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幻想系】【未完】幻想浪漫行


因为朋友写了个世界观而作的长篇,暂时就写了这么多,放出来娱乐一下吧。还请大家不吝赐教。


序章


  时候到了。

  在枭首之前,阿普利尔还不知道第一纪元的幕布会随斧头一同落下,一生要给少女处刑两次。只记得那晚夜色正好,同伴将魔女的双臂反剪,踏着纤瘦脊背,按倒在积雪覆盖的陈旧木桩。偌大冰湖与森林一片寂静,唯双月在天边窥望。

  隶属于大陆最北方,宗教皇国耶佳德之下捕猎小队的阿普利尔,人过中年的他作为人类与精灵混血的后代,如今不得不跨越万里之遥,潜入大陆最南端的森之国,处决留着同样精灵血脉的少女。

  北风如刀,带着鹅毛大雪从封冻的湖面吹过,浸透他粗糙的皮甲。他却不觉得冷,沾满同胞鲜血的手拄着巨斧,在行刑之前最后一次喝问。

  “希薇安.利安德尔,自称永夜之光引诱民众堕落,背弃黎冥之神的魔女。你知罪吗?”

  提灯在木桩旁照亮散乱的金色长发。少女身着单薄的内衣,如玩偶精巧的脸满是血污,脊背上带着深深的血痕。她闭上眼睛,呢喃的雾气升了上来。

  “……我无罪。”

  “至死仍不悔改,唯黎冥之神能宽恕你的罪恶,而我等不会允许污秽横流。”

  让潜藏的愧疚随风而去,阿普利尔举起斧头。反剪着女巫双手的捕猎者与周围护卫的同伴,一同高声祈祷:“愿黎冥之神,指引你前往彼岸。哈利萨。”

  高颂初代教皇之名,最后的祷词完毕,巨斧随着双手落下。可同时响起的,却不是巨斧斩断头颅,砍在木桩上的声音。

  喀嚓!

  崩裂来自身后冰封的湖,连绵之声一瞬响彻天际。惊涛骇浪从冰下涌起,刺破平静的蔚蓝,莫名汹涌的湖水照映斑斓双月。

  离魔女纤细的颈项还不到一寸,巨斧最终没有落下。从天而降的风,吹开沉睡于冰面下的湖,也降临在了湖畔行刑的小队头上。

  轰隆。

  狂风带起巨响,湖畔的林木尽皆摧折。猝不及防,扣着魔女的护卫们踉跄两下,阿普利尔的巨斧一时脱手,斧柄重重地砸在了胸口,反带着口喷鲜血的他摔倒,一起埋进雪中。

  匍匐于树桩的少女避过了狂风的侵袭,挣扎着捡起一旁的提灯,抱在胸前。微小的火苗于灯中摇曳,环绕着温暖的淡黄色光芒,乱雪遇之四散。浪涛卷起的冰块与积雪,在灯火照耀之外分列成行,落在被狂风吹倒的捕猎小队之外。

  她颤抖着抬起头,从未见过湖水如此澎湃,先是倒退至视线尽头,露出埋藏贝壳河蚌的烂泥,来不及逃避的鱼群在浅水坑中跃动不止。随即,天地放出隆隆巨响,仿佛海潮呼啸,湖水奔涌直入高空,夜幕塌陷一角,向着大地坠下。

  身后就是通往森之国的道路。少女轻咬下唇,撑着树桩爬了起来。被冰雪冻得发紫的纤细手臂迎着寒风,高举提灯,照亮湖畔。她朝汹涌浪潮大喊。

  “分海!”

  阿普利尔刚刚从雪堆里爬起,一片阴影替代月光,落在他的头顶。不远的前方,少女屹立于如山倾倒、即将吞没湖畔的浪涛之下,被风吹乱的金发在提灯的光芒中闪耀。

  轰隆!

  两侧波浪涌上湖岸,压倒层层林木,倒涌的潮水互击交织,像是扯下贵妇长裙一般将林木连根拔起。却在少女身前撞上无形的手掌,在半空打得粉碎,倒悬而下,被无奈地推入湖泊。

  “魔鬼……魔鬼的力量!这是魔鬼的力量啊!”

  阿普利尔扯下挂在胡子上的红色冰渣,在周围从雪堆里爬起的同伴之中双膝跪地,两手拄着斧柄向天祝祷。

  “天上的父,万军之王黎冥之神,所有不洁之物在您的治下不过炉中碎秸,根本枝条一无存留!请您庇护您的子民,您牧下之羊,赐予我们战无不胜的勇气与力——”

  “……够了。”

  少女喘息着跌坐在树桩上,手中的提灯滑落于地。已经没有力气回头,只是轻声呢喃,打断了阿普利尔的祷告。

  “……在同类面前就不用伪装。这不是什么魔鬼的力量,你自己难道不清楚……”

  抬眼仰望双月,睫毛轻颤,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每一句都伴随着白雾在唇边环绕:“我……不会打架……如果教廷执意开战……不要让我等死。”

  “你依旧不侍奉黎冥之神?”阿普利尔站了起来,盯着纤弱的少女,“回耶佳德接受洗礼,你的罪孽还可以赎清。”

  少女不顾围拢的捕猎小队,以及悲悯的阿普利尔,低下了头。

  “……来吧。”

  叹了口气,阿普利尔招了招手。小队三人手持短弩对准少女,两人拔出腰间短剑,由两侧绕后,抓住少女手臂,将她狠狠摁倒在树桩上。

  提着斧头再次上前,阿普利尔最后一次开口:“现在忏悔还来得及。”

  少女只是闭上了眼睛,沉默以应。

  没有祷告,阿普利尔举起了斧头,对准了她的颈子。一缕幽魂似要随风而逝。

  “等一下!”

  天外之音让他一惊,赶忙挥下斧头,却听“铿”的一声巨响!

  斧头崩碎,受到的巨力也一下传递到手中,将双手震开。斧柄随着碎块飞散,砸断身旁的一株林木,颓然落地。

  预想中的死亡被再次打断,耳畔又被纷乱之声占据。少女睁开眼睛,向着身后湖泊看了一眼。

  浪花在湖畔激荡,波澜映照皎洁的双月。一片白色的影子随风徐行,踏着月色翩然而降。一位身着神官白袍的青年落在湖面。一拂衣袖,拂去急急而来的一丝狼狈,踏着坚冰轻身一跃,停在湖畔。

  围绕着少女的捕猎小队下意识后退一步,紧紧围拢阿普利尔与少女。他是来阻止处刑,这一点毋庸置疑。

  唯一感到奇怪的,是意识模糊的少女。

  即便是塔纳托斯大陆唯一庇护神之子的森之国,又有什么人能够拦下一支由教廷的神之子,与大魔法师、精锐骑士组成的捕猎小队?虽然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中年男人,但在少女的感应之中,处刑者却是与她一样有着精灵血脉的同胞。手中的斧子也和提灯一样,是货真价实的精灵遗物。

  但那柄流传了千年的斧头,却在此刻崩坏了。

  他是谁?

  阿普利尔捡起斧子,推开上前搀扶他的同伴,警惕地盯着青年。

  “你是谁?”

  青年笑了一下,视线与阿普利尔相会,他的容貌并不出众,与传说中的天使相差太远。

  “刚从禁闭里出来。你可以叫我魔女之属,天流君。”

  “不认识。”

  阿普利尔回头看了一眼少女,“森之国卫队的人?”

  青年笑而不答,话锋一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在森之国与草原接壤之处,有一位居住在林中洞穴的魔女,不是太过分的事都能有求必应。如果没有猜错,就是你身后的那位小姐吧?”

  “如果你是找魔鬼的后裔,”阿普利尔挑了挑眉毛,俯视着眼前的青年,“那么是她。”

  “魔鬼的后裔?”

  青年摇了摇头,笑道:“如果我要救她,你们打算怎么做?”

  “追随魔鬼的堕落之人,与她同罪。”

  阿普利尔把斧头顿在地上,“但你现在离开,我还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对你的亵渎暂不追究。”

  又是一笑,青年刚想开口,却被少女的声音打断。

  “……先生……走。”

  青年不由得侧目,看向阿普利尔遮掩的少女。少女些虚弱地躺在雪中,目光在半闭的眼帘中闪烁。

  “……快走……”少女无力地重复,“……他们是教廷的捕猎小队,跨越万里而来……不仅仅是为了我……会与……教廷为敌……”

  “诶呀诶呀,跑大老远过来杀人……听起来也是挺麻烦的。”

  青年挠了挠头,“不过我也是大老远过来求你帮忙,就这么赶我走,是不是不太好?”

  轻轻咳嗽一声,阿普利尔开口说道:“不知道阁下有什么困难的事,我或可以代劳。”

  “哈。”

  青年抚掌一笑,一手背后,一手身前横挥,拂乱一蓬飞雪。

  “不如我为魔女小姐代劳。一招击退你们。你们就此离开,我也当无事发生过。如何?”

  阿普利尔提起斧子,“没有这样的先例……更何况,你要一个人?”

  “不是我一人,”青年摇了摇食指,“是我一招。”

  阿普利尔向身后使了个颜色,两个手持短弩的同伴从袖中抽出魔杖,开始吟唱咒语。“阁下是否太过自信?”

  “非也,现在说明也是给你们时间准备。不然你们——”

  话音未落,断斧忽然迸发出赤色的光芒,照耀湖泊的浪涛如同血流。崩坏的斧头魔法网络却依旧完好,千年前的力量化作无坚不摧的火焰之刃,连带阿普利尔的步伐迅疾如风,闪现青年身前。火焰就要将他的脸庞烧成灰烬!

  却和枭首之时一样,狂风骤起,斧上流淌的烈焰一空,露出森森断口。阻挡在断口之前的是青年的食指,指尖停着一滴水。

  尚未说出的后半句,随风动流出。

  “——不会有机会。”

  滴水恍若沧海,月下洪波涌起。湖泊掀起激流,先入云霄,再如星河倒挂从天而坠。

  吟唱的魔法来不及成型,捕猎小队就被洪流吞没冲入林中,拖进深渊,在冰川倾轧之间沉浮挣扎。

  同一时,青年的手轻轻按在阿普利尔的胸口。

  身上的骨头一瞬仿佛尽皆碎裂,如山坠在胸前,无比的痛苦直冲脑海。阿普利尔的身体砸入大雪之中,意识顿时飞入天外。


第一话。无名之人



  土石与残雪翻飞,淹没了昏厥的阿普利尔。随着潮水退去,林间又恢复了平静,只剩青年伫立于满地狼藉。

  “诶呀诶呀,伤得不轻呢。”

  青年快步走到少女身边,扒下一旁阿普利尔的棉袄,垫在少女的胸口,一手轻轻按着背后的创伤。

  “先生……啊……我会治愈魔法……”

  “伤患就不要这么多废话啦。”

  弹指在深可见骨的伤口轻点几次,少女只感到背后泛起温暖的感觉,锥心的痛苦消失不见,力气逐渐在四肢涌起。

  “只是简单处理一下,不过也够了。”

  青年满意地看着愈合的后背,捧起一捧雪抹过血渍,在少女的颤抖中替她遮住重新光洁的肌肤。顺手扒光了阿普利尔,捡起一旁的提灯,将她拉了起来。

  “照亮永夜的不灭之灯,寄居于森林之中的魔女,看来就是你了。”

  将提灯还给茫然地少女,然后把衣服递给她,青年左右看了看,“说好的山洞呢?”

  “我……也是被带到这里处刑。”

  接过提灯,脑袋晕晕乎乎的少女拉紧棉袄衣领,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看了他好久才回过神来,慌忙躬身行礼。

  “谢、谢谢您。我是希薇安.利安德尔,驻守森之国北方的神之子。有人叫我永夜之光,也、也有人叫我……”

  “宵暗魔女,我听说过。”

  青年背过身去,笑道:“先别谢我,赶紧把衣服穿上。毕竟我也只是路过,再说还有求于你。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我并非知恩不报之人……”

  低着头,强行压制住自己想要走远几步的冲动,偷偷摸了一下背后,确实感觉不到皮开肉绽,才一件件穿上男人宽大的衣袍。随着身体渐渐变得暖和,四肢和舌头都不再僵硬,希薇安回头看向青年。

  “不知道天流君先生——”

  再一次,话语尚未说完就被打断。青年转过身来,对她笑了笑,“我不叫天流君。”

  希薇安愣了一下,“那您之前说的是?”

  “那就是我要拜托你的事啊……”

  挠了挠头,青年露出为难的表情,苦笑着说道。

  “准确的说,我失忆了。”

  “失忆了?”

  “是啊……就是在两天之前,我一睁开眼,就被人关在一个黄金的棺材里,还被埋在地下差点没能出来……好不容易打破棺材爬了出来,就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身上除了这身衣服,也没有能证明自己的东西。”

  叹了口气,青年接着说道:“当时脑子里一团乱,什么都想不起来,模模糊糊记得几个名字又残缺不全。只有魔女之属,天流君这个名字最为清晰。我四处打听也没人知道。倒是从沿路的村落听说,居住在森林里的魔女也许能帮到我。”

  “抱歉,我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希薇安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又轻声问他:“那个……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能否请您先等我去一趟最近的城堡,将这里的事禀报领主,再和您一起打听?”

  “感觉你一点都不慌啊。”

  青年看了看四周,捕猎小队还在水中扑腾,距离湖岸尚远。

  “明明差一点就死了,还挺淡定的。那我们就先……对了,要怎么处置这些人?”

  瞥了眼只剩一条遮羞布,死鱼一般躺在雪中的安普利尔,希薇安转过身,向着森林匆匆走去。

  “还请往这边。等向领主说明之后,会有骑士来处理他们。”

  跟上希薇安的脚步,青年笑了笑,“还以为你会先用些私刑。”

  “……没有意义。”

  希薇安轻声说:“杀了他们没有意义。耶佳德的捕猎运动一日不停,捕猎小队就会一直追捕我们,已经习惯了。更何况,我不想杀人。”

  “捕猎运动?那是什么?”

  “宗教皇国耶佳德,在千年前建立之时,最初的教皇击败魔神后,就将像我这样带有精灵血统、拥有特殊力量的人称谓背离黎冥之神的堕落者……说我们是魔鬼选择之人。他为黎冥神教定下的总之之一,就是传达黎冥之神谕,必须将我们这样的邪魔赶尽杀绝。”

  “精灵血统?还有魔神,教皇,都是些什么鬼?”

  希薇安回头一瞥,身后青年的表情不似作伪,摸不着头脑的情绪充满他的双眼。

  “您忘记的东西……真的很多。”

  “就说我失忆了嘛。”

  希薇安想了想,向他解释:“原本神之子的事,在森之国以外,是只有塔纳托斯与炎之陆各国的王室,或者教廷极少数掌管者才知道的秘密。之前看您救我,还以为您都了然于心。现在的话……您若不是一无所知,就是已经全忘了。”

  “是啊,”青年笑了笑,“要不是忘了,怎么会来找你?”

  “不知道您还记得哪些事呢?”

  “记得哪些……你说的神之子这个词好像有点印象吧。”

  青年想了一下,“搞不好我以前也认识神之子,总觉得很熟悉。但是教皇魔神什么的一点印象没有,教廷耶佳德也不知道。要不是沿路打听,这里是什么国家也不清楚。

  “这样么……”

  略一沉吟,希薇安轻声说:“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要从头说起了。这些事有些长,不知道您愿意听吗?”

  “我倒无所谓,”青年笑着耸耸肩,“不过你应该没空。咱们就这么慢慢走?恐怕那些人都爬上岸溜走了,咱们都走不出这片林子。”

  “时间太晚了,森林里的路也不好走,要是走错了路恐怕……等、等一下,您要做什么?!”

  “没什么。”

  青年上前一步,将希薇安拦腰抱起。感受着手臂传来的微微战栗,他笑了起来。

  “果然还是在害怕。再说你一身的伤,就算被我压制住,也没力气了吧。”

  希薇安扯下兜帽,紧抱着提灯,嗫嚅地说:“不……请不要取笑……”

  “不笑不笑,”青年笑着问她,“是沿着这条路一直下去,那座有两层城墙的城堡?我来的时候有听说。”

  “……是。”

  “那就拜托你给我指个路啦。”

  希薇安从兜帽下稍稍探出半边脸颊,刚想伸出手给青年指引前进的道路,还未出声,耳边响起刺耳的呼呼风声,身体一下变轻,眼前的景物骤然变换。

  阴霾的林木迎面扑来,树叶擦过帽檐带起猎猎响声。一眨眼,黑暗的森林穹顶消失不见,明亮的夜空出现眼前。

  身体一下又变得沉重,耳边也随之寂静,希薇安在半空静止了一秒,急速下坠。

  但就在这一秒之间。

  半天是流云,半天是照耀世界,相互追逐的双月。血红的红莲姬与蔚蓝的冬星座高悬偏东夜幕,鹅毛飞雪映照月光,染上了杂糅两色光芒的幽紫。于天地间随风穿行,远眺可至千里,冰湖洪波翻涌,林海浪花滚滚,遥遥可见森林尽头,为惊涛骇浪席卷的塔克里山的起点。迤逦高耸,隐入风雪夜色,渐渐远行。

  连思绪也变得恍惚。希薇安看着银白的世界,半伸的手停在空中,忘了害怕,就连将要坠地也不自知。

  “欣赏一下景色,就当压惊。”

  话音刚落,不知何处吹起的风将两人托起,缓缓飘在半空之上,风雪之中。

  “不过,”青年轻轻拍了一下希薇安的肩膀,看着她一下回过神来,眼底露出的微微窘迫,笑着问她,“先指一个方向给我吧,边走边看。”

  轻咬下唇,希薇安一手拉住兜帽遮住自己,半伸于空的手向着远处几点微光一指,然后迅速抽回,脸也一下缩进兜帽。身边流过的风却让脑海浮现一事,让她偷偷探出视线,忍不住问道。

  “先生……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想知道啊,”青年笑着叹了口气,“怎么忽然说这个?”

  希薇安摇了摇头,轻声说:“没有吟唱魔法咒语,却能驾驭风来飞行,还能治愈伤患……原来听人说过,第一纪元之前还有飞行的精灵魔法,但是精灵衰退之后就失传了。您又没有神赐能力。我能感应到同类中觉醒的血脉,知道您的身体只是普通人。您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你是说现在这样飞行?”

  “是的。”

  “很简单。”

  青年伸出食指在空中划了一圈,一团小小的旋风掀起,将一片雪花缠绕在指尖。

  “根本原理还是魔法。”他收回手指,向希薇安解释,“一般的咒语是通过吟唱来沟通空气中的魔法元素,来指挥它们组成魔法。我省略了这个步骤,只要我想,魔法元素就能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之前治你的伤稍微复杂点,不过原理一样。”

  “不可能。”

  希薇安斩钉截铁地否定,“您一定是在开玩笑……不可能有人能直接与魔法元素对话。精灵也不行。魔法元素是世界的基本组成,无意识的,怎么可能直接依照人的想法去做。就算是精灵都做不到。不然的话,它们当初也不会被魔神灭绝了。”

  “诶呀,又说到了魔神和精灵,看样子都是了不得的家伙。”

  青年笑道:“以后时间多的是,再听你慢慢说吧。差不多要到那座城堡了,抓紧,我们要下去啦!”

  这么快?

  还没反应过来,希薇安只是下意识的抓住了青年的衣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重量。飘落的雪忽然倒悬而上,兜帽再次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一切都不受控制,自己毫无征兆地坠落而下。

  “——呀!”

  不自觉地轻呼出声,可是惊慌的呼喊刚到唇边,就发现重量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无垠的天空再次被森林遮蔽,熟悉的道路又出现在眼前。

  “嘘——”

  青年轻嘘了一声,眨了一下眼睛,笑着说:“别出声,时候不早了,我可不想被巡逻队抓走。”

  看着呆滞的少女轻轻点头,他才将希薇安放下。她刚刚落地,两腿一软,不由得一个踉跄,又撞进青年的怀里。

  搀扶住希薇安的肩膀,青年笑问:“还能走吗?”

  慌忙一把将他推开,少女摇晃两步,一下背过身去。干咳两声,重又站好之后,希薇安双手握着提灯,低下头,转身向着青年行礼。

  “谢谢您送我到这……不和我一起去见领主大人吗?”

  青年笑着摆摆手,“我就不去了。连个名字都没有的人,总是可疑。”

  略微想了一下,希薇安又说:“不如……您还是自称天流君,或者,我有个弟弟,出门远游很多年了。您委屈一下,用他的名字?”

  “我看着像吗?”青年一摊手,“我怎么看都有二十三四,当你叔叔都说得过去。冒充你哥也行啊。”

  “这……”

  希薇安眼帘垂了下去,轻声说:“家兄六年前去世……是领主大人亲自主持的葬礼,恐怕不好替代。”

  “诶?”

  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青年慌忙挥舞着手,想要安慰一下希薇安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干笑了两声,“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说这个……你别介意哈。”

  “不会,”希薇安摇了摇头,“您真的不去见领主大人?”

  “去了也没什么意思,我在村里的酒馆也有点事。”

  青年往岔路的一侧一指,“之前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敲了两块金子,委托行商在那里估价。你去和领主把事情说了,我在那边等你。”

  “……村子里有酒馆?”

  闻言一愣,青年一手叉腰,笑着问她:“你至少住在这里有六七年,不会连附近的村落有什么都不清楚吧?”

  “印象里只有到处都是修缮不佳的茅草屋,居民满脸菜色骨瘦如柴,到了寒冷天气就会成群死去,诸如此类的……每年只有施放免除疫病,还有遮蔽风寒的魔法,才会来这里远远看一眼。”

  “原来如此。”

  捂着脸叹了口气,青年摇了摇头。

  “好歹做了这么多事,也要和居民打个招呼啊。我之前打听都说你今年八十岁了,满脸皱纹又老又丑,只会调和一些魔药什么的。明明是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干嘛缩在森林里面呢?”

  “才没有……可爱什么的……”

  被风吹过林间的道路,希薇安觉得有些局促不安,一手提着灯,另一手抱着手臂,把脸深深埋在兜帽之中。她感觉自己有些讨厌眼前这个人了,一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取笑自己,不想看到他。

  就这样,希薇安不知不觉地转过了身,轻声嗫嚅。

  “请……请您不要取笑……我并不好看……领主大人的女儿我和同龄,她小时候经常我和一起在城堡里玩耍,如今是森之国北境的明珠,您和我一起去城堡一见便知……您就会明白的……”

  “自信点啦少女!”

  肩膀上被狠狠一拍,希薇安差点摔倒在地上。回过头去看时,看见了被提灯微光照耀的笑容。

  “就算我失忆了,对于女孩子好不好看还是拿得准,这种事就不要想太多了。”

  青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城堡,“至于你说的那位朋友,改天我有钱了,再抽空拜会一下。话说回来,都这个时候了,城堡里还是这么多灯。你待会儿进去的时候小心点。”

  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城堡的三座塔楼都灯火通明。城墙上人影来往穿梭,各带兵器,戒备森严。希薇安的心底顿时涌起不安。

  “怎么会……难道教廷也袭击了这里?”

  “不一定。”

  青年凑到希薇安颈后,抽了抽鼻子:“有一点你身上的味道。魔法元素也没有流动的迹象,只是戒备加强了很多。而且,风里有些悲伤的气味。”

  “我、我身上的味道……悲伤的气味?”

  感受到脖子上带着湿润的温热,希薇安浑身僵直,舌头也有些打结。只能偷偷打量青年,轻声问:“那、那些是什么样的味道?”

  “大概就是神之子的味道吧,或者,就是你说的觉醒血脉。”

  离开少女的发间,青年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不确定地说:“你的味道和其他人不一样,倒是和之前那个拿斧头的大叔有些像。至于這座城堡,好像有人刚刚哭过,应该是女孩子,和你差不多大。搞不好,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

  “这都能闻出来?”

  “谁知道呢。”

  青年耸了耸肩,“你说的教廷应该还没袭击这里,但里面发生了变故。没有其他奇怪的味道,你一个人去也能应付。我就不去了,暂时在这里分手吧。我去酒馆问问金子的事,沿着路走,看到最高的木屋就是酒馆,在那边等你。”

  “啊……哦、好的。”

  轻轻答应了几声。青年又拍了几下肩膀,挥手说了“再见”,沿着岔路左方,消失在了树林之后。希薇安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直至身影不见才回过神来,脑海恍惚之下连带着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刚刚发生的一切恍如梦幻。自己前一刻还被捕猎小队按倒在树桩上等候枭首,现在却又毫发无损地来到城堡之前。

  冰湖乍裂,洪水天降,一个男人踏月而来。然后驾驭北风,穿行天地之间,眨眼跨过广袤林海,落在这里。

  ……还说可爱什么的……自从哥哥离开之后,就没人这么说过了……

  想要照亮前进的道路,却在看到提灯黄铜把手反光的瞬间不由得擦了擦脸,将提灯凑近自己。接着边沿黄铜的反光,想要看看自己此刻的样子。倒映出的却是和过去一样,毫无变化的淡漠脸庞。紫罗兰的双眸看不出丝毫情绪,双唇微抿,仿佛冬日的冰冷缠绕在两颊,神情和冰封的湖几无二致。

  这样……根本算不上可爱吧……

  除了自己的家人,还有艾迪莉娅,好像还没人称赞过自己的外貌。就是村里的人见了也只是慌乱地躲到一边,长此以往也就不再靠近这条道路,就像此刻一样独处在空旷的角落。只有风吹着,雨和雪与她为伴,再来就是躲避刀砍斧戮,永远是走不完的轮回循环。没有任何男人会对自己抱有好感,正视被魔鬼的力量缠绕,千疮百孔的自己。

  可是他呢?就像是命运的礼物,黎冥之神终于将视线投向森林的小小角落,让他从天而降。原本以为自己一生的交际也就止于森林之中,被救下了性命,大概也只能以同等的代价来回报了。

  不知为何回忆起了青年的指尖在自己后背划过,那一阵阵如闪电魔法刺激肌肤的感觉,让她神思迷离,不由想到:也许自己就像故事中传颂的黄金魔女,追随圣王那样对他效忠,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可是那样就要离开艾迪莉娅,要离开纳斯沃特了……

  在心里叹了口气之后,才猛然发觉自己的思绪早已不知道歪到了哪里。心底涌起的纷乱、窘迫与慌张之下,手中的提灯差一点就给扔了出去。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慌忙放下提灯,左右四顾,确认周围只有飞雪落在林间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可不知是不是身体内残余的伤患发作,尽管痛苦已经不见,脑袋却变得晕乎乎的,脸还有些发烧。希薇安不自觉地把脸藏在了兜帽之后。

  怎么胡思乱想起来了……冷静,我要冷静……唔唔……不能再想了,先去找艾迪莉娅,看看发生什么了。

  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不紊的心律之后,希薇安望着前方灯火辉煌的城堡,将提灯抱在胸前,径直走去。


第二话。夜孤城



  吟唱了清洁魔法,将血污去除之后,整了整过于宽大的棉袄,走出森林,越过护城河行至城堡之前。驻守的是两个面生的守卫,只穿着半身肮脏的破棉袄,靠着削尖包铁的木棍缩在墙下。

  原本精锐的卫士不知去了哪里,此刻的守卫明显是匆忙征召而来。

  希薇安更觉不安,匆忙走到城堡大门之前。两名守卫直到她走近才怏怏站起,两手不情愿地拉出袖子,抓着木棍拦住去路。

  “你,喂,说你呢!你是什么人!”

  希薇安高举提灯,回答道:“森之国边境驻守,宵暗魔女,希薇安.利安德尔,求见领主斯托克侯爵大人。”

  “宵暗魔女?”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左边的守卫抱起木棍,两手缩回袖中,哼哼道。

  “老伙计,你听说这个人吗?”

  “圣王在上。没听说过什么宵暗魔女,躲一边去!”

  “我有紧急的事要禀报领主大人。”

  希薇安并不退让,大声回答。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被征召换防,驻守城堡。但我和领主之女,艾迪莉娅.斯托克小姐从小一起长大。你将我的名字向上呈报,会有人知晓我为何而来。”

  又对视一眼,两个守卫还是不肯进去,态度却犹豫起来。先出声那人转过头去,不做理会,右边的守卫啧了舌头,吞吐两声,最后不耐烦地喊。

  “见鬼!我敢打赌,领主大人不会见你,艾迪莉娅小姐也不会。”

  这……到底发生什么了?

  心底不安更盛。希薇安微微皱眉,提灯再往前一步,如果门外两人不让,就准备强闯入城。

  刚要再开口,却听见门后传来呼声。

  “希薇安小姐!希薇安小姐!你们都闪开,谁准你们拦住希薇安小姐!”

  一个披着灰袍的年轻人快步走到门前。两个守卫见他过来,连忙拄着木棍,陪笑着在门边站好。

  恨恨瞪了守卫一眼,看到希薇安的棉袄先是一愣,但在认清少女的面容之后,年轻人又对着守卫吼了起来:“你们这群猪猡,好大的本事!住在纳斯沃特城还不知道希薇安小姐?竟敢拦着不让她进去!快把你那烂泥一样的蹄子给我挪开,待会儿我一定让人用靴子狠狠踢你们的屁股!”

  这倒是个认识的人。他是领主去年招揽的书记官,从花之国游学而来的米洛加.亚伦,负责领主的信件处理。

  对着守卫发泄一通怒气,米洛加敛去颜色,上前恭敬地说。

  “实在抱歉,不知道您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现在城堡出了一些变故,实在忙不过来……您请往这边走,我带您去见艾迪莉娅小姐。”

  “没事,”希薇安点了点头,“不要难为他们,他们也是职责所在。”

  “这明明是故意刁难!”

  米洛加又瞪了一眼守卫,“他们大概是听到了风声,以为您和城堡的事有关系。”

  “城堡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有些犹豫,向身旁看了一眼,最后回答:“您还是亲自去和大小姐询问吧,恕我直言,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太好回答。”

  “明白了。”

  尽管心有疑虑,但也觉得城堡门前不是说话之地。希薇安再问他:“艾迪莉娅小姐现在哪里?”

  “就在大厅,请跟我来。”

  跟随米洛加进入城堡。第一层是木质的护卫墙,倒插着许多削尖的木桩作为拒马,许多工匠与骑士居住在外城之中。

  此刻已是深夜,工匠与农户的屋子已经陷入了黑暗。沿着泥泞的道路越往前走,越靠近内城,在骑士居住的木屋之中,灯火渐渐多了起来。及至内城下的佣兵公会与骑士大厅,更是灯火通明,映照青史城墙一片灰白。

  还是和上次来时一样。

  希薇安悄悄四顾。外围的屋子还是各有缺漏,庭院荒芜,杂草蔓生。几户门前挂着黑色的肉干,现在也埋没在雪中,屋子的木门都已衰败,主人似乎已经很久不在了。

  虽然释放过清除瘟疫的魔法,没有像邻国那样满地都是僵硬的尸体,但他们大概也不在了。即便是在领主的城墙之下,比破落的村庄少些战乱与野兽,但这里困顿的生活还是没有起色。一到冬天就会有无数人在贫寒交加中冻死。四周的屋子缺乏修缮,露出黝黑破口,就算森之国随处都是优秀的建筑材料,平民依旧无力承担,并非战乱所致。

  希薇安向着远处望去,佣兵公会与骑士大厅的灯火通明,昭示着城堡现在处在紧急战备之中。甚至就连城堡的精锐卫队都全数抽调,守卫换防成了临时征召的平民。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城堡如此空虚?

  走过内城的门闸,就连内城都是拿着铁棍,围坐在篝火边闲聊的平民。现在的城堡几乎是毫不设防,挡挡野兽还说的过去。但来自边境接壤的草原,只要一小队游猎匪盗就能攻破外城。

  希薇安不安地走入城堡,提灯的光芒掩盖在通明的火把之中。台阶与门廊终于出现了整装披甲的骑士,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之后,她稍感安心。

  最后停在了城堡大厅之前的旋梯前。米洛加向她微微躬身,“请您在此少做等候,我这就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

  米洛加的话语被上方的厉声问话打断。希薇安抬起头,一双纤细洁白的脚踝,包裹在黑色的长裙之下,缓缓步下阶梯。

  “艾迪莉娅——”

  呼唤友人的话语刚出口,却在她走下楼梯的那一刻,被生生截断在了咽喉。

  记忆中,美得如同虚构的女孩,披肩柔顺的栗色头发被黑纱包裹,身着黑色修女的服饰,双手也被黑色手套覆盖,以禁欲为宗旨的长裙唯有在抬腿步下台阶之时才会微微摇晃。

  如衣着一样寒冷的眼睛,从阶梯上冷冷地俯视希薇安,仿佛盯着危险的毒蛇。

  “艾……艾迪莉娅,你怎么了?”

  被誉为北境明珠的少女,蔚蓝的双眸如冰川涌动的湖泊,冷冽而浪潮激荡。仅仅是一瞥,就让希薇安觉得有刀从心头剜过。

  “事到如今,你还敢来这里。真不知是该感慨你的勇气,还是厚颜无耻呢?”

  艾迪莉娅半悬在楼梯上,停住步伐,只是盯着眼睛里充斥不解的希薇安。从她身后走下年迈的政务官,走到希薇安身前,将米洛加拉到一边。双手叠在小腹,接着艾迪莉娅的话说了下去。

  “希薇安小姐,咳咳,或者说,宵暗魔女。”

  干咳两声,火把的光在政务官浑浊的眼里转了一圈,口中吐出嘶哑的声音:“原本是要诸事完毕再去抓捕,但你现在自投罗网,也该是圣王在上,冥冥之中自有征兆。希薇安,现在当着艾迪莉娅小姐之前,看在你们还是一起长大的份上,把你谋害侯爵大人的过程,主谋,全都交代出来,还可以从轻发落。”

  “谋害侯爵大人?”

  希薇安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老人,“托列金先生……您在说什么?”

  “就是你给我父亲的药里,到底加了什么!”

  嘶吼之声就连提灯里的火焰都随之跃动。希薇安猛地抬起头,楼梯上艾迪莉娅如死敌一般盯着自己。

  “这……这……这到底……艾迪莉娅……”

  “希薇安!”

  只是嘴唇微颤,发出的声音任谁都听得出是咬牙切齿。

  艾迪莉娅精致的面容在黑纱下阴晴不定,只能看到唇边的肌肤在不断颤抖,两行泪水从双颊滑落。

  “我的父亲……你应该明白,他对你视如己出,何等仁慈!自病重之后,服用的药物都是你一手调制,对你信任有加,你心里清楚!”

  “可,可就是前日晚,父亲用过你最后一分药剂之后,就此不省人事!昨日凌晨就不行了!”

  紧咬双唇,几次要出口又不能成声,血丝从洁白的齿下溢出,淌在粉红的唇上。最终,伴随着喉咙的颤音,嘶吼出声。

  “希薇安!”

  艾迪莉娅颤栗不止,“你给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说啊!”

  仿佛坠入冰窟,希薇安的眼睛一下失神,身体被抽空了力气,摇摇晃晃几欲倒地。慌乱之中搀扶住冰冷的石墙,低着头自顾自地低喃重复。

  “这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会……艾迪莉娅……艾迪莉娅……你听我解释……”

  “还有什么好说的!”

  嘶吼似乎也抽空了艾迪莉娅的力气,不得不抓住身边的扶手,低下头,气息变得急促。托列金与米洛加不敢出声,骤然凝固的气氛中,微微传出紧咬双齿之声。

  无言良久,最终由阶梯上的少女打破了沉默。

  “希薇安……”

  希薇安一下抬起头,却惊觉薄纱之后的目光,看待自己只有漠然与冰冷。

  只是这样看着她,就将希薇安至于火炉之中烘烤,又扔进深不见底的冰湖,承受刺骨的寒意。

  吞吐数次,艾蒂利亚闭上眼睛,猛地一咬下唇。

  “你……走吧……”

  “艾蒂利亚!”

  希薇安站了起来,艾蒂利亚的脸一下变得狰狞,怒吼着:“滚啊!”却没有看着希薇安离去,转身捂住脸颊,逃也似的跑上了阶梯。

  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

  少女瘫倒在原地,靠着石壁愣愣地看着空了的阶梯。

  托列金叹了口气,给米洛加使了个眼色,“把她送出城堡。”

  “是。”

  听着下属恭声答应之后,托列金迈着孱弱的步伐随之消失在了阶梯。

  米洛加等脚步声远去不见,这才上前搀扶希薇安。刚伸出手,就被少女纤细的手抓住上臂,即便隔着羊绒衫,也依旧捏得生疼。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希薇安揪着米洛加的手臂,表情冷如冰霜,眼里仿佛寄居着野兽。若是他不能回答,就要打开牢笼,将年轻的书记官撕成碎片。

  “这……”

  不觉冷汗从额头淌了下来。米洛加一个哆嗦,左右撇了两眼,忙低声回答:“希薇安小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去门厅,到里间再说可以吗?大小姐正在气头上,难免一时糊涂了。”

  “好。”

  希薇安站了起来,不顾书记官步履紊乱,拽着米洛加就往门厅走去。一把打开里间的门,把他推了进去。

  里间是书记官平日办公的地方,桌上微暗的油灯还未熄灭。

  米洛加踉跄两步,跌进了桌前的椅子里,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到希薇安随之进入。提灯的光明盖过了油灯,她轻轻带上了门。

  “现在可以说了。”

  米洛加干咳两声,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揭开领口的扣子。刚想让出座椅,又见希薇安的目光处处透着冷冽寒芒,忙开口说道。

  “咳咳……希薇安小姐,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您先冷静一下。领主大人的事我不在场,更多是托列金大人转述。根据他的说法,还有大小姐的一些怒词,具体应该是这样。

  “大概是前日晚,领主大人之前服用了您的药剂之后,身体一天天见好,当时也是照例服药。是由大小姐亲自送去,调配则是城堡的老侍女,也是艾迪莉娅小姐的奶妈亲制,制作之前我和托列金大人都检视过药材,确认没有差错才对。

  “但就是昨夜凌晨,我就在这间房子里小憩。您看,领主大人赏赐的天鹅绒的毯子还在这儿呢……对,我是说,那会儿我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就被托列金大人闯进了房间,把我拽了起来。我被告知领主大人服药之后便出现了呼吸急促,面色潮红。随即两眼失神,胸口骤然停止起伏,又过半刻便撒手人寰了。

  “圣王在上,除了随侍的大小姐,托列金大人,还有老侍女之外,都来不及召人检视状况。我只是听说领主大人不幸,但是到现在都只有大小姐他们,还有首席骑士撒加大人进入了领主大人的房间。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了。”

  提灯的黄铜底座碰撞木桌,发出“咔哒”的轻响。

  希薇安横了米洛加一眼。

  “那城堡里的骑士,还有卫兵,都去了哪里?”

  米洛加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回答

  “这……就在领主大人病危传出后不久……边境传来急报。是从两天前发出的。西北边境,塔克里山脉的起始之处,有人发现比山脉更加高大的阴影在云层与风雪中移动,发出不逊于暴雷的轰鸣……如果侦查无误,向着纳斯沃特过来的,极有可能是那只传说中的魔兽……”

  两眼瞳孔猛地一缩,希薇安倒抽了一口冷气,失声出口:“塔克里山的魔蛇!怎么可能!它不是三百年前就被圣王降服了吗?时隔三百多年,它怎么——”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米洛加偷偷抬眼打量希薇安,第一次看到惊愕与无错出现在少女的眼中。

  幽紫的双眸圆睁,倒映着提灯里摇曳攒动的火光,细长的眉毛不住地震颤。她紧紧盯着前方书架,瞳孔骤缩,仿佛齐中夹杂着不可预知的恐怖。

  终于不再盯着自己,米洛加偷偷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这才发现自己手心也是汗水涔涔。凛冬之日,就连后背也湿透了。

  等了半晌,见希薇安仍没有说话,米洛加这才斟酌词句,接着说道。

  “接到消息之后,大小姐先是对领主大人的事暂缓发丧,召集了佣兵团与骑士团,调集内外城全部的卫队,仅留下了一半精锐驻守城堡。昨天下午,骑士团已经和征召的领民赶往西线驻守,监视魔蛇的动向。大规模的疏散大概会在天亮的时候进行……希薇安小姐,如果真的是魔蛇,仅凭人类的力量是挡不住的。当年圣王身边还有黄金魔女,这一次,大小姐既然没有通知您,又决定亲征,大概就是想要战死在边境线上……”

  “够了。”

  “咔哒”一声,提灯离开了桌面。希薇安低下头,看着米洛加问道。

  “她什么时候前往西线?”

  “大小姐她……大概、大概是在中午。根据西线的情报来看,魔蛇大概会在明日晚间到达边境。”

  “我明白了。”

  希薇安转身打开门扉,寒气一下涌了进来,米洛加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然后听见少女的声音轻轻响起。

  “麻烦你帮我和她说,没能救回领主大人……实在对不起。塔克里山的魔蛇由我去对付,在来之前,耶佳德教廷的人袭击了我,请她自己小心,也劳烦你和托列金,撒加先生多加照顾。现在不要和她说。如果后日清晨,东方的旭日跃出林海,而塔克里山的魔蛇还没有出现,请你嘱咐让人回收我的提灯,再告诉她。若见到林海波涛如山,就是我来见她。”

  “拜托了。”

  不等身后回答,希薇安径直走出房间,沿着来时的门廊离开城堡。门外风雪依旧,却不带上兜帽,提灯的微光在黑暗中如星芒闪烁。

  缓步走出内城,在泥泞的小路上,踩着纷乱的马蹄印与车辙,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及至外城门已是急急而奔。蹲在门旁的守卫投来异样的目光,低着头不去理会,只有雪花散乱在金色的发间,濡湿成结。

  不知不觉,希薇安又回到了与青年分开的岔路。森林的阴霾重新遮蔽了天空,回头再看城堡的灯火,眼泪划过脸颊也没有察觉,滴落在积雪之中。

  就此往西,便无再返之时。

  传说三百年前与圣王大战,崩山裂云的魔蛇压境,没有给心绪的漩涡中带来一丝恐惧。只是风雪落在身上,比枭首临死更加寒冷。

  “……艾,艾迪莉娅……”

  不论是儿时亲近的称呼,还是少女的名字,都回不去了,听不到了。

  希薇安低下头,看到有雨滴落在提灯,空着的手捂住脸,雨势却止不住,随风而骤,沿着指缝混合雪花降下——一滴,两地……一片,两片……一秒,一分,直至百年之后。真长,真重,寂寂的一刹那便在她的肩上挤满的苍白。少女承受不了莫名的重量,跪坐在雪,躲着雨落。

  良久风止,雨歇。双月悬至半空,以血红与蔚蓝分割白茫茫的世界,将往西陲。

  抓起一把雪抹在脸上,拂去之后,用袖子擦干,戴上兜帽。希薇安提着灯站了起来,昏黄的灯光下,就像她来到这里之时,脸色淡然,眼白中的血丝被兜帽的阴影遮盖。

  在越过森林前往西境,以及通往村庄的道路之间,希薇安想了一下,最终选择了左手的路,快步走去。

  而在城堡内城,领主的卧室之中。

  北境之珠,艾迪莉娅.斯托克与年迈的政务官以及侍女,还有一位整装披挂的骑士,围在斯托克侯爵的床榻。

  床榻上的侯爵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胸口毫无起伏。少女坐在雕花的椅子上,手里捏着一个蓝色的瓶子,扶着额头轻声叹息。

  “没想到,当初只是随口一说,小白兔做的药这个时候能派上用场。都过去六年了,这个药居然还有用……对了,托列金先生,残余的药粉调查完了吗?”

  年迈的政务官微微躬身,“已经确定,药粉和之前的几批成分确实有改动,被人加了什么。具体成分还在调查,但魔法反应测试,很可能是来自耶佳德。”

  “果然是教廷……当时就感觉不对了。”

  “殿下自始至终,就没怀疑希薇安小姐吧,”托列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然侯爵大人服药之后,一出现异状,就拿希薇安小姐的假死药来暂缓了。”

  “这一次,真的伤她心了啊……”

  艾迪莉娅在黑纱之下又叹了口气,“到时候怎么跟她解释……完了完了,当时真的是说太狠了……”

  “也是形势所迫,”托列金跟着笑了笑,“毕竟这个时候,必须瞒着希薇安小姐。侯爵大人服药陷危在前,塔克里山的魔蛇压境在后,如果现在告诉她,估计她会不顾一切地去和魔蛇拼命吧。”

  一旁的骑士沉声道:“希薇安小姐是北境最后一道防线,她绝对不能出现闪失。但是,看在大小姐的份上,托列金先生所说的情况就是最坏的情况。大小姐请不必自责。”

  “我明白的,撒加先生。”

  艾迪莉娅点了点头,一旁年老的侍女走到她背后,轻拍着她的后背,“大小姐,不必自责,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起来,大小姐在楼梯上的话语还真是吓到老头子了,”托列金笑着不住点头,“我都真以为是希薇安小姐谋害了侯爵大人,您和她恩断义绝了呢。”

  “托列金先生不要取笑我了……”

  艾迪莉娅苦笑着,然后抬起头,问一边的首席骑士:“军队调往西境,卫队已经在城堡的密室准备好了吧。”

  “已经准备好了,”撒加点了点头,“卫队已经通过厨房后的密道,把书房包围了。只要出现变故,我和托列金先生会作为前卫,然后卫队将作乱之人剿灭。”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托列金点了点头,笑着说,“当了这么多年政务官,好久没做回原来的魔法师,还好以前的咒语都没忘记,能给大小姐帮上一些忙。”

  “托列金先生是大魔法师,就不用谦虚了。”

  “撒加先生跟随侯爵大人剿灭游猎匪盗,功勋卓著,比我这老头子可靠多了。和你比起来,我才是真正的老朽啊。”

  “好了好了,”艾迪莉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用说这些废话了。玛利亚阿姨,麻烦把我的盔甲和剑拿来,帮我披上。这次虽然父亲暂时陷入假死,但是有托列金先生和撒加先生,优势在我。城堡叛乱之人——”

  包裹在黑色手套之下的手紧握成拳,狠狠在椅背上砸下。艾迪莉娅牵着父亲的手,笑容褪去,蔚蓝的双眸冷如冰霜。

  “——只有死路一条。”

  而在门廊里间,书记官米洛加依旧躺在椅子里,抬起头,仰望希薇安还站在自己身前之时,看着的书柜。

  “黎冥神在上,还以为她发现了,看样子没有。”

  “精灵遗物哪里是这么好发觉的。”

  沉闷的声音在书册间响起。忽然,灰尘从底册与天顶的缝隙喷出,轻微的摩擦声响过之后,书柜向一边挪开,一个人从密室之中走了出来。

  看上去不过中年,手持权杖,穿着和自称天流君的青年相仿的神官白袍,却在白袍之下,透出一缕血红的衣襟。

  “呵呵,”中年人看着瘫倒在椅子里的米洛加,慈祥的笑容在脸上溢出,“辛苦你潜伏了这么多年。看在黎冥神的份上,在这塔纳托斯大陆南方的森之国,三百年前圣王涤荡匪盗之后,清洗教廷教会,容纳不接受洗礼的魔鬼之子,以此立国。自那以后,这里对教廷的人员来说,就是十死之地,有死无生。”

  “是啊……但是现在,机会来了。”

  米洛加抹了脸上的汗,“毒杀斯托克侯爵,只要捕猎小队杀死希薇安,就死无对证。然后以此徐徐图之,分解森之国北境。却没想到希薇安能逃出来。不过,黎冥之神的眷顾还是在我们这边。”

  “教廷也没有想到,”中年人笑着摇了摇头,“真不敢相信,塔克里山的魔蛇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米洛加也笑了,“城堡一空,希薇安被逐出,防备自然也无从谈起。”

  “那就一网打尽。”

  中年人手中的权杖轻轻一顿,“北境领主与他的女儿,连带首席骑士,城堡卫队一起歼灭。而军队则毁于塔克里山的魔蛇。这不正是黎冥之神对毫无信仰的国度的惩戒吗?神罚或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没错。”

  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米洛加在原地迈步,“嘿,毕竟教廷十六位红衣主教之一,携带精灵遗物都来了,还有教廷的神之子与捕猎小队。不论如何,优势在我。”

  “三百年了,教廷等这个机会很久了。更何况,在教廷之外,能有红衣主教,神之子与魔鬼之子,三件精灵遗物齐聚一地。这样的盛况,千年难遇。”

  中年人点了点头,又笑了起来。身后房门忽然打开,冷风吹入,衣袍稍乱。白袍之下,血色红衣凝重如海。

  “开始吧。”


第三话。昔日的黄金



  村庄一片黑暗,双月映照道路两旁的一座座低矮木屋,从茅草顶的缺口窥探人类的睡颜。唯有道路尽头一幢瓦顶的木屋,闪烁着些许灯光。

  青年推开门。

  酒馆的柜台之后早已无人,只剩角落里还有一桌并坐着两个男人,都披着斗篷,点着一盏油灯。年长的男人坐在外侧,从桌上的小木桶里舀酒喝着,年轻一些的坐在里侧,在摇曳的昏暗灯光下低头看着一本厚实的书册。

  “真的等到这么晚啊,”青年笑着走到两人对面坐下,“辛苦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年长的男人拿起一个大酒杯,倒满之后推给青年,笑着问他:“找到永夜之光了吗?”

  “当然,情况很不妙呢,”青年将酒一饮而尽,“估价好了?拿到钱我就趁夜准备跑了啊。”

  “当然。”

  年长的男人使了个眼色,年轻人放下书,拿出一个钱袋放到桌上,向着青年推了过去。

  “二百耶佳德金币,”年长的男人食指轻扣着桌面,笑着打量接过钱袋的青年,“现在急着走?”

  把钱带挂在腰上,青年也笑了起来。“倒是不急,还可以谈谈生意。”

  “先生真是妙人。”

  一边扣着桌面,年长的男人自我介绍道:“白天的时候只说了鄙人是行商,还没来得及介绍,先生就匆匆离去,深感遗憾。我的名字是艾伦.希伯来,旁边这位是舍弟,艾布特.希伯来,来自隔壁的花之国。不知道阁下——”

  把酒杯推给艾伦,青年笑着点了点头:“魔女之属,天流君。”

  “天流君……”

  又给青年倒满,艾伦把这个名字反复念了几遍,问道:“听起来不是塔纳托斯的名字。先生是来自炎之陆?”

  “怎么说?”

  “这说起来就有些麻烦了。比如,塔纳托斯大陆的名字,一般来自精灵纪元之前,精灵古代语的音译。”

  从自己的杯子里蘸了些酒水,艾伦就在桌上画了起来,一边解释。

  “像是我的名字,艾伦,就是精灵语单词里巍峨高山的意思。而在海洋另一端的炎之陆上,所用名字大多是人类新语的意译。我也曾听炎之陆特有的歌曲吟唱,‘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听说先生的名字天流君,与那首歌谣相符合,才问是不是来自炎之陆。”

  “不过,”艾伦话锋一转,笑道,“看先生对其中内情并不了解,可能是炎之陆血脉的后人,并非渡海而来。”

  “也许吧。”

  小小抿了一口,轻放酒杯,青年看着艾伦问道。

  “不知你等我到半夜无人,到底是有什么生意要谈?”

  “也没什么,就是对先生的货物有些好奇。”

  艾伦笑了笑,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块三角形的黄金薄片,放到桌上。

  “这上面的花纹,先生认识吗?”

  “不认识。”

  “那这块金片是从何而来?”

  青年看着艾伦,玩味地笑了,“告诉你,我以后还有生意做吗?”

  “说的也是。”

  艾伦笑着低下头,食指在木桌上再一轻叩。

  灯火忽灭。寂静黑暗之中,传来“啪”的一声。

  不过片刻,油灯又亮了起来。

  艾布特依旧捧着厚重的书册,神情专注。青年自顾自地饮着杯中酒。只有艾伦的手搁在桌上,手边酒杯的把手不知为何折断,轻轻躺在金片一旁。

  “好手段。”

  伸手抓住酒杯,一饮而尽,艾伦向青年笑道。

  “先生真是好手段,难怪敢单身夜半来这里相见。不过,先生不怕我下午拿着金片跑了?”

  放下酒杯,青年随之一笑,“这不是没跑嘛。”

  “佩服,佩服。”

  艾伦抚掌一笑,“算准了我们会在这里等?”

  “毕竟识货,商人又总是逐利,等我何妨?”

  杯中酒已去其半,青年放下酒杯,轻笑着摇头:“更何况,你要是真等到了这个时候,也就说明这块金片和神之子有关系了。”

  啪。

  一旁的艾布特将书放在了桌上,抬头看着青年,幽幽灯火在他黝黑深邃的眼里摇晃。

  “不用紧张,”青年笑着摆摆手,“宵暗魔女也是神之子,我已经知道了。我自有我的办法来识别这些。更何况,你们不仅是神之子,身上还带着一件特别的东西吧?”

  酒馆中一下陷入沉默,只剩屋外风吹,传来沉闷的呼声。

  隔着火光,艾伦眯起眼睛,盯着青年看了半晌。眼前的人面容并不出众,泯然众人的相貌,棕色的笑眼清澈见底,看不出阴谋算计的味道,反而带着一丝温柔,看得久了,自是如沐春风。

  “哈!”

  一拍大腿,艾伦一声大笑打破了沉默。

  “厉害厉害!来到森之国也有一年多了,没想到离境之时,还能遇到先生这样不得了的家伙!”

  “见笑了,”青年端起酒杯,看着一边的艾布特又拿起了书册,轻笑道,“无名之人,何足挂齿。”

  “怎么会,先生的眼光可真是不一般!”艾伦大笑道,“我行商走边塔纳托斯各国,还是第一次有人察觉到那件东西。今夜便让先生掌掌眼。”

  抬手一招,一个陈旧的盒子凭空出现在艾伦的手里。轻轻搁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张画着方形网格的木盘与两只木匣,匣子里是黑白两色,许多圆润石子。

  将盒子推向青年,艾伦笑问:“先生可知这是何物?”

  青年看了一眼木盘与石子,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只闻得出危险的味道。这样东西还是不要随便靠近为好。”

  “果然识货。”

  收回盒子,抬手一招,又凭空不见。艾伦两手叠在桌上,盯着青年的笑眼,自己也笑着。

  “这是一盘棋。”

  “以何为棋?”

  “天地为棋盘,山川河流湖泊四海为网格,诸国为棋子。”

  “棋子恐怕太多。”

  “三百六十一颗棋子,诸国之下,诸军,诸将,诸侯,千百异士,过江之鲫,都是棋子。”

  接着桌上未干的水渍一划,艾伦笑道。

  “此之谓灭国棋。”

  闻言一怔。青年连连摇头,“这名字太过了。国家兴废,人事运转,跟一盘棋有什么关系。”

  “不在这盘棋,而在于曾经用他的人。”

  艾伦解释道:“这副棋来自炎之陆,是那里特有的一种棋,距今已有四百年。四百年前,炎之陆九国争霸,西方边隅沁国,突然出现了一位名叫无用师的人。官拜宰相六十年,为沁国变法图强,又定远交近攻的谋略,最终横扫诸国,一统炎之陆。后因宫廷政变,无用师投海而死,只留下生前这副灭国棋。遗言称能解其中秘密之人,便能履至尊而制六合,一统天下。他死后不久,沁国因内乱分崩国灭,炎之陆又是四百年割据至今。”

  “言过其实,”青年仍是摇头,“不过是一副棋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能力。更何况一人之力,怎么比得上一国。那位无用师先生,也不过是奋先代之余烈罢了。”

  “也不尽然,”艾伦摇了摇头,“塔纳托斯大陆也有一人兴灭一国的家伙,不是吗?”

  青年一抬眼,“谁?”

  “先生拿着他的遗物,却不知他是谁?”

  艾伦将桌上的金片往前一推。

  “就是三百年前,一人败退耶佳德第一次圣光军南征,降服塔克里山脉的魔蛇,清洗教廷势力,迎娶神之子,建立联合森之国。临终之时弃圣剑于天地,最后与黄金魔女一同消失的圣王陛下。”

  低下头,看着金片上繁复花纹反射的光,青年皱起眉头,“这是他的遗物?”

  “兄弟不才,但这个花纹也曾在书上见过。是那位圣王的妻子,被称为黄金魔女的神之子,在释放过能力后留下的纹章。精灵纪元之后,千年以来,只此一家。”

  “难怪你肯出二百金币。”

  “先生不知道它的来历?”

  “要是知道,还问你干嘛?”

  青年哼了一声,“金片我也是偶然得到,不过两片。卖给你一片也是事急从权,实在是没钱了,剩下一片的主意你就别想了。”

  艾伦哈哈一笑,“既然先生也只剩一片,我也就不求割爱。不过金片的出处,不知道先生要价几何,才肯一说?”

  青年端起酒杯又饮一口,“我考虑……不过眼下我有一笔生意,想和你们谈谈。”

  收回金片,艾伦笑眼打量着青年,“先生请说。”

  “知道捕猎小队吗?”

  阴戾的神情浮现眼底,艾伦的笑容之中,也多出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知道。”

  “待会儿有一个捕猎小队,一名神之子,两个魔法师,还有三个士兵。领头的神之子拿着一把奇怪的斧头,能冒火焰……当然比不上刚才那副棋子,想请你们去拦他们一下。”

  艾伦眉毛一挑,“先生不是对手?”

  “怎么会。”

  青年随意挥挥手,“刚把他们揍到地上,那柄斧头也打碎了斧刃。只是我不杀人,待会儿可能也没空去拦他们。如果没有意外,他们要奔着城堡来了,想请你们两位帮我这忙。”

  “那柄斧子应该是精灵遗物吧。看先生毫不在意,说打碎就打碎了,果真不是凡人。”

  “这套话你都说好几遍了。”

  两手十指交叉,手肘抵在桌上,艾伦眯眼笑道,“耶佳德的捕猎小队,算得上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神之子的敌人了。更何况,能让先生欠我一个人情,这个报酬实在划得来。”

  青年抬眼一笑,“我都没说那个神之子有什么能力,虽然我也不清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一样,一样,”艾伦摆摆手,“一样杀而已。”

  “喂喂,别老喊打喊杀,不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不杀他,他来杀我,何如?”

  “森之国没有法律吗?”

  “只有森之国有。别的地方,法律都是《黎冥神典》,最终解释权都交给教会的白衣神官,就连炎之陆现在也是这样。怎么办?”

  “……这么说,那位圣王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谁说不是啊!”

  艾伦重重叹了口气,“本来看先生这身衣服,还以为教廷的人,现在又觉得不是了。”

  青年笑着问他:“就不怕我是骗你们去被捕猎小队围着打?”

  瞥了他一眼,艾伦又叹了口气,“以先生的本事,要取我的命,很难吗?”

  “不难,”青年摇了摇头,“但我自有命,不需你的。”

  “就是说啊!”艾伦一拍大腿,“这活我接了。”

  “报酬?”

  “事成另说。”

  向青年举杯,艾伦笑道:“就当交个朋友——”

  话音未落,像是从天外传来“吱呀”一声,延延而长。

  桌上灯火一抖,青年与艾伦的视线都飘了过去。只见酒馆的门扉打开,出现一盏昏黄的提灯,一位藏在宽大衣袍之下的少女。

  “这位就是宵暗魔女吧,”艾伦放下酒杯,摊手笑道,“这位先生找你许久,又同为神之子,不如共饮——”

  话语又是未完,少女置若罔闻。登登脚步打断了艾伦的话语,径直走到青年面前,放下提灯,直直地盯着他。

  “……帮我。”

  希薇安眨了眨眼睛,“求你了。”

  “好啦好啦,少女,不要慌。”

  轻轻握着少女提灯的手,青年笑着摇了摇头,“进来记得关门,手也不要抖。慌乱可以,但除我之外,不要让人看出来。”

  回过头,青年看着艾伦,“之后的事就拜托了。”

  “请放心。”

  回答的是放下了书册的艾布特。他离开座位,走到希薇安身前,打量着她,开口道。

  “既然是同伴的事,先生不用担心后顾之忧。能在同一个地方见到两件精灵遗物,也是能够载入史册的事。”

  “不止。”

  青年摇了摇头,对看过来的艾布特勾起嘴角,一手伸出三根手指,一手摊开,五指散直。

  “五位神之子,三件精灵遗物,同处一地。该算得上百年难遇了吧,真是幸运。”


第四话。昭昭天命



  “你是说,塔克里山的魔蛇也来了?”

  于风雪中急急而行。希薇安提灯在前引路,点了点头。

  “那可真是大麻烦啊……比山还高的影子,听起来就不得了。”

  青年跟在她的身后,望着躲避自己飞行的雪花,叹了口气,“不是说三百年前被圣王降服了吗?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跑出来。”

  希薇安回过头,冷冷地看着他,“您还记得塔克里山的魔蛇?之前也说到了精灵遗物,您到底还保留了多少记忆?”

  “不是刚才闲聊的时候,听艾伦和你说的嘛。”

  耸了耸肩,青年笑道:“精灵遗物还有塔克里山的魔蛇,这些到底是什么,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来帮你也只是看在朋友一场,友情赞助啦。”

  夜色里,昏黄的灯光一晃,希薇安的声音又变得嗫嚅起来:“……没……没有的事,和我这样的人……不用说我是朋友……”

  “诶呀少女,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啊。”

  一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拍。青年捂着脸,又叹息道:“少女啊,我帮了你不少忙了诶。先救性命在前,送到城堡在后,现在还要帮你去对付塔克里山的魔蛇。大半夜的又冷得要死,我不好好躺被窝里睡大觉,跟着你东奔西跑,别老是这么冷淡嘛?”

  肩膀不由得一颤。原本心里的警惕一下子烟消云散,不悦与厌恶的心情不知不觉又占据了脑海,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我又没让你救我——”

  吞吐的话语刚一出口,希薇安就萌生后悔之情。刚想说些什么补救,却察觉到肩上的手已经松开。

  “是这样啊。”

  话语之中依旧带着笑意,但背后传来的声音,却离自己似乎远了一些。

  “妙啊,妙啊,这么好的办法我怎么没想过。”青年拍手笑道,“的确,是没有拜托我,倒是我自己找麻烦。小姐你不必在意,阻止塔克里山的魔蛇也是我自己想做,此间事了,就不再麻烦小姐。”

  “……不问天流君的事了吗?”

  “下次问艾伦好了。他那里好像有一些消息,艾布特也看书不少,搞不好在哪里见过。”

  “是、是这样啊……”

  希薇安低下头,沿着小路又走到城堡之前,他们分开的岔路。由此向右,便是去往西线边境的道路。

  刚想转向,身后又传来青年的声音:“小姐要去哪里?”

  停下脚步,希薇安拉了拉兜帽,转过身回答:“是从这里去西线边境,塔克里山的魔蛇也会从那边过来。”

  “不去城堡?”

  青年随手一指灯火通明的远处,笑道:“要是不去,你那位朋友可能会死哦。”

  话音刚落。

  如太阳东升,一到灿烂的光芒在城堡最高的塔楼绽放。随即雪夜雷霆轰鸣,半边城楼分崩析离,砖石梁木滚滚而下,随飞雪坠落。

  ……

  “该死!”

  艾迪莉娅一手挥剑,挡开刺击,再退一步。脚边的碎石滚落塔楼的陷口,陷入黑暗,久久无声。

  “大小姐,看在黎冥之神的份上,还请束手就擒,不要让我为难。”

  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米洛加并没有追击,垂手身侧,剑尖半悬。

  单论剑术,他和艾迪莉娅的胜负不过五五之间,对手还穿着全身甲,很难对她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自己的手臂却有数道血痕。

  在他们交战的身后,城堡塔楼上升的道路已经化作废墟,将救援的道路截断。白袍红衣的中年人手执权杖,笑眯眯地看着穿着粗气的骑士与年迈政务官。连带盔甲被压成纸片一般,碎了满地的卫兵尸体挤满残余的阶梯,暗红的血从断层滴落,隐入高楼下的暗影。

  “混账……”

  托列金拄着魔杖,怒视着中年人。在看到白色长袍跟随米洛加走入塔楼之时,原以为这场刺杀仅凭一位大魔法师作为后盾的书记官必死无疑。没想到白色长袍之下竟是血色衣襟,只是权杖轻顿,数十精锐的卫士便化作了满地肉泥,只有撒加和他靠着魔法护盾逃过一劫。

  “红衣主教安斯艾尔……来的竟然是红衣主教,还穿着精灵遗物……圣王在上,教廷是要和森之国开战吗!”

  安斯艾尔望着跪地不起,捂着透红铠甲旳骑士,以及同样站不起来的托列金,微微一笑。

  “是啊。”

  米洛加背对几人,笑着接过话头:“一千护教骑士团,花之国也出了三万军队,已经陈列在花之国与森之国相邻的东线边境。原本是想趁着侯爵大人病逝,宵暗魔女失踪,分裂森之国北境再来进攻。但现在纳斯沃特的军队已经调往西线,去塔克里山的魔蛇那儿送死,只要再消灭你们便可挥师东进。没有丝毫准备的森之国,覆灭就在今日。”

  “去死!”

  挺步上前,艾迪莉娅高举长剑砍向米洛加的头颅。他赶忙举剑来挡,仓促之间手力不继,被长剑带下,狠狠砍在肩上。一时单膝坠地,鲜血如注,浸透棕色的衬衫。

  “好!不愧是大小姐!”

  “去死!”

  一手压在剑刃之上,希薇安附魔之后的铠甲手套狠狠一压,就要破开护在米洛加颈项上的单手剑。却在削去头颅之际,米洛加空着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一个卷轴,摁在艾迪莉娅的小腹。

  “应许之地的神意,吐息的裁决之锤,处决你的敌人!”

  卷轴化作光芒消失,空气凝成巨锤,向着艾迪莉娅的腹部猛然一击。带着盔甲击打的“轰隆”巨响,废墟尘埃弥漫,艾迪莉娅仿佛一片破布飞了出去,摔倒在塔楼上升的阶梯。

  “这样都扛得住……”

  米洛加放下剑,摇晃两下,站了起来。看着不远处在楼梯上挣扎的艾迪莉娅,轻声感慨。

  “柔性钢,六层防御结界,魔法衰弱,重量减轻,宵暗魔女真是下了本钱。精灵遗物之下,您身上的铠甲堪称完美。”

  “咳咳……可、可恶……”

  艾迪莉娅拄剑而起,踉跄一步,才站稳步伐。栗色长发被汗水黏在额头,明珠一般的面容为灰尘所埋没,却掩盖不了眼底的怒火与决绝。

  “到这个时候,仍不考虑投降?”

  米洛加挑起眼睛,故作惊讶,“现在皈依教廷,待清洗森之国的污秽之后,黎冥之神的子民依旧能有应有的待遇。斯托克小姐的北境领主还能保留。若是死了,可一无所有。”

  “待我的剑折断再说吧!”

  叹了口气,米洛加从怀里再掏出一个卷轴,轻轻放在自己的剑上。

  “的确。魔鬼之子铸造的剑,虽然比不上精灵遗物,但是有魔法加持也比我强过太多。那就没办法了……黎冥之神的眷顾,请赐予我天父的权柄,为您涤荡叛逆!”

  雷霆乍现,银白的光芒盖过双月的清辉,缠绕单手剑,映得米洛加脸色闪烁,如同鬼魅。

  “住手!”

  托列金撑着魔杖刚要站起,撒加重握长剑,腹间喷血不止。却见安斯艾尔瞥了他们一眼,权杖轻轻一顿。

  “不要动。”

  如山的重量凭空压在两人肩上,原本跪地的托列金与撒加重重摔倒于地,将石质的地面砸出裂纹,鲜血从裂纹之中汩汩流出。

  断楼的另一端,米洛加握着雷电之剑轻轻一挥,身旁断壁残垣登时分崩析离,石块砖木滚滚落入深渊。抬手将剑指向艾迪莉娅,米洛加笑道。

  “斯托克小姐,我是真不想让北境之珠毁在我手。还请束手就擒。”

  双手握住友人亲手铸造之剑,艾迪莉娅喉头轻动,双目一横。

  “白日做梦!”

  “现在是晚上啊,大小姐。”

  一步前踏,手中长剑由斜上挑,直逼米洛加持剑的右手。米洛加微笑着身姿一偏,轻轻躲过剑锋,背靠石墙,抬剑斩在长剑之上。只听“叮”的一声轻响,两剑之剑闪过数道繁复的光芒,便见长剑从中折断。米洛加再反手一剑,朝着艾迪莉娅的心脏刺去。

  ……完了,希薇安。

  闪烁的银蛇不断放大,艾迪莉娅闭上眼睛,握着断剑的手不愿松开。挺起胸口,迎上了这一剑。

  砰!

  穿石破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没有迎来雷霆贯胸的痛苦,却卷入了莫名的漩涡。只感到头晕目眩,双脚不知为何离开地面,迷乱之中,被温暖的触感所包裹。

  “诶呀诶呀,看来我来得还不算晚。”

  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艾迪莉娅睁开眼睛,身边的石墙不知为何倒塌,月色映照披着神官白袍的青年,自己被他抱在怀里。原本应该将胸口贯穿的雷电之剑,正在他的手中挣扎。

  “你没事吧?”

  很普通的样子,和自己希冀的天使差得太远,也没有圣光环绕。只是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注视之下,身体不自觉地变得轻松起来。艾迪莉娅眨了眨眼睛,仍然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喃喃回答。

  “我、我没事。”

  “那就好。”

  抓着雷电的手,在话语落下的同时紧握。银蛇霎时溃散,狂乱的魔法元素逆流而上,狠狠砸在惊得脸色苍白的米洛加胸口。只听一声闷响,米洛加如同一片破布倒飞而出,越过塌陷的楼梯,将要摔落安斯艾尔脚边,忽又悬停在半空。

  权杖再一顿,米洛加轻轻落地。安斯艾尔回过头,看着怀抱北境之珠的青年,面皮一抖,目光如月芒清冷。

  “你是谁?”

  青年微笑起来,眯起眼睛,目光如深邃的夜空永无止尽,与他交汇。

  “刚被伤了心的人呢。你可以叫我神意之属,天流君。”

  那是谁?

  艾迪莉娅还在恍惚之中,默念着陌生的名字,却见青年嘴角微微一撇,用只有他们俩才听到的声音对她说。

  “少女啊,抱紧我。”

  身与心都悬在半空,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襟。腰间铠甲的缝隙也感受到,他的手力道变得大了些,让自己更加接近这个陌生人,甚至可以听到白袍之下缓慢而沉重的心跳。

  扑通,扑通。

  抱着艾迪莉娅,青年站了起来。

  “我说那边的大叔,你是来自教廷吗?”

  笑容从两颊的皱纹里堆了出来,安斯艾尔转过身,权杖拄于脚尖之前,“当然。”

  “我从封冻的湖畔过来。在那里看到一个中年大叔,他带着一队士兵,要砍下一位金色头发的少女的头颅。他们自称来自教廷,要为魔鬼的后裔处刑,你知道他们吗?”

  “是希薇安!”

  艾迪莉娅的心一下揪紧,“她怎么样了!”

  “当然是被我救下来啦。”

  青年低下头,看着艾迪莉娅咧嘴一笑,“她还说领主大人的女儿,她小时候的玩伴美得不可方物,被称为北境之珠。今夜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没事!”

  悬着的心一下坠落。艾迪莉娅不由得松了口气,软软地倒在青年怀里,抱着断剑闭上眼睛,欣慰的笑容混合泪水浮现脸上。

  “笑着更好看了……啊不对,少女啊,现在可不是松懈的时候。”

  转头看向安斯艾尔,青年笑容减退,只留一丝余韵于嘴角,“教廷为什么要杀那个可爱的金发少女,现在又拆了城堡,打倒这么多人,还想杀死美丽的北境之珠。能给我个理由吗?”

  “那你为什么要救她们呢?”

  青年一笑,“我自路上久闻森之国法令。先生无端伤人,冲击执政府邸,阴谋颠覆森之国,谋杀驻守魔女,现在还要在我面前杀人。你说,我对你动手有什么不妥?”

  “瞧瞧。森之国法令,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先生一路走来,难道没听说森之国酷法苛吏,民不聊生么?”

  权杖在地上轻轻敲了起来,“黎冥之神在上。先生既然说路上久闻,难道双目却被堕落之子所蒙蔽了吗?纳斯沃特周边村落的破败,那些逃荒流民,教廷在花之国与森之国边境设置的赈灾所,每年救济多少森之国属民,您难道不知吗?”

  “虚妄!”

  艾迪莉娅呵斥道:“要不是你们教廷连年针对我们,还在北方进攻苏诺,驱赶匪盗劫掠森之国,不然怎么会这样!”

  安斯艾尔呵呵一笑,不置可否,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

  “森之国自圣王三百年前,召集学士立法以来,名为法治实为人治,分封贵族绵延至今,坐拥教育权利,愚弄民臣。又附庸之附庸,非我之附庸,上下政行不通。名为联合自治,还权于民,实则巧夺剥削。艾迪莉娅小姐被誉为北境之珠,您的美貌相比治下万千臣民,确实超出太多。”

  “你——”

  “您敢说自己问心无愧!若无剥削,此地城堡何来!”

  艾蒂利亚的话语被生生堵了回去,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怒视着安斯艾尔。

  青年又是一笑,“听说耶佳德的首都,聆听神谕的圣城贝拉耶德,神殿可是塔纳托斯最雄伟华丽的建筑。神往已久,早晚前往一观。”

  “呵呵,”安斯艾尔捋须一笑,“教廷也在圣城等侯先生。塔纳托斯与炎之陆共同信奉之神,黎冥之神的光辉照耀世界,为世人所知。神殿之下于各国设立教堂,广开赈济,抚养孤儿,教育民众,使万民皈依黎冥之神,开启万世和平。”

  “真是这样?”

  “先生日后游历诸国,早晚会明白。”

  安斯艾尔高举权杖,声音如洪:“千年以前,魔神出世,精灵与之大战,灭绝。塔纳托斯大陆与炎之陆在大战中分裂。人类存亡系于一线,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于此危难之际,黎冥之神的使者,第一任教皇哈利萨.道格拉斯一世率领诸国联军,执神赐权杖与精灵遗物,圣裁之枪,败魔神于极北冰原,将魔神的仆从永久埋葬坚冰之下。自此,道格拉斯一世建立圣城贝拉耶德,宗教皇国耶佳德诞生,开人类历史的纪元。

  “自耶佳德建立千年以来,我等遵循道格拉斯一世教诲,编成《黎冥神典》,派遣神官辅助诸国治理,与世无争,与民无扰。千年以来,历经九百年前堕落之子的反叛,八百年前冰原魔龙之乱,七百年前草原匪盗的肆虐,六百年前精灵遗物引起的诸国大战,及至今日,又维护塔那托斯大陆,和平无事五百年。此黎冥之神所示下,喻于我等之事业,我等奉行,天地可鉴。”

  “这么一说,耶佳德真是伟大光明正义。”

  青年点了点头,又问:“既然这么你们这么厉害,怎么还要给人家父亲下毒,暗地里安排人偷袭?”

  安斯艾尔嘴角一抽,“你怎么知道——”

  “随口一说。”

  青年咧嘴一笑,“搞半天,还真是你们栽赃希薇安小姐。套话也太简单了吧大叔。”

  “果然是你们!”

  怀里的艾迪莉娅挣扎了起来,就要举剑,青年赶忙把她抱住。

  “少女你冷静点啊。这老家伙是没把握打过我,在这里拖时间。他心里等着捕猎小队过来支援呢。你冷静点,冷静点,希薇安被我救了,现在没事,你淡定点好吗,别举剑啊!喂喂,要砍到我啦!”

  好不容易制服了怀里的少女,青年稍稍松了口气,朝着安斯艾尔伸出两根手指:“不用等啦大叔,你的捕猎小队已经有人去拦了。两个神之子打一个,总是占些便宜。”

  “现在,放手一搏吧。”

  青年摊开手指,笑道,“也许能有机会从我手中逃脱。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闭上了眼睛,安斯艾尔的笑容又浮现脸上,手中权杖重重一顿,青石地砖迸出蛛网裂纹。

  如青年一样没有吟唱魔法咒语,四周的魔法元素也没有随着权杖的坠地而律动,而是变得混乱不安,在空气中摇曳奔走。带起的清风拂过漫漫林海,飞雪倒悬,朽叶浮升,阶梯上流淌的褐色血液化作一个个细小的圆球,与护卫队的尸体以及重伤的老人骑士一起,飘动在空中。连同塔楼下的砖木断梁,青年周围的废墟,少女的战裙与剑,所有的事物都想要挣脱大地的束缚,不断上升,化作繁星,奔向遥远的月亮。

  一切恍若神迹。

  唯有两人岿然不动。他依旧微笑,紧紧抱着慌乱的艾迪莉娅,看着慈祥的敌人。

  “你能控制重力?随意指定对象与范围,真是方便。”

  “但对您,似乎毫无作用。”

  权杖又是一顿。漂浮的废墟訇然坠地,穹顶与地板被砸碎,人体如垃圾一般滚落,悬浮的剑在刺入铠甲的半指之前停下,缓缓飘落在艾迪利亚的胸口。整座塔楼摇摇欲坠。

  塔楼最后的穹顶也碎了,红与蓝,两色冷月射入塔楼,与繁星挂在夜空。青年举起了手。

  “当然没用。”

  青年一笑,“我都说过,我是神意之属。神的力量要如何伤害我?”

  一指伸出,指向苍穹。夜幕霎然消散,日夜颠倒,照亮塔纳托斯大陆的太阳,与双月和繁星同时出现,立于青年食指之上,散发无穷的光与热。

  夜色与白昼同处一片天空,在青年的指尖分庭抗礼。

  凛冬之湖通往城堡的路上,满地坑陷之中,艾布特回头遥望,与自己的哥哥同时失神。

  “难道……不是无用师的后人吗,怎么会跟他有关。”

  艾伦愣愣盯着城堡的方向,喃喃道:“……开什么玩笑。不世狂人,你都死五百多年了啊。”

  北境。斯托克侯爵的领地,纳斯沃特军队驻扎的塔克里山脉尽头。如同牛乳流淌的浓雾,笼罩连绵群山,高耸入云的黑影在白莲般的云朵中穿行,无人得见,唯双月洒下一蓬清辉。

  白昼忽然降临,穿透了浓雾,透出巍峨蛇首。比城堡更为庞大、古老的墨绿色双目,眺望升起的太阳,浓雾之中不知何处,传来轻声呢喃。

  “……哥哥。”

  遥远东方。白昼与夜幕同处只有顷刻。太阳随塔楼重力坠入人间。


第四话。昭昭天命




  “你是说,塔克里山的魔蛇也来了?”

  于风雪中急急而行。希薇安提灯在前引路,点了点头。

  “那可真是大麻烦啊……比山还高的影子,听起来就不得了。”

  青年跟在她的身后,望着躲避自己飞行的雪花,叹了口气,“不是说三百年前被圣王降服了吗?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跑出来。”

  希薇安回过头,冷冷地看着他,“您还记得塔克里山的魔蛇?之前也说到了精灵遗物,您到底还保留了多少记忆?”

  “不是刚才闲聊的时候,听艾伦和你说的嘛。”

  耸了耸肩,青年笑道:“精灵遗物还有塔克里山的魔蛇,这些到底是什么,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来帮你也只是看在朋友一场,友情赞助啦。”

  夜色里,昏黄的灯光一晃,希薇安的声音又变得嗫嚅起来:“……没……没有的事,和我这样的人……不用说我是朋友……”

  “诶呀少女,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啊。”

  一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拍。青年捂着脸,又叹息道:“少女啊,我帮了你不少忙了诶。先救性命在前,送到城堡在后,现在还要帮你去对付塔克里山的魔蛇。大半夜的又冷得要死,我不好好躺被窝里睡大觉,跟着你东奔西跑,别老是这么冷淡嘛?”

  肩膀不由得一颤。原本心里的警惕一下子烟消云散,不悦与厌恶的心情不知不觉又占据了脑海,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我又没让你救我——”

  吞吐的话语刚一出口,希薇安就萌生后悔之情。刚想说些什么补救,却察觉到肩上的手已经松开。

  “是这样啊。”

  话语之中依旧带着笑意,但背后传来的声音,却离自己似乎远了一些。

  “妙啊,妙啊,这么好的办法我怎么没想过。”青年拍手笑道,“的确,是没有拜托我,倒是我自己找麻烦。小姐你不必在意,阻止塔克里山的魔蛇也是我自己想做,此间事了,就不再麻烦小姐。”

  “……不问天流君的事了吗?”

  “下次问艾伦好了。他那里好像有一些消息,艾布特也看书不少,搞不好在哪里见过。”

  “是、是这样啊……”

  希薇安低下头,沿着小路又走到城堡之前,他们分开的岔路。由此向右,便是去往西线边境的道路。

  刚想转向,身后又传来青年的声音:“小姐要去哪里?”

  停下脚步,希薇安拉了拉兜帽,转过身回答:“是从这里去西线边境,塔克里山的魔蛇也会从那边过来。”

  “不去城堡?”

  青年随手一指灯火通明的远处,笑道:“要是不去,你那位朋友可能会死哦。”

  话音刚落。

  如太阳东升,一到灿烂的光芒在城堡最高的塔楼绽放。随即雪夜雷霆轰鸣,半边城楼分崩析离,砖石梁木滚滚而下,随飞雪坠落。

  ……

  “该死!”

  艾迪莉娅一手挥剑,挡开刺击,再退一步。脚边的碎石滚落塔楼的陷口,陷入黑暗,久久无声。

  “大小姐,看在黎冥之神的份上,还请束手就擒,不要让我为难。”

  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米洛加并没有追击,垂手身侧,剑尖半悬。

  单论剑术,他和艾迪莉娅的胜负不过五五之间,对手还穿着全身甲,很难对她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自己的手臂却有数道血痕。

  在他们交战的身后,城堡塔楼上升的道路已经化作废墟,将救援的道路截断。白袍红衣的中年人手执权杖,笑眯眯地看着穿着粗气的骑士与年迈政务官。连带盔甲被压成纸片一般,碎了满地的卫兵尸体挤满残余的阶梯,暗红的血从断层滴落,隐入高楼下的暗影。

  “混账……”

  托列金拄着魔杖,怒视着中年人。在看到白色长袍跟随米洛加走入塔楼之时,原以为这场刺杀仅凭一位大魔法师作为后盾的书记官必死无疑。没想到白色长袍之下竟是血色衣襟,只是权杖轻顿,数十精锐的卫士便化作了满地肉泥,只有撒加和他靠着魔法护盾逃过一劫。

  “红衣主教安斯艾尔……来的竟然是红衣主教,还穿着精灵遗物……圣王在上,教廷是要和森之国开战吗!”

  安斯艾尔望着跪地不起,捂着透红铠甲旳骑士,以及同样站不起来的托列金,微微一笑。

  “是啊。”

  米洛加背对几人,笑着接过话头:“一千护教骑士团,花之国也出了三万军队,已经陈列在花之国与森之国相邻的东线边境。原本是想趁着侯爵大人病逝,宵暗魔女失踪,分裂森之国北境再来进攻。但现在纳斯沃特的军队已经调往西线,去塔克里山的魔蛇那儿送死,只要再消灭你们便可挥师东进。没有丝毫准备的森之国,覆灭就在今日。”

  “去死!”

  挺步上前,艾迪莉娅高举长剑砍向米洛加的头颅。他赶忙举剑来挡,仓促之间手力不继,被长剑带下,狠狠砍在肩上。一时单膝坠地,鲜血如注,浸透棕色的衬衫。

  “好!不愧是大小姐!”

  “去死!”

  一手压在剑刃之上,希薇安附魔之后的铠甲手套狠狠一压,就要破开护在米洛加颈项上的单手剑。却在削去头颅之际,米洛加空着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一个卷轴,摁在艾迪莉娅的小腹。

  “应许之地的神意,吐息的裁决之锤,处决你的敌人!”

  卷轴化作光芒消失,空气凝成巨锤,向着艾迪莉娅的腹部猛然一击。带着盔甲击打的“轰隆”巨响,废墟尘埃弥漫,艾迪莉娅仿佛一片破布飞了出去,摔倒在塔楼上升的阶梯。

  “这样都扛得住……”

  米洛加放下剑,摇晃两下,站了起来。看着不远处在楼梯上挣扎的艾迪莉娅,轻声感慨。

  “柔性钢,六层防御结界,魔法衰弱,重量减轻,宵暗魔女真是下了本钱。精灵遗物之下,您身上的铠甲堪称完美。”

  “咳咳……可、可恶……”

  艾迪莉娅拄剑而起,踉跄一步,才站稳步伐。栗色长发被汗水黏在额头,明珠一般的面容为灰尘所埋没,却掩盖不了眼底的怒火与决绝。

  “到这个时候,仍不考虑投降?”

  米洛加挑起眼睛,故作惊讶,“现在皈依教廷,待清洗森之国的污秽之后,黎冥之神的子民依旧能有应有的待遇。斯托克小姐的北境领主还能保留。若是死了,可一无所有。”

  “待我的剑折断再说吧!”

  叹了口气,米洛加从怀里再掏出一个卷轴,轻轻放在自己的剑上。

  “的确。魔鬼之子铸造的剑,虽然比不上精灵遗物,但是有魔法加持也比我强过太多。那就没办法了……黎冥之神的眷顾,请赐予我天父的权柄,为您涤荡叛逆!”

  雷霆乍现,银白的光芒盖过双月的清辉,缠绕单手剑,映得米洛加脸色闪烁,如同鬼魅。

  “住手!”

  托列金撑着魔杖刚要站起,撒加重握长剑,腹间喷血不止。却见安斯艾尔瞥了他们一眼,权杖轻轻一顿。

  “不要动。”

  如山的重量凭空压在两人肩上,原本跪地的托列金与撒加重重摔倒于地,将石质的地面砸出裂纹,鲜血从裂纹之中汩汩流出。

  断楼的另一端,米洛加握着雷电之剑轻轻一挥,身旁断壁残垣登时分崩析离,石块砖木滚滚落入深渊。抬手将剑指向艾迪莉娅,米洛加笑道。

  “斯托克小姐,我是真不想让北境之珠毁在我手。还请束手就擒。”

  双手握住友人亲手铸造之剑,艾迪莉娅喉头轻动,双目一横。

  “白日做梦!”

  “现在是晚上啊,大小姐。”

  一步前踏,手中长剑由斜上挑,直逼米洛加持剑的右手。米洛加微笑着身姿一偏,轻轻躲过剑锋,背靠石墙,抬剑斩在长剑之上。只听“叮”的一声轻响,两剑之剑闪过数道繁复的光芒,便见长剑从中折断。米洛加再反手一剑,朝着艾迪莉娅的心脏刺去。

  ……完了,希薇安。

  闪烁的银蛇不断放大,艾迪莉娅闭上眼睛,握着断剑的手不愿松开。挺起胸口,迎上了这一剑。

  砰!

  穿石破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没有迎来雷霆贯胸的痛苦,却卷入了莫名的漩涡。只感到头晕目眩,双脚不知为何离开地面,迷乱之中,被温暖的触感所包裹。

  “诶呀诶呀,看来我来得还不算晚。”

  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艾迪莉娅睁开眼睛,身边的石墙不知为何倒塌,月色映照披着神官白袍的青年,自己被他抱在怀里。原本应该将胸口贯穿的雷电之剑,正在他的手中挣扎。

  “你没事吧?”

  很普通的样子,和自己希冀的天使差得太远,也没有圣光环绕。只是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注视之下,身体不自觉地变得轻松起来。艾迪莉娅眨了眨眼睛,仍然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喃喃回答。

  “我、我没事。”

  “那就好。”

  抓着雷电的手,在话语落下的同时紧握。银蛇霎时溃散,狂乱的魔法元素逆流而上,狠狠砸在惊得脸色苍白的米洛加胸口。只听一声闷响,米洛加如同一片破布倒飞而出,越过塌陷的楼梯,将要摔落安斯艾尔脚边,忽又悬停在半空。

  权杖再一顿,米洛加轻轻落地。安斯艾尔回过头,看着怀抱北境之珠的青年,面皮一抖,目光如月芒清冷。

  “你是谁?”

  青年微笑起来,眯起眼睛,目光如深邃的夜空永无止尽,与他交汇。

  “刚被伤了心的人呢。你可以叫我神意之属,天流君。”

  那是谁?

  艾迪莉娅还在恍惚之中,默念着陌生的名字,却见青年嘴角微微一撇,用只有他们俩才听到的声音对她说。

  “少女啊,抱紧我。”

  身与心都悬在半空,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襟。腰间铠甲的缝隙也感受到,他的手力道变得大了些,让自己更加接近这个陌生人,甚至可以听到白袍之下缓慢而沉重的心跳。

  扑通,扑通。

  抱着艾迪莉娅,青年站了起来。

  “我说那边的大叔,你是来自教廷吗?”

  笑容从两颊的皱纹里堆了出来,安斯艾尔转过身,权杖拄于脚尖之前,“当然。”

  “我从封冻的湖畔过来。在那里看到一个中年大叔,他带着一队士兵,要砍下一位金色头发的少女的头颅。他们自称来自教廷,要为魔鬼的后裔处刑,你知道他们吗?”

  “是希薇安!”

  艾迪莉娅的心一下揪紧,“她怎么样了!”

  “当然是被我救下来啦。”

  青年低下头,看着艾迪莉娅咧嘴一笑,“她还说领主大人的女儿,她小时候的玩伴美得不可方物,被称为北境之珠。今夜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没事!”

  悬着的心一下坠落。艾迪莉娅不由得松了口气,软软地倒在青年怀里,抱着断剑闭上眼睛,欣慰的笑容混合泪水浮现脸上。

  “笑着更好看了……啊不对,少女啊,现在可不是松懈的时候。”

  转头看向安斯艾尔,青年笑容减退,只留一丝余韵于嘴角,“教廷为什么要杀那个可爱的金发少女,现在又拆了城堡,打倒这么多人,还想杀死美丽的北境之珠。能给我个理由吗?”

  “那你为什么要救她们呢?”

  青年一笑,“我自路上久闻森之国法令。先生无端伤人,冲击执政府邸,阴谋颠覆森之国,谋杀驻守魔女,现在还要在我面前杀人。你说,我对你动手有什么不妥?”

  “瞧瞧。森之国法令,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先生一路走来,难道没听说森之国酷法苛吏,民不聊生么?”

  权杖在地上轻轻敲了起来,“黎冥之神在上。先生既然说路上久闻,难道双目却被堕落之子所蒙蔽了吗?纳斯沃特周边村落的破败,那些逃荒流民,教廷在花之国与森之国边境设置的赈灾所,每年救济多少森之国属民,您难道不知吗?”

  “虚妄!”

  艾迪莉娅呵斥道:“要不是你们教廷连年针对我们,还在北方进攻苏诺,驱赶匪盗劫掠森之国,不然怎么会这样!”

  安斯艾尔呵呵一笑,不置可否,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

  “森之国自圣王三百年前,召集学士立法以来,名为法治实为人治,分封贵族绵延至今,坐拥教育权利,愚弄民臣。又附庸之附庸,非我之附庸,上下政行不通。名为联合自治,还权于民,实则巧夺剥削。艾迪莉娅小姐被誉为北境之珠,您的美貌相比治下万千臣民,确实超出太多。”

  “你——”

  “您敢说自己问心无愧!若无剥削,此地城堡何来!”

  艾蒂利亚的话语被生生堵了回去,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怒视着安斯艾尔。

  青年又是一笑,“听说耶佳德的首都,聆听神谕的圣城贝拉耶德,神殿可是塔纳托斯最雄伟华丽的建筑。神往已久,早晚前往一观。”

  “呵呵,”安斯艾尔捋须一笑,“教廷也在圣城等侯先生。塔纳托斯与炎之陆共同信奉之神,黎冥之神的光辉照耀世界,为世人所知。神殿之下于各国设立教堂,广开赈济,抚养孤儿,教育民众,使万民皈依黎冥之神,开启万世和平。”

  “真是这样?”

  “先生日后游历诸国,早晚会明白。”

  安斯艾尔高举权杖,声音如洪:“千年以前,魔神出世,精灵与之大战,灭绝。塔纳托斯大陆与炎之陆在大战中分裂。人类存亡系于一线,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于此危难之际,黎冥之神的使者,第一任教皇哈利萨.道格拉斯一世率领诸国联军,执神赐权杖与精灵遗物,圣裁之枪,败魔神于极北冰原,将魔神的仆从永久埋葬坚冰之下。自此,道格拉斯一世建立圣城贝拉耶德,宗教皇国耶佳德诞生,开人类历史的纪元。

  “自耶佳德建立千年以来,我等遵循道格拉斯一世教诲,编成《黎冥神典》,派遣神官辅助诸国治理,与世无争,与民无扰。千年以来,历经九百年前堕落之子的反叛,八百年前冰原魔龙之乱,七百年前草原匪盗的肆虐,六百年前精灵遗物引起的诸国大战,及至今日,又维护塔那托斯大陆,和平无事五百年。此黎冥之神所示下,喻于我等之事业,我等奉行,天地可鉴。”

  “这么一说,耶佳德真是伟大光明正义。”

  青年点了点头,又问:“既然这么你们这么厉害,怎么还要给人家父亲下毒,暗地里安排人偷袭?”

  安斯艾尔嘴角一抽,“你怎么知道——”

  “随口一说。”

  青年咧嘴一笑,“搞半天,还真是你们栽赃希薇安小姐。套话也太简单了吧大叔。”

  “果然是你们!”

  怀里的艾迪莉娅挣扎了起来,就要举剑,青年赶忙把她抱住。

  “少女你冷静点啊。这老家伙是没把握打过我,在这里拖时间。他心里等着捕猎小队过来支援呢。你冷静点,冷静点,希薇安被我救了,现在没事,你淡定点好吗,别举剑啊!喂喂,要砍到我啦!”

  好不容易制服了怀里的少女,青年稍稍松了口气,朝着安斯艾尔伸出两根手指:“不用等啦大叔,你的捕猎小队已经有人去拦了。两个神之子打一个,总是占些便宜。”

  “现在,放手一搏吧。”

  青年摊开手指,笑道,“也许能有机会从我手中逃脱。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闭上了眼睛,安斯艾尔的笑容又浮现脸上,手中权杖重重一顿,青石地砖迸出蛛网裂纹。

  如青年一样没有吟唱魔法咒语,四周的魔法元素也没有随着权杖的坠地而律动,而是变得混乱不安,在空气中摇曳奔走。带起的清风拂过漫漫林海,飞雪倒悬,朽叶浮升,阶梯上流淌的褐色血液化作一个个细小的圆球,与护卫队的尸体以及重伤的老人骑士一起,飘动在空中。连同塔楼下的砖木断梁,青年周围的废墟,少女的战裙与剑,所有的事物都想要挣脱大地的束缚,不断上升,化作繁星,奔向遥远的月亮。

  一切恍若神迹。

  唯有两人岿然不动。他依旧微笑,紧紧抱着慌乱的艾迪莉娅,看着慈祥的敌人。

  “你能控制重力?随意指定对象与范围,真是方便。”

  “但对您,似乎毫无作用。”

  权杖又是一顿。漂浮的废墟訇然坠地,穹顶与地板被砸碎,人体如垃圾一般滚落,悬浮的剑在刺入铠甲的半指之前停下,缓缓飘落在艾迪利亚的胸口。整座塔楼摇摇欲坠。

  塔楼最后的穹顶也碎了,红与蓝,两色冷月射入塔楼,与繁星挂在夜空。青年举起了手。

  “当然没用。”

  青年一笑,“我都说过,我是神意之属。神的力量要如何伤害我?”

  一指伸出,指向苍穹。夜幕霎然消散,日夜颠倒,照亮塔纳托斯大陆的太阳,与双月和繁星同时出现,立于青年食指之上,散发无穷的光与热。

  夜色与白昼同处一片天空,在青年的指尖分庭抗礼。

  凛冬之湖通往城堡的路上,满地坑陷之中,艾布特回头遥望,与自己的哥哥同时失神。

  “难道……不是无用师的后人吗,怎么会跟他有关。”

  艾伦愣愣盯着城堡的方向,喃喃道:“……开什么玩笑。不世狂人,你都死五百多年了啊。”

  北境。斯托克侯爵的领地,纳斯沃特军队驻扎的塔克里山脉尽头。如同牛乳流淌的浓雾,笼罩连绵群山,高耸入云的黑影在白莲般的云朵中穿行,无人得见,唯双月洒下一蓬清辉。

  白昼忽然降临,穿透了浓雾,透出巍峨蛇首。比城堡更为庞大、古老的墨绿色双目,眺望升起的太阳,浓雾之中不知何处,传来轻声呢喃。

  “……哥哥。”

遥远东方。白昼与夜幕同处只有顷刻。太阳随塔楼重力坠入人间。


第五话。少女心




  即便背后放出万丈光芒,希薇安也不曾回头。既然无名之人已去,天地间只剩下风声,身后的城堡应是无虞。

  鹅毛大雪在肩上堆积,手被冻得紫红,思绪也变得模糊,呼吸在寒风中与雪一色。希薇安眼睛将闭未闭,提着灯,积雪已经漫过双足。

  没有施展魔法去规避风雪,希望寒冷能让自己更加麻木些,最好脱离这个世界,忘却一切,什么都不去想。可依旧阻止不了心底的苦涩在四肢蔓延,就像是慢性毒素,让自己痛苦万分。

  自己的药绝不会有差错,加上之前教廷的袭击,毫无疑问是耶佳德策划的阴谋。但没能保护好侯爵大人,致使友人遭遇丧父之痛,还因为一时失察被教廷的阴谋得逞。如果没有自称天流君的那个人,一切的错误是否无法挽回?

  他救了我的命,我还那样对待他……真是无可救药了……

  意识逐渐沉入黑暗。希薇安为风雪摇摆,孤单地站在原地,就快变成雪人。一个念头慢慢从脑海中升了起来。

  不应该那样说,我不是不知道……也许,就像教廷说的那样,精灵的血脉真的被魔神所感染……我们的力量来自魔鬼,生来孤独……我不应该靠近他人。艾迪莉娅,对不起,是我给你带来了不幸……

  你也是,无名之人,对不起……

  但无论如何,艾迪莉娅是自己的朋友,自此弟弟离开之后已经五年,不知是否还活着,艾迪莉娅甚至是自己唯一的家人。而无名之人救了自己,更毫无怨言地救了艾迪莉娅。单是这一点,就算纳斯沃特没有容身之所,今夜之后,只要还能留下生命,哪怕他命令自己去死也绝不犹豫。

  哗啦哗啦。

  天上传来衣袂震响,飞雪不再扑面。希薇安微微抬头,一片白雪轻落身前,略微带起了一丝精神。沙哑的声音从喉咙流出。

  “辛苦你了……”

  “希薇安!”

  熟悉的呼喊划过林荫黑暗。希薇安精神一颤,瞪大眼睛,一下清晰的视界里,微笑的青年转过了身。

  他的怀里抱着自己孩提时的玩伴,亦是无颜面对,将自己逐出之人。

  披甲的北境之珠被青年放下,踉跄一步,朝着宵暗魔女跑去。呆立在雪中的少女,却仿佛被她的呼喊惊吓,慌忙转身逃窜,双腿一软倒在雪中,就连提灯也摔到了一边。双手在雪中乱抓,试图逃离。

  艾迪莉娅扑了上去,抓住希薇安的肩膀,竭力将她拉了回来。

  “希薇安是我啊!我是艾迪莉娅,是我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对不起!”

  希薇安捂住脸,放声大哭,身体在艾迪莉娅的怀里不断挣扎。不敢触碰身前的女孩,又想逃离她的怀抱。

  “对不起……没能救回侯爵大人、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做,对不起——”

  “不要说了!”

  绕过少女的颈后,艾迪莉娅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身体的颤抖即便隔着盔甲,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希薇安来自心底的恐惧。

  “是我……是我不对……是我对不起你啊!”

  怀里的颤抖停了一瞬。

  “是我没告诉你……我从来没怀疑过你,对不起,”艾迪莉娅靠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城堡里谁是叛徒,我只让你先离开……我知道,如果告诉你全部的事,你一定会留下来的,对吧……但我不能,不能让你和我一起,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对不起……对不起……”

  肩膀上的甲胄感受到了稍稍的依靠。艾迪莉娅听见希薇安嗫嚅的问话。

  “那……那、那侯爵大人……”

  “是米洛加在药里加了毒剂。他是教廷的人。幸亏你当初给我的假死药,我给爸爸喝下之后,暂时压制住了……谢谢,还有,对不起啊……小白兔。”

  怀里的颤抖虽未停止,肩甲上的重量增加了一些,希薇安的手放了下来。

  风带起轻声呢喃,吹开艾迪莉娅的长发,落在耳中。

  “……嗯……艾……”

  看样子,这边算是解决了。

  青年眼帘略一低垂,转过身,背对着大雪中的少女,高声笑道。

  “诶呀诶呀,看样子误会是解除了。那希薇安小姐就拜托你啦,少女。”

  艾迪莉娅感到少女又一颤,肩甲一轻,回过头,希薇安脸色铁青,紫色的双眸阴沉暗淡。

  “你要去哪?”艾迪莉娅皱起眉,问着背对自己的雪白。

  “西边。”

  抬起手,指向西方漆黑的林荫,“魔蛇被说得那么厉害,仅凭军队还有希薇安小姐,你们没有胜算吧。我去那边看看,要是回不来就不用等了,早点带人离开。”

  “疯了吗!”

  艾迪莉娅厉声呵斥:“打过了那个红衣主教,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跟我离开纳斯沃特,这不是你的责任!”

  青年无动于衷,双脚离开了积雪,向着双月升起。艾迪莉娅还想再说什么,胸前的铠甲被轻轻一推,低头看去,却是希薇安的手抵在自己胸口。

  金发少女的脸掩埋在兜帽之下,嗫嚅着说:“去……追他吧,艾。”

  “废话!”

  艾迪莉娅一把抓住希薇安的手,不顾她的挣扎刚要站起,又被狂风扑面,大雪筱落。抬头再望,身影已消失不见,只留双月天边。

  “诶,诶?人去哪了?”

  将希薇安拉了起来,一手拦着飞雪,艾迪莉娅悻悻地说:“这家伙……脑子是被风吹坏了吗!知不知道塔克里山脉的魔蛇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啊!希薇安,你没告诉他么?”

  “……我不认识他。”

  看着希薇安疑惑的目光,艾迪莉娅愣住了。

  “他不是你的朋友?”

  希薇安摇了摇头,“他突然就……从天而降。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该死。”

  艾迪莉娅咬着牙齿,望着双月,“那个家伙到底是谁……神意之属,天流君,你到底是谁……”

  神意之属?

  希薇安目光忽闪,看着身前握着自己手的女孩,闭上了眼睛。

  是啊,我只是魔女而已……

  ……

  双月高悬偏西的夜空,倾泻血红与蔚蓝的光,流淌在云海渺渺。

  一片雪花踏着无边白浪,乘风而行。他遥望彼端高耸入云的黑影,就像是无边汪洋的孤岛,遗世独立,任凭滚滚浪花在悬崖激荡。

  青年望着海中沐浴月光的魔蛇,摇头一笑,“比山还高的魔蛇,高耸入云,名不虚传。”

  嘶——

  深吸口气,“居然还有毒液。这个味道,一滴就能把地面烧出个坑。真可怕。”

  悠悠伸了个懒腰,青年叹了口气,“没这么巧的事吧。先是魔女小姐,还有红衣主教是那么好套话的吗?跟着那两兄弟,现在又是塔克里山脉的魔蛇。是谁在算计我呢?教廷,神之子,还是别的什么?”

  “我到底是谁?”

  清澈的眼中双月微斜,闪过一丝迷茫,连带着夜空也变得暗淡起来。长风流转,不知不觉,蛇首已在不远的地方。近看更是巍峨耸立,仅仅是蛇眼就比北境的城堡更加庞大,墨绿的眸子淡泊如冰,静静眺望着双月。

  你究竟从何而来?

  青年静静地看着魔蛇的眼眸,渐渐向它靠近。能看见黑色的暗流在云海下若隐若现,绵延千里,历史的气息在黑色鳞片之间起伏。

  据艾迪利亚所说,魔蛇是在他苏醒的那一天,在山之国与森之国交界的塔克里山脉末尾现出影踪。像这样的庞然大物,比耶佳德历史更加古老的生物,很难想像会受到神官的蛊惑,与教廷一同进攻人类国家,那么它究竟为何而来?

  忽然。

  就在青年还在思考来由,黑色如岛屿的蛇首,如城堡庞大的墨绿色眼睛,冰冷无情的目光一同沉入白色海洋。不带一丝波浪,消失无踪。

  诶?

  青年愣了一下。眼前的世界便只剩下无边云海,以及清冷的月光。

  “喂喂!等等我啊!”

  纵身一跃,青年紧追着魔蛇跳入了海中。云海之下是浓如流乳的雾,四周一片灰白。越往下沉,越是黑暗、冰冷,就像沉入了真正的海洋,明明魔蛇就在身边,却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仿佛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轻轻落在地上,只能感觉穿破积雪,踩在岩石之上。环顾身边的黑暗,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歌声忽远忽近,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沉浸于梦之海,脆弱的灵魂,

  在那无人造访的茫茫大地,

  等待着谁的到来?

  .

  “孕育生命的海洋,敞开怀抱,

  将世界拥入怀中。

  .

  “永恒的森林,漂浮的城市,巍峨的山川,深陷一切的迷雾,

  衔着未来枝条的鸟儿,

  轻轻在肩头腐朽。

  .

  “纯洁的雪花围绕脸庞,

  若解开那日的秘密,

  能够一起踏上旅途吗?

  .

  “睡吧,睡吧,静静地睡吧,

  为了不陷入黑暗之中,我不断追逐你的身影。

  在我传唱的故事里,请你自由翱翔。

  .

  “睡吧,睡吧,静静地睡吧,

  为了不忘却守护的事物,我不停呼唤你的名字。

  在你创造的世界,我看到了爱。

  .

  “睡吧,睡吧,静静地睡吧,

  为了不让你的光辉褪去,我施展最后的魔法。

  可爱的人啊,

  静静地安息。”

  像是少女的歌声在耳边萦绕。伴随“滴答”的声音,似乎是有水滴落,青年回过头,却感到一滴水又落在自己手心。

  是、来自——

  双手轻轻贴在脸上,濡湿的感受从手心一直传到脑后。

  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诶?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怎么擦不干……为什么……我应该是第一次听这首歌……为什么——

  ——我会觉得痛苦。

  左手从脸上滑落,贴在心口,紧紧攥着衣襟。伴随着歌声心脏如针刺入,阵阵揪痛。

  所能看见的依旧是无边黑暗,不知是谁的歌声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传来的,是轻轻的呢喃。

  “……哥哥。”

  抬起头。一个苍白的少女浮现在黑暗之中。

  她就像是雪的精灵,人类不应该造就这样美丽的事物,仅仅是凭借着黑暗勾勒轮廓。除了眼睛和自己一样,如同夜色深邃黑暗,也披着和自己一样的白色长袍。宽大的衣袖拖在地上,和少女的肌肤混成一色。

  “你是谁?”

  应该不认识她才对……

  可青年仅仅是一句问话。少女如夜色的眼睛便泛起波动,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欢乐雀跃,轻声说。

  “好久不见……哥哥。”

  “等等等等,”青年一手擦掉眼泪,连连摆手,强笑着问她,“先不提你为什么会发光,我们以前认识吗?”

  “哥哥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了。但对我而言,我们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少女也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您这一次的名字。但,就算会忘记,再见之时您也不再是您,这一次也还是请您记住我的名字。您为我取的名字——”

  “卡米拉。”

  在心里默念几遍,青年放下手,“总觉得很熟悉。你是我的妹妹?”

  “不,”少女摇摇头,“您不和任何人有关联。只是在我心里,您就和我的哥哥一样。”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您不是任何人。”

  青年愣住了,“什么?”

  卡米拉依旧是摇头,反问道:“哥哥,这一次,您没有名字了吗?”

  “我……只记得自己是从黄金的棺材里面爬出来。在东边的村子里面遇到两个人,他们说是黄金魔女的能力,做成了那个棺材。”

  “黄金魔女?我见过她。刚刚的歌就是她教给我的。”

  看着眼前的少女,青年有些不敢相信,“是在三百年前?”

  “准确说,是二百一十六年前。”

  卡米拉抬起头,微笑着看着青年的眼睛,“圣王消逝之后,命运穷尽的黄金魔女,成为了吟游魔女。她的能力从黄金之诗退化,变成了吟游之音,以延迟自己的死亡,好让她将领悟的秘密编撰成歌曲,四处传唱。

  “那天。即将消散的她依照约定,来到了塔克里山,这里是她与圣王命运交织的起点,从此踏上了前往森之国的旅途。伴随着他们的步伐,塔纳托斯的格局被重新划分,神之子有了安身之所,教廷的圣光军第一次南征失败,当时的教皇败给圣王,不久死去,捕猎队也折损大半。教廷的战力,至今才稍稍恢复。

  “但一切并非没有代价。圣王最终明白了一切,舍弃了那把饮血之剑,永远地阖上了双眼。而黄金魔女也依照我与她的约定,在她的旅途即将到达终点之际,将领悟的事物转述与我。就是首歌所吟唱的一切。

  “可我还是明白得太晚了。”

  青年皱起眉头,“我是圣王吗?”

  “您不是任何人,”卡米拉笑着回答,“但既然提到了圣王,您应该也想起了天流君这个名字吧。”

  “是啊。不仅是天流君,还有魔女之属,以及神意之属,到底这两个名字哪一个是属于天流君的?”

  “两个都是。在遇到黄金魔女之前,天流君是黎冥之神的神意之属。与黄金魔女相遇之后,神意引发了奇迹,天流君衍变为魔女之属,最终君临森之国,成为了圣王。”

  “这样么……那我到底是谁?”

  “以前我也总是想这个问题,但现在我明白了。”

  卡米拉靠近青年,轻轻握住他的手,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

  “对不起。请恕我不能告诉您。您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是足以动摇这颗微小星球一切的秘密,决不能借旁人之口说出。若我在此将一切告知与您,世界的信仰便不复存在,秩序会彻底崩毁,这颗星球也许将提前迎来最终之战……现在,人类尚未做好准备。”

  诶?

  空出的手一拍脑门,青年犯起愁来,“算了算了,什么最终之战啊,现在光是森之国和教廷就搞得我焦头烂额。既然你说的这么严重,我就自己去找答案好了,能给一个方向么?对了,之前在东边的村子里碰到两个神之子,他们拿了一个叫灭国棋的东西,还有无用师这个名字,也感觉很熟悉,你知道吗?”

  “灭国棋,无用师?怎么会这么快……是了,之前您也颠倒了昼夜,使太阳降临。这一次,您的记忆恢复得比过去快多了。”

  抓起青年的手,穿过衣襟,卡米拉将手心贴在自己的胸前,望着他的眼睛微笑。

  “您的秘密,就在这里。”

  手心一片冰凉,肌肤也和冰雪一样,毫无温度,但是她的柔软与嫩滑却胜过春日新生的花瓣,仿佛是新鲜的牛乳。青年也笑了,“什么也没有啊。”

  腕上的力气大了一些,手掌穿透了少女的胸口,一件圆形的短柄抵在了手心。

  “快……抓住……”

  卡米拉的声音带上了些微的喘息,就在青年抓住的一刹那,一下推开青年的手。一截雪白的刀柄被他握在手心,随着少女向后仰倒,温度骤降,空气被一同冻结,无数洁白的冰晶凭空出现,形如飞瀑,疑似银河落九天。

  烟霏云敛,月华照入深海。紫色的幽光撒在青年的手背,刀柄两握之长,雪白浑同一体,却不见刀刃。唯有三尺白烟缠绕在刀柄之前,在虚空之中两断。

  抓住青年的另一只手,拉开他的双臂,卡米拉将手心对准短柄三尺摁下。

  “世界的意志啊,封印一切的命运!”

  青年的手心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白色的刀柄随着双手合拢,融入了他的左手手心。浓雾、冰晶连同流云,一起消散。

  皓月千里。

  世界重新出现在眼前。天空不知何时放晴,身前是连绵不绝的山脉与森林,无穷星汉,皎皎双月。曾在云海之上看到的魔蛇之首,如今匍匐在少女身后,巍峨耸立的鳞片与碧绿蛇眼反射皎洁的雪,天地星辰皆在其中,幽幽看着他。

  可青年却不觉得受到了魔蛇的威胁。它的目光如水,沉寂而宁静,蜿蜒在山脉之间的身体一动不动,仅仅是缠绕着山川河流,仿佛睡着一般。

  明月下。在刀柄消失之后,卡米拉的身体就像被掏空了一般,软软倒了下去。青年赶忙将她抱住,轻轻蹲下,看着少女急促起伏的胸口,缓缓拍着她的后背,问道。

  “你没事吧?”

  卡米拉半睁着眼睛,勉强笑了一下,“我……我没事……”

  “还说没事,”青年面露不悦,“刚刚从你身体里出来的是什么东西?那种寒意,该不会是——”

  “是的……哥哥,您感觉没错……确实是把刀……”

  闭上眼睛,轻声干咳了几句,卡米拉稍稍平复了喘息,“那是您封印在我身体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极虚冰刃,无形之刀,代表着宇宙最终的虚无和冰冷。现在……终于还给您了。”

  “极虚冰刃……灭国棋也曾经被封印在你的身体里?”

  “是的,”卡米拉点点头,“那是在我左手的事物。我曾经渡过无边之海去往炎之陆,将它交给无用师。与其说是灭国棋,不如说是繁星子,只是无用师不愿意将力量完全展露,才被称为灭国棋。”

  “等等,那是四百年前的事吧。我在那么久之前就见过你?”

  卡米拉睁大了眼睛,眨巴几下,露出了惊慌的神情。幽邃的眼珠不停在眼眶里转着圈,躲避青年带着莫名笑意的视线。

  “那个那个、请您忘了这事吧,哥哥大人……”

  “诶呀诶呀,我可是很好奇啊,怎么办呢?”

  笑眯眯地盯着卡米拉那副“一不小心说漏嘴该怎么办啊”的慌乱表情,伸出手,轻轻摩挲温暖起来的脸颊,青年摇了摇头。

  “要我这么轻易放过你,可不行呐。但不追究这个问题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件事。”

  卡米拉眨了眨眼睛,“是什么,哥哥大人?”

  “和我离开。”

  握住少女的手,轻声说。

  “我从黑暗中醒来,身边空无一物,就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也没有名字。穿越森林与冰湖,徒步两天,你是我至今遇到的,第一个感到熟悉与亲近的人。”

  眼帘略一低垂,青年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以后会遇到谁,但至少,希望有人能不要离开我。我其实挺寂寞的。”

  “我明白的,哥哥。”

  用力回握青年的手,卡米拉却摇了摇头,“但是,对不起了哥哥。我不能再陪着您了。”

  青年心头一跳,“为什么?”

  “就和黄金魔女一样。我的命运,在您取走七件事物之后,也到了尽头。”

  卡米拉微笑之中流出了泪水,“是因为我不是人类,却渴望和人类一样伴随在您的身边,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吧。这些是您为我的诞生所留下的事物。对于您的秘密,我领悟得太晚了……明明是您最后的旅途了,我却不能随您而去,必须先您一步进入长眠,直至最终之战。”

  “不用担心我,”少女双手捧住了青年的手,“我并不是死去,只是不能和您一同踏上这一次的旅途。这七件事物是支撑了我的灵魂衍化出这副人类的身体,当它们全部离开我的身体之时,也就是我真正成为了人类,必须承受过往衍化岁月带来的腐朽。

  “当然。我会尽力让腐朽来得更慢一些。至少在大陆的一角注视着您,去探索这个世界的过去与未来。当您揭开一切的秘密,希望进入长眠之时,我会再来见您。在此之前我会为您祈祷,这次的故事会是圆满结局。”

  “明白了。”

  握着渐渐变得透明的手,刚刚升起的温度又要消散,青年还是不忍,将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还有最后三个问题。”

  “是什么呢,哥哥?”

  少女的黑色眼眸渐渐变淡,苍白的肌肤透出冰雪,青年轻声说。

  “是关于命运,星球,以及你。”

  “真不愧是哥哥,”卡米拉的笑容之中带着一丝欣慰,“一下就问出了我可以明说,又和哥哥紧紧相连的问题。”

  略一停顿,卡米拉接着说道:“所谓的命运,是指在我们所看不见的虚无之中,维持着世界运转的规则。比如生老病死,就是命运之一。人类可以通过魔法与技术来利用这些规则,神之子可以通过神赐能力,精灵遗物可以通过附带的精灵魔法去改变,甚至创造命运。曾经的黄金魔女,就是因为透支了自己的力量导致命运穷尽,被迫隐姓埋名化身吟游魔女,最终身葬天地之间。

  “关于星球。那是很久以前,哥哥前往世界尽头为我修改命运之前,曾和我眺望星空,俯瞰世界。在无尽黑暗与冰冷之中,释放着光芒的星星与暗淡的星星都不过是一个球体,最终有冷却消亡,回归虚无的一天。我们现在所知的,看似庞大的两片大陆,不过是渺小尘埃罢了。

  “最后,我的话——”

  就连指尖都变得透明的手在青年脸颊摩挲,卡米拉盯着他的眼睛,笑容变得苦涩起来。

  “这就是最后了……哥哥,我是卡米拉,不是塔克里山脉的魔蛇,但塔克里山脉的魔蛇是我。请您一定要记住……也许您会想起很多事,很多人……但您就是您,不是任何人……不是任何人啊……

  “这颗星球的人们,在历经了无数尝试之后,现在的您终于成为了无名之人……这一次的旅途,您应该会选择观测的道路吧……可惜、可惜我不能陪伴您踏上旅途……但是,下次再见,我一定会、一定会和您一起走完全部的旅途……”

  青年握着少女的手,一起苦笑,“那得是多久以后?”

  只剩下苍白轮廓的少女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变得灰暗的双眸月光流转,渐渐消失。

  “对于您和我而言,纵千百年,长眠只是一瞬啊——”

  话音未完,戛然而止。

  音容笑貌犹在,怀中已空无一物。

  “哈。”

  青年笑了一声,两行泪水从脸颊落下,“什么千百年,我们才是第一次见面,就要分开了吗?”

  自积雪中站起,抬头望着眼前庞然蛇首,青年擦干泪水笑道:“虽然还是不记得你是谁。但我会记住你的名字,卡米拉,我不会忘记。”

  散去的浓雾涌了回来。黑暗在连绵群山中攀缘,吞没魔蛇的身体。墨绿色的眼中月光渐渐暗淡,仿佛置身深海,他所站之处就是唯一的光。

  忽然。

  “观测的道路么……我会这么选?”

  望着魔蛇平静的眼睛,青年接着说:“尽管只是跨越过森林,但我多多少少,知道了你的担忧所在。教廷为上,诸国攻伐,神之子,魔法,技术,与你所说的命运紧紧关联,直指红衣主教所说的精灵。在这之后,又牵扯到魔神,圣王,炎之陆的无用师,还有我封印在你身体里的七样事物。你说我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有生之年,能够揭开吗?”

  “罢了。”

  青年轻声哼唱起黄金魔女的歌谣,双足离开积雪,随着无声的蛇首慢慢上升。

  “沉浸于梦之海,脆弱的灵魂,

  在那无人造访的茫茫大地,

  等待着谁的到来?

  .

  孕育生命的海洋,敞开怀抱,

  将世界拥入怀中。”

  因为封冻而打开的云雾逐渐合拢,光明渐渐暗淡,开始摇曳不定,在细小的水滴中现出蔚蓝与血红的束线,在蛇首背上反射粼粼波光。墨绿色的眼睛和少女漆黑的双眸都倒映着天上的月,放射的神采却完全不同。

  你是塔克里山的魔蛇吗?

  青年看着魔蛇的眼睛,双足离地面越来越遥远,积雪已被雾气漫过。

  “永恒的森林,漂浮的城市,巍峨的山川,深陷一切的迷雾,

  衔着未来枝条的鸟儿,

  轻轻在肩头腐朽。

  .

  “纯洁的雪花围绕脸庞,

  若解开那日的秘密,

  能够一起踏上旅途吗?

  坚冰不再落下,已经放晴的天空只有繁星璀璨与如水月华。从那双庞大而冰冷的眼睛里什么也读不出来,仿佛眼前的生命失去了灵魂,只是一副躯壳。

  他闭上了眼睛。

  “睡吧,睡吧,静静地睡吧,

  为了不陷入黑暗之中,我不断追逐你的身影。

  在我传唱的故事里,请你自由翱翔。

  .

  “睡吧,睡吧,静静地睡吧,

  为了不忘却守护的事物,我不停呼唤你的名字。

  在你创造的世界,我看到了爱。

  .

  “睡吧,睡吧,静静地睡吧,

  为了不让你的光辉褪去,我施展最后的魔法。

  可爱的人啊,

  静静地安息。”

  再睁开眼,已经立于云海之上,而蛇首远去,眼睛却仍注视着他。就如他来时在夜幕中的初遇,仿佛远方的孤岛,渐渐渺小。在一句“再见”之后,青年转身飘远,没有听见许久之后,伴随着蛇首沉入海中,最后一句轻声呢喃。

“我会一直注视着你……哥哥。”


第六话。他到来的那一夜




  雪渐渐弱了。但被积雪浸透,变得崎岖的道路愈发不适合马车奔驰。不过对拥有神赐力量的艾伦而言,却并非太大的难题。泥泞的土石被温柔地推平,车轮在平整的道路上平稳前进,丝毫不打扰车后的弟弟阅读那些塔纳托斯的古老书册。行至半途,恰巧遇见青年站在路边,抖了抖肩上的白霜,笑着挥手。

  “你们俩也要去城堡吧,能不能捎我一程?”

  艾伦拉紧缰绳,停马一笑,还未开口,车后的弟弟放下书册点头,“当然可以。”

  “那就多谢啦。”

  等青年攀着车辕,翻身上车,坐在艾布特对面。艾伦挥起马鞭一振,驱车沿着泥泞道路走去。

  “这么快就击败那个中年大叔了?”

  艾布特翻开膝上的书册,“是啊。”

  知道弟弟的脾气,艾伦笑着接过话头:“两个打一个还是占些便宜。”

  说来也奇怪,原本要和弟弟一起要消灭捕猎小队,尽管会付出代价,但相对于耶佳德在两片大陆对神之子的追捕,这只是血债血偿。但他们最终没有对那个中年的同胞下死手,只是将他们拦在森林边缘,等太阳落下便转身离去。

  就当是卖这家伙的人情。艾伦回忆起酒馆中的那句“冤冤相报何时了”,回头问。

  “倒是不知,先生刚刚又去哪里了?”

  “跟塔克里山脉的魔蛇见了一面。”

  艾布特的视线从书上离开,“打过了?”

  “没打起来,”青年摇了摇头,“我去的时候就已经走了,只看见一个影子。”

  艾布特的视线又回到了书上,艾伦知道弟弟的性子,笑了两声接过话头。

  “以昼夜颠倒乱阴阳,以气势惊走塔克里山脉的魔蛇,先生当得起不世狂人。”

  “开玩笑。那个太阳只是幻术而已……我不过无名之辈。”

  青年看着艾伦的背影,问道:“你们两兄弟,是来自炎之陆的吧。”

  “是啊。”

  艾伦笑着点了点头。

  “对先生来说应该不是秘密了,从沁国以西花了一年半才渡过来,看看塔纳托斯这边的情况。不过,先生说之前那轮太阳是幻术,也许周遭林木无损能瞒过别人,但可是瞒不了我弟弟。他的能力是黑暗之眼,太阳初现之时带来的热量,可是一展无余,直到下坠才随之消减,到了地面就只剩下光明……真是不可思议,您让太阳坠地的同时,却消弭了随光而来的热,这完全违背了已知的规则。

  “塔纳托斯大陆可能还缺乏研究,但是在炎之陆,对于光与热的关联已经探索了数百年。至少可以确定光明照耀确实会带来魔法元素的变化,可是您却让那些变化消失了,它们是去哪儿了呢?您的手段简直就是——”

  艾伦把话说到这里就停下了。“啪”的一声,艾布特合上书册,看向对面的青年。

  “——简直是神之子的能力。”

  魔法与神赐能力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尽管都和空气中漂浮的魔法元素有关,但与吟唱魔咒去命令魔法元素运转相比,神赐能力则是扭曲魔法元素的运行规则,修改事物的本质,释放超越规则的力量。比如让坚硬的岩石变得如水柔软,让火永不熄灭,断肢再造,目光穿过重山阻隔,洒在无边荒野。

  “我确定您没有精灵的血脉,”艾布特眼神冰冷,“虽然千年以来,传说过无数劈山开海的角色,但大多不过谣传。唯有几人,是真正凌驾于神之子。”

  “其中,炎之陆有二。为沁国变法图强,夷平七国,阻诸国刺杀国君,最终投海失踪的无用师;乱前朝天子王室,尽灭把持王室的神之子,又与诸侯相战不败,掀起大争之世却隐没山林的不世狂人。

  “塔纳托斯有四。建立耶佳德与黎冥神教的初代教皇,神谕初光;率领神之子讨伐耶佳德,建立云之国的暴君,血腥王冕;统领塔纳托斯连同云之国、耶佳德在内联军,抗击冰原魔龙的苏诺执政,六军之主;三百年前击败耶佳德第一次圣光军南征,颠覆森之国王权建立联合自治领,迎娶神之子的圣王——”

  艾布特目光一凛,寒声道。

  “——魔女之属,天流君。”

  艾伦向后一瞥,青年依旧是酒馆中那样云淡风轻,仿佛这个问题早在预料之中。只见他笑了起来:“难怪跟你们说话感觉都不一样。按你的意思,我和三百年前那位圣王有关系?开什么玩笑。森之国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圣王真正的名字,希薇安小姐会认不出来?”

  “现如今,圣王在森之国甚至塔纳托斯大陆被传颂的名字,并非他的本名。”

  艾伦跟着笑了笑,替弟弟回答:“这是极少数神之子才能知道的秘密。希薇安小姐应该知道有能够了解的途径,只是没告诉您。现在和您说了也无妨。如今塔纳托斯大陆传颂的圣王之名,阿尔杰.科兹莫,是黄金魔女为他所取。在他们踏上旅途之前,黄金魔女在塔克里山脉受困于魔蛇,圣王救她所自称的名字就是魔女之属,天流君。”

  森林向后移去,越见稀疏,已经看得见城堡的灯光。青年视线一转,“那你之前还问我是不是来自炎之陆?”

  “我也一直怀疑,圣王大人究竟是不是和无用师有关,才有这一问。毕竟我弟说的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没在历史中留下真实的名字,唯有化名以及代称。比如无用师,不世狂人,甚至教皇的哈利萨.道格拉斯一世,他们的真名只被口口相传。”

  “原来如此。这么说,我自称天流君的目的,你们也清楚咯。”

  “是啊,就是想要通过名字,招来像我这样的知情者,”艾伦笑着点头,“我也随先生之意入瓮,一试深浅。果然灭国棋能被察觉,白日一谈中,耶佳德皇国的意图被看破,我没有失望。”

  “真实意图?哈,这么明显的事我又不瞎,”青年倒在栏杆上,“你们俩受花之国资助去购买森之国盛产的皮草,五年来价格翻了三倍,跟着草原游牧民族从泽之国,以及相邻的花之国山之国输入粮食,再加上这两天在途中所见,我救得了希薇安小姐一时,终究于事无补。”

  就如他们现在行驶的道路。已经多年无人修缮,满是崎岖,只在城堡之前有三尺平。

  艾伦不置可否,“三百年前圣王筑雄城,兴商贾,天下往来不绝。森之国一跃成为塔纳托斯中心,与北方宗教皇国分庭抗礼,而贝拉耶德的神谕又隔着茫茫草原,实在鞭长莫及。当初圣光军第一次南征得败北就是明证。教皇重创被夺神谕权杖,回归教廷五年后去世,十六位红衣主教折损泰半,到了三百年后的今天,才勉强补齐了红衣主教的位置,如今卷土重来未可知啊。”

  艾布特一抬眼,“之后先生欲往何方?”

  “在城堡里抓了一个红衣主教,先去看看,我有话要问他。”

  “抓住了……”艾伦嘴角一抖,“红衣主教都是神之子,干掉了一个还说得过去,神赐能力可是无视魔法封印,您怎么把他抓住的?”

  “就是之前说的幻术,等到了城堡你就能看到,两位不会不去吧。”

  “怎么会,我可是十分期待先生大展神通。”艾伦哈哈笑道,“原本想早点离开森之国避难,就多留几天看看。”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双月还挂在夜空,却已西沉。马车向城堡渐渐靠近,已经能望见门前背快要弯到地上的老人。

  “这城堡算是废了。”

  城堡的夜色里的轮廓残缺不全,对称布置的内城塔楼,以及侯爵居住的主堡都凹陷下去,半圆的拱顶露出巨大的豁口,只留断壁残垣,在血红与蔚蓝的月下勾勒轮廓。

  艾伦扬鞭一笑,“不过按照神之子的破坏程度而言,勉勉强强吧。跟森之国势不两立的红衣主教没把这儿拆了,先生来得还算及时。”

  “也不算及时……到的时候卫队差不多拼光了。诶……”

  “先生仁义。”

  “仁义什么,和红衣主教比?”

  “哈,塔纳托斯哪里管他人死活?炎之陆也一样,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圣王之所以是圣王,连耶佳德也敬他三分,可不只是因为圣光军南征的溃败和教皇之死。”

  马车停在了门楼前。艾伦与艾布特踩着马车边的阶梯下了车,青年则是从栏杆一跃而下。

  迎上前老人是纳斯沃特的政务官托列金,脸色苍白,先前战斗的虚弱还隐没在步伐的颤抖中。他先是上前向青年躬身行礼,“尊敬的先生,多谢您阻止耶佳德的阴谋。要不是您,我敢打赌这里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我向您保证,侯爵醒后,无论您有任何要求都能得到满足。”

  青年抬眼一笑,“侯爵醒了?”

  托列金低头退后一步,“还没有,希薇安小姐正在为他看病,但我相信……”

  “没醒的时候就用不着说这些。红衣主教呢?”

  “您放置了那个光球之后,就一直在塔楼上,我向您发誓还没人动过。”

  “那我们先去那里。”

  转过身,青年一手摊向艾伦,“这两位是艾伦和艾布特,帮了不少忙,能跟我一起进去吗?”

  “早认识了。”

  艾伦笑了笑,走上前,向着托列金微微躬身行礼,“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这点面子托列金先生不会不给吧。”

  托列金再退一步,呵呵笑道:“当然。还几位请随意,像自己家一样就好。我先去侯爵大人那边。”

  答应了之后,青年后退一步,和艾伦并肩而行。但跟着青年在城堡里转了几圈,都只是感觉离塔楼近了一些。

  连着走了几条路也没靠近废墟,艾伦刚想询问,却没想到青年先侧过头,问他:“你不知道怎么去塔楼?”

  原来是这样。

  艾伦忍不住失笑道:“没去过啊,原来进城堡顶多去书房和领主碰个面……先生不是在那里打了一架吗,也不认识路?”

  “我用飞的……当时跳下来没在意那么多,”青年叹了口气,抽了抽鼻子,“只好闻闻看咯。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唔,挺好闻,跟那个红衣主教的怪味在一边啊。”

  艾伦也跟着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我怎么闻不出来。”

  “好像只有我能闻到,每个人,每种事物的味道都不一样,还有魔法元素跟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对了,你的味道和红衣主教有点像,大概就是神之子的味道吧。”

  这是什么奇怪的能力?

  放弃了从空气中得到什么,艾伦叹了口气,想起白天青年进入酒馆之时直接找上自己,不由得想到:难道他就是因为味道,才把金片交给自己?

  罢了罢了。

  这些杂念驱逐出思绪,艾伦笑道:“既然这样,那就请您引路了。”

  艾布特看着和哥哥聊天的青年,摇摇头,也放弃了抽鼻子。只靠气味来分辨神之子,甚至探测魔法元素,这样的力量根本没在书本里见过。他只能提着书册跟随两人辗转于雪中,没想到只走了几步就看到颓圮的塔楼,中央发着微光的圆球内,跪着红袍的中年男人。

  再走几步,一位整装盔甲的少女披着白色长跑,手拄断剑坐于残垣,脚边放着一盏黄铜提灯,栗色长发在风中摇曳。看见青年出现慌忙放下武器,想要跑过来,在察觉到身后跟着他人之后,还是慢了脚步。

  “提灯都给你了,真是值得托付性命的朋友呢。”

  艾迪莉娅在一步之外,右手轻放在胸上,向着青年微微躬身。

  “森之国北境,纳斯沃特领主之女,艾迪莉娅.斯托克向您致意。”

  “诶呀诶呀,突然这么客气有点不习惯,”青年测过身去,笑道,“少女别客气啦。我还有事要拜托你和希薇安小姐,不用那些敬语了。我没和魔蛇交手,它已经离开,不用担心了。这两位你应该见过吧。”

  艾迪莉娅直起身来,向着两兄弟点点头,“花之国的商人,曾经在父亲的晚宴上见过你们。”

  没有在意她的问话,艾布特闭上眼睛,黑暗之眼悄悄睁开。他的兄长横过一步,拦在身前。

  “能让斯托克小姐留下印象,真是不胜荣幸,”艾伦弯腰行了一礼,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居然柔性钢都被做出来了。我还以为这种铠甲只在神话传说里才有,要知道教廷的骑士螚有件祖传的铁甲都不容易,还跟着两件精灵遗物,宵暗魔女真是……”

  艾伦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想到森之国的同胞,竟然和贵族的女儿交好到了这个地步。不管是研究古代精灵魔法与规则的塔纳托斯,还是对技术以及精灵遗物情有独钟的炎之陆,至今都没办法做到大规模生产钢铁。甚至在拥有精灵钢铁,千年前便能够用魔法炒钢的情况下,时至今日,钢铁武器依旧只能由大魔法师制作。

  神之子天生对于魔法元素就拥有超常的感应力,在能力觉醒的同时就自然升华为了大魔法师,能够吟唱最复杂的魔咒。但钢铁是对魔法元素感应最低的物质之一,森之魔女又长期居住在荒郊野外,仅凭一人冶炼钢铁,日复一日对钢铁吟唱柔性魔咒,制造出即便教廷和炎之陆皇室都会代代相传的至宝,宵暗魔女需要付出的艰辛实在难以想象。

  但是她的心思,艾伦也不是不能理解。不管是塔纳托斯,还是在炎之陆,乡野觉醒的神之子一直是被捕猎的对象。黎明之神的信奉者,还是各国皇室,都在豢养以及杀死不听话的神之子。森之国以外不存在神之子能够自由行走的土地,而这片乐土尚不为所有的神之子所知。

  艾伦看向自称天流君的青年,其实有件事,他没在马车上告诉他。

  除了匪夷所思的力量,没有留下真实姓名以外,艾布特所说的人还有另一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每一个人都与神之子交厚。或者说,他们每一个人看待神之子,都和普通的人没什么区别。

  就和现在的他一样。

  “话又说回来,”艾伦阻止自己思绪飘远,问道,“先生是怎么让这位红衣主教的力量失效的?”

  “魔法元素的流动被切断……不,里面的魔法元素都不见了。怎么可能!”

  回过头,艾布特紧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与青年投来的视线交汇,忍不住一颤。

  “就是这个原理啦,”青年收回目光,向着光团里的红衣主教一拍手,“之前就多多少少有感觉,精灵遗物也好,神赐能力也好,都是在魔法元素里面加了什么东西,引起了它们运转规律的改变。既然这样,彻底清空魔法元素不就好了?”

  “所以说,”青年走近光团,伸指轻敲三下,“大叔你服不服啊?”

  “你们最近的待客之道,可是有点退步啊,斯托克侯爵的女儿……当然,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你能掌控的。”

  废墟里被光团围绕的红衣男人抬起头来,眼窝深陷,只剩两个黝黑的空洞,循着声音“望”向来人。

  “真是超乎想象的力量,”无眼的主教笑了起来,仿佛苍老十岁的干枯脸皮跟着颤抖,“您代表黎冥之神惩戒于我,太阳将我的灵魂烧尽。即便圣王已经不在,他的意志仍然在庇护这个国家吗?”

  “我就是开玩笑来着。”

  将手伸进光团,把红衣主教拉了起来,走出微光之中。身后光团也在此刻消散。

  “什么神意之属,随口一说,太阳也不过幻术。”青年笑了一声,抓住红衣主教的手腕,“不应该自我介绍一下吗?”

  “贝拉耶德神谕厅主教,安斯艾尔.亚当向您致意。”

  红衣主教谦卑地跪在地上,青年将他搀扶起来,“不用装了。有些东西你我心知肚明,花之国陈列的三万大军才是你旁边这位小姐……啊,都忘了你看不见。我就直说了吧,花之国陈列的军队什么时候过来?有没有和平解决的办法?”

  艾迪莉娅的脸色一寒,紧张地看着微笑的安斯艾尔。

  “实在抱歉,我想已经没办法阻止了。没想到您的身边还站着两位堕落之子,真是有备而来,确实是教廷没想到。我的那位下属,阿普利尔率领的捕猎队,应该被您身后的人消灭了吧。”

  “怎么会,”艾伦笑着一摊手,“我可是按照天流君先生的意思,只是击退了那群家伙,没有杀人。”

  “又出乎了我的意料,您竟然能遏制堕落之子对教廷的杀意,我在此向您表示感谢。”

  安斯艾尔屈身行礼,“既然如此,事情的进展就会更快。即便是堕落之子,面对一千名护教骑士团的骑兵与三万大军也会力屈,为钢铁的洪流所吞没。安普利尔将会把这里的信息带给边境的军队,当清晨的第一抹光明从森林边缘升起,大军就会到达花海的尽头,铁蹄与火焰将越过两国边境,染红流云,让贝拉耶德的神谕响彻四方。”

  “哈利萨!”

  安斯艾尔高举双手,对天高呼初代教皇之名,一旁的艾伦与艾迪莉娅脸色都阴沉下去,却换来艾布特不以为意地摇头。

  “话说的这么圆满,可不太好。”

  艾布特叹了口气,“在遥远的历史之中,不管是导致精灵衰退的魔神,封印魔神的初代教皇,开创云之国的血腥王冕,击败冰原魔龙的六军之主,以及三百年前就击败了第一次圣光军南征的圣王,都曾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你现在就站立于圣王国度的土地上,还以为教廷是不败的吗?”

  “啪”。

  青年抚掌一笑,“就是这样。”

  “……所以,这位神意之属,就是你们的盾吗?”

  安斯艾尔的声音低沉,“如果是这样,还请斯托克小姐与我一同前往边境。足够快的话,我们能在黎明之前与军队接触,进行谈判。如果这位神意之属愿为森之国效力,他的力量足以震慑一切。”

  艾迪莉娅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臂,他避开少女殷切的目光,闭上左眼笑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我们现在就去边境——”

  “不可以!”

  艾迪莉娅回过头,幼时的友人正站在废墟不远,大喘着气,明显是匆匆赶来。

  “希薇安,”艾迪莉娅向她走近,张开双臂,抱住她的肩膀,“我必须去。父亲尚未醒来,军队还在西境,我必须拖延教廷的军队不让这片土地生灵涂炭。我穿着你的盔甲,一定会安全回来。”

  “可是、可是——”

  “相信我,”艾迪莉娅抱住了希薇安,轻抚她的后背,“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小白兔,相信我。”

  “……非去不可吗。”

  被怀抱松开,希薇安看着艾迪莉娅轻声说:“我已经为侯爵大人祛除了毒素,他马上就会醒来,希望睁开眼睛之时你能在他身边。”

  “当然。”

  推开艾迪莉娅,希薇安向着青年屈膝下拜,“请您保护好艾迪莉娅小姐!若她能平安归来,我愿意为您赴汤蹈火,满足一切要求,在所不辞!”

  “又不是生离死别,说得我好像坏人一样。”

  青年轻轻握住希薇安的手,将她牵起,在她耳边轻声说。

  “……都说了不要慌,手也不要抖。慌乱可以,但不要被我之外的人看见。”

  少女的慌张一下凝固在眼底,青年又在耳边补充。

“她会安全。再来,就该是你帮助无名之人了。”


第七话。无形




  “那个,少女啊,虽说是柔性钢但顶着后背还是有点难受,该说这样的丰满是福是祸呢。”

  “不会骑马就好好趴着!”

  红着脸大声训斥之后,艾迪莉娅强迫自己把视线拉回道路之上,但与她同鞍的青年依旧撑着马鞍,眺望远方。

  这家伙真是……

  紧咬着下唇,艾迪莉娅一边驾驭自己的爱马,还得同时留心身边那匹绑缚着红衣主教的黑马。驾驭两马本就是非常困难的事,若非她骑术出众,也不可能做到。

  但现在两手都在驾驭缰绳,没办法推开身前的青年,只能当前面坐着的是萝卜土豆,咬牙忍一忍。

  实在是没有想到,能随风自由来去的青年,却偏偏不会骑马,踩上马鞍一眨眼就被颠了下来。首席骑士撒加已经去边境迁回军队,只能由艾迪莉娅与他共乘一马。虽然早就料到了这些不便,一颗心却仍不免跳得有些厉害,就像马背的起伏不定。

  隔这么近看,样子倒是普普通通,撑着马鞍的手也很规矩,没有乱动。但他为什么总说些不着调的话语,粗枝大叶。虽说也是有他的风度在,可还是让艾迪莉娅想要躲避却只能在马鞍上绯红着脸颊。

  一想到自出生以来,还没有和双亲以及希薇安之外的人如此亲密,艾迪莉娅就忍不住狠狠咬了咬洁白的后槽牙。

  这家伙,就是关键的时候不可靠!

  “诶呀诶呀,差不多看到那边有人,可以停了。”

  一把拽紧缰绳,轻夹马腹,渐渐停在森林尽头。

  雪已经停了,双月将要西沉,代狂风打破黎明前寂静的是隆隆声响。遥远天地一线,翻涌起黑色的浪潮,人影攒动,旗帜滚动如涛,偶尔闪过盔甲反射的粼粼月光。又像夜色被裁了一个角,落在了这片雪原,遮蔽漫漫苍白。

  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窒息的感觉占据身体,艾迪莉娅的脸色变得如雪一般。从没有面对如此澎湃的人群,如峰峦汇聚,如怒海波涛,汹涌的黑色似乎马上就要将自己碾碎。两匹马儿也惊了,四蹄在积雪中徘徊窜动,发出不安的嘶鸣。

  下意识就要策马回转,握着缰绳的手却被抓住。抬头发现青年已经回首,面前人潮恍如无物,笑着看向自己。

  “那个……少女啊,要怎么下马,我不会啊。”

  “你——”

  莫名的恼怒让艾迪莉娅一时语塞。挣开青年的手,踩着马镫翻身而下,喊道。

  “就学我刚刚的样子,从马上下来!”

  “诶呀诶呀,这有点……困难呐。”

  在马镫上笨拙地踩了几下,青年都抱着马鞍下不来。眼看着黑色的潮水就要漫延到山坡之下,艾迪莉娅越发焦躁起来,将手伸向青年。

  “抓住我的手,快!”

  青年笑着叹了口气,抓住了手。“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能对我温柔点?”

  艾迪莉娅转过视线,“对你这种来历不明,又不说真话的家伙,这种程度就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真是不留情。”

  被少女扶着下了马,青年走向驮着安斯艾尔的黑马,把他抱了下来,解开绳索。

  “那么,安斯艾尔先生,”扶着他在雪地里站好,青年笑道,“我稍稍放开了一点魔法元素的限制,应该能感觉到周围的环境了吧?”

  “咳咳……十分感谢。”

  摸索着周围的虚空,安斯艾尔吟唱起魔咒:“深陷黑暗之中的人们,黎冥之神的意志为唯一光明,照亮一切,一切污秽恶意将无所遁形。”

  空气中的魔法元素微微一颤,安斯艾尔露出了笑容,“侦测魔法已经释放完了。看样子,那件精灵遗物已经到了斯托克小姐的肩上。”

  “是啊。”

  青年轻拍着艾迪莉娅肩上的白色长袍。尽管触感与外观,和自己身上的神官长袍几无二致,但是在魔法元素的感知中,那身长跑泛着淡蓝的微光,如天上追逐红月的蓝色月亮。

  笑了笑,青年轻声说:“希薇安小姐不放心她,勉强劝住了不带提灯,就穿上这件袍子了。”

  “是吗?‘恋慕冬星’,又有了新的主人啊。”

  黝黑的眼眶“看”向艾迪莉娅,安斯艾尔的笑容看上去变得温柔起来,“这件精灵遗物和另一件长袍‘血姬红莲’为一对。就像天空的双月,居中用不动摇的红莲姬,还有围绕她追逐圆缺的冬星座。白色‘恋慕冬星’,即是冬星座隐藏对红莲姬的爱慕之心,以及矢志不渝的守护。它可以隐藏穿戴者的行踪,以及守护他不被外力伤害。对于禁欲的教会而言,这样的名字也是格格不入,我穿上确实不合适。”

  “不过,交给北境之珠,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安斯艾尔咧嘴一笑,“您的美貌,即便我已双目失明,但是塔楼上的英姿会永远映在心底。我能想象您现在的样子,就算与红莲姬冬星座相比,他们的光芒也要黯然失色。”

  “深表赞同,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看了看牵着双马艾迪莉娅。青年回过头,搀扶着安斯艾尔向人潮走去,同时一手指向天空。

  风雪忽骤。

  阿普利尔策马奔驰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后是配着附魔全身甲的一百护教骑士团骑兵。锃亮的球面铠甲倒映着双月的血红与蔚蓝,覆盖着马身的鳞甲在矫健的四蹄奔驰中叮叮作响。

  已经等不及三万慢吞吞的农民一拥而上,最初宵暗魔女的处刑被人打断,他就预感到城堡可能生变,前往支援的路上又被两名神之子堵截,安斯艾尔主教恐怕已经在那个天流君的手中遇难。

  在堵截的神之子莫名离去之后,阿普利尔也顾不得多想,立即找回了停在森林边缘的骏马。捕猎小队奔回花之国与森之国的边境,急召军队向纳斯沃特进发。

  森之国不可能有所准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即便侯爵已经死去的消息是纳斯沃特的疑兵之计,但是从行商带回的消息来看,纳斯沃特周边领地的粮食、兵器都没有调动迹象,森之国边境驻军仍是一团散沙。

  今夜已经失败两次。虽然都是细枝末节,本身教廷就没指望这些小手段能对森之国的进攻起决定性的作用,但是作为执行者,阿普利尔已经没有退路,更何况还有神之子血脉的枷锁。若还不能攻城略地,带着军队行于最前方,下一个将被处刑的人,也许就是自己。

  所幸,那个自称天流君的人虽然让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几乎让阿普利尔精神崩溃,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但是从昏厥中醒来,他却发现身体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有被扒光了衣服埋在雪里,身上几块青色的冻伤。之后与那对神之子兄弟的战斗,他们也只守不攻,没有决出生死的打算。这才让阿普利尔能够披上盔甲,率领骑士团博取最后的机会。

  此刻夜晚已经变得晴朗,军队行进畅通无阻,森林翻涌的波浪已遥遥在望。但就在那片冷绿触手可及之时,大片雪花忽然拍在阿普利尔的脸颊,皑皑雪原的尽头,出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是他!

  与踏月而来的那人一模一样,挂着温和的笑容,搀扶着双眼凹陷的安斯艾尔主教。身后跟着栗色的头发的美丽少女,牵双马前行。

  “停下!”

  阿普利尔在短暂的惊骇之后便回过神来,高举右手,握紧缰绳,身后一百重骑齐齐停步。所幸剩余的骑士与军队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不至于在狂奔之中相撞。他打马在雪中来回,眺望那个自称天流君的人想要做什么。

  “诶呀诶呀,那不是之前的中年大叔嘛。”

  青年向着他挥舞着手,虽然距离还有数里之遥,但是他的声音却仿佛萦绕耳畔。

  “诸位稍等一下啊,我抓住了你们的红衣主教安斯艾尔先生,他有话要跟你们说。”

  放开了安斯艾尔的手,青年轻声说:“大叔,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

  安斯艾尔抬起头,忽然对青年露出诡谲的笑容。

  “您身上隐藏的秘密,如果想知道的话,就去教廷看看最初的《黎冥神典》吧。那是神谕初光,道格拉斯一世冕下亲手所写,也是您唯一的救赎。”

  “什么?”

  青年一愣,刚要再问,安斯艾尔突然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向着心脏一刺,穿胸而过。血红顷刻沿着锋刃滴落,如小溪洒落雪白。

  时间的流逝似乎放缓,还能看见安斯艾尔随着鲜血喷涌,回过头冲他微笑,双膝弯曲,在半空缓缓下沉,最终跪到在地,身体无力支撑,歪曲着埋入积雪。

  一刹那的恍惚之间。又听见千军之前,中年男人的厉声嘶吼。

  “森之国背弃黎冥之神,虐杀主教安斯艾尔,与教庭宣战!”

  阿普利尔拔出佩剑,对月而指,挥向白衣的青年。

  “黎冥之神的圣光所到之处,凡狂傲与恶行必如碎秸,在今日被吾等烧尽,根本枝条一无存留!进军!”

  先是一百骑兵加速冲锋,即便对手只有两人也没有轻敌,纷纷吟唱起破坏的魔咒。他们胯下都是自塔纳托斯中部茫茫草原寻觅得来的骏马,善于长途奔袭,亦能迎着箭雨冲锋近在咫尺的步兵方阵。而他们背上的骑兵更是耶佳德教廷从整个大陆挑选而来的,带着最虔诚信仰的大魔法师。每个人都能锻造属于自己的板甲,即便是长弓都无法在一百步外伤害这只钢铁洪流,再加上他们释放的雷电与火焰,护教骑士团纵横塔纳托斯大陆已经千年,除了第一次圣光军南征遭遇圣王,再无败绩。

  雇佣兵们咆哮着用兵器敲打圆盾,紧随在后,剩下的护教骑士团领着森之国的骑士团小跑跟随。尽管只是一些胸前坠着铁片以及锁子甲的轻骑兵,自从三百年前的圣光军南征之后就再无大战,但历年清剿草原匪盗,这支骑兵也足够应付一般森之国的卫队。最后是领主率领军士胁迫临时征召的农民拿着武器进军。

  蹄声隆隆,汹涌潮水迎面扑来,人马嘶鸣不绝于野,还能听见那些拿着农具的老人在低声抱怨。青年闭上眼睛,断绝自己的感应,叹了口气,回过头向呆滞的艾迪莉娅轻声说。

  “少女啊,事情没办法回转了。你先走,我在这里拦一下他们。”

  艾迪莉娅勉强从红衣主教的自尽中回过神来,尽管面前扑来的人潮让她有些腿软,但还是抓住青年的右臂大喊:“不行!你能拦他们多久,先进入森林,他们没办法在里面急行军!”

  “没用的,”青年挣开手臂,对她一笑,“前面那一排骑兵都是魔法师,更何况还有神之子。你快点走吧,去疏散周围的居民,要快。”

  犹豫了一下,艾迪莉娅紧咬下唇,眉目怒视着青年。

  “你……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或者,要我帮你做什么事吗?”

  “没。”

  青年摇了摇头,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艾迪莉娅再次抓住青年的手臂,“有什么就赶紧说!”

  “真没什么事啦……要是有的话,那个,你能不能算是我朋友什么的……”

  “什么?”

  “没、没什么……”

  青年扭过头去。艾迪莉娅松开了手,眉头一皱,拔出断剑割断一握头发,塞在马鞍之下,挥起马鞭狠狠拍在爱马臀上。

  “瑟休斯,回到城堡,去找托列金与希薇安!”

  “嘶!”

  白马高举前蹄,转身飞驰在风雪之间,向着来时的方向奔去。艾迪莉娅回过头,对上了青年惊讶的目光,一拳打在他的腰上。

  “傻话留着回去再说,”不去看捂着腰笑起来的青年,艾迪莉娅双手握住断剑,紧盯着越来越近的骑兵,“我不会留你一个人!”

  “多谢。”

  肩甲微微一沉,又很快变轻,她知道青年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但内心的恐惧没有因此散去,甚至有些后悔,迎面而来的钢铁洪流会轻易将自己撕碎,马蹄踏得大地微微颤抖,自己的双手也忍不住更着颤抖。

  太阳已在地平线上升起,却等不到夜幕褪去,看不到即将升起的朝阳了。

  艾迪莉娅眯起眼睛,兵锋尚远,但锐利的气息却让人睁不开眼睛。

  那是整个大陆最精锐的军队,一百护教骑士团可敌他国万军,就算天流君能胜过红衣主教也只是人力的尽头,终究要被无尽的人潮淹没。

  无数的情感一瞬先浮现心头,连带着过往的回忆,城堡里忙碌的政务官与首席骑士,有和父亲在花园中散步,早逝的母亲模糊的面容,为了自己,决定冒险留守纳斯沃特时希薇安坚定的笑容,死亡临近心中却渐渐平静,她想到。

  就当是替你一起还了,希薇安,你要好好活下去……

  “会回去的。”

  青年轻声说。

  双手合拢,在吟唱着魔咒的铁甲之前,从手心拔出一把雪白的刀柄。

  立于青年身边的艾迪莉娅,只感到寒冷透过附魔的铠甲,浸入骨髓,气息刚刚呼出,就变成冰晶落地。青年手中的刀柄三尺之前,也有无数冰晶凭空出现,形如飞瀑在半空喷涌,流泻遍地。

  呼啸的风与流动的雪,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弄,忽然凝结在空中。夜色也在此时被弥漫的白雾遮蔽,仿佛流动的牛乳,从天边升起的一抹金黄都被吞噬其中。

  “就在此,稍稍止步吧。”

  倒悬刀柄,青年挥舞虚空,以白瀑倾泻在人潮之前,轻轻一划。

  天地动摇了。

  如掌的雪花凝结成坚冰,如暴雨倾落,狠狠砸在前行的人潮之上。

  即便是护教骑士团锻造的板甲都被砸得凹陷,数名骑士来不及布置防御魔法被打落尘埃,一时间战马惊慌嘶鸣,毫无防备的仆从军更是哀嚎遍野,在雪地中捂着流血的头颅与躯干,翻滚躲避,乱作一团。

  遥远天地相接之处,冰雪下坠之地,遥遥可见的塔克里山脉,连绵无尽的漫漫森海,随着刀尖轻划,大地的隆隆之声如舞蹈颤动,落石滚滚,朽木倾塌,遍野的破碎与折断声仿佛世界的哀嚎。

  夜幕与群山之间,巍峨的冰墙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断绝天地。

  视线被蔚蓝的坚冰占满,就连天空都被这片冰墙一分为二。

  冰墙如此高大漫长,一旁的塔克里山脉贯穿塔纳托斯大陆南北,最高的山峰似几乎能触碰云霄,和它相比就如同匍匐在地面的石子。

  在它升起的前一刹那,艾迪莉娅已经看见长夜过去,黎明到来,东方的旭日在地平线上即将展露无穷的光芒。但此刻它的光辉被尽数遮掩,寒冰的影子盖过了林海的浪涛,将森之国目所能及的边境与外界隔开。

  一切都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这是分隔世界的藩篱。

  神、神迹……

  艾迪莉娅看着隔绝了视线旳冰墙,思绪都随着冰雾蔓延冻结。从不曾听说有神之子,或者精灵遗物,传说魔法有着这样的力量,仿佛神的手指落在漫漫雪原,以此支撑着天地,日月星辰都是从中升起落下。

  耳边重归寂静,已经听不到厮杀高呼,马蹄隆隆,可艾迪莉娅的耳边却仿佛还有什么事物在尖啸,吵得她的脑袋晕晕乎乎。

  她摇晃着身体,仰望眼前的幽蓝,在这样的冰墙之下,人类的力量是何等渺小可笑。军队的浪潮仿佛海洋中的细小波纹,撞在着无法逾越的悬崖上,翻不起一滴水花。

  他到底——

  将刀柄送回左手掌心,青年稍稍松了口气,抱起一旁的红衣主教,回头冲笼罩在冰霜之中,浑身僵硬的的艾迪莉娅一笑。

  “我先过去一下,马上回来。”

  不等回应,他丢下艾迪莉娅,抱着安斯艾尔的身体乘风而起上,直入云巅。她看着他的双足离开地面,不断上升,仿佛他可以挣脱这个世界永远上升,逐渐隐没在漆黑之中。

  艾迪莉娅忽然觉得身体无比沉重,一切的精神都衰弱下去,一下瘫倒在地上。只是头颅仍是高高抬起,凝视着青年离去的方向,像是寻找晨曦到来之时快要消失的星辰,分辨着那个影子。

  轻轻落在冰墙之上,他放下了红衣的男人。

  “别把话说到一半就死。”

  青年叹了口气,替安斯艾尔拔出了刀,插在冰层之中。却没有血液飞溅而出,解开他的衣襟,胸前一块冰冻的血渍封在伤口。

  一边轻叩这道贯穿胸口的伤疤,看着它渐渐愈合,青年一边叹息道:“即便是我,也不可能起死回生啊,辛亏你没真的戳中心脏……也很吓人了好不好。”

  处理完了他的伤口,盖上衣服,又把他抱了起来,青年在寒冷的烟雾里缓缓前行。如果有人从天空俯瞰,迎着东方的金色,他就像漂泊在倒映在沧海中的星辰。

  “黎冥之神真的值得你们付出生命吗?神到底存不存在,有没有人见过,你也不知道吧。那到底为什么要信奉神?是神要你们消灭神之子?初代的教皇,在你和那两兄弟的口里听说过,记得是叫神谕初光。哈利萨.道格拉斯一世,据说不是他真正的名字,那他的真名你们又知道吗?连真名都不能说的人,写下来的东西真的可靠?”

  随着步履慢慢向前,安斯艾尔黑青的脸色逐渐恢复苍白,僵硬的四肢软了下来,胸口有了微微的起伏,但仍然紧闭双眼,无法回复青年的问题。他依旧一个人对着逐渐变得明亮的夜幕,自说自话。

  “我不想杀人。不是我不会,只是我有点想选观测的道路,虽然我也不知道要观测什么。何况杀了人会惹来许多麻烦,而我又最怕麻烦。不过你最后那句话,是在邀请我去耶佳德吗?就算你不说我也早晚会去。我也想知道魔神与精灵衰退之后,到神谕初光建立教廷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们推崇精灵,却要追杀精灵混血?还是拥有人类之上力量的精灵,不是传说中那样和平的存在呢?

  “在塔楼上那么轻易就被套话,你果然是故意的吧。你到底知道什么?问也不回答啊,可我还能去问谁?”

  能问你吗?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一座黑色的孤岛,比城堡更加宽阔的墨绿色眼睛盯着自己,青年在心中轻声问。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看见太阳在脚下升起,云雾下传来魔法爆裂的声音,便踮起脚尖,一跃而下。

  天亮了。

  冰雪依旧下着。

  不仅仅是护教骑士团的一千魔法师骑兵,连同三万从花之国征兆的仆从军,集结于突兀地出现在广袤大地的冰墙之下。

  在地面摇动之时,负责辎重的花之国军队就因为异变而发生数起步兵哗变。临时征召的农民扔下小车四散逃命,就连军士都出现了动摇。幸而护教骑士团及时施展魔法,两人高的火焰将乱军团团围住,再由骑士分散与郡守协作,率领军士抓出带头的农民,斩首挂在旗杆上传阅之后,才镇压了哗变的农民。

  巴里就是被负责辎重的农民一员。一周前还在田里耕地的他,被郡守的传令官征召,要求带着粮食与武器随军出征。甚至来不及和妻子女儿好好告别,就带着新制的鹤嘴锄,推着一车干草和混着些许沙砾的小麦离去。

  经过五天的集结,从花之国各地前来的仆从军驻扎的帐篷在边境绵延数里,让周围同伴兴奋不已的同时,却让巴里感到有些担忧。

  在这些年与森之国粮食商人的交易中,让他的家庭宽裕了不少,对于森之国的富裕他也一直垂涎。但需要集结如此之多的军队,不仅领主亲自披挂出征,甚至还能看整队披着神官白袍的教会骑兵,这是要和森之国全面开战的迹象。

  塔纳托斯大陆的和平已经持续百年了。除了苏诺仍然被魔鬼把持,草原依旧肆虐着匪盗,偶尔回来边境劫掠,已经很久没有听说两国之间开启战争。更何况是与教廷分庭抗礼的森之国,孱弱的花之国即便有了护教骑士团跨越千里的支援,但教廷的光辉也难以穿透层层森海,不知多少人将埋葬林荫。

  就连自己……

  一想到这,巴里推车的手就难免颤抖。在跨越天地旳冰墙巍峨耸立面前之时,骤降的温度让四肢一下僵硬,风雪化作坚冰砸在头顶,大地隆隆摇动,仿佛有鬼哭狼嚎在四面八方想起,将他们层层包围,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仿佛要将一切吞噬。一切的一切,就像是《黎冥神典》中的天罚降临。

  四周的同伴一下抛却小车,疯了一般大声嚎叫着让神宽恕自己的罪孽之类的话语,向后跑去。巴里原本也忍不住要抱头逃窜,却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只好躲在自己的车下闪避溃逃的乱军,但也因此没有被随后赶来的护教骑士团释放烈火包围。他匍匐在车下眼睁睁地看着逃窜的人撞在火焰上,在顷刻间化作一团扭动的焦炭,而停在火焰边缘的则被呼啸而至的骑兵以利刃枭首,首级就挂在旗杆上,由领主的骑兵擎在手中,四下传阅。

  现如今,在黎明到来的时刻,重新集结的军队整列在冰墙之下。先是由护教骑士团的一千名大魔法师释放魔法,尝试溶解冰墙,再由民夫开始挖掘,同时派出小队骑兵,沿着冰墙去寻找尽头与其他道路。但不论是火焰的灼烧,雷霆的撞击,还是土地溶解去尝试挖掘冰墙之下的通道,都无法让这堵蔚蓝的藩篱动摇一分一毫。

  这是神迹啊……

  巴里拄着鹤嘴锄勉励支撑筛糠般颤抖的腿,才不让自己瘫倒在地上,惶恐地盯着千里冰城。

  虽然没有受到伤害,但这次森之国的战争多半要无疾而终了。像这样超越人类的力量肯定是神迹,难道神官老爷们就看不出来吗?神意怎么可能被区区魔法所破解呢?

  但是他不敢跑。身后就是骑兵老爷和他们的扈从,还有拿着铁锤的雇佣兵对他们虎视眈眈,要是现在逃跑,雇佣兵们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杀死,割下头颅,然后将小推车里的粮食占为己有。

  一想到同伴们的惨状,巴里就更加站不住脚,那些在火光中挣扎抽搐的身影还历历在目,和自己一同被征召的领居,有着三公亩自耕地的布莱克,他的脑袋现在就挂在不远的旗杆上。作为逃跑被处以极刑还得没收家产,他家里还有老婆和刚出生三个月的孩子,这下可全完啦!

  但愿真的能占领森之国,抢到的金银财宝若是够用,就把他们接过来一起住好了。巴里在心里这么想着,若是自己不行死在战场,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应该也会这么做。

  怀着这样的念头再看冰墙,心里莫名升起的勇气把两腿固定在积雪中,即便冰雹打在头上也不那么可怕,开始希望教廷能够突破封锁,将自己带往森之国的堆满金钱与皮草的村庄。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片雪花在坚冰之中,带着一抹血红飘然而下。

  在释放魔法的护教骑士团之中,只有一人没有陪戴头盔,策马立于队伍的中央。那就是在刚刚过去的夜晚中不断受挫的阿普利尔。

  至今的一事无成,处刑宵暗魔女被天流君打断,还被扒光衣服埋在雪中;驰援红衣主教又被两名神之子拦截,而三万军队离森之国边境近在咫尺,因为红衣主教的牺牲士气又高涨至顶点,却被堵在冰墙之下,直至太阳从东方升起,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也不能逾越一分一毫。

  冰墙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就连阿普利尔都开始怀疑眼前的冰封是否来自神的意志。

  毕竟这样看不见尽头的冰墙,不管是精灵遗物,还是神赐力量都无法做到,更不可能是人类的魔法所能完成。

  而那个自称天流君的人,只是举手投足就能呼唤风雪,建立起这贯通天地的高墙,这简直能和历史上的初代教皇相提并论!

  要是他站在森之国那边就全完了。

  咽下一口唾沫,润了润干燥的喉咙。阿普利尔抬起头,忽然看见一个穿着神官白袍的青年,抱着一袭红衣,自云雾之中乘着灿烂的光芒翩然降落。

  来人就像一片雪花,飘摇风间。面貌并不出众,只能算是普通,远逊于传说中的天使,但在晨曦的金色渲染之下,闭合的眼睑带着威严圣洁,缓缓睁开,流露的平静目光仿佛神灵俯瞰人间。

  天流君!

  阿普利尔顿时如临大敌,紧握着手中的断斧,翻身下马。抬手一挥,向着身边的从属大喝。

  “迎敌!”

  一千护教骑士团齐齐下马,盔甲碰撞的铿锵声不绝于耳。手中附魔的剑与法杖指向天上雪,低声吟唱的魔咒汇聚成跃动的乐曲,在魔法元素的不按流动之中飘荡开来。

  “诶呀诶呀,不要紧张嘛,我又不是来打架的。”

  青年的双足落在地面,没入积雪,魔咒就要吟唱完毕的骑士们骇然发觉,天地间的魔法元素全部失去了感应,他们和世界沟通的渠道被统统截断,就算喊破嗓子也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他就是这样让“亵渎之炎”失效。

  回想起冰湖边的一战,停在斧头之前的那一滴水,阿普利尔顿时明白了自己落败的原因。但同时心里的恐惧与警惕也更加强烈:不管是神赐能力还是精灵遗物,都要依凭魔法元素的运转来发动,这样隔绝魔法元素的能力对他而言,比隔绝天地旳冰墙更加可怕。

  这是世间一切力量的天敌。

  “我来这里,是要归还你们的红衣主教。”

  没有在乎阿普利尔现在的表情,青年微微一笑,抱着安斯艾尔走到他的身前,“如你所见,他还活着。”

  神情复杂地看着比自己矮小一头的青年,阿普利尔最终将大斧顿在雪中,接过了红衣主教。

  “我已经给他治好了伤口,但什么时候能醒来,我就不知道了。”

  青年拍了拍手,视线扫过茫茫人海,从无数的目光中读取到了各种各样的意味。有警惕,有恐惧,有崇拜,有兴奋,各式各样的情绪出现在脑海,仿佛他不是自己一人,而是这片阳光之下的所有人。

  无数的画面出现眼前,有绵延无尽的麦田,和煦的阳光照耀麦浪金黄,忙碌的人群在金色的海洋弯腰收获;有筚路蓝缕,于山林中持斧头劈开道路,牵着骏马翻越高高山岗;有精致的丝袍披在身上,立于马侧,挥舞皮鞭抽打匍匐于地的少女——

  记忆深处不知什么随之跃动,在思绪之中逐渐弥漫,仿佛有什么事物呼之欲出。

  等、等一下……

  强压心底的悸动,青年眨了眨眼睛,与阿普利尔的视线相接,接着说道。

  “我来这里还有一件事,”青年让自己勾了勾嘴唇,看起来自然一些,“这堵冰墙是我所建,魔法元素也是因我而消失。想必你们应该明白,如果我加入森之国,这场战争的胜负也就显而易见了。”

  阿普利尔一挑眉毛,“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你能给我点时间。”

  心中的悸动越发强烈,青年闭上眼睛,向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之后冰墙就会自动消解,我需要三天时间离开森之国,至少离开纳斯沃特。如果你们现在进攻,我就不得不与森之国一同和你们为敌。我的要求不算苛刻,你们也清楚,只凭三天时间周边的领地来不及调集军队……甚至不会调集军队支援纳斯沃特。时间还很充足。”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交易。您能保证吗?”

  “不能又怎样呢……难道,你有信心胜过我?”

  放下了中指与无名指,就和他们第一次相战那样摇了摇食指,青年笑容渐胜,声音却越来越小:“你只能寄希望于……我能遵守约定……”

  阿普利尔此刻也察觉到了青年的异状,给身边的骑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拔出手弩对准青年的脑袋,同时放下了抱住红衣主教的一只手,伸向一旁的斧头,却在半途发现青年睁开了眼睛。

  视线再一次交汇,他的目光让阿普利尔脊背发冷,深深地打了一个寒战。

  青年仿佛换了一个人,双眼一片空无,已经完全失去了之前的神采,但那漆黑的眼眸在阳光之下却仿佛夜幕重临,深邃幽暗,像要将人吸进去一般,牢牢地锁住了阿普利尔的视线,让他无法移开。

  摄心夺魄。

  “回去吧。”

  耳边忽然传来这样的声音,仿佛有天使在吹走音乐,婉转动听。阿普利尔只感觉身体一阵轻松,仿佛处在云端,被软绵绵的云朵包裹。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世界一片温暖金黄。

  眼前的世界也随之变化。云端的尽头浮现出远在贝拉耶德的宏伟神殿,足下是宽阔的神道,无数过去的人的影子浮现两侧,头颅都还好好地安在脖子上,露出亲近的微笑。张开双臂,向他走来,似要将他拥入怀抱。

  感谢黎冥之神。

  心中突然升起这个念头,带着陷入人群的温暖,阿普利尔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将红衣主教轻轻放下,对青年双手合十,低头祈祷。

  青年偏过头,视线从冰墙的尽头,人海的终点缓缓扫过。

  人群之中的巴里,透过缝隙,看到那个如同天使一般降临的白袍神官与自己的视线交汇。

  顷刻间,穿越重重人海,白衣神官仿佛就在身边,他的声音如同天乐响起。

  “回去吧。”

  目睹同伴在火焰中化作焦炭,头颅高悬旗杆的恐惧消失了,对于森之国财富的贪婪也无影无踪。仿佛自己不在身处冰冷的雪原,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春天已经提前到来,温和的风拂过脸颊。

  没有战争也没有魔鬼,他好像站在自家的田地里。妻子和女儿都在田里忙着春耕,不时擦擦低落的汗水,与他相视一笑。在她们身后是在前坪晾晒的谷子。

  感谢黎冥之神。

思念如同潮水,所有人都被分割,仿佛世界只剩下了自己。在他们身后,太阳渐渐升了起来,照耀覆盖过雪原的漫漫人潮。广阔的大地听不到一丝声响,只有呼吸组成的风从其间吹过,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着一切。所有的生命都被温暖的氛围环绕,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只觉身体轻松而舒适,从夜晚到黎明的慌乱疑虑,全给此刻的柔和一扫而空,仿佛天使神灵在天空探出视线,预备着赐予人类以无限的幸福。


第八话。并不遥远的未来




  “终于,黄金魔女的祈愿动摇,被割断的联系重新建立了。”

  在塔纳托斯大陆与炎之陆相隔的无边沧海,有一座广袤的城市漂浮于天空,在漫漫云海如风穿行。一个身影坐在在随时可能坠落的悬崖峭壁,迎着清晨的寒意,看着远方渐渐清晰的陆地。

  他的脸看上去既不年轻,也不苍老,恰恰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微妙容貌。身披黑色的宽大面跑,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悬配着只剩一尺锋芒的断剑。

  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抵着下巴,带着些许疲惫却清澈见底的眼睛从海岸边缘扫过。中年男人摇着头笑了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被人从后背踢了一脚。

  “通天,你怎么还在这里!”

  回过头,一个被绿色光芒笼罩,只有他一半高的少女怒气冲冲地站在他背后,除开她远超常人的眉毛,身上巧夺天空的连衣裙,更引人瞩目的是她尖细的耳朵,与传说中不老不死,衰退于第一纪元之初的精灵毫无二致。

  “我得在这儿看着你啊,艾莉森。”

  对少女的怨念不以为忤,被叫做通天的中年男人回过头去,依旧看着远方的大陆。

  “这次可不能让你去影响这个小家伙,”他笑着说,“当初你和……啊,他们是叫做魔神。你和魔神差点把这颗星球打碎,幸亏他不和你计较,只是把精灵送回原来的世界,然后封印了这座天空之城。他又不是没给你机会,不然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在每年的最后一个月陷入黑暗之中?”

  “精灵支撑不了那么久!”

  少女抱着纤细的手臂,赤足踩在他的肩膀上,“你不是也有自己要回去的地方吗!为什么要拦着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回去?”

  抬手抓住少女的赤足,不顾她的挣扎捏在手中,感受着温润如玉的握感,笑着叹了口气。

  “我早就不被需要了,会化为虚无。只是你的使命尚未完成,在此之前,我必须依照过去的约定来监管你,当精灵能够与人类相互融合的时候,让你不影响这个世界原本的进程。”

  “神之子还不够吗!你放开我!”

  “说起这个啊,你自己也清楚,神之子的力量完全超过精灵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规则。更何况它的弊端马上就要出现。你自己都没有掌握继承初代艾莉森的力量,就别担心两个世界融合的问题了。”

  “世界是他的,最终也是他的,”他松开了少女的脚趾,轻轻摩挲指尖,“一切的希望都不该寄托在你,也不该寄托在我身上,更不可能是黎冥……如果他还存在的话。”

  “我什么时候指望过你啊!”

  抽回了脚,连连后退几步,在细如天鹅绒的草地上蹭了蹭才重新站好。少女仍旧不满地盯着他的背影,“你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就算要打,我也不见得会输给你!”

  “不。”

  他抬起右手,晃了晃食指。

  “你必败无疑。”

  “是么。”

  少女放下双臂,五指微张,脚下草叶间泛起绿色微光,如夜幕繁星点点,不断上升,环绕在指尖。

  “搞清楚,这里是冬南枝。”

  “我知道,”他闭上眼睛,“传说由黎冥之神降下神谕,精灵制作的天空之城,散播和平之光来规劝与消弭人类争斗,不朽的冬南枝。”

  “知道是精灵之地,我能动用前辈留下的规则,还有胜过我的可能?”

  “当然。”

  他睁开眼,回眸一笑

  “毕竟精灵的规则破败,来自即将毁灭的世界的你,没有经历过人的生活。”

  少女与他对视的目光冷如寒冰,“人类只是这个世界的生命之一……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他现在选择了人类,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指尖在空中绕着圈,拨弄浮游的绿色光点,看着少女背后的层峦叠嶂,雄城金池,那是第一纪元开始之时,精灵衰退之前最后的伟业。无数华丽而精巧的装饰附着着层层魔法,屹立于山河湖泊之间,维持他们最后的希望运转。

  “难道,在无尽虚无之中漂泊的你,还记得曾身为人类的自己?”

  抬起手指,绿色的光点凝结成束,如利刃指向他的眼睛。

  “别开玩笑了,”少女不屑地看着他,“随波逐流的家伙,没有与我对等的资格。”

  “所以你站着我坐着嘛。”

  他“啪”地拍了拍手,笑道:“要是你能打过我,早就下去把那七样东西收齐,打开冬南枝的通道把精灵召回来了。至于过去,我之所以能存在就是守着身为人的底线。初代艾莉森的消失,还是因为她——”

  “闭嘴!”

  绿色的光芒充斥着生命的气息,黎明到来,半天残余的夜幕中如流星消逝。拂过他的脸侧,不带起一丝涟漪。

  “别生气嘛,错了就是错了,我也没说自己就是对的。”

  从悬崖边缘站了起来,拍了拍棉袍下摆沾着的草叶,走到少女面前。她的发梢不过刚刚到达自己的胸口。

  他笑着叹了口气:“人只是人而已,希望人类成为神,不老不死,掌握世界的规则,去不断幻想创造,最后就像你这样打破屏障继承艾莉森的名字。现在你知道了,精灵的世界因为你而毁灭,你的前辈不得不向黎冥寻求拯救的方法,让你来到了这里。”

  “闭嘴!”

  鬓角的发丝断了一束。

  “错了就是错了,当她希望不会有生死消逝,不会有分离之时,世界就向着毁灭不可挽回地前进。你也一样。”

  “不想被世界遗忘有什么错!”绿色的光芒指向对方的眉心,少女怒视着他,“我不信你能甘情愿地消失!”

  “你还没有活腻了嘛。”

  抬起手掌往下一按,少女的手上突然出现了一副镣铐,让她指尖的绿色光满,连同亮起来的城市黯淡下去。生命的气息消散一空,世界一片黑暗,死气沉沉。

  该死!

  少女跪倒在地,匍匐不起,带着虚弱的喘息恨恨道。

  “……艾莉森……大人……把规则的关键留给了……”

  “没有这个,你一样不是我的对手。不过能让你消停点是最好了。”

  重新在悬崖边缘坐下,他的目光又投向人间,不去理会背后的喘息声中夹杂着怎样的情绪,想着之后会发生的事,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等吧。

  ……

  尽管知道太阳升起,冰墙之后却依旧在夜色之中,艾迪莉娅陷在本应过去的寒冷。直到一片白雪降落在身边,一手轻按在肩膀。

  “少女啊,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也许是太冷,思绪都被冻结在昨夜冰墙升起之前,像是做了一个梦,身边的人从不曾离开。

  “别发呆了少女,”青年叹了口气,把她拉了起来,“我不可能拦他们一生一世,只能挡住三天,快回去吧,希薇安和你的父亲还在等。”

  啊……

  被他牵着上了马,艾迪莉娅都没能对他说些什么。想要开口,却不知能说什么,是要问他的来历,还是问他力量的来源。身后渐渐远离,阻隔天地的藩篱不过是他随手构筑,传说中三百年前的圣王也不过如此吧。

  这样的人,不管是教廷还是云之国,甚至遥远的那片东方大陆,都是要竭尽全力拉拢的对象。谈笑间就决定战争的胜负,连教廷都无可奈何,不可能籍籍无名。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森之国,出现在与教廷战争的节点。

  为什么要帮自己?

  不可能只是因为……我是朋友什么的……

  用力摇了摇头,看着牵着双马的背影一步一晃,还在轻声哼着莫名的歌曲,似乎是吟游诗人经常弹奏的旋律。

  双肩白袍加身,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黎冥教会神官,似乎并不强壮的身体,怎么会握着这样可怕的力量?

  “那个……”

  “怎么了?”青年回头一笑。

  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反复好几次,艾迪莉娅才低声问道。

  “那个……为什么我以前没听说过……天流君这个名字?”

  “我也好奇啊,”青年笑着叹息道,“我其实也不叫这个名字来着。”

  艾迪莉娅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不叫天流君。”

  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失忆了。”

  一下愣在马上,羞恼之情转瞬掀翻了艾迪莉娅的思绪,忽然觉得他的笑脸像是戴上了面具,变得可憎。仿佛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以天流君的名字救下自己与教廷为敌,待收获了所有人的感激与崇敬,玩弄了一遍之后,就说自己失忆不记得过去,天流君就是拿来骗你,好把一切撇得干干净!

  怎么会有这样的家伙!

  指尖在手甲中止不住地颤抖,脸颊好像沸腾了起来,怒视笑容如冬阳温暖的他。艾迪莉娅紧咬着嘴唇,声音哽咽在喉咙里,怎么都开不了口。一下子撇过头去,心里刚刚对这个人涌起的一点好感顷刻间烟消云散,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看到这个无赖。不管他有着怎样的力量,就算他是圣王,甚至是教皇本人,也不能这样玩弄自己,就算是要砍掉自己的头颅,也绝不会再看他一下!

  “我是说真的。”

  柔性钢制作的手甲微微收紧,想要挣脱开来,却被紧紧握住。她只能把头向后偏去,又忍不住竖起耳朵。

  反正不会原谅他……姑且听听看。

  看不到的地方传来他的声音:“醒过来都是两天……不,现在是三天前的事了。我被人关在黄金的棺材里,埋在地下,差点没能出来。等我打开棺材,身上就是这一身白袍,谁也不认识,也没有人知道我。我只模模糊糊记得几个名字,又残缺不全,只有天流君的魔女之属和神意之属还有些印象。顺带一说,神意之属都是在跟那位红衣主教打的时候想起来的。

  “记得从地下爬出来的时候,我是在没有人的树林里,只能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一直走,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后来我越走越快,不知道为什么就感应到了空气中的魔法元素,也随着我的心意律动,我就乘着风飞了起来,越过山岗与林海,到了一座城市的边缘。

  “他们看到我的衣服好像有些恐惧,但稍稍交流了一下,我就听他们说这是属于黎冥教会白袍神官的衣服,主持一地祭祀的礼服,地位与伯鲁曼王城的伯爵,以及一地执政同等。多亏了这个,我也获得了一些信息,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记忆最好去拜托在森之国徘徊的魔鬼之子。他们的力量来自背离神灵的魔鬼,有的能穿越时空,探究过去;有的能看破迷雾,分辨真伪,几乎无所不能。但他们都不受森之国束缚,只有纳斯沃特的宵暗魔女定居在北境斯托克侯爵的领地,纳斯沃特。

  “所以我就来了。”

  松开了缰绳,牵着艾迪莉娅的手,两匹马儿静静地行走在他的身边。青年的声音似乎比路过的风更加轻。

  “我沿路打听她可能居住的大概方位,走了两天,来的时候,捕猎小队正在处刑。我离她太远,斧头太近,施虐带来的伤也拖累了她,只能唤醒沉睡的冰湖去阻止。说实话,过去的一夜我耗费了太多的力量,若不是神之子们的战斗方式大多依靠能力和魔法,真要以刀剑对战三万人,我恐怕撑不了这么——”

  话到一半,收紧的手甲忽然放松,再传来噗通的闷响。

  马儿停下了,艾迪莉娅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却发现失去了青年的身影。视线慌忙在雪地扫过,才看到白袍与雪混同一色,他倒在流动着一丝金色阳光的雪中。

  “天、天流君!”

  慌忙从马背翻下,一脚没踩住马镫,差点跌倒在雪中。踉跄一步之后扑倒他的身边,艾迪莉娅感觉自己的心里仿佛有一只小鹿乱撞,就要跃出口中,噗通狂跳。

  从他的腋下抱住胸口,将青年的头后仰靠在自己肩上,艾迪莉娅轻轻晃着他的肩膀,不知所措地呼唤。

  “喂、喂!天流君!你醒醒!你这是怎么回事……别睡过去!”

  他的眼睛开了一道缝,透出一丝虚弱的目光,带着喘息地呢喃道:“抱歉……我实在……撑不住……”

  见到他有了回应,快要跃出口的心脏稍稍放下,但又被他的话揪住。是啊,过去的一夜这个人做了太多的事,击退捕猎小队就下了希薇安,然后挫败了红衣主教的阴谋救了自己,再赶赴西境与魔蛇一会,虽说魔蛇自行退去,可紧接着又奔波阻止教廷联军的进攻,期间没有丝毫停歇。

  可以说,这个人一己之力挽回了森之国北境领地,纳斯沃特岌岌可危的局势。

  艾迪莉娅看着虚弱的青年,刚刚的埋怨一下抛到脑后,不知道因该如何报答这个人。

  她抓着青年的肩膀,想要把他抱起,“我现在就带你回找希薇安,让她吟唱治愈魔法——”

  “……没用的……”

  被他打断话语,却没有一丝不耐,艾迪莉娅的心一下被恐惧占据。

  “别、别开玩笑,希薇安是神之子,她可是大魔法师,大不了再让托列金先生一起——”

  “没用的……治愈魔法对我……没用……”

  颤抖的手抓住她的手腕,艾迪莉娅慌忙褪下手甲,抓住青年的手。他的手指就想冰雪一样寒冷,仿佛已经是个死人,只剩手心还有一点余温。

  她这才觉得这个人并不是全知全能,生命也和她一样脆弱,随时可能消逝,忍不住大喊:“要怎么才能帮到你!说啊!”

  “我……三……没……”

  “什么?”

  青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艾迪莉娅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耳垂忽然被一阵暖风吹上。

  “少女啊,我三天没吃东西,快饿死了。”

  什么!

  又是一股暖风在耳边拂过,艾迪莉娅一个激灵,脸颊一下变得滚烫,连带着头顶冒出一股股蒸汽,原本的不安与慌乱顷刻间化作满腹羞恼。就想要抽开手,然后一锤砸在他脑袋上,最好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我说真的啊少女,诶!”

  反手抓住艾迪莉娅的手腕,不管她如何羞恼挣扎都不放开。青年叹了口气:“从棺材里出来就没吃过东西。森之国也真是,明明白袍神官能与领主同列,却找不到一个神殿。又没钱买东西,真的没有力气了啊……”

  “我以为你要死了啊!混蛋!放开我!不管了不管了,今天我一定要跟你同归于尽!你这混蛋就知道戏弄我!去死吧!”

  “这些不是重点啊少女。”

  手心被紧紧抓住,感受得到其中的认真,艾迪莉娅忍住不再挣扎,视线瞥了回来。

  青年眯眼笑着,“我想借希薇安,可以吗?”

  一把将手抽了回来,艾迪莉娅转过脸去,“不要问我,我可以在我所能做到的范围内报答你。但希薇安不行。这是你和她的事。”

  “会去和她说的。但问题是,我和她如果离开的纳斯沃特,三天之后要怎么办?”

  一瞬间有些发愣,但艾迪莉娅还是回答:“你想走就走。”

  “你是我朋友啊,”青年叹了口气,抓住了她的手,“我哪能这么轻易离开,把心思留在这里。我应该不会回来了,希薇安如果和我一起离开,很可能也是一样。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不能对你做任何保证,甚至在这一次挡住教廷的军队之后,我就不打算插手任何国家之间的争斗,只是做一个旁观者。”

  “赶紧走吧,”艾迪莉娅的嘴角往下一撇,“反正三天后也许我就会是一具尸体。我是希望你带走希薇安,她的能力如果能被你保护,也许会是森之国最后的希望。”

  “其他人就不管了吗?”

  “我自己都不管了。”

  推了推青年的后背,空着的手放在膝盖上,她叹了口气。

  “天流君……算了,叫你无名好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眼帘微微低垂,艾迪莉娅轻声说:“你走的时候,就算是抢也好,打晕她扔进马车也好,把希薇安带走。马上就要到白夜月了,只有她能够带着你在塔纳托斯行走,你需要她。”

  青年抬起头,笑着问她:“不是我和希薇安的问题了?”

  “是我拜托你。”

  她看着青年的眼睛,认真地说:“这是你和我的事。”

  “那我答应你。”

  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好像天边的冰山訇然倒塌,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舒适而轻松。艾迪莉娅笑了起来,挣开他的手替他拂去衣角的雪,刚刚站起,青年就顺着她的胸口倒在地上。

  “起来,”踢了踢他的手臂,少女的笑容仿佛春日提前到来,“我们回去吧。”

  青年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真的撑不住……三天没吃饭,没力气了啊……”

“……”


第九话。火红的告别




  旭日喷薄漫过林海,照耀塔楼的废墟,雪花如同金纸片片飞落。城堡卧室之中,照顾着斯托克侯爵的希薇安眺望窗外的世界,艾迪莉娅与无名之人还未回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只有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此刻的英格兰姆.斯托克侯爵就在身畔不远,披着厚重的貂裘伏在桌上,用蘸水笔在羊皮纸上写下一封有一封不知内容的信件。希薇安在一旁将红色的蜡块在烛火上融化,替他将叠好的信纸装入信封,然后用侯爵的印章摁在蜡封上。

  自从希薇安用能力抽出了他身体里的毒素,解除了假死药的药性,唤醒了侯爵。其实就在艾迪莉娅离开之后不过片刻,他就睁开了眼睛,恢复意识。

  在听托列金与希薇安,还有应召而来的艾伦兄弟将一切说明,重点问了无名之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之后便不顾身体还有些虚弱,在老仆人的搀扶下来到桌前,只留下希薇安协助,提笔不停地写着。

  虽然不知道内容,但肯定是为了纳斯沃特如今的困境。就算无名之人与艾迪莉娅能够拦下三万军队,但教廷窥视森之国太久了,即便是圣王击退了第一次圣光军南征,三百年过去都没能使他们的意志消磨,反而愈演愈烈。完全没有任何征兆,汹汹大军就已经陈列在边境。

  该怎么办呢……

  希薇安的心悬在半空,寻找窗外离人的影子,一边思忖森之国的安危,一边考虑着自己的未来。

  纳斯沃特需要我的能力,不能离开……但无名之人该怎么办……白月夜就要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神之子能够穿越黑暗,他一个人的话只能留在森之国了。要让他抵抗教廷吗?如果他愿意留在森之国,留在那斯沃特,也许会像圣王那样带领森之国,重新与云之国还有耶佳德分庭抗礼……如果他愿意的话,在一切结束之后我也不再被纳斯沃特需要,离开的话也没有关系。

  如果——

  忽然。

  一个黑点出现在雪中。渐渐近了,映出了双马奔腾的轮廓,艾迪莉娅在金色的光辉中一手抱着一个白色的团,更近一些才看到兜帽之下无名之人紧闭的双眼。仿佛已经睡去,瘫倒在友人怀里,艾迪莉娅也是双眉紧锁,看上去十分焦急。

  发生什么了!

  向着窗边迈出一步。英格兰姆侧过头,看向紧紧盯着窗外的希薇安,咳了一声。

  “是天流君和艾迪莉娅回来了吗?”

  替无名之人保留了失去记忆的秘密,希薇安听到喊声,慌忙回过头躬身行礼,“是的,侯爵大人。”

  “你先代我去迎接他们,带到餐厅。”

  放下蘸水笔,将信纸折叠送入信封,拿起红色火漆在烛火上烘烤,英格兰姆点了点头,刀刻一般的皱纹更加深沉,眼窝深陷。

  “顺带把托列金和葛泰丽叫上来,我待会就去见见他们。对了,也叫上艾伦兄弟。”

  希薇安将手抓向提灯,就要抬步,英格兰姆挥了挥手,又叫住她:“顺便让仆人做些吃的,一起送到餐厅,招待他们。去吧。”

  “明、明白。”

  拿起地板上的提灯,希薇安快步推开门,年迈的政务官与年迈的女仆长已经在门外恭候多时。她轻轻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语速快得让自己都有些吃惊。

  “侯爵大人请二位进去。我先去通知厨房做些早餐然后带艾迪莉娅小姐和天流君,还有艾伦与艾布特先生去餐厅。”

  “嗯,”托列金点点头,“辛苦你了。”

  “我知道了。”葛泰丽笑了一下,“你也累坏了,那些仆人已经收好了书房,现在应该在门廊,你出去的时候就能碰上,让他们去叫艾伦兄弟就行了。快去吧,孩子。”

  “嗯。”

  沿着楼梯往下,等身后传来锁扣合上的声音,心中的慌乱再也抑制不住,几乎是从楼梯上跳了下去。跑到门厅,看到了几个在打扫的小厮,叫他们去做早餐之后,希薇安一把推开大门。风雪迎面而来,远远的看见了他们的轮廓。

  她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是艾迪莉娅策马奔驰,无名之人软软地倒在她的怀里,双目紧闭。

  自己的心一下被揪紧。希薇安再也不能维持故作镇静的步伐,撑着扶手慌忙下楼,差点因为积雪滑倒。顾不上脚踝因为扭曲带来的阵痛,她一跌一撞地向着停在庭院的骏马跑去。

  “艾!艾迪莉娅!发生了——”

  还没等她的问话出口,就见到艾迪莉娅一把抓住青年的衣领,将他扔在地上,然后翻身下马,气呼呼地用希薇安制作的板甲靴踢着青年的手臂。

  希薇安赶忙扑倒青年身边,将他抱在怀里,不安地看向友人。艾迪莉娅被她焦急的视线盯着,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嘟囔着说。

  “这家伙没事。回来的路上说自己三天没吃饭,然后两眼一闭就不说话了,还得我抱他回来,反正没死。”

  什么?

  希薇安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感觉手臂一沉,低头与青年眼睛打开的缝隙对上。长长的睫毛之下那一丝黑色透出的是虚弱与无力,连带着声音都在颤抖。

  “我……我……”

  刚想把耳朵贴过去,却发现一只手突然横在自己面前,倒映出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抬起头,艾迪莉娅又在踹青年的手臂,对他大喊:“别装了给我起来!耍了我一遍还想再玩小白兔吗!”

  仍然陷在迷茫中的希薇安看看友人,再看看脸色苍白的青年,犹豫着开口:“……天流君先生,这是怎么了?”

  瞥了一眼希薇安,艾迪莉娅轻咬嘴唇,还是回答:“谁知道他。不过教会现在被拦住了,你也不用担心,把这家伙扔这扔,让他自己起来。”

  “别啊……我是真没力气了……”

  轻轻抓住希薇安的手,青年笑了一下,“多谢帮我保守秘密……反正你们俩都知道了,没有别人的时候叫我无名也可以啦。”

  诶?

  下意识转过头,与同样转过视线的友人眼神交汇。清晰地看见艾迪莉娅脸上闪过一抹惊慌,脸颊如春时绽放的花朵染上一抹绯红,希薇安也感到自己脸上烧了起来,想必自己此刻的表情也和她一模一样。

  “是……这件事是……那个……小白兔……这件事……”

  “艾……那个……我其实也……”

  “好啦好啦,”青年松开希薇安的手,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从她的怀里站了起来,“反正这个世界也……应该只有你们两个知道我的秘密。多谢。”

  回过头看着发愣的希薇安,弯下腰,向跪坐在雪中的她伸出手。

  “抱歉,让你担心了。”

  不等她回答,希薇安就青年握住了手。看着他的微笑在阳光下温暖而灿烂,融化了过去的夜晚最后一丝不安,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原谅我吧。”

  要原谅什么?

  希薇安不解地看着这个人。这个昨夜才是第一次见面,相处不过数个小时,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但是他有什么需要自己原谅的呢?不管了是救命之恩,还是保护自己的友人以及纳斯沃特,他对自己都只有无法偿还的恩情。为什么他看出了自己那一丝不安以及害怕,要在意自己的感受。

  不需要的……不需要的……

  眼睛升起了一层雾气,实现变得模糊,控制不住自己握住了他的手。希薇安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声呢喃。

  “……嗯。”

  谢谢你。

  她被青年从地上牵起。刚刚站稳,还没有拍掉身上的雪花,却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只见一抹银色的光从眼前闪过,再看已不见青年的身影,艾迪莉娅挥舞着拳头猛然砸在他的脸上,他就像离弦的箭一般弹了出去,后仰栽倒在了积雪之中。纷纷扬扬的积雪从头上洒落,就像又下了一场大雪。

  “你这混蛋能自己起来,还给我装死啊!”

  手心还残留着余温的希薇安呆立在原地,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友人用空着的手抱住胸口,露出从未有过的娇羞与狂暴。远处林中的觅食的鸟儿受到惊吓,扑棱着翅膀在天空划过灰色的轨迹,远远地不见。

  ……

  等到餐厅的门被年迈的女仆张推开,原本相谈甚欢的英格拉姆中断了对话,抬起头看向长条形餐桌尽头大门的方向。艾伦也停了下来,跟着一起转移视线。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即将到来的是昨夜真正的主角——

  诶?

  等来人真正映入眼帘,艾伦忍不住愣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施展了幻术,眼睛出现了幻觉。进来的人穿着和天流君一样的白袍,身材也一模一样,但是他的右侧脸颊高高肿起,像是一个粉红色的面包长在脸上。青年捂着侧脸歪头走进来的颓丧样子,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艾伦忍不住手抖了一下。被打成这样……难道没有阻止三万军队的进攻,他们铩羽而归了?不对,他们都活着回来了,应该解决了才是啊。

  “啪”的一声轻响,艾伦回过神来,看到身边的弟弟把书册合上,搁在了餐台。

  “需要我使用治愈魔法吗?”艾布特向着来人问道。

  “诶……”

  青年长长叹了口气,绿色的光芒在手心与脸颊的贴合处一闪而过,肿胀顷刻消失,他的样貌又恢复了最初的平凡,嘟囔道。

  “这还是我来森之国第一次受伤……如果没猜错的话,您就是斯托克侯爵吧,您的女儿真是骁勇……”

  艾伦这才注意到餐厅门口,与希薇安并肩而立,意志低头红着脸的北境之珠。听到他的话之后,艾迪莉娅像是要把他刮掉一层皮似地狠狠瞪了一眼他的后背,又很快低下头去。

  “是小女冒犯了。”

  英格拉姆从座位上起身,微笑着右手扶胸,向餐桌尽头的青年低头致意:“森之国北境纳斯沃特领主,英格拉姆.斯托克向您致意。感谢您在昨夜为森之国抵御教廷的阴谋以及塔克里山脉所做的无私奉献,天流君先生。”

  “不用这么客气,”青年笑着摆手,回头一望,“艾蒂丽亚小姐,希薇安小姐,怎么不起一进来?”

  希薇安像是受了惊,很快抬起头来,在看到英格拉姆不着痕迹的微微点头之后才牵着友人的手,跟随艾迪莉娅的步伐步入餐厅。

  看到这一幕的艾伦暗自叹了口气,所幸青年站在离餐桌还很远的地方等着她们一起走来,放慢步伐配合拘谨的希薇安在餐桌边坐下,才感到少少宽慰。

  等青年,希薇安与艾迪莉娅依次在英格拉姆的左手侧落座,他便让女仆长呈上了准备好的早餐。说是早餐其实已经是丰盛的正餐,混合着香辛料煎至八分熟的牛排,充分蓬松之后切开涂抹黄油的小面包,泛着热气的乳白色蘑菇汤,各式香味混合在一起展现出更加诱人的味道,弥漫在宽阔的餐厅中,就连桌上的烛火都忍不住为之摇曳。

  希薇安在座位上坐立不安。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式坐在城堡的餐桌上,与他人一起进餐,而且桌上的美食是那么的诱人。金黄的小麦面包带着一点焦脆的外壳,深褐的牛排划着网状的纹路,颗粒状的香料裹挟在滋滋作响的沸腾肉汁中,蘑菇汤香甜的味道与前二者的香气在鼻子里乱窜,让她被兴奋与紧张不安的情绪拉锯折磨。

  艾迪莉娅也曾偷偷带出城堡的食物和自己分享,可自从第一次友人将食物裹在怀里把胸口烫伤之后,希薇安就只敢吃她带出冷却的剩饭,入口早已不复原本的滋味。

  现在美食近在眼前,可她切割牛排的手却忍不住哆嗦起来。虽然对面就是自己的同胞,还有艾迪莉娅陪着自己,可是多年以来她都是一个人离群索居,躲在森林之中,不敢置身在灯火之下与领主同列。虽然能够自由出入城堡,但迄今为止,除了传说中的圣王与血腥王冕,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和魔鬼之子携手如常人一般的人物。都说和他们靠近就会沾染邪气,带来不幸,即便是在森之国,希薇安能够自我放逐,已经比在大陆各个角落躲避教廷追杀的同胞好过太多。

  怎……怎么办……他们在这里是要说很重要的是吧……会不会给大家添麻烦……我是不是应该先下去——

  感觉脑袋一团浆糊的希薇安,就在不安的心绪快要占据脑海之时,颤抖的膝盖忽然感到一阵温暖,之前扭曲的脚踝疼痛消失不见。

  “那个,能不能再上一份刚刚的食物。”

  听见耳边传来青年的声音,希薇安转过头去,发现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而餐桌旁的人都在看着他。带着各式意味的视线,有艾伦的调笑,艾布特冷漠中夹杂一丝忍俊不禁,英格拉姆掩饰惊讶的笑意,偷偷瞥了瞥艾迪莉娅,只见她的眼睛里一般是羞怒,一般也是强忍的笑意,集中在青年身前的餐盘上。

  只见和众人一样的三个雕花木盘之中,大概有希薇安的脸一半的牛排,三块切开的角面包,连带着蘑菇浓汤都不翼而飞。盘子里连汤汁都没剩下一滴,干净得和新的一样。

  诶?

  脚踝的痛应该是他帮忙治好的……可他的食物呢?明明是看着大家一起送上,自己的刀叉还举在半空,没有切下第一块牛肉,他的怎么就不见了。

  “不用客气,”回过神来的英格拉姆率先打破沉默,招了招手,“葛泰丽,再上一份刚刚的菜式,给天流君先生双份……不,三份!”

  年迈的女仆张笑盈盈地躬身告退,随后推着盛着三份食物的餐盘小车上前,为青年替换了桌上的空盘。看着他举起刀叉,希薇安这下知道为什么餐桌上的人都盯着青年了。只见纯银的餐具如闪电落下,分别刺中餐盘中的面包与牛排,接着有微风从盘中升起,裹挟肉汁与融化的黄油脱离木盘。

  他双唇半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叠起来和希薇安的脑袋差不多大的牛排与面包竟然被同时塞进嘴里,咽了下去。随即反手横刀,刀尖在蘑菇浓汤里轻轻一挑,碗中的浓汤就化作一道乳白色的湍流涌入口中,没有一滴残留。

  光、吃光了?

  一切都是在眨眼之间发生。希薇安吸入的香气还未随着肺部的浊气吐出,青年便放下刀叉,拾起纸巾吹了口气,轻笑道:“哈。斯托克侯爵果然待客有道,垫了垫肚子算是半饱,感激不尽。”

  “你们继续吃,”他回过头看着刀叉悬在半空的希薇安笑道,“嘛,宵暗魔女与北境之珠小姐不用在乎我们,尽管享用美食即可。”

  感觉膝盖上的手离开,马上左边的膝盖有感受到艾迪莉娅手心温暖的触感,把她拉了过去。她抓着还在发愣的希薇安,横眼看着转过视线的青年,没好气地轻声说:“不用理他们,我们自己吃就是了,不用担心。”

  “嗯……嗯。”

  转过头,看着优雅地切割着食物的艾伦兄弟以及英格拉姆,青年先开口:“说起来,教廷答应在边境等三天。接下来三天不会进攻,我本来只是局外人,希望能在这段时间内离开北境。艾伦先生,你之后有什么计划吗?”

  英格拉姆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艾伦轻巧地切下牛排一角,笑道:“本来商量好交付的皮草,因为斯托克侯爵的事耽搁了。如果今天能完成交割,我也希望尽早离开北境。侯爵大人,毕竟我们是商人,还望您理解。”

  英格拉姆点点头,泛起微笑,“当然。”

  “你们的马车能多加我一个吧,”青年看向艾布特,“小兄弟同意吗?”

  艾布特咽下食物,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当做回答。

  “当然不介意,”艾伦替弟弟补充,“原本就是森之国王都制械所制作的四轮篷车,只是拆掉了棚子放在车架,可供四马驱驰。别说是天流君先生一人,即便多十个八个也没有关系。”

  “我刚好也想去王都一趟,从王都城西塔克里山脉的末端关口出去,就是与山之国接壤的边境了。马车大概要多久才能到那里?”

  “不赶路的话,一般每天能走百里的路途,需要四周的时间。如果急着过去,最快缩短一半时间,也就是两周能到。不过,天流君先生是打算步行前往山之国?王都伯鲁曼城也是森之国最大的港口,是整个塔纳托斯大陆南方的航运中心,与北方的不冻港里博纳城分庭抗礼。与其从陆路行走,不如考虑一下船运?”

  “也好,”青年笑着点头,“不过我有些想看的东西,暂时不能太赶路。要不艾伦先生给我开张条子,等哪一天我想横渡无边海,去炎之陆的时候,能跟船长讲价啊……”

  刚想接着说下去,忽然听见刀叉放下的轻响,青年又回过头,却发现希薇安盘里的食物只吃了一半。

  “吃饱了吗?”

  希薇安低着头,喃喃地“嗯”了一声。旁边的艾迪莉娅抓起放在椅背的白色长袍,牵起希薇安的手向父亲款款行礼。

  “我和希薇安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打扰几位了,先行离去,还请不要介意。”

  英格拉姆看了看艾伦与青年,见他们都微笑着表示不在意之后,才对女儿点了点头。艾迪莉娅与希薇安便快步走出了餐厅。艾伦与青年便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仿佛身边的斯托克侯爵不存在。直到艾伦刀下的牛排消失,面包也少了一块,浓汤见底,一边的艾布特从桌下拿出了书册放到桌上,他们才算结束了闲聊,看向英格拉姆。

  “侯爵大人,”青年问道,“不知道艾伦先生的皮草需要多久交付?”

  早已享用完早餐的侯爵笑着回答:“在于艾伦先生见面之前,就已经吩咐政务官去准备了,等候艾伦先生挑选。另外还准备了一些我私人的收藏,即便在王城也算得上高级品,希望艾伦先生能够收下这份薄礼,作为昨夜的感谢。至于天流君先生——”

  英格拉姆抬起手,身后的女仆长提起推车上的摇铃,晃了三下。

  叮——叮——叮——

  喀嚓。

  餐厅的门又一次打开。年迈的政务官推着另一辆小车走了进来,上面放的不是餐点,是一个和之前艾伦给的差不多的钱袋,只是略小一些;然后是一个垫着白色丝袍的木盘,盘子里装着一件纯黑的皮草。

  “对于您,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报答,只能从库藏里取出全部的一百五十枚耶佳德金币,略表心意。还有这件斗篷,是我的先祖跟随圣王陛下在森之国征战之时所赠。”

  英格拉姆在葛丽泰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颤抖着捧起那件黑色的皮草,脸色却依旧是温和的笑意,看着青年。

  “虽然比不上精灵遗物,但是这件斗篷曾经受过黄金魔女的祝福,每一丝绒毛都是魔法黑金,普通的刀剑无法对它造成伤害,寒冷与炽热也无法影响穿戴着它的人。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没有先祖驰骋的心思,配不上它。希望您能够收下。”

  所有人都离开了座位。青年一手看着英格拉姆的眼睛,他绝没有说的那样苍老,和艾迪莉娅一样的栗色头发有着微微卷曲,每一根都很有精神,虽然眼眶深陷,然是额头与两颊都还没被皱纹覆盖,只有眼角留着一丝岁月的痕迹。漆黑的眼珠躺在眼窝,就像夜幕中的两颗星火,似乎要把人吸进去。

  青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英格拉姆也微笑着俯视这个比自己挨了三指的年轻人,什么也没说。两人就在餐厅里站着对视,沉默良久,即便英格拉姆双腿颤抖也没能改变他的意志。青年最终把手放在了皮草上。

  “我答应你。”

  皮草被手指轻触,柔顺的绒毛就像有水滴滴落的平静水面,一层又一层地荡漾开去。英格拉姆的笑容也随之变幻,只是略一轻撩,如同窗外又上移一丝的太阳,透露出更多的明亮与温暖,普照大地。

  ……

  “你这家伙真是有钱。”

  掂了掂腰间的钱袋,青年裹紧身上的斗篷,侧过视线看向身边的艾伦,“一片金子就换了二百金币,拼死拼活却只有一百五,你真有钱啊。”

  艾伦不置可否,笑道:“我是商人嘛。您不知道,王都还有一大堆贵族靠着向商人借贷维持生活,塔纳托斯的商业远不如炎之陆,我们可是站着就把钱赚了。”

  身后的艾布特边走边翻着手中的书册,没有作声。现在三人走在城堡的门廊,没人跟着,停在城堡门前。

  “政务官在门外等你们,女仆长女士在后面等我,有什么想说的吗?”青年笑着问。

  看着青年肩上的斗篷,艾伦摇了摇头,“应该是问您有什么想说的?您知道北境最珍贵的宝物是什么吗?”

  “不是北境,只是他最珍贵的宝物。”青年瞥了一眼身后深邃的走廊,“这件斗篷只是一件斗篷,他连命都不要了,我也只能接下来……当然,他不要命不代表他想死。这个侯爵也不简单。”

  “他算是森之国仅有的几个明白人了,不然也不会被发配到这里,”艾伦顺着青年的视线看了过去,“原本斯托克家族在王都也算是望族,后来他因为国王贿选案被剥夺公爵头衔,回了祖传的纳斯沃特做了一方领主。别的领地早就遍地流民,开始接受教廷的理念,只有这里还没有被彻底渗透。到底是他经营有方,不然,教廷也不会用毒杀这样的下策了。”

  “国王贿选?”

  “这也是森之国特有的制度,联合自治,各地投票选举领主,然后王都派遣代表收集领地选票,与王都居民共同票选国王,每四年换一届。原本圣王钦定了只能连任两届,但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也不是不可以……今年刚好是选举年,之后先生去了王都就能看到了。”

  “搞不好在王都呆不了几天……不瞒你说,我就是从王都来的。这一路上从西往东,什么情况我清楚。”

  艾伦好奇地挑了挑眉毛,“那您还要去王都?”

  “我不去,这件斗篷不会给我。”

  青年低下头,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笑了一下:“往东肯定不行,只能向西走,才能让他死得慢点……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如果他死在三天之后,很多人都得跟着一起陪葬。森之国会被长驱直入,我也无法幸免。”

  “不是因为您自己吧。”

  千军万马尚不能奈何这个人,怎么会在乎小小动乱?

  一直没有开口的艾布特,忽然说:“那两位小姐从餐厅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没事。”

  青年抬起头,向着黑暗的走廊踏出一步,“跑了一晚上我也累了,先去睡会儿,走的时候就拜托你们叫我。”

  “好。”艾伦笑着应答,“祝您好梦。”

  再次分道扬镳,青年转过身,背后传来喀嚓的开门与闭合,看得见门廊的烛火随风摇曳,却感受不到寒冷。黄金魔女的遗言坠在肩头,风雪不能靠近。

  向着门廊深处走了许久,看到等候的女仆长,微笑着领着自己向城堡的旋梯走去。上了一层,是一排排在晨曦中闪着微光的黄铜门把手,红漆的木门代表着城堡为客人准备的房间,直至最后有着繁复花纹的那扇,推开之后是宽敞柔软的大床,上面覆盖着天鹅绒毯,窗前还有一张楠木书台,垫着锦缎垫子的靠背椅。

  葛泰丽躬身退出房间,青年取下肩头的斗篷,双手捧起放在鼻翼之下,轻轻嗅着。除了魔法元素的流动之外,还有一丝快要消失的柔和香气,像是纤细的指尖从绒毛上一掠而过,沉入了他的思绪之湖。

  我没有见过她。

  青年这么想着,披上了斗篷,倒在了天鹅绒的毯子上。没有褪去外套与鞋袜,和衣而眠。

  他没有骗艾迪莉娅,历经三天的跋涉与战斗,是真的耗费了全部的力量。只是闭上眼,就陷入了沉睡之中,回过神来已经身处梦境。

  他梦到了一个白色的世界。

  纯白如雪的世界无边无际,一条宽阔的河流在身前静静流淌。他站在河的这一端,很多人都站在水中,波浪滚滚向前流去,被推着一步一步随波逐流。他不认这些人,他们却仿佛认得他,向他招手,向他微笑,直至身影越来越渺小,最后变成黑色的小点,沉没在粼粼波光。

  即便他们的视线都曾落在自己身上,却没有任何人停下,没有任何人回头。

  所有人都一往无前,一去不返。

  只有自己站在岸上,所有人都离开了,河水也流干了,他可以横渡过拦住他去路的河床,却只能在这白色的世界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他不停走,沿着河水流去的方向不停走,连一丝水渍也找不到。仿佛所有的人,所有的河流都有着自己的归宿,将他留在原地。他只能一直往下走,永远没有尽头。

  于是他醒了。

  再睁开眼,窗外已经是夕阳西下。

  林海笼罩起金色的寂静,远处的塔克里山脉的轮廓披上晚霞的彩衣,天边牛乳一般的云朵,也变得如火一般鲜红。房间的沉寂的空气因为他的呼吸流转,书台上的尘埃仿佛透过了玻璃,在远处的袅袅炊烟中游荡。

  青年站了起来,没有站稳,好像真的经历了漫长的旅途,河水已经流干。在踉跄了一步之后重新前行,推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就像最后空白的世界。

  该离开了。

  黑色的斗篷随着步伐轻摇,他走下了旋梯,看到了走廊两边的佣人向他鞠躬行礼,再往前走,就是城堡的门厅。昨夜希薇安来过,又离去了,艾迪莉娅从这里走出,和他去见教廷的三万大军,艾伦与艾布特也是在此与他分别,说离开的时候回来叫醒他。

  此刻他们都不在青年身边,他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停了一下。

  现在拉开这扇门,会有什么不同吗?

  他不知道。

  喀嚓。

  门打开了,风吹了进来,他走了出去。

  已经能听见行人走动,看得见庭院里有穿戴皮甲的士兵巡回,远远是农人的炊烟,远处的城门楼前有铁匠在捶打短剑。青年走下楼梯,艾伦驾着马车正缓缓走近,艾布特依旧捧着书册坐在车后。

  他走向停在庭院中的马车。攀着车辕与艾伦伸来的手,坐在了他身后铺着厚厚皮草的空位上。转眼见到城堡的门又一次打开,英格拉姆穿着红色的华服在葛丽泰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一队士兵从城门牵着骏马向他们靠近。

  “先生打算走了吗?”英格拉姆问他。

  “是啊。”青年回答。

  英格拉姆微微躬身,“还请让我送您到纳斯沃特的边境。”

  他骑上了士兵牵来的骏马,漆黑不带一丝杂色毛发,还有些虚弱的腿夹紧马腹,与马车并肩而行。外城已不复昨夜的死寂,灰白色头发的农人与农夫抱着用藤筐装着的麦子,神情仿佛木刻呆滞,脸色苍白带黑,只有那眼睛间或一轮,还可以表明他们是活物,盯着一行缓缓穿过村庄。茅草的房屋在夕阳的余晖中更显残败,破布包裹的孩子在积雪融化后的泥堆里打着滚。

  双月在东方升起,还余晚霞流淌。仿佛被酥油浸泡的太阳,在山峦的边缘垂死挣扎,最后一丝半透明的酡红于天边暗淡。

  一切都仿佛随着马车的轮子在泥泞的道路上震荡,穿越长长的林荫,便是通往王都道路的岔路口。暗淡的天幕下一片白茫茫,马蹄在路牌前停了下来。

  英格拉姆在马上直起身子,看向青年。

  “就送到这里了,”他笑着说,“实在是没有什么能够送给先生,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希望先生不要介意。”

  “怎么会,”青年挥了挥手,“能好好休息就不容易了,就此别过吧。”

  “不多等一下吗?”英格拉姆问。

  青年抬头看了一眼又开始纷扬的雪花,笑了:“她还是更想留在这里,不等了,我多留一会儿恐怕就下不了决心。”

  “走吧,”一手轻轻攀在栏杆上,青年仰起头,对艾伦说道,“时候到了。”

  车轮要向前了,卫队与骏马的矫健马蹄停在原地,斯托克当家的中年男人只是微笑着,目送他们要在夕阳西下中远去。却在分别的时刻,远远地传来呼喊。

  “等一下!”

  青年回头望去,之间森林的阴影之中有一个影子在闪烁奔腾,洁白的骏马驮着两位美丽的少女。希薇安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与提灯缩在艾迪莉娅怀里,北境之珠手握缰绳,刚刚的喊声就是来自她的口中,肩上的白袍如云翻滚,身后的雪已被夜色吞噬。

  “给我等一下!”

  伴随着呼喊而来的骏马停在车边,艾迪莉娅牵着希薇安来到车前。艾伦撇过视线,眺望在塔克里山脉间飘落的雪,艾布特低头看书,青年趴在栏杆上看着她们。

  金发少女低着头,鼻尖溢着微微的汗珠,小步,小步,渐渐靠近了青年,又被艾迪莉娅在背后推了一把,最终抬起头,望着车上的人闪烁视线,却没有移开目光,断断续续地轻声嗫嚅。

  “天、天流君先生……”

  “少女啊,要和我告别吗?”

  “……不要。”

  闪烁的目光凝固在了眼底。

  “天流君先生……白夜月马上就要到来了,”尽管还有些吞吞吐吐,但是希薇安紧紧抱着手中的提灯,看着他的眼睛,“它是一年中最后的一个月,平时是夜月,塔纳托斯会有一整个月的时间陷入黑暗,每隔四年才会迎来一次白月……我不知道您以后会不会遇到其他的神之子,或者是精灵遗物……但是、但是我就在这里,我的提灯直到我的生命终结都不会熄灭,可以为您穿越夜月的黑暗……如果……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请您……”

  鼓起了勇气,少女向前一步,抓住了青年的手。

  “请您雇佣我吧!”

  青年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艾布特放下书叹了口气,翻越马车的栏杆,坐到了驾车的哥哥身边,艾伦也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挣开了少女的手,在她目光黯淡下去的那一瞬间,抱住了少女的腋下。

  “那就上来。”

  青年大笑着年举起了希薇安。就像举起一个新生的孩子,高高举过双肩。少女先是一愣,手中的包袱一下掉在皮草上,下意识蹬出了右腿,却够不着青年的胸口。

  她紧接着醒悟过来,在青年冒犯的双手之后,是她未来要与这个人的漫长旅途,落日的余晖撒在她惊慌失措却带着一丝喜悦的眼眸之中,仿佛星辉在夜幕里闪烁,透着繁杂的心绪,直到青年将她轻轻放在柔软皮草垫着的座位,任沉浸在慌乱地心潮,把头紧紧埋在兜帽之下,快要缩成一个灰色的布团。

  青年转过视线,与艾迪莉娅对视了一眼,她又转过了头。

  不用说也能明白,她们早已告别,对他只有一句。

  希薇安就交给你了。

  不用说也能明白。

  马车向前走了,直到消失在另一片林荫之后,艾迪莉娅与希薇安都没有回头。最后见见听不到车轮滚动,艾迪莉娅通红的眼眶快要溢出泪水,发觉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抬起头,不知何时父亲下了马,将马鞭塞在自己手中。

  “去吧,”父亲看着她的眼睛,“现在还没走远,再看最后一次,也许她不会回来了。”

  艾迪莉娅愣了一片雪花从马鞭落地的时间,随即感激地看着父亲,翻身上马。

  在爱马的马臀上狠心一抽,纵马飞驰。厚重的马蹄在积雪的路上翻出一个个泥泞的蹄印,踏得白雪乱滚,穿越越来越暗的林荫,终于在看到提灯的火在不远处摇曳。

  “小白兔!”

  原本低着头的少女从颠簸的马车上跳了起来,差点摔倒,在青年的搀扶下向白马的方向大喊。

  “艾!”

  马车没有停下,白马追上了他们。艾迪莉娅与希薇安在驰骋中互相对视,从各自漆黑的眼眸中看到了过去相遇至今所有的一切,那是只属于她们的时代,那些一年年逐渐远去,在夜色里畅谈的未来。她们向着对方伸出了手,尽可能让胳膊伸得更长一些,仿佛在记忆的长河中逆流而上,被不断向后推着,直至分道扬镳。

  忽然。

  艾迪莉娅的手被握住了。

  希薇安的眼睛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青年意味莫名的笑容。

  “睡吧。”

  还在错愕之中,与青年对视的刹那,耳边听到他轻声呢喃。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意识忽然远去,夜色还未到来便陷入黑暗的世界。

  艾迪莉娅从马背坠落的那一刻,青年忽然飘了起来,在半空中将她接住,回身轻轻放在马车的皮草上,然后跳到了失去主人还为回过神来,依旧狂奔的马背上。

  “往前!”青年勒住马头,向着呆滞的希薇安大笑,“往前,不要停下!少女啊,不要停下!带着你的朋友走吧!”

  不等希薇安的回答,青年径自策马,沿着艾迪莉娅来时的道路而去。穿越黑暗的林荫,穿越泥泞的道路,刚刚才分别的公爵又出现在眼前。

  “久等了。”青年笑着说,拢了拢肩上的黑色斗篷,“只是一件黄金魔女的遗物,可不够。”

  从怀里掏出一扎捆好的信件,有的因为年岁久远而泛出淡淡的黄,有的还是刚刚写好,火漆似乎还没干透,递给青年。

  看着他收下信件,英格拉姆的笑容逐渐褪去,最后只留一线苦涩的笑容挂在嘴角:“第一封信等您回去再拆开,会向艾迪莉娅解释。第二封交给北境领主,其它的可以保证您在塔纳托斯通行无阻。只有最后一封,等我的死讯传到艾迪莉娅那里,再给她。”

  “好。”

  只有一个字的承诺,但就像艾迪莉娅与他对视的一言不发,很多事在接过黄金魔女的斗篷刹那,就已经在英格拉姆与青年的心中成型。剩下的只是青年翻身下马,英格拉姆看着他双足离开泥泞,不断上升,在身后卫兵的惊叹于惶恐中乘风而去,与雪花一同消失在即将到来的夜色之中。

  英格拉姆回过头,趁着还有最后一丝余晖流落在大地,远处领地的炊烟漫过林海,雪花在不断升腾的白雾中摇摇散散。一切仿佛由黄金铸成,静谧而美好。

  他的头脑仿佛变成一池清水,感情随着雪花落下不断溢出,最后什么都不剩。一些话语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就如同夜幕降临,白日西沉。

  “佣兵们准备好了吗?”他问。

  “已经在城堡集结好了。”身边的骑士回答。

  “烧光。”

  拾起白色骏马上的马鞭指向自己的领地,他说。

  “要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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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木MJ 平民
最近交了女票,是个超可爱的出生名门的银发萝莉,轻柔易推倒,工作小能手,名字也很好听,MacB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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