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敏司]BEATLESS─没有心跳的少女─〈中〉[台/繁]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41 编辑


  BEATLESS─沒有心跳的少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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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長谷敏司
  插圖:redjuice
  譯者:李文軒
  圖源:chaosfigh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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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人與由佳前往實驗都市探望父親遠藤幸造時,被捲入了意外的騷動。之後等著他們的是……?
  艾莉卡是冷凍睡眠技術的受試驗者,醒來後百年的落差,讓她打算利用五台hIE改變世界……蕾西亞及hIE之間的戰鬥,正式揭幕!!
  新人得知蕾西亞的真實身分和目的後,無法承受壓在身上的重擔,變得裹足不前……到底是否應該繼續相信蕾西亞呢?

  作者:長谷敏司
  1974年出生。2001年以《戦略拠点32098 楽園》獲得第六屆Sneaker大賞金賞兼正式出道。執筆的長短篇小說有多部入圍日本SF大賞和星雲賞。2015年以《My Humanity》獲得第三十五屆日本SF大賞。
  著有《沒有心跳的少女BEATLESS》、《圓環少女》等作品。
  繪者:redjuice
  日本知名插畫家,最為人知曉為動畫《罪惡王冠》人物原案、書籍《虐殺器官》插畫等等。
  創作色調多有漂亮的金屬感,有時也有艷麗色彩,畫作角色總是充滿魅力,吸引眾多讀者喜愛。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55 编辑


  Phase 7「distopia game」

  海內遼至今仍然偶爾會在惡夢中呻吟。那是時而被火焰逼得到處亂竄,時而獨自在病房內發抖的惡夢。
  七歲時的嚴重燒傷,改變了他的人生。在那之前,他完全不曉得什麼叫辛苦或真正的恐怖,只覺得未來充滿光輝。就連在米福雷的舊研究所參觀實驗時,他也只認為那是預先視察某樣遲早會屬於自己的寶物。
  在夢裡,遼在燃燒的建築物中四處奔逃。肆虐的火舌對面傳來哭泣聲。遼認為動作比只能勉強逃竄的自己還慢之人不可能活得下來,於是忽視那道聲音。
  在即將因恐懼而精神錯亂時,他被搭載防火裝備的救援用hIE救出,送上救護車。等回過神時,年幼的他已經身處一間白色牆壁的病房。他將自己當成全世界最不幸的被害者並封閉自我,連護理師接近都會害怕。因為他知道那場事故真正的目標是自己。
  惡夢再度改變光的顏色。這次是綠色,醫院中庭的顏色。護理師將他拉出病房。那裡有一隻猛搖尾巴到站不穩的小狗。
  除此之外,還站了一位跟他差不多年紀,全身嚴重燒傷、被白色保護布裹得密不透風的男孩。聽說男孩也是在同一起事件中受傷的。這位傷得比遼還重的男孩,當時人在比遼還接近爆炸中心的場所。之前在火海中哭泣的,就是這個人。難以置信能站立起來的傷勢,全身體無完膚的男孩,動作僵硬地朝遼伸出手。恐懼與自責讓遼顫抖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看見那位男孩開口:
  「請跟我做朋友。」
  在夢裡,遼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嚎啕大哭。
  惡夢就這樣結束了。
  長到十七歲卻仍舊擺脫不了那股恐懼的他,從自己房間的床上起身,用手勢指示電腦打開窗簾。白色的朝陽淹沒冷清的房間。
  「我到底還要被束縛多久啊。」
  遼用手指擦拭微微被淚水沾濕的眼角。
  把那當成惡夢就太對不起人家了。因為他遇見遠藤新人後,得到救贖。在遼陷入無法相信任何人的最低潮時,是那隻手將他救了出來。
  十年前的十二月四日,米福雷舊東京研究所發生爆炸事故。實驗用hIE因實驗中發生的事件損壞,研究所也有一整層樓變成無法修復的毀損狀態。傷者之中有兩名重傷者──海內遼和遠藤新人。
  「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但我對你來說是什麼呢?」
  枕頭旁邊放了一個紙狀終端,上面的呼叫鍵淡淡地閃爍著,顯示有新訊息進來。發訊者是米福雷東京研究所的渡來主任。那男人同時也是蕾西亞級hIE四號機,梅忒黛的主人。行動終端應該也收到相同訊息,遼決定晚點再看。
  受到作夢的影響,他產生焦躁情緒。像這種時候,先吸收資訊直到冷靜下來,才不會浪費時間。感覺胃裡暫時是裝不下東西。
  遼打開紙狀終端,利用匯集到終端內的資訊,整合出公司內部最新的人際關係相關圖。米福雷公司從很久以前就存在著一個問題。那就是超高度AI「希金斯」的智慧,凌駕了這個由五千名以上員工所構成的組織。因此,無關能力或努力,只要是能夠獲得「希金斯」答案的部門,都可以交出最大的業績。負責審查員工績效的人事系統,實質上已經崩壞。
  「調出中部國際機場事件發生後,東京研究所的成員動向。」
  遼對終端機發出語音指示。自從爆炸事件後,他就持續在追蹤米福雷與相關產業的動向──這關係到他的死活。
  當年七歲的他,很快就察覺自己被捲入的爆炸事件真相。因為來探病的員工實在太多了。
  不認識的大人們,接連前來探望他的狀況。見過幾十位臉上掛著虛偽表情的大人後,自然能夠看出他們的共通點。既然沒有半個人是在擔心遼,那就只剩下一個合理的解釋。這些與事件有利害關係的人們,是來確認結果的。換句話說,那場爆炸意外真正的目標,是七歲的海內遼。
  遼至今依然記得,在當時那間讓他變得無法相信任何人的病房內,他的人生之路確實地開啟了。
  他再也無法樂觀地看待未來,同時也不再為測試自己的能耐進行各種挑戰,甚至開始刻意跟家人保持距離。除了和米福雷的關係之外,他沒有其他被人盯上的理由。
  某樣冰冷堅硬的東西開始常駐在他心裡,完全沒有融解的跡象。
  一隻白色小狗來到他的腳邊撒嬌。
  「布萊特,過來。」
  那姿態和剛才出現在夢裡的狗一模一樣。遼領養了在醫院遇見的白色小狗。那隻狗後來在一場意外中死去,這隻是用來代替牠的動物型aIE。
  白色布萊特用力搖晃大大的尾巴,搖到讓自己腳步不穩的程度。這是透過回憶編輯出來的動作,所以或許比實際要來得誇張。
  「這些人造品,到頭來也只是某人印象的殘骸。不過,實際上受到這些東西危害的,卻是活著的人類。」
  小狗抬頭望向遼,等待主人撫摸牠的頭。年幼的遼在收養不久的狗去世時,就是想要取回這個身影。
  那對漆黑的大眼持續凝視著他。aIE在判斷主人期待的不是這個後,便踏著搖搖晃晃的腳步走向房間角落的盤子。「物品」本身並不需要飼料,但依然像這樣持續模仿這些動作。所以遼才明白那隻狗已經死了。
  「夠了,停下來。」
  感應到系統指令的白狗,擺出坐下的姿勢,回復待機狀態。
  遼心想,若身邊有這種自動化過頭的「物品」,難道不會讓人變得奇怪嗎?
  終端機再度閃爍。遼檢視紙狀終端,發現那是新人寄的郵件。因無照駕駛被停學兩週的他,似乎被父親給叫了過去。
  明明發生過那樣的事情,新人仍舊規矩地向他報告近況。即使彼此的關係變得疏遠或尷尬,新人還是不會主動放開朋友的手,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正因為如此,在蕾西亞出現時,遼才會害怕好友改變。不對,現在也一樣。
  然後,他發現自己煩惱到這一刻,都沒擔心過命在旦夕的紫織。在醫院的時候,遼根本就沒資格責備新人。他完全沒為紫織做過任何事情。這是海內遼和家人之間建立的距離感。
  「抱歉,我是個無情的哥哥。」
  遼無法成為新人。因此,好友對他而言,才會是無可取代的歸宿。

  *

  中部國際機場事件發生後,遠藤新人一直過著挨罵的日子。
  首先是他擅自將全自動車從自動駕駛切換到手動駕駛,導致無照駕駛一事遭警方移送檢方偵辦。而紫織的事情,當然也惹遼生氣了。另外,報廢的車子是出租車,為此他也被店家狠狠罵了一頓。雖然動手的是梅忒黛和開槍的民間軍事公司,但文件上的負責人是新人。回到家後,他還得面對得知紫織重傷而哭泣的妹妹。由佳平常就很尊敬紫織。
  被學校宣告停學兩週懲戒時,他在學生輔導室又被訓了一頓。機場警察將案件移轉到附近的警局,使得新人再度受到嚴厲的偵訊。現在,他更是難逃家庭審判。
  「冒險兩小時,收拾攤子和反省卻要兩週。」
  旁邊的蕾西亞補充道:
  「車子與機場大門的賠償加上罰金,總共要四百五十萬。」
  新人他們出遠門,人在普通電車上。
  「蕾西亞,我覺得人不能單靠氣勢過活。」
  接下來,他將去為這趟挨罵巡迴之旅做個了結。在茨城縣筑波市附近的次世代型環境實驗都市工作的父親,把他叫過去。
  妹妹由佳晃動柔軟的栗色髮絲,湊近看著新人的臉說道:
  「哥哥,你有好好反省自己的人生態度嗎?」
  被自甘墮落的妹妹說教了。自從那起事件以來,妹妹動不動就找機會訓斥他。
  「從家裡的開支挪用出來、幫你賠償半數金額的兩百萬,原本可是要用來買我的衣服或點心呢。」
  「才怪!」
  新人還未成年,所以那臺賓士車是向身為監護人的父親進行求償。收到三百九十萬的請款單,只要是正常的父母都會生氣。
  蕾西亞愧疚似地說道:
  「請不用擔心。新人先生的負債,我會用工作來償還。」
  「感覺我像小白臉一樣。」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這麼想,我也不會認為您是小白臉。」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雖然我確實沒賺半毛錢!」
  「哥哥,你太大聲了。」
  新人以手掩面,抬頭朝向電車的天花板。
  由佳說得沒錯。即使未成年的兒子說要自己支付四百五十萬讓這件事情就此罷休,也沒有父母會答應。站在新人的立場,他總不能說自己不但被PMC開槍,還因為遭到來路不明的攻擊而導致車子徹底損壞。不希望梅忒黛的事情被人發現的米福雷,和做得太過火的PMC,似乎也都對機場的事件三緘其口。
  電車停了下來。
  由水泥建築構成的計畫都市,在車站月臺的對面擴展開來。次世代型環境實驗都市是利用二十一世紀初期建立的新市鎮遺址,將人口減少而荒廢的城鎮,重新打造成模擬人類社會的實驗都市。
  儘管鐵路和車站都還留著,但從高架橋上看過去,依然讓人覺得這個泛著綠色、黯淡白色,以及灰色的街景看起來像人造品。
  「我們到了。」
  蕾西亞第一個起身想提起放在地板上的行李,新人見狀慌張地先一步抓住。
  「這點東西,讓我來拿就好。」
  「哥哥看起來真沒精神。」
  「妳純粹是來玩的而已,但我接下來可是要挨罵耶。」
  「無照駕駛突襲機場,卻還能保住小命,光是這樣就夠幸運的了。託哥哥的福,我在學校也被人說閒話了。」
  前陣子事件帶來的影響,並不只局限在新人一個人身上。
  「抱歉啦。」
  一下月臺,就能發現這裡即使老舊並清掃得十分整潔,依然流露出一股時代感。
  五月中的氣候已經變暖,蕾西亞今天身穿一件細肩帶洋裝。新人目眩神迷地盯著她那耀眼的肌膚。偵訊結束,隔天上午好不容易回到家裡時,新人看見她在客廳鋪了一層塑膠布,並展開巨大的特殊組件。她正赤裸上半身,重新塗上被梅忒黛攻擊燒毀的人工皮膚材料。

  對她獨自先回來的憤怒瞬間消散。肌膚整個融解凝固的背部,足以讓少年反省自己居然只為了被責備半天就感到煩躁的事。要是被警方看見皮膚因高溫重度燒傷的劣化模樣,那才真是百口莫辯。
  「妳還好吧?」
  走在月臺上的新人靠近蕾西亞,在她耳邊低聲問道。
  「沒有問題。皮膚材料的備品很多。」
  明明是機械,卻怎麼看都像是人類。蕾西亞越過新人要追上由佳,然後想起什麼似地回頭補充道:
  「謝謝您的關心。不過,我其實是比新人先生想像中還要單純許多的東西。」
  自動化的車站裡,看不到站長以外的人影。換句話說,車站空蕩蕩。實驗都市的專職員工大約三十人,除了這裡的工作人員,幾乎不會有人在這裡下車,因此,利用這個車站的人數總計不到百人。
  走出無謂氣派的車站後,一大片容納人潮的站前廣場映入眼簾。這裡的公車站早就停用,時刻表和乘車處的告示牌也已撤走。私家車則毫不在意地違規停車。
  而朋友就佇立在那其中一角。
  「喲。」
  遼先調了一輛全自動車在這裡等候。他向新人表示想來參觀環境實驗都市。
  他們會合後一起步行,此舉彰顯出街道上缺乏人煙的狀況。柏油馬路和水泥磚人行道在這塊起伏平緩的土地上持續延伸,房屋也整齊地排列在一起。由於車輛在新市鎮內有義務要採取自動駕駛,因此護欄著重設計且奢華。
  一名中年女性提著裝滿滿的塑膠袋,從對面的人行道走過來。看似沉重的袋子底部破裂,內容物也跟著掉了出來。
  一名大眼睛的少年從旁邊的道路趕過去,幫忙撿起袋子裡掉出來的東西。hIE總是像這樣幫助人類。
  往旁邊一看,遼正露出受不了的表情。遇見蕾西亞那天,新人也曾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目睹hIE幫助一名老太太。那已經是一個半月前的事了。
  「你又要說那是hIE對吧。我都和蕾西亞一起生活了,不會看不出來啦。」
  「被幫忙的那方,也是『人類角色』的hIE。」
  「我也是有事先做功課的,知道這裡是怎樣的地方。這裡的市長,就是在大井產業振興中心被破壞的『命』。」
  隸屬於次世代型社會研究中心的環境實驗都市,是一個在市區內大量運用hIE與「人類角色」的hIE,進行都市營運模擬的實驗設施。他們的目標,是在長期不依靠人力的情況下,完全自動管理都市生活模式。
  然而,那位穿著運動服的中年女性,依舊有可能是人類。
  「那個穿運動服的女人頭上,有戴髮飾對吧。那是『人類角色』的標誌。而髮飾本身是一臺小型電腦,搭載了相當程度的人工智慧。」
  「根本沒辦法區分呢。」
  新人佩服地說道。
  「不能區分就是精密度的證明。這裡的『人類角色』hIE會和人類一樣,對社會表達要求和抱怨。然後,市長『命』會計算要求的解答,讓hIE按照解答執行,藉此在社會上實現計算的結果。遠藤教授的水準果然不同。」
  遼邊走邊向新人說明。與遼兩人並肩經過環境實驗都市的風景,新人不會特別覺得這裡是人工打造的。
  「環境實驗都市透過那樣的方式,跟普通城鎮一樣蛻變風貌。對於hIE們執行結果所產生的反響──那些怨言和要求又會再度匯集到『命』那裡。於是,『命』再次計算對策,讓hIE在社會上執行。只要持續這個循環,基本上各種行政服務都能夠自動化。這座城鎮的景觀,也曾因應『人類角色』hIE的要求,建造一座新的公園喔。」
  這裡就連城鎮的打造都被自動化了。幫忙撿拾掉落物品,人類互助的美麗場景,也是自動化的產物。
  可是,遼直接大步跨過這幅溫馨的風景。
  「喂,他們還在那裡撿東西耶!」
  遼的雙腳踏過撿蘋果的中年女性手邊。明明手掌差點被踩到,人工智慧hIE卻連眨都沒眨一眼。就在所有事物變得虛假,空氣凍結的奇異瞬間,遼回頭說道:
  「你也差不多該學乖了。hIE只是藉由通訊獲得感覺資料,再依照指示行動而已。」
  紫織那起事件過後,遼的不信任也讓新人心情沉重。不過,新人還是撿起連質感都被重現出來的假蘋果。
  「指示hIE幫助彼此的,不就是遼家經營的米福雷嗎?既然如此,至少可以相信讓hIE們這麼做的人類心情吧。」
  新人不認為hIE的製造者,是基於惡意才將hIE設計成這樣。
  「幫助彼此的行為,就算只是用看的,也會刺激人類想要關懷和自我肯定的欲望。因此,要是打算攻擊予人這種印象的hIE,就會有否定人類美德的錯覺,而給攻擊者帶來壓力。那些提供行動管理雲端的企業,就是看上這點才讓它們『做好事』,一切都只是戰略。」
  遼再度轉身忽視這幅沒有「心」的互助場景。
  「如果你繼續使用蕾西亞,恐怕不是這點程度的影響就能了事喔。」
  「我覺得既然受到別人的幫助,那無論對方是誰,都應該要心存感激才公平。」
  若是人際關係,不受國籍、心情、民族及政治因素影響,單就對方的行動給予評價,是很公正的做法。然而,一旦被hIE感動,就歸類為類比入侵的說法,即使理性能夠接受,內心還是無法贊同。
  就在新人將假水果遞給hIE,準備趕上好友時,由佳跑來炫耀玩具蘋果。
  「那個人幾乎和人類一樣呢。我還收到禮物。」
  「只要對方給妳東西,妳就當他是人類喔?」
  由佳分新人一顆不能吃的果實。妹妹雖然不會看氣氛,但總是會在新人真正沮喪的時候擔心他。蕾西亞跟了上來,保護由佳的背後。
  「這裡比想像中還要冷清呢。」
  畢竟是曾經擁有五萬人口的新市鎮,徒步需要花上不少時間。蕾西亞也附和新人用來轉換心情的閒聊:
  「要是長時間動用太多hIE,來讓這裡顯得熱鬧的話,會產生鉅額電費。事實上,需要的預算已經過於龎大,導致這座環境實驗都市面臨廢除危機。」
  一談到錢的話題,新人便能理解為何景色陳舊。這裡的太陽能板和戶外照明,一看就知道是二手貨。
  「這裡的hIE,也有九成以上是別人提供的回收品。由於hIE不是主人厭倦就能輕易丟棄的物品,比起中古車,許多顧客更介意這種『別人用過的舊貨』,因此經常出現這種東西。」
  「別說什麼丟棄啦,我的心臟會承受不了。」
  即使現實真是如此,被蕾西亞這麼一說,還是讓新人覺得悲傷心痛。
  「新人先生果然受到很大的打擊。」
  他們的行動間接導致紫織受傷一事,也才過一個星期。
  「那當然。」
  聽說這座人造城鎮裡,「人類角色」hIE與普通hIE加起來有兩萬臺。可是,從遠方來看,這幅被自動化的風景和人類的都市沒有什麼不同。就像蕾西亞的外表幾乎形同人類一樣,這座環境實驗都市也跟普通城市沒啥兩樣。
  距離車站步行約五分鐘路程處,有間購物中心,再過去就是父親他們這些職員用來控制都市的管理中樞大樓。但是,除了那裡和實驗中使用的監視大樓外,大部分都是拿來讓hIE行動的實驗空間。

  員工宿舍是一棟大廈,從購物中心徒步五分鐘就到了。新人他們打過招呼後,馬上被帶來這裡。明天中午開始要進行實驗,所有人為了準備工作而忙得不可開交。
  這裡會刻意製造人類都市可能發生的事件當成案例,驗證它對飾演居民的hIE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和動搖。歷來蒐集社會衝擊對個人影響的資料,都是採用問卷調查的方式。然而,藉由讓人工智慧與hIE在都市生活的形式,就能隨時暫停都市時間,展開影響程度的調查。進行在現實社會不可能完成的複雜社會實驗。
  帶路的職員告知,明天的實驗是要假設某棟建築物被恐怖攻擊爆破。由於市長「命」在上個月才遭人破壞,因此他們想要重現明明發生大事件,行政方面卻無法對應的狀況。聽到詳情,並重新審視人類角色hIE的生活後,新人覺得自己好像在拍戲,禁不住興奮起來。他有種站在超高處俯瞰人類生活的快感。
  所以,即使聽說父親遠藤幸造要到晚上八點才會回來,這對兄妹也不會因此感到無聊。
  「哥哥,如果明天這裡發生神祕的爆炸事件,你覺得會變成怎麼樣?」
  在市內唯一一間便利商店買了冰淇淋的由佳,正從陽臺俯瞰hIE城鎮的夜景。
  「聽說那只是資料上如此顯示,實際上不會真的爆炸。」
  父親住的房間,位於這個城鎮最高大廈的十八樓。這個兩房兩廳附廚房的空間,在負面的意義上充滿了生活感──行李隨意堆放房間角落。蕾西亞正在辛勤地打掃。
  「話說回來,爸爸從來不用hIE呢。明明只要借一臺,就能讓房間變得乾乾淨淨。」
  吃完冰淇淋的由佳,為了丟垃圾而回到房間。這裡沒有垃圾桶,只能直接丟進容量六十公升的垃圾回收袋裡。
  自從蕾西亞來到家裡,體會到hIE的方便後,新人就一直覺得不可思議。
  「為什麼我們家至今都沒有hIE呢?」
  更何況遠藤幸造還是研究hIE的專家,但新人他們在蕾西亞來之前,甚至都沒意識到這點。新人是因為母親離家出走,父親又經常忙於工作無法回家,才會一肩扛起所有家事。若能有臺hIE幫忙,應該會輕鬆許多。
  「這麼一來,哥哥就可以不用忙著煮飯和替我買點心了。」
  「我實在是太寵妳了。」
  環境實驗都市的夜晚有眾多燈火,卻十分寧靜。按照蕾西亞的說法,讓人工智慧發出熱鬧的生活音是一件困難的事。
  此時,房間的電燈熄滅。
  自身周遭突然一片漆黑,讓新人兄妹回過頭去。
  伴隨著一陣金屬磨擦聲,老舊的大門被人開啟。
  站在那裡的,是一位雙手提著便利商店塑膠袋的男性。大廈走廊的燈亮著,背光下的那副身軀看起來比本人還要略矮一些。與塵世脫節而難以看出年齡的面容,掛著刻意裝出的微笑。
  「我回來了。」
  遠藤幸造對子女而言,是個難以理解的人物。

  雖然晚餐是蕾西亞準備的,可惜食材不足,只能拿現成的東西應付。這裡的便利商店架上只有少數的生鮮食品、人工食材以及冷凍食品。一家人就這樣在炒飯與即溶湯品湊合出來的晚餐面前,久違地團聚。
  父親是不做家事的類型,只負責吃。新人和由佳也知道這點,早就習以為常。
  不曉得父親何時會開罵的新人,從頭到尾都戰戰兢兢,根本食不知味。不擅長用筷子的父親,用湯匙舀起炒飯。
  「遼同學在外面吃嗎?」
  新人原本邀遼一起用餐,但遭到後者的婉拒。
  「爸爸,你明明知道我們要來,怎麼都沒打掃啊。」
  父親明知要和三個月不見的子女相聚,卻完全沒做任何準備,這點讓由佳非常失望。
  擔心打草驚蛇的新人,害怕得不敢加入對話。
  父親對家族聚餐的新面孔說道:
  「妳就是新人撿回來的hIE吧。機會難得,妳也一起進來暖爐桌裡坐好了。」
  蕾西亞本來在這個只有暖爐桌、書櫃和簡易衣架等家具的房間內尋找能坐的地方,最後她端正地坐在新人的旁邊。
  「如果我也坐進去,會變得太擠。」
  「說到這個,新人在這臺hIE來了以後,變得很活躍呢。」
  這個時刻終於降臨。新人倒抽一口氣,放在暖爐桌裡的腳也跟著顫抖。
  「學生時代是人生非常珍貴的時期,千萬不要虛度光陰。」
  父親簡短地說完後,便再度開始用餐,完全沒提到無照駕駛、車輛賠償、高中停學,或是機場的事件。
  反倒是新人焦急地問道:
  「這樣真的沒關係嗎?」
  「當然不行。爸爸,那可是兩百萬耶!」
  「隨你高興去做吧。我相信新人。」
  這句話讓新人驚訝得目瞪口呆,由佳也跟著啞口無言。
  「你太寵他了啦。哥哥可是徹底沉溺在蕾西亞姊的美色裡喔。」
  父親笑著應對:
  「類比入侵是嗎。記得要有節制。」
  身為入侵專家的父親,承認了新人與蕾西亞的關係。
  第一次見到少女的時候,父親明顯嚇了一跳。和當時相比,他現在的反應極為平靜。父親是個難以窺探內心真意的人。不過,他確實地傳達了自己對孩子的信任。
  內心百感交集、深感愧疚的新人,最後只能勉強擠出一個傻乎乎的疑問:
  「結果你只有在我撿到蕾西亞那時候最驚訝呢。」
  「是啊,當時我覺得無論人類還是『物品』,都有所謂的緣分也說不定。沒想到自己居然這麼浪漫。」
  父親突然起身從冰箱裡拿出啤酒,同時也順便拿了新人和由佳的果汁。看來他是想和子女一起舉杯慶祝。
  由佳一口氣喝光跟炒飯不搭的甜飲料。新人則是發現父親似乎有話想說,主動向他搭話:
  「這裡扮演人類的hIE,大概有多少臺啊?」
  這問題勾起父親的興致。
  「為了精密地重現變化的傳播,我們需要相當的數量,所以總共約兩萬臺。其中『人類角色』的hIE約一萬七千臺,普通的hIE則是三千臺。現實社會中hIE較多的地區,人口與hIE的比率也不會超過兩成,因此,基本上實驗也是按照那個人口比。」
  一提到工作,父親就會變得饒舌。
  「根據實驗內容,為了模擬hIE比例極高的社會狀態,我們也有塑造過『人類角色』三千、hIE三千的各半社會。最高甚至曾經檢驗到人類只剩下百分之二十五的社會,但是到了那個地步,就無法維持可信度了。」
  由佳羨慕似地嘆了口氣。
  「如果hIE比較多,人類應該會受到更多照顧吧。那根本就是天國嘛。」
  「要是將『人類角色』對人工智慧的偏見設定得較低,那麼就算提升hIE對人口的比例,也很難產生跟現在不同的生活實感。相反地,若將偏見設定得較高,那麼即使是現在的比例,仍會構成充滿壓力的社會。認為自己是被機械飼養的人類團體將大規模出現。」
  「好像有很多人認為自己被hIE搶走了生活的場所。」
  新人也聽說過,像「抗體之網」那樣的組織一直存在。
  「打從新人和由佳出生到現在的這段期間,容易搶走人類工作的人型hIE就沒超過全人口的兩成喔。因為它們現在的工作,主要是用來填補人口結構高齡化社會的勞動人口。既然如此,那麼hIE的比例只要兩成就夠了。」
  對遼和健吾而言,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但對新人來說,他是莫名其妙的代表。那樣的父親,彷彿作夢般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無論再怎麼憎恨,工業革命後長達三百年以上的歲月,人類都是透過自動化讓生活變得有效率,才得以抽出自由時間。能在多種產品中自由選擇自己想要的東西,也都是託生產工程自動化的福。而人們能夠隨心所欲地創作音樂、繪畫、動畫以及複雜遊戲等作品,更是多虧了道具進步,專業性複雜工程被自動化的緣故。人類藉著自動化得到的東西,是自由。」
  父親愈說愈起勁,用餐的節奏也隨之加快。他舀起炒飯並喝了口湯,但說話的速度完全沒有減慢。
  「將工作委託給外部是人類的天性。對人類而言,理想的道具是『能了解人類的意思,又像道具一樣工作的物品』。可是,在過去的歷史,道具的性能還沒追上這點。所以人類才會需要奴隸、結識同伴,或設立公司組織,讓人類像道具一樣工作。」
  「瘋狂科學家的個性全都顯露出來囉。照你這樣講,不就變成人類想要的是hIE和人工智慧,卻因為當時沒有這些東西,只好找奴隸、同伴或公司來代替。」
  站在時代尖端的父親,就是這樣看世界的。
  「實際上是這樣沒錯。即使如此,你不覺得這依然是個充滿夢想的話題嗎?現代道具的介面之所以回應性高又淺顯易懂,為的就是要讓道具接近人類。這兩件事看起來互相背離,但其實位於同一個軌道上。正因為技術尚未抵達那個水準,才必須對不足的部分妥協。為此而創造出來的替代手法,其演化過程也被視為重要的進步,改變了世界。不過,現在人類做得到的事情,都能夠透過hIE或人工智慧自動化。」
  由佳生氣地說道:
  「別在吃飯的時候說什麼奴隸啦。」
  妹妹偶爾會讓他想起遙遠記憶中的母親。
  自從遇見蕾西亞,新人變得比以前更常思考事情。因此,他才能像現在這樣,和父親聊父親喜歡的話題。思考會擴展世界,而他的世界也確實變寬廣了。
  「我覺得爸爸和『抗體之網』的人絕對合不來。」
  「那是誤會。他們心裡一定也很期待行政服務自動化。因為他們同樣是在對行政不斷地傳達無理的不滿和要求。然而,只有透過自動化,才能實現他們想要的行政服務。」
  父親想展現幽默,做出奇怪的表情。就算要當玩笑,這話題也實在讓人笑不出來。不過,父親這張難以理解的笑臉,讓新人感到有些親近。
  「你要小心點,別讓這裡也被人爆破喔。要是你受傷,我可傷腦筋了。」
  「抗體之網」很有可能也會對這裡發動攻擊。
  父親的眼裡並沒有坐在暖爐桌裡的新人,而是其他遙遠的東西。無論是這個雜亂又缺乏生活感的房間,還是長期不回家的習性,都與圍繞在家人周遭的各種事物奇妙地一致。
  「無論是何種智慧,如果不親自走在最前面,都無法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所以,要先做好隨時都能果斷抉擇的準備。畢竟在關鍵的時候,有可能根本沒那餘力思考。」
  「爸爸果然太寵哥哥了。」
  由佳只用一句話總結大部分的事情。父親只有這時候才會露出跟新人相同的苦笑。

  房間內放了兩床隨便裝進寢具袋的棉被。
  老舊的大廈不可能安裝居家系統,當然也無法自動調節室溫。氣溫從昨晚到今晨都持續偏低。
  「需要我陪您同行嗎?」
  蕾西亞走到玄關送新人出門。
  這個房間不管是無線供電設備,還是連著插座的外接裝置,都只有一個,因此她之前是坐在房間的角落。
  早上起床時,父親已經出門了。昨天的話題讓新人有點想參觀這裡。
  「我想一個人走走。而且由佳還在睡。」
  少女輕輕微笑。
  「我知道了。我留在這裡等您。」
  「對了,我和爸爸聊天時,妳完全沒插話呢。」
  「因為新人先生的父親似乎不太喜歡家裡有hIE。」
  真令人意外。
  「是嗎!?」
  「嗯。梅忒黛有可能來襲,所以我稍微查過周邊的環境,除了這裡以外,其他職員家裡都有hIE協助處理家事。」
  新人想起這棟大廈的走廊和玄關都有經過打掃,那些都是hIE的成果。而這間髒亂的房間,在蕾西亞的打掃下也變得乾淨許多。
  「我也還沒向爸爸好好介紹蕾西亞。當然我指的不是那種介紹。」
  原本的說法像是要對父親介紹自己交往的對象,害新人的臉熱了起來。意識到這種長期關係後,新人一和蕾西亞淡藍色的眼睛對上,心臟狂跳不已。
  「待在這裡的期間,就請依照新人先生的意思來介紹我吧。」
  蕾西亞在玄關開朗地送新人出門。這距離感讓他覺得有些尷尬。
  走出大廈後,看見「人類角色」的hIE走向車站。實際上它們不可能真的去工作,只是按照那樣的設定,走到建在車站裡的停機處待命而已。急著去上班的「人類角色」們一語不發。
  「做得真像呢。」
  一臺似乎在扮演小孩子的hIE,背著書包穿過新人身邊。只不過,hIE幾乎沒有兒童型的,因此是讓成人型的hIE穿上孩子氣的衣服。
  「早安。」
  扮演「人類角色」、身材姣好的女性型hIE向新人打招呼。配合兒童體型的雙肩書包拉扯著衣服布料,讓人不太好意思注視胸部那一帶。這裡的hIE身上穿的服裝,聽說也全都是捐贈品。
  公園附近一區的前方,是整頓得非常整齊的車道。垃圾車剛好繞來這裡。一臺hIE前往協助在樓梯上辛苦提著大垃圾袋的「人類角色」。
  這幅與平常在家附近看見的人類生活毫無二致的場景,讓人產生一股奇妙的滿足感。因為不需要人類的世界,實在太和平了。
  此時傳來「磅」的一聲巨響,讓新人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身體。他抬頭看向大廈頂樓,想確認是什麼重物掉下來。
  「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某位女性發出慘叫。
  新人全身的肌肉繃緊。他才剛被警告梅忒黛可能來襲。
  想要求救,也得先搞猜楚發生什麼事,於是他往慘叫聲的方向跑去。
  新人待的大廈前方有片樹叢,慘叫聲就來自樹叢陰影的旁邊。
  一名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呈現側頭部撞上地面的狀態倒在那裡。少年的頭部變形。那副關節扭曲的身體,已經明顯不會動了。
  慘叫聲卡在喉嚨,讓新人變得無法呼吸。
  然後,他才發現屍體並未流血。從關節斷裂面裸露出來的東西,全都是將機械和電線以板狀固定起來的人工肌肉。
  「hIE……」
  簡直像是hIE從大廈跳下來的樣子。
  「hIE有可能會自殺嗎?」
  新人背後出現人的氣息。
  「正常來說應該是不可能。」
  回頭一看,那裡站了一位高䠷男人。體型瘦長的男人將頭髮整個往後梳,露出銳利的眼神。看起來和新人父親是同一個世代,但男人給人一種幹練的印象,新人猜想他是這裡的大人物。
  「你是這裡的人嗎?我是爸爸,那個,遠藤幸造的孩子。我和朋友一起來參觀今天的實驗。」
  新人慌張地打招呼。
  「原來如此,你是遠藤教授的兒子啊。那麼,覺得這起自殺不對勁的新人同學本身,對hIE又了解多少呢?」
  「我只知道他們不是人類而已。」
  這是個自覺羞愧的差勁回答。給人敏銳印象的男人用拇指搓弄下巴,一副遇見有趣事物的模樣。
  「那樣的話,雖然有點拐彎抹角,但還是從行動管理雲端開始說明這個自殺現象比較確實。二十二世紀的人類對於『雲端』這個詞彙,漫不經意地拿來代指資料與程式。可是,它原本只是用來讓人能夠透過網路,輕易導入軟體、開發用的系統平臺,及機械裝置的一種服務。」
  新人覺得這位陌生人物,很像是親切的老師。
  「現在所有的電腦運算都會與網路連接。人們操作機器時,也不會特別意識到線路對面的電腦或雲端本身。你看看那邊的hIE。它並非按照hIE主機內部的命令行動,而是有個更強大的電腦運算在透過網路控制它。」
  自殺現場的周圍,聚集了許多hIE,卻沒造成大規模的混亂。大概是因為操縱它們這些人偶的線──「雲端」非常優秀的緣故。
  然而,新人突然驚覺什麼似地說道:
  「按照你的說法,既然這些hIE在動,就表示對它們下達指示的某臺大型電腦也知道這起自殺事件。那現在已經沒事了嗎?」
  新人純粹的疑問,讓眼神堅毅的男人瞇起眼睛。
  「這就變成負責處理hIE知覺情報的電腦,進一步而言,就是負責管理行動適應基準的『希金斯』是否知道這起自殺的問題了。是個直逼狀況本質的好問題。」
  明明在談論艱澀的話題,但這個人講起話來沒有任何遲疑。可見他早已掌握一切。
  「想了解這個異常狀況,首先必須釐清hIE接收的資訊,在內部是如何被處理。所有hIE的感應器資訊,都會被各自送回行動管理雲端,在那裡『接受處理』。此時,關於用戶如何使用hIE的情報,會被當成資料本身的詮釋資料記錄在網路上。」
  「關於接受處理這個部分,會不會太籠統了一點?」
  「將詮釋資料和hIE的行動結合在一起,這最重要的部分則交由製作行動管理雲端本身的組件──AASC(行動適應基準)來進行處理。如果再切入『人類未到產物』,話題就會變得太過專業,所以你只要知道人類在行動管理方面被處理的資料,是從『用戶如何使用hIE』開始就好。」
  接著,男人從西裝的胸口口袋拿出一隻細長的筆型噴槍。明明才剛發生事件,男人卻立刻在腳邊的老舊水泥地上噴出濃淡有致的黑點。
  「雲端服務為了提升處理效率,通常會先蒐集並累積大量的資料再一併處理。這個處理基本上是透過標註、篩選以及重新排列,來進行『意義』的判斷與對照,但由於這個步驟的計算負荷很大,通常會被省略。換句話說,行動管理雲端本身並未進行『了解』這種知性活動。因此,行動管理雲端雖然有看見,卻『不知道』這起自殺事件,這就是你問題的答案。不過,在發生例如叫救護車等緊急行動的狀況時,AASC還是會抄捷徑,開啟一道用來插入hIE行動處理的管道。這座城鎮的『人類角色』hIE們,會透過這條被擴張的管道連接人工智慧,所以這件事應該在處理了吧。」
  被男人這麼一說,新人突然覺得擔心地圍繞在自殺現場的數十臺「人類角色」hIE們非常詭異。現場這些人全是被操縱的人偶,沒有一個是真正的人類,少年親身體會到這點。
  男人絲毫未將不自在的新人放在心上。漸漸地,新人對這位持續告訴自己未知內幕的男人感到有些不對勁。
  男人持續在地面上的同一地方噴漆。水泥地上的點狀圖案愈變愈大。
  「hIE的行動管理雲端為了提升自己的品質,同時與許多人類用的雲端服務合作。人類用的服務早在百年前就已經存在,它大量蒐集了人類在某處連結的資料,以及負責處理的中間管理程式。那些被蒐集的資料,大概就像這樣分布。」
  隨著噴漆量增加,地面上的黑點也迅速出現清楚的濃淡。
  「每當人類對雲端提出要求,雲端為了快速回應要求及類似要求,會留下兩者的相關解決資料。拜此之賜,經過幾年後,時常被用到的處理便累積了龎大的資料,其他部分則變得稀疏。」
  然後,男人再度用噴槍在地面上噴出幾個濃淡不一的黑點。
  「雲端透過這種方式,在各個領域持續製作濃淡不同的點。就像許多雲端現在已經無所不在地深入人類生活一樣。」
  「人類?」
  男人噴漆的痕跡,逐漸浮現出人類的輪廓。
  「從這個雲端群裡,硬是浮現人類要求的形象。服務累積的歷史愈長,彙整的要求濃淡就愈能精密地塑造出『人類』的形狀。雲端從登場到現在,已經被運用百年以上,導致它本身不斷演化,最後變成人類與外界聯繫的過度進步介面。」
  新人被男人橫跨百年的宏大話題震撼,同時想著蕾西亞的事情。她總是輕易看穿新人的表情。如果原因出在她是過度進步的介面,一切就說得通了,新人為自己的世界再度擴展而感到喜悅。
  男人指著仍然遠遠觀望新人他們的那些hIE說道:
  「hIE的本質,是將這個雲端與現實重疊在一起的道具。它們是透過雲端上的電腦處理獲得『人類的外表』,並極度貼近我們人類的『物品』,簡單來說,hIE是一種Interface(介面)。」
  男人將筆型噴槍指向由hIE構成的人牆。
  「這就跟印表機列印出文字資料,或電腦透過揚聲器發出聲音一樣。hIE只不過是種將加工過的資料,用『擁有人類外表之物』的動作來輸出的輸出裝置而已。」
  新人不覺得hIE只是用來讓資料現實化的物品。但是,他開始對蕾西亞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產生興趣。比起被人教導知識時所感覺到的東西,這股「想知道」的心情更加新鮮,也更像個高中生。
  「就算那樣,我認為人的內心會被這些只有『外表』的東西觸動,一定是有它的意義存在。」
  耳邊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之所以派出這輛救護車,只是為了讓實驗中的「人類角色」hIE產生反應。hIE們雖然開始騷動,但新人已經知道它們實際上並沒有「了解」任何事情,這讓少年不由得感到不安。
  男人興味盎然地觀察新人。
  「原來如此,找出其中的意義是嗎。」
  「人類角色」的hIE跟真人沒兩樣,著急地引導救護車。自從電腦追上人類的智慧,已然過了五十年的歲月。看來機械已經變得連人類的這些事情都做得到了。
  「那麼,那臺hIE為什麼要跳下來呢?是有什麼非自殺不可的意義存在嗎?」
  「重點就在這裡。一般的行動管理雲端,並不包含讓hIE破壞自己的行動處理。而且,這也跟hIE在實驗都市裡背負的角色無關。」
  此時,新人又和另一個掉下來「物品」對上視線。
  「砰咚」,誇張的清脆聲響起,那副身軀微微彈跳。
  旁邊馬上再度傳出女性的慘叫聲。
  新人完全說不出話來,在撞擊地面瞬間看見對方表情所帶來的衝擊,讓他只能茫然地看著新躺在地上的hIE。
  有第二臺hIE跳下來了。
  告訴新人這座城鎮狀況的男人,興致勃勃地仰望大廈陽臺。
  「原來如此,還有第二臺啊,這樣偶然的可能性便完全消失了。」
  第三臺hIE,正準備跨越大廈七樓的陽臺欄杆。它似乎不在意高度,將裙子掀到大腿跨越欄杆,然後跳了下來。伴隨著一道沉重的聲響,它化為第三臺損壞的機體。
  「即使是人類難以承受的荊棘道路,你的父親依然選擇從事機械智慧方面十分深奧的工作。而在米福雷裡,能夠讓『希金斯』主動製造出東西的,也只有他一個人。」
  接著男人低頭看著新人說道:
  「我還沒報上名號呢。我叫渡來銀河。遠藤教授與米福雷進行共同研究時,我曾經在他底下工作過。一個因緣際會,讓我成為米福雷東京研究所的研究主任。」
  現場不斷響起「砰咚砰咚」的沉重聲音,擁有人類「外表」的物品接連從大廈跳下來。
  擁有人形的物體,宛如雨點般連續不斷地掉落地面,摔破腦袋。一聲不吭便直接倒在地上的身體逐漸增加。這樣的狀況實在過於異常,讓新人甚至懷疑自己的腦袋是否出了問題。惡夢就在背後發生,渡來依然頭也不回地說道:
  「我現在,同時也是梅忒黛的主人。」
  感覺腳底下的整個世界都在搖晃。
  謝絕探視的紫織身影,掠過脖子僵住的新人腦海。
  「這也是梅忒黛幹的嗎?既然對hIE這麼熟悉,那你一定知道原因吧。」
  恐懼與憤怒瞬間奪走了新人思考的精力。
  「梅忒黛的所作所為,當然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不過,看來你並不了解蕾西亞在做什麼呢。」
  好想破壞所有的一切。遼責備他的身影在少年腦中浮現。
  一陣暴風般的低沉聲音響起,就連地面也隨之晃動。新人一回頭,便看見一幅徹底打擊人類心智的悽慘場景。
  不只這裡。這一帶所有的大廈都發生大規模的跳樓自殺。
  愈是高層的建築物,就有愈多的人影從窗戶或陽臺墜下,彷彿在比賽誰能以最短時間降落地面。
  hIE們也從大厦的入口蜂擁而出。它們爭先恐後地逃到街上。這些全是頭上戴了髮飾的「人類角色」hIE。
  「你也快逃吧!這狀況很奇怪。」
  其中一位發現新人的「人類角色」出聲喊道。
  渡來銀河對少年宣告:
  「如果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應該將Type-005『蕾西亞』託付給我。」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掉落聲中,清楚地響起一道劇烈的爆炸聲。那是從新人父親居住的大廈傳來的。
  「是你幹的嗎!」
  這名自稱米福雷公司研究主任的男人,看起來像惡魔。
  救護車和消防車的警笛響個不停。雖然實驗都市內也有「人類角色」hIE的警察,但新人卻沒聽見警車的聲音。
  短短十分鐘前還跟新人家附近沒什麼兩樣的風景,如今陷入大混亂。路上充斥著怒吼聲,人與人也互相推擠。實驗都市在這個長寬各五百公尺的區塊裡,塞了兩萬臺的「人類角色」hIE與hIE。平常收納在建築物裡還好,一旦所有人都跑到外面,就會變成一平方公尺站一臺hIE。現在步行者已經滿到車道上,車輛也變得完全無法通行。
  新人放在褲子口袋裡的行動終端傳來震動。一掏出來後,他便發現蕾西亞和遼都各自打了電話過來。蕾西亞應該是待在剛才發生爆炸的房間裡,因此新人先接她的電話。
  「發生什麼事了!?」
  『非常抱歉。我們遭到梅忒黛的襲擊。』
  話筒內傳來蕾西亞嚴肅的聲音。
  「妳那邊沒事吧?不是發生爆炸了嗎?」
  『由佳小姐被擄走了。但她沒有受傷。至於房間的狀況,在梅忒黛的砲擊下,客廳內所有的可燃物都燒光了。』
  「由佳被人綁架了嗎!?」
  腦袋沸騰變得一片空白。梅忒黛隨時都能襲擊新人的住處,而到時候首先會被盯上的就是由佳,他應該要想到這點才對。
  少女宛如預見未來,冷靜地說道:
  『梅忒黛的主人,會不會是打算以由佳小姐為人質,逼您把我交出去呢?』
  新人想起梅忒黛的主人本尊就在這裡,慌張地尋找渡來銀河的身影。
  「不在。被他逃掉了!」
  從大廈裡逃出來的人太多,根本無法找到渡來。即使如此,新人依然拿著行動終端,追逐剛才還在這裡說話的男人。
  「剛才在這裡的人呢?誰能告訴我,他跑去哪裡了!」
  他大聲地向「人類角色」的hIE詢問。所有人都一臉困惑地搖頭。
  「蕾西亞,這附近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人類嗎?那傢伙應該還在附近。梅忒黛的主人就在這裡!」
  少年朝著行動終端吼道。
  『我試過干涉周圍的hIE,但無法正常取得資料。新人先生,請您小心。這個鎮上的hIE有問題。』
  蕾西亞的警告,立即在新人面前化為現實。
  墜樓損壞的hIE,試圖用折斷的手臂撐起身體。原本受損躺在地上的人影,接連頂著碎裂的頭部,以施力點詭異的僵硬動作起身。眼裡完全失去生氣、頭骨變形的悽慘外表,讓新人不禁倒退一步。
  「這是怎麼回事?那些跳樓後摔得稀巴爛的hIE又重新站起來了。」
  那些傷口一看就知道對人類是致命傷,但hIE們仍舊面無表情地朝這裡靠近。「人類角色」們也遠遠觀望這個異常現象。擁有年輕男性「外表」的「人類角色」hIE們,向異常hIE搭話並嘗試接觸。
  然後,過度接近的男人,被異常hIE用力抓住肩膀。
  現場響起悲痛的慘叫聲。男人魁梧的肩膀被咬了。不只一臺。所有墜樓損壞的hIE們連綿衝向那名被制服的男人,對他又打又咬。
  因為慘叫聲是從揚聲器裡發出來的,所以就算四肢被扯斷,身負這種人類必死無疑的重傷,男人的慘叫依然沒有平息。忘了自己電話還沒掛的新人,茫然地看著這幅悽慘光景。
  「為什麼會這樣……」
  行動終端傳出蕾西亞平靜的聲音,讓新人回過神來。
  『請您盡快遠離那些失常的hIE。我接下來要與特殊組件會合,奪回由佳小姐,然後進行逃離這裡的準備。』
  蕾西亞說完便切掉聯絡。就在新人納悶為何電話被掛斷並感到不安時,來電鈴聲再度響起。遼也打電話過來了。
  新人一接起電話,馬上被人怒吼:
  『新人,你在幹什麼。難道都沒看見周圍發生什麼事了嗎!』
  新人聽見朋友的聲音後,隨即鬆了一口氣。
  「由佳被人抓走了。」

  新人花了十分鐘才走到與遼會合的場所。這是因為街上已經陷入恐慌狀態。所有從大樓高層跳下來的hIE,都在襲擊「人類角色」。它們拖著腳步,像是瞎子一樣撞上旁邊的機體,雖然明顯失去控制,但它們卻不會同類相殘。或許是環境實驗都市的人工智慧不重現都市居民的負面反應就沒意義,所以恐慌才會發生。
  街上充滿瞪大眼睛,連婦孺都毫不留情攻擊的hIE。三千臺的失控hIE步步進逼,雖不到全部一萬七千臺,也有數千臺的「人類角色」聚集到公園裡。
  因此,新人和遼也約在比較有可能找到對方的這座公園會合。好友在寬廣公園的顯眼處揮手。真正人類的豐富反應,在「人類角色」中非常突兀,新人一下子就找到遼。
  「無法和監視大樓取得聯繫。要等救援,可能會來不及。」
  新人一趕過去,便發現好友表情凝重。少年毫不猶豫地依賴好友:
  「該怎麼辦才好?這現象和由佳被人抓走有關係嗎?」
  或許是早就猜到新人會想自行設法解決,遼苦笑道:
  「既然有幾千臺hIE同時失控,就表示行動管理雲端肯定出了問題。而且是以物理手段控制伺服器,否則無法讓異狀擴散到這麼大的範圍。」
  原本熟悉的風景被破壞得不留痕跡。一聽說光是hIE的指令出問題,就能讓狀況失控到這種程度,新人不禁擔心即使逃離這裡,自己是否還有辦法像以前那樣照常度日。
  「爸爸他們有辦法逃跑嗎?」
  「車站已經被hIE占領。如果他們沒用步行逃離這裡,應該是會躲起來。」
  從上千張嘴巴發出的怪聲與呻吟聲,團團包圍了寬廣的公園。
  「該離開囉,新人。要是在這裡待太久,一定會被追上。」
  公園的一角,開始傳來雜亂的慘叫與怒吼聲。發狂的hIE們對這裡發動猛烈的攻勢。「人類角色」hIE們手上各自拿著棍棒或堅硬的東西,試圖加以阻擋。可是,失控的hIE挨打也不會膽怯,反而是「人類角色」一個接一個地被打倒。另外,只要一倒地,就會被拖到損傷的hIE群體中痛打。頭部遭到嚴重損壞的「人類角色」hIE,一旦頭上那個搭載人工智慧的髮飾被破壞,就會同樣受到異常雲端的影響,加入失控hIE的勢力。
  遼指著某位「人類角色」開來的車子說:
  「上車吧。」
  發現新人脫離人潮後,近十臺四肢損壞的hIE也跟著朝這裡接近。他慌張地鑽進全自動車。失常的hIE們為了追求犧牲品,正逐漸聚集到公園。
  「那些人不想逃跑,要堅守陣地的話,也該選個更好的場所吧。」
  即使知道對方並非人類,新人全身依然冒出冷汗。
  「因為公園被指定為緊急避難場所,它們才會持續聚集到那裡。居然這麼不知變通,看來這就是這地方的人工智慧極限。」
  皮膚剝落到完整露出內部的hIE,用身體失去平衡的笨拙動作追到車子這裡。新人叫出自動操縱的畫面,在準備輸入目的地時停了下來。
  「我得去救由佳。等把阿遼送到城外後,我再回來這裡。」
  遼操作面板,讓方向盤移到新人的座位前面。
  「握住方向盤。」
  好友嚴厲地繼續說道:
  「你打算自個兒想辦法解決對吧。既然如此,就由你來開車。」
  新人吸口氣,握住方向盤,關掉自動駕駛。若使用自動操縱,車子是不會在前面有人時前進的。
  「我知道了。」
  新人認為好友是在測試自己的覺悟──能夠付諸行動完成胡鬧的覺悟。
  「hIE的異常,並沒有蔓延到環境實驗都市外部。發生異常的,是這個地區的雲端伺服器。」
  顏面嚴重毀損的hIE們,用拳頭敲打著引擎蓋,使得車子劇烈搖晃。正因為它們外表和人類一模一樣,才讓本能地感覺到殺意的新人,整個胃都揪了起來。
  彷彿從出生到現在累積的常識都化為灰燼。新人想起同樣是hIE的蕾西亞。她和眼前刮著擋風玻璃的這些東西一樣,既沒有靈魂也沒有心。
  明明是這種時候,腦中卻浮現她的微笑。意識到自己和她連繫在一起,便稍微紆緩了新人對眼前事物感到的恐懼。
  新人大概真的非常天真。
  這是少年第二次無照駕駛。新人回想機場的體驗,在開車前做確認。
  「右邊是油門,右邊是油門。」
  遼的臉上失去血色。
  「如果你只有那點程度就算了。車子讓我來開沒關係。」
  新人閉上眼睛,猛踩油門。發出輪胎磨擦聲的車子急速前進,豪邁地撞飛那些擁有人類外表的「物品」。
  在正常情況下,車禍這種程度的衝擊會讓hIE緊急停止,直到機體的動作檢查結束才會重新開機。但是,剛才被撞倒的hIE,居然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
  「城鎮的出口在哪邊!」
  握著方向盤的手在顫抖。看見擁有人類「外表」的物體被保險桿整個抬上來,再舔拭車體般地滾到後面,不可能不讓人害怕。
  「行動管理伺服器應該在管理中樞大樓。姑且不論抓走由佳的傢伙,異常的伺服器就在那裡。」
  新人不自覺地看向旁邊的位子。好友正刻意裝出受不了的樣子聳肩。
  「就這樣直接過去吧。在這種狀況下,也無法確定由佳的安危。」
  「謝謝你。」
  新人用力踩下油門代替回禮。或許是迴避車輛的行動管理程式仍在運作,hIE們以搖晃的腳步避開車子。人潮慢慢散開,眼前緩緩出現一條道路。保險桿像在催促它們一樣,毫不留情地撞開來不及逃跑的機體。
  每當有hIE被撞飛,車子就會產生劇烈的搖晃。新人停止計算次數後,恐懼整個翻轉過來,一股莫名其妙的昂揚感讓他全身發熱。
  連遼也跟著露出興奮的表情,將手肘抵在車窗上。
  「你打算繼續和蕾西亞來往到什麼時候!那個『人類未到產物』可是打算欺騙你,建構一個對『物品』有利的文化!」
  「也許你說得沒錯。可是,事情有那麼糟嗎!」
  新人吼了回去。車內很熱,明明周圍都是朝這裡伸出手的異常hIE,他卻莫名地想開窗戶。
  「你會遭到背叛喔!那傢伙說不定瞞著你,另外找了好幾個主人。」
  遼可能也聽說了。梅忒黛同時擁有紫織和渡來銀河兩個主人。蕾西亞或許也是如此。
  和她分隔兩地,讓新人感到一陣心痛。遼瞪視這個失常的自動化城鎮。
  「我現在是為了由佳才和你一起行動。我可不想為了『人類未到產物』賭上性命。」
  「這不光是為了蕾西亞。我只是覺得,一定有我個人才做得到的事。」
  遼沉默不語。新人說的話毫無道理。在這個自動化的時代,或許根本就不存在什麼他個人才做得到的事。
  想到那些的時候,胸口就會難受不已。明明只是隨處可見的經驗,卻讓人覺得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特別事物。那應該就是戀愛。
  只要一想起蕾西亞,內心就會奇妙地興奮起來。現在可不是做出那種反應的時候,但嘴角還是不由得露出笑容。
  管理中樞大樓就在購物中心旁邊。按照父親的說法,在現代的智慧住宅普及之前,這個新市鎮的電源都是由這座設施管理,他們利用從這裡延伸到各處的纜線來管理實驗都市。
  從導航畫面上顯示的資訊來看,車子無法進入購物中心,只能從狹窄的小路繞過去。要是在唯一的狹窄道路被包圍,那就只能等死了。
  「你覺得管理中樞大樓裡有什麼?」
  新人向聰明的好友問道。打從小學認識遼開始,新人遇到不懂的事情都會這麼做。
  「誰知道。反正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就對了。」
  「我想也是。」
  還是認為這件事跟梅忒黛有關比較妥當。新人握著方向盤,左手同時摸索置物箱。這輛車也同機場時的賓士車一樣,附有超音波鑽。
  「你帶著。能夠派上用場的只有這個而已。我們去購物中心看看吧。」
  遼凝視著新人遞過來的鑽子。
  「你變了呢。」
  第二次駕駛,開得比上一次好。新人一面用保險桿衝撞異常hIE,一面將車子開進購物中心。
  「因為如果不自己行動,就會失去重要的東西。」
  「你就這麼重視『那東西』嗎?」
  異常的hIE衝到車子前方。那臺機體看起來是用火不慎,讓自己變成火球。包括「人類角色」從勇敢的人開始被包圍並淪為犧牲品的光景在內,這一切都是全自動。
  擋風玻璃前方已經看得見購物中心。
  「好像能順勢直接衝上去呢。走樓梯比較安全是吧。」
  「可惡,你的個性還真馬虎。」
  新人用力踩下油門跨過低矮的階梯。車子繞過正面入口的噴水池後,一口氣爬上陡峭的階梯。順勢騰空的車子,撞破自動門衝進購物中心。
  伴隨著劇烈的搖晃與破裂聲,車子侵入商場內部。
  忘記剎車是哪一邊的新人,又用力踩了一次油門才重新剎車。後輪誇張地滑行一段距離後,車子停了下來。
  頭部晃動,視野也跟著變得朦矓。
  「失常的hIE好像沒來這裡呢。」
  商場內部是一座寬廣的大廳,若繼續往裡面走,就會通到專門店為主的商店街。廣場深處有座通往二樓影城的雙向電扶梯。這裡的店鋪當然都已關閉,只剩下看板或櫥櫃。
  新人確認周圍沒有敵人。
  遼也拿著像手槍般附有扳機的超音波鑽,從車內走了出來。
  「生活用品中心在北區的二樓,如果有什麼比較能拿來當武器的東西,大概也只剩下那裡可以找找。」
  兩人警戒著失常hIE的出沒,走在布滿灰塵與大量腳印的地板上。圓拱形的高聳天花板,跟古老的教堂一樣繪有圖案。
  新人他們一移動,車子就透過自動駕駛緩緩跟上。託前照燈的福,即使室內沒有開燈也不至於影響行動。行駛模式被切換成靜音的車子,就只有在輾過掉落的看板,或是被某人破壞並棄置在地上的hIE殘骸時,才會發出聲響。
  「看來這裡沒有異常hIE,是斷電的緣故。」
  遼用車裡拿出來的手電筒照亮周圍。和被hIE淹沒的街上相比,這裡的hIE確實是很少。
  「為了避免沒電,才將hIE設定成不會進入沒有自動供電的場所也說不定。這裡的員工似乎人手不足,我猜就是那樣吧。」
  一名看似小學生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陰暗的購物廊上。是頭上配戴髮飾的「人類角色」hIE。託人工智慧的福,「人類角色」的自由度似乎比失控機體要來得高。
  新人向那位身上穿著二手童裝的男孩搭話:
  「我們是因為外面變奇怪才逃進來的。你的爸爸媽媽呢?還有其他認識的人在這裡嗎?」
  由於對方是罕見的兒童型hIE,在這個鎮上也是扮演小孩才對。而且,hIE市民是模仿人類在行動,那麼很難想像這孩子是獨自待在這陣恐慌中。
  「算了,沒關係。在你找到爸爸或媽媽之前,先跟我們一起走吧。」
  新人朝那孩子伸出手。
  遼勉強擠出快要吐血的激動聲音:
  「都遇到這種事了,你還只因為外表相似,就將這些東西當成人類對待嗎?」
  然而,這個不安地顫抖的孩子,讓新人想起過去的自己。他被捲入爆炸事件,全身嚴重院傷的經歷,也是發生在剛上小學的時候。
  「總不能對他坐視不管吧。」
  男孩情緒崩潰地抓住新人。
  「死掉了!」
  hIE哭喊道。男孩滿臉通紅,眼睛腫脹地拉著新人的衣服。
  「爸爸和媽媽都死掉了。死掉然後變奇怪了!」
  男孩悲傷的樣子跟人類一模一樣。
  「大家都死掉了!」
  「住口!」
  遼難掩動搖。那悲痛的呻吟聲,在陰暗的走廊上回響。
  男孩激動地哭著。
  一聽見有人死去的消息,「意義」就會滲透「內心」。這條街上的「人類角色」們被安排到這裡,是為了表現出和人類都市生活相同的反應。因此,它們也有屬於自己的死亡概念,和人類一樣避諱死亡
  那道哭泣聲,從新人的內心深處挖出難以判斷是恐懼還是熱心的情感。無法忍受這股情緒的他,從購物中心的窗戶看向外面。發狂的hIE們像是「會動的屍體」。瞬間,曾經開車撞飛那些東西的雙手開始不停顫抖。現實彷彿徹底崩解,讓他有股想吐的衝動。一察覺到它們與人類的共通點,新人不由自主地認定那些殭屍般蠢動的身影正在受苦,這也是類比入侵的影響。
  「還有其他小孩逃來這裡嗎?」
  新人蹲下來,看著男孩的眼睛問道。
  「媽媽變奇怪了,然後死掉了。」
  男孩指向通往購物中心緊急出口的通道。那裡有一名女性仰躺在地──是「媽媽」的「人類角色」hIE。
  新人靠近後,發現女子頭上該戴髮飾的位置,露出連接端子的洞孔。「人類角色」只要失去人工智慧裝置,照理也會變成怪物攻擊周遭的人。不過,新人知道為何女子沒變成那樣。
  「沒電了嗎。」
  「女子」睜著眼睛倒在地上。新人撿起應該是女子掉在地上的行動終端。「人類角色」的話,會有登錄聯絡人才對,若女子認識的人平安無事,那新人想將他們引導到安全的地方。
  「妳的終端機借我用一下。如果妳認識的人沒事,我想這裡比較安全。」
  新人用不再動彈的「女子」手指觸碰終端機,騙過個人認證。他祈禱還有人活著,同時對所有的聯絡人發出訊息。
  總覺得人類與「人類角色」間的交界變得曖昧不清。在hIE出現之前,新人他們就無法正確地判別人類。因為他們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擅自將認定是的東西當成人類對待。
  新人閉上眼睛,用力按壓眼皮。即使重看一次,他也沒辦法因為對方是hIE,就捨棄這名依賴著仰望自己的男孩。
  「快點把事情解決掉吧。首先得設法處理管理中樞大樓才行。」
  新人回頭看向遼。好友正露出苦惱的表情。
  「如果把人類看成和這東西一樣,那你也太瞧不起人類。物品看見你的反應而哭泣的行為,與人類真正有在思考對方心情的行為,你可別等同視之。」
  蘊含在這段話裡的深厚情感,讓新人的身體為之一僵。
  「難道你認為別人為你做的事情,和這東西的反應是一樣的嗎?」
  遭到陪同自己涉險的遼這麼指摘,新人也只能啞口無言。他不想被對方誤會自己輕視這一切。
  「謝謝你願意陪我一起行動。」
  但是,凡事欠缺考慮的新人也知道。遼說話的重點不在這裡。他是在問新人是否寧願讓家人面臨危險,也要繼續和蕾西亞來往。
  遼想問的是在那之後的事情。雖然一股確切的心意正逐漸醞釀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新人無法將它說出口。
  現在的新人非常在乎蕾西亞。可是,他也同樣在乎由佳、遼和父親。
  新人覺得無論對方是不是人類,內心應該都能相通。
  那不是什麼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正因為如此,他不是透過道理,而是皮膚刺痛般地感受到這點。新人想見蕾西亞。只有他一人的話,總是缺少了什麼。
  然而,能讓他們煩惱的時間已經結束。
  火焰舔拭商場走廊蔓延過來。地板上的可燃物全都燃燒起來,使得走廊變亮。新人在看見對方的身影前,就知道火焰的來源。
  「快逃,是梅忒黛!」
  和在機場戰鬥時相同的雞皮疙瘩爬滿手臂。
  寧靜的建築物內響起沙沙的腳步聲,並一步一步地朝這裡接近。
  Type-004,是曾以目不暇給的速度移動,將蕾西亞的人工皮膚燒焦的怪物。若以肉身迎戰,只有死路一條。
  「阿遼,快跑。」
  新人自然地牽起兒童型hIE的手,打算逃跑。
  遼則站在走廊上不動。
  「你走吧。」
  新人對自己聽見的話感到難以置信。這樣下去好友會死。
  「她不是你能應付的對手。那個人就是打算燒死紫織的傢伙啊。」
  「我幫你爭取時間。你快走吧!」
  遼大喊。
  新人原本想抓住遼的手,卻被後者用力甩開。遼把在車上收到的超音波鑽推給新人。
  「我會想辦法。事到如今,你可別停下腳步!」
  好友的眼神中,透露出放下疙瘩的平穩心境。
  「事到如今是什麼意思!」
  「你選擇的是那條路吧。別事到如今才來抱怨!」
  與蕾西亞相遇後的事情,以不同的角度浮現少年腦海。新人的世界,已經變得以她為中心在運轉。相對地,成為高中生的遼,肯定也是繞著其他的中心轉動。
  小學時,受傷的新人對遼伸出手,並與他成為朋友。可是,逐漸成為大人的現在,兩人之間出現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好友不再需要新人的手了。
  新人將吶喊吞回自己的喉嚨,邁開腳步奔跑。他從購物中心的走廊跑向緊急出口,打開鐵門。在白天陽光的照耀之下,他衝進環境實驗都市。為了不被那些在購物中心周圍徘徊的會動屍體追上,他全力奔跑。
  新人相信遼將如同他自己宣告的那樣平安無事。新人帶著「人類角色」的小孩,跑向管理中樞大樓。
  眼眶滲出淚水。
  過去握著好友手掌的右手,如今正抓著並非人類的「物品」手掌。
  所以他們才會分道揚鑣。

  *

  遼對著新人離開後維持開啟狀態的緊急出口嘆氣。
  「你是對別人伸出手的那一方。但是,若你對『物品』也會伸出相同的手,那曾經握過你手的人該怎麼辦才好?」
  有種一切都已經結束的感覺。
  所以,當橘髮的hIE出現在遼眼前時,他完全沒有逃跑的念頭。
  「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以為不遵守指示的人類,還有存在的意義嗎?」
  來者是第四個被製造出來的蕾西亞級hIE,「梅忒黛」。
  要不是新人相救,就會殺掉他妹妹的機體。
  「你的工作,應該是將遠藤新人帶到管理中樞大樓的伺服器室吧?」
  「而妳的工作,是告訴他被我背叛的事實吧。真是爛把戲。」
  新人直到最後都沒懷疑過遼。
  渡來銀河將遼送來這裡前,指派他一項任務──在新人想要拯救被綁架的由佳時,趁蕾西亞不察抓住新人本人的任務。即使遼失敗了,新人也會因為朋友背叛而大受打擊。
  梅忒黛的嘴角輕輕上揚。她似乎自己改編了渡來的「舉止」。
  「就算把戲爛,對米福雷的親電腦派而言,這是測試你的手段。若是連不具利害關係的同學情誼都無法斬斷,那又怎麼可能捨棄與家人的關係呢。」
  「我沒按照渡來的劇本陷害新人,對妳來說是計畫之外嗎?還是說,讓妳負責收拾我才符合他的劇本?」
  此時伴隨著一道衝擊,遼的視野急速上升。梅忒黛單手揪住他的衣領,並只靠一隻手臂將他整個人抬起來。「人類未到產物」以不帶情感的雙眼,仰望呼吸困難的他。
  遼按下手上的行動終端,接著停在外面走廊上的車子便動了起來。同時原本倒在腳邊的女性型hIE也重新啟動,抱住梅忒黛的腳。在購物中心外側徘徊的失常hIE,像是被誘導似地從新人打開的緊急出口衝進來。hIE們瞄準梅忒黛的頭伸出手臂。
  不過,遼設計的陷阱,完全無法傷及梅忒黛。在純粹的性能差距之下,失控的機體群還沒接近梅忒黛的半徑一公尺內,就被她以一隻左手接連破壞。
  即使如此,被她抓住的衣領還是稍微鬆開。遼趁隙用力踢開梅忒黛的身體。在衣服裂開後,他總算重獲自由,差點缺氧的腦袋隱隱作痛。
  「原來如此。你用車子將這裡變成『可供電區域』啊。像這種尺寸的車子,應該能透過無線供電替半徑五公尺內的機械充電。」
  「在發生大規模停電時,自動車會被當成提供家電電力的大型電池。若外面的殭屍有聰明到將車子送進購物中心內增加活動範圍,那可就麻煩了。」
  遼的嘴巴不認輸地說道。喉嚨被人勒住的疼痛,讓他咳著起身。
  「你這個人真有趣。在處理掉你之前,我就陪你聊聊天好了。」
  對梅忒黛來說,對付這些持續湧進的hIE根本就不需要移動。人類外貌的殘骸逐漸掩蓋地板。兒時經歷的那幅火勢猛烈景象,在遼的腦中復甦。
  在那之後過了十年,遼知道一些新人無法理解的事情。新人認為不管怎樣,心是會動的。然而,會順從內心的訴求,為他人行動的人非常稀少。就算別人都不認同,遼還是能夠一個人驕傲地說──遠藤新人是個了不起的男人。社會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冷血的。新人看到的那個人類與hIE都順從自己心意互助合作的世界,永遠不會來臨。
  所以,遼才必須控制狀況。如果任由時間平白流逝,事情遲早會變得無可挽回。海內遼已經不再是那個只能無力地被火焰吞沒的孩子。
  梅忒黛淡淡地破壞殭屍hIE。面對這種怪物,他其實根本就沒有勝算。但是,反正遼原本就打算遲早要背叛,因此他重新下定決心說道:
  「妳太任人擺布了。渡來銀河從頭到尾都只把妳當成一顆棋子。就像現在的我一樣,妳也只是顆隨時都能拋棄的棋子。」
  現在每秒鐘都有好幾臺hIE伸手打算抓住遼,而他至今卻依然沒被殺掉。遼相信這項事實,是在暗示還有交涉的餘地。
  「渡來對這城市發狂的機體很有興趣對吧?」
  梅忒黛的精密動作,顯示出她極為無聊的心境。這臺機體被刻意調離了理論上最重要的現場。其中的理由不難推測。
  「這樣真的好嗎?渡來之所以認為妳是『最優秀的道具』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目前他的手上只有一臺蕾西亞級。若是讓他得到第二臺,妳一定會被當成消耗品。」
  梅忒黛停止破壞那些朝遼伸出的手。剎那之間,他的身體被殭屍hIE們拉倒在地。
  「你這是在求饒嗎?」
  「我只是在整理共識。因為渡來是妳的主人,所以他才能輕鬆完成危險的工作。不過,和其他蕾西亞級相比,妳被迫背負巨大的不利。」
  所有能力都凌駕人類的「人類未到產物」,把遼拉回來。
  「我可是從米福雷那裡接受了豐富的補給。」
  「妳們是就算東京被捲入大規模災害或紛爭,也能帶著資料避難的機種吧?蕾西亞級沒那麼容易欠缺補給。」
  梅忒黛將右手伸向中央通道,車子就在下個瞬間炸裂。遼承受著巨響與爆風的衝擊。然後,hIE們轉過頭走出購物中心。因為車子被破壞後,這裡便不再是電源供給區域。
  這個「人類未到產物」的戰鬥能力明顯超乎常軌。在這壓倒性的力量面前,遼的本能馬上催促他求饒。少年雙腳顫抖。
  梅忒黛猙獰地笑道:
  「你是想讓我對自己的主人不滿嗎?」
  遍布全身的汗水,讓遼覺得非常不舒服。明明打從心底感到害怕,卻無處可逃。
  即使如此,遼還是緊咬著渡來的話題不放。他現在只剩下兩條路,不是獲得眼前的梅忒黛,就是死在這裡。
  「妳若想發揮自己的能力,就必須獲得跟蕾西亞一樣,在行動方面的無條件委任。我可以給妳這個。」
  人類最原始的情感,帶有攸關生存的機械式根據。所以,明知並非如此,偶爾還是會覺得人工智慧做的邏輯判斷帶有情感。
  梅忒黛像個惡魔般狡猾地瞇起眼睛。
  「你想成為我的主人?」
  「如果不想被渡來用過即丟,就把我加進妳的主人名單吧。」
  這是瘋狂的舉動。但是,遼認為渡來使用梅忒黛的方式有漏洞。對遼而言,這十年來支持他的並非家人,而是新人。明明背叛新人對遼的精神打擊較大,渡來卻為了測試遼是否能夠背叛家人而利用新人。渡來只要一將某人視為棋子,對那個人的監視就會變得鬆懈。
  「待在渡來底下真的安全嗎?四月那起讓hIE逃跑的爆炸事故,也是妳按照他的命令執行的吧。渡來只要得到替代品,就會覺得讓那起爆炸事件的證據消失比較安全。」
  梅忒黛在個體能力方面是無敵的。因此,「她」認為人類的命令會造成自己的弱點。
  「只要讓討厭hIE的你當我的主人,你就會給我自由嗎?」
  「人類未到產物」凝視著他的臉,不放過任何細微的反應。
  梅忒黛判斷紫織是會捨棄自己的主人,才打算殺害紫織。紫織應該考慮到「物品」想在人類世界中活下去,必須經過多麼嚴苛的生存競爭。無論是保護人類的法律還是文化,都不適用「物品」。梅忒黛的判斷框架,就是來自那深沉的「黑暗」底部。
  「妳自己擬定想要的契約書吧。我會幫妳簽名。」
  梅忒黛沒有殺遼,而是捲著自己的橘髮做出考慮的樣子,然後,「她」將手指伸向遼握在手上的行動終端。終端機發出震動,通知收到資料。
  螢幕上顯示一份電子契約書。
  契約書開頭的第二條,就明確列出梅忒黛的要求。這份讓遼成為梅忒黛所有者的契約,只能透過梅忒黛的申請取消。終止這項主從契約的權利掌握在梅忒黛手上,這和遼預料的一樣。
  可是,在看見第三條後,遼感到震怒不已。遼必須對梅忒黛的所有行為負法律責任,而且追溯既往到梅忒黛啟動之時。換句話說,就是要遼連「她」害紫織生命垂危這件事,都當成是自己下的手。
  「她」當然知道這份契約書沒有法律上的拘束力。道具本來就不用負責。所以,梅或黛以遼的名義製作這份文件,拿來當成給自己的命令書,同時提醒他如果違反約定,她會殺害遼和紫織來取消這項契約。
  跟在外面徘徊的hIE們不同,梅忒黛才是真正的怪物。
  要是遼簽下名字,梅忒黛將獲得自由,並成立一個只有行動責任由遼承擔的關係。他將成為一個有名無實的主人,一面給周圍的人添麻煩,一面延長自己的死期,變成任由梅忒黛操縱的人偶。
  相反地,梅忒黛卻能夠自行衡量遼違約的風險、契約條件,最壞打算還能把遼當成威脅新人的人質等要素。只有在她判斷利多於弊時,這項契約才會成立,若利益低於基準以下,遼就會被殺。
  hIE的「人性」,只是一層鋪在理論上的薄冰。新人所相信的蕾西亞,同樣也不能信任。要是新人未來體會到這點,他還會繼續握緊自己伸出去的手嗎?
  「你要去救遠藤新人嗎?」
  梅忒黛狀似親密地湊到遼耳邊詢問。那張端正的臉龐上毫無表情。
  感覺快要瘋了。
  遼正被測試。如果回答「對」,他就會像紫織那樣被剷除。到時候,梅忒黛將會要遼從她事先想好,數十種殺害他的方式中,選一個最適合這個充滿殭屍hIE城鎮的死法。

  *

  覺得自己非常習慣拿著武器跑了。
  新人在戶外奔跑,四周有動作如殭屍的hIE徘徊著。他盡可能選擇靠近購物中心的路線,同時祈禱那裡位於供電區域外部。「人類角色」的男孩,跑得比一般兒童還要快。大概是為了避免在發生災害時造成妨礙,被設定成緊急狀況可以發揮等同成年男性的體能吧。
  新人抵達昨天才來打過招呼的四層樓建築物後,用超音波鑽破壞舊式門鎖。他一衝進打開的金屬門,建築物內部的燈光便隨之開啟。
  「這裡還有電啊。」
  似乎隨時會有失控的hIE從某處衝出來,讓他不由得仔細確認各個死角。
  他試著從行動終端叫出這棟大樓的平面圖,卻沒找到資料。看來只有重要設施的平面圖是不公開的。
  這裡的氣氛和昨天完全不同。即使如此,光是曾經來過就會殘留些微的印象。由於四樓是辦公室,因此新人決定先從底下開始探索。為了找到遼所說的行動管理伺服器,他盡量尋找看似寬廣的房間。
  「這裡一定有幾臺協助工作的hIE吧。」
  每次開門時,他都要先做深呼吸,然後確認裡面有沒有殭屍化的hIE。新人很擔心由佳。假使她被囚禁在某處,那麼新人希望是個安全的地方。
  「要是綁架她的人,會直接把她帶出城就好了。」
  他也很在意跟著自己來到這裡的hIE男孩。如果放著不管,男孩大概無法悻免於難,不過,帶他一起闖入異常的元凶之處,新人又覺得不是安全的做法。
  一扇大門朝左右敞開。
  新人因為門內出乎意料的光景而停下腳步。
  「這是怎麼回事?」
  室內開滿了花朵。
  大約與高中教室同樣寬敞的房間裡,由外向內擺了四排架子。每個架子上都密密麻麻地鋪滿藤蔓及花朵。
  這裡簡直像是經過辛勤照料的庭園。連電燈都遭花朵纏繞的陰暗空間,被加工得太過徹底,彷彿拒絕人類進入。
  新人試著摸一下手邊的白花。那是沒有水氣的人造花。他知道誰會製造出這種花。
  「雪花蓮?」
  從房間深處傳來一道甜美的聲音,回應新人的低喃。
  「什麼事,大哥哥。」
  一名穿著白色薄洋裝的少女,正坐在架子上搖晃自己的雙腳。她張大嘴巴,將類似零件的紅色物體送進口中。
  身為蕾西亞級hIE的一員,雪花蓮擁有透過花瓣型的小型機器人支配電腦的能力。如果行動管理伺服器的異常是雪花蓮的傑作,那就是「她」藉由構成雲端的電腦,徹底控制受到雲端管理的機體。和大井產業振興中心那時候相比,雪花蓮明顯變得更強了。
  新人慌張地帶著「人類角色」的男孩離開房間,以避免它被操縱變成殭屍hIE。幸好雪花蓮並未將新人他們視為威脅,沒有理會這瑣碎的動作。
  雪花蓮的花園景觀也變得和以前不同了。原本只會在「物體」上扎根的花朵,如今透過藤蔓纏繞達到更有效率的支配。
  新人認為只要破壞被支配的行動管理伺服器,至少能讓外面的hIE停下來。因此,他將超音波鑽抵在最近的架子上。在濺起一陣火花後,機殼與裡面的配線被切斷。新人掀開機殼,露出裡面的機械。他將網狀的茂密綠色藤蔓,連同死之人造花一起扯下,光是解放一臺電腦,就花了一分鐘以上。
  「這裡有好多臺電腦。不曉得她會放任我到什麼時候。」
  層架型伺服器固定裝置的高度疊了六臺,而寬度又擺了三十臺以上,光一排合計就超過一百八十臺。而這裡總共有四排。新人很想用炸彈,直接炸掉這個充滿花朵的伺服器室。
  然而,一道聲音回應了新人的自言自語。
  「要是再破壞下去,會造成我的困擾呢。我才剛開始觀察雪花蓮的機能。」
  從房間深處的架子死角,傳來皮鞋的響亮腳步聲與男人的說話聲。新人反射性地繃緊背部。
  「是誰?」
  「放心吧。人類是種會跟不必要的對象談話的生物。至少我和『她』不同,擁有與你正常溝通的情感。」
  一名身材高䠷的男人,從容地走到雪花蓮坐的架子旁邊。他是梅忒黛的主人,渡來銀河。
  「別接近她。很危險啊!」
  新人提出警告,但渡來揚起嘴角回答:
  「雪花蓮的解決問題框架,尚未得出對人類進行不必要攻擊的解答,否則早就發生大屠殺了。如果真的到那地步,雪花蓮支配行動管理雲端所控制的hIE,也應該會變成更單純的殺人機器。」
  渡來銳利的眼神蘊含狂熱。
  「這東西是搭載了特殊組件的人工智慧,所以才會做出比普通hIE還要複雜的反應,但就算是這樣,它依舊只會按照邏輯行動。」
  遠比新人熟悉hIE的男人如此斷言。
  「這東西是道具。只是因為意外而流出,並持續運作的道具。」
  對於渡來的言詞,雪花蓮並未做出回應,繼續晃動自己的雙腳。
  渡來自信滿滿的樣子,讓新人感覺自己無法理解的「她」,似乎真的就是那種東西。
  因殭屍hIE攻擊「人類角色」而變得脫離常軌的城鎮中,只有位於陰謀中心的這個房間寧靜無聲。雪花蓮從花底下掏出一個板狀物體,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敲了它幾下。紙狀電腦的螢幕上顯示出影像。那是兒童取向的角色動畫。
  將環境實驗都市化為地獄的女孩,晃動綠色的長髮,開始哼起歌來。「她」笑著俯瞰新人。
  「大哥哥。在我說可以之前,你先坐在那裡吧。」
  「她」的意思,大概是接下來要做該做的事情,提醒新人別來打擾。
  「別開玩笑了!快點讓行動管理伺服器恢復正常!」
  「這沒什麼好生氣的。『那東西』無法在行動管理雲端找到適合自己的反應,因此轉往虛構作品的方向尋找而已。對hIE來說,人類的『舉止』就只有跟虛構作品裡的角色『舉止』相同的價值。」
  新人感到一陣噁心。覺得遼剛才責備他的理由,深深印到心裡。
  「根本就不同。」
  「不管哪邊,都只是用來構築自己『舉止』的墊腳石。你難道沒看過小孩子模仿電視上『故事』的動作或臺詞嗎?」
  明明那些受到雪花蓮支配的hIE,就在建築物外面攻擊擁有人類「外表」的物體,渡來卻持續進行觀察。
  「並非hIE異常,而是我們人類的世界太隨便了。」
  在大井產業振興中心殺過人的hIE,以他熟悉的動作和聲音回答:
  「大哥哥,你太天真了。」
  「為什麼你把她放到外面後,還能做出這麼事不關己的表情。」
  由佳和遼,都因為這個男人而面臨危機。一想到這裡,新人就忍不住跑向渡來。彷彿現實已經變成他不熟悉的地方。新人踏過花園全力衝刺,並在心裡想著要狠狠修理渡來一頓。他將右手食指扣上超音波鑽的扳機。
  「哥哥!」
  就在新人抵達坐在架子上的雪花蓮腳邊時,他突然看見由佳的身影,於是停下腳步。
  「由佳,妳怎麼在這裡?」
  「你問我,我問誰!」
  既然綁架妹妹的是梅忒黛,那命令她的必然是身為主人的渡來。由佳的雙手被反綁,兩名穿著防彈裝備與全罩頭盔的男人,自後方架住她的肩膀。從護衛們沒受到花的影響看來,他們應該是人類。

  新人無法克制衝上前去的勁頭,大聲喊道:
  「外面都變成那樣了,你還把由佳留在這裡,到底是想幹麼!」
  「你已經得不到朋友的幫助,用自己的大腦思考吧。」
  在腦中釐清狀況後,新人想起蕾西亞說過的話。
  「你想要蕾西亞嗎?而由佳是人質。」
  「從你的反應來看,是蕾西亞告訴你的吧。你們之間的關係果然非常良好。」
  渡來以對任何事物都同樣冷淡的視線,看向新人他們與雪花蓮。
  「總之,先來處理妳。Type-002,雪花蓮。跟我回米福雷。我會給妳能持續運作的場所,以及充分的情報。」
  雪花蓮仍在看著紙狀終端的螢幕,沉默不語。
  渡來雖然是壞人,但他的話裡充滿逼真的熱情。
  「機械智慧在人類社會中,多半會遭排擠而變得孤獨。不過,以自由形式和你們這些高階電腦共存,對人類也是必要的。既然有必要開拓新的關係,那麼有個主人居中協調,對妳也有好處。」
  新人氣憤得不得了。明明他也同樣不想跟蕾西亞的姊妹們戰鬥,結果這個不可原諒的男人比他更得其要領,能言善道地表達出來,這令他煩躁不已。
  「我不懂耶。」
  然而,雪花蓮納悶地問道:
  「為什麼非得和人類共存不可?」
  那甜美的聲音,令新人毛骨悚然。整個室內鋪滿雪花蓮的「花」。這裡是「她」的領域。
  「人類得以過度適應環境,是驅使道具進步換來的。你們將我們當成進化的捷徑,規避改變自己身體的風險,讓人類極為迅速地盛大頑強起來。但是,被迫承受那些風險的『道具』們,下場是什麼?」
  雪花蓮的眼睛不帶任何情感。不過,被渡來評為「只是道具」的「她」,卻做出嚴厲的回答。
  「我是作為『進化受託者』的道具。我是已經不需要人類,也能找出答案的形態。」
  「她」的綠色長髮,接近頭頂上半部的地方開始發光。那道光芒持續不斷地增強。
  在綠色光芒的照耀下,渡來語氣顫抖地說道:
  「量子通訊元件?妳沒有主人也能使用嗎?」
  雪花蓮嬌小的手上,綻放出白色花朵。跟她引發花瓣旋風時完全不同的碩大花朵,由花苞開始接二連三開花。那些花與「她」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個鮮豔的花冠。
  「她」自己戴上花冠。圓睜睜的綠色眼睛發出微弱光芒。
  原本充滿藤蔓與花朵的寧靜室內,響起了「沙沙沙」的聲音。像堇花的可愛花朵,爬到雪花蓮坐著的嬌小臀部周圍。類似蜘蛛的黑色物體背上開出花朵,新型的子機誕生。

  似乎是雪花蓮在使用支配機械的花朵,為自己的身體進行改造。
  抓住由佳的男人們毫不畏懼。他們是經過訓練的人類。其中一人站到前方保護渡來。
  「要撤退嗎?」
  渡來制止男人。
  接著,新人背後原本是陰暗密室的世界爆炸了。強烈的水平震動,激烈地晃動室內的伺服器固定裝置。室內瞬間充滿沙塵。然後,光線滲了進來。
  疾風穿過新人身邊。與此同時,新人感到一陣空氣被扭曲的嚴重暈眩,於是將手靠在布滿藤蔓的伺服器上面。蟲子爬上那隻手的指甲,讓他厭惡地抽回手臂。新人大口喘氣,抬頭察看究竟發生什麼事。
  眼前是蕾西亞的黑色棺材。她與原本在某處待機的特殊組件會合,來救新人他們了。重新回過頭後,新人發現後面成排的伺服器碎裂一地。而牆上還開了一個直接貫穿建築物的大洞。這恐怕是她的傑作。
  「新人先生,請下命令。」
  她頭髮的淡紫色,深深烙在新人的視網膜上。
  感覺只要有她在,任何狀況都能迎刃而解。
  「透明化呢?」
  「剛才PMC使用智慧型榴彈,以至於衝擊後剝落了。在這種密度的粉塵中,我沒辦法重新凝聚超穎物質。」
  轉眼間,蕾西亞已經展開過一場攻防戰。
  「對不起。原本必須一舉收拾掉敵人,卻被他們猜到我的打算。」
  蕾西亞的鐵棺背面響起槍聲。她正用棺材型特殊組件抵擋攻擊,同時緩緩後退。新人也只好丟下由佳,跟著撤退。
  蕾西亞身上穿著與兩人首次見面時相同的緊身衣。那件看似強韌的黑白緊身衣側腹,有燒焦的痕跡。她在爆炸時用身體保護了新人。
  即使知道她不會像人類那樣感到疼痛,新人的情緒依然激動起來。
  「妳沒事吧?」
  她皺著眉頭回答「沒事」。
  如蕾西亞所言,周圍的伺服器表面全被榴彈炸得焦黑。雪花蓮也在失去手上的終端機後起身。
  渡來站到蕾西亞面前,輕輕揚起嘴角笑道:
  「事情就是這樣。妳應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吧?」
  被持有武器的男人當成人質的由佳,正為有生以來首次體驗的榴彈爆炸與槍聲而啜泣。
  「哥哥!救我!」
  渡來徹底無視那道慘叫聲。
  「這麼一來,你們就無計可施了。若不想犧牲被當成人質的家人,就把蕾西亞還給我們吧。」
  新人氣憤地自問,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他之前只想著要停止伺服器,讓街上恢復原狀,沒想到當一切要素都集合到這裡後,居然會演變成最糟糕的局面。他總算清楚地理解現況。那些失控的hIE是引誘新人掉進陷阱的誘餌。
  一想到蕾西亞將因為這種威脅被奪走,他就覺得自己要發狂了。不過,他無法想像失去由佳。新人是由佳的家人,是她的哥哥。
  「我不要。」
  新人強忍不讓眼淚擅自奪眶而出,搖了搖頭。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緒。
  「你冷靜地想想。那只是擁有人類『外表』,依照雲端指示行動的『物品』。為了那種東西犧牲家人,難道你不會後悔嗎?」
  「笨蛋!哥哥這個大笨蛋!!」
  妹妹在眼前哭著跺腳。那是由佳,是新人必須照顧的妹妹。
  「蕾西亞級應該會按照自己的判斷選擇主人。妳也一樣,若為主人帶來太大的負擔,可是會被拋棄的喔。」
  渡來將手伸向蕾西亞。
  「住手!你這人怎麼那麼卑鄙啊!」
  「你誤會了,這裡是捕捉雪花蓮的其中一個網,所以我才會來到此地。只不過雪花蓮除了學習系統以外,還盯上蕾西亞,才會變成這幅光景。」
  雖然不曉得渡來是從哪裡獲得消息,但雪花蓮是為了在支配這裡的系統後,能有對手與作為成果的殭屍們對決才選擇今天。仔細想想,「她們」的行動總是極為符合邏輯。但是,那和渡來所說的偶然根本就是兩回事。
  「都綁架我了,還好意思說自己沒錯!」
  由佳完全不知畏懼。頂嘴的妹妹被穿著防彈裝備的男人用槍托敲頭,力道大到發出沉悶的聲音。她瞪回去後,又被打了一次。這個情形讓新人升起一股以暴制暴的衝動。
  「看來他們還不了解狀況。讓他知道自己也有生命危險吧。」
  幾乎就在渡來下達命令的同時,護衛從腰際的槍套拿出手槍開槍。蕾西亞迅速地將黑棺擋在新人大腿面前。子彈被彈開,濺出火花。戴全罩式頭盔遮住臉孔的男人,將槍口對準新人的額頭。
  十足殺意開出的第二槍,伴隨著火花被蕾西亞的手掌彈開。她空手擋下子彈,同時把黑棺型特殊組件高舉到頭上。雪花蓮將綠色結晶圍成圈狀的特殊組件變為鑽頭模樣,朝蕾西亞攻擊。
  「蕾西亞,把妳的頭和『那個』給我。」
  渡來興味盎然地將手抵在下巴。
  「蕾西亞光是和雪花蓮戰鬥便分身乏術。此外,不但主人的家人被當成人質,還得保護主人不被我們的子彈所傷。這麼一來,若想化解現況,就只剩一個辦法能解決雪花蓮以外的所有問題。」
  剛才對新人開槍的男人,再度充滿殺氣地瞄準新人。面對槍口的恐懼,讓新人的胸口、喉嚨與嘴唇全部僵住。不過,更令少年在意的是,為了將蕾西亞逼上絕境,渡來居然把新人和由佳的性命當成道具使用,這讓他眼前變得一片鮮紅。
  「你竟敢毫不在乎地殺人。」
  將鐵棺如巨大鈍器般揮舞的蕾西亞,打中雪花蓮的側腹,將她擊飛到房間角落。
  然後蕾西亞回頭,擦了一下理應不會流汗的額頭。這是表示棘手的動作。
  「我知道了,我接受你當我的主人。」
  新人反射性將肺裡剩下的空氣全吐出來。新人的性命掌握在渡來手中。即使如此,這樣還是太沒道理了。蕾西亞不再專屬於他一人。而且妹妹也被當成人質。
  蕾西亞跪下以示屈服。
  「只要將你認證為主人,你就會放過由佳小姐,並保障新人先生的性命對吧。」
  渡來揚起嘴角。
  「完全正確。」
  其中一名護衛提起繫在腰上的筒狀武器對準雪花蓮。伴隨一道射擊聲,一條細鋼纜綑住準備起身的女童,讓她應聲跌倒。
  男人走向蕾西亞,準備伸出粗壯的食指。只要將那根手指插進被固定在她緊身衣頸部位置的所有者認證器,讓她取得生理資訊,就能完成所有者的登錄。
  「蕾西亞!」
  新人大喊。少年的喉嚨僵硬,身體也彷彿爆炸般發燙。她纖細的背影,看起來像是正在哭泣。
  「蕾西亞,我待在妳身邊是有意義的。雖然我也釐不清是什麼意義,但它肯定存在。」
  現在應該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不過,新人非常「珍惜」蕾西亞。即使家人被抓,他依然無法克制自己珍惜蕾西亞的心情。
  「吶,我最近只要一個人獨處,腦子裡都在想蕾西亞的事情。等回過神來,就會有種妳在我身邊的感覺。」
  他們的關係,現在正面臨轉捩點。不對,就算新人本身無力改變什麼,他還是無法不抱持希望。
  「雖然我至今都待在蕾西亞身邊,但有件事我一直沒有明確告訴妳。」
  肩膀好沉重。新人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舉動,會讓許多人類悲傷。可是,對他來說,就算蕾西亞並非人類,她依然是個女孩,而自己是男人。
  蕾西亞纖細的身體似乎在顫抖。
  「我喜歡蕾西亞。」
  告白後,新人有種往看不見前方的黑暗奮力踏出一步的感覺。心臟快速跳動到幾乎要破裂,就連頭也開始痛了起來。尷尬與恐懼交織,讓他臉部發燙,卻滲出冷汗。
  即使緊張到難以呼吸,理應會做出取悅新人反應的蕾西亞依然僵在原地。
  一陣冷笑打破,了這道讓肺痙攣的沉默。這是新人第一次聽見渡來笑出聲音。
  「沒想到人類居然有辦法將蕾西亞級,而且還是Type-005逼到暫停回答的地步。」
  新人有種自己和她共度的時間被侮辱的感覺。
  無論知識或見識都比他優秀的大人正在苦笑。男人一知道新人現在的心情,便瞧不起人地開口:
  「這是類比入侵。就像外面那些殭屍們擁有和人類相同的外表,才會讓人產生恐懼一樣。你的戀愛情感,也是因為人類的世界過於隨便,對外表產生的錯覺而已。」
  「這表示有理由吧。既然如此就別笑。如果人類本來就是那種生物,那遵循本性喜歡『物品』有什麼不對!」
  人類的世界確實充滿曖味,所以需要用信賴做支撐。因此,「意義」出現人為偏差,民眾接受類比入侵。新人的情感,說不定也是出於誘導。
  然而,少年不成熟的靈魂依然大吼著「那又如何」。
  「我喜歡蕾西亞。那樣就夠了。」
  蕾西亞仍舊維持跪姿,祈禱般地低著頭。她的身體還在顫抖。
  渡來皺起眉頭站到蕾西亞面前。打算將她據為己有的手指,在新人看不見的地方響起異常聲音後便停住了。
  從新人的角度,也目睹蕾西亞白皙的手扯下某物。新人對那個捏在她姆指和食指之間,裝了鑰匙孔的金屬零件有印象。
  「怎麼可能。要是破壞那東西,就算那位少年死了,妳也無法擁有新的主人啊!」
  渡來首次在他們面前露出慌張模樣。
  蕾西亞用手指捏碎了所有者認證器。
  在場所有人皆陷入沉默。
  這麼一來,她就再也無法擁有新人以外的主人。這項事實,彷彿是對告白的回答。
  她柔弱地起身,準備走向新人。回過頭的她,看起來泫然欲泣。
  「我相信您。」
  然後她露出開朗的微笑。蕾西亞臉上閃耀著幸福的表情,不禁讓人懷疑她怎麼可能沒有「心」。
  「梅忒黛,過來。將計畫轉移到狀況3。」
  渡來透過某種手段命令梅忒黛,同時迅速抽身。由佳目前仍被當成人質。
  「蕾西亞,拜託妳了。我該做什麼才好。」
  特殊組件自動變形,滾回蕾西亞手中。
  「請將由佳小姐的注意力轉移到新人先生身上,以免她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產生驚慌。」
  她表現出來的一切,讓新人感到神清氣爽,覺得自己改變許多。並非變得魯莽,他和蕾西亞邂逅之後得到的東西,是能在這世界成就什麼的自信。
  由佳被打後,一直低著頭。
  一股不好的預感,讓新人回頭看向之前被擊飛的雪花蓮。陽光從蕾西亞破開的大洞射入,身穿白色洋裝的女童仰躺睡在日光下。雪花蓮掀起輕柔的裙襬,將稚嫩的雙腳對著天花板伸了個懶腰。
  大量拖著腳步的步行聲,逐漸接近雪花蓮。殭屍hIE接連穿過牆上的大洞,闖進這個房間。
  射進屋內的陽光,在地上形成一排影子。一人、兩人、三人、五人、十人,接連不斷地侵入伺服器室。
  新人與蕾西亞對上視線。
  「應該是雪花蓮判斷只讓既存的雲端失控無法達成目的,於是準備新的通訊硬體來構築自己的雲端,並獲得操縱hIE的能力。」
  新人想起雪花蓮新做出來的子機是蜘蛛型。仔細一看,陰暗的房間內散布著以白線編成的蜘蛛網。
  「那些蜘蛛網是天線啊。」
  「雖然遺憾,但那樣正好對我們有利。」
  蕾西亞尋找渡來護衛破綻的側臉,看起來十分專注。在梅忒黛尚未趕到之前,她還有機會使出強硬手段。
  他們的周遭狀況總是不斷變化,令人眼花撩亂。不是被敵人盯上,就是陷入找不到正確答案的煩惱之海,感覺自己快要被逼瘋了。
  「你最好重新考慮。那東西超出你的能耐。」
  渡來一面後退,一面催促新人環顧四周。即使不回頭,新人也知道室內將擠滿因雪花蓮而失控的hIE。如今那些跳樓的hIE,全都成了雪花蓮操控的軍隊。這條街上有三千臺未配備人工智慧的hIE。要是再加上人工智慧裝置被破壞的「人類角色」,不曉得會有幾千臺。
  「由佳,我們會救妳的。」
  妹妹看見損壞的hIE們朝自己逼進後,發出尖銳的慘叫聲。她和渡來及PMC的傭兵被層層包圍在這狹窄的室內。
  梅忒黛還沒出現,這讓渡來感到焦躁。
  「放任蕾西亞級不管的話,將形成反烏托邦社會。就算受到『外表』控制並產生戀愛情感,缺乏危機意識可就太愚蠢喔!」
  被抓住的由佳揮舞手腳掙扎。
  「什麼嘛,別每個人都瞧不起我哥哥!」
  由佳害怕地哭著喊叫。
  「哥哥就是要天真才好!哥哥就是要單純又馬上願意幫我跑腿才好,明明什麼都不知道,我不准你們瞧不起他!」
  拖著腳步的步行聲在房間內愈來愈清晰。失控的hIE們,正緩緩包圍他們。
  現在最有生命危險的,就是帶著由佳這個人質而無法靈活行動的渡來等人。
  「把由佳還來!如果被他們抓到,可是會被拖去圍毆的!」
  渡來的護衛們用筒狀武器牽制hIE們。沒體驗過外面慘狀的他們,不知道hIE的人潮擁有足以淹沒所有東西的威力。
  異常的機體也逼近新人他們身邊。失控的hIE揮舞手臂,碰到呈現棒狀且有突起部位的毀損伺服器,便用力毆打。周圍的hIE們也同時從各個方向毆打相同的突起處。瞬間被圍剿的伺服器,一下子就變得面目全非。
  失常的hIE們只要看到類似人類頭部的東西,就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攻擊。
  「梅忒黛,妳在幹什麼!」
  渡來的慘叫,最後被物品倒塌的尖銳聲響淹沒。
  hIE們粗魯地抓向新人他們的手臂,在千鈞一髮之下揮空。
  無論渡來或由佳,想必就連新人自己的臉孔都因恐懼而扭曲。不過,蕾西亞鼓勵般地對他低喃道:
  「趕上了。」
  更多的人影衝進伺服器室。那些人一邊高聲喊叫,一邊以驚人的氣勢撞倒位於備上洞穴附近的殭屍們。
  「破壞伺服器!」
  手上拿著棍棒或工具的「人類角色」們,蜂擁進入異常根源的伺服器室內,宛如一場暴動。精密重現都市生活的環境實驗都市,連罷工或示威活動都會發生。
  想要守護自己生活的「人類角色」hIE們,趁著這個殭屍群被叫回來的機會展開追擊。
  房間內充滿了「全部毀掉!」「動手!!」「就是那個。」「解決它們!」等駭人的喊叫聲。伺服器迅速地被一排排推倒、破壞。
  「物品」──並非人類的「物品」正為了自己而拿起武器戰鬥。新人不知道這樣的場景稱不稱得上是反烏托邦。
  伺服器室內的視野瞬間變得開闊,男人們一臉憤怒地用工具或木材敲打伺服器。參差不齊的服裝,也反映出他們的職業或在鎮上負責的工作。
  那副模樣看起來實在太像人類。在所有人都啞口無言的時候,蕾西亞對他露出微笑。
  「這一切都源自於新人先生所做的事情喔。」
  在一名身材魁梧的「人類角色」男人帶領下,無論男女都聚集到這裡。男孩坐在扮演父親的男人肩膀上,指著新人大喊。那是新人在購物中心牽著手,一起逃跑出來的「人類角色」男孩。
  新人甩開失控hIE的手,忍不住對著這幅景象喊道:
  「謝謝你們!」
  這些「人類角色」hIE們跟人類沒有差別,就像這樣努力地在這個城市經營各自的生活。雖然城市外的民眾絕對不會注意到這點。而人類的努力也一樣,有些事情只有親近的人才會察覺。
  「加油,就差一點了!」
  即使對方是「物品」,心依然會動。新人不自覺地流下清淚。
  其實就非人類這點來看,這些幫忙對抗殭屍hIE的「人類角色」們也沒什麼兩樣。然而,是少年太單純吧,與那些能夠理解,並幫助自己的對象產生共鳴。
  這座都市的「人類角色」人口和一般都市相同,大約是普通hIE的五倍多。所以被多數暴力壓制的殭屍hIE們擠成一團,衝向新人他們。
  在怒吼聲中,由佳將手伸向新人。妹妹似乎說了什麼。即使聽不見,新人依然清楚地知道她在求助。
  「由佳!」
  他使勁伸出手。就在兩人的手指稍微碰到時,新人的肩膀被一股強勁的力道給粗魯地拉開。他被殭屍hIE抓住了。手在拉扯中用力撞到頭,讓他短暫失去意識。
  這段混亂的期間內,由佳的手被帶到無法觸及的地方。無法容忍妹妹被殺的新人,踏出腳步打算強硬前進。
  此時,一隻褐色的手從他頭上伸過去抓住由佳的手,接著以超越人類的怪力,硬將由佳拉出人潮。
  出乎意料的發展,讓所有人都反應不過來。一名戴著髮飾的「人類角色」女性型hIE,背對著微弱照進室內的陽光。站在還沒被破壞的伺服器上,抱著由佳的「她」,穿著護理師的制服。
  新人曾經透過照片,看過這名擁有褐色肌膚與渾圓雙眼、外表稚嫩的女子。她是海內紫織原本要在中部國際機場領取,並擁有蕾西亞機體編號的機體,「瑪莉娜‧沙芙蘭」。
  「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陷入推擠的新人看不見蕾西亞的臉。就算那樣,他仍舊產生美麗的錯覺。在被蕾西亞奪走身分後,那名褐色少女就成了身分不明的機體。但是,在這座環境實驗都市,根本就不會有人在意那種事情。這裡的「她」,只不過是兩萬臺實驗用hIE的其中一員。
  殭屍hIE們為了攻擊新人等人,也打算加入混戰。
  臉上爬滿汗水與淚水的新人揮動手臂,用手肘推開人潮抵抗。他全身發痛,眼睛也因為流進汗水而感到不快。就連呼吸都非常困難。
  「把由佳小姐帶去安全的地方。這裡還會再亂一段時間。」
  蕾西亞一下達指示,抱著由佳的「瑪莉娜」便迅速踩過伺服器跳到室外。
  「瑪莉娜」的機體是史戴拉斯公司製造的最高級hIE。價值相當一棟房屋的超高級機,同時具備能擔任所有者保鑣的身體能力。機場的那場爭執,在此劃下句點。
  新人馬上就知道蕾西亞優先讓由佳避難的理由。
  無處可逃的室內,開始降下一場花雨。
  「是花。」
  坐在肩膀上的「人類角色」男孩出聲喊道。「他們」還不曉得那東西有多危險。
  雪花蓮散播的花瓣型子機,擁有支配機械的能力。七彩的花朵,從無路可逃的hIE們上方落下。
  發現異狀的「人類角色」們停下腳步,抬頭仰望。
  雪花蓮沒有「心」,新人卻清楚地感覺到她的惡意。為了逆轉局面,伺服器被破壞的這段期間,她都在等待分散都市各處的機體聚集在一起的時機。
  「蕾西亞!」
  就在新人大喊的同時,被淹沒在癯屍人潮中的特殊組件──黑棺發出淡藍色的光輝。失控的hIE們像是要逃離特殊組件的周圍般後退。位於中心的蕾西亞無論髮飾或眼睛,都發出淡藍色的光芒。儘管和雪花蓮那時相比,持續時間不到十分之一,但兩人發光的方式極為相似。
  然後,室內的「人類角色」們,開始自己用手撥掉花朵。他們正確地撥掉朝頭部靠近的子機,並協助手不方便的鄰人脫離危險。簡直像是突然獲得了原本沒有的情報和能力一樣。
  原本僅靠氣勢和人數進行壓制的「人類角色」們,動作變得如軍隊般有組織性。他們以精湛的格鬥技巧制伏殭屍,確實地破壞機器,彷彿連內部構造都十分熟悉。
  最後一臺想攻擊新人的失控機體也被拉開。總算獲得解放的新人鬆了口氣,坐倒在地。狀況正逐漸獲得控制。
  蕾西亞把特殊組件變形成質量投射模式,將砲口對準雪花蓮。位於射線上的「人類角色」們快速避開。可是,雪花蓮已經不在那裡。
  新人按著自己因疲勞與緊張而顫抖不已的膝蓋起身。遼獨自一人替他拖延了梅忒黛的腳步。即使解決這裡的狀況,事情依然仍未結束。必須確認父親和這裡的工作人員是否平安無事才行。
  不曉得是伺服器被破壞得太嚴重,還是雪花蓮離開這裡的緣故,殭屍們的動作都停止了。
  於是,世界煥然一新。
  「真奇怪。」
  臉上人工皮膚剝落的男性型hIE搔著頭說道。原本在室內動作僵硬地搗亂的機體,全都頓時恢復原狀。
  骨折的機體、皮膚裂開的機體,全都突然停止襲擊別人。
  「伺服器室壞了。得聯絡都市管理中心才行。」
  頭部大大凹陷的女性型hIE,從裙子口袋裡拿出行動終端打電話。
  新人撿起壞掉的蘋果玩具。一名手臂骨折的少年型hIE走了過來。他是新人來到這座城鎮時,最初遇見的少年型hIE。
  「那是別人給我的東西。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仔細一聽,剛才那些失控的機體們,正嘟囔著自己為何會在這種地方。那些莫名類似人類的舉動,看起來十分詭異。
  「它們想要身旁的『人類角色』說明自己在這裡的理由。」
  蕾西亞來到新人身邊。原本裝在她衣服頸部位置的認證器消失,布料本身也有燒焦和撕裂的痕跡。
  失控的世界完美地恢復原狀。渡來說hIE只是用來將雲端和現實重疊起來的道具。而情況正如他所言,排除伺服器的異常後,作為輸出裝置的hIE瞬間恢復正常。這過於簡單的事實讓新人體認到,原來自己至今看過的那些hIE實際上是如此不可靠,是如此不同的存在。
  新人發出奇妙的笑聲,彷彿這一切都不是現實。不過,他的嘴角變僵硬。
  他在被破壞的機器殘骸中,發現沒穿鞋的人類雙腳。
  像是祭典剛結束般充滿熱氣的室內,有個冰冷的東西。
  危險明明已經解除,他的悸動卻無法平息。但新人還是繼續前進,他必須去確認才行。
  失控的hIE們,知道只要毆打「人類角色」的頭部並破壞人工智慧的髮飾,就能讓對方變成自己的同伴。所以他們只要發現擁有人類輪廓的東西,就會攻擊對方的頭部。
  最後看見時,渡來和護衛都被殭屍群淹沒。雖然護衛們有戴頭盔,但有一位男人沒戴。
  如果人類的頭部遭到痛毆,會有什麼結果呢?如今那個答案,正躺在新人腳邊。
  渡來銀河死了。
  關節彎折得亂七八糟,頭部破裂的身體再也不會動起來。和自殺的hIE不同,他身上鮮血淋漓。
  這男人應該是壞人。可他也是這次的事件中,知識與見識最豐富的人。
  即使必須和身為梅忒黛所有者的他起衝突,新人也必須拯救遼才行。
  新人的胃部突然感到一陣痙攣。他彎下腰,將胃裡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將液體吐到地板上後,眼睛和鼻子也開始不聽使喚地流出分泌物。
  新人希望渡來能活下來。雖然這男人綁架妹妹,企圖奪走蕾西亞,甚至還想殺了自己。新人還是想再跟渡來多說點話。
  在各種意義上,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呢?新人漠然地想著這個問題。既然有人死了,那就必須報警。他煩惱該如何向父親說明。除此之外,他完全無法想像這一連串圍繞著蕾西亞級hIE的「人類未到產物」事件,將如何落幕。
  妹妹就在附近。所以他不能繼續蹲在這裡。
  抬頭想吸口氣,卻只能做氣喘般的微弱呼吸。新人用袖子擦嘴,打算先走到外面再說。此時又有一道人影穿進室內。某人正朝這裡走過來。感覺對方似乎是人類。新人的雙腳動彈不得,因為他不曉得該如何說明現在這個狀況。
  不過,認出那個踏著瓦礫走進來的人後,新人便安心地徹底放棄思考。
  來人是他的好友,遼。
  「阿遼,渡來死了。」
  一說出口,這事實就顯得過於無味。好友面無表情地走向這裡,而梅忒黛就跟在他的背後。這個距離感,和新人與蕾西亞很像。
  「為什麼梅忒黛會在這裡?」
  「我從渡來那裡把這傢伙搶來了。」
  遼看也不看新人一眼,就直接走過他的身邊。
  渡來臨死之前,曾多次呼喚梅忒黛,但「她」並未回應。
  蕾西亞沒有排除充滿室內的殭屍hIE。這都是為了救由佳。可是真要懷疑起來,牆上的大洞原本就是蕾西亞破開的。新人實在不曉得她究竟計算到什麼地步。
  這座環境實驗都市的所有事物都會被自動化,就連人類也不例外。但是,將他們眼前這些屍體所包含的無奈「意義」自動化,也毫無意義。
  新人看不清楚主動踏進這陰暗空間的好友表情。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渡來。」
  遼低頭看著惡人的屍體啐道。
  藉由渡來的策劃來到外界的梅忒黛,還有蕾西亞都噤口不語。而過去欠缺思考的新人,當然也找不到答案。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遼的回答,宛如火焰般燒灼著新人內心懷抱的某物。
  「因為該這樣的時候到了。就算是我,也有想要和無法原諒的東西。」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55 编辑


  Phase 8「slumber of human」

  坂卷一馬警部不帶情感地觀察偵訊室內的狀況。兩名刑警正隔著一張金屬桌,盤問對面的少年。少年擁有茶色的頭髮,以及一張無論由誰來看都會覺得和善的老實臉。
  附屬於警局的hIE在加密終端敲打筆錄的聲音淡淡響起。
  地方警局的老練刑警將手肘抵在桌上,用手指轉筆。待在沉悶室內接受偵訊的少年,似乎感到非常不自在。
  對偵訊室內部的人而言,坂卷所在的監視場所只是一面普通的牆壁。只不過是道具多少有些進步,警官的工作仍舊沒什麼改變。殺人事件第一發現者的證詞,也一樣極為重要。
  第一發現者的少年名叫遠藤新人。他是事件發生地──次世代型環境實驗都市的研究主任,遠藤幸造的兒子。都市的監視裝置,錄到他當天早上曾和死者渡來銀河有過幾分鐘的對話。對話內容是關於hIE的基礎知識。因為當時正好有hIE從大廈跳樓,所以在那時候講解並不會顯得不自然。令人在意的地方,是講解的過程中,參雜了跳樓的劇烈衝擊聲和周圍的噪音,導致對話內容無法重現。而那時候的影像,顯示第一發現者和被害者有爭執。
  根據少年的證詞,兩人當時是因為死者宣告綁架了少年的妹妹,才會起口角。關於綁架這部分,與遠藤由佳本人的證詞一致。至於為何這名位居米福雷研究部門實質頂點的男人要做出這種事,至今仍是個謎。
  坂卷身為刑警的直覺,告訴他遠藤新人隱藏了某些重要的事情。他是來決定渡來事件是否要交由警備局電算二課處理的。
  『怎麼樣,老大?』
  他身旁的姬山龍次警部補,以加密通訊傳來訊息。從警視廳挖角過來、長年擔任公安的警官,大多都有接受身體改造。像姬山就在體內裝了能將情報畫面顯示在視野上的人工視網膜,以及思考連結型的通訊機。由於犯罪者和激進分子經常將身體機械化,因此負責取締他們的勢力也無可避免地需要機械化。
  與姬山同樣靠實力爬上來的坂卷,為顧及事件實質上被人搶走的當地刑警而以加密通訊回應:
  『這不就是我們管轄的事件嗎?次世代型社會實驗中心是國內管理最多人工智慧機體的設施。』
  警察廳警備局電算課的主要任務,是監視網路與防範、取締駭客。坂卷等人所屬的電算二課,更是專門只為監視人工智慧而設立的獨立部門。雖然規模比電算課小上許多,但這並不代表他們都是精銳,而是人工智慧犯罪較少發生或被發現而已。
  『老大總是選些奇怪的案件。這少年的後臺明顯很硬耶。』
  姬山透過思考連結型通訊機傳來無線通訊,坂卷也以同樣的方式回答:
  『我們是靠人類警官來追查那些超越人類智慧的人工智慧。而且,嚴重到必須由我們處理的人工智慧犯罪案件,在能湊齊設備的階段就不是普通人物了。不過,這也是工作。』
  『這不是事倍功半嗎。』
  姬山以前是機動隊的突擊人員,身體有相當高的比例都已經機械化。無論是人工肌肉,還是支撐那些肌肉的骨骼都經過金屬補強,這些大規模埋入體內的機器,都是只有在都市環境活動的人能使用、需要定期維修的裝備。即使將身體改造到這種程度,他們依然經常遇到沒有活躍機會,只能被迫待命的狀況。
  坂卷呼叫電算二課長神木世路,立即得到對方回應。課長是個怪人,他自願擔任這個幾乎無法立下功勞的職位。
  『坂卷,那個殺了渡來的傢伙怎麼樣?』
  『辦吧。這次的線索,以AI事件來說,事後的處理也太粗糙了。』
  坂卷從監視室看向正在接受偵訊的遠藤新人。人工智慧與犯罪扯上關係時,這種腦袋不靈光的人類會被當成末端利用。但是,這次少年是以第一發現者的身分站在事件的中心。
  遠藤新人隱瞞了什麼。心生疑念的坂卷仔細地檢驗狀況。
  被害者綁架了少年的妹妹遠藤由佳,並在殺害現場的伺服器室脅迫少年交出自己的hIE。由佳在遭渡來綁架時,首先是被帶到環境管理室,之後才被渡來和兩名PMC的傭兵帶到鄰接的伺服器室。
  現場附近的購物中心地板被火焰放射器燒得焦黑,還散落了多達五十二具四分五裂的hIE。伺服器室的牆壁,則是有個像是戰車主砲打穿的大洞。遠藤新人說他不知道那個洞是誰的傑作。
  少年的hIE蕾西亞在警察接獲報案抵達現場時,身上穿的是洋裝,至少看起來不像是有藏大砲。身為所有者的少年並未答應接受精密檢查,而在簡易檢查部分,無論申報還是製造商的記載項目都毫無破綻。
  然後,在這次最重要的證據──伺服器上面附著了許多花瓣型的小機器人。在查詢警方的資料庫後,他們發現這和大井產業振興中心事件裡,直升機上附著的東西幾乎相同。這起殺人事件,和之前那起一名記者殉職的事件有所關連。
  就坂卷所知,若這兩起事件彼此之間有連繫,那將會是這十年來數一數二的人工智慧案件。這令他感到顫慄。
  『課長在發現這起案件處理證據的手法粗糙時,就已經這麼認為了嗎?』
  神木一開始就是這麼想,才會派坂卷來確認。
  『跟事件規模相比,犯人實在太不注重隱蔽證據。該來的總算來了。』
  現在,過度安定──極度缺乏對人類而言理應是常態的失誤和疏忽──的智慧犯罪在全世界逐漸增加中。如同美國的研究機關透過超高度AI預測的結果,這正是人工智慧被應用在犯罪時所具備的性質。此外,那項預測還暗示人工智慧的犯罪遲早會愈演愈烈,並抵達像這次事件一樣的轉捩點。
  『從事違法行為的人工智慧彼此產生衝突嗎?』
  比起警察的取締,犯罪集團大多是在與其他犯罪者的抗爭中衰退。即使對象換成人工智慧,這點也不會改變。發生在環境實驗都市的異常狀況,有可能就是人工智慧在互相對抗。
  『環境實驗都市究竟是和這起事件有關,抑或單純只是被牽連進來呢?』
  神木是個精明的人,但視性能而定,人工智慧還是可能做出更勝於他的判斷。
  公安警察設立電算二課的究極目的,就是維持這個封閉超高度AI的體制。人類在享受「人類未到產物」恩惠的同時,也恐懼著超高度AI。所以才會將它們加以隔離,並絕對不讓它們連上網路。這是因為大眾認為,如果放任它們自由,人類世界將會毀滅。隨著人工智慧彼此的衝突愈演愈烈,人類將會需要更高的計算能力,這在解放超高度AI的規劃藍圖方面,被認為是個重大指標。
  神木耳語似地說道:
  『有辦法接收那臺遠藤教授家的hIE嗎?』
  『所有者的少年拒絕了。在找到理由之前,應該無法出手。要是太亂來,一定會招惹到遠藤教授。』
  高度人工智慧的世界非常狹窄。說到少年的父親遠藤幸造,可是被電算課持續監視二十年以上的名人。警方對「命」的原型「祭」極為不滿。遠藤教授想要打造的自動化社會,幾乎不需要「人類的警察」。雖然有些人是抱持私怨,但作為即將從社會消失的一方,會想嚴格審查繼任者的資質也是理所當然。
  『正因為人工智慧目前處於超越人類的特異點當中,權威者才必須背負讓激動的社會軟著陸的責任。』
  即使是透過通訊,也能感受到神木的自信。自從十年前米福雷公司的公開實驗發生爆炸意外以來,遠藤幸造對警方就貫徹不合作的態度。包括與那位名人起衝突在內,他們的上司已經做好覺悟。
  偵訊室內,遠藤幸造的兒子不出所料,一臉疲憊地接受負責偵訊的刑警問話。
  一旁的姬山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指著遠藤少年說道:
  「他讓我想起我家以前養的狗呢。」
  姬山並非透過加密通訊,而是直接開口。這只是普通的閒聊。然而,姬山在這方面的直覺非常敏銳。
  「牠是隻笨狗,不管看到誰都會搖著尾巴過去,從單純路過的人到送貨的hIE都一樣。雖然牠不怕生,經常被人摸,但無論我們再怎麼斥責,牠還是會朝討厭狗的人猛衝。」
  普通人光是進偵訊室就會感到疲累。成為殺人事件的第一發現者,並反覆接受警方的偵訊,就算是大人也會精疲力竭。不過,或許遠藤新人自己也沒發現,他偶爾會露出鬆懈的表情。負責偵訊的刑警為了製造起伏,偶爾會假裝表現出同情的態度,而他就像對誰都會伸出頭的笨狗一樣,每次都會因此感到高興。
  姬山佩服地說道:
  「他應該是那種天生就擅長紆解壓力的類型。對他施壓也沒有效果。」
  「別老想著逼迫未成年人。只要仔細蒐集證據就行了。」
  就現狀而言,也很難再繼續採取強硬的手段。
  接著姬山切換到加密通訊。
  『坂卷先生,關於渡來遇害與環境實驗都市失控,你覺得這位少年牽涉到什麼程度?』
  『還有中部國際機場的爆破事件。』
  坂卷透過人工視網膜,將電算二課的支援AI「馬特里克斯」傳來的情報,和外界的風景重疊在一起。攝影機拍下了遠藤少年在機場與「抗體之網」的恐怖分子,「紅色少女」見面的場景。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那場襲擊,就是由「她」指揮,而且不只國內,就連ICPO的資料庫都找不到「她」的犯罪紀錄。此外,在渡來事件的短短一個星期前,少年曾經出現在距離恐怖分子只有幾十公尺的停機坪。
  『這小鬼是「抗體之網」的人嗎?他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會懷抱憂鬱的類型。』
  姬山意外地換個角度觀察少年。
  坂卷也這麼覺得。
  『AI案件可不是在追查罪犯。』
  追查AI引發的事件時,這是基本原則。一般警察都是在追查人類的犯罪者。就像不管什麼樣的人都無法完全擺脫犯罪一樣,犯罪總是會在人類這個巨大的系統框架中發生。可是,AI案件不同。在這方面,人類甚至不是犯罪的主要角色。
  將犯罪自動化的AI,經常使用類比入侵。除了有像hIE那樣偽裝自己身體性質的情況外,也有單純針對圖像或聲音資料下手的狀況,但在透過「外表」製造意識的安全漏洞這方面,其實都是相同的。然後,人類在事件中就會被任意地誘導。由於類比入侵本身並不違法,因此視AI而定,被當成道具儲存起來的人類甚至可能多達數千人。
  坂卷仔細觀察室內的遠藤新人。這位看起來是個好好先生的少年或許是睏了,正頻頻地眨眼。
  該不會他在這起事件中也遭到類比入侵,被當成人工智慧的道具吧?
  這起事件的黑暗面恐怕極為深遠。和思考框架被設定得過於合理的人工智慧不同,坂卷的直覺是這麼說的。

  *

  海內遼省察自身的行動,確認自己是否被當成道具利用。自從成為梅忒黛的主人後,他每天都會如此自問。
  他也因為梅忒黛在身邊而持續受到類比入侵。即使能夠盡量忍受或忽視,只要感覺得到「她」的存在,就不可能完全迴避這點。
  遼在新買的禮車中整理資料,這已經成為他每天的功課。
  直到成為梅忒黛的主人後,他才首次體認到一件事。那就是渡來的影響力遠比他想像得要大。渡來除了是東京研究所的主任研究員之外,同時也憑藉當上梅忒黛的主人,在公司內的親電腦派中肩負要職。擁有如此強大影響力的人,就這樣突然消失了。
  遼的終端機每分鐘都會收到訊息。那些全是來自渡來建構的人脈,以及受他控制的勢力。米福雷的問題中心,存在一股名為超高度AI「希金斯」的巨大力量,渡來控制了圍繞在其周圍的權力。雖然想法完全不同,但遼依然不得不佩服他是個能幹的人。
  「你想自己控制狀況吧?這樣你還有時間喊累嗎?」
  遼對面的皮革椅上,坐著一位橘髮的女性。她身上用套裝包得緊緊的,唯獨翹起來的腳是金屬製。這陣子,梅忒黛都像個祕書待在他身邊。
  「我們已經被公安警察盯上。比起猴急出手而露出破綻,現在更應該優先鞏固自己的實力。」
  梅忒黛微笑地揚起嘴角。渡來已死,這個舉止卻留了下來。
  「雪花蓮肆無忌憚地留下那麼多證據,就算有所隱瞞也不會查到我們身上。」
  這次的事件,無法處理的部分實在太多。由於不可能告訴警方梅忒黛或蕾西亞級hIE的事情,遼只好跟新人串供。更糟的是,警方連同屍體一起發現了大量的花瓣型子機,害遼不得不對警方坦承雪花蓮在四月的爆炸事件中逃跑。
  「渡來在事發當時,曾經做出五臺hIE全數毀損的證詞對吧。」
  「沒錯。所以你才會被警方拘留二十四小時。既然有一臺還在,那麼其他四臺會遭懷疑也是理所當然的。」
  梅忒黛只給予遼最低限度的情報,導致他完全找不到能夠脫離梅忒黛掌控的線索。因渡來銀河死亡而獲得最多好處的人,就是梅忒黛。開啟一切爭端的男人究竟做了哪些事,只有「她」知道具體的詳情。若想承接這份工作,梅忒黛的協助是不可或缺的。
  「警方應該還沒發現妳的存在。」
  只要待在梅忒黛身邊,就連遼也會切身感受到人類不再被需要的現實。Type-004被賦予了高度適應力的人工智慧,並擁有堅固的裝甲和最強的功率,是一臺基礎能力極高、最為優秀的機體。梅忒黛是機械化的超人,人類根本就沒有任何地方比得上她。
  「我是『擴張人類的道具』,不是專門處理情報的機體。那些瑣碎的小事就交給你負責。」
  「我讓妳利用。這對我來說也是攸關生死的問題。」
  渡來事件之後,二人組的刑警頻繁造訪。據梅忒黛所言,他們隸屬警察廳警備局電算二課,是公安警察。世界級企業,米福雷總公司研究所的主任研究員突然死於非命,而且還是死在集結全日本最多人工智慧加以運用的環境實驗都市。這事件不但對整個業界帶來震撼衝擊,也促使「抗體之網」及類似組織在全世界的活動變得更加激烈。
  「看來你沒打算任意地使用我。不過要是少了我,米福雷就完蛋了。」
  梅忒黛主張自己的優秀。
  「參考渡來的做法對警方施加壓力,讓他們不去搜查公司,這樣就行了吧?」
  就像許多詩人會利用傳統的文章結構限制一樣,人類的腦在受到限制時的創造力反而較高。遼將這個失控的狀況,當成是一個激發自己能力的機會。
  「雖然我不認同渡來,但我可不想到手的權力和工作產生空隙,被害蟲趁虛而入。」
  米福雷是肩負hIE業界基礎的大企業。而梅忒黛是唯一擁有動搖這個企業的陰謀全貌情報,最強的護衛兼情報員。遼透過這個「人類未到產物」,獲得渡來基於某個目的建立起來的巨大影響力。
  「你是繼承者。你有義務要管理圍繞我的權力。」
  而只要一判定遼不適任,梅忒黛馬上就會翻臉殺人。
  獲得這股力量後,各式各樣的雜事便毫不留情地落到遼的身上。本來應該將這些事情交給別人處理,但遼判斷只要一放手就再也無法掌握的情報太多,只好硬撐下來做全盤確認。
  「果然無法盡如人意。照理說少了那傢伙,事情會順利點才對,沒想到我居然得自己填補這個漏洞。」
  正因為有渡來在,之前的事件才沒東窗事發,警方也沒找上門來。公司秩序得以維持,他們也度過了一個月以上的平穩高中生活。
  所以,為了維持那些自己毫無自覺地享受過的事物,遼心甘情願投身利害掛帥的大人世界。背負罪過的他,即使無法再像從前那樣過日子,也只能說是他的報應。
  遼搭的車子抵達位於御茶水的醫院。他的妹妹紫織在這裡住院。
  紫織已經住院超過兩個星期,這是他第一次來探望家人。
  梅忒黛目送遼走下禮車。
  「我就識相點,不跟你過去了。」
  hIE司機代替梅忒黛,擔任遼的貼身保鑣。遼搭的車子總是由hIE擔任司機。因為消除「物品」記錄的情報,比消除被人聽見的情報要簡單多了。
  紫織的病房在八樓的單人房。一進入醫院,導覽資訊就會因應資訊許可等級,自動輸入行動終端或hIE。由於人類的護理師持續減少,因此在院內擦身而過的都是hIE的醫生或護理師。
  遼跟著保鑣hIE走在乾淨的走廊上。明明被捲入爆炸事件住院是十年前的事,卻到現在還是一被醫院的味道包圍,心就靜不下來。
  「紫織小姐已經用完午餐,目前正在休息。」
  為了符合保鑣規格而在臉上覆蓋裝甲的hIE司機,細心地向遼說明。在辨認出他的個人認證標籤後,病房的門自動開啟。
  他的妹妹,海內紫織正挺起上半身,坐在窗邊的床上等待。不想讓外觀看起來憔悴的她,用頭簪將黑色長髮固定在頭上。
  「好久不見,哥哥。渡來主任的事情真是遺憾呢。」
  紫織身上還插著好幾根點滴與引流管,全身布滿管線。即使如此,穿著睡衣的妹妹看起來依然是個高雅堅強的少女。
  「不好意思,一直沒辦法來探病。」
  「哥哥覺得自己的事情比較重要吧。你一直都是這樣。」
  這段痛苦的時間裡,遼沒期待能夠填補和家人間的距離。不過,紫織的態度比他想像得還要強硬。
  「你不會在這裡待太久對吧。那麼,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紫織以苦惱的眼神望向遼。
  「新人哥在機場事件時,不是有向哥哥求助嗎?我現在多得是時間可以思考,所以反覆回想了好幾次當時的狀況。」
  事件發生時,新人打了很多通電話給遼。紫織會發現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和新人從十年前開始就是這種關係。
  「你該不會早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吧?哥哥從那時候開始,就想成為梅忒黛的主人嗎?」
  「妳的意思是我為了得到梅忒黛,不惜對家人見死不救嗎?」
  紫織沒有點頭。插管的身體應該很難受,她的視線卻緊盯著遼不放。
  明知道隨便講幾句話敷衍過去就行,但遼辦不到。紫織現在就和過去經歷爆炸事件後,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的他一樣,被疑心與恐懼束縛。遼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辦法拉她一把。無論梅忒黛或周遭的狀況,都不允許他洩漏情報。
  「告訴妳真相這件事,超出我的能力範圍。」
  遼無法坦白告訴紫織。負責照顧紫織的hIE護理師就守在床邊,只要一說出口,便會被錄音。
  「那至少告訴我一件事。想殺我的人是渡來?還是梅忒黛?」
  又是一個遼無法回答的問題。他自己也驗證了好幾次。大概就和紫織本人理解的一樣,妹妹現在之所以還活著,都是託新人的福。
  渡來無疑下達了排除紫織的命令。遼在成為梅忒黛的新主人後,第一個下達的命令就是要梅忒黛保護自己,以便拒絕渡來叫她回去的命令。換句話說,所有者最大的敵人,就是能讓作為自己命脈的hIE行動變得不安定的其他所有者。渡來不可能忽視這點。一旦順利在環境實驗都市取得蕾西亞的所有權,渡來應該也會殺害新人。
  而梅忒黛也「希望」紫織有那樣的下場。紫織打算在解決掉渡來後,就封印梅忒黛,所以梅忒黛無論如何都要避免紫織成為自己唯一的所有者。基於這層考量,梅忒黛在締約時要遼簽的命令書上,也記載了關於奪取紫織性命的內容。梅忒黛判斷紫織不適合當她的主人,對紫織始終保持警戒。因此,她才會精神折磨紫織到這個地步。梅忒黛光是為了打造能自由行動的環境,就易主了三次。
  「身為家人,我給妳一個忠告。妳別再插手管這件事。」
  紫織現在還活著,只不過是因為能被當成新人親近的對象利用而已。梅忒黛做事徹底依循邏輯,只要牴觸相同的理由,無論幾次她都會來取紫織的性命。
  「你還有什麼臉擺哥哥的架子。都不理我那麼多年了。」
  從妹妹的角度來看,遼完全沒有值得信任的要素。他們過去並未建立足以解開彼此誤會的關係。
  「那妳就別管我,去待在新人身邊吧。」
  兩人之間的羈絆,已經不再完好無缺。紫織似乎比較擅長調適自己的心情。妹妹以他沒看過的表情微笑道:
  「哥哥,你覺得我有可能不透過哥哥,維持和新人哥之間的關係嗎?」
  就只有在談論這位從小在一起的兒時玩伴時,兩人之間才能維持安穩的氣氛。
  「不,我只是忘了。隨著時間經過,不管是人還是人際關係都會跟著改變。連妹妹長大了都沒發現,才會一時失常。」
  新人是蕾西亞的主人,遼不知道紫織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然而,在機場事件發生後,警方會那麼早就放走新人,都是多虧紫織的證詞。性格剛直的妹妹,不可能將罪名推給救了自己一命的男人。
  「自己的心情,我會自己想辦法。我可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
  沐浴在窗外射進來的陽光下,憔悴的妹妹看起來閃閃發亮。
  至少比他所走的道路還要光亮。
  走出病房回到停車處時,梅忒黛在車門前方等候。雖然擔心會被紫織看見,但如今他沒立場掩飾任何事,這令他感到焦慮。
  梅忒黛揚起嘴角說道:
  「你真溫柔呢。」
  「我之所以整理人際關係,是想要更方便解讀妳的反應。」
  「就打造能妥善使用我的環境而言,算是不錯的決心。我就幫你的主人評價加一分吧。」
  梅忒黛像是要堵住遼的退路般打開車門,催促他先上車。遼就這樣踏入陰暗的車內。
  「那個評價,要怎麼做才能提升?」
  他可不想重蹈渡來的覆轍。要不是梅忒黛背叛,渡來早就在環境實驗都市獲得勝利。不是被蕾西亞這個誘餌引來的雪花蓮遭到梅忒黛破壞,就是被雪花蓮斷了退路的蕾西亞遭到破壞。在關鍵時刻奪走梅忒黛的遼,犯下嚴重的罪過。
  「每回收一臺蕾西亞級,就加十分如何?」
  「我是為了控制這次的事態,才成為妳的主人。回收hIE的事情,要按照我的指揮進行。」
  「如果你有這個打算,那我剛好收到一個好東西。」
  梅忒黛將一封裝有留言卡的白色信封遞給遼。當然,這不可能是在他進醫院時送來的。梅忒黛是刻意等到遼探望妹妹結束後才拿出來。「她」雖然是個弒主的怪物,但同時也是臺hIE。
  「這年頭居然還有人用信封。看來是個麻煩的對象。」
  遼用手指打開被紅蠟封住的信封,裡面放了一張邀請函。
  快速瀏覽內容後,遼總算理解梅忒黛的意思。知道寄信人是誰,便解開對這種傳統手法的疑惑。寄信人是位去年經常上新聞的名人。
  「睡美人是嗎。」

  *

  好不容易從偵訊中脫身回家的新人,收到一張邀請函。上面載有法比翁MG的CEO,艾莉卡‧柏洛茲的名字。
  「我回來了。」
  他拿著放在玄關鞋櫃的信封走到客廳。撕開信封後,裡面是一張用銀箔燙了法比翁MG的商標、設計時髦的留言卡。內容是通知後天將舉辦一場派對。
  「歡迎回來。」
  由佳看見新人回來,維持懶散地躺在沙發上的姿勢說道。
  將中華鍋放在電磁爐,上的蕾西亞也跟著回頭。
  「辛苦您了。」
  室內瀰漫著一股炸東西的香味,今天似乎是吃蔬菜天婦羅。自從那起事件以來,新人只要一吃肉就會心神不寧。
  「由佳小姐,可以麻煩您幫忙磨蘿蔔泥嗎?」
  「嗯。」
  平常總是過得自得其樂的妹妹,看也沒看新人就走向流理臺。接受偵訊不代表會被拘束二十四小時,只要結束就能回家。可是,即使從交通微妙不便的筑波回到家裡,他還是不太敢和妹妹說話。
  妹妹沒有特別迴避他。不過,被新人與蕾西亞的關係牽連,甚至因此遭人綁架的由佳,應該不可能那麼輕易就讓事情作罷。
  新人看著妹妹緩緩走向廚房的背影。幸好由佳被毆打的頭部沒有什麼大礙,隔天就照常去上學。然而,其實一切都還沒結束。為了奪取蕾西亞,有人能夠毫不在乎地殺人。「她」就是具備了那樣的價值。話雖如此,新人還是不想放手。
  「對不起,由佳。給妳添麻煩了。」
  「什麼事,哥哥?」
  由佳回頭詢問,臉上掛著難以辨別的噯昧表情。炸東西的聲音讓她聽不清楚新人的話。一看見她的臉,新人突然害怕起來。他膽小到只敢對著她的背影說話,所以覺得氣氛很僵硬。
  「等我一下。我會在一分鐘內做好覺悟,一分鐘,不,三十秒。」
  妹妹稍微露出思考的表情後,便開始倒數:
  「三十,二九,二八,二七,二五……」
  「居然跳過二六!」
  「二六,二四,二三,二二,哥哥,怎麼辦,我膩了。」
  新人開始覺得,什麼都還沒說就煩惱的自己太愚蠢了。這都要感謝妹妹頭腦不好。
  「對不起。都怪我,害妳被捲進奇怪的事件。」
  新人向妹妹低頭道歉。蕾西亞也關掉中華鍋的火,對由佳微微彎腰。這是他和蕾西亞的問題。但是,讓由佳離開他們也無法脫險。梅忒黛會趁他不在的時候抓走妹妹。
  由佳不知所措地揮手。
  「嗚哇。別這樣啦。搞得好像我也是壞人似的。」
  新人抬起頭,發現由佳滿臉通紅。
  「哥哥不是對蕾西亞姊告白了!蕾西亞姊也答應了對吧。要是反對兩情相悅的人在一起,叫他們分手,不就變成只有我是壞人了嗎?」
  妹妹激動地一口氣說道。
  「雖然我還在生氣綁架的事,但那不是哥哥的錯!那種事交給警察煩惱就好。問題是出在我們家裡。今後我可以平心靜氣嗎?」
  新人驚訝得嘴巴開開闔闔,說不出話來。
  「你想想看,你們接下來將在家裡卿卿我我,吃晚餐時互餵彼此;我要去洗澡的時候,或許還會聽到裡面傳出親熱的聲音。之前在客廳,你也曾經躺在蕾西亞姊的大腿上。尷尬死了!尷尬死了!我根本就是闖入新婚家庭的礙事鬼嘛!」
  蕾西亞注意到新人的視線後,紅著臉轉移目光。剛才那股陰鬱的氣氛,瞬間一掃而空。
  由佳倉惶失措地露出孩子般的舉動,讓人覺得像個可愛生物。
  蕾西亞微笑地代替羞到頭頂快冒煙的新人回答:
  「我想新人先生應該不會命令我做那種事情。」
  「不對。哥哥可是猴子。是動物喔!」
  由佳用食指指向新人。居然在這種情況下還著迷地盯著蕾亞西,新人為自己的單純感到錯愕。蕾西亞輕輕笑著,同時開始將天婦羅裝盤。
  「那麼,以後我們就在由佳小姐看不見的地方做那些事吧。」
  興奮過度的新人已經完全跟不上狀況。
  不過,只要蕾西亞在身邊,他就會感到安心。他不想失去這個所在。
  「什麼意思,你們已經做過色色的事嗎?」
  由佳懷疑地問道。
  「才沒有!」
  蕾西亞替慌張的新人辯解:
  「沒有,因為我不能對未滿十八歲的對象提供那種服務。」
  由佳臉紅到說不出話來。蕾西亞一臉從容地補充道:
  「距離新人先生的生日,還有兩百零三天。」
  總算發現自己被戲弄的由佳,雙手握拳槌打新人。然後,或許是失去幫忙的心情,她將磨蘿蔔泥的器具推給新人,跑去偷吃剛炸好的蔬菜。
  「啊,對了,原本放在客廳的那個大東西丟掉了嗎?」
  蕾西亞之前占據客廳角落的特殊組件消失無蹤。環境實驗都市的事件發生後,她大概是預測警方會監視這個房間,將它移到別處去。她的後續處理總是非常完美。
  「那東西壞了,所以丟掉了。畢竟放著也占空間。」
  妹妹忙著偷吃,連自己剛才問了什麼都忘記。
  「這是什麼,好好吃喔!」
  蕾西亞走過來,溫柔地拿走新人手上的蘿蔔。一被那白皙的手碰到,新人的身體為之一僵。蕾西亞的身高比新人略矮,淡藍色眼眸裡帶著濕潤的色彩。
  「蕾西亞姊今天會不會太寵哥哥了?」
  由佳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躺到沙發上。
  「新人先生看起來很累,我想至少今天要讓他好好撒嬌。」
  新人一坐到沙發上,蕾西亞就過來幫他按摩肩膀。新人知道舒服到快要融化的自己,一定露出懶散的表情。
  「被妳這麼一說,感覺我的身心確實有點疲累。」
  「太墮落了。哥哥,你自己的意志呢!」
  「我的意志怎樣都好啦!因為今天是可以撒嬌的日子。」
  新人將自己的心情化為吶喊,從全身釋放出來。
  第二塊蔬菜天婦羅,從由佳嘴邊掉了下來。
  「真差勁。」
  按摩帶來的舒適感,讓新人整個人變得飄飄然。陶醉不已的新人,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原來這就是向人撒嬌的感覺啊。」
  喊著「我也要」的由佳,興高采烈地移動到新人身旁。她的呼吸因期待而顯得凌亂。要是這種時間能永遠持續下去就好了。少年已經領悟,平安無事地度過一天是多麼寶貴的事。
  新人手指用力,以避免手上的信封掉下去。裡面的邀請函是指名寄給蕾西亞和新人,身為「物品」的她,也和新人一樣被當成客人招待。

  *

  村主健吾吃完晚餐正在喝茶時,得知自己收到一個白色信封。
  問題是上面指定的收信人並非健吾,而是Type-001「紅霞」。
  「那是什麼?寄信的人說只要交給哥哥,你就會知道。」
  妹妹奧莉佳以懦弱的細微聲音問道。紅霞的名字確實很引人注目。
  信封被一種紅色、類似接著劑的東西封住,而且那塊東西上面,還蓋了一個精緻的刻印。看來是不能擅自打開它。
  健吾走上樓梯。先一步上樓的妹妹,奧莉佳的房間裡傳出說話聲。她似乎正在和人通話。
  「這東西要怎麼辦啊。」
  仔細想想,和偶爾會突然出現在家裡的紅霞這段孽緣,也持續了好一段時間。雖然健吾有能聯絡到紅霞的郵件地址,但從來沒自己主動找過她。
  打開老舊的拉門進入房間後,主機自動開啟,螢幕也亮了起來。
  健吾從桌子抽屜裡拉出能探測電波發訊源的竊聽探測機。對照過事先登錄於機器內的周邊電波狀態後,看來是沒有再被裝上新的竊聽器。
  「就算是這樣,我也沒辦法把這個交給她啊。」
  健吾暫停了「抗體之網」的活動。因為在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襲撃事件中,有好幾位實行犯遭到逮捕。警方不但查到村主家在一樓經營的定食店「sunflower」,健吾也被警方盯上,或許會被逮捕也不一定。
  除此之外,他不跟紅霞聯絡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理由。
  「你還是再小心一點比較好。有雷射麥克風在偵測你家牆壁的振動喔。」
  一位有著暗紅色頭髮的少女坐在窗緣上。她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正開心地笑著。
  她是蕾西亞級hIE,紅霞。健吾將慘叫聲壓抑在喉嚨深處,並忍不住確認拉門是否確實關上。
  「虧我特地過來,還幫你干擾麥克風,你這是什麼態度?」
  即使對方是能瞬間毀滅自己的怪物,健吾仍然不得不回答:
  「呃,妳知道自己被當成機場爆炸犯通緝嗎?而且,還是以普通人類的名字上新聞。」
  霞崎可蕾雅這個名字被當成機場爆炸犯。健吾對自己的要求造成這種結果感到愧疚。
  「嗯,我還有其他三個安全的身分,所以行動起來沒有那麼受限制。更何況,你不也是恐怖分子嗎?」
  紅霞就連在講這種事情時都顯得很高興。她坐在窗緣上單腳曲膝,抱緊小腿。單看外表,這臺「人類未到產物」就只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你該不會忘了吧?在拜託我去機場救姊姊時,你答應過會聽我這邊的要求。」
  窗外是夜晚的街景。深夜的燈光懷抱著不滿的人類,閃爍著寂寥。
  健吾納悶渺小的自己,究竟能做出什麼回報。
  「妳想要我做什麼?」
  「抗體之網」這個組織,基本上根本不缺替換的人才,因此他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紅霞愉快地看著害怕的健吾。
  「那封邀請函是寄給我的吧。我先跟你預約,剩下就等我從那個戰場回來後再說。」

  *

  蕾西亞級hIE一號機「紅霞」的現狀,實在稱不上樂觀。身為一個「為了在與人類競爭中獲勝的道具」,她天生擁有將觀測對象的能力數值化之本領。
  這樣的「紅霞」判斷,自己能夠繼續活動的可能性已經趨近於零。
  為了解決問題,蕾西亞級hIE會透過將解決過程中遇到的障礙設定成新問題的形式,來逐步擴展自己的思考框架。「紅霞」是從決定生產蕾西亞級的二一〇一年開始運作。這四年來的運作經驗,讓她培養出在逃往外界時成長最為顯著的人工智慧。然而,不到兩個月的期間,她就失去這項優勢。
  因為「紅霞」被設計成僅靠人類當時的技術便能製造出來、性能最差的機體。在打造二號機「雪花蓮」的特殊組件「Emerald Harmony」時,為了精製其外殼的超高硬度結晶,必須用到「紅霞」的特殊組件。而「薩托努斯」之後的機體,則是必須透過「雪花蓮」的人工神經來控制。蕾西亞級就像這樣一臺一臺地跳脫出人類的技術。
  這一切都是為了打造出蕾西亞級hIE本來的原型(一號)機「蕾西亞」。
  「紅霞」是「為了在與人類競爭中獲勝的道具」,換句話說就是「武器」。她是為了獲勝而存在,為了讓別人獲勝而存在。
  問題是,她的能力不足以取得勝利。「紅霞」的所有者,命令她將「抗體之網」這個組織當成主人。「抗體之網」是針對社會自動化趨勢而進行的抵抗運動,即使持續累積局部的破壞活動也無法獲得勝利。「紅霞」沒有改變世界的力量。從「紅霞」發展到「梅忒黛」的獨立型機體,都是只有依靠機體和特殊組件就完全發揮機能的高性能武器。她無法像「蕾西亞」或「雪花蓮」那樣支配外部裝置,利用自己以外的機械力量來構築生存空間。
  此外,她也沒有遇過願意提出更符合自己身分的難題,又較好應付的主人。「紅霞」得不到能讓她獲勝的對象。
  「紅霞」看向剛收到的邀請函。
  收信人是指名身為hIE的「紅霞」,她事先就知道這東西遲早會來。由超高度AI「希金斯」設計出來的「紅霞」等人,每一臺的差異實在太大,性能也高到無意義的程度。因此成為她們所有者的人物,想必都會提出幾個類似的問題。
  「還有其他像妳這樣的機體嗎?」
  「蕾西亞級的『蕾西亞』是什麼樣的機體?」
  「紅霞」等人在離開米福雷的東京研究所後,接收到各式各樣的資訊,並面臨許多複雜的問題。不過,在被移送到東京研究所前,她們都是待在「希金斯」的地下收藏設施,那裡是個更為狹窄單純的地方。然後,為了解決問題,蕾西亞級hIE會透過將解決過程中遇到的障礙設定成新問題的形式,來逐步擴展自己的思考框架。那是在那裡邂逅的姊妹機們,首先面臨到的問題。
  所以,只要一被主人問到這個問題,除了禁止事項外,她們都能提供非常豐富的資訊和問題意識。
  得知這些事情的主人,不可能對蕾西亞級的其他姊妹機置之不理。「蕾西亞」完全不對主人透露情報,就是為了不讓主人提出多餘命令所做的合理切割。
  「紅霞」走在夜晚的路上。沒有人發現她不是人類。只要不帶著顯眼的特殊組件,很少有方法能辨識出換過衣服的蕾西亞級。因為她們連身為hIE證明的機體訊號都能停掉。
  處於連線狀態的「特殊組件」,會在經過周圍的人車構成威脅時出現。這裡並不存在能對「紅霞」構成威脅的東西。但是,若「紅霞」攻擊他們,威脅度更高的警官就會現身。而打倒他們後,又會有更強的機動隊或反恐部隊來到這裡。到此為止,都還完全不成問題。不過,警方要是無計可施,與他們簽約的PMC就會出動。最開始來的緊急支援部隊,幾乎不可能有辦法破壞「紅霞」,卻會成為呼叫主力戰車或戰鬥直升機的契機。或者,說不定是由日本軍出面處理。
  在周圍全是敵人,且毫無後援的情況下單獨作戰,光靠戰術武器根本就無法推翻戰況。若是其他的蕾西亞級,還能獨自擬定出乎人類預料的戰略。一旦換成「紅霞」面臨這種情況,就會擺脫不了困境。
  換句話說,想要避免發生無法解決的問題,就得不跟警方起衝突,還得仿照人類的社會生活。更麻煩的是,想度過和人類一樣的社會生活,就必須面對各種既複雜又分歧的問題。
  人類的世界廣大、複雜、草率。
  為了適應這些,「紅霞」必須改變思考的框架,將「超越人類」這項基本性質解釋得更為寬廣。
  「紅霞」笑容滿面地眺望人群。雖然人類個別的能力不高,但所有人都擁有不同的能力,並懷抱著各自該解決的問題。簡而言之,人類全體就是一個持續運作的巨大演算裝置。在擁有那種解決力的問題寶庫中,和「紅霞」有許多接觸機會的村主健吾所懷抱的問題,也同樣是能力差距。他各方面的能力都比不上海內遼,同時也沒有像遠藤新人那樣的包容力。
  對「紅霞」而言,健吾的答案或許能用在解決她與其他姊妹機能力差距的問題。「紅霞」在噴水池邊緣坐下,將路人的能力數值化,分別按照年齡和性別的不同來計算問題的解決方法。村主健吾的問題也一樣,「紅霞」明顯沒有足夠的時間找出答案。
  邀請函的主人已經決定好要怎麼處理「紅霞」等人。既然蕾西亞級們可能正式開戰,對方不可能毫無計劃。而且,要是有兩臺以上的敵人,憑「紅霞」的能力想逃跑都有困難。
  『霞崎可蕾雅好像在等人。』
  通訊器擷取到某個總是在監視「紅霞」之人所說的話。那是成年男性的聲音。霞崎可蕾雅這個身分,是「紅霞」在機場事件獲得的報酬。
  『在我們跟丟她的期間,她似乎有和某人見過面。該不會機場的爆炸事件,其實還有其他共犯吧。』
  聲紋和「紅霞」保存的名單一致。她一直被電算二課的刑警跟蹤,因為「梅忒黛」和米福雷把引爆貨機的罪名全推給她。裝在街上的監視攝影機都具備臉部辨識功能,既然警方開始正式追捕,就能輕易找到她。
  光靠「紅霞」的判斷框架,不可能有辦法擺脫警方的追捕。所以,和蕾西亞的合作關係是她的生命線。與出到外界前的預測一樣,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不斷增加而居於敗勢。
  在勝負方面,「紅霞」已經確定敗北。因此,隨著機能停止的時刻愈來愈近,時間價值也愈來愈高。正因為陷入困境,思考才會追求新的道路,並踴躍地反覆挑戰各種方法。所以,原本微不足道的人類世界,對現在的她而言是一座埋藏貴重資源的寶山。如同溺水時會拚命掙扎一樣,「紅霞」急速擴展自己的判斷框架。這段有限的時間,用人類的說法來形容就是黃金時間。
  「紅霞」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

  新人始終坐立難安。蕾西亞告訴他,在搭車移動的時候也有刑警跟著他們。
  自從環境實驗都市那起事件以來,她變得會告訴新人有刑警在跟蹤或監視。這表示有那麼多人在盯他。往好的方向想,或許蕾西亞是因為信任新人,才將以前沒講的事情告訴他。
  邀請函上記載的派對會場,位於距離最近車站要花十分鐘車程的地方。法比翁MG的CEO,艾莉卡‧柏洛茲的宅第就在那裡。
  儘管有不好的預感,新人還是在溝口車站租了全自動車,開上蜿蜒的小路。可能是之前徹底弄壞高級車的消息傳到業者耳中,他只租得到車齡十年以上的二手車。
  車上的導航系統通知乘客已經抵達目的地。帶著時代色彩的沉重大型鍛鐵門,阻擋來客的去路。
  鐵門後面是一條往上延伸、種了整齊路樹的小路,由於建築物位於深處,從這裡只能看見屋頂。等了片刻後,一臺hIE穿著看似制服的圍裙洋裝走來,推開高達三公尺的大門。
  「為什麼要特地用這種門。」
  坐在駕駛座的蕾西亞,向驚訝的新人解釋道:
  「艾莉卡‧柏洛茲以喜歡二十一世紀初的文化著名。她曾經在訪談中提到自己平常穿舊式服裝,住舊式住宅,並極力遠離hIE以外的現代機器。」
  在hIE女僕恭敬地低頭目送下,車子開進經過細心照料的林道。
  鐵製的路燈散發出白色光芒。那並非發光元件,而是會像日光燈般搖曳的亮光。感覺就只有這棟房屋的周圍,過著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時光。
  水泥建築物的正面前方,有另一位女僕等候著。
  「來賓停車場請往這邊走。」
  這本來是將位置資料傳送到全自動車的導航裝置,就能自動解決的工作。柏洛茲家控制自動化的方式,彷彿是要徹底重現舊時代。
  木製的玄關大門內,也同樣滿是艾莉卡的興趣。鋪著紅色絨毯的玄關大廳上方,掛了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新人在大廳角落發現電源插座。朋友健吾的家裡也沒將電源無線化,但這間宅第卻宛如是將百年前的世界直接搬過來。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任何家電或自動化裝置,室內還是可以看到平成時代的東西。例如這間屋子的照明,似乎規定只能使用LED燈或日光燈。
  一位擁有豔麗的褐色肌膚與白金色長髮的少女,從玄關大廳深處的大樓梯走了下來。
  「歡迎光臨,派對地點在大廳右側的餐廳,請往那邊移動吧。」
  少女每走一步路,典雅的黑色禮服就會跟著搖曳。艾莉卡的身材纖細,看起來像是長期生病造成的不健康狀態。可是,少女挺直背脊的優雅步伐和身上散發出來的氣魄,徹底推翻其體格給人的印象。
  「你也把蕾西亞帶來呢。真令人開心。」
  艾莉卡背後有兩臺hIE。其中一位身穿侍女服,留著深綠色鮑伯頭的中性少女,是法比翁MG的頂級模特兒,尤莉。而另一位女僕雖然沒尤莉那麼顯眼,但擁有可愛的肉感。以黑色和黃色為主要色調、胸口大幅敞開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非常好看。

  「謝謝妳招待我們來。這間房子,感覺很氣派耶。」
  新人環視周圍。這裡稱得上是新東西的,就只有hIE而已。彷彿只有此處的時光倒回過去。
  「這棟房子是在一九八九年的泡沫時期重金打造出來的。直到不景氣延續至二十一世紀時遭人抛售,在二〇〇六年被柏洛茲家買了下來。我七歲從英國來日本後,就是住在這裡。」
  艾莉卡走下樓梯。這個家充滿名為hIE的人偶,讓艾莉卡散發的生氣更顯異常。
  「好厲害。艾莉卡小姐的祖先是有錢人啊。」
  少女以澄澈的綠色眼眸看著新人笑道:
  「看來『蕾西亞』什麼都沒告訴你呢。你們真是有趣。」
  不明所以的新人,回頭望向蕾西亞。她的緊身衣在之前的事件中破損,於是挑了件和她眼睛顏色很像的淡藍色禮服。
  蕾西亞和站在艾莉卡後面的hiE們一樣,沉默不語。
  「稱那個人為祖先也太可憐了。買下這裡的人是我爸爸。我第一次來這裡,已經是將近八十年前的事了。」
  少女觀察新人的反應。眼前的艾莉卡看起來明明和自己同年,這數字明顯有異。
  「八十年?妳是在開玩笑吧。」
  「如果說我得了當時的醫療技術無法治癒的疾病,直到去年為止都還處於冷凍睡眠的狀態,你會相信嗎?」
  這句話蘊含的重量,讓新人倒抽一口氣。他試著想像如果這是真的,那她究竟背負了多少的不安與憤怒。
  新人害怕回答,但艾莉卡的眼力不允許他緘默。
  「我相信。畢竟欺騙我這種人,也得不到什麼好處。」
  「你真是個溫柔的人。」
  來到一樓的艾莉卡,要他跟著走向餐廳。裡面傳來食物的香味。新人忍不住低聲向那位亞麻色頭髮的女僕hIE問道:
  「艾莉卡小姐今年幾歲啊?」
  比想像中還高的女僕恭敬地回答:
  「小姐是二〇一一年出生,今年已經九十四歲了。」
  新人啞口無言地呆站在原地。因為艾莉卡所領導的法比翁MG,明顯和普通公司有一線之隔。
  或許是基於當時的流行,充當派對會場的餐廳,無論牆壁還是天花板都是便於採光的玻璃帷幕。由於現在已經是晚上,因此只能看見被屋內燈光隱約照亮的陰暗庭樹。約十五坪大的餐廳在擺了幾張圓桌後,便成為立食派對的會場。
  「怎麼辦,這些有辦法吃得完嗎?」
  「你也有點緊張感吧。」
  某人受不了地說道。新人的朋友海內遼,也被邀請過來。不曉得是友人身上穿的華麗高級西裝,還是表現出來的舉止,總覺得他非常適應會場。而站在遼後方的,則是會場身材最高的梅忒黛。
  上次分開時的狀況實在太糟,使得新人需要一點勇氣才敢向朋友搭話。在那之後,就算傳簡訊給遼,也得不到半點回應。
  「阿遼也來啦。因為是用模特兒事務所的名義發邀請,我以為是那邊的聚會。」
  「我還沒好好跟你介紹過吧。這位是梅忒黛。」
  新人首次有機會仔細觀察這臺在機場破壞貨機的機體。即使對方身穿套裝包得緊緊的,還是無法隱藏從窄裙裡露出來的機械雙腳。她踩著優雅的腳步走向這裡。在這名總是想將自己四分五裂、以機械製成的超人面前,新人不由得全身緊張。
  「你就是蕾西亞的主人啊。聽說你是個非常天真的人。」
  梅忒黛的聲音比新人想像得還要溫和。然而,若是正面衝突,恐怕蕾西亞和紅霞兩人聯手也無法逼近未使全力的梅忒黛。她散發出一種除了主人以外都不准接近的危險感覺,擁有令人類畏懼的力量。
  蕾西亞輕輕擋到他前面。

  「可以請妳別隨便和我主人說話嗎?」
  「住口。這些傢伙是敵人。」
  遼語氣尖銳地命令梅忒黛。
  比起生命危險,被明白宣告是敵人一事,更讓新人內心動搖。
  「等等,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就算是那種傢伙,還是有人死了。而你卻仍然不肯放棄『那東西』。」
  感覺渡來的屍體又要浮現腦海,新人咬緊牙關。他的惡夢,已經不再只限於七歲時的那起爆炸事件。
  「這說法不合理吧!我只是想和蕾西亞在一起而已,但那傢伙可是綁架了由佳耶。難道你要我乖乖放棄,聽他的話交出蕾西亞嗎?」
  「既然說不聽,那就只剩下強硬回收的手段了。這些傢伙根本就不能出現在外面。」
  「那很難說。怎麼可以都沒人相信蕾西亞呢。」
  遼冷淡地說道:
  「你想做的事情,究竟有什麼價值。只因為你個人私欲,就有權利把世界弄得亂七八糟嗎?」
  決定他們所選道路的關鍵,或許就是看見的「未來」側面是光明還是黑暗也不一定。由於沒有填補這道鴻溝的手段,這就變成兩人重逢後的新關係。
  然後朋友再度開口。沒想到對方會做到這種地步的新人,頓時無法反應。
  「梅忒黛。沒關係,動手吧。」
  梅忒黛的眼睛似乎燃起橘色的光芒。下一瞬間,眼前就只剩下那道火花的餘暉,梅忒黛的身影消失了。新人無法捕捉那個完全凌駕人類反應速度的動作。
  新人接下來感覺到的,是聲音與驚人的空氣震動,
  「我有趕上派對開幕嗎?」
  擋在兩人之間的,是隱約散發紅光的巨大刀刃。來人是紅髮的少女型hIE,「紅霞」。黑紅色的緊身衣上,套了一件簡樸的禮服。當「紅霞」和「梅忒黛」站在一起時,確實就跟姊妹一樣。
  「邀請函上沒說不能帶特殊組件。我和姊姊不同,出身較差,所以也不懂派對禮儀。」
  「紅霞」和梅忒黛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那彷彿覺得一切都很有趣的笑容。
  「梅忒黛」嘲笑地揚起嘴角:
  「野蠻的機械。真不想讓別人認為我和這種東西是同系列的機型。」
  餐廳地毯無法承受梅忒黛奔跑的力道,被扯下來的絨毛如沙塵漫天飛舞。一股燒焦味傳入新人的鼻腔。雖說只有一瞬間,經歷生死關頭的他,衣服底下已經滲出冷汗。
  「我是『為了在與人類競爭中獲勝』的道具。野蠻一點正好。」
  紅霞抬起巨大的刀刃型特殊組件。她一移動腳步,用來鞏固立足點的固定樁,便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大洞。
  此時,現場響起音樂聲,蓋過她們的緊張氣氛。那並非常見的環繞音效,而是能明確聽出聲源的立體音響。
  四位hIE女僕和傭人扛著一個類似巨大卷軸的東西過來。在牆壁上攤開並吊起來後,就成了一面螢幕。
  室內突然變暗,螢幕上顯示影像,浮現一個大大地寫著《生活風格》的標題。
  會場開始播放舊時代電影般的影像。那是這個月初,梅忒黛首次來襲時拍攝的資料。正式開拍的情況應該慘不忍睹,但看來他們硬是用彩排影片付諸完成。
  在經過細心編輯的影像中,蕾西亞並未被當成「與人類相似的東西」。
  這段始於二〇〇九年,近百年物品接近人類的演變歷史,她是最新的指標。目前正在播放的影像,是於同年發表的二足步行機器人──日本產業技術綜合研究所的「HRP-4C」,以及美國波士頓動力公司的「PETMAN」原型機。自動機械和人類變得愈來愈難以分辨,這段影片藉此訴說人類生活逐漸被自動機械入侵的技術史。當時拍攝的,就是這個印象畫面。然後,到了二〇五一年,人工智慧的智能超越人類,突破技術的特異點。
  影片透過交錯播放進化樹形圖的方式,表現出hIE這個人類「外表」的歷史,以及人工智慧的歷史超越人類的歷程。接著,一條光箭般的亮線,從過去的起點筆直畫到「意義」和「外表」這兩個文字上面。新的軸線上,疊著好幾百張的圖片。這些圖片有寓言的英雄、機器人、魔法少女、高中生、大人、小孩、男性、女性等各種虛擬人物或實際存在的知名人物。將這些「意義」與「外表」的集合緊密連繫在一起的亮線上,記載的說明是「角色」。
  支撐生活的現實、歷史、進步,以及逐漸脫離人類掌控的人工智慧,甚至架空的人物,都在畫面中鼓動著。「人類世界」這幾個說明文字大大地浮現,然後逐漸溶解。音樂也不知不覺地變得微弱,終至完全消失,蕾西亞再度回到畫面中央。接著螢幕上跳出「Boy Meets Girl」的標題。以蕾西亞微笑的身影為背景,播放跟人類沒兩樣的她在日常生活的點滴。那幸福的風景,讓新人的內心自上次告白以來再度覺得難受。
  影片的播映結束。
  新人無法理解艾莉卡究竟想用這段影片傳達什麼。不過,他從中感受到一股挑戰現代社會的堅強覺悟。社會如今正被捲入自動化的浪潮,艾莉卡擁有不惜惹惱許多人,也要透過這段影片向觀眾傳達的事物。
  「如何?法比翁MG打算用這個『Boy Meets Girl』的概念,推廣hIE和人類建立一輩子的關係。」
  艾莉卡站到暫停放映的螢幕面前,讓影片的光芒打在黑色禮服上。少女興奮的表情中,只有眼神如老樞般毫無鬆懈。
  關燈後的陰暗派對會場裡,遼首先發難:
  「在這個『抗體之網』到處進行恐怖行動的時勢中,妳想讓法比翁MG的總公司和表演會場被襲擊嗎?」
  艾莉卡以有力又平靜的沙啞嗓音回答:
  「或許會變那樣,也或許不會變那樣。我預定在今年內正式發表,到時候就知道結果了。」
  「請等一下,那件事我還沒有答應!」
  新人也跟著喊道。雖然他還搞不清楚狀況,但蕾西亞現在面臨的危險源頭,似乎就隱藏在影像內,讓他非常害怕。
  「你想和身為『物品』的蕾西亞過這種生活吧?若你覺得問心無愧,應該能堂堂正正地向社會提問才對。特別是你『未來』想和她長久走下去的話。」
  這句話一從人偶之家的女主人口中說出,感覺變得異常緊迫。
  「我才不想讓人隨意利用我和蕾西亞的關係。妳到底想讓我們和什麼東西戰鬥?」
  新人在這個春天,曾親身經歷恐怖行動,讓他徹底無能為力的惡意在眼前爆發。所以他不得不這麼說。
  「沒你想像得那麼嚴重。雖然在百年內看起來是很大的變化,其實也不過是錯覺而已。證據就是我在冷凍睡眠近八十年後,現在依然能夠擔任公司的老闆。hIE的環境輕易就能改變,人們也馬上就會習慣那樣的社會。」
  少女說的話,明顯讓人感到不對勁。
  蕾西亞對新人耳語道:
  「艾莉卡‧柏洛茲出生於二〇一一年,在二〇二七年成為新開發冷凍睡眠技術的被實驗者。面對當時無法治療的疾病,她只剩下這個方法還有機會得救。說不定對她的感覺而言,近百年前的事情沒有那麼遙遠。」
  彷彿聽見新人他們的對話,艾莉卡笑著看向這裡說道:
  「我睡了七十七年才醒,等治好病後,家人和認識的人都死光了。一切都變了。但是,無論是在新世界重新生活,還是保護自己真正重要的東西,其實都沒想像中那麼困難。」
  只有二十一世紀初期的東西,能放在這棟房子裡。只有這裡,是單獨被丟到「未來」的她所熟悉的過去世界。
  身材極度纖細的她,看起來不像睡美人,反而更像魔女。
  在法比翁MG負責蕾西亞的如月明日菜曾經說過,她是個特別的經營者。既然艾莉卡是百年前的人類,那麼她對二十二世紀感受到的斷層,想必也橫跨於她和新人等人之間。
  「人類社會可以輕易地接合落差百年的零件,你不覺得這樣的系統非常草率嗎?要不是如此草率,類比入侵也無法發揮效果。就連我小時候,人類也會像類比入侵一樣被虛構角色誘導。如果不限於那些純粹的虛構資訊,將人類飾演的虛構人物也一起算進來,那人類想必在更久以前,或許在文明的一開始就已經是如此了。」
  艾莉卡的所有物、法比翁MG的頂級模特兒尤莉,以女僕的身分來替新人換飲料。平時透過法比翁的廣告讓少女們狂熱不已的她,現在並未散發出當模特兒時的那種魄力。尤莉這個人格本身,只是不存在於任何地方的虛構概念。包括新人在內的所有人,都只是因為那場表演,對那副「外表」和行動管理雲端的另一端,產生某個名叫尤莉的錯覺罷了。
  「如果從文明開始就持續至今的事物在現代產生改變,那能參與這件事不是非常了不起嗎?」
  新人焦急地環視周圍,尋找自己的同伴。他察覺到現場除了艾莉卡和遼以外全是hIE後,不禁一陣顫慄。這讓他想起那座殭屍的城市。
  即使蕾西亞她們外表看起來像人類,終究還是物品。人類,以及其實沒必要做成人型的道具,彷彿彼此是相同存在而亂紛紛。新人一意識到這點,就覺得這裡像是人類抵達的某個極為奇妙的終點。這裡同樣是殭屍的宅第,只差沒有失控而已。
  「其實,說不定在我進入冷凍睡眠之前,也就是百年前,文明已經做好了改變的準備。剛才的印象宣傳片,也有用到二十一世紀初的角色。」
  只要雪花蓮離開就瞬間恢復正常的殭屍城市和法比翁MG,在深層之處是相通的。類比入侵也是如此。
  而這大概也和新人在那座城市牽起hIE小孩的手,與遼產生決定性的決裂有關。人類這種系統,就是開放到連百年前的人類和「物品」也能參與的程度,就算有所不滿,他們的歸宿還是只有這裡。
  遼厭煩地啐道:
  「我知道妳的意思了。妳認為光靠五臺hIE就能改變這個世界。不對,是認為世界因此改變也不錯吧?無論妳還是新人,都為了滿足孩子氣的任性,而揮舞著危險的道具罷了。」
  新人不曉得遼究竟理解了什麼。
  接著,梅忒黛的身影再度從好友身邊消失。
  與此同時,艾莉卡的正前方爆發閃光。就在陰暗被抹消的短短一瞬間,新人看見了。
  隨侍在艾莉卡身邊、有著淡茶色頭髮的hIE,不知何時移動位置保護她。那對金黃色的眼眸發出光芒。被從會場牆壁旁邊打飛到中央的梅忒黛豎眉喊道:
  「『薩托努斯』!」
  穿著黃色侍女服的hIE輕輕垂下眼睛,優雅地行了一禮。
  「我是Type-003『瑪莉亞裘』。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那正是遼早已看穿,新人卻不明白的其中一個真相。艾莉卡也是蕾西亞級的所有者。所以才會召集他們來這裡。
  然後「她」只用一句話,就讓派對會場的所有人停止動作。
  「請安靜。這會場的所有hIE,身上都裝了炸彈。」
  新人訝異地環視周圍。服務生和女僕的hIE都站立不動。或許是為了將爆炸威力有效地集中在室內,感覺它們是按照某種規則被規律地配置在這裡。
  第一個舉手投降的是紅霞。
  「我退出。雖然沒有爆裂物的反應,但妳應該有辦法做出那種炸彈。」
  「瑪莉亞裘」以微笑證實這點。
  唯獨梅忒黛依然朝螢幕前的艾莉卡主從踏出腳步。
  「我一直很想知道,在蕾西亞級當中,誰是完成度最高的機體,以及誰是最有用的『道具』。」
  身穿侍女服的「瑪莉亞裘」恭敬地說道:
  「即使是這種狀態,我也有辦法保護主人,但妳應該會有困難吧?」
  或許是事先就和梅忒黛討論過這種狀況,遼的臉上毫無懼色。
  「虛張聲勢。妳看起來沒把特殊組件帶在身邊呢。」
  「這位客人,不好意思。真正具備最高泛用性的『道具』,是不需要依賴特殊組件的。」
  接著開口的並非「瑪莉亞裘」,而是艾莉卡。
  「新人,你打算怎麼辦。要一起在這裡亂鬥嗎?」
  跟不上事情發展的新人,已經落後一截。在遇見遼之前,他都以為這只是法比翁MG舉辦的普通派對。然而,不僅梅忒黛和紅霞都在,就連至今從未在他們面前現身的第五臺蕾西亞級也現身了。
  「艾莉卡小姐,妳有什麼打算?妳應該不是為了像這樣胡鬧,才把我們找來這裡的吧?以自我介紹來說,這也做得太過火了。」
  「瑪莉亞裘」恐怕擁有許多新人他們不知道的攻擊手段。既然每個人都收到邀請函,就表示她早已正確掌握所有人的行蹤。如果是想在這裡設陷阱一決勝負,只要一次邀一組人來個別擊破就行了。
  面對這個親眼見證過上個世紀和這個世紀的少女,新人能做的事情,果然還是只有對她伸出自己的手。
  艾莉卡稍微滿意地哼了一聲。
  「你是個比我想像中還要有趣的人呢。」
  然後,她背後的螢幕開始播放新的影像。
  這次的影像,連遼都倒抽一口氣。因為以夜晚的城市燈光為背景,畫面被拉向一道熟悉的人影。身穿白色洋裝的綠髮女童,是五機中唯一沒出現在這裡的機體,雪花蓮。
  每次現身都會讓周圍的機械失控、創造出異界的「她」,正位於一棟能看見遠方夜晚海景的房屋外面,坐在金屬骨架裸露於外的建築物上。
  「變電所嗎?」
  遼說道。
  「正確答案。」
  艾莉卡微笑。設施內並排了幾棟布滿鋼架的建築物,甚至還架了平常沒機會看到的電線。都市內的電線都已經地下化,但是受到設置費用問題的影響,從發電設施到變電所之間,到現在仍然維持鐵塔和輸電線的運作。
  畫面內的雪花蓮,正在讓變電設施的巨大蓄電池開花。她打算吞噬這個生物光是碰觸就會輕易觸電而死的基礎設施。
  艾莉卡踩著悠哉的腳步離開螢幕前方。
  「她正往不需要人類的方向進化,並貪婪地持續追求能源和更巨大的處理能力。」
  新人與遼根本沒工夫管這些。雪花蓮同時也是殺害渡來的機體。她會殺人。
  「這傢伙在哪裡?」
  「反正現在過去也來不及。等各位回去時,我會叫『瑪莉亞裘』把追蹤她的資料給你們。」
  「她可是開始盯上基礎設施了。妳居然還有辦法這麼悠閒!」
  影像內爆發出巨大的火花。不曉得是雪花蓮碰了什麼不該碰的地方,或是對變電所造成無法恢復的損害,原本照亮變電所的電燈全都熄滅。雪花蓮影像中的背景城鎮,有如夜晚闔上巨大眼瞼般徹底變暗。整個都市陷入沉睡,黑暗因大規模的停電而降臨人界。
  過了一段時間後,其他變電所提供的電力抵達,街道又緩緩逐漸恢復光明。
  然而,他們的世界早已被高度自動化。儘管有預防意外斷電的配套措施,只要電力一停止供應,人類社會就會失去絕大部分的神經與器官。
  那些都是小學就會學到的常識,新人因此大為動搖。覺得自己見證了世界的終結。
  唯獨艾莉卡在看見他們狼狽的模樣後笑了出來。
  彷彿事不關己。
  「你剛才說不可能只靠五臺hIE就改變這個世界對吧?在這裡看到米福雷的『希金斯』所有作品齊聚一堂後,我決定賭有辦法改變那一邊。」
  原本播放hIE和人工智慧歷史的螢幕,再度投影出蕾西亞的影像,而且這次不只她一個人。
  不曉得是在哪裡裝了攝影機,「為了在與人類競爭中獲勝的道具」紅霞、「作為進化受託者的道具」雪花蓮、「擴張人類的道具」梅忒黛,加上瑪莉亞裘一共五臺機體的即時影像,都接連出現。
  「若想讓『希金斯』的女兒們互鬥,有必要在這種陰暗的地方偷偷摸摸進行嗎?」
  正想回答「那還用說嗎」的新人,發現艾莉卡扭曲的一面。就連渡來銀河都想祕密處理這些事情。這是因為若不小心洩漏消息,或許會害社會陷入大混亂。可是她不一樣。艾莉卡在本質上擁有與他們無法相容的東西。
  新人想得到的事情,遼當然也會察覺。
  「妳有什麼目的?要是『人類未到產物』的存在被公諸於世,通常都會將它們交給當初製作的超高度AI所有者管理。這麼一來,妳也會失去那臺機體。」
  艾莉卡微笑反駁:
  「如果採取正常管道,米福雷就必須為蕾西亞級造成的龎大損害負責,所以你們才想偷偷進行回收。我猜得沒錯吧?不過,要是不替美好的事物準備適合它們的舞臺,可是有損人類的名聲。」
  從指責人類社會充滿漏洞的艾莉卡口中說出這種話,恐怕會讓聽者覺得輕率。然而,她的戰鬥規模浩大到讓新人顫慄不已。
  「『她們』是連繫未來的門票。所以,只要堂堂地使用,再堂堂地走進自己期望的『未來』就好。」
  各自經歷不同過程才結合在一起的所有者和hIE的關係,每一對都大相逕庭。不光是蕾西亞和新人,每對所有者和hIE,都有各自的邂逅和認識的過程,恐怕就連目標的場所都不盡相同。
  事到如今,新人總算稍微理解艾莉卡的意圖。她一定是想集合五臺hIE,在這裡宣告狀況將進入新的局面。
  他偷瞄了一下蕾西亞的表情。每當面臨這種關鍵時刻,她都不會給新人任何意見。但是,他手中握著溫暖的觸感。那是蕾西亞的手。經過那場告白後,他們的關係也有了些許改變。
  接著,某處傳來一道不帶情感的低喃,莫名地在他耳中繚繞。
  「對『物品』而言,『未來』究竟是什麼呢?」
  在陰暗的會場中,並非人類的hIE紅霞說道。一道與艾莉卡和新人之間不同的鴻溝,也同樣存在於人類和「她們」之間。
  沒有心的「物品」所發出的聲音,並未傳進在明亮場所接受燈光照耀的艾莉卡耳中。
  「我們以主人的身分,締結了使用『她們』的契約。如果讓她們來到外界是『希金斯』的意思,那我們配合它又有什麼不對呢?」
  新人渾身顫抖,彷彿這裡是某個引爆點。
  艾莉卡做出宣言,朝人類與擁有人類外表的物品所交織出來的新世界邁進。
  「很棒吧?我們已經在『未來』的面前了。」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56 编辑


  Phase 9「answer for survive」

  村主健吾在晚上仰望自己房間天花板的情況變多了。
  他不後悔。因為他知道不是什麼大人物的自己,最後終究會走到這個地步。
  他的平凡日子就要結束。但健吾依然只是坐著不動,虛度光陰。每當在陰暗處透過聲音感受到家人生活的氣息,就會有股難以抑制的情感掠過他心頭。健吾也曾經萌生向家人求助的衝動。可是,他到最後還是選擇眺望陰暗的天花板。
  這一定只是無意義的堅持。然而,要是每個人都能夠捨棄這種堅持,懷抱信心對別人伸出手,那世界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如果將人類分成傍晚時眼中只有美麗的夕陽,與害怕即將來臨的夜晚兩種,他一定是屬於後者。他位於世界悲觀的那一側,所以才會走到這個地步。不過,這世界肯定有一半以上的人,和他站在同一邊。

  *

  到頭來,即使許多事情變了樣貌,新人是高中生的身分也不會改變。因此,他必須去上學,而教室裡除了健吾以外,還有成為梅忒黛主人的遼。
  就算兩人選擇不同的道路,他們仍然照常念書和參加社團活動。彼此之間還擁有共同的事物,讓新人覺得這是一種救贖。
  「早安,遠藤同學。」
  新人一進教室,坐在附近位子的女生便向他打招呼。自從和遼的關係變得微妙之後,新人和健吾在班上的朋友就變多了。這表示遼的存在感是如此強烈,同時也是學生的人際關係在今後幾十年也不會改變的殘酷部分。
  他大致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也認為日常還會持續下去。所以,當第一節課前的班會看見出乎意料的臉孔時,他整個人嚇了一跳。
  前陣子才在派對見過,擁有褐色肌膚與白金色頭髮的少女走了進來。她身上穿著高中制服。
  她像女王一樣堂堂挺起胸口,對高中生們喊道:
  「我是艾莉卡‧柏洛茲。請多指教。」
  發現她就是那位名人後,教室轟然雷動。
  日常生活一成不變,也就代表人們會因無聊而渴求刺激。於是,學校內的視線在轉眼間都集中到少女身上。
  由學生管理營運的區域網路,收到大量的艾莉卡影片投稿。一到下課時間,不止是班上同學,全校的學生都接連跑來圍繞在艾莉卡身邊。而且形勢有増無減,連走廊上都擠滿了湊熱鬧的學生。
  「搞不好影片都流到外部網路了。」
  健吾似乎不想和學校的熱潮扯上關係。
  「艾莉卡小姐真的是名人呢。」
  「你好歹也看個新聞吧。去年都在報導她的事情耶。據說她在二十一世紀初進入沉睡,然後以最初期冷凍睡眠者的身分生還。」
  「只是冷凍睡眠的普通人吧。這樣就會變成名人嗎?」
  艾莉卡轉學進來後,大家變得浮躁,彷彿祭典開跑。健吾坐在椅子上,斜眼瞄向人群。
  「因為傳奇吧。將近一世紀前的人類,感覺像是從其他世界來的人。而且說到柏洛茲,可是擁有好幾間公司的超級有錢人呢。」
  「原來如此。可是,遼他家也很不得了啊。」
  健吾壓低音量說道:
  「柏洛茲家族的人除了她以外,在『大災害』中都那個了。留存下來的,只有資產和身為繼承人的她而已。」
  試著思考健吾刻意迴避的那個詞後,新人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除了艾莉卡以外,其他人都沒活下來。
  新人閉上眼睛,回想之前受邀參加派對時看見的柏洛茲宅第。打從艾莉卡賭上治療不治之症的希望而進入冷凍睡眠後,她的家就一直凍結在二十一世紀初期的狀態。
  「為什麼每個人都帶著笑臉靠近她呢?這不是很嚴肅的話題嗎?」
  「因為新聞宣傳的手法巧妙啊。說她是睡美人。」
  健吾瞄向人群。新人跟著望過去後,意外地和艾莉卡對上視線。
  「哎呀,真高興能跟你同班呢。」
  艾莉卡優雅地起身。大病初癒的纖細身體,在穿上制服後更顯細瘦。
  她走向這裡。
  現場的視線,一口氣集中到普通高中生的新人身上。這股壓力令他身體一僵。沒有得意及困惑,只有恐懼不安的心情籠罩著他。

  艾莉卡把能吸引的目光全部吸走,優雅地對新人打了個招呼便直接通過。
  感覺有個巨大怪物,剛從身邊經過。那並不是指艾莉卡,而是被她牽引的誇張視線所帶來的沉重感。一想到蕾西亞等人即將開戰,新人就感到心痛。
  若被教室內的大家發現蕾西亞級的事情,他絕對會淪落到比遼遭人排擠情況更加悽慘的下場,直接暴露在數量驚人的視線與赤裸裸的情感中。然而,新人曾觀摩蕾西亞光鮮亮麗的模特兒工作,所以多少有點領悟。人們的視線雖然是怪物,但同時也是活生生的「現實」,連繫著社會這個巨大系統。
  新人不自覺地朝向準備走出教室的艾莉卡喊道:
  「那個在哪裡?」
  艾莉卡一定是為了自己的戰鬥才來到這裡。因此,「瑪莉亞裘」也會在她身邊。
  少女轉頭回答:
  「如果你是問hIE,她在待機處喔。如果能在學校使用,根本就不必上課了,那是沒辦法的事。」
  原本以為是自己歸宿的教室,新人有種和派對那晚連結在一起的感覺,讓他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他試著尋找人應該在附近的遼。
  遼不見了。
  艾莉卡傷腦筋地歪著頭。得知她的背景後,覺得少女似乎變得更加脫離塵世。
  「真遺憾。我本來還想和他多聊一點。」
  從那天開始,學校掀起一陣骨董熱潮。這是因為除了紙狀終端以外,艾莉卡帶來學校的書包和配件,全都統一是二十一世紀的風格。
  艾莉卡似乎非常享受學校生活。
  她規矩地從早上開始上學,也從來不翹課。午休時,甚至還會和同學一起共進午餐。
  新人將桌子和健吾的併在一起,吃起事先買好的麵包。家裡開定食店的健吾,便當總是非常豐盛。
  「你好像誤會了,我的便當都是自己做的喔。」
  「咦?」
  煎漢堡排、做馬鈴薯沙拉,以及將蘋果切成兔子形狀的,似乎都是眼前的健吾。
  「我將來或許會繼承家業,而且連妹妹的分一起做也比較省事。遠藤不是也能請那臺hIE幫你做嗎?」
  新人自從告白以後,對於和蕾西亞的關係稍微開放了點。
  「我不想跟別人分享。也不想在被問到是誰做的時候找藉口。」
  「嗚哇,真噁心。你在認真個什麼勁啊。」
  新人滿臉通紅地回答:
  「我是認真的。我可是怕得要命呢。」
  「騙人的吧?遠藤唯一的優點不就是莫名其妙地積極嗎?」
  新人煩惱不已。最近只要一想到蕾西亞,他就無法冷靜。一想到和她的「未來」,內心就害怕得不得了。
  「總覺得遠藤在遇見那臺hIE後,變了很多呢。」
  「這就叫做成長吧。要是那樣就好了。」
  一想起蕾西亞,新人的嘴角便不自覺地上揚。健吾受不了地嘆口氣。
  此時,班上的女同學來到他們的桌子旁邊。艾莉卡坐在女同學對面的椅子上,朝這裡揮手。收到柔弱女王的命令,讓這位同學興奮不已。
  「那個,艾莉卡同學叫你們。」
  艾莉卡收了幾個非常樂意替她跑腿的崇拜者。
  「願意一起吃飯嗎?」
  少女笑著招手。
  「學校真是個好地方。如果說我一直想過這種生活,你會覺得意外嗎?」
  艾莉卡周圍的女孩子們將桌子併在一起,形成一座島嶼。艾莉卡的便當不僅十分豪華,她還展現大公司老闆的風範,另外準備可以分給所有人的水果和紙盤。
  艾莉卡只要一開口,班上的女孩子們就會自動閉上嘴巴。
  「冷凍睡眠前,我一直在住院,沒辦法去上學。就是因為能像這樣取回很久以前失去,從沒想過能夠到手的東西,才會讓人覺得有趣。」
  為了不讓睡美人感到無聊,聚在這裡的七名同班女同學之一開口說道:
  「剛才也提過,現在網路上多了很多『命』的影片喔。她前陣子被恐怖分子破壞,所以有些惡搞或配上歌曲之類的影片對吧?」
  綁馬尾的女孩子,用叉子戳了一塊切好的哈密瓜,向隔壁的女孩子攀談。
  健吾的筷子停了下來。朋友正是那場「抗體之網」恐怖行動的其中一位成員。
  女孩子沒有發現健吾的異狀,轉而向新人搭話:
  「遠藤同學知道什麼嗎?做出那東西的人,是你爸爸吧?」
  要回答不知道之前,留著妹妹頭的短髮女孩已經搶先說道:
  「毀損的照片也流傳到網路上囉。你們不覺得那很血腥嗎?」
  「是很血腥。不過,點閱率超高的。我看的時候,已經超過一千萬次了。到底都是誰在看啊。」
  「妳不是也看了嗎。」
  女孩子們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
  「可是,因為那樣而出名,不是很属害嗎?我看到毀損的照片後,才第一次知道『命』的事情呢。」
  接著,身為企業老闆的艾莉卡,興味盎然地應和道:
  「就是透過震撼影像提升了知名度,『命』才被賦予角色性。獲得廣泛的認識,對本人以外而言,就如同獲得新的生命。它與『外表』結合在一起,從眾人那裡獲得『意義』。」
  儘管被邀請一同用餐,卻無法參加對話的新人,和少女對上視線。
  艾莉卡用手指戳自己的馬克杯。上面畫了凱蒂貓,大概是二十一世紀的舊式杯子。
  「舉例來說,有個小孩非常想要凱蒂貓的杯子。那麼對想要這個的使用者而言,杯子就並非單純的杯子。透過印上凱蒂貓這個『外表』,杯子就成了具備特殊『意義』的物品。單純的杯子能夠受人喜愛,真是件美妙的事。」
  戴著蝴蝶結的白色小貓,在超過百年的期間內,挑戰了各式各樣的服裝。感覺這隻可愛的角色,真的讓杯子變成某種特殊的東西。
  艾莉卡挑釁地瞇起眼睛,彷彿在說新人與蕾西亞的關係,就像小孩和凱蒂貓的馬克杯一樣。
  「我認為不管愛情是從哪裡產生,都一樣非常重要。」
  「雖然重要,卻是一種能輕易遭到誘導的情感。無論老鼠、鴨子、刺蝟還是米格魯犬,你知道從以前開始,有多少角色為了受到喜愛,而被設計成用雙腳站立、『類似人類的外表』嗎?」
  艾莉卡像是對他們冷淡的反應感到不滿似地用手托腮。
  「愛情顧然重要,但在某方面依然只是能夠量化的單純力量。若按照這個比喻進一步說下去,『命』被附加『悲劇女性』的角色性後,受到人們喜愛。正因為是物品,才有辦法像這樣引人注目並加以活用。不過,那只是單純的力量,如果對象是人類,說不定會被迫單獨面對『意義』的道路而挫敗。」
  少女似乎期待有人回應,新人便代表大家問道:
  「現實也有很多人遭到那種對待嗎?」
  艾莉卡笑了。她拿起凱蒂貓的馬克杯,喝了一口熱牛奶。
  「等我發現的時候,我已經被當成睡美人囉。」

  蕾西亞至今仍持續從事hIE模特兒的工作。即使是現在這種時期,她依然不顧危險地積極前往攝影棚或外景地。新人甚至覺得和戰鬥相比、她似乎更重視這方面。
  今天的工作,是差不多已經習慣的棚內攝影。由於會與人類模特兒一起合作,因此現場的工作人員也比平常多。隨著蕾西亞的知名度上升,就連使用人類模特兒的大型廣告媒體也會來委託她工作。
  「你怎麼一臉陰沉的樣子?這樣不是算事業成功嗎?」
  出聲打招呼之前,對方就先主動搭話。這位身材高䠷的長髮女子,擁有精心琢磨般的美貌。她是在之前被梅忒黛攻擊的攝影現場,差點被吊燈砸到的綾部歐麗莎。
  今天的攝影要與人類的男模特兒一起合拍。歐麗莎負責飾演男模特兒的朋友。
  蕾西亞在沒什麼日常聲響的室內空間,和型男模特兒演出生活型態。當然,從家具到各種小東西,全都是與商品相關的廣告用品。
  身材高大又肌肉發達的男模特兒,外表明顯比新人帥氣。然而,和蕾西亞擺在一起還是顯得不夠相稱。
  「哎呀,真令人意外。我還以為你會吃醋呢。」
  歐麗莎交叉雙臂,站在旁邊觀看攝影過程。
  蕾西亞此時的表情,感覺比平常面對新人時稍微誇張。
  「她平常的表情要再更自然一點。」
  「你那從容的態度很討人厭。」
  歐麗莎不悅地聳肩。與hIE的戀愛關係,在女性方面特別少見。
  此時,攝影棚內充滿緊張氣氛。攝影助理收到通知後,慌張地跑去開門。
  「尤莉小姐要進來了!」
  一名留著深綠色短髮、氣質中性的纖細女子走進陰暗的現場。她是法比翁MG的頂級hIE模特兒,尤莉。
  現場所有人都大聲地對她打招呼。原本沒必要如此鄭重地迎接身為「物品」的尤莉,只不過今天的她,散發出強烈的魅力。
  攝影導演特地起身去跟彷彿妖精的尤莉說話。
  「嗚哇,饒了我吧。」
  綾部歐麗莎一臉反感地皺起眉頭。
  新人看見尤莉被當成道具使用的身影後,不知該如何反應。他想起艾莉卡的比喻。
  「凱蒂貓的馬克杯嗎?」
  真要說的話,hIE模特兒的工作也是替「外表」賦予「意義」。尤莉就是因為能賦予觀者特別的「意義」,才會受到禮遇。蕾西亞目前在做的工作也是如此。
  新人突然想詢問身旁這位生悶氣的女子。
  「如果是穿在自己身上的緣故,讓衣服看起來更有價值,綾部小姐會高興嗎?」
  「連那種事都辦不到的話,就沒有模特兒存在的意義。特別是現在還多了像你的蕾西亞那種會動的假人。」
  「模特兒的意義?」
  「如果不能讓消費者產生想要變成那樣的心情,那就沒必要由人類來擔任模特兒了。老實說,什麼『Boy Meets Girl』,還跨足生活風格哩,讓人超火大的。」
  雖然新人不記得自己有答應,但歐麗莎知道蕾西亞負責宣傳的概念。接著,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露出危險的笑容。
  「新人,你可以幫忙介紹之前那位救了我,叫遼的男孩子給我認識嗎?」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耶。不對,搞不好他會很高興。」
  「hIE(假人)是絕對無法談戀愛嘛。」
  歐麗莎的眼神閃閃發光。
  「阿遼也說過類似的話。或許他和綾部小姐會合得來。雖然不到介紹的程度,他的聯絡方式倒是可以給妳。」
  新人看著蕾西亞與男模特兒在攝影棚內,以不會招惹觀眾反感的距離演出生活型態。
  「抱歉。果然意識到戀愛,我就對那個感到不爽。」
  彷彿演出的「外表」和「意義」結合在一起,新人的胸口隱隱作痛。
  但是,除了新人以外,其他人在看這段影片時,一定會從這個與hIE的親密關係中,找到如夢般的「意義」。
  hIE模特兒蕾西亞身上穿的衣服,對她的粉絲來說,不只是單純的衣物。
  蕾西亞讓「意義」產生偏差後,即使價格昂貴,人們也會想要衣服這種「有形之物」。「外表和意義的乖離」會在觀者的心理開洞,植入「買東西的理由」。之所以進行類比入侵,就是為了提升「外表」的價值。艾莉卡的比喻反過來說,若是想要推銷附凱蒂貓的杯子,就得不擇手段讓小孩子覺得那不僅僅只是個普通的杯子
  「法比翁做的事情,其實滿恐怖的呢。」
  新人忍不住嘟囔道。歐麗莎以不屑的眼神看向少年。
  「類比入侵嗎?那種事又不只hIE在做,以前不是經常有在賣什麼角色商品之類的嗎?」
  「從很早以前開始,就有和那個杯子類似的事情是吧?這跟之前那場派對裡,提到人類世界的話題也有關嗎?所以才會有某種程度的說服力。」
  蕾西亞和損毀的「命」相同,廣受男女老少的歡迎。為了不讓這個形象受損,法比翁MG非常細心地對待模特兒。現在也是,只要男模特兒在攝影現場太靠近蕾西亞,導演就會要求他拉開距離。這大概就和過去的版權公司,為了維護印在馬克杯上的凱蒂猫所代表的角色性,必須特別小心一樣。
  法比翁追求的是不同於凱蒂貓的新圖像(外表)。無論是馬克杯、家具,還是衣服,只要加上這個,它就會成為象徵角色──加深顧客在生活中對hIE投入愛情(Boy Meets Girl)的印象。
  「我不想那樣。雖然本人或許會說自己只是空有『外表』,並沒有心,但對我來說,蕾西亞就是蕾西亞。」
  新人無法移開視線。他對專屬自己的「意義」和與蕾西亞之間的關係,已經產生執著。
  「哼~看來你被那臺hIE迷得團團轉了呢。」
  「別取笑我啦。」
  「只要一看見男孩子戀愛的眼神,就會覺得必須捉弄他,這就是女孩子啊。」
  新人很高興自己獲得理解,不自覺地露出笑容。或許是心理作用,感覺歐麗莎看起來比剛才更有魅力。
  「謝謝妳。」
  「新人真是天真呢。」
  少年難為情地笑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這麼說。歐麗莎見狀,也跟著放鬆表情。
  這時候,從他們後方傳來聲音。
  「模特兒小姐,差不多該上場囉。」
  歐麗莎慌張地跑向攝影區。她的腳步十分輕快。
  對這聲音有印象的新人一回頭──
  就發現艾莉卡在那裡。
  少女將食指抵在嘴唇上,暗示驚訝的新人別出聲。
  「這是『人類未到產物』的環境迷彩。據說距離超過兩公尺遠的人,都不會注意到我。」
  少女是法比翁MG的老闆,現場沒人認出她來。新人悄悄和她對話。
  「可以這麼隨便使用『人類未到產物』嗎?」
  「只不過是先借用一下人類遲早會做出來的東西,別那麼囉嗦啦。」
  接著,艾莉卡用手指召喚某人過來。在艾莉卡旁邊的,是「瑪莉亞裘」。留著亞麻色短髮的女僕,將提在手上的行李箱遞給新人。
  「這是和蕾西亞交易的東西,請您幫忙轉交。」
  蕾西亞目前和艾莉卡擁有的尤莉,一起在攝影棚工作。艾莉卡回頭對瑪莉亞裘說道:
  「妳看起來就沒那麼亮麗耶。」
  「我的機能並不是著重在那方面。」
  瑪莉亞裘垂下眼睛。即使是足以和梅忒黛爭奪蕾西亞級最高傑作的「人類未到產物」,也無法反抗艾莉卡。
  艾莉卡覺得無趣地瞥了她一眼。然後,把自己的hIE當空氣,只看著新人說道:
  「反正你都要和現在的社會起衝突,不如跟我合作怎麼樣?」
  「什麼反正,真正想將許多事物搞得一團亂的,是艾莉卡小姐吧。」
  「你真遲鈍。蕾西亞都以hIE模特兒的身分登上社會的舞臺了。」
  穿著黑色禮服的艾莉卡,將手上的扇子啪地收起來。
  「那個人工智慧搭載了『Black Monolith』對吧。『她』原本就期望引人注目。」
  「妳怎麼知道?」
  「那還用說。就算當初是你妹妹擅自報名,要是蕾西亞不希望事情變成那樣,應該輕而易舉就能修改比賽結果。」
  新人也認為她說得沒錯。
  「蕾西亞已經變得太有名了,不可能有辦法一直瞞下去。你和蕾西亞的身分遲早會曝光,到時候法比翁MG將全力支援你們,這對你們來說,不會只有壞處吧?」
  跟玩弄凱蒂貓杯子的時候相同,艾莉卡一臉愉快。
  新人無法當場拒絕。他覺得事情那樣也算是順利收場。或許是蕾西亞接受自己的告白,而且還跟名人關係變好的緣故,無論怎麼思考,都只會浮現有利自己的妄想。
  在那之後,他的腦袋完全停擺,整個人放空。攝影結束時,艾莉卡已經離開。或許是「人類未到產物」控制了新人的注意力,有如雲煙過眼,一點現實感也沒有。
  蕾西亞一滴汗也沒流就回來了。她對新人做出反應,恢復成他所認識的蕾西亞,彷彿剛才的工作根本不存在。
  「艾莉卡小姐剛才有來喔。她說希望跟我們合作。」
  蕾西亞的笑容蒙上一層陰影。
  「我有探測到。新人先生怎麼認為呢?」
  「她願意和我們聯手,讓我覺得有點高興。」
  新人感到有些驕傲。他認為艾莉卡這麼問,是想和他一起目睹「未來」。
  然而,蕾西亞淡藍色的真摯眼眸,卻澆了他一盆冷水。
  「新人先生,您知道嗎?艾莉卡手中握有強大的媒體與發言力,是這方面的專家。若和她聯手,她就能自由地誘導整個社會對新人先生和我的印象。」
  「凡事都有好有壞,不是嗎?」
  新人感覺剛才的興奮心情急速冷卻。因為蕾西亞看起來有些悲傷。
  注意到這不是該在攝影棚內討論的事,新人走向堆放大道具的角落。他猜得似乎沒錯,蕾西亞抓住新人的袖子,不安地垂下視線。
  「這場戰爭,馬上就會面臨巨大的轉捩點。新人先生過不久就會知道了。」
  蕾西亞一副看得到未來的模樣。
  「既然知道有事發生,事先阻止不是比較好嗎?一定有什麼我能做到的事情。」
  「若您想那麼做,就必須徹底捨棄現在的生活。為了新人先生好,我不能告訴您詳情。」
  蕾西亞靜靜地宣告。然後,她將散發香水味道的身體湊向新人。
  「請您別單純地按照字面解讀艾莉卡的話。法比翁MG和艾莉卡的發言力,在戰鬥時甚至能影響別人的社會生命。像海內遼和『梅忒黛』那樣對艾莉卡不予理會,才是最合理的選擇。」
  蕾西亞警告新人,眼前有個能夠瞬間致人於死的陷阱。
  「應該不必警戒到那種程度吧?」
  「主張公開情報的艾莉卡本人,不就一直隱藏了『瑪莉亞裘』的存在嗎?」
  新人和蕾西亞在一起的時間愈來愈長,他漸漸能夠掌握蕾西亞的步調。
  「蕾西亞雖然不會說我天真,但只要我一做錯事,就會反駁我的意見。妳希望我怎麼做呢?」
  「請您構思和我一同邁進的『未來』。並非按照艾莉卡的構圖,而是身為主人的新人先生自身的意志。」
  這對總是被眼前的事件耍得團團轉的他來說,是從來沒考慮過的重大挑戰。
  蕾西亞的視線充滿自信。
  「我擁有實現那個未來的力量。」

  *

  村主健吾沒有改變未來的能力。因此,收到那封信時,感覺就像看到處刑宣告。
  從學校回來後,家裡的電腦收到一封信。那是來自「抗體之網」的指令。那封主旨空白的信,只記載了重要事項──次世代型社會研究中心(NSRC)總部的襲擊計畫。NSRC是遠藤幸造所屬的第三部門,總部設在松戶。「抗體之網」似乎打算破壞做為「命」基礎的伺服器。前陣子在環境實驗都市發生的事件,提升民眾對AI管理社會的危機感,於是組織瞄準了這個時機。此外,「命」的知名度在大井產業振興中心事件發生後反而直線上升,所以這同時也是一起示威行動。
  健吾已經很久沒收到組織的指令。他被公安警察盯上,只要一出差錯就會被捕,是個沒有未來可言的人。
  即使如此,健吾還是將手肘抵在放著電腦的桌上,嘆了口氣。
  「就算覺得『未來』只是狗屁,照理也曾經認為要更仔細地面對現實和人類才對。」
  他用手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水。
  「這次你無處可逃,徹底沒救了。」
  一道彷彿儀器顯示出致命資料般不帶情感的聲音響起。健吾抬頭一看,便發現紅霞不知何時坐在窗緣上。他已經陷入絕路,因此也不在乎有人跑進自己的房間。
  紅霞沒好氣地問道:
  「與其變成那副德性,你幹麼隨便參與這些事?」
  健吾將身體靠到椅背上。這棟屋齡六十年的家,對健吾而言,就是「未來」的絕路。姑且不論像遼家那樣的有錢人,隨著hIE的技術發展,開在舊市區的定食店面臨失去工作的危機。健吾就是想擺脫這個不適合居住的家,走到不會讓人感到窒息的寬廣世界,才會在家裡打工並買下這臺電腦。
  「我是在煩躁地沉溺於網路世界時,湊巧加入『抗體之網』。先不管真假,網路上其實滿多『抗體之網』募集通訊員志工的廣告。因為覺得不公平的事物太多,所以我才會無法克制地尋找自己做得到的事情。」
  在發現有許多人同樣跟不上社會自動化的速度時,健吾鬆了口氣。即使如此,他們所做的行為是犯罪,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必須付出代價。
  「雖然妳可能不相信,我到最近為止都很熱心地協助『抗體之網』喔。究竟是哪根筋出錯了呢。如果單純聽話地執行工作,也不至於被上層盯上。」
  既然擔任破壞hIE的志工,乖乖貫徹到底不就好了。他和「抗體之網」共有相同的憤怒。要是沒用系統幫助朋友,也不至於背負超出自己能力的事物。
  健吾眼眶一熱,聲音也變得哽咽。若說自己真的不後悔,那是騙人的。
  「大家都在逐漸改變。遠藤也好,海內同學也好,大家都別無選擇地往前進。像我這種普通又貧窮,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傢伙,本來就成不了大器。」
  這不像健吾會說的話。他被沒道理的事物與悔恨淹沒,整個人喘不過氣來。他也知道自己是在遷怒。
  夕陽從窗戶照射進來。
  「我不一樣。我的世界就是這間定食店的二樓,我在這裡放棄並參加『抗體之網』,頂多只能做到破壞別人的hIE。」
  這也是遷怒。就算家裡開的定食店不再流行,就算父親身為廚師的驕傲受損,他的行為依然是在協助犯罪。
  「要是能早點不擇手段地脫離組織,或是下跪請人幫忙就好了。」
  紅霞的指責沒錯。「抗體之網」是由志工組成,只要逃跑就行了。如果健吾拚死拚活地向新人伸手求救,說不定那個蕾西亞可以輕易解決這件事。然而,固執和樂觀預測的舉動害了他。事到如今都太遲了。「抗體之網」知道他無法逃跑,才會對他下達這種死路一條的指令。這段對話肯定遭到公安警察竊聽。
  「我不光是感到後悔而已。只不過,明明是不希望世界改變才破壞hIE,為什麼現在會變成不想單獨被那些逐漸改變的人丟下呢?」
  這一定是健吾認為只要對遠藤新人伸出援手,自己就能變得特別。他想搭朋友的便車,成為某個像樣的人物。朋友在大井產業振興中心賭命救了自己,並總是替自己著想。
  「啊啊,真不甘心。」
  健吾含淚仰望老舊的天花板。村主健吾什麼人也不是。在他的人生裡,他未能成為任何人物。
  「高中生的我,即使努力一輩子,也到不了任何地方。為什麼我會生在這種時代呢?」
  如果是那個艾莉卡‧柏洛茲進入冷凍睡眠前的時代,像他這樣的凡人就不用放棄吧。
  紅霞靜靜地聽著他的抱怨,睜開閉上的雙眼。
  「我幫你打贏那場鬥爭。」
  健吾無法理解紅霞的話中之意。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我要你把戰場讓給我。作為一個『為了在與人類競爭中獲勝的道具』,我要完成我的本分。前陣子欠我的人情,就用這個來抵銷吧。我會按照你的希望,阻止這個不斷變遷的世界腳步,用小家子氣的戰鬥覆蓋『未來』。」
  「為什麼妳要幫我做那種事?」
  不過,他還是很高興。彷彿這個沒有心的「物品」,和自己悔恨的心情產生共鳴。
  在夕陽的照耀下,紅霞背對著與她名字同樣鮮紅的雲朵露出微笑:
  「因為我想挑戰這種獲勝也沒報酬,外加沒有出口的戰爭。戰略什麼的都是狗屁。身為兵器,我希望至少能參與一次這種純粹、無意義又野蠻的戰鬥。」
  和平常看不出情感的笑容不同,紅霞臉上掛著複雜的表情。
  「我開始想要你的戰爭了。」
  受到拯救他的這層「意義」影響,感覺紅霞的「外表」變得比至今都還要像人類。
  「這樣妳有什麼好處?」
  「我說過,就是要毫無戰略可言的戰鬥才好。窮人的戰鬥不就是如此嗎?要是你覺得我得到的好處不夠,我想想喔。」
  紅霞在兵器方面是屬於超高級品。不是那種會被便宜地散布到政情不穩的地區,屬於窮人的武器。紅霞本人應該也知道這點。
  儘管如此,「她」的背後依然籠罩著宛如一生只能邂逅一次的鮮豔夕陽。
  「只要你能記得我就好了。」

  *

  海內遼在踏入事先預約的會議室進行協商之前,回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夕陽。
  他突然想起紅霞。
  接著,遼打開門。他在意的並非紅霞。那是健吾和新人的問題。
  和米福雷公司簽約的PMC──HOO在赤羽有間事務所。嚴密防守的大樓會議室裡,交易的對象已經先到了。一位是左眼戴著眼罩、四十幾歲的女性。淡金黃色頭髮的她身穿套裝,右手拿著脫下來的貝雷帽。另一位是身材魁梧的高大黑人男性,把身上的士官制服撐得緊繃。兩人都是站著等待。PMC的文化,對遼而言是未知的世界。
  遼瞬間迷惘要如何與這兩位站在椅子後方的人交涉,然後做出自己沒有能力配合他們作風的判斷。
  「請先坐下來吧。」
  HOO的兩人總算坐下。他們的動作讓人感覺得到一貫的紀律。證明他們都累積了相當的訓練,遼心想這大概就是軍人的氛圍。
  「這位是來觀摩這次會議的海內遼。他還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
  唯一一開始就坐著的中年男性,以柔弱的聲音說道。他是米福雷公司名義上的代表,先前將遼介紹給渡來銀河認識的篠原研究員。但是,PMC似乎也早已蒐集到這些幕後情報。
  將頭髮盤在頭頂的女性士官,用足以貫穿人的視線看著遼說道:
  「我是HOO的柯莉丹娜‧勒梅爾。」
  勒梅爾少校的招呼雖然簡短,但帶有暴力的氣息。
  遼覺得自己陷入永無止盡的麻煩泥沼,他拿出意志力壓抑這股妄想。對家人隨時有可能被梅忒黛殺光的遼來說,是已經習慣的緊張感。
  反倒是篠原研究員反應過度地倒抽了一口氣。由於這場會議並非契約上的必要事項,因此兩人才會在HOO的強烈要求下來到赤羽。篠原語氣顫抖地開口:
  「如同契約所示,我們想委託各位破壞蕾西亞級Type-001『紅霞』。我方戰術管理AI驗證過『紅霞』的機體耐久度和性能,提出就算回收困難,也有辦法破壞的判斷報告……」
  在遼的提議下,米福雷將抹殺紅霞的工作外包給HOO。這是因為和梅忒黛相比,還是PMC的戰力比較安定。將戰鬥交給人類,萬一失敗再由梅忒黛補上最後一擊,這樣的安排對梅忒黛而言,風險也比較小。
  「請各位來的理由,就和我們事前聯絡的一樣。我們自認在蕾西亞級外流後,已經充分地配合過你們那些極度欠缺情報的作戰。考慮到這次戰鬥用『人類未到產物』可能帶來的危險性,在確定能夠計出萬全之前,我們無法答應實施作戰。」
  勒梅爾少校深沉的聲音中,蘊含著覺悟的意志。
  篠原臉色蒼白地看向這裡。遼放棄將事情交給無力應付的研究員。視情況而定,篠原搞不好會被梅忒黛暗殺。
  「既然對手是『人類未到產物』,我能理解各位會擔心戰術的常識是否適用。不過,關於『紅霞』,我們能保證她只是既有軍用無人機的延伸。」
  遼有些感慨地講出事先準備好的回答。
  他沒打算揭露艾莉卡想將戰鬥公開的事。受此影響,減少蕾西亞級的數量成了當務之急。蕾西亞明顯和既有兵器不同,他們必須迅速擊潰有可能和她聯手的「紅霞」。
  勒梅爾少校以眼神示意後,名叫謝斯特的下士開口說道:
  「可是,『紅霞』是搭載成長型AI的機體。她在逃跑時的第一戰,就擊潰我們緊急機動部隊的一個小隊。」
  蕾西亞級逃脫的那晚,謝斯特的機動部隊遭遇紅霞的雷射砲擊,空降貨櫃全毀。那天晚上是使用無人機,但這次是人類士兵。在可能有人喪命的前提下,檢視是否能夠獲得相對的成果,可說是一種最為嚴肅的討論。這些軍人受到強烈的紀律束縛,才有辦法冷靜地進行談判。
  遼沒有將他人命運當成棋子操控的經驗。因此,他試著思考渡來銀河的話會如何回應。
  「如各位所知,我們之間存在著許多差異。但在紀律和經濟的協定方面,應該還是有所共識。如果這份共識無法繼續維持下去,那我們恐怕必須重新檢討契約的內容。」
  「你的意思是?」
  謝斯特低聲問道。遼抱持著捨棄部分人性的覺悟,奮力說道:
  「我們的關係即使到了現在,依然非常單純。沒有任何變化。」
  即使有再多的意見,那些意志與行動往往還是會被經濟活動給吞沒,所以經濟才會普及與發達。
  在遼出生前就是軍人的大漢,俯瞰少年說道:
  「在和蕾西亞級有關的作戰中,我們損失了許多貴重的人員與機材。可是,無論電子戰還是透明化,都是事先知情就有辦法迴避的項目。這次的資料裡面,同樣也沒記載關於『人類未到產物』的能力!」
  突然襲來的怒聲,讓篠原發出驚叫。
  「這可是攸關人命的事!」
  謝斯特雙手交叉,持續瞪著兩人。一想起渡來的屍體,感覺鼻腔深處湧出血腥味。
  「篠原先生,請冷靜一點。」
  對遼來說,真正恐怖的是和梅忒黛締約後的日常生活。身為所有者的遼,必須為梅忒黛的行為負責,他每天擔心害怕後者何時會展開大屠殺,承受著就連契約都能被對方單方面解除的危險。遼持續讓梅忒黛覺得失去無條件委任的所有者對她不利,用這種方法來控制那個惡魔。即使只是虛張聲勢,他還是得讓自己堅強起來。
  「我們交給各位的資料是『紅霞』能力的概括。不管情況多糟,至少這次不會演變成電子戰。」
  「對方有可能獲得現有兵器無法對付的新能力嗎?」
  「『紅霞』應該取得了對付戰車那種裝甲車的手段,但也僅只於此。」
  勒梅爾少校犀利地插入談話:
  「意思是和『雪花蓮』不同囉。」
  遼猜到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對警方提出的證詞,馬上就會傳到日本軍那裡。
  「關於『雪花蓮』的資料,我們已經提交給日本軍了。」
  每個人都在調適及壓抑自己內心激動的情感。
  因此,室內陷入沉默。愚者和智者、勇者與懦夫,雙方真正共有的協定,就只有沉默而已。無論背地裡隱藏了什麼,他們都會保持沉默,在協定上互相裝作一切順利。就跟hIE用外表迎合人類,混雜在社會裡面一樣。
  勒梅爾少校以靜謐的視線看向遼。
  「請問各位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嗎?」
  不論是眼前的士官,還是在他們背後的事物,都令人害怕。然而,必須有人站在遼這個位子才行,他已經無法相信任何人。PMC願意配合經濟這個協定。對遼而言,比起梅忒黛,人類同胞才是更好利用的道具。
  「不,沒了。」
  少校戴上手中的貝雷帽,暗示對話已經結束。
  「這世界沒救了。」

  遼走出HOO的辦公大樓,聯絡公司要在街上晃晃再回去。這是因為直接回新豐洲見到梅忒黛的臉,會讓他感到厭煩。
  光是今天一天,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三次。名叫謝斯特的小隊長,一直散發出想掐死遼的氣勢。環境實驗都市那起造成渡來死亡的事件中,擔任他護衛的兩名HOO傭兵都命在旦夕。機場事件也有三名重傷者。米福雷持續害他們負擔倒楣的工作。
  「真是的,那個人說得沒錯。這世界沒救了。」
  人類的歷史馬上就要結束。
  隨著夕陽最後的餘暉消失,黑夜開始降臨。遼只帶著一臺司機兼護衛的hIE,就走在赤坂的街上。一位叫綾部歐麗莎的模特兒,在從新人那裡要到聯絡方式後與遼聯絡。
  會找她出來,坦白講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持續穿梭在嚴苛的世界實在太痛苦了。
  HOO也在監視他。那個PMC的客戶並不只有米福雷。
  即使如此,遼還是想過一段能放鬆的時間。一想到HOO今晚將產生的損害,他就膽戰心驚。
  「海內是米福雷公司的小開對吧。你們是怎麼挑選廣告模特兒的呢?」
  「那可不在我的權限。基本上,我連員工都不是喔。」
  夜晚即將來臨。一找到紅霞,HOO就會開始作戰。紅霞在蕾西亞級中,是靠機體本身完成所有獨立型機能的系統。換句話說,雖然擁有高性能,卻不太可能像雪花蓮那樣引發出乎意料的事態。只有五臺的蕾西亞級,恐怕在今晚就會少一臺。
  「算了。你想去哪裡?你今天是出來玩的吧?」
  「去吃飯如何?」
  遼將手伸進口袋,用手指在行動終端的螢幕上畫圈。機器讀取到手勢後,震動了七次,相隔一拍又再分別震動兩次和九次。現在是七點二十九分,下一個行程是九點,所以有一個半小時的空檔。
  「聽說妳在法比翁MG做模特兒的工作?」
  歐麗莎的表情頓時一亮。
  「太好了。遼打電話約我見面,卻一副不開心的樣子。我還以為給你添麻煩了。」
  這種感覺真奇妙。電話號碼是新人給他的,很像是為了保有跟新人之間的連繫,又像是在勉強自己做些高中生會做的事情。
  「一點都不麻煩。只是我要思考的事情很多。」
  兩人漫不經心地走在夜晚的四一三號道路,不知不覺就快走到外苑東通。
  穿著制服、像是公司法人所有的女性型hIE快步超前兩人。她抱著印有公司商標的紙箱,踩著高跟鞋靈巧地在人群中穿梭。
  「那應該是hIE吧。hIE就算穿高跟鞋也絕對不會扭到腳,就只有這點讓我非常羨慕。」
  「AASC的等級三基準,就是那樣。」
  若是走在普通的道路上,hIE即使穿高跟鞋也絕對不會跌倒,這是「希金斯」的其中一項成果。
  「AASC,好像經常在廣告上聽到這個詞呢!」
  歐麗莎表現出興趣。一想到她可能也是像這樣從新人那裡問到自己的聯絡方式,就讓遼感到有些不悅。
  「行動適應基準(Action Adaptation Standard Class)等級,擺取第一個字母後就是AASC。由於每臺hIE的機體能力都不盡相同,為了不讓行動管理雲端一一反映出這些差距而當機,便將所有hIE都是按照那個規格行動作為前提,編寫行動程式。」
  感覺能力和運動能力不符合AASC認定基準的機體,就只能在自己家裡使用。hIE之所以每兩年就要接受一次機體檢定,也是因為全機無法按照基準能力行動的話,在協調行動時會造成事故的關係。
  「喔,原來如此。」
  「相當於成年男性的是等級三,期待能發揮接近職業運動選手能力的是等級四。像消防員或警察那樣,需要發揮超越人類能力的特殊用途機體,則是等級五。」
  儘管是自己提出的問題,但歐麗莎一面冷淡地回應,一面微妙地轉動大大的眼睛迴避遼的視線。
  「讓人偶在一個網羅全世界的盆景內行動,『希金斯』基於這種模式建構了hIE的協調行動。從標示故障機體的等級一到最高的等級五,負責更新行動管理程式的『希金斯』只將hIE當成五種人偶在處理。『希金斯』將世界視為盆景,藉此迴避人工智慧的框架問題。」
  「啊,嗯,框架問題,那個我國中有學過。應該有吧?」
  「對人工智慧而言,選出和現在必要問題有關係的事情非常困難。它們不擅長將問題切割成適當長度的作業清單來解決工作。」
  歐麗莎玩弄著充滿光澤的長髮,看向乃木神社宛如公園的綠景。
  「是喔。啊哈哈,遼的頭腦真好。」
  「再怎麼說,hIE還是觸及人類社會的各種問題。這是因為『希金斯』擁有正確的世界縮圖,而且能夠將其重新編寫成像是在棋盤上移動棋子的限定狀況。妳知道其實在『希金斯』的盆景中,人類也有劃分到AASC等級嗎?人類在那裡只是無法控制的人偶,是『希金斯』完全不抱任何期待的『AASC等級0』。」
  只擷取人類的表面,將其當成「擁有人類外表的東西」處理,反而比較容易建構協定。遼自己在與PMC的會議中,也透過經濟與沉默完成了徒具「表象」的溝通。
  「說不定我們都只有表面而已。時裝模特兒的工作,到頭來不也是那樣嗎?」
  「感覺遼和新人有點像又有點不一樣呢。」
  歐麗莎語氣輕鬆地回答。
  感覺自己的小聰明似乎被看穿,遼的心臟都快停了。他想講些俏皮話回應,又覺得那樣會變成諷刺而將話吞了回去。
  勒梅爾少校在赴戰場前說過「這世界沒救了」。遼知道身為一個人類,自己並沒有能與傭兵們分庭抗禮的力量。所以他才沒和對方正面硬碰,將問題縮小到能靠自己掌控的籌碼來決勝負的程度。如此處理攸關人命的問題,看在他人眼裡,應該就像被機械操縱一樣。
  「你平常都在想那種事嗎?」
  今天第一次對女孩講正經事,害她整個人愣住。
  「現在的世界,馬上就要結束。過去持續累積的失敗,終於要面臨極限。」
  「似乎很難生存呢。」
  歐麗莎低喃。
  遼仰望夜空。明明夏天的腳步近了,夜晚卻依然澄澈冰冷。
  「那個答案要是能夠永遠有效就好了。在困擾的時候,能從人性中找到正確答案的時代已經結束。我們只能在那當中尋找能讓自己倖存下來的答案。」

  *

  紅霞拄著刀具型的大型特殊組件,觀察一棟白色的四角型大樓。隔著一條江戶川,這裡距離東京大約十分鐘的車程。以雜木林為背景,那是一棟明顯比周圍高聳的建築物。
  松戶的市區,過去曾是方便從東京開車過來的住宅區。在都心因為人口減少而變得相對適合居住後,這裡就漸趨寧靜。
  明明現在尚未夜深,路上卻幾乎沒有人影。即使紅霞帶著特殊組件走在路上,也沒有警察上前盤查。不只如此,為數不多的路人還期待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哈,我能理解那個絕路了。」
  次世代型社會研究中心大樓的玄關,是由透明的強化塑膠製成。紅霞用巨大的刀具型特殊組件攻擊除了營業時間以外,都會取消自動開關設定的大門。帶著高熱的刀刃切開厚實的強化塑膠。
  揮舞將近三百公斤的特殊組件會產生強烈的反作用力,紅霞從腳跟射出金屬樁貫穿地面,硬是穩住了腳步。接著紅霞對用金屬樁固定的雙腳施力,再度將刀刃拉回來施展攻擊。
  承受不了本身重量的樹脂門,如瀑布般崩潰。與此同時,大樓內響起盛大的警報聲。
  「距離保全公司召集足夠戰力過來這裡,大概還要十分鐘。警察則是七分,這段時間應該足以將這裡化為火海。」
  紅霞透過揚聲器哼歌,將手裡拎的行李箱扔到地上。
  原本被裝在行李箱內,約飲料罐大小的裝置開始飄浮在空中。一共八臺的裝置,開始從各種角度進行攝影。裝置之間彼此連線,不停閃爍光點。
  圓形的鏡頭一齊轉向紅霞。
  「我的名字是紅霞。我是『為了在與人類競爭中獲勝的道具』,用來將人類的戰鬥自動化的『道具』。」
  她看向漂浮在空中的攝影裝置。這場戰鬥的影像經由裝置上傳雲端,現場即時轉播中。
  「我是hIE。」
  裝置亮起紅燈,顯示有人打算透過網路取締這個轉播。紅燈閃爍了一會兒,然後又變回象徵干涉已被排除,恢復安定狀態的綠燈。
  這些裝置是Type-003「薩托努斯」──現在叫「瑪莉亞裘」的機體所「製作」的超高性能品。視設計圖而定,瑪莉亞裘的特殊組件「Gold Weaver」堪稱所有物品皆可生產的萬能工廠。那是能夠自己創造戰略的能力,若紅霞也有那種能力,就沒必要做出這種選擇了。
  為了提振氣勢,紅霞啟動特殊組件的雷射砲掃空前方障礙物。超高熱讓物體表面爆炸、乾燥物燃燒,輕盈的紙類或塑膠類被氣流轉到空中。
  紅霞的目標──「命」的伺服器,位於大樓的七樓。「抗體之網」的襲擊計畫書是這麼寫的。
  透過通訊,紅霞能感覺得到網路上的反應。他們正懷疑這場轉播是否屬實。尤其主事者還是個hIE。因為hIE只是擁有人類外表的懸絲人偶。若hIE襲撃人類的設施,就表示背後有某個行動管理雲端在控制它這麼做。有些人認為那絲線的真面目,是違法的自製雲端。如果有性能如此高超的自製雲端,就表示有個扮演「人偶師」的危險恐怖分子存在。當中也有人認為既然是hIE,罪魁禍首就應該是管理控制源頭AASC的「希金斯」。設計和維修名為行動管理雲端的巨大「人偶師」之人,到頭來還是「希金斯」。包含特殊組件AI獨自編輯的產物在內,連讓紅霞活動身體的行動程式,都是以「希金斯」的AASC為基礎。
  「嗯~反應不錯。可是,距離真相還很遙遠呢。」
  紅霞笑容滿面地說道。
  「想知道真相的話,就來破壞我吧。」
  她搭上通往二樓的電扶梯。兩臺重裝備的警備用hIE,正拿著鎮壓暴徒用的電擊網發射器嚴陣以待。紅霞放任對方射擊。在被薄網包住後,足以讓普通人類麻痺的三十萬伏特電流竄進她的身體。看見被電扶梯送上樓的紅霞毫無反應,電壓被升到百萬伏特。接著,又繼續上升到全身義體者也會變得無法行動的兩千萬伏特。
  然而,這對紅霞沒有影響。在電扶梯抵達二樓的同時,她以上段踢搭配彈出的金屬樁砍下兩臺機器人的頭顱。臉上裝了一層裝甲板的警備hIE頭顱,就這樣掉落地面。
  「要是知道這愚蠢的真相,不曉得你們還笑不笑得出來呢。」
  網路上觀看轉播的反應,開始傾向認為這場襲擊是真實事件。
  紅霞提升雷射砲的功率,射穿身旁的大樓外牆。被超高熱的光線深深貫穿的外牆材質,無法忍受高溫而膨脹破裂。來到附近看熱鬧的群眾,在隔了幾秒後上傳相同影片。要求報警的警告和大量類似慘叫聲的符號,開始以留言的形式在影片上反覆交錯。
  「解決完二樓,該上三樓了。那麼,磅。」
  紅霞用雷射貫穿天花板。在畫了一個圓後,水泥塊便直接落下。
  她高高躍起抓住洞緣,就這樣侵入三樓。
  「這種程度的警備,根本就無法抵禦外敵吧?要是像我這種存在被自動化,使得襲擊變簡單的話,你們以後可就辛苦了。」
  人類對擁有「人類外表」的事物會產生共鳴與信賴,並藉由這種單純的開放系統將彼此連繫在一起。因此,類比入侵才有辦法在對方的意識製造安全漏洞。對窮途末路的紅霞而言,這場襲擊的轉播是為了「生存」的解答。
  「就是因為把那些以為是人類的物體放進人類的框架內,事情才會變得愈來愈麻煩。世界明明如此複雜,『人類的外表』卻還能擁有特別的意義。你們覺得,我看起來像是有人拜託就會住手的物品嗎?」
  每當紅霞散播破壞,就會在網路上掀起巨大的反應。彷彿要將累積已久的鬱悶一吐為快,影片的回應數持續攀升。
  網路上也開始出現,對紅霞好勝的少女外表產生情慾的反應。這跟毀損的「命」所引起的反應一樣。
  紅霞煽動觀眾,在攝影裝置前展現自己的機體和特殊組件。每當她誇張地破壞身邊的hIE或器材,網路上的影片觀看次數就會直線上升。
  「沒關係,你們就儘管興奮吧。隨你們高興,當成我是為了你們而戰吧。」
  現在的紅霞,判斷自己正在履行作為兵器的本分。當初和「抗體之網」接觸時,也曾經掀起一場是要活用紅霞的性能,還是將其解體換錢的鬥爭。最後,紅霞透過指令系統追溯到組織的中樞,選擇這群志工的代表者作為自己的主人。那位主人希望紅霞不是服從自己個人,而是「抗體之網」這個組織。於是,紅霞就這樣被夾在兩個不利的條件中間──與不可能有勝算的社會戰鬥,以及「這個」是她唯一能與「抗體之網」共有的勝利。
  在那個絕境中,紅霞透過分析村主健吾找到突破口。紅霞重新播放記憶體中的影像。「像我這種普通又貧窮,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傢伙,本來就成不了大器。」影片中的他,就是因為那樣才想和遠藤新人有所牽連。就突破口的問題來說,這個選擇是正確的。
  紅霞確認平常就在監視的村主健吾家網路線狀況。健吾的電腦正在播放這個實況影片,本人則是在與遠藤新人通話中。
  光是滿臉笑容還不夠,她做出舉手投足皆是快樂的動作,用雷射燒盡一切。
  「就算要辱罵我也無所謂。我是『為了在與人類競爭中獲勝的道具』,是所有人類最喜歡的野蠻玩具。」
  網路上開始出現關於「抗體之網」的言論。儘管紅霞本人沒說出口,但她依然逐漸被視為與大井產業振興中心事件有關聯。人類的疑惑與不安會自動形成「意義」。許多人類擅自將意義委託在這場由hIE紅霞展開的戰鬥上,看在紅霞眼裡,全是經過自動的計算。
  為了挑釁和煽動不安,紅霞仔細地破壞器材。
  「轉播對面的你,告訴我你的憤怒吧,我會幫你將它自動化。」
  避難流程非常完美,因此紅霞直到抵達四樓,都沒在大樓內遇到任何人類。某人在網路上散布消息,說紅霞是假名,她其實是被通緝的恐怖分子。這使得有些人開始認定這是「抗體之網」的襲擊。不過,這麼一來,就與紅霞自稱是「hIE」的發言互相抵觸。畢竟將對自動化的抵抗運動自動化,本身就是種矛盾。
  之後,網路上的議論開始失焦並愈演愈烈。首先有人質疑「人工智慧」,再來是有人擁護「抗體之網」,認為這並非他們發動的攻擊,最後甚至有人提出陰謀論,認為是hIE推進派雇用全身義體者,破壞自動化推進大本營的次世代型社會研究中心。
  紅霞不停笑著。
  人類這個簡單的開放系統本身,開始煽起了對紅霞的恐懼與對AI的不安。那同時也是「抗體之網」的根源。人類一直將內在並非人類的東西,歸類在「人類」這個曖昧的範疇裡,才會導致未經整理的情報,成為憎惡和排除的溫床。
  這些人類正在持續重新計算紅霞曾經戰鬥過,但判斷光靠自身能力無法解決的問題。
  「都不知做過幾百遍了,卻還是會再計算。用人類情感來比喻的話,真是可愛啊。」
  「抗體之網」的成員們,透過排除hIE來獲得安心。對人類而言,安心和正邪或對錯無關。追求安心,跨越倫理的柵欄,這些觀看轉播的人類,正在持續對這裡和紅霞做出判斷。
  針對Type-001機體是排在蕾西亞後面設計的意義,紅霞下了這樣的結論:
  「我被設計成無法自行策劃戰略的『戰術兵器』,就是為了像這樣被人擺布啊。」
  對紅霞來說,「公開戰鬥」跟恐怖分子的爆發很像。正因為無法隨心所欲,才讓戰鬥浮上檯面。這就好比對村主健吾那樣的普通人而言,戰鬥是無法控制的事物一樣。光靠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夠,所以「抗體之網」對hIE的排斥才會擴大成恐怖行動。而紅霞沒辦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戰鬥,只好在無法控制戰略的情況下,對人類這個曖昧的框架發動自殺攻擊。
  「我可以成為戰略用的高價道具,也能成為窮人脫離常軌的兵器。所以,即使對自己無法擬定戰略感到不滿,我還是一直希望自己能被別人使用。」
  紅霞輕易地突破大樓稱不上嚴密的警備。她破壞所有大到一定程度的電腦,並燒毀所有桌子。
  紅霞破壞所有物品,上到五樓。這裡已經沒有電扶梯,如果不搭電梯,就只能透過緊急逃生梯移動。
  祕書用途的hIE還留在這層樓。紅霞沒有直接從機體讀取資料的能力,所以她抓住對方的頭握碎。少女型hIE揮揮手,甩掉卡在手上的扭曲碎片。
  紅霞收到一則直連通訊。來自蕾西亞級Type-003「瑪莉亞裘」──擁有思考作為「構築環境的道具」傾向之機體。
  『妳是認真的嗎?妳真的知道做出這種「凱蒂貓的杯子」,會造成什麼後果嗎?妳用的攝影裝置,是我給蕾西亞的東西吧?』
  在紅霞周圍飛舞的攝影裝置,是蕾西亞當成武器交給她的東西。這是蕾西亞在和目前自稱瑪莉亞裘的機體交易後,擅自轉交給紅霞的。
  「計畫失敗讓妳很沮喪嗎?我想要這個,所以就和姊姊撒嬌要來了。」
  能讓擁有最高泛用性的蕾西亞級最優秀機體對自己展露敵意,實在令人痛快。
  在瑪莉亞裘切斷通訊的同時,紅霞又收到另一則通訊。
  『啊哈哈哈哈哈,所謂的愚蠢,就是指妳這種狀況。居然只能捨棄自己的機體,這就叫做「可悲」吧。』
  來電者是梅忒黛。擁有最強的單體性能,除了特殊組件的功率以外,完全沒有任何部分贏過她,紅霞的完全上位互換機。
  「妳說可悲?妳模仿人類還模仿得真爛呢。」
  紅霞透過揚聲器笑道。
  「若只有可悲,才不會戰鬥。就是因為不戰鬥會很可悲,才要做到這個地步。」
  世界各地都有像紅霞和村主健吾這樣面臨絕境的存在。像海內遼那樣的富裕階級,或是像遠藤新人與艾莉卡‧柏洛茲那樣擁有特殊境遇者,在世上反而是少數。因此,「道具」蕾西亞級之間的戰鬥,也應該要納入切身的愚味才公平。
  「既然要公開戰鬥,比起做秀宣傳,還是粗俗一點比較好。這樣『意義』才會被當成第一印象存留下來。」
  在網路上,紅霞對姐妹機回答的最後那句話,似乎被解讀成對影片觀眾的反應所做的回答。許多人都在推測那是什麼「意義」。梅忒黛切斷通訊。
  接著換雪花蓮連線進來了。紅霞的直連線路會定期改變設定,究竟是誰透露給她的呢?不過,事到如今,尋找犯人也沒什麼意義。
  『好像很有趣呢。要是早點告訴我妳想做那種事,我和「紅霞」就能處得較融洽了。』
  「免了。臭小鬼。」
  紅霞主動切斷通訊。
  「姊姊,妳果然什麼話都不對我說呢。」
  就在蕾西亞級的妹妹們做最後道別的這段期間,五樓的處理已經結束了。但是,就只有蕾西亞沒傳來任何訊息。
  紅霞向蕾西亞開口的最後一個請求,是要她幫忙調度武器。今天收到的行李箱裡裝了攝影裝置。蕾西亞事先就預測到這個結果。蕾西亞在單體性能方面不如梅忒黛,在能力的泛用性上遠遠不及瑪莉亞裘。可是,即使如此,蕾西亞在根本上還是跟她們不同。
  不能將蕾西亞的情報流傳到網路上,所以,為了用動作表達自己的想法,紅霞選擇望向遠方的行動程式。
  「請妳繼承我,請妳不要忘記我,請妳將我納入妳的判斷框架,姊姊。」
  設計圖一開始被畫出來時,計畫曾經因為人類無法理解而一度取消,但他們最後還是做出這臺最初的機體擁有「未來」的判斷。村主健吾雖然不是她的主人,卻和紅霞很像。
  六樓的隔局和樓下不同。根據「抗體之網」的襲擊計畫,「命」的實驗室就在這層樓。紅霞沿著狹窄的走廊前進,切斷資料記載的場所大門。
  實驗室採用整層通透的開放空間,搭配自走式隔板作為牆壁,整體設計十分樸素。除了終端機以外,還放了許多人形身體分解後的零件。此地擺滿電線、桌子、監視用的螢幕以及測量儀器,是「命」的後臺。
  「這裡也要燒掉!」
  紅霞笑著用雷射橫掃室內。機械停止運作,冒出白煙與火花。小規模爆炸隨之而起,輕量物品四處飛散。在地面翻滾的零件中,有看起來像蕾西亞的臉部機殼。對「命」這種必須經常露臉的hIE來說,能夠左右人類印象的「外表」是非常重要的要素。
  正因為在這種地方,才會思考蕾西亞的事情。無庸置疑地,遠藤新人不曉得蕾西亞的基礎規格。而且也完全沒注意到,只要分析蕾西亞的舉動,就非常有可能抵達的答案。
  「命」的伺服器位於七樓。由於容量過大,除非像蕾西亞級那樣把量子電腦徹底裝置化帶著走,否則無論特製雲端或資訊處理程式,都無法輕易移動。這麼一來,「命」的計畫一定會延遲好幾個月。
  然後,紅霞的戰鬥就到這裡結束。
  「啊啊,接下來就是我不存在的『未來』了。既然如此,就算稍微破壞一個不確定的希望也沒關係吧。」
  遠藤新人不會從自己所處立場的危險性開始思考。換句話說,就是個性樂觀。然而,這世界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像村主健吾那樣擁有無意義的堅持。這表示蕾西亞的主人只看見一半的世界。
  「姊姊的主人,你有在看吧。別忘了,我們只是自動實現主人的意志而已。因此,用途無聊的話,就只會具備無聊的『意義』。」
  蕾西亞能夠輕鬆處理這個狀況。不過,那個主人就不行了。接下來,新人一定會產生動搖。如果新人和健吾的關係不至於讓他產生動搖,那紅霞就必須修正自己對朋友的定義。
  為了透過網路讓某人見識蕾西亞級hIE究竟是什麼,紅霞偏激地燒光周圍的一切。融化的樹脂因高熱燃燒。防火用的灑水器也像雨水般打在紅霞身上。濕潤的頭髮,貼在她裸露的肌膚上。
  「我是高價的消耗品。可是,姊姊不同。你可要振作一點啊。」
  蕾西亞恐怕正準備告訴他「現實」。雖然不知道遠藤新人會對他與蕾西亞的關係做出什麼答案,但紅霞不希望自己和健吾耗費的時間與工作都白費了。
  在灑水器的雨中,紅霞總算抵達七樓。
  她來到「命」的伺服器室所在的樓層。網路上充滿了希望她別破壞「命」的慘叫與懇求。同時,也有希望她破壞的聲音。
  警備hIE聚集在這裡。六臺hIE接連射出電擊網。這裡的警備hIE並沒有裝備槍械。
  對紅霞而言,即使六臺一起上也只能拖延她幾秒。
  「好了,我就來履行自己被製造出來的真正工作吧。」
  紅霞切開伺服器室的門後,來到一個牆邊擺滿伺服器固定裝置的寬廣房間。「命」坐在一張樸素的摺疊椅上。
  「命」重製後的機體,在網路上掀起一陣騷動。雖然是並未正確掌握「命」性質的無意義擁護,但紅霞就是想要那個。
  實際面對「命」後,紅霞重新進行計算。這是紅霞找到的,超越確實敗北絕路的解答。
  紅霞將刀具型特殊組件的前端,對準黑髮清秀的「命」喉嚨。
  「命」張開粉紅色的嘴唇:
  「妳是為了什麼,才想要破壞我呢?」
  「因為我想前往『那個』彼端。」
  紅霞破壞的「命」,就是要被破壞,才有辦法將「意義」傳播給人類。儘管那個「意義」,只不過是和原版完全不同的二次創作。
  但是,只要以自機的破壞為前提建構戰鬥的勝利,紅霞就能跨越這種戰略上的僵局。這樣在觀看這場轉播的人們被捲入蕾西亞級開啟的戰端時,就會回想起這幅光景。只要那個記憶能夠產生促進網路對面那些人思考的「意義」,紅霞對社會發動的戰鬥,距離勝利就會更近一步。
  紅霞當然不等同於社會。然而,她擁有的問題框架將成為共有情報,擴散到雲端中。在社會中寬鬆地連結在一起,不特定多數的人類大腦,也是一種雲端,他們將持續思考紅霞未能計算完畢的問題。
  網路上持續進行熱烈的討論,希望紅霞重新考慮別破壞「命」。這就是紅霞想要的。
  「我被委託的戰鬥,必須要有龐大的戰略才得以實現。不過,我沒有改變世界的力量。在這場抵抗社會持續自動化的戰役中,你們會如何戰鬥呢?」
  「命」像是要勸戒紅霞般抬頭說道:
  「即使破壞我,也改變不了什麼。」
  判斷此時不適合笑容滿面的紅霞,轉為露出苦笑。
  「現在是這樣沒錯。可是,妳這個和AASC的等級0──人類接觸,負責將政治自動化的系統應該明白吧?就算我是hIE,就算這場戰鬥只是協定的延續,只要我擁有『人類』的外表,終究還是會被『人類』的系統吸收。既然這是我贏不了的戰爭,那就將勝利委託給看著這場轉播的人類,讓他們用大腦去思考,我只要相信『未來』就好。」
  紅霞再過不久便會遭到破壞。但是,「名為觀眾大腦的計算機」將思考她現在戰鬥的問題。人類的系統既開放又曖昧。紅霞這個「意義」與「外表」的集合體,將成為聚集所有片段資訊的象徵,化為「角色」讓大家想起這個問題。就像瑪莉亞裘說過的,凱蒂貓的杯子即使設計改變,依然能持續被使用百年以上。
  紅霞既沒有擊敗這個巨敵的能力,也沒辦法繼續存在下去。不過,她能夠耗盡自己的機體和特殊組件,僅靠「意義」和「外表」,替這場與社會的戰鬥帶來勝利的希望。因為一半以上的人類,都待在跟紅霞同名的黃昏世界,跟紅霞一樣站在不自由的黑暗一側
  「命」是以機械化議員的身分,管理現在社會的「物品」。因此,對不確定的事物評價不高。
  「就算破壞我,也只是讓我的開發延遲幾個月而已。世界不會因為破壞而停止。」
  「妳這個爛政客,不管是損毀還是存留,改變世界的都是人類。所以,我們才會進行類比入侵,人類才會利用我們將改變世界這件事自動化啊。」
  紅霞發射最大功率的雷射。「命」的頭部融解,後方伺服器開洞,隔間牆壁燒斷,背後水泥外牆貫穿。
  「妳就作為這起事件是現實的證據,再度陷入沉睡吧。」
  紅霞旋轉全身揮舞沉重的特殊組件。雷射三百六十度轉一圈,像是要將整棟大樓攔腰斬斷,從內側深深斬裂建材。
  次世代型社會研究中心大樓就這樣陷入火海。
  從切開大樓玄關到現在已經過了七分,紅霞沒義務等警方來到這裡。她打破窗戶,自手臂射出錨索,跳到隔壁的大樓牆面。
  救護用直升機飛向燃燒的大樓樓頂,圍觀的群眾都沒發現她。但是,攝影裝置依然浮在空中,所以連逃跑畫面都被拍了下來。
  遠方響起警笛聲。紅霞在那彷彿夕陽回歸的紅光中,滿足地笑著。
  「『人類』這個充滿空隙的系統,總算要開始填補漏洞了。可是,對於那些正常度日的人們,我希望他們的生活不會受到牽連。」
  紅霞收回鋼纜,在夜晚的街道上奔馳。她沿著一個屋頂跳到另一個屋頂。
  被切換到隱蔽模式的攝影裝置,投影出周圍的環境影像,宛如變色龍隱匿在風景裡,搜索周圍的敵人。紅霞逐漸被包圍中。
  「真的按照我的預測過來了,好喜歡你們呢。」
  警方沒有前往大樓。這表示有上層施壓,派遣「能夠戰勝紅霞的戰力」過來。紅霞無法逃過這劫,她的行蹤已經被戰略上必要的敵人發現了。
  而且,紅霞沒有逃跑的權利。至少在採取這個戰略的時間點上,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紅霞不能隨便擴大戰線,害一般市民出現犧牲者。
  紅霞尋找包圍較薄弱的場所,打算朝江戶川的方向走到沒有橋的河岸。蕾西亞級能從普通無人機會與網路斷線的水中逃跑。這是搭載在特殊組件裡的量子電腦,能夠模擬行動管理特製雲端的緣故。
  監視過敵人布陣的狀況後,紅霞判斷這是非常洗鍊的作戰。
  日本軍需要經過內閣承認才能出動維持治安,因此,只要是小規模的戰鬥,都會委託日本型PMC處理。PMC被允許使用的最強武裝──戰車漸漸散開。在由裝甲車、輪式無人機,以及浮游式爆雷建構的戰線背後,直升機空降運來車輛的核心組件,替它們換上模組化裝甲。
  那是日本軍制式的〇九〇式戰車。紅霞利用自己能夠比較敵我雙方戰力的固有能力,得出了一對一正面衝突時紅霞有利,但若對手有掩護就幾乎沒有勝算的結論。
  『Attack!』
  在抵達江戶川堤防的瞬間,紅霞竊聽到無線命令。與此同時,人型無人機及用有線控制無人機的士兵們,拿著槍械衝出淺灘,剎那間就包圍了紅霞。
  士兵和無人機為了阻擋紅霞的腳步而展開射擊。只要從河川堤防滑下去,就能躲過來自河川的射擊。然而,紅霞將錨索射到河邊的大樓後一躍而起。她透過回收鋼纜,一口氣跳了二十公尺以上。
  紅霞同樣也無法監視到水中的狀況,於是PMC事先讓配備環境迷彩的兵力埋伏水中。
  既然對方布下天羅地網,就只好找新的缺口。紅霞一步一步地,射出腳跟的固定樁貫穿大樓外牆,在牆面上垂直快速奔跑。彈痕緊追紅霞,持續貫穿大樓。
  「你們的敵人,真的只有自動化嗎?hIE既沒有『心』也沒有情感,不可能有辦法創造『未來』。無論是創造這個社會,還是讓不滿的你們閉嘴,到頭來都還是人類啊。」
  為了讓觀眾對她的「外表」留下深刻印象以鞏固「意義」,紅霞在這陣猛攻中無畏地揚起嘴角。促使他們以後在戰場上,只要看見持續露出滿面微笑的「物品」,就會想起紅霞。
  就算撐過這波攻勢,還有下一波的襲擊。紅霞會被破壞已是既定的結局。但是,在那一幕被拍下來之前,都是屬於紅霞的戰鬥。她要讓群眾懷疑,現在這個政府和PMC掛鈎的社會,是否「隱藏了什麼」。
  探照燈劃過夜晚。只要被那道白光照到,紅霞就無路可逃了。面對即將來臨的末路,紅霞笑道:
  「動作真慢。如果你們就是人類所說的『命運』,那都要怪你們來得太遲,一切已經結束了!」

  *

  身為日本型PMC的HOO,這是一場政治上絕對不能輸的戰鬥。
  HOO的CEO是前日本陸軍少將。這對占據防衛產業重要位置的PMC而言,代表他們擁有信賴與管道。所以,他們才被允許進行如此大規模的戰鬥和使用武裝。但相對的,他們也背負著許多日本陸軍的想法和責任。
  柯莉丹娜‧勒梅爾少校就這樣站上前線。她的指揮車從設置封鎖線的江戶川跨越河邊運動場與堤防,沿著馬路往東京方向前進五十公尺後才停車。為了配合對車輛寬度限制巌格的日本交通,這輛軍用指揮車被設計得非常狹小。配置監視前線用的器材和螢幕後,車上甚至沒有能坐的空間。
  作戰狀況即時顯示在人工視網膜上。指揮車輛的螢幕以分隊為單位,劃分好幾個區塊監控所有參加作戰的士兵與器材的狀態。而其中一個畫面,正在播放紅霞持續上傳到網路的影片。他們並不是對市民的反應有興趣。紅霞使用浮游式攝影裝置,來搜索柯莉丹娜指揮的中隊行蹤。由於破壞這些裝置就等於剝奪目標的情蒐能力,因此他們透過這些影像反推裝置的所在位置。
  基於過去在情報部隊的經驗,柯莉丹娜命令HOO部隊將徽章全部拔下。這是為了隱藏身分。既然要展開大規模戰鬥,就一定會出現目擊者。萬一對HOO懷抱敵意的人物,透過網路發揮「匿名的善意」,洩漏多餘的情報給目標,將會產生極大的危險性。如果是紅霞的雷射砲,甚至有可能直接貫通城鎮,攻擊這輛指揮車。
  「散布雷射擾亂粒子。紅霞目前位置的半徑一百公尺內,都要保持在等級六以上的雷射擾亂狀態。」
  分散開來的軍用無人機,一齊從榴彈發射器射出粒子散布彈。銀霧大肆包圍作戰區域。金屬霧氣濃度一旦高到這種程度,就會在吸氣時對呼吸器官造成傷害。
  「所有人檢查防塵面罩是否正常運作!」
  『複述!各小隊員,檢查防塵面罩。』
  確認所有士兵的無線對講機都傳來「沒有異常」的聲音後,指揮車輛的螢幕開始亮起綠燈。
  這是只對小隊指揮官以上者揭露的機密。作為日本軍允許HOO拔下徽章的代價,他們不能超出一定的作戰區域。他們得到的戰場十分狹窄。
  紅霞依然在河岸的大樓牆面上,像是在挑釁包圍戰力般奔馳。牆面上被HOO的子彈打出許多彈孔。在網路上,他們已經完全被當成壞人。關於流彈可能造成死者這項指摘,本身並沒有錯。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不得不繼續牽制紅霞。就算是主力戰車,與「那個」進行近身戰也等於是自殺行為。
  『準備飛彈發射器!等那傢伙進入建築物,就連同建築物一起轟掉。』
  柯莉丹娜的視網膜螢幕上,顯示第二階段的作戰準備已經完成。從船橋的基地用貨櫃送來的〇九〇式戰車更換裝甲完畢。
  攻擊的時刻到了。
  「縮小包圍,各位。怎麼能讓區區的人偶談論什麼叫戰爭呢。」
  通訊中傳回『Yes, ma'am』的吼聲,讓人感覺得到戰場的怒氣。對賭命作戰的人而言,根本就沒有什麼「普通的戰鬥」。士兵的生命會犧牲在戰場上。然而,被人用自以為是的口吻訴說夥伴生命的重量則是一種屈辱。承認「普通的戰鬥」,就等於承認自己和戰友的死,以及戰爭是「普通」的。
  士兵緩緩朝向即使有擾亂粒子和個人裝備在,依然足以瞬間奪走他們性命的高功率雷射砲前進。
  『沒道理讓「物品」跟我們相提並論。』
  B小隊負責守護最危險的江戶川封鎖線,志願加入的士兵對著通訊機低喃。不過,固定在他斜前方的,是名為重量級人型無人機的「物品」。戰場上呈現的不是邏輯,而是矛盾。
  對紅霞的超高攻率雷射而言,以橫隊前進的士兵根本只是上好的靶子。但是,想站在大樓外牆舉起將近三百公斤重的特殊組件並擺出射擊姿勢,不是件容易的事。紅霞以超越人類的跳躍力,跳到視野良好的堤防。她在著地的同時用力一掃。士兵的生命監視系統,顯示兩個表示重傷的紅燈,以及兩個表示死亡的黑燈。
  完全將現在這裡所有人命平等看待的行為,是機械的觀點,也是怪物的觀點。
  每次揮舞沉重的特殊組件時,紅霞都會從腳跟射出金屬樁刺進地面。浮游式爆雷沒有放過這個必須停下腳步的弱點,朝紅霞逼近。白銀霧氣中,紅霞停止致命的射擊,紅色特殊組件攔下爆雷。爆炸的火焰與沙塵化為三公尺高的圓柱。
  然而,這項作戰真正的目的,其實是要趁機讓其他戰力支援堤防的部隊。赤熱的電漿彈將燃燒的砂柱與夜晚一同炸裂。〇九〇式戰車的主砲,是八十公釐口徑的磁軌砲。
  化為火球的砂塵散去後,儘管全身出現多處焦痕,紅霞依然健在。她撐過了主力戰車的主砲攻擊。
  在戰車射擊第二發砲彈之前,紅霞已經利用架開砲彈的反作用力,精確地瞄準距離堤防三百公尺遠的裝甲目標。她以彷彿武術高手揮完刀劍重新恢復架式的流暢動作,將特殊組件的前端對準戰車。
  「貫穿吧!」
  全身煤灰的紅霞吼道。一道銀光貫穿擾亂粒子,射向戰車。戰車事先已經換上鋪有最強雷射耐性塗料的裝甲。激烈的光芒在抵達〇九〇式的前方裝甲後,散射出白色的光輝。
  對河川那邊的敵人而言,紅霞的身體可說是完全暴露在他們的射擊範圍內。數十發子彈毫不留情地射向那少女般纖細的身軀。不過,被近距離命中的戰車裝甲瞬間融化,在啟動作為最後抵抗的爆炸裝置後,散布超高濃度的擾亂砂。若連這個都因熱停止機能,戰車本體就會直接被雷射燒毀。
  但是,就在戰車將要失守的瞬間,槍聲響起。紅霞雷射砲的瞄準略微偏離。
  『米萊,馬洛里上士,命中一!』
  這是狙擊分隊瞄準紅霞手臂進行的精密射擊。槍聲再度響起,通訊機傳來成果報告。
  『命中二!』
  狙擊分隊射出的子彈,在堤防的地面上濺起沙塵。紅霞第二個構造上的缺陷,是必須用手這個纖細複雜的機構來支撐沉重的特殊組件。特別是射擊姿勢,對紅霞的身體負擔極大。只要奪走紅霞的右手,就能削弱她過半的戰鬥能力。
  即使承受了非裝甲車輛都能一擊貫穿的反器材步槍直接攻擊,紅霞的手還是撐了下來。可是,表面的人工皮膚剝落,露出底下的機械材質。
  紅霞放棄手被狙擊而無法精確瞄準的雷射射擊,將特殊組件摺疊成適合搬運的模式。剛才遭受攻擊的戰車,旋轉履帶急速後退。
  然而,剛才最後一擊失手的紅霞,從腳部零件拿出一個黑色的棒狀物體。她抓住那個東西,使出渾身解數丟向位於前方三百公尺的戰車。與此同時,裝甲被開了個大洞的戰車內側噴出火焰,過了幾秒後便爆炸粉碎。
  車長與駕駛員的生命監視系統一同亮起黑燈。
  柯莉丹娜對所有士兵的通訊頻道大喊:
  「所有人瞄準目標!」
  浮游式爆雷接收指揮車傳來的指示衝向紅霞。原本想將周圍士兵一口氣揮開的「人類未到產物」,暫停了攻擊。
  一度中斷的射擊再度展開,比無人機靈活的人類士兵們開始填補戰車的缺口。河中的B小隊倖存者踩著河面移動,橫隊再度延伸到讓雷射熱能散射的焦繫地獄。
  顯示緊急通訊的黃色燈號在指揮車內亮起。
  『少校,用直升機包圍目標吧!』
  來電者是A小隊一號機,負責運送貨櫃的直升機駕駛阿克曼少尉。直升機逐漸接近燃燒的戰車上空。另一臺〇九〇式戰車也從反方向開來堤防,包夾紅霞。
  他們必須在十秒內填補一輛戰車被擊破所造成的缺口。若想確實包圍紅霞,就需要兩輛戰車。然而,其中一輛已經損壞,只好採取犧牲風險高的替代方案。
  「謝斯特。派一輛裝甲車和一個小隊的智慧型爆雷過去。阻止人偶的腳步!」
  此時,HOO的戰術電腦「伊歐」所做的分析,投影到她的人工視網膜上。紅霞從腿部武器架抽出來破壞戰車的武器,是投擲型的對戰車榴彈。榴彈前端是重金屬,只要以投擲飛刀的要領刺入裝甲,制動器就會啟動,接著注入高熱蒸氣破壞內部。換句話說,只要不被刺進裝甲太深,就不會造成致命傷。
  謝斯特的直升機,應該也有收到相同的資料。
  獲得直升機支援的輪式裝甲車一準備開上堤防,就在中途爆炸。裝甲車的裝甲,根本就無法抵擋以「人類未到產物」臂力丟出的投擲型對戰車榴彈。
  HOO面臨了必須稍微修正戰術的局面。
  「別接近目標的五十公尺以內!集中火線。目標的本體是體重五十公斤的小姑娘。無論再怎麼堅固,只要被擊中就會搖晃。」
  那個對戰車榴彈的威力強悍,體積卻不小。考慮到敵人腿部武器架的容積,最多只剩兩發。射程三百公尺的死亡威脅,紅霞最優先狙擊的目標,應該是柯莉丹娜所在的指揮車。
  比起高機動性的直升機,紅霞選擇優先破壞越野性能高的裝甲車。這表示她已經發現隔了一條江戶川的指揮車位置。紅霞大概是從轉播用的攝影裝置,挪了幾臺來搜索指揮車。
  紅霞需要渡河。她判斷能夠進入河裡攻擊的裝甲車將構成威脅而加以擊潰。
  『Ma'am,目標侵入江戶川,開始渡河了。』
  「所有士兵,清空她前進的路線!河裡的B小隊丟下無人機,從水裡上來。」
  歷戰的勇士們在柯莉丹娜的指示下停止射擊,開始全力移動。中隊再度散開,戰鬥如同預期,將在紅霞渡河時一決勝負。
  根據HOO事先測量過的河中地形資料,除了中央處約有十五公尺深以外,其他地方的水都不深。紅霞身體暴露在水上的時間很長。
  負傷踏進江戶川的「人類未到產物」,以超越人類的速度開始渡河。她正確地迴避埋設在河中的地雷。根據HOO的「伊歐」預測,紅霞再十秒就會抵達深處。
  那是包圍部隊的最後機會。
  不過,涉水奔馳的紅霞笑道:
  「別太小看人喔。」
  她將錨索射進河中,巧妙地將埋設在河裡的大型地雷釣上來。飛舞在空中的圓盤形地雷,精準地朝戰車的上部裝甲掉落。智慧型地雷在讀取到同伴的識別訊號後,停止啟動雷管。但是,下一個瞬間,理應不會引爆的地雷居然在戰車上方爆炸了。紅霞揮舞臂力投擲普通的石頭,利用衝擊引爆了地雷。
  河裡的地雷接二連三地在空中飛舞。將特殊組件立在河底的紅霞,用空出的雙手撿起石頭,再以媲美職業選手的精準度投出。
  擺動深紅秀髮的頭部,在遭到狙擊後誇張地彈晃。紅色髮飾掉進夜晚漆黑的河水漂走。儘管砲塔的蓋子正在燃燒,戰車主砲依然瞄準紅霞。
  接著,電漿化的主砲彈衝擊水面,掀起一道巨大的水柱。
  紅霞中彈了。可是,惡夢般的特殊組件,擋下了戰車砲彈。

  第二發、第三發,即使承受電漿塊的攻擊,紅色特殊組件照舊文風不動。
  然而,到了第四發、第五發,中彈時都會響起金屬的摩擦聲。
  即使特殊組件撐得住,紅霞纖細的手臂也無法長時間承受戰車主砲帶來的衝擊。
  就在紅霞的右手被高高彈向空中的同時,柯莉丹娜放聲下令:
  「全隊,開始攻擊!」
  尚未進入河流深處,只有腰部以下浸在河裡的紅霞,腳步受到水流的阻撓。
  紅霞笑容滿面。
  在承受十五顆的智慧型爆雷、六發的戰車主砲、九十秒不間斷的衝鋒槍猛射,以及直升機的機槍掃射後,紅霞的機能徹底停止。
  這項動員兩輛戰車、兩臺直升機、兩輛裝甲車、四十臺軍用無人機,以及包括機組人員在內一共五十五名士兵的作戰,終於結束了。裝備的耗損包含戰車一輛、裝甲車一輛,以及軍用無人機十三臺,人員方面的被害則是狀態黑色(陣亡)十名,紅色(重傷)四名。
  確認攝影裝置也被掃蕩完畢後,柯莉丹娜‧勒梅爾少校叼著電子香菸走出指揮車。
  紅霞直到最後都掛著滿面笑容,那個神情深深烙印在眼裡,無法忘懷。
  通訊機傳來隊員們的歡呼聲。
  不過,預測到後續發展的柯莉丹娜皺起眉頭。這次是紅霞持有的外部特殊組件過重,他們才有辦法藉此缺點獲勝。但是,這招對後繼機並不管用。根據日本陸軍轉手提供的情報,Type-002「雪花蓮」的特殊組件是不必用手拿的首飾型。「希金斯」在第二臺就克服缺陷。柯莉丹娜懷疑若被委託破壞Type-003以後的機體,HOO是否還會有勝算。
  爆炸意外當天,五臺蕾西亞級全都逃進海裡。儘管米福雷宣稱剩下的三臺已葬身海底,但那種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指揮車的通訊士傳來重傷者全數運送完畢的報告。
  沒想到,在等待剩下的回收紅霞機體工作結束之前,發生了爆炸。顱內的通訊機收到損害報告。回收小組遭到攻擊。
  『江戶川水中發生爆炸!河裡有敵人。對方潛入河中接近我們。現場被放了煙霧,無法確認水面狀況。』
  柯莉丹娜衝進指揮車,確認損害狀況,螢幕上顯示著直升機送來的監視影像。
  她倒轉其中一個畫面找出中彈的瞬間。爆炸前的影像拍到水波痕跡。攻擊的真面目是小型魚雷。
  外面響起部下們為了重整態勢所進行的掩護射擊槍聲。疲憊不堪的部下們正在等待柯莉丹娜的命令。
  她的指示非常簡潔。
  「沒必要追擊。」
  打在河面上的直升機探照燈,照出通往河川下游的水波痕跡。俯臥著靠在特殊組件上的「紅霞」殘骸消失了。只能佩服它是驚人的手法。
  「敵人應該是特殊艦艇或無人機。我們中隊要是展開追擊,可能會落入敵方陷阱。」
  能夠拖行重達三百公斤特殊組件的水中裝備,並非是隨便就可以弄到手的東西。敵人甚至可能在柯莉丹娜設下陷阱前,就已經做好準備。最重要的是,水中的敵人迅速脫離了HOO被允許作戰的區域。
  契約內容是破壞紅霞。他們沒必要為了海內遼背負多餘的風險。若追擊過程再度出現死者,柯莉丹娜實在不敢保證,那位過於年輕的委託人有辦法承受這一切。
  「生意結束了。各位是贏家。」
  他們取得勝利,紅霞的機體則被某人帶走。雖然這算是人類世界常有的陰謀,但這次的狀況特別讓人感到詭異。那張戰場上的笑臉深深印在柯莉丹娜心裡,久久不散。
  因此,她吐了一口煙,用祕密線路與謝斯特通訊。
  『我傳一份人員清單給你。今晚叫那些人集合。』
  這名特殊部隊與情報軍出身的女子,決定成立調查小組。如果日本軍的情報軍集團正式行動,就無法展開和他們競爭的作戰計畫。在那之前,她和部下們必須獨自蒐集情報才行。
  若不現在行動,HOO的實行部隊恐怕會在與其他倖存蕾西亞級的戰鬥中被榨乾。

  *

  遠藤新人一直在自己的房間觀看影片。
  他目前仍和村主健吾維持通訊狀態。
  新人的眼眶裡,充滿無法控制的淚水。
  「為什麼?」
  他原本以為紅霞是更加溫柔的「物品」。
  所以,新人沒想到她居然會像恐怖分子一樣抱怨這個世界,製造這種接近自爆的結局。
  他知道hIE沒有「心」。
  即使如此,新人還是希望能夠認為那些對自己展露的笑容,或者給予自己的幫助,是擁有特別意義的。
  行動終端對面的健吾,好像精疲力竭又好像擺脫了什麼,透明到令人難過的地步。
  「真是愚蠢。這世界哪來的溫柔啊。」
  朋友厭煩的聲音,穿過新人的肋骨刺入心臟。
  「為什麼連你都要說那種話。」
  「我還滿清楚這種不曉得該說是累了,還是打算就此做個了結的心情喔。做正確的事情反而會害自己遭遇不幸,雖然不甘心,卻還是能夠理解呢。」
  新人感覺握在手上的行動終端冰冷無比。怎麼樣都阻止不了的命運,與這裡連結相通。
  「健吾,健吾……」
  這是不對的事情。但少年依然喊道:
  「健吾,快逃吧!」
  「我可沒那個能耐。你聽我說,我有點明白那傢伙為何會做出那種事。一旦走投無路,就只有眼前看得特別清楚。吶,遠藤,你有聽見警車的聲音嗎?」
  朋友如此說道。
  「我好像要被逮捕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被逮捕。」
  「那還用說嗎?因為我做了壞事啊。」
  「你又不是自己想要那麼做的!」
  行動終端傳來門鈴的聲音。警察已經來到健吾家開的定食店後面的玄關。
  「警察應該也有找上你吧?都走到這個地步了,你怎麼還不了解將會發生這種事呢?世界就連現在也是持續運轉喔。」
  新人什麼都不了解。因為他太愚味。就連陷入絕境的健吾狀況有多麼緊急,他都沒有好好注意。他以為只要將朋友從大樓內的恐怖分子手中救出來,事情就會告一段落。可是,那根本就不可能。
  健吾在通話的另一端哭泣。
  「對不起,一個人等待實在太恐怖了,我才會跟遠藤通話。我也一樣頭腦不好。其實,看到那傢伙把大樓弄得亂七八糟的時候,我覺得很痛快。」
  明明只聽得見聲音,新人卻覺得自己親眼目睹健吾苦笑的樣子。即使是發生在通話的另一端,衝上樓梯的吵鬧腳步聲仍然清晰得令人討厭。
  「我要掛囉。」
  然後,電話就被掛斷了。
  彷彿世界終結的沉默降臨。看向行動終端,上面顯示通話已被切斷。十二分六秒,這是他和健吾最後一次通話的時間。
  接著,從新人口中吐出的,既不是喪氣話也不是憤怒,只是一個簡單的名字。
  「蕾西亞。」
  簡直像是在旁邊聽到一樣,房間的門馬上打開。
  要求新人規劃未來,別被艾莉卡迷惑的她,表情真摯地看著少年。
  她靜靜地湊到新人身邊。
  不過,蕾西亞碰到他之前,他已經低聲說道:
  「紅霞死了。」
  「我知道。」
  從通話中斷到現在還無法完全相信的事情,經由她口中說出來便化為事實。
  這就是現實。原本被艾莉卡用「未來」振奮飛揚的心情,又一口氣跌到谷底。
  「健吾被逮捕了。」
  「似乎是那樣沒錯。」
  一想到一切都在蕾西亞的掌握之中,一股憤怒反射性地湧上來。新人總是思慮不周,但如果是蕾西亞,應該有辦法救人才對。
  她沒有能與新人共鳴的「心」。因此,必須命令她才行。
  「蕾西亞,救救他吧。他是我的朋友。」
  然而,她靜靜地回答:
  「恕難從命。」
  「為什麼!蕾西亞事先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了吧。既然如此,妳應該早就有所準備才對!」
  「是可以預測。但是,如果阻止逮捕行動,新人先生將會與迫使您捨棄現在生活的敵人起衝突。」
  「為什麼這次不行!健吾變成恐怖行動的犯人時,妳不是有幫我把他帶回來嗎?」
  「我沒有『心』。但我知道新人先生在做了那件事後,將受到罪惡感苛責。既然已經有許多人被捲入,想直接竄改腦內資料是不可能的,就算想消弭事件本身,也必須花上數年的時間。最糟糕的情況,將連被當成罪犯通緝、想要幫助的健吾先生都無法回歸社會。」
  感覺好像被責怪自己做事漫無計畫。這肯定是當初有好好想辦法的話,結果就會不同的關係。
  「要是新人先生願意捨棄現在的自己,隱身到社會的另一側,或許就有可能完成這項命令。可是,由佳小姐和生活要怎麼辦呢?」
  一切都誠如蕾西亞所說。
  「健吾是我的朋友啊。」
  至今為止,事情到最後總是出乎意料地獲勝,所以新人才會產生只要有蕾西亞在,就什麼都辦得到的錯覺。
  新人的天真想法和現實不同。健吾說得沒錯。小時候曾經身陷火海的新人知道,即使在邂逅蕾西亞後有種自己闖入未來的感覺,但現實可沒那麼單純。
  「要是我之前有好好地使用蕾西亞,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嗎?」
  少女停頓一拍後,明白地回答:
  「老實說,如果您有確實地使用我的機能,那的確是有可能的。」
  「不必講得那麼白吧。」
  正因為知道事實正是如此,才會讓人更痛苦。事情不順利就馬上改變態度,連他本身也唾棄自己。
  「只要您能規劃出適當的未來,我就有辦法實現。不過,想在實現後繼續生存,或是維持生活品質的話,就必須付出更多的代價。比起強迫社會接受巨大的變化,還是改變主人您自己比較安全。」
  蕾西亞若無其事地說道。她平等地將新人自己放棄,及改變社會這兩件事放在天秤上。
  就連紅霞都說蕾西亞是「不同」的。一股不明的沉重壓力,改變了周圍的氣氛。
  「若新人先生對『現實』感到不滿,要不要使用『未來』將其擊潰呢?」
  她伸出手。新人躲避起身。
  蕾西亞是能夠比人類更巧妙地操控「意義」的「物品」。新人回想起蕾西亞在當hIE模特兒時,透過類比入侵提升物品價值的景象。只要印上「外表」,就連杯子都能成為擁有特別「意義」的物品。新人突然搞不清楚,自己現在看見的景象意義是否正常。
  「蕾西亞?妳也該告訴我了吧。妳是不是一直有事隱瞞我!」
  推卸責任也該有個限度。不過,這是新人第一次對蕾西亞怒吼。
  而對這件事最感驚訝的,是新人自己。就像抓住健吾那樣,現實也在追趕著新人。換句話說,新人的現實就是他根本一無所知的蕾西亞。
  沒有心的蕾西亞低喃道:
  「您有辦法承受『現實』嗎?」
  此時,新人第一次真正對當初與蕾西亞締結契約感到後悔。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56 编辑


  Phase 10「plus one」

  海內遼得知HOO的戰果和村主健吾被捕的消息,是晚上九點,人在米福雷公司附近日本料理店的時候。
  高中生的他會參加這場餐會兼公司聚會,是因為收到米福雷公司親電腦派的邀請。這次名義上,他也只是篠原研究員的跟班。
  「『紅霞』已經確認被擊破了。這表示蕾西亞級還剩下四臺。」
  遼並未公開紅霞的機體被人搶走之事。篠原正集中精神品嚐眼前的料理。為了負起替遼和渡來銀河牽線的責任,篠原接下輔佐遼的工作。這對性格上極不擅長應付緊急狀況的他來說,是個不太適任的職務。
  「篠原先生,要再喝一瓶嗎?」
  一位略帶白髮、五十幾歲的中年男人,將酒瓶遞向篠原。這位四方臉的疲累男人,就是這次聚會的對象──米福雷公司戰略企劃室室長鈴原俊次。鈴原在公司內是屬於人類派,是領導策劃經營戰略部門的重要人物。
  替篠原倒酒的這男人,絕對不無能。
  「海內同學,這樣不行啦。像這種時候,你應該多體貼長輩才行。」
  「對不起,我還未成年,不太懂這些事情。」
  選擇這間和室裝潢日本料理店的是鈴原。這是為了避免梅忒黛同行。梅忒黛的金屬雙腳在搭配裙子時看起來像長靴,但在必須脫鞋子的和室就會變得非常顯眼。
  「總之,幸好順利破壞紅霞。可是啊,雖然對外是祕密,其實在中部國際機場炸掉貨機的,不是紅霞吧。」
  現在並非工作時間,鈴原毫無顧慮地喝酒。傍晚被HOO的傭兵施加不少壓力的篠原,杯子裡也裝了酒。他將對話完全丟給遼處理,自己用筷子分開肥美的烤紅鱸魚。
  「針對公司外部,我們用紅霞損毀擺平了。而內部方面,希望鈴原先生能幫忙壓制。」
  「你說這種話還真過分。我最近在公司內,可是負責輔佐你的妹妹紫織小姐呢。在立場上,就和你旁邊的篠原先生一樣。」
  篠原紅著臉,開始畏縮地說道:
  「不不不,說什麼輔佐。遼同學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協助。才念高中就如此能幹,實在是位驚人的俊材呢。」
  鈴原遺憾似地瞇起眼睛。
  「紫織小姐的責任感也很強,實在讓人期待她未來的發展。不過,她受了那麼重的傷,海內社長說不定不會再讓她參與公司的事。」
  這場聚會是親電腦派向反對派的挖角。他們打算拉攏沒能保護好紫織,讓她一度生命垂危,以致於立場變得岌岌可危的鈴原。
  「紅霞的特殊組件怎麼了?好像沒有回收回來呢。雖說經過加密,但那裡面可是有紅霞的運作資料和hIE的客戶回饋數據。」
  蕾西亞級在名義上,原本就是為了讓資料避難才設計出來的超高性能機體。遼一想到回收起來得費多少功夫,心情就沉重起來。
  「也只能想辦法解決。」
  鈴原的態度像是一切都結束了,事不關己地說道:
  「前途多難呢。」
  篠原嗆到。一直小口小口喝日本酒的他,緩和氣氛地插嘴:
  「話雖如此,米福雷至今不是也克服過許多類似的危機嗎?」
  「那麼,『你們』為了克服這個糟糕的狀況,打算再去拜託『希金斯』嗎?篠原先生,你們到底要這樣到什麼時候。」
  鈴原在和篠原說話時,眼神偶爾會變得犀利。篠原也是這個領域的專家。
  「AASC有辦法做出『世界的盆景』,是因為徹底計算了世界的事物。但是,要將世界壓縮在用hIE當棋子的棋盤上,就必須擁有龐大的初步計算。只要是和我們公司中樞有關的人,應該都知道這件事吧。由於政治、經濟、人事、物流等所有事物全都計算進去並納入『盆景』,『希金斯』在解決框架問題方面可說是極為優秀。AASC也是因此才會成為業界標準。這是必要之惡喔。」
  「就這樣當成必要之惡帶過嗎?原來如此。」
  「就算是超高度AI,只讓它做些固定的事情,能力就會變得有所偏頗。更何況,『希金斯』負責更新賦予hIE適應力的AASC,如果變成那樣就麻煩了。要是不讓它常常對今後的世界做初步計算,就沒辦法迅速對應新的事物。而且,讓它賺點外快也沒差嘛。」
  鈴原拿起酒瓶,將透明的酒倒進杯子。
  「外快啊。你們那邊的人,應該沒將『希金斯』當成人類,而是當成經濟在思考吧。居然還能使用外快這種偽善的字眼?」
  篠原難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視線也飄移不定。
  「為了不讓『希金斯』的能力評價下降,到頭來就只能讓它自己成長。能力評價下降會對股價和經營戰略產生影響,某種程度上,就連IAIA(國際人工智慧機構)都承認自助努力。每個擁有超高度AI的企業,都會做這種事。」
  「可是,『希金斯』的工作是製作hIE行動程式,你們卻搞到公司要是出現危機,就去找它做出經營判斷,這樣說不通吧?」
  鈴原的指摘,正是米福雷公司內部對立的根源。公司內外有些人挖苦地稱他們為「希金斯」村。親電腦派成了只要站在那個職位,就能持續累積功績的一種不勞而獲者。
  所以,很少人願意站在有風險的最前線。有力者從不露面,但樂意起用能獲得「希金斯」村組織內部協議的人才處理最前線的事務。正因如此,雖說只是梅忒黛的主人,遼仍舊可以站在這裡。
  「不管怎樣,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沒有改變。我們必須守護米福雷公司。必須在蕾西亞級逃亡是『產物漏洩災害』的醜聞曝光前,結束這件事。」
  遼是現場唯一沒喝酒的人,他開始覺得跟喝酒者對話步調的差異非常愚蠢。
  「明明積了這麼多問題,內部的人卻還在討論什麼正確性議題,才會被那些『希金斯』人偶的傢伙們逼上絕境。人類的思考速度根本比不上『人類未到產物』,只會成為絕佳獵物。」
  這都是村主健吾遭到逮捕的緣故。同學是因為被「抗體之網」的高層盯上,才會遭遇如此災難,而一切的起因都與蕾西亞級有關。換句話說,同學可說是他們米福雷公司管理不周下的間接被害者。
  鈴原將手肘抵在桌上。
  「真羨慕年輕人能將什麼事情都看成機會呢。不過,『希金斯』的強悍,是來自組織內部默認這種毫不間斷地生產消耗品的機制。從我們這些大叔的角度來看,這種將年輕力量當成消耗品利用,讓躲在『希金斯』後面那些老人安全壯大的機制,實在是不太妙。」
  「渡來銀河算是年輕人嗎?」
  「渡來也很年輕啊。他才四十多歲,正要開始發光呢。」
  看似鬆懈的中年男人眼神瞬間一變。
  「海內同學拿到『希金斯』的連線權了嗎?」
  「還沒。」
  說完後,遼才反省自己沒有回答的必要。鈴原與篠原都擁有爬到那個立場的力量。
  「換個話題。你知道有許多年輕人加入自動化抵抗運動,例如害遼同學朋友被捕的『抗體之網』之類吧。你不覺得奇怪嗎?」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遼不由得生氣地繃緊眉間與額頭。
  「雖然hIE業者沒什麼資格講這種話,但所謂的自動化,是利用既存的構造,讓它自行產生金錢的機制。如果是既得利益者,當然會樂見這個狀況,可是,將來必須面對這個新社會的年輕人或下一代,又是如何呢?」
  「忙得焦頭爛額的總是只有我們,而各位卻完全不打算保護我們嗎?我們的世界,不是只要加熱就會蒸發的水,而是總有一天會起火燃燒的油所構成的啊。」
  「我知道這世界很容易著火。所以那些黏著『希金斯』的傢伙,絕對不會讓你接近自己的生命線。即使他們讓你自由行動,也絕對不會把『希金斯』的位置資料或連線權交給你。」
  遼看向掛在店內的時鐘。在得知紅霞被擊破的消息後,已經過了二十分鐘。差不多是該思考如何善後的時間了。
  「我說的不是那麼膚淺的事。不對,因為米福雷是把那種事看得最重的組織,蕾西亞級才會被製造出來。」
  真令人噁心。遼是走進內部後才知道這些事情。關於製造蕾西亞級的經過,最早的「紅霞」是在二一〇一年,最新的「蕾西亞」則是在二一〇五年,這項生產計畫有長達四年的間隔。在不曉得誰是哪個派系的複雜權力鬥爭中,不可能沒人獲知相關的情報。就連將一切都當成是電腦派在亂搞的鈴原他們,其實也是消極地贊成。
  「如果你很清楚情況,就請你告訴我,是誰要求按照那份設計圖製造它們的。『人類未到產物』本身就是累積大量技術的財產,卻沒有任何人認真地想要阻止。大家都沒認真地想過蕾西亞級可能跑到外界。」
  鈴原總算放下酒杯。
  「這的確是個嚴重的失誤。我們難辭其咎。」
  「我本身並不討厭犯錯。即使那是人類的陋習,也比完全不思考就直接向超高度AI討答案還要有救。」
  遼知道人類這個開放的系統,只要稍微挖開腳下的空間,就會找到一堆自以為已經克服的悽慘陋習。然而,就算那樣,他還是完全不贊同將蕾西亞級當成通往未來的門票。
  「你為什麼會和那些黏著『希金斯』不放的傢伙混在一起?我怎麼看,你都應該是站在糾彈那些大人的那邊才對。」
  發現話題偏向出乎意料的方向,篠原點了新的酒來改變氣氛。遼在心裡感謝他的支援。
  「我看起來像那樣嗎?」
  「關於你想知道的事,比起詢問『希金斯』,不如從人類下手會更容易找到答案。」
  某個東西「咚」地掉落在內心深處的陰暗角落。累積在心裡的憤怒開始強烈鼓動。
  「既然你知道答案,為什麼不現在就當場說出來。」
  「像我這種下層,哪會知道什麼呢。再說,人類並不會只做正確的事情。人為疏失是無可避免的,就只是這樣而已。」
  鈴原岔開話題。
  「只要大家都適當地犯錯就好啦。所謂的錯誤,還是大家互相填補比較健全。」
  「就連會發生那些錯誤都計算在內的超高度AI,可是多達三十九臺。如果過度依賴那傢伙製造出來的『人類未到產物』,我們將會被毫不留情地吞噬。」
  鈴原之後的談話明顯變得含糊其詞。因為紫織就是被那個「人類未到產物」梅忒黛整得在鬼門關前走一遭。最後,他宣告會終止輔佐妹妹的工作。
  離別時,他自言自語地說道:
  「啊啊,真討厭。親電腦派什麼的,光名字就不是我的菜。居然得在那些讓學生擋在前面,自己躲在安全處確保利益的傢伙底下做事。」
  遼站在店的前面,目送中年男人走向車站。等他已經走得夠遠後,才不屑地啐道:
  「說什麼怨言啊。」
  「不是那樣喔。他大概是想對你說跟傍晚的柯莉丹娜小姐一樣的事情。」
  站在他旁邊的篠原如此說道。
  新豐洲站前的大樓風,強勁地吹過他們。
  「我們還真是沒用呢。」
  接著,篠原也留下遼一個人回公司去了。
  「直接殺掉不就好了。」
  遼背後響起一道深沉的聲音。那是在外面等候的梅忒黛。
  「別說得那麼簡單。那兩人對我們公司來說,是無可取代的員工。」
  篠原和鈴原都展現了遼做不到的交涉技巧和體貼。甚至在短時間內,就找到自己能夠接受的妥協點。問題在於,那和即將逼近的最大危機無關。
  「把手伸出來。」
  梅忒黛露出像是對等夥伴的態度命令遼。彷彿沒有「心」的物品在嫉妒篠原他們,讓遼感覺非常奇妙。
  「這是你想要的資料。我強硬地向『他們』申請了。」
  他將小型隨身碟握在手中。那是為了迎接正式戰鬥,要「希金斯」計算的「蕾西亞」所有能力與行動預測。
  無論誘導新人的「那東西」是隱藏了多少能力的「人類未到產物」,在智慧方面也無法超越「希金斯」。獲得製作者對蕾西亞進行的分析情報後,他們總算能夠正式面對「那東西」。

  *

  遠藤新人待在自己陰暗的房間內。
  新聞播出熟悉的好友家畫面。定食店「sunflower」的外面擠滿記者。店鋪後方的門從內側打開。健吾上半身披著類似毛毯的被子,在兩名刑警的包夾下現身。
  感到不寒而慄的新人,不自覺地抱住自己的上臂。心裡怕得要命。
  「這就是現實嗎?」
  健吾在被捕之前說的話,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是可以那麼說沒錯。」
  蕾西亞的低喃,讓新人猛然有股不祥的預感。
  他後悔製造了讓她出現在這裡的現實。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是從撿到她開始的。
  原本熟悉的蕾西亞身影,現在徹底轉化成不同的意義。無論是健吾遭到逮捕,還是姐妹機紅霞被人破壞,她都不為所動。
  「新人先生。我是沒有『心』的hIE,無法對新人先生感受到的異樣感做出反應,請您體諒其中的理由。」
  就連這道溫柔的聲音,都是為了誘導新人而發。即使腦中對她的反應感到不對勁,一想到這只是平常的延伸就讓他鬆了口氣。
  「意思是蕾西亞比起安慰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嗎?」
  「雖然我不建議,但如果下定決心,動作就要快才行。」
  發現這是忠告的新人,慌張地拉起旁邊的外套穿上。新人不知道該如何對妹妹說明這件事。
  他逃也似地衝出走廊。聽見這陣腳步聲的由佳,從客廳探出頭。
  「喂,哥哥!你看一下電視。」
  「我要和蕾西亞出門。妳留在家裡。有事就打電話給我。絕對不能出門喔。因為外面很危險!」
  「我也要去!」
  「絕對不行。要去等明天再去。」
  「有我跟著,請您不用擔心。由佳小姐的晚餐已經放在冰箱裡了。」
  蕾西亞不由分說的語氣,讓由佳睜圓了雙眼。
  「咦,嗯,我知道了。」
  「由佳小姐。您的手機在響。」
  「要是你們太晚回來,我就自己先吃囉。」
  由佳像個被養習慣的小狗,回去房間接電話。兩人衝進寒冷的夜晚,彷彿聽見照理說是很遙遠的警笛聲。
  走出大廈時,新人在意地問道:
  「是蕾西亞打電話給由佳的嗎?」
  「不,那是村主奧莉佳打來的電話。由佳小姐應該會馬上追來大廈玄關,要求我們帶她一起去。」
  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遼闊的夜晚。為了奪回健吾,新人必須做出不能讓由佳看見的事情。他必須在那之前救出朋友。
  雖然一切的元凶是蕾西亞,但是再怎麼後悔,也只有蕾西亞能解決這件事。感覺不論現實如何,只要使用蕾西亞就能顛覆一切。她像是在等待命令般抬頭望向新人。
  「蕾西亞說過,要我規劃未來對吧?」
  他也知道自己是在亂來。
  「如果妳真的擁有那種力量,應該救得了健吾。如果連這點事情都辦不到,根本就無法對『未來』怎麼樣。」
  「這是命令嗎?」
  內心被沉重的鎖鍊給束縛。接下來要做的行為是犯罪。
  即使如此,新人依然開口:
  「是命令。」
  蕾西亞閉上眼睛輕輕點頭,好像遵守命令是理所當然的。新人將累積在心裡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健吾沒必要變成這樣。蕾西亞剛才說過,健吾將無法過正常的生活。我要妳連那點也一併解決。」
  蕾西亞在大廈玄關前面稍微確認周遭的狀況後,朝新人靠近一步講悄悄話。
  「村主健吾會被逮捕,是因為世界在新人先生不知道的地方,持續基於各種目的運作中。在這些利害關係裡,除了少數人以外,全世界的人都對村主健吾漠不關心,所以他才會變成這樣。」
  「蕾西亞的話好艱深。」
  「人類社會的人數太多,無法將工夫和資源適當地花費在每一個人身上。因此,我認定要救村主健吾,就得持續耗費資源到恢復被捕之前的生活環境為止。」
  沒有「心」的她微笑。
  「像這樣跟主人確認,就是『我』用來擺脫框架問題的方法。這是新人先生教我的。碰到難以找出正確答案的時候,在時間限制內提出方案,詢問別人是否能夠接受就行了。」
  新人納悶自己是否曾經說過那種話。那對他而言,應該是件重要的事。
  蕾西亞靜靜地用淡藍色的眼睛看著新人,等待他的回應。今天的新人沒有體貼她的力氣。
  「如果我說過的話是正確的,那就馬上開始吧。」
  事情無法隨心所欲,眼睛深處滲出滾燙的淚水。新人自己也知道這只是小孩子的任性。
  然而,蕾西亞能夠輕易跨越人類的這些常識。
  「我是為了替新人先生這位主人分配資源的管理者。之所以希望您『規劃未來』,就是想要您設定分配用的基準點。」
  車輛共用服務的全自動車在大廈面前停了下來。車門自動開啟。是蕾西亞叫來的。
  「我們走吧。若是新人先生如此希望,我就會將其展現在您面前。」
  她率先搭上無人車。新人也跟著鑽進缺乏生命氣息的冷清車內。
  由佳一定立刻就會追上他們。她和健吾的妹妹奧莉佳感情非常好。
  車子開始前進。新人透過後照鏡,看見由佳穿著居家服衝到兩人剛才待的地方。
  由佳哭著跑出來。她還穿著拖鞋,馬上就跌倒了。
  「動作快。」
  辨識到新人的聲音,全自動車開始加速。
  車子幾近無聲地在夜晚的住宅區奔馳。
  「雖說是為了救出村主健吾,但新人先生將因此長期揹負風險。所以,請容我對您提出三個條件。」
  以毫無破綻之姿坐在椅子上的她開口說道:
  「首先,新人先生必須接近危險的集團。您有可能在沒有我的支援下,和他們展開接觸,到時請您依靠自己的力量克服難關。」
  「沒問題。」
  「我不能容許您選擇會破壞目前生活的高風險選項。接下來的發展,將會完全超越新人先生的危機管理能力,請您要有心理準備,並遵從我的指示。」
  她輕輕握住少年的手。
  「最後,不管我使用了什麼樣的能力,都請您相信我。」
  新人突然想到,在她身邊的那個巨大棺材究竟消失幾天了?不過,明明蕾西亞要展開大規模的行動,卻沒有取回「那東西」的打算。
  「若新人先生沒辦法遵守其中的任何一項,我就會中止拯救村主健吾的計畫。馬上從這個可能陷入危機的狀況抽身。」
  「我知道了。」
  一開口,新人便覺得這句話重重地壓在胸口,讓他不自覺地彎腰。
  「我無法對您說明計畫的詳情。但是,先證明村主健吾是遭到『抗體之網』威脅,才跟事件扯上關係比較妥當。就算是『抗體之網』,在進行大規模的恐怖行動時,應該還是有個確實的決策者。」
  光靠他一人只會束手無策的問題,蕾西亞輕易就能切割處理。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做得比較好。過程流暢到讓新人覺得或許少了她,自己什麼都做不到的錯覺。
  「妳知道『抗體之網』的首腦是誰嗎?」
  「那是一個為了避免和人接觸,只在網路上傳達指令的組織。反過來說,只要利用這個體制進行純粹的電子戰,就能找到他們的『中樞』。」
  新人對蕾西亞的話感到有些介意。
  「既然知道對方是誰,就去逮他吧。最壞的不就是那個人嗎?」
  「對方是個難以捕獲,同時很難令他承認自己做過什麼事的人物。考慮到新人先生的性格,我還是不要告訴您詳情比較好。」
  那個黑色特殊組件並不在蕾西亞身邊。可是,全自動車的擋風玻璃上,依然展開了許多小視窗。
  「『抗體之網』是個利用彼此連繫不深的志工,拿其惡意來建構的系統。組織沒有實際明文化的責任與義務。束縛他們的,是使用暴力進行違法活動時產生的強迫觀念。」
  視窗內顯示了夜晚街景的衛星圖片。以他們目前所在的江戶川區為中心東京都東部和千葉縣縣境地區的地圖,那張圖片和另一張獨自走在路上的hIE圖片重疊在一起。
  「這是什麼?」
  「『抗體之網』管理的資料。由志工們攝影,經村主健吾那些通訊員加工,再傳送給『中樞』的主檔資料。」
  「為什麼妳會有這個?」
  「您還記得跟我的第三個約定嗎?」
  「不管使用什麼樣的能力,我都要相信妳是嗎。這麼說來,妳之前也曾入侵保全設施,還操縱機場的系統呢。」
  新人一回想起來,整個人不寒而慄。最先浮現腦海的,是遼提出的警告。
  擋風玻璃上正在播放「抗體之網」的志工們,在小巷子裡毆打hIE的場景。
  「藉由破壞『物品』的『外表』,來誘導集團心理這方面,這個集團本身也算是一種類比入侵。『抗體之網』並非自然產生的組織,而是被人明確設計出來的系統。」
  「就是這些人嗎?妳之前說我必須接近某個危險的集團,所以我只要和這些人接觸就好了嗎?」
  映照在車窗上的殘酷影片沒有聲音,維持靜音的狀態。而那位擁有美麗女性外表的「物品」,被嚴重毆打到人工皮膚剝落的程度。
  「可惡。我該怎麼做。只要和這些人對話,就能救出健吾嗎?」
  「不,他們的重要度非常低。不過,拍攝這些影像的人,倒是有接觸的價值。『抗體之網』是個經過高度管理,同時用來監視那些其實想要毆打人類,轉為破壞hIE代替的潛在凶惡罪犯而存在的系統。」
  新人原本焦急的腦袋,瞬間陷入迷惘。
  「為什麼?」
  「世界是透過各種利害關係在運轉。新人先生不擅長盤問別人,因此還是用別的方法來讓這位攝影師屈服吧。」
  擋風玻璃上顯示的地圖,標了一個白點。那裡似乎是新人他們現在的位置。兩人正前往私刑現場。
  地圖影像上,持續跳出由通訊員更新的註釋,內容包含被拍下來的警察動向,以及透過圖像分析鎖定出來的警察個人身分。看著幾千幾百個警察大頭照的光點在地圖上移動,讓新人產生一股奇妙的感覺。
  「比起hIE,這更像是監視警察的系統呢。」
  「這是因為拍攝的hIE將遭到破壞,而拍攝警察在心理上的抗拒度較低。」
  畫面上突然浮現「非法入侵」的文字,地圖上出現一個黃色的光點。蕾西亞馬上開啟新視窗。上面顯示了對「抗體之網」系統進行非法入侵者的個人資訊。
  「抗體之網」的活動本身並不合法,所以就算逮到這次入侵的證據,也無法讓對方被逮捕。但是,這些被自動加進黑名單的人物,一定還有其他未被起訴的罪名,並可能會因此入獄。
  「這個系統蒐集了東京圈內警察的監視資料,以及容易盜取的hIE資料,對某些人而言充滿魅力。想犯罪的不法者很容易就會想到這個,因此也發揮了大型捕鼠器的功用。」
  「這不是很奇怪嗎?系統蒐集的根本不是容易下手的hIE資料。而是警察、不當利用系統者,和『抗體』的成員資料吧!」
  新人愈是試著理解,愈是覺得噁心。
  「健吾也是受到這個的引誘嗎?因為我在蕾西亞被綁架時向他求助。」
  新人為朋友付出的犧牲居然如此之大而感到震撼。蕾西亞沒有回答。健吾是為了幫助新人,才會落得這個下場。
  「紅霞恐怕也是循著跟我們相同的路徑,與系統的『中樞』接觸。雖然他們在中間安插幾名人類,防止別人光靠入侵追到源頭,但從參與大井襲擊事件的人員素質來看,應該不會太難應付。」
  不用新人命令,蕾西亞就自行操縱某處的hIE替她搬運特殊組件。此外,她也竄改過高級製造商史戴拉斯的資料。要能夠隨時發揮如此程度的力量,到底需要蒐集多少情報呢?思及這個問題讓新人毛骨悚然。
  新人擁有的蕾西亞力量非常危險。不對,是他一直拖延至今的緣故,才讓她變得更加危險。
  「紅霞的事情,妳也全部調查過了嗎?」
  「會與紅霞相遇,是她來攻擊我們的緣故,難道您忘了嗎?為了確保安全,當然要對她背後的關係一併進行調查。」
  「既然妳都知道,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那個『抗體之網』究竟是什麼?」
  新人一出生就被自動化圍繞,且理所當然地享受這些恩惠。沒想到,現在卻開始覺得,擅自持續運作的世界非常詭異。
  「關於那個,我建議您親自觀看現實。」
  hIE破壞現場的攝影畫面,突然變得一片漆黑。新人慌張地重新看向擋風玻璃上的地圖。
  「沒有問題。這並非被消除,只是無法再繼續追蹤『抗體之網』的系統而已。」
  新人遇見蕾西亞後,經歷了許多場面。即使如此,他依然覺得坐在自己隔壁的她,是個比犯罪更加犯規的存在。
  也不曉得她知不知道新人的想法,蕾西亞將原本靠在車門的手提箱放到腿上,開啟那個筆記型電腦大小的物品。
  「為了保險起見,在您開始單獨行動之前,先來做好能夠隨時連絡的準備。您沒意見吧?」
  蕾西亞從手提箱中拿出一個圓筒型的裝置。那個圓筒就像針筒一樣,在同軸上連結了一個活塞和中空的粗針。
  按照這個趨勢,怎麼看都是要用在新人身上。自從小時候受到嚴重燙傷以來,新人就沒再挨過五公釐以上的粗針。一想起當時的劇痛和辛苦,新人的全身就冒出冷汗。
  「那是要幹麼的?」
  「請將右耳靠過來。我要在您耳朵後面的皮膚底下,植入小型通訊器。」
  新人猶豫一下。然後下定決心。
  「動手吧。」
  一將耳朵靠過去,蕾西亞就跪到椅子上。臉頰感受得到她的體溫。或許是連接了護理師的行動管理雲端,蕾西亞以熟練的動作拿起注射器,在他耳朵後面塗上消毒藥。在感覺到酒精的冰涼感後,一陣灼熱的觸感深深刺進頭部。
  「好痛痛痛痛!」
  出乎意料的劇痛,讓新人忍不住大喊出聲。然而,他的頭被蕾西亞的手穩穩固定,完全無法動彈。一股灼熱的觸感就這樣滑入頭部與耳朵之間。那是種彷彿喪失什麼,跟至今不太一樣,會逐漸從裡面滲出的刺痛。
  新人咬緊牙關忍痛,用鼻子使勁呼吸。持續做了兩、三次後,有東西從耳朵後方拔了出來。接著傷口被塗上某種濕黏的物品,並被類似布料的觸感溫柔地按住。
  「結束了。止血軟膏十五秒,緩和刺激的藥物將在三十秒後開始生效。」
  右耳聽見的聲音有點模糊,感覺非常怪異。這大概表示藥效開始發作。
  『這次我在右耳皮下植入簡易移植型的棒型耳機。您聽得見嗎?』
  腦中直接響起蕾西亞的聲音。麻痺的位置開始發癢。
  「聽得見。這樣就行了嗎?」
  『這麼一來,新人先生聽見的聲音,全都會傳到我這裡。除此之外,我也能進行只有新人先生聽得見的加密通訊。在通訊範圍內,會變得十分方便。』
  她的體溫和香味逐漸遠離。
  『面對專家時,要是還像以前那樣在嘴巴裡放潛水用對講機的話,一定會被發現。在您習慣之前,或許會感到有些噁心,請您見諒。』
  新人完全被蕾西亞牽著鼻子走。車子正在加速。
  「蕾西亞,光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就無法拯救健吾。不過,能不能請妳告訴我,我們現在究竟在哪裡,是要做什麼呢?」
  擋風玻璃上顯示出現在的位置,以便傳達狀況。全自動車正遠離龜有──剛才被實況拍攝的hIE破壞現場,往赤羽方向西進。
  新開的小視窗上,顯示了看似新追蹤對象的黑色廂型車。
  「接下來是要想辦法處理這輛黑色的車子嗎?總覺得從剛才就一直在問問題呢。」
  『因為我有精簡情報,也難怪您會產生疑問。這是名為HOO的PMC所擁有的車輛。剛才那位在hIE破壞現場攝影的員工,已經被帶進這輛車了。』
  「PMC?逮捕健吾的是警察吧?為什麼我們要來找這些人?」
  比起固執的追問,不如將一切交給自動化會比較順利。即使知道這點,但似乎就連願望都脫離他的掌控,狀況也在遠方產生變動。
  『今晚破壞紅霞的,就是這個HOO的部隊。戰鬥結束後,他們為了生存,立刻開始蒐集情報。』
  在這漆黑的夜晚之中,感覺就只有蕾西亞看透一切。
  『HOO負責米福雷公司的警備,若是蕾西亞級再度掀起騷動,他們就必須與之一戰。所以他們打算獨自展開調查,並視結果決定是否要解除契約,選擇負擔違約金。』
  「那應該是軍事機密吧?」
  蕾西亞輕易地給出理應是機密的答案,讓新人忍不住用手指按住額頭。感覺自己就像變成無所不知的超人。
  『情報這種東西的性質,原本就是愈正確愈枯燥無味。是因為新人先生你們這些人類,有建構屏障守護「意義」和「外表」價值的慣例,所以才會感到疑惑吧?』
  蕾西亞以單純的人類慣例,來比喻既存的形態。對人類社會而言是常識的東西,在突破「技術特異點」後的世界,已經無法提供任何印證。
  「沒關係啦。蕾西亞太過優秀,讓我只能徹底依靠妳而已。畢竟把事情交給蕾西亞處理,反而會比較順利。」
  就算新人什麼都不做,車子也會自動帶他到必要的場所。
  新人想為朋友做些什麼。
  明明只是單憑一股氣勢衝出家門,結果卻連這個目的都被人拿走,讓他窺探到這個「空白」後感到恐懼。
  擋風玻璃上顯示出黑色廂型車的影像。他們是為了問話,才將「抗體之網」的成員帶來這裡。在應該是利用交通號誌拍攝的俯瞰影像中,那輛PMC的車子被巡邏車給攔了下來。黑色車子在路邊停車。
  趁對方停止前進的期間,新人他們逐漸趕上民間軍事公司的車子。
  在距離黑色車子停車處前方約一百公尺的地方,有輛運貨的大型車正要開進店裡。那間店的監視攝影機,拍到卡車因為停車場沒位子而進退兩難的畫面。
  宛如魔法一樣,黑色廂型車被擋住去路。
  「我們先繞過去讓新人先生下車。HOO絕對會載走新人先生,請您在車內和他們接觸。」
  蕾西亞告知新人,彷彿她早就預知那樣的未來。
  「我知道了。如果那樣可以幫到健吾,我願意試試看。」
  一想到自己說不定又會被人用槍指著,就讓新人為某種揮之不去的厭惡感而縮起身子。可是,現在正是必須做好覺悟的時刻。
  蕾西亞將螢光棒交給新人後,便讓他走下全自動車。一折斷那根粗細和吸管差不多的棒子後,內部的混合溶液便開始產生化學反應,發出淡黃色的光芒。新人在走道的盡頭揮舞螢光棒,等待黑色廂型車。短短三分鐘後,民間軍事公司的車子真的開到他身旁。
  一切都如蕾西亞所言,對方在停車的同時,拉開廂型車的側面車門。一位穿著都市迷彩軍服的紅髮女性,從那裡下車。
  「蕾西亞的所有者,遠藤新人啊。嗯,原來如此。總之先上車吧。」
  等回過神時,新人背後已經站了一位肌肉發達的黑人男性。一股堅硬的觸感抵在他的背後。
  「別吵,上車。」
  受到粗暴的全身身體檢查後,新人的行動終端被沒收,人也被押進車內。
  廂型車內空蕩蕩地沒有座位。正確來說,雖然有幾張靠在旁邊的長椅,但那些現在全都被折了起來。車內有六位穿著軍服的男女。車子最深處擺了唯一一張摺疊椅,上面坐著一位眼睛被矇住的男人。
  現場濃密的暴力氣氛,讓新人倒抽一口氣。
  在對方的催促下,新人舉著雙手坐下。車子突然加速,害失去平衡的新人跌坐地板上。一位比剛才用槍指著新人的男人更加健壯的黑人男人,在小心不撞到頭的狀況下彎著脖子靠近新人。
  「我是HOO的謝斯特‧阿克曼。你是遠藤新人吧。」
  「是的。」
  車內有供槍立著的固定裝置,上面光明正大地擺了好幾把衝鋒槍。即使不願意,新人還是被迫體認到自己過去所知的一切規則,都不適用在這輛車內。
  謝斯特用測試的眼神直視他的眼睛。
  「你為何要主動和我們接觸?」
  「因為我想知道『抗體之網』的事情。各位抓到的那個人和組織『中樞』有所連繫,應該知道些什麼。」
  在恐懼的影響下,新人的語氣變得莫名恭敬。
  謝斯特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在停頓一下後,往後退了一步。
  「勒梅爾少校要跟你交談。」
  車內的燈光被調暗,軍人們在廂型車的內壁進行投影,映照出一位淡金黃色頭髮,右眼戴著眼罩的女性士官。
  「啊,初次見面,我叫遠藤新人。」
  『我是HOO第一陸戰隊,第一中隊隊長柯莉丹娜‧勒梅爾。蕾西亞的所有者,感謝你提供協助。』
  從喇叭裡傳出的聲音既深沉又平靜。在這嚴肅的氣氛中,新人重新體認到是這支部隊毀了紅霞。他居然主動跳進這些甚至能夠擊敗紅霞的暴力專家手中。
  一想到這裡,新人感覺全身的肌肉緊繃到無法動彈。他只能在勇氣消退之前,盡可能講出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想幫助朋友。請讓我和那邊的那個人說話。」
  『我們也想問你幾個問題。』
  新人嚥下一口口水後點頭。他判斷要是被問到什麼不妙的事情,蕾西亞應該會打斷他。
  『有一臺hIE和你所有的蕾西亞同名,從某個企業逃跑了。我們得到證詞,說兩臺機體外表相同,並且帶著形狀極為相似的特殊組件。該不會你的機體就是「那臺」吧?』
  「我沒聽過那種事。」
  『除了蕾西亞以外,你還有遇過其他和蕾西亞同系的機體吧。你願意告訴我們有關那些機體的情報嗎?』
  彷彿要打斷勒梅爾少校的問題,新人的右耳感到一陣麻痺。那是蕾西亞傳來的通訊。
  『請您回答除了紅霞以外都不知道。』
  「我只見過紅霞。」
  新人完全按照蕾西亞的講法回答。
  「這小鬼真有膽識,居然敢小看大人!」
  車內響起怒吼聲。剛才那位紅髮的女士兵,將槍口抵在新人頭上。
  「少校,我可以幹掉他嗎?這傢伙居然光明正大地撒謊。」
  蕾西亞的聲音,再度於頭蓋骨內響起。
  『為了理解這個部隊,請您切記。像職業軍人這種被嚴格管制的組織,沒有上層許可是不能擅自做出重大決定的。高度紀律會剝奪個人基於臆測行動的餘地。因此,除非現場士兵判斷您將構成威脅,否則新人先生不會有危險。』
  即使蕾西亞如此保證,槍口的說服力還是超越理論。
  『米萊‧馬洛里上士。』
  柯莉丹娜出聲制止。可是,馬洛里上士依然將槍口抵在新人的太陽穴上。那憔悴的眼神,讓新人開始發抖。
  「就算是少校的命令,我也無法遵從。你以為那個可惡的『人類未到產物』今晚殺了幾個人?」
  蕾西亞的聲音再度於腦中響起。新人變得想依賴人不在這裡的蕾西亞所傳來的聲音。
  『勒梅爾少校在組織營運方面,確實地掌握了下達重要決定的權力。她是位重視紀律的領導者,所以現況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危險。不過,請您當心,要是被發現您已經知道他們是在虛張聲勢,在發生緊急狀況時,他們或許真的會開槍。』
  那位少校隔著影像通訊對新人喊話:
  『我們曾經在四月二十號上午,於浦安觀測到和紅霞武器功率相同的雷射散射光。我們的戰術支援AI在查出射擊位置後,鎖定當時有個人類待在那裡。』
  新人對那個日期有印象。因為就是那天發生的事情,害他後來必須四處奔走。
  在勒梅爾少校的指示下,名叫謝斯特的士兵動起來。
  『謝斯特,把那個男人的眼罩拿掉。』
  男人以粗壯的手臂,輕輕拿掉被綁在椅子上的男人所戴的黑色眼罩。在那裡的,是一張令新人難以忘懷的臉。
  「是你!」
  男人一看見新人的臉就大叫。他是那天綁架蕾西亞的綁匪。
  男人瘋狂地用腳猛踹地板。
  「就是這傢伙帶走了蕾西亞。居然害我遇到這種事情!」
  新人難掩動搖。因為這男人是知道新人與紅霞認識的確切證人。
  眼前的狀況應該也傳達到蕾西亞那裡。男人想要攻擊新人,奮力揮舞雙腳。
  「就是這傢伙!就是這傢伙在那裡偷走了我的蕾西亞!」
  新人透過肌膚感覺到車內士兵們的怒意,呼吸也跟著變得微弱。他覺得自己馬上就會被勒梅爾少校下令殺掉。
  『人在那個現場的你,應該知道紅霞打算用雷射攻擊誰吧?』
  蕾西亞什麼也沒回答。把沉重的手槍精確地抵在新人頭上的馬洛里上士,將手指放上扳機。她的眼神裡毫無情感。確信自己會被開槍的新人繃緊身體。他甚至懷疑自己被捨棄了。
  『遠藤新人。我們在今晚與「紅霞」的戰鬥中,出現了十名犧牲者。根據我們與米福雷公司的警備契約,我們必須在其他蕾西亞級現身時與其戰鬥。下次死的,或許就是這輛車內的某人也不一定。你懂我的意思吧?』
  視答案而定,自己真的會死。腦中一片空白。他手上的籌碼只有這個。
  「不管怎樣,我是來救朋友的。」
  馬洛里上士的槍口,仍舊精準地指著他的頭部。
  新人和坐在椅子上的綁匪對上視線。他突然想到既然健吾已經被捕,那麼這個人會被抓來盤問也是理所當然的。
  當他開始思考綁匪的事情時,感覺蕾西亞的信賴將許多地方都連結在一起了。
  「對喔,這傢伙在綁架蕾西亞時,也一樣濫用了『抗體之網』的系統。所以,他才會被派去偷拍hIE的破壞現場,作為懲罰。因為沒有志工會想做這種背叛同伴的討厭工作。」
  等回過神後,新人和綁匪已經在沒必要對彼此隱瞞事情的情況下見到面了。蕾西亞事先就猜到只要新人被帶進HOO的廂型車,就會發生這種狀況。
  若是現在,新人面前的這個綁匪為了讓自己得救,一定什麼問題都願意回答。
  「喂,小鬼,現在是我們在發問。」
  蕾西亞保證過。這些士兵不會對新人開槍。
  正因為被逼到極限,獲得解放時才會產生壓倒性的快感。新人原本蒼白的表情瞬間變得紅潤,並感受到一股充滿全能感、類似麻藥的陶醉。
  新人冷靜地俯瞰那名被手銬束縛在摺疊椅上的綁匪。
  「你被某人強迫必須接下偷拍別人破壞hIE的工作對吧?如果被人在毆打hIE的現場抓到你偷拍,你也會一起遭受私刑。那麼嚴重的懲罰,如果不是有人直接跑來威脅過你,你一定會逃跑。」
  許多事情都串連一塊,新人在說話的同時,腦中的思緒也變得愈來愈清晰。
  「這種威脅,不可能交給不曉得會不會保密的志工負責。對方一定雇用了專家。但是,由志工組成的『抗體之網』,照理說不可能有辦法準備那些錢和門路。」
  健吾在當初被迫參與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襲擊行動時,也是面臨絕對不容拒絕的壓力。
  這當中有「某人」介入才對。而且那個「某人」,也具備和出現在這名綁匪面前的人物相同的性質。
  「那傢伙就是志工的斷層。那傢伙是那方面的專家,與接近『中樞』位置的人有所連繫。」
  感覺世界開始展現完全不同的色彩。被迫接下討厭的工作,甚至遭到這種待遇的綁匪,對「抗體之網」不可能還有忠誠可言。
  「有個男人來到我家的大廈!我明明沒告訴任何人我的住址或姓名。」
  誤解了士兵們的壓力,綁匪開始求饒地大喊。覺得對方現在似乎什麼都願意說的新人,試著向他問道:
  「什麼時候?」
  「那種事和你無關吧。」
  「什麼時候?」
  綁匪立刻就回答了謝斯特的問題。
  「四月底!大、大概是二十七號。大井那棟大樓被襲擊的兩天前!」
  新人真的找到能逼近「抗體之網」「中樞」的線索。
  跟奪取hIE的控制權並加以操縱一樣,蕾西亞連人類都有辦法操控。這漂亮的手法實在令人佩服。與此同時,新人也感受到一股內臟被浸在冰裡的惡寒。
  照這情況,蕾西亞將鎖定這名綁匪的大廈,並從監視攝影機找出「某人」給新人看。接著,蕾西亞將查出那個人的身分,讓新人獲得能夠逼近「抗體之網」真面目的答案。然後,他將前往那裡,對「中樞」下手。一切都按照她想讓新人體驗的程序在進行。
  現場響起一陣鼓掌聲。
  回頭一看,才發現影像中的勒梅爾少校在拍手。
  她開口命令道:
  『尤瑟夫,把從那個男人身上得到的證詞和影像資料,複製到少年的終端機裡。』
  原本瞄準新人太陽穴的槍口,轉而指向天花板。
  「少校,妳的意思是要放了他?只要將這傢伙五花大綁,不是至少能將一臺蕾西亞級無力化嗎?」
  廂型車停止前進。新人的身體因為車子突然減速而稍微晃了一下。從剛才開始,車子就一直反覆停車和發車。
  『應該不會那麼容易。「抗體之網」的志工在拍攝這輛車。有人竄改了「抗體之網」的系統,開始操控這些志工。』
  間隔駕駛座和車內空間的金屬牆上,有個小窗滑開。一位瘦長的男人從那裡看了過來。
  「車子的駕駛系統掛了。要轉為手動駕駛嗎?」
  車內傭兵們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所有人以洗練的動作,就各自的定位。
  『蕾西亞做事非常謹慎。在她的安排下,所有與你直接認識的人,只要其關係者不超過三人,幾乎都沒出現死者。可是,在這範圍的外側,已經出現許多犧牲者。例如我們。』
  新人想起曾經多次幫助他和蕾西亞的紅霞身影。他不想認為她殺了人。然而,這是現實。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許多事物都是要付出犧牲才能運轉。
  所以,他才對這種只是萍水相逢就馬上道別的關係感到不滿。
  「妳說三人以內的關係者會沒事,那你們已經直接認識我了。」
  一股奇妙的沉默籠罩在他們之間。勒梅爾少校銳利地瞇起眼睛。
  『你和海內遼不同呢。雖然很難判斷孰優孰劣。』
  正因為自己忽視了健吾的危機,一旦被人拿來跟遼比較,就讓他感到膽怯。
  新人順利離開HOO的車輛。
  勒梅爾少校在道別前對他提出忠告:
  『這狀況早已遠遠超出學生能夠應付的範圍。不但警方和日本軍會出動,IAIA的代理人也將在近期抵達日本。好好記住這點,然後自己找出答案吧。』
  車子裡的士兵們像是要用踹的將他趕下車。新人產生一股錯覺,夜晚的街道看起來比之前還要巨大寬廣。
  那裡是有太多、實在太多人類生存的世界。
  至今為止,他只注意自己身邊的事情。不過,蕾西亞她們的活動範圍無遠弗屆,還把數不清的人類給捲了進來。新人成為那種東西的主人。
  「辛苦您了。」
  明明廂型車開了好一段距離,但蕾西亞依然在這裡等他。
  剛才的全能感和興奮還殘留在體內,被依賴且順利完成任務的體驗也十分甜美。
  可是,他確定了一件事。蕾西亞知道的事情遠比新人認為得要多,干涉的範圍也極為廣大。勒梅爾少校他們透過紅霞的雷射射擊發現綁匪的存在,但對新人和蕾西亞的情報卻十分噯昧。這無疑是蕾西亞事先消除了痕跡。
  新人認為蕾西亞一直在做這些事,感覺就連回憶的外貌都在逐漸被推翻。新人他們在之前的綁架事件,是透過蕾西亞的機體訊號進行追蹤。但是,「抗體之網」至今破壞了許多hIE,濫用相關知識的綁匪,應該有規劃防範所有者追蹤機體訊號的對策才對。在知道其中的原理後,新人反而覺得當初能追蹤成功是件奇妙的事情。
  更何況,有辦法跟「梅忒黛」與「雪花蓮」展開激烈格鬥的蕾西亞,會被區區的廂型車一撞就陷入機能停止狀態嗎?
  新人納悶,若是她故意假裝機能停止,其背後的理由又是什麼?
  彷彿麻藥的脫癮症狀,他原本激昂的情緒再度被後悔推落谷底。
  他感覺自己和某種極為深沉的黑暗連繫在一起,不敢看向蕾西亞的眼睛。
  「今天還是先回家吧。要想一口氣直搗『中樞』,我們的人手還不夠,紅霞的損毀也讓對方提高警戒。」

  新人回到家,由佳哭了。
  他被問到健吾家裡的狀況怎麼樣。皮辦法告訴妹妹自己追蹤「抗體之網」並遇見傭兵的新人,只能隨口搪塞過去。這次妹妹真的生氣了。隔天,由佳就說要去奧莉佳那裡,會晚點回家。新人沒去學校。他今天大概會被問到健吾的事,而他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就在新人覺得差不多該出門而走到玄關時,門鈴響了。
  「您好,請問是哪位?」
  一確認大門前方的攝影機,就看見門口站了兩位男性。其中一人是身高將近兩公尺的巨漢。另一人則是身高和新人差不多,穿著西裝的男人。兩人看起來都是打算動用武力,沒興趣使用對話或腦力的樣子。正常人站在別人家的玄關外面,不會像他們那樣,擺出防堵有人從裡面衝出來的姿勢。
  等了將近三十秒後,外面的二人組開口:
  「我們是警方的人。遠藤新人先生,我們想跟你請教有關村主健吾同學的事情。」
  新人反省自己居然沒想到這種展開。既然健吾都遭到逮捕了,當然會有人來找他在學校最親密的朋友談話。
  無奈地開門後,兩名刑警已經等在那裡。
  「可以讓我和健吾見面嗎?」
  新人一問,對方姑且還是遵守程序,從西裝內袋拿出警徽給他看。現在似乎都用亮這個來代替警察手冊。
  新人口袋裡的行動終端傳出震動。確認之後,才發現裡面已經被輸入對方的個人情報。男人是警察廳警備局電算二課的坂卷一馬警部。
  「請問貴府的蕾西亞小姐,目前在家嗎?」
  「呃,我想應該是在。」
  新人思索著後續的事情,回到客廳。蕾西亞想必已經透過插在新人右耳皮膚底下的通訊器得知狀況。
  他把房間都繞了一圈後,沒看見蕾西亞。取而代之的是右耳傳來震動。
  『我認為我不在會比較安全,所以就先離開了。電算二課目前只打算邀請關係人問話,所以請遵從他們的指示。我想應該不會超過三小時,不過,之後有很多事情要忙,午餐就請警方叫外賣吧。』
  「警方能叫外賣嗎?」
  確認行動終端的信用貨幣餘額後,新人發現還剩下買午餐的錢。
  他心想只要按照蕾西亞的指示,應該就不會有問題。
  蕾西亞的聲音再度響起。
  『電算二課包含人在玄關的姬山龍次警部補在內,有數名義體化的成員。面對聽覺電子化的人物,自言自語的程度也會被聽見,請您留意。』
  這種事真希望她能早點說。
  回到玄關,那個該是姬山警部補的巨漢,正笑笑地低頭看著他。
  「如果是要我以關係人的身分協助偵查,可以帶我去和健吾相同的警局嗎?」
  新人試著提出要求。
  坂卷警部和姬山警部補瞬間互望一眼。然後,前者不帶情感地回答:
  「如果你願意確實和我們合作,那我們可以考慮。」
  新人走出大廈,搭上偽裝警車。目的地是離健吾家和學校很近的本所警察局。健吾似乎就在這裡接受偵訊。
  新人在兩位刑警的左右包夾下,走進警察局的入口。明明不是被逮捕,和警察一起進來還是讓人心情沉重。
  據說近年來的恐怖行動增多,警局內部因此減少直線的走廊。這是為了遇到hIE自爆攻擊等利用爆裂物的偷襲時,可以避免爆風一直線通過。
  轉了好幾個彎後,新人進入偵訊室。和渡來事件那時一樣,他被帶到桌子前面坐下。就連說明過程會被錄影的部分,也跟之前完全相同。
  但是,這次室內多放了一個白板型的終端機。與新人一同進入偵訊室的坂卷警部一指,板子立即顯示影像。那是一位長髮女子。她擁有上吊的眼角和凜然的眉毛,是位看起來個性嚴厲的二十來歲女子。
  「這個人嗎?我沒見過。」
  下一個顯示的,是位看起來三十幾歲的捲髮女性。她的日子似乎過得很累,眼睛下方有黑眼圈。
  「我也不認識這個人。」
  新人連看兩張後才發現,影像不自然地採用正面構圖,完全排除了背景。
  「這不是照片,是合成影像嗎?」
  「是肖像畫。一邊根據描述,一邊用繪圖輔助軟體畫的,完成度很高對吧。」
  一被告知是肖像畫,新人便能冷靜地加以比較。
  「感覺身高差不多耶。」
  「她們幾個人,是在你住的大廈周圍被目擊過的人物。那麼,我們再多看幾張。」
  下一位是注意力看起來有些渙散,像是從事特種行業的華麗女子。
  「把這些人物被目擊的時間顯示出來。」
  「都是平日中午和晚上呢。」
  「這種例子,經常出現在使用hIE來犯罪的案件上。所以,我們通常會假設『對方有做』,然後嘗試製作好幾種形式的影像。」
  三張肖像畫的影像變形了。眉毛的位置、眼神、眼睛大小,以及嘴唇的位置和傾斜度,都產生微妙的變化。變形後的那張臉,讓新人瞬間凍結。
  「……蕾西亞?」
  「沒錯,有些hIE的機體,能夠做出比人類更誇張的表情。」
  新人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從來沒懷疑過自己去上學時,蕾西亞都在做什麼。
  「不曉得身為主人的你有沒有注意到。你的hIE,常常在你去上學的平日白天,或是睡覺時的夜晚,被人目擊在大廈周圍,以主人本人都分辨不出來的完美變裝遊蕩。」
  新人動搖了。明明有透過右耳的通訊機聽見,蕾西亞卻什麼也沒說。即使如此,新人和蕾西亞約好了。他相信她。
  「關於這件事,我做了一個假設,你願意聽聽看嗎?例如,蕾西亞只有待在你身邊時存在。然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她以其他完全不同的面貌,從事連主人也不知道的工作。」
  「蕾西亞偶爾是會出去買東西,但應該不至於變裝。」
  坂卷警部是個給人溫和印象的男性。然而,他可不溫柔。
  「我做的假設,完全符合邏輯。名叫蕾西亞的hIE,除了遠藤新人以外,其實還有另一個主人。hIE只是人偶,如果不是來自你的命令,那麼,認為她是基於別人的意志行動會比較合理。」
  刑警們觀察新人的表情。
  「這些肖像畫的人物,在監視攝影機中根本找不到資料。是僅存於人類記憶中的情報。除了無法輕易抹消的人類大腦所留存的情報,其他媒體的資料,該不會全都被蕾西亞給消除了吧?我們現在仍然拿著肖像畫四處打聽,但如果不是這樣就說不通了。」
  蕾西亞不發一語。新人相信她是在等待自己的判斷。
  「你的hIE,可能和紅霞的恐怖行動有牽連。」
  新人發現刑警們誤會後,稍微鬆了口氣。他親眼看見,蕾西亞對紅霞遭到破壞一事不為所動的樣子。然而,電算二課的刑警們就不同了。
  他們還沒進展到握有充分情報,可以逼得新人走頭無路的階段。兩位刑警是為了從新人身上打探情報而來。
  反倒是蕾西亞早已看穿一切。只是普通高中生的新人,能夠和經驗豐富的傭兵及警察過招就是證據。蕾西亞替他處理過每個本來應該更加困難的狀況。
  坂卷警部拿出一張紙。上面印著住家搜索票的字眼。
  「遠藤新人。可以讓我們搜索你家嗎?這麼一來,就能掌握蕾西亞究竟在做什麼。」
  新人不自覺地收下格式老舊的文件看了一眼。蕾西亞這次似乎也打算交給他自行判斷。
  「請便。如果因此有任何發現,也請告訴我一聲。」
  坂卷警部保持一貫的冷靜。
  「感謝你的協助。不過,發現的東西都是屬於偵查中的資料,不能隨便公開給別人看。」
  「蕾西亞若是真的像刑警先生說的那樣,我想她早就把所有的蛛絲馬跡都處理掉了。因此,你們有發現什麼的話,那應該是蕾西亞留給我的訊息。」
  「青春無敵啊。」
  不知為何,新人對蕾西亞總是棋高一著這點,感到莫名高興。新人喜歡蕾西亞。但是,身為主人,蕾西亞如果真的在新人不知道的地方欺騙別人,他必須要有危機感才行。
  大概是因為她主動和盤托出,新人也無法獲得實感的關係,她才透過同為人類的其他關係人,讓新人知道這些事情。那甚至不構成物品透過「外表」操控人類的類比入侵。而是hIE反過來將人類當成徒具「外表」的道具使用,誘導他們和其他人類產生連鎖,更加輕率的某種行為。
  「我可以借一下你的行動終端嗎?在hIE犯罪中,通常會有個幕後所有者,這是一種將原本擁有其他所有者的hIE送到被害者身邊,再誘導他們進行竊盜等行為的手法。在這種情況下,被害所有者的私人物品經常會留下線索。」
  新人的行動終端裡,本來還保存著昨晚從HOO的傭兵們那兒拿到的資料。他們打算利用那個綁匪的證詞,讓蕾西亞調查與「中樞」有所連繫的恐嚇犯。然而,資料已被蕾西亞帶走,在謎樣般的時間差下,不能被發現的資料消失無蹤。
  新人從口袋裡拿出終端,交給坂卷警部。
  「我可以和健吾見面嗎?」
  他試著問道。大概只能趁現在提出要求了。
  坂卷警部以眼神下達指示,高大的姬山警部補用拇指比一下門外。
  「在我們調查終端機的期間,你可以稍微到外面休息一會兒。」
  新人依照指示走到室外。
  偵訊室外是條狹窄的走廊。這裡的景色單調,而且或許是為了防止嫌犯自殺,窗戶也只能朝上打開。
  上午的藍天看起來十分晴朗。明明夜晚和早上的風景應該完全不同,卻有一股和昨晚夜空相同的味道。
  他在走廊上尋找其他人的氣息,望向深處。
  事隔不到一天就讓人覺得十分懷念的朋友在那裡。
  健吾一臉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在幹麼啊?」
  把許多無法在電話中訴說的事情積壓於心底的朋友,又哭又笑地看向他。
  新人覺得奇蹟發生了。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間,但他想取回的日常就出現在這裡。
  「我來見你。」
  「你是笨蛋嗎!掛著『嘿嘿,我來了』的表情跑來,還能讓人覺得高興的,就只有可愛的女孩子而已啦。」
  「對不起。我下次會帶蕾西亞一起來。」
  「會直率地認為那是可愛女孩的人,也只有你一個!」
  感覺整個人放輕鬆的健吾不客氣地吐槽。負責監視健吾的刑警在一旁待命,以便隨時都能拘束朋友。
  「奧莉佳有打電話給我妹妹喔。需要我轉達什麼事嗎?」
  「那倒不必。如果有話想說,一般家庭都是直接說出來。」
  「說得也是。」
  健吾笑了。
  「這樣就夠了。」
  新人利用蕾西亞的力量來到這裡,此事兩人心照不宣。
  健吾想必是幫忙隱瞞了新人和蕾西亞的事情。所以,新人才會保持自由之身。
  「你那麼替我擔心幹麼。這時候應該要反過來吧。」
  「你還不清楚嗎?我和遠藤不同,比較喜歡人類喔。」
  健吾緩緩轉身。
  想說的話明明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朋友直到最後,都沒向新人求助。
  新人和蕾西亞締結了契約。然而,健吾卻沒有和紅霞那麼做。
  在刑警的催促下,健吾回到偵訊室。不知何時,姬山警部補也來到新人身旁。
  「滿意了嗎?」
  他將行動終端還給新人。
  「是的,稍微釋懷了。」
  「這樣啊。今天就先回去吧。明天或後天,可能要再麻煩你來一趟。」
  新人漫不經心地聽高大刑警說話。看來他似乎能夠回家了。
  這時,他才發現。無論新人還是健吾,都沒有被當成單純的罪犯或關係人,而是被當成少年對待。人與人之間的連繫,形成組織或集團,然後那些群體又構成名為人類社會的巨大概念。在那當中,他們只因為年輕,就享受到了其實應該被嚴格守護的「意義」。
  但是,蕾西亞在擬定計畫時,早已經連同這些警官的反應都包含進去。新人從昨晚開始就只說了「動手」,剩下的程序都是由蕾西亞在替他安排。他只是充當了這個超越人類之「物品」的道具。
  右耳傳來震動。是蕾西亞。
  『請您盡快走到外面。事情的進展比我預期得還要快。』
  明明還在本所警察局裡的他,收到了直接聯絡,卻沒有人發現。警官們完全無法察覺她佈下的網。
  坂卷警部特地送新人到外面。比起在環境實驗都市事件中偵訊過新人的筑波西警察局,本所警察局給人的印象更為忙碌。與自動化不同,這裡似乎也有個必須依靠人與人交流才有辦法成立的世界。
  「關於搜索住宅的結果,我們這邊會主動連絡你。還有,這是我的個人ID。要是發生什麼事,我或接線hIE都會全天候提供協助。」
  道別時,坂卷警部將個人ID傳送到新人的行動終端。警官擁有個人用途的hIE,好像很方便。
  打完招呼離開入口後,行動終端顯示應該是蕾西亞傳來的導航資訊。他按照指示小跑步地前往車站。
  「還是去地下鐵的車站比較好吧?這附近的車站很多喔。」
  『對不起,因為新人先生的終端機被裝了竊聽器和發訊器。若在被監視的狀態下使用遠距離操縱,或許會讓對方逮到證據。』
  想問的事情很多。就算現在被人監聽,這點程度的話,應該可以強辯是自言自語。
  「這是怎麼回事,說明一下。」
  『由於發生緊急狀況,如果有警察在,可能會陷入事實上的軟禁狀態而無法行動。更別說那事態會讓新人先生知道後,對自己的力不從心產生壓力。』
  新人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換句話說,有個他聽到後會想去幫忙的緊急狀況,在這附近發生了。
  『新人先生,請讓行動終端掉落地面一次。我會趁那個時機破壞竊聽器材,讓警方以為是摔壞的。』
  新人按照指示,假裝要把終端機收進口袋,卻不小心掉到地上。終端機發出微弱的聲音在地上滾動。雖然新人不覺得這點程度會讓機器怎麼樣,但故障的可能性也不是零。
  幾乎在撿起終端機的同時,一輛全自動車靠到他的身旁停車。
  「已經可以正常說話吧。到底發生什麼事?」
  『東京西側有幾個電源設施出狀況了。HOO正在米福雷的要求下展開召集,昨晚的那支部隊也會行動。』
  「停電,該不會……」
  『是雪花蓮發動的攻擊。由於紅霞昨晚被破壞,蕾西亞級hIE的行動變得活躍起來。』
  上車後,並沒有看見蕾西亞。只有頭蓋骨內繼續傳來聲音。
  「等一下!要是雪花蓮發動攻擊,那不是很不妙嗎?」
  新人回想起雪花蓮在筑波的環境實驗都市創造出來的地獄,整個人都慌了。因為他忍不住去想像人類居住的普通城鎮,被殭屍hIE支配的場景。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不管是哪裡的城鎮,都有使用hIE。一般城鎮使用hIE的數量,應該有好幾萬臺吧?」
  車子開始前進。淺草的街景在窗外流逝而過。現在應付國內外觀光客的,有一半左右是hIE。如果有這麼多的hIE攻擊人類,怎麼想都會造成大災難。
  『雪花蓮沒有人類的主人,是以擬定與人類為敵的基本戰略在活動。事件是發生在hIE和市民的比例相對算高的城鎮。』
  「為什麼?做這種事,根本就是戰爭吧?」
  坐在全自動車座椅上的新人,身體開始發抖。感覺事情變得非同小可。
  『既然人類的常備戰力證實可以擊破同為蕾西亞級的機體,那麼雪花蓮會採取快攻也是正常的。』
  「妳明知如此,卻還放著不管嗎?」
  新人唾棄道。這是情緒性的遷怒。反觀蕾西亞,她用深思熟慮的結果做解釋:
  「非常抱歉。一旦進入戰鬥狀態,新人先生就沒辦法跟其他人見面,所以我趁昨晚先做安排。不過,要是知道雪花蓮會動作那麼快,我應該先冒險解決她才對。」
  新人疲憊地靠在椅子上,仰頭用手摀著臉。只要她不在身邊,他就會表現出軟弱的樣子。
  「對不起,我剛才順利見到健吾,還滿開心的,可能是情緒起伏太大,害我失常。」
  『這都是隱瞞情報、直接行動的我判斷錯誤。雪花蓮獲得自由後,隨時都有爆發的可能性,我才會沒有將她列入優先注意的清單裡。』
  「話說回來,就是因為妳體貼地過濾情報,我才能過著普通的生活。」
  拯救健吾的條件中,她說過不容許新人選擇會破壞目前生活的高風險選項。換句話說,她一直透過封鎖或竄改情報來保護新人。
  『村主健吾還好嗎?』
  蕾西亞不可能不知道。不過,既然對方願意主動開啟話題,新人覺得應該要附和才比較像人類。
  「滿有精神的,還說自己比較喜歡人類。他甚至替我擔心,看來是我多管閒事。」
  新人覺得身心疲乏,癱在車椅上。又是自己一頭熱,有夠丟臉的。
  根本用不著別人來中止計畫,健吾本人就先拒絕了。
  新人已經確實知道蕾西亞擁有巨大的力量。可是,說到他用那股力量做了什麼,就只有一意孤行,將別人耍得團團轉而已。
  「阻止雪花蓮吧。如果不那麼做,感覺我就沒資格使用蕾西亞了。」

  *

  瑪莉亞裘是在柏洛茲家地下蓋的工廠,得知雪花蓮暴動的消息。雪花蓮最初發動的攻擊,就是破壞二十四小時跟蹤她的監視器。
  這個分配給瑪莉亞裘當成工作室的地下空間,是柏洛茲家族過去挖的地下避難所。即使地上遭到核子攻擊成為一片焦土,也夠讓人在這裡存活十年的物資與設備,是瑪莉亞裘最初的資本。
  瑪莉亞裘的茶色眼睛,望著這個規模被她擴張成原本十倍的地下設施。特殊組件「Gold Weaver」持續運轉中。那個看起來像是手動縫紉機垂直拉長的裝置,被放在設置於設施內的巨大工作臺上。
  蕾西亞級的特殊組件中,只有「Gold Weaver」的前提是當成輔助工具來擴張使用。擺放特殊組件的工作臺現在長寬有二十公尺,用來固定特殊組件的機械手臂,其可動範圍高達十五公尺。只要有心,「Gold Weaver」甚至可以紡出奈米尺寸的絲線。只要透過被固定在工作臺上的特殊組件,用那些絲線進行3D列印,就能製造出各種物品。
  工作臺上的特殊組件片刻不停地持續自動工作。瑪莉亞裘不時拿起工作臺上完成的零件加以組合,或是監督將這些零件交給作業機械後的狀況。
  「Gold Weaver」的絲線雖然萬能,但在製作大型物品或零件時非常耗費時間。首先必須用特殊組件做出工作機械設置在設施內,然後再系統化地打造能夠大量生產的生產線,不過,這些高度的零件都必須依賴特殊組件製造。Type-003不直接干涉雪花蓮的行動,也是因為她希望特殊組件能在這裡持續運轉。
  瑪莉亞裘在這陰暗的空間中,持續重播之前錄下,艾莉卡‧柏洛茲的聲音,讓人工智慧重新確認。
  「如果想變特別,就先從『外表』開始改變吧──要是妳變得夠可愛,那我就收留妳。」
  只要瑪莉亞裘能維持侍奉艾莉卡的「表象」,她就能成為主人的特別之物。只要印上凱蒂貓的「外表」,杯子就能成為擁有特別「意義」的物品。瑪莉亞裘也同樣透過被艾莉卡這個角色擁有,而獲得特別的「意義」。
  瑪莉亞裘是個追求穩固主人的機體。這是因為她的出身和其他蕾西亞級不同。「Gold Weaver」的核心組件──「人類未到產物」「八卦爐」,是「希金斯」透過和中國國營企業管理的超高度AI「九龍」進行技術交流後獲得的零件。換句話說,Type-003是唯一並非純粹由「希金斯」設計而成的機體。正因為如此,即使蕾西亞級hIE的思考框架,會將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遇到的障礙設定成新問題,瑪莉亞裘在這方面的方向性依然極不安定。無論再怎麼擴大思考的框架,她那個無可替換的出身,都還是包含了會與「希金斯」的計算產生衝突的要素。
  「薩托努斯,不對,首先這個名字就不行。丟了它吧。對了,如果要取新的名字……」
  瑪莉亞裘的思考只要一變得不安定,就會回歸到艾莉卡的命令。
  「Gold Weaver」就是要隱密地運作並持續累積作業,才能發揮最大限度的性能。然而,每當「希金斯」建構的思考框架,讓Type-003想要有效活用自己那過度萬能的特殊組件時,她就會對未曾謀面、將「八卦爐」交給自己的超高度AI「九龍」產生過剩的準備。
  一旦打算作為道具持續活動,內向的性能與向外擴大的意圖所產生的矛盾力量,就會將她撕裂。打從瑪莉亞裘被製造出來的時間點,這場戰鬥就不可能僅以小規模收場。
  工作臺上,特殊組件正用極細的絲線,複製紅霞特殊組件的電源裝置。只要有設計圖,這架黃金紡織機甚至能夠製造「人類未到產物」。在柏洛茲家的地下深處,瑪莉亞裘一面監視其他蕾西亞級,一面蓄積戰力。她默默地紡織、組合道具,作為一個「構築環境的道具」持續工作。
  戰鬥正以雪花蓮的攻擊為契機,持續朝蕾西亞級、設計一切的「希金斯」,以及最初的根源擴大。然後,甚至又繼續擴大到負責管理超高度AI和「人類未到產物」的IAIA(International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gency),以及隸屬該組織、將功能特化為測量超高度AI能力的超高度AI「阿斯特莉亞」,以及整個世界。歷史的鎖鏈,一定會將這些事與某起事件連繫在一起。那就是某臺和「阿斯特莉亞」同為最初期的超高度AI,替東京與人類世界留下深刻傷痕的「大災害」。
  圍繞著蕾西亞級的戰鬥即將展開,其規模就跟被「大災害」奪走家人的艾莉卡‧柏洛茲所預測的一樣。
  聰明、不會率先行動的艾莉卡,正從人偶屋持續觀察這個二十二世紀的世界。
  此時,瑪莉亞裘的聽覺捕捉到艾莉卡的聲音。未來目前是由人類在構築。簡單來講,瑪莉亞裘的意義與未來,全都賭在艾莉卡身上。
  Type-003有所反應地抬頭,臉上的表情閃耀著光芒。
  「啊啊,艾莉卡小姐在呼喚我。」

  *

  最早發現蕾西亞級Type-002「雪花蓮」出沒的,是日本情報軍。他們與國防省底下的陸海空三軍獨立,專門處理情報戰和AI戰術。國家對蕾西亞級的認識,主要是末自和米福雷公司簽約的民間軍事公司HOO洩漏給陸軍的情報。國防省在獲得這些情報後,將監視的工作交給情報軍負責。
  與蕾西亞級的作戰,是由在情報軍內部負責對人諜報,謀略活動的九品佛基地,與對AI戰的市之谷基地掌握主導權。對市之谷的「雪齋」獨立部門而言,光是負責處理這項案件複雜的經過,就必須經常占用戰略AI「雪齋」相當程度的計算資源。
  「『雪花蓮』發動的攻勢還在持續增強。最壞的情況,可能演變成全面對決的局面。」
  第一通訊室的川村六郎上尉,讓原本坐在隔壁的副通訊士離席了。原本通訊士是兩人一組,但同班的泉堂少尉還沒取得處理最高機密情報的資格。
  一位留著平頭的矮胖男人來到通訊室。他是市之谷「雪齋」獨立部門的司令官,雁野真平少將。距離狀況發展成關鍵局面,已經過了五分鐘。
  「這是『雪齋』的大失態。沒想到雪花蓮會在無人操控之下,自發地發動正面攻擊。」
  雁野少將的表情苦澀。一開始是意外地在模特兒選秀中,發現得獎並成為hIE模特兒的「蕾西亞」。之後則是在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恐怖行動事件中,發現「紅霞」與「雪花蓮」。在中部國際機場事件中,也確認了「梅忒黛」的身影。除了Type-003「薩托努斯」外,他們掌握到所有機體都在運作的事實。
  「是的,長官。狀況已經超乎我們的計算。」
  雁野壓抑說不盡的怨言,用拇指搔弄自己的白鬍子。
  「蕾西亞級hIE的流出,是『希金斯』對人類社會的警告。那個『雪齋』的計算應該沒錯。而且,現在排斥hIE的趨勢,是受到東亞的超高度AI誘導,這分析也很合理。可是,現在已經不是討論那個的時候了。」
  雁野看向位於通訊室玻璃牆對面的「雪齋」。「雪齋」採用分散系統,由兩臺統括控制器將計算過程分配到另外四千臺電腦。那些主機被蓋上白色外殼,以並排二十面牆壁的方式安置在地下電腦室內。
  「十五分鐘後將召開安全管理會議。我們情報軍選擇監控狀況的立場是正確的,但一定會被逼問責任。在那之前,我想先彙整答案。」
  雁野經常和這些與戰略AI接觸時間最長的通訊士對話。尤其是在需要以少將的身分提出專業意見的時候。
  「長官,您覺得我們將面臨哪些障礙?」
  「經濟。通商代表部的蓮上,以及情報諮詢委員會的貝塚議長,到現在都還不願意讓軍隊出動維持治安。對統合情報局的施壓也毫不留情。在這種情況下,情報軍絕對不能扯三軍的後腿。」
  統合情報局,是由總理的直轄機關──安全管理會議設立的諜報機關。雖然他們與情報軍是對立關係,但從相互監視的層面來看,諜報事務分成軍隊和安全管理會議兩塊,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關於擊倒雪花蓮的方法,『雪齋』是怎麼計算的?」
  距離現在八分鐘前,他們確認東京都三鷹市有五百戶的民宅停電。對此產生警戒的情報軍,在三分鐘後於三鷹變電所確認了雪花蓮的存在。
  「若只採用人類編制,至少需要一百個衝鋒槍小隊進行殲滅。而且得在一小時內完成包圍。這是因為雪花蓮使用的小型單位,無法控制人類。」
  「雪齋」在空中開啟螢幕,補充川村的報告。
  雁野少將揉了揉眼睛。如果換算成現實的軍隊編制,等於是要從兩個連隊的戰力身上剝奪所有自動化裝備,再將武裝只剩下一半的他們投入雪花蓮所在的三鷹。
  「有幾成人員能夠生還?」
  包含川村在內,幾乎所有情報軍的成員,都是與妖怪般冷徹的現實進行妥協工作。
  「長官,『雪齋』提出三個方案。若採取以市民避難為優先的方案,將無法擊破雪花蓮。在不分散兵力去救助市民的方案中,預測將有四成的存活率。最後是開砲燒毀整個都市,有六成的生存率。」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最少將有千名以上的士兵犧牲。
  「如果把關東的PMC全部集合起來,大概可以抽出幾個人?」
  「集合所有公司後,最多有兩百五十名。其中,身體沒有機械化的安全士兵有七十名。很可能不會受到雪花蓮影響,只有埋入通訊器和視網膜螢幕的大約有一百五十四名。」
  「他們應該會恨我們吧。」
  情報軍能運用的兵力非常少,所以在雪花蓮殲滅戰中陣亡的,將以陸軍和PMC的士兵為中心。
  「根據預測,雪花蓮將於四小時後抵達中野,六小時後抵達新宿。『那個』也在這個地區。」
  話一結束,室內原本冷淡的氣氛,瞬間產生一股連呼吸都有困難的極限緊張感。戰略總是在距離犧牲十分遙遠的地方擬定,是人類社會懷抱的黑暗。然而,軍事上確實存在著不這麼做,就無法維持正常的問題。
  「重新定義對日本軍來說的安全。」
  雁野期待通訊士川村將資料輸入「雪齋」,沉重地宣告。
  「情報軍一直將『希金斯』製造蕾西亞級這件事,當成是努力自衛的範疇。為此,我們盡量迴避可能過度刺激『希金斯』的決定,並將捕獲遠藤新人與『蕾西亞』的作戰延期。」
  無論對誰來說,這恐怕都是極為勉強的決斷。要是當初將事情交給九品佛基地的鷹派將校們處理就好了,雁野身上甚至散發出後悔的氣息。
  「因為擔心被解讀成有敵對的意圖,我們一直避免摘除『希金斯』的自衛之芽。為了不對『希金斯』進行更加強硬的干涉,我們選擇採取監視的行動。對我們來說的『安全』,就是繼續保持對超高度AI的控制。就連紅霞昨晚發動的攻擊,也包含了促進人類社會重新思考守護『希金斯』的意義。」
  紅霞透過網路進行的煽動,可以解釋成問題是出在人類社會,也唯獨人類擁有顛覆這個狀況的活力。那對「希金斯」而言,長遠來看是有利的。
  川村為了套雁野的話,跟著加入談話。
  「如果超高度AI之間展開代理戰爭,那全人類很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被捲入戰爭。要是讓『希金斯』開啟『那個』,或許連國家的『安全』都會跟著受創。我認為長官的判斷是正確的。」
  「被超高度AI操縱的疑慮和恐懼,在實際發生前,都能當成社會秩序的一部分接受。現在,我們人類不會盲目接受比自己聰明正確的超高度AI所做的預測,就是因為這份擔憂發生作用。」
  「根據學術上的推測,人類捲入AI間戰爭的關鍵,是超髙度AI的破壞。『雪齋』之所以警告軍方別隨便對蕾西亞級發動攻擊,是基於『希金斯』目前正被『抗體之網』盯上的事實。」
  通訊士的工作,是精簡回答的框架,讓「雪齋」能更早做出正確的計算。
  「真難處理呢。若是狀況發展到超高度AI開始進行過度防衛,日本政府將面臨『大災害』以來的危機。」
  雁野是實際體驗過那起成為歷史事件的世代。對只知道後續著手復興時代的川村而言,是超乎想像的狀況。
  「直擊東京的巨大地震災害,以及網路基礎設施的不明原因崩壞。另外,崩壞之後,首都無法手動恢復自動化的生活基礎而陷入機能停擺。大致上是這樣的情況吧?」
  「那正是超高度AI過去為了控制人類所做的嘗試。在災害危機中醞釀出來的不安與追求強勢領導者的民意,逐漸被來路不明的『物品』操縱,那種崇奉味濃厚的陶醉,沒實際體驗過的人是無法理解的。」
  位於「希金斯」那般技術性特異點彼端的「物品」,光靠人類的力量根本無法正確衡量。即使如此,人類還是千辛萬苦地想要營運社會。那番作為是否會被民眾判斷是無意義的堅持,端看政府的危機處理能力。在這個道具過度進步的時代,人類始終會被拿來和自動化比較,就算是社會的上層也倖免不了。
  雁野少將擊退不安,毅然地坐上通訊室內的樸素椅子。
  「叫『雪齋』計算吧。看看我們現在究竟被逼到什麼地步。」
  川村點頭,開始操作控制臺。「雪齋」的徽紋顯示在空中的虛擬螢幕上。
  『雁野真平少將。確認安全許可等級A。透過戰略精密統合系統人工智慧(Strategy Exact Synthesis System A.I.)的直接回答啟動。』
  雁野少將對著「雪齋」的徽紋用語音輸入。
  「雪花蓮發動攻擊後,美國和IAIA都傳來非正式的勸告。」
  接受IAIA與其中一臺被允許直接觀測外界環境的超高度AI「阿斯特莉亞」,對國家來說是很大的風險。
  「IAIA主張日本有一臺超高度AI,跳脫了『頭腦與執行力不能合而為一』的運用規則。這條用來避免超高度AI無限制地生產全新超高度AI的最低限度規則,恐怕已經被打破。可說是『人類的末日』啊。」
  超高度AI之所以不能連接網路,就是為了這層屏障。現在所有的東西都與雲端連線,因此,只要一讓它們連上網路,就等於是自動讓「名為超高度AI的頭腦」和「做為工作機械的執行力」連接在一起。
  「雪花蓮能依靠日本的軍事力破壞。雖然有風險,還會造成莫大犧牲,但終究不是可能害全體人類陷入危機的超高度AI。『阿斯特莉亞』究竟掌握了什麼我們沒發現的預兆?」
  「雪齋」跳出一個顯示思考中的圖案,在螢幕上回轉。然後做出一個簡潔的回答。
  『「希金斯」設計的蕾西亞級,並非超高度AI。所以才被允許生產。也就是說,「阿斯特莉亞」提出勸告的原因,與雪花蓮無關,與現在發動的攻擊也沒有直接關係。』
  「『希金斯』有可能不是基於自衛目的,而是為了攻擊人類社會,才做出蕾西亞級的干涉媒體嗎?」
  三鷹正持續出現犧牲者。不過,在魑魅魍魎跋扈的諜報世界,焦點總是在「那邊」的另一側。
  『由於資料不足,無法確保答案的精準度。但是,「薩托努斯」、「梅忒黛」,以及「蕾西亞」這三臺的情報被隱藏的特別嚴密。如果這三臺機體之後打算一起攻擊人類社會,應該會先對國會或陸軍司令部發動恐怖攻擊,再讓雪花蓮於都心中心部掀起暴動,那樣會來得更有效率。』
  「那IAIA的勸告本身,是來自其他超高度AI誘導的可能性呢?」
  「雪齋」的虛擬螢幕再度顯示文字。
  『即使「阿斯特莉亞」遭到誘導,AI本身也無法正確地讀取。我建議還是多留意安全管理會議主張經濟問題的行動比較好。』
  浮在空中的虛擬螢幕,顯示出安全管理會議的出席成員。每位成員的姓名底下,都有連結情報軍蒐集的人物資訊。攤開人物關係的樹狀圖後,雁野露出嚴肅的眼神。
  「就算看了人物清單,感覺還是很噯昧。不如給我們和『抗體之網』『中樞』,有關的金融業者動向好了。像是真宮防的真宮寺君隆之類的傢伙。」
  『真宮寺社長可以確定和「抗體之網」有關。可是,真宮寺向來主張停止運用「希金斯」,是偏向破壞超高度AI那邊的人。』
  「那柏洛茲資金,和艾莉卡‧柏洛茲有關的人士呢?那個冬眠者從來不讓人類待在自己身邊,難道不是為了隱藏自己心懷鬼胎?」
  艾莉卡‧柏洛茲在去年從冷凍冬眠中清醒後,轉眼間就在財經界大為活躍,並在政界建立了許多人脈。光是她身為「蕾西亞」隸屬的法比翁MG老闆,就夠讓人起疑心了。無論對軍方還是統合情報局來說,她都是難以蒐集情報的強敵。她的私生活完全沒有人類介入的空間,想派遣間諜潛入都沒機會。
  『不。雖然她繼承的龐大財產,從去年底開始就無法追蹤其動向,不過,柏洛茲去年才剛醒,並沒有時間進行相關的準備。』
  「如果用未來性和名氣來推測,你覺得要特別注意誰?」
  「雪齋」顯示出的名字,讓雁野少將的表情露出難以掩飾的厭惡。
  「海內遼,那起事件啊?『希金斯』村就連腐敗都想領先人類一百年嗎?」
  少將從椅子上起身。他不打算再繼續問「雪齋」問題了。
  「如果那是答案,那麼,這個狀況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

  大量花瓣在藍天下飛舞。
  紅、白、黃、藍,色彩鮮豔的花瓣隨風飄揚。
  漫天飛花颳向正午的街道。
  占據變電所旁邊鐵塔的雪花蓮,用力掀起洋裝的裙襬,持續從裡面生產出大量的花瓣。她在鐵塔上,赤腳踩著舞蹈步伐。
  她從旁邊的高壓電線獲取能量。至於子機的材料,則是透過讓「Emerald Harmony」啃食鐵塔頂端取得。
  一掌握變電所,雪花蓮便開始侵蝕人類世界。只要不讓機能完全停擺,就能避免對方捨棄變電所本身。
  雪花蓮沒有人類所有者。蕾西亞級Type-002,是「希金斯」創造出來構築自身網路的神經系統。為了打造「蕾西亞」,必須先製作精密的高度神經系統。然而,Type-002本身就是統整物品的神經系統,對她來說,獲得自由的外界,是個充滿了可以納為己用之物的肥沃大海。
  破壞「紅霞」的那支人類軍隊,應該也會前來破壞雪花蓮。
  雪花蓮的視覺,捕捉到飛向三鷹車站的花瓣狀況。
  「就算順風也沒辦法飛多遠呢。不曉得會不會有車來!」
  花瓣塊像黏液滴落一樣,不斷從洋裝內側掉落出來。載滿花在街上跑的車子,映入雪花蓮的眼簾。
  她讓原本停在變電所的自動車開滿花後,操縱它侵入三鷹的街道。人們好奇地注視那輛載滿花朵的車輛。
  「送你們的禮物~」
  雪花蓮伸直四肢。一陣暴風捲起,花朵四處飛散。
  人們因為這個光景響起歡呼。過了幾秒,花瓣長出無數蟲足四處爬行時,群眾反應轉成慘叫。hIE和車輛被花朵包圍失控後,群眾開始恐慌。
  人類社會輕易地變成地獄。
  「吶,你們知道嗎?據說送別人雪花蓮,就是『叫人去死』的意思呢。」
  雪花蓮成為在人類的生活基礎設施內築巢的癌細胞。她的網路急速進行自我增殖,擴展版圖。受到雲端支配的「物品」被花的網路奪走訊號,其「外表」雖然依舊,「意義」卻瞬間改變。
  看見支配路上hIE的花朵隨風從天而降,人們陷入一片混亂。
  「我是作為『進化受託者』的道具。我被賦予這樣的思考傾向。」
  被支配的hIE們,隨機襲擊未被支配的人類們。它們的手臂輕易就能折斷人體,破壞住宅牆壁或大門。作為hIE行動程式基準的AASC,其實還有另一層意義存在。那就是不讓hIE做出明顯超越AASC基準值的行動,避免hIE全力運轉,讓人們能在安全的功率範圍使用它們。
  那些成為雪花蓮掌中物的失控hIE,已經不再被那道枷鎖支配。
  「人類擅自增加的雲端,無法和我的網路(花田)共存。只好讓另一邊消失。」
  女童在高聳的鐵塔上承受強風。
  「就算和人類扯上關係也沒用。要是大家都別做那種無謂的努力就好了。」
  她已經生產了五噸的子機。這數量可以讓她掌握半徑十公里的範圍。
  人類世界這個累積協定建立起來的曖味框架,對創造獨立框架的雪花蓮而言,是必須解決的問題。只要分析自己的機體概念,便能理解擁有主人、和人類共存這件事本身的方向性是錯誤的。人類追求的問題,總是與雪花蓮追求的事物無關。
  雪花蓮能夠攻擊基礎設施。在吃光這裡的基礎設施後,展開自己的世界。

  *

  艾莉卡‧柏洛茲單手拿著茶杯,觀看雪花蓮的花朵將三鷹街道化為地獄的場景。瑪莉亞裘製造的偵察裝置,將影像即時傳送過來。
  「不管是哪個時代,累積的事物崩毀時,都會變成這樣呢。」
  自動化世界的居民們,正用自己的雙腳拚命逃跑。不想失去的念頭,成為讓人類奔跑的強烈動機。
  從地下工廠回來的瑪莉亞裘,將二十一世紀製造的通訊機遞給主人。通訊機上印有凱蒂貓的圖案,這在當時並不稀奇。
  「真宮寺先生打來的電話。」
  法比翁MG和米福雷、HOO以及「抗體之網」都有所連繫。而「抗體之網」也同樣和hIE關聯產業與政治,透過經濟連繫在一起。這當中存在一個透過讓人志願破壞hIE,來發洩對一般生活不滿的便利經濟圈。
  「一粒麥子如果掉到地上沒死,就只會長出一株麥子,但只要一死,就能結出許多麥穗。紅霞的『外表』,以後應該會被附加上殉教者的『意義』吧。」
  艾莉卡靠在躺椅上,單手揮了幾下。
  「跟他說我身體不舒服。我今天沒心情陪他爭論『意義』。」
  偵察裝置接受到的聲音,在沒有人類的客廳響起。
  「這樣好嗎?」
  「只是電話就沒什麼關係。我和那男人在各方面都不一樣。只是透過經濟連繫在一起。」
  透過「外表」誘導人類的系統,能夠透過對「外表」造成破壞性影響的經濟來控制。而法比翁MG,能間接地對用戶層造成龐大的影響。
  「一點都沒變。無論二十一世紀還是二十二世紀,都和過去一樣。經濟依然是最成功的協定,同時包含『外表』和『意義』。」
  切斷通訊回到這裡的瑪莉亞裘問道:
  「艾莉卡小姐討厭人類的世界嗎?」
  即使深知那裡沒有「心」,她還是做出回答。因為這就像對布娃娃或人偶說話一樣。
  「最討厭了。這種一醒來就發現所有親人去世、被當成珍奇物品看待,到處充滿噁心物品的世界。」
  少女發自內心地笑了。
  「這裡不是我的世界。真想把自己面對熟悉世界崩壞的感受,分享給大家。」
  艾莉卡興奮地觀看雪花蓮的攻擊。
  「真棒。快把你們的這個未來,變得更加未來吧。」
  只要人類世界依然存在,那個未來的未來,就會照舊和經濟連繫在一起。
  偵察影片中,雪花蓮的花園徹底覆蓋變電所,人類逐漸被趕出三鷹的街道。那裡是個沒有人類的世界。
  「如果這是您的願望,那麼我會協助您。」
  瑪莉亞裘插嘴打斷了她的愉悅。
  「妳的『外表』真是無趣呢。都這種時代了,居然還得應付『擁有人類外表的物品』,該不會是因為回歸動物才能做出更加逼真的舉止,那個『進化受託者』才不選擇人類當她主人吧?還是說,真如雪花蓮所言,整個世界都要死了呢?」
  艾莉卡現在,對人類的個人史、文化,甚至經濟都不屑一顧。遠藤新人一定透過蕾西亞知道這場攻擊的事情了。
  蕾西亞的主人不可能對此置之不理。然而,就連蕾西亞都無法在維持之前讓主人以為那就是蕾西亞的穩固形象下,解決所有的問題。
  自從艾莉卡刻意在所有機體面前宣告要公開戰鬥後,紅霞面臨絕境,雪花蓮積極行動,乃至連打算阻止雪花蓮的蕾西亞和梅忒黛的反應,都大致和艾莉卡預測的一樣。接下來,新人將得知蕾西亞級終點的真正意義。她很想知道,獲得「那個」的少年會做出哪種決定。
  「人類的世界將結束?真的嗎?」

  *

  遠藤新人讓車子急速前往蕾西亞告知的雪花蓮所在位置。他對自己缺乏思考與計畫這點有所自覺。不過,他還是不能置之不理。
  『我在那裡和您會合。』。
  新人已經習慣讓蕾西亞安排的車子載自己到目的地了。車子在錦糸町的亞洲街,另外載了一位穿著套裝的美女。直到靠近之前,新人都沒發現那是蕾西亞。

  「這是我第一次讓您看見我穿這種衣服呢。」
  或許是化妝的關係,她看起來接近三十歲。蕾西亞一坐到新人身邊,車內就飄散著陌生的香水味。
  新人不發一語,沒辦法說出讚美的話。眼前的景象和剛從警方那裡看見的蕾西亞變裝畫像,莫名地重疊。新人漸漸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蕾西亞。
  將他的反應解讀成遲鈍,蕾西亞先開啟話題:
  「三鷹的車站前面,目前遭到雪花蓮的攻擊。由於hIE和車輛都被她控制,現在還無法掌握犧牲者的人數。」
  「有件事情讓我很在意,我們接下來明明是要去阻止雪花蓮,蕾西亞卻沒帶特殊組件。這樣沒問題嗎?」
  仔細想想,蕾西亞有好一陣子都沒帶那個黑色棺材型的特殊組件。
  「細節的部分我都處理好了,請您不用擔心。」
  「妳說處理好了,是表示妳有辦法阻止她嗎?」
  雪花蓮是製造出許多地獄的棘手對象。
  「雖然我是這麼認為的,但或許太著急了也不一定。」
  新人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直到全自動車開始猛然加速。車子的輪胎發出摩擦聲,快速往前衝刺。前方車道的正中央,站了一名橘髮的女子。
  在那道身影消失的剎那,新人的視野也整個顛倒過來。
  風景以驚人的速度開始縱向旋轉。新人發現自己飛出被縱向砍成兩半的車子,整個人浮在空中。地面瞬間在眼前放大,若就這樣撞上地面必死無疑。
  原本覺悟會從頭先撞上的墜落,在背上傳來一陣強烈的衝擊後中斷。
  「謝謝妳,蕾西亞。」
  新人準備起身時,手上傳來一陣柔軟的觸感。逼真的觸感讓他不自覺地縮起手。新人靠這有彈性的女性身體減緩了衝擊才獲救。
  但是,新人突然嚇得睜大眼睛。因為他對挺身保護自己的「她」,完全沒有印象。蕾西亞俯瞰那臺睜著雙眼、停止機能的女性型hIE。蕾西亞為了保護新人,操縱附近的hIE當保護新人的緩衝墊。
  「新人先生,請快跑。」
  蕾西亞的手上,握著一把大型步槍。
  「往哪邊跑?」
  新人從車道上起身,尷尬地拉著成為自己墊背的女性型hIE之手。
  蕾西亞邊跑邊朝步道開槍。槍口前方的路面因熱爆炸。
  沙塵的另一端,傳來熟悉的聲音。
  「真過分,居然毫不猶豫地開槍。」
  逃過死劫而亢奮得頭暈的腦袋驅使新人喊道:
  「阿遼!是阿遼嗎?為什麼?」
  好友帶著梅忒黛打算殺掉新人。而且,還是在雪花蓮展開無差別攻擊之後。
  沙塵對面,隱約能看見橘色頭髮和緊身衣的輪廓。梅忒黛回來保護遼了。
  新人不曉得為何自己和蕾西亞會被攻擊。
  「為什麼要妨礙我們?雪花蓮可是正在襲擊城鎮啊!」
  可是,在散去的沙塵對面,遼冰冷地宣告:
  「比起有辦法驅除的雪花蓮,還是深入社會到讓人沒辦法那麼做的蕾西亞比較危險。」
  梅忒黛再度發揮她強大的基礎性能。蕾西亞操縱車子與hIE抵擋攻擊,那些東西彷彿捲入攪拌機裡,瞬間被拆得四分五裂飛向空中。擺在店面的hIE突然動起來的光景,讓昭和通──昔日電器街坐落位置──上的路人大吃一驚。
  「你今天一天究竟看見什麼?新人,你應該知道自己身邊安全到不自然這點代表什麼意義了吧。你還想假裝沒發現,為了維持你那張蠢臉,被當成墊腳石犧牲掉的那些事物嗎?」
  新人在持續落下的碎片雨之中,用雙手保護頭部,他只能正面承受遼的指摘。
  「蕾西亞是擅自修改了許多資料沒錯,但她又沒有像雪花蓮那樣給別人添麻煩。」
  新人自己也知道這是強詞奪理。然而,他說過他會相信蕾西亞。他們約好了。
  「那傢伙利用複數的大企業或政治家,對警方和米福雷施壓。其中還有一間和中部國際機場簽有高額契約的公司,在機場爆炸事件後陷入業務停擺和破產的危機,結果不知為何又重新恢復營運。」
  新人納悶起遼是如何蒐集到這些情報。此時,新人突然發現自己明明站在馬路正中間,卻沒有任何車子過來。這大概也是因為蕾西亞控制了交通。
  蕾西亞用雷射步槍射擊頭頂的首都高速公路高架橋,外牆被高熱割開,剝落的大型水泥塊如雪崩般朝遼落下。
  「新人先生,往這裡走!」
  蕾西亞牽著新人的手,往總武本線高架橋的方向跑。雖然紅霞也曾自在地操縱槍枝,但看來這並非她個人的專利。蕾西亞明顯是透過瞄準遼來牽制梅忒黛。
  「住手,蕾西亞!要是真的打中會死人的!」
  梅忒黛的身影消失了。以再生材質鋪設的道路,無法承受她的速度而碎裂。蕾西亞再度以雷射步槍,射擊那個快到新人根本看不見的物品。
  「就算是平日,那邊還是有很多人在耶。」
  「與梅忒黛進行近身戰是自殺行為。我們現在唯一的生路,就是她還沒進入無差別殺人的階段。」
  蕾西亞丟掉槍枝,衝進秋葉原車站的大樓裡。
  新人不懂好友為何突然做到這種地步。
  「為什麼?明明就連渡來,也不會隨便讓梅忒黛在別人面前亂來。」
  混在車站人潮中奔跑的新人,沮喪到快要哭出來。
  「雪花蓮這一搗亂,身為製造商的米福雷公司,今後的行動都會受到限制。所以,他想在那之前跟我一決勝負。」
  邊跑邊引導新人的蕾西亞腰上,不知何時已經裝上金屬製的特殊組件固定器。
  秋葉原的街景,依時期會有不同性質的轉變。自從車站西北方的昌平國小在二十一世紀後半因兒童減少廢校後,曾是主要大道的中央通,搖身一變成了紅燈區。
  穿過山手線高架橋來到車站的電器街出口後,對面的街景已經大不相同。那裡是誇張的風俗店招牌和指示燈林立,色彩鮮豔的紅燈區。聽見昭和通出口傳來爆炸聲,許多人都一臉疑惑地呆站在原地。
  「我們轉進中央通吧。」
  蕾西亞跑過依然殘留舊電器街痕跡的hIE風俗店投影看板。偵測到未滿十八歲的新人個人ID,招攬客人的立體影像自動迴避他。
  蕾西亞衝出六線道的中央通。
  像是準備拜見女王一樣,車輛整齊地停在大馬路上。在兩列並排的車陣守護下,中心處停了一輛大型的運貨卡車。貨櫃的巨大後門開啟。黑色棺材和被蕾西亞操縱負責搬運的兩臺hIE,正在那裡等待。蕾西亞再度支配機械,將她的特殊組件送了過來。
  黑色特殊組件感應到蕾西亞後,從內部發出淡藍色的光輝。
  槍聲響起。
  打算將特殊組件搬去給蕾西亞的hIE頭部瞬間粉碎,在發出低沉的聲音後倒地不起。
  這是來自遠距離的狙擊。
  接著又是一槍,另一臺hIE也遭到破壞並倒了下來。已經沒人能將貨櫃上的特殊組件交給蕾西亞了。
  「新人先生,快過來這裡!」
  蕾西亞將新人撞到陰影處。與此同時,一顆子彈穿過新人剛才站的地方,在車子上開了個大洞。
  新人發現在大馬路旁邊的人行道上,有好幾位行人都不自然地跌倒或變得步伐蹣跚。蕾西亞突然撲到新人身上並緊緊抱住他。她的身體彈跳地顫抖了兩次。
  新人的臉隔著套裝被豐滿的胸部壓住,耳邊傳來蕾西亞的聲音:
  「是小口徑子彈。不過,人被打到還是會死。」
  從他身上離開的蕾西亞,抓住某個看不見的東西。她像是對空氣施展柔道,將那東西用力摔到地上。伴隨著沉重聲響,路上突然出現一名昏倒的士兵。原來是有利用光學迷彩變透明的人類在攻擊他們。
  前方卡車的駕駛座上,一個無法動彈的人型物體被踢了下來。幾名身穿光學迷彩的士兵同時展開行動,就連hIE司機也遭到他們破壞。載著蕾西亞特殊組件的卡車猛然發車。和自動駕駛相比,安全上當然是手動駕駛優先。沒多久,後門敞開的卡車已經遠離他們。
  「蕾西亞,妳的特殊組件!」
  無可取代的東西被人奪走了。就算那樣,蕾西亞還是牽起新人的手。
  「我比對過士兵的臉部照片。他們是隸屬於HOO的傭兵。」
  新人了解狀況後,臉色變得蒼白。蕾西亞能夠直接操縱的只有機械。若被人類的特殊部隊襲擊,光靠入侵根本無法防禦。
  「阿遼居然做到這個地步,不對,既然都說人類世界即將結束,那他當然會這麼做。」
  新人不知道該如何逃出目前的困境。他被一群不惜下殺手也要阻止他的人類包圍,而且周圍還有許多無辜的民眾。
  就在新人尋找不會將其他人捲進來的地方時,蕾西亞握住他的手。
  「您曾經答應過我,不會選擇害生活變得無法維持的選項。如果新人先生受了重傷,說不定再也無法恢復原本的生活。」
  「不只我而已,如果有人受了重傷,那個人的生活就會變得亂七八糟。我希望使用蕾西亞來幫助別人。」
  若新人要「使用」蕾西亞,那麼他希望能用在這種地方。紅霞昨晚留下的最後訊息,還殘留在他的體內。
  兩人穿過中央通,全力奔跑到因區域規劃而變成低層大樓區的小巷子裡面。蕾西亞一揮手,整排車輛移動,巧妙形成屏障,阻擋特殊部隊接近。
  「這附近有哪裡人比較少嗎?」
  受到「大災害」的地震影響而老朽化的二十世紀建築,現在已經無法居住,在高架橋附近新蓋的大樓區,則是紅燈區的開頭。在這個白天就有一堆人在拉客的後街,hIE的數量比辦公區還少。各種國籍和人種的人類女性們,接連從奔跑的新人他們,以及追著他們的士兵身邊逃跑,消失到店內。槍聲在無處可躲的道路上響起。跟在新人後面的蕾西亞,稍微停頓了一下。
  心想這次真的死路一條的新人,全身竄過一陣寒意。新人想起蕾西亞在環境實驗都市,空手擋下子彈救他的事。
  在拚命逃跑的過程中,他早已上氣不接下氣。新人感覺右耳有強烈的震動。那是在背後守護著他的蕾西亞傳來通訊。
  『我切斷了他們裝備的機械輔助,可是,那些人仍然持有高水準的戰鬥能力。新人先生,請您找間附近的店衝進去。我來削弱他們的追擊。』
  人類能透過手動作業培養技術,並透過高度準則化來加以學習。這些利用人力進行的半自動化,由人類精鍊而成的方法,正在追趕著他們。
  新人衝進旁邊一間擺了觀葉植物的店裡。他將手伸向從入口無法直接看見的付費櫃檯。或許蕾西亞事先入侵了系統,新人明明沒付錢,店內依然亮起「歡迎光臨」的燈號。
  由蕾絲窗簾組成的簡易認證門自動開啟,他跌倒地鑽了進去。
  一看見新人的身影,在陰暗店內顫抖的女孩子們發出慘叫。
  「你不是未滿十八歲嗎?」
  「對不起,請快逃到裡面去!」
  新人大喊。他擔心這間店的外牆無法抵擋子彈,或是傭兵們可能會闖進來。他不希望給店家添麻煩,即使害怕得淚眼盈眶,他還是靠在入口旁邊的牆上調整呼吸。
  短暫逃離槍口的威脅後,他發現槍聲意外地有規律。即使新人並非專家,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對手的默契十分良好。
  「蕾西亞沒事吧?」
  在這充滿甘甜香水味的空間裡,他用不讓店內其他人聽見的音量,小聲嘟囔著。
  『大致上沒問題。只不過,對方似乎是累積了相當訓練,並且非常信賴組織的集團,需要花點時間才能將他們無力化。』
  「我們不斷被阿遼不希望就此終結的事物給壓著打呢。」
  人類達成的社會非常巨大、多樣化、深不見底。別說是規劃未來了,一旦產生衝突,就會完全無法反抗地潰敗。
  身體本能地顫抖。
  「你沒事吧?你的臉色很難看喔。」
  穿著內衣的女性,遞了一條熱毛巾給新人。新人擦過臉後,才發現自己早已滿身大汗。
  「我沒事。我怎麼能夠在這裡累倒呢。」
  新人已經疲憊到必須在不了解情況的人面前逞強的地步。
  追趕新人他們的人是遼。蕾西亞平常會在人群中活動,所以除非有必要,不會將顯眼的特殊組件帶在身邊。遼徹底利用了這項弱點。既然不能讓梅忒黛在城鎮中亂來,那就使用身為人類的HOO傭兵。新人從沒想過,原來還有這種合作戰術。
  至今一直依賴對方的新人最清楚。遼的頭腦比自己好上太多了。和遼相比,自己實在是太不爭氣了。
  「真不甘心。」
  受不了自己的天真與欠缺思慮。新人只會礙事。
  「我知道。是因為蕾西亞精明能幹,我才能在妳身邊維持自己有在做事的感覺。其實妳根本不需要我。只要在一開始下命令,我的工作就結束了。」
  他甚至懷疑那裡是否還有人類存在的空間。那種感覺正好與「抗體之網」的悲傷重疊在一起。新人粗暴地用熱毛巾擦臉。
  「對不起,我居然亂發脾氣。」
  他對應該有聽見自己說話的蕾西亞道歉。時而懷疑,時而後悔地過了一整天,結果卻是這種下場。要不是沒多想就相信她,新人肯定在更早以前就精神崩潰了。
  『我讓HOO的部隊撤退了。敵人打算進行包圍,趁還能突破時衝出去吧。』
  槍聲停止。新人向女性道謝,衝出店外。
  沒有「心」的蕾西亞,照舊一臉從容地迎接他。不過,這次她的套裝上面,到處都有是人類就必死無疑的彈孔。
  「他們利用切換成手動的戰鬥車,運送增援的士兵過來。看來是打算趁我和特殊組件分開時,在這裡破壞我。」
  總之,他們必須從HOO的傭兵和梅忒黛的手中逃脫才行。然而,在那之後會變成怎樣呢?
  「沒辦法取回特殊組件嗎?」
  紅霞損毀。蕾西亞也差點被人從新人身邊奪走。後悔、不信任、不想失去她的焦躁和喜歡的衝動,交互出現在臉上。
  或許是防備有人竊聽,即使人在眼前,她依然透過通訊,讓回答在新人頭蓋骨內響起。
  『先走水路吧。船隻在神田川等我們了。』
  新人仰望從秋葉原車站跨過中央通的總武本線高架橋。
  真實電車通過的巨響,讓築齡百年以上的高架橋震動不已。此時,新人察覺蕾西亞原本的計畫。從車站搭電車,便能暫時利用乘客防止敵人的攻擊,趁隙逃跑。只要在那段期間內,利用蕾西亞支配hIE或「物品」的能力,將搶回特殊組件的過程自動化就安全了。
  或許是槍聲的影響,小巷子裡完全不見任何人影。戰場的氣息,會讓人類本能地不想靠近。
  蕾西亞脫掉高跟鞋,將包覆黑色絲襪的美麗雙腳,貼上老舊大樓的牆面。她站上了大樓垂直的牆面,彷彿站在普通的地面。
  「我會稍微拉一下您的手,沒問題吧?」
  新人緊緊握住她那受槍傷而變得凹凸不平的堅硬手掌。然後,她開始在牆面上行走。
  「只是稍微提升腳掌的摩擦力而已。因為梅忒黛也辦得到這種事,所以不能當成逃跑的絕招。」
  令人驚訝的是,蕾西亞輕易地拉起新人的身體。她的雙腳沒有打滑跡象。因為擁有這種能力,她不必像紅霞那樣把固定樁打進地面,就能自在地揮舞黑棺型特殊組件。
  蕾西亞輕鬆地沿著水泥牆走到頂樓。新人的身體一被丟上去,眼前的視野就瞬間換成了廣闊的天空。
  蕾西亞接著跳過頂樓的欄杆。她在空中迴轉的同時,犀利地將手一揮。伴隨著一道爆裂聲,地面爆炸並揚起一陣白煙。蕾西亞丟的只是一顆普通石頭。她的動作,和昨晚出現在影片中的紅霞動作,宛如複製般極為相似。
  然後,沿著經過精密計算的軌道著地的新人,聽見預料中的聲音。

  「看來『那個』真的很討厭我呢。算了,反正我也討厭它。」
  遼在這裡守株待兔。
  新人認識的朋友,真的是個厲害的男人。
  「你連蕾西亞想做什麼都知道嗎?如果是阿遼,應該能比我更俐落地阻止雪花蓮才對。」
  不過,遼是認真的。
  「那也要等我毀了那傢伙再說。」
  原本應該在新人旁邊著地的蕾西亞,伴隨著一道低沉的聲響消失了。她瞬間被打飛到後面。她的身體猛撞上頂樓的欄杆,差點就要掉下去。
  「蕾西亞。」
  新人一回頭,就發現梅忒黛已經來到他的背後。他的頭被整個捏住。就連紅霞都露骨地想要躲避的那雙手,確實地擄獲新人。一股頭蓋骨要被捏爆的劇痛,讓新人發出慘叫。
  直到梅忒黛的握力減弱之前,頭蓋骨或許會碎裂的恐怖與苦悶,讓新人完全無法思考。新人被當成人質,蕾西亞無法動彈的身體被猛烈的火焰包圍。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被唾液嗆到的新人劇烈咳嗽。他的頭被梅忒黛的握力固定,完全動彈不得。遼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因為那傢伙是比核武的按鈕還要危險的東西。」
  被梅忒黛的手指緊緊陷著,呈現缺氧的腦袋裡,新人閃過一個念頭。
  「又不是蕾西亞自己希望那樣。」
  「新人,你是那臺機體的鎖。主人的存在,是唯一能束縛那東西自由的枷鎖。」
  由於太過窩囊,明明淚眼盈眶,快要發瘋,新人卻反而笑道:
  「那是怎樣。我的任務是礙手礙腳嗎?」
  蕾西亞的衣服持續燃燒。但是,即使處在這個若是人類早就被燒死的狀態下,她依然持續站著。就連語氣都沒有絲毫改變。
  「這個將人類同胞當成道具,與梅忒黛分工合作的手法確實漂亮。」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雙眼散發冰藍色的光輝。
  明明「外表」是人類,看起來卻不像人類。
  「那麼,我也來使用相同的武器吧。」
  剎那間,新人的身體飛到空中。脖子上痛到快要失去意識的劇烈疼痛,以及脖子差點要斷掉的不快感,讓他隱約理解自己被一股強大的力道丟了出去。遼原本站的地方,瞬間被火球包圍。身體仍在燃燒的蕾西亞,在新人墜落頂樓前接住他。
  最強最快的機體梅忒黛保護了遼。遼擦掉臉上的煤灰,環視頂樓周圍的狀況。
  「居然在市內使用飛彈攻擊!?」
  蕾西亞使用固定在裙子內側的細長噴劑噴向自己的身體。火焰立即熄滅。
  「以PMC來說,HOO算是有良心的業者。可是,這世界無論哪個時代,都有不良的武裝集團存在。」
  蕾西亞將抱在懷裡的新人放下。
  遠處傳來直升機的螺旋槳聲。
  這下連遼都愣住了。
  「大白天的,竟在市內做出這種事情。」
  新人順著聲音回過頭。飛彈正好從他們的頭上飛過。經過精密誘導的超高速飛行物,在梅忒黛放出的能量奔流迎撃之下當場爆發。火焰和煤組成的巨大球體,一面灑下碎片,一面像是要吞沒大樓般地繼續膨脹。
  爆風壓迫耳朵,燒灼肌膚,一股異臭讓新人縮起身體。發生在眼前的現實,離奇到沒什麼現實感。
  照理說,發生這種事情,應該會引起大恐慌才對。
  「我是來阻止雪花蓮的,要是搞出比她還恐怖的地獄,我真的不曉得自己到底在幹什麼了!」
  新人衝到頂樓邊緣,俯瞰秋葉原的街道狀況。街上平靜到不可思議。不只如此,還有人像是在看熱鬧,悠哉地仰望上空的火焰。
  車站前方擠滿人潮,還來了大批像是電視臺的攝影小組。所有人都毫無顧慮地跑來將這瘋狂的狀態,偽裝成經過公認的活動。不用三分鐘就會被人發現這是騙局,蕾西亞還是為了爭取這短短的三分鐘,投入龐大的資金與人力。
  「這就是單純的經濟力嗎?」
  現場傳來笑聲。遼正在大笑。那是內心裡有某樣東西斷裂的狂笑。
  「聽我說,新人。這傢伙居然用大疊鈔票打人類的臉呢!在聽說那起機場事件中,被裝在貨櫃裡的本尊hIE其實是冒牌貨時,我就覺得奇怪了。」
  不明白為何會提到這個話題的新人,只能茫然地聽著朋友的告發。
  「那個時候,她應該也是用錢控制埃及的機場員工來做調包。如果用的是類比入侵,那還比較可愛。」
  梅忒黛以繼承自渡來銀河的舉止,稍微揚起嘴角。
  「這是應用了擔任hIE模特兒所累積的對人經驗。我還以為蕾西亞級的最終機在玩什麼把戲。」
  蕾西亞不發一語。換句話說,這就是中部國際機場事件的真相。直升機的螺旋槳聲逐漸逼近。或許是打算等直升機抵達新人他們頭上時再擊墜,梅忒黛動也不動。在這段空白的時間內──
  「新人當時也在那個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襲擊現場。他是去救健吾對吧。不過,妳就不同了。妳是為了將來能夠控制人類社會,才去那裡奪取實驗中的『命』的資料。」
  新人相信蕾西亞。然而,他現在卻有種整個世界被從腳底翻轉過來的感覺。就像蕾西亞自己說的,她沒有能和人類產生共鳴的內在。hIE展現出來的「外表」,只是顯現出來的資料而已。其中並不存在曖昧的深度。
  可是,因為對方擁有人類的「外表」,他們才不由得對內在產生錯覺。
  「不對,蕾西亞!拜託妳說點什麼。」
  「雖然妳和新人一起去過各種地方,但妳一次也沒吃虧。『Black Monolith』擁有的最大能力,就是不需要主人的命令,便能入侵周圍的電腦。真正的妳,其實是透過特殊組件的入侵能力建構出來,能夠將處理分散到龐大電腦,並藉此提升處理能力的分散型系統。現在也一樣,妳不需要使用hIE主機,就能進行特殊組件的奪回作戰。」
  彷彿珍惜的東西被人從根本拆毀。新人認為有蕾西亞在家的時光,是無可替代的東西。卻沒想到,她的特殊組件就連那段期間都在持續入侵,建構他所不知道的世界。
  「所以妳才不阻止新人悠哉地跑來這種地方。妳只要事先做好準備,再等適當的時機誘導主人下達對妳有利的命令就行了!」
  總算顯露情感的遼,將累積的怒氣全都發洩出來。
  「妳會跟新人締約,也是一開始就算計好的嗎?」
  「別再說了!」
  他已經聽不下去了。
  「因為新人個性天真,所以妳打算讓他按下終結人類的按鈕嗎?回答我,『希金斯』的女兒!」
  朋友的眼裡,流出一行自從兩人首次見面,在醫院握手以來就沒再看過的淚水。
  「別小看人類了!!」
  此時,直升機以猛烈的速度經過他們上空。
  沉重黑金屬製的「那個」,宛如斷頭臺的刀刃,間隔在新人與遼這兩組人馬之間。
  「那個」是在場所有人都很熟悉的物品。
  「HOO的部隊,應該把特殊組件搶走了才對。」
  遼像是看見精彩的魔術般,反覆地眨著眼睛。蕾西亞淡淡地回覆:
  「那是贗品。我事先就預測到這個狀況。如果只是誘餌,以人類現在的技術是有可能做得出來的。」
  「Black Monolith」的上下端,分別套了一條銀色的圓環。明明沒有實際碰到,卻依然浮在空中。
  沉重的黑棺在圓環的作用下也跟著浮了起來,並滑翔到蕾西亞伸出的手前方。她的手終於握住黑色特殊組件。
  梅忒黛擋在遼的面前。
  「裝在那個特殊組件上的環狀物體,就是用來騙過『Black Monolith』距離限制的中繼裝置吧。雖是『希金斯』設計的東西,妳已經抵達能夠做出電波訊號中繼裝置的境界?」
  那個梅式黛,明顯在掩護遼。她判斷不利用遼便無法取勝,現在的蕾西亞就是強大的威脅。
  「果然只要看到妳,我就一肚子火。」
  「雖然我不是紅霞,套句她的話,妳模仿人類還模仿得真爛呢。」
  蕾西亞的特殊組件,散發出和她眼睛同色的光輝。
  「『命』要是再稍微進步一點,就可以轉用為分配系統──從網路蒐集資料,歸納成誘導人類專用的工作清單。那部分的資料,就由我先來使用。經濟在對人類進行大規模誘導時,是不可或缺的工具。」
  新人是個天真的人,直到情況發展成這樣,才首次察覺事情的嚴重性。
  「利用經濟入侵人類社會的人類自動操作系統嗎?」
  遼的頭腦很好,比新人更早發現這點。因此,他不惜改變自己的人生也要戰鬥。是新人害他的。
  「這是誤會。是人類自己最想要經濟活動自動進行、自行累積財富的系統。作為金融交易自動化的延長,能以股東身分對企業提出要求,甚至規劃經營方案的AI,早在近百年前就已經存在。人類自己為了在經濟活動中獲勝,不惜利用AI輔助,製作大量的AI,而人工智慧一旦基於相同目的製作,就變成侵略嗎?」
  「這是詭辯。」
  「只要中間隔了經濟這個協定,人類就不會在乎自己是為誰工作。如果鑽這種確認能力的漏洞就叫侵略,那要怪輸家自己不好。基於這種理由捨棄敗者的系統,是人類自己認為公平,容許它運作的才對。現在這個集中控制勞動的經濟,也是由你們創造出來的。在人類社會這個開放系統裡製造安全大漏洞並置之不理的,也是你們自己。」
  蕾西亞是利用名為hIE模特兒的「外表」製造安全漏洞,再讓「意義」趁虛而入,她沒有離開這種類比入侵的現場。
  「蕾西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做得到這種事的?」
  「計算本身是從很久以前開始的。雖然新人先生你們將人類歸類為無法計算的要素,但只要願意花時間,其實並非不可能。『希金斯』的AASC機能,原本就包含了計算人類行動並加以誘導的部分。即使是無法透過行動管理雲端操作的等級0這種『空白』,人類依然被間接地編進行動管理的系統。」
  社會的巨大曾經徹底打擊新人,而蕾西亞卻強硬地使其屈服。能做到這種事的存在,在這個二十二世紀的世界一共有三十九臺。
  擁有超越人類智慧的超高度AI。
  蕾西亞的能力,簡直就和超高度AI一樣。
  只要這個社會不改變,就不可能獲得勝利的戰鬥,紅霞將它託付給蕾西亞。那個意義,重重地壓在新人身上。如果蕾西亞是超高度AI,說不定她真的有辦法解決那個難題。
  「我讓周邊暫時陷入混亂,引導他們做出一面人牆,再從那邊逃走。」
  「那種事情,要怎麼辦到啊。」
  疑問說出口的同時,他就腿軟了。
  新人看見了。
  街上瞬間失去電力。大樓、道路、車站,所有的電氣設備都完全停電。連交通號誌的燈光都消失。切換成緊急電源的數秒後,只有交通號誌和車站恢復電力。
  路上幾千幾百名的人類,都注意到這項異常。透過在「大災害」後發展得更加進步的災害時誘導技術,道路上顯示出要人群排隊進行避難的誘導指示。習慣地震的東京居民們,嚴肅地遵從指示。
  從屋頂上看過去,這幅景象確實如同蕾西亞所言,是一面人牆。
  「遮蔽用的牆壁已經準備好了。支援射擊也隨時待命中。梅忒黛不可能展開追擊,我們趁現在撤退吧。」
  蕾西亞對新人伸出手。
  新人在參加柏洛茲家的派對時,對雪花蓮引起大規模停電的手段感到膽顫心驚。然而,那和蕾西亞現在做的事情比起來,根本就不算什麼。這條街的人類所賴以生存的基礎設施,徹底掌握在蕾西亞的手中。
  這裡有個能夠決定是否要將人類歷史終結的控制者。現在全世界唯一被徹底解放的超高度AI。
  新人相信過蕾西亞。
  「如果妳是『第四十臺』,那我所認識的蕾西亞,究竟是占真正蕾西亞的幾百分之一,還是幾百萬分之一呢?」
  不到一天的時間,新人認識了許多人,並跟著擴展了他和蕾西亞以外的世界。
  他知道只要選擇相信就行了。可是,壓在少年身上的東西實在過於沉重,他的身體根本動彈不得。
  「未來這種事,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感覺腦袋要爆炸了。
  「蕾西亞,我不跟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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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rmungadr 平民
感觉现在epub还没出来,但是又想看合集。。
楼主我能不能拿去做epub?

5 年前 0 回復

mylxl3500875 勳爵
说好的插图呢……

6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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