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敏司]圆环少女4 无依的制裁者[台/繁]插图待补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4-30 22:59 编辑


  圓環少女4 無依的制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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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長谷敏司
  插圖:深遊
  譯者:hundreder
  圖源:牙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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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似大系魔導師掀起的戰爭讓《公館》失去三分之一的刻印魔導師戰力,
  取締犯罪魔導師的工作也變得鬆懈下來。
  為此而奔波勞碌的仁發現一個散發著微光,
  像螢火蟲一般的魔法構造體。
  梅潔兒、絆,以及不知為何也被牽連進來的寒川紀子三人為了調查那個魔法構造體是什麼東西而深入《公館》地底的廣大迷宮,
  可是魔導師們卻早已經在那裡設下可怕的陷阱!
  熾烈的魔導師大戰驚險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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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長谷敏司(Satoshi HASE)
  一九七四年出生於大阪府。關西大學畢業。二〇〇一年以《戰略據點32098 樂園》榮獲第六屆Sneaker大賞金賞並正式出道。其他著有《消失在天際的群星 Frida的世界》、《UltraQ dark fantasy》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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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麼可以做這種事!」
  一道強大的神音在背後響起。

  插圖003

  拜託妳不要!
  拜託妳不要!


  ─Intro─

  混沌的黑暗猶如凝結血塊般籠罩著房間。
  房間大約七十公尺見方大小,比柔道場還略狹小一些。房內鋪著木板,積了一層薄薄的灰;稍微用力一壓,就會左搖右晃的桌子,縱橫排了六行五列,總共三十張,並配有相同數量的木椅;而在桌椅正前方的牆上,裝著一面大黑板。
  這是一間很小的教室。一個右眼戴著銀色眼罩、身形頎長的男子,就站在房內高了一階、相當於講臺的地方。男子年約四十五到五十歲之間,穿著稱頭的筆挺純白夏季西裝,看起來頗為輕浮。而在這片沒有任何照明的深沉黑暗中,男子似乎能看透黑暗般瞇起眼睛,懷念地看著教室。
  在這間教室正當活力四射之際,這個名為日本的國家正受著戰火洗禮。那些對奇蹟一無所知的人類,連魔法都看不見,所以這間用魔法隱匿起來的房間,就是魔法使的一處小小解放地。曾經當過教師的男子,在這間已經沒有任何一位學生留下的教室裡自言自語:
  「妳知道嗎?六十年前有許多背負著罪惡、過了今天不曉得有沒有明天的魔法使,在這間教室裡學習這個世界的語言。而我曾經在這裡擔任教職,為的就是把他們送上沒有回程燃料的飛機,令他們對敵人的船艦進行自殺攻擊。」
  這個世界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看不見魔法,是因為奇蹟或是魔法不符合這個世界的自然法則,就算人們觀測到了,也只會破壞魔法而已。一旦他們看見、聽見、嗅聞、碰觸到魔法而知覺其存在,魔法就會粉碎,化成破壞者本人也看不見的《魔炎》之光而消散。就是因為這種消除魔法的能力,讓魔法使將這個世界的人當成奇蹟的天敵,蔑稱為《惡鬼》。魔法使從一萬多年前,就持續造訪這個世界,成為許多神話與傳說的根本原型;然而因為惡鬼的人口不斷增加,使得他們從歷史的舞臺上消聲匿跡。
  「所有人類都是觀測者,以自身肩負的自然法則改寫世界,因此沒有人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他人,以前是這樣沒錯……所以看到一個人因為我的指導而逐漸改變,對我來說是一大樂事。」
  六十年前,這個世界──也就是《地獄》,正蒙受一場大規模的戰火洗禮。這場戰事的規模之大,就算在這名男子漫長的人生當中也是屈指可數。第七期三極戰爭在這個世界稱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打到末期已經是一場悽慘的總體戰,連人命都拿來當作彈藥使用。
  教室裡的學生全都是刻印魔導師,也就是魔法世界的罪人。這群人必須為魔法世界中最大的權力機構──《協會》打倒一百個敵人,才能獲得自由。而他們被當成道具交給這個國家,全部在戰場上壯烈犧牲。男子早已經習慣失去,所以他並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稍微改變前進的方向。這男字名為王子護豪森,是完全大系的個中高手。這種魔法能夠藉由觀測,在自己的認知印象中發現魔力,改寫世界。
  黑暗中,壽命長得驚人的魔法使用手指輕擦蒙上一層灰塵的木桌。
  此時,滯悶的空氣中迸出一道如火光般的七彩虹光,『那個東西』從王子護的眼前飛過,速度快得有如劃開他的鼻尖一般。
  「妳還在恨我嗎?」
  王子護表情尷尬地用指尖搔搔掩住右眼的眼罩,苦笑道。
  「是啊,這裡已經不屬於我了吧。嗯,的確是,完全沒錯。」
  宛若泡泡般的螢光逕自飛開,好像聽不見王子護說的話。微微發光的螢光群沿著天花板,聚集到教室的角落。
  王子護帶著惡毒的笑容,在黑暗中閉起眼睛。這片如汙泥般纏繞在王子護腳上的黑暗,把他和那些已逝,或者還活在世上繼續受苦掙扎的學生們連結在一起。
  而那些棲息在教室中又不會說話應答的『物事』和王子護一樣,都在等待相同的東西。
  「告訴妳一則好消息吧。我最優秀的學生現在正在當老師喔。真是夠了,看來《公館》已經無人才可用了啊。」
  自古以來,惡鬼與魔法使每有接觸都是在深沉的黑暗當中,而且總是惡鬼主動希望與魔法使見上一面,即便必須出賣自身的靈魂也在所不惜。因此王子護今天也在這個不會再有任何學生畢業的死亡教室裡獨自等待。
  他那隻紫色獨眼的眼眸中映著永恆不變的黑淵。

  †

  許久以前──當武原仁還是高一學生時,某天他的一切徹底改變;對他來說,那是『初始之日』。
  仁恢復意識之後,發現從小一起長大的童年玩伴十崎京香正在自己面前。他不曉得自己在公寓二樓的走廊上像這樣躺了幾個小時。天空微微泛黃,即將染上晚霞的色彩。仁感到手肘與胸口一陣灼熱,隱隱作痛。就在他想要動一動身體時,身上突然竄過一陣劇痛,他的關節已經折到相反的方向──剛才那一擊對妹妹來說只不過是輕摸一下,可是已經把他打到骨折。
  去年夏天之後,就沒什麼機會能見面的童年玩伴低頭看著他,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仁身上痛得要命,感覺非常不舒服。除了痛楚之外,其他一切彷彿都缺乏真實感,他根本不曉得該如何整理思緒。
  「……我不明白,有太多事我都不明白。」
  「別再想這些了,快點到醫院去!救護車……不對,我叫媽媽開車去,你千萬不可以亂動!」
  仁從來沒想到,無所不能的京香竟然也會像這樣渾身發抖、發出驚叫。
  「是舞花妹妹幹的嗎!?你們兩個到底怎麼了?」
  妹妹舞花一向非常崇拜京香姊,得知她對京香姊什麼都沒說就這麼離開,仁感到非常失落。
  「我沒事,手臂骨折是死不了人的。」
  公寓房間的門口大開,房內似乎沒有人在。比起身上令人喘不過氣的劇痛,一切就這麼宣告徹底終結的事實更讓仁覺得難過。
  「這種事哪裡還用得著────」
  「這樣就夠了。雖然痛得要命,又和妹妹鬧到這個地步,真是糟到不能再糟。但是與其像之前一直躲在狹小的世界裡,鎮日欺騙自己『總有一天』一切都會改善,現在這樣要好得多了。」
  為了從失敗中重新振作,踏出第一步,仁接著發誓道:
  「就算別人不需要,就算再拚命也力有未逮,我也一定要守住自己認為重要的寶貴事物。就算不合適,我也要拚。」
  ──當時年少時期的仁與在場見證這段誓言的京香都不知道,這將是一段永遠都走不到終點的迷宮。


  第一章 幻夢夏日

  事實上,在現今的日本,人類與魔法使在許多地方都有交集。
  就算是在武原仁的公寓周邊,也時常能看到魔法使或是他們展現的奇蹟。這是因為文科省管轄的魔導師公館就蓋在離他家公寓走路只要十分鐘左右的地方。這個非公開機構被相關人士簡稱為《公館(Lodge)》,主要工作是與已知的魔法世界中最大的強權《協會》做往來交涉。日本庇護《協會》旗下的魔法使,換取《協會》提供能夠利用在科學上的技術。就算是在仁工作的公館建築物中,也常常揚起巨大的魔炎之柱,這或許是因為來自《協會》的異世界之人在裡面做什麼實驗吧。
  屋齡二十年的公寓與狹窄的道路之間,有一個只能容納兩輛轎車的停車場。每次仁要去運動的時候,都會在這裡把運動鞋的鞋帶重新綁好。
  只要狀況允許,仁每天早上都會盡可能在公館本館周圍跑步,除了運動之外,順便巡邏一番。這也是因為仁身為《公館》的專任官,他的工作就是保護人們免於受到不遵守這個世界法律的異界犯罪者(魔法使)傷害。
  時值八月,學校都已經開始放暑假,在早晨時分流流汗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
  道路周圍的植栽與公園裡的茵茵綠葉反射著陽光,好像在發亮一樣。一大清早就開始響起的蟬鳴聲,讓仁覺得體感溫度似乎又上升一些。
  就在仁終於開始加快速度的時候,雖然才七點鐘卻早早就在準備開店做生意的花店阿姨對他說道:
  「早安啊,你最近經常跑步喔。」
  這家店之所以還能繼續生存,是因為店鋪在通勤上學的時間就已經開門營業了。《公館》周圍的住宅區幾乎沒有什麼人往來經過。這裡道路狹窄,視線死角多,而且常常有汽車加速駛過,非常危險。所以行人或是違規停放的車輛都集中在幾條安全的馬路上,幾乎沒有任何人知道,其實這是因為人潮的動線受到控制,避免閒雜人等接近《公館》的原因。
  仁鮮少在這附近買東西,事實上,也是最近才有人記住他的模樣。
  仁在這個有許多公園與坡道的城鎮裡出生長大,所以就算在下班時間也會隨時留意,有沒有犯罪魔導師在少有行人往來的城市死角裡聚集。只是這條寂寥蕭瑟的馬路上豎立著注意色狼、減速慢行之類的告示牌,其實也不是個運動的好場所。
  從外面看魔導師公館,只看得見一片青蔥翠綠的森林。仁花了十分鐘沿著公館周圍跑了一圈,當他從地勢最低的正門前方全力衝刺、跑上長長的上坡道後,一陣熟悉的體操音樂在舒爽的早晨天空下從收音機內傳出來。一道道音符在野外寬廣的空間任意飛揚,竄進他的耳裡。
  收音機裡的體操音樂播完之後,在公園裡的孩子們請人在脖子上的紀錄卡上蓋章。可能是因為上游泳課的關係吧,所有人都晒出一身小麥色。仁想起自己最近已經沒有像那樣好好晒一晒太陽,便笑咪咪地看著那些連腳跟都晒得黝黑的小學生。
  穿過林蔭的陽光之下,一個正在盡情享受夏日的黑髮少女看到仁,露出微笑。她腳下的涼鞋踩著砂地,優雅地走了過來,襯著膚色更顯雪白的連身裙在風中輕輕搖擺。黃色的緞帶一搖,少女抬起頭用一雙麥芽糖色的大眼睛看著仁,露出促狹的眼神。
  「竟然跑來這埋伏我,你真是熱情呢,老師。」

  湧上心頭的羞恥心讓仁臊得全身發熱,同時轉過身開始順著波道往下跑。

  「我只是因為跑著跑著聽到有音樂,覺得自己一個人回去未免太冷清了而已。」
  少女踩著矯健的步伐抓住仁的T恤,那張有如深閨公主般純真可人的臉龐浮出幾滴晶亮的珠汗。
  「老師的意思是說,你迫不及待想見我,根本等不及我回去是吧?」
  鴉木梅潔兒是名魔法使。
  仁細細回想起自己與她之間既不算長也不算短的相處時間──鴉木梅潔兒與武原仁的關係很複雜,仁當上私立御陵甲小學的冒牌老師,遇上在那所學校就讀的她。兩人成為六年一班的副班導與學生關係,之後又得知梅潔兒是一名刻印魔導師。所謂刻印魔導師,就是在神判中被判處極刑而被貶到這個世界來的囚徒,必須要打倒一百個《協會》的敵人才能獲得自由之身。這名年紀幼小的魔女,同樣也正在為了從未有人達成的死亡職責而努力奮戰。
  所以仁不能不負責任地把她撇在一邊,必須認真聽她所說的每一句話。
  「只是一起回去而已,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仁是梅潔兒身邊最親近的大人,但是卻救不了她。《公館》的專任官受命管理刻印魔導師,把他們當成追捕魔法使最適當的獵犬。雖然也有些人像仁一樣狠不下心來,不過專任官與刻印魔導師雙方,本來應該是使用者與道具的關係。
  在這個神清氣爽的早晨,心情愉快的小魔女就在他的歸途上,近在眼前。
  「好吧,畢竟是寶貴的暑假嘛,我就讓老師過一個快樂的夏天吧。」
  少女就像是迎合仁的視線般挺起柔軟的身軀,裝模作樣地把手放在單薄的胸口上。梅潔兒雖然還只是小學六年級,表情卻複雜多變。這或許不僅限於她肩負的命運,也是由於她的興趣不正常──非常嗜虐──的關係。
  「但是老師剛才還想逃跑,我認為必須得好好處罰一番才行。」
  梅潔兒用來綁頭髮的緞帶如向日葵般鮮黃。她最近的喜好是拿一些不重要的閒雜小事和仁彼此互相懲罰。說起懲罰的內容,則是一些令人莞爾的事情,例說讓仁陪她去買東西之類。也因為如此,才讓花店阿姨對仁留下印象。當她打破杯子闖了禍時,也會要求仁提出既痛苦又折辱人的懲罰。仁會命令她先去向一家之主道歉,然後把地板打掃乾淨。
  所以仁也願意接受這個已經變成暑假每日例行工作的小小懲罰。
  「那要再罰我買花當禮物給妳嗎?」
  「我想要一朵向日葵,要插在花瓶裡、擺在流理臺喔。」
  自《公館》創設以來的最年幼刻印魔導師──鴉木梅潔兒把纖細的手腕扠在腰間,看起來一臉滿足。而仁的房間裡也多了不少小魔女的東西。
  仁保護梅潔兒與她往來之後,漸漸有了改變。所以雖然明知這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現象,仁仍然無法抗拒誘惑,想要看她快樂的表情。在長達兩萬年的歷史當中,從未有任何一位刻印魔導師完成討伐百人的任務。梅潔兒現在還活著待在他的公寓裡,只是因為許多事情發生時,他們的運氣稍微好了一點而已。
  「對了。我問妳,今天起妳真的要暫住在我的房間嗎?」
  「老師已經聽京香說過了吧?她從八月七日一直到盂蘭盆節都要忙著工作,沒有時間回家,所以才叫我到老師家去。」
  小魔女毫無戒心地緊靠在仁身旁。仁低下頭,看見梅潔兒裸露的纖瘦肩膀,雖然應該早就已經看習慣了,心跳卻一時間差點沒停下來。仁找了一個理由,認為這是因為在兩人相識的春天時節,梅潔兒原本雪白的肌膚現在已經晒成像餅乾般美味可口的顔色。
  「這樣啊,一個禮拜嗎……」
  自從上個月梅潔兒離開他又重新回來之後,仁一直不知道該如何從頭營造兩人之間的距離感。對他們兩人來說,刻印魔導師與專任官應該是最正常的關係,但是每每遭逢考驗時,這層關係必定都會崩潰;這是因為仁本身就沒有把梅潔兒視為罪犯,而是當成一個小孩子對待,禁不起考驗也是理所當然的。
  仁的目光所到之處,只見梅潔兒從脖頸到柔滑的鎖骨都沐浴在清朗的晨光裡,臉上掛著純真無邪的笑容。
  「老師,你知道嗎?這個世界的雨水是酸性的,所以石蕊試紙沾到就會變紅喔。」
  小魔女越來越像一名小老師,特地告訴仁一些小常識──這也是只屬於梅潔兒自己一個人的暑假小潮流。
  「妳了解的真多。那妳知道種在鹼性土壤中的向日葵會變成紅色還是藍色呢?」
  梅潔兒的『小老師遊戲』就如同是在確認自己所在的處所般,仁每次都會陪著她一起玩。仁認為,和最初剛見面的時候比起來,梅潔兒已經相當適應這個世界了,所以她才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訴身邊的人。一定是因為她實際感覺到自己的知識越來越充足,所以心胸寬大的小公主才會化身成「小老師」,想要把學到的一切慷慨地分享給其他人。
  梅潔兒目不轉睛地觀察種在小院子裡一處的向日葵。十朵綻放的漂亮向日葵並排在一起,綠莖粗壯。梅潔兒探頭觀察的黃色花朵如燃燒的太陽,比她的臉還大。
  「我從沒看過紅色或藍色的向日葵。」
  梅潔兒已經不再是那個被抛棄到未知世界(地球)的迷途小孩了,她得意萬分地哼哼笑了兩聲。
  「同樣身為老師,竟然還想要唬我,老師你還真是奸同鬼蜮呢。罰你再送我一朵向日葵。」
  「奸同鬼蜮嗎?竟然學了這麼艱深的文字啊。嗯,妳也是老師嗎?」
  「還不都是因為老師總是說『師生絕對不可能談戀愛』,所以我現在才是老師嘛。」
  梅潔兒嘀咕著『真是叫人傷腦筋呢』,大嘆一口氣。說得好像是因為仁想和她談戀愛,才拜託她當老師似的。
  「這個志願的理由可絕對不能當著別人的面說出來啊。」
  兩人之間的距離感越來越模糊。他們共同熬過了艱苦的戰鬥,但是從兩人最初見面的五月開始,仁就一直只是窮於應付接踵而來的狀況而已。這段有如夏日蜃樓般的幸福,也改變不了少女還在以刻印魔導師的身分持續著絕望戰鬥的事實。少女曾經一度因為「不想成為別人的包袱」而離去,而後她又替仁說話,表示「這個世界不是地獄」。仁希望至少能和她兩人一起思考,如何完成這段充滿艱險的路程。可是這同時也代表,他想要讓少女遠離修羅之路的做法,終究還是徹底失敗了。
  兩人之間的對話驀然靜止下來,少女開口繼續說道:
  「老師你知道嗎?人類是由細胞組成的,大約五年的時間,全身細胞就會完全換新喔。」
  「是這樣嗎?」
  「所以說啦,如果老師五年內一直只吃我做的飯菜,就會變成『由我的料理形成的人』了。全身裡外上下都蘊涵著某人的愛,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是嗎?」
  少女正經八百的表情真是可愛,讓仁繼續聆聽梅潔兒老師的講課。
  「所以就從今天開始,老師的三餐全都交由我來包辦。」
  「妳說全部,可是開學之後就要吃營養午餐啊。還有,按照妳的計畫,不只是我而已,就連京香與小絆都會在五年後變成『梅潔兒料理形成的人』喔。」
  目前梅潔兒做出來的飯菜會讓所有吃下肚的人呼天搶地。雖然這種懲罰實在太猛,但要是梅潔兒能存活五年的話,在這段時間內拚上一條性命一直吃她做的飯菜,也算是男子漢的志氣吧。
  「要是妳能持續五年的話,我倒也可以考慮考慮。」
  說完之後仁眨眨眼睛,好像看到什麼光彩眩目的事物一樣。這是因為少女抬頭仰望著他,自信滿滿地笑了。
  「雖然五年有點辛苦,可是不論任何命運,我都一定會克服。」
  說完,她就像是吞了一塊大冰塊似的,暫時屏住清順的呼吸,握住仁的手。仁感覺到汗溼手心的溫暖,一股梅潔兒就在自己身邊的真實感莫名充塞胸臆。
  「因為我知道自己和老師生活之後,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多了嘛。人家總是滿心期望明天的到來,今後我們兩個也要一起做些痛苦的事情,或是一同承受苦難喔。」
  這個世界是錯誤的。在上個月,大魔導師葛蘭‧阿薩雷曾經這麼說過。
  儘管如此,仁也必須在這個世界找到救贖。
  幸福夏日的幻夢或許已經在此時此刻展開了。

  在回家之前,仁懷抱著感謝的心情,在還在準備開張營業的花店買了五朵向日葵。
  梅潔兒把鮮豔的黃色花朵抱在懷中,踏著輕盈的腳步登上仁公寓的金屬階梯,往二樓走廊最裡面的房間走去。
  倉本絆拖著一口大行李箱,形色不安地站在門前。
  身為高中生的絆有一頭栗色的柔軟秀髮,每次只要她一活動,蓬軟的髮尖就會在肩膀附近躍動。眼角有些下垂的雙眼非常惹人注目,就算在嚴肅認真時刻,她的表情仍然散發出些許溫婉氣息。
  「那、那、那個……十崎小姐告訴我,要我來武原先生家叨擾。」
  絆與梅潔兒同樣都是在今年春天開始在十崎家寄住,兩人的處世卻是截然不同。
  「果然沒錯啊,怎麼可能只有梅潔兒由我來照顧。」
  讓梅潔兒與絆寄住的十崎家之主──十崎京香,是魔導師公館的高級官員,同時也是和仁從小一塊長大的童年玩伴。
  前天晚上,京香拜託仁在她沒空回家的這段時間幫忙照顧梅潔兒。
  在上個月,相似大系的大魔導師、被稱為《近神者》的天才──葛蘭‧阿薩雷,向地球上的六十億名惡鬼挑起一場戰爭。在這場與《近神者》的戰鬥中,有人性情仇與奇蹟般的幸運彼此糾葛,最終以仁等人的勝利落幕。但事後的收尾卻要向霞關(註1)的相關政府部會,進行繁雜的說明與協調。這件苦差事誰都不願意幹,但是事務官十崎京香卻躲不掉。這是因為《公館》的戰力,也就是仁這些專任官實質上都是由她管理的。(註1:位於東京都千代田區,許多日本行政機關皆設於此地。)
  站在人家家門口的情景,似乎讓絆覺得非常害臊,她莫名其妙緊張了起來。
  「那個……其實我本來想會不會給你添麻煩,可是十崎小姐的房子好大,一個人待著還是會覺得有點可怕!」
  絆與身著連身洋裝、渾身洋溢出少女風情的梅潔兒相反,盡可能努力不去意識要暫時住在仁家裡,只穿著簡樸的T恤與牛仔褲。她輕嘿一聲,發出有點傻氣的嬌叱,把放在地上的行李提起來。拖著笨重的大行李,絆的兩隻手拉得筆直,即將發育成熟的豐滿胸脯在雙臂之間被夾得變形,胸部的彈力讓T恤都稍微撩了起來。
  「我拿我拿,讓我來拿就好了!」
  仁用理性擺脫身為一個男人想要好好欣賞這幅幸福光景的欲望。這種感覺和他與梅潔兒說話時的緊張感有些不同,讓他覺得有一點內疚。

  「來,請進。」
  梅潔兒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老大不客氣地走進仁的房間,繃著臉拿出一個畫著小貓圖案的坐墊給絆。或許是因為上個月離開十崎家之後,被迫在神和家過了一段僕役生活的關係吧,她招待訪客的方法也稍微有模有樣了起來。仔細注意才發現,身為異世界之人的梅潔兒,已經連日本人的舉止言行都學起來了。天真無邪的小魔女正在一點一點地學習這個世界的一切。
  所有人圍坐在仁公寓客廳裡的小茶桌旁,彼此面面相覷。
  「現在京香好像非常忙,所以我們也要彼此幫忙,大家好好相處。」
  「老師,你這樣太隨便了!一個高中生在成年男性的房間裡過夜,要是出了什麼差錯,你打算怎麼辦?」
  梅潔兒老師就像個孩子一樣立刻見風轉舵,馬上變成指導生活規範的老師。
  「我覺得一下子就想歪的小梅也是一個糟糕的小學生耶。」
  「我想的歪事可沒有袢心裡想的事那麼腥羶。」
  「…………哪、哪會腥羶!」
  「可是,當電視上的男生和女生開始做些奇怪行為的時候,妳就像是看見肉塊的狗狗,尾巴搖個不停啊。」
  絆那對如夜色般的深藍色眼眸一直盯著仁看。聽著兩人的對話,仁知道梅潔兒與絆心裡想的男女關係也把自己算了進去,讓他頭暈目眩起來。他的童年玩伴每天同時照顧這兩個人,仁重新感到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快來救我啊,京香姊。」
  就在仁大傷腦筋、從口袋裡取出香菸紙包時,兩個女孩子同時開口:
  「老師,這個房間從今天開始禁菸。」
  「武原先生,不好意思喔,請別抽菸好嗎?」
  仁不由自主地說了聲對不起,把香菸放回口袋裡。無論何時,香菸的紫煙總是陪伴著他,毫無一句怨言──可是看來從今天開始也得和它告別了。
  窗外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藍天。夏日的陽咣雖然充滿生命力而光彩亮麗,可是卻隱約蘊涵著某種物事即將結束的急迫感。
  夏季懶洋洋的暖風吹在身上,仁也越發覺得其實這樣也不賴。對梅潔兒與絆來說,她們正在享受一個名為暑假的漫長祭典。至少現在讓她們盡情解放,擺脫那些如義務般束縛著她們的事情。
  「算了,反正是夏天嘛。」
  仁看著絆與梅潔兒,驀然想起自己曾經也有一段時間人際關係很緊張。雖然出了社會之後就淡忘了,可是他覺得自己從前也是這樣。夏天真是不可思議的季節,冬春之際不會勾起什麼回憶,但是一旦放了暑假,就會讓人回想起以前暑假的事情。所以今年的夏日時光一定也和他們兄妹倆漫長的別離相繫在一起。
  「……呃,不好意思……」
  絆一直看著仁默不作聲,沉浸在湧上心頭的回憶中,就連梅潔兒都露出擔憂的眼神注視著他。仁頗感尷尬,搔搔頭說道:
  「把行李放到裡面那間四疊半的房間就好了。」(註2:疊,榻榻米的量詞。兩疊為一坪大。)
  他和妹妹在九年前搬來這間公寓,放在六疊大客廳角落的書桌與書架就是仁的空間,而他現在讓梅潔兒與絆暫住的另一個四疊半大的和室,原本是屬於武原舞花的,不過她現在已經不在了。

  把兩位少女接過來住的第一天,在她們整理帶過來的行李時,就由仁去採買晚餐要用的材料。
  仁一邊望著民宅枝葉青翠的植栽,一邊把超商的塑膠袋放進腳踏車前方的籃子之後騎上車。他依照絆給的購物紙條買完東西,踩著腳踏板轉動補過好幾次的輪胎。望著到了五點卻還湛藍的天空,以及附近人家閃亮的屋瓦,仁帶著舒爽的心情從車站附近沿著小路回程。
  他的夏日回憶中,有許多都是踩著這輛腳踏車所看到的光景,縱使城鎮的景色不同以往,一切物換星移,有些地方還是保留著故鄉的氣味。
  仁驅車前往十崎家,心想,要是京香有事回十崎家拿行李,他可以順道幫忙──夏日的陽光讓玄關的植栽長得有些過高,或許因為工作已經結束了吧,玄關處沒有人在。

  仁已經完全準備好迎接同居生活。他買了許多書苦讀,自認為已經能夠了解青春期女孩子的複雜心情,順便也當作第二學期經營班級的參考。
  「我回來了!」
  仁一打開玄關大門,看見客廳裡梅潔兒端正地跪坐在坐墊上。
  ────相對無言。
  教育書籍裡面沒有寫到,當小孩子以憤怒與失望交織的眼神仰望自己時,大人應該如何應對。看到女兒默默從洗衣機裡拿出自己的內褲與襪子的老爸,大概就是現在這種心情吧。
  「我說啊,見人打聲招呼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喔。有人道早安的時候,就要回答早安;有人說我回來了,就要回答你回來啦;有人說謝謝,就要回答不客氣。」
  仁拎著購物袋走近梅潔兒,她便伸手拍了拍榻榻米,好像命令仁也坐下似的。
  「老師,這是什麼?」
  原本放在書架上的教育書籍堆得高高的,簡直就像媽媽打掃兒子房間時翻出來的黃色書刊一樣。
  「妳問這是什麼……就是教育書籍啊。」
  「如果老師想更了解我,與其去看書,應該多和我說說話、和我親熱親熱啊。」
  「親熱親熱不好吧。」
  「老師不覺得羞恥嗎?竟然想拿這種書來滿足自己。這什麼《如何與青春期的孩子相處》?《如何幫助孩子度過青春期》?《青春期的身心發展》?老師喜歡青春期到這種地步嗎?你這個變態!」
  這些書都是給有孩子的父母看的教育用書,就因為梅潔兒紅著臉蛋一邊發脾氣一邊拍打書皮封面,搞得像是什麼不堪入目的書籍一樣。
  「不是這樣!這些書都是專門寫給想多了解小孩子的大人看,絕不是什麼下流刊物。」
  「了解小孩子的事情想做什麼?還畫了這麼多紅線、貼上這麼多標籤,老師還真是糾纏不休耶。想要死纏爛打地欺凌別人嗎?還是想被別人欺凌?」
  梅潔兒的眼眸深處開始流露陶醉的神色,綻放出如糖果般甜美的淫蕩異彩。每當欺負人的時候,這個性情嗜虐的少女最能綻放出充滿活力的生命光輝。
  「我可不會糾纏不休喔。」
  梅潔兒嘴上應了聲「是這樣嗎?」,把身子探出來。沒有晒黑的雪白肌膚從連身裙的低襟之下裸露出來,一瞬即逝。淡桃色的雙脣發出輕聲低笑。仁感到背脊一陣雞皮疙瘩,彷彿太陽光滴溜溜地竄入神經般,頓時忘了炎熱暑氣。
  就在此時,倉本絆拉開紙門,從裡邊的房間走出來。她好像把仁晾的衣物收好還幫他疊起來了。
  「櫃子抽屜裡的這個小地方擺襪子沒錯吧?」
  身為高中生的她就像是個新婚小妻子,以青澀的動作伸手把客廳櫃子的最上層抽屜──
  「不,那裡是那個……那些給我來收就好!!」
  「……咦?啊,這個是…………」
  絆拉開櫃子抽屜的手停了下來,只見她的臉越來越紅。
  「絆!立即扣押!!」
  梅潔兒吊起那雙有如獵人般的雙眼,站了起來。
  「短短兩個小時,找到的A書就堆得像山一樣高。老師究竟想怎樣!」
  說完,一本寫真周刊雜誌重重地放在那堆教育書籍最上方。連絆也來加入跪坐反省好夥伴的圈子裡,仁的體感溫度一口氣下降五度,根本不需要開冷氣了。
  「身為男人,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那本從便利商店買來的寫真雜誌根本不是黃色書刊,一個將近十年前還頗有名氣的過氣偶像,身穿泳裝在封面上擺著姿勢──仁看到高中時期曾經喜歡的偶像脫了的推銷文字,忍不住吸引就買了下來,豈知會演變成這種情況。最關鍵的封合內頁還沒剪開,看得出來仁對偶像還有百般留戀,更讓人覺得目不忍睹。此時那打從深處開始逐漸粉碎的事物是什麼呢?是男性的威嚴。
  小魔女用手托腮,嘆了好大一口氣,然後站起來說道:
  「老師對許多事情都不了解,就由我親自來教教你。可要感謝我喔。」
  仁從童年玩伴那兒接來兩位嬌客,照理說這個家的主人應該是他,可是為什麼感覺如坐針氈呢?
  「人家是老師,所以從今天開始在這間教室裡就是我最大了。」
  「妳是不是誤會學校教室或是老師的意思了?我可是有義務要指導妳們的生活態度……啊,小絆,不可以把封合內頁拆開。」
  插圖004
  「老師,其實本來應該把你叫去懲罰室(學生指導室)喔。」
  梅潔兒心中對老師的印象完全扭曲了,而讓她產生這種印象的,似乎就是每當小魔女在教室裡惹事生非,就把她叫去學生指導室的仁,仁覺得自己就好像收到第一學期冒牌老師生活的成績通知單一樣。梅潔兒馬上就擺出老師的架子,繞著仁在他身邊踱步。她打著赤腳,發出啪噠啪噠的腳步聲,一點都沒個女教師的樣子。
  「既然在一個房間裡有三個人,如果沒有其中一人出來當王,支配踐踏其他兩個人的話,肯定就會像老師上課時一樣鬧得亂七八糟。」
  天真爛漫的少女像高高在上的女王似地瞇起眼睛,露出嗜虐的目光,傲然睥睨自己的領土。
  「妳等等,這裡可是我家。怎麼妳一副『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的模樣?」
  絆不知何時已經拆開封頁,翻閱著內裡的寫真頁。她看著如母豹般趴伏在地上的女性照片,傻乎乎的臉上流露出慈母般的微笑。
  「絆,贏過照片妳覺得很得意嗎?」
  「咦?我有聽見啊。剛才在說大家要像一家人一樣好好相處對吧。」
  脫節到這種地步,仁覺得簡直太了不起了。

  倉本絆與武原仁的關係很複雜,一言難盡。
  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絆還只是個很普通的女高中生,甚至不知道魔法的存在。
  對她來說,仁是在父親粉身碎骨的同時出現的人物,第一印象一定非常糟糕吧。
  絆生長在只有父親的單親家庭,在失去父親這位家中最大的支柱之後,她便借住在十崎家裡。仁到現在還記得,當初絆曾經痛責他與梅潔兒之間的關係異常。
  仁不清楚絆是幾時知道自己是六十年前已失落的魔法再演大系魔法使;再演大系會讓魔法使將歷史視為一本書,魔法使演繹書中記載的往事,把這種演繹行為當成《索引》就可以改寫歷史。就是因為這種魔法如此強大,所以絆才會遭到惡人的覬覦。而把事件幕後的藏鏡人──絆的父親倉本慈雄殺死的,是仁。
  「我覺得要是能在窗子這邊掛上風鈴,感覺應該會變得涼快些。」
  穿上圍裙的倉本絆一邊在廚房的小餐具櫃前挑選盤子一邊說道。第一天的晚餐不一會兒就準備好了。她的料理手法乾淨俐落,別說幫忙了,甚至讓人不曉得該不該上前靠近。
  「真不愧是小絆。手藝好到這種程度,光是看著就覺得很有趣了。」
  「真是不好意思,請別這麼說了。」
  仁忍不住望著絆在流理臺沖洗砧板的背影出神。無論是隔著一件牛仔褲也清楚可辨的渾圓臀部,或是從纖腰到胸脯的緊致曲線,全都教人百看不厭。落日較遲的黃昏以豪奢的赤紅染遍整個房間,水龍頭的流水聲、鍋子裡冒出熱氣的聲音、遠方傳來的蟬鳴,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心滿意足。
  「老師,你盯著絆的屁股看太久了。」
  「才沒有!老師我……只是沉浸在這個舒服的夏日黃昏當中……」
  「是啊,小梅。武原先生才不是那種人呢。」
  其實仁剛才真的稍微看了幾眼,絆這樣無條件地相信他,讓他因為罪惡感而感到心痛。
  「說起來,小絆最初到京香家時,也是做了菜以後才和大家打成一片的嘛。」
  絆把圍裙脫下來,掛上貼在冰箱的磁鐵掛鉤上,回到客廳的小茶桌旁。
  「那個……我的腦筋不太靈光,運動也很遜,只有做菜稍微有點自信……如果在自己親手做的飯菜面前,我就能比較有自信地說話,好像覺得自己可以放心地待在這裡。有時候不是會有這種感覺嗎?」
  今天兩人搬過來的第一天晚餐是涼麵、浮在湯裡的水餃,還有盛裝在小玻璃容器裡的生菜沙拉。與十崎家的下凹式暖爐桌相比,武原家的小茶桌小了些,所以菜色數量也比較少。
  「好像的確有呢。」
  仁試著回想自己和絆年紀相仿的時期。
  「這樣一想,絆還真了不起呢。我讀高中時,根本沒有什麼值得自傲的優點。」
  「明天從十崎小姐家裡借一些餐具過來吧。看來餐具果然還是得用些像樣的比較好。」
  絆覺得很害羞。她說得沒錯,拿百圓均一價買的小湯盤來盛涼麵,就像堆小山一樣,看起來實在寒酸。
  「絆這個人就像蒲公英還是某種花似的,輕飄飄地飛過來,才剛生根穩固之後接著馬上就開出鮮豔的花朵吸引人。」
  梅潔兒把裝著洋菜凍的盤子依照人數一一擺在桌上,咚咚作響,像在彰顯自己的存在感般。
  這張小茶桌原本是仁與食量不大的妹妹兩人吃飯時所用,現在被擺得很滿。
  「小梅真是不可愛~~」
  相信在絆剛到十崎家時,也曾經摸索要如何穩定安身吧。她會默默地穩穩落地生根,把安身之地變成一個任何人都能安逸生活的處所。
  「別拿高姿態看我!我可是老師喔。」
  說著,女教師梅潔兒又開始今天不曉得第幾堂的課程。
  「梅潔兒老師要告訴老師與絆一件很有益處的事情。」
  小老師很享受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說道:
  「如果覺得洋菜凍吃起來很無味,加進碎海苔就可以了。」
  這似乎是梅潔兒在十崎家飲食生活中發現的小訣竅。為什麼小孩子總會以為自己發現的事物是前無古人的創舉呢?
  「真了不起耶~蜜豆和菓子店裡賣的洋菜凍也像妳說得那樣耶。」
  絆覺得非常佩服。
  要是在這裡生活長達三個月的話,就算是來自異世界的人確實也會逐漸沾染上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氣息。而且絆似乎也漸漸對這個小公主造成些許微妙的影響。仁心想,希望他在學校教導的事情對梅潔兒的內在有所幫助。
  「怎麼了?為什麼連老師都是一副高興的模樣?」
  在仁含著笑意的眼神注視下,梅潔兒老師不高興地噘起小嘴。

  †

  放下冒牌教師的頭銜,武原仁的正職是專任官。就算是在草木與天地都充滿旺盛生命力的夏天,他的現實生活依然還是冷冰冰的。
  他所屬的魔導師公館正處在一種很不樂觀的狀況下。上個月與《近神者》葛蘭‧阿薩雷激戰留下的傷口引起嚴重發炎,正逐漸化膿。在十崎京香等人的行政層面上、事後處理以及向各界解釋說明的工作堆積如山;而在仁等人的現場實務層面上,他們管理的六百名刻印導師當中有二百一十九名、超過三分之一的人數在這場戰鬥中喪命,結果造成取締犯罪魔導師時人力不足的後遺症。
  〈武原君,昨天電視上有說,洋菜凍好像能清理大腸,對治療便祕非常有效喔。〉
  武原仁在一間粉刷成一片白色的小房間裡,獨自聽著從揚聲器傳來的聲音。在這個與武原家客廳同樣大約六疊大的房間裡,孤零零地擺著一張與仁的床鋪一樣大小的平臺。一具被剝光衣物的全裸屍首躺在鋪有白布的臺子上。這塊布是重複使用的,所以血跡或其他體液的染漬洗也洗不掉,上面還殘留著幾點紅褐色與黃色的汙斑。仁今天是代替因為官僚工作而不克到場的京香,前來檢視《公館》回收的魔法使屍體。
  「身為一名醫生,別相信電視上的健康節目啦;或者應該說,不要在吃午餐前看著屍體說什麼大小腸的事。」
  這具屍體名叫火西阿瑟,是一個有點大肚腩、膚色蒼白的中年男子。那張有如在惡夢中凍結的死相鼻梁高挺、臉部線條深邃、眉毛濃密,如果什麼都不知道而在路上碰到他的話,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南美洲人吧。在他的背上也和梅潔兒一樣,刻有遭到神判判處極刑的罪人刻印。屍首像是遭到猛獸攻擊似的,全身到處是咬傷,連喉結都被咬破,露出吸菸太多而變黑的氣管。
  「從這個傷口來看,是神和幹的嗎?是否有報告提到他死亡時有沒有魔法構造體出現?」
  這個好像被野獸群咬嚙撕裂的傷口是《魔獸師(Amon)》神和瑞希的手法,她與仁一樣都是專任官。刻印魔導師都必定受到專任官的管理,當他們有犯罪行為時,就由管理的專任官負起責任處分掉──意思就是遭到抹殺,然後送進仁此時所在的驗屍房裡。
  〈沒有耶。不過野狼先生們這次沒有完全把腸子扯出來,我想說不定還有可能冒出什麼東西來。〉
  這道從揚聲器中傳出的聲音就像小孩子似的有些大舌頭。織田笑美理是《公館(Lodge)》中占多數的純惡鬼職員之一,她是一名優秀的醫師,仁等人常常受她的照顧。
  「他在管理設施中的交友關係如何?」
  〈我這裡的資料沒有記載呢。〉
  魔導師公館的停屍間從戰前就沒有進行接電工程,也沒有冷氣。過了一晚之後取出的屍體很快就開始散發出強烈的惡臭。仁用手指輕拍氣體開始累積的屍首腹部,聲音聽起來很輕。
  「腐敗的速度很快,或許就在裡面。」
  〈怎麼又來了?這樣大事不妙吧,已經是這禮拜第三具了耶。〉
  根據那些魔法使的說法,好像只有以一般死刑還不足以懲其罪行的重罪犯才會被貶為刻印魔導師的。所以除了像梅潔兒這種例外會令人懷疑她遭貶的理由,刻印魔導師大多都是危險人物。比方這個火西阿瑟,他原本是精靈大系中赫赫有名的大農園經營者。聽說他為了想辦法讓勞工工作效率提升,結果把工人的家人齊胸埋進田裡。要是勞工績效不佳,就會派人如割草般地用鐮刀把頭顱割下來以示懲罰。
  許多像他這樣可怕的危險人物正在用魔法暗自彼此互通有無。在《公館》的歷史上,刻印魔導師之間頻繁進行橫向聯繫,就是暴動或是破壞行動的前兆。警戒水平是二(危險),所有專任官都有義務佩帶武裝,接下來也只剩下最糟糕的狀況(備戰狀態)了。
  「半數的刻印魔導師在三年內就會喪命,而且要是冷靜想一想,前陣子的那兩百人,一般來說任誰都會心生恐懼。該怎麼說呢,或許已經到內部出亂子的時期了吧。」
  仁很不希望梅潔兒靠近現在的公館。雖然這樣可能又會惹她生氣,可是個人情報外洩的內鬥殘殺通常都很悽慘。仁已經委請公館的職員在他外出不在時幫忙監視他的公寓,他認為至少讓梅潔兒在暑假期間稍微放鬆一下也不過分。
  〈這麼說來,博士之前也說過,神聖騎士團已經在實戰中導入把施展魔法的流程全部機械化的聖騎士。這根本就是前有狼、後有虎嘛!唉呦,結果我們這裡真的是殉職機率比其他部門高兩位數啊!〉
  上任才第二年,還沒看過有人殉職的織田笑美理似乎在揚聲器的彼端一頭趴倒了,傳來一聲頭槌撞上鍵盤的悶響。
  「妳用不著擔心。會死的只有專任官與負責統管的事務官而已啦。職員與魔導師沒有直接接觸,所以不會被他們記住姓名與長相的。」
  笑美理可能是想到仁的妹妹在五年半前殉職吧,沉聲說道:
  〈…………對不起,我講話太不經大腦了。〉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那樣也算是她本人的期望吧。」
  狹窄驗屍房的隔壁是一間更狹小的觀測室,隔著一面嵌死的窗子可以看到驗屍房。魔導師公館四周被重重森林包圍,公館土地又有引水進入,所以蚊蚋很多,夏天的時候到處都點著蚊香,因此所有玻璃窗的窗緣都變成淡褐色了。
  檢驗方法並不是用魔法消除把所有觀測到的魔法在一瞬間破壞掉,而是利用魔法消除效果會隨著時間逐漸累積的性質。首先用裝設在驗屍臺裡的X光相機進行攝影,把照片在電腦螢幕上播放出來,然後由身為惡鬼的醫師笑美理在另一間房間觀測一段時間。這時候如果屍體中產生魔法消除反應,像仁這種能夠觀測奇蹟的人類看得見的話,就代表屍體內部有魔法殘留。因為《公館》會嚴格檢查刻印魔導師是否持有紙張或是光碟之類的紀錄媒體,他們為了要鑽漏洞,便把記憶魔術或是魔法生物埋入體內。這種利用魔法使引以為傲的魔法超越惡鬼的主意,好像會刺激這些異世界之人的尊嚴。
  〈發出訊號之後以零點一秒進行觀測喔。Let、s看光光。〉
  ──嗶。
  警示聲發出的瞬間,躺在驗屍臺的屍體腹部發出橘色的火炎,持續時間正好是短短的零點一秒。被惡鬼的消除能力破壞的魔法以發光的形式噴散出來,但是破壞魔法的當事者自己看不見。
  「確認有魔炎產生,Bingo。」
  埋設在人體內的魔術對魔法消除具有某種程度的抵抗力。在短時間之內,就算暴露在魔法消除效果之中,真正重要的核心部分還是會遺留下來。這是因為如果魔法使走在全是惡鬼的街道上這段時間,記憶魔術遭到破壞的話可就失去意義了。
  揚聲器的另一頭又發出織田笑美理撲倒在桌上,桌面物品慘遭波及的聲響。
  〈刻印魔導師先生小姐的人數果然太多了啦!難道真的要開戰了嗎?〉

  從上空俯瞰,魔導師公館本館的形狀為ㄇ字形。與玄關大廳相鄰的幾個房間是共用空間,從共用空間延伸出來的東西兩棟樓,各自是日本政府與魔法使勢力《協會》的不可侵犯領土。從明治時期設計公館時,就已經清楚意識到要讓雙方異族分棲。而兩翼之間懷抱的中庭,原本希望能夠成為雙方的解放區,當作彼此交流的園地。然而時至平成的今日,這座中庭已經完全荒蕪,要不是有志工自願整理,早就已經變成雜草與昆蟲的王國了。
  「織田小姐真是可愛呢。」
  在大大的遮陽傘之下,一名女子坐在漆成白色的椅子上。那人的身姿柔弱朦朧,彷彿隨時都會消融在陽光下。深藍色圍裙洋裝的長袖緊緊裹住肌膚,有如在強調她線條纖細曼妙的手臂,下身的裙子則是輕柔的長裙。午後的氣溫有三十二度,曝晒在盛夏的熱辣陽光中,略施脂粉的額頭上卻連一點汗珠都沒有。這名女子是《荊棘姬》歐爾嘉‧傑曼,她是一名魔法使,也是唯一一個喜愛這個綠草氣息濃郁的交流中庭的魔法使。
  「這六十年來戰爭一直都在持續,從來沒有休戰過,何來開戰之說呢?」
  微微瞇起那對給人感覺紅顏薄命的柔弱眼睛的《荊棘姬》歐爾嘉,是《公館》特約魔法學者溝呂木京也的助手。
  她在足足有三個網球場大的遼闊中庭立著一頂遮陽傘,享用紅茶、烹烤司康餅。雅致的圓桌上插著三根吃蛋糕用的銀叉,銀叉刺的不是甜點,而是自我再生型的魔法構造體,形狀像是一隻長著昆蟲翅膀的黑色老鼠──魔法生物正遭到磔刑對待。
  「這就是藏在火西阿瑟肚子裡的玩意兒嗎?在記憶魔術上裝翅膀,還真豪華啊。」
  「我剖開他的肚子,看過這東西的情報了。可是實在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辦才好……」
  雖然歐爾嘉說話的聲音很小,像是缺乏自信。可是要從不知道讀取方式的記憶魔術中強制取出情報內容,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而這位功力高強的魔導師就在《公館》,以專任官的身分做事。
  歐爾嘉從籃子裡滿滿的司康餅中取出一塊嚼著吃了起來,看起來似乎覺得不太好吃。一想到桌上蠢動的魔法生物不久前還放在死人屍首的肚子裡,仁就覺得不太有食慾。
  「這個魔法構造體的內容是什麼?」
  「有一個證人自稱帶著與之前葛蘭事件有關的重要情報,從圓環世界到《地獄》來了。這裡面有關於她的名字、長相、屬於圓環世界的魔導師,還有她為何來到《地獄》的一切原委。」
  「等等,我可沒聽說什麼證人的事情啊!?」
  「這是機密事項,我是之前從博士那裡聽說的。一名叫做阿拉克涅的年輕女魔法使的確已經來到《地獄》了。」
  「我們可不會把什麼情報告訴刻印魔導師!?到底是從哪裡洩漏出去的?他們的消息怎麼會比我們還靈通?」
  仁不禁站起身來。這隻奇形怪狀的老鼠,可能是由宣名大系之類魔法所構築的高階魔法構造體,還在遮陽傘的陰影下搔抓著桌面。
  「到處都會洩漏……無論如何,反正我們(魔導師公館)的工作就是把這樁祕密的核心人物處理掉,讓這項情報失去意義。」
  這件事也是葛蘭事件造成的餘波盪漾。胡亂使用刻印魔導師造成了重大損失,為了釐清誰該為此負起責任而展開調查,但是卻毫無進展。企圖殺害倉本絆的罪行也一樣。而在第一線與事件有關的《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與《無雙劍》賽拉‧巴勒德全都行蹤不明,不知去向。
  「那個人的證詞有沒有可能讓責任全盤釐清?」
  「葛蘭戰爭可是有圓環大系的最高位魔導師《九位》牽連在內喔。對於掌管一千魔法世界的最高權力者《三十六宮》其中之一,我們是動不了她的。」
  《三十六宮》同時也是三十六個魔法世界的領袖。對於支配一個世界的首腦人物,若問仁等人能奈何得了這些人嗎?就連他們自己也說不上來。
  歐爾嘉綠色的眼眸游移,流露出完全放棄的眼神。
  「就算想要把那個人拿來當釣餌,可是阿拉克涅這個大名我以前也沒聽過,我很懷疑能釣得上什麼大魚。」
  話雖如此,那位名叫阿拉克涅的魔女是來自鴉木梅潔兒的故鄉──圓環世界。雖然明知應該避免,可是對仁來說還是會忍不住移情於她。
  「她要是單純出自正義感才供出情報的話,那真是太可憐了。祕密已經在凶惡罪犯之間流傳,她隨時可能會被暗算。不但如此,就連應該要保護她的《公館》都把她當成吸引刺客前來的誘餌啊。」
  歐爾嘉是土生土長的魔法世界人,她只是以嘶啞而無力的聲音靜靜說道:
  「魔法使是不可能為了《地獄》賭上一條性命的。這只是那個叫做阿拉克涅的魔法使自己做出的決定,請你別誤會了。」
  在這個連蟬鳴聲聽起來都如同音樂般悅耳的綠色庭院裡,歐爾嘉取過杯子開始泡可可亞,不曉得是給誰喝的。
  「對魔法使來說,《公館》只是聳立在糞堆裡的一團大到讓人不敢置信的糞便而已,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意義了。」
  她一邊攪拌溶在少量熱水中的深褐色可可亞粉,一邊露出高雅的微笑。《荊棘姬》歐爾嘉‧傑曼是一個很有耐力的人,甚至能夠忍受和她口中所說的「糞便」一起談笑風生。
  「梅潔兒小妹妹真的好了不起,一團會說話的糞便對她伸出手,她竟然還能握手回應,這種事一般人可做不來呢。」
  就算頭上撐著遮陽傘,傘下的盛夏陽光還是非常晒人,幾乎快要讓人熱到倒地了。魔法火球就像捕蚊燈一樣,把廣場上的蚊蟲吸引過去然後燒死,啪啪的聲響傳進仁耳中。
  「我不會有什麼期待,就只是工作上的往來而已。」
  「非常好!請你千萬別忘了這件事。」
  《荊棘姬》歐爾嘉戴著白色手套的右手反手握住銀湯匙,用力往那隻藏在已死刻印魔導師腹部裡的蟲翅老鼠(魔法生物)腦袋上揮下。隨著一聲切斷血肉的悶響,小老鼠的頭部被切斷,滾到一旁。黑色鼠頭一邊顫抖著鼻尖上伸出的白色鼠鬚,開始唱出一段低級的歌謠。
  〈賜予惡鬼毀滅!賜予惡鬼毀滅!為了魔法使的聖戰!吾等當繼承英雄葛蘭之遺志!〉
  這群刻印魔導師走在極刑的修羅之路上,將來都會死在自己蔑稱為《地獄》的世界裡。他們赤裸裸的惡意,響遍這個原本希望雙方能夠彼此交流往來的庭院裡。
  歐爾嘉又把第二支、第三支湯匙插在桌上。原本刺著老鼠的磔刑叉子彈起來落在茵茵綠草上,魔法生物被切斷的四肢不斷掙扎,發出沙沙聲響。
  〈賜予惡鬼毀滅!賜予惡鬼毀滅!奪回奇蹟王者的尊嚴,吾等當讓地獄服從於真主!〉
  因為會破壞魔法的惡鬼人口增加,使得那些成為神話原型之人被迫退下歷史舞臺。這股憎恨不只屬於已死的《近神者》,更是他們對這個世界最真實的感受。
  〈把惡夢歸還給惡鬼!把惡夢歸還給惡鬼!吾等所流之血,就讓惡鬼以百倍的鮮血來償還!〉
  那些因為英雄葛蘭而擺脫頹喪、重獲希望的魔法使,想依循這樣的模式把戰鬥繼承下去。對任何人來說,仁現在所在的這個世界都與眾人的希望相去甚遠。
  「真是可愛。」
  《荊棘姬》歐爾嘉用湯匙把老鼠的殘肢舀起,放入還沒做好的可可亞。第一匙舀起頭部、第二匙舀起粉紅色血肉、還在微微顫動的右前腳。就在仁因為這深不見底的仇恨而腦筋一片麻痺、尚未恢復過來時,她把湯匙切開的老鼠碎塊當成有些活潑的方糖,一一倒進可可亞裡面。
  南風輕撫歐爾嘉的秀髮,她一邊攪拌著黃褐色的濃稠可可亞,嫣然一笑道:
  「武原先生,要不要來杯可可亞?」
  仁接過那杯顔色就像用牛奶稀釋過的糞水、還有怪異老鼠浮在裡面的玩意兒。眼前這杯東西就像把這個世界的慘狀畫成諷刺畫似的,人類根本不可能入口。《荊棘姬》嬌怯不定的眼眸深處直打量著仁。
  「整個世界就像是一隻不論煎煮炒炸都不能吃的魔法老鼠在糞海裡浮沉。換作是你們,會怎麼做呢?」
  ──專任官武原仁雖然可以看見魔法,但他並不是魔法使,身上沒有一絲奇蹟之力。他只是個具有返祖現象、能夠中斷魔法消除能力的真惡鬼(True demon)而已。
  所以當他重新發動先前中止的魔法消除能力時,視覺所觀測到的可可亞裡面已經再也看不見魔法生物的蹤跡。一切都化作魔炎消失無蹤,只剩下一杯沒有奇蹟也沒有魔法的普通茶褐色甘甜飲料。
  「他們要起事的話,我就把他們燒毀──不管來幾次都一樣。」
  縱使要堆起屍山血河,縱使採用的手段不見容於世,魔導師公館絕不退縮。
  「…………人家都泡好了,你不喝嗎?」
  「對了,妳把那隻老鼠從屍體肚子裡拿出來之後有洗過嗎?」
  「………………………………你說呢?」

  †

  懷著終將爆發的炸彈,夏日的時光緩緩流逝。
  距離魔導師公館沒多遠有一棟兩層樓公寓,夕陽正照在二樓最深處房間的門扉上。這裡就是分隔武原仁的冷酷現實生活與絢爛夏日幻夢的分界線。
  武原家外夾著細長名條的門牌上沒有名字。仁實在忍不了,每次看到武原舞花的名字,腦海中就會浮現出許多回憶,所以在辦完三回忌的法事之後就拿掉了。可是就算知道家裡沒有人,如今他回到家裡的時候還是會說一聲「我回來了」。
  仁站在廉價合板所打造的大門前調整呼吸,彷彿像是要潛入深水一般,做好心理準備迎接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然後伸手握住門把──
  「對了,我已經不用再這麼做了啊。」
  玄關沒有人,反射的陽光與昏黑的陰影形成一種均勻的調和。梅潔兒可能是跑去哪裡玩了吧。這種空盪盪的感覺寧靜安詳,很有夏日風情。
  仁感覺到有某種氣息,直接穿著鞋子走進家裡。他一邊靜悄悄地往前走,一邊把掛在休閒長褲背後的匕首拔出來,用力拉開浴室脫衣間的拉門。
  「哇、哇、哇、哇!!」
  在脫衣間裡,倉本絆正要把牛仔褲拉到豐腴的大腿處。
  絆穿著有點緊身的粉紅色T恤,顯露出身體曲線。因為她彎腰前傾,使得T恤布料皺起來,更突顯出那對高高撐起布料的飽滿胸部。包裹在內褲之下的純潔臀部曲線畢露,讓人想移開目光都不行。
  絆的臉紅得如同章魚,雙眼圓睜,慌慌張張地把牛仔褲拉回腰間。
  「因為實在太熱了,我剛借用浴室淋浴…………」
  「該道歉的是我!」
  仁若無其事地把藏在手上的匕首插回去。他的臉上一片燥熱,大概也和絆一樣紅吧。
  暖呼呼的水滴從溼淋淋的頭髮落到脖子上,順著左右兩邊鎖骨之間滾進胸口。絆害臊不已地垂下目光,用兩隻手撩起後髮。
  「啊,對喔。我站在這裡的話,妳也不方便吧。」
  「啊。」
  絆突然發出的聲音讓仁回過頭來,臉頰稍微泛著暈紅的絆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
  「你工作辛苦了。」
  「謝謝。小絆來了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
  這句話就是出自真心了。如果過來暫住的只有梅潔兒一個,每天擺出各式小魔女的創意料理,仁心裡固然是高興,但終究很可能會吃壞身體。
  「啊哈哈…………十崎小姐也對我講過一樣的話。」
  「這樣啊。」
  但是絆卻像是個警告學生的女教師般,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豎起食指──武原家裡的老師還真不少。
  「不過我可是鼓勵小梅做料理喔。之前小梅曾經推我一把,告訴我要依照自己的意願行動,所以我才有勇氣挑戰。所以說,我也會無條件地為小梅充滿挑戰精神的料理加油打氣!」
  絆把豎起的食指放在脣上,好像要仁保守祕密般。她雖然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然而款款輕顫的長長睫毛引起仁心裡一陣焦急,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忽略這句話的弦外之音。
  「不論是任何事情,果然還是自己喜歡才開始著手才比較愉快呢。」
  「我會努力讓妳喜歡我的。」
  仁忽然脫口說出這句話,讓絆倒吸一口氣。她的模樣、臉龐、身姿、溼答答的頭髮與肌膚,全都瞬間深深烙印在仁的視網膜裡。
  「不,我的意思只是說不要惹妳討厭而已。我真的很沒用啊。我到外頭去一下。」
  仁的心臟怦怦亂跳,好像快要炸開了。或許是因為他發覺自己與絆兩人正獨處在密閉空間裡的緣故吧。
  他走出脫衣間,想讓頭腦好好冷靜下來。就在此時,公寓大門突然打開,好像仁的想法變成念力把門打開一樣。
  梅潔兒就站在門口。
  門口玄關有小學生,浴室脫衣間裡則有女高中生,站在中間的大人究竟還能做什麼呢?
  「老師,你在做什麼?」
  「…………家庭訪問。」
  「老師不但特地跑到自己家裡來家庭訪問,而且連鞋子都沒脫。」
  「這、這是為什麼呢?」
  梅潔兒脫下涼鞋,大跨步地朝仁的胸口走近。然後她看都沒看仁一眼,用力把脫衣間的門甩開。
  明明真的沒做什麼虧心事,現場氣氛卻為之凍結。一秒、二秒、三秒。
  仁放棄掙扎轉頭一看,絆沒有在脫衣間裡。梅潔兒想都沒想,踩著啪噠啪噠的腳步聲,走進溼淋淋的浴室。
  「放在那裡的束腰帶是絆的吧。」
  一條有著銀色大腰扣的可愛腰帶還留在脫衣間的洗衣機上。
  「…………那、那是嗎?」
  仁心想,這該不會就是修羅場吧。
  「老師沒有看見絆嗎?」
  小魔女眼角揚起的弧度就像看見小鳥的貓,已經轉換成獵人的神色。仁的腳步不自覺地移動,彷彿是要用身子擋住浴室門口。梅潔兒嬌小的身軀從他身旁竄過,穿到後面去。
  「你們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少女拉開折疊式拉門,探頭往浴室裡面瞧。浴桶的蓋子蓋上,沒有看到絆的人影。
  ──浴桶的蓋子蓋上,沒有看到絆的人影。
  就在仁心裡暗叫應該不會吧,一股顫慄爬上背脊時。浴桶裡的水啪啪地輕微搖晃起來。蓋子沒有完全蓋住浴桶,就連擺放的位置都斜向一邊,地磚上莫名其妙地都是水。
  仁太驚訝了,這根本是不折不扣的自掘墳墓,誇張的程度簡直達到世界級水準。或許是因為他們恰巧正在聊著如何感謝梅潔兒,所以絆也覺得心裡有鬼吧。無論如何,絆這個仁心宅厚的大好人為了他,拚著一條命跳進放滿水的浴桶裡,仁不可以把她當成小丑取笑…………應該吧。
  「不是啦,是那個…………對了!小絆今晚好像出門去了,我們要不要來做一份能夠大大嚇她一跳的晚餐?」
  水面上波地一聲冒出氣泡來。
  「我覺得老師與絆兩個人一點都不匹配。一個有情有義的老好人與一個腦袋不靈光的老好人,兩個就算湊在一起,也只是快快樂樂地去死而已,根本沒辦法生存下去嘛。」
  心高氣傲的小公主總是非常認真,所以要是稍微不小心,有時候會被她狠狠戳到痛處。
  「在外人來看,不經過大腦就先行動的人,看起來確實腦筋不靈光。但就是有那些人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這個世界現在才變得這麼進步不是嗎?」
  「老師現在就和溼透的小狗狗一樣可愛,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呢?」
  小魔女執起仁的手輕輕送到櫻脣邊,然後用潔白的貝齒在他的食指上用力一咬。折磨仁的嗜虐喜悅,以及仁對她說謊的冰冷怒意,讓梅潔兒的眼眸流露出心旌盪漾的眼神。事情百分之百已經敗露了。
  …………波。
  心地善良的女孩還在浴桶裡繼續奮鬥,象徵生命的氣泡在浴桶的水面上破裂。仁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頭腦一片空白,但他仍然拚命思考必須要告訴小魔女的事。不論是誰,總有一番心意落得一場空的時候。
  「那、那個,我有一件事要說…………」
  倉本絆或許真的很愚拙,但不是如同小孩子不懂世事一般的蠢笨。她的愚拙就像是個可悲的小丑,對他人的關懷與善良以錯誤的方式發酵。
  ……波嚕波嚕波嚕波嚕波嚕波嚕波嚕波嚕波嚕波嚕波嚕波嚕、咚、磅、波嚕、磅!磅!波嚕波嚕────
  「嗚哇!哇!沒事吧,小絆?可以出來了,振作啊!」
  到最後,直到絆拿開浴桶的蓋子之前,她將近苦撐了兩分鐘。
  事後,從自己跳進去的墳墓中生還的溼答答女高中生,以及拉她出來時被水潑到、同樣全身溼透的冒牌老師兩人並肩跪坐在脫衣間裡。
  「你們想說的話我已經了解,也能接受。如果是絆,的確可能會發生這種事。可是呢,人家覺得不滿足。你應該明白吧,老師?」
  仁覺得梅潔兒真的很冷靜地聽他們解釋了,虧她還只是個小學六年級生而已。他無意間傷了梅潔兒的心,所以說什麼都得向她賠罪才行。
  「我知道了…………不管要怎麼處罰我,我都願意接受。」
  「────!」
  跪坐在地上的仁聽到頭頂上傳來倒抽一口氣的聲音。他抬頭一看,只見梅潔兒全身肌膚暈紅。天真稚嫩的魔女用沉靜,但因為愉悅而顫抖的聲音輕聲說道:
  「老師……你再說一遍。」
  讓人高姿態地這樣要求,仁羞得整張臉都燒起來了。可是他現在這個立場實在難以違逆,雙拳因為莫名的恥辱感而發抖。
  「………………不管要怎麼處罰……我都接受。」
  少女感動得難以自已,眼中閃動著淚光。她的視線游移不定,心緒好像在尚未平息的怒氣與喜悅之間來回糾葛。甚至還把手放在胸前,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背上按壓,確認這是現實而不是在作夢。然後小魔女似乎在激昂與冷靜之間找到了平衡點,帶著隱隱透露出嗜虐心的表情,在嘴角泛起微笑。梅潔兒的連身裙在仁的鼻尖略過,布料的氣味迎面襲來;而她俯視跪坐在地的仁,帶著淫靡氣氛的陰影落在她的臉龐上。兩者之間的溫度差讓仁的背上寒毛直豎。
  「可是這個家的風紀不正,讓梅潔兒老師覺得非常傷心。老師還有絆都要好好反省,下次就要送去懲罰室(學生指導室)了喔!」
  梅潔兒把整個公寓房間看了個遍,像是在物色指導室計畫的預定地般。仁想著教育工作是理解心、熱情與耐心,該如何做才能把這些連他自己都還沒達成的目標告訴梅潔兒老師?他沉入思考的泥淖裡,久久無解。

  就這樣,換了一套衣服的武原仁在梅潔兒的命令下,跪坐在客廳的小茶桌旁。他受的處罰就是──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必須繼續維持跪坐姿勢。
  「給絆的處罰呢,就是乖乖閉上嘴,看我調理材料已經準備好的咖哩。」
  或許是因為處罰內容沒有想像中那麼殘酷吧。換好衣服的絆堅強地對仁說聲「請不用擔心」。兩人面對著流理臺,背影看上去雖然不像姊妹,卻有一種奇妙的協調感。穿著牛仔裙與粉彩顔色上衣的絆就像大姊姊般,教導梅潔兒如何製作咖哩。自從她搬到仁的房間之後只看過她穿牛仔褲,所以那身裙裝與裙下充滿女性魅力的雙腿,看起來都非常新鮮。
  可是梅潔兒的懲罰自有她的明確企圖。
  絆發出一聲慘叫,可是仁卻不能動。即便流理臺上擺了一大堆絕對不會用來當作咖哩食材的點心零食,他也不能動。穿上圍裙時,絆的背影總是充滿自信。可是今天,她的背影卻像是受驚的小兔子似的,抖個不停。
  「這些零食就是我對絆的開戰宣言。身為一名女性,我堅決抗拒接受絆的餵養!」
  穿著圍裙的小魔女緊握住洋芋片的紙包,強而有力地指著絆說道。
  梅潔兒現在不是以破壞料理為樂的嗜虐狂(Sadist)也不是一般的兒童小廚師,而是一名挑戰者。
  「絆,把那盒百奇餅乾棒拿來。」
  兩名少女的戰爭如今就要在武原家的廚房裡展開。順帶一提,其中一人做的料理,幾乎每次都會讓餐桌周圍成為屍橫遍野的戰地醫院。
  「我明白了,所以不要那麼激動,小梅。料理與零食的婚姻是不會有幸福結局的。」
  「我認為所謂的喜悅,就是要從意想不到的地方一口氣排除萬難去掌握才對。」
  咔、咔,一陣仁熟悉卻不祥的聲音傳進他的耳裡。番茄醬沙拉加百奇棒、炒烏龍麵加百奇棒、加了百奇棒的失敗燉肉湯汁。然後就在今天,歷史似乎又要寫下嶄新的一頁了。聽到絆發出一聲既撩人又傻氣的尖叫聲,仁也察覺梅潔兒就在那一瞬間展開了她的百奇棒大轟炸。
  雖然心地善良的絆還是想要幫忙,但是戰場餐鍋的悽慘模樣也讓她不禁為之顫慄。
  「……我聽到有什麼哐啷喔啷的聲音?是什麼東西在鍋底滾動?」
  仁的理性發出哀號。那個東西要給誰吃?就是我。
  在各個層面上都已經慘不忍睹的廚房,傳來咖哩的味道,聞起來還不算太糟糕。接下來就只剩下燉煮了。各式各樣的原因讓仁直冒冷汗,幾乎呼吸不過來。
  「啊啊,不行了,我再也忍不住啦!」
  顧不得自己正在受罰或是可能惹梅潔兒生氣,就在仁再也看不下去,正要起身時,一股很強的力道拉住他的手。
  拉住仁的,是一個把墨染般黝黑長髮綁成雙馬尾、身穿浴衣的女高中生。
  在直刺毛細孔的熱辣盛夏中,她的手掌與膀子依舊白皙,有如大理石雕出的少女雕像。再加上完美無瑕的容貌與體態,雖然她就近在身旁,感覺起來仍然像是沒有體溫的活人偶──《公館》的專任官,同時也是倉本絆的同班同學神和瑞希就跪坐在眼前。
  說起為什麼瑞希會跑來仁的公寓,這是因為高中生正在放暑假。便當拍檔的往來發展到最後,最近只要到了晚餐時刻,她就會自己跑到絆所在的地方來。
  瑞希不改跪坐姿勢,沉痛不已地垂下那張花容月貌。
  「……………………絆……正在奮鬥。」
  「為什麼妳會在這裡!這太奇怪了吧。」
  神和瑞希的友情……抑或是愛情,只傾注在絆一人身上。或許是因為看到至親好友難過,讓瑞希轉而對仁懷恨在心,她對仁這個職場上的同僚與前輩,一點敬意都沒有。
  「………………都是因為你……你這個……遜咖。」
  「我說妳啊。不請自來就跑到別人家,竟然還對我亂發脾氣?」
  咖哩之所以是餐桌上的王者,也是因為小茶桌上不太需要另外再放其他配角。廚房大戰結束之後,完成的咖哩被送上餐桌。飽受凌虐的餐點完全變了個樣,咕嚕咕嚕地冒泡,發出不祥的聲音。
  「我們開動吧。」
  絆顯然是強顔歡笑,從十崎家的大蒸飯鍋裡替大家裝飯。
  她雙手合十之後做好心理準備,然後把第一口飯送進嘴裡──
  「啊,想不到還可以耶。」
  聽見絆的喃喃自語,瑞希也把湯匙放入口中。市面上販賣的咖哩塊竟然熬過了梅潔兒的暴虐行為。
  「…………咖哩……是會引起……奇蹟的。」
  仁他們一直懷抱的日常生活就像這樣,看似幸福卻又不盡完美。雖然不可能永遠逃避得了,但是他仍然忍不住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持續多一天是一天。
  「就把今天定為第一次真心覺得梅潔兒的料理很好吃的紀念日吧。」
  這就是咖哩的奇蹟,能夠為人類帶來歡笑與祥和。
  「這是真的嗎?老師!」
  小魔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靦腆地收起原本那張毫無其他感情的臉色。
  「如…………如果那麼好吃的話,我下次也可以讓老師開心開心。」

  在上萬個魔法世界當中,唯一一個被魔法所遺棄的世界。這裡已經不在地獄,因為永恆不朽的奇蹟(咖哩)就存在於這個世界。
  「…………啊,那是咖哩之神嗎?」
  感動到熱淚盈眶的絆看著房間角落,喃喃說道。
  原本正在盛飯的天真小魔女也停下飯勺。
  那個東西看起來像是螢火蟲,又像是小肥皂泡。一個只有小指指甲般大小的球體,發出微微黃光,如同隨風搖擺似地飄浮在空中,劃出朦朧不清的軌跡。那個球體沐浴在日落後不久從窗外照進來的夕陽中,在短短的一瞬間帶著紅色。小光球輕飄飄地從咖哩上方經過,朝廚房飄去。它彷彿有著意志地飛到冰箱之後,又回到小茶桌附近。
  所有人立刻察覺那是一種魔術。
  梅潔兒起身把窗簾拉起來,避免那東西被這個世界的人看到而遭到魔法消除。就在球體內側放出淡淡白光的同時,因為反射出房間裡螢光燈偏黃的燈光,隱隱約約地泛著黃光。這顆飛進房間裡的小泡泡,就像一隻攪動空氣的小蟲子,看起來頗有夏季情趣。正因為感覺不到那球體有任何意識或是智慧,更覺得它像個小妖精一般可愛。
  「……把那東西……抓起來…………那種東西……最近……真的很多。」
  《公館》專任官神和瑞希不悅地蹙眉,就像是機器人般動作流利地站起身來。這種能夠自行飛行又會發光的魔法構造體非常容易吸引目光。一般來說,製作這種魔法生物的用途只有一個,就和今天早上藏在刻印魔法師屍首肚子裡的東西一樣,都是用來傳達情報的。
  但是仁其實比任何人更熟知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不要緊的。這玩意兒和那種東西不一樣,一點關係都沒有。」
  仁拿起沁涼的冰水喝。本來只想喝一口,卻忍不住全部喝個精光。武原仁的心神大受動搖,他只是坐在坐墊上而已,卻覺得頭昏腦脹。
  「沒關係,讓那東西留在這裡。就別在意它了。」
  一瞬間,他覺得一起坐在同一張小茶桌旁的梅潔兒與絆變得很不真實。小魔女臉色大變,跑到仁身旁。
  「老師,怎麼了?你的臉色發青!」
  梅潔兒的雙手膚色就像咬一口就會有餅乾屑掉下來的烤餅乾。仁緊緊握住她的手,似乎覺得這個夏天太幸福快樂,感覺就像夢幻般縹渺虛幻。他深陷在罪惡感之中,自忖到如今仍無法釋懷的自己,真的有資格參與這場『幸福的幻夢』嗎?
  「咖哩真的很好吃。該怎麼說呢?給我吃真的太浪費了,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真的太好吃了。」
  淡金色的泡泡好似隨時都會破散一般,飄浮在小茶桌上方,正好停在梅潔兒剛才坐的地方。那泡泡好像在告訴仁,沉眠在這棟他從中學住到現在的小公寓裡的某件物事,至今仍然存在。仁的眼眶自然熱了起來。
  「竟然有這種事嗎?真的有嗎?是啊,妳又回到這裡了啊。」

  †

  究竟該從何講起,又該如何講才好?有些事他到現在都還沒釐清。在餐桌上,武原仁有很多事都沒能開得了口。
  在仁還是中學生的時候,他總是屏著氣息。
  這是因為他的日常生活非常不安定,甚至不能隨意碰觸。就像一座灰塵堆成的山,只是輕吹一口氣也會分崩離析。因此他自然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傷害到一切,久而久之,便覺得正因為每天的日常是如此脆弱,更顯得珍貴無比。

  一次又一次,他就像置身於深海底部地總是屏住呼吸。
  夕陽的陽光總是照進這棟他們剛入住的公寓,使得仁覺得這間房間好像被染成一片茜紅色。仁的雙親在他們兩兄妹國中三年級的那年春天失蹤,就連一封信都沒留下。留在家裡的他們只憑一己之力當然無法生活,而伸出援手幫助兩兄妹的是父親的朋友,雙方家庭彼此都有深厚交情的十崎理五郎叔叔。之後兄妹倆決定把原本住的房子租給別人,用這筆房租在十崎家旁邊的公寓借了一間房間,等候父母回來。兩個十五歲與十四歲的孩子這麼做固然有欠思慮,但是仁與妹妹舞花卻有一個無可奈何的理由。
  「我回來了。」
  每天仁在公寓玄關脫下鞋子之後,就會直接往裡面的四疊半小房間走去。那裡就是他們在這棟公寓房間裡的生活重心,同時也是夢想與惡夢的核心。
  當時還是中學生的仁在伸手去碰妹妹那間四疊半小房間的紙門之前,一定會先調整呼吸。為了不露出難過的表情,他會在牆壁看不見的死角閉上眼睛,打起精神之後再走進房間裡。就有如屏住氣息,縱身跳進深淵水底一般。
  穿著兔子花樣睡衣的妹妹,總是在被褥上坐起身子等著仁,那床被褥要是沒有仁偶爾幫妹妹拿出去晒太陽的話,可能永遠都不會被整理收拾吧。
  「你回來啦,哥哥。」
  仁是四月出生,而生於隔年三月的妹妹武原舞花則與他同學年,一頭泛紅的頭髮綁著馬尾。有些人說舞花和仁長得很像,也有人說他們兄妹倆一點都不像。與他們一起長大的十崎京香說完全不像,十崎家的叔叔與阿姨則說兩兄妹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身體覺得如何?」
  「哥哥太愛操心了啦。我的身體根本沒有哪裡不好啊。」
  舞花穿著睡衣站了起來。與仁一樣身形修長的妹妹揮揮手臂,表示自己很有精神。
  「我真的沒事。今天我想了一個故事喔,一個女孩子變身成螢火蟲,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等了一百年。」
  國中三年級時期,當仁不在公寓裡時,妹妹就會獨自一人編織各式各樣的故事。
  雖然她自己不說,其實故事的主角大多都是舞花本人。可能是因為身體不好,使她心情鬱悶吧,故事情節大都不會有快樂的好結局。故事當中的妹妹,要不是成為一條魚被漁夫釣到,就是變成一隻鳥,飛得筋疲力盡掉進海裡溺死。
  「螢火蟲啊,感覺好像又不會有什麼好下場。難道都沒有人來幫她嗎?」
  仁是個男孩子,就算不去等待那個夢中的「某人」出現,他也自認為有能力幫助妹妹。
  「或許哪一天會有這樣的人出現吧。」
  像這時候,舞花總是會露出無力的微笑。
  「我再去看看窗簾有沒有拉上,趁這時候把被褥疊好喔。」
  以一個女孩子來說,武原舞花是個馬虎隨便的人。如果單純只是懶散,那倒還好,舞花和仁國三的同班同學不同,對美食、裝扮、音樂、俊男歌手或演員都不感興趣。仁早就已經放棄了,任何事物都救不了舞花。
  「哥哥,下次再幫我剪頭髮吧。前面的瀏海越來越煩人了。」
  「我已經買了雜誌來,先看看妳喜歡哪種髮型吧。」
  舞花大聲應了一聲好,但是卻碰都不碰被褥。
  「哥哥的技術明明爛得要命,還想主動把難度拉高啊。」
  「我的理髮技術應該稍微有越來越好了吧。」
  仁總是代替妹妹把棉被疊起來。
  從床褥與棉被之間,有幾十顆如小指指甲般大小的泡泡,像是彈開似地飛了出來。那些泡泡在發光的同時還會反射光線,色澤非常奇妙。它們就像輕飄飄地在空中飛舞的小蟲子,在天花板上悄無聲息地彈跳著。那些泡泡隨著空氣流動在空中飄曳,發出沒有熱度的光芒,看起來就像是童話故事裡的妖精。
  「舞花,妳又在使用魔法嗎?」
  不知曾幾何時,仁的妹妹武原舞花開始會使用小小的奇蹟之力。
  「但是我練習魔法比較不會痛耶。」
  她這麼說著,然後就像養珍珠般地從指尖上吹出一顆如同肥皂泡般的光泡。在妹妹的房間角落還掛著小學四年級時人家送的千羽鶴。小學時期的妹妹也還想要去學校上課,但是升上國中之後就漸漸不再提起學校的事情。武原舞花的世界越來越狹小,國中三年級時,這個公寓房間成了她僅有的世界。
  「要是再繼續幹這種事的話,疼痛會一直好不了喔。舞花妳也還想到外面去,不是嗎?」
  仁忍不住焦躁起來。舞花似乎覺得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地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該怎麼辦?照現在這樣下去,妳和京香姊也會一直見不了面喔。」
  告訴他們魔法相關事情的是仁父親的好友,也就是十崎家的理五郎叔叔。十崎理五郎說,在這個自然法則井然有序的世界裡,至今仍有許多像舞花這樣具有力量的魔法使到這裡來做實驗。當仁聽聞魔法消除這件事時,心中或許就有某些物事讓他難以容忍。
  舞花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中被置換成這種既非白亦非金,色彩十分奇特的泡泡。所以要是她被這個世界的人們觀測到的話,身上細胞就會因為魔法消除而起火,燒個精光。他的妹妹會像來到陸地之後最後變成海中泡沫的人魚公主,從這個世上消失。
  「如果我的身體不是這樣的話,哥哥也能當個平凡的考生了。」
  魔法在這個世界會被燒毀,就像呼吸一樣自然。所以仁彷彿潛入深海底部似的,悄悄屏住呼吸。
  最初仁只能停止魔法消除能力短短幾秒鐘的時間。可是他就像是從腦部無數皺摺上慢慢撕下看不見的薄皮一樣,持續撥水潛入那個既非幻亦非真的變異世界。他沒辦法和妹妹一樣成為魔法使,就算沉入深淵也無法變成一條魚。可是他仍然一直在持續反抗屬於惡鬼的自然本性。
  仁就像練習的時候那樣露出笑容,他隨時都可以像這樣展露微笑。
  「沒關係啦。」
  電話聲響起。會打來武原家的電話只有一通,大約每天一次或隔天一次會在相同的時間打來。
  「是京香姊打來的,說要找妳。」
  妹妹在小時候也能和仁與童年玩伴十崎京香一起玩耍。直到去年,身體狀況不錯時還能到外頭去。到了今年,她只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勉強講講電話而已。
  「我要接我要接。」
  舞花的食指化做幾百個光泡射了出來,這股奔流從仁的手中把電話子機搶下。
  「姊姊!我是舞花,舞花!完全好得很────」
  妹妹在電話裡說了好幾次「總有一天」。在過去舞花的身體還與一般人相同時,就常常把「總有一天」這句話掛在嘴邊;仁同樣也認為,那個模糊如幻影般的「總有一天」一定會到來,一切都會雨過天晴。總有一天所有的承諾都會實現,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否極泰來。
  講完電話的舞花一邊重重地咳了幾聲,帶著一慣曖昧的表情把電話遞還給仁。
  「我們約好總有一天再一起去買小東西。」
  「京香姊真的很喜歡那些玩意兒呢。」
  仁搔搔腦袋說道。舞花側目向他瞥了一眼。
  「好──人家什麼都沒說喔。」
  「好了,把鉛筆盒與筆記拿來,開始K書了。」
  仁從書包裡拿出課本與筆記,一樣一樣擺在小茶桌上。回到房間之後教妹妹功課是他每天必行之事。他並不是一個好老師,而舞花也老是叨唸著根本看不懂。可是妹妹越來越不關心外界的事情,讓仁感到很不安。
  舞花總是發出不滿的聲音,倒在榻榻米上之後就直接躺平了。
  「要是不唸書的話,『總有一天』要去學校上課的時候妳就麻煩囉。」
  仁與舞花完全把未來託付在總有一天這四個字上頭,幾近不負責任的程度。
  「今天你在學校裡做了什麼事?」
  「等我一下,我來看看筆記。」
  「哥哥,你明明討厭唸書,學校的筆記倒是很工整嘛。」
  為了妹妹,幫她做點事的心情讓仁覺得內心好過些。對於欺瞞選擇視而不見的仁在這時候根本不知道,九年後他將會指導小學生年紀的鴉木梅潔兒,扮演起老師的角色。
  「不行了,人家和哥哥的遺傳基因相同,當然不可能啊。」
  妹妹的筆記本雖然寫得密密麻麻,但是每次出題目給她練習幾乎都寫錯。舞花答對多少題目,就可以釋出幾個綻放著淡金色微光的魔法氣泡在空中飄。到現在已經看了一個小時的書,在空中飛的螢火蟲泡泡卻只有兩顆而已。
  「自動鉛筆的筆芯用完了。」
  「要筆芯的話,我可以變出來喔。」
  她才剛說完,一顆發光的球形泡泡就膨脹破開,一件長短粗細都與鉛筆相仿、看似自動鉛筆黝黑筆芯的物事咕咚一聲掉在茶桌上。仁的妹妹是個『魔法使』。
  「很炫吧。這些全都是《泡泡》,所以裡面是有東西的喔。」
  妹妹有些自豪地從身上分出一些泡泡。這些泡泡一旦被外界之人觀測到就會燒起來,正是害她出不了門的元凶。他們要過了很久之後才會知道,這些發光的泡泡其實是一種叫做混沌因子的高級稀有魔法。
  「妳呀,要是能學會可以變出錢的魔法就好囉。」
  「學會之後,我們就買個有地下室的房子吧。挖一大條好大的地下道,不用去外面就可以到京香姊家了。」
  舞花動手在筆記本上畫起嶄新武原家的遼闊設計圖,臉上的表情神采奕奕,比仁剛回來時更有精神。詳細計算的話,她畫的圖面積可能比棒球場還大,真是太豪邁了。
  「唉──真是的。讀書果然很無聊──我乾脆來練一練,看哪一天能不能變出錢好了。」
  妹妹往榻榻米之海一倒,抓住電視遙控器按下按鈕。電視畫面打開後,她就抱著坐墊朝向電視機重新坐定,表示唸書時間已經結束了。
  只要一開始唸書,舞花就會主動積極地去尋找樂子。對仁來說,或許這一點反而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這個好耶!就是這個,這個。」
  舞花手指著廣告畫面中坐在防波堤上的高中生女演員。少女的髮尖修剪成蓬鬆髮型,髮絲垂到臉頰邊讓圓臉顯得修長。她的臉上笑靨如花,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讓她這麼高興。
  「哥哥不是要幫我剪頭髮嗎?我就要這個髮型!看起來好像很涼快。」
  那種髮型絕對不光單純只把頭髮修齊,還需要立體的層次搭配。不過仁覺得應該很適合舞花那頭帶有紅色的頭髮。
  「是啊。好像挺難剪的,不過我試試看吧。」
  「哥,你去當美髮師啦!絕對很適合你。」
  「什麼呀。前一陣子妳不是才說要我當老師嗎?」
  「當不成老師的話,你就要拚命培養美感,去當美髮師喔。哥哥雖然很會使用利器,但是這種才能除了當美髮師之外,根本沒有其他地方可用嘛。」
  她的言外之意就是除了用到刀刃的部分之外,仁的料理根本不行。
  「只對動刀動剪有自信的蹩腳理髮廳,一般來說根本不會有人上門吧。」
  「那客人就只有我囉。」
  舞花笑了,純真燦爛的笑容直刺心房,令人心痛。

  ──────────仁在這時候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置身於朝霞的淡淡陰影中。
  武原仁失去的是一段他必須取回的黃金歲月。長大成人的他之所以能夠努力奮戰,應該就是因為那段日子是如此快樂。可是現在他卻害怕得不敢動彈,定睛凝神確認漫長的夢境是不是仍在持續,現在他是不是還在中學的那段時光裡。
  從以前到現在,每次當仁夢到妹妹的時候,大概都會感到迷惘,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好夢。所以自從他遇上梅潔兒之後,再也沒有打開夢境中最初的那扇門。那時候他認為,所有的一切「總有一天」都會改善,把什麼問題都推給未來。和現在年紀已經二十四歲、守護著年幼刻印魔導師的他有幾分相似。仁的內心某處不願再想起來,因為他覺得好像一切會再次重蹈覆轍,肯定會讓自己陷入不安,所以不願意再把回憶挖掘出來。只是因為回憶遠離現在,所以可以按照自己的希望任意粉飾妝點。要是回憶清清楚楚地再次復甦,有的就只是懊悔與痛苦而已。
  縱使如此,仁還是與許久不見的舞花見上一面了。
  雖然已經不可能再回到記憶彼端那個還沒真正殘破的世界,但仁還是在陰影中凝神注視。一顆相同的淡金色泡泡輕飄在空中。它過去究竟躲在哪裡?又是從哪裡來的?舞花最後消亡而成的螢火蟲什麼都沒說。
  「老實說,因為回憶會讓我裹足不前,所以我才盡量不讓自己回想起來吧。我真是個薄情的人,對不起。」
  得知舞花死後,仁夾在痛苦的追憶與現實的懊悔之間,有好一陣子陷入絕望深淵,逼得他不得不排斥回憶與現實,而且也給京香添了許多麻煩。可是過了五年的漫長時光,不光是妹妹,就連雙親都不會永遠長伴在心中。就是因為人生還在繼續,所以仁他們才會像這樣因為一點小事而勾起回憶,想到那令人懷念的時光,心裡感到難過。
  因為過去已經是過去,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像泡泡似地消逝無蹤。現在留在這棟感懷公寓裡的,就只有屏著氣息繼續涉獵魔法的武原仁一個而已。

  †

  這天早上,當武原仁打開魔導師公館玄關的左右兩扇大門時,緊繃的氣氛似乎讓他皮膚發麻。因為先前有如蜜蜂般在霞關各棟大樓之間往來穿梭的十崎京香,在今天回到她原本的工作職場了。
  「你們怠惰的魔導師公館也終於要開始戰鬥啦。還以為憑這樣就能保住難得上門的情報提供者嗎?」
  站在玄關大廳的中年魔導師身穿一件似乎很厚重的紫色長袍,一看見仁就立刻開口挖苦。協調官負責統籌與公館之間的往來交涉事項,應該是《協會》的一項要職,可是仁看著貝爾尼奇的國字臉,越來越覺得協調官好像是沒什麼事可做的閒職。
  「真要說的話,要是你們什麼都別做,情報提供者不就沒事了嗎?」
  魔法使用手指輕撫他最自傲的頦鬚,手指上套著一大堆戒指。
  「我們什麼都不會做。不過呢,那個證人阿拉克涅倒是和你們這些瘋狂的惡鬼還挺匹配的。」
  證人的情報也已經完全被《協會》知道了。就算把她當成釣餌,或許真的很難釣到什麼大魚。
  「消息真是到處走漏。既然您老都已經清楚證人知道些什麼,乾脆由您來代替她站上證人席好了。」
  可能是因為夢到妹妹的關係吧,仁感覺就算再糟糕的事情背後也留有希望,所以隨口就能說起玩笑話來。他從長褲口袋裡掏出香菸,叼在嘴上點了火。自從梅潔兒她們來了之後,房間裡就禁止吸菸,所以在外面抽的每一根香菸都讓他享受得不得了。
  「惡鬼的思考都太簡單了。不過你們這些被奇蹟放棄的短壽之人,大概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學習正常人的深思熟慮吧。」
  貝爾尼奇從袍袖裡拿出鎮靜劑雪茄,切開吸菸口之後用魔法點燃。
  一個身上穿著水藍色套裝與白色高跟鞋,裝扮俐落的年輕女性站在白煙的另一頭,動也不動。這名把銅色頭髮向上綰起,一派英氣颯爽的美女就是仁他們的上司──事務官十崎京香本人。繁忙工作帶來的疲憊,讓她的眼神失去平時的沉穩──若是小動物看到的話,可能會被她凌厲的眼神嚇死。
  「我很不想說這種話,不過你們兩個是不是閒著沒事幹?」

  魔導師公館本館當中屬《公館》方的建築物有個規定,不是公館邀請的魔法使不得進入。這裡架設許多監視器與麥克風,都是專門用來破壞魔法的。對魔法使來說,這裡看起來就像是一座魔炎之城。
  仁之所以想起這些事,是因為被帶進昏暗會議室裡的魔法使散發出陣陣魔炎。會議室開門處,一陣火浪便隨著長廊窗口陽光的餘光一同滾進會議室裡。
  「嗨!各位都Happy嗎?嗎?我、Very、Very、Happy。」
  在這間只有七坪半大小的小會議室裡,武原仁大感頭疼。這道悅耳、語調卻忽高忽低的嗓音,就是他對證人的第一印象。
  「………………該不會就是『這個』吧?」
  聽到仁小聲地嘆了一口氣,事務官十崎京香的視線朝他刺了過來。
  這裡還有另外一個人。那名男子如運動選手般把頭髮剪得短短的,年齡不詳,眼眸中燃燒著熱情。他是公館特約的魔法學者溝呂木京也。
  「對方的特質與我們抱持的印象沒有關係。若是覺得失望,應該是對自己多餘的期待失望。」
  溝呂木的回答很直接。就仁所知,被奇蹟所遺棄的惡鬼職員絕大多數都是現實主義者。
  《荊棘姬》歐爾嘉的腳步聲響起,聽起來宛如踏在新雪上一般輕柔。
  「博士,我把阿拉克涅‧秀加帶來了。」
  歐爾嘉推著輪椅。每當車輪喀啦喀啦地轉動時,就會有陣陣魔炎洩出。
  坐在輪椅上的是一名年輕女性,上半身被捲著皮帶的拘束衣牢牢固定住。那名女子全白的頭髮髒到結塊黏在一起,褐色眼眸中大開的瞳孔非常空洞。不曉得究竟是什麼事情把她搞成這樣。
  插圖005
  「因為我Happy到快要飛上天,所以才被綁在椅子上嗎嗎嗎嗎嗎嗎嗎嗎?」
  「因為這是妳自己的要求。」
  就算看到麻藥中毒患者,十崎京香在工作時也不會參雜任何感情。仁許久沒見識到《公館》為了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一面,在他內心中的常識發出哀號。
  「那麼接下來──」
  京香把檔案文件在桌上敲一敲,整理整齊。當在座全員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的瞬間,《荊棘姬》歐爾嘉推的輪椅突然翻倒。
  所謂的魔法,就是身為觀測者的魔法使刻意利用自己故鄉世界中獨特的扭曲自然法則所產生的事物。在這個自然法則平衡的世界之所以也能使用魔法,是因為魔法使本身就身懷故鄉的不穩定自然法則。圓環大系是在震動或是轉動這類具有週期性的運動當中發現《魔法》,並且加以操控。此時「轉動」的週期運動就是依循阿拉克涅的圓環大系自然法則變得很不安定,所以單輪停止轉動的輪椅才會掀翻在地上。
  穿著拘束衣的魔女沒辦法保護自身,直接摔在地板上。可是她仍然笑得很開心。
  證人的狀態糟成這樣,仁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盤問她。
  「現在這樣子怎麼進行下去,還是等藥效過去之後再問比較好吧?」
  「武原專任官,就算等再久她的狀況也不會好轉。因為阿拉克涅‧秀加這名魔法使可以重組口腔內唾液、齒垢與血液的化學成分,製造出麻藥或興奮劑。」
  當魔法使把奇蹟之力用在沉淪墮落,就會淪落到極深的泥淖當中,陷溺的程度是仁這個世界的人根本無法想像的。仁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個在某種意義上拿到幸福車票的中毒患者,這時候魔法學者溝呂木好心地解釋給他聽:
  「想必你也看過圓環魔導師操縱電子、分解物質的化學鍵結吧。就好比把水分解,取出氫原子一樣。她就是把口腔變成製造特定化合物質的化學工廠。因為口腔內部不會被他人觀測到,對魔法消除的抵抗力也很強。以她的狀況來說,製造的興奮劑是甲基苯丙胺。但是她會把製造中產生的副產物氣化之後從鼻腔排出,所以她的喉嚨與鼻腔黏膜都會產生嚴重的慢性發炎。要是流鼻血了,就可以視為她正在口中合成藥物。」
  「滴下來了!鼻血現在就在滴啊。」
  一道鼻血從阿拉克涅有點圓的鼻子裡流出來,而且還流個不停。因為她的雙手被綁住,所以鼻血一直滴滴落。
  「這裡有面紙,我要塞進她的鼻子裡囉。塞進鼻子裡她不會發飆吧?」
  「不用擔心。魔法使和這個世界的人不同,可以用魔法控制身體。所以不管她如何攝取藥物,都不會引發腦出血或是心跳停止而死的。」
  「什麼啊,會焦急的正常人只有我而已嗎?這樣就可以了嗎?」
  一個女人大清早穿著拘束衣,仁還拿著面紙想要塞進她的鼻孔裡。現在這種狀況實在讓人分不清是演喜劇還是悲劇。
  「我在飛。我明明在飛,可是卻往下掉?Very Happy?我、父親大人、母親大人、提利、狗狗瑪爾可尼,都說大家一起相親相愛地吊起來。所有人全部都在黑黑的天上飄飄,左晃晃~右晃晃~用麻繩吊著僕人,就像鐘擺一樣,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五個人、六個人、七個人、八個人、九個人、十個人、十一個人、十二個人、十三個人────」
  阿拉克涅的眼中完全沒有仁他們的存在。在幻覺中,她正在數著用麻繩套著脖子吊在某處的家人或僕役的人數。
  「──二十三個人!發箭!」
  然後她弓起身子開始痙攣。不曉得是因為還在幻覺中徘徊,或者因為現實中受到的傷害,魔女甩動白髮,一邊哭一邊不斷大笑。
  「歐爾嘉小姐,妳也是魔法使吧。像這種時候到底該怎麼辦?」
  《荊棘姬》歐爾嘉豎起戴著白手套的食指,優雅地側著頭。
  「可是我倒覺得會自願跳進糞便海的人種本來就是像這樣才正常啊。」
  阿拉克涅用力擺動腦袋,灑出鼻血。只有一個仁願意特地走上前去,沾得一身鼻血。
  雖然這個魔法使肯定聽不懂外界的聲音,可是十崎京香還是向她攀談。
  「妳在圓環大系世界裡看到九位(Nove)的什麼事情?」
  這名魔女如果是因為她看見的事物才變成這形同廢人的模樣,那真是一大悲劇;可是相反的,如果有某人找來一個一無所知的魔法使,故意讓《公館》掌握住來矇騙他們耳目的話,那麼認真與她會面的仁他們是否正在上演一齣滑稽的喜劇呢?可是這名受創甚深、無藥可救的女人此刻就在他們眼前啊。
  「我換個問題。妳剛才所說的情景和妳掌握到關於《九位》的事情有關聯嗎?」
  「為什麼風兒把所有東西都吹走了?空中城堡(巴比倫)還有一切一切都吹走了。世界向著頂峰墜落下去墜入黑暗人和街道和山和森林和海全都顛倒過來從大大的天空!咻!」
  阿拉克涅究竟是看到什麼可怕的地獄才會變成這副德性。要從這個世界獲知魔法世界的情勢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仁他們至今還掌握不到情報,不知道圓環大系世界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鴉木梅潔兒被貶為刻印魔導師的緣由為何。就和先前他們在葛蘭親自降臨地獄之前,一直不知道他掀起的叛亂相同。這幾個月《協會》的情報箝制實在異常嚴密。但是阿拉克涅既然是圓環世界的人,肯定知道梅潔兒的罪狀是什麼。在一個魔法世界裡,神判最多一年只會開庭一次。如果是故鄉的人,應該每個人都知道那個小魔女的名號才對。
  「沒有人會害妳!冷靜下來!我有一個問題要問妳,好嗎?」
  仁用兩手緊緊抓住拘束衣魔女的頭。他用男性的腕力十指緊扣住藥物中毒患者使盡力氣甩動的腦袋。倘若活證人不是這種狀態的話,他本來打算等到梅潔兒自己主動開口,所以覺得有種背叛她的感覺,讓他咬緊牙關。
  「妳知道鴉木梅潔兒────────梅潔兒‧阿琉夏這個名字嗎?」
  仁不曉得該如何解讀阿拉克涅表情上產生的變化。
  阿拉克涅那對就像死人一樣凹陷黝黑的雙眼睜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嘴巴越張越大,好像在挑戰臉部肌肉能拉伸到什麼程度一樣。她沒有發出不成聲的尖叫,只有唾液漫過赤紅乾裂的嘴脣溢了出來。空洞的表情沒有理性與感情,只有恐懼還牢牢貼在臉上。
  女子的身體劇烈地前後痙攣,當她的兩眼像機械裝置般湧出大量淚水時,仁再也不忍心用手抓著她了。
  「我,Happy?」
  結果魔女一直甩頭,直到她腦充血不省人事為止。

  「辛苦啦──」
  放鬆緊繃情緒的十崎京香把裝在紙杯裡的可樂遞給仁。她在會議中展現出來的精明凌厲就好像是假的一樣。仁的襯衫沾滿鮮血,就算拿去送洗也洗不乾淨。他把襯衫脫掉之後,疲憊地坐在折疊椅上。仁常常受重傷或是濺到敵人的血,所以他的衣服上沾滿血跡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其他職員根本沒多加理會。仔細想想,這種工作職場還真是討厭。
  「不行啊,這次可能沒戲唱了。」
  鋼鐵事務官喝著自己的冰咖啡,嘆了一口氣。或許是因為連日來工作忙碌,讓她的言行舉止還留有一絲冷峻。不過在仁身旁的,就是他那個粗暴又大而化之的童年玩伴『京香姊』。
  「沒戲唱……那怎麼行。證人都已經來了啊。」
  「是沒錯啦。可是我覺得不管事情怎麼演變,事後心裡都不會好過。」
  彷彿有人在仁的耳邊擾攘不休,大聲喊著幸福的時光就快要結束了,快點醒來吧。仔細一想,在那個小魔女來到這裡之前,對專任官武原仁來說每一天都像這樣,寂靜到令人絕望。
  「叫我過來的意思就是要我保護她吧?」
  仁低頭看著自己那雙沾染血腥,再怎麼洗都洗不乾淨的手。
  京香就好像要他跑腿去附近買東西一樣,回答得很乾脆。
  「其實我原本是要你從這次移送過來的刻印魔導師中挑選堪用的魔法使啦,不過在這件事結束之前,你暫時先專心處理阿拉克涅的問題吧。」
  京香的意思也就是說等到盤問結束,或者是阿拉克涅遭到刺客謀害為止。生命在魔導師公館裡很不值錢,而自己也覺得那樣天經地義,這讓仁感到很惱火。從窗外照進來的強光在地毯上刻下黑黝黝的陰影。難道他們是被這灼人的太陽晒昏頭,才會像迷了路般,無法抵達想去的目的地嗎?
  現在《公館》正陷入戰後最嚴重的人力不足窘境。上個月那個被尊稱為《近神者》的大魔導師向全球的人民挑戰。在這個魔法使稱之為葛蘭戰爭的事件裡,有兩百一十九名刻印魔導師喪生。雖然補充人力在一週之前陸續進來,可是刻印魔導師都是被處以極刑的罪犯。要是《公館》在管理不足的情況下交派工作給他們,反而是自己放任這些魔法罪犯,縱虎歸山。
  之前仁能夠在公寓裡逍遙自在,也是因為情況紛亂,刻印魔法師的運用計畫還未定案的緣故。
  「真的好嗎?現在幾乎沒有可以交辦工作的魔法使,沒有人力進行公館周邊的警戒工作,不是嗎?」
  「話是說這樣沒錯。不過現在要是隨便調動刻印魔導師,讓他們幹出什麼殺人事件的話,公館自身就危險了。實際上,不久前不是才從神和專任官管理的刻印魔導師屍體裡,找到藏有阿拉克涅手中情報的魔法構造體嗎?以前我們對那些大致還能信任的刻印魔導師都還摸不清他們心底在想什麼了,怎麼能讓新來的進入組織。」
  《公館》與警察從明治時代開始就有一段剪不斷的孽緣。但是因為魔法使方面不會審理在《地獄》落網的犯罪魔導師,所以不按司法流程行事的《公館》實在沒什麼可依靠的夥伴。仁這群人用魔法世界的血腥規則來守護治安,和以人權為基礎的近代國家司法相違背,是一群體制下的異樣鬼子。所以在這段內部問題叢生的期間,他們也只好乖乖低調一點了。
  「這樣說來,原來我們這個機關單位和外界也是有人情糾葛的啊。」
  「《公館》只不過是一口小水井而已。說真的,如果仁不找個機會好好見識井外的世界,你也會因為這裡的氣氛而墮落喔。」
  京香用手帕把額頭上浮出的汗珠吸掉,抬頭仰望窗外的天空。仁他們的血肉之軀要是感到熱就會流汗,也會自然而然衰老病死。雖然沒有一絲奇蹟之力,但是仁他們這個囊括了一億以上人口的巨大社會組織仍然還在運轉。
  京香為了平凡的人情糾葛四處揮汗奔波,仁覺得她非常偉大。
  而此時,仁的童年玩伴或許也想起了那段能夠與他共同分享的回憶。
  「就算童話故事的末裔就近在身邊,就算一隻腳已經踩進童話故事的世界裡,我們仍然只是人類,不是魔法使啊。」
  「那是當然。多希望我在高中年紀的時候就能察覺這一點。」
  「我們有屬於我們自己的世界大小。說什麼只要肯努力,什麼事都能實現。其實根本就沒這回事。」
  說著,兩人互相為彼此的不自量力微微一笑。
  因為八月的陽光下是如此地寧靜,仁認為他能夠開口報告那件事。對妹妹來說,京香也是她的童年玩伴。
  「昨天晚上有一道光、一顆泡泡跑到我家公寓來。」
  話甫說出口,仁就覺得胸口一堵,沒辦法好好說話。他就像在急坡上跌跤似的,一句話鲠住,之後就不知道該如何正常說話了。
  「……抱歉。京香姊妳沒有看過那個東西吧。我是說……舞花在分出身體時總是會產生的泡泡……昨天來我家了。我知道那不代表她還活在某處。可是我以前曾經想過……希望還有留下來,就算只有一顆也好……」
  一股熱流就要衝上眼眶,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個……應該就是舞花。她離開的時候自己講得那麼好聽,結果卻變成這樣跑回來。」
  「不過你還是覺得很高興吧?」
  仁這時候幾乎快要壓抑不住即將翻湧而出的物事。
  他的手抖個不停,在還沒把紙杯捏爛之前先把冰涼的飲料一飲而盡。最近他鮮少想起來,自以為已經看開了。可是只要重新挖掘出來,痛楚輕而易舉地就能讓時間倒流,清清楚楚地重現。仁用手背把溢出嘴邊的可樂擦掉之後,一樣冰涼的事物按到他發熱的臉頰上。京香姊背著有如透過絹絲一般清朗的陽光,把她還沒喝完的冰咖啡抵在仁眉頭深鎖的臉龐上。
  「喝吧,喝吧。裡面沒有酒精,不過你還是痛痛快快地喝吧。」
  「雖然她就算變成碎片還是回來了,可是我心裡的感受哪是一句高興或快樂就能形容。」
  武原仁想用冷飲讓心底冷卻下來,懷著感謝的心意把冰咖啡一口氣全倒進胃裡,把冰塊咬得喀啦喀啦響。總是在身旁守護著他的京香姊一片關懷之情讓他難為情地一直咬著冰塊。
  妹妹的身體受到魔法侵蝕,會因為魔法消除而燃燒起來。自從武原仁在她身旁開始屏住呼吸之後,長久以來就一直站在不屬於魔法使也不是人類的模糊地帶。
  而身為童年玩伴的京香也一直守護著他。
  「妳要是擔心我的話,我沒事。現在這種時期,我更要徹底轉換心情盡力工作。」
  「過分投入就是仁的壞習慣。魔法使畢竟是魔法使啊,我覺得你也不用刻意老是選擇讓自己不好過的工作。」
  仁記得最近好像有誰對他說過類似的話,到底是誰呢?
  「我沒有,只是因為對方是來自和梅潔兒相同世界的魔法使。姑且不論那個阿拉克涅身上有沒有像樣的情報,至少要打聽到圓環世界的現況。在那之前要是她死了,對我們也沒好處吧。」
  仁也必須開始好好思考自己和那個小魔女之間的關係。幾年之後梅潔兒與他所走的道路必定會在某處分道揚鑣。這是因為對魔法使來說,維持自我與魔法是密不可分的。而待在身為奇蹟天敵的惡鬼身旁,這件事或許就無法實現。
  「不用露出這種表情,我自己也很清楚。就算一直在水底屏住呼吸,我們也不可能變成一條魚。」

  †

  在那段日子之後,武原仁已經重新裝過兩次房門。這間房間曾經三次遭到敵方魔導師的襲擊。
  門旁已經不掛門牌。如果碰上與魔法無關的一般宵小,要應付也是一件麻煩事,所以已經換裝構造複雜的門鎖。可是他還是有一種感覺,如果打開這扇門看到的不是梅潔兒或絆,而是武原舞花坐在家裡等待,他也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這種感覺不曉得已經遠離他多久了,但只因為一個契機就讓時間倒流。所謂分隔天涯兩地的家人似乎就是這樣。
  「我回來了。」
  玄關裡不見平時擺著的鞋子與涼鞋。就在仁進了玄關,走向明亮得讓人覺得有些蕭索的客廳時,電話正好響起來。電話響了三聲,仁確定沒有人之後才接起話筒。
  「喂,是哪位?」
  〈是仁嗎?現在怎麼樣?舞花妹妹在你那裡嗎?〉
  打電話來的人是十崎京香。正午的白色自然光線穿過窗簾照進房內,一顆發光的小泡泡輕飄飄地靜靜靠了過來,就好像妹妹以前在中學生時期,每天最期待接到童年玩伴的京香打電話來一樣。仁閉上眼睛,把積存在胸口的氣息吐出來。
  「她現在正好過來。喂,妳要講電話嗎?」
  仁把話筒拿向泡泡。舞花的殘片可能是聽不懂人語吧,宛如被微風輕送般直接飄往廚房的方向。
  「啊啊,不行。她跑到冰箱那裡去了。」
  〈啊哈哈,我輸給冰箱了啊。〉
  從京香的聲音聽起來,她似乎覺得有些遺憾。仁的這個童年玩伴完全屬於這個世界,再怎麼樣都看不見現在發生在仁眼前的小小奇蹟。可是仁是個不完全的惡鬼,能夠窺視魔法使的世界。如果是現在,他起碼可以讓京香分享小部分的奇蹟。
  「現在她在冰箱冷藏庫的地方飛來飛去。她應該稍微知道外面的天氣吧。」
  〈舞花妹妹最喜歡吃冰淇淋了嘛。〉
  「妳等一下,我去把冷藏庫稍微打開看看……啊,不,她飄回來了。完全不願意靠近流理臺啊。就算變成這副模樣,舞花還是舞花。一天到晚盡是吃飽睡、睡飽吃。」
  〈這樣啊,舞花妹妹果然是個隨心所欲的人。她從前完全沒下過廚嘛。〉
  魔法泡泡從仁的鼻尖前輕輕飛過去,飄向從前屬於她的城堡,那間四疊半的房間。從昨晚開始,泡泡從沒對仁產生任何反應。
  〈然後沒有其他舞花妹妹的情報可說了嗎?看樣子舞花妹妹回來之後,你和她處得不是很好喔。〉
  「我已經二十四歲了,長相也有了變化。或許她認不出來了吧。」
  轉頭看看四周,武原仁的公寓到處都擺滿了梅潔兒的個人物品。在玄關擺著她的拖鞋、客廳裡有抱枕、掛有布娃娃的面紙盒、貼滿貼紙的小鏡子與一些小玩意兒。絆來了之後,廚房裡的餐具與調味料等用品迅速變得樣樣齊全。冰箱門貼有兩個磁鐵鉤,掛著兩件圍裙。然後是公寓裡邊的四疊半房間,舞花的房間從前是武原家生活中心,現在則有兩個女孩子在那裡生活。
  仁已經二十四歲,京香也二十五歲了。只有妹妹的時間還停留在十八歲年紀。
  〈你向舞花妹妹報告過小梅她們的事了嗎?〉
  「還報告呢。與其說是她本人回來,應該比較像只有遺物回來而已吧。」
  仁一邊說著,胸口忍不住一陣絞痛。因為他又想起妹妹其實已經死了的事實。
  〈啊,我想到了。小梅和絆乾脆給你收養如何?舞花妹妹以前不是也一直叫你快點帶女朋友回家嗎?〉
  童年玩伴的言語很直截了當。大概是因為武原舞花變得很遙遠,這種距離感讓京香心裡感到內疚吧。雖然相遇之後只過了短短三個月,但是就連身為舞花親哥哥的仁都覺得比起妹妹,如今總是和他在一起的梅潔兒才是更實際的問題。時間宛如一把刨刀,不管是再深刻的回憶,都會像這樣一點一點被慢慢削去。若非如此,京香先前也不會叫仁站上小學的講臺吧。
  「覺得好一點了點嗎?」
  〈謝謝。〉
  很難得地,任何方面都比仁還要更精明幹練的童年玩伴開口對他道謝。
  〈對了,接下來才是我真正要講的事。剛才公安警察傳情報給《公館》,聽說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王子護豪森又到日本來了。現在的情況真的很麻煩,所以和其他行政單位的人要好好相處喔。還有我之後又要到霞關去一趟,小梅她們就拜託你了。〉
  說完之後,京香就像是斬斷心中的依戀般,很乾脆地掛斷電話。
  京香並沒有提及要不要把阿拉克涅的事情告訴梅潔兒。她已經放棄阿拉克涅,認為她的證據能力並不值得期待,沒有必要付出犧牲去保護她。雖然現在和那時候一樣都是夏天,妹妹分離身體而生的淡金色泡泡和如同當初,在這個房間裡到處飄飛,可是他們對話的內容卻如此教人心寒。如果王子護出現的目的是為了殺阿拉克涅滅口,那就代表仁之後要交手的對象是那個男人了。
  雖然梅潔兒說這個世界不是地獄,可是到頭來仁還是有許多物事無法與梅潔兒共同分享。仁覺得很不安,他們倆真的能夠那麼容易扛起這些沉重的負擔嗎?那個小學生年紀的少女最適合在暑假時好好玩一玩,晒得黑黑的。身為一個大人,他可以讓少女去承擔那種負荷嗎?不單只是良心苛責而已,仁的立場更是不允許他這麼做。梅潔兒要求承擔的事物對小孩子來說實在太過沉重。環境總是那麼嚴酷無情,就算仁在一旁悉心守護,他也放不下心讓梅潔兒去挑戰,就和中學時期他不鼓勵妹妹練習魔法一樣。或許在那之後他根本完全沒有成長。

  †

  與此同時,倉本綷正在市立圖書館裡,是小魔女鴉木梅潔兒帶她過來的。
  梅潔兒過去生活在豐饒的魔法世界裡,以她的基準來說,這個世界的建築物似乎都小得嚇人。當絆在圖書館聽梅潔兒說住家一般都和圖書館一樣大時,她覺得少女真的是如假包換的小公主。就連絆都感覺這間天花板很高的圖書館像是一座城堡,稍微有些興奮。
  「絆,妳差不多大致知道那本書的內容要點了吧?」
  讀書室的閱覽區桌上堆著大約二十本書,梅潔兒從書堆的另一頭張望絆的情況。事情的起源是今天早上,梅潔兒突然問起昨晚出現的發光泡泡是從哪裡來的。就算有魔法使在公館本館生出這個『泡泡』,但要是被住在附近的人觀測到就會被燒毀,根本不可能平安到達距離公館步行要花十幾分鐘的公寓房間。絆有時候也會在電線杆的角落看見奇奇怪怪的東西,可是那個『泡泡』完全不會隱藏躲避,會飛進房間來的確很不可思議。
  「我是第一次看關於戰爭的書,原來這附近以前曾經被大量飛機轟炸過啊。」
  絆從書本裡抬起頭說道,其實她根本一點都沒有讀進去。大概還是小學生年紀的時候,絆在暑假返校日時曾經聽過這類的事情,不過老實說,她一直認為那些事離自己很遙遠。
  梅潔兒翻閱著從鄉土史類書籍的書架上找來的空照圖。
  「這附近之所以會被轟炸,好像是因為直到六十年前這裡還有很多大型軍事設施。然後這個國家戰敗之後,那個叫做美國……就是有聖騎士的國家似乎就當作基地使用。啊啊~真教人生氣,這裡的照片也獨獨沒照到我們家附近。這樣我怎麼參考那東西是如何從公館到達家裡的嘛。」
  絆也是在圖書館查到的,從前這附近有軍隊的大型工廠,而且遭受過空襲轟炸。那時候的受災照片在好幾本書上都找得到。可是武原家公寓附近一帶當初可能倖免於難,沒有一張照片拍到。
  梅潔兒談起魔法的事情也毫不避忌,似乎認為就算給圖書館中其他訪客聽到,他們也聽不懂。
  「我知道原因是什麼,因為離公館太近了。要是給這個世界的人看到,就算是從照片上看見,也會引發魔法消除。因為《協會》的魔法使對間接消除很忌諱,所以這裡唯獨公館附近的空照圖一張也沒有……」
  照理說那泡泡應該會被魔法消除燒掉,到底是如何來到武原家的?小魔女可能覺得很不可思議,急著想一探究竟吧,她興奮的講話聲越來越大。
  閱覽用的書桌在暑假的時候人很多。絆很擔心會不會吵到四周的讀書客,心臟都快停了。
  「小梅,吵鬧的孩子會被圖書館的怪人抓走,圖書館可是一個可怕的地方喔。」
  「這裡原本是軍事都市。《協會》一向會把分部周圍當成軍隊的生產基地,再加上和公館也有關係,我想老師可能知道一切吧。」
  梅潔兒說完,用力緊握住拳頭,好像感到很懊惱似的。
  「老師知道關於那顆泡泡的一切事情,但卻什麼都不說。那種可疑的態度,明明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了……」
  絆也想盡可能出一份力,重新把一本關於飛機公司的舊書拿起來看。一股強烈的睡意襲來,十秒鐘之後她已經抓著書趴倒在桌上了。
  「這件事和小絆也有關係耶。我們能不能贏得坦白以對、無所不談的生活,或是老師今後又會多幾個祕密瞞著我們,就全看這一次了。」
  可能是因為絆的人生比天真無邪的小魔女稍微多了幾年,也更多放棄了一些事,她倒覺得在還沒搞壞心情之前先看開些比較好。
  「如果武原先生有事情不想說的話,不要勉強逼他說比較好吧。」
  「那種事情等知道了以後再說。妳能忍受嗎?知道的事情還可以藏在心裡不說出來,但要是一無所知的話,我根本沒辦法幫他啊。」
  這句話似乎讓梅潔兒發現自己心底的某種物事,臉頰一陣緋紅。梅潔兒雖然比絆小五歲,但是讓人驚訝的是,她很有自己的主見。她很清楚自己能夠容忍什麼、喜歡什麼,又會對什麼事物感到生氣。絆覺得她毅然的態度就像是一顆經過雕琢的寶石,非常耀眼。
  「小梅真的很了不起耶。」
  「照現在這樣子,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和老師建立起彼此坦誠相對,共同分享羞恥與痛苦的關係呢……」
  「……小梅……妳真的很了不起……」
  然後小魔女嘆了一口氣,讓自己沉醉在扭曲愉悅中的陶醉眼眸冷靜下來。她用晒黑的手把今天一整天的成果在桌上攤開,那是一張用彩色鉛筆在畫紙上畫出來的地圖。
  「我幫妳把從前這一帶的設施位置圖簡單畫出來了,妳看一看。地圖上面是製造飛機的地方,下面這裡原本是陸軍的燃料廠。這邊是陸軍的研究所,這裡是火藥製造所。上面是飛機,下面是陸軍。這一帶以前到處都是研究設施。但是魔法使為了躲避這個世界人們的魔法消除,所以只有公館區域不讓軍隊建造任何設施。」
  在地圖上一大片研究區域幾乎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塊很突兀的空白地帶,那裡就是魔導師公館。
  絆遙想著舊照片中六十年前的時光,那時候一切風景都與現在迥異。在那戰火連綿的時代裡,《協會》與武原仁的前輩們究竟在地圖上不存在的《公館》內做什麼呢?
  「一定有什麼祕密,所以老師看到那個『泡泡』出現也不覺得奇怪。就算是在現代,公館與《協會》之間最重要的關係就是從魔法世界獲得技術。要是在戰時的話,技術一定會很寶貴吧。如果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機關設置在公館周圍的話,肯定就是在那個年代。」
  梅潔兒談起戰爭講得頭頭是道,而她自己則是以刻印魔導師的罪徒身分來到這個世界。兩者之間的關係讓絆覺得有些可怕,便想幫助梅潔兒一把。
  「可是小梅,現在當然不說,從前的地圖上也有很多飛機場喔。就算從空中看到也可以燒毀魔法,妳說那顆泡泡的線索在這個年代,這樣說不過去耶。」
  心神不定的小魔女咬著櫻脣,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雖然很懊惱,可是我真的對魔導師公館一無所知啊……」
  絆也越來越覺得這就是重點所在。
  「我們認識的世界還很渺小呢。」

  下午三點過後,絆與梅潔兒一同走出圖書館的讀書室。以頭一天來說,今天的收穫還算不錯;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絆開始惦記著要準備晚餐了。
  絆把預先放進書包裡一起帶來的廣告傳單拿出來。
  「我們先到站前買個東西,再去坐電車吧。今天豬後腿肉和雞蛋都很便宜喔。一個人只能買一盒雞蛋,所以小梅也來幫忙。」
  「絆,在這個世界上,豬後腿肉與雞蛋的重要度排第幾位?」
  雖然梅潔兒先前已經對絆宣戰,但是絆也希望和她保持像家人般的關係,所以盡可能想和梅潔兒多聊聊。事實上,若是梅潔兒願意認真做菜,兩人之間就能有共通的話題,也讓她覺得很高興。
  「最重要的就是每餐都要好好吃飯。」
  「我明白了。只有在想到人性本能的時候,絆的腦袋才動得快。因為接近食慾,所以妳很會做菜;因為接近睡眠慾,所以妳能夠輕易營造出讓人安心睡好覺的氣氛;因為接近性慾,所以妳的本性才那麼花痴。」
  絆想著梅潔兒是不是又要談起胸部的事,低下頭往自己穿著POLO衫、高高隆起的胸口一看。結果梅潔兒卻邁開腳步,快步走開。隔著圖書館的玄關大廳,讀書室的對面是一間兒童室,面積大概是讀書室的四分之一大。
  「我要到兒童室看個書再回去,妳就自己去吧。」
  站在絆的立場,她必須得跟上梅潔兒的背影。
  「對不起喔。在這種地方看廣告傳單,妳一定覺得很丟臉吧。可是沒有保護者跟著的話,我不能把妳留在離家這麼遠的地方。」
  絆以保護者身分自居似乎讓梅潔兒感到很意外,她狠狠地轉過頭來。
  「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我本來就約好事情辦完之後要和學校的朋友見面。」
  梅潔兒懷中抱著裝書的大手提袋,左手打開兒童室的玻璃門。她有時候會像這樣,幼稚地使起性子來。但是在絆的眼中,少女逐漸走開的背影有一種從異世界來到這裡之後思鄉情愁的感覺。
  絆跟著追進兒童室。室內開著冷氣,因為現在是暑假,兒童室裡非常熱鬧,到處都坐滿小學生。有人坐在沁涼的地板上;有人正在看圖畫書;也有人正靠在書架上。紛亂無序的情景簡直就像是聚集在西瓜上的小蟲子。
  「真是的,為什麼走得那麼急呢?」
  絆在櫃檯附近才好不容易跟上梅潔兒,她好像覺得很困惑。
  「都是因為絆莫名其妙地提起晚餐的事情,明明這個世界這麼遼闊……」
  「我聽不懂小梅的意思啦。」
  當絆正在反省是不是該讓梅潔兒獨處時,她奇蹟似地在書架旁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
  黃色的陽光淡淡地照在閱覽用的座椅上。絆在六年一班的三方會談中見過的女孩子正坐在椅子上。就是那個擔任班長、名叫寒川紀子的女生。寒川在假日時穿的便服充滿少女風情。無袖襯衫像雪白的櫻草花瓣,繡有粉紅色花朵的裙子也帶著白色滾邊。那雙隱藏在無框眼鏡之後的眸子如夢似幻,視線落在一本全版大小的硬殼書上。
  「小梅,妳不去找她嗎?那個叫做寒川的女孩就在那裡喔。」
  絆手指著書架。梅潔兒就像是看見小羊的惡狼,朝寒川直撲上去。
  「什、什麼!鴉木同學怎麼會在圖書館!」
  梅潔兒只是打聲招呼,寒川就緊緊抱著書整張臉漲得通紅。她可能當真嚇得不輕,害臊的模樣就像是被別人撞見她的裸體。
  「這裡是圖書館,聲音太大可是會吵到其他人喔。如果想要我聽聽妳下流的聲音,今天就用妳可愛的啜泣聲來取悅我吧。」
  寒川紀子兩手都抱著書,無力抵抗。梅潔兒向她的臉上伸出雙手,捻著無框眼鏡的鏡腳把眼鏡搶了過來。黑髮妖精把眼鏡戴在自己的臉上,許多東西看起來全都變大,似乎讓她覺得很有趣,少女一下蹲一下站,或是把臉往不同的東西上靠過去。絆看著寒川被戲耍玩弄,總覺得自己好像把她當成活祭品獻給梅潔兒似的,不禁越來越心生同情。
  「我戴起來好看嗎?」
  「我不是說過沒有眼鏡我看不見嗎!」
  寒川紀子額邊青筋暴起,猛地站起身來。絆想起她們在學校時的樣子,雖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忍不住噗哧一笑。
  插圖006
  就這樣,絆、梅潔兒與寒川三個人一起離開圖書館。因為她們講話聲音太大,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
  一走出圖書館,前庭是鋪有地磚的廣場,還有金屬長椅與青翠的綠樹,打造成一片優雅的公園設施,看起來非常文明。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外面熱得讓人一下子就額頭冒汗。
  「……就是這麼一回事,妳來得正好,一起來幫忙吧。」
  梅潔兒坐在噴水池旁的長椅上,把她才剛畫好的地圖交給寒川紀子。同班的少女也很忠厚,只要有人上門拜託,她也不會拒絕。梅潔兒與寒川紀子兩人肩並肩坐在長椅上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一對好朋友,絆也覺得很高興。
  這間圖書館距離十崎家與武原家只有兩站遠,而寒川紀子就住在離圖書館不遠的地方。不過她也表示,附近沒有聽說過關於戰爭的事或是什麼舊事。
  梅潔兒還是不肯放棄,繼續追問:
  「不可能沒有。妳不是就住這裡嗎?再仔細想一想。不管隱瞞得再好,一定會在哪裡留下線索。」
  絆十七年來出生長大的地方就在南邊,和這裡只有一水之隔,可是看到梅潔兒對她和寒川紀子的態度迥異,讓自認為是姊姊的絆著實感受到梅潔兒對她們抱持的期待有差。
  「小梅,我說沒有之後妳就直接作罷,都沒再問下去──」
  或許是意識到有絆這個高中生在旁邊看著,寒川紀子好像沒辦法暢所欲言。
  「我覺得地圖太大了。這張地圖南邊是神奈川,北邊連埼玉都畫進來了耶。」
  「可是住的民……嗯?民族?都一樣啊。既然這樣,那就和舊事無關了。而且最好是關於這一帶的故事。」
  寒川的手指在裙子的刺繡上輕描。那應該不是市面上買來的,而是她的父母因為興趣愛好而繡上去的吧。她平常可能沒怎麼晒太陽,比梅潔兒還要白皙的手從有些歪斜的粉紅色絲線小花摸到黃綠色絲線繡成的爬藤,然後用指甲在小巧可愛的綠葉上輕樞。
  「啊,可是如果是鬼故事的話倒有很多。」
  寒川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麼,抬起頭來喃喃說道。
  「鬼故事?」
  「嗯,我聽說這一帶從前有很多工廠。鴉木同學的地圖上不是也有畫嗎?好像因為這樣,所以在戰爭快結束的時候被飛機轟炸。然後這附近好像也有些地方,到了晚上就會有軍人或是當時死掉的人跑出來。」
  噴水池的水花發出唰唰聲響沖上大白天的陽光中,然後如雨滴般落入水池。一陣詭譎的沉默瀰漫在靜謐的廣場上,但似乎只有梅潔兒不曉得這陣沉默代表的意思。
  「出來?妳說什麼會出來?」
  寒川同學擺出資優生的一本正經表情,開始向梅潔兒解說日本的文化。
  「就是幽靈啊。鴉木同學是外國人啊。在日本有一種叫做幽靈的東西,幽靈雖然沒有身體,但是型態和人一樣。它們會出來嚇唬人或是帶來詛咒。」
  絆認為寒川的解釋好像有些隨便,可是梅潔兒不但不覺得害怕,反而還像是吃了甜品似的,臉上笑逐顏開。
  「那個叫做鬼故事的東西很有希望喔,我想知道在哪裡有。」
  「如果是這一帶,應該就是那個方向的隧道吧。還有在田裡面有個像魚糕一樣的半圓筒形水泥遮蔽物,聽說那裡也會出現。」
  在魔法世界裡,英語似乎是一種非常鄙俗的語言。所以要是一個不小心說出英文,就會惹得梅潔兒大發脾氣。不過她今天完全沒有留意到。
  「就是那個!地下通道。這個道理很間單啊。如果不想被看到的話,在地下挖洞就好了嘛。妳做得很好,我就對妳做一些學校不能做的丟臉事情當作獎勵。」
  梅潔兒輕快的腳步就像是在跳舞。她把寒川拉起來,把驚慌不已的同學硬是往噴水池那裡推去,就像是要一頭衝進閃亮亮水滴架起的小彩虹般。
  「停下來!拜──託──妳──別──這──樣!」
  「妳身上穿的衣服很下流耶,如果沾溼的話應該會看光光吧。妳很希望別人把妳全身弄得溼答答的,看看妳的內衣有多麼不檢點吧。」
  絆笑咪咪地看著她們,結果使盡吃奶力氣拚命用腳踩著噴水池邊的寒川紀子狠狠地瞪著她說道:
  「笑什麼啦!!妳是鴉木同學的姊姊,在妹妹面前就該有姊姊的樣子啊!」
  「咦?怎麼會是我挨罵!?」

  †

  仁獨自在公寓裡靠著梁柱打盹,就在此時玄關的大門打開。走進來的女性背著光,看起來朦朦朧朧。那人身上藍色條紋POLO衫的拉鍊大開,露出鎖骨。仁看了忍不住揉揉眼睛。原來進來的是手上提著超市塑膠袋的倉本絆。
  「小梅說她還要再一會兒才回來。」
  白色迷你裙穿在絆的身上看起來非常俏麗可愛,她走進玄關旁的廚房裡。仁發覺自己已經沒多久就把絆的背影當成一種再自然不過的光景,心裡甜滋滋的。絆用熟稔的動作從塑膠袋裡拿出一盒、二盒、三盒雞蛋,發出唰唰的聲音。
  「對了,今天我們遇見小梅的同學,那個叫做寒川的女生喔。」
  絆興高采烈的聲音讓仁有些驚慌,接著他對自己的心慌感到非常丟臉。是仁自己希望梅潔兒能像一般小孩一樣過日子。他早就應該有所覺悟才對,準備迎接年幼刻印魔導師結交同年紀朋友所帶來的風險。
  「是嗎,遇見寒川了啊……她們聊得開心嗎?」
  「被小梅那樣對待還願意和她和睦相處,她們的興趣一定很合吧。」
  絆把寒川當成一個不折不扣的被虐狂了。
  絆在廚房裡洗菜,模樣看起來是那麼地安穩踏實,彷彿這裡就是她的房間一樣。
  仁覺得自己好像迷了路,誤闖進一個新婚家庭,突然不好意思起來。
  「對了,雞蛋一盒才五十圓喔。因為一個人限買一盒,所以我連寒川同學也拉來幫忙了。」
  穿過毛玻璃的陽光照在那三盒疊在一起擺在流理臺的雞蛋上。仁完全能想像得到六年一班的耿直班長嘴裡一邊唸著「為什麼連我也要買」,但卻狠不下心拒絕的樣子。
  「之後小梅就直接硬是殺到寒川同學家去了。」
  「終於被她侵門踏戶了啊……真是可憐。」
  「啊哈哈……小梅真是的,還說什麼『因為聰明的狐狸一旦發現兔子的話,一定會先確定巢穴在哪裡之後才發動攻擊』之類的。」
  絆轉過身來模仿梅潔兒,但實在不太像。小魔女那裝模作樣的舉止被眼角有些下垂的絆這麼一學,變得非常稚氣,看起來很可愛。
  「寒川也真是遭殃了。」
  梅潔兒這時候是不是正在寒川紀子的家裡呢?今年夏天真的太幸福了,簡直就像幻夢一般。
  「她們看起來真的很開心喔。寒川同學說總有一天她要成為一個童話作家,年紀那麼小就有夢想,我覺得她真的很懂事。」
  絆一邊切菜準備調理晚餐一邊說道。退開一步從旁看著梅潔兒她們的絆,就像是一位無法完全融入孩子們世界的母親。
  「哪像我以前只想著有一天應該會成為一個新娘子,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想。啊,我並沒有這個原因就放棄功課喔……你一定要相信我。」
  就在仁愉快地聽著絆一邊在廚房做事一邊說話時,妹妹最後殘留下來的發光泡泡從他的鼻尖前輕輕掠過。那顆小泡泡好像對砧板與菜刀敲響的節奏有反應似的,朝站在廚房的絆身旁靠過去。小時候當他們還能無憂無慮生活時,武原舞花纏著母親團團轉的身影彷彿又在橘色的夕陽中重現。
  「其實妳不用顧慮那麼多的。」
  或許仁只是害怕他根本沒有什麼回報能配得上絆為他們所做的一切。
  「妳也是個高中生,可以更加盡情享受暑假啊。對了,妳要是想去哪裡,我們要不要痛痛快快去玩一玩?」
  「武原先生工作這麼忙,這樣不好啦。」
  絆回頭與仁四目相交。因為光影掩映的關係,她看起來似乎一臉羞澀。
  「前一陣子妳代替我去和梅潔兒見面,然後也是妳把她帶到海上來。我真的一直都受妳的照顧呢。」
  「因為我喜歡多幫家裡做點事,再說去年之前的暑假也都是這樣過的。如果是家人……啊,雖然我們不是一家人,但是大家都像家人一樣,當然要照顧啊。」
  在夕陽漾開的一片赤紅中,絆表情慈和的輪廓好像變得越來越朦朧。
  仁突然有一種想法。或許絆真正想要的,只不過是像以前和父親一起生活時那樣小小的人際關係而已。沒有資格進入這個圈圈裡的他感到坐立難安。
  「這小東西或許也是因為覺得寂寞才會來的吧。」
  絆用她溫柔的眼眸看著魔法泡泡,渾然不知那顆泡泡就是武原舞花的身軀殘片。來自過去的遺物繼續在房裡悠悠飄飛。當仁還只是個中學生時,相同的泡泡在這房間裡飄浮的光景,彷彿又重現眼前,讓仁的感情劇烈動搖,再也無法保持心平氣和。
  如果絆想要取回充實滿足的過去,那麼就連一直瞞著她事實不說的仁待在她身邊,都顯得太過厚顏無恥。巴比倫事件當中,《協會》的宿敵──神聖騎士團曾經意圖改變歷史,召喚《神》降臨。那次事件背後的主謀,就是曾經身為聖騎士的倉本慈雄(馬克‧費爾傑),也就是絆的父親。對於想要干涉歷史的勢力來說,能夠改寫世界記述的再演魔導師,恐怕就是他們最好的選擇。所以她至今仍然還在《公館》的監視之下,這件情報的機密等級非常高,甚至沒有告訴絆本人。
  「是啊,以後所有來過我們家的人都當作是我們的家人吧。」
  絆曾經對仁說過喜歡他。可是就連這段告白的答覆仁都還在繼續推拖拉著。或許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抱著的炸彈有多大,才會覺到害怕吧。這種卑鄙的心態比欺瞞更惡劣。縱使如此,仁在絆的面前還是想盡可能當個好人。他希望在絆的面前,這個世界能盡可能更良善一些。
  「這樣做的話,那十崎小姐和過來吃飯的神和同學都會變成一家子喔。」
  就因為絆覺得開心,這種家人還真是小意思呢。仁一邊聽著自己腦海中冷靜的低語聲,臉上還是展露出笑容。
  傍晚的輕風從拉上的窗簾與窗櫺縫隙間徐徐吹送而過,一陣陣澄澈的鈴聲響起。
  「小絆幫我裝上風鈴了啊。」
  絆也停下正在打理廚房工作的雙手,好像在享受這幽幽音色。
  「真的很謝謝妳。」
  仁有很多話必須對她說、很多事必須向她道歉,可是只有這句話能坦率地從口中說出來。
  「不客氣。大家都是一家人嘛,請別在意。」
  自從絆來了之後一直都是這樣。對絆自己來說,仁或是梅潔兒的身邊並不是什麼安逸的處所。絆身為學生,現在本該享受暑假時光,可是她卻關心身邊其他人,為所有人營造出舒適的居所。
  寧靜的日落時分,彷彿一切都將直接墜入安寧的夢鄉,仁也想再多沉浸當中十秒鐘。舞花淡金色的碎片似乎被風鈴的輕響嚇了一跳,倏然停在空中。沉靜的音色好似從陣陣微風透明的曲摺深處引出深藏的柔和意蘊。倚靠在梁柱的仁決定稍微再過一會兒,他就要站起身來,回復成為原來規規矩矩的大人樣。

  †

  ────那時候仁以為「總有一天」他一定能夠獨立,任何事都難不倒自己。
  當武原仁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離開父母身邊時,他完全被環境耍得團團轉。
  十五歲時,因為武原仁長久一直封閉魔法消除能力避免燒傷妹妹,使得他的世界開始一點一點產生異狀。
  因為只要他一踏出公寓房門,就會看到眼前的世界充滿色彩鮮豔的怪異現象以及沖天業火,讓他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發瘋了。
  長著翅膀的妖精躲在電線杆後面,害怕得發抖。只要一被住宅區的人看見,他們就會噴出豔麗的火舌而消滅。
  一群眼神昏暗、滿臉凶相的奇怪人物渾身浴火,從路上的鄰居大嬸身後走過。然後在河川旁一座被森林圍繞的小丘陵地上,幾乎每天都有巨大的火柱直沖天際。自從仁看得見魔法以後,他才知道自己居住的城鎮竟然是一座詭異物事遊走徘徊的魔都。孩提時代嬉戲的街道看起來就像是童話故事中的光景。沒有人相信仁說的話,他有一次曾經找從小一起長大的十崎京香商量,結果京香卻一臉認真地回答他:「仁,應該是你太累了吧?我根本沒看見這些東西。」
  所以當仁從中學回家時,經過人多的地方一定會像逃命似地猛踩腳踏車。他好幾次一邊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腦袋有問題,一邊壓低視線避免看見火焰。
  某一天,為了早早把暑假作業做完,班上幾個人聚在一起互相抄寫問題集的答案。而那件事就發生在仁回家的半路上。日落之後,他正推著爆胎的腳踏車走在一條有很多詭異生物,因此平常不會經過的單線道窄路上,結果竟然在這裡遇見了一名有如有幽靈般的男人。
  那人一身白色西服,即將被夜色吞沒的夕陽,把他映染得一身血淋淋的光澤。身形修長的白衣男子把視線投向推著腳踏車的仁。
  仁關閉魔法消除能力。在他看過的怪異現象當中,那名白衣男子顯得格外不同。他的膚色與仁這些平常人相同,背上也沒有長翅膀,就只是個右眼戴著銀色眼罩的四十歲上下男子。臉上的表情輕佻,白色帽子之下是一頭金髮,紫色眼眸閃動著豁達的眼神。可是光是這個人的存在,就讓盛夏溼黏的暖風變得寒風刺骨。
  白色西裝的怪物吊起嘴角,咧嘴一笑。
  「Boy,要是被怪物吃掉需要某種資格的話,你不認為那個資格就是『看得見怪物』嗎?」
  男子的咖啡色皮鞋之下,有個像是積雪一樣被踏爛的平坦物體。那東西雖然只有大約三公分厚度,可是形狀大小都與成年人一模一樣。
  ──仁感覺那個平貼在地面上、和人一般大的黑色物事是一具毀損的屍體。他全身冷汗直冒。
  「答對了。為了獎勵你,我就來表演正牌的人體消失魔術(Magic)吧。」
  那個怪物一把抓住遮住右眼的眼罩,拿了下來。
  只是這樣而已。光只是這樣一個動作,仁熟悉的世界就浮起黑色的焦痕,悽慘地燒開一個大洞。整個世界就像是一張風景照,一點熱度都沒有的異樣黑煙,隨著照片燃燒而慢慢充斥四周。空虛的右眼眼窩在和善的笑臉上開了一個洞,黑色濁流從裡面洶湧而出。仁覺得他好像被卡車撞到似地彈飛開來,同時又被拖拉進去。兩相矛盾的痛苦讓他如同溺水地揮手踢腿,死命喘息,兩眼雖然睜得老大卻沒有光明。一種類似被大蛇吞吃的老鼠本能讓仁發覺,這是因為他已經被某種巨大的黑色物體完全吞沒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快要被一隻黝黑的巨人之手磨碎,憾動心智的死亡恐懼讓他發出淒厲的慘叫聲。就在此時,光明回來了。
  所有怪異現象都從武原仁觀測到的世界中消失得一乾二淨。
  「什麼?那是什麼東西!你到底是什麼?」
  仁跌坐在地上,腦中一片空白,只是一個勁地發出怒吼與慘叫。他頭痛欲裂,腦袋嗡嗡作響,整個世界還在繼續搖晃。腳踏車倒在地上。為了不燒毀他最珍愛的物事,仁訓練自己,一直忍住魔法消除的效果。但是剛才他被拖入無底深淵,哪有餘力繼續忍耐下去,因此才得以保住性命。
  「你是……為什麼這種玩意兒到現在才……?你怎麼這麼愚蠢!?我不曉得是誰鍛鍊你的,不過真是罪惡深重啊──」
  那個想要奪取仁性命的怪物全身僵硬地呆站在原地,按住戴著眼罩的右眼大嘆一口氣。他根本沒發覺自己的手這樣一伸,就把帽子給頂落在地上。
  「是啊,凡事確實都需要有個開頭。可是這種傲慢也未免太過愚蠢。啊啊,你真是史上最傻的笨蛋──────────啊。竟然有這種──嗎?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中年金髮男子似乎覺得很可笑,笑到肩膀抖個不停。他真是打從心底大笑了一場,甚至連沒戴眼罩的左眼都笑出淚來。這是武原仁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這個男人真正的暢懷大笑。
  「Boy,我在一個叫做魔導師公館的地方工作,名字是王子護豪森。」
  中年男子從地上輕輕拾起帽子,遞了一張名片過來。仁這輩子第一次從人家手上拿到名片,上面寫的政府機關名號他根本聽都沒聽過。
  《文部省 文化廳 魔導師公館 專任官 王子護豪森》
  對於當時還是中學生的仁來說,這張名片看起來就像是前往成人世界的邀請函,讓他有那麼一點興奮。同時政府機關的職員想要殺他的事實也讓他感到害怕。
  「將來你一定會來找我。為了不讓你在『那時候』迷路,像隻無頭蒼蠅到處亂跑,我先把聯絡地址告訴你。」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被恐懼感逼得幾近崩潰的仁粗聲問道。可是男子竟然對他優雅地行了一禮,讓人感到十分錯愕。
  「在不久後的將來,總有一天我的同胞們也會對你問同樣一句話吧,《真惡鬼(True demon)》。我們就是已朽神話之主──魔法使。」

  當仁第一次和王子護見面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對和妹妹一起的兩人生活感到疲倦。放暑假沒能好好出去玩也讓他覺得壓力很大。
  所以仁每個禮拜只挑一天出去外面玩,這是他能蒙混內心罪惡感的極限。每次他都藉口說去和朋友一起唸書。但是對妹妹撒謊讓他心裡很難受,所以回來時都會在公寓門前仔細調整呼吸。
  「我回來了。」
  仁用正常的聲音打個返家招呼,告訴房間裡邊他已經回來了。
  在仁初次與王子護見面的那一天,他也照樣如此打招呼。他試圖忘了那個自稱是魔法使的男子,想著該如何處理跌坐在地上而弄髒的褲子。舞花現在已經不再從房間裡邊應聲回答。不僅如此,太陽都已經下山了,房間裡連電燈都沒開。自從放暑假以後,妹妹的情況就急速惡化。不只是身體,就連她的心靈都逐漸偏離仁熟悉的人心型態。
  「我回來了,舞花!妳在家吧?」
  仁大跨步地走到客廳,確定沒有人之後便直接走向舞花的房間。房間沐浴在泛紫太陽的些許殘照之下,他在房門前再一次調整呼吸。仁把自己在上午快樂大玩特玩的事情,還有平凡的暑假全都抛諸腦海之外,一再確認魔法消除能力沒有運作,就像在深海中一直屏住呼吸一樣。
  「我要進去囉。」
  仁用力拉開紙門,只見裡面有數百隻螢火蟲在沒開燈的房裡亂飛。泡泡的顏色已經不僅限於淡金色,無數在空中飄舞的魔法已經能夠自由改變綻放的光澤,就像是深暗的海中能夠一邊發光一邊游泳的無數深海魚。可能是感覺到仁想要走進房間吧,彈珠大小的魔法泡泡全都逃開,飛到天花板的角落去。
  一道像是妹妹的身影還躺在被褥上。本人沒有起來,倒是飛來一顆泡泡在仁的額頭上一碰就破掉。舞花的聲音在他的腦海中響起。
  〈你回來啦。〉
  仁很不喜歡這種感覺,暗暗咬牙。妹妹的魔法技能日漸精進,一點一點離人類的感覺越來越遠。逐漸走偏的明明是舞花,但是仁就像現在這樣,反而覺得自己才是殘缺、沒價值的東西。
  「好好自己開口回答,別這麼懶。」
  「哥哥,你用手指摸過腳踏車的車鍊吧。都被車油沾黑了。」
  妹妹還是躺在床上不動。正當仁想要把棉毯拉開時,卻被她叨唸了一句。雖然魔法泡泡微微發光,可是房間很暗,一般人根本無法辨別顏色。舞花無意間把自己的身體置換成魔法,魔法消除會讓她燃燒起來,所以變得沒辦法外出。可是只要撇開魔法消除不談,這也代表她的能力已經超出人類的範疇。妹妹已經不需要電燈了。
  仁打開螢光燈。四處飄飛的螢火蟲原本帶有一絲神祕氣息,但是現在看起來卻很低俗,令人鄙視。
  「晚餐要不要吃外送披薩?」
  「我今天不吃了。」
  穿著睡衣的舞花在被褥上翻了個身。看到妹妹熟悉的模樣,仁希望她永遠都是自己的任性妹妹,便對她笑了笑,傳達這份心意。他一直都在練習,所以沒有問題,沒有什麼好難過的。他應該可以一如往常,擺出舞花哥哥的表情。
  「這樣啊。那我留一半下來,妳要是肚子餓就拿來吃吧。」
  但是仁不知道他到底在對誰笑。是在對現在已經不用飲食也能活下去的妹妹笑嗎?還是對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逐漸受到遺棄的自己笑?

  第二天舞花仍然一直躺在自己的房間裡沒起來。
  早餐連動都沒動。白天氣溫升高到三十四度,入夜之後也還是悶得不得了,可是妹妹連一滴汗都沒流。
  「今天晚餐要吃什麼?」
  「不用了,我不想吃,哥哥自己吃就好。」
  舞花躺在潮溼的被褥上仰頭看著仁,露出「這個人真拿他沒辦法啊」的表情。
  「我不要緊啦,因為我現在這樣才是自然狀況。」
  舞花對於『生』的執著非常淡薄,讓仁感到忐忑不安。她從小就身子虛弱,放棄各種運動,身子出不了門以後也就不再裝扮自己。自從父母失蹤,他們開始現在的生活之後,所有需要花錢的娛樂全都忍下來,而現在舞花說她連飲食都不需要了。
  「傻瓜,就算肚子不餓,覺得好吃就可以吃啊。如果只對魔法感興趣,那我們一家人不就沒有什麼話題可聊了?」
  「……這樣啊。就算沒有錢,如果任何喜好都沒了,那就沒辦法和人聊天了嘛。」
  最喜歡吃冰淇淋的舞花起身朝冰箱走去。
  妹妹笑盈盈地物色為了這時候特別補充的冰淇淋。仁望著她的側臉,心裡鬆了一口氣。他沒有什麼奇蹟的力量可以拯救他人,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屏住呼吸而已。
  「好想去找京香姊喔。」
  舞花咬了一口冰棒,吐出這麼一句話。她站起來檢視自己稍微帶有些女人味的身體。
  「嗯,差不多應該可以了吧。」
  寬大的棉毯就像鼯鼠,一邊啪啪飄盪一邊在空中滑了過來。舞花用『泡泡』把棉毯從自己的四疊半房間裡拿來。
  「那我去京香姊家一趟喔。」
  妹妹直接光著腳從玄關跑出去,只留下因為事出突然而愣在一旁的仁。房門發出碰的一聲空虛輕響,關了起來。就這樣,自從搬到這裡來之後,仁的妹妹第一次離開這間房間。
  恐懼與喪失感襲上仁的心頭,彷彿把他的肺從身體裡拖出來似的。他用最後一絲理性,忍住差點就要從喉嚨中爆出的驚叫與慘號。要是讓住在公寓的人聽見,惹得他們出來看的話,妹妹就完了。
  仁用力撐起幾乎在地上爬的無力腰腿,連滾帶爬地追上去。
  他衝到外面,夏天的夜晚就像是被封入結晶體當中一樣寧靜無比。或許是因為月光的關係,陰暗的街道彷彿融合了魔法世界與他熟知的現實,異變成某種詭譎離奇的混合體,感覺非常嚇人。仁身處在夜色與更深沉的暗夜之間,只是一個極為渺小無力的弱者,運氣不好的話就只有被吞噬一途。
  只要在暗夜中走不到三分鐘,就可以從武原家的公寓來到十崎家。綠色小鬼從蓋住水溝的水泥塊縫隙之間探出頭來,讓仁安心不少。現在這裡沒有受到附近的人們觀測。
  「舞花!」
  妹妹蒙頭罩著寬大的棉毯,就算被看見也不會讓燒毀魔法的視線直接落在身上。看上去就和幽靈鬼怪沒有兩樣。
  「哥哥你看,這個主意不錯吧。」
  罩在棉毯中的妹妹把手張開,鬼怪帶著滿滿的恨意開始搖晃身子。
  對仁與舞花兄妹倆來說,最特別的那個人就站在玄關處,電燈的光亮從打開的大門內洩了出來。雖然她穿著T恤與牛仔短褲,打扮很隨興。但是對仁來說,就連這副模樣都讓他覺得非常耀眼。十崎京香長他一歲,從小一起長大。因為仁的父母經常不在家,所以對兄妹倆而言,京香就像是他們的姊姊。年方十六就已經從可愛女孩出脫得亭亭玉立的京香,一向是武原兄妹的驕傲,她把一頭烏黑長髮綁成馬尾,所以舞花也有樣學樣開始綁頭髮。
  「仁,你一隻腳穿著舞花妹妹的涼鞋耶。」
  妹妹跑出來時一定沒穿鞋,仁把只有左腳的粉紅色涼鞋向她推過去。京香還是一如往常,自己想看哪裡,雙眼就毫不避諱地直視過去。
  京香蹙著細長的雙眉質問仁。
  「舞花妹妹,妳真的沒事嗎?」
  「沒事!沒事!我真的稍微好一點了。雖然不能被人看見,可是如果只是說說話,不會有什麼問題啦。」
  妹妹每說一句話,棉毯內側就吐出沒有溫度的火炎。舞花所說的話一句句傳到她最喜歡的青梅竹馬姊姊耳裡,棉毯裡就燃起一陣陣火炎。暴露在燒毀魔法的力量之下,她的喉嚨、肺部與舌頭都正遭到火焚。
  「仁────」
  「她好久沒來了,京香姊就笑一笑嘛。」
  雖然這只是一句任性話,但就算不惜撒謊,仁還是希望京香能讓寂寞難耐而跑出家門的妹妹看看她快樂的表情。即便舞花因為害怕燒傷眼球,可能根本沒有在看京香。
  「京香姊,妳可不可以先看著我一下。要不然舞花她沒辦法放心看看京香姊的臉龐。」
  真希望總有一天會好起來。長久以來妹妹就像是懷著夢想般,嘴邊老是掛著這句話。仁和京香都不知道那個『總有一天』會是下個月、明年或是還要等上十年。所以他們希望今天晚上對打扮成棉毯妖怪的妹妹來說,能夠成為一個值得回味的夜晚。
  童年玩伴很彆扭地看著仁。而對仁來說,無所不能的京香是他憧憬的對象,所以和京香面對面一臉認真地默默對望也讓他害臊地不得了。從仁身邊不遠處傳來放低呼吸的聲音,此時她一定正在盡情把同年玩伴的身影烙印在記憶裡吧。
  「哥哥,你一定要努力,才能夠配得上大姊姊喔。」
  舞花彎下腰劇烈咳嗽。就在京香大驚之下轉過頭來的時候,妹妹還沒把棉毯前方抓攏起來。
  就在短短一瞬間,舞花的身體燒了起來。所有的細胞全都爆炸開來,噴出橘色的爆炎。
  仁最珍惜的人起火燃燒,無聲無息地倒了下來。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抱住妹妹的身子,熔化的皮膚整片從肌肉剝落的可怕觸感從手中傳來。
  「舞花?」
  好像連仁自己的聲音都像是從遠方傳來似的。妹妹難過地按著胸口,她每咳一次,隱藏在棉毯之下的身體就會有某處爆出一陣小火。魔法所組成的身體正一點一點地崩解。仁的內心某處開始凍結,覺得那個幸福的『總有一天』永遠不會到來,一切都會像這樣完蛋。
  「對不起,京香姊。我們隨隨便便跑來找妳,還只顧著自己。不好意思,我們要先回去了。」
  說完之後,仁就像是逃離所有希望似的,扶住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妹妹。
  把關於魔法的事情告訴武原兄妹的人,就是兄妹倆父親的好友,也是京香的爸爸十崎理五郎。京香當然也知道魔法與舞花的狀況,所以這位童年玩伴很清楚自己一瞥即過的視線,究竟引起什麼樣的結果。
  京香擺出笑臉想為舞花打氣,她的眼神就像是要把命運之神一拳打翻在地似的。
  「……加油。我們約好下次要和舞花妹妹一起去買些小飾品,我等妳喔。」
  然後十崎家的玄關大門關上,把可能已經陷入不安與自我厭惡深淵的京香趕到大門的另一頭去。
  一邊拖著絨毛質地的布料,身高與妹妹一樣的棉毯妖怪抬頭看向仁。
  「……失敗,失敗……我本來還以為魔法熟練了就可以在身上燒起來之前重製出相同的身體。」
  舞花的哭泣聲就和仁從小到大一再重複的回憶相同。雖然隔著布料,仁還是把手放在妹妹頭上,看著她的臉。以前當妹妹想要哭的時候,他總是這麼做。
  「絕對沒問題的。只要努力的話,絕對可以一點一點地進步。」
  小時候仁遇到都是妹妹跌倒擦破皮的手很痛,或是覺得很寂寞這類無關緊要的問題。所以這種一時安慰的場面話也能派得上用場。
  「哥哥,我『總有一天』能夠到外面去嗎?」
  仁沒有資格讓舞花叫他這聲哥哥。因為他竟然沒能發現,像在深海裡屏住呼吸般不斷忍耐的人不是只有自己而已。沒辦法走出家門的舞花,才是最痛苦的人,所以她才會在漆黑的病榻裡不斷練習。她相信如果魔法能使得爐火純青,就能夠製造出被人看見也不會燃燒的身體,重新拿回之前失去的平凡。
  「妳可以的,一定可以。付出努力卻一無所成,世界上哪有這種事,對吧?」
  仁只不過是找不到其他話可說,可是他口中說出來的一如往常的安慰話卻充滿敷衍了事的空虛感,在夜色中漸漸擴散。眼前在這裡的,根本不是一個即將跨入仁所不熟悉世界的魔法使。無論發生什麼事,舞花都是仁最珍愛的妹妹,可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拯救燒到一半的舞花。
  「要是又遇到其他人就危險了,我們回公寓去吧。」
  妹妹的手上滿是水泡,像是遭到嚴重的燙傷般。
  「哥哥也不喜歡我這樣吧,你也想像一般人一樣出去玩,對吧?」
  舞花在棉毯之下用力咳嗽。仁很想對她說沒事的,可是又怕說出口之後就只是無意義的自我安慰,所以只是隔著厚厚的布料抱緊妹妹。肌膚傳來的觸感比平時看到的又更小了一圈。仁的牙關不斷打顫,要是不一直碰著舞花,感覺一放手她可能就會直接融化掉似的。
  兩人回去的時候,完全沒有出來時的氣勢。仁把左腳涼鞋給了妹妹,而舞花的右腳仍然光著腳丫。兩個一隻腳都沒穿鞋的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等到再也看不見十崎家燈光時,舞花停下腳步。就算仁拉著她的手也不肯移動,彷彿放棄了什麼重要的事物似的。
  「我在想……如果我快要死了,就要把身體變成那些泡泡。我覺得這樣就不會留下屍體,給大家添麻煩。」
  一股難以壓抑的憤怒從心底湧上,仁已經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了。
  「妳怎麼可能會死!妳不是魔法使嗎?魔法使應該無所不能,怎麼可能會死呢?」
  仁的雙眼很不爭氣,擅自冒出淚水來。看到妹妹似乎放棄一切就感到不安,這只是仁一己之私的感情而已。之所以要放棄,自然是因為要是死抓著不放反而會更難受。在放棄希望之前,她究竟一直與痛苦奮戰了多久?
  「對不起喔。」
  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妹妹把身子靠在仁的胸口上,流進厚重棉毯的鮮血滲了出來。
  「妳在流血吧,讓我看看。」
  「……不行。」
  舞花緊緊抓住棉毯這面無力的盾牌。她的手已經皮開肉綻,露出鮮紅色的血肉。就算去看醫生,她的身體也會燒起來。仁在想,舞花到底要如何治療這副因為魔法消除而半毀的身軀。或許妹妹自知她沒有能力治療吧。自從她的身體與魔法置換之後,從來沒有發生過這麼嚴重的狀況。
  「不是的。我用魔法置換成現在這樣的身體,是因為哥哥去學校上課時,我還是會像這樣吐血的關係。」
  仁不知道有這回事,根本無言以對。
  「我的身體應該老早之前就已經壞了,只是一直用魔法勉強應付,就像用新的區塊替換腐壞的區塊一樣。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說什麼做好心理準備,根本就是說謊。她細長的手臂還在發抖。
  或許仁和舞花其實都已經心裡有數了。沒有結果的事情就算再努力,還是不會有結果。
  縱使是這樣,為了幫助撒這種無用謊言的妹妹,就算賭一把也好,仁還是想把希望維繫下去。就算即使再努力,一百人當中也只有三十人能獲得回報。舞花是他的家人,說什麼她一定得是那三十人中的一個。
  仁的口袋裡放著一張名片。名片上的地址離這裡很近,騎腳踏車不需要五分鐘就能到。從這裡看其實也看得到。不管得付出何種代價,在那個噴發出無溫度火炎的小丘陵上一定能找到救贖。
  所以仁跑到公寓的腳踏車停車場,把腳踏車拉出來。
  「上車吧。」
  蒙著棉毯的妹妹站在原地,似乎還在躊躇。
  「我們現在就去找魔法使,是那群人的話,應該可以把妳治好。」
  仁的腦海裡回想起王子護踩在腳底下的屍體,覺得一陣反胃。那個怪人提出的要求絕對不簡單。
  棉毯妖怪搖搖頭,用嘶啞的聲音想要阻止仁。
  「不用這麼做……我在想,我其實是某個人的一場夢。所以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也就只是消失掉而已。」
  「哪有這種事!」
  仁覺得很憤怒。他對沒用的自己生氣,對改變妹妹、讓她的身體變成這樣的人生際遇生氣,對燃燒魔法的世界生氣。讓他感到憤怒的對象實在太多了。
  「我們應該可以過得更幸福!我們應該有這個資格!!」
  仁咬著牙,跨上腳踏車的坐墊。妹妹仍然保持棉毯妖怪的模樣坐上後座,伸手緊緊環扣住仁的身軀。雖然不曉得在那個地方有什麼事物等著她,不過她相信哥哥。
  然後仁開始踩踏腳踏車。
  插圖007
  他們公寓所在的地方土地比周圍低窪。雖然沒有什麼名勝古蹟,但是因為安全條例的關係,不能蓋超過五層樓的建築物。馬路既窄轉角又多,所以視線死角也多。前面經過五個路口之後就有一條靠近國道,比較好走的大馬路,汽車也都走那裡。因此這裡到了晚上總是非常冷清。
  「哥哥,你剛才闖紅燈。」
  這裡明明不會有車經過,卻白白設了一架沒用的紅綠燈。仁就這樣衝了過去。這輛腳踏車是從原本和雙親一起住、讓他們懷念不已的老家拿來的。
  踩著這輛踏板發出嘰嘰聲響的腳踏車,他們飛也似地騎過這條短坡道很多、令人懷念的街道。
  傳來嘩的一聲之後,腳踏車的踏板突然變輕許多。仁回過頭,正好看到棉毯落在和往常一樣燈火通明的住宅區馬路上,離他們越來越遠。
  「對不起,不小心掉了。」
  不再扮演棉毯妖怪的妹妹微微露出戲謔的笑容。那短短一瞬間的魔法消除讓她的臉上、脖子上,只要是看得見肌膚的地方都滿是燒傷。她的頭髮已經沒辦法綁成馬尾,小兔子睡衣也沾滿血跡。
  雖然一身慘不忍睹的模樣,可是有半年時間沒出過門的妹妹還是瞇起眼睛,享受迎面吹來的風,似乎覺得很舒服。
  「月亮真美。」
  八月的夜空中,一大朵白雲從圓滾滾的滿月前飄過。在藍色的月光下,被火燒傷的眼角落下一滴清淚。
  要是被別人看到就會燃盡消失的妹妹用力把臉抵在仁的背上。
  「我以後再也不會給哥哥添麻煩了!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變得能夠獨自一個人努力!!」
  滲到背上的溫熱讓他想起自己是個男孩子。
  「不要在意這種事,我們是兄妹啊!」
  因為仁面朝前方,使盡力氣踩著腳踏板,所以他才能說得出口。
  一股像是羞澀感情般的灼熱從體內深處燃起。
  仁憑藉著這股灼熱在沒有人的夜晚道路上疾馳,完全不抓煞車。他覺得就算遇到再大的困難都有辦法掌握幸福。
  「明年的夏天我和哥哥會比現在幸福嗎?總有一天,我們可以把這些事情全都當成笑話看待嗎?」
  仁認為武原舞花不需要再放棄任何事物,就算他再也沒辦法從這條路上回來也無所謂。雖然仁只是個孩子,思慮不周延,但還是以自己的方式下定決心。
  所以仁一邊聽著車輪轉動的喀啦喀啦聲,打從心底斷言道:
  「總有一天一定可以的。」
  仁之後再也沒能完整想起過他們到達魔導師公館後發生的事情。
  他只記得那個身穿白色西裝的怪物──王子護豪森,就在魔導師公館本館的玄關大廳等著他們。他像是宣告戲劇開幕似的,用裝模作樣的姿勢摘下帽子,而臉上的笑容,就是一個再累都不能謝幕走下舞臺的疲憊小丑。
  「──我不是說了嗎?你一定會來找我的。」

  †

  仁愣愣地望著公寓客廳。如今他已經二十四歲,從那年十五歲的夏天之後,他喪失了許多事物,是一個失敗者。不,雖然現在的仁並不失敗,不過他的的確確是從失敗重新出發的。
  他睡覺時流了不少汗,襯衫的胸口一片溼黏。
  那個發光的『泡泡』似乎總算想起哥哥的模樣,正在仁的鼻尖輕飄。就如同舞花曾經說過的,自己死的時候要回到家裡,事隔五年之後她果真回來了,可是仁卻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
  他又覺得越來越舒服,用兩手摀住汗溼的臉龐趕走瞌睡蟲。現在差不多該起來了。
  「要不要我來幫忙做什麼?」
  絆已經把晚餐大致準備好了,輕笑一聲說道:
  「武原先生,你可以繼續睡啊。」
  這時候仁才察覺自己身上蓋著一件棉毯,好像是絆為他蓋上的。自己一直到此刻才發現,實在太過遲鈍了。
  到底過了多久時間呢?仔細一看,原本橘色的夕陽光線已經變為如紅寶石般的深紅色。放在廚房的手機傳來電鈴聲。
  「啊,是小梅打來的。」
  接起電話的絆這麼告訴仁。她可能是想把電話換給仁接聽,一邊在電話裡應聲,一邊走到客廳裡來。可是她走到距離仁三步之前就停了下來,然後吐出小舌頭表示失敗了。這個有點孩子氣的舉動看起來非常新鮮,一瞬間讓仁忘了彼此的年齡差距、立場以及許多事情。
  「電話掛掉了。小梅還說有禮物要給武原先生,請你期待。」
  接著換仁的手機在口袋中震動,是梅潔兒傳來的簡訊。仁看了簡訊的名稱,一陣怪異的笑意浮上嘴角。
  〈寒川家征服完成,我會帶戰利品回去。〉
  她好像很開心似的,郵件裡加了好多圖文字,還附了一張帶有橫條紋的綠色球體的照片,可能想拿來當作戰利品的提示吧。
  「……原來是西瓜。喂喂喂,還拿了人家的伴手禮啊。」
  梅潔兒帶著伴手禮回來,代表寒川紀子的家人很喜歡她吧。想到那幅令人莞爾的景象,就讓仁的嘴角含笑。而袢的笑容一定比仁更燦爛兩倍。
  「我打個電話給寒川家去道謝。」
  仁使力從榻榻米上站起來。時鐘快要指到七點了。天空的顏色已經呈現日落之後帶著紫暈的紅色。現在這個時間有點太晚,不太適合小學生獨自從車站走回公寓。
  仁打從心底感謝這兩個女孩子。這是因為他把妹妹撇下,今年的夏天過得比去年和前年更幸福。就算只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好,仁很想盡可能為她們做點什麼。
  「我去接她吧。小絆,妳沒事的話要不要也一起去。」

  †

  日落之後,走出車站的人潮開始增加。白領階級的上班族結束工作之後紛紛回到家裡。
  神聖騎士團的上級聖騎士瑠瑠‧梅路路一頭輕掠肩膀的淡金色細柔頭髮搖擺著,挺直身軀想要在車站的人群中找一個人。瑠瑠是從他們一行人暫住的美軍多摩之丘育樂中心騎腳踏車到這裡來的。她們這群神音大系的神聖騎士團與魔法世界中已知規模最大的權力團體《協會》是宿敵關係,長達一萬年時光都處於戰爭狀態之下。而這裡就是距離《協會》與日本政府的溝通橋梁魔導師公館最近的車站,誰知道會碰上什麼人?可是瑠瑠有一件事必須要處理。
  大批朝瑠瑠走來的人群中,三個之中就會有一個回頭,看這名年僅十五歲的女孩一眼。瑠瑠知道自己的髮色與膚色在這一帶並不稀奇,或許是因為美軍基地就分布在這附近的關係。話雖如此,只要她晚上在街道上行走,就會常常遇到有人向她示好。瑠瑠出生在神音大系的神職望族梅路路家族,對於這種事情她很難理解,不過似乎就是這麼一回事。
  神音大系的人不像其他魔法使,不會把這個世界當作《地獄》瞧不起。相反的,他們的教育說因為這個世界完美無瑕,所以才沒有奇蹟存在,是一塊完全真神應該降臨的《應許之地》。即便無法獲得奇蹟的回報,這塊土地的人們不求代價、持續虔誠祈禱的信仰心讓他們備受感動,因此成立了神聖騎士團,發願要為《應許之地》帶來真神。
  「願汝等的苦難獲得救贖,汝等才是真正的人類。」
  她很喜歡看人們為了各自人生而努力,過著每一天的日常生活。這是她崇拜的對象──上級聖騎士艾蕾諾爾‧納剛從前最喜愛的光景。為了不讓艾蕾諾爾遠離人心溫暖而太過接近於神,因此副隊長尼可萊讓個性單純、容易受騙上當的艾蕾諾爾投身於人群當中。回憶彷彿與夏日風景交織在一起,活生生就在瑠瑠的眼前,讓她看得入迷。她們這群聖騎士同樣也生活在別的世界,與這片目前仍沒有奇蹟落腳的光景截然不同。但是瑠瑠仍然相信,總有一天兩個世界一定能夠彼此相依。
  有一個拎著手提袋的小學女生,就混在結束工作回來的上班族中一起走下來。她手上提著一個用塑膠繩捆住的大西瓜,可能是幫父母跑腿買東西吧。在幾十個人當中,瑠瑠的目光之所以自然而然地被那個女孩吸引過去,不光只是因為她的容貌而已。那少女一邊搖晃著西瓜,一邊似乎在想像把西瓜拿給某人看而露出得意的表情。接著可能是想像到對方很喜歡這份禮物而面露喜色,然後或許是想到獲得的反應可能不太好,又不安地盯著水果瞧。她的表情十分豐富,讓人看上好幾分鐘都看不膩。之後,少女又喜孜孜地把西瓜當成鐘擺似地用力搖晃。
  「啊。」
  重量感十足的水果從女孩的手中鬆脫,飛了出去。就在那顆超過一公斤重的水嫩西瓜即將打中一名疲憊女性的後腦杓時,忽然被一隻巨靈大掌給抓住。黑色長髮小學生的視線從那隻手向上移到臂膀,抬頭看到肩頭,然後把身子向後仰想要看清對方的長相。一名身高超過兩公尺的高大黑人男性就像接住籃球地單手抓著西瓜。
  頂著三分頭的黑人男子正擠眉弄眼,做了一張鬼臉,然後把西瓜還給小女生。
  「這西瓜不錯喔。聲音很響亮,重量也無可挑剔。」
  雙手接過西瓜的少女不知為何,挺起胸擺出不可一世的模樣。
  「喔,你很清楚西瓜的好處嘛。我願意向你道謝,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這可真是我的榮幸。叔叔我叫捷克‧菲尼克斯。幫我向妳的『老師』問好。」
  那名身穿牛仔褲與輕便印圖T恤的壯漢有一隻很大的手,笑容也很燦爛。
  瑠瑠正在找的人,隸屬於機械化聖騎士師團的第三實驗小隊,該隊隊長捷克‧菲尼克斯就在那裡。
  就她所知,聖騎士隊伍中副隊長的職責應該是讓容易因為恪守紀律而自我綁手綁腳的隊伍更靈活些,就像艾蕾諾爾隊當中的尼可萊‧巴爾特。可是新上任的副隊長瑠瑠‧梅路路的工作似乎是要把紀律提升到標準水平。
  與過去艾蕾諾爾隊之間的落差之大,讓瑠瑠額頭上的血管輕抖。
  回到任務地的路程上,瑠瑠把腳踏車放上捷克的四輪傳動車,直接坐車過了橋。
  由於八月的夜裡到處都在施放大形煙火,而神音大系的魔法使是把聲音當成《索引》,藉由奏出聲音從世界引出奇蹟,因此引發魔法爆發的風險很高。在這個世界裡,不管是任何魔法使都無法隨心所欲地駕馭魔法。隔著多摩川,從瑠瑠乘坐的車上遠遠就可以看見噴發出魔炎的魔導師公館。
  瑠瑠坐在沒有車頂的副駕駛座上,對手握方向盤的捷克問道:
  「隊長,你喜歡西瓜嗎?」
  捷克黑亮的臉龐滿是晶亮的汗珠,歪起嘴笑了笑。
  「西瓜很棒喔。天氣熱的時候要是帶一顆西瓜去海邊,一邊喝啤酒一邊大口吃西瓜,那可是一大樂事啊。」
  他的左耳戴著耳機。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瑠瑠隱隱聽到的不是神音世界的莊嚴宗教音樂,而是輕鬆的爵士樂。她的新隊長捷克‧菲尼克斯是一名忠誠的騎士,同時也是個怪胎,因為他衷心喜愛這個世界的音樂。
  「瑠瑠,隊伍下次要去海邊,妳要不要一起來?我們一整隊都是男人,妳可能會覺得很又髒又邋遢,不過那些傢伙一定會很高興,而且隊上也需要互相交流感情。」
  可能是音樂聲衝撞到神音(索引)吧。一股橘色的魔炎忽然從捷克的左耳內噴出來。如果讓神音魔導師聽見聯繫奇蹟的聲音,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魔法都會爆發。所以隊長捷克很喜歡這個世界的人群,就算自己聽的音樂不小心發動神音魔術,人群也可以立刻幫他把魔術消除掉,不會給任何人惹麻煩。有很多騎士是為了責任義務或是信仰而持劍,但是像他這樣深愛這個世界文化的騎士卻沒幾個。
  「先不提去或不去,請隊長不要直呼我的名字。」
  風不斷吹動瀏海。瑠瑠感到很不耐,用白皙的手指撥起頭髮。強而有力的引擎聲屢屢輕掠魔彈的誘導神音。不只是神音魔導師,魔法使想要使用這個世界的機械,就是會伴隨著誤觸魔法的風險。
  「騎士瑠瑠──」
  「還有一件事。哪裡不好去,拜託請你不要獨自在《公館》與《協會》的眼皮子底下落單。」
  車行前方已經可以看見他們的戰場,多摩之丘育樂中心。那座設施從前是日本陸軍的火藥工廠,在二戰之後被當作美軍的彈藥庫使用。經過諸多複雜的事情,到現在還無法歸還。
  「我相信姊姊大人她──騎士艾蕾諾爾還活著。遵從神意的大道前方,應該會有神的指引,所以我不希望把這件重要的聖務搞砸。」
  「所以要我們別扯後腿是嗎?OK、OK,下次去享受那誘人的薩克斯風音樂之前,我一定會先提一份申請書給副隊長小姐的。」
  捷克用車內的打火機點燃香菸。在他差不多抽完一根菸時,載著瑠瑠的四輪傳動車也已經開進了大門。雖然這裡曾經是彈藥庫,但現在只不過是露營場地與高爾夫球場等一般育樂設施而已。入夜之後只有燈火闌珊的路燈,有些地方甚至連路燈都沒有。
  「對了,隊長剛才在車站向那個把西瓜脫手扔出去的女孩問好,是你認識的人嗎?」
  車頭燈孤零零照亮的昏暗道路上,汽車不斷往前行。因為周遭已經沒有這個世界的人在看,捷克只好惋惜地關掉音樂播放器。
  「她就是圓環世界阿琉夏家的女兒。現在已經風光不再,淪落為專任官(Slaughter Demon)《沉默(Silence)》手底下管理的刻印魔導師了。」
  聽到那名專任官的名字,讓瑠瑠脖子上的寒毛直豎,她原本的棲身之所-艾蕾諾爾隊,因為執行巴比倫再演的聖務而全軍覆沒。神聖騎士團對這場戰役所知甚少,只知道《沉默》武原仁與《魔獸師(Amon)》前往魔法遺跡《幻影城》,只有這兩名專任官活著回來。
  黑人隊長的側臉表情如同鋼鐵般文風不改。
  「我們肩負的聖務很重要,現在沒有必要冒這個風險去攻擊《沉默》。」
  瑠瑠從這名駕車的戰士身上感受到鬥志,因此更無法釋懷。要是他無意冒險的話,又何必以那種方式自承身分。
  「可是他是我們同胞的仇敵!」
  瑠瑠的隊長看了看她激動的模樣之後,好像是要把話題岔開似的,歪起他那張大嘴。
  「我們的聖務比殺敵報仇還重要許多。冷靜以對吧,瑠瑠。」
  瑠瑠在內心裡唱著聖歌,試圖壓抑重新燃起的憤怒與失落感。忍不住動搖的感情,就像是暴露出她本身還不夠成熟似的,讓瑠瑠感到很生氣。
  「我知道。所有聖騎士都是一隻運送神意種子的鳥兒。我也不是為了私怨而來的!」
  車子停在一棟隱藏在森林之內的小屋後。當魔法使想要保護重要的東西不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時,就會把它收進封閉迴廊裡。也就是說,用魔法製造一間完全封閉的房間,只開一扇魔法之門當作出入口。這樣的話,魔法消除會先把門扉的魔法除去,這個世界的人就無法進入房間內。封閉迴廊內部能夠長保安全,不受魔法消除的破壞。
  在高爾夫球場的一隅,也有一個當這個地方還是美軍彈藥庫時所設置的封閉迴廊。捷克小隊是剛設立的機械化聖騎士師團(Machinery Knight Division)為數尚少的戰力,而他們接下的聖務就是守衛這處封閉迴廊。這支戰鬥部隊利用數位錄音機或電子樂器等屬於這個世界的機械來奏出神音,對神聖騎士團來說也是一種挑戰。如果騎士團判斷這種戰鬥方式堪用於實戰,就會正式開始部署機械化聖騎士師團,而瑠瑠她們就會成為教導隊,以精銳身分指導後續成立的戰隊。
  「再說就算要把基地設施改作他用,至少應該要把『那個東西』移到其他基地去才對。」
  「在有機會移轉時,許多美軍基地都受到反戰主義分子的監視。那時候要是讓他們知道有那種東西存在的話,美日安保條約早就像放進微波爐裡的雞蛋一樣完蛋啦。」
  「還有一件事,請不要直呼我的名字。」
  瑠瑠驀然想到,會不會總有一天在這支新成立的小隊裡,直呼她的名字也會變成一種自然習慣呢?
  瑠瑠他們的神聖騎士團在一萬年前發下誓願。他們『總有一天』要把真神召來這個世界拯救蒼生,並且為了那一天奉獻生命。瑠瑠無從得知在她有生之年,這個總有一天會不會到來。而她也不知道在鏖戰之後,『總有一天』是不是還能與崇拜的姊姊大人重逢。
  捷克就像是在安撫一個任性的小孩,瑠瑠越是強硬糾正,他就表現地越親和。
  「騎士瑠瑠啊,依照我們現在的見解,就算真有人想要搶奪那玩意兒,要找出封閉迴廊入口的位置才是最困難的。」

  †

  半夜一點,《公館》打了武原仁的手機把他找來。
  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暗公寓裡,所有人都已經進入夢鄉。仁趕緊接起電話,以免吵醒梅潔兒和絆。事情很簡單扼要。
  「為什麼阿拉克涅會跑到外面去?負責監視的人在做什麼?」
  仁壓低聲音,對著缺乏緊張感的公館聯絡窗口問道。對作戰行動細節一無所知的女性事務員講得語無倫次,不著重點。魔女阿拉克涅似乎擅自跑出魔導師公館的土地,就這麼行蹤不明了。也就是說,再這樣下去,能夠提出圓環世界最高位魔導師《九位》與葛蘭事件有牽連之證詞的證人將會自取滅亡,更遑論拿來當作誘餌引誘《協會》行動了。
  「請東鄉老師負責指揮搜索。現在要是聯絡京香的話,很有可能會被監聽而給她添麻煩。還有就是……」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完全不講話了。電話接線人員沒有權限,所以無法做判斷,其實不該為此指責他們。
  「麻煩的事情就交給我們這些執行者收拾。如果她還活著,應該就在不遠的地方。我去調查多摩川南岸,把刻印魔導師分散部署在北岸。」
  掛掉電話之後,客廳又恢復一片靜謐的黑暗。梅潔兒只要一過晚上十一點,就會睡眼惺忪地揉起眼睛,入睡之後一小時左右是她睡得最熟的時候,看起來似乎不會醒來。仁把身上的短褲換成長褲,把槍套掛在襯衫左脅。與魔導師對戰時,大多會用到對人使用威力太強的大口徑槍械。仁也是在高中時期,由教官第一次把自動手槍借給他,說:「看起來不那麼粗暴的槍就無從想像它的威力,也比較容易開槍吧。」而當仁看到電影裡的殺人生化人(魔鬼終結者)用同一把槍殺人時,他真是恨透了教官的糟糕興趣。就算到了現在,光是拿起這把槍就讓他覺得心情鬱悶。

  魔導師公館周邊的道路打造成具有結界的功能──意即道路設計會讓那些無事不會特地走進來的人,下意識地選擇別的路徑。
  在這些道路中,經過特別規劃的道路人煙稀少,到了深夜更是人跡盡絕,就像是一塊既非此世、亦非異界的領域。事實上,在這些為了讓魔法消除的影響降到最低程度而整頓的街區裡,時常會有一些靈異傳聞,說是看到或聽到不明的光影與聲音。
  魔法使會逃入能夠使用魔法的無人區域。對於仁他們而言,結界街區就是用來收拾這些魔法使的絕佳狩獵場。在《公館》的地圖上,像這類魔法使領域都會用墨水塗黑,因此被稱為墨黑地點。從前仁在高中時代遇見怪人,以及倉本絆遇見王子護的地點都是在這些塗黑的道路上。
  專任官武原仁開始尋找魔法使的蛛絲馬跡。魔女阿拉克涅是名麻藥上癮患者,她使用的輪椅也失蹤了。阿拉克涅的雙腳異常細瘦,慢慢走的話或許還能走,但是要跑步應該很困難。坐輪椅不但輕鬆,而且還能快速移動,要捨棄不用應該需要很大的決心。
  「這樣的話,她應該還坐著輪椅吧。」
  在這塊區域開店做生意沒多久就會倒閉。雖然這裡是絕佳的圈套,可以在密閉空間把尋求藏身處所而遁入其中的魔法使解決掉,但是只要放眼四顧就一定會看到某處鐵捲門深鎖,實在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光景。為求謹慎,仁再度確認一遍四周,然後聯絡魔導師公館。
  「我是專任官武原仁,現在是凌晨一點四十九分,墨黑地點,Chi05沒有發現魔法使的蹤跡。搜索範圍將從Ri區擴大到Wa區。」
  仁打算騎比較不會被魔法感應到的腳踏車,四處去魔法使常會流連的地點查看,便跨上倚在圍牆邊的腳踏車。
  只有在騎著腳踏車行經無人道路時,才會有涼風迎面而來。就算豎起耳朵聆聽,也只能聽見車輪轉動的聲音、腳踏板的些許傾軋聲,以及微微的蟬鳴。仁之所以獨自負責多摩川南岸的區域,一部分的原因固然是因為現在刻印魔導師不足以相信,更重要的是,這裡很危險。神聖騎士團有可能出現的地點中,距離公館最近的就是現今美軍的多摩之丘育樂中心,就在多摩川對岸的南邊不遠處。這附近位於多摩之丘育樂中心與公館本館之間,從過去那裡還是美軍彈藥庫的時代開始,就是聖騎士和《協會》、公館多次衝突的戰場。
  因為仁原本就是當地人,所以也順理成章地騎著腳踏車過橋到這裡來。仁仰頭看著月亮,天上的滿月與妹妹還在的中學生時代,以及年紀更小、對一切都還懵懂無知的孩提時代一樣,完全沒變。明月高掛天際,就算代表的意義已經截然不同,夜晚的黑暗依然柔和。
  仁明明沒有抓煞車,可是腳踏車的前輪卻瞬間乍然停止。後輪舉了起來,以前輪為支點畫出一道完美的弧線。然後仁眼前的世界一邊翻滾,一邊向下墜────
  「該死,原來在這裡嗎?」
  仁的肩膀先落地,撞擊力道讓他的筋骨差點散架。他彎著身子在地上翻滾,順勢站了起來。同時某人的手腕與映照在月光之下的白刃,如一股陣風般橫掃而至,就要把仁的腦袋給砍下來。
  就在仁的鞋底一腳踹上那人的手腕,遏阻斬撃之勢的同時,他經過訓練的反射神經已經從槍套裡拔出手槍。仁收回踢出去的腳,重新調整姿勢,而對方也因為長劍被盪開而跪落在地。在無風的悶熱夏夜中,仁用槍頂著陌生甲冑騎士的額頭。
  「全部都不准動,不然你們的夥伴就死定了。」
  短短幾秒鐘之內,這條魔法使能夠使用魔法、視線範圍極為狹窄的馬路就從悠哉的夜晚散步道變成殺戮戰場。
  倒地的腳踏車車輪正在迅速轉動,和轉動的風車一樣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放在電線杆底下的寶特瓶逕自移開,寶特瓶本身也開始轉動。這種週期活動很不穩定,讓所有東西都會不斷旋轉的自然法則是屬於異界,也就是圓環大系世界的現象。身為觀測者的魔法使,魔女阿拉克涅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一頭白髮披散在地。她口腔中自行生成的麻藥藥效似乎還在發作,到了這個關頭還在不停嘻笑。翻倒的輪椅車輪不斷空轉,卻無法在夜風中奔馳。
  阿拉克涅細瘦的雙臂撐在地上,想要挺起身子。敵人有三個,仁用手槍指著的那個人頭髮剃得精光,腦袋上有一道櫻桃刺青,脖子以下裹著一套線條有稜有角的鎧甲。另外還有一名騎士擋住阿拉克涅的去路,也穿著相同形式的甲胄,頂著相同的髮型與刺青。最後一人則是一身輕便長袍的打扮,坐在電線杆上。
  「我是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武原仁,有幾件事要問你們,不過我的事情一個人就可以回答,其他兩個人可以直接閃了。」
  仁比較敵我戰力,擬定戰略。仁的目的是救助魔女阿拉克涅。敵方是三名魔法使,穿戴鎧甲的兩人是魔法世界的騎士,剩下那個戴著長袍兜帽看不見長相的魔導師則是負責支援機動力較差的騎士。
  考慮到可能會與聖騎士對戰,所以仁的手槍以火力為重,採用點四五口徑。他想盡可能避免扣動扳機,讓多摩那邊的設施聽見響亮的槍聲。美軍方面也一樣幾乎不知道魔法使的存在,要是被美軍發覺,槍聲再加上看起來就是個麻藥上癮患者的阿拉克涅,絕對會被他們帶走。他要賭賭看能不能拖著輪椅魔女順利逃走。
  「可別打什麼鬼主意啊。這裡雖然完全沒人,可以使用魔法,不過前提是不能輕舉妄動。要是發出什麼光芒或聲音,魔法就會被消除,你們口中所說的惡鬼(Demon)也會聚集過來。」
  這些魔導師的目的是把阿拉克涅滅口。決心一定要取她性命的刺客並沒有因為這幾句恫嚇而撤退。
  擋住去路的另一名騎士把出鞘的長劍指向仁。魔刃發出低吟聲,開始泛起紅光。那是加熱劍刃所引發的熱輻射。在夥伴受制於人的情況下,那名騎士的架勢仍然沒有一絲猶豫。
  「你想說的話就只有這些嗎?」
  為了與寇讎神聖騎士團相抗衡,屬於《協會》的魔法世界也發展出騎士團組織,因此有兩種受到神聖騎士團影響頗深的特徵:一個是他們使用的攻擊魔法能夠突破聖騎士的強力泛用防禦魔術《光環(Halo)》;另外就是具有軍人文化,在一個以魔法為中心的世界裡,軍人文化在其社會結構當中是很特殊的。
  仁只要扣動扳機就會被打得腦漿四濺的男人滿臉怒容,緊咬自己的下脣。他的嘴角邊滴下鮮血,一邊冷笑道:
  「別瞧不起我們。」
  手執火紅長劍的騎士就像是呼應夥伴這句話似的,直直衝了過來。他衝刺的速度絕非人腳奔跑所能及,圓形的魔法陣在他如疾風般滑過的地面展開。
  「圓環大系!?」
  仁發出一聲呻吟,手中一瞬間稍偏的槍口往上彈了起來。圓環大系的魔法陣在原本已經無法戰鬥的騎士腳底下展開,就和鴉木梅潔兒好幾次幫助仁的魔法陣相同。
  致命的衝刺激起沙塵,魔女阿拉克涅此時還趴伏在衝刺的路徑前方。
  「快逃啊!抓住輪椅!!」
  仁不曉得那是不是阿拉克涅的求生意志,可是她骨瘦如柴的手確實牢牢抓住輪椅的推把。她的體重讓翻倒的輪椅站了起來,車輪發出劇烈的摩擦聲。就在車輪以摩擦力抓住地面的瞬間,輪椅的重心因為她的體重而稍微偏移,被一股向前的力道拖動,把阿拉克涅用力一甩──
  圓環魔術的操作術缺乏靈活性,與之前梅潔兒完全無法防禦淺利凱茲的操作術相同。所以就算阿拉克涅的位置移動了,那名騎士的行進方向也沒辦法完全跟著切過去,像一顆子彈似地朝仁衝了過來。就在仁縱身一躍勉強躲過之後,突然冒出一道刺眼的光芒。現在距離天亮還有大約三個小時,眼前卻出現一顆小型太陽。
  「我們是圓環世界最引以為傲的電磁騎士團。依照公理正義,前來剿滅反賊阿拉克涅‧秀加。」
  最初想要砍下仁腦袋的騎士已經在雙手間匯聚起一道旋轉的光之風暴。那不單純只是電解大氣所形成的電漿而已。有多達數千顆的超高熱小金屬顆粒舞動匯集,有如一群發光的小蟲子。比起把大量的電子當成《魔法》進行加速,這種魔法的困難度更低得多。而且如果只是切斷人體,就算不是電漿,利用燃燒的金屬砂也已經綽綽有餘了。
  赤熱的長劍隨著暴喝對著仁劈過來,仁一邊閃避長劍,一邊確認這些魔法騎士與阿拉克涅的位置所在。在他的身旁有兩名騎士,而距離十公尺遠的電線杆上另外還有一個人。白髮魔女雖然手沒碰到車輪,卻讓輪椅快速後退。車輪發出尖銳的摩擦聲響,阿拉克涅的身子終於落在輪椅的座位上。
  圓環魔導師在戰鬥中的主要戰力,原本是聚集大量電子以殛打敵人的人工閃電。要是仁輕易發動魔法消除能力,他就會看不見人工閃電發動前的徵兆。他不認為白髮魔女有能力自保,要是被人工閃電擊中,絕對性命堪憂。阿拉克涅的表情因為恐懼而扭曲,可是她一邊咬拇指,嘴角卻仍然掛著笑意。超過設計極限的速度使得輪椅車軸發出異聲,整張輪椅晃個不停。
  「快跑!就這樣離開這裡!」
  「──想得美。」
  一抹女性的聲音掩蓋過仁發出的指示,登上電線杆的魔導師腳下也已經展開魔法陣。
  仁瞬間感到某種異樣的感覺,身子好像輕飄飄地浮了起來。下一秒鐘,仁的身體開始緩緩朝慣性運動的方向滑行。就算他用力往下踩,力道也傳不到腳上。事實上,現在他的鞋底已經稍稍從地面上浮起。對方用圓環魔術讓道路與他的腳下帶有互斥的磁力,使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飄浮起來。
  即便只是在空中浮起一公釐的高度,腳底與地面之間的摩擦力就會喪失。換句話說,仁無法踩踏地面,所以連走路都沒辦法。阿拉克涅的輪椅車輪也是,就算轉得再快也只是空轉而已。只有圓環魔導師才能獨力操縱互斥的磁力,以飄浮在空中的狀態自由移動。
  「「你能完全躲開我們史勞寧兄弟的雙炎之劍嗎?」」
  火紅的鋼刃從左邊襲來,利用磁力聚集、已經不再燃燒的高熱金屬砂則是從右邊攻擊。兩柄光劍就像是要夾擊仁的身體似的,從左右兩方劈來。仁只期待背後也有磁力在作用,仰身向後翻倒。因為加速度,一瞬間就被魔法磁力抵消,所以受到的衝擊力道與跌倒在地差不多。他緊咬住牙,就這樣浮在空中幾釐米高,順著道路向後滑行,遠離那兩名騎士。
  兩柄劍全都落空的騎士兄弟緊咬著仁,繼續追擊過來。降低密度讓長度增加的光砂之劍反手向仁刺去,經過加熱而失去磁性的金屬顆粒因為離心力而飛散,接著從先冷卻的部分開始重新磁化之後又回到原位。這種溫度高低分布讓光劍增厚,劍刃變得宛如死神的鐮刀。
  「你的項上人頭我要啦!」
  如果聚集高熱金屬顆粒的是磁力,讓仁與阿拉克涅飄浮起來封鎖他們行動的也是磁力的話,雙方必然會互相干涉,結果是攻擊用魔術的干涉力道更勝一籌。因為磁場發生混亂,讓飄浮魔術喪失效力。仁的背後因為重力而落在馬路上,突然恢復的摩擦力讓外套產生高熱。仁伸手在地上一撐,向後翻滾,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斷首而來的鐮刀。砸在柏油路上的刀刃並沒有反彈起來,而是發出堅硬的聲響濺起光粒子,然後把金屬砂收回,恢復原本的形狀。
  「你還逃不了!!」
  一行人彷彿從夜晚的道路闖進火花形成的銀河。從光砂之劍灑出的高溫金屬粉即將落地之前,因為受到飄浮魔術的影響被鎖在空中。為了確保有足夠的殺傷力,金屬顆粒的大小似乎有小石礫一般大。加熱到極高溫的金屬顆粒就像是不滅的仙女棒,在仁的周遭發光。
  不會折斷或撓曲的光砂之刃就像是拖著尾巴的流星,對著仁的身軀由上而下斜劈過來。仁驚險萬分地從那柄太過巨大的鐮刀底下竄過,頭髮傳出燃燒起來的滋滋聲響與噁心的氣味。
  停在半空中的燃燒群星對光砂之劍的磁力產生反應,或是被牽引過去,或是因為飄浮磁場消失而掉落在馬路上。
  手執赤熱之劍的騎士再度對仁施展出衝刺,在完全砍不到仁的距離舉劍向上一砍。可是仁並沒有後退,反而用兩倍於熱劍騎士的速度進步踏足,衝進對方的懷中。火熱燃燒的長劍劍身瞬間暴增為兩倍長,在一棟空屋的圍牆上砍出直直的傷痕。那騎士從兄弟的金屬砂劍當中借用一部分,讓熱劍的斬擊距離延伸一倍以上。不僅如此,光砂之劍也在仁如果向後退就根本避無可避的時機點上,同時在他膝蓋、腰部以及脖子的高度橫劈而過。
  這一連串攻防,實際只有大約三秒鐘,勝負大勢卻就此底定。
  「竟然不靠魔法就躲過咱兄弟倆的八連擊!?」
  「我奉勸你們最好稍微重新檢討那種攻擊方式。」
  金屬砂長劍的攻擊走勢不同於一般,本來不易閃躲,可是固塑劍型的磁場會干擾腳底下展開的飄浮魔術,所以就算他們要耍什麼花招,只要仁往下看就能識破一瞬間之後的走勢如何。
  兩名兄弟騎士用魔法在地上滑行,與仁遠遠地拉開距離。這次他們面對面,雙手互相交握在一起。
  「「既然這樣,就用我們電磁騎士團流傳的密式!好好見識就連聖騎士的《光環》都能擊破的淨光之槍吧!」」
  兄弟倆慢慢放開互相交握的護手。在他們手掌之間產生一道白色的光,可是並非先前金屬砂的光芒。仁曾經見過這道光,他的小魔女只憑一己之力就能產生這道高熱電漿所形成的長槍。
  阿拉克涅是名圓環魔導師,就算在飄浮狀態下應該也能活動。正當仁以為她已經逃到安全範圍,轉頭確認狀況時,卻看得他瞠目結舌──
  因為魔女竟然披散著一頭白髮,帶著恍惚的笑臉在天空上飛。
  「飛啊!飛飛飛飛向天空!?救命啊,流星!流星啊!!」
  阿拉克涅坐的輪椅畫出一道優美的弧度向上急升,像在看不見的彩虹橋上行走。她一邊五音不全地唱著對魔法使來說應該是髒話連篇的英文歌曲,連同輪椅一起搖搖晃晃地朝向滿月飛去。要是路上某個不知道魔法的人抬頭觀月的話,阿拉克涅的魔法就會被消除,從超過二十公尺的高度掉下來狠砸在地上;或是說她會就這樣飛得太高,先因為缺氧與低溫而昏厥呢?
  「妳在做什麼,快下來!妳瘋了嗎?」
  仁察覺她正飛往何方,一陣寒意竄上背脊。那裡是美軍的多摩之丘育樂中心。要是阿拉克涅在育樂中心之內落地,要怎麼樣才能讓對方把她引渡回來?姑且不論阿拉克涅是個魔法使,任誰一看都知道她有藥物中毒症狀。一個因為嗑藥而滿腦子花園的年輕女子翻過柵欄,這種很有可能發生的情節可是會鬧上新聞的。可是幾秒鐘之後,仁將會遭遇到比他腦海中亂竄的絕望設想更加不可挽回的現實。
  這是因為當飛天魔女與滿月重疊,變為一團黑影時,一道如長槍般的事物從地面上射出,無聲無息地貫穿輪椅。
  一道長槍刺穿輪椅的靠背,接下來的第二、第三、第四道長槍則從上下左右貫穿。所有的長槍像魔炎般噴出橘色火焰燃燒起來。
  仁應該守護的證人變成一團火球,掉了下來。
  仁回想起他在專任官課程中學到的、關於地理狀況的內容。在越戰之前,多摩的設施就已經架起相當危險的防衛線,二話不說就會把靠近的魔法使擊落。仁心中大喊「為什麼」,一陣異常的衝動撼動全身。接著他才知道,因為阿拉克涅與梅潔兒同鄉,可以的話,直到最後關頭自己都不想讓她喪命。
  電漿長槍似乎在這幾秒內完成最低限度的結構。史勞寧兄弟以搭配得天衣無縫、直令人讚嘆的和聲,語氣誇張地宣告:
  「「你也跟著她一起上路吧!」」
  仁邁開步伐,向前踏了三步,對著那兄弟倆以為絕對能取他性命的電漿塊伸出手。
  「夠了。你們這些騎士團應該是軍人,怎麼都這麼溫吞。」
  對一個在騎士團裡以戰鬥為生的魔法使來說,他們的戰鬥方法實在太過草率粗糙。阿拉克涅明明手無縛雞之力,就連梅潔兒都絕對不會拿戰鬥用的人工閃電殺她。
  「「溫不溫吞就先嘗嘗這招灼熱之槍────」」
  仁邊動魔法消除能力。手心似乎差點燙傷的皮膚感覺把魔法破壞掉,單純只是利用聚集起來的電漿開始急速冷卻。接著魔法消除影響到控制魔術,讓魔法失去精密的控制能力。武原仁是一個具有返祖現象的惡鬼(Demon),能夠關閉魔法消除能力。因為阿拉克涅可能連一隻匕首都擋不住,為了避免她失去逃走所需的機動力,所以仁才會一直陪電磁騎士團打魔法戰。可是現在差不多也該結束了。
  「如果你們是《協會》派來的刺客,應該多少知道我的名字和本事。為什麼連這種程度的狀況都沒想到?」
  「「住手!你瘋了嗎?快住手!」」
  不再屏住呼吸的仁現在也無法觀測到任何奇蹟。可是就算看不見魔法,從那些騎士原本高傲的表情變得扭曲,也能看得出他們非常害怕。
  「不好意思喔。在我們的世界裡,沒發瘋的正常人可不會在離住家這麼近的地方打打殺殺。」
  「「────惡鬼(Demon)!」」
  就在那兩名騎士一致同聲發出慘叫的同時,失控的魔法在仁與兄弟兩人的中心位置爆炸。對正在發動魔法消除能力的仁來說,這陣爆炸只不過一陣熱風,並不會燙傷他。可是對於火球兩側的騎士兄弟來說,卻是一陣超高溫的狂風,燒灼裸露在甲胄之外的皮膚。那對兄弟瞬間受到嚴重的燙傷,陷入休克而昏迷,倒在仁的面前。燒灼皮肉的滋滋聲響與高熱分解蛋白質的異味飄散出來。
  現場再也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電線杆上的女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第二章 天上螢光

  昏厥的史勞寧兄弟由廂型車進行移送,而仁也同車回到公館本館。墜落的阿拉克涅就交由《鬼火》東鄉永光與他的下屬,也就是現在唯一還有指派工作的刻印魔導師群──鬼火眾去進行搜索。仁不用再奔波勞碌了。
  時間都已經超過半夜兩點,可是公館仍然一片慌亂。魔法使與公館的公務員雙方你來我往,四處可聞咆哮聲響起。
  一名穿著豪奢長袍、仁再熟悉不過的魔法使正在表達抗議,講得口沫橫飛。協調官貝爾尼奇的長袍袍袖繡著精緻的飾紋,袍袖底下的手卻拿著一支手機。那副模樣看起來有一種很奇怪的存在感。
  「我們沒有史勞寧兄弟通過《門扉》的紀錄。文件不屬於我的管轄範圍。我沒有隱瞞什麼!」
  能夠讓這個傲慢的高位魔導師這樣拚命辯解,電話的另一頭應該是十崎京香吧。
  玄關大廳的吊燈底下擾攘紛亂,簡直像是在開舞會。電磁騎士團這個身分明確的魔法使攻擊魔導師公館庇護的人就是如此嚴重。這次的情況和葛蘭事件那時暗殺倉本絆未遂不同。因為再演大系這種魔法非常危險,公館也擔不起責任,因此絆終究只是公館的監視目標而不是庇護對象。而這次公館有對《協會》提出正式聲明,表示要庇護阿拉克涅。
  仁坐在放置在角落的椅子上,觀察大廳裡的諸多魔法使,他們的表情與動作都充滿真實感。受到奇蹟所愛的魔導師,幾乎完全不用訓練如何說謊或是做樣子,他們能夠用魔法實現一切;最大的驕傲就是無論再怎麼荒誕不經,自己說過的話都能變成事實。
  一個身穿白袍的男子在仁旁邊的椅子坐下,瞇著眼睛就像在聆聽祭典音樂。銀框眼鏡配上一頭運動員般的短髮,與纖瘦的身軀看起來非常不平衡,他就是公館特約的魔法學者溝呂木京也。
  「唉,情況一旦肅殺起來,就會變成像是開祭典啊。」
  「你在說什麼,從以前就一直這樣不是嗎?」
  仁從外套拿出香薛紙包,點燃一根菸。一直都一樣。不管是魔法使、人類或是已經不在的舞花,所有人都在追尋那個能夠實現一切願望的「總有一天」。所以要是某些人的「總有一天」彼此交錯,下一步就是互相衝突的戰爭。
  仁他們就在這片永遠一再重複、有如祭典般的風景中繼續收拾犯罪魔導師,排除所有外敵。
  這位魔法學者也有他的「總有一天」嗎?溝呂木凝望著喧囂的遙遠彼端。
  「你說得沒錯。要不是如此,根本就不能稱為魔導師公館了。」
  這裡一直充滿著不適切的活力,或是可怕的慘劇一觸即發;或是有人員喪命,總是面臨必須戰戰兢兢以對的時刻。仁甚至覺得,自己之所以沒有離開公館,或許都是因為這種氣氛就與他最寶貴的日常生活無異。
  那個滿頭白髮的阿拉克涅是否也有夢想中的「總有一天」呢?仁這麼想著,深深體會到可能已經摔死的她也是一個常人,心中滿是酸楚。
  「把阿拉克涅打下來的,真的是聖騎士嗎?」
  「雖然很讓人惱火,不過應該錯不了。我倒希望你能把當時的狀況再更詳細地告訴我。從屍體的狀況就可以調查敵人使用何種武器,這可是我的樂趣啊。」
  「還沒確定她已經死了。」
  阿拉克涅被打下來,背後蘊藏的問題比她本人的性命更大。這都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聖騎士的反應為什麼這麼激烈。出去搜索墜落魔女的《鬼火》東鄉並沒有傳回任何消息,接下來還是找不到人的話,早上十點以後就要由仁接手尋找阿拉克涅的工作了。
  「啊啊,真想回家去!」
  仁趕緊把快要掉下來的菸灰點在菸灰缸裡。他必須向梅潔兒說明現在的狀況,梅潔兒肯定會對自己被排除在外感到很生氣,可能也沒有時間慢慢享用絆為他們烹調的飯菜了。
  仁覺得真是一個頭兩個大。溝呂木就像發現什麼珍奇異獸一樣,低頭看著他。
  「在這九年當中,我還是頭一次從你的口中聽見『回家』這兩個字。回家變得這麼快樂嗎?」

  †

  早上七點左右,仁為了拿換洗的衣服回公寓一趟。梅潔兒已經坐在通往二樓的鐵梯上,可能待會就要去參加收音機體操了。仁回來前姑且先寫了一封郵件聯絡,她看了郵件之後就在這裡等仁回來吧。
  「早啊,老師。你要回公館的話,可不可以帶我一起走到半路上呢?」
  少女身上的針織連身裙在太陽下顯得非常光彩奪目,黑色長髮綁著黃色的緞帶,看起來好像要盛裝打扮出門似的。唯一的例外,就是她還規規矩矩地在脖子上掛著收音機體操的蓋章卡。
  仁原本打算回去的時候順便跑一跑,現在也改成配合梅潔兒的步伐漫步。小魔女選了一條平常沒有人通行的墨黑路當作他們倆的散步道。現在就算在電線杆背後或是陰暗處看到妖精或是什麼怪物,仁都已經見怪不怪。因為他自己已經一腳踏入那邊的世界裡了。
  「我之前不是說過不要走這邊嗎?這裡擺著小心色狼的警戒牌,而且常常會有些危險人物跑進來。」
  這條路被屏除在附近小學的上學途徑之外,就算在早上也幾乎沒有人走動,所以經常有色狼出沒。
  「我知道,人家也不想遇上不是魔法使的怪叔叔。只有和老師在一起的時候才會走這裡。」
  包括兒童公園在內,在公館附近有很多公園。因為這裡曾經有許多軍隊或是軍需產業的設施,戰敗之後或被接收,或被拆除,所以土地空了出來。孩提時代的仁他們反而常常在墨黑道路上遊玩,現在想想還真是危險。
  回過神來,仁才發覺梅潔兒正在看他,嚴肅認真的眼神與悠閒的夏日格格不入。
  「老師,其實你知道那個『泡泡』是什麼東西吧?」
  仁以為自己的心臟差點就要停了。即便是魔法使應該也沒辦法擅自讀取他人的內心,不過對梅潔兒似乎隱瞞不住心事。
  「為什麼這麼想?」
  身陷在眼前的道路與回憶之間,仁動彈不得。雖然不是刻意隱瞒,但他不曉得該如何才能說得出口。
  「只要看看老師的臉就知道了。在房間裡我才是老師喔,學生怎麼能不相信老師呢。」
  就在此時,有一個年紀大約五十多歲、身形中等的男子從前方的十字路口走進仁所在的單行道裡。仁的身體恢復緊繃,縮小步距。不是陌生外地客的惡鬼,鮮少走進墨黑道路。那人似乎是個正在外頭跑業務的上班族,汗溼的襯衫配上一條鬆開的領帶。體格很好,不過身上沒有攜帶武器。縱使如此,現在距離阿拉克涅被擊落只過了六個鐘頭,因此還是讓仁做出他平常沒有的舉動。
  仁與那名男子錯身而過。雖然明知這麼做有失禮數,但他仍然用手機盡可能對男子偷偷拍了幾張照片。當他操作手機,用數位相機功能檢視剛才拍的照片時,小魔女用力一扯他的櫬衫。
  「老師,說實在的,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

  這天早上,十崎京香坐在移動的車內小憩一個鐘頭之後,稍微看了看魔導師公館裡累積沒處理的事務工作,然後將文件送到不用上前線的課長或室長處,做完一些必要的聯繫工作後,決定把空出來的幾十分鐘時間拿來接見人犯。
  冷硬的敲門聲響起,一名少女在四個職員的包圍下,被帶進一間沒有窗戶的會議室。那個褪色金髮及肩的女孩彷彿經過洗滌似的,看起來清秀樸雅。這不只是因為外貌,同時也是她純真內在的表徵吧。她與倉本絆一樣年僅十七歲,一百六十七公分的身高也與京香差不多。包裹在樸素長袍之下的身軀變得消瘦,訴說著這兩個月的囚犯生活是多麼嚴酷。照理說,她應該遭到了種種剝削,失去了許多,但是她身上仍然有某種不可冒犯的物事。
  這名女孩曾經是個上級聖騎士,甚至還被譽為是未來的聖騎士將軍,名字叫做艾蕾諾爾‧納剛。她曾被讚許為在神前純潔無私的騎士,同時也是一名制裁者,粉碎一切阻礙神意的敵人。少女騎士的判斷精準俐落,有如受到神意的指引,過去曾打倒許多頗負盛名的魔法使,還殺死前任的協調官;而在公館方面,武原仁也曾因她吃大虧,身受危及性命的重傷。
  「我們彼此已經不需要自我介紹了吧。《協會》方面的訊問已經結束,所以妳已經轉由魔導師公館管理。其實魔導師公館本來就有權力處置專任官逮捕的魔法使。原本埋在妳體內諸如《死亡之翼》的魔術,現在已經由《協會》親自全部摘除了。到這裡,妳能明白嗎?」
  艾蕾諾爾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協會》的拘禁可沒有好過到讓她保有希望,能夠對這些話語感到憂喜。
  少女騎士握緊拳頭,手上因為燒爛的傷痕與新長的薄皮而布滿白色斑跡。《協會》的魔導師只把英文當成用來侮蔑罵人的單辭,可是聖騎士當中卻有很多人會講日文,艾蕾諾爾的日文也很流利。
  「你們應該已經自行從我的頭腦裡抽出所有必要的情報了。」
  《協會》不會進行訊問或拷問,而是用魔法直接從腦部抽出情報。他們把犧牲者的肉體當成播放裝置,用說話、運動、書寫,或是歌唱等任何方式輸出記憶。《協會》的魔導師只重視情報,完全不顧精神或肉體的苦痛,甚至不讓犧牲者因為發瘋而死。一般來說,沒有人(渣滓)在情報被榨乾之後還能保持正常狀態,艾蕾諾爾現在的狀況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因為宗教信仰者堅韌的精神力支撐才會發生的奇蹟。
  十崎京香深深吐出一口氣,有如潛入深海般停止呼吸。就如同她的童年玩伴從前為了抑制自己的魔法消除能力,背離自然法則拚命屏住氣息那樣。
  「找妳來不是為了獲取情報。相反的,我想要提供妳情報。」
  京香首先必須要做的,就是讓原本完全無法接收任何資訊的艾蕾諾爾獲得公正客觀的訊息。不管用任何形式,京香都必須對艾蕾諾爾展現出公館和之前囚禁她的勢力有所不同。
  「妳想知道魔導師公館的中長期戰略嗎?或是魔法世界的勢力在這個世界如何活動?還是聽聽《協會》高位魔導師的醜聞?任何妳想知道的事情我都會據實以告。」
  一陣有如絕症患者詢問醫生病情進展時的沉默,籠罩整間會議室,彷彿屏息忍耐才是對抗恐怖與絕望的唯一手段。可是艾蕾諾爾到最後仍然沒有逃避此時擺在眼前的現實。
  「我絕不會被你們的陰謀詭計欺騙。但是如果有可能,請妳告訴我葛拉漢老師和我們的小隊……巴比倫塔再演的結果究竟怎麼樣了。」
  京香早就想到艾蕾諾爾一開始會先問這個問題。促成公館與倉本絆相會的巴比倫事件的陰影到現在依舊未散,有很多魔法使仍然還在繼續關注絆的存在。
  「巴比倫的再演以失敗收場,目前並沒有發現到《神》的出現。我們已經確認宣名魔導師《染血公主》潔爾貝奴‧羅素死亡。六名聖騎士的屍體則是因為損毀狀態的因素,是以鎧甲上標示的姓名確認身分。葛拉漢‧維恩、唐諾‧迪特瓦、戈蒂耶‧拉普爾、傑可‧利斯塔力、費爾南‧海利波特、加斯頓‧米卡爾。由於神聖騎士團提出要求,我們已經依照協議,把上述全員都運送回去了。關於另外六個人,到現在還沒找到。」
  金髮的鎧甲少女早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吧,閉上眼睛開始默禱。她的表情完全就是個虔誠的信仰者,旁人根本看不出她對死亡是否有任何一絲憤怒與悲傷。艾蕾諾爾打從心底相信,同伴在死後已經獲得救贖。對於連宗教信仰都沒有的京香來說,終其一生可能都無法像她這樣祈禱。
  當艾蕾諾爾睜開雙眼時,那對如同藍寶石般的眼眸已經變為堅毅戰士的眼神了。
  「你們魔導師公館現在處在何種情況之下?」
  「再過三十分鐘,我國的公安警察單位會有人來《公館》做客。」
  公安警察的目的是維持這個國家的政治秩序安定,屬於警察的搜查部門。此時他們在公館投下了一顆震撼彈。
  「因為某個很有可能是恐怖分子的人物在公館本館附近被職員拍攝到,公安警察表示該嫌疑人曾經與魔法使在美國開設的民間警備公司人員見過面,他們認為魔法使把武器賣給這名恐怖分子。」
  魔法使與這個世界的人在犯罪世界互有交流,因此魔導師犯罪時常會演變出很複雜的情況,很多事必須要與警察合作。事實上,艾蕾諾爾她們神聖騎士團在美國也和《公館》從事相同的工作,取締犯罪魔導師。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把我帶出來嗎?」
  「就像日本與《協會》、美國與你們神聖騎士團,魔法使一直以來都與國家有聯繫。這次的事例說不定會開啟一個全新的時代。」
  話雖如此,但是少女騎士與京香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出現另一個敵人,雙方就能彼此攜手合作的。因此傷痕累累的艾蕾諾爾有如祈禱一般雙手交握,彷彿在保護自己靈魂的純潔一般。
  「如果你想找我商量合作的事情,恕我拒絕。聖騎士手中之劍屬於神,即使失去同伴,還是唯有神意才能決定誰是我的敵人。」
  可是就在艾蕾諾爾在京香面前提及神之名的同時,她祈禱的右手就像具有獨立意志般開始顫抖起來。她沒有再流淚,也沒有多做解釋或發怒。少女騎士好像正在靜靜對抗囚犯生活造成的傷痕,充滿淒絕感的沉默讓所有人都不敢輕易開口說話。
  艾蕾諾爾的手仍然一直抖個不停。

  †

  絆早上剛起床沒多久,在同居人鴉木梅潔兒的急急催促下吃完早餐之後,立刻就被拖出門去了。因為她們已經約好,要一起再去調查公寓裡飄飛的魔法泡泡究竟是從何而來。
  日照非常強烈,彷彿把街道染成一片白色。色彩深沉的物體反射出一片白銀,明亮的色彩也消失在陽光中。絆身旁的梅潔兒穿著白色連身裙,宛如一身用閃亮絲線編織成的禮服。
  絆找不到有哪個女孩子像梅潔兒這樣血氣方剛。這名年紀幼小的小魔女在這種時候情緒興奮得像是在過節。
  「老師不但沒把那顆泡泡的事情說出來,今天早上竟然又多了一件事瞞著我們。這是一場戰鬥!再說絆一開始不是就說要和我一起來嗎?」
  「無論如何,讓小梅一個人進到這種地方來實在太危險了啦。」
  雖然絆覺得沒什麼,但是在這樣的念頭某處,不安的思緒卻一再掀起陣陣漣漪。她的手機裡有武原仁寫來的一封簡訊,要她們今天乖乖待在可以立刻找得到人的地方。像這種時候就代表某個地方發生戰事。
  可是少女似乎還在氣仁有事瞞著她,雙手撐在線條稚嫩的腰間,肯定地說道:
  「冒險怎麼可能沒有危險。」
  附近蟬鳴聲大作。積雨雲爬上遙遠的高空,下午可能會下一場雨。絆自己在小學生時期,一直都在忙家裡的事情。她心想,就算梅潔兒懂事明理的程度讓人驚訝,但總也是個小學生。今年夏天,至少讓梅潔兒有一次機會像普通小學生來一場值得回憶的大冒險,應該也無妨吧。
  她們昨天在圖書館調查之後,認定最可疑的就是幾乎位於住宅區正中央的這個地方。那東西就這麼孤零零地遺留在石子地停車場,以及日晒強烈的家庭菜園之間。那是一個看起來非常奇怪的建築物,半圓筒形的水泥屋頂斜斜地立在地上。可能是因為建材品質不佳的關係,灰色的表面經過六十年的風雨日曝都已經斑剝不堪了。如果把這個建築物當作有屋頂的停車場使用,大小差不多應該可以橫停四輛轎車吧。面向田埂路的入口被生鏽的鐵柵欄封鎖,陰暗的深處堆放著好幾個爛掉的紙箱。
  書上是這麼寫的:九號掩蔽壕。
  「這東西其實應該是讓飛機從那邊的道路像這樣往後停進去,避免受到空中掉下來的炸彈攻擊吧。」
  就跟照片一模一樣。梅潔兒好像非常滿意,穿著涼鞋在周遭繞行────走到一半停下腳步。
  這是因為背著背包的寒川紀子從建築物背後走了過來。換下昨天充滿少女風情的連身裙,今天她穿著土裡土氣但機能性十足的牛仔褲與帆布鞋。一身打扮與選擇漂亮衣服搭配涼鞋的絆和梅潔兒完全相反。
  可能是因為只有自己一個人全副武裝讓她覺得很難為情,寒川不太敢出聲打招呼。梅潔兒的一句話更讓她垂下戴著無框眼鏡的臉龐。
  「妳怎麼會來?」
  絆心想,梅潔兒的朋友可能也很期待這場在圖書館被牽連進去的冒險吧。那個看起來個性乖巧認真的女孩,緊緊用力抓著紅色背包的肩帶,讓絆總有一種感覺,或許對這位年紀幼小的朋友來說,到這個地方來本身就已經是一場大冒險了。寒川紀子背上的行李,應該是媽媽讓她帶來的便當或水壺。絆與梅潔兒從公寓到這裡來也沒走多遠,到一個坐電車只有兩站遠的地方,除了食物之外其他也沒什麼要帶的。而且她覺得,回憶最重要的還是要快樂。
  現在是暑假,絆或許是想要和大家在一起。
  「沒關係啦!大家一起去吧。」
  這次輪到小魔女露出嚴肅的表情了。
  她們兩個昨天看起來就像是一對好朋友,所以絆決定,說什麼都要以大姊姊的立場把她們撮合在一起;或許她只是不想看到寒川就這樣沮喪地回家去吧。
  「不要緊,今天我是監護人,我會負起責任的。小梅也明白了吧?」
  寒川紀子對絆點頭致意。小魔女則是好像在沉思般,把食指按在額頭上。

  「可是為什麼妳會覺得這裡可疑呢?」
  寒川很在意周遭有沒有人在看,不斷左顧右盼。可是事實上,這附近根本沒有人往來。這地方面對著墨黑道路,魔導師公館的人曾經告訴梅潔兒,墨黑道路沒有人跡,所以千萬不可以獨自一個人經過。
  梅潔兒不再多想。真正應該考慮再三的時候,她反而十分大膽地空手抓住生鏽的鐵柵欄用力一拽。想當然耳,鐵柵欄文風不動。
  「我看了所有照片,只有這裡的屋頂角度非常陡。」
  之後小魔女要絆去附近的商店買飲料來,於是絆便帶著寒川去跑腿買東西。這也代表身為一名魔法使,絆的實力與能夠隨心所欲操使自己的圓環魔術的梅潔兒根本沒得比。等到兩人回來一看,鐵柵欄的鐵條在短短五分鐘之內就有三根被完全卸下來。其實,若不是顧慮到魔法消除,可能只要五秒鐘就能完事了。
  「這有什麼辦法,誰教我一拉就輕易掉下來了。」
  看到這幅充滿犯罪色彩的光景,讓絆想起這裡該不會是私有地吧?梅潔兒接過寒川同學遞過來的手電筒,往掩蔽壕深處照去。掩體內側的水泥同樣也破爛斑駁,裡面的深度其實只能勉強停一輛車。
  「看吧,掩蔽壕應該是避免飛機受到天上掉下來的炸彈炸到的屋頂,不是嗎?可是屋頂的角度這麼陡直,只塞得下飛機的後半部,這個掩蔽壕根本就有問題。但是相反的,要是地面不是平地而是陡坡的話,我覺得就說得過去了。若是從地下道那樣的低處築起上坡,屋頂的角度就不成問題了嘛。」
  所以我才覺得這裡很可疑。梅潔兒以蟬鳴大合聲為背景,得意地挺胸說道。也就是說,梅潔兒認為這個半圓筒形屋頂底下連著一條地下道,公寓裡的發光泡泡就是從那裡來的。
  寒川很細心,已經拿了一張溼紙巾給同學擦擦弄髒的手。絆覺得就算這裡什麼都沒有,光聽小魔女的這番推理就讓她感到相當滿足了。
  「小梅好聰明喔,竟然想得到這麼多。」
  經過戰後六十年,掩蔽壕早已經變成農具倉庫。絆一邊在心中說聲對不起,也從晒人的日光下走進充滿溼氣的黑暗中。手電筒的燈光照出隨意扔在地上的生鏽鋤頭,以及只有在教科書上看過的農具。掩蔽壕深處只堆放著一些陳舊的牛皮紙箱,上面寫著類似農藥的商品名稱。
  「小梅,這裡以前或許有通往地下道的入口,可是會不會已經被填起來了?」
  絆溫吞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迴盪。黑暗中,梅潔兒回答的聲音感覺像是一陣苦笑。
  「別傻了,怎麼可能完全埋掉。這個國家不是在戰爭中落敗了嗎?戰敗的意思就是代表前途未卜。這裡的主人絕對不可能放棄用來預防萬一的逃生途徑。」
  果不其然,通往地下的入口就在掩蔽壕深處堆積如山的牛皮紙箱底下。鋪在紙箱底下古老木板架隱藏著一個沒有光明的世界。沁骨的溼冷寒風就像是溫度開太低的冷氣,從黑暗的世界吹來。
  「……真是驚人。」
  寒川紀子雙眼瞪得老大。
  絆原本的老家距離武原仁的公寓也不是那麼遠,所以或許她也曾經在這一帶走過一、兩次。在地底下竟然沉眠著一條神祕詭異的地下道讓她感到很震驚,唯有梅潔兒一個人還保持冷靜。
  「妳聽好了,這條地下道的事情絕不能告訴別人,不然會讓很多人惹上麻煩。」
  寒川紀子點點頭,她應該也因為與絆相同的理由感到驚嘆吧。雖然手中的手電筒很粗重,而且是光照比較強的種類,但只憑一隻手電筒的照明實在太過單薄。走下一段漫長的險降坡之後,一條平坦的地下道橫躺在眾人眼前,寬敞到好像能鋪一條三線道與人行道。光用手電筒照根本看不到前面,不曉得究竟通到哪裡。而且手電筒的光束也照不出有多高。絆實在搞不清楚這裡為什麼會這麼大。剛才天氣熱得要命,光是站著就會流汗。但是這個黑暗的地方卻很陰涼,身上的汗都已經乾了。
  絆只知道是誰挖掘出這種地下道,一定是魔法使。可是她搞不清楚魔法使、戰爭與飛機之間的關係,只是面對這片深沉的黑暗呆站著。
  「有什麼好驚訝的?既然是把飛機從底下送到地面,地底下的通道當然是飛機能通行的寬度啊。」
  站在前頭的梅潔兒手中拿著手電筒,露出無奈的表情。小魔女不理會心中七上八下的絆與同班同學,帶著一身令人崇拜的自信邁開步伐往前走。不管是腳步聲或是說話聲,所有聲音都在黑暗中迴響。
  「通行的物體越大就越難轉彎。所以這條路應該都是筆直的,一路通往組裝或是整備飛機的工廠。」
  因為手電筒是現在唯一的照明,要是不想留在黑暗中,就只能跟著梅潔兒走了。不曉得是哪裡在滴水,有如水琴般清亮的聲音激盪著比外界更冰涼的空氣。
  「這裡到底是地下多深的地方?感覺涼涼的耶。」
  寒川同學只知道肉眼看得見的東西,每次一有聲音發出就會讓她的身子一抖。絆也越來越不放心。
  插圖008
  這條筆直的地底大路顯然經過悉心鋪設,無邊無際地往前延伸。她們每走一步,就會漸漸深刻體會到在她們的城鎮之下原來還有另一個世界。
  地下道的規模與黑暗帶來的強大壓力讓絆受到震懾,不得不放低氣息。寒川紀子這輩子可能還是第一次看到魔法的產物,一樣也感到畏懼。
  「我們是不是闖進一個不該來的地方啊?」
  如今絆也想贊同寒川的意見。
  絆壓低腳步聲,追上走在前方的梅潔兒。
  當她連一顆小石子都沒踢到,就這樣從入口前進大約一百公尺的時候,突然發覺一件事,在梅潔兒小巧可愛的耳邊低聲說道:
  「如果在這裡還有其他像房間裡那顆一樣的泡泡該怎麼辦?要是被寒川同學看到的話,會被魔法消除全部燒光耶。」
  梅潔兒的太陽穴抽了兩下,銳利的視線無語地大罵絆「妳到現在才發現嗎?」年長的絆直冒冷汗,只能吐出這麼一句話:
  「……對不起,一個不小心就…………」
  稚嫩小魔女用可愛卻低沉的聲音對她擔任六年一班班長的朋友說:
  「我允許妳,妳來好好教訓這個傻瓜。」
  可是在這時候,最害怕的寒川紀子驚覺到某事。
  「────有人來了。」
  少女們全都渾身凍結,豎起耳朵聆聽。遠處確實有一道腳步聲一再發出溼黏的回音。黑暗中一道手電筒的光亮更是讓她們確定的確有人。隨著來人每走一步,手電筒照亮的黃色光圈就跟著搖晃,順著掩體壕通往地下的坡道下來。
  「我要把手電筒關掉,妳們千萬別出聲。」
  就在聽見梅潔兒語氣緊張的聲音同時,周圍沉入一片完全的黑暗當中。絆的心臟在體內中心狂跳,幾乎就要炸開。她緊緊握住小魔女的手,梅潔兒的手心已經滲出溼冷的汗水。寒川同學對一切根本毫無所知,想必一定更加害怕。絆年紀比較大,所以硬是抓住她的手,感覺到他人的體溫讓絆覺得稍微安心一些。其實她先前還滿心以為地下不會有什麼危險。魔導師公館不是那種會放任危險魔導師在眼皮子底下活動的組織,所以她認為就算這裡會有什麼,頂多也就是武原仁或神和瑞希的朋友。
  可是從來沒有被他人殺傷性命的寒川紀子手指與身子都在微微顫抖,兩隻手握住絆的手。
  「該怎麼辦?」
  絆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既然是從相同的路進來,絆認為對方或許就是這個掩體壕的所有人。因為沒辦法用魔法看穿黑暗,所以那人才會開著手電筒。絆越來越感到過意不去,覺得之前不該破壞鐵柵欄。
  「小梅,是我們弄壞鐵柵,乾脆向人家道歉吧。」
  「萬一對方是色狼的話,那該怎麼辦!」
  被寒川紀子這麼制止,絆渾身僵硬,沒辦法再往前走。不光是魔法使,一般的情況下,陰暗的地方也會有一些危險人物聚集。這麼簡單的事情她竟然沒想到。這一帶有很多沒什麼人走的路,也會發生一些性騷擾事件。可是公館並不會取締一般的街頭色狼,而是交給警方處理。
  現在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但是梅潔兒曾經好幾次與魔法罪犯交手,徘徊在生死邊緣,她的膽魄可和其他兩人截然不同。
  「我們繼續前進。絆在後面顧好這孩子。妳把眼睛閉上,抓著我的肩膀吧。」
  這時候停下腳步的絆與寒川才終於想到,這條路沒有岔路,就算在這裡等也只會被活逮而已。
  她們一行人放低呼吸,盡量悄悄地舉步往前走。就算沒有光源,在前面帶路的梅潔兒腳步仍然沒有一絲猶豫。她在十崎家有時候也會不開燈在黑漆漆的家裡走動,照樣來去自如。只要沒有魔法消除的影響,把電子當成《魔力》觀測的圓環魔導師似乎就能夠從分子的密度差別分辨堅硬的地板或是牆壁。每當她覺得腳步聲很響亮時,身旁似乎就有人身子一緊,或是傳來吞嚥口水的聲音。她們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已經這樣走了三分鐘還是三十分鐘。
  假使來者是個男的,身為高中生的絆要是在這種沒有人往來、就算大聲尖叫也沒人聽見的昏暗地方被逮到的話,不曉得會被怎麼樣。雖然很不願意想像有這種事,不過現在這時代說不定就連小學生都有可能遭到施暴。從結果上來看,是絆把寒川紀子給牽扯進來。可是寒川背上的背包抖個不停,好像只要說句什麼話就會讓她哭出來似的,所以絆也錯失機會向她說聲「對不起」。快樂的時間不知什麼時候會被一隻殘酷的手打斷,不管是絆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曉得下一秒自己還能不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絆只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不斷持續讓左右腳交互往前移動。只要這樣一直走著,她就能告訴自己一定還能回到那個沒有任何可怕事物的武原家公寓或是十崎家。要是不這樣想的話,發抖的大腿說不定會讓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來人似乎比躡手躡腳的她們走得還快,腳步聲確實正慢慢靠近過來。手電筒的燈光不時在距離她們不到十公尺的地面上掃動,隨時都有可能照到她們。
  疲勞與恐懼逐漸累積在肌肉當中,正當絆再也走不動,就要放棄時,梅潔兒的低語聲響起。
  「再過一會兒道路就要轉彎了。」
  絆重新振作心情,想要再加把勁,卻有一道刺眼的光照在她的背上。絆覺得大事不妙地回過頭去,被後方一湧而上的火焰海嘯給吞沒。整個世界彷彿全都燃燒起來似的,小魔女身上的白色連身裙也染上一層橘色的火光。
  因為梅潔兒停下腳步,所以抓住她肩膀的寒川紀子也把戴著無框眼鏡的臉龐轉了過來。她似乎看不見這道籠罩世界的業火,不安地在同班同學的耳畔問:
  「鴉木同學,怎麼不走了?」
  因此絆也明白了,這是一道魔炎。
  換句話說,在他們身後也有魔法使在,讓人用魔法消除燃燒魔法當成簡易的照明。這個人可能就是拿著手電筒的人吧。一個左手好像握著什麼東西、身形稍胖的成年男子正用銳利的視線看著她們。這個世界的人無法察覺魔炎的存在,照理說眼前應該是一片黑暗才對。
  在絆的眼裡看來,那人冷靜的態度感覺就像是真正的犯罪者。
  「快跑!」
  她們大叫一聲,全力狂奔。從後方追趕她們的響亮腳步聲在地下道內迴盪。
  在前面帶頭的梅潔兒還有抓著寒川紀子小手的絆都使盡吃奶的力氣。魔炎好幾次從背後揚起,每次都在地上拉出一道只有魔法使看得見的長長黑影。地下道向右轉了一個大彎。
  她們很想早一秒盡快脫離魔炎,衝進那個大彎裡。
  「我知道妳很害怕,但是妳趕快把眼睛再閉上。」
  梅潔兒想用魔法之眼確認她們前進的方向有什麼。一陣魔炎在寒川的面前爆開。
  「不是叫妳閉上眼睛嗎?我知道妳眼睛還開著喔!」
  同班同學語氣強硬的責備讓寒川紀子整個人呆住。她緊閉雙眼,整張臉都皺在一起。絆明明毫無根據,卻還是一直告訴她:「不用擔心,有我陪著妳。」
  她們拉著寒川的手繼續跑。前方出現一條開車無法進入的窄小岔路,她們趕緊跑了進去,只有梅潔兒一個人又跑回那條大路設下某種魔法。雖然絆因為焦慮與恐懼而頭皮發麻,但她還是隱約察覺那是讓對方以為她們往大路方向跑去的假線索。
  她們知道如果被抓到一切就完了,拚了命摸黑在這條有很多上下坡道的路上跌跌撞撞地往前進。走在前面引路的梅潔兒回來,說了一聲「走這裡」,又帶著絆與寒川彎進一條小路裡。成人奔跑的腳步聲一次又一次震動這片深沉無邊的黑暗,聽起來似遠又近。每次聽見腳步聲,都讓不明就裡閉著眼睛的寒川紀子求救般地緊握住絆的手。
  不曉得走了多深,終於再也聽不見腳步聲。就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絆他們全都癱軟在地上。一想到暫時擺脫命懸一線的狀況,使盡力氣啪噠啪噠踏在地上的腳底板就越來越痛。雖然現在還不知道該如何離開這裡,卻好像感覺已經獲救了一般。
  梅潔兒不知何時已經打開手中握著的手電筒。絆伸手把臉頰被淚水沾得一塌糊塗的寒川紀子抱在懷裡。
  「對不起,妳很努力吧。」
  寒川像小狗似地緊緊抓住絆。就算如此,她還是閉著眼睛沒睜開,所以絆拿出一條手帕幫她擦臉。
  寒川怯怯地張開眼,重新戴好眼鏡,慢慢恢復寒川紀子原本的表情。
  「妳要抓著絆到什麼時候?」
  梅潔兒出言安慰道。因為就連她的聲音聽起來都像是呻吟,絆才發覺所有人全都口乾舌燥。
  六年一班的班長從背包裡拿出水壺分給大家喝。一行人喝了水之後總算放鬆心情,臉上重新恢復活力。
  「剛才那是兩人組吧。」
  梅潔兒抱膝坐著,把筋疲力竭的額頭靠在膝蓋上。雖然絆沒有看見,不過有魔炎從她們身後逼近,就代表除了這個世界的人們之外,還有魔法使也在一起。
  小魔女抬起頭,無精打采地用食指把沾了汗水黏在脖子上的黑色長髮拉起來。
  「不用擔心,我不是說過會保護妳們嗎?」
  之後寒川同學從背包裡抽出一個扁扁的紙盒。
  「這是我爸爸去仙台出差買回來的薄皮饅頭,他說請大家一起吃。」
  用紙板分隔的黑糖色、圓滾滾的小饅頭排列在盒子裡,看起來非常可愛。
  就算在經歷一番可怕的遭遇之後,甜食吃起來真的還是很好吃。絆忍不住就拿起第三顆。
  「做了那麼多運動,吃這些甜食當然是必要的啊。」
  寒川紀子也是一樣,一顆入口之後就停不下來了。
  「真的很好吃。」
  「就算我下廚做菜,其他人也嫌裡面加了糖果零食。我想即使帶甜食回去,他們也不喜歡吃吧。」
  她們秋風掃落葉地一下就把十六顆小饅頭全部吃完了。
  梅潔兒優雅地用手帕擦擦嘴。
  「多謝招待,回去好好稱讚妳父親。」
  「為什麼鴉木同學這麼傲慢。」
  「絆,這孩子的父親是個非常有趣的人喔。只要一喝醉,他就會在臉上綁上白布,扮成『月光假面』(註3)的模樣,大聲唱著『別憎恨、別殺生、寬宥一切吧!』」(註3:一九五八年日本電視劇的主角名稱。)
  剛才還在掉眼淚的寒川紀子漲紅著臉發起脾氣來。
  「趁這個機會,姊姊妳也好好和她說清楚!就算在學校,鴉木同學也老是喜歡做一些惹人家不高興的事情!!」
  「比起剛才只是一臉擔心害怕的表情,我更喜歡妳現在哭哭的臉龐喔。要是給妳母親看到這副下流的央求表情,不曉得她會說什麼呢?」
  寒川同學的眼鏡鏡腳被梅潔兒捻住,差點又要被她搶了去。在絆眼裡看來,這兩個身在暗處的小學生看起來非常幸福。
  「妳們好像心情很愉快耶。」
  「妳是姊姊,就該有姊姊的樣子!」
  絆又挨罵了。
  因為絆在七月份代替寄住地的家長十崎京香到小學參加三方面談,所以寒川誤以為她和梅潔兒真的是一家人。
  「我們不是姊妹,只是住在一起而已,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對了,我沒有和妳說過吧。我的名字叫做倉本絆,因為父親已經過世,現在借住在一個很親切的女士家裡。」
  梅潔兒的介紹簡潔有餘、說明不足,所以絆又補上幾句話解釋。寒川紀子似乎也從絆的事情多少察覺到同班同學的狀況,雖然她只是個孩子,但還是體貼地不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這些事都不重要。手機收不到訊號呢,不曉得我們來到多深的地底下,訊號似乎傳不到。」
  比絆更加精明能幹的梅潔兒不知何時已經在按弄手機,然後又放回口袋裡。
  也不曉得是誰先起身的,一行人又站起來準備出發。現在的氣氛讓她們不太想再繼續聊下去,另一個原因單純只是因為覺得冷而已。太陽晒不到的地下到底是氣溫攝氏幾度呢?穿著夏裝與涼鞋會冷到發抖。
  「要是發現上坡的話就往上走吧,我想至少會更暖些。」

  †

  對武原仁來說,他並不是完全沒想過可能要潛入這裡。
  不過想歸想,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那又另當別論了。
  結果直到早上,他們還是沒找到魔女阿拉克涅。在《公館》除了像聖騎士那種身分清楚的對象之外,如果地面搜索找不到人,接下來就要往地下找。這是因為在武藏野周邊仍是軍事都市的二戰時期,最初只是地下戰壕的地下通道時至今日已經四處延展,化為一座迷宮了。
  仁他們人類挖掘都市地下,匯集排水管、電線與瓦斯管等供給系統的地下公共管線道當中,較大的直徑超過七公尺,但是在規模上還是遠不及魔法使。就如同洞窟妖精或小矮人的傳說般,他們為了避免受到觀測,從神話時代開始就已經打造出地下設施。武藏野迷宮的骨幹是一條寬十五公尺、高五公尺的通道,那是年代最古老的地下戰壕,也是一場壯闊美夢的遺痕。那原本是魔法使想要在地下建造屬於自己的都市所遺留下來的幹道遺跡,但是由於身為庇護者的大日本帝國戰敗,有人居住之前就已經完全荒廢了。在十五條地下壕當中,已經有九條地下壕經過調查確認屬於這個年代。《協會》最重要的設施──讓他們能夠順利往返魔法世界的神人遺物《門扉》也是位於這座地下迷宮的深邃底部。
  「我是專任官武原仁。從一號地下道主線起始點開始,到一─十八支道為止都已經探索完畢。比之前多出一條道路,從一─十八─二向北延伸出一條路。因為長度超過五十公尺,考慮到可能遭遇危險,因此並未深入探查。」
  為了預防萬一,在錄音機裡留下行經路線也是他們的工作。仁是從公館本館地下的一號地下壕向東開始探索。另一個人,專任官《魔獸師(Amon)》神和瑞希則是正在從三號地下壕巡查北邊。
  仁一邊比照地圖,確認有沒有新的地下道延伸出來,一邊壓低腳步聲獨自走在黑暗中。這裡的氣溫就算在夏天還是不到二十度,比較深的地方更是只有十度左右,所以仁身上穿著他在早上回公寓去拿的秋裝。從他第一次來到魔導師公館之後,到現在其實已經九年了。在他尚未成為專任官,還在進行訓練的期間,就已經來過這個地方,所以很習慣這裡的靜謐與溼冷的空氣。
  唯一讓仁不放心的是,他什麼都沒有告訴梅潔兒。雖然設有幾處聯絡用的轉播站,可是在這座地下迷宮執行任務時,手機一率打不通。梅潔兒一天少說會打兩、三通電話給他,聯絡不上肯定會讓她起疑吧。話雖如此,如今公館對刻印魔導師抱有很強的疑心,要是仁把小魔女帶走,原本立場就已經很微妙的她,說不定會成為眾人猜疑的對象。
  他剛行經的後方黑暗中,傳來一點如花苞綻放般輕靈的腳步聲。
  仁轉身用手電筒一照,站在那裡的是一個穿著他很熟悉的高中制服的幽魂。令人感受不到一絲血色的白皙肌膚,以及那一對如黑色翅膀般的漆黑長髮,看起來瀲灩動人,彷彿黑暗才是她的居所般。
  《公館》最引以為傲的天生魔導師獵人輕啟朱脣。
  「……我走進……一條新地道……結果……迷路了。」
  擊殺數最高的專任官神和瑞希在戰鬥以外的事情上實在有點遜。
  「…………因為我……總是叫式神…………帶路。」
  在一千年前就已經開始擔任退魔師之職的神和家裡,他們把刻印魔導師稱呼為式神,當作道具使用。就是因為這方便好用的道具如今被禁用,仁才第一次發現她的缺點。瑞希似乎很沒有方向感,不過他不太想知道這件事。
  「妳可別胡鬧,要求我代替式神領著妳巡視第三地下壕喔。」
  「…………幫我……連我的工作……一起做了吧。」
  真是超乎想像的廢柴德性。

  「為了避免迷路,首先妳要想到一件事。姑且不論實際用途為何,名義上這裡原本是魔法使為了從公館本館通往各處軍事設施所挖的地道。」
  仁的情緒有些消沉,為了讓自己恢復原本的狀態,他決定一邊探索一邊教神和瑞希一些基本的事情。雖然瑞希確實戰功彪炳,不過這名天生獵人是所有在職專任官中年紀最小的一個,職歷才第二年而已。
  「在這個國家戰敗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也動員了為數眾多的魔法使。年代久遠的第一到第十五號地下壕本線就是在這個時期建造的,所以筆直通往目的地。這些地下道曾經移送飛機與戰車,所以平坦寬闊,甚至可以鋪設地下鐵的鐵軌。這一點妳了解吧?」
  仁把手電筒的燈光照向天花板。現在他們剛走回來的廣大地下道雖然只是挖空地底所建造的粗糙地道,不過表面處理得非常乾淨。在戰後,所有設施都一度遭到摧毀,可是魔法使還是找到一些沒有掩埋的地方;或是把原本的設施重新挖出來;或是用魔法擅自挖開入口等等,逐漸擴展地下道。
  「如今存在的支線超過半數以上都是在盟軍占領時代開的通道。因為協助作戰的關係,與那些聖騎士有合作關係的盟軍曾經禁止我們魔導師公館與《協會》進行活動。《協會》的魔導師拿地面上的惡鬼軍隊一點辦法也沒有,所以就潛入地下開始打游擊戰。」
  就像歷代先人教導後人一樣,仁也帶著教師的心情把知識傳授給年輕的下輩專任官。
  「而這些在頑抗時期所擴展的第二代通道,就是為了不讓聖騎士在作戰時橫向展開隊伍,才會不懷好意地刻意造成如學校走廊一般狹窄。雖然通道延伸的格局本身也很惱人,不過因為裡面到處都有戰鬥造成的舊傷痕,只要把這些傷痕當成記號就可以了。」
  神和家的當代家主點點頭,不曉得是不是真的有聽進去。仁兩人一路順暢地往前走,看到地板與牆壁上的大量裂縫,他們立即就知道已經走進編號第十九號支線,也就是一─十九支線。
  「還有,這個世代的地下道有很多地方把封閉迴廊當作通道使用。要是把通道做成只有魔法使能進入的話,這個世界的人因為具有魔法消除能力,根本沒辦法往前進。對《協會》來說,他們最害怕看到的事情就是遭到魔炎灼身,然後束手無策地被美軍占領。」
  仁與瑞希來到一條到處傷痕累累、距離很短的地道盡頭。壁面上有一道綻放著燐光的霧狀體展開,兩人一腳踏了進去。穿過這道小小的封閉迴廊,他們來到另一條地道。雖然路寬相同,但牆壁與地面都已經不是原先曾是戰場地帶的一─十九支線。這條整備得乾乾淨淨的地道是一─十九─一支線。
  「……地下戰壕……明明延伸到……公館……為什麼……現在……沒有開戰。」
  瑞希把那雙為了適應黑暗而放大的瞳孔轉向仁。學生有專心聽講,身為指導者也覺得非常高興。
  「公館的說法是認為就連聖騎士都放棄了。就像這條支線的入口,這裡是用封閉迴廊連接空間的,所以沒辦法從地面上挖洞抄捷徑穿過迷宮。有些通道在調查的時候從天花板挖洞一看,發現竟然跑到青森縣的深山裡。《協會》那群人各種千奇百怪的手段都用上了。有的通道甚至專門只引誘能夠通過封閉迴廊的聖騎士,然後在通道的另一頭設陷阱伏擊。」
  這種稱為《捕鼠器》的陷阱,目的是殺光所有陷入圈套的人,實際上,也的確堆起了血河屍山。傳聞那時候《協會》圈的魔導師趁著戰後世局混亂負隅頑抗,戰況極盡慘烈。無數天津神與國津神,還有群妖亂舞的百鬼夜行,各種奠定這個國家層層基礎的怪異拚死抗戰,或許還會牽連生活在神話的人們,演變成波及日本全境的游擊大戰。可是占領軍並沒有冒這種風險。當時的公館職員紀錄上有這樣一段內容,但是事實如何並不清楚。到最後為了與魔法使方的勢力進行交涉,魔導師公館才獲准重新開始活動。
  「…………那套……陷阱……很有效率。」
  殺人一族的末裔瑞希用力點頭,深表感佩。
  「然後現在我們走的這條狹窄,但是比較新、比較乾淨的通道屬於第三世代。時至今日,魔法使已經可以進行一般例行活動,可是他們還在繼續擴建。雖然我們也會定期調查,不過到現在還是無法掌握所有區域的全貌。」
  除了能夠真正信任的刻印魔導師之外,他們不會把地下迷宮的存在告訴其他人。
  即使如此,一定還是有少數比例的犯罪魔導師找到這裡來。而那些經歷過漫長地下苦戰的聖騎士也對這座致命的地下迷宮知之甚詳。從聖騎士昨天晚上過度激烈的反應來看,說不定此時他們已經潛入這裡了,這也並非不可能。
  仁越來越覺得沒有把地下迷宮的事情告訴梅潔兒實屬無奈。對他們來說,這座迷宮是一片難以忖度的黑暗,聯繫著過去那段混沌時代。除了要求魔法使開鑿出第八地下戰壕,讓重要人士從首都中樞逃到立川機場外,還有很多通道在當時屬於軍事機密,沒有被記錄在公館的資料裡。因為魔法使挖鑿洞穴的能力優於任何建設機具,因此刻印魔導師受到徵召,主要按照軍隊的要求在都心中樞挖了幾條隧道。到現在還是沒有人能完全掌握那些隧道究竟在哪裡,與這座迷宮的何處相連。在這個地方,沒有人知道自己下一步會走到哪裡去。
  前幾個月前,這條支線大約走個二十公尺就會走到盡頭。但是現在已經擴建成一條手電筒燈光照不到盡頭的深長通道了。
  「真是糟糕,這裡也有新的連接道啊。應該差不多已經和五號地下壕的區塊接通了吧?」
  兩人稍微確認一下這條通道通往何處之後,決定回到聯絡轉播點向《公館》通報。仁始終想著早上與梅潔兒在一起時看見的那個男人。
  仁現在說的這些全部都是過去教官曾經對他說過的那一套。當他與《魔獸師》神和瑞希差不多年紀、還能選擇回頭的訓練生時代,就經常到這座地下迷宮來。那時候他對黑暗中的一切都感到畏懼,非常痛恨那個想要告訴他什麼事的『老師』。
  老師沒有把仁想知道的事情告訴他,而是讓他體會到現實,使滿懷希望的仁大感失望。
  早在仁成為專任官之前,指導他的老師就是黑暗與痛苦。直到現在,仁還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擺著一副老師的嘴臉。

  †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早在八年前的事情。自從他第一次敲開魔導師公館的大門之後,已經過了一年的時間。
  升上高中一年級的武原仁已經開始接受如何與魔法使交戰的訓練。他並沒有義務必須接受訓練。事實上,在那個仁受到王子護引誘而前往的地方,他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附屬品而已。
  那些與魔導師公館合作、自稱是《協會》的魔法使把武原仁當成害蟲般鄙視,以「惡鬼(Demon)」之名稱呼他。他們說仁的妹妹狀況很糟,把她帶走之後就沒再還給他。在那之後,武原舞花從沒回到那間公寓。
  仁在妹妹被搶走之後也沒辦法就這樣忍氣吞聲,參加訓練長達一整年的時間。他認為自己受到王子護的欺騙,為此懊悔不已。仁什麼事情都不會,在魔導師公館裡根本沒有工作可做。在不知自己應該何去何從的情況下,他只能在無人的地底接受嚴苛的操練。
  住了十六年的城市地下竟然有這樣一座迷宮,讓仁不由得害怕起來。要是沒有照明,地下通道根本伸手不見五指。仁覺得似乎因為這裡處理死屍很方便,所以他們才會使用這些通道,就連呼吸都讓他感到揣揣不安。
  武原仁一身溼黏,除了汗水之外可能還有鮮血。他撐起靠在牆壁上的身體。四周沒有光亮,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所以他感覺十公尺前方似乎有某種不知是何物的怪物存在。
  在這片看不到一公分以外有什麼東西的黑暗深淵裡,撐著牆壁與地板的仁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全身的劇痛、潮溼的氣息以及聽起來似乎很痛苦的呻吟聲而已。
  為了不讓賴以維生的知覺能力受到擾亂,仁已經壓低了呼吸聲,所以那道粗重的呼吸並不是他自己的聲音。
  「嗨,你還活著嗎?」
  仁打開手電筒向地上照去,反射的光線微微照亮四周。一個和他同學年的少年像死掉的小蟲子般,倒在他身旁不遠的地上。八咬誠志郎是仁在這裡交到的唯一一個朋友。聽說八咬自幼被收養之後就一直在《公館》生活,長相非常纖細優雅,具有一種超脫凡世的奇特氣質。即使癱倒在地,一綹瀏海黏在寬大的額頭上;即使嘴角有一塊瘀青,但這個男人還是宛如翩翩貴公司般優美。
  長相如此好看的八咬正在用指甲刮著牆壁。
  「你到底在做什麼?」
  倒地不起的貴公子手摸的牆壁上,刻著沒有右眼的骷髏頭圖樣。
  「這是『王子護去死』的標誌。只要刻上一百個應該會應驗詛咒還是什麼東西,就會有誰幫我宰掉他。」
  貴公子八咬的眼神很混濁。雖然與現實魔法有關的人不應該說這種話,可是當人類追求魔法或詛咒時,都會像他這樣。
  「……連我的分一起刻上去。」
  「了了,好友。這樣一來速度就能快一倍啦。」
  仁忍著側腹與右腳的疼痛站起來。他吸了一口即使在夏天仍然冰涼的空氣,用Maglite手電筒照向一片黝黑的地下通道。他們如今所在的位置,是仍然殘留著古老陷阱的危險第二世代通道。而給他們帶來恐懼的最大威脅,就是那個只會用實戰形式進行訓練的教官王子護豪森。
  「總有一天我們也會當真在這裡打得你死我活嗎?啊啊,真討厭。我最厭惡這種陰暗的地方了。」
  「總有一天我絕對要帶著妹妹回家去。雖然對你不好意思,可是回去之後我不會再來這裡了。照這樣子,也不曉得他們到底在脅迫舞花做什麼事。那個混帳,竟然騙我……」
  仁在黑暗裡握緊拳頭。腦中回想起欺瞞他的人、穿著白色西裝的小丑王子護豪森那副露出奸笑的表情。
  「我和你不一樣,對人生沒什麼奢望。只要總有一天出現兩個只關心我的白衣天使與美女祕書,那樣就夠了。」
  「你的人生規劃真是夠廢了。」
  到頭來,仁與八咬都還只是耍耍嘴皮子,根本一無所能。所以兩人的話題總是在不會實現的「總有一天」上打轉。
  過去在那個小小房間裡,武原仁還可以擺出一副保護者的模樣。可是到了社會上他什麼都辦不到,就算與妹妹在一起也沒有能力救她。現在他只是先一步體會到這理所當然的事實而已。仁到現在平日仍然繼續到高中上學,生活中多了在這裡的訓練活動,好像與以前不同,可是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麼改變。這當然有一個看似很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缺乏一般常識就無法融入社會。可是仁自己也很清楚,因為沒有什麼事是他能做的,所以才會被扔去學校上課。經過锻鍊之後如果像樣的話,再拿來用用看。他就只是這點程度的附屬品而已。會使用魔法的舞花,現在已經開始執行一些仁不能知道內容的工作了。他也沒聽說舞花有去學校上課。
  「老實說,我認為仁的『總有一天』很難實現,可是我支持你。你的小妹雖然也是跟隨東鄉老師,可是她和我們不一樣,似乎是個優秀的好學生,一定可以活下來的。」
  八咬接受專任官《鬼火》東鄉永光的指導,已經有將近十年的時間。他之所以沒有畫『東鄉去死標誌』,聽說是因為要是被痛恨卑鄙之事的老師知道,一定會被宰掉。
  「來了。」
  在手電筒燈光照不到的前方有一股刺骨殺意。因為他們太弱小,每個月都有兩次機會差點走進鬼門關裡,所以只有直覺已經變得像小動物一樣敏銳。
  八咬一臉不情願地站了起來。
  「手電筒給你拿。真是的,我最討厭這種又窄又黑又潮溼的地下啦!訓練結束之後,絕對不會再到這裡來!!」
  八咬就像跳舞般擺出警戒姿勢,直直瞪著與仁目光注視位置相反方向的黑暗。
  從黑影另一頭浮現出一名穿著古老長袖軍裝的男子。那人一身整齊的卡其色立領長袖軍裝,腰間配掛軍刀。與其說是魔法使,倒更像是軍人的鬼魂。他雖然足蹬軍靴,可是走起路來一點腳步聲都沒有。全身逐漸冰涼的感覺讓仁用力握緊拳頭。不,是他的身體不經意地縮了起來。
  身穿軍服的惡靈沒有開口。那一張蒼白的長臉看起來宛如只是以骨肉隆起的臉頰與額頭呈現出憤怒之相。
  就在仁思考要如何打才打得贏的時候,背後傳來有人倒地的聲音。看來八咬已經早一步先解脫了。這也就是說,再等下去的話,他就會遭到前後夾擊。
  仁沒有任何戰術或主意,就這樣當著敵人的面衝過去。
  「該死!」
  在夏季的那一天之前,仁在那間小房間裡還能擺出一副守護妹妹的模樣。可是在這條黑暗的迷宮裡他什麼都不是。
  「都是你們,要是沒有像你們這種人的話……!」
  他沒辦法不大聲怒吼。仁沒有什麼高人一等的特殊技巧,適應力也很低。他只是痛恨從前那個不了解自己根本一無所能的自我。可是比起克服內心的不滿,把怒氣直接發洩在眼前事物更要輕鬆得多了。
  「要是沒有像你們這種人的話……!」
  仁從刀套裡拔出大型匕首。妹妹曾經稱讚他很會使用利器,可是在這個地下迷宮、在魔導師公館裡,仁沒辦法靠這東西建立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
  「就是因為有你們存在,一切才會變調。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身穿軍服的魔法使從腰間抽出軍刀,擋下仁委靡無力的匕首。刀尖只是稍微被摀開一點點,光溜的長型殺人刀就往仁的脖子滑過來。仁難忍恐懼,猛力回刺一刀之後與對方拉開距離。對付魔導師時,沒有遠距離武器的人如果拉開距離就根本奈何不了對方。雖然腦袋明知如此,可是他還是忍不住畏縮。
  「……該死。」
  仁只是個毫無用處的廢物。他每天都在生自己的氣,詛咒自己的不幸。他一邊想著從前的日子還比較好過,但也至少明白自己必須得盡快脫胎換骨。
  魔導師咒罵:
  「真是垃圾。」
  不知什麼時候,一道如齒輪般的幻影纏在仁的右手手肘上。那是魔法使對他施加的魔法,仁以為自己死定了。他想要重新發動魔法消除能力,但是好幾次迷失感覺,所以沒有成功。就在他像個即將滅頂的人一般慌亂失措時,軍裝魔導師的宣名已經完成了。
  「吾命名惡鬼之右手肘為《陀螺》,附加已儲存概念《圓輪》──撕裂吧。」
  仁的右手肘瞬間化為魔法構成的異樣超低氣壓。不受魔法消除能力保護而毫無防備的肉體因為魔法而產生質變。右手肘被壓力中心吸住,手肘以下的部分像玩具般劇烈搖擺,被大氣漩渦捲入而噴上天花板,一邊扭得變形一邊彈跳,消失在黑暗中。仁的右手臂被對流中心攪住,跌得四腳朝天。他的手肘以下好像裝了一個超高壓幫浦似的,整個人被甩來甩去,連站都站不起來。魔法漩渦把斷裂動脈的大量出血化成紅霧不斷灑出。漩渦中心把鼓動的動脈當成吸管,急速吸走鮮血。仁的傷口逐漸失去知覺,全身嘎嘎作響逐漸結冰。仁一邊翻滾扭動,就連預備用的匕首都沒辦法拔,只能用左手使力壓住傷口旁邊而已。
  「咿啊────」
  仁並沒有察覺自己正發出慘叫聲。隨著時間過去,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死亡。他不想死,可是眼前卻越來越黑。他又冷又痛,感覺非常不舒服,很想脫離這具身體逃到別的地方去。好難過,要死了。仁拚命想要站起來逃跑,可是地上的血水灘絆住他的腳,讓他四肢著地,動彈不得。就算想要求救,也沒辦法用手抓住什麼東西。那是當然的,因為他的右手已經掉在黑暗的另一頭了。
  「這就是魔法,你們這群被奇蹟遺棄的惡鬼永遠得不到的力量。」
  一抹冰冷的聲音從仁的頭上傳來,這次齒輪纏繞在他的脖子上。仁只有一個方法能獲救,魔法消除能力對這個世界的人來說應該再自然不過,可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重新運作。還有一秒鐘嗎?還是兩秒鐘?接下來脖子就會變成現在的右手。他的脖子會被質變,腦袋一飛衝天撞碎在天花板上,腦漿四溢。
  ──────────要被殺了。
  「竟然在哭嗎?真是難看。雜種的惡鬼根本一點鳥用都沒有。」
  宣名魔導師抓住仁的衣領,滿心殘虐的喜悅。魔法使一邊細細觀察即將小命不保的仁表情因為恐懼而扭曲,一邊像是在享受自己的力量似地冷笑一聲。
  接著纏繞在仁脖子上的齒輪幻影突然毫無預兆地消失無蹤,連右手腕上的漩渦都不見了,好像整個世界被改寫過一樣。仁不禁懷疑一切該不會都是一場惡夢,可是右手肘以下的部分已經不見,顯然他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被血霧所染紅的世界當中,出現一個身穿雪白乾淨西裝的男人。右眼戴著眼罩的王子護用右手五指扣住軍裝魔導師的後腦杓。
  「Mr. 傑拉爾德。你認為我們進行教育的原因是什麼?」
  現在仁根本不會懷疑。當他一年前初次遇見王子護時,這個戴著眼罩的怪物當真殺了一個人,就像拍死一隻蚊子。
  「我們現在不能只是發牢騷說找不到像樣的後輩而已了。既然沒有人才,那就由走在前方的人自己去培養。」
  雖然被王子護按住頭部,軍裝鬼魂仍然哈哈大笑。
  「我們魔導師身為奇蹟的追尋者,竟然和那些只能群集而生的惡鬼一樣,說這種軟弱的洩氣話啊。」
  「別再說什麼『我們魔導師』這種證明自己只有二流程度的臺詞了。其實《協會》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就算是魔法使也一樣,所以他們才會利用自己獨立成長的魔法使,然後用完就扔,不是嗎?」
  王子護放開壓制著對方腦袋的右手,調整頭上白色帽子的位置。那個叫做傑拉爾德的軍裝鬼魂把軍刀收入鞘內。
  「我會記住你的冒犯,豪森。」
  仁就像要逃離這兩個悠閒談天的魔法使般,拖著一道血痕躲到牆邊去。他怕死這些怪物了。他一邊被鐵鏽般的血腥味嗆得作嘔,一邊痛哭流涕。要是流幾滴眼淚就能減輕幾分痛苦,多少淚水他都願意灑。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是滿心懊恨化作冰冷的水滴,從眼眶撲簌簌地往下掉。
  抬頭一看,黑暗中只剩下一頭怪物了。把仁引誘到這個異常世界的獨眼『魔法使』正低著頭俯視他。
  「Boy,要哭的話等工作全部做完之後再哭。」
  因為仁在王子護的語氣裡感覺到根本不存在的人情味。本來有如瀕死動物的仁彷彿又恢復人身,理解到自己為什麼淚流不止的原因。
  「……我……都已經放棄希望,以為就要這樣玩完了……可是我到最後竟然完全沒有想起舞花。」
  模糊的視線當中,他覺得白色西裝的小丑似乎用手指拉下帽簷,遮住眼睛。
  「本來就是這樣。失去的事物總有一天會從記憶中淡忘消失,這才是正確的,也必須得淡忘才行。」
  仁滿懷歉疚,如同唸經地不斷反覆在腦海中呼喚妹妹的名字。
  「Boy,如果你想懷念重要的事物,那在戰鬥中用盡任何手段都要打贏。一個人要死的時候,就連維持自我理性都辦不到喔。」
  不過那種讓你在死前還能保持自我理性的敵人還是別碰上為妙。王子護最後又補了這句話之後就再也不說話了。
  一個疑問浮現在仁只覺得疼痛欲裂的腦袋裡,為什麼他到現在還留在這個魔導師公館?因為有舞花在。他本來以為,用這個冠冕堂皇的回答可以中止這令人心寒的呼吸,可是腦袋裡什麼都想不出來。就如同眼前這怪物所說的,他很害怕臨死之際連自我都保不住。
  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越來越不了解自己過去究竟為了什麼逞強。現在這狀況應該是仁自己所做的選擇,可是他卻感覺一切都是錯誤的。
  身體終於屈服於沉重的傷勢而倒地。王子護聽來輕佻的聲音在他一邊左搖右擺、一邊逐漸沉入黑暗的腦海裡迴盪。
  「──哎呀,我都忘了。你的傷勢很重,要是不至少止個血的話,差不多就要死翹翹囉。」
  這句令人脫力的話語讓仁模糊的意識受到最後的打擊,他勉強輕笑一聲後力盡沉入黑暗之中。雖然臨死前想這種事簡直蠢到不行,不過他腦海中還是閃過一個疑問:王子護去死標誌是長什麼樣子來著?

  †

  在那之後過了八年的時間,武原仁如今就站在他過去訓練時好幾次差點送命的地下通道。他的妹妹已故,王子護也離開公館,曾經是吊車尾廢物的仁與八咬誠志郎現在都已經成為專任官了。
  在這條黑漆漆的地下迷宮裡,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人意,只有這簡單的事實不會改變。他們還沒找到那個從天上掉下來的魔女阿拉克涅,神和瑞希仍然跟在仁的身後。只是她跟過來的理由已經不是想要把自己的工作推給仁了。
  「這個骷髏頭的標誌一定有什麼意思,已經是第十個了!」
  梅潔兒興奮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連他們都聽得見。
  仁與瑞希的確有發現。只是他們發現的不是阿拉克涅,而是照理說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梅潔兒一行人。
  同行的神和瑞希回過頭看仁,一對眼神向他說「我過去找他們」。仁伸手一把抓住女高中生纖細的肩膀,阻止好像什麼都沒多想的瑞希過去。
  「寒川可是這個世界的人啊。要是妳去了,由誰來尋找敵人?」
  一邊用手電筒照著地下迷宮,一邊戰戰兢兢往前走的那群人就是鴉木梅潔兒、倉本絆以及背著背包的六年一班班長寒川紀子。仁與瑞希正在後方十多公尺的距離跟蹤那些女孩子。要是瑞希過去幫忙的話,不管做什麼都會就近受到寒川紀子的魔法消除能力影響,無法防備使用魔法的敵人;如果是仁露臉的話,『副班導武原老師』的真正身分就會被揭穿。
  「……她們究竟為什麼會在這裡?」
  仁與瑞希意外發現梅潔兒她們,但是沒辦法上前會合,所以熄了燈光繼續跟在她們後頭。就算他想回去搜索阿拉克涅,也實在放心不下這些女孩子。
  梅潔兒的手電筒又照向腳邊牆上刻的骷髏頭標誌。
  「你們有在聽嗎?這個沒有右眼的骷髏旁邊,有很多看起來像是激戰之後的痕跡喔。這東西絕對有什麼特殊的涵義。」
  小魔女眼裡充滿自信的光輝,搖身一變又變成梅潔兒老師了。那些身在黑暗的女孩完全沒發現仁與瑞希就跟在她們後面。
  身在危險的第二世代地下道,仁用盡全身的神經探尋周遭的氣息,他只聽到三個腳步聲。在大約十公尺前方的位置,絆配合小學生的速度慢慢走著,腳上穿的應該是涼鞋。在她前面是寒川紀子,走路時帆布鞋在地上拖行。體重最輕、步伐也很小的梅潔兒則是一馬當先。
  「越來越可疑了,這附近一定有什麼祕密。」
  黑髮少女手中的手電筒雖然照著腳邊,可是她的視線一直看向天花板附近。從遠方觀察她們的仁也因此察覺到了。如果要照亮四周的話,梅潔兒應該可以讓寒川燒毀魔法引燃魔炎。她之所以不這麼做,應該是因為在黑暗中比較容易發現發光體吧。梅潔兒是在這裡尋找跑到公寓裡的發光『泡泡』。換句話說,今天早上少女拿『泡泡』的事情來套他的話,就是因為她已經找到這個存在於地底下的通道。
  「真是的,女孩子到底是什麼時候學到這麼強的行動力?」
  仁嘆了一口氣,透入心中的感覺既酸楚又難為情。事實上,五年前已死的舞花碎片大概也只有在這裡才能遺留下來,不會被魔法消除抹去。小魔女因為對他的事很感興趣,最後真的找到了正確答案。
  放低呼吸的神和瑞希橫了他一眼。
  「……一臉傻笑。」
  仁說了一聲抱歉,看著那群與自己有一段距離的少女們,想要上前卻又不能。不知曾幾何時梅潔兒已經成長了,而仁自己也不願意被她超越,想要多多努力。
  「總之妳先用魔法探探四周。如果快要超過他們周遭三十公尺的範圍之外,就把魔法收掉沒關係。」
  三十公尺是這個世界的人侵蝕廣域探查魔術的範圍直徑。魔法消除對來自這個世界之外的魔法作用非常敏感。就算有某個人為了想要排除障礙物的影響,把觀測點放在世界之外,以廣域探察魔術進行監視,他也看不到寒川形成的直徑三十公尺的球形範圍之內。
  瑞希張開的手掌四周有十隻茶褐色翅膀的小蛾蟲飛舞著。神和一族的魔法《魔獸師》能夠從她們稱呼為《氣》的原初靈氣創造出所有存在於自然界的現象,當然也包括生命。
  「……出動。」
  無聲無息的飛蟲遵照瑞希的命令,消失在黑暗當中。牽繫著手電筒微弱光線的女孩們也完全沒發現瑞希放出的耳目已經繞到他們前面去了。
  「……絆她們的周圍…………完全……沒有人。」
  「一邊確認前方通道是否安全,一邊誘導她們往出口的方向走吧。先製造一隻蟲子帶路,飛到寒川同學的視線範圍內讓她引燃,其他兩個人應該會發現魔炎吧。」
  決定解決辦法之後,仁放下心中的大石。可是他立刻就會感到後悔。
  「妳來這裡為什麼要這麼費心打扮?」
  寒川紀子對梅潔兒問道,尖銳的口吻與在六年一班舉辦班會時如出一轍。原因是因為現在雖然是夏天,但地下的氣溫很涼,穿著涼鞋的梅潔兒也不禁冷得發抖。仁無法插手,對他來說,這段比講臺到教室後方還要遠的距離讓他感到心焦無比。
  就如同水滴從天花板滴落的聲音傳遍四周一樣,梅潔兒把手按在胸前,在陰暗無人的地下通道裡明明白白地這麼說道:
  「因為我喜歡的人不知道正在哪裡看著我嘛。」
  就算在地下迷宮中,寒川紀子的吐槽仍然一針見血。
  「要是他出現在這種地方的話,那根本就是跟蹤狂(stalker)了。」
  在梅潔兒聽到這句不經意吐出的日文外來語而做出任何反應之前,臉色大變的絆動作更快,就像打橄欖球的擒抱動作般,一把緊緊抱住同居人。
  「妳還沒有喜歡過人,所以才不了解。因為他是個很多慮的人……只要我在哪裡,老……我喜歡的人也會出現在哪裡。」
  小魔女冷靜下來,整整身上的白色連身洋裝,好像很在意某人的目光注視似的。絆同樣也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檢視迷你裙的腰身部分有沒有歪掉。對於站在遠處看著的仁來說,感覺好像窺視女孩子隱私的一面,讓他覺得很害臊。
  「……這怎麼可能。」
  寒川紀子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她的聲音有些搖擺不定,顯然覺得很驚訝。她發現一件不該發生的事實,自稱是保護者的女髙中生非但沒有否定梅潔兒異常的言行,反而還抱持相同的意見。絆也認為那個人真的存在。
  「鴉木同學,妳說的那個人這樣絕對不正常耶。」
  仁確實正在尾隨她們,班長的提醒深深刺進他的心中。
  然後絆的解釋也算不上什麼解釋。
  「……可是真要說的話,他的跟隨就像爸爸不放心小孩子第一次出門跑腿,忍不住一起跟過來一樣,不要緊的。」
  「為什麼連大姊姊都一副少女情懷的模樣?」
  武原仁的冷汗不止,現在他越來越不能出面現身了。就算有敵人出現,如果他出手相救讓身分被揭穿,就再也沒辦法以冒牌老師的身分繼續監督保護梅潔兒。這樣一來,讓她去學校上課這件事也會越來越困難。
  「不是的!老……我、我喜歡的人的目光一直都在我心中喔所以無論任何時候,我都不能打扮得太違遢。只是這樣而已。」
  不曉得是對單調的地下道感到厭倦,還是為了排解心中的恐懼,那群女孩聊起戀愛話題就停不下來了。
  「因為那個人不能沒有我嘛。前一陣子他還說我做的咖哩『奇蹟般好吃』。」
  梅潔兒不指名道姓,訴說著仁他們過去發生的事情,改編得充滿浪漫色彩。她的聲音變大,在通道中迴盪。
  仁總覺得好像被遠方某人聽見,不由得探探四周的氣息。
  無意間聽到這些話的仁胃痛得不得了,頭上冒出油汗。因為絆比其他兩個小學生高,所以手電筒的光照不到她的臉。看不到臉上表情的女高中生也不答腔,沉默中蘊藏著微妙的緊張感。
  「就算是有工作的日子,最近只要時間一到,他還是會準時回家。然後只要一看到我,他的表情就會放鬆,感覺好像鬆了一口氣一樣。」
  小魔女可能是感受到有人關注的眼神,興起一陣嗜虐心想要享受對方的反應吧。她的說話聲音非常興奮。又或者是因為寒川指責她與仁之間的關係,讓她萌生出不當的被虐心理呢?無論如何,臉頰緋紅的梅潔兒現在根本沒有顧慮到以後。
  有如春天來臨的少女春情大動,而在她身後十公尺的仁則是恨不得在地上打滾。仁必須防備敵人,所以不能掩住耳朵。對他來說,這已經不只是難堪而已,根本就是一種拷問了。
  聽著別人大談自己的戀愛故事,寒川的說話聲音還是很冷靜。
  「可是我覺得一定有問題。」
  在六年一班的教室中也經常提出些冷靜意見的班長,對梅潔兒潑了一盆冷水。
  「如果大人開口向我們這樣的小孩子求助的話,我認為一定別有所圖。這不像我們幫忙做事真的有幫上忙,而是像爸爸媽媽吵架時說『小孩子願意幫我,所以我比較正當』那樣。感覺好像被利用,我不喜歡。」
  從孩子的角度來看,那也是一種很正確的理論。仁被夾在組織與自我當中,這種理論彷彿看破他的欺瞞,讓他心中一陣絞痛。
  可是梅潔兒轉頭看著同班同學,心滿意足地低聲喃喃說道:
  ──這樣啊,我還可以更有自信嗎?
  雖然梅潔兒的聲音很小,仁聽不見。可是她的嘴脣動作確實是這麼說。接著只有小學生年紀的梅潔兒又把豎起耳朵聆聽的仁推入深坑裡。
  「因為他想向我撒嬌對吧?總有一天那個人一定會在我的胸口哭泣。」
  梅潔兒說完之後,把手放在臉頰上,彷彿想像到那幅畫面似的。仁在她身上看到母性本能,讓他害臊得渾身不對勁,扭動身軀。
  看到梅潔兒春風滿面的放閃模式,讓寒川與絆都忍不住退避三舍。
  「「在胸口哭泣!?」」
  「因為他是個沒用的人,老愛承擔不必要的辛勞嘛。」
  那種有如「老牽手」的從容態度是什麼意思?一種徹底踏上歧途的焦躁感在仁的腦海裡狂捲。如果『那個人』的身分揭穿,不曉得寒川會拿什麼眼神看他。一想到這裡,仁就忍不住祈求她們能順順利利地回到地上去。
  就在此時,在四周放出『飛蛾』的瑞希銳利的目光向仁使了個眼色。仁也知道她使眼色的理由何在。一道微弱的光源從他們身後靠過來。
  那就是飛來武原仁公寓裡的妹妹殘骸──淡金色的『泡泡』。
  「……這是什麼?」
  瑞希用手指捻住直徑兩公分的圓球形『泡泡』。
  「妳們應該很熟悉吧,這是我妹妹的碎片。」
  神和家的現任家主把泡泡彈向仁。如果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她大概連碰都不想碰吧。
  「……………………………………《蛇之女王(Astaroth)》。」
  在這個世界獨有的特殊魔法系,也就是混沌因子當中,有一種魔法稱為《蛇之女王》。如果神和一族的《魔獸師》能夠從霧中生出任何自然現象,《蛇之女王》的小泡泡甚至可以創造出非自然的奇蹟。魔法學者溝呂木曾經說過,那是一種小型的宇宙蛋。由於不需要任何過程就能生出萬物的相似特性,所以《蛇之女王》武原舞花活躍的時期對神和家來說,是一段讓他們備感屈辱的時期。這都是因為《協會》把舞花定位為《魔獸師》的進化型態,對她十分禮遇。
  當上專任官五年,仁也是第一次在地下遇見妹妹的碎片。
  「今年夏天這麼常遇見妳,一定代表著某種意義吧。」
  白色光芒就像鼓動的心臟,在仁的手掌內反覆發光變暗。看著有如妹妹遺物的『泡泡』,事實上,仁覺得好像突然找到充滿回憶的物品,過去的光景宛如浪濤般從腦海中一波波湧出,擋都擋不住。仁回想起妹妹低垂的臉龐,她的表情就和兄妹倆與公館扯上關係之後過了一年的那年夏天相同。當仁想要與記憶比較一番,確認那是否真的是他們十六歲年紀的時候,卻發現腦中浮現出的妹妹全都帶著寂寥或悲傷的表情,讓他難以忍受。
  與公寓那顆泡泡一樣,都是淡金色的碎片在他的手掌心破散開來。
  ──哥哥,這顆泡泡裡面裝著很多東西喔。「總有一天」等我魔法變得更精熟時,會不會就能變出幸福或快樂之類的東西呢?
  或許是來自於泡泡的內容物吧,妹妹的身影清清楚楚地印在腦中。一陣有如世界扭曲變調般的雜音,還有撕心裂肺的嘶喊。
  〈我不想死啊,哥哥。〉
  肺部與氣管裡面,鼻腔與口腔之中,仁體內所有氣體一起傳來妹妹的慘叫聲。仁現在的體溫與血壓或許都與那一瞬間的舞花相步,牽動他全身的血液開始失控。劇烈的頭痛與心律不整讓仁幾乎暈過去,蹲下身來。妹妹的碎片傳達給仁的應該只是短短一瞬間的記憶而已,可是他宛如被紛亂的狂浪捲進去般。仁的頭腦終於了解這是什麼情報,延遲幾秒鐘將情報化為語言。
  〈我不想死,哥哥。救救我,哥哥。好痛喔,哥哥。好熱啊,哥哥。我好怕,哥哥。你明明說過會救我,哥哥。我不要這樣,哥哥。好暗啊,哥哥。好難過。我還想活下去,哥哥。不想死。好可怕。好想逃跑。好痛苦。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痛。好痛。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好痛。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對不起。〉
  眼前失去光明,呼吸也停止。
  這陣名為死亡的爆炸餘波傳遞到仁心中,讓他全身震顫。他覺得這幾秒鐘似乎老了十歲,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動彈不得。
  仁的狀態可能糟糕到別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瑞希像在檢查機器的運作狀況似的,看著他的臉龐。
  「……魔法…………攻擊嗎?」
  「不……不是的。」
  從各種不同的意義上來說,那顆泡泡都是妹妹的『碎片』。仁現在二十四歲,京香也已經二十五歲了,唯有舞花的時間永遠停止在十八歲。就像舞花以前在公寓從自己的身上分離出『泡泡』一樣,現在遺留下來的泡泡,可能是死在這地下某處的她從瀕死肉體上扯下『碎片』時所發出的垂死哀號。
  仁用雙手摀住臉,一身都是冷汗,就像兜頭潑了一盆水似的。
  在前方十公尺處,梅潔兒她們天真地在地下的黑暗中前進,絲毫不知道自己正在尋找的東西是一個人的死前哀鳴。她們的背影與現實之間的落差實在太過諷刺,仁根本不知道從哪裡擠出力氣再往前踏出一步。他們在做的或許就是這種事情吧。大家努力過活,結果就連此時在最幸福的夏日幻夢裡都還在天真無邪地追逐著痛苦。
  今年夏天來到仁房間的那顆泡泡────他的妹妹又重新回家,可是仁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夏季,一直忍著心底的陣陣刺痛。他決定要為妹妹此時再次出現而感到高興,即便泡泡裡面全部都是她臨死的慘號。雖然卑鄙,但留在人世間的人如果背負著完完整整的過去,那就根本無法繼續往前邁進了。
  「……可是妳在最後還是喊了我的名字啊。」
  仁找到內心的一處糾結,試著化作言語說出口。他從不記得自己哪一次在面臨死亡關頭時曾經喊過舞花的名字。可以的話,他很想和無法挽回生命的妹妹再見上一面。

  †

  那件事發生在他們與魔導師公館有了瓜葛之後,又過了一整年的暑假期間。
  當時仁還認為所有事情都能夠圓滿的「總有一天」一定會到來。他相信自己能夠重拾失去的一切,曾經流過的淚水、汗水與鮮血都一定能夠獲得回報。或許也是從那年夏天以後,武原仁開始他的戰鬥。
  妹妹又飄然回到公寓的那個房間。
  「我殺了人。」
  舞花就像喪失影子般,對站在大門迎接她的仁擠出無力的笑容。
  這是一個炎熱的八月上午,棕蟬的聲音大得吵人。

  「等等,妳已經可以到外面來了嗎?」
  看到走進玄關的妹妹,仁就好像是遇到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地緊張,趕緊把起居室收拾乾淨。《公館》的訓練暫停,仁連高中的暑假作業都還沒動,鎮日在公寓房間裡閒躺著。他天天被王子護痛扁,好幾次差點掛掉,閒時根本沒有體力再跑出去玩。更重要的是,在魔導師公館裡仁只是最低層的人物,根本沒有容身之地,所以更讓他難受。除了八咬誠志郎以外,也沒有其他人能和他分享這份懊惱與鬱悶。
  「完全沒事。經過練習之後,我終於克服這個細胞等級的怕生毛病了。」
  身上穿著白色的圖案T恤搭配牛仔短褲,頭上戴著棒球帽的舞花神采奕奕地張開雙臂。當他們第一次扣魔導師公館大門的夜晚,舞花只因為被童年玩伴看了一眼就差點被燒死。現在她的身體就算大白天在外面行走也沒有問題了。
  老實說,仁這時候感到很洩氣。他根本沒想到帶著妹妹回到公寓的「總有一天」這麼容易就實現了。舞花已經能夠自由外出,變得這麼活潑有精神。雖然他希望能夠獲得上天的拯救,可是一旦當真獲得救贖,心裡最初的念頭卻是一陣驚訝。
  可是仁並不是只覺得洩氣而已,他更加感到欣喜。彷彿一場祭典突然開始,連坐都坐不住。
  「也必須告訴京香姊那邊才行。對了,京香姊今年開始參加大學的暑期講習課程了,不過借一天時間應該無所謂吧?」
  仁認為這樣一來,他也沒有理由繼續拚死在地下迷宮鍛鍊了。他已經不再是《公館》裡那個毫無容身之處的沒用廢物,而是舞花的哥哥了。興奮不已的仁還沒發現妹妹的表情有些尷尬。
  「……啊,也對啦。」
  當天晚上,他們在十崎家為舞花開了一場小小的慶祝派對。
  十崎京香穿著綠藍色短袖上衣與靛藍牛仔裙,在玄關開門迎接兄妹倆。自從她升上高二,宣布要專心唸書準備考試之後就改戴眼鏡,不過今天還是戴隱形鏡片。
  「妳回來了,從今以後雨過天晴,終於自由囉。」
  京香百感交集,抓住舞花的腦袋用力搔搔她留長到及肩的頭髮。京香應該已經有兩年沒有正眼看過舞花的模樣了。
  「都已經長這麼大了,有沒有比我高啊?」
  一個把花白頭髮往後梳、體格壯碩的男子從起居室走出來。男子的眼睛周圍凹陷,有時候像是城府深沉的老狐狸,有時候感覺只是個和藹的大叔。當時的仁根本不敢相信,這位十崎理五郎叔叔將來竟然會從十崎家消失。
  「阿仁是不是瘦了點啊?三餐有好好吃嗎?」
  理五郎的話就像千斤大石般沉重。
  「雖然常常吃超商便當,不過都有吃飽。」
  「誰教你太顧慮京香,都不來我們家了嘛。家裡只有這個眼睛吊這~麼高,殺氣騰騰的女兒,實在很無趣呢。」
  一位身穿舊圍裙的高大女性跟著理五郎叔叔走進來,她是京香的母親未來阿姨。因為未來阿姨原本是排球選手,所以身高也比理五郎叔叔高。
  「別在意,媽媽自己做些奇奇怪怪的小東西,也挺自得其樂的。」
  十崎京香總是端正地挺直背脊。對於仁和舞花兄妹倆來說,沒有任何事難得倒「京香姊」,甚至覺得她從今以後都會一帆風順。
  「小仁,我們家女兒個性很糟糕,你來教訓教訓她嘛。」
  「我覺得哥哥沒這個本事喔。」
  舞花代替仁開口回答,一副很理所當然的模樣。仁沒辦法像妹妹這樣在適當的時機加入對話,結果只是曖昧地笑笑帶過去。
  平時光是在一旁聽著就很快樂了,所以仁一到了這裡來就變得很少開口。
  關於那場小小派對,仁已經只剩下片段回憶。但是只有餐桌上擺了哪些菜色,他到現在還能清楚回想起來。桌上擺了許多炸雞塊與可樂餅之類的油炸食物,還放著盛裝通心麵沙拉的大碗。因為兄妹倆在小學生時期還時常到十崎家吃飯,所以桌上擺的都是小孩子可能喜歡吃的重油菜色,理五郎叔叔與未來阿姨倒沒什麼動筷。
  「現在妳在做什麼工作?」
  當京香向舞花提出問題時,坐在下凹式圍爐旁所有人的對話都停止了。
  仁也還不太了解魔導師公館的工作,可是他知道內容並不正常。之所以讓真會動手殺人的魔法使擔任訓練對象,肯定是因為實戰同樣也是互拚生死。
  所以仁只是回答他自己的希望而已。
  「也沒什麼啦,而且舞花也不會一直繼續工作吧。」
  「為什麼是哥哥來回答?」
  聽到舞花尖銳的語氣,仁心裡的感覺不是驚訝而是寂寥。酒量不好卻喝著啤酒的理五郎叔叔開口打圓場道:
  「舞花以後也會有一些什麼喜好,只要一邊上高中一邊思考將來的方向就好了。」
  「……不用了啦,反正我上課也聽不懂。」
  舞花回來的時候說她殺了人。仁和她是兄妹,就算不特地開口問也知道那不是妹妹自己的意思,肯定與魔導師公館有關。
  「京香,這是媽媽的命令。由妳來當舞花的老師,妳的成績不是很好嗎?」
  「呃~我記得舞花妹妹好像從國二開始就沒去上學吧。這樣啊,仁教她教到三年級是嗎?仁,你有好好唸書嗎?還說什麼要和我讀同一所高中,結果根本沒考上。」
  不知不覺變成京香用言語挑釁仁,未來阿姨趴倒在餐桌上。居中調停的舞花神情慌張,一切如同過往。
  「真的不需要啦。要是京香姊當真教我功課的話,哥哥就沒有立場可言了。」
  願望一旦成為了現實,仁根本無法想像他們以後的日子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想不到之前寂然而立的妹妹穿著制服上高中會是什麼模樣。
  對仁與舞花兄妹倆來說,『京香姊』是他們的驕傲。她一定會考上大學,進入一家好公司或是公家單位就職,前往一個他們倆永遠無法企及的地方去。雖然慢慢漸行漸遠,但或許因為有這個光彩奪目的童年玩伴存在,他們兄妹倆才不至於怨慰這個世界如此不公。
  「阿仁,你有想過將來的事嗎?」
  仁覺得那時候十崎理五郎凹陷的眼眶四周似乎紅紅的。他把在《公館》所受的極度嚴格訓練趕出腦海中,當那些都已經結束了。
  「我沒怎麼想過……可是我老是受到別人照顧,所以也希望有能力像那樣保護其他人。」

  那場簡單的《回歸慶祝會》在晚上十點左右結束。當天晚上,在起居室鋪被褥的仁與很久沒在房間裡就寢的舞花自然一直聊天聊到睡著。關於妹妹在魔導師公館做什麼工作的話題全都被她含混帶過。
  隔天上午,妹妹突然主動開口要求仁幫她剪頭髮。
  「妳的頭髮長長不少耶。」
  舞花從儲藏櫃裡拿出一年多沒用的理髮剪刀,感到非常懷念。仁似乎也想起早已過去的國中時代,一邊檢視理髮工具的鋒利度,一邊還在猶豫不決。
  仁只知道附近的理髮院,工具也只是把儲藏櫃裡有的東西拿來用,完全就是自創剪法。舞花的頭髮在這一年的時間總算長到及肩,應該可以選擇其他方式整理,所以要仁下剪總覺得讓他有些過意不去。
  「妳現在可以燙捲,既然暫時不上高中,也可以染髮啊。要是去髮廊剪的話,就可以整理成妳以前說過『像電視上的那個人一樣』的髮型喔。」
  「唔──我知道現在這個長度還沒辦法綁馬尾,也想不到該怎麼弄。哥哥你覺得怎麼樣好看就怎麼剪吧。」
  他們把舊報紙鋪滿整面榻榻米。因為沒有適合的椅子,還在長高的兄妹倆一番討論之後,舞花就坐在裝電風扇的舊紙箱上。為了不讓頭髮掉在衣服上,還用床單圍住她的脖子,看起來就像一只晴天娃娃。
  仁拿起便宜的梳子幫她梳理頭髮,因為附近沒有沾溼頭髮的地方,他就把妹妹帶到浴室去,像幫小狗洗澡般地洗頭髮。不過就算是素人理髮,仁覺得用這種方式也實在怪怪的。
  「這樣啊。那就嘗試剪個稍為成熟一點的髮型吧。」
  「咦,你會剪嗎?」
  仁的第一剪就像是屏除猶豫地痛快剪了下去。利器切斷物體的觸感總是這麼地熟悉,剪斷細緻髮束的聲音就像樂器演奏般輕快。與他一樣,有著淡淡茶色的硬質頭髮從白色的床單上滑落下去。
  「哥哥,你剪太多了啦。」
  舞花凝視著在床單上滾落到中途停下來的短小髮束,看起來有些不安。
  「妳的臉形和我差不多,所以就算剪成像京香姊那樣的髮型,感覺也會完全不同。」
  妹妹好像覺得有些不滿。仁用百圓均一價買來的長髮用髮夾夾住頭髮,搭配妹妹的頭形,一點一點把頭髮剪成他心裡所想的長度。因為有些不放心,所以還一遍又一遍梳理沾溼的髮絲。他感覺下剪的角度好像有點弄錯,就像是推卸責任般地抓住舞花的頭,轉向正面。
  「妳好像經常運動,頭髮一長的話一定會覺得很煩吧。我想妳應該比較適合短髮吧。」
  哥哥有些危險的提案讓舞花花容失色,左顧右盼地想要找手鏡來看。她似乎認為已經搞砸了,表情非常拚命。
  「要剪可愛一點喔。還有,如果瀏海也像這樣大把大把亂剪的話,我可是會生氣的。」
  仁手裡把玩著沾溼的頭髮,覺得這樣的距離感似乎把兄妹倆無法見面的時間一點點地填補回來。舞花閉著眼睛,神情很舒適。
  妹妹變出一顆發光的魔法『泡泡』飛向仁,碰在他的額頭上。一種無聲的奇妙感覺在仁的腦海中散開,這應該就是一種魔法吧。裝在泡泡裡的,是妹妹感謝的心情以及對家人的親愛。今後無論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很感謝你。一陣嗳意沁入心中,讓仁忍不住想閉起眼睛。他知道妹妹現在臉上帶著笑意。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感情在心中漾開。
  〈謝謝哥哥。〉
  「理頭髮的時候要安靜,不然剪刀會滑掉喔。」
  仁這一年諸事不順心的繫憤似乎全都消散了。窗外夏季的藍天萬里無雲,無邊無際。爸爸媽媽似乎沒有回到那棟令他懷念的兩層樓老家,而仁也已經放棄,不再往外頭看了。不過今天吹的風真的好舒服。為了不讓舞花被外界看見而遭到魔法消除的影響,搬過來之後就一直關著的窗簾也完全拉了開來。
  要是剪壞的話,我會生氣喔。妹妹又再叮嚀一次。妹妹從床單下探出的手指抓著短小的髮絲塊。剪下來的髮絲一彈,變成數十個金色的魔法『泡泡』,在白色布塊上滾動。仁應該已經熟悉的小小魔法靜悄悄地在舊報紙上跳舞,看起來有如童話故事一般。
  「不是要掃到垃圾桶裡嗎?都已經把頭髮剪掉了,妳該不會又要把髮型變回去吧?」
  藏起心酸的隔閡感,除了屏住氣息之外一無所能的仁這麼問道。舞花閉著雙眼,彷彿沉浸在音樂當中。
  「我想讓『這些孩子們』飛去地下迷宮。你也知道嘛,那個迷宮裡的通道越來越多,想要探尋裡面非常困難啊。這些孩子全都是我,所以我一直在想讓它們長久監視迷宮。」
  根據仁的教官王子護豪森所說,魔導師自己之所以不會被魔法消除燒死,是因為他們的肉體並沒有違背自然法則。所以反過來說,包括《協會》中被稱為《三十六宮》的超高位導師,那些放棄人類身分的人幾乎不會在地球上現身。不死身的怪物因為陽光照射而消滅的古老傳承,最原始的雛型就是那些在暗處戰鬥,只因為周遭環境明亮到容易觀測而被魔炎燒化的眾多魔導師。利用魔法改造自己而超越自然法則的人會被魔法消除燒毀。可是回過頭來想,武原舞花已經把肉體置換成魔法,當她能夠完全控制身體時,她就已經不再是一般的高手了。
  看著舞花表情充實的側臉,仁覺得她離自己好遠好遠。
  「妳很努力工作啊。」
  不知曾幾何時,已經把仁遠遠抛在後頭的舞花很害臊地笑了笑。充滿自信的妹妹看起來比一年前更成熟了。
  「別看我這樣,在那座地下迷宮裡我可不會輸給任何人喔。」
  剪完頭髮之後,妹妹沒有幫忙仁輕撣床單,踩著腳步聲跑到浴室去。剪完之後髮型的評價就是舞花一聲「好成熟喔~」的喜悅歡呼。
  仁暗暗放下心中大石。妹妹一邊注意瀏海的髮型,探出頭來看著仁所在的起居室。
  「嗯,這樣我應該就能搬出公寓了。」
  「等等!妳一整年都沒聯絡,怎麼一回來就突然說要搬出去?」
  「我在想以後我還是住外面好了。要是一起生活的話,我覺得會給哥哥添麻煩的。」
  和她昨天毫無預警地突然跑回來一樣,舞花什麼都沒拿,突然就在玄關穿鞋子。從前的衣服經過一年的時間,身形尺寸已經改變,所以就連身上的衣服都和昨天相同,唯一不同的只有髮型。突如其來的狀況讓仁覺得像在作惡夢,拔腿追了上去,似乎只要這麼做就能從惡夢中甦醒,搶回原本的生活。
  「妳要去哪裡!?」
  大門緩緩關上,妹妹像是消失在盛夏的陽光下,門外傳來一陣有人倒地的悶聲。
  仁打開公寓大門,在白天刺眼的陽光洪濤中前進。當他從二樓最深處的房間看到連接通往一樓階梯的水泥地走廊時,雙腳頓時動彈不得。

  某個不認識的人死了。
  高溫中,蟬鳴聲擾動著上午的暑氣。
  因為陽光到處反射,四周感覺好像都沉浸在光線所形成的浴池裡。一個藍色眼睛的黑人就像失去生命的昆蟲,死在那片照度高得亂七八糟的水泥地板上。修長的手腳有一隻已經折斷,宛如小孩子胡亂甩動的捕蟲網。致命傷是頸骨扭轉三百六十度所造成的骨折,肺部似乎還在活動,肋骨在掀起的T恤下不斷痙攣。肌理細緻的黝黑皮膚浮著汗水,就像甲蟲似地反射日照,閃動著銀光。仁是第一次像這樣目睹人的屍體。他凝視著那人雙眼圓睜的黑色臉龐,滿腦子都在想,到底是誰輕而易舉地殺了這個男人,就像僅是伸手關掉水龍頭的順手。
  「這個人是一個魔法使,從今天一早就在公寓附近晃來晃去。他一定是想,如果能殺了我,就可以揚名立萬了。」
  妹妹的聲音從隔著屍首的另一頭傳來。仁的牙齒開始打顫。所有的一切都在炎夏的日晒之下蒸烤,卻唯有他冷得渾身發抖。他就好像被迫吞下一整塊大肥肉似的,胸口一陣酸熱,不禁打了一個嗝。
  當仁終於抬起視線時,妹妹正在調整呼吸。他並不知道舞花正在拚命忍耐這種行為。
  「這樣怎麼對呢!」
  仁才不管現實是如何。他只是覺得,如果妹妹是第一次動手殺了人才回來公寓的話,那麼這就是她第二次殺人了。
  「妳在那裡究竟在做什麼?」
  仁明知自己只是希望妹妹說出要離開公館,但還是用比較難以回答的問法問她。
  舞花毅然決然地回答:
  「哥哥其實應該很清楚吧,這份工作不適合你。你還是回家去,像平常一樣上高中,然後去大學唸書吧。就算繼續訓練下去,到最後還是會像這樣死掉的。」
  仁的心狂跳不止,還一直打嗝打個不停,所以覺得又反胃又想哭。在地底下進行鍛鍊時,八咬誠志郎曾經說過舞花表現優異,他的妹妹真的很優秀。
  妹妹面露苦笑。就像從前她還無法外出之時,不了解魔法的仁,要她別再繼續練習魔法時相同。
  「我想這種事應該還會持續好一陣子,所以我必須離開。」
  「說這什麼話,妳現在離家太早了吧。妳根本從沒一個人好好坐過電車,而且還有學業之類的,很多事情妳都必須學習啊!」
  「我會一點一點去習慣,所以哥哥你不用再為了我勉強自己了。你也不可能一輩子守著我,從今天起哥哥就要從我身邊畢業!」
  可是當妹妹回到家說殺了人的時候,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道即將消失的幻影。
  「我不適合,那妳就適合嗎?妳不是因為厭惡這種工作,所以昨天才跑回來嗎!妳也有可能會死啊!!為什麼這樣妳還堅持要做?」
  仁的聲音因為打嗝的關係而斷斷續續,還有些發抖。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讓他沒辦法好好表達想法,言不及意。
  舞花以堅毅的眼神看著仁,這是仁第一次看到妹妹露出這種眼神。
  「哥哥,你昨天說過『老是受到別人照顧,所以希望有足夠的能力』對吧。可是保護我們的人不是只有十崎叔叔還有爸爸媽媽喔。」
  妹妹的意思是說魔導師公館也在保護他們,那裡就是魔法使武原舞花要度過人生的地方。
  「你右手手肘的地方雖然用魔法完全治好,最近才剛被變換系的魔法切斷過吧。平凡就是哥哥的優點,所以還是不要勉強做不適合自己的事了。」
  那個怪物,王子護滿手血腥。可是舞花應該沒辦法變成怪物,所以仁覺得很害怕,是不是直到像這樣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首之前,舞花都不打算回來。
  已經超越仁,把他遠遠甩在後面的妹妹就和過去那時候一樣,好像放棄什麼似的,把肺部的空氣幾乎全部一吐而盡,屏住氣息。
  「已經不要緊了。我沒想到會自己親手殺人,所以似乎覺得有些沮喪。可能是因為在那時候我就知道我的故事可能不會有快樂的結局。」
  還只是個孩子的仁不了解為什麼妹妹還能笑得這麼爽朗。
  「──可是不要緊的。哥哥和我不一樣,你的總有一天應該會是個快樂的結局,所以我不要緊。」
  仁覺得此時此刻說什麼都必須攔住舞花。他打著赤腳踩在灼熱的水泥走廊,追了上去。正等他想要抓住舞花纖細的肩膀時,妹妹的身影突然消失無蹤。
  驅使仁轉過身來的,或許是身為獵物的弱者本能。不知何時妹妹已經出現在他面前三公尺遠的地方。昨天當妹妹回家的時候,仁還想著可以永遠和王子護那種距離死亡只有咫尺的訓練說再見。他還以為從今天起就能展開他和無法出門的妹妹最期待,而且果真實現的「總有一天」。
  舞花一口氣逼近。第一步先在金屬欄杆上一踏;第二步以脊椎為軸心,併攏雙腿用力一擺,然後把甩腿的慣性力當作重力,讓腳底踩在遮雨棚的下側;第三步她就站在與地球重力完全相反的方向,直接往仁的方向踏過來,宛如能夠自由自在控制身體的重量一般。
  這種超越人體能力的動作與速度是怎麼回事?那是魔法。舞花的身體就連每一個細胞都已經替換成魔法了,那個在病榻上一邊編織著絕望故事,一邊像作夢般等待著「總有一天」來臨的她已經不復存在。夢想著變成魚在海裡游、變成鳥在天空飛的妹妹,已經得到一雙真正的翅膀了。
  如今的舞花能夠輕易超越人類的極限,再也不需要哥哥的幫助。能力差勁的仁已經沒有用了。可是更重要的是,仁現在只要發動魔法消除能力,還是能讓利用魔法強化自身的妹妹燃燒起來。舞花故意讓他看見,而且還多加了一段誇張的助跑,可是他卻沒辦法動手。
  於是仁的意識就這樣被完全剝奪了。

  †

  「……我可以……抽個菸嗎?一根就好。」
  記憶的栓鎖好像壞掉了,回憶在腦海中肆意奔流。仁為了逃避,從外套口袋裡拿出香菸紙包。
  「────」
  與他共事的專任官神和瑞希一語不發,伸手指著前方黑漆漆的地下通道。鴉木梅潔兒揮舞著手電筒,似乎很開心,完全沒發現仁與瑞希跟在後頭壓陣。而倉本絆正在拚命激勵的對象,則是對魔法使以及仁與梅潔兒的關係完全一無所知的寒川紀子。仁想起目前急迫的現實狀況,腦袋裡湧起的舊時回憶逐漸降溫。
  神和瑞希轉動著手指,好像在追逐消散的《蛇之女王(Astaroth)》的痕跡。
  「我從沒……在這裡……看過……那種玩意兒……是從……哪裡來的?」
  「要說可能性的話,合理的解釋應該是從下層水道出來的吧……對了,公館也不會探索水道,所以妳不知道吧。在這座迷宮裡,有些區域的通道正下方設有水道,完全沿著上面的道路走。」
  實際上,仁與瑞希此時所在的五號地下壕一帶就是有下層水道的區域,所以溼氣很重。如果在厚厚的地板上挖個洞,下面就是水道了。
  瑞希看著仁,露出疑惑的眼神。
  「用途不明。聽說水流通往的方向應該有個地下湖,不過現在還沒發現。水道裡放養著魔法生物,所以讓魔法使去調查有危險。而且因為不容易觀測,也沒辦法用魔法消除先行清除一番。」
  在迷宮中前進的梅潔兒停下腳步,仁馬上就發現原因為何。
  她們行進的方向前方升起一陣猛烈的火炎。只有寒川紀子沒有發現熊熊火柱,還想繼續往前走。
  火舌在沒有、點苔癖的牆壁上來回舔動,那並不是自然的火焰。若是小魔女她們沒有使用魔法,那就是有其他魔法使在前面了。而且對方已經失去冷靜,明明顯然已經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卻還是繼續把魔法送進魔炎裡當柴燒。
  寒川紀子根本沒發現自己受到面前魔法使的攻擊,從她嘴裡發出的喃喃低語聲非常響亮。
  「難道是……有鬼?」
  在這陣把地下通道的壁面染成一片橘紅色的業火中心處,散落著煉獄的碎片。一把輪椅橫倒在通道裡,椅背上還插著某個像是長槍的東西。有一個看起來像是老人的女性坐在前方。
  從仁與瑞希的距離雖然無法確認那個披著一頭雜亂白髮的魔女長什麼模樣,可是他們絕對不可能看走眼。
  「唏……咿……啊……啊……」
  那個女人睜大著眼睛好像說不出話似的,坐在滿是塵埃的石頭地板上大哭大叫。
  「唏……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魔女阿拉克涅還活著。她不想讓梅潔兒照過來的手電筒燈光刺激眼睛,兩手在空中亂抓一通。這個世界的人就連小嬰兒都具有魔法消除能力,所有魔法都被燒毀殆盡。
  「Deeemoooooonn!」
  神和瑞希感受到絆的恐懼而有了反應,仁趕緊抓住她的肩膀攔住她。
  「──等等,神和。找找看有沒有敵人。我覺得阿拉克涅在這個位置有點奇怪。」
  這條五號地下壕是從《公館》東北方的出入口往東邊的都心方向延伸。但是阿拉克涅墜落的位置是在公館的南側。就算是直線距離,兩邊也相距一公里,若是順著路走,更是超過兩公里遠。看到魔女還活著,仁也鬆了一口氣。可是以一個陷溺在魔法合成麻藥當中的魔女來說,她選擇的這條逃亡路徑未免太過保險安全了。
  仁本來在想要不要乾脆吩咐神和,要她去叫梅潔兒用魔法轉移到公館討救兵,但結果還是打消主意。因為不知道現在的所在地是哪裡,利用圓環魔術轉移的話去了就回不來。梅潔兒是目前在場,唯一一個能夠隨時用魔法回到公館的魔法使。
  瑞希張開白皙的手,被遠方火光照亮的手中生出一隻有著黑色翅膀的甲蟲。與舞花從身體分離出來的淡金色泡泡不同,這是用《魔獸師》魔法所生成的真正螢火蟲。
  站在職場前輩的立場發出指示的仁又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如果阿拉克涅是從附近走下來的,出口應該也在不遠的地方。妳用最大範圍三百公尺的距離探探四周;要是發現出入口,我們就帶著大家從那裡出去吧。」
  瑞希的手中冒出一大群螢火蟲,大約有數十隻。她突然這麼有幹勁,是因為既然仁無法露臉,能夠扮演救人英雄負責把絆她們帶出去的人就是瑞希了。
  「…………出動。」
  螢火蟲的微光依循《魔獸師》的命令,就像被風吹散地往黑暗飄舞而去。仁總覺得幾分鐘前舞花的第二件碎片出現,與他們找到阿拉克涅這件事不無關係,時機太巧合了。可是假如這兩件事有關係,仁也看不出來是何種關聯。遭到刺客攻擊的魔導師逃進地下的事情多不勝數,仁也曾經在迷宮內和麻藥中毒的魔導師交過手。可是直到今天以前,淡金色的『泡泡』從沒在仁的眼前出現過。
  梅潔兒與還在猶疑的仁不同,膽子還真不小。她踩著充滿自信的腳步,靠近鼻子下掛著鼻血的阿拉克涅。
  「瞧妳這什麼德性,快給我站起來……就連站都站不起來嗎?絆,過來幫個忙。」
  在陣陣魔炎狂嵐中,年幼的刻印魔導師隨便抓住阿拉克涅的臂膀。她伸手時毫不猶豫,遠處看著的仁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氣。梅潔兒和絆兩人從左右兩側把魔女拉起來,扶她坐上輪椅。寒川紀子用手電筒照著白髮的魔女,擔憂地看著她。
  「妳沒事吧?身體會不會不舒服?」
  站在眾人背後的仁看不見阿拉克涅的表情,只能聽見輪椅搖晃時發出的喀噠喀喔微弱聲響傳來。
  絆似乎又想為魔女加油打氣,用緩慢的語調對她說話,好讓她聽得清楚。
  「妳要不要和我們一起走呢?這裡好像有色狼出沒,很危險的。」
  阿拉克涅一看就很可疑,可是梅潔兒還是握住輪椅的手把。幾個女孩完全沒有起疑,讓輪椅魔女加入她們一行人當中。心高氣傲的公主、個性善良的老好人與資優生,這三個人湊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會有其他答案。
  「那絆就站在前面,拿著這個像長槍一樣的玩意兒好好加油吧。班長,我把手電筒給妳,在後面跟著我們走。」
  可是梅潔兒不是傻瓜。看到被破壞的魔法,她不可能沒察覺一頭白髮的阿拉克涅同樣也是來自圓環世界的人。
  「妳不用回頭,要被當成食材的小豬何必管吃自己的人類長什麼樣子。妳只要膽顫心驚地等著被我徹底踐踏那一天到來就好了。」
  這不是推著輪椅的人該說的話。魔女阿拉克涅之前一聽見梅潔兒的名字就陷入恐慌狀態,所以仁不得不忍住現在立刻就想衝上前去的衝動。
  地下通道的空氣雖然寒冷依舊,但已經不是一片黑暗了。至少對看得見魔炎光亮的人來說是如此。幼小的刻印魔導師像是要把棺材送往火葬場的一馬當先,安靜地推著身上燃起魔炎的魔女乘坐的輪椅,對她說:
  「雖然不曉得妳是何方人物,不過妳放心吧,我沒有怠忽自己的職責。」
  或許是因為不了解梅潔兒對那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絆與寒川不安地彼此對望。
  「妳什麼話都不說嗎?覺得現在的我比妳想像中還更加不堪嗎?」
  坐在輪椅上的魔女一個字都沒回答。
  但是因為魔法而正要開始轉動的車輪被站在後面的寒川紀子觀測到,噴發出魔炎。刻印魔導師鴉木梅潔兒心裡藏有黑暗面,無法與同居人倉本絆以及同班同學寒川紀子共同分享。那個化身為梅潔兒小老師、把自己在這個世界學到的事情告訴眾人,以及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快樂享受夏天的少女已經不在這裡了。梅潔兒的緞帶無力垂下,只有她的背影看起來越來越充滿悲壯的氣氛。
  「大家還對我感到畏懼嗎?」
  這個問題帶著些許鄉愁與溫暖,可是對方扔回來的卻是毫不隱藏的惡意。
  「妳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這個《地獄》正適合妳的血脈與罪孽,妳就一生埋沒在這裡吧。」
  白髮魔女扯著嗓子發出的嘶啞詛咒就像人數眾多的大合唱,在狹小的地下通道中迴盪。
  少女們停下腳步。仁與她們保持距離,避免被強烈的魔炎照到而讓她們發現有人正在跟蹤。輪椅在火炎中搖晃,發出有如盪鞦韆般的嘰嘰傾軋聲。梅潔兒從後方摟住她正在推著的輪椅。
  「妳很怕我吧。」
  輪椅跳動搖晃起來,就像全身發出痙攣一樣。阿拉克涅仍然身處迷幻之中,而梅潔兒像個普通小學生過日子的夏天也已經消逝。在這個由火焚奇蹟臨死前的哀號所照亮的地下通道裡,少女把身子靠上去,彷彿即使深受他人憎恨,她還是要緊緊抓住人的溫暖。
  白髮魔女想要把少女繞在脖子上的手腕扯開。梅潔兒淫靡又使勁地在她的手指上咬一口,像是要以痛楚傳達某些無法言傳的事物。
  「痛……好痛!妳怎麼不去死!!」
  小魔女挑戰百人討伐的理由,與她在神判中遭處極刑的原因應該相合吧。梅潔兒從沒提起關於故鄉世界的事情,而仁這些專任官也沒有權限過問。
  「接下來我要折磨、傷害妳,做盡所有妳認為我會對妳做的事。所以回到圓環世界之後,把妳受到何種凌虐告訴他們。就說梅潔兒‧阿琉夏等著哪一天把你們全都拖進地獄。」
  然後小魔女直起身來,黑色長髮拂過女人的脖頸。
  「所以我會讓妳活著回去。」
  說完之後,梅潔兒推著輪椅,走在一臉疑問的絆與寒川紀子之間。阿拉克涅乘坐的輪椅車輪還沒轉兩圈就突然猛然加速,白髮魔女竟然獨自往長廊深處逃去。仁認為梅潔兒終究只是不願意看到來自同鄉的阿拉克涅死掉。
  梅潔兒的表情恢復成小孩子的神情,慌慌張張地想要抓住把手。
  阿拉克涅親手轉動車輪,追過不明就裡的絆,拖著一道猛烈的魔炎在通道的三叉路口轉彎。
  寒川同學好像很能體會對方的感受,出聲叫住她:
  「等等!鴉木同學雖然說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但她其實只會對妳下三成力而已。」
  為了避免讓魔炎照到而遠遠拉開距離的仁與瑞希也跟著梅潔兒她們追上去。
  「……三百公尺內…………沒有……出口。有些地方……有封閉迴廊……無法前進。」
  瑞希一邊報告狀況,一邊用眼神問仁:「我可以走了嗎?我要走了喔?」
  「可是……有個像是……電話中繼站……的東西……或許有人……正在使用……」
  仁拿出手機,小心翼翼地藏著不讓光源漏出去。電話的畫面上顯示出天線標誌,表示這裡收得到外頭傳來的訊號。
  現在這時候該做決定了。
  「我從這裡聯絡《公館》,妳就視狀況和她們會合吧。」

  †

  對魔導師公館的事務官十崎京香來說,這次的狀況是關鍵時刻。
  在她把武原仁與神和瑞希送進地下迷宮之後,《協會》遲遲傳來的情報讓一切全都風雲變色。
  現在的情況不容許她失敗。
  請來擔任護身保鑣的專任官──《鬼火》東鄉永光,站在京香身後,神色泰然,不動如山。
  「那把兵刃不是給人,而是寄託給神才會綻放光輝。要是隨隨便便去拿的話,可是會受到天譴的喔。」
  會議室的廉價長桌上擺著一口長劍,隱隱散發出一股如寒氣般的壓力,正代表著上級聖騎士艾蕾諾爾‧納剛在神意的名義下奪走眾多生命的沉重事實。
  「即便如此,就這樣任由情況發展下去,只會越來越糟而已。要是不找個機會搶回先機,這場仗就沒得打了。」
  平時囚禁那名少女騎士的設施就位在魔導師公館地下。京香在接見的時候把她叫到這間會議室,是為了讓她從往返的走廊窗口看看外面的景色。聽說艾蕾諾爾先前接受宿敵《協會》的要求,參加阻止大海嘯登陸的防衛線之時,一直看著大海。對於身陷囹圄一個月,在淒苦深淵裡掙扎的她來說,那應該算是一點小小的慰藉吧。
  被帶到會議室來的少女騎士瞇著雙眼,像是正在玩味著某種燦爛物事的殘影。
  「在魔導師公館裡,就算是大白天庭院裡也會有小鳥飛來啊。」
  當她的目光停留在桌上長劍的那一瞬間,本來應該很清雅的微笑頓時從臉上斂去。
  「今天找妳來,是有兩件……不,一件工作想要拜託妳。」
  為了讓心情平穩下來,京香一邊用食指敲著桌面一邊調整呼吸。然後她的目光直視艾蕾諾爾,開口說道:
  「工作完成以後,魔導師公館就會放妳自由。」
  插圖009
  艾蕾諾爾那雙如同無波水鏡般平靜的水藍色眼眸確實流露出動搖之色。
  十崎京香不等她回答。
  「關於今天早上回答妳的問題時提到的那名恐怖分子,我們已經知道他的身分了。他的名字叫做國城田義一,是一名前激進派分子。他潛逃到國外之後,這三十年來一直在不同國家進行反政府行動。傳聞中與國城田義一見面的人就是王子護豪森,我想妳應該也認識,他隸屬於那些心懷不軌的魔法使所成立的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
  京香心中突然浮現一個念頭,不曉得這名少女如何看待那件讓自己決定賭上一把的東西。
  「我們還知道了另一件事。《協會》直到剛才才告訴我們,今天凌晨三點十分,美軍的多摩之丘育樂中心裡發現有魔法轉移的反應,聽說總共有十五個。大約十五分鐘後,有九名魔法使用魔法轉移從該中心各自前往不同的地點。我們另外也得到情報,有幾名魔法使翻越護牆逃逸。」
  雖然很細微,不過艾蕾諾爾的神色確實微微一變。
  「昨晚,一名叫做阿拉克涅的圓環魔導師在天上飛行逃避刺客追殺時,被來自該中心的魔法擊落。就在魔導師公館忙著搜尋那名被打下來的魔導師同時,育樂中心遭到襲擊。」
  緊繃的氣分籠罩整間會議室,彷彿一點一點燒灼著空氣。京香不斷用食指指甲喀喀地敲著桌面,這是她為了保持冷靜的儀式。
  「首先是一個在國外一再引起恐怖行動的激進派回到日本,與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進行交易;而美軍的多摩之丘育樂中心裡藏著什麼東西,使他們不得不採取激烈的警備手段,把單純只是在附近飛行的魔導師打下來;第三,有十五名魔法使用魔法轉移,闖進戒備那麼森嚴的設施中進行攻擊。如果假設這些問題全都歸結在同一件事上,自然就能發現一個危急的狀況。」
  除了事務官十崎京香之外,會議室當中沒有一個人吭聲。
  「那群魔導師襲擊多摩,把某個讓你們神聖騎士團必須如此提高警覺戒備的東西搶走,然後賣給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
  魔導師公館在過去曾經與存在於周邊的軍事設施與軍事企業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直到現在,過去留下來的影響仍然像是治不好的病根,在變為住宅區的地表底下繼續存活。
  「遭受襲擊的設施從前也被美軍當成彈藥庫使用。我聽說在占領時期,《協會》的魔導師與你們神聖騎士團在地下迷宮的往來攻防極其慘烈。你們神聖騎士團曾經有一個大好良機能夠了結萬年激戰,可是卻沒能一舉剷除《協會》,所以應該會非常想要吧?比方說,有一個隨時能夠把你們不得不接受重新開張的魔導師公館,以及宿敵(協會)徹底抹去的──」
  京香的嘴脣露出一抹非常空洞的微笑。
  「────核子彈。」

  年僅十七歲的少女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膚血色漸失。艾蕾諾爾如果還是以前那個被讚許為神前最無瑕的騎士,或許會說「這都是神意」然後接受這一切。可是她現在已經沒有從前那麼堅定了。
  「艾蕾諾爾‧納剛。讓我問一個《協會》魔導師沒有問的問題────你們之前捨不得放棄的兵器如果現在落到激進派的手裡,用來進行恐怖行動,傷害與魔法使的戰爭無關的人們──對於遭受危險的本國居民,妳打算要怎麼負起責任?」
  信仰之人從喉嚨中擠出幾個字,彷彿幾乎就要嘔出血來。
  「……你們太卑鄙了。」
  「我之前答應過,妳問的問題我都會回答。可是我沒說扭曲妳不想知道的答案,讓妳聽得順耳,也沒說過回答的時候話只說一半。」
  如果不想聽,艾蕾諾爾大可就此結束對話。
  她之所以出言反抗,或許是因為京香先前遵守諾言,也可能是因為現在還是比她身陷痛苦深淵的《協會》時期還好些。少女沒辦法切斷與京香之間的關係,所以她的沉默就等同於承認核彈的存在了。
  如果公館遭到這顆核子彈攻擊,京香自己家所在的位置就會受到波及而付之一炬。她的母校、充滿回憶的地方、童年玩伴與所有舊識均一視同仁。如今京香得知核子彈果真存在,讓她深懷慍怒。
  「你們神聖騎士團在美國負責維持治安吧!你們把這個世界視為應許之地,為了拯救人們而戰吧!既然這樣,為什麼在這個國家就要殺人呢?」
  在她們之間放著一柄不會說話的沉默長劍。那是一種單純的力量,既可殺生亦可護生。
  「還在這個國家裡延續戰火的就只有《協會》和神聖騎士團的魔法使而已。你們有什麼理由重啟我們國家之間早就已經打完的戰爭?」
  京香非常確信,能夠完全回答這世上所有問題的唯一解答根本不存在,所以信仰再深的人都會感到迷惘。在這種時候,聖騎士最大的不幸就是他們手中除了祈禱之外,還有一柄長劍。
  「什麼話都答不出來嗎?既然你們神聖騎士團宣稱『為了拯救這個世界而戰』,那就請把你們的『救贖』帶到這裡來。要是恐怖分子堅持進行前所未有的核子彈恐怖攻擊,那麼之後會有數百萬計的人因為受到過時戰爭的連累而死。為了他們的生命,請妳給這裡帶來救贖。」
  接著京香要放下一只有毒的酒杯。不管是出自同情也好、同理心也罷,只要提出一個可以讓艾蕾諾爾誤以為她能夠接受的「小小願望」就好了。
  「其實原本我打算拜託妳把核子彈搶回來,當作重獲自由的代價。可是妳只要幫我們排除問題,讓我們能夠大膽進行作戰計畫就行了。
  現在有一個小學生迷失在妳也很熟悉的武藏野迷宮裡。她叫做寒川紀子,父親的名字是寒川淳,母親叫做洋子。她是在父母結婚兩年後,父親淳四十二歲、母親洋子二十八歲時出生的。受到雙親寵愛而長大的她現在是班上的班長,父親答應後天要帶她去看電影。」
  艾蕾諾爾在《協會》不被視為是一個人,完全當成情報儲存體來對待,所以京香賭這一把。正因為她一直承受著讓常人崩潰的痛苦,時間長達超過一個月,所以她應該會想要做一些富有人性的事、具有騎士風範的事,以及艾蕾諾爾‧納剛會做的事。
  「假如妳具有真正的人性,只要做一件事就好,請救救這孩子。」
  艾蕾諾爾一語不發,閉上雙眼。她雙手合十,做出祈禱的手勢,好像在祈求自己能選擇正確的答案。
  她的手抖個不停,彷彿骨髓在骨胳當中失控大亂一樣。
  過去在神前純淨無瑕的少女不曉得該不該拿起劍。
  即使迷惘不決,她仍然具有力量──一股把所有阻礙神意的物事摧毀的力量。
  即使迷惘不決,她仍然具有力量──一股此時能夠拯救弱小生命的力量。
  不幸的是,艾蕾諾爾身為一流騎士的部分,讓她清楚掌握自身有多少能耐。只要完成這件事,她就能回到原本的歸宿繼續擔任聖騎士工作,而這點希望就是毒殺她的劇毒。
  但是又有誰能說,接受這種蠱惑就是背離正義呢?姑且不論正義與否,她狠得下心對一個人見死不救嗎?
  騎士睜開眼睛,她的面容燃起熾焰,反映出發自靈魂深處的虔誠。
  「把她救出來之後,我就要直接回歸神聖騎士團。這是我接受你們請託的條件。」
  艾蕾諾爾使用的長劍劍鍔比聖騎士一般用劍的劍鍔還長些。
  少女用那隻滿是鮮明燒傷痕跡的手,抓住那把像是她未來將要背負的磔刑十字架的劍柄。

  艾蕾諾爾離去之後,只剩下十崎京香與她請來擔任護衛的《鬼火》東鄉永光還留在會議室裡,長劍已經從京香眼前的桌上消失了。
  「到頭來,沒辦法撒謊的老實人要是不想受騙上當的話,最終也只能選擇仇視他人。」
  在接見期間一直沒開口插話的劍客對京香瞪了一眼。這個想必不會欺騙自己的男人,時常對步向毀滅的物事表露惋惜之意。
  「妳也是那種自作聰明、譏嘲誠信之輩嗎?」
  「我只是說,如果個性這麼單純,連一點小謊都沒辦法仔細推敲的話,就不該想著要與談話對象保持關係。被謊言耍得團團轉和內心正不正直無關,單純只是判斷力高低的問題而已。正因為她的條件這麼不利,除了她自己甘願受騙上當的對象以外,根本不應該傾聽其他人說的話。」
  再說《協會》的幹部死在艾蕾諾爾手裡,把她送交給魔導師公館時,他們怎麼可能不動一絲手腳,乖乖把她還來。
  「故意縱虎歸山亦可。要是她知道自己被騙,之後就要看武原有沒有足夠的能耐了。」
  東鄉就像要填補告一段落的言談造成的空缺似的,從穿著夏大島和服的胸口處取出菸管。武原仁的抽菸習慣毫無疑問是受到他的影響。
  「不管怎樣,武原是沒得活了。」
  東鄉隨口談及自己徒弟仁的生死,一點都不避諱。京香無法理解,男性總想要笑看生死的心態。但因為看輕生死就是她在這個地方的立場,所以才能做出冷靜的判斷。
  「即便如此,不管是誰布下這盤棋,現在這個狀況下局勢都會有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了。」

  †

  武原仁打電話聯絡《公館》應該是正確的選擇。地下通道當中除了手機的液晶螢幕外,沒有其他光源,仁躲在角落思索這要命的現況,以及此時他應該先問清楚的事情。
  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打算把他們從神聖騎士團手中搶來的核子彈賣給激進派人士。這項威脅再慢也會在幾個月之內引爆。買下核子彈的人是日本人,一個日本人在日本境內接收武器,想當然耳,恐怖攻擊的目標,應該也是日本某地吧。時間拖得越久,警方官廳就會逼得越緊,所以最快說不定這幾天就會爆出事件來。
  仁也很在意,究竟是誰在這種地方架設手機訊號的中繼器。他已經有預感,這可能是最後的通信,所以把之後可能想要說的事情都先說了。
  「在官方說法上,美國沒有把任何核子武器拿到這個國家來。這種情況之下,把核武交由神聖騎士團管理的理由是什麼?比方說,那是一個用魔法引爆的核子彈,這個世界的人無法引爆。妳覺得這種可能性如何?」
  資料在戰後已經被拿走,所以沒有留存。可是魔導師公館在戰時參與核子彈開發的傳聞,在職員當中廣為流傳。要引爆一顆核分裂炸彈,必須要有高濃縮的核物質,以及在需要時刻把核物質提升到臨界狀態的裝置。可是比起科學,無所不能的奇蹟魔法更能輕易達成引爆條件。仁認為那顆被搶走的核武應該也是出自那個年代。在戰火正熾的當下,他不覺得唯獨只有神聖騎士團沒幹過骯髒勾當。
  雖然聲音滿是雜訊又小聲,而且通訊線路出自何人之手也令人起疑,可是十崎京香依舊冷靜不亂。
  〈魔法引爆式也是有可能吧──用這種方式可以帶出關聯性,對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來說反而有好處。要是這次事情讓懷斯曼打出信譽與成績的話,公館的立場會變得非常不利,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如果王子護他們賣起核子彈,在這個世界上多的是想買的惡鬼顧客。這種未來簡直是一場噩夢。
  「現在核武會浮上檯面,也就代表葛蘭事件造成的衝擊太大,讓美軍想起核武的存在吧。」
  〈我不太想發什麼牢騷,可是在那次事件之後,政府內部已經越來越認知到光憑公館一己之力,沒辦法應付所有魔法使造成的問題。早在一百年前就該發現啦────然後呢,上面的人現在正在交涉。可是要是現在事情鬧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說不定三年之內,我們就會從等同於特殊機關的地位降等,編入警察廳之類的組織底下喔。〉
  「所以才會派『那傢伙』去救寒川啊。」
  聽說因為寒川紀子忘了帶便當筷子,寒川媽媽聯絡不上她,所以就在十崎家電話的答錄機裡留言,因此揭露了這件事。梅潔兒前幾天去拜訪寒川家的時機真是糟透了。更糟糕的是,因為負責監視武原家的人員都前往搜尋阿拉克涅,所以也沒察覺到梅潔兒她們的舉動。
  一無所知的人們被捲進魔法使事件的案例並不算少,這就是仁他們所肩負的不變欺瞞。同樣的狀況在今天特別讓仁難受,都是因為他回想起過去一腳踏入魔法世界的自己以及妹妹。
  「我也還太嫩了。既然真的那麼迫不得已,就算會被認出來也應該早點把她們帶回去才對。」
  對仁來說,艾蕾諾爾‧納剛或許是最最糟糕的幫手了。這段路花不了多少時間,只要知道路徑怎麼走,快一點,再過十分鐘他們就會碰頭了。
  「要是那傢伙背叛的話,我可要腳底抹油走人喔。」
  〈那不叫背叛,人家現在也還是聖騎士啊────因為巴比倫的事情,她現在還對你懷恨在心,就算她當真失控,你也要注意絕不能讓小梅的同學變成陪葬。〉
  就算狀況不樂觀,救助他人性命在公館的工作當中還算是不會影響心情的職責。仁突然想起來,妹妹曾經說過,她在迷宮裡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
  「我以前沒有什麼機會能問舞花工作上的事,她是不是也像這樣在這個地方戰鬥呢?」
  〈舞花妹妹和你非常相像,如果光靠回憶還不夠,就去照照鏡子吧。老是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進步神速,你們兄妹倆真是一個樣!〉
  「妳以前不是說過我們一點都不像嗎?」
  〈之後越來越像了……真是像到讓人覺得很有問題的地步。所以說,仁,你代表兩個人,可不能隨隨便便死掉喔。〉
  自從那點螢光來到公寓之後,仁比往年更常懷想妹妹的事情,因此妹妹的面容很容易就浮現在腦海中。
  「和我不太像啊。舞花那傢伙,遇到真正重要的事都不會找我,嘴裡總是唸著京香姊、京香姊。」
  話筒另一端的聲音或許太小聲了,京香的回答被雜音淹沒,仁並沒有聽見。京香好像在等仁回話似的,經過一次呼吸、二次呼吸的時間,然後掛斷電話。
  仁與京香從許久以前就總是錯失彼此。
  所以每次仁和她說話,都會有一種這是最後一次機會的不捨之情,這就是他要活著回來的理由。至少在童年玩伴剛當上魔導師公館事務官的時候是這樣,他想要保護所有自己珍惜的事物,而現在也還站在當初那條道路的延長線上。每當仁一想到妹妹,第一件掛念的事就是那年夏天,妹妹在公寓房間前俯視魔法使屍首時所說的話。

  「哥哥其實應該很清楚吧,這份工作不適合你。你還是回家去,像平常一樣上高中,然後去大學唸書吧。就算繼續訓練下去,到最後還是會像這樣死掉的。」

  那一天的事雖然讓仁懊悔不已,但如今他能夠了解妹妹的心境。因為這份心情就和仁希望讓總想要完成刻印魔導師使命的梅潔兒當個普通小學生的想法如出一轍。
  「為什麼我總是搞錯重要的答案。」
  他從槍套裡拔出自動手槍,拔腿奔跑。姑且不論仁和妹妹到底像不像,現在他已經長大成人,他相信自己的答案能夠拯救重要的物事。
  梅潔兒跟著魔女阿拉克涅的輪椅追上去的那條通往北面的通道,傳來劇烈爆炸聲響,情勢的演變並沒有乖乖等著他趕上去。
  「該死!怎麼這種不祥的預感老是成真!」
  仁罵了一聲,拉動槍機讓第一顆子彈隨時可以發射。可是再過短短幾十秒之後,他就會知道自己還太小看事態的嚴重性。
  眼前簡直就像是陷入火海的審判廣場。阿拉克涅擅自闖進去的橫向通道是一條不知由誰開鑿出來的新世代長廊。陌生的通道非常明亮,這是因為前方大約七十公尺處已經化成一片飄散著火屑的火海了。
  面對這不可能的事態,仁加速疾奔。他覺得自己真是丟臉,居然自以為對地下迷宮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現在一個勁地狂奔的通道,與另一條首次看到的寬敞第一世代地下壕交錯,火舌翻捲的地方就是這兩條通道九十度交叉的十字路口上。梅潔兒站在路口角落,就像是被逼到走投無路的野獸,放低身子,瞪著東西走向大道的東側,癱軟在她腳下的寒川紀子就是這陣魔炎的中心。
  坐在輪椅上的魔女因為其中一隻輪子卡在地板上的裂縫,一直在白費力氣地在原地繞圈。席捲翻滾的魔炎以燒毀魔法的班長為中心,把周圍照得就像明亮的大白天。
  《魔獸師》神和瑞希被釘在帶有圓滑角度的十字路角落牆壁上,有如即將遭受磔刑的犯人。她身上的制服插著三柄長槍,全身沒有一處沒沾染血漬。倉本絆正拚命想要把刺穿好友身軀的東西拔下來。
  「第一世代的地下壕在六十年的期間好不容易才找到九條。現在第十條出現,可是這種磔刑的情況叫人怎麼高興得起來!」
  仁的頭腦與身體完全依照訓練教官──王子護──當初在這條地下道對他所作的鍛鍊開始活動。還沒加入戰鬥的他迅速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要讓戰局演變成對己方所有人最有利的狀況。
  為了想要盡可能早一點發現十字路東側的敵人,仁向路旁靠近。所有人都沒料到會突然發生這樣的慘事吧,還沒有人注意到他從旁接近。
  那身受到橘色火焰烘烤的鎧甲,應該是神聖騎士團的甲胄。可是那並不是仁熟悉的騎士鎧甲,沒有可以用來當作樂器的飾物,胸甲與肩盔上綴有神音裝飾,可以用來讓傳統風格的戒指滑過以演奏出神音。但是除此之外,鎧甲設計都是以直線構成,顏色也是整套黑色,沒有任何色彩或裝飾,看起來就像是近代軍隊的裝備。
  一群排列成三人橫隊的騎士彼此間隔能夠揮劍的距離,把背上有如兒童棺木大小的細長箱子扔在地上。箱子打開分為兩半,裡面擺的並不是槍械。
  「釋放第二發煉獄黃蜂(Purgatory Wasp)!」
  雄壯的英語號令震動地下通道,所有聖騎士依令轉動嵌在護手甲上的轉盤。設置在箱內的揚聲器發出的應該是神音,有六隻類似於概念魔彈、看起來像是巨蜂的半透明物體,從棺木內垂直飛起。魔法導彈以幾乎無法目視的超快速度往十字路口衝來,可是卻在一瞬之間無聲無息地自己燒了起來。
  跳進十字路口的仁瞬間看清敵方陣容與退路方向。神和瑞希的《魔獸師》能夠使用一種稱為氣盾的強力泛用防禦魔術,再加上瑞希本人的耐久力與自我恢復能力,仁相信她在專任官中號稱最堅固的防禦能力。
  「拜託了!」
  可是絆轉過身,就像祈禱般把右手舉向長槍狂嵐,然後一邊握住拳一邊往地上砸。那是從《幻影城》召喚出魔法構造體的再演魔術《無色之手》。自從巴比倫事件結束之後,這是倉本絆第一次在戰鬥中使用再演魔術。可是奇蹟並沒有對她們伸出援手,一陣爆炎衝起,有如填滿整條通道般,長槍發出雷鳴聲般的命中聲響,不住地接連刺在《魔獸師》的身上。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絆被好友的鮮血濺了一身,第二次、第三次使用《無色之手》的魔術。她一再使出的魔法雖然引起強烈的魔炎布滿十字路口,但是卻沒有產生效果。
  「敵方一隊共十二個人,這可是一整支聖騎士小隊啊!」
  當仁發動魔法消除的瞬間,無法看到魔炎的視野,就像關了燈地陷入黑暗。就算聖騎士的裝備再厲害,既然是出自於魔法,在仁的視野造成的持續性魔法消除環境之下就派不上用場。
  仁朝著他記憶中聖騎士所在的位置開槍。他已經做好冷酷的心理準備,下手沒有辦法留力。聖騎士最引以為豪的泛用防禦魔術《光環(Halo)》已經被身為惡鬼的寒川紀子用魔法消除給燒掉了。他在黑暗中朝要害開了一槍、兩槍,然後再攻擊另一個從腳步聲就聽得出還沒反應過來的敵人。仁在第一聲槍響的回音還沒褪去之前開了總共四槍,四槍之後他再次關閉魔法消除能力,確認攻擊戰果。
  魔炎再次照亮這條第一世代的地下戰壕。最左邊的騎士踉蹌倒下,鎧甲的左胸位置的確有兩個彈孔,中間的騎士在胸甲上也有兩個黑孔。可是他們不但還活著,甚至似乎沒有流血。兩名聖騎士又站起身來。看到他們在輕裝鎧甲之下穿著的內鎧材質,仁想起自己在防彈背心的試用品上也曾經看過。
  「雖然這麼做也是理所當然,可是魔法使(聖騎士)怎麼會穿著防彈纖維(M5 Fiber)。」
  「老──」
  仁對著背後發出的氣息喊道:
  「快帶著寒川往裡頭跑,梅潔兒!」
  他已經沒空去管聲音會不會被認出來,要是死掉一切都沒得提了。如果寒川發生什麼三長兩短,公館也會很危險。不對,仁也是個冒牌老師,他絕對不能讓六年一班的學生喪命。
  小孩子的輕巧腳步聲往通道內遠去。魔炎的火源已走,光亮就只剩下刺穿神和瑞希的長槍所發出來的火焰而已。仁又起動魔法消除能力,在黑暗中精準地把子彈打在騎士身上。他一邊向後退到被釘在牆上的瑞希身旁,一邊重複射擊與確認的動作。那些騎士身穿防彈裝備,被擊中也不會死。就算有同伴倒地,他們根本連腳步都沒停下來。被逼到無路可走的仁用手指碰觸刺穿《魔獸師》的火焰長槍,心下頓時一悚。沒有熱度──這是魔炎。
  刺穿瑞希的長槍,魔炎照亮渾身血跡斑斑的絆,她睜大雙眼抬頭看著仁。
  「……武原……先生。」
  身負持續受到魔法消除影響的傷勢,神和瑞希也和一般人類無異。她之所以還沒死,只不過是因為《煉獄黃蜂》的精準度還不到家而已。剛剛瞄準瑞希頭部,直取她性命而擊發過來的六把長槍,有四道深深插在牆壁裡,只有兩把刺穿左肩與右邊側腹。再加上兩把長槍各把瑞希的小腹與胸部釘在牆上,還有打碎她右手肘附近部位的長槍,合計一共有五把。要是不拔出來,就算是瑞希也會小命不保。
  仁握住貫穿瑞希側腹的魔炎長槍,使盡力氣猛拔。長槍深深嵌入石壁裡,文風不動。那群聖騎士踩著響亮的腳步聲,在十字路口擺開隊形,逐漸把仁他們包圍起來。要是救不回瑞希,他的任務就要改為在退路完全被截斷之前挺身保護絆,讓她逃往通道深處。
  可是仁一邊依照訓練交換彈匣,在剎那間猶豫了一下。姑且不論基本方針是要把絆救出去,究竟該放棄瑞希換取幾秒鐘的時間,還是要嘗試到最後一刻?
  不過神和家的《魔獸師》卻從只剩喘息餘力的胸口中擠出一點點聲音。
  「…………不……要……緊……」
  瑞希那隻如人偶般造形完美的右手從長槍以下的部分腐爛脫落,人體的一部分發出一聲空洞的輕響,就這樣掉在地上。瑞希讓身體質變的代價,就是其他四處還被長槍貫穿的血肉轟得一聲燃起火來。可是這名天生獵人把腐爛的右腕殘肢變成一群蒼蠅,讓牠們聚集在獲得自由的右手斷口上。《魔獸師》能夠從萬物根源的靈氣(pneuma),也就是《氣》當中生出大自然的一切,就連自己的手臂也不例外。
  被烤肉串刺穿的瑞希身體還釘在牆上,她就像祈求一般用勉強恢復自由的雙臂執起好友的手。
  「…………控制要……這……麼做……」
  瑞希擦都不擦被鮮血沾溼的嘴脣,輕輕扳彎絆沾上相同顏色液滴的手指。絆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結成印記。

  絆的牙齒不斷打顫,同時輕輕舉起被鮮血濡溼的右手。
  而《魔獸師》的右腕就像被絲線吊起的傀儡,也舉了起來。

  仁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光景。
  魔法使身懷故鄉世界的法則,所以不管到哪個異世界都能行使自己的魔法。換句話說,這就代表他們無法任意操縱任何不能帶入自己世界法則的物事。而魔法使本身就代表其他世界的法則』以沒辦法讓魔法直接對他們造成影響。唯一的例外就只有當魔法觀測紀錄的自我形貌(化身)本身就是一種媒介,能夠讓自己與他人之間的分界線變模糊的狀況而已,就如同《近神者》葛蘭的《原型化身》那樣。即便是這種狀況,都需要特定條件,可是絆的魔法此時看起來就像正在直接操控人體。看到這種打破魔法常識的狀況,就連那些聖騎士都陷入恐慌當中。
  再演大系的魔導師把世界認知為一本書。他們演繹紀錄在書中的過去往事,用這種演繹行為當作《索引》來改寫歷史。所有人都認為這就是再演魔法,可是真是如此嗎?
  再演大系是一種讓魔導師把歷史認知成一本書的魔法,以演繹書中往事的行為做為《索引》,強迫身在過去的人接受操控,使得歷史被改寫。這會不會才是再演魔法的真相呢?
  ──證據就是絆雖然控制著好友的手臂,可是她的手指動作卻比實際用超乎尋常的臂力,抓出長槍硬拔的瑞希手腕更慢上一拍。這是因為絆現在正從晚了一拍時間的未來,把「親手拔出長槍」的結果強加在已經成為過去的瑞希身上。
  血跡斑斑的長槍落在地上發出冷硬的聲響,喚醒了比信仰心更加深沉的人性本能恐懼。
  一名可能是領隊的黑人聖騎士拔劍出鞘,聲若疾風吹散籠罩人心的迷惘雲霧。
  「為了自由與我所深愛的音樂!」
  伴隨著回應號令的咆哮,聖騎士們放低姿勢俯衝過來。腳步聲在地下通道如同陣陣鼓聲般響動,宛如有上百人潮洶湧而來。
  仁只靠一把手槍牽制敵人。
  眼前忽明忽暗,他每扣一次扳機就開關魔法消除能力,開火與重新確認瞄準的動作,使他的視野在黑暗與火光之間反覆來回。
  敵方部隊越是密集,肉體與鎧甲就越容易被子彈彈開,發出響亮的聲音與火花。就算子彈被擋住,可是衝擊力道並不會消失。
  中彈的反作用力使得站不穩向後倒的騎士撞上後排的人,稍微拖住了腳步。
  把瑞希釘在牆上的長槍落地的聲音在後方響起──一根──二根──三根──四根!
  自動手槍(AMT Hardballer)的裝彈數量只有七顆,只能擋住十二名不死的敵人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每拔出一根,槍型魔炎就會逐一消失,現在的亮度已經比點火把還暗了。
  那些聖騎士一邊跑,一邊舉起劍。
  「申請聽音模式(We apply for the listening mode)!」
  看似是隊長的黑人騎士發出一聲怒號,從他身上裝備的揚聲器傳出機械的應答聲。
  〈OK, are you ready?〉
  一瞬間,十二名聖騎士手中所舉之劍一起在黑暗中揚起火焰。
  那和輕易把神和瑞希釘在牆上的長槍相同。十二道讓魔法使恐懼的地獄業火,也就是魔炎在十二柄長劍上引燃。那正是《公館》的魔法學者溝呂木京也在他們對抗葛蘭,阿薩雷時所導入的最新對抗魔導師武器《魔導師剋星》────就是這張王牌,讓神聖騎士團在親眼目睹再演魔術的可怕之後,仍決定要一決勝負。
  「這下可麻煩了。那種劍給魔法使用確實更有效果。」
  仁的背上滴下冷汗。《魔導師剋星》上的魔炎當然不是出自於聖騎士之手。長劍的劍刃中裝有麥克風,而在其他某處有惡鬼組員負責聽取麥克風錄下的聲音。魔法就是被他們的間接消除給破壞掉的。
  神和召喚出的萬物根源《氣》所形成的霧被業火之劍劈開。
  第五根,拔出最後一把長槍的《魔獸師》跌在地上。她現在的狀況顯然沒辦法戰鬥。她重新再生的右手臂變短了些、手掌連肉都嚴重燒傷,身上的五個大窟窿周圍皮膚與肌肉也已經燒爛了。瑞希被釘在牆上的時候,身上持續噴發出魔炎。如果這是她為了讓絆的再演魔法不被槍型魔炎破壞,一直不讓體溫或是內臟的聲音傳出來所造成的結果,那她的執著與信賴可真是驚人。
  可是如果被那些聖騎士手中的魔炎之劍砍到,不管再生魔力多高超的魔導師都會一命嗚呼。任何防禦魔術幾乎都擋不住劍刃,只能依靠自己血肉之軀的仁要是被殺傷,當然也沒得救。
  「快逃啊,小絆!」
  仁大喊一聲。
  一個腳程最快的矮小騎士朝他衝過來。仁讓劍刃在腹部輕輕掠過,挺肩往敵人身上猛撞,震開對方的同時,把預備彈匣拔出來,然後在雙方身體分開的瞬間更換彈匣。可是仁還沒空拉槍機,就先閃開另一道劍鋒。在他扭身之時,眼前目睹聖騎士正要揮劍朝絆砍過去。在這個時間點上,他的姿勢完全失去平衡,根本沒辦法出手救人。正當絕望讓仁的眼前陷入灰色世界的同時,一陣槍聲響起。
  槍聲不是只有一發,也不是兩發、三發而已,而是有如狂風暴雨般數都數不清。
  仁還以為自己闖進了施放煙火的現場。
  槍聲在寬闊的十字路口四處彈跳,硝煙開始瀰漫在這個無處可逃的空間裡。
  聖騎士們迅速聚集在一起,關閉《魔導師剋星》。這也難怪,這陣有如橫向暴雨襲擊而來的子彈當中,混雜著許多一聽就知道是軍用步槍的射擊聲以及曳光彈的火線。要是不使出全力施展防禦魔術,光靠個人能夠穿戴的防彈裝備,無法抵抗這種火力與攻擊密度。
  騎士隊採取密集陣形,站在四面負責防護的男子們不動如山。可是似乎有人被最初的齊射打中,陣形內側傳出緊張急迫的聲音。大量的子彈無法突破《光環(Halo)》防禦,就這樣停留在空中,然後直接落在石頭路面上,數量多到幾乎讓人無處可踩。這就代表開槍攻擊的也是魔法使,所以無法用魔法消除能力突破防禦魔術。
  「這是怎麼一回事!?」
  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壓低身子盡可能避免被流彈打中。他全身發抖,嘴裡乾巴巴的,連口水都吞不下去。他靠白光閃爍的激烈槍口火光代替原先聖騎士高舉的魔炎,環顧四周。
  槍口火光從被釘在十字路口的神和瑞希背後、寬廣的西側通道閃出。不只那裡而已,從四面八方都有閃光熠熠。這批槍林彈雨,顯然是從射擊手無法置身的天花板以及牆壁射來。許多魔法使槍手在四處打開空間跳躍的橢圓形門扉,從門扉的另一側盡情射擊。他們躲在安全地帶,只拿子彈往聖騎士隊招呼。
  仁脫下秋季外套,他就像是泡在水裡一樣全身冷汗,連內衣都溼了。可是與此同時,槍響癱瘓了仁的耳朵聽覺。他就像被熱昏頭似的,思緒非常激動。
  「有陷阱嗎!?我們上當了?不對,目標是聖騎士,我們只是誘餌嗎?」
  事態完全出乎意表雖然讓仁陷入慌亂,不過他的判斷力總算慢慢恢復過來。他感覺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通道中,人的氣息太少了。倉本絆與神和瑞希的身影消失無蹤,宛如她們打一開始就根本不在這裡。
  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穿純白西裝、頭戴白色帽子的『怪物』站在仁的身後。仁第一次和他見面,是在九年前他還是國三生的時候。遮住右眼的銀色眼罩與紫色的眼眸,甚至就連眼角的皺紋都沒有變。完全大系的高位魔導師,同時也是前《公館》專任官的王子護豪森,拿著帽子把白煙往鼻尖搧,就像在享受瀰漫四周的硝煙香氣。
  「雖然有些差錯,不過也罷。有件事要請你幫忙,用來交換你那些正在我們手上的朋友們。」
  這個男人以前是公館的戰技主任,也是仁的訓練教官。一般人在戰場上根本沒辦法像他這樣,露出輕鬆寫意的笑容。
  「請你用魔法消除能力把那些聖騎士張設的防禦魔術(光背)燒毀。」
  在反覆點亮黑暗的槍彈閃光映照下,他那張輕浮的笑臉就像一副鬼面具。
  站在十字路口的聖騎士小隊布下方陣,把第一世代地下壕的寬度堵住大半。不對,冷靜下來目測的話,就會發現這條東西向的戰壕雖然是第一世代地下壕,本身寬度卻是一般戰壕的三分之二,只有十公尺寬。騎士們精準地估算《光環》的耗損,把戒指在鎧甲上的神音裝飾上劃過,奏出神音來重新張設防禦魔法。雖然每秒遭到超過五十發子彈的攻擊,可是他們修復破損防禦魔法的速度卻更快。就是這種銅牆鐵壁,讓神聖騎士團與勢力強大的《協會》持續抗戰一萬年的時光。可是只要仁用魔法消除剝奪那群騎士賴以護身的《光環》,他們就會被打成蜂窩,無一能活命。
  仁的右手還握著手槍,所以他拉動手槍槍機,把子彈送進槍膛裡。槍膛裡隨時都有子彈。
  「現在立刻把小絆與神和還來!」
  王子護不理會仁的手槍,從外套的內袋裡取出一臺小型數位相機,按下快門。相機的閃光燈一閃,騎士們的身影瞬間清楚地從黑暗中浮現。他可能打算待會讓惡鬼觀測拍到的照片,看看能不能把魔法消除吧。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臺照相機在未來將會被破壞,魔炎並沒有發生。
  「不行啊,想要學會如何使用間接消除真的很難。」
  「你早就知道我們會來了吧!」
  要是不大聲喊叫的話、就會被震響十字路口的槍聲給壓倒,所以仁從丹田發聲。他的前任老師絲毫面不改色。暫且不論同為專任官的《魔獸師》,他已經看出只要手中抓住一般百姓(倉本絆),武原仁就不能對他開火。
  「現在的《公館》沒有辦法使用刻印魔導師,你怎麼可能不來呢。」
  仁的身體想起過去好幾次差點沒命的訓練時代,理智溫度逐漸降低。王子護豪森不是那種會因為感情而動搖的人,他能夠若無其事地殺人,臉上還掛著詭異又虛偽的紳士表情。所以仁只能把自己的性命託付給對戰局的思考判斷,要是參雜一點人際關係的感情渣滓,他就會沒命。
  雖然在響個不停的槍聲當中,王子護的聲音聽起來卻響亮得驚人。
  「讓那些機械化聖騎士師團(Machinery Knight Division)的騎士小隊活著,以後會很麻煩。快點把《光環》一口氣燒光,三兩下做掉他們吧。」
  以前正是這個男人在這座地下迷宮教導過仁。在魔法使之間的戰鬥中,要是被魔法打中,人體絕對會遭到其威力破壞。所以反過來說,防禦能力高超、不會輕易死亡的魔法使,就是戰鬥中的強者。
  因此仁這時候也明白敵方優先重視的是什麼了。
  「《魔導師剋星》就是用來對付這些魔法使強者才能真正發揮其價值吧。」
  仁這麼晚才理出頭緒,也是因為他自己內心深處想要否定這一點。
  「你們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為什麼現在想要先把那些傢伙收拾掉?如果只是賣核子彈,應該不需要花費這麼大的工夫。公館專門負責守護,可是你們公司和我們不一樣,沒有什麼負擔。交易要是完成,面對聖騎士只要溜之大吉就行了吧。」
  王子護烙印在戰場上的影子用手指搔了搔眼罩。當這個男人還在擔任老師時,每次當學生說出優秀的答案,他就常常會做出這個舉動。
  「解決掉聖騎士之後,你們接著就打算槍殺我吧。懷斯曼的服務還真到家呀,不但推銷核彈,而且還負責派出所有魔導師先幫恐怖行動掃除障礙啊!」
  如果要把妨礙恐怖行動的要素全都排除掉,必須消滅的目標就不只有聖騎士而已。既然有意想要削弱公館戰力,買家使用核子彈的時機點就會是在仁死後,趁著公館還沒來得及重新編整之前,在最近的日期動手。
  所以仁帶著明確的殺意,把槍口重新對準王子護的額頭。
  「現在立刻回答我核彈在哪裡?」
  雖然就像現在這樣命懸扳機之上,可是帶著眼罩的妖人卻仍然面帶笑容。
  「仁,縝密準備的計畫就算發生一些問題,到最後該是什麼結果,就會是什麼結果喔。」
  仁繼續屏住呼吸。緊繃的氣氛一點一點滲進神經,有如置身於毒液之海。這就是他不知曾幾何時早已習慣的世界,槍聲、黑暗以及與死亡相鄰的沉默。
  「…………我當然會開槍。我也已經老大不小了,如果無論怎麼選擇都會失去,好歹還懂得兩失相權取其輕。」
  「你越來越懂得如何欺騙自己,不過還是太嫩了。就算被槍聲掩蓋過去,聽不見聲音。不過你瞧,看得見有光吧。」
  在這個轟隆巨響充斥聽覺的世界裡,那道光看起來莫名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的感覺。
  仁讓梅潔兒逃去的通道前方有一道紅光逐漸接近,宛如燃燒的熔岩慢慢流近,那正是他最不想看的景象。
  「快逃!」
  梅潔兒焦急的喊叫穿越有如瀑布般發出巨響的槍聲。
  燃燒魔法的魔炎就像延燒的火勢,從少女們逃生的通道中竄出來。火炎漩渦的中心肯定就是生活在無奇蹟世界的人,而梅潔兒就是拉著她六年一班朋友的手跑進那條通道裡面的。
  白髮魔女沒有坐在那張一邊燃燒黑暗一邊越靠越近的破爛輪椅上,反而是寒川紀子被當成貨物似的放在上面。就連鴉木梅潔兒都被塞在輪椅上,不自然的姿勢就像是摟抱著同學一樣,背包已經不知掉到哪裡去了。兩個少女汗溼的雙手被拉到寒川紀子的身後,用一條仁熟悉的黃色緞帶緊緊綁住。皺在一起的連身裙下,梅潔兒細瘦的身軀受到魔炎的舔拭,像是正在燃燒。魔法消除效果最大的時候,就是處於接觸狀態之下。現在梅潔兒遭到五感的囚禁,她在那種狀態完全沒辦法使用魔法。
  失去緞帶而披散著黑色長髮的小魔女也很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
  「不可以看!千萬不要睜開眼睛!!要是妳張開眼靜,一切就都完了!」
  「──────────?」
  緊閉著雙眼的寒川紀子發出尖叫,身體因為掙扎而失去平衡,差點連人帶椅一起跌在地上。一雙大人的手從後面抓住把手輕輕扶正輪椅,幫班長把歪掉的眼鏡戴好。
  仁咬緊牙關,感覺好像狠狠挨了一記悶棍。這條十字路口上人的氣息太少了,要是魔女阿拉克涅不在這條滿是槍林彈雨的死亡大路上,自然就應該想到她和梅潔兒與寒川一樣,進了同一條岔路裡。
  「妳從什麼開始設計的?從昨晚受到史勞寧兄弟攻擊的時候?從妳到公館尋求庇護的時候開始嗎?還是打從最初妳說要提供情報根本就是在扯謊!」
  仁的憤怒被陣陣把子彈當作雨滴擊發出來的爆裂聲掩蓋過去。因為這條通道只有十公尺寬,大約等同於一條雙軌地下鐵隧道,所以仁能夠看見白髮魔女阿拉克涅的臉龐,甚至就連對方初次流露出來的挑釁眼神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先前的狂態根本就像是在唬人。不對,阿拉克涅以前那副恍神的痴呆樣原本就是在演戲。
  這個女人裝作一副藥物中毒的德性,到頭來根本連一句有意義的話都沒說過。她把長及下巴的舌頭吐出來。
  「你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就算聽不見她的聲音,仁也能看出她的脣形,心底怒火中燒。虧仁還因為阿拉克涅是梅潔兒的同鄉,希望她的命運能夠倖免於難。就算沒有被聖騎士打下來,阿拉克涅也計畫在那場深夜的戰鬥中搞失蹤。魔導師公館會因為不想弄丟合作人士而失了面子,《協會》則是因為自己人(電磁騎士團)就是刺客的理虧心理,雙方都派出大量魔法或人力來尋找她。有人就把這些行動當作幌子聲東擊西,展開襲擊行動,搶奪機械化聖騎士師團駐守的美軍設施中的核彈。
  ──不,追根究柢說來,《協會》真的和這場攻擊行動毫無瓜葛嗎?
  王子護面對槍口,臉上浮現出狡獪的笑容。
  「你看,我不是說過最後該是什麼結果,就會是什麼結果嗎?」
  隨著聆聽槍聲的寒川紀子(消去觀測者)越來越靠近,包圍著聖騎士所張設的魔法槍眼也逐一開始起火燃燒。寒川與這場戰爭毫無關聯,只是個平凡的小學六年級學生。她害怕地皺著臉,咬緊牙根緊閉雙眼。在電視新聞上也會播放戰爭的逼真影像,所以或許她也能從耳裡所聽之聲、肌膚所感之氣氛察覺這就是槍聲。
  仁隔著手中握的槍,狠狠瞪著王子護那張確信自己已經勝券在握的奸笑臉龐。
  「是啊,對你們來說,這個世界的人根本和會說話的糞便沒兩樣吧。可是你少把別人當白痴!就連《協會》的協調官貝爾尼奇都知道阿拉克涅的名號!!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不過前幾年才剛成立,為什麼有能力設下這麼縝密的計策,用假的情報提供者釣人上鉤?你們到底把人類的信任心看得有多廉價!」
  仁好像被魔法使群起當成傻瓜一般。嚴格說來,他甚至還沒確定白髮的阿拉克涅百分之百就是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人。即使如此,他還是感覺到阿拉克涅與射擊隊對他投以輕蔑的視線,也能感覺他們之間的信賴感。
  槍聲終於完全停歇下來。在一陣刺耳的靜謐當中,地下的寒涼空氣穿過襯衫竄進仁的體內。為了要在寒川引起的魔法消除狀態之下大開殺戒,魔法使(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槍隊此時已經開始在十字路口的各個通道裡移動,占據有利的射擊位置吧。
  《協會》圈的魔法使之所以鮮少使用槍砲的原因有三:第一是跟隨著魔法使的扭曲世界法則會造成槍砲失控的危險;第二是對於自身魔法的驕傲;還有就是他們對於自己輕視為地獄的世界的武器頗有顧忌。神聖騎士團過去之所以沒有把神音魔術的樂器改造成機械,也是因為技術上的問題,以及保守論調不願奇蹟脫離人的掌控。如果上個月遇到的《近神者》葛蘭‧阿薩雷是古典風格魔法使的頂峰,那麼此時此地與仁激戰的,就是魔法使中最進步的一群人。只有仁他們這個世界的人夾在中間不上不下,跟不上演變而徬徨無措。
  令人作嘔的硝煙氣味還沒散去,槍擊又重新展開。寒川紀子已經被抓,要用手指硬扳開她的眼皮子易如反掌。就算仁不發動魔法消除能力,聖騎士的防禦魔術也會遭到破壞而全軍覆沒。收拾掉聖騎士之後,接下來就輪到仁他們了。
  可是那些正身處生死關頭的聖騎士小隊竟然解除密集隊形。那個有如籃球選手般身形高大的黑人騎士,圓睜著充滿親切感的大眼睛,露出雪白的牙齒笑道:
  「忍耐挨打的時間就到此為止了。差不多也該秀一秀我們機械化聖騎士師團是如何戰鬥啦。」
  十二名聖騎士分散隊伍的腳步聲在十字路口上此起彼落地響起。雖然下一秒鐘子彈或許就會從通道的另一頭飛過來,可是眾人的步伐卻充滿自信。就連一開始被槍擊的傷員,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全部恢復到能夠行走的程度。
  在各自散開的防彈裝備隊伍當中,有一名身披古典重型甲胄的少女騎士威風凜凜地一動也不動,瞪視著仁。
  「我是上級聖騎士瑠瑠‧梅路路,你給我記清楚了。」
  少女的面容稚嫩,年齡層大概與仁投奔公館的時候差不多吧。她渾身充滿滾燙的憎恨,眼眸中卻一片冰冷,像在痛悔自身的過錯。事實上,仁過去的確殺了好幾名聖騎士,就算有人對他恨之入骨,他也無話可說。
  身材高大的黑人隊長把護手放在那名少女騎士的肩膀上,像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塞進爽朗的情緒裡隱藏起來。
  「騎士瑠瑠,冷靜以對吧。」
  那群騎士眼中綻放出的光芒,並非如徘徊在生死邊緣的猛獸,而是企圖反敗為勝的團隊不屈精神。眼前這些騎士身上的裝備,每一件都是仁第一次看到。可是他們的文化、目標與堅定的意志,仍維持聖騎士代代相傳的清高戰鬥,絲毫沒有一點改變,直教人深感敬佩。其實他們怎麼可能輕鬆得起來?要是被惡鬼觀測到的話,魔法就會被燒毀;血肉之軀被槍擊就會沒命。如果不在懷斯曼那群人展開第二波攻擊之前,或是趁對方攻擊的瞬間分出勝負,隊伍就會全軍覆沒。不過他們每一個人無不沉著冷靜,的確是一支一流的隊伍。
  可是仁卻止不住背上竄過的寒氣。
  「你還有時間拿槍指著我嗎?」
  王子護皺起眉頭,做出憂心的表情。地下戰壕裡沒有一點槍聲,好像在催逼仁趕緊挺身上前守護一般。只要冷靜一瞧,就能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不要!」
  所以仁終於還是撞開王子護,拔腿全力往魔炎的源頭奔去。
  這真是愚蠢的選擇。路寬十公尺實在太長了,要是他們這時候開火,沒辦法用魔法護身的仁只是白白送掉一條性命而已。王子護是這一整個事態的中心人物,要是遠離他的話,仁就連保命的手段都沒有。
  可是再這樣下去,賭上唯一一個取勝機會的不屈騎士就會────為了奪回核子彈的正義名分而把魔炎的火源,也就是寒川紀子殺死。
  響起的槍聲就像爆破的聲音。

  仁的身子搖晃,跑到綁著梅潔兒兩人的輪椅旁。
  接著他莫名其妙地迅速渾身癱軟,跪倒在地上。
  「…………你沒事吧?拜託別出事,拜託。」
  梅潔兒在輪椅上扭動身軀,嘶啞著嗓音叫喚仁,讓他萌生必須快點讓梅潔兒安心的念頭。
  插圖010
  「沒事的,我沒這麼容易死。」
  仁跪在地上,按耐不住急促的呼吸,有如抓住海上浮木般舉著手槍。揚起硝煙的槍口指處,阿拉克涅正按著右肩。
  仁親手對之前自己曾經想要保護的人扣下扳機。
  「我還沒能救得了妳,絕對不會只帶著一身謊言就這樣完蛋…………就算是我,應該也能戰勝、贏得什麼事物才對。」
  就算到了這時候,小魔女還是細心地沒有把仁的名字說出來。或許是因為在昏黑地下通道深處,一直遠遠守護著她們的緊張情緒鬆懈下來吧,仁真想一把抱住她。
  ────接著一道強大的神音在背後響起。
  大氣的爆裂、一瞬間的魔法消除與噴發而起的魔炎。仁吃受不住劇痛與渾身血液直接受到攪拌似的惡心感覺而跪在地上,彷彿被拳擊手在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仁痛得好像失去一半身體,他咬牙忍痛抬起頭來。梅潔兒與寒川紀子靠在一起,雖然全身布滿魔炎,但並沒有什麼大礙。
  阿拉克涅倒在地上,腹部的大量出血染紅長袍。
  這次攻擊並沒有仁料想中那麼致命,讓他覺得很納悶。他雖然痛得呻吟,但還是站起身來。
  仁一邊轉過頭,一邊把額頭上的油汗擦掉,避免汗水流入眼睛裡。就連身穿防彈裝備的聖騎士隊伍都吃盡了苦頭,好不容易才試著要站起來。王子護正蹲下來撿拾吹飛的帽子。
  十字路口上沒有一個人用兩隻腳直挺挺地站著。除了一名仗劍拄地的鎧甲少女之外,長劍上還有魔炎陣陣燃起。
  仁從未忘記那名身姿清麗的鎧甲少女。他現在意識到的死亡氣息,比剛才跑過隨時可能展開槍戰的十字路口時更加強烈。老實說,直到十幾分鐘之前,仁還以為再也不會在戰場上遇見她,心裡正覺得鬆了一口氣。那頭淡褐色的頭髮顏色比以前更淡,修剪到接近肩膀的長度。
  艾蕾諾爾‧納剛就在那裡。
  曾經一度讓仁在死亡邊緣掙扎、重創瑞希的騎士站在眼前。在巴比倫之戰,到最後正面決鬥仍未嘗敗績的騎士就站在他的眼前。
  鮮少讚譽他人的王子護臉上,掛著業務人員談生意的笑臉,撢一撣帽子上的灰塵說:
  「真是了不起。妳是用無音魔術震動地面,把地面當作揚聲器使用,大範圍顯現魔彈神音吧…………要是妳被聖騎士開除的話,要不要來我們公司上班?」
  無音魔術是一種高難度的技術,在神音傳到惡鬼耳中之前就先抵消抹去,避免複雜的神音樂曲演奏到一半被消除掉。而她所顯現出來的魔彈在寒川紀子的周圍也被消除,只對自己瞄準的目標進行攻擊。
  從前這名騎士曾經把阻擋自己的一切全數粉碎。經過《協會》一個多月的囚禁之後,仁覺得她的戰鬥力仍然不減當初。
  接著艾蕾諾爾語氣哀傷的女高音響徹整個十字路口。
  「光榮的聖騎士怎麼可以做這種事!」
  遭到友方攻擊的事實,讓機械化聖騎士隊伍各自咬緊牙關站了起來。可是艾蕾諾爾並沒有察覺彼此之間的想法有一段差距。
  「雖然是為了執行聖務,但也不能傷害小孩子的性命。她在這裡不是有意的,放她回去不就好了嗎?」
  仁很感謝他們之間的對話是用聖騎士常用的英文,內容不會被學生知道。他抓住機會,用牙齒咬住手槍,拔刀割斷緞帶,鬆開少女們的雙手。
  「只解開手還不夠!我們連腳都被繩索綁住了。」
  赤裸的雙腿與牛仔褲交纏在一起,被透明尼龍繩在膝蓋附近綁了好幾圈。仁依照梅潔兒的話聲,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尼龍繩一條一條割斷。
  槍火停歇之後,十字路口上的光源只剩下魔炎。
  寒川獨自一人什麼都看不到,梅潔兒輕撫她顫抖的背部安撫她。
  「妳的腳有感覺到吧。我最喜歡的人的手指正在摸索綁住我們的繩子,把它們切斷喔。我打扮一番出門果然沒錯吧?」
  梅潔兒在寒川小巧可愛的耳邊輕聲呢喃,其實她應該也很痛才對。繩子就像緊緊吸住般陷進她細瘦的大腿,汗溼的肌膚都變紅了。
  仁的右手還握著匕首,用左手持槍,視線轉回去注意十字路口的情勢。艾蕾諾爾忠實地遵守她與京香之間的承諾。
  「那個人會幫我們嗎?」
  不知道來龍去脈的梅潔兒一邊用手指按著耳朵,試試看能不能聽見,一邊問仁。
  老實說,仁也不知道事情究竟會如何發展。在他擔任專任官的五年間,已經見過許多聖騎士這種人。所以他知道現在的艾蕾諾爾是多麽地異常。王子護之所以不重新展開攻擊,肯定也是不想藉由行動讓他們解開誤會。
  騎士隊疑惑的視線一瞬間全都聚集在那個自稱叫瑠瑠的少女騎士身上。瑠瑠就像是剛失戀的人般,雙脣輕顫,她提出的要求比艾蕾諾爾的呼喚聲更加悲痛。
  「那種事不重要!姊姊,請把劍放下,向我們投降吧!」
  剛才面對聖騎士衝殺時,仁根本想都沒想過要去分辨他們的面貌長相。這是因為所謂的聖騎士並不是為個人而戰,而是一群實現超越人智之神意的團體。他們手中之劍全都屬於神,因為已經與神締結約定,所以無法與人類訂下言出必行的承諾。因此艾蕾諾爾那番充滿人情溫暖的話完全偏離重點。
  「我不能投降,我必須先救助無辜的孩童,實現那個承諾才行。」
  過去的艾蕾諾爾曾經是那種信仰最為虔誠深厚的騎士。如果是成為俘虜之前的她,就算害死寒川紀子,她應該也會堅稱犧牲者會在神的面前獲得救贖。她現在會變成這樣的理由淺而易見,仁還沒覺得心有戚戚焉,先有一陣傷感深深刺入心中。
  可是立場更急迫的是,核子彈遭到掠奪的當事者方。瑠瑠她們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猜測在活地獄裡掙扎的鎧甲少女,究竟是以什麼做為心靈上的支柱,才保住自己的人性。
  「我們都知道《協會》的折磨有多嚴厲,妳一定很痛苦吧。可是姊姊只是被操控了而已。請妳快清醒過來!」
  艾蕾諾爾沒有想到有些魔法可能會操縱人,而且她被魔法剖開腦部,每一道腦溝都被人徹底調查個透,這句話對她來說非常傷人。鎧甲少女被人質疑喪失理智,握著劍的右手護手甲微微顫抖,像在慟哭。
  「沒有哪種魔法可以控制人!我很正常!到現在我仍然是我。妳為什麼要這麼說?想要活得像個人難道是這麽不應該的事嗎?」
  最驚訝的人,其實就是厲色聲嚴的艾蕾諾爾自己。
  彼此對峙的聖騎士之間原本還留有些許的羈絆,而那道羈絆現在或許也已經斷絕了。那名身形就像籃球選手一樣高大的隊長走到瑠瑠之前。
  「妳搞錯了吧。如果想要活得像個人,就把劍扔了。」
  「我們之所以一直演奏奇蹟,不就是為了防止像使用槍械那樣,只用一個按鈕就輕易奪人性命而犯下過錯嗎?」
  艾蕾諾爾已經失去從前那種缺乏人情溫暖的純潔無瑕,凡夫俗子的眼眸因為平凡無奇的憤怒而動搖。瑠瑠穿著與艾蕾諾爾同款的鎧甲,雙膝顫抖不止,幾乎就要跌坐在地上。身披防彈裝備的隊長讓臉色蒼白的她退到後面去。
  「自以為聰明,擺弄脣舌的人不是咱們的夥伴。想要活得像個人?懷抱著信心,奉獻一切而活究竟是不是一種過錯,只有神才能決定。」
  在真正有神存在的世界裡,神與人之間的倫理關係極為嚴格。可是全隊隊員都不願意直視艾蕾諾爾的眼睛,會不會是因為她指出機械化聖騎士師團的裝備與槍械無異?他們的反應當中是否也隱含著人性的軟弱?唯有黑皮膚的隊長一雙圓眼燃著熊熊義憤之情,瞪視鎧甲少女。
  「妳太傲慢了吧。不管妳是何許人也,這世界上沒有比神更崇高的正義。」
  這就是十崎京香所撒的謊。
  京香沒有告訴艾蕾諾爾,她的同伴正在地下迷宮拚命奮戰,卻讓她承諾救出寒川紀子。只要進了迷宮,艾蕾諾爾就沒有辦法接收情報,多的是辦法可以逼她動武。
  《公館》面臨市民兒童被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所抓的問題,這一手棋雖然是下下策,但是現在這個情況下,為了大義而捨小情的聖騎士隊伍就會與艾蕾諾爾形成對立。
  讓某個只能遵循單一道理而活的人誤以為她必須遵守的道理有兩種,導引她做出不同的選擇。這種手法根本沒什麼新奇,但是卻在絕佳的時機點勾引心靈耗弱的艾蕾諾爾受騙上當。只要忽略這個計策的惡毒,仁認為實在應該稱讚京香高明的手段。
  不會懷疑世界的艾蕾諾爾,以及深陷苦惱的艾蕾諾爾,究竟哪一個她才是正確的為人方式?至少對於那群聖騎士來說,答案很明顯。
  「冷靜以對吧,騎士瑠瑠!在神的面前純潔無瑕的艾蕾諾爾‧納剛不可能會是個叛徒。真正的她已經奮勇戰死了。」
  「太精彩了!我好久沒看過這麼有趣的事。真是辛苦各位了。」
  王子護目睹這一切,好像覺得很滑稽似地放聲大笑。
  清脆的鼓掌,一如槍聲般地發出響亮的回音。他更像是個受過訓練的小丑,臉上露出刻意展示在人前的露骨假笑,而聖騎士隊看了似乎感到很激動,紛紛拔劍出鞘。
  「精彩!真是精彩!沒想到竟然能親眼看到如此大名鼎鼎的騎士遭到放逐的瞬間,這一定會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話題。」
  王子護一邊笑,口中說出「放逐」字句,要讓聖騎士再也沒辦法收手。
  瑠瑠站在殺氣升騰的聖騎士隊伍中心,天真無邪而耿直的面容大為動搖。就在這時,艾蕾諾爾刻意用不是她母語的日文對瑠瑠說:
  「對妳的憤怒要更有自信,瑠瑠。我是一個應該被放逐的人,因為我已經忘了苦痛,以及神所賜予的一切都有其意義。」
  受到傷害的少女騎士閉起眼睛,像是在對祭司告解。一個個性單純的正直之人就算與騙子立下約定,也不代表他徹底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可是艾蕾諾爾的人際往來經驗太少,所以當有人設下陷阱時,她沒辦法判斷自己容許的小小謊言中,究竟哪一個會造成致命傷害。
  要是張開眼睛的話,水滴似乎就會奪眶而出。艾蕾諾爾繼續緊閉著雙眼,好像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流淚,禁止自己哭泣一般。
  「拋下我向前邁進吧!我在再演的巴比倫塔裡沒有失敗,卻在此時此地戰敗了。」
  聖騎士隊所有人全都轉過身背對著鎧甲少女。瑠瑠他們必須追回核彈,沒有多餘的時間與心力對一名承認失敗的人伸出援手。
  「趕快離開這個該死的地下,回基地去喝啤酒吧!我們真正的敵人是誰!!」
  十二名聖騎士回應隊長的聲音,舉起劍尖指向王子護。
  ──敵人就在那裡。雖然他們只不過是弱不禁風的人類,但是那隻持劍的手卻與偉大的神意牽繫在一起。
  「OK,我們上吧。兄弟!」
  伴隨著聖騎士一聲「遵命(Yeah)」的口令一起發出的神音因為音量太小,所以仁根本聽不見。他們看起來似乎也沒有演奏樂器,可是神音卻檢出奇蹟的《索引》,引動魔法。
  一群半透明的老鷹從新世代聖騎士的肩甲上展翅齊飛。那是聖騎士在中長程距離的射擊戰中常用的魔法導彈,概念魔彈(Howling bolt)。
  大小雖然只有一般尺寸的五分之一大,但是數量卻非同小可。
  除了瑠瑠以外,其他十一個人肩膀上每三秒鐘就有一隻小鳥般大的老鷹無休無止地誕生,再一一飛上天空。這群聖騎士就是運送神意雙翅的巢箱。
  仁再次對那些種種最新裝備感到恐懼。
  魔法消除能力是依照感覺而發生的,如果音量太小而完全聽不見的話,就和無音魔術一樣,幾乎可以避免受到聽覺的魔法消除影響。實際上,現在正是因為視覺的魔法消除效力在暗處較弱,所以《光環》受到的消耗也較和緩,所以聖騎士才能挺過那陣槍擊。
  大約十秒鐘左右,飛赝就超過一百隻,數量驚人。鷹群鼓翅在地下通道的天花板附近飛翔,往來盤旋。
  面對即將再度爆發的慘烈衝突,王子護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聳聳肩道:
  「本來還以為有機會教教本公司的魔法使如何有效率地處理工作,結果到頭來還是得硬碰硬啊。」
  仁心想,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從那群人手中搶得核彈,不曉得也帶了多少戰力前來。背脊一陣冰涼。
  接著輕脆的槍聲發出爆響,整條十字路口再度成為暴漲的槍彈洪流。瘋狂湧出的子彈洪水,悉數被組成方陣隊形的騎士們擋開。因緣、憤怒與互相殘殺的理由互相沖激,掀起如飛沫般的火花。概念魔彈每隔整整三秒就生出十一隻,數量持續增加,等候一起發射的號令。
  「這些魔彈怎麼會這麼多?」
  聽到槍聲讓寒川抖個不停。梅潔兒把朋友的眼鏡搶下來,一邊拚命按住她的眼睛避免魔法被消除,一邊這麼說道。因為仁他們已經退進狹窄通道深處,所以才能聽得到梅潔兒語氣緊張的聲音。
  雖然這麼做稍嫌自我貶抑,但要是讓那些騎士認為寒川可能會礙事,她又會遭到攻擊。
  「他們在使用機械播放神音,今後我們就要和像他們那樣的敵人戰鬥了。」
  仁又轉頭去看被艾蕾諾爾擊倒的阿拉克涅。
  她靠在牆邊撐起身子,笑著說:
  「啊哈哈,終於想起我了嗎?我還以為自己淪落成一個只會礙眼的障礙了呢。」
  阿拉克涅身受重傷,要是一般情況下根本動彈不得。可是她真正的笑聲就像是居酒屋裡的醉漢,十分爽朗。她可能又在嘴裡用化學方式生成興奮劑,提高對傷勢的忍耐力也說不定。
  那女人一邊嘔血,口中一邊還不斷說著故鄉世界的汙衊語──英文,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在火光灼灼的魔炎漩渦裡,打火機的火炎也只夠拿來點香菸而已。
  「阿琉夏家的混帳女巫,要是妳早點翹辮子的話,我也不用蹚這灘渾水了。」
  一個成年人用汙穢的字眼咒罵年幼少女,要她去死。背負罪孽的少女則是平靜地承受這些辱罵。
  一股衝動刺激仁的情緒。要是他說這股衝動與輕侮這個世界的魔法使的憤怒無關,那真是漫天大謊了。
  「少自以為是!這裡可不是妳故鄉的世界,現在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是生是死,妳既沒有資格插手,也沒有資格說三道四。」
  阿拉克涅來回看著氣憤填膺的仁和梅潔兒,手指著兩人哈哈大笑。嘴裡還罵他們是惡鬼(Demon)、寵物(friend)、妓女(good man)、比狗還會搖尾巴的無恥之徒(cute)。
  「舊主子要教訓惡鬼(Demon)還需要什麼資格嗎?要是那所小學被夷為平地,我想你一定會非常非常吃驚吧。」
  正當仁下意識地握住拳頭時,寒川紀子終於把梅潔兒的手拉開。
  獨自生活在魔炎不生光的黑暗世界當中的她把雙眼睜了開來。仁被魔女的仇恨心影響,也失去了冷靜。打火機的火光與魔法無關,被打火機一照,寒川也能看見一身是血、重傷瀕死的阿拉克涅。
  班長可能是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親眼看見重傷患者吧,就好像有唾液跑進氣管似地反胃作嘔。
  你敢的話就在這個一無所知的小孩面前殺了我啊──成年魔女挑釁著仁。
  「妳沒事吧。」
  乖巧規矩的班長自己的雙眼也哭得紅腫,可是她揉揉眼睛,還是舉步打算走到身受重創的魔女身邊,她想要幫助阿拉克涅。或許是因為她在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所以不清楚狀況吧。多虧如此,仁才能恢復理性。
  這個魔女來自一個把《地獄》人類當成會說話糞便的魔法世界,表情因為痛苦而扭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沉默(Silence)》,你這麼善良,肯定會救我吧。」
  阿拉克涅刻意強調《沉默》的稱號,示意要對寒川紀子揭露他真正的職業。仁有一個問題十之八九可以讓這名魔女閉上嘴,可是這個問題一旦問出口就免不了一場衝突,所以他還是忍住沒說。
  這次核子彈被搶走,對《協會》來說當真沒有任何好處嗎?
  過去在戰爭結束後的占領時代,就算神聖騎士團當真運來一顆核彈想要把《協會》徹底殲滅,他們也不可能在地面,而且還是都心地帶使用。但如果攻擊目標是在地底,深度足夠避免影響地面,就另當別論了。而《協會》最重要的設施──《門扉(Gate)》,就在這個地下迷宮的極深處。
  面對這個當真是滿口空言的魔女,仁覺得自己可能正在受到她的考驗。他收起匕首,一邊祈求那個遙不可及的「總有一天」快點到來,至少讓死亡遠離孩子身邊,一邊讓自己恢復成半個冒牌教師。
  「我會救妳的,不過要先救那些孩子。」
  之前社會科教學觀摩的課程曾經去過護理中心。班長帶頭行動,依照那時候所學的方式把魔女扶上輪椅,梅潔兒似乎也不介意出手幫忙。十公尺之外的地方,一群人正在為了核子彈打得你死我活,可是這裡就像是在六年一班的教室裡。
  「妳都不哭呢,真是一個堅強的孩子。」
  這時候一道聲音從仁等人的背後傳來。仁轉過頭去,雖然知道她有約定在身,但還是忍不住緊張起來。
  心靈受創、失去了眾多物事之後,只為了想實踐人性而來的少女就站在面前。她纖細的身軀披掛著不符合時代潮流的鎧甲,殘留在肌膚上的燙傷痕跡仍然清楚可見。因為靠近吟唱神音的喉嚨,所以唯一沒受傷的部分就只有頭部。她伸出手來,護住全身的《光環》正在受到魔炎的燃燒,讓她看起來就像是遭受火刑的罪人。雖然喪失最重要的事物,可是艾蕾諾爾‧納剛還是度過了那條潰堤的槍彈洪川。
  仁曾經被他想要幫助的妹妹拒絕。即使經歷過那件事,仁還是想要幫助其他人,就算根本沒有人向他要求。或許就是因為仁從前一路追逐這個幼稚的幻夢,所以現在才會站在這裡。因此即便雙方彼此全無交心,唯有此刻仁能夠相信她。
  「拜託妳了。」
  「好。」
  雖然在最重要的戰鬥當中敗北,不過這名聖騎士依然願意對弱勢者伸出援手。除了今天這個時候之外,雙方再也不可能互相攜手合作。等到走過這條十字路口,他們又會是死敵關係。
  仁雖然心知肚明,但還是在寒川背後推了一把。
  「不用怕,妳可以相信她。」
  寒川看不見魔炎。對她來說,只要閉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片黑暗。看到同班同學顫巍巍地小步向前走,梅潔兒似乎覺得有些亢奮,用力一扯寒川的背包。
  「我喜歡的人這麼說了,妳就相信吧。」
  「我相信的不是鴉木同學,而是那個總有一天會在妳胸口哭泣的人!沒想到他真的會來。」
  仁的心臟瞬間停止跳動。因為周遭很暗,他相信至少沒有被寒川看見臉龐,但是說話的聲音在斷斷續續續的槍聲之間已經被她聽見了。他決定不要再去想之後第二學期會變成什麼樣。
  「我留下來監視情況,妳們快走。這條路還真長,東邊綿延好幾百公尺遠。」
  這條地下壕直直向東而去,連躲都沒地方可躲。距離百來公尺遠的牆壁附近,不知何時還設置了用瓦礫堆積起來的胸牆,中型通用機關槍的槍身從胸牆伸出來。那應該是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商品吧,他們簡直就是在進行手邊的槍砲測試,毫無章法可言。
  現在這條十字路口上有各式各樣的世界存在,彼此激烈衝突。聖騎士們的世界使用全新的裝備、守護古老的理想;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魔法使的世界,完全就是隱藏身形進行槍擊──像近代軍隊一樣採取掩蔽、把冷冰冰的子彈如暴風雪般往敵人身上打,這並非魔法使自古以來的戰鬥方式;至於《協會》,則總是在幕後暗地活動。
  葛蘭事件結束之後,仁被稱為地獄的故鄉就變成現在這副光景。
  在地面上,夏日的生活仍然一如往常地展開。可是在這條黑暗的地下通道裡,仁只能緊緊咬著打顫的臼齒。
  消磨理智的槍響聲聲連爆,宛如逼人拋去理性、投身於戰鬥之中。不管是知道神明存在的人,或是被奇蹟捨棄的人,雙方都為了更靠近或守護自己渴望的「總有一天」,而相互廝殺。
  少女們下定決心,邁步走向槍火之河。
  聖騎士隊伍的龐大鎧甲要塞,正逐步迫使王子護往後退,把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埋伏軍隊逐漸逼向十字路口的西側;艾蕾諾爾的《光環》擋住槍戰中的流彈,發出一陣巨大的魔炎。為了防備東側那群目前尚無任何動靜的機槍發動攻擊,隔著輪椅的另一頭還有一個半透明、只有輪廓的艾蕾諾爾在移動。那是以魔法構成的另一個自我身形,也就是神音魔術當中的《化身(Avatar)》魔法《波影化身(Shadow‧Avatar)》。寒川紀子閉目低頭,與梅潔兒一起推動阿拉克涅的輪椅。
  兩個踩到子彈,心中揣揣不安的小學生推著搖晃不穩的輪椅向前進。那群機關槍終於開始噴火,每次有子彈命中,艾蕾諾爾身上就會劇烈地爆出魔炎火花,像是形成六尺(註4)的大型煙火。射擊槍聲有如爆炸般轟隆作響,每秒鐘超過十發的激烈彈雨撕扯《光環》。就算有梅潔兒幫忙用手堵住耳朵,寒川紀子的聽覺與觸覺所接收到的聲音還是引起反應觀測,讓艾蕾諾爾的防禦魔術逐漸被破壞得七零八落。機槍的狂射不斷撕裂空氣,機槍子彈的威力就連汽車鋼板就能像薄紙一般打穿。《光環》被大片大片撕破,然後又立即復原。(註4:相當於一百七十七公分。)
  「救我!救我!!」
  「不可以張開眼睛!請繼續往前走。」
  仁曾經好幾次看過這樣一個光景。參加大規模戰鬥的刻印魔導師只要出現第一名犧牲者就立即完全潰散。傳聞行軍的士兵也是,在第一名戰死者倒下之前,對於周遭飛來飛去的子彈都缺乏現實感。在寒川紀子的心中,只要一發命中就會致死的危險與破壞力,與槍口閃光及槍聲真實尚未連結在一起。
  道路的寬度只有十公尺,仁希望她的麻痺感還能持續下去,再撐四公尺。可是一般的普通小女生怎麼可能走得完這段路。陣陣熱風與刺鼻的臭味讓班長陷入恐慌,終於屈膝蹲了下來。
  「加油啊!妳一定要撐住!!」
  梅潔兒把雙腳癱軟的同班同學身子拉起來。不知魔法為何物的六年一班班長在魔法使的保護之下,走在極為真實的槍林彈雨之間。
  這裡有一個地獄孩童,她是奇蹟的天敵、就連魔法的存在都不知道。而另一個來自魔法世界、被貶為刻印魔導師的孩子正在扶持她的朋友。身為敵人立場的阿拉克涅就坐在她們推動的輪椅上,接受迷途聖騎士艾蕾諾爾的守護。就算彼此無法交心、無法同甘共苦,但她們還是共同一步步地跨越致命的洪濤。在仁的眼裡,這異常的狀況看起來就像是救人於苦難的真正奇蹟。
  接著仁的心裡萌生一個念頭,催促他必須把她們平安送到對岸去。
  「像這種事就是所謂某年夏天的體驗吧,老師房間裡的書上有寫到嘛。妳可以比其他人早一步向學校同學炫耀喔。」
  「某年夏天的體驗絕對不是指這種事情!」
  在射擊的爆裂聲中,仁聽到兩位少女的喊叫。雖然明知這種想法太過一廂情願,但他還是忍不住祈求:
  「任何人都不准死,任何人都不准死。」
  這一瞬間,仁的身子從十字路口的牆壁上離開。
  在高度集中的精神之下,大氣中三道搖晃的光影,看起來就像是落入糖蜜中地緩慢。有三件物事振盪著空氣,從十字路口天花板上打開的槍眼接連往輪椅扔下。仁在短暫的一瞬間重新發動魔法消除能力,用手槍把隱形魔術破解的手榴彈打回去。這個世界的人自己製造了無數能殺死這個世界人類的武器,整個地球到處都有得拿。手榴彈滾到遠處的通道炸開,散出無數鐵片。灰色煙塵還沒來得及完全消散,這次輪到通用機槍的瘋狂射擊開始掏挖仁藏身的路口轉角處牆壁。
  仁並沒有發動魔法消除,可是牆上卻燃起陣陣魔炎。這是因為現在幾乎要了他性命的子彈,是用魔法調整過的東西。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想要開啟的時代,不禁讓仁感到恐懼。因為魔法使身懷自己故鄉的自然法則,以往從不使用槍枝。比方說,因果大系的魔導師在事物發生的原因與結果之間觀視《魔力》,假設他開槍射擊,子彈在槍管內行進的時候,就會因為不穩定的自然法則使子彈繼續前進的因果無法傳遞,讓彈藥莫名其妙地停下。要是在這種情況下開第二槍,槍管就會炸開;如果是全自動射擊的機槍,最糟糕的情況還可能會害死槍手。正因為子彈不一定會發射出去,所以魔法使一直都偏好比較單純的刀劍武器。
  故此,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才會在子彈上施以最低限度的魔法,好讓魔法使方便射擊。切削牆壁的破碎聲與震動引起仁的恐懼心,讓他咬緊牙關,用袖子把飛濺在頭臉上的小碎石抹掉。金色的金屬外殼與黑色細沙連同石材碎屑一起黏在身上。
  子彈裡裝的就是這些細沙。
  不管發生任何異常狀況,或許這種子彈都可以安全地加以消除。所以子彈在牆上一反彈,仁或寒川紀子耳裡聽到聲音所引起的魔法消除就會讓子彈結構失去強度,打碎在牆上。當子彈直接擊中惡鬼時,魔法消除會讓子彈結構在體內碎散,就像軟性子彈提高的殺傷率。魔法使不是用魔法,而是以魔法加工過的道具對抗惡鬼,仁覺得現在在這裡的,根本是一場魔法使即將可能打開嶄新時代的噩夢。
  當梅潔兒等人穿過十字路口時,仁才發現在這大約一分鐘的時間之內,自己一直都屏住呼吸。
  寒川班長把襯衫最上面的兩顆釦子解開,肩膀上下起伏好似呼吸甚急,然後把眼鏡戴好。之後她轉過頭來,像在確認自己剛橫越過來的激流有多湍急似的。
  十字路口上的機槍聲此時仍然轟轟不絕於耳。一顆只有拇指指甲大小的泡泡,像是被風吹動,從十字路口的東側搖搖晃晃地輕飄過來。
  那顆泡泡綻放出淡金色的光芒,和闖進武原家公寓的泡泡一樣。
  這是仁今天在這地底下看見的第二顆『泡泡』。它所引起的變化非常劇烈,就像在火堆裡扔進了一小瓶汽油。
  聽覺麻痺而越發缺乏現實感的十字路口上爆炎陣陣,淡金色的泡泡在赭紅色的爆炎中遊蕩,穿過槍聲、閃過王子護的手掌,隱沒在西側通道裡。不,它沒有往通道深處前進,而是當場直接消失。那裡正好就是神和瑞希被釘然後失蹤的位置,就在激烈槍戰中王子護依然寸步不移一直守著的位置旁邊。
  瑠瑠‧梅路路的視線跟著武原舞花的碎片所畫出的軌道,欣喜地說道:
  「那個妖精是什麼!?核彈就在那裡嗎!」
  同時之間,坐在寒川紀子身後輪椅上的阿拉克涅口中吐出白茫茫的氣體。氣體瞬間充滿瀰漫南側通道,就算受到觀測而燃起魔炎也不見停歇。梅潔兒吸進氣體,彎下腰劇烈咳嗽。仁還沒來得及舉起槍,鎧甲少女的動作更快,拳頭直接往白髮魔女招呼過去。造型古典的聖騎士甲胄在性質上主要是一種外骨骼,給予騎士超乎人體極限的膂力。臼齒被一拳打碎的阿拉克涅差點連同輪椅一起翻倒,趕緊機靈地用手撐住之後才著地。那種動作怎麼看都不像是身受重傷之人。
  「妳快逃!」
  梅潔兒在寒川的背上一推,帶她離開十字路口。
  與此同時,比空氣還重的白煙也已經竄入十字路口,像霧氣般逐漸覆蓋地面。阿拉克涅吐出的氣體像是無窮無盡地持續湧出,一眼就看出不是以唾液當原料就能製造出來的分量。為了化學合成出氣體,白髮魔女早就在口中積存鮮血了。
  接著一陣有如地震般的搖晃與巨大破碎聲響衝擊十字路口。雖然寒川紀子的視覺與嗅覺都被白色氣體完全封鎖,可是在這種狀態下,魔炎仍然如同巨浪般狂捲。
  聖騎士隊把天花板附近累積的大量概念魔彈一起射了出來。不曉得他們到底轟了幾千發,王子護身後的牆壁被挖了個洞。
  ────仁在一口呼吸吐納間舉槍便射,同時艾蕾諾爾手中之劍也往上一砍,快如閃電。
  仁的魔法消除能力所引起的魔炎以及子彈的反應觀測貫穿防禦魔術,一邊滲透一邊往目標飛去。
  艾蕾諾爾手中長劍砍出的衝擊波在地面上散落的子彈海劈開一條直線。
  因為飛行速度較快,所以仁的子彈比較早到達。
  王子護用左手拿住如同白色蝶舞般彈飛的帽子。穿著白色西裝的右手臂因為仁的魔法消除而失去防禦魔術,被艾蕾諾爾的斬擊深深砍傷,無力地垂下。要不是因為仁聽見地上子彈被彈開的聲音,引起魔法消除讓斬擊威力衰減,王子護的手臂可能已經被砍斷了。
  除此之外,王子護身上沒有其他傷勢。就算被千來道概念魔彈的狂風暴雨吞沒,他身上的西裝還是一塵不染。遮住王子護豪森右眼的眼帶位置稍稍偏了點。在沙塵的另一頭,那群騎士為了要確認戰果而暫停攻勢,完全魔術的高手把他們盡收眼底,用右手隨意抓住銀色眼罩──只是一瞬之差。
  「你們還真是同氣連枝啊,何必連仁都動手朝我開槍呢。」
  可能是因為剛才寒川與梅潔兒稍微把六年一班的氣氛帶到戰場上來吧。仁正呼吸著夏日幻夢的空氣,而不是如今已經成為專任官的武原仁。他的一隻腳已經踏入和那個自以為能守護重要物事、懵懂無知的少年時期相同的季節。
  「……我自己也覺得很蠢……雖然很難以置信…………可是不管是同伴或是敵人……現在我不希望有任何一個人傷亡。」
  一陣支吾之後,仁突然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微微垂下視線。對一個被機槍瞄準、頭臉與外套上滿是砂石碎屑的人來說,這番話實在太過冠冕堂皇,讓他感到很難為情。
  「這可真是教人驚訝啊。仁,你到底想成為何許人也?」
  王子護用左手抹平吹亂的金髮,應該已經被切傷的右手若無其事地重新戴好帽子。仁背上的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誰知道呢?從我們第一次見面以來,我多少已經有了改變。天知道以後的事情會如何?只是因為你一直都是個『怪物』,才會認為變成某種人是件天大的事情。」
  聖騎士隊可能還沒發現被人救了一命,想要組成尖銳的箭矢狀隊形指向王子護。他們的腳下絆了一下,發現有異,接著所有人都察覺到異狀。
  騎士們面露驚愕,各自呼喚神的聖名。看到這完全出乎意料的狀況,就連仁也瞠目無言。阿拉克涅吐出的白霧不是為了傷人的。
  一股輕風不知從哪裡吹來。當掩蓋地面的白霧散去,兩組筆直的複線鐵路在由西向東延伸的地下戰壕地面上展開。
  一條裝有補強金屬配件的完整鐵路出現在眼前,原本眾人激戰的通道好像打一開始就不存在似的。那群聖騎士想要重組陣形時,就是踢到這條鐵路。
  王子護豪森使用的是完全大系魔法,在一個《經由觀測之後腦中形成的意象》與《現實狀況》之間區隔模糊不清的世界相當發達。完全魔術是在觀測者腦中的影像發現《魔力》,改寫世界。聽說最原始的完全魔導師們利用這種幾乎無所不能的魔法恣意扭曲現實世界。他們只要想飛上天,身上就會長出翅膀與防寒羽毛,在一味依循欲望之際終於變成巨鳥。在追求美食的過程中,他們把自己的身體變化為頂級珍饌拿來食用,最後便成了人參果的果樹。
  因此完全魔導師不注重如何發揮能力,而是研究如何束縛強橫的魔法,發展出控制魔法的方式。因為人們在那個世界裡很容易迷失自我,持續維持人性才是最困難的。
  「仁,你的壞毛病又犯了,又想用這個世界的人心感受揣測魔法使。還記得上課內容嗎?所有完全大系的魔導師在幼年時期都會被要求安上人形當作『封印』。隨著力量越來越強大,才慢慢把封印去除。」
  獨眼魔導師朝背後的東西伸出手。在他身後掛著一塊巨大的布,上面依照實物大小,畫有一條往十字路口西側延伸的通道。那只是一塊畫了圖樣的背景布幕而已,但是直到王子護把互換的意象與現實解除之前,布幕上畫的一切都是實物。事實上,剛才聖騎士防禦的槍擊就是來自於與這幅畫相同的通道,而且也曾闖進畫中的道路。王子護用來替換現實的意象就是如此巧妙精緻,在昏暗的地方根本無法觀測到魔法對自然法則的牴觸,所以視覺上的魔法消除也沒有發動。
  「所以越是高位的完全魔導師,想要維持自我就需要更嚴格的規定。我已經卸除多達六道『封印』,要一成不變繼續當你口中所說的『怪物』也是非常辛苦的。你應該更感謝我們的相會啊。」
  王子護把布幕一扯。簾幕落下,現出裡頭原本真正存在的空間,看起來明顯比地下戰壕還要更高、更寬也更大。
  從白霧的另一頭發出叭的一聲響亮警笛聲,前照頭燈亮起。在那裡有一截地下鐵的列車車廂。
  列車車廂旁邊有一個平臺,可以由生鏽的金屬階梯從仁腳下所站地面的高度登上去。那裡雖然只有一顆燈泡照明,可是看起來就像是地下鐵的月臺。
  燈泡的微弱燈光所照亮的這個地方,根本不是十字路口。
  這裡有的只不過是戰時所建造的地下鐵車站,以及從車站筆直延伸而出的鐵路,是什麼用途的設施一看便知。最近還新加了一條長廊給從這裡發車的車輛使用。之前眾人之所以完全把這裡當成是一條平凡無奇的十字路口,都是因為視覺上的錯覺。大家都認為年代不一的新舊通道會交雜在一起,只是因為這裡是地下迷宮,所以沒有再多作思考。
  大戰之前就已經站上舞臺的小丑,在一片灰暗中摘下帽子行了個禮,沒有戴銀色眼罩的紫色左眼漾出笑意。
  「各位還喜歡我表演的魔法(Magic)嗎?」
  他就是完全魔導師魔術師(Magician)王子護豪森,這世界上最現實的戲法大師。
  那輛古色古香、稱作幽靈列車還更加貼切的破爛火車開始緩緩起動。
  在空中輕飄的淡金色發光泡泡就像被吸進去一般,飛進地下鐵列車的車廂內。
  仁一邊迅速橫跨過鐵路,一邊觀察要如何攻擊這輛從下方看起來比大象還更龐大的車廂。阿拉克涅不知何時已經不見蹤影。從魔炎消失、周遭變暗的狀況來看,仁知道寒川紀子也已經離開此處。梅潔兒則是從煙霧盡散的南側又跑回來。
  「老師,公館負責監視的人已經來到這附近不遠的地方,所以我請他把那孩子帶走了。」
  儘管已經與艾蕾諾爾立下約定,但仍沒有百分之百相信她,這一點真像京香的作風。仁心裡懷著感謝的同時,又拜託梅潔兒幫忙跑腿辦事。
  「妳現在馬上跑一趟,帶句話給那個人,就說『核彈在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地下鐵列車上,沿著鐵路從八號地下戰壕往東走』!知道了嗎?」
  列車比地面上任何巨獸都還分量十足。聖騎士隊懼於列車逐漸靠近的壓迫感,向後退了一步。只要後退一步,在鐵路上慢慢加快速度的列車就前進兩步的距離。他們認為必須想個辦法,卻不知道該如何撲到移動的列車上。列車緩緩加速,正當騎士隊看似下定決心時,車窗全部一起打開,手槍、步槍、霰彈槍、機關槍、榴彈發射器等各式各樣的槍口從各處車窗伸了出來。一群面目如野獸般猙獰、與一般刻印魔導師相去無幾的魔法使探出頭來,從車裡傳出號令聲。
  「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Rifle Wizard Company)!開始射擊!!」
  對於使用低賤《地獄》世界的武器擊殺敵人,他們心裡並沒有一絲猶疑。接著這群看起來不像魔法師,反而更像是士兵的人開始不分對象射擊。
  剛才在十字路口上不斷威脅仁等人性命的槍林彈雨就是出自這群人之手。仁無法用魔法防禦子彈,只要被打中就會沒命,趕緊竄進地下鐵月臺下方的死角裡列車的車體用防禦魔法強化過,亂打一氣是傷不了它的。這輛車被聖騎士的概念魔彈(Howling bolt)集中一處轟了十發以上,可是就連一片玻璃都沒破。
  放棄半個人心的王子護用誇張的奔跑腳力與跳躍力,跳上那輛放棄一半魔導師矜持的魔導師們所搭乘的列車,他的腳搭在車門口距離地面將近兩公尺高的階梯上。
  「仁,我們不久之後再會吧。」
  「離開之前最後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仁心中有一個問題,說什麼他都要問問那輛在鐵路上漸行漸遠的列車。
  聖騎士隊認為『泡泡』會對核子彈有反應。就情況研判,瑠瑠他們應該是在核子彈在多摩被搶走時知道這件事的吧。這也代表,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已經先行利用過『泡泡』。這麼一想,他們把這條十字路口當作圈套來削弱聖騎士的戰力,自然也是因為確信獵物絕對會上鉤。不管從哪個角度思考狀況,最後都會回歸到這個對仁來說無法置之不理的疑問。
  「王子護,為什麼我妹妹會對核彈有反應?」
  過去曾經擔任《公館》專任官的男子用一副煞有介事、讓人看了頗覺詭異的動作拉低帽簷。
  「仁,老師並不能幫學生解答所有問題喔。」
  就算再怎麼樣接近魔法使,武原仁終究只是一介凡軀,他不可能跑步追上一輛已經加速完成的地下鐵列車。
  載著核彈的列車一下子就消失在遙遠黑暗的彼端,只有地下鐵列車奔馳的震動仍然從腳底下傳來。
  如果這條隧道與鐵路就是《公館》紀錄中沒有的八號地下壕,那麼就是戰時讓重要人物離開都心、前往立川飛機場的逃脫路線。換句話說,只要順著這條鐵路往東走,列車就會進入都心。而且似乎會受到核彈吸引的武原舞花碎片,已經飛入那輛發動的地下鐵列車裡了。
  ──這就代表,載著核子彈的地下鐵列車之後將會侵入東京都心那片如血管般分支散布的地下鐵交通網中。
  以今年來看,東京地下鐵加上都營地下鐵總共有十二條路線,車站數量超過兩百。除了皇居以外,幾乎可說涵蓋了首都所有區域。雖然地下鐵各線的路線各自深淺不一,可是魔法使只要讓整輛列車轉移位置就可以了。只需要有一名圓環魔導師,電力就能夠自給自足。雖然鋪設舊型地下鐵標準軌距的鐵軌路線只有三條,但是他們只要有什麼裝置能夠走日本一般的窄軌線,就能夠跑十條路線。買下那個核子彈的買家,可以在東京都心中樞地帶任何他喜歡的地方引爆。
  對方隨時都可以發動最可怕的核子恐怖攻擊。
  仁猶豫著是要離開深暗的地下戰壕,藉助魔法使的力量從陸路先行包抄,還是應該沿著這條路線追上去?倉本絆與神和瑞希被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抓走,也讓他很擔心。但是他相信自己已經不再無力,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只能把希望寄託在總有一天的高中生了。

  「你要去哪裡?」
  一抹清冷的聲音叫住了仁。
  艾蕾諾爾‧納剛還留在只有一顆燈泡光亮的黑暗中,她已經失去總有一天應該回去的歸所。機械化聖騎士部隊已經離開現場,去追擊列車了。艾蕾諾爾呆站著,手中還握著長劍。她只剩下那柄失去目標、不曉得為了打倒什麼而存在的長劍。不管在任何狀況之下,人們都能夠在那個總有一天找到救贖。可是現實總是背叛人們的期望。
  「救了人的感想如何?」
  「寒川紀子對我說了一聲謝謝。依照約定,我現在已經是自由之身了。」
  鎧甲少女閉上眼睛。一句道謝,當然不足以彌補她已經無法回到神聖騎士團的事實。可是,她要是不來,一個無辜的小學生或許就會喪命。
  籠罩在黑暗地下壕的靜謐一片冰冷。
  「《沉默(Silence)》,你願意和我打一場嗎?」
  與沉著冷靜的聲音與表情相反,唯有她握著長劍的護手正在喀噠喀噠地發抖。不曉得前去追公館職員的梅潔兒是否已經把仁的話帶到了?
  「懷斯曼那群人正打算把核子彈賣給激進派分子。考慮到那輛載著炸彈的地下鐵現在行進的路線背景,應該連接到日美開戰前就已經開通的舊地下鐵路線。可不可以至少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之後?」
  「瑠瑠他們一定會成功奪回炸彈吧。《公館》別出手,交給那些孩子處理應該會有比較好的結果。」
  正因為艾蕾諾爾心地善良才會受到欺騙,再也無法回到神聖騎士團。可是她的心靈仍然還是一名崇信神、相信夥伴的聖騎士。
  他們兩人大概終其一生都不會原諒彼此吧。雙方的世界也不可能互相共鳴,或是有志一同,反而彼此都是潛在的威脅。仁與艾蕾諾爾在不同的層面上都是不同世界的人,甚至找不到一個正當的理由讓雙方都不用死。雖說如此,仁並不想和她殺個你死我活。要是仁當真變得如此鐵石心腸,他可能再也不是個人了。
  可是艾蕾諾爾的手中有劍,仁也沒有棄下手上的槍。
  「那我們就非打不可了吧。」
  為了準備迎接這場之前在巴比倫塔應該就會發生的戰鬥,仁先檢視手上的自動手槍裡還有多少子彈,然後確認匕首與手電筒。
  「你真的願意嗎?Miss. 十崎應該是預料只要我平安救出那名少女,你和刻印魔導師就能用魔法轉移輕易逃回去,所以才會派我過來吧。」
  應該是這樣沒錯。即使核彈被奪走,只要戰力無損的還能重新備戰。事實上,仁以前在巴比倫事件的前哨戰曾經輸給艾蕾諾爾而身負重傷。在現在這個非常時期,根本沒必要打這種能夠避免又沒有任何戰略意義的仗。可是仁想到打這場仗的理由,閉起眼睛忍住一股油然升起的苦笑衝動。
  「妳不用在意。只是來這裡之前,有個人說妹妹和我很像。所以我才想照她可能會做的選擇,幹一件既愚蠢、方法也完全不對的閒事。」
  艾蕾諾爾在神的面前曾經是一位純淨無瑕的騎士。事實上,先前和仁交手的她看起來似乎缺乏人類的意志與情感。就算置身於鬼門關前,她眼裡所專注的總是神與信仰,而不是自己。簡直就像是一片反映神之意志的澄澈鏡片而已。
  可是現在血肉凡軀的艾蕾諾爾,就和那時候說自己殺了人、一臉憔悴回到家裡的妹妹差不多年紀。身為一介凡人,她心裡懷抱著黑暗、喪失夥伴、被排擠於團體之外,流離在這個連故鄉都不是的異世界,她該如何繼續活下去呢?
  仁感覺眼前的鎧甲少女在這場戰鬥之後,打算選擇一死。
  她自述其身,聲音微微輕顫,就如同她總是真誠無比的祈禱。
  「────只有這件事一直牽掛在我心上。就算這種煩惱很愚蠢、就算會造成無可抹滅的罪孽,我還是恨你殺死我寶貴的夥伴。」
  就算仁轉身就跑,艾蕾諾爾也不會行背後偷襲之事。可是看到她深陷絕境的眼眸──用仁的老師東鄉永光的方式來形容:臨場退縮男子氣概何在?對今天的仁而言,他覺得寒川紀子以及大敵艾蕾諾爾的性命兩邊都應該要救。
  艾蕾諾爾闔上眼睛,清麗的臉龐一扭,像是將血肉從自身的骨頭上撕下地說:
  「那我們就開始吧。」
  在回答之前,仁先轉過頭去。穿著白色連身衣裙的梅潔兒站在眼前。因為緞帶之前被阿拉克涅拿去綁縛雙手,所以沒有繫在她的黑髮上。看起來熱情洋溢又有些成熟的小學生魔女瞠著怒目,用刀鋒般銳利的眼神舉目直視艾蕾諾爾。
  「我也要參戰!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師被迫和這個女人一起殉情。」
  或許是因為仁今天有乖乖等她來吧,梅潔兒說完之後,緊繃的臉頰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被迫殉情這句話是這樣用的嗎?」
  「老師該不會又要挨女人刀子了吧?」
  心裡這陣暖洋洋的感覺讓仁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回過頭重新面對艾蕾諾爾。那名曾經餵仁吃刀子的騎士,就站在黑暗褪色的世界裡,嘴角邊掛著微微笑意。
  仁心想著,一個人竟然會變得如此孤獨嗎?艾蕾諾爾的微笑就像是剛呱呱落地的嬰孩,可是這個孩子無父無母,既沒有人接生抱起她來,也沒有熱水清洗她一身的鮮血。
  武原仁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隻弱小的動物,熟悉緊張感讓他的手心一片溼潤,一邊把大型匕首握在左手內。他能活到現在,不是只靠自己的力量。有東鄉老師在;雖然令人懊惱,不過那個王子護對他的影響也很大;還有十崎家的叔叔與阿姨、他的雙親與妹妹、朋友與京香。這些人全都與他牽繫在一起。
  面對這條眾人希望互相摩擦的戰場十字路、面對如今的艾蕾諾爾,仁除了總有一天終會得救的未來之外,還能為梅潔兒做什麼呢?
  艾蕾諾爾把戒指在長劍上用來演奏神音的楔形裝飾上一滑。黑暗的隧道裡頓時綻放出一道白光,讓色彩充滿這個沒有顏色的灰暗世界。劍刃綻放出光輝,接受了祝福。
  插圖011
  「神啊,我深深感謝您。讓我在最後能遇見好對手。」
  「妳其實、絕對是個嬌縱的女人吧!」
  梅潔兒腳下所踩的地面上展開一片不停轉動的大型魔法陣,就像強制牽牛花瞬間綻放般。接著一陣人工閃電狠狠地打在艾蕾諾爾身上,那是把電子當成《魔力》操縱的圓環魔導師最擅長的拿手絕活。
  仁與梅潔兒相識已經超過兩個月,至少記得她製造雷擊的間隔時間多長。小魔女即將從大氣中收集完負電荷之前,他發動魔法消除能力,燒掉艾蕾諾爾的《光環》。看不見魔法之後,光源瞬間只剩下車站裡的一顆燈泡。在一片昏暗之下,仁花一整秒時間集中視線,想要把防禦魔法在心臟正上方的位置打開一個洞。
  仁在黑暗中一邊左翻右滾地縱身閃躲幾乎看不見的長劍突刺,一邊再次關閉魔法消除能力。
  人工閃電炸開隧道內空氣的聲音不斷迴盪,感覺像在壓迫皮膚。遠方還在地下通道裡行進的寒川紀子應該也聽見這聲音了吧,魔法消除造成的雷束稍微有些散開,可是仁之後聽見意想不到的驚叫聲。
  「老師!這樣根本行不通。《光環》上沒有破洞啊!」
  「什麼!?」
  就連機關槍都不當一回事的《光環》防禦力讓仁再一次感到顫慄。
  接著仁像是被砲彈砸到了,一陣衝擊力道打在他的頭部側面上。那是艾蕾諾爾不給仁有時間進行觀測、讓魔法消除的效力不完全,然後直接在著彈位置生成的『隱形魔彈』。仁覺得一陣耳鳴、頭痛又反胃,就像避難似地發動魔法消除能力。在昏暗的視野裡,魔法子彈的威力從鐵球減弱成棒球的硬球程度──真不曉得值不值得高興。
  「這個方向對嗎!?」
  艾蕾諾爾拉開距離,用魔法在仁的頭上扔了幾顆好球。因為四周圍太暗、仁從護著頭臉的雙臂之間看不見她的位置。
  「她在那邊!!」
  原本以為會按照攻擊節奏再度攻來的魔彈在那瞬間並沒有打中,所以仁的身體自然動了起來,朝艾蕾諾爾的胸口連開三槍。可是她穿著厚重鎧甲,就算打穿《光環》,可能也無法造成致命傷。藉由觀測防禦魔術阻擋子彈而產生的反應,魔法消除能力就能更進一步滲透貫穿防禦魔術。魔法消除就是利用這一段連鎖反應破壞任何魔法防禦──照理來說應該是這樣。
  「妳沒事吧?梅潔兒!」
  應該是少女替他承受了攻擊,仁趕緊轉過頭去看她。
  沒有魔法的保護直接被擊打,仁手中所持的點四五口徑槍枝子彈當真會如字面形容的那樣把人轟倒在地。雖然不見得一定會喪命,但肯定無法繼續戰鬥。所以他才以為戰鬥已經結束,放鬆戒心。
  因此當梅潔兒蹲著,手撐在暗銀色的鐵軌上對他這麼說時,他渾身血液都結凍了。
  「老師……她還沒……」
  仁背後的鎧甲少女搖晃著站起身來,簡直就像一個打不死的怪物。
  艾蕾諾爾是很特殊的神音魔導師,可以用她所唱的歌隨意使用神音。歌曲是所有人都能擁有,也是最古老的神音樂器,在神音大系超過兩萬年的歷史中,一直都是一塊相當龐大的魔法領域。因此『歌曲』的神音魔術已經累積了數量驚人的魔法研究。
  仁今天已經冷汗流個沒完,襯衫已經又溼又黏,甚至可以擰出水來。可是眼前超乎常理的光景,讓他的襯衫更加冰涼。防禦魔術把一顆消除魔法不斷深入的子彈給擋下來。就仁所知,這種狀況只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對方一個勁地不斷重複施展防禦魔術,比魔法消除侵蝕防禦魔法的速度還要快,直到子彈自然停下來。
  仁忍不住再望向鎧甲少女的胸甲。不管他怎麼看,都沒有看到上面有彈孔。
  「老師,就算隔著一件盔甲,你還是要看人家的胸部嗎?」
  「梅潔兒,把可以燒的東西全都引燃!這裡太暗,魔法消除的效能降低了!」
  仁對眼神有些嚇人的梅潔兒發出指示,一邊發動魔法消除能力,一邊往鎧甲少女衝過去。他就在這個最新世代的機械化聖騎士擋住許多子彈的隧道裡,奔向歷史最悠久的魔術繼承者。仁在落足不便的鐵軌上絆到腳兩次,每次他就嘗試用子彈牽制艾蕾諾爾,可是鎧甲少女既沒中彈倒地也沒受傷。
  有一種說法,認為不死夜行怪物的原型,來自於人們真正看到魔法造成的防禦效果。這種說法的論據就是因為暗處視線不清,使得魔法消除的效力降低。一般的魔法使不管在任何環境下,都無法讓惡鬼感受到魔法的存在,但是當代最強騎士的力量已經直逼過去神話以及傳說故事的水準。
  幼小圓環魔導師點起火來,而且還是一陣沖天巨焰。從戰前時期就留存到現在的地下鐵車站突然陷入火海。梅潔兒的圓環大系魔法也是善於操縱火焰。木造建築物爆起一陣火焰,劇烈地燃燒起來。
  火勢在魔法生出的疾風吹颳之下一發不可收拾,比較輕的殘骸如同火雨般掉落下來。
  「我看到有發電機用的輕油,所以就試著燒燒看。會不會太誇張?」
  「妳這麼做是很合理,不過我的心臟都快停了。」
  仁把開了第二槍後就已經打空的彈匣丟掉,裝上最後一支。然後一拉槍機,把第一顆子彈送進槍膛內。被風吹過來的古老木頭長椅椅板,以及用墨水書寫著文字的看板發出畢剝聲響,一邊爆出火花一邊燃燒。雖然亮度不及魔炎,不過在火焰紅光的照耀下,艾蕾諾爾的臉孔看得一清二楚。
  「妳要怎麼辦?這麼明亮的話,魔法消除就可以讓子彈打穿魔法擊中妳喔。」
  仁把槍口指向鎧甲少女的右邊胸口,他的身影就像妖魔鬼怪在隧道高高的天花板上舞動。梅潔兒可能把所有能燒的東西全都燒了吧。好幾道影子映照在牆壁或天花板上,有濃有淡、也有梅潔兒與艾蕾諾爾的影子。
  所有的一切彷彿都被塗抹成比夕陽還更鮮豔的赤紅,以及深黑闇影兩種色彩。
  每次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艾蕾諾爾的強化魔術就會被破壞,不得不拖著好幾公斤重的金屬鎧甲行動。
  面對此時仍在持續消除魔法的仁,手執長劍的鎧甲少女滿臉珠汗、氣喘吁吁。不久之前,她還遭到嚴密的囚禁,接受《協會》那等同拷問的情報探聽,現在的狀態本來就不能上戰場。事實上,她的動作確實變得遲鈍,魔法的精準度也還不比最佳狀態,可能是因為根本沒辦法練習吧。而且她的體力應該也近乎於零。
  即使如此,艾蕾諾爾仍然像是走在荒野上的旅人,拄著劍站起來。
  「怎麼能就這樣結束,只有你死或是我亡才能結束這場勝負。」
  仁之所以多花工夫處理艾蕾諾爾的事情,或許是因為他想起妹妹離開公寓時,笑著說「不會有快樂結局」。在他還是高中生的那時候,要是能夠阻止妹妹,現在已經二十三歲的舞花,會不會在那棟他與梅潔兒一同回去的公寓裡等著他們呢?
  仁對艾蕾諾爾的未來感到非常可惜。所以他以一半站在遙遠過去的延長線上、一半則是站在冒牌老師的心境說道:
  「我在十六歲時,曾經發誓要保護所有自己珍愛的人。結果我最珍愛、想著一定要保護好她的人卻從我身邊離去,所以我根本無法接受勝負就這樣結束……不過就算過了八年,我也不覺得自己變得有多成熟就是了。」
  二十四歲的年輕小夥子如今回想起來,最讓他懊恨的不是落敗這件事。舞花明明特意朝著自己衝過來,讓仁有機會只要把魔法消除就能阻止她,可是仁卻連接受她的心意都辦不到。
  艾蕾諾爾的眼眸中帶著毫無生氣的透明光輝,低聲喃喃地說道:
  「當我被囚禁時,曾經夢想著那個根本不會到來的『總有一天』。」
  讓艾蕾諾爾那張清秀臉龐稍微扭曲的愛恨情仇並沒有針對仁本人,所以仁知道她的總有一天與神聖騎士團祈求真神降臨拯救這個世界(應許之地)的總有一天,不是同一件事。只要艾蕾諾爾還繼續堅持信仰,她就絕不會把真神降世的希望當成過去的事情來緬懷。
  正因為艾蕾諾爾重視那個夢想,所以仁更不希望她放棄生命。
  「這樣啊,那我們就繼續打到妳滿意為止吧。」
  艾蕾諾爾用一種焦躁的眼神看著仁,就像在看一個語言不通的人。
  「你真傻,為什麼要冒這種險?現在你只要扣下扳機,一切就結束了啊。」
  「因為承擔女人的痛苦也是身為一個男人的職責嘛。」
  言語這種東西,只要一說出口就好像變得拾人牙慧,讓仁不覺露出苦笑。那年夏天,對於連自己的將來都已經放棄的妹妹究竟該說些什麼,現在的仁或許已經知道正確答案了。所以他明知刻印魔法師的百人擊殺任務是一道再怎麼樣都無法突破的高牆,卻還是繼續保護梅潔兒,而且也想關注倉本絆的將來。就算人家不需要這份關心,把他推開,他還是想這麼做。
  燃燒的木材揚起火粉,爆裂成碎片。身為過去巴比倫騎士隊中唯一的女性,一股憤怒的衝動在鎧甲少女的眼神中搖曳。她緊緊抿著嘴脣,好像被人不經意刺激到內心最敏感的部分。此時艾蕾諾爾的眼眸或許正看著她喪失所有夥伴、最後以失敗告終的巴比倫之日。
  「就算在戰鬥當中,你還是一樣嘮叨不休啊!」
  她的護手仍握著長劍,金屬部分就像狂吠的猛犬,緊緊咬合在一起。黑煙已經竄到鐵路這邊來,因為是戰前的設備,所以似乎沒有發生火災時把煙排走的設計。
  仁開口正想要問艾蕾諾爾理由,可是卻沒有發出聲音。這是因為鎧甲少女的長劍用力插在地上。
  這是《無言》神音。真實的《世界索引》,也就是超精密的神音需要真正一絲不差的聲音,所以在那把長劍上裝設有停止四周聲音的神音樂器。
  接著大氣中掀起爆震,彷彿天神揮下拳頭,把艾蕾諾爾身邊的一切全都吹翻。
  「老師,光亮!」
  梅潔兒微微傳來的聲音語氣非常急迫。仁拚命挺著避免被隧道內狂捲的餘波強風給吹走,花了三秒鐘才發覺少女這番警告的意義何在。現在他們的光源只剩下梅潔兒放出的一道如同手電筒般的魔法光線而已。這道光線會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而消失,所以無法幫助仁燒毀魔法。艾蕾諾爾一擊就把散布在周遭的小火全部吹熄,仁四周剩下的唯一非魔法光亮就只剩下遠處車站的火災。
  仁摯起匕首,尋找鎧甲少女的身影。照理來說,就算艾蕾諾爾接著繼續追擊也不奇怪。仁想到該不會是梅潔兒遭到攻擊吧?便回頭一看。發現她已經抓住地下鐵的鐵軌,平安無事。
  接著仁又把頭轉回來。
  艾蕾諾爾飄浮在半空中。她被一道金色光線貫穿,讓雙腳離開地面固定在空中,有如被釘在十字架上。被束縛在空中的神音歌者彷彿要把自己的身軀奉獻出來,當成一具樂器。這名讓奇蹟與自身互相衝突的苦行者目光所向之處,有一個十字形的光點貼在天花板上,就像在標示著攻擊位置。
  「梅潔兒,待在那裡別出來!」
  艾蕾諾爾發出神音的速度比仁的魔法消除更快些。金色腳架被魔法消除燒毀,鎧甲少女下降到地上。仁停止魔法消除能力觀察四周,可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可是仁有預感,奇蹟的力量正在活動,讓他無法輕舉妄動。艾蕾諾爾不惜束縛自己、固定位置所施展的魔法威力絕非泛泛。剛才那個指示狙擊位置的魔法構造物究竟是什麼?她發出聲音之後已經超過一秒鐘,為什麼一點奇蹟都沒發生?
  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在那時候揭曉了。
  空中突然出現萬點魔彈光輝,數量當真是無以計數。這是艾蕾諾爾拯救寒川時所使用的魔彈進化型。她震動整條隧道,讓隧道化作一具神音樂器,演奏出神音。出現在天花板上的十字形瞄準點則是精密的觀測魔術,測量周圍的環境,告訴她魔法要打的確切位置。
  ──簡直就像是繁星之海。
  星光散布的位置就像越來越小的同心圓,彼此間隔大約五十公分,完全布滿長、寬、高三軸空間。只憑一個人絕對沒辦法把全方位同時出現的魔彈全數消除。
  「車站!」
  就在發動魔法消除能力的瞬間,仁大喊一聲,與梅潔兒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老師,下面!!」
  所有星星同時爆炸,綻放出閃光,仁根本無處可躲。
  時間的感覺完全亂掉了。要是有人說現在是三天之後,仁也會接受。如果有人告訴他,其實這只是臨死前的幻覺,他也會無奈地放棄掙扎吧。直到耳朵聽得到聲音之前,血流好像在仁的腦袋裡嗡嗡鼓動,就像漫步在另一個世界一樣。
  當他的狀態恢復到能夠以武原仁的理智去思考時,身體正跪在隧道裡的鐵軌旁邊,被衝擊波震得昏昏沉沉。上半身每一吋部位好像都淹沒在拳海裡,感覺似乎被數百個拳頭從前後左右四面八方一起狠狠痛毆一頓。
  仁凝視著腳邊,好像腳下有什麼珍奇異寶似的。他一下子還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橙色的火光從還在燃燒的車站照到這裡來。
  慘遭火焰吞噬的車站裡上升氣流混亂。仁原本打的算盤是,如果在這裡不會形成艾蕾諾爾所要的神音,魔彈也不會發生。先不管他自己會如何,梅潔兒一個人的話,就能用魔法轉移完全避開。
  大火的火光照耀再加上反射光源,有三道淡淡的影子以仁滿是灰塵的鞋子為中心延伸出來。
  仁為了確認自己的思考能力沒有出問題,把撿回一條命的理由化作言語,重新思考一遍。
  「出現無數道光就代表產生出無數光源,所以就算沒有看見實物,只要觀測落在地上的影子,由此產生的魔法消除也能影響製造出光源的魔彈,把魔彈全數破壞掉。」
  「老師有聽見我說的話啊。」
  和剛才一樣趴在鐵軌之間的梅潔兒一邊把頭髮上的灰塵拍掉,一邊站起來說道。既然神音是震動天花板與牆壁所產生出來的,那麼在構造複雜的鐵軌附近,空氣比較不穩定,魔彈應該也比較難以生成。看來仁好像被小魔女救了一命。不,要是沒有她,仁早就不知道已經死幾遍了。
  「我過去三個月一直都在關心老師嘛,已經對老師稍微有些了解了吧。」
  不過梅潔兒到底也不是毫髮無傷。她在鐵軌上坐下,看起來似乎很痛苦。這麼說來,她之所以跑到地底下來,也是想要更了解仁的事情。梅潔兒真的一直都在關心他呢。
  艾蕾諾爾自己也被失去控制的魔彈打到。她整個人撲了上來,舉劍往仁的身上砍,根本沒有劍法技巧可言。仁用匕首擋下長劍,與艾蕾諾爾之間的距離近到幾乎可以嗅到她身上的氣味。他從鎧甲少女那對已經失去半分生氣的眼眸當中,看到自己懷抱著諸多矛盾與未解問題的身影。既然武原仁比艾蕾諾爾年長七歲之多,如果是他失去了扶持自己的人們以及歸宿,他是否能夠擺脫束縛,不陷溺於過去當中呢?仁從艾蕾諾爾呼吸的變化發現神音,扭頭避開魔彈可能打來的位置,閃躲攻擊。炸開的空氣雖然割傷仁的皮膚,可是他還是挺肘用力在艾蕾諾爾的胸甲上一撞。
  「還唱什麼歌?如果恨我的話,就用妳自己的聲音痛罵我啊。只會唱出魔法,自己想說的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樣對嗎?妳不是活得很痛苦,連人生都想放棄了嗎?」
  一道有如太陽照耀的黃色光芒在仁的背後產生。地下鐵車站起火已經過了許久,可是黑煙卻沒有在隧道裡瀰漫。這都是因為黑煙比固體更容易操縱,所以梅潔兒把黑煙一一化為離子。她現在正在創造一顆超高溫的電漿砲彈。雖然這裡是地底,可是此時仁的腳邊卻落下一道深深的黑影,宛如站在盛夏的大太陽底下。梅潔兒打算一決勝負,所以仁也把裝著最後一支彈匣的手槍靜靜指向最後的騎士艾蕾諾爾。他彷彿在告訴艾蕾諾爾,讓戰鬥就此結束,朝著她的心臟扣動扳機,接連射擊一槍、兩槍──
  艾蕾諾爾等待仁發動魔法消除時必定會產生的一瞬間黑暗。她擺出捨命突刺的架勢,打算把一切都賭在這一劍上。兩人就像在對話般,仁扣下扳機,她則閉上淡藍色的眼眸,好像在整理心中所有的牽掛。子彈鑽進《光環》,激起一陣有如牛奶滴落時濺出的皇冠形光粒,把《光環》削去一小部分。他們雖然以命相搏,可是其實並沒有真正面對彼此,甚至無法直接衝突。又有一道槍聲響起,聽起來有如喪鐘。艾蕾諾爾戴著護手甲的右手抖了起來,像在抗拒一股腦兒往死亡衝去的自己。因為肌膚感覺到熱度的觸覺會把背後的光球消除掉,所以仁絕對不能使出魔法消除能力。仁的攻擊只是裝模作樣,讓艾蕾諾爾認為當她的魔法被消除時,一切就都完了。
  梅潔兒讓電子(魔力)加速,提高電漿的溫度。圓環魔術之所以被譽為擁有《魔力》型魔法中最強的力量,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為提升能量的速度很快。
  夏日豔陽像是在仁的背後逐漸膨脹,強烈的輻射光把地下鐵的鐵軌照得熠熠生輝。這條古老隧道的施工相當精良,牆壁表面平滑得像是經過打磨。似乎曾經有人和高中時代在牆上亂刻『王子護去死』標誌的仁與八咬幹同樣的事,牆面上清清楚楚留著魔法世界的文字與圖像。
  梅潔兒靜靜地說道:
  「就算曾經渴望的『總有一天』完全破滅,也不代表所有一切全都喪失了。」
  在神判中遭處極刑,被烙上罪人刻印之後打落《地獄》的少女,露出交織著痛苦與歡喜的微笑。
  「所以才會喜歡上別人啊。」
  電漿砲彈受到伴隨著電場的磁場所引導,沿著地下鐵的軌道剎那間就飛到百公尺遠的地方。和常人一樣大小的電漿球獲得加速距離,受到磁力一彈,經過超級加速之後往艾蕾諾爾的方向飛來。
  「我好恨您!可是每當我唱起歌來,奇蹟的力量還是賜與我保護。您連一首情歌都不讓我唱。」
  電漿的光芒與從前灼傷她身軀的《天使之輪》一樣高溫。艾蕾諾爾分明有心求死,可是面對電漿砲彈,她拄劍於地,施展超精密神音與之對抗。
  不過梅潔兒真正的目的並不在此。
  「老師,把魔法消除掉!!」
  惡鬼的視線燒毀奇蹟,地下通道裡的短暫夏季隨之終止。
  在這一剎那間發生的,是一種既單純又致命的把戲。
  利用魔法集中的負電荷瞬間擴散消失,就連圓環魔導師操作《魔力(電子)》直接產生的電漿熱能都衰減下來,變成一股降溫的熱風。
  可是在消失的白光中心位置,卻有一點光芒還在繼續閃耀。
  那個在魔法盡滅的環境之下還能繼續發光的東西,是一個棒球般大小的金屬塊。那裡面有地下鐵車站的鐵釘與螺絲、超過三十人以上的狩獵魔導師中對(Rifle Wizard Company)從地下鐵掃射所留下的大量彈殼,以及被機械化聖騎士隊伍的《光環》擋下的子彈金屬殼。為了這個魔法,梅潔兒把那些一個個小金屬塊匯聚起來、熔合在一起。
  這個金屬塊被隱藏在亮度更強的發光體內,依循慣性繼續往前飛。它不依靠魔法,單純只是因為熱輻射的一般自然現象而放出如火炎般的赫赫紅光。這就是為了讓仁施展魔法消除能力,用來照亮艾蕾諾爾的光源。
  艾蕾諾爾的《光環》完全就是一種魔法,因此在仁的魔法消除影響之下,以極快的速度遭到侵蝕與貫穿。
  不管是滾燙的金屬或是慣性力,梅潔兒所加熱的砲彈都已經不是魔法,因此破壞力會依循自然法則慢慢地逐漸下降。
  砲彈的威力與《光環》防禦能力的衰減率各自不同,兩者之間的差異就等同於艾蕾諾爾遭受的傷害程度。
  呈現半熔解狀態的高黏性砲彈猛撞鎧甲少女的胸口,黏在變形的胸甲上。艾蕾諾爾完全承受這股衝擊力道,就像被車撞倒似地飛出去超過兩公尺遠。少女騎士一邊翻滾、像個人偶在地上彈跳,金屬砲彈散出來的液滴宛如鮮血,順著她被撞飛的軌跡灑落在鐵軌上。
  鎧甲少女賴以護身的奇蹟被燒毀,在各種不同的意義上都已經恢復成凡人之身。雖然倒地不起,可是她還是伸手摸索自己的長劍。艾蕾諾爾還有意識本身就已經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她竟然還撐起了上半身,砲彈的殘塊從歪七扭八的鎧甲上掉下來。
  「──────────神啊!」
  將近兩個月的囚禁讓艾蕾諾爾更顯枯瘦。她像是要絞盡體內的生命般,口呼神之名,接著一副喉嚨中要吐露出來的並非言語,而是心肺內臟地喘了幾口氣。
  「神啊──」
  艾蕾諾爾終於不再歌唱了,可是這個失去夥伴、嘗盡淒苦的少女口中沒有長嘆悲傷、哀悼、悔恨或是憎怨,始終只是呼喚神的名號。她喚著神之名,表情痛苦,咬緊牙關。彷彿在這喪失希望、捨棄生命的黑暗深淵裡,只有神之名是她唯一的燈塔。
  「神啊、神啊!」
  艾蕾諾爾淚流滿面,似乎只有在頌唱神之名的時候她才能夠哀傷哭泣。顫抖的手腕想要以劍為杖,把身子拖起來。可是卻滑了一下,撞到額頭。
  「神啊,我仍然崇信您。唯有呼喚您的聲音,才能遠遠傳送到我所失去的一切。」
  她閉上眼喘息,好像在說願意接受一切,除了您之外別無真理。
  「您可聽見了嗎?您可聽見了嗎?」
  沒有信仰的仁不了解,都已經打成這樣遍體鱗傷,為什麼她還要祈禱?可是仁明白一件事情。他已經聽不見艾蕾諾爾護手甲發出的聲響了。這是因為有如祈禱般雙手緊抓著劍的她正在慟哭,全身都在顫抖,一身鎧甲此時也同聲發出哀鳴。
  「……神啊,每當我在歌唱的時候,您依舊長伴在我的身旁。」
  對她來說,她的歸宿、渴望的未來,一切的一切都在那裡吧。換句話說,那就是她得到的答案。
  艾蕾諾爾終於氣空力盡,轟然倒入塵埃。

  †

  當仁等人走出地下通道時,外頭才剛過中午而已。
  仁與魔導師公館聯繫之後,對方告訴他下午兩點以後要討論今後的對策方針。仁心想,現在還有一點時間,可以先回家一趟換套衣服、淋個浴,便帶著梅潔兒在大馬路上攔了一輛計程車回家。
  現在的狀況不再那麼分秒必爭。這次事件是衝著國家而來的犯罪行動,因此暫時從魔導師公館移交給公安警察處理。由於政府組織是縱向關係,一旦案件被拿走之後,在釐清與對方之間的責任與權限之前,他們再也沒辦法插手。更何況對這個國家來說,事件的主角根本不是準備核彈的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而是那個傳聞中買下核彈的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
  載著核子彈的地下鐵列車已經失去蹤影。公館打著和仁一樣的主意,雖然從地下鐵銀座線的涉谷站附近發現疑似是八號地下戰壕的大空洞,但還是沒能發現王子護豪森的行蹤。不曉得是靠魔法轉移移走了,還是逃進安全的封閉迴廊裡,總之那輛列車並沒有老老實實地在單線路線上等人來抓。從樂觀的角度上來看,這也代表至少核彈沒有立刻爆炸之虞;從消極角度來說的話,王子護已經作好萬全的準備躲起來,想要逮到他可沒那麼簡單。
  下了計程車,土黃色牆壁的舊公寓正映照著盛夏的豔陽。二樓最裡面的房間就是武原仁從國中三年級搬來之後,住了九年的地方。房東住在一樓的一號房,房間前方就是通往二樓的金屬梯。仁踏上階梯,抬頭望著走在前面拾階而上的梅潔兒。
  小魔女尚未發育出女性柔和曲線的細瘦肩膀,以及從脅下延伸到連身洋裝之內的平順身體線條完全裸露在陽光之下,看起來非常耀眼,讓仁不禁摀住眼睛。他發現自己竟然讓這個稚幼的女孩涉險,渾身血液都為之一冷。先前之所以能夠那樣全心依賴梅潔兒,或許是因為地下戰壕太暗,沒有讓仁意識到她的表情與舉手投足間表露出來的天真單純。
  梅潔兒回過頭來。
  「回頭一想,我們和她打得那麼激烈,結果她自己隨隨便便想通、隨隨便便結束戰鬥,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少女回想起那場戰鬥的始末,看起來好像很難以釋懷。
  耗盡力氣的艾蕾諾爾失去意識,安穩地睡著了。她的模樣看起來毫無戒心,感覺就算當下被仁一槍打死她也無怨無悔。
  艾蕾諾爾似乎沒有什麼生命危險,所以仁與梅潔兒把車站的火勢撲滅之後就把那位沉眠的騎士留在地底下,自己出來了。真正現實的問題是,如果把身上有戰鬥傷痕的她帶回公館,就不得不說明他們的傷勢究竟從何而來。
  換句話說,艾蕾諾爾只不過是憑著口頭承諾恢復自由之身,要是因為挑起戰鬥而被逮捕,等著她的就是被當成逃犯處分的下場。而仁可不是為了要她的命才與她交手的。
  仁覺得艾蕾諾爾的快樂結局就在她所找到的答案彼端。
  「某些人的立場在這裡,其他某些人則站在別的地方。就算彼此無法結交,也不代表可以隨便踐踏對方的性命。這樣不就好了嗎?」
  寒川紀子好像已經平安回到家裡了。倉本絆雖然現在還是行蹤不明,可是至少和公館最優秀的獵人《魔獸師》神和瑞希在一起,仁認為她應該可以保住性命直到獲救。
  「事情好不容易才結束,結果絆卻不在,這樣根本沒辦法安心嘛。真是的,絆那傢伙竟然讓我擔心,等她回來之後一定要好好懲罰。」
  梅潔兒很不放心地垂下雙眼。
  要是劫走絆的是這個世界的人,仁也一定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犠。但是沒有什麼非常堅決的理由,魔法使是殺不了絆的。他們沒辦法輕言放棄或許能讓所有「未來」都能實現的奇蹟。若是王子護受僱殺她,絆現在已經早就已經是一具躺在十字路上的屍體了。
  仁感覺到好像有一股寒風吹進這個有如幻夢般閃耀的季節,那是他已經相當熟悉的酷寒冷風。
  「那等小絆回來之後,就罰她做些好料的給我們吃吧。我們也一起來幫忙。」
  梅潔兒似乎每走個三公尺就會想起艾蕾諾爾的事情,一直耿耿於懷。這也或許是因為她曾經幾乎致艾蕾諾爾於死地,也差點被對方殺掉的關係吧。就連仁之前也被艾蕾諾爾打到重傷瀕死。
  「我覺得老師真的是沒事給自己找麻煩,白費力氣。」
  仁忍住笑意。
  「雖然拚了命去努力,可是少女(艾蕾諾爾)得到的答案終究只屬於她自己,到頭來一切還是一樣不如人意。」
  梅潔兒說是白費力氣,不過仁倒覺得這層關係其實和面前的梅潔兒本人與他一路走來的道路非常相似,所以仁並沒有回話。小魔女特地捨命陪仁任性一場,可是仁能夠給予的回報卻只是讓她落得一心難以釋懷,實在太對不起她了。
  「老師,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仁覺得他似乎比平時更能自然地面對梅潔兒,搔搔頭說:
  「白費力氣又有什麼關係呢?」
  說完之後,仁屏住呼吸。他不是為了忍耐什麼,而是想要把此時此刻這如夢似幻般的心情盡可能留存在心中。
  「寶貴的事物在當下看起來或許大多都像是在白費工夫吧。」
  仔細一想,今天真是有如奇蹟一般,竟然一個人都沒死。不管是阿拉克涅、聖騎士小隊、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魔導師,還是艾蕾諾爾,大家都活著。要是平常的仁究竟會如何呢?今天他做了一些好事,也做了一些錯事。那些事會帶給他救贖,還是會讓他步上毀滅?不到那時候恐怕誰也不知道吧。
  梅潔兒好像在看某種可愛的物事般,含笑接受仁這番他自己認為很膚淺的結論。雖然她的眼神盪漾,閃動著嗜虐的異彩,可是同時也充滿著柔情似水的力量,讓仁的心跳差點停止。
  「為了獎勵老師這次有乖乖等我,今天我就放過你囉。」
  只要再過兩個禮拜,所有棕蟬的生命都會結束。可是牠們大聲發出鳴叫聲,好像比任何人都更全心全意地歌頌夏天。
  「老師,你看你看。」
  梅潔兒一邊往樓梯上走,一邊拉拉仁的手肘。白色連身裙的布料在她腹部上方的位置被絞破一塊,或許是被艾蕾諾爾的魔彈打到時弄破的吧。
  「還好人家是魔法使喔,老師。要是沒辦法用魔法把肚子上的瘀青去掉,今年夏天我就不能去游泳了。」
  「妳還要穿比基尼啊?」
  話一說出口,仁就覺得自己真是沒救了,因為連身泳衣和肚子上有沒有瘀青沒關係,所以自然就想到她要穿比基尼。梅潔兒面露喜色,燦爛的表情一點都不輸天上的太陽公公。
  「那當然囉。快樂的時候就要做些愉快的事情,穿起來好看的衣服當然要多穿幾次啊。」
  這個年紀幼小的刻印魔導師似乎打算要痛痛快快享受今年的夏天了。
  誰也不能保證是不是還有明年。武原仁是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而鴉木梅潔兒則是刻印魔導師。就算現在放暑假,這依然是不變的事實。先前地底下的黑暗把他們的事實輕輕掩蓋了起來,讓他們宛如活在得到救贖的夢裡。
  今年夏天過得如此如夢似幻,仁知道其中一個理由。因為他沒有讓自己去配合組織,過得很自由。遠離立場讓他能夠更接近真正的自我。
  對仁來說,這幾天是他以單純個人身分度過的暑假。
  兩人的房間就快到了。今年夏天,他們度過的每天都非常安穩。就連今天與艾蕾諾爾之間的戰鬥,兩人也彼此互相守護,順利地活了下來。「某人所得到的答案終究只屬於某個人,到頭來一切都還是一樣不如人意。」的確是這樣沒錯。仁自己要是有一個快樂結局的話,他覺得屆時與梅潔兒之間的關係應該會稍微更親密一些,所以他才有勇氣開口。
  「回去之後,我有件事想告訴妳。」
  首先是關於飄浮在公寓裡的妹妹碎片的事情;還有他活了十八年的小妹武原舞花的一切。或許是仁自己希望梅潔兒知道這些,就連現在不在這裡的絆,仁也希望能讓她知道。
  「──妳也一樣,等到總有一天想開口時再說就可以了,可不可以把妳為什麼要到這個世界來、為什麼非得要戰鬥的理由告訴我,好不好?」
  年幼的刻印魔導師腦袋咕咚一歪,就像是玻璃杯中一塊不知道該凍結還是該溶化的冰塊般,梅潔兒也從來沒對仁說過關於故鄉的事。
  「老師為什麼要說這些事呢?」
  浮現在仁心中的疑問或許就是他想對八年前同樣從這條走廊上離去的妹妹提出的問題。我是不是已經成長為一個讓妳稍微能夠依靠的男人了?雖然他能夠屏住呼吸,但是卻沒辦法變成一條魚。可是就算無法變成魚,在這種混沌的情勢下如果什麼都不做,只是痴等著那個「如夢幻般的總有一天」到來,那和白白放棄未來又有什麼兩樣?不,其實單純只是以導師自居的仁,從小魔女身上學到一個天經地義的道理:如果想要縮短彼此的距離,自己就必須付出努力。
  「我覺得必須在這時候把事情和妳說清楚,不然等一切都無可挽回的時候就來不及了。不管妳背負著何種罪名來到這個世界,我都想要幫助妳。」
  自從仁與鴉木梅潔兒邂逅三個月以來,這或許是他第一次成功踏出的一大步。
  這名少女現在就已經這般情深義重,長大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這麼一想,就讓仁放心不下。少女緊緊抓著他的襯衫。因為兩人身高相差有五十公分,只要她一低下頭來,仁就看不到她的表情。
  「……老師今天怪怪的。」
  「太好了,妳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和妳在一起三個月,我也漸漸更了解妳了吧。」
  仁鬆了一口氣,把鑰匙插入面前的大門裡。
  再過不久他就得放下此時在這裡無拘無束的自我,又要恢復為公館專任官武原仁的身分。
  這讓仁感到非常惋惜,所以他深深體會到這個讓他能夠輕鬆做自己,回來休息的家有多麼重要,也越發珍惜站在他身旁等著大門打開的少女。
  淡金色的『泡泡』從房間裡面輕輕地飄了過來。
  仁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那個將來一定會實現的總有一天就在這裡。雖然那顆泡泡應該聽不懂人話,不過仁還是對舞花、對他們的家說了一聲:
  「我回來了。」

  國中三年級時,他搬到這個房間,不知對這個空無一人的房間打過幾次招呼。
  今天這聲問候響起一道令人感到溫暖的回音。
  「我回來了,老師。」




  ─Outro─

  王子護豪森站在黑暗之中。
  在這個沒有白晝的地底深處,幻夢永無甦醒的一天。
  在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曖味模糊,就連時間的感覺都消融不清。
  與聖騎士鏖戰不休的盟軍占領時代仍未結束,之後的時代彷彿全都只是一場精緻而真實的夢。
  要不是有一道如螢火蟲般綻放著白色光芒的『泡泡』滑到眼前的話,或許真會讓人有這種感覺吧。
  「妳還真是到哪裡都盯得緊緊的呢。」
  這裡是一處老舊的地下工廠。工廠正中央擺著大型鐵砧,低矮到差點讓人絆到腳跌跤。因為那不是給人使用,而是矮人鍛冶師用的。
  工廠裡頭有一個巨大的石砌火爐、天花板上有鐵鍊吊掛零件的巨大天車、地上則有一個和游泳池差不多大的水槽。在戰時受到徵召的魔法使就是被命令製造引擎的試作品。
  用來卸貨的鐵軌上現在停著一輛兩節車廂的地下鐵列車,『泡泡』就是被吸引進第二節車廂裡。
  低俗的嘻笑聲與槍聲響起。工廠外面就是由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士兵,狩獵魔導師(Rifle Wizard Company)中隊把守。
  選擇這個地方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單純只是因為這裡適合用來當作封閉迴廊的出入口,而且有鋪設鐵路,比較容易和生意上往來的惡鬼客戶接觸。就是因為還跑到這種地方來──所以『她』才會年紀輕輕送掉性命。
  「有大批大批魔法使的屍骸沉沒在這個國家的歷史中。就算活了下來,也只能懷著暴力在假寐時不斷看著絕望悽慘的夢境而已。希望總有一天能從悽慘的深淵爬起來,抱持這樣的希望又有什麼不對呢?」
  他對倒臥在腳邊的《魔獸師(Amon)》神和瑞希問道。
  瑞希還是一如之前被釘在牆上時的氣若游絲,發出低聲呻吟。
  「妳覺得呢?再演大系的女孩,『最後的魔法使』?」
  絆的兩手被綁在身後,恨恨地抬頭看著王子護。好友神和的自我再生魔法遭到破壞,在她腳邊燃起魔炎。絆認為這都是因為王子護的關係。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這個問題問得好。想要實現夢想就必須要有力量。夢想,這真是一個好字。我也深愛這個字眼。」
  倉本絆只把自己好意所及的範圍認定是她的歸宿,就好比躺在腳下的《魔獸師》。她還不知道交託在自己手中的是什麼樣的事物。
  「我們活在這個世界,卻去追求在這裡只會被燒毀的奇蹟之力,這實在太荒謬了。我們應該為了這個世界通行的經濟力量而戰。」
  在絆的面前坐著一個男人,正盯著神和瑞希看。
  因為他的年齡已經五十五歲,就像是個即將退休的上班族,所以身上的鼠灰色長褲與襯衫看起來非常稱頭。晒黑的肌膚上有幾點褐色小斑痕,過去原本結實的肚腹也已經挺了出來。
  「對不起喔,伯伯受人之託,必須看著這孩子。」
  倉本絆向他央求幫忙時,這個惡鬼露出一臉歉疚的笑容。但是絆的識人經驗還不夠多,完全看不出來這個看似為人父者的男子對她的請求根本毫不動心。其實就是因為這個男人走進通道,絆和小學生們才會從地下壕的入口逃進通道深處裡,可是絆記憶中的模樣卻沒辦法和現在眼前這張和善的臉龐串連在一起。這不是因為絆心地善良,而是她徹底缺乏正確對任何事物保持質疑的能力。
  王子護在黑暗中謹慎地放慢呼吸。
  所有手牌一下子就全部湊齊,太輕而易舉了。
  當小丑踩一踩腳就讓整個劇場陷入歡笑時,他所應該做的不是感謝上帝的恩寵,而是懷疑這是不是一場惡劣的玩笑。但是既然已經登臺開始表演,就不能再回頭走下臺了。
  「我們的力量是什麼!」
  「「是金錢!」」
  在工廠外頭喝啤酒喝到酩酊大醉的魔法使們擺脫壓迫的枷鎖,開始滔滔講起狗屁不通的長篇大論。
  和每天與時俱進的地上世界不同,那種抑鬱與自滅的連鎖反應,自幾百年前以來就從未改變,一直追求著總有一天會到來的未來。
  先前《近神者》葛蘭‧阿薩雷曾經拋出一個問題:「魔法使要如何才能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這個問題是正確的。
  「我們想要的什麼!」
  「「是金錢!」」
  可是輝煌英雄所提出的答案卻完全大錯特錯。
  現在生活在《地獄》裡的魔法使絕大多數都是三餐不繼的亡命之徒以及他們的後代。
  因此時至今日,魔法使的戰鬥已經不再是神話世界的延長,而是如同游擊隊為了反抗貧窮與壓迫而戰。
  代替禮砲的槍聲在工廠外陣陣轟響。如今這個由惡鬼占據絕對優勢的世界並非如世人所像的那樣難以改變。
  在歷史上,王子護這些魔法使的歸宿也只在短短千年之間就被迅速剝奪了。但是從今以後,就會進入不管任何魔法使都可以用槍彈或惡鬼自己創造的武器來屠殺惡鬼的時代。
  一場競爭淘汰將會發生,只有生活型態牽就惡鬼的魔法使能夠生存下來。
  今天或許是倉本絆這輩子第一次真正聽見槍響,讓她露出緊張的神色。第一次真正聽見槍響聲竟然是在今天這種日子,這真是最惡劣的玩笑了。
  她知道這是表演開場的訊號,一個迥異於現世與文明長久以來受到打壓、隱匿至今的世界,如今雙方的衝突即將浮上檯面。
  在時隔六十年之後重現世間的再演魔導師面前,王子護以老練小丑特有的優雅舉止摘下帽子。
  「妳也應該好好看一看了,《最後的魔法使》。這裡就是如今神話與傳說故事的世界,也是這個《地獄》的另一面。」
  六十年的休息結束了。
  在都心地底下懷抱著夢想、永無光明之日的黑暗深淵之中,一場戰火又要從這裡引燃。


  後記

  時隔大約半年的時間不見,我是長谷敏司。
  不知各位讀者喜歡《圓環少女④ 無依的制裁者》嗎?

  前三本的故事都是大場面,因此這次的劇情就比較和緩些。故事裡正在放暑假,我想如果錯失這個機會的話,之後再也不會有這樣悠閒的氣氛了。
  雖然不是整篇故事都保持一派輕鬆,但我覺得應該很有圓環少女的風格。哎呀,其實我自己也不太知道該如何向先看後記的讀者交代這集的故事內容。雖然覺得不應該把這些想法寫出來,不過我覺得這套書的後記真的越來越難寫了。差不多可以講些話題了吧。
  或許是因為寫下這篇後記的時候,我才剛結束書寫第四集的工作,所以突然想起完成上一集《煉獄的虛神〈下〉》之後的情況。
  「搞了這麼多花樣,接下來這套書要如何繼續下去呢?」
  在三月某個一整夜沒睡的隔天正午,我那顆因為從年末以來就沒有休息而呈現飽和狀態的腦袋這麼想著。
  接著大約過了一個禮拜之後,我聽見自己血色盡褪的聲音。
  「寫後續內容的人是我耶。」(真是蠢到沒藥醫)
  可是該怎麼說呢,如果腳下的道路一直筆直延伸下去的話,就算荊棘叢生還是會繼續往前走對吧?
  為了避免讓人說我這一腳踩進去是錯誤的選擇,今後我也會保持自娛娛人的心情,以自己的步調盡其所能,請各位讀者期待。另外我有點擔心,不曉得文章內容有沒有變得比較好讀一些。
  如果多少有些改善的話,那真是萬幸、萬幸。

  關於魔導師公館附近環境的內容雖然參考有本,但是在寫的時候當然做了相當大幅度的變更,所以還請各位讀者多包涵。因為「本作品內容皆為虛構,與現實人物、事件、地名、團體皆無關係」。
  那麼最後來上一段謝辭。
  插畫師深遊小姐,感謝您美麗的圖畫。封面上梅潔兒與寒川同學身上的衣服就是現在小學生的打扮,讓我覺得有點受到文化衝擊。還有有馬啟太郎先生,這次也承蒙您照顧了。給我的家人,入夏之後就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非常抱歉。另外還要謝謝我那些越來越有成就的朋友們。
  下集會在明年(指日本時間)面世,應該不會拖太晚。
  接下來的內容會有許多變化,劇情發展跌宕精彩。如果各位讀者不嫌棄的話,懇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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