壁,只有从边缘崩落了四分之一左右,几乎还保有原形。一楼中央可以看见一个四方形的升降梯口。
  大约是三、四年级的孩子们在校园里追着足球,其中一个人发现了琦莉,转过头来,其它所有的人也跟着转过头来。他们看见琦莉时,全都吓得停止动作。孩子们突然停下来不动,足球就从他们脚边弹跳而过,往另一个方向滚动。
  警戒心和好奇心参半的视线盯着琦莉看,琦莉觉得很不自在,不由得全身僵硬了起来。接着她跟着走在前面的少年踏进了学校内。
  「那是谁?
  「是客人吗?
  「几年级的?
  和他们擦身而过的少年们七嘴八舌地问道,但蓝灰色眼睛的少年只随便回答一句:「捡来的。」就穿过校园离开。琦莉紧张地和少年们打招呼:「打扰了。」然后加快脚步跟着少年。
  (欸……?)
  吵吵闹闹的少年们正逐渐众集过来,只有一个人事不关己的样子,专注于自己的游戏,反而显得更引人注意。
  校园角落有大小两根单杠,一个一年级左右的女孩蹲在下方的砂坑里,一边用木棒玩着砂,嘴里一边哼哼唱唱。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但是仔细一听后……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果然是那个女孩……!
  她是娜娜的那个「看不见的朋友」,在游乐园的阶梯下和下士一起唱歌的那个幽灵女孩——也就是说,这里果真是死者的国度吧!情况越来越混乱。「那个,等一下!」就在琦莉急忙叫住那个不顾一切往校舍走去的少年时——
  「约雅敬。」
  琦莉听见了一个牵动她记忆的声音,她越过少年的肩膀一看,校舍一楼的窗边出现了另一个少年。他的手肘靠在窗框上,轻轻探出身体。他看了琦莉一眼后,将视线抛向拥有蓝灰色眼睛的少年。
  「那是谁?
  「我哪知道,她说她没地方去。」
  「你又心血来潮捡一些奇怪的东西回来……」
  「你来照顾她!
  「为什么是我?
  琦莉站在原地,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简短的斗嘴,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盯着那个少年的脸庞看。
  他和蓝灰色眼睛的少年年纪相仿,面无表情的带点世故气息,和傍晚天空一样颜色的红铜色头发和眼睛——怎么看都很面熟。等一下——就在琦莉惊讶地看着他时,蓝灰色眼睛的少年已经丢下她,往升降梯口走了,刚才那个人好像是叫他「约雅敬」……
  也就是说,怎么可能?难道说这个少年就是……
  「艾弗朗!
  一瞬间,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名字被叫了出来。
  「艾弗朗,快来!
  「依莉莎跌倒了。」
  那是一个低年级男生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刚才在砂坑里的那个女孩趴倒在校园里。「干嘛跟我说……」窗边的少年嘀嘀咕咕发着牢骚。跌倒的女孩似乎没有大碍,立刻就站了起来,但血却从严重擦伤的两个膝盖慢慢渗出来。
  「啊——」
  少年叹了口气,轻盈地从窗框一跃而出,往砂坑跑去。女孩愣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跑过来的少年把她抱起来,她紧紧搂住少年的脖子。
  「呜……哇……」
  她像是回过神似的放声大哭。
  「现在才哭。」
  对于耳边的哭喊声,少年只是稍稍别过头,重新抱好女孩,催促着其它少年往升降梯口跑。
  「快要开饭了,今天是谁当班?
  「莎拉和拿哈尔。」
  「不是啦,是塞特!
  年纪较小的男孩们彼此推来推去,紧跟在后。
  琦莉一个人被丢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站着。在升降梯口前,少年回过头来。
  「去保健室。」
  少年对琦莉丢下这个简短的话语后,琦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少年微微皱起眉头,看了一眼琦莉身上的模样。琦莉自己也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伤势和那个女孩不相上下,浑身都是瘀青和擦伤。
  你压住她的脚——琦莉想起了当时的事,她用两手将皱巴巴的毛衣衣领拉拢,咬住嘴唇。
  「妳不过来吗?
  被催促后,琦莉抬起头一看,少年正停下脚步等着她。与多云的天空合而为一的红铜色眼睛对她使了个眼色,告诉她往升降梯口过来。
  「干嘛一副哭丧的脸?是这里。」
  生硬地丢下这句话后,他就消失在校舍里了。

  琦莉,妳干嘛一副哭丧的脸?

  这双不太带有感情的红铜色眼睛,还有声调虽然略微不同,但感觉悦耳的沙哑嗓音,以及简短冷淡的说话方式——琦莉仍然愣在原地,时常说出那句相同话语的人,现在对方的脸不断重叠在她的脑海里。

  轰——……

  校园远方的天空,低沉的大炮声持续轰然作响。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11-7 13:39 编辑 ]


  后

  我就是那个拥有责编后不久,就被对方问:「妳很讨厌这点吗?」的壁井ユカコ。大家好,以及初次见面的朋友你们好。其实我并不讨厌这点……(注:在此指作者的写作习惯)
  最近我让我家的小狗在附近的公园里跑来跑去,我则坐在熊猫造型的游乐器材上摇来晃去,呆呆地仰望天空,我真的很喜欢东京的浅蓝灰天空。之前有几个大约小学一年级的女孩子走过来,一边说着「好可爱喔——」一边开始抓起公园的砂子往我家小狗身上丢……我心想:该怎么办?她们是在和小狗玩,还是在虐待小狗?我家小狗看起来似乎不知所措,我觉得那应该算是虐待,愣了一下后就抱起我的小狗逃跑。
  不知为何,我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感觉中。

  这次推出了『琦莉』系列小说的第五集,对不起,竟然是失心疯的上下集故事。这次整体而言,是以「过去」为主题,虽然这本来就不是一个积极向前的故事,但也不至于干脆往后退……和以往一样,仍然是描述个性不直截了当的固执少女和凡事都嫌麻烦的孩子气男子,一会儿形影不离,一会儿又分道扬镳的故事。对人生感到厌倦的男人不是被车撞,就是自己撞到招牌,要不然就从围墙上摔下来,同时他还有一堆烦恼事。
  本集的结尾场景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我会尽量不让各位等太久,将下集呈现在大家面前。还望各位能继续购买下集。

  对了,在本集中出现的「滴答滴答」这首歌,相信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就是「古老的大钟」,但我并不是采用大家耳热能详的日文版歌词,而是以我那可笑的英文程度意译而成。或许很多人都知道最近平井坚先生翻唱的CD里也收录了英文版,但是日译版本翻译成「百年」的地方,原歌词其实是「90 years」。事实上,原歌词里的老人家早了十年过世。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九十年」唱起来难以与旋律搭配,所以译者才会改成百年。
  我虽然努力想表现我那深入研究后的知识,但我到底想讲什么呢?那就是我作品中的歌词没办法配上「古老的大钟」的旋律!没办法!我随便把原本没有的单字填进去,翻译得又臭又长,所以早就与原歌词相去甚远!请恕我做了上述不清不楚的解释……
  本集故事仍未完待续,所以我想把谢辞放在下集……啊!这次也是靠漂亮的插画,为本人的拙作加分不少,我只想先在这里感谢亲爱的田上老师。我爱死封底的小熊了,辛苦你了。「琦莉的短裤应该再短一点才可爱。」请原谅我提出这种任性的建议,我甚至提出「没穿丝袜的裸腿!」、「美腿!」、「锁骨!」等破坏画面的建议,真是抱歉……我的人格可能快要遭受质疑,不能再说下去了……(已经来不及了)

  呃——(咳)
  最后,对于总是给予我支持的各位读者们,以及从这集开始对本书感兴趣的各位读者们——当然还要向拿着本书的您,要致上最诚挚的谢意。
  也希望您能继续支持『琦莉6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下)』。

  壁井ユカコ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11-9 18:4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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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9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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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dallytoad 平民
充满过去迷雾的一卷,残酷的战争及人性的贪婪丑恶不知到底留下了多少痛苦的深渊。琦莉和哈维在固执方面惊人的相识啊,总是秉着独力承担一切避免对方受伤的心态固执的行事~可爱而愚蠢的家伙。约雅敬这个类似哈维宿敌的存在更加复杂起来  真是很难解读啊 童年伙伴的羁绊、战争中沦为不死者的绝望悲哀、对哈维脆弱善良的怜悯及憎恶、毁灭包含自己的一切的疯狂及对爱与光明的一丝企望? 最后,作者不会让琦莉就这么挂掉吧?

15 年前 0 回復

ico001 騎士
看了第一二本,感觉还可以........

15 年前 0 回復

xanavt 伯爵
感謝第5卷哩 在下也很期待第6卷
不過話說阿~ 圖只有封面活著 其他都掛了

15 年前 0 回復

溪竹风 平民
终于看到5了,好开心啊!6快点出现吧!
这集里已经出现了哈唯的童年生活了,也就是所有事情的开端了吧,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也感觉是个悲伤的故事.
似乎这个系列也要走到尾声了,我真不希望这么快看到结局啊,因为我怕看到琦莉哈唯和下士分开,共处了这么久,我真希望是个好结局啊!

15 年前 0 回復

ZERO371 騎士
謝謝分享第5集,期待第六集,感謝

15 年前 0 回復

voodoo 騎士
大爱。。。 
谢谢LZ。
找了很个久的说。 。

15 年前 0 回復

chikongkit 王爵
不錯不錯,不知不覺去到第5集真快,好期待下一集

15 年前 0 回復

tints39 平民
喔~下集在哪里???想看接下来剧情发展......

15 年前 0 回復

yyin 勳爵
现在我只关心什么时候会有第六卷,什么时候啊~~~~~~~

15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最喜欢的成年男主,不过相对的,看的人也少,毕竟像我这种老家伙比较少啊

希望后面的能出来比较快,等下出来一起看好 了

15 年前 0 回復

sawe 騎士
总觉得不想看到琦莉的完结。
故事里有着淡淡忧伤、崩毁却又同时衍生出生气与欢乐,揉合了矛盾的情感。
最害怕的其实是明白留下来的究竟是谁?
琦莉、哈维与下士相处了这样不算短的时间,最让人悲伤的便是分离,但是这样的事却是不可能的,存在的差异便已经注定了。
故事一旦走到了尽头便由不得你说不要结局。
话说,琦莉的书到了后面画风变得有点诡异,不要被吓到了………

[ 本帖最后由 sawe 于 2008-11-17 20:42 编辑 ]

15 年前 0 回復

q22865 子爵
约雅敬和哈维原来在生前就认识呀,好期待第6哦,琦莉的父亲也在这一集的中场休息里出现了。

15 年前 0 回復

adolmeteor 騎士
琦莉系列一直都很喜欢啊。。真是谢谢七夜大了。。

15 年前 0 回復

tycemd 侯爵
好物啊,这个系列的气氛一直非常好,这回是上下篇吗,期待继续,愿早日转下载区

15 年前 0 回復

shock 勳爵
很多事件要逐渐展开了。。。不过个人感觉比起前几部不算特别精彩(看第一部的时候咱还脸红心跳了几下的说 
最近总算啃完了日文版~~泪~~结局真是。。。
嘛,剧透不好,总之一句话,能遇到这部作品真是太好了!!

15 年前 0 回復

comiczero 伯爵
终于有第五季啦,谢谢分享。该洗了很不错,感情还可以

15 年前 0 回復

kiddkingtal 勳爵
第一篇的时候我还觉得哈维还是满厉害的 后来装了个机器手感觉也很厉害 想不到到了第3第4本居然一下子弱掉了 手也没了 不死人的自我再生也等于没了 一下子就觉得没看头了

15 年前 0 回復

ghostshell 伯爵
话说日版是07还是06完结的...不小心Wiki了...

15 年前 0 回復

mark20hk 王爵
真是令在下十分驚訝..!!
想不到劇情會如此發展?
謝謝了閣下的分享..!!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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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amp;amp;lt;br /&amp;amp;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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