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幻想系】世界尽头的彼岸


  《世界尽头的彼岸》
似水灰木 著


  序章 死亡飞越

  大批人群冒着冰凉刺骨的小雪,蜂拥般地向岛上最高的山峰聚集。那是十二月里的一天,阴霾笼罩着天空,高处的光线悉数穿过昏暗深沉的密云,强烈的西北风呼啸着,白色树根状的闪电从天空中划过。

  人们驻留在迎风山坡的飞行场周围,压低帽檐,裹紧披肩,鲜红的布料拽在他们举高的手臂上旋转,呐喊声一阵压过一阵。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正以祈祷的姿态向天空投去茫然的目光。

  闪电照亮了天空中的滑翔翼,它们仿佛冬日里落下的残叶,一架架摇摆不定地在人群上空盘旋。

  少年们伫立于飞行场的跑道上,随着场内指挥员摆动手势发出的号令逐个起跑,他们一脸稚气,张开细嫩的双臂扶着滑翔翼下端的支架,带着阵阵的颤抖与严重的不协调迎向下坡道的起飞点。

  我和一家一起不顾治安士兵的阻拦,奋力穿过层层人墙,直到高耸的铁丝网面前,我焦急地喊着哥哥的名字。

  在远处的飞行场内,手持鲜红色滑翔翼,早已整装待发的哥哥回过头来对我露出微笑,他比所有人都显得释然。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想独自一个人去彼岸享受快乐吗,不愿和我们在一起了吗?”我含着泪,呜咽起来。身后的母亲以颤抖的双手扶住我的肩膀,一旁的父亲沉默着,投去严峻的目光。

  哥哥只是朝我们点点头,笑容始终没有从脸上消失。

  “别去啊,求你别去啊!”

  也许是此刻掀起的狂风侵吞了我的呐喊,哥哥已不再回应,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

  密集的降雪纵横交错,与风一起跳起了圆圈舞。即使利用环绕岛屿周边的上升气流,也难以引导滑翔翼们顺利前行,此时狂风凛冽、乱流席卷,它们顷刻间便可能失去控制,何况还要飞越30公里外世界尽头的大瀑布。

  这是一项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恐惧之心的驱使下,几名处在天空中的少年们试图折返,但无论他们如何哀嚎求饶都会惨遭现场士兵们重弩无情地射杀。

  明明是司空见惯每年都反复上演的一幕,我却紧闭着双眼不忍目睹,内心不断祈求着神明能够收留下这些年轻的灵魂。

  同时我唯有相信他,相信此刻展翅翱翔毫无畏惧的哥哥。

  作为全岛最优秀的飞行员,哥哥从来就没有让我失望过,他一定能飞越大瀑布,找到新家园,早日结束这该死的一切,让岛上的孩子们彻底摆脱死亡任务的阴影,还他们一个满载希望的未来!

  一首送别飞行者之歌悠扬地在人群中渐渐响起,犹如世界终结的挽歌,空旷而深远,纵使漂泊的大雪也阻挡不了它往天边传递,男女老少无一不仰头肃穆,不约而同地合拢双手失声吟唱。

  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大家一起尽全力为哥哥祝福。

  那架鲜红色的滑翔翼凭借岛屿周围的气流,逐渐升往空中,成为众多滑翔翼的一只,几经盘旋,获得足够的升力后它们开始不顾纷飞的大雪向远方漆黑的大瀑布挺进。

  时间不停流逝,人们不断祈祷。

  与宏伟阴森的大瀑布相比滑翔翼显得极为渺小,甚至微不足道。人们低着头不忍心仰望,捂面跪坐在雪地上或倚靠在亲人怀里,歌声转为一阵阵哭泣。谁也不愿意相信,然而远方五颜六色的小点正在逐个夭折,大瀑布无情地阻断它们前进的去路,仿佛一只海怪喷张血盆大口。

  我的视线只集中在鲜红色的滑翔翼上,但愿至少它能成功飞越世界的尽头。

  模糊双眼的泪珠还未从脸颊滑落就被无情的寒风凝固,我无法克制剧烈的情感震动而再次抽咽起来。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一切宛若静止了一般,就在远处鲜红色的小点即将跨越大瀑布的一刻,也许只在毫厘之间,我的双瞳目睹着它被吞噬,被强流无情地冲刷陨落,直到从大瀑布的底端消失。

  浑身的骨头好像散架一般,我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抽搐着,哭了一昼一夜。


第一章 即将沉没的国家

  清晨,岛上的空气格外新鲜,海风、泥土与植物们散发的鲜香,几乎不含一丝杂质,直接顺着呼吸道溜进肺里,胸口顿时一阵清凉畅爽。

  “神明啊,请保佑大瀑布的洪流快些退去,我愿奉献最虔诚的恭敬,让岛上每个人摆脱灭亡的宿命。”

  忠心的祷告是我每天醒来必做的第一件事,然而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天比一天少了。

  把摆在店外的酒桶清洗干净,我回到屋内。三年前,自从哥哥离开我们以后,一家人就大费周折地把房子改造成了一家小酒馆,也许忙碌加上辞旧迎新的摆设可以磨平胸口的一些伤痕,所以即使它位于城郊,客人不多,我们仍然细心经营着。

  可是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哥哥死去的阴影始终笼罩着我,一天也不曾散去。

  而如今,17岁的春天,我和哥哥一样接收到了一封“琼鹰返巢之日”任务的征召令,它象征着这个国家的最高法令,谁也不可违抗。

  我将大酒桶搬上酒馆的柜台,朝摆放简易早餐的客桌上走去。平静中几口面包和充满甜味的豆制饮品不知不觉溜进了肚子里。

  很准时,挂在墙上每天强制向全岛各个家庭传播的收音机开始嘈杂作响,沙沙的电波音回荡在酒馆的大厅里。

  “今年冬季的“琼鹰返巢之日”任务参与人员依然是从全国16至20岁的适龄少年当中抽选,结果已在各大城镇公布,让我们祝贺荣幸被选中的300名少年吧,他们将在“琼鹰返巢之日”里实现祖国的梦想,展现自我的价值……”

  紧接着是那些宛如宣读绝症晚期病情一般无意义的播报。

  “下面是有关近期尼克维兰岛屿的沉没情况,位于西北面库克村约3平方公里的土地遭到腐海剥夺,部分农田和道路被毁,请已划入危险区域的村民尽快向附近的小镇搬迁,请不要眷顾财产和住所,有序听从工作人员的指引……南面波克地区浅滩附近的海平面依然维持较快的上涨速度……”

  “我吃饱了!”

  面对空无一人的大厅,我扔下还剩一半的面包,冲出门之后带着无法掩饰的焦躁疯狂踩着载满牛奶瓶的三轮车飞速驰骋在旷野上,像是要把浑身积怨与煎熬发泄出来。

  每天去学校前,我必须把这些牛奶送给附近的住户。

  天空恰逢黎明,远空中几架滑翔翼正顺着岛屿周边的上升气流盘旋飞行,作为一项国民级运动,许多人每天乐此不疲。

  朝阳总是艰难地从东方那座向南北无限延伸不着边际的漆黑大瀑布背后升起。它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仿佛有意展现自己的阴森与高傲,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那股压抑与不安。

  曾几何时,人们认为大瀑布的背后存在真正的大陆,那里物产丰盛,土地富饶,是适宜居住的天堂。

  相较之下,我们的国家只是一座位于世界尽头的孤岛,四面环绕无际的腐蚀性海水,它们随着大瀑布奔涌,近十年间突然加速上涨,使海平面不断升高,照此下去小岛迟早面临被淹没的命运。这里即没有能在天上持续飞行的交通工具,也没有能抵挡腐海的远航船只,利用现有的条件想要跨越大瀑布简直痴人说梦。

  “如果不努力尝试以后就连做梦的机会也没有了。”为了激发人们的冒险精神,一位作家出版了名为《大瀑布背后》有关神秘大陆的小说,一时间风靡全岛,越发勾起人们对那里的向往。横跨海平面一望无际,阻挡了视线的大瀑布背后究竟有什么呢?迫于海水加速侵吞国土的压力,统治者们也心血来潮,某天国王宣布开始强制执行飞越大瀑布的艰巨任务,迫切希望寻找新的家园。

  但至今从未有人成功过,无数年少的挑战者一去不返。这分明是一个等于自杀的行为,为什么还要对此执迷不悟呢?

  “我觉得芬利的话,一定会飞过去的,芬利一直都是全岛的英雄!”

  耳边传来一阵酥麻骚痒,宛如黄鹂鸟一般的少女音色。

  “烦死了啊,别一来就提这个。”

  送牛奶的最后一站,便是眼前这一座白色砖屋后院的废旧仓库,一名少女常年都住在这里,她并非无家可归,而是废寝忘食地忙于追逐狂热的爱好。

  通常在结束工作之后我会去接这名少女一起去学校,我总把这当做无可奈何之举。

  “等我把它完成,你就能飞得更远了!”希露拭去额头的汗水,把锯到一半的木条放下,在难以维持身体平衡的情况下站了起来,位于她身后仓库的角落里有一大堆形状各异的滑翔翼残骸,那些都是之前失败的作品。

  “我这就过来啦。”

  到我面前仅有不到几米的距离,对她来说却需要比常人花费一倍以上的时间。依靠在希露身体一侧的拐杖,随着步伐的迈进传来一阵阵“吱吱”声响。

  默默地注视着她,面对小时候一起长大的玩伴,我的眼神里混杂着一丝怜悯。但希露没有因此消沉,每次见到我她总是难以遮掩雀跃的内心,靛蓝的眼睛里涌动着灵气,被汗水与污迹沾满的脸上始终展露灿烂的微笑,看上去显得格外精神。

  尼克维兰王国规定先天或后天因疾病致残的人群可免于参加“琼鹰返巢之日”任务,这唯一的例外,无疑让希露进入了避风港,不过她在社会上却遭受到严重的歧视,在人们看来不会驾驶滑翔翼的人就和不会讲母语的人没有区别。

  “别用脏手碰我哦,快点上来。”

  “嗯,出发吧司机先生!”

  希露在三轮车后面的小木凳上坐下,习惯性拍拍我的脑袋当做发车信号。

  风儿吹拂大地,我奋力踩踏三轮车,前往全岛最繁华的中心区。

  放眼望去周围小丘陵连绵起伏,树木稀疏,一条条蜿蜒的马路交错延伸至远方,路边零星分布着一些民宅。

  一路上希露都在抬头憧憬地仰望蓝天,欣赏松软棉花状的云朵。

  “喂,最近你有努力练习飞行吗?”

  “那玩意懒得再碰了。”

  我的头发瞬间被她揪住,惩罚似的猛拉了几下。

  “疼啊,说过很多次,我已经无法再飞起来了。”

  “我知道你还在惧怕着滑翔翼,但以前你和我一样是多么爱着它啊。”

  “可是它背叛了我,夺走哥哥和岛上孩子们的生命。”

  “滑翔翼才不是凶手呢,真正的凶手是谁你心里很清楚吧。”希露温柔地将双手绕过我的脖颈。“我发誓要为你制造一个全岛最顶尖的超级滑翔翼,然后亲眼目睹你驾驶着它成功飞越大瀑布,你想象一下啊,那时全国的人都会为你欢呼喝彩、振臂高挥,流下感动的热泪!然后当你凯旋归来的那天,你要当着大庭广众之下迎娶我为妻,嘻嘻……”

  希露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已进入自我妄想模式中了。

  “傻瓜一个。”我不懈地摇摇头。

  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学会飞翔的时候,不知因何而全身伤痕累累的希露突然对我许下了一个诺言,那一刻起她更加热爱滑翔翼,暗地里绘制各种设计图纸,给人感觉在这方面特别有天赋,可事到如今一架像样滑翔翼都没有制造出来过。

  当初我和岛上的孩子们一样,怀着对天空的向往之心学习飞行,然而换来的却是如今残酷的代价。在漆黑的大瀑布面前,自身的渺小与懦弱将赤裸裸地暴露无遗,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次靠近,身心都在饱受绝无仅有的巨大煎熬,直至生命终结。

  挑战无法逾越的大瀑布等于是在和神明作对,虽然很不甘心,最终走向灭亡就是这个国家的宿命吧。

  进入中心区之后,我把三轮车骑到位于学校坡道的转角,为了掩人耳目,我只好让希露在这里先下车。

  *

  “同学们知道改变我们国家命运的任务为什么要叫做‘琼鹰返巢之日’吗?”

  每天学校的第一节都是思想教育课,老师响应官员们的号召,传播种种危机意识,大肆为我们树立使命感,清洗我们脑中畏惧的邪念。

  “琼鹰是生活在我们岛屿上的一种鸟类,近百年以来才被学者们记载于册,换句话说它们土生土长的祖先并不在这里,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它们来自于大瀑布的后方,一片真正一望无际,物产富饶的彼岸大陆,因为一场暴风雨的关系,它们如今迷失在这座孤岛上。你们与琼鹰同病相怜,面临着遭受海水侵吞这座美丽家园的危险,你们愿意眼睁睁地目睹一切消失殆尽吗,愿意等待一分一秒流逝却碌碌无为吗?不能再踌躇,不能再沉默了,现在正是鼓起勇气飞越一切阻碍重返家乡的时刻!”

  “啊哦——!”

  同学们配合老师语气的起伏被煽动得热血沸腾。

  “大家听好了,下周的飞行考试,将是今年任务开始前的最后一次重大演练,你们务必做好准备!”

  我独自打了一个大哈欠,无视教室里燥热的气氛,把目光投向窗外,漫无目的地观赏远处的风景。

  蓝天白云,看似一片宁和的景象,但即使在这里,天边那座巨大的瀑布依然能肆无忌惮地闯入眼帘,使内心越发烦躁不安,我回避视线,改变瞳孔的焦距看向近处。

  一个小点逐渐出现在眼皮底下,那是拄着拐杖的少女缓慢地经过校门口的身影。早课进行到一半希露才爬上坡道,身上的衣服涂抹着大概不久前摔倒在地时留下的污迹。几个逃学的小鬼头缠在周围,向她扔去石子和枯枝烂叶,将一本本教科书也从她的肩包里扯出来踢向草丛,指指点点并发出一阵阵嘲笑声。

  希露没有理会他们,当做一切什么也没有发生,扶稳拐杖一步步缓慢地前进,她总是擅于隐藏伤痕累累的内心。

  对于大家公认的废人,在学校里我却总是假装不认识她,因为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自然会受到周围诸多压力的冲击,异样的目光,背后隐晦的议论,以及旁人的一句“你怎么还送那个瘸子上学啊。”让我的脸由红到黑,巴不得在地上找一个洞钻进去。

  于是每天快到学校的时候,我便在坡道隐蔽的转角放下她独自离开,每到这时她总是显露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苦涩,任谁看了也倍感心酸,而我明知做得太刻薄了,却没有勇气违背大流推翻现状。

  恍然闭上双眼,内心混杂难以言喻的内疚与罪恶感。面对时常发生的一幕,我却一次也不曾对受伤的希露伸出过援手。在岛上无法驾驶滑翔翼等同于失去了一切地位与尊严,一辈子也难以抬头。

  然而希露一直以来渴望着飞行,渴望去看看岛外的世界,渴望带着全岛的人们飞越大瀑布寻找新的家园,那本名为《大瀑布背后》的小说她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甚至倒背如流,异常憧憬。

  小时候附近邻居家的同龄人当中只有希露一个女孩子,人们都特别迁就她,大家说她可爱得跟公主一样,金灿灿的头发和蔚蓝色的眼眸能媲美优雅的天使,长大了以后一定很有福气。有些男孩子还提早向她的父母预定了婚约,可是那家伙竟然说,“我以后要嫁给芬利,其他人都不要!”这搞得当时在一旁喝柠檬水的我差点喷水呛死。

  那时经常和她一起在碧绿的春色丘陵上奔跑,把玩纸飞机,仰望苍空细数云朵就能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

  “喂芬利,学会飞行以后,你想干嘛?”

  “可以飞到岛屿南端的外婆家,省着走路了。”

  “就这样?”

  “嗯,那你呢?”

  “我要飞遍全世界!包括那个大瀑布的后面!”

  “别做梦啦,你小说看多了。”

  “那里一定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充满奇异的国度,我会像鸟儿一样从它们头顶飞过。”

  看着她张开双臂在草地上打滚的摸样我不禁笑了出来。飞翔是儿时的梦想,我们单纯的向往天空,崇拜自由。

  可惜之后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脑髓灰质炎剥夺了希露左腿的行走能力。“我不管自己将来会变得如何,哪怕一次也好,希望能飞翔在无尽的蓝天之下。”记得在最初患病时她多么恳切地期盼,不断祈求神明的保佑,实现那个对于岛上的孩子们来说极为普通的一个心愿。

  然而最终医生传来噩耗,她的期盼彻底幻灭,连初次飞行也未曾尝试过,就此诀别了飞往天空的旅途。

  时光逐渐流逝,提起她的人日益减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伙伴们的圈子里再也不见她的身影。她也仿佛变了一个人,逐渐远离我们的视线,不再言语,神情阴郁,浑身总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为了让她打起精神来,七岁的我开始非常努力地学习飞行。就在第一次驾驶滑翔翼遨游天际的那天,希露望着空中的我终于展露出消失已久的笑容。

  她扔下拐杖,跌跌撞撞地向我迎来。

  “我……我……发誓要为你打造一架超级滑翔翼,让你飞舞在比天还高的地方,甚至越过世界尽头的大瀑布!”

  “好啊,那我就乘上你的超级滑翔翼,畅游蓝天,前往无人能及的彼岸!”

  “那就这么定啦,一起来拉钩吧。”

  “嗯!”

  年幼无知的我们曾相互许下诺言,当做一份珍宝始终留藏于心底。而如今的我们谁也无法兑现那番话了吧,毕竟我早已不再是那个与天空共舞的男孩了。

  *

  夜晚,我到挨家挨户回收早晨送的牛奶瓶子,恰逢经过希露的家,从栅栏外面隔着院子正好能望见那个废旧的仓库,里面散发着微弱油灯的光芒。

  犹豫了一会,我推开栅栏走了进去。

  “希露,你在里面吧。”

  仓库的铁门锈得厉害,轻轻一敲响声不小。

  “是芬利吗?来啦来啦。”

  她似乎急急忙忙的样子,发出一阵瓶瓶罐罐和杂物碰撞的响声,门过了一会儿才打开,她探出小脸,浑身沾满灰尘。

  “欢迎欢迎!”

  “把你早上掉的教科书捡回来了。”我将书递给她,转身想要离去。

  “别那么快走啊,难得来一次嘛,进来坐坐。”

  不顾我的推辞,希露硬拉着我进她房间,这种时候她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

  她熟练地用拐杖钩向附近的一张椅子让我坐下。“谢谢你啊,特意帮我把教科书找回来。”

  “只是碰巧捡起来而已。”我不好意思看她的脸。

  虽然知道希露的爱好,眼前的一切仍然令我感到诧异,与脑海中想象的女孩子的房间完全不同,更像是一个杂物堆,摆放物的内容全部跟滑翔翼有关,散落一地的工具,木屑,三角铁架,贴在墙上的图片,桌上未完成的设计稿纸,就连仅供一人躺的床上,都叠着各种飞行书籍。

  “你还在做这些无意义的事啊,想把那时幼稚的诺言当真吗?”

  “当然啦。”她用力拍拍我的脑袋。“别泼冷水啊,特别透露给你哦,我的研究最近已经取得重大进展啦!”

  “这句话可不止听你说一遍了。”

  “这次是真的啊,总结了近几年任务失败的经验,我将采用大航程,低机动性的设计理念,为提高尽可能多的升力和飞行距离而进行的最大幅度的改造。”希露的眼眸里闪烁着熠熠光辉,散发出莫名的自信。“不仅对机翼的翼型进行了调整,增大滑翔翼的展弦比,舍弃了转向能力与机动性,同时增加机翼的临界迎角,减缓机翼失速的产生,使滑翔翼得到更多的升力。此外还尽量减轻飞行器的重量,钢架使用较轻且硬度大的空心合金材料。”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搞不懂。”

  “总之如果……如果你能用我制造的滑翔翼去挑战的话,让我为你插上翅膀的话,你一定会再次……”

  “我告诉过你,我已经无法再飞起来了,无论什么人什么滑翔翼都不可能飞越大瀑布,这点你应该很清楚吧,这个国家的宿命就是注定要沉没的。”

  希露有些焦急地在我面前蹲下来,单手轻抚我的脸颊。那瞳孔里深邃的光辉仿佛将我整个人都吸进去似的,宛如面对神明虔诚祷告时所散发出的目光,她似乎正期盼宛若一位救世主的降临。

  “这不是我们必须灭亡的宿命,而是神明赐予我们的挑战,我们必须去努力改变自己,就像琼鹰一样。你是知道的,它们居住在岛上陡峭的山崖旁,较小的巢穴很快便无法容纳下逐渐成长的幼鹰们,如果它们不再短时间内学会飞行的话,随时都会掉落山崖坠亡,这是自然界残酷的事实,人同样需要为自己喜欢的人,为美好的未来,逼迫自己走出离家的一步,否则永远无法长大。”

  “我也盼望着大家能找到新的家园,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但我们实在是太渺小了,离家成长的代价又是如此巨大,每年有那么多年轻的生命逝去,毫无意义的努力又能换来什么呢?”

  自由自在的畅游蓝天与飞越漆黑阴森的大瀑布完全是两个不同心理层面上的感受,这样沉重而不可能的飞行玷污了滑翔翼,玷污了孩子们清澈无暇的心灵。

  “谁也不想苟延残喘的活在一个随时都会沉没的国家里啊,我只知道大家一定不会白白牺牲,每次的失败将促使成功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她突然紧紧抓住我的双手。“我想你一定可以拯救大家,带着他们去看看外面更美丽的世界!”

  这些全是单纯投注的个人感情,硬生生的一种寄托,这样的期望我根本无法回应。

  况且希露应该知道,一个更可怕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如今的我只要一碰到滑翔翼的支架,四肢就不听使唤地颤颤发抖。

  每每想到这里脑袋便开始昏眩,顿时变得难以呼吸,我用力把希露的手支开。

  “我办不到,别再逼迫我了!”

  “请相信自己吧。”

  她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不停地哀求,两眼含蓄着泪珠。

  可是我连看也不敢看她,记忆里又浮现出哥哥驾驶滑翔翼起飞的身姿以及他撞击瀑布后被吞噬的画面。

  顿时额头上满是不停滑落的冷汗,不争气的双腿再次慌忙从希露的身旁跑开,我一心只想快点回家,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躲在狭小的被褥中,不断咏颂悲鸣般的祈祷。


  第二章 最后的飞行考试

  最近每到深夜时常在睡梦中反复涌现儿时的情景,依然是那个丘陵起伏的原野,风儿平缓的夏季。

  “芬利快来,现在正是时候,抓牢三角支架,没什么好可怕的。”

  哥哥蔼地笑着,他身旁有一架崭新的小滑翔翼,专门为七岁的我量身订做。我站在平缓的山坡顶端,脚下碧绿的嫩草向广阔的原野延伸。

  哥哥为我戴上防风护目镜。“小芬利,记住喽,我们家族驾驶滑翔翼的秘诀就是——一定要拿出为了喜欢的人而奋力展翅的勇气。”

  对于哥哥的教导我一知半解,我只想着如果就能快点飞起来,邻居家的小希露会很高兴的吧,最近我们很少在一起玩了,她也总是无精打采的。

  想着想着,我凭借灵感握住了滑翔翼的支架,稍稍闭眼,仿佛一股电流从手臂迅速贯通全身,它似乎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与灵魂融为一体。

  当我再次睁眼时双脚开始不自觉地往山坡下奔跑,耳边奏响风的乐音,它们悄来即逝抚摸脸颊,在眼前一笔一划勾勒清晰的轨迹,描绘出气流运动的方向以与最完美的航行路线。

  “我看见它们了!我居然看见它们了!”

  无法抵御雀跃心情,幼年的我欣喜若狂,朝天空大声呼喊,轻盈地腾飞,地面的景色距身体越来越远,变小的事物看起来格外新鲜,自己宛如变成了轻盈的羽鸟,成为了天空的一员。

  此时我恰好瞧见小希露就在山坡底的沟壑附近,于是我把身体重心前移,让滑翔翼做了一个俯冲,期间不停叫唤她的名字。

  见她转过头仰望我以后,想在喜欢的女孩面前耍酷的私心也顿时爆发了。我开始跟随风儿们的脚步时而拉升、时而骤降,优雅地盘旋,转着大小不一的圆圈,仿佛在空中跳着芭蕾舞,也宛若一只畅游天际的鱼儿。

  小希露呆滞地注视着我,眼神完全入了迷,自我沉醉于其中,似乎憧憬着立刻加入到这场天空的舞会当中,脸颊上终于露出了自从重病后便消失已久的笑容。她甚至抛开了身体一侧的拐杖,欣喜着跌跌撞撞地向我迎来。

  小时候的我在驾驶滑翔翼上颇具天赋,完美继承了父亲和哥哥优秀的飞行血统,堪比他们更为出色。能用双眼识别一片空域中的各种气流,是驾驭风儿的能手,当初周围所有人都对我赞不绝口。

  然而,如今的我……纵使渴望飞翔的那颗稚嫩之心依然存在,也只不过是一个碰到滑翔翼就不停颤颤发抖的废人。现在的它只是一种工具、一个诅咒,引导无数少年们前往虚幻彼岸,终结生命的死神。

  “下一个芬利到你了,快一点,别耽误大家时间!”

  担当飞行课的老师严厉地发出骇人的怒吼。

  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前方已经没有排队等候考试的同学,我无法平静内心的恐惧,在原地呆滞许久。

  考试专用的滑翔翼停放在学校背后的飞行场前,仿佛一只冷漠的铁鸟,每向它走一步脚下宛如拖着沉重的铅块。

  我战战兢兢地支起它,站在陡坡顶端,迎面的寒风几乎划破脸颊,令四肢冰凉得失去知觉。

  远处的坡底有个熟悉的身影朝这里挥舞手臂。希露还是和从前一样,站在最显眼的地方为我加油鼓劲,脸上也依旧是那副纯洁无垢的笑容。

  但是她的举动此刻只会徒增我的压力而已。

  一口深呼吸,我举起滑翔翼勉强迈动颤抖的双腿,草地上的脚印间隔越来越大,迎风坡道很陡,很漫长,杂草化作使人昏眩的残影连成绿色的地毯从眼边流过。脑子里混乱不堪。

  大瀑布、腐海、死去的哥哥、希露的愿望,种种念头挥之不去,心如针刺般疼痛,步伐很快便失去了节奏,滑翔翼的支架差点就要从双手中滑落。

  我的双腿始终以紧贴地面的形式跑完整个坡道,滑翔翼始终无法得到升力,风儿不再协助,气流也无情地离去,直到凹陷的草丛把我绊倒,摔得人仰马翻,遍体鳞伤,嘴里满是血的味道。

  结果并不是那么出人意料,因为我已经再也飞不起来了……

  模糊不清的意识里,听见四面八方传来一阵蜂鸣般的嘘声,到处都是轻蔑的眼神,大家都在疯狂地嘲笑着,发泄压力似的庆幸着,仿佛我的失败给他们提供了足够多的优越感。

  翻身躺在草地上,我仰望灰色的天空,冰凉大地散发的寒气顺着脊背传递至全身。

  风儿、天空、滑翔翼已经背叛了我,离我远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再次飞起来啊!”

  痛彻的内心不停地发出呐喊。

  胸口沉甸甸的,可是挤不出一滴眼泪,悲伤蕴藏在心中无法释放。

  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只有她缓缓向我走来,拐杖发出金属轻微的叩响。那弱不禁风的身躯在我仰视看来显得些许高大。

  她在哭泣,不愿让人看见似的抹着通红的双眼,即使如此,几道泪水依然顺着脸颊滑落,冰凉地停留在我的皮肤上。

  我糟糕的飞行令她伤心透顶了吧。

  一阵沉默之后,我无奈地对她苦笑,“如你所见,你心目中的英雄现在不过是一滩烂泥了,滑翔翼早已抛弃了他。”

  自暴自弃的语气显然让她有些焦急,她一向对我过分的自信不愿承认我的失败,可现实就是如此的残酷。

  “是他自己辜负了畅游蓝天的一颗初心。”

  “你从来就没有飞上过蓝天,自然不知道天空有多么可怕。”

  “我只知道,如果一直害怕下去,我们就等于失去了未来,没有了明天,岛上的每一个孩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们都将活在更深的恐惧里,只要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带领大家看到未来无限的希望,一切就会得不一样了。”

  一阵寒风吹拂辽阔的飞行场,黄绿色的野草此起彼伏地涌动。唯有我们二人点缀着这片苍茫的景色。

  希露扔下拐杖趴到我身上,双手将我的脸蛋犹如花朵般捧起。

  哭泣后有些肿胀的眼眶以及深邃的瞳孔近在咫尺,坚毅而又充满柔情,让我无法移开视线。

  “还记得你第一次学会飞行的时候吧,那天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死在山坡底的沟壑里了,直到你在天空中呼喊我的瞬间,我才把准备刺进自己喉咙里的尖刀藏到身后。那天之前,我一度认为自己没有未来了,要一辈子被人嘲笑、遭人打骂,永远背离心中热爱的天空,但是从见到你第一次学会飞翔开始,我又再次燃起了寻找未来的希望,那完美无暇的身姿完全与滑翔翼融为一体,即驾驭天空,又仰仗于它,宛若超越了一切鸟儿。”

  不觉间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天我们许下诺言的情景,两只小指头在夕阳下紧紧地钩在了一起,遥远得仿佛一个梦境,却又如昨日般清晰。

  无法想象的是我竟然从那天起就一直是希露心目中的偶像了,感到欣喜的同时,心头却依然难以释怀。

  希露明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飞行,却发誓一定要为心目中的偶像准备有力而自豪的翅膀,把未能实现的心愿托付给他一同飞往无人可及的远空中去,并分享给岛上的每一个人。

  多年以来,这份唯一的心愿取代了羞辱、嘲笑以及一切对自己的不公,支撑着希露活了下去,可是……

  “我心目中的英雄暂时迷失在漆黑的夜空里了,就像当初他为我展现的未来一样,我也要给他一个无畏恐惧,无畏艰险,拼尽全力去实现的未来!”她拭去脸颊边的泪痕,高举起双臂仰望天空,“这次轮到我让你重新振作起来了,这次轮到我来成为你心目中的英雄了!”

  有朝一日,翻越该死的大瀑布,脚踏该死的腐海,终结该死的任务,让国王和贵族们都去死吧!岛上每个孩子从懂事起就充满着对现实处境的怨气,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妄想的呢。

  可是我和其他孩子一样纵使拥有更优秀的天赋,心灵却和他们一样平凡,完成拯救这个国家的任务,只是大家对我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连路都走不好,你还想当我的英雄吗?”我知道自己又在说过分的风凉话了,可是却无法停止,总想打消希露各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掩饰内心的软弱。“我看还是和大家一起度过所剩无几的时光比较好,直到岛屿沉没的那一刻。”

  “不行!绝对不行!”她怒瞪我一下,流露出失望与哀伤,但很快又被一股更加坚定的力量所指引。“只有无能的懦夫才会这样想,正如小说《大瀑布背后》所提到的,未知的彼岸,拥有无限期盼的价值,我一定要向你证明,天空没有任何恐惧。”

  她用手点着我的鼻尖,认真得宛如一个对着神明起誓的少女。

  不过理想和现实之间总是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

  “别想着做什么蠢事了!”

  “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希露不顾一切抓起拐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那病残的身躯依然难以保持双腿基本的平衡,心中却被顽固的信念支撑着。

  “瞧你这幅摸样能做些什么呢!”

  被我这么一吼,她的泪水又绝提了,我再次深深地刺疼了她。

  希露没有再反驳,反复用力抹着脸,隐藏伤痕累累的内心,默默地离去。


  第三章 逃避

  任务的日子临近了。

  报纸和广播每天轮番进行相关的新闻报道,几乎全岛的人都在忙碌做各种准备,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任务的宣传画和标语。与平时相比,关于滑翔翼方面的用具、器材和服装增加了几倍的销量,制造厂方面更是订单应接不暇。

  人们的情绪已渐渐白热化,他们成群向城里的广场和主要大道上聚集,疯狂地喧闹着,甚至穿上模仿琼鹰外形的奇装异服,排成长队举办游行和欢庆活动,祝愿今年的任务取得成功。

  学校开始停课,被选中的挑战者们不断接受老师的突击指导,在这期间,无论精神还是肉体的压力将会增大到极限,每个人宛如丧失自我,用上比平时百倍的精力拼搏,在各大飞行场没日没夜地进行最后的冲刺训练。

  而我总是偷偷翘掉所有练习,每天早上送完牛奶,便独自骑着三轮车环绕全岛的各个角落,有时驻留于岛屿北面的公共墓地前。

  一大批包括哥哥在内的年轻飞行者们在此永世长眠,倾斜的山坡耸立着密密麻麻的十字架,上面清晰铭刻着每一个人的名字。然而他们的遗体却不再这儿,天空与腐海残忍地充当了他们最后的收容所。人们相信任务过后的第七天,飞行者们的灵魂会重新回到岛上,最后来到这里。

  我在哥哥的墓前送上他最喜欢的彩色野花。

  今年、明年、还是遥远的未来,这里的十字架只会越来越多,悲伤只会无尽的堆积下去,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终结这一切吗?我常常扪心自问,即使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晚,经过希露家时,废旧的仓库里依然散发着昏暗的光芒,飞行考试之后我们没有再见过面,她总是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小时候的诺言也好,决心当我的英雄也好,那发自心灵深处的情感令我始终历历在目。但我早就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与蓝天共舞的男孩了,每想到这里,沉重的愧疚便压得我无法呼吸。

  *

  十二月里的一天,宛若三年前,特别寒冷,窗外沾满朦胧的雾气,清晨就飘下了绒毛细雪。

  每到这个季节环绕在岛屿周围的两条气流带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活跃,它们于沿海汇聚碰撞形成自下而上攀升的气旋,双方的相遇点就在岛屿最高的山峰附近,而此时的空中,源源不断的西北风正顺势吹向阴森漆黑的大瀑布。

  皇家禁卫军的马车停留在我家门口,我知道他们来迎接我了。

  房间已经打扫完毕,几乎一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按照我最熟悉的方式摆放,我不止一次环视它们,努力记住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自己的小空间,然后轻轻关上房门。

  父母坐在大厅里沉默许久,只是单纯地望着我,焦虑而惆怅,似乎有满腹的祝福想要倾吐,最后却欲言又止。因为影响体重的关系,我只被允许在最短的时间内和他们一起吃少量的早餐。

  为了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临走前,我郑重向他们鞠了三次躬,我清楚地记得当年大哥在这里含泪挥别的摸样,父母心碎的神色,以及我豪豪大哭的情景,一切仿佛昨日。胸口顿时疼痛得难以呼吸,脑中一阵昏眩,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不能徒增离别的哀伤,纵然转身推开大门,接受既定的命运。

  几位前来送行的邻居和亲戚围在门外,朝我微微点了点头。在寥寥无几的人群里我偷偷搜索着希露的身影,遗憾的是她却不在其中,如此残酷的事实突然让我的身心更加倦怠了。

  远处的神父和僧侣缓缓走来,示意准备开始仪式。

  这是按照规定的一种送别,参与任务的家庭将被授予皇家荣誉勋章,并签下一份契约。

  我和父母合拢双手跪在地上,接受神职人员的祈福,眼前全是一副副习以为常、麻木不仁的脸庞,他们围成一圈,往我们身上泼洒圣水,嘴中念念有词。

  神父缓缓把手举过我的头顶,大声宣读,“从即刻起,这名伟大而勇敢的年轻人不再是你们的孩子,无论血肉、骨头还是灵魂,他将化作国徽上展翅翱翔的琼鹰,为国效忠,为国而战,奉献所有的一切!请以他为荣吧,祝福他,鼓舞他,为他祈祷吧,他将带着胜利回到祖国身边!”

  我抬起双手软弱无力地宣誓效忠,神父为我披上印有国徽的斗篷,周围响起零零星星的掌声。

  父亲颤抖着手在契约书上签下字,和母亲一块捧起勋章。三年内连续获得如此殊荣,在他们手中却显得无比沉重,父亲一脸苦涩,母亲当场失声吟哭,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些靠牺牲亲子性命所换来的荣誉,但是无奈与绝望将迫使他们依然默默地接受,不忘磕头感谢神明的恩赐。

  很快两名禁卫兵将我押上马车。

  我知道不久将永远见不到他们了,伴随成长的每一步每一个脚印都饱含着他们辛勤的汗与泪,如今脑海里满满的全是快要溢出来的美好回忆。

  车轮不停地转动,每当我忍不住数次回头探望车窗,家人依然不舍地朝这里缓慢挥别双手,那些温暖熟悉的身影正在渐行渐远,即将消失殆尽,我默默紧握双拳,克制几乎绝提的伤感。

  风儿呼啸着,雪花一点点凝聚给整座岛屿换上了肃穆的白装,路旁原本司空见惯的景物竟是如此的陌生。

  护送百名少年们的数十量马车从四面八方汇集,浩浩荡荡地前往全岛最高的山峰——圣地萨兰,那儿有全岛地势最好的起飞坡道。

  一路上我始终不忘在搜寻希露的身影,我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也许某时某刻就从雪堆里蹦出来、从人群里探出头来,站在山坡上大声呼喊我的名字,她总是喜欢给我一些惊喜,我害怕漏看她可能出现的地方,害怕错过她为我送行的最后一面,可是哪儿也找不到她,车窗的四周让着急的我翻了个遍。

  她不会来了吗?我越发感到不安,那家伙腿脚本来就不好,或许没能赶上吧,还是她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呢。我突然懊悔起来,内心更加自责,不知为什么,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她,想向他道歉……

  马车驶过山脚,夹道送行的人越来越多,呐喊与擂鼓声震天,人们挥动手中的旗帜,旋转手巾,高高抛起彩带和彩花,不惜用完最后一点力气。

  半山坡、观光台、大树上,看客不计其数,令人头昏眼花,亢奋的一切看上去就像是场闹剧。然而在面对岛屿每天都在下沉的巨大压力前,人们需要这样一种寄托来抚慰脆弱的心灵,今天我们无疑被当做了那份寄托,肩负改写全岛未来的重要使命。可是每个人都应该很清楚,挑战不可逾越的大瀑布意味着什么,他们无法真正欺骗自己的内心。

  此时我似乎能隐约听见远端大瀑布正向这里发出轻蔑的嘲笑。

  马车绕过数个大弯与陡峭的盘山路,山顶近在咫尺,一座钢架标志性建筑映入眼帘。摸样酷似牢笼的巨大机库专为任务搭建,这里是挑战者们最后休憩、整装待发的场所,

  皇家禁卫兵把马车叫停,让少年们陆续下车,不安与紧张的氛围笼罩着每一个人。纷乱的雪花散落到头顶,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上会遭遇什么,活跃躁动的天气,强大的气流会帮助滑翔翼不断攀往高空,挑战大瀑布,但同时它们也是致命的杀手锏,亦可能让滑翔翼失去控制,甚至在天上解体。

  为防止挑战者出格的举动,禁卫兵携武器一路随行,把我们送入机库。中途想要逃走或是滞留都将直接被处以死刑,从父母签下契约书那一刻开始,少年们的性命将全权交付,任由国家宰割。

  为确保挑战者全部到位,这里需进行最后一次身份核查,工作人员依次高喊大家的名字,为每一个人发放号码牌,这将决定之后任务的出发顺序。

  我在人群里四处张望,希露不应该错过为我送行的最后一站,可是她依然还是没有出现,我费力深呼吸,眺看几条通往山下的小路,那里也是一片空寂。我突然越发不安起来,两腿一阵阵酸软,有几次差点跪坐下去,内心竟然是如此的想见到她。

  士兵们并没有留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很快强行把大家押进机库里,生锈刺耳的大门也随即关闭。

  内部一眼望不见尽头,钢架结构支起的天花板高不莫测,中央的平台上伫立百余架崭新的滑翔翼,巨大的工具台摆放在它们周围,可供改装调整用的零部件应有尽有。

  大家挨个前往更衣室换上特制的紧身飞行服,将号码牌贴在胸前与背后,检查悬挂用背带是否结实,确保护目镜完好无损,佩戴头盔的舒适程度,装好必要的饮用水,接着前往大厅对滑翔翼进行仔细的检查校准。

  每个人都忙碌着,唯独我几乎什么也不做,战战兢兢地靠在机库的角落里,观看每个人竭尽全力的样子。

  这就是你们的理想吗?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不知存在与否的彼岸世界,就愿意付出一切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逐渐痉挛般地颤抖起来,哥哥死去的一幕又轮番开始在脑海中不停上映,下一个瞬间漆黑的腐海似乎也吞没了我,侵蚀着身上每一块骨肉,岛屿北面的公共墓里出现了刻着我名字的十字架,以及希露悲痛欲绝、泪如雨下的神情。

  紧握的双拳刺破了皮肉,咬牙的同时嘴里充满铁锈的味道,我明白自己必须做点什么,继续呆在这里只会离死亡越来越近。但是这个疯狂想法不仅会毁掉自己,而且会背负千古的荆棘之罪。

  历史上曾临阵脱逃的少年下场都极其凄惨,当众被铁链缠绕在城镇中心广场的石柱上,被逐一剥掉所有的皮肉,或是在一堆熊熊大火中痛苦哀嚎,活生生地烤成漆黑的焦炭。

  然而只要再看这座岛一眼也好,或许死在这里才是我最终的归宿。

  约定的钟声依次敲响,机库外的人声开始噪杂起来,士兵们陆续撤离,转移至外场维护秩序,只留下零星的工作人员。

  我偷偷盯着机库一旁运送滑翔翼零件的小门,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那里。

  在最后和希露道别之前,我绝不能这么坦然地独自离开。

  从未听过如此剧烈而清晰的心跳,抚摸胸前,手臂也在有节奏地颤抖起伏,汗水不顾寒冷的气温持续四溢着。屏气凝神,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终章 梦想飞越

  宛若三年前的冬天,阴沉滚滚的乌云飘落下不断旋转舞动的大雪,凛冽的狂风碾压大地。

  耸立于海平面之上的黑色大瀑布直插云霄,纵横天下,神明似乎也无法目睹其全貌。它俯视这座小岛,目睹它一点一滴惨遭腐海吞没,千万年以来没有人能够翻越它,也无人得知上游到底存在着什么。

  如今为了探索未知的世界,拯救不断下沉的国家,小岛上年轻的孩子们再次向自然与神明发出挑战,这是犹如宿命一般的决斗。

  “琼鹰返巢之日”在皇家贵族们的号令下打响,孩子们挨个迈着沉重的步伐起航了,堵上国家的未来,人民的幸福,这是一趟无法预料的航程,巨大的阻隔,未知的彼岸,以及一颗必死的决心。

  一架架滑翔翼迎合刺骨的寒风,陆陆续续地离开坡度陡峭的最高山峰,交汇而来强力的气旋瞬间就将它们席卷至天空。

  伴随任务的降临,那首熟悉悠扬的挽歌再度响起,人们发自肺腑大声吟唱,无论高亢、嘶哑还是抽泣,都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祈愿,为一个个年轻的飞行者们送去最终的祝福。

  我逃窜在人头攒动的观众堆里,拨开每个人的肩膀,一步一步飞快地奔跑,逐渐远离机库与起飞坡道。

  我坚信她一定会来的,只要再掰开一个人的肩膀就能见到蹒跚守候的身影。

  可是她到底在哪儿呢?

  时间已所剩无几,一旦发觉我失踪,皇家士兵们会发动全部力量疯狂地四下搜寻,不久我将被押送至大牢,等待手段极其残暴的审判。

  即使那是我最终的归宿也没有关系,在此之前,仅仅一刹那也好,哪怕只是擦肩而过。

  然而——

  “76号芬利,出发!”

  噩耗突然传来。

  隔着翻腾涌动的人群,隔着持续不断的歌声,皇家贵族通过喇叭喊出的命令依然如雷灌耳。

  “76号出发!”

  一遍又一遍,冲击着我焦躁急迫的心灵。

  无人回应之后,那个语气也越发显得不耐烦,演变为粗暴。

  76号在哪!?连人群里也开始发出质疑的声音,居然有人胆敢违抗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任务,这等于是在玷污国家的尊严。

  继续逃跑吧!我不停在对着自己呐喊。为自己卑鄙而懦弱的行为感到无比心寒,却没有力量和勇气去改变。

  杂乱的人群已将我的身影吞没,与纷乱的潮流混为一道。这样就安全了吧!胸前剧烈地绞痛着,我仍在拼命痛诉无能渺小的自己,这样的我从一开始就不配做她的英雄,不配对她许下诺言。

  这时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拉住了我,不远处,就在机库的方向传来一个及其微小的声音,小到仿佛一股柔弱的思念,在心中轻轻荡漾形成涟漪,是那么熟悉的一句话语。

  “76号,芬利报道,抱歉让您久等了!”

  我的瞳孔狰狞着,周遭冰冷的气息在那一刻几乎全部凝固了。

  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失踪的我不可能在那里啊!

  下意识地挤过人群,我拼命爬上最近木头搭起的瞭望台,隔着茫茫人海,眺望向远处的起飞场地。

  一道强烈的光景冲击眼帘,险些让心脏停止跳动。

  那是一个娇小的身影举着崭新的鲜红色滑翔翼,一瘸一拐地走出机库。

  上衣、帽子、胸前与背上贴的号码牌都与我的一模一样。

  但那不可能是我,绝对不可能!那个冒牌货穿上了我没有穿上的飞行服。

  名为“芬利”的身影弯着腰,颤抖地交错步伐,每往前艰难踏出一步几乎用尽浑身所有的力气,重心完全坐落于右脚,左脚似乎连帮忙维持身体简单的平衡都难以办到。

  不一会那个身影摔倒了,但很快又继续站了起来。

  脚底深陷积雪,却依然在向前走着,迎面狂风袭来,掠乱金色的鬓发,掀起滑翔翼的翅膀,一切阻力重重,然而身影坚定地前进,毫无胆怯与畏惧。

  缠身多年的病魔也没有想要放过她,一点点地吸食她的体力,消磨她的意志,给予脆弱的双腿无情地鞭挞。

  没走多远她又倒下了,仿佛无数来自地狱的手在抓拖那残弱的肢体,这次她深陷于雪与土混杂的地面之中,简直惨遭掩埋。

  但这仅仅只沉默了一会,下一个瞬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颤抖着,克服几乎痉挛的四肢,她又缓缓支撑起身体,举起鲜红的滑翔翼。

  更加倾斜湿滑的坡道就在正前方,那个样子根本无法前行,何况还要在那种情况下起飞远航……

  “这次轮到我让你重新振作起来了,这次轮到我来成为你心目中的英雄了!”

  “我只知道,如果一直害怕下去,我们就等于失去了未来,没有了明天,要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带领大家看到未来无限可能的希望,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人同样需要为自己喜欢的人,为美好的未来,逼迫自己走出离家的一步,否则永远无法长大。”

  “我……我……发誓要为你打造一架超级滑翔翼,让你飞舞在比天还高的地方,甚至越过东边世界尽头的大瀑布!”

  此时此刻的脑海全是她昔日的话语,铭刻着如此清晰。

  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主一般难以下咽一口气。

  过去每一天送她上学的时候,我曾无数次为了躲避同学的视线,为了自己卑劣的自尊心,把她抛弃在路边。

  她无数次受欺负的时候,我也只是默默地看着,从来就没有当场伸出过援手。

  可是她却……

  “希露……”

  泪水无形间已然急速滑落脸颊,全身无尽地抽搐,时隔三年后我再一次失声哭泣。

  皑皑白雪散落,娇小的身影仍旧继续极度艰难地挪动身躯。

  扛着崭新鲜红的滑翔翼,在冰冷湿滑的土地上数次摔倒,又数次站起,不停不停的重复,哪怕只是一小段也要让脚印往前方多延伸一点点。

  难道大家都瞎了眼吗?那不是我,快让她停下来,快把她拉下去啊!

  然而谁也没有阻止她,人群仅是默默地注视着。

  无论狂风和大雪如何肆虐,擦破的皮肤流出了多少鲜血,任凭疼痛与无力感遍布全身,仿佛任何力量都无法撼动她前进的决心。

  我已无法呼吸,胸口宛如刀绞,浑身上下的血液鼎沸翻腾,含着泪水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狂吼,内心一股潜在的力量迸裂似的即将爆发。

  跳下瞭望塔,我癫狂地向她飞奔而去。

  残弱的希露早已毫无畏惧,舍弃了一切,那谁还有理由再退缩下去呢,我再次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极度的羞耻。

  让岛上所有的孩子不再被死亡的恐惧笼罩,不再遭受被漆黑大瀑布侵吞的命运,洗去滑翔翼身上血迹斑斑的污迹,让它带着孩子们真正自由地翱翔于蔚蓝的天空之上。

  这是我和她甚至岛上每一个人由衷的愿望!既然如此……

  “那我就乘着你的超级滑翔翼,畅游蓝天,前往无人能及的彼岸!”

  这是只属于我的诺言!无论过去还是遥远的未来。

  几分钟的时光流逝伴随迎风舞动的大雪凝结成永恒。

  人们目睹少女一瘸一拐地迈出步伐,走下山坡,最后踏空滑落。

  崭新的滑翔翼甩在身后,她开始翻滚,在布满零散尖锐碎石的地方。

  一场灾难似乎已成为定局,但就在这时,一双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她。

  我热泪盈眶,紧紧把希露拥入怀抱。拍打着她身上的雪土,轻抚她的伤口,亲吻她的面颊,不断用干裂的嘴唇向她道歉。

  希露忍住剧痛,挤出一个俏皮的笑脸,那对靛蓝色的眼眸,依然焕发十足的精神,以及永不熄灭的光辉。

  她的指尖在少年的头顶游走,传来淡淡的体温。

  “芬利……我……有没有一点像你的英雄了?”

  抽泣的我哽住喉咙,什么也无法表达,使劲点了点头。

  她微笑着,转向不远处的红色滑翔翼,语气几乎奄奄一息。

  “你看……那是我为你准备的翅膀,它……它很漂亮吧。”

  眼前,无论钢架、骨骼、悬挂带,甚至是细小的螺丝都显得如此精细,薄而韧的羽翼仅靠一针一线编织而成,每一处细节都那么的格外用心,这并不是一架滑翔翼,而是用血与泪组成的结晶。

  哭泣的我,再次环抱着她,轻轻蠕动嘴唇贴近她耳边,却难以把话语全部传达出来,但是必须拼命的努力。

  “该我……来实现,我的……诺言了。”

  也许有那么一个机会,让一代又一代的人不必再提心吊胆,不必再被伤感束缚,不必再遭受命运折磨。

  这个机会所孕育的,才是真正的自由吧。

  我走到鲜红的滑翔翼边,目睹由它散发的希望之光,使出全力举起下端的支架,那一瞬间仿佛无数的热量流进我的身体,温暖包裹住冰冷的心房,它已悄然与灵魂融为一体。

  它到底寄托了多少情意呢?今天的它显得特别沉重,又特别的亲切,超乎任何以往。

  我几乎已忘却这种感觉了,静静闭上双眼聆听,风儿悄悄从耳边穿过,像在对我倾诉着什么,而气流不断拖动我的衣袖,仿佛愿为我指引带路。

  “一定要拿出为了喜欢的人而奋力展翅的勇气。”

  我终于悟出了哥哥的真意,此时此刻我的双翼上凝聚着几乎沸腾的力量。

  我最后回眸望向希露。

  她的笑颜依旧是那般纯洁无垢,凝结成了永恒。

  一个深呼吸,我加快了坚定而有力的步伐,脚下坡道变得越来越倾斜,助跑的速度同时已趋向于最大,风的乐音再度奏响,不断向我靠拢,眼前的气流一笔一划逐渐描绘出最完美的航行路线。

  它们都回来了,再次回到我的身边来了!

  风速、气流、翼面的升力,这次不单是滑翔翼,甚至连自然的气息都已然和我融为一体。

  随着双足的蹬地跳起,天空向我拥抱过来,积蓄的泪珠也如流星般飞逝。

  沉默的人群再次热烈起来,掌声开始一阵压过一阵,大家面朝着天际呐喊,送去心灵伸出的祝福。

  风在呼唤,大雪围绕在身旁舞蹈,和小时候一样我配合它们的脚步,很快加入到它们当中,一场盛大的空中舞会即将开演了。

  眼前视野无限开阔,我见到了大瀑布后方的天空,仿佛彻底纯净的一片蔚蓝。

  此刻我飞驰在哥哥与无数年轻挑战者曾经过航道上。

  承载着希露和无数人梦想的鲜红的滑翔翼持续攀爬,穿过稀薄的云层,好似无数人们的手一浪接一浪地将它轻盈托起。

  距离世界尽头的漆黑大瀑布越来越近,我将心中多年的伤痛朝它全部释放,对它怒吼,对它叫嚣,这一刻它逐渐变得渺小,这一刻终于轮到我向它示威了!

  遥远的空中出现了数个白点,那是一小群美丽的琼鹰振臂展翅翱翔在天空之上,它们久久环绕在我的视野内不肯离去。

  追随着它们,我愿一直这么下去,无论还有多少困难,无论还有多少障碍,为跨越世界的尽头,为寻找新的彼岸,我愿向无垠的远空飞翔……
  
THE END




0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0

10000
XGL 騎士
TA什么都没留下
0 粉絲
0 關注
7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