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村美月]成为吸血鬼的你开始一段永恒的爱~Long Long Engage~[台/繁]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7-23 22:31 编辑


  成為吸血鬼的你開始一段永恆的愛~Long Long Engage~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野村美月
  插畫:竹岡美穗
  譯者:Runoka
  圖源:chaosfighter
  掃圖:Naztar(LKID:wdr550)
  錄入:Naztar(LKID:wdr550)
  修圖:江火如画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爸爸肚子餓的話,我來給爸爸血喝。
  之後我也會一直這麼做。
  「我……愛著爸爸。」
  我──蜜娜=艾莉絲‧原田,
  以「不能丟下爸爸不管」為由,拒絕了交往中男性的求婚。
  在我五歲那年過世的父親原田詩也,其實已成了不老不死的吸血鬼。
  他與母親避逅、墜入愛河……然而母親最終卻無法陪伴在他身旁。
  所以我下定決心,要永遠陪著爸爸。
  為此,我做出了某個決定──為了不輸給離他而去的媽媽。
  與命運訣別、超越,成就永遠的戀情。
  以女兒視角編織而成,關於某位吸血鬼過去與現在的物語。

  作者:野村美月(Mizuki Nomura)
  出生於少數人才知道的合唱王國──福島。從小就喜歡創作「故事」,因此立志成為作家。以《赤城山桌球場歌聲響起》(赤城山卓球場に歌声は響く)獲得第三屆ENTAME大獎小說部門最優秀獎。興趣是早睡、午睡、晚睡等一切跟睡覺有關的事。主要作品為《桌球場系列》(卓球場シリーズ)、《文學少女》、《光在地球之時……》等等。


  我們的父親在五月寒冷的雨夜,變成了吸血鬼。
  當時父親剛滿十六歲,是個徹頭徹尾的籃球痴,好親近、不服輸,隊友和學長都很喜歡他,是個笑口常開、聲音大,有點不擅長跟女孩子相處的,極其平凡的高一生。
  然而,那件事卻像突如其來的災難降臨在父親身上,導致父親的生活產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把父親重要的事物統統奪走,將他推落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十六歲的父親無法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異常變化,不停用美工刀割腕。
  從傷口流出的鮮血滴在地上,父親痛得咬緊牙關,最後失去意識,還是死不了
  無論他如何傷害自己,傷口都會復原,連傷痕都不會留下。
  改成割其他地方也一樣。
  他被關在擁有無限可能性的十六歲年輕身軀裡,背負起不老不死的宿命。
  放棄對他來說是生活中的一切的籃球,休學與朋友分別,胸懷絕望轉到新學校後──

  父親遇見了母親。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7-23 22:30 编辑



  一話 愛上聖女的父親

  「蜜娜,希望妳跟我一起去英國!」
  十月午後,神先生坐立不安地坐在咖啡廳的位置上,突然認真看著我,開口說道。
  萬聖節快到了,因此店裡放著眼睛和嘴巴挖了個洞的南瓜,以及狼人、科學怪人和戴尖帽魔女的商品,客人們的聊天聲不絕於耳。
  坐在旁邊的高中女生集團在熱烈討論文化祭要跟誰一起玩、要邀誰一起逛等戀愛話題,面向大馬路的玻璃窗反射午後溫暖的陽光,閃閃發亮。
  走在路上的人看起來也很開心、很幸福,坐在我對面的神先生額頭冒汗,皺緊眉頭接著說:
  「我明年要到英國的分公司工作,得在那裡待五年。妳也找到研究所念了,我很清楚我這個大妳八歲,今年滿三十歲的大叔配不上妳這麼優秀的女孩。可是!因為在那邊很多場合需要帶妻子同行,上司叫我去相親──我、我只想跟妳在一起!所以──請妳嫁給我,跟我一起去英國吧!」
  神先生的頭低到眼鏡都快滑下來了。我沒有立刻回答。由於我沉默太久,神先生露出彷彿要迎接世界末日的表情,戰戰兢兢抬頭看著我。
  「不、不行嗎?蜜娜?我這個今年滿三十歲的大叔,果然配不上二十二歲前途無量的妳──」
  「……不是的。」
  我小聲打斷神先生的話。
  「不是的……我喜歡神先生。」
  「蜜娜。」
  神先生臉上立刻浮現笑容。
  我很喜歡他率真的笑容。每當我感覺到這個人真的誠實又善良,是沒辦法隱藏內心想法的人的時候,心裡都會暖暖的。
  不過今天,我的心情卻跟胸口壓了塊大石一樣沉重。
  「……對不起。請你讓我考慮一下。」
  我垂下視線,輕聲說道。

  突然跟妳求婚,妳會不知所措也很正常,我本來想在更浪漫的情況下求婚,結果不小心太著急了。我突然請妳跟我一起去英國,妳嚇到了對吧?慢慢考慮沒關係。
  神先生貼心地這麼說。
  和神先生道別後,我走在瀰漫海水味的沿海道路上回家,沉著臉陷入沉思。

  結婚?跟神先生?
  我們之所以會認識,是因為有個學姊安排跟社會人士的聯誼,在二十幾歲的輕浮男性們中,當時看起來就已經超過三十歲、感覺很容易親近的戴眼鏡的神先生,明顯跟其他人不太一樣,他自己也一副「我這種大叔也跑來參加,真不好意思」的愧疚態度,頻頻用溼紙巾擦汗。
  我反而對這樣子的神先生產生好感。
  我像跟親戚叔叔相處一樣,跟他維持半年左右的不可思議的交流後,神先生跟我告白,我便成了他的女朋友。
  我記得那個時候,神先生也是坐立不安的,視線游移不定,然後彷彿做了什麼重要的覺悟,看著我說「蜜娜,我喜歡妳,請妳跟我交往」。我立刻笑著回答「好的」。
  可是這次……
  神先生非常疼我,我也很喜歡神先生。
  五歲以前我就都在英國生活,英文程度足以應付日常對話,對於海外生活也不會不安。比起念研究所,和神先生一起去英國更吸引人,想必會讓人雀躍不已。
  神先生肯定也相信我會答應。
  當時我給他的,卻是不同的回應。
  要是神先生聽見我卡在喉嚨沒能說出口的那句話,一定會連驚慌失措都忘了,瞪大鏡片底下的雙眼吧。
  我不能放爸爸一個人不管。

  因為爸爸不能沒有我。

  要是我神情凝重地這麼說,他一定會嚇到。
  因為我的父親──原田詩也在十七年前,我五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  ◇  ◇

  「我回來了。」
  我胸懷沉重的心情打開家門,一名身穿暗夜般的黑西裝和厚重黑色斗篷的年輕男性,淘氣地遞出一個袋子。
  「Trick or Treat.(不給糖就搗蛋)」
  那人擁有一頭色彩明亮、柔軟蓬鬆的微翹短髮,以及炯炯有神,像少年一樣淘氣,卻又深邃如歷經滄桑的哲學家的雙眼。面對我們時總是掛著微笑、充滿男人味的嘴角,露出兩根利牙。
  他高達一百八十五公分,所以對一百六十公分的我來說,那張笑容燦爛的臉在好幾公分高的地方。我們面對面的時候,我每次都得抬起頭來。
  今天我也把頭抬高,回以微笑。
  「爸爸,萬聖節是下禮拜。牙齒是你自己做的嗎?做得真好。」
  由於我一點都不驚訝,爸爸失望地垂下肩膀。
  「區內的萬聖節活動,我想穿這身衣服帶領孩子們,就借了舞臺裝來。因為下個月開始又要上演《德古拉》了嘛。怎麼樣,蜜娜?看起來像吸血鬼嗎?」
  他「啪唰」一聲掀起黑色的斗篷,將年輕的側臉對著我,擺好姿勢。表情也繃得緊緊的,營造出勇敢的感覺,不愧是現在仍然在第一線活躍的職業舞臺劇演員,動作充滿力道及美感。
  一想到扮成吸血鬼的父親帶領扮成怪物的天真孩子在海邊遊行,就覺得很溫馨。
  父親是在八卦節目上會被拿來當話題的大名人,卻會積極參與鎮裡舉辦的活動。
  每年聖誕節,他都會喜孜孜地扮成聖誕老人。下禮拜的萬聖節也是,父親八成會玩得比孩子們還要開心。
  然而。
  「與其說『像吸血鬼』,爸爸就是真正的吸血鬼吧。」
  我一這麼說,父親符合吸血鬼風範的高傲表情就瞬間消失,露出像個十幾歲少年的笑容。
  「哈哈,說得也是。」
  這個人是實際年齡五十歲的,我的父親。
  世人都說他是突然過世的演員原田詩也高中時生的私生子,是我們同父異母的哥哥。藝名跟故人一樣是「UTAHA(註1:「詩也」的羅馬拼音),長相也如出一轍,所以有這些煞有其事的臆測也不意外。
  此外,據說「UTAHA」跟過世的原田詩也一樣不會老。
  過了三十歲仍然是個年輕的青年,看起來跟大學生差不多。
  事實上,父親的年齡一直停在十六歲。父親身材高大,外加五官端正,十六歲的時候就有點像成年人了。之後隨著年紀增加,父親的神情越來越穩重,看起來更像個大人,髮型、化妝和行為舉止也讓他顯得更加成熟。
  儘管如此,父親的身體依舊維持在十六歲的狀態。
  如果他脫下西裝,放下瀏海,穿上高中的制服,應該就是個普通的高中生吧。
  這件事當然是只屬於我們家,以及父親信賴的幾個人的祕密。
  父親是吸血鬼。
  他永遠停留在十六歲。
  十六歲的初夏,父親在自己並不希望的情況下變成吸血鬼。
  在此之前,父親是極其平凡的高一生,社團是籃球社。
  父親從小就是徹頭徹尾的籃球痴,一天到晚都想著籃球,最開心、最興奮的時候是跟比自己厲害的球員比賽,快要輸掉的時候。
  可是,成為吸血鬼的同時,父親的身體能力提升到超出常理的地步,多厲害的球員都比不過他。
  某天突然得到能在球場上以一敵十的力量。若是在漫畫或小說裡,或許挺痛快的。但對父親來說,這儼然是個詛咒。
  將努力過後得到的勝利視為最快樂的事的父親,變得不需要努力也能輕易取勝,因而絕望。
  能讓父親雀躍不已的「強者」已經不存在了。
  球場上的父親,苦於失落感與焦躁感。
  本來是他生活中的一切的籃球,再也無法讓他樂在其中,與此同時,還有吸血衝動折磨著他。
  聽說起初會焦躁得想要吸女性的嘴脣。不知為何,跟女孩子獨處時會燃起慾望,喉嚨乾渴,眼前染成一片紅色,回過神時已經不小心吻上眼前的人,直到對方昏倒前都會一直吸她的嘴脣。
  當時父親還不知道他是透過這個行為吸取對方的精氣代替吸血,因為自己在一時衝動下強吻對方而感到混亂,開始避免與他人交流。
  父親關在拉起窗簾的房間裡,用美工刀割腕。
  如果這樣能讓這場惡夢結束──
  可是不管他流了多少血,不管他哀號得多大聲,父親都死不了。
  皮膚再生,傷口立刻復原,令父親更加絕望。
  在混亂與苦惱中,父親為了在新環境重新開始,決定從籃球名校轉進本來是女校,連裡面有沒有籃球社都不知道的海星學園。
  他打算忘記籃球,隱瞞自己是吸血鬼,做為隨處可見的高一生度過校園生活。
  幸好即使被陽光照到或看到十字架,父親的身體也不會產生異狀。
  吸血鬼的弱點純屬人類的想像,除了嗅覺變得太敏銳,不喜歡大蒜等氣味強烈的食物外,要扮演一般的高中生並無大礙。
  即使如此,「自己變成了就算自殘,傷口也會立刻痊癒的怪物」這個事實一直在父親的腦海揮之不去,折磨父親。
  生命沒有盡頭令父親絕望。
  那代表永恆的痛苦。
  當時父親就是受困於那樣的絕望,苦不堪言。
  渴望救贖的父親遇見母親,正好是在那個時期。

    ◇  ◇  ◇

  放學後,意志消沉的父親走在學校中庭裡。
  諷刺的是,他剛轉進的海星學園是教會學校,中庭有棟外牆爬著藤蔓的教堂。
  父親抬頭仰望陽光底下的教堂,覺得太陽和從教堂裡面傳來的聖歌雖然對自己無害,自己是吸血鬼的事實依然不會改變,皺著眉頭杵在原地。這時,一顆櫻花色的氣球自空中輕輕飄落。
  父親反射性用雙手接住它,這次換成油菜花色的氣球、紫羅蘭色的氣球、青草色的氣球不停掉下來,一名穿著學校制服的女生從三樓陽臺看著父親。

  跟她對上視線的瞬間,我覺得心臟都快要停止跳動了──父親是這麼說的。

  「她的眼睛又黑又大,給人非常溫柔的感覺,胸部也很大,卻讓人覺得超級清純,跟教堂裡聖母憐子像的聖母瑪莉亞一模一樣。可是她不知道為什麼在哭,透明的淚水從她白皙的臉頰滑下來,我看到都忘記呼吸了。」
  少女急忙拿著半透明的塑膠袋跑到中庭,把氣球撿起來,父親也有幫忙。
  她說自己在想事情的時候,氣球從窗戶飛走了,頻頻跟父親道歉,害羞得不敢直視父親的臉,父親也因為至今以來腦中都只有籃球,沒機會跟女孩子接觸,緊張得心跳不已。
  接著,對方不知為何驚訝地看著父親,突然問他:
  「請、請問,你身高幾公分?」
  「一百八十五……」
  聽見父親的回答,那人仔仔細細把父親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對、對不起!因為……你實在太合乎理想,所以我下意識……」
  少女雪白的臉頰浮現紅潮,再度講出讓父親一頭霧水的話。
  「請你跟我一起來。」

  「那個時候我嚇了一跳,我們才剛見面,話都沒講過幾句耶。」
  父親笑著說。
  「再說,當時我剛變成吸血鬼,心情超級低落,根本沒心情交女朋友。可是綾音姊看起來真的好開心。我被她牽著手,不小心跟她一起跑起來,到了地下練習場。門上掛著『軒轅十四』的門牌。我想都沒想到是戲劇社。」
  海星學園的戲劇社很大,一個社團就有四個獨立隊伍。
  主演是男裝麗人,以寶塚風的華麗舞臺為賣點的河鼓二隊。
  以古典文藝為題材,追求藝術性的天津四隊。
  以偶像團體演出的熱鬧表演為主的織女一隊。
  第四個隊伍軒轅十四是男女合校後成立的最新隊伍,主打戲劇性的男女戀愛劇。
  每隊都有叫做「主演」的學生,以主演為主角決定劇目,用每一季的公演比賽觀眾數量及評價。
  「綾音姊是比爸爸我大一歲的二年級生,剛當上軒轅十四的主演,被大家叫做『治癒聖女』。這個別名有夠適合走清純路線的綾音姊,可是大概是因為綾音姊身材好,動作跟表情又莫名性感,私底下也有人叫她『魔性聖女』,綾音姊拚命反駁『我才沒有什麼魔性』,這樣子的她也超可愛的──」
  我記憶中的母親是個可愛的人。到了幾歲都跟少女一樣,總是面帶笑容,看著父親的眼中充滿青澀的愛意。
  在影片和照片裡看到的母親也是如此,烏溜溜的清純大眼、柔順的黑髮、水嫩的嘴脣、雪白光滑的臉頰,從哪個角度看都純潔溫柔,卻又意志堅強,是個跟「大和撫子」一詞再適合不過的人,現在我看到她,胸口仍會陣陣抽痛。
  「不只外表,綾音姊的人氣、演技做為隊上的主演都很完美。不過,那個時候綾音姊遇到一個大問題。」
  因為母親的身高以高中生來說太高,站在臺上演戲時沒有身高跟她配得上的男生。她在找一個月後的七月公演能跟她一起上臺的男生。
  「我在中庭遇見綾音姊時,她之所以在哭也是因為找不到搭檔,覺得身為主演的自己要負責,差點被責任感壓垮。她拜託我當她的搭檔跟她一起上臺演出,就算只當到公演結束也可以,我想說既然只要演那一場戲,就答應了。」
  那個時候,母親的身高在軒轅十四官網上是一百七十二公分。其實還要再高一些。應該是想讓她看起來矮一點,故意謊報數字吧。
  父親一天到晚帶著溫柔的目光說「綾音姊既溫柔又漂亮,文武雙全還會做家事,是個沒有稱得上缺點的缺點的人」。
  「不過我跟她結婚生了你們後,綾音姊還是會對身高感到自卑,說『要是蜜娜跟我一樣不停長高怎麼辦』,每次妳長高,綾音姊都會擔心地說『看到蜜娜的成長我很開心,可是萬一她長太高,我會傷腦筋的』。」
  影片中的母親美麗到父親一直炫耀也不奇怪,難以相信如此漂亮可愛的女性會對自己的外表自卑,我不禁覺得有些諷刺。
  我不像母親一樣是能治癒別人的治癒系美女,從小就覺得很不甘心。高大的父親和高大的母親生下來的我,身高是日本女性的平均值,太過平凡反而讓人覺得沒特色,還有人說過我表情僵硬、態度冷淡。
  我的二弟以男生來說身高偏矮,三弟反而長得比父親還高,明顯遺傳自父親與母親。
  總而言之,父親及母親的關係,從做為在舞臺上演出愛情故事的搭檔開始。
  「一開始就遇到一堆問題。」
  提及這段往事時,父親總是會瞇起眼睛,一副覺得很好笑的樣子。肯定是因為現在的父親有那個心力去緬懷、回味過去了吧。
  然而,當時可沒那麼輕鬆。
  「畢竟爸爸跟綾音姊的第一場公演是《德古拉》,爸爸要演吸血鬼啊。叫真正的吸血鬼演吸血鬼真的太扯了,爸爸眼前一片黑暗。因為那時我連自己是吸血鬼都不想去想。而且看了劇本,我要演的還是超級自大,會說自己是無所不知的夜之王的吸血鬼。」
  父親笑得越來越開心。
  在把伯蘭‧史杜克寫的原作改編成愛情故事的劇本中,父親演的德古拉伯爵現身於倫敦社交界,用他俊美的容貌吸引眾女性熱情的目光。
  將自己譬喻成夜之王的他,將人類視為螻蟻。
  雖然現在父親可以笑著講這些事,當時的他拚命想當一個普通的人類髙中生,對他來說,這個角色彷彿在逼他面對身為怪物的自己,光是念出一句台詞,全身都會痛到像被針刺一樣。
  因為變成吸血鬼害他失去了許多事物。
  「要我跟把人類當成僕人,瘋狂虐殺他們的德古拉伯爵有同感太困難了,我只覺得他很討厭……念台詞也無法投入感情,剛開始排練時我語氣一點起伏都沒有,常常結巴,被導演市子女士喊卡。最後更是嚴重到想念台詞表情就會僵住,嘴巴動不了……」
  陪在受挫的父親身旁的,就是母親。
  父親和母親在校舍三樓角落被用來當倉庫的教室反覆練習。
  「演戲時怎麼發聲、四肢怎麼動作、角色怎麼揣摩、跟其他演員怎麼對戲、台詞怎麼念出來──綾音姊把演戲的基本知識從頭到尾教了一遍。她真的溫柔又有耐心。是綾音姊安慰、鼓勵了被自己的煩惱束縛住而無法掙脫的我,牽起我的手試圖拉我站起來……」
  儘管如此,爸爸變成吸血鬼的殘酷現實仍然不會改變。
  還是不行。
  真想讓這一切統統結束。
  可是結束不了。
  結束不了!
  父親朝絕望的深淵直線墜落,在底下蜷成一團,除了哭泣什麼都做不到,就在這時──
  「綾音姊陪我一起哭了。」
  父親聲音哽咽,眼泛淚光。
  「她不知道我的祕密,還是想幫助我。那個時候的綾音姊,明明只是柔弱的女髙中生。她哭著對我說『如果你害怕看不見盡頭,我會成為蜜娜殺死你,讓你看到盡頭』。『身為蜜娜的我會在舞臺上殺死身為吸血鬼的你,結束你永恆的生命』。」
  父親吁出一口氣,神情陶醉。
  「跟暴風雨一樣。」
  蜜娜是母親演的角色。是一名憎恨吸血鬼,在與他對峙的過程中不知不覺被他吸引的堅強高潔女性。我的名字「蜜娜」就是取自這個時候母親演的「蜜娜」。
  父親演的德古拉伯爵活了好幾百年,第一次愛上的人「蜜娜」。
  以及救了變成吸血鬼的父親的「蜜娜」──
  父親知道母親溫暖如春陽的笑容底下,潛藏著有如春季暴風雨的激情。
  那股激情拍打在父親的臉頰、胸口上,將他從絕望中拉了出來。

  ──跟我一起站上舞臺吧!在我讓你嚥下最後一口氣前,都當我的搭檔吧!

  牽起母親伸出的手站起來的瞬間,父親憑自己的意志成為母親的搭檔。
  軒轅十四跟一開始成立的三個隊伍不一樣,不是由一名主演拉起整隊的隊伍。
  軒轅十四的傳統是男女兩人的雙主演制度。
  獅子座的恆星軒轅十四是多星系統,兩顆星星成對環繞──這也是母親告訴父親的。他們要成為那兩顆星星。
  從這一天起,父親就開始專注在「演戲」上。父親本來就是容易沉迷於某件事的類型,絕不吝惜努力。雖然在球場上他變得無人能敵,在舞臺上他還是個新手,一堆事辦不到。這讓父親感到喜悅。
  「籃球的傳球跟演戲的對台詞很類似。對方在比較遠的地方時要用長傳,比較近的地方就傳出又短又快的球。跟這一樣,把台詞的球溫柔地傳出去、銳利地扔出去,順利射籃得分,觀眾大聲歡呼的時候,真的超爽快的。」
  父親線條剛硬的嘴脣勾起幸福、溫柔的笑容,說「這也是媽媽告訴爸爸的重要的事之一」。
  失去最喜歡的籃球的父親,在新學校海星學園得到的事物。
  母親與舞臺。
  「戲劇不是每一場都有結尾嗎?最後簾幕一定會垂下來,結束每一個世界、每一個故事。」
  他就是喜歡這點。
  在母親收集的舊雜誌裡的採訪中,父親也是帶著燦爛的笑容如此回答──

  最喜歡演戲了。

  就這樣,父親與母親的名字,在海星學園的戲劇史上留下痕跡。
  我跟兩位弟弟都是海星學園的畢業生。我們在學的期間,原田詩也和春科綾音這對組合,被當成軒轅十四傳說中的雙主演流傳著。有些人說「之後應該再也看不見那麼出色的主演了吧」,有些人說「真是一對奇蹟般的組合」。
  父親遇見母親。母親把父親帶到戲劇的世界。
  這件事本身就是至高無上的奇蹟。
  母親在《德古拉》公演時殺掉父親後,抱住他吻了他。
  父親從母親手中得到盡頭、得到救贖、得到未來。
  這個時候父親演的德古拉伯爵,受歡迎到父親當上職業演員後,每年仍會重新上演。
  像這樣──在簾幕落下,會場響起如雷的掌聲後,父親依然繼續跟母親一起演戲。
  在《窈窕淑女》裡飾演性格乖僻的怪人語言學家希金斯教授。
  在《真想讓你們交換》裡飾演花心的貴公子宰相中將。
  在《艾洛斯與賽姬》裡飾演愛上人類少女、喜歡惡作劇的愛神艾洛斯。
  經典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在再次上演的《德古拉》裡和母親交換角色,飾演被女吸血鬼迷住的日本留學生密納、在《一千零一夜》裡飾演不相信女性的國王、在江戶川亂步的《屋頂裡的散步者》演出瘋狂的變態、在《綠野仙蹤》演出膽小的獅子、在《浮士德》裡飾演被惡魔梅菲斯特誘惑的浮士德博士──
  父親演了許多角色,在每齣戲中與母親再三相戀,不知不覺跨越了阻擋在吸血鬼與人類少女之間的阻礙,成為戀人。
  對父親來說,母親就是救贖,就是光芒──思及此,我的胸口就會傳來一陣刺痛。
  我和弟弟還小的時候,就聽父親講了很多母親的事。
  在春風吹拂下於海邊散步的途中、暑假在家裡被光芒籠罩的日光室哄我們睡覺的時候、在萬里無雲的秋空下、冬天在瀰漫燉菜及烤火雞香味的客廳,全家一起慶祝聖誕節的時候,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片段。父親回憶起與母親的記憶,告訴我們「綾音姊是這樣的人」、「綾音姊那個時候講了這種話」、「綾音姊當時是這麼做的」、「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綾音姊是個很棒的人」、「我最喜歡綾音姊了」。
  母親喜歡的電影、喜歡的食物、喜歡的顔色、喜歡的花、喜歡的音樂──
  他瞇起眼睛,嘴角上揚,露出動人心弦的溫柔神情,偶爾會輕輕垂下視線,用寂寞的語氣述說與母親的回憶,講了好幾個好幾個。這些回憶如同永不乾涸的泉水,從父親心中湧出。
  所以,父親跟母親的故事,我可以連他們當時的動作、表情甚至語氣都鮮明想像出來。
  中庭教堂上的藤蔓隨清爽微風晃動。淡色氣球輕飄飄地從空中掉下來。宛如聖母的母親追著氣球出現。互相凝視的兩人,臉頰都紅通通的。
  在被紙箱包圍的空教室,母親用清澈甜美的聲音朗讀用來當教材的詩句,父親用泛淚的雙眼看著她。
  哭著抱緊淚流不止的父親的母親。感覺到母親手心和臉頰的溫暖,哭得越來越厲害的父親。
  放學後,用學校視聽教室的投影機看母親喜歡的義大利電影。看到最後一幕幕放出來的吻戲片段,眼泛淚光的母親。在旁邊心跳不已的父親。
  在後臺等待上臺的時候,偷偷把小指勾在一起的父親及母親,臉上浮現靦腆的微笑──
  不管我的胸口多麼疼痛都無法否定。浮現腦海的所有畫面,父親的注意力都放在母親身上,母親也對父親有好感。
  這個時候,父親就已經開始一段永恆的愛。
  吸血鬼的壽命沒有盡頭。
  擁有永恆生命的吸血鬼,將迎接永恆的倦怠。
  吸血鬼為了從永恆的倦怠逃離,要開始一段永恆的愛。假如這個世界真的存在永恆的愛,能證明它的只有永遠不死的人。
  我曾經問過父親。

  「爸爸在跟媽媽談永恆的愛嗎?」

  當時我十六歲,是對情啊愛的抱持憧憬的年紀。
  在冬天清澈的陽光下,我跟父親去家裡附近的海邊散步,父親跟平常一樣開始述說與母親的回憶,聽了後我的心裡難受到不行,心跳越來越快,下意識問了這個問題。
  這時父親對外宣稱的年齡是二十七歲──但外表跟我一樣是十六歲,他露出非常成熟、柔和又溫暖的笑容回答。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永遠活下去不會知道。可是現在這個瞬間,我也依然愛著綾音姊喔。」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父親露出的微笑,跟在影片裡看到的母親柔和的微笑有點像。
  把我的心填得滿滿的──讓人想哭。
  聽說父親跟母親求婚時說的話,是「我會用一輩子去愛綾音姊」。
  身為吸血鬼的父親的一輩子,與永遠同義。
  父親告訴母親,只要他還活著,就會永遠愛著她。他用有點哀傷的溫柔聲音告訴我,至今他依然愛著母親。
  父親是如此深愛著母親。

  可是,母親已經不在父親身旁。

  得知父親的答案後,十六歲的我拚命故作平靜,走在路上,前一刻才聽見的父親的聲音、話語、微笑在腦中反覆重播,我心想,不在了還能被父親一直思念的母親真幸福。
  父親的手臂強壯有力,把臉頰貼上去會聞到他用的男用沐浴乳的淡淡香味。那清爽的香氣令我鼻頭一酸,眼淚有點冒出來,父親好像發現了。
  他用他的大手撫摸我的頭。
  十六歲的我站在原地,低著頭一直讓父親摸。
  聽著淒涼的海浪聲。

    ◇  ◇  ◇

  不曉得爸爸記不記得我當時說的話……
  「雖然萬聖節還沒到,我買了點心當土產,分一些給吸血鬼先生。是加了香草的年輪蛋糕唷。去客廳泡茶配著吃吧。」
  我帶著一如往常的表情,用一如往常的語氣對在門口掀起吸血鬼斗篷,喃喃自語「最近的小孩會喜歡什麼樣的姿勢呢?」的父親說,然後緊盯著面帶微笑的爸爸的雙眼,用更加開朗的語氣問:

  「還是爸爸想要的是其他點心?」

  提供血液給父親的母親的身影,浮現腦海。
  優雅地對著父親解開襯衫釦子,臉上浮現溫和微笑,露出雪白雙峰的母親。珍惜地把臉埋進胸口的父親。
  身為吸血鬼的父親,不吸血也活得下去。
  然而,瘋狂的吸血衝動會定期灼燒父親的喉嚨。
  父親從母親那裡,得到能解渴的鮮血。
  以前住在英國的時候,我看過好幾次父親吸母親血的畫面。大部分都是在我們這幾個小孩上床睡覺後,或是我們在庭院玩的時候,父親會溫柔摟住母親,彷彿在對待全世界最重要的人,把臉湊近母親豐滿的胸部,將嘴脣貼上去。
  母親也會把父親的頭溫柔擁入懷中,用白皙的手撫摸父親有點自然捲的頭髮。
  吸血的父親、給予血的母親,雙方看起來都無比滿足,無比幸福,令屏住呼吸從門縫偷看的我看得心跳加速。

  ──詩也,要吃飯嗎?

  ──我開動了,綾音姊。

  時至今日,我彷彿還是能聽見他們倆甜蜜的對話。
  其實,我希望自己能跟那時讓父親吸血的母親一樣,露出溫柔的微笑,可是儘管我在鏡子前面練習了無數次,笑容還是比母親僵硬,也沒有女人味。因此我努力露出像在誘惑他──像在撒嬌的笑容。
  嘴巴裡露出兩根假牙齒的父親,用深邃的眼神回望我,揉了我的頭一把。是我最喜歡的,父親又大又溫暖的手。
  我哀傷地等待父親回應,父親慈祥地說:
  「沒關係,我上個月才吸過,還不需要。」
  深沉的聲音輕輕傳入耳中,融進我的體內。非常悅耳的聲音。
  「……是嗎?」
  我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寂寞。
  一邊希望跟父親兩人獨處時頻頻感覺到的這股寂寞,可以被父親理解,同時又害怕被父親發現。
  所以──
  「那我去泡茶。」
  我馬上露出可靠女兒的笑容,走向廚房。
  我幫加入香草的年輪蛋糕配上鮮奶油後,拿到客廳和父親並肩坐在沙發上一起享用。年輪蛋糕口感紮實,相當美味。
  「啊,這個好好吃。下次換爸爸去買。」
  父親也揚起嘴角,似乎頗喜歡的。
  「蜜娜今天是去跟泉之約會吧?」
  父親用名字稱呼神先生。我跟神先生都交往兩年了,仍然用姓氏叫他,之前父親還笑我「你們結婚後妳的姓也會變成『神』喔」。
  當時,我的胸口抽痛了一下。
  「我還以為晚餐妳會跟泉之一起吃。」
  「……因為神先生好像很忙。晚餐我拿家裡有的食材做點什麼吧。爸爸有想吃的東西嗎?」
  我光明正大地說出謊言。
  神先生跟我求婚,以及神先生邀我跟他一起去英國,都不能跟父親說。因為父親一定會祝福我,為我高興。
  父親看著我的側臉說:
  「簡單的東西就好。」
  「最簡單的就是我的血。真的不用嗎?我明天沒有安排行程,吸多一點也沒關係。」
  我的聲音依然輕快。
  母親再也無法提供鮮血給父親後,這就成了我的職責。
  用針刺破指尖,紅色的血就會從傷口冒出來。父親會小心翼翼抬起我的手,輕輕含住指尖。
  在他閉起眼睛吸我血的期間,我會緊盯著父親,用全身上下的神經感覺他的舌頭纏在我的手指上,他的牙齒輕咬著我的指尖。
  無論我長得多大,父親都不會跟吸母親的血時一樣,從我的喉嚨或胸部吸血,就算我跟他說不會有問題,他也絕不會這麼做。連從手指吸血,一個月兩次就是極限。
  聽到我這麼說,父親露出苦笑後,神情嚴肅地說:
  「怎麼能隨隨便便就吸妳的血。本來就決定一個月最多兩次,我還在想之後要盡量不吸妳的血呢。」
  「咦?」
  我慌了。
  這是什麼意思?
  父親喜孜孜地說:
  「妳總有一天會跟泉之結婚,離開這個家,我得趁現在習慣才行。」
  這句話刺穿了我的心。
  胸口中心隱隱作痛、陣陣發熱,父親的笑容模糊了一瞬間。之後這陣悸動依然沒有平息。父親很喜歡神先生。如果我跟他報告我要跟神先生結婚,他應該會開心地祝福我吧。
  可是!我的家明明還在這裡,我明明還在跟父親一起生活──
  父親帶著燦爛笑容說出的這句話,也比我想像中還要傷人,深深刺進胸口,喉嚨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那邊,腦袋也嗡嗡作響。
  「……我……有點不舒服,晚餐你自己想辦法吧。我不吃了。」
  「要不要我煮粥給妳吃?」
  「沒關係,不用了。」
  我準備收拾茶杯時,父親說「我來收就好,妳趕快去休息」,我便低著頭走回二樓的房間。
  我焦躁地從抽屜拿出氣球,妝也沒卸,衣服也沒換,燈也沒開,直接席地而坐靠在床上,拚命吹氣,把氣球吹得鼓鼓的。
  吹好桃色氣球後換成黃色氣球,然後是水藍色的氣球。
  從快要脹破的臉頰一口氣把氣吹進去,彷彿要把哀傷的心情、煩悶的心情、不安的心情統統吐出來。
  吹完第五顆薄荷綠氣球時,父親在外面敲響房門,走進我的房間。
  看到冰冷的地板上,粉紅色和水藍色的淡色氣球在月光照耀下跟水母一樣飄來飄去,十六歲的年輕面容上浮現微笑。
  「妳果然在吹氣球。」
  父親溫柔地說。
  父親總是能看穿我要做什麼,因此我雖然覺得非常難為情,卻一點都不驚慌,坐在地上低下頭。
  「綾音姊傷心、沮喪時也會一個人偷吹氣球。蜜娜果然是綾音姊的女兒。」
  深沉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笑意,父親避開氣球,走到我旁邊坐下來。
  「我們在軒轅十四的時候,會用氣球一邊傳球一邊對台詞,傳球的人要扮演自己演的角色問問題,接球的人也要扮演自己演的角色回答問題。還會面對面把氣球夾在兩人之間跳舞。其中一方要以光憑動作和視線就能跟對方溝通為前提,引導另一個人,避免讓氣球掉下來。」
  我之前就聽父親說過,他和母親會夾著氣球慢慢跳舞。
  無須言語,只要透過手指細微的動作和視線就能知道對方要做什麼,例如向右走、步調加快等等。
  在兩人跳舞的期間,父親會拚命將意圖傳達給母親,母親也會用全身上下感覺父親傳達出的小暗示。
  他們就是像這樣深情凝望──從交握的手中感覺對方的溫度,墜入愛河的吧。
  「妳跟泉之怎麼了嗎?」
  父親坐在我旁邊溫柔詢問。
  他的身體還是十六歲的少年,語氣卻是擔心女兒的父親,父親的聲音從耳朵傳達到內心深處,我嚥下卡在喉嚨的東西,輕輕眨了下眼。
  「神先生說他……明年要調到英國。」
  「之前我遇到泉之的時候,他就跟我提過可能會調職。所以,泉之是跟妳求婚,希望妳跟他一起去英國囉。」
  令人驚訝的是,父親猜中神先生跟我求婚了。神先生好像之前就跟父親說過或許會調到英國。一定是那個時候問了父親可不可以把我帶過去。
  表面上,父親是我們同父異母的哥哥。
  就神先生看來,父親是我最重要的監護人,他也知道我們關係很好,所以才會先知會父親吧。
  這麼做實在很符合他的個性,我並不會因此感到不快,但我隨便想就知道父親八成會回答「我當然會為你加油」,胸口揪得越來越緊。
  「蜜娜答應了嗎?」
  我搖搖頭。
  「為什麼?」
  父親的語氣依舊溫柔。
  「英國是妳另一個故鄉,泉之人也很好啊。」
  「問題不在神先生身上。是我……」
  我講不出話來。
  父親在等我繼續說。
  父親說的「泉之人也很好啊」和「妳總有一天會結婚離開這個家,我得趁現在習慣才行」,母親用溫柔的聲音問父親「要吃飯嗎?」父親也用平靜的聲音回答「我開動了」──這些景象接連湧上心頭。
  父親和母親開始了一段永恆的愛。
  不過,母親已不在父親身邊。
  如今,父親身邊的人是我。就算他只會從我的手指吸血,給予父親血液的人也不是母親,是我。
  但要是我跟神先生結婚,去了英國,就必須離開父親身邊,英國和日本只能坐飛機移動,所以我們見面的機會也會大幅減少。
  這樣就不能幫父親做飯,也不能讓他吸我的血了。
  總是用來讓父親吸血的左手食指,傳來一陣刺痛。
  十六歲的那一天,在萬里無雲的冬季天空下,和父親一起在淒涼的海邊散步時,我對父親說過。

  ──我哪裡都不會去。我會一直跟爸爸在一起。

  我低下頭咬住嘴脣,父親用他的大手撫摸我的頭,露出清爽的笑容。

  ──謝謝妳,蜜娜。

  父親大概早就忘記這件事了。
  可是,我還記得!我的心情跟十六歲時一樣,沒有改變!
  我放棄將湧上喉嚨的話語吞回去,說:

  「我不會去英國。也不會結婚。我會一直跟爸爸在一起。」

  父親帶著有點困擾的表情,聽我用斷斷續續的話語表達決心。
  我一方面因為把想法說出口了而感到放心,另一方面擔心是不是不該講出來,陷入後悔之中,不敢直視父親的臉,把頭埋進腿間。
  母親沒辦法永遠陪在父親身旁。
  所以,我要代替母親陪伴父親。
  要一直讓父親吸我的血。
  那就是我不去英國的理由。

  二十二歲的現在的我,跟十六歲的過去的我一樣愛著父親,不想輸給丟下父親獨自離開的母親。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7-23 22:30 编辑



  二話 父親遇見的、與我同名的少女

  「蜜娜姊,妳幹麼拒絕泉之的求婚啊,笨死了。」
  萬聖節前天,在東京一個人住的二弟雷歐,突然回到神奈川的老家罵我。
  我跟神先生提分手已經過了四天左右,這幾天神先生每天都傳簡訊說服我,我卻遲遲沒有回應。
  這時,在美國學運動的三弟凱西打電話給我,我在跟他分享近況的時候,不小心提到我跟神先生分手了。

  ──神先生要調到英國。

  凱西和精神百倍又毒舌的雷歐不同,以十九歲來說太過成熟,話也不多。
  他只會默默聽人家說話,不會插嘴提出意見,所以我從以前就常常不小心多跟凱西說一些多餘的事。
  當時也是,凱西在手機另一端乖乖聽我說完後,只用冷靜低沉的聲音回了一句話。

  ──我覺得……蜜娜姊最好不要太急著下決定。

  然而在那之後,他似乎馬上就跟雷歐講了我告訴他的事。
  對於感興趣的事會追根究柢的雷歐,甚至從父親口中問出我拒絕神先生的求婚,當天就回到老家。
  「泉之哥雖然是大叔,他人超好的耶!不知為何他對妳超專情的,放走那個人妳一輩子都嫁不出去喔。我的國中同學和高中同學也是,起初都誇妳漂亮,吵著要我幫忙介紹,我一跟他們說妳會用熱水煮鼠婦、用刀子割蚯蚓,還會突然蹲在地上把螞蟻窩翻過來,他們都嚇得要死,說『還是不用了……』。海星的學生會長本來想追妳,看到妳徒手抓起一把蚯蚓,被妳嚇得尖叫著逃走後,就再也不敢靠近妳。我都數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跟我說過『聽說妳姊是個知性派黑髮美人,卻喜歡蟲子?太可惜了吧』了。」
  他口齒清晰地迅速講了一長串話。
  矮小的雷歐從小就很在意身高,遇到笑他矮的人會用回嘴或暴力加倍奉還,我推測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長成這麼一個口齒伶俐、有行動力的男生。
  而且不只身高,長相也好,柔軟的淡茶色髮絲也好,雷歐都跟母親的妹妹──年輕時是個美少女的理歌阿姨像到不行,變聲前他一天到晚被誤認成女生,每次都會大發雷霆。
  雖然他現在已經升大二,只要換上裙子不要講話,裝成女生應該也沒問題。要是直接跟他說這種話會很難處理,所以我不會說就是了。
  不過雷歐一直罵我蠢罵我笨,害我很想回他「吵死了你這個長得像女孩子的」。
  這時,雷歐帶來的筆記本尺寸平板電腦,傳出凱西冷靜的聲音。
  「……我也覺得泉之先生很適合蜜娜姊。蜜娜姊看起來冷靜,有的時候卻會因為一時衝動下決定,我很擔心。」
  為了讓我們三姊弟一起談話,雷歐特地開了Skype。
  比父親還高,擁有一身沒有贅肉的運動員身材的凱西,從小學開始就在國中生的籃球隊打籃球。
  雷歐和我都受過籃球痴爸爸的教育,但我們的興趣一下就轉移到其他東西上了。凱西則在迷你籃球賽大肆活躍後,國中也繼續打籃球,成為聞名全國的球員。
  升上高三後,凱西到美國留學,生活好像還是以籃球為中心。
  同樣是籃球痴,凱西和表情豐富、天真無邪的父親相反,在球場上不會表露感情,平常就很冷靜沉著。
  漆黑的頭髮和烏溜溜的雙眼,看起來是像母親,不過跟母親的爸爸──也就是我們的外公,和我們的祖母也有點像。都很冷靜,無法從表情看出他們在想什麼。
  凱西踏上籃球這條路,在球場上發揮才能,父親非常開心,他還在日本的時候,每場比賽父親都會去看,加油得比誰都還要大聲,還會抱住贏球的凱西跳起來。小時候我曾經因為這樣嫉妒凱西,忍不住欺負他。
  父親絕不會對我們三姊弟有差別待遇,因此凱西愣在原地,彷彿不知道我為何生氣,害我備感空虛,之後就再也沒有欺負過他。
  我不太會應付過於活潑的雷歐,冷靜過頭的凱西這種時候也很難相處。
  本來想跟他們解釋我為何決定和神先生分手,說服他們,現在他們兩個一起訓話,導致我動力全失。
  講了他們也只會更反對。
  雷歐跟凱西似乎以為我跟平常一樣是一時興起,給神先生添了麻煩。
  事實上,我告訴神先生不能跟他一起去英國時,神先生非常不知所措。

  ──為、為什麼?蜜娜!是因為我上禮拜天約會睡過頭,遲到一分鐘嗎?因為我不小心忘記整理頭髮?因為上個月見面時,我的外套上還掛著洗衣店的標籤?還是因為我瞞著妳都這麼大了我還不敢吃芹菜?

  坐在咖啡廳位置上的神先生探出身子,我有種喉嚨被緊緊勒住的感覺,和之前跟父親說話時一樣,努力擠出聲音。

  ──不是的。

  工作明明很忙,約會的時候卻每次都比我早到,上禮拜難得遲到一分鐘就滿頭大汗地跑過來,頻頻道歉『對不起蜜娜!讓妳久等了!』的神先生。大概是因為急著出門,頭髮有點翹起來的神先生。上個月見面時,我跟他說他外套袖口還掛著洗衣店的標籤,滿臉通紅驚慌失措的神先生。不喜歡吃芹菜,這兩年卻都把我做的芹菜沙拉吃光,誇它好吃的神先生。什麼樣的神先生我都很喜歡。
  和神先生在一起會讓人心情放鬆,心裡暖暖的。

  ──那、那果然是因為妳不想大學剛畢業就嫁給大妳八歲今年三十歲的大叔?也是,蜜娜這麼年輕可愛,優秀到老師親自推薦妳念研究所,未來充滿可能性,卻要跟我這種不敢吃芹菜的大叔結婚,如果我是妳一定會氣得大罵「開什麼玩笑」──

  在隔壁桌聊天的高中女生團體突然安靜下來,頻頻偷看我們。

  ──真的不是因為這樣。

  就算神先生再大十歲,變成四十歲,我應該也會喜歡上他,覺得他可愛吧。
  所以我真的很愧疚。

  ──我不能去英國,因為我不能把爸爸留在這裡。

  我照實回答,神先生愣了一會兒,混亂地說:

  ──蜜娜的父親,那個……在妳還小的時候過世了對吧?也就是說,呃……妳不想離開家人的墓……嗎?要祭拜的話,妳隨時可以回去喔。雖然跟住日本的時候比起來,可能會沒辦法那麼常去掃墓。只要把遺像帶去英國每天祭拜,爸爸他們應該就不會寂寞了吧?不然可以幫妳買個專用佛壇。

  神先生聲音都變尖了。
  他真的是心地善良又可愛的人。
  一想到神先生,胸口就揪了起來。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在那個家跟父親一起生活。
  我不想讓父親一個人。
  「……我離開這個家就沒人能讓爸爸吸血了,這樣爸爸會很困擾吧。」
  我堅持己見,兩位弟弟都閉上嘴巴,認真看著我。
  五天前,在被月光照亮的房間,我告訴父親我不會跟神先生去英國,要永遠跟他在一起後,父親是不是也用這樣子的表情,看著把臉埋進腿間的我呢?
  「好啦,確實也得考慮到爸爸……」
  雷歐煩惱地說。
  凱西一語不發。
  「……」
  「假如我跟神先生一起去英國,爸爸要吸誰的血?要是爸爸跟殺人魔一樣找女性下手怎麼辦?」
  「怎麼可能。我們的爸爸才不會做這種事。」
  雷歐斬釘截鐵地說,凱西也點點頭。
  這種事我當然知道。
  變成吸血鬼後一直在折磨父親的吸血衝動,一開始是會產生想要吸吮女性嘴脣的慾望。
  從對方口中吸取精氣能夠減緩症狀,染紅的視界也會恢復正常。
  然而隨著時間經過,光吸取精氣變得越來越沒有效,父親逐漸渴望起在人體內流動的鮮血,竭盡全力抵抗這股慾望。
  他已經不會怨恨、哀嘆自己莫名其妙變成吸血鬼,而是慢慢接受身為吸血鬼的自己,做為一個平凡的人類生活。
  那就是父親的願望,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為此,父親決定不去吸血。
  但是為了持續控制從身體內側灼燒全身的強烈飢渴感,父親痛苦得差點精神崩潰,看不下去的母親便將自己的血分給父親,叫他如果怎麼樣都無法壓抑想要吸血的慾望,到時就吸她的血。
  只要控制分量,不要吸太多,就不會有生命危險吧?
  而且我又不會變成吸血鬼。
  那就吸我的血吧。
  我不想看到你那麼痛苦。更不想看到你吸其他女生的血。
  既然如此,希望你吸我的血。
  父親說他嚇了一跳。
  竟然有女生主動讓他這個吸血鬼吸血!
  母親說的話令父親感動不已,當時他還沒想過要吸母親的血。
  不過,起初是小拇指。
  接著是從咬破的嘴脣。
  有時是在嬉戲,有時是因為無法忍受飢渴與狂亂,從母親那裡吸取血液。在兩人交往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父親吸母親的血,在他們心中成了確認愛情的理所當然的行為。

  幸福地抱著母親的父親。

  把嘴脣湊近母親胸口的父親。

  小時候從門縫偷看到的景象,每次回想起來都會讓我心跳加速、體溫升高。
  心裡也會陣陣發疼。
  「爸爸是一個月吸血衝動會發作一兩次的麻煩體質,這我們也知道。可是在蜜娜姊代替媽媽前,爸爸都是自己想辦法。我也知道那一定痛苦得我們無法想像。不過就算蜜娜姊不在,爸爸也有能力自己處理吧?我們的父親不就是這樣的人嗎?平時雖然悠悠哉哉笑嘻嘻的,緊要關頭就會挺身保護我們,自己的問題會自己解決。」
  雷歐話中充滿對父親的強烈信賴。
  確實如此,父親是即使遇到困難,也會獨自解決的人。
  可是!父親並不會因為這樣,一個人生活就不寂寞!
  我知道母親不在後,父親會在庭院縮成一團忍受吸血衝動,以免被我們看見。
  父親顫抖不已,徒手把地上的草拔起來,咬住被草汁、泥土以及從傷口流出的血弄髒的手,低聲呻吟。
  半夜,他會帶著鮮紅的雙眼打開冷凍庫,拿出生肉粗魯地撕破保鮮膜,直接咬下去,然後跪倒在地,露出疲憊的表情。
  我知道父親會垂下頭,用右手握緊左手的無名指。知道那個時候,他的身體依然在發抖。
  我知道他會在房間抱著母親的衣服,把臉埋進去。
  每次看到那樣的父親,我都會覺得非常難過。
  六歲,我第一次讓父親吸血的那一天,父親也是在哄我們睡著後,半夜垂著頭坐在客廳沙發上,連燈都沒開。
  他用手按住喉嚨,肩膀微微打顫,抑制著吸血衝動。
  野獸般的痛苦呻吟聲從父親口中傳出,其中參雜呼喚母親的聲音。

  ──綾音姊。

  我在走廊上偷看到透明淚珠從父親的臉頰滑落,心臟差點停止跳動。
  爸爸在哭!
  他在叫媽媽的名字!
  至今以來,父親是不是一直在像這樣呼喚母親?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一直。他是不是很想見母親?
  他是不是一面被讓人喉嚨發熱、身體疼痛欲裂的吸血衝動折磨,一面思念再也見不到的人,越來越絕望?
  我想安慰父親,想像母親一樣拯救父親,急忙回到我們幾個小孩子用的房間,拿剪刀刺左手手心。
  手心傳來一陣劇痛,被鮮血染紅。
  我努力捧著它以免血滴到地上,回到父親身旁。

  ──爸爸,吸我的血吧。

  我哭著把鮮血淋漓的手伸出去。
  父親大吃一驚,想要幫我包紮傷口。
  但我哭得越來越厲害,拒絕讓父親幫我清洗傷口。

  ──不要!吸我的血!我要代替媽媽讓爸爸吸血。爸爸,吸我的血!

  爸爸皺起眉頭,痛苦地、難過地,舔掉我手上的血。每個角落都不放過,彷彿要把我髒掉的手清乾淨。

  ──好喝嗎?爸爸?好喝嗎?

  爸爸苦笑著低聲說道:

  ──嗯,很好喝。謝謝妳,蜜娜。

  爸爸正經地告誡我以後不可以做這種事,我卻搖搖頭,不聽他的話。

  ──爸爸肚子餓的話,我來給爸爸血喝。之後我也會一直這麼做。

  由於我太過堅持,爸爸為了避免我傷害自己,同意從我的指尖吸一點點血。
  凱西透過平板電腦冷靜地說:
  「……就算只有從嘴巴吸收精氣,好像也會輕鬆一點的樣子。這樣只要多跟女人接吻不就行了?爸爸畢竟是演員,長相和身材都不錯,外表又年輕,想跟爸爸接吻的女人應該很多吧。」
  這句話我可不能當沒聽見。
  「我才不想看爸爸一直跟女人接吻!這樣不就只是個色老頭嗎?」
  「……爸爸才十六歲,搞不好女方還比較像對未成年人下手的。」
  「不不不,就算身體十六歲,爸爸內心可是個五十歲老頭啊。好啦,表面上是私生子的『UTAYA』也三十三歲了,應該不至於觸法。只要爸爸不要對國中以下的小女生下手。」
  「別談這個了。」
  我語氣強硬,雷歐聳聳肩膀。
  「跟犯罪和觸法無關,我就是不希望爸爸吸媽媽以外的人的血,或是親媽媽以外的人。假如爸爸喜歡上媽媽以外的人,你們兩個也不介意嗎?」
  其實,我想說的不是「媽媽以外的人」,是「我以外的人」。
  兩位弟弟對我投以同情的眼神。
  凱西咕噥道:
  「……怎麼可能。」
  雷歐也說:
  「對啊。介不介意什麼的,想都不用想。爸爸現在也愛媽媽愛得要死吧。」

  ──現在這個瞬間,我也依然愛著綾音姊喔。

  在冬季的海邊,父親笑著回答我的問題。
  不永遠活下去,就不會知道和母親談的戀愛是不是永恆的愛。
  可是此時此刻,父親無疑深愛著母親。
  這次換成我啞口無言了。
  父親現在依然愛著母親。
  父親八成不會跟母親以外的女性在一起,如兩位弟弟所說,就算我不在,他也會設法抑制吸血衝動吧。
  既然如此,我是為何而存在?
  我的血和我這個人,對父親來說是否都不是必要的?
  這個想法一浮現腦海,心情就不受控制地低落下來。
  大概是因為我的表情陰暗得彷彿世界末日來臨吧,雷歐跟凱西都沒有再責備、試圖說服我。
  「我們也會想想看要怎麼控制爸爸的吸血衝動。蛇血或鱉血不行嗎?不然就請在醫院有門路的奶奶幫忙弄血袋來。」
  「……雷歐哥……奶奶是做研究的,又不是負責外科,管不到血袋吧……就算管得到,我也不覺得那種東西能隨便帶出來。」
  兩人輪流提出意見。
  這段期間,我一直板著臉,沉默不語。
  「要是真的不行,就讓爸爸吸我的血。總不會只能吸女人的血吧。」
  我只有在雷歐提出充滿男子氣概的意見時,嘀咕了一句:
  「……不要,這樣有股BL味。」

    ◇  ◇  ◇

  雷歐帶著用來跟凱西視訊的平板電腦離開,我的心情也終於平靜下來後,我買了晚餐的食材回家,爸爸正好在客廳練習。

  『只擁有有限生命的可悲人類啊。』

  『我是德古拉,君臨於連上帝之聲都聽不見的無上夜晚,能夠永遠活在這個世上!』

  這次好像不是萬聖節的餘興表演,是下個月開始上演的戲。
  強而有力的嘹亮聲音在牆壁的反射下於客廳迴盪,高高舉起的手傲慢地劃破虛空,平常陽光的笑容轉變為冷酷的笑。
  德古拉伯爵是父親學生時期第一次演的角色,當時軒轅十四的編劇──如今以「戲劇界的鬼才」之名廣為人知的透川市子導演所寫的劇本,成了父親的代表作,德古拉伯爵變成父親最受歡迎的角色。
  當上職業演員後,父親也一直重演《德古拉》,原田詩也死後,謠傳是他的私生子的「UTAYA」繼承這個角色,每年十一月到十二月都會舉辦公演。
  父親說過,即使這個角色演過好幾次,只要其他演員或導演一變,他也必須靈活地調整演技。
  父親好像很享受每年都能演出不同的德古拉。
  放在桌上的劇本裡貼了好幾張便條紙,還畫了一堆紅線。
  「蜜娜,妳回來啦。」
  「……我回來了。我今天會煮晚餐。」
  這五天,我覺得跟爸爸見面很尷尬,都跟他說我要在外面吃飯,沒有煮晚餐。於是爸爸便自己準備食材,煮火鍋或是拌飯,做得還挺不錯的,導致我越來越沮喪。
  就算我離開這個家,爸爸真的不會怎麼樣……
  「晚餐吃什麼?」
  「南瓜焗飯、用炸茄子做的中式沙拉和加蛋的薑湯。」
  「噢,聽起來很好吃。」
  父親露出天真的笑容,眼睛都瞇起來了。
  彷彿並不在意五天前我跟他吐露的真心話。
  我說我不會結婚,也不會去英國,要跟爸爸永遠在一起,他也沒有反對,和弟弟們不同。
  話雖如此,聽到我奮不顧身的告白他也沒有高興,只是陪在我旁邊,沉著冷靜地問:

  ──那是妳仔細思考過後下的決定嗎?

  我無法回答,埋在腿間的臉遲遲抬不起來。
  「爸爸……」
  我把買回來的東西放進冰箱,拿出晚餐要用的食材,站在流理台詢問父親:
  「如果是我自己仔細思考過後下的決定,我可以跟爸爸一直在一起嗎?」
  拿紅筆在劇本上寫註解的父親停下手,用清澈的雙眸看著。
  「嗯。如果妳是真的想這麼做。」
  然後用溫柔的聲音補充:
  「妳的另一個名字──『艾莉絲』,是取自爸爸見過的人中,最堅強、最聰明、最勇敢的女孩的名字。那孩子在看不見光明的狀況下自己思考,自己選擇了要走的道路,勇敢地踏上那條路。跟那孩子名字相同的妳,也成長為有能力選出最適合自己的選項的孩子,爸爸很驕傲喔。」
  父親的聲音很平靜,溫暖如被陽光晒得暖烘烘的毛毯,將我整個人包裹住。
  我沉浸在被他的聲音擁抱的安心感中,回想起父親遇見的「亞璃子」。(註2:「亞璃子」日文與「艾莉絲」同音。)
  我的名字「蜜娜=艾莉絲‧原田」的「艾莉絲」,就是取自她的名字。

  至今仍深深烙印在父親心裡的女孩──
  亞璃子全名是齋藤亞璃子,是因為心臟疾病住院的、小學四年級的十歲少女。

    ◇  ◇  ◇

  父親初次造訪亞璃子的病房,是在高中二年級的七月,七夕公演結束到下一場公演劇目決定前,做基礎練習悠閒度過的時期。
  當時,父親和母親去兒童館當志工,演人偶劇給小孩子看,孩子們非常喜歡,觀眾越來越多。
  某一天,常來看戲的孩子們中,有個女孩說她的同學生病住院,想要看人偶劇,問父親和母親能不能去醫院演戲。
  父親覺得這得問過醫生和那孩子的監護人,便決定先到醫院看看那孩子──亞璃子。
  當天,由於母親突然有急事要處理,父親獨自走在兒童病房的走廊上,聽見可愛的鈴聲。
  鈴聲小到一般人八成聽不見。
  父親下意識停下腳步。
  他豎起耳朵,稚嫩的聲音傳入耳中。
  那個聲音說「沒事的」。
  她說「沒事的,今天的檢查一點都不痛,午餐還有橘子果凍吃喔,護士高森小姐跟我說明天是鳳梨果凍,高森小姐是很親切有趣的人」……好像是在安慰人。
  小小的聲音愉快、高興地敘述自己在醫院遇到的事,叫她的母親不要擔心。
  父親從轉角處偷偷探出頭,看到一名吊著點滴坐在輪椅上的少女,以及疑似她母親的女性。
  坐輪椅的少女有一頭柔順的淡色頭髮,用明亮的天藍色橡皮筋綁成雙馬尾,笑咪咪的,年紀看起來大概小二、小三左右。語氣跟表情都非常穩重,感覺很聰明,陪在她身邊的母親大概是照顧她太累吧,無精打采的,眉毛低垂眼眶泛淚,愧疚地、哀傷地不停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
  女兒反而堅強地安慰母親:
  「沒事的,不會痛喔。」
  父親看著這對母女,心想「這麼小就這麼懂事,真了不起。她是哪裡生病了呢」。
  少女說「要量體溫了,回房間去吧」,母親便推著輪椅邁步而出。
  叮鈴……叮鈴……彷彿在引誘人的細微鈴聲,好像是從少女別在睡衣上的護身符傳來的。
  父親跟她們要走的方向一樣,所以隔了段距離跟在後面。途中點滴管纏在一起,少女的母親停下輪椅,顯得莫名慌張,父親看不下去,便跟她們說:
  「我來幫忙。」
  護士小姐馬上就來處理了,父親則輕鬆抱起少女,幫忙把她搬到床上。
  變成吸血鬼的父親力氣是很大沒錯,不過那名少女特別輕,父親說抱起來跟氣球一樣。
  別在睡衣上的護身符晃了一下,發出可愛的鈴聲,父親將少女纖瘦的身軀放在白色床單上後,她抬頭用清澈的雙眼看著父親,臉頰都羞紅了。
  「謝謝你,大哥哥。」
  應該是因為平常都是護士小姐負責照顧她,現在被父親這個又高又帥氣的男高中生抱起來,覺得害羞吧。
  「大哥哥是來探病的嗎?」
  「嗯,大哥哥來看一個叫齋藤亞璃子的妹妹。」
  「就是我耶。」
  少女睜大眼睛回望父親,問他:
  「難道大哥哥就是演人偶劇的哥哥?」
  聽朋友提到父親要來看她,少女似乎一直在期待,蒼白的臉頰綻放出燦爛笑容。
  父親也笑著回答:
  「對啊,我叫原田詩也。另一個人應該等等就會來,是我的學姊春科綾音姊姊。」
  「可以叫你詩也哥哥嗎?」
  「嗯,那我就叫妳亞璃子妹妹囉。」
  「嗯。」
  叮鈴──鈴聲響起,亞璃子笑著點頭。
  在等母親到的短暫時間內,父親就跟亞璃子混熟了。

  亞璃子的病房是單人房,所以醫生說只要不要太吵,可以演人偶劇。
  亞璃子的媽媽也愧疚、哀傷地說:
  「麻煩兩位了。這孩子從嬰兒時期開始身體就不好,哪兒都不能帶她去。」
  在旁邊看的亞璃子純潔無垢的眼中浮現動搖之色,露出有點難過的表情,不過,她馬上用明亮的聲音安慰母親:
  「不會的。媽媽跟爸爸不是有帶我去過動物園和餐廳嗎?企鵝好可愛喔。」
  日後父親才知道,那是亞璃子唯一跟家人去過的地方。
  從有記憶的時候開始,亞璃子就一直出了院又住院,沒去過電影院和水族館,沒有出外野餐過,也沒跟朋友在外面玩過。
  亞璃子床邊放著一本書,那好像是她看過好幾次的愛書,書頁都有點皺掉了。
  「《綠野仙蹤》是什麼樣的故事啊?」
  父親看著書名詢問,亞璃子開心地介紹內容。
  「主角是一個叫桃樂絲的女生。桃樂絲養了一隻叫托托的狗,她跟托托被龍捲風連著家吹到奧茲國。為了回到本來的地方,桃樂絲到了奧茲國,去找可以實現任何願望的偉大魔法師奧茲。途中她遇到沒有心的鐵皮人、沒有智慧的稻草人、沒有勇氣的獅子,大家一起旅行。」
  「哦,原來是這樣的故事。」
  以前滿腦子都是籃球,在踏上戲劇之路前只會看學校開的讀書心得書單的父親,興味盎然地聽亞璃子講故事。
  「嗯。桃樂絲他們在翡翠國遇到魔法師奧茲,可是奧茲叫他們從壞魔女西之魔女的城堡裡拿掃把回來,才肯實現他們的願望。」
  這時,辦完急事的母親來了。
  「對不起,我遲到了。」
  宛如聖母瑪莉亞的母親露出溫柔微笑,用清澈甜美的聲音說「妳好,亞璃子妹妹」,聽說亞璃子都看呆了。她八成覺得母親是美麗溫柔的大姊姊,就跟父親是帥氣溫柔的大哥哥一樣。
  亞璃子和母親也一下就混熟了。
  母親看到《綠野仙蹤》,帶著和藹笑容說:
  「《綠野仙蹤》在桃樂絲回到堪薩斯後,還有後續唷。為了迎接奧茲國真正的公主,稻草人他們跑出去找公主,桃樂絲被捲進這個事件中,回到了奧茲國,鐵皮人去跟他以前的戀人求婚。我記得這部作品在日本總共出了十五集。」
  「哇──那麼多集呀?」
  亞璃子兩眼發光,挺直背脊。掛在護身符袋子上的小鈴鐺輕聲響起。
  「圖書館應該有,要不要我一集一集帶過來給妳?」
  聽見母親的提議,亞璃子笑得越來越燦爛,相當高興。
  「可以嗎?那就麻煩綾音姊姊了。」
  父親在旁邊看著這溫馨的畫面。
  在那之後,父親與母親經常去探望亞璃子。
  假日他們會把母親自己做的娃娃帶到病房,演人偶劇給亞璃子看。
  演的都是《小紅帽》、《美女與野獸》、《青蛙王子》之類的童話,是兩個人分擔所有台詞的簡單故事,不過亞璃子非常開心,笑著誇喜歡手工藝的母親做的狼和青蛙娃娃可愛。
  母親帶給她看的《綠野仙蹤》,亞璃子也很喜歡,每次看完都會笑著告訴沒看過這部作品的父親「這一集的故事是這樣的」、「發生了這種事,可是結局是這樣真的太好了」。
  「我也好想跟桃樂絲一樣去冒險。」
  從她天真無邪的模樣看來,完全感覺不到亞璃子對未來的不安,這個時候父親還不知道亞璃子的病不可能根治,現在她只是在靠強效的藥勉強維持生命。
  告訴父親這件事的,是父親的母親──我們的祖母。

  祖母做的是複製細胞製造新器官的研究,總是很忙碌,父親還小的時候就很少回家。
  祖父也是在知名食品公司研究植物栽培的研究員,個性溫和穩重,父親從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就經常一個人在廣大的原田家看家。三餐和打掃都由幫傭負責處理,因此父親的生活沒有任何不便,他毫不在意地跟我說,他以為每個家庭都是這樣。
  事實上,父親從早到晚都在練習籃球,只要能打籃球就很幸福,所以父母都不在家、父母很少跟他講話,他都不怎麼在意。他沒有因為缺乏親情或家人的關懷鬧彆扭,也沒有因此學壞,而是自然而然理解了「別人家是別人家,我們家是我們家」。
  鮮少回家的祖母來到亞璃子的病房時,父親跟祖母都睜大眼睛。
  「咦?媽?」
  父親眨了眨眼,當時已經在跟父親交往的母親則嚇得手足無措。
  「詩也的媽媽!初、初次見面。我是詩也的…………社團的學姊春科綾音。」
  男友的母親無預警出現在面前,我能理解母親為何如此混亂。而且祖母還是個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的人,講話也很冷淡,聽起來有點帶刺,母親怕自己是不是被未來的婆婆討厭了,擔心到了極點。
  「她是我社團的學姊,也是我的女朋友。」
  父親笑著說道,害母親越來越緊張,深深一鞠躬。
  「我、我想我還有很多不周到的地方,不過我會逐漸改善,請您多多指教。」
  「是嗎……妳好。」
  祖母依然面無表情,冷冷回了一句,和亞璃子講了兩、三句話便離開病房。這段期間,母親僵在原地,冷汗直冒。

  ──那個時候的綾音姊,可愛到我想當場抱住她。

  父親是這麼說的。
  祖母之所以來看亞璃子,好像是因為亞璃子的母親和她是高中同學。亞璃子住進祖母工作的醫院,也是祖母寫的推薦書。因此她只要有空就會來探望亞璃子。
  對父親來說,他很意外祖母會做這種事。因為她在家的時候,一副除了自己的研究,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的模樣。
  但亞璃子似乎非常尊敬祖母,用充滿期待的目光看著她問:
  「貴子老師,之前分裂的細胞過得好嗎?」
  祖母雖然面無表情,還是回答她:
  「嗯,現在在對它進行二十四小時的觀察。」
  父親認識的祖母可不是會陪小孩聊天的人!
  他大為震驚,覺得不會被祖母冷淡的語氣嚇到,能自然跟她講話的亞璃子很厲害。
  父親和祖母在醫院巧遇的那一天,祖母難得回家了。
  祖父跟平常一樣,為了做研究在公司過夜,因此母子倆久違地一起吃了晚餐。
  「沒想到你竟然認識亞璃子,嚇我一跳。」
  「我才是咧,媽。」
  父親問了亞璃子的狀況,祖母微微蹙眉,面色凝重,回答:
  「以現在的醫學技術,不可能徹底治好她的病。」
  假如祖母在研究的用自己的細胞製造器官可行,就能幫亞璃子換掉心臟,讓她活下來。
  然而,目前這只是痴人說夢。
  「亞璃子已經時日無多,頂多再撐三個月吧。所以如果亞璃子拜託你什麼事,你辦得到的話就幫她實現願望吧。因為我朋友說亞璃子不會主動提出任何要求,這很讓人心疼。」
  祖母這番話,讓父親有種挨了迎頭一棒的感覺。
  「我知道了。」
  對在自己不希望的情況下得到不死之身,背負起不老不死的宿命的父親來說,亞璃子的生命說不定會在三個月後走到盡頭,真的讓他大受打擊。
  那麼小的女孩,竟然只能再活三個月!
  今天她也跟平常一樣活潑開朗啊!

  微波爐發出「叮」一聲。
  我一面在廚房做晚餐,一面沉浸在回憶中,從微波爐裡拿出用保鮮膜包好的南瓜,切成一口大小,放到塗上奶油的焗烤容器裡,思考父親知道亞璃子活不久時是什麼心情。
  有擁有永恆生命的吸血鬼,也有活不過十歲的女孩子。
  雙方都不是自己選擇這個命運的。
  這兩個人相遇,讓我有種上帝在譏諷他們的感覺。
  過於漫長的生命與過於短暫的生命,兩者都是不幸吧……

  父親覺得別說三個月了,亞璃子彷彿隨時都會消失,應該很不好受吧。
  他跟母親說了這件事,母親也非常震驚。
  「亞璃子妹妹的病這麼嚴重嗎……?」
  「有沒有什麼是我們能為她做的?」
  「我想想……把亞璃子妹妹喜歡的《綠野仙蹤》改編成人偶劇如何?」
  「好主意,綾音姊,就這麼辦。」
  「我今天就來做鐵皮人、稻草人和獅子的人偶。」
  他們雖然決定把《綠野仙蹤》改編成人偶劇,演給亞璃子看,這部作品卻跟童話故事不一樣,故事長、角色多,只有兩個人改編起來可能有難度。
  而且九月公演開始練習後,就不能跟之前一樣長時間待在病房,也沒時間從零開始製作《綠野仙蹤》的人偶劇。
  在軒轅十四的兩位主演煩惱不已時,隊上的編劇兼導演市子女士提議:
  「把九月公演的主題定為《綠野仙蹤》,再請那個亞璃子妹妹來看不就得了?」
  市子女士與母親同年,從只是一介學生的那個時候開始,就是在海星學園最能吸引觀眾的導演。
  只不過,她寫的劇本絕對會加入讓人看得臉紅心跳的色情場面,以及讓人看得忘記呼吸的獵奇劇情。
  給小孩子看這種東西會不會太刺激了?
  而且,亞璃子可以外出嗎?
  父親跟母親都在擔心,平常總是懶洋洋坐在折疊椅上的市子女士,這個時候也一樣懶洋洋地斷言:
  「放心吧。我會證明我不是寫不出全年齡版的劇本。」
  儘管心存不安,市子女士既然願意幫忙寫劇本,沒有比這更可靠的人選了。此外,父親和母親還想起不久前,亞璃子帶著憧憬的目光說過「詩也哥哥和綾音姊姊演的戲,一定很好看吧。我也好想看喔」。
  「問問看醫生,亞璃子妹妹能不能外出吧。」
  「嗯,詩也。」
  跟亞璃子的母親和主治醫師商量過後,決定如果到時亞璃子狀況穩定,就可以帶她出去。
  亞璃子的母親含著淚道謝:
  「我們沒辦法為那孩子做些什麼,如果這樣能讓亞璃子開心,請兩位務必幫忙。」
  就這樣,下一場公演決定是軒轅十四版的《綠野仙蹤》。軒轅十四的賣點是男女雙主演演的愛情故事。父親問市子女士愛情部分該如何處理,市子女士無精打采地說:
  「女主角當然是桃樂絲囉。接下來就是從桃樂絲旅行的夥伴裡選出戀愛對象。沒有心的鐵皮人與天真無邪的少女之間的愛情故事是經典路線,沒有智慧的稻草人改編起來也挺不錯的。還可以把西之魔女改成魔王,來個偉大的奧茲和桃樂絲的愛情故事,走支配者與少女的戲劇化路線,女性觀眾應該會很興奮。還有……」
  「市子小姐,桃樂絲的對象,我覺得沒有勇氣的獅子比較好。」
  父親肯定地對我們說,市子女士絕對是在等母親講這句話。
  她故意不提到獅子,吊母親胃口。市子女士就是這種有虐待狂傾向的人。
  「因為軒轅十四是獅子座的星星嘛。而且詩也超適合演獅子,所以請妳寫桃樂絲和獅子的愛情故事。」
  母親非常喜歡某甜甜圈連鎖店的吉祥物甜甜圈獅。她收集甜甜圈點數換來的甜甜圈獅盤子、甜甜圈獅布偶和親手做的甜甜圈獅娃娃,都好好保存在我們家。
  眉毛豎起,神情帥氣──卻有點沒氣勢的獅子,跟父親有幾分相似。
  市子女士帶著狡黠的笑容看母親誠摯地推薦獅子,不過不久後就恢復成本來的淡定表情,詢問父親:
  「既然綾音都這麼說了,對象就選沒有勇氣的獅子吧。原田,你沒意見吧?」
  「是的。」
  獅子應該不會叫我穿布偶裝演吧……當時的父親,好像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  ◇  ◇

  亞璃子得知父親和母親要請她去看公演,高興到了極點,別在睡衣上的護身符鈴鐺晃來晃去。
  「詩也哥哥和綾音姊姊要演獅子跟桃樂絲的愛情故事呀?會是什麼樣的故事呢?好想快點看到喔。」
  月曆上的九月公演當天,用粉紅色簽字筆畫了朵花,亞璃子非常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詩也哥哥的頭髮照到太陽公公的光會亮亮的,看起來跟透明一樣,好像獅子鬃毛。詩也哥哥演的獅子一定很帥。真希望隔天醒來九月就到了。」
  亞璃子狀況不好,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躺在床上看著父親。父親對露出堅強微笑的亞璃子說:
  「一下就到九月的話,我台詞還沒背好,布景也還沒完成,這樣大家會很傷腦筋的。所以妳再等一下喔。我們絕對會演一齣最棒的戲,讓妳看得開心。」
  「嗯……詩也哥哥。」
  父親看著的亞璃子的眼睛,純潔到不含一絲雜質。
  這個時候,父親在亞璃子眼中是什麼樣子呢?
  亞璃子無力地抬起纖細的手,拜託父親:
  「詩也哥哥……請你,跟我扣勾句。」
  父親伸出小拇指勾住亞璃子的小拇指。她的手指又小又細,彷彿一碰就會融化。
  父親笑著跟她打勾勾的期間,亞璃子一直開心、害羞地凝視父親。
  父親或許沒有發現。
  可是,我能明白亞璃子這個時候的心情。
  亞璃子一定對父親……
  然而,她剩下的時間像沙漏裡面的沙一樣不停流失,越來越少。
  離公演剩下半個月的八月某天,父親在學校練習練到很晚,回到家後,看見祖母在燈都沒開的客廳喝酒。
  祖母從酒瓶裡將金色液體倒進放了快要融光的冰塊的玻璃杯中,一口把酒喝光,煩躁地抓住瀏海,嘆息出聲。
  父親難得看祖母這樣。
  「……媽,怎麼了嗎?」
  「沒有,跟平常一樣,不斷搜集毫無變化的資料,一天就結束了。明天也好,後天也罷,一定也不會有改變。明明在我們度過這麼無意義的時間時,也有生命在逐漸流失。」
  祖母第一次跟父親抱怨。說不定是因為醉了,說不定發生了讓她想灌醉自己的事。說不定亞璃子的病情非常不樂觀──父親感到一陣不安。
  「我在做的研究……在我活著的時候不會完成。無論花多少時間搜集資料,都跟蝸牛走路一樣。山頂遠到看不見。我知道即使獻上我所有的壽命也抵達不了那裡,卻不得不繼續走下去……偶爾,我真想把這些事統統拋到腦後。」
  今天就是「偶爾」發生的那一天吧。
  父親知道祖母不是在徵求意見,也知道自己這個高中生,沒辦法給一直在最前線奮戰的研究者什麼建議,因此他只是默默聽祖母說話。
  他邊聽邊想,這是祖母第一次像這樣對他表露情緒,或許也會是最後一次。
  祖母又喝光一杯酒,稍微嗆了一下,用微弱的聲音說:
  「可是……我不能停下腳步。以為沒有意義的努力,可以成就巨大的成果。就算能得到成果的不是我這一代,我也只能繼續做我的工作。」
  假如祖母的研究完成,亞璃子應該能活得更久。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祖母清楚知道這點,痛恨自己的無力。
  「有時候,我會希望。」
  祖母用微弱的聲音說。

  「希望自己有永恆的生命。」

  父親說那個時候,他有種心臟被用力掐緊的感覺。
  祖母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獨生子變成吸血鬼,得到不會死的肉體。即使如此,父親腦袋還是瞬間降溫,心跳加速。
  「如果我有無限的生命,就能看到自己研究的成果,不用在途中把研究交給其他人做……雖然知道這是個愚蠢的念頭,還是會忍不住這麼想。」
  對祖母這種想要走完研究之路的人而言,在有限的生命中能做到的事,只是九牛一毛。
  永恆的生命──只要有它,就算走得跟蝸牛一樣慢,也能抵達自己心中的理想鄉。
  夢想將化為現實,可以親眼見證眾多生命被拯救。
  之後,祖母好像就這樣睡著了。
  父親把祖母抱到寢室。祖母的身體沒亞璃子那麼輕,不過仍然屬於非常輕的人,令父親覺得心疼。

    ◇  ◇  ◇

  隔天,祖母一大早就出門上班了,沒有跟父親見到面。父親傳簡訊告訴軒轅十四的社長練習會晚點到,來到醫院。
  他擔心亞璃子。
  父親走進亞璃子的病房,她坐在床上看《綠野仙蹤》第六集。
  蒼白的臉色與看起來脆弱不堪的纖細頸項,都跟平常無異,不過看她現在在看書,狀況應該不會太差。
  祖母昨天那樣讓父親有種不好的預感,害怕是不是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所以亞璃子沒事讓父親鬆了口氣,一陣鼻酸。
  亞璃子好像發現父親眼眶泛淚,歪過小巧白皙的臉龐擔心地問:
  「詩也哥哥,你怎麼了?」
  叮鈴……別在亞璃子睡衣上的護身符鈴鐺發出細微鈴聲,那清澈的聲音,讓父親快要憋回去的眼淚又跑出來了。
  「對不起,沒什麼。我碰到一些問題,不過看到亞璃子妹妹就沒事了。」
  父親笑著打馬虎眼,亞璃子也努力以笑容回應。她是這種時候比起自己,更會為人著想,展露燦爛笑容的孩子。
  「詩也哥哥碰到的問題,只要明天再努力,說不定就能解決囉。明天不行的話,就後天再努力。這樣問題不知不覺就會解決了。」
  亞璃子用天真無邪的溫柔聲音,慢慢說道。
  很難想像這話出自於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女孩口中,父親有種好像在被比自己大的女性安慰的感覺。
  「說得也是……不可以放棄努力。」
  「嗯。」
  亞璃子笑著點頭,可是,她已經沒剩多少時間可以努力了──思及此,父親的胸口又揪了起來。
  「貴子老師也在為未來努力唷。」
  「妳跟我媽聊了什麼嗎?」
  「嗯。貴子老師常常跟我說,等到她做好研究,就能用自己的細胞做心臟、腎臟、肝臟出來。這樣就能用亮晶晶的新器官,換掉身體裡面壞掉的器官。好厲害耶,詩也哥哥。這樣就不會有像我這樣的小孩了,可以把心臟換掉,有健健康康的身體,去學校上學,跟大家一起玩,和爸爸媽媽一起旅行囉。」
  亞璃子眼中充滿對未來的希望,閃閃發光。
  可是,父親發現她所說的璀璨未來中,沒有她自己的存在,心裡痛得有如刀割。
  祖母做的研究不可能來得及救亞璃子,她自己也知道。
  「貴子老師好厲害。竟然做得到這種事,跟魔法師奧茲一樣。貴子老師現在已經很努力了,不過她說以後她也會一直努力下去。這樣在很~久很久以後的未來,就不會再有因為生病不能上學的小孩了。大家都可以健健康康的,好棒喔。詩也哥哥,貴子老師創造的未來真好。」
  為什麼,妳可以笑得這麼開心?
  為什麼,妳可以對自己不存在的未來獻上祝福?
  妳明明才這個年紀。
  父親想起祖母說亞璃子頂多再活三個月,覺得身體都快被撕裂了。
  真希望祖母的判斷是錯的。
  半年也好,一年也好,十年也好,真希望不是三個月。
  父親心痛欲裂,拚命祈禱。
  在上學、練習的途中,父親依然沉著一張臉,母親擔心地陪在他身旁。
  「如果……能把我的壽命分給亞璃子妹妹就好了。」
  父親苦惱地說,母親露出哀傷的表情,握住父親的手安慰他。
  「亞璃子妹妹不是很有精神嗎?所以別想這些事了。」

  兩天後,亞璃子的病情急轉直下。
  亞璃子的媽媽聯絡父親,說她的狀況雖然比較穩定了,之後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希望父親來見她一面。父親接獲通知,沒有告訴任何人,獨自來到亞璃子的病房。
  我沒辦法分壽命給亞璃子。我沒有那種力量。
  可是,如果是給予亞璃子永恆生命的辦法──我知道
  是連身為戀人的母親都不能找她商量的,被詛咒的辦法。
  然而,得知亞璃子的生命別說三個月,可能明天就會走到盡頭的瞬間,父親腦中只想著無論要用什麼禁忌的手段都要救亞璃子,要讓她活下去。
  在亞璃子的媽媽跟主治醫師談話的期間,父親在病房跟亞璃子單獨相處。
  亞璃子看起來比兩天前見面的時候更嬌小,臉色也更加蒼白,使父親越來越著急。
  「別擔心……詩也哥哥……藥很有效,我已經不痛……也不會不舒服了……等到詩也哥哥要演戲的時候,就會好起來囉……」
  亞璃子動都動不了,微微揚起嘴角,努力展露微笑。看到這一幕,父親彷彿被死神逼急了,開口說道:
  「亞璃子妹妹,如果我說我可以讓妳看見未來,妳會怎麼做?」
  「……詩也哥哥?」
  亞璃子的眼神轉為擔憂。大概是因為父親臉上沒有笑容,臉色鐵青、神情僵硬吧。
  「只要妳希望,我可以帶妳見證我媽創造的未來。」
  對父親來說,永恆的性命是詛咒。他一點都不想要不老不死的身體,無數次哀嘆、畏懼過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用美工刀割腕,痛得在地上打滾,就算這樣,那些傷口還是會立刻痊癒,死都死不了,害他陷入絕望。
  像正常人一樣變老,像正常人一樣死亡,是多麼幸福的事啊。
  但是,這樣下去亞璃子連變老的機會都沒有。
  將明日就會消逝的生命救回來,給予永恆的時間有錯嗎?
  答案是肯定的。
  這違背人類的道德觀。
  可是,假如──
  假如她本人如此期望。

  「我是吸血鬼,可以給妳永恆的生命。」

  事實上,父親沒辦法把亞璃子變成吸血鬼。但他認識有那個能力的人。
  只要拜託她就行了
  「妳變成吸血鬼後,我會陪在妳身邊,一定會保護妳,不會讓妳遇到難過的事。我會把妳當成我的妹妹,一輩子珍惜妳。」
  這個時候的父親腦袋一片混亂,混亂到沒考慮到以高中生的身分來說做不到這種事,這樣勢必得把亞璃子從父母身邊帶走,害她傷心難過。
  父親的視界逐漸染紅,亞璃子輕輕倒抽一口氣。
  她抬起蒼白的臉,凝視用沉痛的眼神盯著自己,自稱吸血鬼的紅眼高中生,然後回答:

  「對不起,我不能這麼做。」

  亞璃子躺在散發藥味的白色床鋪上,堅定地說。纖細雪白、到處都是紫色瘀青的手臂上刺著點滴的針。
  她沒辦法收下永恆的生命。
  聽見亞璃子的回答,父親困惑不已。
  「為什麼?變成吸血鬼的話,就算心臟被從身體裡拿出來也會再生,還不會生病,做什麼都不會死喔。這樣妳就能看到一千年以後的未來了。雖然因為吸血鬼不會變老,妳會永遠維持在小學四年級的模樣……妳或許會覺得這樣很討厭,不過我會負責照顧妳。跟我一起邁向未來吧。」
  「跟詩也哥哥一起?」
  亞璃子眼中充滿憧憬,嘴角上揚,我確信這是因為她愛上了父親。
  像父親這種高大帥氣、笑容天真無邪的大哥哥對自己這麼溫柔,從床上移動到輪椅上時會輕輕把她抱過去,當然會忍不住喜歡上他。
  父親一定是亞璃子的初戀。
  她最喜歡的大哥哥,邀請她跟自己一起永遠活下去。
  對女孩子而言,應該是夢幻般的情境吧。
  不過,亞璃子平靜地看著父親,語氣堅定。
  「不能永遠活下去也沒關係。我只要有爸爸媽媽給我的這些命就夠了。」
  「可是──」
  妳的生命馬上就要消失了啊──父親話還沒講完,聲音就卡在喉嚨。
  「媽媽,她呀,跟我說對不起。對不起,不能生給妳健康的身體。對不起,不能讓妳去上學,只會讓妳又痛又難過。」
  亞璃子垂下眉梢。
  比起自己,害雙親跟身邊的人難過,更讓她擔心。
  「可是,我很高興我是爸爸和媽媽的小孩喔。就算我跟其他小孩一樣健健康康,如果不是爸爸和媽媽的小孩,還是現在這個身體的我比較好。真想告訴媽媽,媽媽給我的東西我都最喜歡了,我真的很滿足……」
  亞璃子眨眨眼,控制淚水不要從眼角滑落,堅強地笑了。
  那抹笑容真的溫柔、勇敢又純潔無垢。
  「所以,我雖然覺得跟詩也哥哥一直在一起很開心,還是只要這些命就夠了。而且,我想變成高中生嘛。我想穿制服去上學。比起國中生,高中生感覺更時髦更成熟,所以還是高中生好。一直是小學四年級的話,就不能上高中了吧?」
  父親用手指拭去殘留在她眼角的些許淚水,提起嘴角。
  「嗯,是啊。」
  為了不輸給亞璃子的勇氣,父親也努力露出笑容。
  紅色的視界恢復成原本清澈的顏色,父親一直看著在窗外照進來的柔和陽光中,幸福微笑的亞璃子。
  心痛地看著──

    ◇  ◇  ◇

  父親皺著眉頭說,當時邀請亞璃子走上永遠的道路的自己,真是膽小的吸血鬼。
  倘若亞璃子那時在父親的邀請下變成吸血鬼,他一定會後悔一輩子。
  點醒因悲傷而混亂,看不清眼前的情況,被感情沖昏頭的自己的,是年僅十歲的少女。
  父親說,這樣是最好的。
  但我看得出來,父親講這句話的時候,表情陰沉又寂寞。
  假如我是亞璃子……
  我八成會接受父親的提議。這樣父親是不是就不用悲痛欲絕,目送亞璃子離去了?

    ◇  ◇  ◇

  亞璃子活到了軒轅十四的九月公演。
  公演當天。
  她坐著輪椅,與雙親一同穿過海星學園的校門。
  能跟父母一起出門,而且是來自己一直很嚮往的高中──雖然不是來上學的──還能坐在特等席看最喜歡的《綠野仙蹤》的戲,亞璃子看起來真的非常開心。狀況也很穩定,甚至讓人覺得她會慢慢好起來。
  開演的鈴聲響徹禮堂後,簾幕升起,母親把頭髮綁成麻花辮,身穿附圍裙的懷舊風連身裙,抱著狗娃娃登場,亞璃子臉上和雙眼都閃耀光芒。
  由於母親身高高,胸部也大,她好像很擔心自己會不會不適合演小女孩。聽說母親跑去觀察兒童館的孩子們,徹底研究如何做出天真無邪的動作、走路方式以及發聲法。
  母親研究的成果充分發揮在舞臺上,官方網站上的身高是一七二公分的母親,在燈光下怎麼看都是個天真爛漫的可愛少女。母親可愛的動作害會場裡的觀眾萌得要死,每當她念出台詞,觀眾都會自然而然揚起嘴角。
  桃樂絲彷彿從書裡跑了出來,站在她面前,亞璃子也深受感動。

  『糟糕,托托,龍捲風來了!得去地下室避難才行。』

  『汪汪!』

  母親抱在胸前的狗娃娃動啊動的。
  娃娃裡面裝了鐵絲,只是拉扯鐵絲讓它看起來像會動一樣而已,亞璃子卻驚訝地睜大眼睛。
  桃樂絲的家整棟被龍捲風吹到天上的效果非常有臨場感,華麗的演出方式炒熱了氣氛,亞璃子眼睛瞪得更大,脖子一直伸得長長的。
  被吹到奧茲國的桃樂絲為了尋找回家的手段,朝偉大魔法師所在的翡翠國邁進。
  桃樂絲開心地走在金磚鋪成的道路上,積極向前。
  她在路上認識的稻草人,因為自己的腦袋裡只有稻草,沒有裝東西,想要可以讓他變聰明的大腦。
  接著遇到的鐵皮人,因為打鐵師傅忘記幫他放心臟進去,為此苦惱不已,想要溫暖的心。
  最後成為夥伴的獅子雖然表現出很強的樣子,其實非常膽小,想要勇氣。
  桃樂絲與夥伴們在旅途中坦承自己的煩惱,感情越來越好。
  其中沒有勇氣的獅子在桃樂絲的鼓勵下,開始把她當成一個女孩子看,桃樂絲也有點在意起獅子。

  『桃樂絲明明是那麼溫柔可愛的女孩,為什麼我會怕她?』

  『欸,托托,獅子先生為什麼看到我的臉就跑得遠遠的?』

  『一跟桃樂絲對上目光,身體就會瞬間發熱,心臟跳得好快,我好害怕。』

  『大家一起聊天的時候也是,獅子先生一跟我四目相交,就會轉過頭去。』

  『我還是不要待在桃樂絲附近比較好。』

  『托托,我是不是被獅子先生討厭了?』

  膽小的獅子和桃樂絲互相在意,卻漸行漸遠。父親與母親演出這段青澀甜蜜的戀情,令觀眾們露出陶醉的笑容。
  在當時錄的影片中,父親的衣服不是布偶裝,是在脖子周圍和手腕戴了毛茸茸的毛,感覺有點狂野,是很帥的衣服。
  膽小的獅子虛張聲勢時眼神相當銳利,散發讓女性觀眾看得心跳加速的勇猛氣息,可是一恢復本性就變得畏畏縮縮的,搖著尾巴不知所措。
  這種反差滑稽又可愛。
  在沒有智慧的稻草人和沒有心的鐵皮人的提點下,獅子發現自己喜歡上桃樂絲,變得越來越窩囊。

  『跟桃樂絲表明心意吧。不行。我不敢。』

  他蹲在地上抱著頭。

  『啊啊,我真的好膽小。』

  看到他如此消極,觀眾們有的無奈,有的笑出聲來,忍不住為他加油。忍不住希望膽小的獅子能順利跟桃樂絲在一起。
  只要請魔法師奧茲給我勇氣,我是不是就敢跟桃樂絲告白了?啊啊,可是萬一桃樂絲乾脆地甩了我怎麼辦?膽小獅又煩惱,又期待,奧茲卻不肯馬上實現他的願望。
  奧茲要他們去以性格凶惡聞名的西之魔女的城堡,拿她的掃把回來,一行人便啟程前往城堡。
  在節奏良好、引人發笑的劇情推展中,參雜了甜蜜的愛情戲,亞璃子深深被這齣戲吸引住了。
  桃樂絲一笑,亞璃子也會跟著笑出來;桃樂絲納悶地歪頭,亞璃子也會微微歪過頭;桃樂絲露出難過的表情,亞璃子也會跟著皺眉。
  坐在輪椅上看戲的亞璃子,想必化身成了桃樂絲,與夥伴們一起旅行、解謎,為膽小的獅子而心動。

  ──我也好想跟桃樂絲一樣去冒險。

  亞璃子嚮往地看著父親述說的願望,現在實現了。
  桃樂絲在西之魔女的城堡遇到危機時,膽小獅勇敢挺身而出。

  『桃樂絲由我來保護──!』

  這聲吶喊儼然是百獸之王的咆哮,傳到會場每個角落,撼動觀眾的心。縮著肩膀提心吊膽的獅子挺直背脊,瞪著對手,他的身高因此顯得更加突出,力量像火焰一樣熊熊燃燒,兩眼炯炯有神。
  亞璃子瞪大眼睛──兩手交握,身子前傾。父親說他當時看到這樣的亞璃子,力量便從體內源源不絕地湧出。
  父親使盡全力喊出台詞,活用他修長的四肢,用全身上下演出勇敢的獅子,以告訴這名點醒膽小吸血鬼的少女,他也會勇敢邁向前方。
  實現所有願望的偉大魔法師,真實身分是來自桃樂絲的故鄉的魔術師,只是個平凡的人類。
  他只是揮了一下手杖,沒有實現願望的能力。
  然而在旅行的過程中,稻草人展現了他的智慧,鐵皮人展現了心的溫暖,獅子展現了勇敢。
  那都是他們憑自己的努力得到的。
  魔法解除的話,靠魔法得到的東西會不見,但自己贏得的事物就不會消失。奧茲藉由給予他們試煉,讓他們明白這點。
  另一方面,桃樂絲想要回到故鄉的願望也得以實現。
  奧茲願意讓桃樂絲一起坐上他製作以返鄉的氣球,桃樂絲本來很高興。
  回頭卻看見一臉寂寞的獅子。
  看到他這樣,桃樂絲也跟著難過起來。

  『回去就再也見不到獅子先生了。』

  獅子和桃樂絲的心思,讓觀眾們看得心急如焚,亞璃子的雙手也在胸前緊緊交握。
  獅子沒有對桃樂絲表明心意,離別之日就到了。
  奧茲與桃樂絲坐上氣球。
  不肯送桃樂絲離開的獅子被稻草人和鐵皮人推著,在千鈞一髮之際趕到,放聲吶喊:

  『桃樂絲!不要走!我喜歡妳!』

  氣球開始上升。
  桃樂絲眼眶盈滿淚水,探出身子大叫:

  『我也喜歡你!我最喜歡膽小又堅強的獅子先生了!』

  氣球仍在持續上升,獅子和桃樂絲離得越來越遠。
  這時。

  『汪汪!』

  托托從桃樂絲懷裡跳出來,掉向獅子所在的方向。

  『托托!』

  桃樂絲也跟著跳下去。
  父親接住母親的瞬間,全場歡聲雷動。
  被父親抱住的母親將雙手環上父親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
  氣球高高飛向天空。
  獅子和少女於地上相擁。

  『汪汪!』

  夾在兩人之間的托托輕輕叫了一聲。
  稻草人和鐵皮人面帶微笑。
  亞璃子也紅著臉,神情恍惚,緊盯著幸福美滿的結局。
  簾幕垂下,會場響起如雷掌聲。
  亞璃子也拚命鼓掌。
  最後演員們一同出來謝幕時,所有的演員都望向亞璃子,點頭致意。
  演膽小獅的父親、演桃樂絲的母親對亞璃子微笑,彎腰鞠躬。
  亞璃子笑咪咪的,用力拍手。雖然她的手都拍到紅了,亞璃子看起來真的很開心、很幸福。
  她和雙親一起到後臺打招呼時,也很有精神。
  隔天,亞璃子去世了。

  父親接獲亞璃子媽媽的通知,從學校早退趕到醫院,亞璃子躺在床上,纖瘦的身軀上插滿管子。
  亞璃子虛弱到一眼就看得出來,生命有如風中殘燭。
  「我想跟詩也哥哥……單獨說話。」
  亞璃子的主治醫師點點頭,跟她的父母一起離開病房。
  亞璃子氣喘吁吁的,看起來非常痛苦。
  額頭冒出來的汗滑進眼睛,導致她連父親的臉都看不太清楚。

  即使如此,她依然堅強地笑著。

  嘴角微微上揚,努力露出笑容,努力發出聲音。
  「詩也哥哥……你們演的戲,真的很好看……我好像也變成了桃樂絲,跟你們一起冒險……不只是貴子老師,詩也哥哥也是魔法師呢……」
  亞璃子用溫柔的聲音改口說道:
  「不對,詩也哥哥不是魔法師……是吸血鬼才對。」
  父親睜大眼睛,努力傾聽她越來越小的聲音,亞璃子也拚命試圖擠出聲音。
  「詩也哥哥,之後也會,一直……永遠……活下去對不對?這樣的話……詩也哥哥就能看見,貴子老師創造的未來了……用自己的細胞,做出健康的器官,就算生病,只要動手術就能治好……不對,說不定……在更久之後,不用動手術病也能治好。說不定,大家都不會生病……這樣,大家都不會難過……大家都能開開心心……詩也哥哥……能看到那樣的未來呢……好棒喔。」
  對父親來說,永遠的生命是詛咒。
  他不認為永遠的生命是有意義的。
  可是現在,即將在父親面前結束短暫人生的少女,告訴父親永遠的生命有何意義。
  吸血鬼的壽命沒有盡頭。
  所以可以見證許多事物的終結。
  一個人在人生中經過不斷累積的努力,還是無法抵達目標,便傳給下一個世代,由他們繼續努力──如果是擁有永恆性命的人,就能見證他們逐漸進步後抵達的終點,見證他們的成果。
  亞璃子說,那是非常棒的一件事。
  在漫長的人生中,不會只看到美麗、溫柔的事物。
  灰色的現實、黑色的罪孽、紅色的災厄、藍色的哀傷等等──會看得比一般人還要多上幾百倍、幾千倍。
  這個時候,父親相信在各式各樣的未來中,參雜著亞璃子期望的美好景象。
  這名用清澈溫柔的聲音述說未來的少女,讓他相信了。

  「詩也哥哥……你要代替我,看看未來喔。」

  這是父親聽見亞璃子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給父親的遺言。
  主治醫師和亞璃子的雙親回來後,父親離開病房,過了三十分鐘,亞璃子嚥下最後一口氣。
  亞璃子的媽媽靠在丈夫身上哭。聽說亞璃子最後跟媽媽說了「能生為爸爸和媽媽的小孩太好了。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我遇到好多開心的事」。
  「那孩子直到最後,都在為別人著想……真的是個溫柔的孩子。」
  「嗯,亞璃子說她生為我們的小孩很幸福,我們也很高興我們的小孩是亞璃子。能跟她一起生活,很幸福。」
  「是啊,說得對,老公。」
  聽到亞璃子對雙親說的話,父親也感動得淚流不止。
  亞璃子,妳的心意確實傳達給爸爸媽媽了喔。
  妳跟我說的那些話,也給了我活下去的目的。
  我會永遠活下去,親眼見證許多的終結與開始。這個世界和在世上生活的人們,會如何進化呢?
  遙遠的未來發生的事,我會統統看在眼裡。
  父親在心中跟亞璃子約定。

  兩天後舉辦的葬禮結束後。
  父親從亞璃子的雙親手中,接過亞璃子的遺物──那個她總是別在睡衣上的繫鈴鐺的護身符。
  還殘留著暑氣的九月,父親和哭紅雙眼的母親一起走在殯儀館,鈴鐺在制服胸前的口袋響著。
  「綾音姊……我會活下去。」
  父親堅定地說出口的覺悟,不曉得母親有沒有理解。
  她輕輕吸了下鼻子,和父親牽著手,用帶哭腔的聲音回答:
  「我會陪你。」
  母親應該是想告訴他──無論未來發生什麼事,都會一直與身為吸血鬼的父親同在。

    ◇  ◇  ◇

  和我同名的亞璃子,與父親度過了不足半年的短暫時間,告訴父親活下去的意義,永遠消失在父親面前。
  父親至今還是把亞璃子留下的鈴鐺帶在身上,清楚記得與她的回憶。
  父親帶著清澈的目光說,亞璃子是他遇過的人中,最聰明、最堅強、最勇敢的女孩。
  她拒絕了父親的邀請,沒有收下永恆的生命。
  父親說,亞璃子的選擇很勇敢,是正確的。
  沒錯,亞璃子或許很勇敢。
  或許是正確的。
  但是,她那正確勇敢的選擇帶給了父親哀傷、寂寞、無力感,以及令他心痛欲裂的絕望。
  每次回想起父親跟亞璃子的對話,我都會忍不住想。
  假如亞璃子選擇跟父親一起活下去,父親是不是就不用為她的死哭泣了?
  亞璃子不想要永恆的生命,一定是因為她從小體弱多病,有明天就會死的覺悟,卻想都沒想過永遠不會死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其實亞璃子應該要跟沒有回到故鄉,留在膽小獅身邊的桃樂絲一樣,和父親這個膽小的吸血鬼一起活下去吧?
  換成是我一定會這麼做。
  膽小又愛哭,可是在其他人面前總是帶著陽光笑容,彷彿沒有任何煩惱──換成是我,絕對不會讓寂寞的獅子一個人。
  不會讓他心痛地送「我」離開。不會讓他為我流淚。
  亞璃子希望父親代替她看看未來,父親必須永遠一個人背負這個願望。
  連幫亞璃子辦完喪禮後,牽著父親的手,輕聲說道「我會陪你」的母親,如今都不在父親身邊。
  大家都一個個離開父親。
  我也是,雷歐也是,凱西也是,總有一天我們的壽命會走到盡頭,離開父親。就算這樣,為了見證未來,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父親還是得繼續活下去。
  獨自活下去!
  他怎麼可能承受得住!
  我想一直待在以前有母親在,現在空出一個位置的父親身旁,填補父親的孤獨──這個願望並沒有錯。
  腦中突然浮現不知所措的神先生。
  我第一個男朋友,最喜歡的人……
  胸口隱隱作痛,但我毅然決然把這陣痛楚拋到腦後。
  父親說,如果是我思考過後下的決定,他不會反對。
  父親說,他很驕傲跟亞璃子同名的我,成長為在黑暗中不會迷失,有能力選出最好的選項的孩子。
  既然如此,我不會猶豫。
  烤箱響了,父親隔著流理台接過做好的晚餐,幫我放到桌上。
  父親將切成小塊的南瓜連著還在滋滋作響的起司和白醬挖起來,吹涼後放入口中,說:
  「蜜娜做的南瓜焗飯果然很好吃。」
  我跟父親面對面吃著飯,得出能讓自己永遠與父親同在的最佳解答。
  亞璃子拒絕父親的邀請,以人類少女的身分死去,母親也以人類的身分陪在父親身旁,在父親面前離開他。
  父親總是在承受被抛下的悲傷。
  總是在目送心愛的人離開。
  所以我……
  「我吃飽了,蜜娜。餐具爸爸洗就好。」
  父親吃完飯,拿著餐具站起來。
  我要跟桃樂絲一樣,留在膽小獅身邊,和他一起活下去。
  我緊緊握起放在大腿上的手,抬頭看著父親。
  「爸爸,我要成為吸血鬼。」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7-23 22:30 编辑



  三話 父親與長眠不醒的吸血鬼

  萬聖節結束,到了風突然開始變冷的十一月上旬,我來到位在市中心的某棟雜居大樓的地下室。
  大樓四周是風俗區,早上每間店都沒開,如同廢墟。
  感覺快要崩塌的大樓也是,一樓到三樓都是風俗店,四樓是泰式料理店,地下則是占卜師開的店。
  我慢慢走下通往地下的灰色樓梯。
  我心想「在治安這麼差的怪地方做得了生意嗎」,但聽說這家店生意好到預約已經排滿一整個月。顧客們好像是覺得這種可疑到極點的氣氛反而很棒。
  三天前我打電話去問,對方說剛好有人取消便讓我約了今天下午的時間。
  至於這家店生意是不是真的這麼好,全是占卜師自己說的,所以可信度不高。
  我打開沒有門牌也沒掛任何東西的樸素灰色大門。
  眼前充滿粉色系的窗簾、古董風的家具、滾蕾絲邊的抱枕、熊和兔子的娃娃,害我以為自己穿越到哪裡的花園了。
  接著,像棉花糖一樣的甜美聲音傳入耳中。

  「小蜜~歡迎妳來。」

  一名宛如糖果的少女抬頭看著我,豎起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拇指笑了笑。少女身穿綴滿荷葉邊和緞帶的衣服,四肢纖細、身材嬌小,柔順黑髮上繫著大蝴蝶結,看起來跟國中生差不多。
  那好像是貓咪的手勢。
  使用時機至今仍然是個謎。

  「妳好,繭奈小姐。謝謝妳今天抽時間給我。」

  我向她行了一禮道謝,繭奈小姐微微噘起粉紅色的嘴脣,不滿地說:
  「討厭~小蜜好見外喔。我跟妳都那麼熟了。接到妳想盡快跟我見面的愛情熱線,當然隨時願意見妳呀,剛好今天也沒客人~」
  「……不是因為有人取消預約嗎?」
  「對對對,預約的人取消了,害我閒著沒事做~我可不是隨時都有空喔。美少女占卜師星幽繭老師超~受歡迎的,預約都排到兩個月後了~」
  她跟我講電話的時候,明明是說一個月……
  繭奈小姐說的話常常在變。果然不可信任。
  不過事實上,繭奈小姐在占卜迷之間被說是「真貨」,偶爾也會在雜誌上的占卜特集或超自然特集,看到一小塊關於這家店的介紹。
  來這家店的人離開時,都會帶著彷彿作了一場夢的恍惚表情,又是驚訝又是感歎地說:

  『星幽繭果然是正牌的……!』

  「快坐下,快坐下。飲料喝咖啡拿鐵可以嗎?我幫妳在拉花上畫隻獅子。跟小詩很像的甜甜圈獅。嗯──這裡是這樣,然後這樣畫……看,畫得很好吧!如果有美少女拉花藝術比賽,繭喵絕對是第一名!然後呢?小蜜想找我商量什麼?想叫我幫妳占卜戀愛運勢嗎?可是妳的男朋友愛妳愛得要死,用不著我占卜吧?啊,還是說妳有了其他喜歡的人?三角關係?」
  繭奈小姐在充滿蕾絲、荷葉邊、粉色系家具的童話風房間內,散播她甜美的笑容與聲音,在白色奶泡上畫了隻像甜甜圈獅的獅子,把又甜又苦、加了蜂蜜的咖啡拿鐵放到白色桌子上。
  「神先生跟我求婚了。他說他要調職到英國,希望我跟他一起去……我拒絕了。」
  「嗯嗯。」
  我將神先生突如其來的邀約、之後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家人的反應和我自己的決定,一件一件告訴繭奈小姐,繭奈小姐興味盎然地睜著那雙大眼,一下點頭,一下出聲附和。
  「哦,小蜜想變成吸血鬼呀。」
  她雙臂環胸,皺起眉頭「嗯──」沉吟著。
  「我想繭奈小姐是前輩,應該可以教我很多事。」
  「前輩呀──」
  繭奈小姐再次皺起可愛的眉毛。
  「好啦,我確實從美少女大學生轉職成了美少女吸血鬼。」
  沒錯。
  在占卜迷之間頗有人氣的占卜師星幽繭──松下繭奈小姐,是父親高中時期的學姊,海星學園戲劇社四個隊伍中的其中之一──以偶像風表演為賣點的織女一隊的主演。
  父親還是海星學園一年級生的時候,繭奈學姊是高三生,當時她好像就是看起來跟國中生差不多的小隻蘿莉臉,不過從那個時候開始,繭奈小姐的外表就沒有變過。
  星幽繭是正牌的。
  傳出這個謠言的原因,就是因為繭奈小姐的容貌。
  十年前找星幽繭占卜時,她的外表也是現在這個樣子!
  怎麼看都是十四、十五歲的美少女!
  我三十年前跟星幽繭說過話,當時她的臉和聲音就是現在這樣!
  星幽繭好像不會變老。
  光是去見星幽繭一面,都有那個價值。
  以為「反正是用濃妝掩飾年齡,找個東西遮住臉,讓人看不出她變老的老太婆吧」,基於好奇來看繭奈小姐的客人,看到有著一頭柔順黑髮、水汪汪的大眼,宛如妖精的可愛美少女,一句話都講不出來,還下意識用敬語跟她說話。
  「是、是星幽繭大人嗎?」
  占卜內容已經無關緊要,客人只是一直盯著表情千變萬化、天真爛漫、可愛小巧的臉蛋,時間就到了,在握住門把走出室外的瞬間,感動得喃喃自語:
  『星幽繭是正牌的……!』
  好像也有說法是每一代的星幽繭都是不同人,現在是第三代,初代星幽繭的孫女。這樣的話連續三代都生出長相相同的美少女,也算是奇蹟了。
  現在,在我面前抱著胳膊發出可愛沉吟聲的繭奈小姐,不是在海星學園戲劇史上發光發熱的織女一隊主演松下繭奈小姐的孫女,也不是女兒。
  她是松下繭奈小姐本人,繭奈小姐大一的時候變成了吸血鬼,因此不會變老。
  「小蜜妳啊~跟小詩和兩個弟弟一直是感情良好的一家人,過得無憂無慮,所以妳可能很難想像,吸血鬼很辛苦的喔~」
  繭奈小姐說,就算外出的時候突然想吸血,血又不是在路邊飲料店就有賣的東西。每次想要吸血,眼睛都會變成紅色。感覺變得太過敏銳,聞到大蒜味得等一段時間才能恢復正常。
  搭爆滿的電車時,附近乘客的汗味與香水味,以及其他各種味道會撲鼻而來,害人差點昏倒。遠方的談話聲也聽得見,所以各式各樣的聲音參雜在一起,令人煩躁,連不想聽的事情都會擅自傳入耳中。
  運動能力會大幅提升,不小心跳一下就會跳到離地一公尺高的地方,嚇到路人。
  雖然死不了,受傷還是會非常痛。
  更重要的是,由於吸血鬼不會變老,不管身邊的人走過多少歲月,只有自己會永遠維持現在的模樣……
  繭奈小姐將變成吸血鬼的辛苦之處一條條列舉出來。
  「尤其是,妳看,我長得像國中生對吧?晚上走在路上會被警察盤問耶。這樣連工作都找不到~」
  她板起看起來比我小好幾歲的可愛臉蛋,身體扭來扭去。
  接著露出成熟憂傷的眼神,輕聲說道:
  「就算找得到工作,做了幾年就得辭掉……因為只有我一個人不會老,很奇怪吧。」
  繭奈小姐用甜美的聲音侃侃而談,她的一字一句讓我感覺到,繭奈小姐也跟父親相同,獨自駐足在原地,不斷目送時間和人逝去,使我胸口揪了起來。
  父親感受到的痛苦與孤獨,繭奈小姐也明白。
  「合得來的朋友最後也不得不跟人家分別,連聯絡方式都不能給,所以我不知不覺養成一開始就跟人保持距離,以免產生感情的習慣。到最後就對要一直重新構築人際關係這件事本身感到疲憊。甚至覺得乾脆別再認識任何人算了。到這個程度馬上就會變成家裡蹲尼特族。」
  繭奈小姐語氣開朗,聽起來有點像在開玩笑。
  這跟父親露出寂寞微笑時的感覺一樣,令我心頭一緊。
  「變成吸血鬼後會變成家裡蹲的案例很多喔~可是又沒有公司會連著人一起賣新鮮的血液,只好每個晚上出去找人襲擊~」
  雖然我認識的吸血鬼也沒多到可以拿來做統計啦──繭奈小姐帶著可愛的表情補充。
  「而且同樣是吸血鬼,我和小詩這種喝到吸血鬼的血變成吸血鬼的,和一開始就有吸血鬼的基因,之後才發病的人又不一樣。」
  繭奈小姐眼中浮現陰霾,一定是因為想到了天生就是吸血鬼的那個人吧。
  為繭奈小姐家帶來巨大的災厄,人稱「最初的吸血鬼」的「他」,以及繼承「他」的血脈的被詛咒的孩子……
  繭奈小姐那雙大眼中的黑暗越來越深沉,讓人覺得她好像會慢慢沉入悲傷之中,不過她笑了笑,露出好奇的表情,向我探出身子。
  「說起來,妳的男朋友被妳用莫名其妙的理由拒絕,乖乖放棄了嗎?變成吸血鬼後,就算妳之後想跟男朋友復合也來不及囉。」
  她突然把話題轉移到神先生身上。
  神先生……
  胸口反射性抽了一下。
  來這裡之前,神先生也打了電話給我。

  ──妳想幫爸爸他們掃墓的話,隨時可以回日本。雇人每天幫忙掃妳們家的墓,請人家拍照傳過來怎麼樣?還是乾脆把墓移到英國?

  「不想離開十幾年前過世的父親」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神先生也坦然接受,幫我想了一堆辦法,誠懇地說:

  ──妳內心的創傷還沒痊癒呢。這也不能怪妳,畢竟妳那麼珍視的家人突然走了。雖然無法成為妳的父親,我會跟妳爸爸一樣珍惜妳的。

  每次聽到他這麼說,胸口都會悶悶的,只能不斷重複「不是的,不是這樣,對不起」。
  變成吸血鬼,就永遠不能當神先生的妻子了。
  就算這樣。

  「沒關係。」

  我用僵硬的聲音說。
  「不能跟神先生復合也沒關係,不能變回人類也沒關係,我要變成吸血鬼,跟爸爸在一起。我愛著爸爸。」
  對神先生的感情是喜歡,對爸爸的感情是愛。神先生跟我求婚後,我煩惱到今天,清楚明白了。
  繭奈小姐又困擾地皺起可愛的眉毛。
  「小蜜,妳那是近親相姦耶~」
  繭奈小姐咕噥道,可是她完全沒資格說人,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來也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因為。
  「繭奈小姐不也是喜歡自己的弟弟嗎?」

    ◇  ◇  ◇

  繭奈小姐的弟弟「小十」(註3:第三集譯為「小翼」,本集改為「小十」)是天生的吸血鬼。
  繭奈小姐還是人類,還是海星學園的高三生,父親則是高一的時候,繭奈小姐和父親在文化祭的共同公演,做為各隊的代表一起演出,認識了對方。
  「天真無邪的妖精」。
  那就是繭奈小姐當時的別名。
  人如其名,繭奈小姐是個天真無邪、軟綿綿的童顏美少女,父親說她看起來好像頗天然的,什麼都沒在想,其實很會觀察別人。
  繭奈小姐講話悠悠哉哉的,有時卻會突然丟出一句直指核心的話,嚇人一跳,然後馬上又露出天真的笑容,是個難以捉摸的人。
  繭奈小姐有個念小學的弟弟,她對弟弟的溺愛程度當時就很有名,手機裡存了一堆弟弟的經典照片。
  「看,這張吃西瓜的小十,西瓜籽都黏在臉頰上了,超級可愛對吧?這張在庭院的塑膠泳池玩的小十也是傾國傾城的美幼兒!這張穿背心和短褲在打瞌睡的我也很推薦。啊──討厭,小十從哪個角度拍都好可愛!」
  繭奈小姐遇到誰都會秀照片出來,笑著述說弟弟有多麼可愛多麼天使。
  她和同為妹控的母親氣味相投,互相分享私藏的照片,炫耀自己的妹妹和弟弟。
  過了三十年以上,繭奈小姐現在還是會拿小十的照片給我看,炫耀:

  ──小蜜妳看,這是小十第一次滑雪的照片,超酷超冷靜的,很可愛對不對?

  映在小小手機螢幕上的「小十」,有的是幼稚園時期的照片,有的是小學時期的照片,明明還是小孩子,卻有一張俊俏的臉龐。
  他笑的照片一張都沒有,每張照片都在發呆或板著臉,可是由於他外表是小孩子,那成熟的表情反而會形成反差,也是挺可愛的。
  繭奈小姐給母親他們看的,也是小十從嬰兒時期到小學的照片。
  因此大家好像都以為,繭奈小姐的弟弟差不多是小學三、四年級。
  所以就算繭奈小姐每天都在講小十有多可愛,說「我跟小十是近親相姦~」大家也只會覺得這句話充滿弟控姊姊對弟弟天真爛漫的溺愛,笑著聽過去。
  然而事實上,小十是小繭奈小姐兩歲──跟父親同年的高一生。

  甲斐崎十。

  那就是小十的全名,「十」念成「Cross」。十字架的十。
  至於繭奈小姐為何叫他小十,原因並不單純。
  繭奈小姐和弟弟的姓氏之所以不同,是因為弟弟小學三年級、繭奈小姐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雙親離婚了,弟弟留在父親身邊,繭奈小姐則搬到母親的老家住,兩人分隔兩地。
  因此繭奈小姐的小十收藏,只到小學三年級為止。
  雙親離婚的原因在弟弟身上,繭奈小姐的母親叫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惡魔之子」,非常害怕他。
  繭奈小姐的母親從剛懷孕的時候開始,情緒就很不穩定,常常臉色發青,隨著害喜越來越嚴重,精神狀況也變得更加不安定,對身邊的人說:
  「我不想生下他,我想拿掉他。」
  她說,要是生下這孩子,一定會發生恐怖的事……
  繭奈小姐的父親自己開了家會計事務所,是個能幹又善於社交的人。
  他安慰害怕的妻子「妳在說什麼?妳一定會生下一個跟繭奈一樣健康可愛的孩子。妳之前不是也說想幫繭奈生個弟弟或妹妹嗎」,似乎沒有把妻子的恐懼看得太嚴重。
  在這之前,繭奈小姐的母親好像直接去醫院找過醫生,想把孩子拿掉,可是醫生也說「您是因為害喜的症狀加重,覺得不安對吧。別擔心,生下孩子後就輕鬆了。孩子成長得很順利喔。而且,假如您無論如何都想拿掉,也需要丈夫的同意」,沒有多加理會。
  孩子出生前,繭奈小姐的母親在車站摔下樓梯、被卡車擦撞送到醫院,繭奈小姐推測應該是她不想生孩子,故意這麼做的。
  然而,繭奈小姐的母親每次都只有輕傷,肚子裡的小孩也沒事。
  就這樣迎來了生產日。
  「不要!我不想生!我不想生!這孩子會殺了我!救救我!不要啊!」
  繭奈小姐的弟弟,在母親的哭喊聲中誕生。
  「是男生唷。還是小嬰兒就長得這麼好看,這孩子將來一定是個帥哥。」
  護士小姐抱著嬰兒給她看,繭奈小姐的母親神情空洞,彷彿被人吸光了精氣,看著從自己體內誕生的生命,沒有抱他。
  繭奈小姐的父親和祖父討論後,決定把嬰兒取名為「十」,念成「tsunashi」。
  帶著出生證明書去戶政事務所的那一天,繭奈小姐的父親有推不掉的工作要做,因此由剛出院的母親去辦手續。
  甲斐崎家長男的名字,變成了寫成「十」念成「克羅斯(Cross)」。
  「竟然把他取名為克羅斯,妳在想什麼?就算妳是他媽,一句話都沒跟我說就決定他的名字,是不是太我行我素了?」
  繭奈小姐的父親勃然大怒,提議幫孫子取這個名字的祖母也要求更正名字。
  「對啊。哪有日本人叫克羅斯的。要是他在學校被欺負怎麼辦?」
  「不叫克羅斯不行。不在名字裡加上十字架,就封印不住惡魔。」
  繭奈小姐的母親堅持己見,說不過她的父親便決定讓兒子叫克羅斯,告訴祖父母「沒辦法,都決定好了」。
  可是對方──尤其是祖母無法接受,過沒多久,家裡改建成二代同居住宅,大家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後,祖母仍然一直叫長男「十」。

  繭奈小姐似乎以為弟弟有兩個名字。
  叫弟弟十,母親會鐵青著臉糾正「不是十,是克羅斯」,叫他克羅斯,換成祖母豎著眉頭喝斥「妳的弟弟叫十」。
  繭奈小姐和繭奈小姐的父親都傷透腦筋,不知道怎麼叫家人才不會起爭執,讓家裡的氣氛和諧一點,所以他們在祖父母與母親面前,都不會叫弟弟的名字。
  在尷尬的家庭氣氛中,繭奈小姐開始在和弟弟單獨相處時叫他「小十」,是因為她聽說其他小孩會取笑弟弟。
  「那傢伙叫克羅斯耶。」
  「好奇怪的名字~」
  弟弟沒有回嘴,也沒有因此消沉,只是呆呆回望對方,看起來不怎麼難過,儘管如此,繭奈小姐還是覺得名字被笑很可憐,所以她對弟弟說:
  「姊姊幫你取個綽號。叫做小十,很可愛吧?以後我就都叫你小十囉。」
  弟弟只是呆呆看著繭奈小姐。
  繭奈小姐覺得,弟弟變成感情如此淡薄的孩子,是因為母親。
  繭奈小姐的母親在懷上弟弟前,是個活潑可愛的人,懷上弟弟後就變得判若兩人。
  她常常戰戰兢兢的,好像在害怕什麼,連風吹響窗戶都會嚇得她肩膀用力一顫,驚恐地回過頭。
  她變得極度害怕黑暗,睡覺時再也不關燈。
  好像還不想看到親生兒子的臉,會別過頭或是低下頭,避免他進入視線範圍。
  繭奈小姐從來沒聽母親對弟弟溫柔說話過,弟弟走向母親,她會面色僵硬,往後退去。
  父親和祖父母都罵過她對長男的態度是不是太差了,母親雖然縮著身子道歉「對不起,我第一次養男孩子,和養繭奈的時候有很多差異,太緊張了」,她的態度始終沒有改善,精神狀況隨著弟弟的成長越來越不穩定。
  對於親生母親害怕自己,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弟弟看起來並沒有特別悲傷或寂寞。
  繭奈小姐從來沒看弟弟哭過、笑過、生氣過。
  不過,她擔心弟弟是不是因為若不封閉內心,讓自己沒有感情,他會承受不住母親冷漠的態度。
  要是他每次都因為母親的一舉一動受到傷害,早就一蹶不振了吧。弟弟的處境對年幼的孩子來說,就是這麼嚴重。
  比弟弟大兩歲的繭奈,當時也只是個孩子。
  可是她決定,既然媽媽不肯愛小十,我就連媽媽的份一起愛他,好好疼愛他。我是小十的姊姊,由我來當他的媽媽。
  自此之後,繭奈小姐將所有的愛情灌注在弟弟身上。
  早上從叫弟弟起床開始,吃飯也會在旁邊照顧他。一起上學,休息時間去弟弟的教室偷看,看到弟弟沒有跟其他人聊天,一個人坐在位子上發呆,便走進去找他說話。
  午休時間拜託在操場打棒球的男孩「讓我跟小十加入吧」,勾著弟弟的手臂,拉著他說:
  「來,小十,我們走。」
  弟弟發育得很快,比同年級的孩子還高,繭奈小姐是班上的女生中最矮的,所以看起來還比較像妹妹。
  跟弟弟一起和男生玩的繭奈小姐,雖然因此遭到其他女生的厭惡,她並不在意。
  她不想讓弟弟孤單一人。
  弟弟雖然缺乏感情,由於他身材好,在運動方面倒是挺有才華的。後來大家都知道讓弟弟加入隊伍就會贏,不用繭奈小姐拜託,也會主動找他打棒球或踢足球,看到弟弟默默打出全壘打或射門得分,也開始有人尊敬他。
  「克羅斯好強喔──!」
  因此,繭奈小姐在公共場合變得會跟弟弟保持距離,不過私底下就更加溺愛他了。
  「小十,今天有烹飪課對吧?你做了什麼?」
  「小十,功課寫好了嗎?要不要姊姊教你?」
  「小十,明天有棒球比賽對不對?姊姊會去加油,還會幫你做便當。小十想吃什麼?」
  沉默寡言的弟弟回的話又短又少,不過弟弟光是回答,繭奈小姐就會笑到眼睛都快瞇起來了,緊緊抱住他的手臂,或是戳他臉頰,不停誇他「小十好可愛,最喜歡小十了」。
  弟弟不會害羞,不會開心地微笑,但也不會甩開繭奈小姐的手。
  繭奈小姐用小手摸他的頭,對他說「比賽加油喔」、「你考得很棒喔」的時候,弟弟會微微低下頭,乖乖給她摸。
  繭奈小姐小學五年級,弟弟小學三年級的冬天,雙親正式離婚,繭奈小姐由母親帶走,搬到神奈川的老家住。
  弟弟留在住東京的父親身邊,兩人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隨時都在一起。
  即使如此,繭奈小姐每天都會傳一封簡訊給弟弟。
  「小十,你過得好嗎?」
  「小十,今天好冷喔,你有沒有感冒?」
  「就算我們分開了,姊姊還是小十的姊姊喔。小十是姊姊全世界最喜歡的人。」
  搭電車要花錢,所以兩人不能常常見面,可是只要時間跟金錢足夠,繭奈小姐都會跑去看弟弟。
  繭奈小姐升國中後還是沒長高,身材仍舊嬌小,相對的,弟弟每次見面都變得比上次還高,升國中的時候體格已經好到會被誤認為大學生,感覺更加成熟、冷漠。
  光滑有光澤的漆黑髮絲,以及不像日本人的深邃五官,看起來跟外國電影裡會出現的貴公子一樣。
  「小十越變越帥了呢~你很受女孩子歡迎對不對?」
  「……我不知道。」
  弟弟冷冷回答繭奈小姐的問題,好像對女性毫無興趣,所以繭奈小姐鬆了口氣。
  她為自己內心的動搖感到困惑。
  「咦?為什麼我鬆了一口氣?我是那個嗎?小十交了女朋友會吃醋的類型?咦──討厭。這樣不是近親相姦嗎?小十交到女朋友後,我會以姊姊的身分為他打氣的。」
  那個時候她是這麼想的。

  「不過我也想過……要是他真的交到女朋友,我八成會寂寞到死。如果我不承認對方,我說不定會不准他們交往,或是刁難人家。」

  繭奈小姐在第二杯咖啡拿鐵上畫著滑稽的哭臉,一面回想一面說道。
  之前爸爸跟共演過的漂亮女演員傳緋聞時,我也想過同樣的事。
  反正新聞報導一定是假的,但萬一爸爸真的交了女朋友,我應該會變成超討厭的小孩,忍不住刁難對方……

  繭奈小姐的弟弟國中加入籃球社,一下就成了正式隊員。
  那年夏天──弟弟國一,繭奈小姐國三的時候,發生一起事件。
  快要放暑假時,繭奈小姐因為弟弟都沒有回簡訊,擔心得跑到甲斐崎家,看到弟弟抱膝坐在拉起窗簾的房間角落,一動也不動。
  房間裡亂七八糟,被撕爛的雜誌、斷掉的獎盃和沾了血的美工刀掉在地上,地板上也有乾掉的血漬。
  繭奈小姐驚訝地衝向弟弟。
  「小十!發生了什麼事!」
  「……別過來。」
  弟弟低著頭,用變完聲的低沉聲音冷漠地說。
  繭奈小姐從來沒有被弟弟拒絕過,所以嚇了一跳,下意識停下腳步。
  「小十,為什麼?」
  弟弟抱著腿的手指用力掐下去,沉默了一會兒,用微弱的聲音說:
  「……我好渴。」
  「渴嗎?要不要我幫你倒水?」
  「……喝水……沒用。」
  「那運動飲料?麥茶呢?熱飲比較好的話,咖啡或熱可可姊姊都可以幫你泡唷。」
  繭奈小姐不停跟弟弟說話,心臟揪得越來越緊,湧上一股令背脊發涼的不安。
  房間是小十弄亂的嗎?
  明明他不管受到母親多麼冷淡的對待,都沒有情感爆發,大吵大鬧過。
  地上的血跡是?
  美工刀上的是誰的血?
  是小十的嗎?
  還是其他人的?
  那個人到哪去了?
  想問的問題在腦中不停打轉,繭奈小姐都快要昏倒了。可是她一心只想著「小十這麼痛苦,我要幫助他」,走到弟弟身邊。
  「小十,你想喝什麼?」
  「……!」
  弟弟發出低沉的呻吟聲,想要把繭奈小姐趕到旁邊,抬起頭。
  看著繭奈小姐的那雙眼睛,染成異常的紅色。
  簡直像注入了血液似的,散發紅光,弟弟宛如一隻失去理性的野獸,站起來伸出修長的手臂,把繭奈小姐拉過來。
  「我──想要的是……」
  他單手抱起繭奈小姐,吻上她的脣。
  矮小的繭奈小姐兩腿懸空,踩不到地板。彷彿整個人浮在空中。
  感覺到弟弟冰冷的嘴脣吻上自己的瞬間,繭奈小姐覺得全身的細胞都在躁動,身體被從內側撬開,從最深處湧出甜美的泉水,那甜美清澈的水透過重疊的雙脣,迅速被對方吸進體內。
  脖子和背脊竄過一陣又一陣的酥麻感,臉頰發熱。
  緊密貼合的嘴脣與在口中蠢動的舌頭都非常燙──
  接著,她失去了意識。
  繭奈小姐醒過來時,弟弟在呼喚她的名字。
  跟她叫弟弟「小十」一樣,弟弟也是用暱稱「小繭」叫姊姊。
  「小繭,小繭……小繭。」
  至今以來,弟弟從來沒有如此害怕、擔憂地叫她的名字。
  繭奈小姐慢慢睜開眼,看到弟弟皺著眉頭,神情苦澀。
  他坐在地上,讓繭奈小姐躺在他腿上,緊緊抱著她,搖晃她的身體,用哀傷的聲音呼喚她。
  「小繭。」
  鮮紅的雙眼已經恢復成平常偏灰的黑色眼睛。
  「小十……」
  繭乃小姐緩緩伸手,觸碰他蒼白的臉頰,弟弟終於吁出一口氣。他逐漸露出煩惱的表情,像要閃躲繭奈小姐的視線般,別過俊俏的臉龐。
  繭奈小姐好像是貧血,現在還有點神智不清。然而,看到弟弟這種表情,她滿腦子只想著要幫他排除痛苦的因素,一邊撫摸他冰冷的臉頰、嘴脣和額頭,一邊說道:
  「小十,姊姊沒有生氣……告訴姊姊,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然後跟姊姊一起思考,以後該怎麼辦吧……」
  弟弟遲遲不開口,可是在繭奈小姐耐心的勸說下,他終於開始說明。
  進入七月後,他的身體就不太對勁。
  不是出了問題動不了,正好相反,身體變得異常輕盈,跳躍力、速度及力量提升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球場上其他選手的動作,看起來跟靜止一樣。
  聽覺、視力和嗅覺也變敏銳了,本來看不清的遠方景色變得清晰可見,連細微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僅如此,喉嚨變得渴到不行,瘋狂想吸女性的嘴脣。
  「小十跟姊姊以外的人也做過這種事嗎?」
  弟弟搖頭否定,繭奈小姐鬆了一口氣。光是這樣,她就決定相信弟弟所說的超脫常識的事,伸出援手。
  「……我一直在忍耐。」
  「這樣呀,太好了。」
  繭奈小姐笑了笑,說:
  「小十,你現在還會渴嗎?」
  「……不會。」
  「那如果你又覺得渴,怎麼樣都忍不住的話,可以再對姊姊做那種事唷。」
  繭奈小姐溫柔安慰弟弟:
  「雖然不知道小十為什麼突然變成那種體質,姊姊會陪著你,不要想太多。」
  她樂觀積極地說,說不定是因為你是運動員,才會突然成長。我沒聽過會讓人眼睛變紅、喉嚨變乾、想要親人的症狀,不過查一下或許找得到解決辦法。
  在那之後,繭奈小姐一天到晚跑去看弟弟。至於交通費,如果手頭的錢用完了,就騙母親學校上課有要買的東西,跟她拿錢。
  放暑假之後,她每天都去甲斐崎家。
  弟弟的體質沒有恢復,遠遠超過國中生等級的球技,在夏季大賽上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有個好厲害的選手!
  他是如假包換的怪物!
  知道弟弟打球時把力量壓低到極限的人,只有本人和繭奈小姐。
  弟弟得到的運動能力遠遠超過正常人,假如他使出全力,絕對會被人當成真正的怪物看。
  喉嚨的乾渴感和想吸女性嘴脣的衝動也沒有平息,繭奈小姐每次都會接受弟弟的吻。
  「沒關係的,我是你姊姊呀。」
  起初每次接吻,繭奈小姐都會失去意識,但自從弟弟告訴她「……我懂得拿捏分寸了」,繭奈小姐就再也沒有昏倒過。
  繭奈小姐在自己曾經住過的家中和弟弟接吻,持續幫他解渴。
  這是在治療,不是近親相姦。
  我的父親有人可以教他關於吸血鬼的知識,繭奈小姐他們卻沒有。
  所以他們只是接受這異常的狀況,想著該如何撐過去。
  繭奈小姐混亂、害怕的話,弟弟又會關在房間裡不出來。所以她努力表現出活潑開朗的樣子。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讓繭奈小姐他們受到更大打擊的事件發生了。
  繭奈小姐和弟弟在房間獨處,按照慣例讓弟弟吻,弟弟卻痛苦地搖頭。
  「光是接吻……已經沒用了。」
  「那你要什麼?說吧。只要是姊姊給得了的東西,姊姊統統給你。」
  「……血。」
  「咦?」
  「我想喝小繭的血。」
  這個時候繭奈小姐想起不久前,祖父母出去旅行不在家,繭奈小姐說要幫弟弟煮飯,在廚房切高麗菜,不小心切到手指。那時弟弟用冰冷的目光凝視她流血的指尖,然後猛然回神,僵硬地移開目光。
  「知道了。」
  只要是她給得了的東西,統統可以給弟弟──這句話並非謊言。
  繭奈小姐笑著借來弟弟的美工刀,用刀尖割破左手食指。紅色血滴逐漸從指尖冒出,她在血滴下來前將手指伸出去。
  「來,小十。」
  弟弟小心翼翼握住繭奈小姐的手指,用舌頭舔掉指尖的鮮血,含入口中吸了起來。
  繭奈小姐覺得低著頭專心吸她手指的弟弟,如同自己應該守護的嬰兒,胸口緊緊揪起。
  之後弟弟仍然無法滿足於接吻,開始渴望鮮血,部位也從指尖移動到耳垂、手臂內側、大腿等不容易被人看見的地方。
  成長為成人體格的弟弟,掀起她的裙子,將嘴脣貼在裸露的大腿上,吸她的血。
  這已經稱得上近親相姦了吧?
  獻上自己的雙脣也好,讓弟弟吸自己的血也罷,她都完全不後悔──繭奈小姐說,她從來沒有這麼害怕自己的心過。
  那一天,弟弟又說:
  「……不用美工刀割好像也吸得了。我可以試試看嗎……?」
  「可以呀。」
  弟弟默默將展露天真無邪笑容的繭奈小姐擁入懷中,把她穿的短袖連身裙釦子解開到第三顆,咬住被內衣包覆著的平坦胸部上方。
  弟弟眼睛染成紅色,牙齒變尖的那一瞬間映入繭奈小姐眼中。
  她感到一陣暈眩,牙齒刺進皮膚底下,吸走她的血。
  臉頰發熱,身體傳來甜蜜的酥麻感,意識逐漸模糊,繭奈小姐久違地在弟弟懷中昏了過去。
  等她醒過來時,房間裡漆黑一片。
  繭奈小姐躺在床上,弟弟跟第一次親吻她的時候一樣,在黑暗中不安地低頭看著繭奈小姐。
  「……小十,現在幾點?」
  「……快兩點……凌晨的。」
  「我……睡了十小時以上啊。」
  「因為我吸了太多血。」
  「沒關係。可是,媽媽一定在擔心。」
  「……爸爸……打了電話,說妳在我們家突然不舒服,要住在這裡。」
  「這樣呀。」
  繭奈小姐都是瞞著母親跑到甲斐崎家,這樣講或許會有麻煩,但她沒有說出口。
  「小繭……我是不是吸血鬼?」
  弟弟忽然鬱悶地說。
  「我之前就在想,竟然會想吸人的血,搞不好是吸血鬼。今天直接吸了妳的血,果然沒錯。」
  弟弟的表情和聲音同樣陰沉,不帶一絲溫度。
  繭奈小姐坐起身,緊緊摟住坐在床邊的弟弟。
  她也懷疑過同樣的事。
  小十說不定是吸血鬼。
  就算這樣。
  「就算是吸血鬼,小十還是我的弟弟,只要小十想要,我的血統統都是你的喔。」
  她不覺得自己的心意會改變。
  近親相姦也沒關係。
  全世界她最喜歡、最重視的人就是弟弟。
  小十只有我。
  只有我知道小十的一切。我絕對不會怕小十,絕對不會丟下他。
  弟弟帶著無力的表情,傾聽姊姊的告白。
  這時,走廊傳來一陣騷動。
  聽得見女性的怒吼。
  「……媽。」
  弟弟的低語聲,令繭奈小姐嚇了一跳。
  接著傳來爬上樓梯的腳步聲,房門被打開,燈亮了起來。
  看到兩人在床上抱在一起,繭奈小姐的母親臉色刷白,露出猙獰的神情跑過去,把繭奈小姐從弟弟身上拉開。
  「你對繭奈做了什麼!」
  「媽媽,小十只是扶我起來而已,因為我想起床。然後我不小心跌倒,就反射性抱住小十。」
  繭奈小姐向母親辯解,母親看到她裸露的胸膛上,有兩點小小的藍色瘀青,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是什麼!你該不會──」
  母親臉上浮現參雜絕望與恐懼的表情,抓住繭奈小姐的手臂將她拉下床。
  「別再靠近繭奈了!你的父親吸了我的血,害我生下惡魔之子,如果你敢跟他一樣對繭奈下手,我就拿十字架刺進你的心臟讓你化成灰!你不是我的小孩!是骯髒的吸血鬼!」
  聽見母親衝擊性的發言,弟弟的表情寒冷如冰。

  甲斐崎十是吸血鬼讓人類女性懷上的孩子。

  「對媽媽來說就跟被怪物強姦一樣……而且還懷了那個怪物的小孩,變成那樣也不奇怪……她不覺得怪物的小孩是自己的孩子,也愛不了他……」
  繭奈小姐低頭看著浮在咖啡拿鐵表面的奶泡,平靜地說。
  確實如此。
  對繭奈小姐而言,「小十」是沉默寡言、缺乏感情,必須陪在他身邊照顧他的寶貝弟弟。
  然而對她的母親而言,弟弟跟弟弟的父親,都是恐懼與嫌惡的對象。
  被母親抓上計程車回家的繭奈小姐,從母親口中得知那個吸血鬼的事。
  「我還是不會走路的小嬰兒時,媽媽有一天買東西弄到很晚,走在夜路上,有個外國男孩跟她搭話。那人大約十四、十五歲,頭髮和眼睛都是黑色的,日文講得很標準。他跟媽媽問路,媽媽就回答了,結果他突然把臉湊到媽媽脖子旁邊,吸了她的血。」

  ──妳的血真美味。我喜歡上妳了。

  少年露出妖豔的微笑,在那之後再三出現於繭奈小姐母親面前,吸她的血,偶爾跟她發生關係。
  「被那雙紅色的眼睛凝視,我只能乖乖聽他的話,跟奴隸一樣……彷彿在被惡魔玩弄……」
  地獄般的生活持續了兩個月後──

  ──我差不多該去其他地方囉。

  隨心所欲、特別中意繭奈小姐的母親的吸血鬼,隨心所欲地離開了。
  「那個時候,吸血鬼帶著非常輕浮的笑容留下一句話給媽媽──『我把我的孩子留給妳。等到我的血液在那孩子體內覺醒,他應該會變成跟我一樣的生物,得到永恆的性命吧』。兩個月後,媽媽發現自己懷孕了。」
  繭奈小姐語氣依然平靜。
  放在房間角落的水滴型粉紅色加溼器噴出蒸氣的聲音,在繭奈小姐沒說話的時候顯得特別大聲。
  「媽媽說她幫小十取名為『克羅斯』,是為了在他的名字裡加入十字架,封印惡魔的血,可是這麼做一點用都沒有,媽媽非常激動,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她把我抱得緊緊的,大叫著『媽媽賠上這條命也要保護繭奈』。」
  「……繭奈小姐聽完妳媽媽說的這些事,是怎麼想的?」
  「嗯,我大受打擊。可是我都讓小十吸血了,媽媽遇見吸血鬼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而且……我只顧著擔心小十。」
  繭奈小姐對弟弟的愛,令我為之震撼。
  假如我跟爸爸被人拆散,我一定每天都在想爸爸。
  這起事件過後,母親盯她盯得更緊了,暑假期間再也找不到機會去見弟弟。這讓她既焦慮,又不安。
  第二學期開始後,她終於可以去弟弟的學校,弟弟卻用冰冷的雙眼看著她,冷冷說道:

  ──沒辦法吸小繭的血了,所以我去吸其他女人的血。我叫她們忘記被我吸過血,她們就真的忘記了。所以我已經不用再吸妳的血。因為跟妳見面媽媽會變得很奇怪,我再也不會見妳了。

  「那時候我心想,原來『眼前一片黑暗』是這種感覺呀。小十竟然跑去吸其他女人的血。」
  我也──一樣。
  光是想像爸爸吸其他女人的血,心臟就快裂開了。
  繭奈小姐拚命勸他,之後又跑去見他好幾次,但弟弟只會冷漠地別過頭,再也沒吸過繭奈小姐的血。
  就算這樣,繭奈小姐還是持續守護著弟弟。
  她跟弟弟的同學打好關係,不著痕跡地打聽弟弟的情報,弟弟要出場的比賽,只要有空她都會去看。
  弟弟在球場上展現的球技,跟其他選手根本不是同一個次元。繭奈小姐聽見周圍的觀眾說「甲斐崎果然是怪物」、「沒人有辦法阻止那傢伙」、「他不是人類吧」,覺得很心痛。
  如果弟弟比賽完露出那麼一點高興的表情,應該就能放心了,觀眾說的話她也能當成是對弟弟的稱讚,純粹地感到高興吧。
  然而,比賽前後弟弟都沒有跟隊友互拍肩膀或聊天,比賽途中始終帶著寒冷如冰的表情,射籃得分了,看起來也一點都不高興。
  不管是被記者團團圍住,沐浴於鎂光燈下,還是收到女粉絲送的禮物,弟弟都不會笑。
  每次看到弟弟這個樣子,繭奈小姐胸口就會用力揪緊,身體陣陣發疼。
  怎麼做才能讓小十敞開心扉?
  怎麼做才能讓小十高興?
  繭奈學姊上高中後,加入海星學園戲劇社的其中一個隊伍織女一隊,就是因為想要成為無時無刻面帶笑容,能讓身邊的人開心的人。
  唱歌、跳舞、演戲,她都不怎麼擅長。
  可是那燦爛的笑容以及輕飄飄的天然行為,讓她被冠上「天真無邪的妖精」這個別名,人氣投票名次也逐漸上升,最後終於在三年級時站上主演之位。
  同一時期,弟弟進入籃球名校就讀,目光依然冰冷,在春季的全國大會上變得越來越有名。
  這時,緊閉心扉的弟弟身上,發生了一起重大事件。

    ◇  ◇  ◇

  「小十他呀──發現了小詩。」

  繭奈小姐眼角彎起,愉快地說:
  「在球場上,沒人能跟吸血鬼小十勢均力敵不是嗎?所以小十打籃球都會放水,對籃球失去了興趣。」
  父親跟我說過,他變成吸血鬼後也是,運動能力提升太多,隨隨便便就贏了,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人在打球,苦不堪言。
  父親從小就是籃球痴,每天腳踏實地地練習,和比自己厲害的球員打球會讓他興奮、高興到不行。
  沒有目標也沒有阻礙的球場,使他覺得又冷又寬廣。
  於是,父親放棄了籃球。
  但繭奈小姐的弟弟,在父親絕望的那個地方封閉心房,一直冷冷站在球場上。
  多麼孤獨啊。
  這時,弟弟偶然看到父親在預賽上的表現。
  「小十的同學說『有個跟你一樣強的人耶』,拿影片給他看的。小十看到小詩,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受到衝擊吧~聽說他死盯著小詩打球的影片。」
  繭奈小姐似乎很高興緊閉心扉的弟弟對他人產生興趣,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弟弟眼中的父親,速度、高度、力量都超出其他人的水準,到了異常的地步,而且有時動作還會僵住,彷彿在怕使出全力。
  這傢伙會不會跟我一樣是吸血鬼?
  產生這個疑惑的弟弟,開始在父親身邊徘徊、調查。
  那個時候父親轉學到了海星學園,加入軒轅十四隊成為母親的搭檔,燃起對演戲的熱情!
  「『未完成的吸血鬼』──小詩的別名是第一場公演演完德古拉伯爵後才取的,不過和織女一的女生傳緋聞時,他自己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說『因為我是吸血鬼』,當時的小詩明明一副陽光少年的樣子,卻有種壞壞的感覺,超帥的。之後『吸血鬼』就固定成綽號了,大家都左一句『嗨,吸血鬼』右一句『吸血鬼同學,早安』,自然地叫他吸血鬼~不曉得小十聽了是怎麼想的。」
  繭奈小姐輕笑出聲。
  「確實……」
  正常人都會隱瞞自己是吸血鬼,父親卻主動承認,連綽號都是吸血鬼。
  他會覺得傻眼嗎?
  還是聳聳肩膀,覺得父親是個難以理解的人?
  不管怎麼樣,弟弟仔細觀察父親的一舉一動,確信自己的猜測沒錯,採取激進的行動。
  他跑去襲擊騎腳踏車回家的父親。
  以前父親苦笑著跟我說過,弟弟可不是只有跟他打個招呼而已,他打斷措手不及的父親的肋骨,讓他受了頭蓋骨凹陷──正常人肯定會死的重傷,痛得要命。
  身為吸血鬼的父親沒有死,斷掉的骨頭和皮開肉綻的肌膚都瞬間復原,弟弟因此確定父親是吸血鬼。
  之後,弟弟繼續在父親身邊徘徊,測試父親的力量,但他用的手段實在很可怕,父親仍然面帶苦笑地說:

  ──真希望他控制一下力道。雖然我不會死,還是會痛耶。

  「不好意思,那個時候我們家的小十給妳爸爸添麻煩了。」
  繭奈小姐誇張地一鞠躬。
  「別這麼說,盯上爸爸的又不是只有繭奈小姐的弟弟。」
  「對呀對呀,那個時候小詩超受歡迎的。」
  繭奈小姐笑著說。
  沒錯。
  麻煩的是,當時盯上父親的人除了繭奈小姐的弟弟外,還有一個。
  那個人是父親轉學前就讀的那所籃球名校的籃球社學長,也是在全國大會預賽前天刺傷父親的殺人魔。
  當時遊走在垂死邊緣的父親,由於變成吸血鬼而活了下來。
  至於學長為何要做這種事,是因為嫉妒一年級就被選為參賽球員的父親。
  父親還是人類時,絕對不是甲斐崎十那種天才選手,跟父親實力相當的球員在籃球名校有好幾個。
  二年級的大越學長也是其中一人。
  正因如此,他才無法原諒實力跟自己差不多的一年級生被選上。
  父親性格親切開朗,在球場上很不服輸,對手越強他打得越高興,是隊上的開心果。入社後他很快就跟教練和學長們混熟,備受寵愛。
  大越學長覺得父親被選上是因為教練和三年級生偏心,越來越恨他。
  「還有……學長暗戀的二年級女經理,好像對我爸有意思……」
  「哇──小詩變成吸血鬼前就很受歡迎呢。」
  然而,腦中只有籃球的父親並沒有發現。

  ──恭喜你被選為參賽球員。我就知道原田同學會被選上。

  看到自己喜歡的女生帶著嬌羞笑容跟父親說話,大越學長對父親的恨意轉變成了殺意。
  父親總是在體育館練習到最後,所以大越學長先繞到他回家的路上埋伏,裝成殺人魔拿刀刺他。
  「大越學長其實沒有打算殺父親。他只是想讓父親受點傷,害他無法上場比賽。」
  「隔天小詩毫髮無傷,突然展現怪物級的球技,他應該超錯亂的。」
  「我也這麼認為。」
  「那人應該更討厭小詩了吧。」
  「是的。」
  繭奈小姐說得沒錯,跟自己球技差不多的人,突然竄到無法觸及的高度,大越學長對父親的恨意更深了。
  父親拿膝蓋受傷當理由轉學後,大越學長本來以為終於可以平安度日,無奈事與願違。
  大越學長很在意父親在新學校過得怎麼樣。他希望父親度過悲慘不幸的每一天,同時也覺得有這種願望的自己才叫悲慘,另一方面又猜想「那傢伙跟誰都能打好關係,他會不會在新學校過得很好,早就忘記籃球了」,思及此,大越學長心中便燃起熊熊怒火。
  他自己不管是社團活動還是學業都毫無長進,做什麼都不順利,導致他越來越氣父親。
  成為吸血鬼的父親跟之前的朋友斷了聯絡,因此沒人知道父親的近況。隔年二月,籃球社社員帶來了父親的情報。
  他們在看其他學校的比賽時,遇見來幫海星籃球社加油的父親。

  ──原田好像加入了戲劇社。他被女粉絲團團圍住,還被要簽名,嚇我一跳!我跑去問他的粉絲啊,她們說原田是念海星的,在戲劇社超級有名。他好像一年級就當上主演,還跟超──漂亮超可愛胸部超大的學姊在臺上接吻,恩愛到了極點。整個是現充。

  父親的現狀一下就在社內蔚為話題,社員們都很羨慕他。

  ──原田是陽光男孩身材又好,長得也是那種會受歡迎的類型。雖然他之前一直都是籃球痴,完全不會找女生說話。

  大越學長暗戀的那個喜歡父親的女經理,得知父親的近況也靜不下心來。

  ──真想見原田同學……

  聽見她這麼喃喃自語,壓在心底的對父親的憎恨重新燃燒起來。
  就這樣,甲斐崎十和大越學長都鎖定了父親。
  「雙方對父親來說都是不認識的人,所以父親跟我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被盯上,也沒想到對方有兩個人,非常困惑、傷腦筋。」
  「嗯,當時小詩到處找犯人,逃來逃去,好辛苦的樣子。」
  繭奈小姐笑咪咪的,好像很愉快。
  「大越在小詩身邊徘徊,所以小十罵他礙事,想把他趕走,卻被大越發現他是吸血鬼。在他準備封口時,小詩阻止了小十,變成他們兩個吵起來──我本來擔心這兩個人會不會血濺學校,小詩竟然說『我們用籃球分勝負吧!』帶著小十去體育館單挑──小詩真的太棒了~」
  那個時候繭奈小姐是大一生,已經畢業了,不過因為她很注意弟弟在做什麼,滿早就發現以父親為中心的複雜關係,在一旁觀察情況。
  我當然想過「那妳為什麼不告訴爸爸!」父親應該也是這樣想的,繭奈小姐卻笑著說「如果我先告訴小詩,結果說不定就不會是那樣囉~只要結果好就好了嘛」。
  「小十跟小詩打籃球的時候,競爭意識超強烈的,我從來沒看過小十那樣。他看起來非常快樂。小詩也是,打到一半就笑出來了。」
  繭奈小姐瞇起眼睛,臉泛紅潮,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看到她這樣,我也好想親眼看父親跟繭奈小姐的弟弟單挑。
  變成吸血鬼,害父親放棄了自己最喜歡的籃球。
  因為找不到能跟他勢均力敵的對手。
  所以,能夠跟同樣是吸血鬼又比自己強的對手盡情打一場球賽,父親想必很高興、很滿足……
  當時的他一定帶著炯炯有神的雙眼、燦爛的笑容,勇敢迎向對手。

  ──甲斐崎十非常厲害,是會讓人興奮不已的選手。能跟那傢伙用籃球比一場,真的太棒了。

  父親不只一次跟我們分享那時的甲斐崎有多厲害,眼中充滿熱情。
  每次聊到這個話題,父親最後都會神情苦澀地說「如果能再跟甲斐崎打籃球就好了……」。
  繭奈小姐也露出哀傷的微笑。
  「我在猜對小十來說,能跟小詩認真打一場球賽,搞不好是他十七年的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所以,我很感謝小詩。」

  甲斐崎十──繭奈小姐最愛的弟弟,用盡全力跟父親打了一場球賽後,在十七歲陷入長眠。

  這個時候,父親知道了。
  吸血鬼不會死──但可以陷入長眠。
  繭奈小姐的弟弟會變成這樣,是因為他的父親回來了。
  漆黑髮絲與漆黑雙眸有如深不見底的黑暗──外表約十四、十五歲,跟天使一樣可愛的少年。
  實際上是活了幾千年的第一個吸血鬼。
  本來是人類,是所有吸血鬼的祖先的「最初的吸血鬼」,某天罹患會得到超出常人的力量,變得不老不死的怪病。
  他的小孩們也在某時期得了同樣的病,從此停止成長,跟父親一樣變成吸血鬼。
  他可以給予人類自己的血,將對方變成吸血鬼,他的孩子們也擁有同樣的力量。
  但是,他的孫子孫女並沒有發病,被他變成吸血鬼的人也沒辦法藉由讓人類喝自己的血,將人變成吸血鬼,生下來的小孩也是做為普通人類走完一生。
  也就是說,只有他和他的孩子們是特別的吸血鬼。
  「最初的吸血鬼」在人群間徘徊,心血來潮就讓人類女性生下孩子。他的孩子們大多都在不同年代發病,變成吸血鬼。
  甲斐崎十是他最新的小孩。
  隨心所欲地離去,又隨心所欲地回來的吸血鬼之王,是來見繭奈小姐的母親的。
  除此之外。
  「既然是妳的女兒,這孩子的血一定也很美味吧。」
  他還想吸繭奈小姐的血。
  繭奈小姐的弟弟挺身保護她和媽媽,與「最初的吸血鬼」對抗,心臟被活生生刺穿了好幾次,身體慘遭四分五裂,最後長眠不醒。
  為了保護繭奈小姐和自己的母親。

  「可是,我覺得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繭奈小姐用歷經滄桑的深邃眼神,看著地下室裡通往更底層的入口,難過地說。
  「小十一直很想死。他在找能殺掉自己的人,找到了小詩,可是小詩雖然願意當小十的對手,卻不肯殺他……下一個小十寄望的人,就是他的爸爸。他覺得如果是比他活得更久,比他還要更強的吸血鬼,就能殺掉死不了的自己,所以他去送死了好幾次……好幾次……小十的爸爸早就膩了,對我和媽媽也失去興趣。他正準備離開,小十又站了起來,大聲叫他等一下,跑去攻擊他。那個時候……我明白小十的願望了……」
  我想死。
  死不了。
  誰來殺了我。
  父親剛變成吸血鬼的時候,也由衷希望有人來殺了他。
  他說,簡直像一個人站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裡一樣。
  繭奈小姐是帶著多麼痛苦的心情,聽著弟弟的吶喊呢。

  ──我來殺掉詩也。

  母親的這句話,拯救了父親。
  可是繭奈小姐的奉獻與愛情,對弟弟而言都無法成為真正的救贖。
  他最後的希望「最初的吸血鬼」也……
  「最強的吸血鬼也殺不掉小十……小十因此絕望了……」
  弟弟腦漿飛濺,肚破腸流,倒在地上看著「最初的吸血鬼」消失在黑暗中。
  然後痛苦地閉上眼睛。
  弟弟的身體雖然再生了,無論繭奈小姐如何呼喚,弟弟都沒有醒過來。

  ──小十!小十!

  吸血鬼不會死。
  只會陷入長眠。
  沒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會醒來。
  也許是十年後,也許是百年後,也許永遠醒不過來。
  所以為了等弟弟醒來,繭奈小姐變成了吸血鬼。

  ──要是小十醒來的時候,認識他的人統統不在了,小十又會絕望。不過人類的身體又不能等上幾百年。

  於是,繭奈小姐在十九歲的生日停止成長。
  「早知道等長大一點再變成吸血鬼~這樣就不會被警察抓去問話,也能找工作了說~」
  她跟平常一樣,抱怨幾句後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
  「算了,反正我也找到能活用外表的天職了~而且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會長大。」
  繭奈小姐珍愛的弟弟,至今仍在地下室的門後躺在棺材裡,長眠不醒。
  她說弟弟不是想保護她們,而是想尋死。
  雖然很哀傷,我想這一定是事實──
  可是,弟弟絕望的心情中,是不是也存在著想保護繭奈小姐跟媽媽的念頭呢?
  被媽媽發現他吸了繭奈小姐的血,知道自己是真正的吸血鬼後,弟弟之所以和繭奈小姐保持距離,是不是因為比起自己,他更重視繭奈小姐呢?
  我的父親也是這樣。
  把母親看得比誰都還要重要,最喜歡母親,深愛著母親,不希望她跟自己這個吸血鬼扯上關係,因此傷心難過,所以他也有一段時期故意跟母親保持距離。
  他假裝自己沒有愛上母親,努力扮演普通的學弟。
  所以,就跟繭奈小姐把弟弟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一樣,對弟弟而言,繭奈小姐是不是也是特別的?
  希望繭奈小姐能快點從弟弟口中得知這件事。

    ◇  ◇  ◇

  「我也跟繭奈小姐一樣。我不想讓爸爸孤孤單單一個人。我想變成吸血鬼,跟爸爸一起走過同樣的時間。」
  聽完為弟弟變成吸血鬼的繭奈小姐的話,我再次說道。
  繭奈小姐應該會站在我這邊吧?我很尊敬她的選擇,以及她在那之後的人生態度。雖然星幽繭感覺挺可疑的……弟弟都睡了三十年以上,繭奈小姐依舊常保笑容,在充滿荷葉邊、蕾絲邊和粉色系家具的這個房間,以「永遠的美少女占卜師」這個身分開心度日。
  如果我也能跟繭奈小姐一樣,在爸爸身邊開心笑著。
  如果我能讓爸爸高興──
  可是,繭奈小姐卻用甜美可愛的聲音,斬釘截鐵地說:
  「小詩不孤單唷。」
  她瞇起那雙大眼,目光天真無邪又柔和,被她這麼一看,我不禁啞口無言。
  「小詩跟小十不一樣。小詩身邊有很多喜歡他的人,他也有很多重視的人事物吧?」
  父親有家人,也有朋友。
  繭奈小姐說得沒錯。
  但父親最愛的人早已離開他的身邊。
  我和弟弟們也會比父親還要早老。
  「大家都會死得比爸爸早。到時爸爸還是會變成孤身一人吧?」
  繭奈小姐搖搖頭。外表明明是與國中生無異的可愛少女,被她用如此深沉的眼神注視的時候,倒覺得她看起來確實是成熟的女性。
  「不會的,小詩不會孤單唷。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
  爸爸不會孤單……?
  明明是件令人高興的事,胸口卻抽痛了一下。
  雷歐和凱西都說過,就算我不在,爸爸也會自己想辦法。當時我覺得難過,現在聽到這番話,還是很沮喪。
  不過,繭奈小姐說的是真的嗎?
  胸口越來越痛。
  爸爸真的──不會孤單?
  不會跟送母親和亞璃子離開時一樣,壓低聲音流淚?不會在陽光底下搖動鈴鐺,憂傷地聽那淒涼的鈴聲?不會抱著殘留母親香味的衣服,肩膀瑟瑟顫抖?不會在黑夜中獨自痛苦地呼喚逝去之人的名字?
  繭奈小姐、雷歐和凱西都沒看過的父親的那一面,我一直看著。
  我最會努力傾聽父親說的每一句話,緊盯著他,不放過任何一個表情。
  「那,我不能因為只是想跟爸爸在一起,就變成吸血鬼嗎?」
  拿什麼當理由都可以。
  只要能跟父親走過同樣的時間。
  「如果妳想這麼做,我不會阻止。小蜜,妳知道把人變成吸血鬼的辦法吧?我和小詩都不是最初的吸血鬼的小孩,沒辦法把妳變成吸血鬼唷。」
  「我知道。」
  我低下頭說。
  「我去拜託雫小姐看看。」
  那是長久以來都在單戀父親的吸血鬼的名字。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7-23 22:31 编辑



  四話 愛上父親的吸血鬼……

  「讓您久等了,這是您的蘋果鬆餅搭配肉桂冰淇淋。請將溫熱的焦糖醬淋在冰淇淋上享用。」
  「……我開動了。」
  我低頭看著大盤子裡的三片鬆餅、焦糖蘋果、大量的鮮奶油和焦糖奶油、肉桂冰淇淋以及杏仁片,將嘆息吞回口中。
  早知道點一般的鬆餅就好……這盤熱量到底有多高?可是我已經連續十天都點上面只有奶油和莓果醬的原味鬆餅,不禁感到一陣空虛,想要點豐盛一點的。
  集點卡今天也集到第十個了,店員好像在我背後討論「那個人又來了,她真的好喜歡我們家的鬆餅」、「但我覺得每天都吃有點那個耶」,好丟臉。
  為了轉換越來越消極的心情,我才從菜單裡選了最豐盛的口味,結果鬆餅一送上來就後悔了。
  總之,得慢慢把這座鬆餅山解決掉。
  我照店員的建議,將溫熱的焦糖醬繞著圈淋在冰淇淋上。
  茶色液體散發出微苦香氣,淋在半圓球狀的肉桂冰淇淋上,接著滴到下面的焦糖奶油和鮮奶油上,滑過閃耀光澤的焦糖蘋果,最後緩緩落在金黃色鬆餅上。
  我用大叉子將冰淇淋、鮮奶油和鬆餅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將它們一同送入口中,甜味與苦味在舌頭上完美融合。
  啊……好吃。
  是因為我累了嗎?連續十天都吃同一家店的鬆餅應該很膩才對,我卻覺得它吃起來比平常還美味。
  還是這些豪華配料的功效?
  無論如何,好吃就好。
  如果能在這裡遇見就更好了……
  我叉起燉得甜滋滋的蘋果,搭配焦糖口味的奶油一起吃下去,慢慢環視店內。
  平日下午。正好是下午茶時間,座位全都坐滿了。這家店所在的區域是高中、大學的年輕情侶的約會勝地,所以很多人跟戀人一起來。
  剩下的就是女性團體客,和我這種一個人來的……
  我在其中尋找一名少女。
  纖細的身軀,微捲的白金色髮絲,鮮紅、血紅、緋紅色的眼眸──過於美麗的少女。
  這麼異常的存在,不用找應該都會映入眼中,附近的人也會注意,但總是默默混在人群裡面。
  她明明是個彷彿用皎潔月光和白雪構成的超凡美少女,大家看到她都會像在看理所當然的風景般,下意識無視,父親說這是因為她下了暗示
  讓附近的人不會注意到自己的能力。
  可是在我眼中,她就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異質少女。
  有一次,我問父親為什麼會這樣,父親笑著回答。

  ──大概是因為她希望你們看到她原本的模樣吧。

  父親也是一開始就把她看成異質的存在。
  不屬於人類的世界、不會跟人類一起生活、不會被人類的道德觀束縛住,是種異常生物的紅眼少女,很喜歡吃這家店的鬆餅,一個月會來吃一次──這是父親和繭奈小姐跟我說的。
  我沒有她的聯絡方式,只好在她可能出沒的地方,像現在這樣慢慢吃著鬆餅等人。
  要是今天也見不到她怎麼辦……
  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響起。
  神先生傳簡訊來。
  我打開簡訊,簡訊夾帶了一張豪華佛壇的照片,還有一行字。

  『買這個給爸爸他們怎麼樣?』

  神先生依然相信我拒絕跟他一起去英國的理由,是不想離開父親的墓,不斷試圖說服我。
  搞錯重點的照片及訊息,實在很有神先生的風格。他八成在努力幫我找合適的佛壇,連睡覺的時間都捨不得吧,明明還得忙著交接工作和搬家……思及此,我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
  跟神先生交往的兩年間,神先生那搞錯重點、用錯地方的熱情,總是溫暖我的心。

  對了……跟神先生第一次約會去的地方,好像是生意好到要排隊的法式吐司店……

  神先生信心十足地宣言「行程交給我安排吧,因為我年紀比較大」,星期日上午帶我到蔚為話題的新開的法式吐司店,結果人多到要排三小時。

  ──對對對不起,蜜娜。我們去其他家店好了。

  ──沒關係,你都特地查了資料,吃這家店就好。

  我們在最後面排隊的期間,神先生為了避免我無聊,不停跟我聊天。
  拜他所賜,我得知神先生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同年級的村山同學睡昏頭,穿著怪獸圖案的睡衣上學,以及神先生老家隔壁的老爺爺家養了兩隻牧羊犬,還有國中烹飪課做麻婆豆腐的時候,他不小心把太白粉拿成小麥粉放進去。
  神先生頻頻拿手帕擦汗,我卻聽得很開心。
  回程,神先生紅著臉說:

  ──蜜、蜜娜,雖然我連約會行程都排不好,可以的話,再跟我……

  神先生話講到一半開始結巴,不停重複「再、再、再跟我……」我笑著回答:

  ──請你再約我出來玩。

  看到臉上瞬間綻放笑容的神先生,我的心裡又變得暖暖的。
  回想完跟神先生的回憶後,我憂鬱地刪掉神先生的簡訊。
  最好不要再想神先生。
  因為我已經決定變成吸血鬼,不嫁給神先生。
  我告訴父親我要變成吸血鬼時,父親把他的大手放在我頭上,低頭看著我露出淺笑。

  ──多想一下再下結論吧。

  父親覺得我說的話是小孩子天真的願望──他的語氣和眼神是這麼說的。
  我去跟繭奈小姐商量這件事的時候,她看我的眼神也是把我當成要人照顧的孩子。
  我明年就大學畢業,滿二十三歲了,不是小孩子。
  我悶悶不樂地盯著刪除簡訊後的畫面。

  「妳再繼續想事情,鬆餅上的冰淇淋會融化。」

  冰冷不帶感情的聲音,從我身邊傳來。
  抬頭一看,一名少女穿著不知道是哪所學校的制服,坐在我對面。
  微捲的白金色髮絲包覆住小巧白皙的臉龐,垂在纖細肩膀上,再向單薄的後背、手臂及細腰傾瀉而下,如夢境般美麗。
  少女彷彿被銀白色月光籠罩著,神情淡漠,鮮紅如血的雙眼中,看起來不帶一絲情緒。
  一眼就看得出並非常人,喚起我內心深處的恐懼,令我背脊發涼。
  「……我要季節限定鮮果鬆餅搭香草冰淇淋,鮮奶油加倍,飲料要伯爵奶茶。」
  看都不看菜單就冷冷跟女服務生點餐的這名美少女,就是把我的父親變成吸血鬼,能讓我變成吸血鬼的特殊吸血鬼。

    ◇  ◇  ◇

  全國大會預賽的前一天。
  父親在回家路上被裝成殺人魔的大越學長刺傷,溫熱的血液從腹部流出,倒在地上,這時她出現了。
  冰冷的夜幕中,下著宛如銀絲的細雨。意識模糊的父親看見一名少女,纖細的身軀被彷彿吸收了月光的白金色髮絲包覆住,穿著沒看過的制服,用鮮紅、血紅、緋紅色的眼眸高傲地俯視父親。

  ──你想活下去嗎……

  少女冷冷詢問。

  ──……那種連鬍子都沒長的光溜溜的臉……我並不喜歡。頭髮也太柔軟,還有太瘦了,只有身高高而已,還完全不夠強壯。腿毛、手毛和腋毛也完全不夠。

  少女語氣淡漠,挑了父親一堆毛病,然後說:

  ──我本來打算再讓你當十二年人類的……

  沒辦法,誰叫你是個會飄飄然走在路上,輕易就被人刺中要害的大白痴。你不是我喜歡的鬍子多的魁梧男人──她又抱怨了幾句後,嚴肅地告訴父親。

  ──雖然早了十二年……不過我要問你一個重要的問題。如果你能回答出正確答案,我就賜予你永恆的生命。

  少女用清澈冰冷的聲音慢慢詢問。

  ──你──會用什麼東西,裝飾我的頭髮?

  跟完全不帶感情的那幾句話比起來,這句話多了幾分認真。
  她到底是誰?
  她在說什麼?
  明天要比賽耶,我有辦法上場嗎?
  父親意識不清,視線模糊,最後他說出口的話,跟正確答案差了十萬八千里。

  ──安西教練……我好想打籃球。

  那是父親小時候愛看的籃球漫畫的名台詞。
  安西教練是主角加入的籃球社的教練,是個跟肯德基爺爺很像的白髮紳士,肚子大大的,還有長鬍子。
  突然被人叫成那種老爺爺,說他想打籃球,對方肯定會啞口無言吧。
  這個答案顯然不對──
  父親就這樣命喪黃泉也不奇怪。
  然而紅眸少女卻割傷手腕,讓瀕死的父親喝下她的血變成吸血鬼,救了他一命。
  在那之後她也會不時出現在父親面前,告訴他吸血鬼的知識,儘管語氣冷淡,她還給了父親許多建議。

  「起初我什麼都搞不清楚,怕得要死。我記得我還拿筆擺成十字架的形狀對著雫。那個時候她用超冷淡的眼神看我,說吸血鬼怕十字架是人類虛構的,她在日本長大,所以不信西方的神聖之物,不管怎麼樣都不會有效。」

  之所以會想親吻女性是用接吻來代替吸血、之後會想吸真正的血、吸人精氣和血的時候萬一不小心吸太多,可能會殺死對方、可以藉由吸取精氣對對方下暗示──這些統統都是她教父親的。
  父親說她的感情不太會有起伏,總是非常冷淡,可是仔細一想,其實是個很會照顧人的老師。
  不如說她這個吸血鬼是父親認識的唯一一個同伴,父親甚至覺得她比普通朋友還要親切,變得會等待她的到來。
  每一場戲父親絕對會為她準備位子,給她門票,請她務必來看。有時是父親親手交給她,有時是放在桌上的門票不知不覺不見了。
  「她有的時候會坐在位子上,有的時候不會,不過她總會在會場某處看我演的戲……我第一次演的戲《德古拉》也是一她一個人站在禮堂的看台區,跟融進黑暗中一樣。她的表情跟冰塊一樣冷,眼淚卻一直流……和之前高傲的吸血鬼女王的印象不同,看起來非常……嬌小柔弱。當時我不知道雫為什麼哭……只是胸口悶悶的……看到雫會有種懷念的感覺……」
  父親看著遠方,眼中的苦澀不同於提到母親的時候。父親的神情有股淡淡的哀愁,能讓他露出這種表情的她,對父親來說是什麼樣的存在呢?
  在那之後,父親仍然會對她感到懷念。
  彷彿很久很久以前就遇見了這名紅眸少女,跟她說過話,對她相當瞭解。父親很想知道這股突然湧上心頭,令人心痛的懷念感覺是什麼。

  ──我們是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見過面?

  面對父親的提問,她總是冷冷中斷話題。

  ──不知道。

  她嘴上這麼說,卻用冰冷雙手包覆住父親的臉,踮起腳尖緊盯著他,用有那麼一點帶哭腔的聲音說:

  ──如果你的鬍子能快點長出來就好了。

  那憂傷虛幻的目光,好像在透過父親看著某個人。
  每當她露出這種難過的表情,父親左胸上方的痣都會陣陣發疼。
  那顆痣現在還留在父親的左胸上。
  像花瓣又像脣形的鮮紅色的痣,在遇見她之前是淡藍色。遇見她變成吸血鬼後,那顆痣就忽然變成紅色,每次父親對她產生懷念的感覺,心生動搖時都會發熱。
  「我越來越覺得雫是不是希望我做什麼,所以才把我變成吸血鬼。不然我根本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在意我。」
  然而,她一直不肯告訴父親她希望父親做什麼、她對父親有什麼期望。
  她跑去跟我們的母親──春科綾音接觸。
  起初父親並沒有發現。
  當時父親和母親已經以軒轅十四雙主演的身分聞名全校,是在臺上飾演戀人的搭檔,但他們還沒交往,下戲後就變成感情很好的學姊與學弟,處在一個不上不下的尷尬關係。
  因此父親想都沒想過她會對母親有興趣。
  可是在父親不知道的時候,她和母親認識了對方,好像還把對方視為情敵。

  ──你們的母親真是個討厭的女人。

  目光如冰的她,至今仍會皺著眉頭說「我討厭你們的母親」。
  一開始,她故意讓母親看到自己哀傷凝視父親的樣子。她知道放學後,父親和母親會在練習前去沙灘慢跑,便先到那邊站在消波塊上,任白金色的髮絲隨風飄揚,只讓母親看到自己,神情凝重看著父親。
  有時會在父親跟母親學校中庭散步聊天時,站在牆上爬滿藤蔓的教堂後面凝視父親,只讓母親一個人注意到……
  擾亂母親的心思後,她直接出現在母親面前,對母親這麼說。
  妳好像在擔心我會不會把原田詩也搶走,不過無論那東西要跟誰談戀愛都沒關係。
  因為那只是眨眼間的事。
  那東西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屬於我的,所以借給別人一兩年,我也不痛不癢。

  ──因為那是要與我共度永恆之人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理應是軟弱人類的母親沒有退讓。
  母親看著她反駁。

  ──真正不安的人是妳吧?如果妳那麼有信心詩也是妳的東西,就不會為了讓我注意到,出現在詩也身邊,也不會特地跑來找我。

  然後堅定地說。

  ──我不會輸給妳。絕對不會把詩也讓給妳。

  她說母親表面上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其實很頑強;表面上看起來溫柔文靜,其實很倔強;表面上看起來純真無邪,其實很精打細算,是個討厭的女人。
  我只認識父親所說的聖女般的母親,因此她口中的母親形象讓我嚇了一跳,第一次對母親感到親切。影片和照片中的母親總是帶著溫柔微笑,彷彿從來不會跟人起爭執,這樣子的母親原來有性情如此剛烈的一面。
  同時,我也明白父親為何將母親形容成春季的暴風雨。
  只會待人溫柔的平凡女高中生,怎麼可能有辦法將父親拉出黑暗之中,也不可能有辦法跟目光如冰的她較量。
  她一方面牽制母親,另一方面也留下意味深長的話給父親。

  ──人與吸血鬼即使相愛,最終必會走向悲劇。

  ──原田詩也,你將會愛上我。

  她用冰冷的紅眸凝視父親,高傲地說。
  對父親來說,她是比自己多活了千年的吸血鬼,是不敢跟她談戀愛的存在,父親不知道她講這些話的真正用意,同時也越來越常對她感到「懷念」,腦中充滿疑問。

    ◇  ◇  ◇

  「雫小姐在這家店跟爸爸約會過對不對?」
  我輕聲詢問用金色刀叉默默推倒鮮果鬆餅和雙倍鮮奶油山的她,她的手瞬間停止動作,神情依然淡漠,用冰冷的聲音回問:
  「……妳的父親是這麼說的嗎?」
  她生氣了嗎?可是,她平常也都是這種冰冷的表情……
  背上冒出冷汗,我回答她:
  「我偶然看見妳跟爸爸一起拍的大頭貼。妳把頭髮綁成兩根馬尾,穿著休閒的連帽外套和短褲的那張。因為我難得看妳沒穿制服,就問父親那是在什麼情況下拍的。」
  「……」
  她停下手,抿著脣一語不發。
  那張大頭貼夾在一本舊舊的戲曲集裡面。總是穿著不同學校的制服的她,打扮得跟一般女生一樣,連髮型都有變化,還拍了大頭貼,高中生的我不禁懷疑自己看錯了。

  ──這是雫小姐嗎?為什麼她穿得這麼可愛?你們怎麼會拍這張照片?

  父親看到大頭貼,喃喃說道:

  ──噢,原來夾在這種地方。真懷念。

  他平靜地跟我說,某個假日,他在圖書館看下一場公演的資料,雫小姐一如往常地突然出現,之後不知為何,他們跑去二手衣店幫雫小姐挑衣服,還去室外的籃球場打籃球,最後拍了大頭貼。

  ──這是在約會嗎?

  父親用手指搔著太陽穴,靦腆地回答:

  ──啊──大概是吧,嗯。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約會。

  「父親說是約會。」
  「……」
  「他說還有打到籃球,他很開心。」
  雖然當時雫小姐是第一次打籃球,所以實際上是無視規則的神祕運動。
  「……」
  「爸爸說那時候的妳跟普通的女孩子一樣,很可愛。」
  「……」
  她垂著白金色的睫毛聽我說話,冷冷回了句「是嗎……」然後又開始推倒鮮奶油山。
  表情也沒有變化,但我認為,她一定是在心中回想當時的事,又悲傷、又喜悅吧。
  大頭貼上的她也是面無表情。不過只有一張──父親笑著比出勝利手勢,雫小姐則斜眼看著他。看到那張照片時,我的胸口不受控制地揪了起來。

  因為我也跟她一樣。
  跟她一樣單戀著深愛母親的父親。
  對她來說,父親是等了千年以上的命運之人。

  父親沒有愛上她,但他一直很想知道自己為何會對她感到懷念。
  某一天,父親腦中忽然浮現沒有經歷過的回憶。
  在被雪覆蓋的森林中,一名穿著古風和服,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頭上蓋著一條薄布,輕盈地在樹上移動──
  她坐在樹枝上不肯下來,所以男人呼喚她:

  ──妳差不多該下來啦。我煮了妳愛吃的地瓜粥喔。別生氣了。

  呼喚她的人,是父親自己。
  抬頭看著她的視角是那個男人的,同時也是父親的,父親有種透過他的眼睛看到她、跟她說話的感覺。
  那人的手臂比父親還粗,手背也長滿手毛,嘴邊的鬍鬚被北風吹得晃來晃去,呼喚她的聲音低沉有男人味。他朝坐在樹枝上悶悶不樂看著這裡的少女展開雙臂,咧嘴一笑。

  ──來吧。我會接住妳。

  父親將這個情境重疊在坐在中庭樹上俯視自己的少女身上,左胸的痣燃燒起來,對她的懷念之情也高漲到從未有過的地步,父親展開雙臂,對她說:

  「來吧。我會接住妳。」

  這個瞬間,低頭看著父親的她面色扭曲,冰冷的目光融化,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清。
  纖細身軀朝父親的方向掉下來──像淡雪一樣消失不見。
  這時她露出的虛幻表情,令父親大受震撼。
  她剛才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突然清楚浮現在腦海的畫面是什麼!
  一開始思考這些事,左胸的痣又燙得跟燒起來似的。
  父親與母親的關係也迎來變化之時。
  他們在聖誕節公演演出愛神與人類少女的戀情,將心意傳達給對方,成為戀人。
  父親幸福到了極點──從冬天到春天都跟母親度過青澀甜蜜的時間,兩人跨越阻擋在吸血鬼與人類之間的障礙,加深關係,然後父親升上了二年級,母親升上三年級。
  他們以為再也不會有任何不幸降臨。
  然而,之後卻發生了繭奈小姐的弟弟和大越學長的事件,以及亞璃子的死。在動盪不安的日子中,父親腦中浮現陌生景象的頻率越來越高。

  ──在那邊的我是個強壯的鬅子男,一個人在山裡鍛刀過生活。打鐵聲和他鍛刀的樣子讓我超興奮的,跟沉迷於籃球的時候一樣。

  父親是這麼說的。每天那張長滿鬍鬚的毛茸茸臉上,都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用粗壯的手臂打鐵。

  ──然後啊,有個長得跟宰超像的女孩常常去他家玩。她穿著高貴的淡色和服,頭髮雖然被頭上的布遮住了,不過眼睛跟雫一樣是紅色。那孩子也叫「雫」。雫則叫「九郎」……

  斷斷續續浮現腦海的畫面,逐漸變得連風聲、火的溫度、心臟的跳動都感覺得到,最後則是覺得自己變成了九郎,在山中小屋跟雫交談。
  連九郎當時的心情都反映在自己身上,彷彿那就是父親自己的感受。九郎覺得雫可愛。雫其實很喜歡來九郎的小屋,卻不好意思承認,每次都說她只是剛好路過而已,拚命找藉口,九郎覺得她這樣很有趣,忍不住揚起嘴角,結果被雫生氣地罵「笑什麼?幹麼一直看著我的臉笑」。
  「抱歉,因為妳跟仙女一樣美麗,我不小心看呆了。」
  雫聽了啞口無言,臉頰泛紅,使九郎越來越覺得她惹人憐愛。
  九郎看著她,心裡接連湧上溫暖的感情、溫柔的感情、激動的感情,覆蓋掉父親的心情。
  九郎喜歡雫的感情一口氣流進父親的心,害父親陷入混亂、不知所措。
  父親的戀人是母親。
  他愛著母親的一切。
  但同樣的,父親心中的九郎對雫抱持好感,跟雫聊天的時間對他來說是最幸福的。
  彷彿自己體內有原田詩也和九郎兩個人,一個人愛著春科綾音,另一個人喜歡著雫。

  這不是我的感情!

  是其他人的!

  儘管父親拚命否定,「雫」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以前都能正常跟她說話,現在左胸的痣卻會燙得跟燒起來一樣,想要用力擁抱她纖細的身軀。
  母親也發現父親的變化。
  「詩也喜歡上雫小姐了嗎?比我還要喜歡?」
  「怎麼會!我喜歡的人是綾音姊。」
  父親回答得毫不猶豫,跟九郎的同步率卻迅速增加。
  臉頰微微泛紅,抬頭看著九郎的「雫」。
  覺得這樣子的「雫」無比可愛,低頭看著她,用粗糙的手指輕輕將白金色髮絲勾到耳後,在小小的耳朵上插上紅花髮簪的九郎。
  髮簪是九郎拿刀去城裡賣,用賺來的錢買的。聽到九郎誇她「紅花很適合妳這頭白色的頭髮,也跟妳的眼睛很搭」,「雫」一邊罵他「竟然把賺來的錢統統拿去買髮簪,真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蠢貨」,紅眸裡泛起淚光……

  ──雫,妳願意嫁給我嗎?我會一輩子珍惜妳。這根髮簪就是我的承諾。

  九郎抱緊眼眶含淚的「雫」。
  「雫」把臉埋在九郎胸前,用微弱的聲音答應,此情此景清楚浮現腦海。
  那個時候,他們都很高興、很幸福,深愛著對方,被對方深深吸引。
  他們都以為未來可以一直在一起。
  之後,準備外出的九郎走在下雪的冬季森林中,下一刻背部和腋下流出鮮血,倒在雪地上。
  他呼喚著「雫」的名字,失去意識……

  ──憑我記憶中的九郎的記憶,不知道在那之後他們倆怎麼樣了。我一直在想,假如九郎就那樣死掉,雫說不定會變得孤身一人。雫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度過這段漫長的時間?她為什麼出現在我面前?她為什麼對我那麼冷淡卻救了我的命,看著我哭?為什麼看到我跟綾音姊在一起,要露出那麼痛苦的眼神?

  沉默的吸血鬼什麼都不說。
  那讓父親焦躁得胃痛。
  左胸的痣也隱隱作痛。

  ──雫不是我的戀人。不過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變成吸血鬼陷入恐慌的時候,她教了我很多知識,是我的前輩。後來我慢慢不討厭她晃到我房間自己拿《灌籃高手》看,反而會等她過來。

  ──我們還一起坐在暖桌前吃我煮的年糕湯,跟家人一樣。

  父親對她抱持的感情,跟對母親的愛不一樣。
  可是,想要理解從不說真心話的她,希望跟她在一起時,能幫她排解吸血鬼的孤獨,這些願望在與她相遇、與她交談、與她度過同樣時間的日子中,在父親心中萌生而出。
  他沒辦法拒絕這個目光冰冷、孓然一身的吸血鬼,也沒辦法逃避她的心意。

  ──所以我決定多瞭解她一點。

  只是在那邊不知所措,會看不見真正重要的事物。得好好面對她才行。
  父親憑藉九郎的記憶,來到千年前她出生、長大的地方,那裡也是父親戲劇社的夥伴久久澤凪乃的母親的老家。
  久久澤小姐當時是織女一隊的成員,曾經企圖靠跟軒轅十四雙主演之一的父親交往,提高知名度,事件平息後,久久澤小姐成了父親能夠交心的好友。
  父親說他第一次見到久久澤小姐時嚇了一跳,因為她長得跟雫小姐很像。
  仔細一看,她的五官較為工整,有種異質的感覺,所以跟久久澤小姐熟起來後,父親就再也沒有看錯過,不過整體而言她們長得還是很像。
  父親從回老家參加親戚的法事的久久澤小姐口中,得知這是因為久久澤小姐的祖先跟雫小姐有關係。
  久久澤小姐說的是久久澤家代代相傳的某位少女的故事。

  ──本家有一本古書,上面記載著「妖怪姬」這個妖怪的故事。妖怪姬有一頭閃亮的白金色長髮,紅寶石般的眼睛,會吸年輕少女的鮮血。

  妖怪姬本來是神明一眼相中治理當地的國司的女兒,讓她懷上的小孩,在村裡的神社被人偷偷撫養長大。
  起初她吸的是侍女們的血,不過某一天,妖怪姬進到城裡,出現在當時有權有勢的武士家,讓那裡化為一片血泊與火海。
  妖怪姬沒有說她為何這麼做。
  可是,祭祀妖怪姬的神社遺跡,裡面依然留著一座墳墓,根據久久澤家的文件上的紀錄,下面埋著名為九郎的名刀鍛造師的遺體,命令村人埋葬九郎的就是妖怪姬。上頭還記載著當時妖怪姬對村人們說的話。

  ──此人總有一天會死而復生,成為我的伴侶。望諸位慎重祭祀。否則將有災厄降臨此地。

  妖怪姬肯定就是「雫」,鍛造師則是九郎。此外,父親從九郎的記憶得知他是在從城裡回村的途中,被帶刀的男人們偷襲。是委託九郎鍛刀的武家首領命令的。
  由於九郎鍛的刀實在太好用,對方無法忍受將來九郎為自己以外的人鍛出更棒的刀。
  跟「雫」約定從城裡回來就結為夫妻的九郎,在見到她之前就命喪黃泉,「雫」為了復仇,把那名武士的家全燒了。

  ──雫……相信九郎會投胎轉世。

  父親哀傷地跟我們說。

  ──我左胸上的痣是雫用來標記九郎靈魂的記號,是誓約的證明。

  九郎轉世投胎的話,這次她要把九郎變成吸血鬼,讓他成為不死身,開始一段永恆的愛。過了數不清的漫長歲月,帶著印記出生的人就是父親。她從父親的嬰兒時期開始,就在守望他的成長。
  為了等到父親跟九郎同歲,長成九郎那種臉上長滿鬍子的強壯男人時,給他血液與他結為夫婦。
  得知這件事時,父親想起小時候他就跟她見過面。
  小學一年級的暑假,祖母突然被研究室叫過去,留父親一個人看家。
  他在庭院用鏟子挖土玩的時候,家裡有聲音傳來。
  父親回過頭,看到一名陌生男子站在廚房,問他「叔叔,你是誰」,遭到襲擊。
  那人是來闖空門的小偷。
  父親被男人抓住,拚命掙扎時,那個不曉得從哪裡出現,命令男人離開這裡向警察自首,救了父親的少女就是她。
  微捲的白金色長髮在夏日豔陽下閃耀光芒,美麗的少女用冰冷紅眸注視父親,問他「沒事吧」。
  父親笑著回答「嗯」,少女用雙手包覆住父親的臉頰,輕輕往下撫摸,哀傷地說:

  ──光溜溜的……

  父親呆呆看著她,少女放開手,再度冷冷凝視父親,告訴他「萬一你以後發生什麼事,我也一定會來救你。所以,現在忘了我吧。你還太小了。還不到那個時候」。
  少女彷彿在念咒般輕聲呢喃,用冰冷的脣吻上年幼的父親。

  ──你還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我會一直看著你。只要你的心臟還留有「印記」。等到你變得毛茸茸的時候,我再來迎接你。

  父親忘記那是自己的初吻,也忘記少女跟他說了什麼,成長到了十六歲。

  ──雫救了我兩次,我卻把她忘得一乾二淨。越是瞭解雫我就越沮喪,我八成有在不知不覺間傷到她。

  父親述說這段往事的時候一臉悲傷。
  知道她的心意、她的孤獨、她的絕望、她唯一的願望,卻無法為她實現願望。父親煩惱著自己要做的事對她來說應該很殘酷吧,從她的故鄉回來後告訴她。

  「我不是九郎。我是原田詩也。我對妳感覺到的愛是九郎的,不是我自己的。」

  母親也對她說──

  「如果雫小姐愛的是詩也本人,我隨時可以收下妳的戰帖。不過,雫小姐愛的是九郎先生吧?詩也和九郎先生是不同人。請妳不要把詩也當成九郎先生的替代品。」

    ◇  ◇  ◇

  「……你們的母親真是個討厭的女人。」
  她「喀」一聲將金色刀子放在空無一物的白色盤子上。
  我錯過了請她把我變成吸血鬼的時機。她冷冷說著對母親的怨言,好像沒有要跟我說話的意思。
  「……我等了千年以上,好不容易等到他出生,本來想默默守護他,直到他變得跟九郎一樣毛茸茸又強壯,你們的母親卻把他搶走了……說九郎跟你們的父親是不同人……」
  她喝了口杯中的奶茶,把茶杯放回桌上咕噥道,冰冷紅眸罩上一層陰霾。
  「明明白白地說出我在心裡否定了好幾次的話……」
  胸口抽痛了一下。
  不只父親,她也有感覺到那揮之不去的異樣感。
  她深愛的九郎是臉上長滿鬍子、體格強壯的男人,頭髮也又黑又硬,父親的頭髮卻是柔軟的淡茶色自然捲,臉頰也光溜溜的。父親雖然越長越高,比起男子漢,他更接近陽光男孩型,笑的方式和聲音也都跟九郎截然不同。
  「九郎不會怕女人,誇我美麗時態度跟呼吸一樣自然,你們的父親卻不太擅長與女性相處的樣子,國中上土風舞課的時候跟女人牽手,都會緊張得臉紅。」
  這也好那也罷,統統跟九郎不一樣。
  「因為他還太年輕了,等他跟九郎一樣長到二十七歲的時候,鬍子也會長出來,聲音也會變低,身體也會變強壯吧……他是九郎,不對,是別人吧?不,他的靈魂上有我的記號,不會有錯──我就這樣不斷自問自答。在太早把你們的父親變成吸血鬼後,就更是這麼覺得……」
  她又喝了一口奶茶。
  我屏住氣息,凝視那對紅眸裡如夢似幻的影子。
  「……他是九郎嗎?他不是九郎嗎?如果他是九郎,應該會愛上我才對,他卻被其他女人吸引住了?」
  當時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看父親愛上母親呢……
  同樣愛著父親的我一下就想像得到,胸口隱隱作痛。
  為什麼現在要跟我提這些往事?
  為什麼要告訴我她對父親的心意、對母親的嫉妒?
  「可是……當他的一舉一動與九郎重疊時,我深受感動……他果然是九郎。」
  父親在日常生活中無意對我露出的溫柔笑容及動作,每次都讓我心生動搖,內心充滿希望……
  以為父親現在看著的人是我。
  「同時我也覺得,說不定他不是想起九郎的記憶,只不過是因為我一直在想九郎的事,透過印記跟我連結在一起的他感應到我的心情罷了。也許那不是他自己的記憶,而是我的記憶。我無法徹底排除這個可能。你們的母親看穿了我的想法……」
  她垂下白金色的睫毛。

  ──請妳不要把詩也當成九郎先生的替代品!

  直指核心的這句話,令她無法反駁。
  剛進入冬天的時候──父親與母親站在海星學園染上暮色的教堂前。
  她被母親的話語駁倒,默默閉上嘴巴,沮喪地低著頭,彷彿對一切都感到疲憊。
  承認父親雖然是九郎的轉世,也是原田詩也這個不同的人,意謂著自己千年來的等待全都白費了。
  想要再見九郎一面的心失去了支柱,連她一直帶著的高傲冰冷氣息都變得淡薄,父親說當時他眼中的她,看起來好像會直接消失。

  ──……我累了。

  這句話實在太過空虛,令父親不安得心頭一緊。

  ──……吸血鬼死不了,但可以永遠沉睡……也許我早該在九郎死去時,就選擇陷入長眠……

  夕陽西下,教堂逐漸被黑暗籠罩。
  她的頭髮、臉頰、雙眼,都被陰霾覆蓋住。

  ──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不斷等待父親的她──救了父親的她──把父親變成吸血鬼的她──盼望與父親開始一段永恆的愛的她──宛如融進了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等一下!雫!

  父親伸出手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中庭的任何地方。

  「其實……我真的很累,想要好好睡一覺,什麼都不去思考。永遠醒不過來也無妨。」
  店裡明明充滿女孩子的聊天聲,她的輕聲呢喃卻沒有被其他聲音蓋過去,輕輕竄入耳中。
  她留下最後一句話消失時,父親八成想起了繭奈小姐的弟弟。
  吸血鬼自己選擇陷入長眠,無異於停止生命活動。
  「既然要沉睡,我想至少陪在九郎身邊。我來到九郎墳前,正在把墳墓挖開的時候,你們的父親頂著一頭亂髮,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父親推測絕望的她會去的地方只有那裡,急忙趕往她的故鄉。
  「我當時心想,這人究竟是來幹麼的?我對他說『你愛的是春科綾音,理應對我一點都不關心才對,給我快點回你的戀人身邊』,結果他用力抓住我的手大喊──」

  ──怎麼可能不關心!

  ──我不是九郎──可是!雫一千年來的等待絕不是白費的!我會讓妳見到九郎!

    ◇  ◇  ◇

  「你們的父親經常出人意料。」
  她抬起頭,展露微笑。
  純潔無垢的微笑。
  「不小心被人刺中,差點送命,明明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是吸血鬼,綽號卻是『未完成的吸血鬼』,學校裡的學生叫他吸血鬼,他也會悠哉地跟對方打招呼……嘴上說沒有愛上我,卻不讓我沉睡,把我留在這個世界,不是九郎卻說要讓我見到九郎。」
  我聽著自己的心跳聲,看那小巧端正的臉龐上,浮現愉悅、溫暖的表情。
  「他一旦把話說出口,就絕對會付諸實行。那個時候也是──」
  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夜,剛好是一年前父親和母親將心意傳達給對方,她失戀的日子。
  這天將舉辦軒轅十四的聖誕節公演,劇目是《妖怪姬的戀情》。
  以民間傳說為基礎的原創作品,市子女士的全力之作──宣傳詞雖然是這樣,內容卻是雫和九郎的故事。
  父親拜託市子女士把這段往事寫成劇本,由他們來演這齣戲的時候,市子女士露出乾脆的笑容回答:
  「劇本已經寫好了。到目前為止,我不曉得寫了幾十部當練習。我很煩惱結局要怎麼處理,所以重寫了好幾次,不過今天終於完成了。在我的腦中。」
  父親在前往她的故鄉的前幾天,得知市子女士從小就跟她有交流。
  說起來,市子女士開始寫愛情故事的契機就是她。
  市子女士被守護千年前的戀人的投胎轉世成長的不老不死美少女吸引,提供自己的血液給身為吸血鬼的她。
  做為代價,市子女士希望她分享她的故事,總有一天要將它寫成完美無缺的劇本,讓人演出來。
  「原田,你知道聽說你轉來我們學校的時候,我有多高興嗎?在我思考該如何把你拉進戲劇社時,綾音在我行動前就選了你當搭檔,把你帶到我面前。這根本是命運。」
  市子女士之所以總是沒什麼精神,好像就是因為提供血液給她,害她有點貧血。
  得知她們倆的關係,父親驚訝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可是要寫她的故事,沒有比市子小姐更適合的人選了。
  「要演出一場完美的戲喔。」
  面對劇作家高難度的要求,父親堅定地回答:
  「是。」

  公演當天。
  一大早就因為大雪導致交通癱瘓,儘管如此,傍晚開場的公演仍然座無虛席。
  父親幫她留的位子沒有人坐。
  「她一定在某個地方看。以前也都是這樣。所以我要努力演好我的角色給雫看。」
  「嗯,我也是,詩也。」
  父親與母親在側臺下定決心,迎接開幕之時。

  故事發生在平安時代末期。
  在遠離城市的山裡有座村莊,村裡的神社住著一名叫做「妖怪姬」的少女。
  妖怪姬有一頭微捲的柔順白金色長髮,以及紅寶石般的雙眼,是神社供奉的神明和被神明看中的國司之女的女兒。
  那奇特的外表以及會吸年輕女孩鮮血的傳言,讓村人對妖怪姬心生畏懼,所以妖怪姬總是一個人。
  戴上白金色假髮和紅色隱形眼鏡的母親,穿著高貴的和服登場,神情冰冷,觀眾倒抽了一口氣。
  這個角色無論是外表還是個性,都跟笑容如春陽般溫暖的母親完全相反──
  而且她演的還是自己的情敵。母親客觀地理解這個角色,將她演得完美無缺。
  妖怪姬在神社內部的乾淨房間,用冰冷的目光凝視戶外時,侍女戰戰兢兢朝她走過來。

  『今天是妳嗎……』

  『是、是的。』

  妖怪姬把縮著身子的侍女的臉抬起來,面無表情咬住她的喉嚨。鮮血一滴一滴落在侍女的和服上。
  『味道普普通通……』
  她冷冷地對昏倒在地的侍女說,叫來其他侍女把她抬走。
  日復一日。
  公主的父親──神社的「神」心血來潮,就會出現在無所事事又無聊的妖怪姬面前。
  外表比公主更加年幼的「神」,也是甲斐崎十的父親「最初的吸血鬼」。這個角色請來偶像集團織女一的久久澤小姐客串演出。
  久久澤小姐之後因為她精湛的演技爬上主演之位,母親引退後還當上軒轅十四的主演。她完美詮釋外表看似少年的「神」,用清澈的聲音說:

  『對擁有永恆性命的吸血鬼來說,無聊就像一種疾病。我來教妳如何排解無聊吧。妳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擁有吸血鬼的證明──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睛。我的孩子們中,妳是第一個發病前眼睛就是紅色的人。這代表妳繼承了更多我的力量,所以比起其他孩子,名為無聊的病應該會令妳更加痛苦。』

  他露出詭譎的笑容,將嘴脣湊到妖怪姬耳邊,輕聲說道。

  『仔細聽好……想從無聊的魔掌下逃離,就要開始一段永恆的愛。只有擁有永恆生命的人做得到這件事。』

  只有戀愛,能將吸血鬼從永遠的倦怠中拯救出來。
  因此「神」一直在談戀愛,期待其中會不會有永恆的愛。
  聽完善變的「神」所說,妖怪姬目光依然寒冷如冰,喃喃自語了一句:

  『愛……』

  彷彿在疑惑愛為何物。
  在陳舊影片中看到的十八歲的母親扮演的妖怪姬,不管是平靜的語氣還是空洞的眼神,都跟她如出一轍。
  就跟她一直在注意母親一樣,母親也一直在思考關於她的事吧。

  場景切換,妖怪姬披著綢緞遮住白金色的頭髮,來到村裡。她不小心跑到深山中,遇見住在山裡的鍛刀師。

  『什麼嘛,我還以為是鹿,原來是仙女下凡。』

  她轉頭望向粗野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名臉上長滿亂七八糟的鬍鬚、體格強健的男人站在那裡。
  由於飾演九郎的父親模樣跟平常差異太大,觀眾們紛紛驚呼出聲。
  以陽光帥氣為賣點的青澀容顏,化成跟晒黑一樣的大黑臉,下半部還被黑色鬍鬚覆蓋住。
  茶色頭髮也配合鬍子的顏色統統染黑,衣服下面墊了墊肩,穿著毛皮背心,腰間也纏著毛皮,塑造出很有分量的強壯體格。
  連聲音都變得比平常更粗更有男人味。
  粗野過頭的男人──
  不過,他瞇起眼睛笑開來的笑臉挺可愛的,粗啞聲音讓人覺得很親切,強壯身體讓母親這個搭檔顯得比平常還要嬌小。

  『……我不是仙女。』

  妖怪姬冷冷回答,這時一陣風把她頭上的布吹掉,白金色長髮傾瀉而下,宛如閃閃發光的瀑布。
  近距離看到妖怪姬的村人們被她奇特的容貌嚇到,大叫著「怪物啊!」拔腿就逃。
  男人卻伸出手,抓住一綹髮絲緊盯著看,感動地低聲說道:

  『我從來沒看過這麼漂亮的頭髮。妳真的不是仙女嗎?』

  『漂亮……?』

  妖怪姬忘了甩開男人的手,抬頭看著他。
  冰冷雙眼慢慢浮現符合她年紀的困惑。母親仔細演出妖怪姬內心的動搖。
  一面想像她這個情敵的心情。
  母親用細膩的表情、動作、聲音,重現被人喚作妖怪姬,受人畏懼的她的戀情、她的孤獨。
  父親也一樣──
  反覆在腦中浮現的九郎充滿男子氣概的聲音、大膽的講話方式、粗魯勇敢的動作,於舞臺上重現。
  那個時候,他是這樣大聲說話的。
  是這樣揚起嘴角,懷著愉悅的心情凝視雫的。
  父親一面回想九郎的行動和當時他感受到的心情,成為僅僅存在於這個舞臺上的九郎。
  啊啊,沒錯,那個時候九郎被雫的這個部分吸引,像這樣愛上了雫──
  父親與母親在臺上化身為九郎與妖怪姬,與對方相遇、被對方吸引,和對方開始一段溫柔的戀情。
  只有九郎用妖怪姬真正的名字「雫」叫她。
  妖怪姬沒辦法坦率表現出被九郎吸引的心情,每次都不小心冷漠以對,九郎則覺得她這樣無比惹人憐愛。
  他對著坐在樹枝上鬧脾氣,不肯下來的妖怪姬展開雙臂,咧嘴一笑。

  『來吧。我會接住妳。』

  飾演妖怪姬的母親神情扭曲,直接跳進飾演九郎的父親懷中。
  九郎接住公主,緊緊抱住她,長滿鬍子的臉笑得五官都擠在一起了。

  『乖喔乖喔,好孩子。』

  『別把我當小孩子看!放開我!放我下來!』

  『有什麼關係?我把妳抱到小屋去。一起吃地瓜粥吧。這樣妳的身體也會暖和起來。』

  『那……那你動作快點。』

  妖怪姬把臉埋在九郎胸前,不讓他看到自己紅通通的臉,用幾不可聞的微弱聲音咕噥道。九郎笑咪咪的,抱著妖怪姬在雪中前進。
  父親發現一名少女站在正前方的看臺,凝視這純潔、幸福、溫暖的光景。

  是她。

  千年前身為妖怪姬的少女,身體被如同月光的白金色長髮包覆住,紅眸直盯著臺上,屏息站在原地,淚流不止。
  透明淚珠滑過白皙臉頰,閃爍著光落在腳邊。
  獨自走過千年的歲月,在心中回想過無數次的她與九郎的故事,如今在眼前溫柔、溫暖地一幕幕重現。
  這深深撼動她的心,令她說不出話來,眼淚撲簌簌地流下。她應該在一邊回想與九郎共度的時光吧。
  發生過那麼開心的事。
  發生過那麼幸福的事。
  發生過那麼令人心動的事。
  那個時候,自己確實是那樣害羞笑著。
  確實是那樣僵硬地把手放在九郎手上。

  確實是那樣,兩個人一起──

  扮演九郎的父親,用跟九郎一樣的溫柔動作輕輕撥開妖怪姬的頭髮,將紅花髮簪插在她雪白的耳朵上,瞇起毛茸茸鬍鬚上方的眼睛,嘆了口氣。看到這一幕,站在看臺的她哭得更厲害了。

  『嗯。如我所料。紅花很適合妳這頭白色的頭髮,也跟妳的眼睛很搭。』

  你會用什麼東西,裝飾我的頭髮?
  飾演九郎的父親,將答案理所當然似的說出口。
  說出正確的「答案」。
  她所期望的「答案」。

  『竟然把賺來的錢統統拿去買髮簪,真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蠢貨。』

  妖怪姬的語氣和表情都很僵硬,好像在害羞。

  『有什麼關係?』

  九郎滿不在乎地說。
  他的眼睛瞇得越來越細,長滿鬍鬚的臉上浮現笑容,滿心歡喜看著插髮簪的妖怪姬,靦腆、幸福地告訴她。

  『我想送妳這東西。』

  站在看臺的她拚命壓低自己的啜泣聲,哭得面色扭曲。
  在臺上,九郎用強壯的手臂抱緊忍不住哭出來的妖怪姬,撫摸她的頭髮安撫她。
  父親──九郎在熱淚盈眶的她的注視下,說出她最幸福的那一天聽見的那句話。

  『雫,妳願意嫁給我嗎?我會一輩子珍惜妳。這根髮簪就是我的承諾。』

  心愛之人要她跟自己永遠在一起,她用打顫的聲音答應的那一天。

  『……就算你變成老頭子了,我還是這副模樣喔。村人們都說我是怪物跟人生下來的小孩。』

  『在我眼中,妳只是個美麗的女人。妳會一直維持這個樣子待在我身邊,沒有比這更幸運的事了。』

  『我……會吸人血喔。』

  『我這人血氣旺盛,讓妳吸出來正好。雖然妳好像比較喜歡女人的血,就多擔待一些吧。』

  淚如雨下的妖怪姬抓住九郎,好不容易才從口中擠出肯定的答覆。

  『……知道了。』

  千年前美麗的那一日──在被聚光燈照亮的舞臺上復甦。
  告訴她那一天、那一句話,他的眼神、他的溫暖,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放鬆警戒,敞開心扉,將一切交給對方。
  強烈感受對對方的愛。

  最幸福的那一天過後,兩人的故事開始瀰漫緊張氣氛。
  九郎在城裡賣的刀被大人物看上,委託他幫自己打造一把特別的刀。
  對方幫九郎準備了工房,在刀鍛好前九郎都要住在那裡。妖怪姬外表太引人注目,不能跟九郎一起到城裡生活。

  『別擔心,看我兩三下就鍛好那把刀。等我回來我們就結為夫妻,永遠在一起。』

  妖怪姬相信了這句話。
  因為九郎不可能騙她。
  在村裡等九郎的期間,妖怪姬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寂寞。遇到九郎前,她從來沒嘗過這種滋味。
  九郎不在好寂寞。
  想聽九郎的聲音。
  希望他快點回來。
  妖怪姬抱著雙膝,獨自待在九郎家,善變的「神」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神」知道妖怪姬愛上人類男性,愉悅地笑著說:

  『搞不懂妳為何不給他妳的血,把他變成同類。妳該不會在想要跟維持人類之身的他結合這種蠢事吧?』

  「神」輕浮地說,吸人血的妖怪姬與人類就算在一起,總有一天必將走向悲劇。

  『我們跟人類生命的速度和長度都不同。我們永遠不會改變,永遠不會死,但人類過了幾十年就會年老死去。』

  聽到「神」這麼說,妖怪姬縮起身子,神情僵硬。

  『……我喜歡上的是身為人類的九郎……我不想改變他……』

  變得跟自己一樣不老不死,說不定會害九郎變得不一樣。妖怪姬深愛的九郎說不定會變成不同的人。她害怕這件事發生。
  「神」笑著說妖怪姬的想法太孩子氣。

  『事實上,妳的確是個才活了十幾年的小孩。算了。反正妳隨時可以給他血,只要在靈魂上刻下記號,即使他的肉體腐朽,也能在他重新誕生於這個世上時找到他。』

  『……在靈魂上刻下記號……?』

  儘管「神」說的話讓她心生動搖,妖怪姬表情馬上恢復平靜,冷漠地對「神」說:

  『我不想聽你說話。消失吧。』

  可是「神」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消失後,站在逐漸轉暗的舞臺中央的妖怪姬,雙手緊緊交握於胸前,在聚光燈下喃喃自語。

  『……假如,假如九郎想跟我永遠在一起……願意跟我開始一段永恆的愛……到時候……我就把血給九郎喝……兩個人永遠在一起……』

  妖怪姬低下頭,黑暗慢慢將她籠罩。
  最後,九郎沒有回到妖怪姬身邊。
  鍛好刀之後,他在回到村莊的途中被雇主雇用的男人們襲擊,倒在雪地上血流不止。
  站在看臺的她摀住耳朵,閉上眼睛,彷彿不敢直視九郎死去的場景。
  飾演九郎的父親倒在臺上,擠出最後一絲力氣抬起頭,對她訴說。
  就算她把耳朵摀住,他相信以吸血鬼的聽力,自己的聲音能穿過指間的縫隙,傳到她耳中。

  『雫……』

  九郎的語氣溫柔得不像臨死之人。

  『抱歉……我沒辦法履行承諾了。嘿……雫,我不是神,只是普通的人類,所以我知道我會比妳還要早老早死。我死的時候,會讓妳感到悲傷……』

  千年前──九郎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她沒能陪在最愛之人身邊。
  她看到的只有倒在鮮紅雪地上一動也不動的遺體。
  可是九郎投胎轉世而成的父親,知道九郎死前在想什麼、在期望什麼。
  之前她疲憊地說父親看到的九郎的記憶,說不定只是因為她太過思念九郎,她的情感傳達到了父親心中。
  然而,父親心中確實存在她所不知的九郎的話語及思念。
  父親用平靜溫柔的聲音,試圖將那個時候九郎想要對她說,卻沒能告訴她的話傳達給她。

  『雫……我之前就在想,有件事總有一天要告訴妳……能遇見妳,跟妳一起生活,甚至發誓要跟妳結為夫妻……我真的……很幸福。』

  昏暗的舞臺上,只看得見被燈光照亮的父親。白雪輕輕落在他身周。

  『如果──如果妳也覺得跟我一起生活很幸福,就不要一直為我的死難過,不要一個人活下去……跟我在一起幸福的話,未來妳也能得到幸福……不要自己放棄那個機會……』

  在看臺摀住耳朵、緊閉雙眼的她,顫抖著睜開眼,慢慢放下雙手。

  『雫……如果妳要永遠活著,就永遠把我放在妳心中吧。』

  觀眾席傳來啜泣聲。
  觀眾們為九郎的眼神、聲音、溫柔、愛情、命運而哭。

  『然後,過了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偶爾想起我一下,想起有互相喜歡的人是件好事,向前看。』

  九郎看著的人,是站在看臺的她。
  她也回望九郎。
  豎耳傾聽千年前沒能聽見的遺言。

  『……如果跟我在一起的記憶,能讓妳的世界多了那麼點光輝就好了……這些話,我本來想在我死前跟妳說……啊啊……不該那麼早才對啊……』

  九郎的手失去力量。他垂下脖子,頭貼在舞臺上,靜靜閉上眼。母親扮演的妖怪姬衝過來時,九郎已經沒有呼吸。

  『九郎!九郎!』

  她哭著注視以妖怪姬的身分呼喚心愛之人的母親,以及那一天的自己──
  妖怪姬讓九郎仰躺在地,咬傷自己的手腕,將從傷口流出的鮮血滴在九郎脣上。
  淚流滿面的她,不停將血滴進理應與自己成為夫婦的人口中。

  『九郎,求你醒過來。』

  然而,妖怪姬的血只有把九郎的嘴脣和嘴邊弄溼,滴到外面。

  『為什麼我沒有早點下決定?只要在九郎活著的時候讓他喝下我的血,他就能得到永恆的生命,不會死在人類手下了!』

  她害怕九郎成為吸血鬼,因而產生改變。
  可是,如果這樣會失去九郎,她根本不該猶豫。
  母親用從喉嚨擠出來的聲音和痛苦的表情,詮釋她的後悔。
  九郎的臉被妖怪姬流出的大量鮮血染成一片血紅,卻沒有甦醒的跡象。
  妖怪姬決定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這上面,撕開九郎胸口的衣服,將嘴脣壓在他的左胸上,咬下去吸他的血。
  那個「最初的吸血鬼」告訴她,這是在靈魂上刻下記號的行為。
  彷彿在嘲笑她的聲音於會場內重播。

  『只要在靈魂上刻下記號,即使他的肉體腐朽,也能在他重新誕生於這個世上時找到他。』

  妖怪姬反覆親吻九郎的胸口,悲痛欲絕地說:

  『已死之人的靈魂,有辦法刻下記號嗎?說不定是那男人胡說的。』

  『可是,只能試試看了……九郎的血還有溫度。就算沒了生命,靈魂還留在體內。所以,說不定會成功。』

  『拜託把我跟九郎的靈魂聯繫在一起!』

  最後,九郎的左胸浮現一顆像花瓣又像脣形的紅痣。
  是她成功在九郎的靈魂上做了記號的證據。

  『這樣九郎轉世投胎時,就找得到他了……』

  飾演妖怪姬的母親嘴脣沾滿鮮血,眼神空洞又游移不定,搖搖晃晃站起身。
  妖怪姬的身影被深沉的黑暗籠罩,紅色燈光在漆黑舞臺上激烈交叉。
  九郎的雇主遭到妖怪姬的報復,家裡燃起大火,鮮血飛濺,臨死前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一陣狂亂過後,妖怪姬重新出現在回歸靜寂的舞臺上。
  和服上沾滿鮮血,白金色長髮垂在蒼白的臉上,不再整齊,紅眸哀傷地凝視虛空。
  她伸手摸向自己的頭髮,發現髮簪不見了,淚水自眼眶滑落。

  『……九郎送我的髮簪……不見了。』

  妖怪公主像個小孩子似的哭出來,目光空虛的眼中盈滿淚水,慢慢融入黑暗之中。

  然後──

  到了現代。

  三更半夜。
  一名少女站在醫院的嬰兒室前,隔著玻璃用紅眸緊盯著剛出生的那孩子。
  觀眾眼中的是把手放在空中,假裝那裡有一面玻璃的水手服少女,哭著凝視在玻璃後面睡得香甜的嬰兒。

  『我等了一千年……你終於出生了。我又見到你了。』

  少女的聲音顫抖著。

  『等到你的臉長滿鬍子的時候,我再來見你。你會記得我嗎……會覺得我美麗嗎……你會……愛上我嗎?』

  希望與不安。
  妖怪姬心裡雖然百感交集,現在她純粹只為了能與他重逢而感到喜悅。隔著玻璃微笑的妖怪姬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觀眾──以及站在看臺的她的眼中、心中,簾幕緩緩垂下。

    ◇  ◇  ◇

  「你們的父親沒有愛上我。」
  她喝著第二杯紅茶,心平氣和地說。
  「只不過,看到你們的父母演的那齣戲,我覺得我等待九郎的千年,並沒有白費……」
  冰冷的嘴脣冷靜說出一字一句。
  「事實上,思念九郎的這一千年間,我從來沒有感到無聊過。雖然也有辛酸難過的時候,我的心總是被某種感情填滿。過了一千年,九郎的轉世將九郎的願望傳達給我了。」
  將那一天她沒能聽見的九郎的遺言。
  她選擇實現九郎的願望──把與九郎相愛的那些回憶,轉變為向前邁進的力量。
  公演結束,將千年的思念淨化後,她有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父親他們面前。
  然而半個月後,她跟以前一樣神情自若地現身於學校,當著母親的面向父親告白。

  ──你……不是九郎。可是,我好像愛上原田詩也了。我打算從現在開始跟你談一段永恆的愛。因為單戀也是戀愛的一種。

  父親完全沒想到她會跟自己告白,驚慌失措,母親則在他身旁笑著回答:

  ──嗯,我收下這張戰帖。

  「你們的母親──」
  平靜述說著往事的她,眼中浮現一層陰霾。
  「真是個討厭的女人……堅強的女人。」
  她之所以露出這種苦澀的表情,是因為再也無法跟母親站在同樣的地方競爭了。
  母親帶著父親的心離開了。
  她覺得母親像是贏了就跑。
  母親已經不在,但父親的雙眼依舊在曾經與母親共度的地點與時間中,尋找母親的身影。
  胸口用力揪緊,我咬住嘴脣。
  為什麼都只想著媽媽!
  「雫小姐,我想變成吸血鬼,跟爸爸永遠在一起。只要喝下妳的血,我也能變成吸血鬼對吧?跟爸爸和繭奈小姐一樣。」
  我明明想慎重一點,語意卻非常著急,聲音都分岔了。
  她冷冷盯著我。
  用跟目光同樣冰冷的語氣,對屏息以待的我說:
  「我不會給妳血。妳沒做好覺悟。跟繭奈不一樣。」
  這句話深深刺進我的心。
  我沒做好覺悟……?
  怎麼會!
  一直跟父親在一起的我,知道永遠不會死是多麼痛苦、寂寞的事!不只是父親,繭奈小姐和她的弟弟,以及給予父親永恆生命的她──其他吸血鬼的痛苦與悲哀,我也都聽說過。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跟父親永遠在一起,我的覺悟怎麼可能不夠。
  被她鮮紅色的眼睛直盯著看,我明明想要反駁,聲音卻卡在喉嚨。
  為什麼我發不出聲音?
  喉嚨好痛,喘不過氣來。她用不帶溫度的聲音,對不安至極的我說:
  「……我從妳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愛著『原田詩也』。跟等待九郎的千年比起來,這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可是這段時間,你們的父親從來沒有回應過我。妳應該很清楚為什麼。」

  因為父親心裡只有母親……

  在這個狀況下被迫面對這個事實,害我差點哭出來,她輕輕對我嗤之以鼻,高傲地說:
  「看,這點小事就讓妳露出這種表情,根本不夠資格。」
  胸口又抽痛了一下。
  她拿著自己的收據站起身。
  「把情敵弄得說不出話來挺爽快的。過了這麼多年,終於把仇報在她女兒身上了。」

    ◇  ◇  ◇

  她丟下我一個人離開後,我走在昏暗的小徑上,一步步朝家裡走去。
  寒冷的北風颳在臉頰和喉嚨上,皮膚好像快要裂開了,我便把脖子縮進圍巾裡。
  那句「妳沒做好覺悟」在腦中揮之不去。
  繭奈小姐為了等待心愛的弟弟醒來,決定變成吸血鬼。
  她明知道父親的心在母親身上,可能會是一段永恆的單戀,仍然選擇愛著父親。
  母親接受人跟吸血鬼時間的流動不同,成為父親的戀人,成為父親的妻子。
  父親身邊的人,全都做了不同的覺悟。
  我沒有做好覺悟嗎……?
  「蜜娜。」
  走到家裡附近的公園時,拿著超市塑膠袋的父親叫住了我。
  對外公開的年齡是三十三歲,實際年齡五十歲,看起來卻是二十歲出頭,從十六歲那年開始就沒再成長的父親,對我露出少年般的天真燦爛笑容。
  他發現我不太對勁,臉上的笑容轉為擔憂,這讓他看起來突然像個年長的男性……這個變化讓我深深體會到,我的父親雖然外表是十六歲,其實已經五十歲了。
  今天她告訴我的父親的各種往事,以及她對我說的那些話,紛紛湧上心頭,導致我像個小孩似的,無法控制情緒。

  ──妳沒做好覺悟。

  不會的!怎麼可能!

  ──你們的父親從來沒有回應過我。妳應該很清楚為什麼。

  母親已經不在父親身邊了!現在比誰都還要接近父親的人,是我!父親也只會吸我的血──

  ──你們的母親真是個討厭的女人……堅強的女人。

  我也可以為父親變堅強!
  我晃著圍巾走向父親,兩手環住父親的腰,緊緊抱住他,拿著塑膠袋的父親單手抱住我,用那隻手撫摸我的頭。
  溫柔地撫摸,像在對待小孩子一樣。
  「回家一起煮晚餐吧。今天很冷,所以晚餐吃關東煮。等妳吃飽爸爸再來聽妳說。」
  不是的。
  我渴望的不是這種父親會對小孩做的事。
  「……爸爸,吸我的血。」
  我想被父親需要。
  我希望他會因為我要結婚離開家裡而難過。
  我希望他對我說「蜜娜不在我會傷腦筋的,所以希望妳留在我身邊」。
  「不是從手指吸,是喉嚨。跟你對媽媽做的一樣。」
  我放開爸爸,拿下固定住圍巾的別針,想用別針刺破喉嚨。
  圍巾被風吹到地上,父親瞪大眼睛。
  「我整個人都是屬於爸爸的。」
  「蜜娜!」
  他抓住我的手拿走別針,重新抱緊我,彷彿要把我束縛住,用像在勸導人的溫柔聲音說:
  「蜜娜,不可以。」
  他的聲音讓我知道,我都將一切奉獻給父親了,對父親來說,我仍不過是個要人照顧的女兒。
  心裡越來越難受。
  「爸爸一點都不需要我。我明明這麼喜歡爸爸。」
  「爸爸也喜歡蜜娜啊。」
  「不是的。爸爸的喜歡跟我的喜歡不一樣。」
  我──在說什麼啊。
  情緒變得更加激動,控制不住想說的話。我緊緊抓住父親,努力擠出聲音。
  「我……愛著爸爸。」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驚慌的聲音。

  「蜜、蜜娜!」

  這個聲音不是爸爸的,是神先生的。
  神先生應該是因為聯絡不到我,想直接到我家找我吧。被街燈照亮的臉上帶著驚訝之色。鏡片後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也合不起來。
  他閉上嘴巴,先吸了一口氣後,開口說道:
  「就、就我所知,他是妳的,那個──妳的哥哥,妳妳妳妳跟哥哥是那種關係──」
  父親表面上的身分,是早逝的原田詩也的親戚。
  然而,由於他長得跟原田詩也實在太像,他是原田詩也的私生子這個推測傳得跟事實一樣,神先生好像也這麼認為。
  有一半的血脈相連的哥哥與我在路上相擁,神先生似乎以為我們之間存在禁忌的關係。
  「蜜娜,這樣不行!就算妳哥跟妳爸再怎麼像,怎麼可以愛上哥哥。妳跟我說妳想跟爸爸在一起,所以不能去英國,原來是因為這樣。現在我懂了。跟我交往也是為了隱瞞妳跟哥哥的關係。啊啊啊啊啊啊,對不起,我都沒注意到妳這麼煎熬。如果他不是妳哥,我會乖乖退出,可是跟哥哥在一起的話,蜜娜不是得談一輩子見不得光的戀愛嗎?這樣不行!蜜娜,妳還是跟我結婚吧,蜜娜的哥哥,請你放棄蜜娜。」
  神先生徹底慌了,把我拉開父親身邊,認真地說。
  「我沒有妳哥那麼帥,也不是演員,身高也比妳哥矮,明明比妳哥年輕,看起來卻比他還老,但我對蜜娜的心意不會輸給他!比起哥哥,我更能給蜜娜幸福!」
  啊啊,這個人真的是。
  讓人把我對父親禁忌的告白都拋到腦後的誤解,以及誠懇過頭的話語和竭盡全力的模樣,令我感到混亂,同時也深受感動,眼眶不禁泛出淚水。
  神先生逼近父親,距離近到臉都快要貼在一起了,拚命做出凶狠的表情由下往上瞪著他。父親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開,說:
  「泉之,你先冷靜下來。我不是蜜娜的哥哥。」
  「你的意思是你跟蜜娜沒有血緣關係囉?」
  「不,有的。」
  「果然是哥哥嘛。」

  「是爸爸。」

  我含淚用微弱的聲音說。

  「那個人是我的親生父親,今年五十歲,是個吸血鬼。」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7-23 22:31 编辑



  五話 成為吸血鬼的你開始一段永恆的愛

  十二月某天,我們家收到一封邀請函。

  『為了紀念原田詩也、春科綾音結婚二十五週年,將邀請兩位的親人與朋友舉辦特別上映會。請各位務必賞光。』

  日期是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夜,主辦人是我們一家人都認識的著名導演──透川市子。
  看完邀請函後,我離開家來到醫院。
  神先生的病房是四人房,今天其他病患好像同時出院,所以他旁邊的床都沒有人,神先生在用筆電工作。
  神先生看到我,害臊地紅著臉低下頭,鏡片底下的雙眼眨來眨去。
  「午安,神先生。我煮了什錦飯,你吃得下嗎?」
  「嗯、嗯……我剛好肚子餓。」
  「那我去幫你泡茶。」
  我拿出神先生住院時,我帶來病房就這樣放在這裡的茶壺,加進茶葉,用外面的熱水器注入熱水回來,把茶倒進同樣是我帶過來的馬克杯,打開放著什錦飯和南瓜沙拉的容器,將免洗筷遞給他。神先生又害臊地說:
  「蜜娜,那個……不用每天來看我也沒關係的。」
  「我畢業論文寫完了,學分也夠。而且……是我害你住院的。」
  「不,是我太笨了。」
  神先生臉紅得跟郵筒似的,大概是想起受傷時的狀況吧。
  一個禮拜前。
  我在家裡附近的人行道上,向神先生坦承我們父女的祕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就算告訴他世人以為是私生子的人是父親本人,他是不老不死的吸血鬼,我也不覺得神先生這個有常識的人會相信。
  事實上,我告訴他這個人不是我哥而是我爸,他是吸血鬼的時候,神先生整個人愣在原地,都忘記逼問父親了。
  情緒激動的我又多說明了幾句,神先生碎碎念著「抱歉……蜜娜,等我一下,我在整理思緒。呃──再一下,真的再等我一下就好──我會把狀況理解清楚」,走向馬路,被剛好開過來的卡車撞到,是父親用手機叫救護車把他送到醫院的。
  神先生受到兩個月才能徹底痊癒的重傷。
  他還得住院兩個禮拜。
  神先生認為這是自己沒注意看路造成的,覺得非常丟臉,每次我來探病,他都會紅著臉扭扭捏捏的。
  然而,我還是覺得這是我害的,也覺得自己該負起責任。神先生得在去英國前做好準備,還要交接工作,現在可是他最忙的時候啊。
  「都是因為我對你說了那種奇怪的話,害你陷入混亂。真的很抱歉。」
  「怎麼會奇怪。」
  本來像國中生一樣扭扭捏捏的神先生突然轉頭面向我,堅定地說。我嚇了一跳。
  神先生豎起眉頭,凝視著我。
  「一點都不奇怪。因為──妳那個時候說的話,全都是真的吧。」
  我更加驚課。
  「神先生……你願意相信我爸是吸血鬼嗎?」。
  那個有常識的神先生?
  神先生對一臉茫然的我說:
  「妳不是會為了拒絕我的求婚亂掰理由的人。我跟妳交往了兩年,很清楚妳是不會說謊的人。既然妳沒有說謊,就代表妳說的都是真的。」
  我越來越啞口無言。
  神先生竟然是這麼想的。
  他又說了句驚人的話。
  「而且,前天妳爸來看我的時候跟我解釋過了。我還知道妳代替媽媽讓爸爸吸血。」
  我倒抽一口氣。
  爸爸告訴神先生我讓他吸血了嗎?身為吸血鬼的她說過,爸爸是會若無其事地做出大膽行為的人,就我這個女兒看來,未免太大膽了。
  「這個你也相信嗎?」
  神先生點點頭。
  「因為他沒理由說這麼誇張的謊。妳是擔心自己不在後,沒人可以給爸爸吸血,所以才不想去英國呢。」
  由於神先生實在太過溫柔,認真地想要理解我,我像在懺悔般,對他坦承我的想法。
  「是沒錯……不過不只這樣,我愛著爸爸。所以不想跟爸爸分開。」
  從六歲的那一天──我希望父親吸我的血代替母親的那一天開始,我心中就已經萌生對父親的愛。
  父親吸其他女人的血我會嫉妒,父親跟我們分享與母親的種種回憶時,我很喜歡看他溫柔的表情和眼神,他的一切都令我心動。
  沒錯。我一直對父親……
  「我明白妳的心情了。可是,妳對爸爸的心意是妳在單相思吧?既然如此,妳還是跟我結婚,一起去英國比較好。」
  神先生用柔軟、厚實、溫暖的手,將我的雙手整個包住。他探出身子,認真凝視著我。
  跟平常容易驚慌失措的神先生不一樣,看起來有點帥氣。
  「之前我說過如果對方不是妳爸,我會乖乖退出,現在我收回前言。就算對方不是妳爸,我也不會退出,直到最後我都不會放棄。」
  神先生斬釘截鐵地說。
  「離出發還有段時間,我會等妳到最後一刻。所以妳也再好好思考一次吧。」

    ◇  ◇  ◇

  我帶過去的慰問禮,神先生統統吃光了。他在我要回去時跟我說:
  「蜜娜,什錦飯和南瓜沙拉很好吃喔。謝謝妳。可是妳真的可以不用每天都來。」
  事實上,要是我明天沒去探病,神先生應該會失望吧……
  跟神先生說他瞭解我一樣,我也很瞭解神先生,因此我腦中一下就浮現他沮喪的模樣。
  神先生……也看得出我的心情,現在在他眼中,是否映著迷惘的我?
  所以他才說會等我到最後一刻?
  至於我對父親的告白,因為神先生遇到意外不了了之。
  無論如何,父親的心不會輕易轉移到其他人身上,這個不用她說我也知道。
  這樣的話,我只能一直待在父親身邊單相思。
  她已經做好覺悟……而我又如何呢?
  得到永恆的性命,我有辦法單戀父親到千年後,甚至兩千年後嗎?變成吸血鬼後就再也變不回人類了啊。
  天空雖然一片晴朗,空氣卻寒冷刺骨,從嘴裡呼出來的氣都變成白色了。書店櫥窗上阽著父親穿德古拉伯爵戲服的海報。是現在上演中的《德古拉~永恆的愛》的宣傳海報。
  父親目光冰冷,嘴角微微揚起,一臉目中無人的樣子。
  父親第一次和母親演的愛情戲……
  十六歲的父親演的第一場戲,我看了好幾次錄影。
  還是青澀高一生的父親,全力演出愛上畏懼、憎恨吸血鬼的人類少女蜜娜,不惜把蜜娜身邊的人殺光也想得到她的吸血鬼。
  台詞念法和肢體動作都還很僵硬,飾演女主角蜜娜的母親,巧妙地引導毫無經驗的父親。
  深深被對方吸引的兩人,令我為之震懾。
  我坐電車回到家裡的時候,父親好像出門了,客廳沙發上放著《德古拉》的劇本。
  我翻開劇本,裡面夾了一堆便條紙和註解。公演期間他八成也會重看這些筆記。
  母親扮演蜜娜時的模樣浮現腦海,使我胸口隱隱作痛。
  假如──和父親相遇的人不是母親,而是我?我有辦法為變成吸血鬼失去籃球,因此痛苦不堪的父親指出一條新的道路嗎?
  我有辦法拯救父親嗎?
  父親會像愛上母親一樣愛上我嗎?
  我煩悶地喃喃念出蜜娜的台詞。

  「偉大的伯爵……我真是太愚蠢了。被像您這麼強大高貴的人愛著,竟然還拒絕您。」

  蜜娜假裝接受德古拉伯爵的愛,設下陷阱……

  「我現在終於明白,我這個無力的人類能得到您的寵愛,實乃無上的光榮。」

  蜜娜裝成對伯爵百依百順的樣子,其實心裡也被伯爵吸引了。但他是可恨的人類之敵,是必須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人──母親用僵硬的笑容和語氣,演出陷入矛盾的蜜娜。

  「伯爵,請您原諒我。」

  ──妳願意嫁給我,與我共度永恆的歲月嗎?

  蜜娜顫抖著仰望傲慢的伯爵,拚命抑制對他的恨意──以及潛藏在心底的愛意,回答:

  「我發自內心愛著您。」

  從我口中說出來的台詞軟弱無力,彷彿在向對方尋求依靠,一點都不像母親演的蜜娜。

  「我永遠是您的人。請您娶我做您的新娘。」

  存在於心中的,只有對打扮成吸血鬼的父親的炙熱的愛──
  這時,身後傳來父親的聲音。
  「蜜娜這麼熱情地對他告白,德古拉伯爵一定看不穿蜜娜別有用心。」
  我肩膀抖了一下,回過頭。
  「我回來了,蜜娜。妳演得真投入。」
  父親對我露出陽光笑容,語氣一如往常。
  神先生跟我求婚後,父親總是像這樣輕描淡寫地回應我的「告白」。不會緊張也不會驚訝,一副把我的告白當沒發生過的樣子──這令我心痛欲裂。
  我緊緊抱住父親,如同我叫他不要從手指吸血,從胸部吸血的那個時候一樣。
  我不希望他把我那一天的告白當沒發生過。
  「我才沒有別有用心!我的蜜娜不會陷害德古拉伯爵,也不會背叛他用銀製子彈射穿他的心臟。我會變成吸血鬼,跟他永遠在一起。我對爸爸──」
  我話還沒講完就被父親打斷。

  「不可以,蜜娜。」

  父親神情憂鬱,明確地說。
  他知道我的心意!
  所以才阻止了我!
  之前也是這樣嗎?
  大腦發熱,喉隴打顫。
  父親用動人心弦的溫柔聲音接著說:
  「蜜娜從小就很努力,想要代替綾音姊。可是,蜜娜就是蜜娜。妳無法成為綾音姊。」
  這句話反覆刺傷了我。
  我放聲吶喊:
  「媽媽明明背叛了爸爸!留下爸爸一個人!」
  「蜜娜。」
  父親的表情因哀傷而扭曲,就我看來,他會露出這種表情不是因為自己或我,而是因為我這個女兒在責備母親──看到他比起我更加在意母親,害我越來越激動。

  「我最討厭媽媽了!」

  我留下父親一個人待在客廳,衝回房間把自己關在裡面。
  我撲到床上,把臉埋進枕頭。
  為什麼我不行?
  無論跟爸爸在一起多久,我都無法代替媽媽嗎?
  為什麼爸爸能一直愛著已經不在的媽媽?這樣只會寂寞啊!
  我討厭拋下爸爸,卻依然束縛著爸爸的媽媽!最討厭了!
  可是,我也──傷害了爸爸。
  責備媽媽的時候,爸爸露出的哀傷表情一直在腦海揮之不去。我揪著床單把臉埋在枕頭裡,聽見敲門的聲音。
  父親輕輕敲了下門後,從門外輕聲呼喚:
  「蜜娜。」
  我嚇了一跳,屏息飢在床上。
  一段短暫的沉默過後,父親用深沉溫柔的聲音說:
  「爸爸不孤單喔。」
  我心頭一緊,沒有回應。
  我努力屏住呼吸,直到父親的氣息消失於門後,一面覺得自己這麼幼稚很難看,一面感受體內傳來的疼痛。

    ◇  ◇  ◇

  我好像不知不覺睡著了。
  等我醒來已經是隔天早上,昨天我明明是趴在棉被上,醒來時卻好好睡在被窩裡,身上蓋著柔軟的毯子和羽絨被。
  是爸爸幫我蓋的……
  我感到一陣鼻酸,同時又想起自己昨天的醜態,不敢出房間跟父親見面。
  這時房門突然打開,父親笑咪咪地走進來。

  「蜜娜!下雪了!」

  他興奮得跟小孩子一樣,催促我:

  「來,快點起床去散步!否則雪就要停囉!」

  下雪了先到外面再說──這是我家的常識。
  我被父親催著迅速換上毛衣及厚長裙,急忙吞下父親準備的橘子醬吐司和熱牛奶,穿著大衣圍上圍巾,跟父親一起來到海邊。
  輕柔如羽毛的白雪落在灰色海岸上,我們踩著被雪弄溼的沙子前進。
  父親的步伐像在跳舞似的,用那雙大手接住雪拿給我看,展露天真爛漫的笑容。
  「看,雪的結晶能看得這麼清楚耶。應該會積雪吧。」
  我本來覺得這人都五十歲了,跟天真無邪扯不上半點關係,可是一碰到下雪,父親的心彷彿也跟著回到十幾歲的狀態。
  我小時候就看過好幾次父親歡呼著在白雪皚皚的海邊奔跑。
  母親則帶著滿面笑容,凝視跑來跑去的父親……
  讓兩位弟弟坐在肩膀上,或是抓住他們的手轉圈圈的父親,對我跟母親用力揮手時,母親會笑得更加開心,輕輕向父親揮手。
  我是女孩子,沒弟弟那麼精力旺盛,又會怕冷,所以整個人穿得鼓鼓的,鼓著臉頰站在母親旁邊。
  不過,我知道在母親身邊時,父親會向這邊露出最甜蜜溫柔──最燦爛的笑容,所以沒有離開這個特等席,每次父親對母親笑的時候都會偷偷小鹿亂撞,為了避免被看出來而鼓起臉頰。

  ──蜜娜最喜歡爸爸了對不對?

  母親似乎發現我因為爸爸沒來陪我,有點鬧脾氣,溫柔地問我。
  我因為心思被母親看穿,覺得難為情,扭扭捏捏回答:

  ──嗯。

  母親對我露出的溫暖笑容,有如冬天會煮的甘甜燉菜的蒸氣。

  ──媽媽也是。媽媽最喜歡爸爸了。

  她看著我的眼睛,笑得更加燦爛。

  ──跟蜜娜一樣唷。

  母親輕聲說道,彷彿在跟我說重要的悄悄話,聲音甜美溫柔。
  我有種跟母親共享祕密的感覺,害羞又高興,低下紅通通的臉頰,跟母親牽在一起的手稍微握緊了些。
  當時母親跟我約好下次要一起幫父親挑生日禮物,這個約定最後並沒有實現。
  父親配合我的步調,慢慢走在漫天白雪的海岸。
  他不時會瞇起眼睛,用懷念的眼神看堤防上的松樹、拍到岸上的海浪,甚至被丟掉的海灘球,導致我產生母親優雅地站在那裡,面帶柔和微笑的錯覺。
  不只是母親,小小的雷歐和凱西,還有我自己,彷彿都跟父親與母親一起在雪中嬉戲。
  甚至連大家的笑聲都聽得見……
  啊啊,我們真的是感情很好、很幸福的一家人。
  父親隨口問了句:
  「泉之的傷勢如何?」
  「好像……再兩個禮拜就能出院。」
  「這樣啊,爸爸再去看他一次好了。」
  「……爸爸果然認為我跟神先生一起去英國比較好?」
  「這是該由妳自己決定的事。不過,這個嘛,身為妳的父親,爸爸覺得這樣比較好。」
  胸口又是一陣刺痛。
  「泉之雖然很容易誤會,又冒冒失失的,面對真正重要的事他不會搞錯,也有接受事實的度量與覺悟。如果像他那樣的人成為妳的伴侶,爸爸也能放心。」
  「……」
  我低下頭,沉默不語。
  白雪落在灰濛濛的海上,沒有停止的跡象。我跟父親在沙灘上漫步,雪輕輕飄在我們的頭髮、肩膀和睫毛上。
  從睫毛掉進眼中的白雪碎片,冰得我眨了下眼。
  「……爸爸喜歡我嗎?」
  我用僵硬的聲音詢問,父親立刻爽快地回答:
  「爸爸打從心底喜歡蜜娜喔。」
  我知道父親肯定面帶笑容,所以不敢抬頭看他。
  父親沒有說謊。
  他打從心底喜歡著我。
  不過,這跟對雷歐和凱西的喜歡一樣,不是愛……

  回家路上,由於我們身體都凍得冰冷,便繞去咖啡廳喝茶。
  父親點的是無糖的苦巧克力,我則是加了太多糖的奶茶。我們邊喝邊聊到雷歐好像交到同年級的女朋友、凱西要出場的球賽等等,這個時候──
  「不好意思,請問是演員UTAYA嗎?我們是你的超級粉絲,可不可以請你幫忙簽名?」
  感動地找父親說話的,是名年紀大概四十歲出頭的女性,以及疑似她女兒的高中生。
  母女倆都滿臉通紅,緊張兮兮。
  「嗯,可以啊。」
  聽見父親的回答,兩人高興地握住對方的手,媽媽拿出手帕,女兒則拿出手帳給父親簽名。在父親簽名的期間,這對母女喜孜孜地說她們都是父親的忠實粉絲,每年都會去看《德古拉》的公演。
  「起初我喜歡的是UTAYA先生的爸爸──不對,UTAYA先生的親戚原田詩也先生。」」
  媽媽這麼說。
  「我以前去英國留學過,當時我都會確認詩也先生的行程,去劇院看戲。所以詩也先生去世的時候,我真的很難過,看新聞看得嚎啕大哭。之後我結婚回到日本,生了小孩,這次換成這孩子迷上現在這位UTAYA先生,我也被女兒拖去看戲。然後我發現,UTAYA先生真的跟我最喜歡的詩也先生一模一樣──我超級感動,也跟著迷上現在的UTAYA先生。現在我們母女都是UTAYA先生的粉絲。」
  在英國看過父親演戲的女性,現在跟她的孩子一起,每年都去看父親的公演。
  請父親簽名的母女真的很開心的樣子,道了好幾次謝。目送她們離開的父親也笑逐顔開,非常高興。

  ──小詩不會孤單唷。

  ──蜜娜,爸爸不孤單喔。

  我回想起繭奈小姐說過的話,以及昨天父親在門外跟我說的話,心頭一緊。
  離開咖啡廳後,我跟父親分頭行動,去醫院看神先生。
  「……今天下雪了,所以我跟爸爸去海邊散步。我們回家時繞去咖啡廳坐了下,在那邊遇到一對是爸爸粉絲的母女,請他幫忙簽名……」
  我一邊幫神先生泡茶削蘋果,一邊告訴他。
  語氣平靜得像在講日常發生的小事。然而,我的內心依舊寒冷,胸口仍在抽痛。

  ──妳沒做好覺悟。

  連她冷冷看著我說出的這句話都浮現腦海。

  ──爸爸喜歡我嗎?

  ──爸爸打從心底喜歡蜜娜喔。

  但父親愛的人是母親,連那麼美麗專情、同為吸血鬼的她,都無法動搖父親對母親的愛,就算我變成吸血鬼,父親說不定還是會一直把我當女兒看待。
  到時我有辦法跟她一樣,永遠單戀父親嗎?
  「蜜娜,妳怎麼了?」
  我突然開始流淚,害神先生嚇了一跳。
  好丟臉。
  可是情緒劇烈起伏,不受控制。
  「蜜、蜜娜,為什麼?為什麼要哭?我是不是又不小心說了什麼話傷到妳──哇啊啊啊啊,對不起,蜜娜。」
  我用力搖頭,哭著問:
  「神先生,你喜歡我嗎?」
  神先生在回答前伸出柔軟的雙臂,緊緊將我擁入懷中。溫柔的神先生從來沒有這麼用力地抱過我,他在我耳邊認真回答:

  「我愛蜜娜喔。」

  我愛蜜娜喔。

  一聽到這句話,眼淚就又湧出來了,喉嚨哽咽。
  不是喜歡,是愛──這是我一直渴望卻得不到的答案。
  父親說過「泉之雖然很容易誤會,又冒冒失失的,面對真正重要的事他不會搞錯」。
  摸著我的背的神先生的手,比父親的手還要小,動作也更僵硬。可是那雙手溫暖又柔軟──神先生和父親不一樣使我感到放心,在他懷裡啜泣著。

    ◇  ◇  ◇

  然後,到了聖誕夜。

  慶祝父親與母親結婚二十五週年的上映會,借了一個小小的放映廳舉辦。
  上映會結束後,我要跟神先生見面。
  天色漸暗之時,父親跟母親的老朋友接連進場。
  父親高中時期的社團夥伴久久澤凪乃小姐,現在是在電視劇、電影、舞臺劇方面演技評價極高的資深女演員。
  母親的妹妹理歌阿姨是和丈夫及我的表親一起來的。我的表姊妹和表兄弟跟我年齡相近,所以小時候常常一起玩。
  理歌阿姨的丈夫是海星學園的畢業生,比理歌阿姨小一歲,是父親升高二的春天加入軒轅十四的新社員。
  理歌阿姨的摯友久久澤小姐笑咪咪地跟我說,理歌阿姨本來暗戀父親,不過在學弟猛烈的攻勢下,兩人開始交往。久久澤小姐提及這段往事時,理歌阿姨絕對會紅著臉大發雷霆,試圖阻止她講下去。
  理歌阿姨的大姑──也就是丈夫的姊姊──乃木坂嘉蕾娜小姐也身穿好萊塢女演員會穿的毛皮長大衣,颯爽出現在會場。嘉蕾娜小姐也是代表日本的女演員。她始終只接舞臺劇的工作,即使現在年紀大了,也常常做為女主角在臺上展現壓倒性的華麗魅力。
  父親在學期間擔任河鼓二隊主演的偲小姐,也跟丈夫一同前來。在以寶塚風演出為賣點的河鼓二隊中,身材高䠷,長得又秀氣的偲小姐被稱作「迷人的永世王子」,好像非常受女生歡迎。大學畢業後,偲小姐去小學當老師,在學校也非常受小女孩和媽媽們的歡迎。偲小姐的丈夫梶先生是高中老師,擔任籃球社顧問。他跟父親在聊籃球,說一、二年級社員的實力提升起來了,明年的全國大賽表現應該會不錯。
  以文藝風表演為賣點的天津四隊主演「靜寂的白百合」筒井百合香小姐,當上了律師。至今依然單身,在法庭上用那優雅卻鋒利的言詞駁倒眾人。
  織女一隊的主演繭奈小姐也來了,穿著用紅色絨毛裝飾的連身裙,跟聖誕老人一樣。
  大家都說她一點都沒變,繭奈小姐擺出貓咪手勢,笑著說「因為繭喵是永遠的美少女嘛」。
  接著,外公和祖父祖母,以及父親高三時出生的弟弟──我們的叔叔樂人也來到會場。
  亞璃子去世後沒多久,祖母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本來覺得「想不到我都這個年紀了還能懷孕,明天去找人處理」,想要拿掉孩子,聽說父親跪著求她生下來。
  成為吸血鬼的父親,認為自己總有一天必須離開家人和朋友。到時這個即將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如果能陪在父母身邊,或許可以讓他們別那麼難過。
  父親把頭貼在地上懇求祖母:
  『媽,求妳把孩子生下來。』
  祖母感慨地說:
  『你跟你爸一模一樣。』

  ──懷上你的時候,我跟他都還是學生,我跟那個人發展成那種關係算是意外,所以我以為他也沒有要結婚的意思,想把小孩拿掉。結果他跪下來求我「請妳嫁給我,生下那孩子」。剛好跟現在的你一樣……

  祖母露出安詳的表情說。

  ──詩也,生下你真的太好了。我跟他都只顧著工作,不是盡責的父母。但你長成了一個不用人費心的好孩子。不是我們教的。是你自己長成這個樣子。像我這種充滿缺陷的人,竟然生下你這麼乖的孩子,真的太幸運了。之後要出生的這孩子,說不定不會像你那麼好養,不過,我會生下他。如果他是不好照顧的孩子,就多辛苦一點吧。

  祖父聽到祖母這麼說,表示「讓我跟妳一起吃苦吧」。
  父親說,樂人叔叔出生後雖然讓祖父祖母養得很辛苦,卻帶給他們更大的喜悅。
  我也這麼認為。
  來參加上映會的都是爸爸提過的人,對我們來說既懷念又親切。
  最後,一名紅眸少女晃著如夢似幻的白金色長髮默默坐到位子上,上映會揭開序幕。
  內容是父親和母親在海星學園擔任軒轅十四的雙主演時,演過的名場面集。
  至今以來,我用家裡的螢幕看過好幾次影片和照片,不過用這麼大的螢幕看還是頭一次。
  第一場公演飾演吸血鬼德古拉的父親,台詞還念得很僵硬,動作也很大,導致德古拉伯爵動不動就從貴族變成精力旺盛的男高中生。父親的長相、身材、身高明明應該完全沒有成長,螢幕中的父親,看起來卻是比現在還要年輕青澀的十六歲少年。
  但是,就算除去父親不小心露出本性的部分,他演的德古拉伯爵還是很有魅力,輕鬆抱起母親演的蜜娜,準備往喉嚨咬下去的那一幕,以及將守護蜜娜的戰士們一個個虐殺的場景,令人倒抽一口氣。被蜜娜背叛,化成灰燼的片段,讓我想起之前跟父親的對話,胸口用力揪緊……我的蜜娜和母親的蜜娜,真的截然不同。
  父親在《窈窕淑女》裡演的希金斯教授,用非常快的語速輕快、滔滔不絕地念完一長串台詞。
  我聽父親說過當時有多辛苦,所以忍不住笑了出來。在希金斯教授的教育下蛻變成淑女的伊萊莎,和希金斯教授一起跳舞的那段劇情,父親用非常甜蜜的眼神看著母親。
  以平安時代為背景的《真想讓你們交換》,父親演的是花花公子宰相中將。散發出憂鬱與性感氛圍的演技,用大螢幕看起來更讓人心跳加速。失去一切的愛的宰相中將沒有半句台詞,只用動作及表情表現哀傷的最後一幕,我看得差點喘不過氣。
  每經歷過一場公演,父親的演技就越來越進步,變得更加耀眼。
  愛上母親飾演的女主角的演技,也越來越甜蜜揪心。
  在父親與母親成為戀人的聖誕夜上演的《艾洛斯與賽姬》,是神愛上人類少女的故事。隱瞞自己的身分,在黑暗中跟飾演賽姬的母親說話的父親,語氣中充滿憐愛與憂愁,令我為之心痛。
  啊啊,父親這個時候愛著母親,為此所苦……
  母親也心繫著父親……
  兩人的演技都明白表現出這一點,最後謝幕時牽著手一起上臺的父親和母親,看著對方的臉露出幸福微笑。
  他們藉由這齣戲確認了彼此的心意,成為戀人。
  下一場公演《羅密歐與茱麗葉》,兩人的戀情像小狗嬉戲一樣天真無邪,再下一場是角色和性別對調的女吸血鬼版《德古拉》,母親把德古拉女伯爵演得妖豔動人,父親則演出被異質的存在吸引,內心萬分糾結的青年。在江戶川亂步的《屋頂裡的散步者》中,父親演的是基於病態的愛意,對母親演的女主角異常執著的跟蹤狂,那令人不快卻又有種神奇魅力的演技,讓大家看見他的新境界。
  在《一千零一夜》裡演的是無法信任女性的國王的苦惱,在歌德的《浮士德》中則賣力演出與惡魔做交易的男人的骯髒愛情。
  請亞璃子來看的《綠野仙蹤》裡,有拍到坐在觀眾席看父親演出膽小獅令人心焦的戀情,臉上洋溢幸福笑容的亞璃子。
  我心想,父親真的在那個舞臺上與母親再三相愛,用甜蜜、淒美、熱情的愛,讓觀眾跟著墜入愛河。
  身為軒轅十四雙主演的父親與母親,談了各式各樣的戀愛,得知戀愛的各種形式,磨練表現愛情的演技,最後演的故事是《妖怪姬的戀情》。
  這齣戲是父親高中時期的集大成。
  父親本來是腦中只有籃球的籃球痴,在對演戲一無所知的狀態下被選為女主角的搭檔,經歷不知所措的時期和遇到瓶頸的時期,成長到這個地步。看著螢幕的我深受感動。
  連體型都動了手腳,臉上長滿鬍鬚,演出充滿男人味的九郎的父親,他的聲音、眼神、笑容、動作,讓我產生自己也變成妖怪姬,愛上九郎的錯覺──我突然發現。
  我愛上父親的原因,是不是因為父親凝視母親的眼神實在太寵溺、太溫柔,把臉埋在母親胸前的父親,看起來是如此幸福?
  母親離開後,每次近距離看到父親述說與母親的回憶時,那憂鬱又溫柔的眼神,都會讓我心跳加速。
  所以,我是不是因為父親愛著母親才會愛上他?
  說不定這段戀情,就像坐在觀眾席欣賞臺上演的戲一樣。
  意識到這一點時,我的心情豁然開朗。
  啊啊,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樣。
  我是想成為母親,得到父親的愛……

  最後播的是父親與母親的吻戲集。
  蜜娜對沐浴在晨光下,逐漸化為灰燼的可悲伯爵獻上淒美的吻;決定與希金斯教授道別的伊萊莎,和希金斯教授之間的蜻蜓點水般的吻;艾洛斯與賽姬一邊互道甜言蜜語,一邊親吻對方的戀人間的吻:心靈相通的男女的吻;婚禮上的誓約之吻;羅密歐與茱麗葉像小狗一樣天真無邪的吻;茱麗葉吻上飲毒自殺的羅密歐,想看看他的嘴脣上有沒有殘留毒藥的悲傷的吻。
  像母親喜歡的義大利電影一樣,一幕又一幕接著播放。
  甜蜜與悲傷與幸福的奔流。
  父親與母親的愛,令我說不出話來。
  互相吸引、陷入迷惘、受到傷害、漸行漸遠,即使如此,他們仍然又被對方吸引,成為戀人,兩個人一起培育愛情的芽苗──
  在昏暗的會場裡,父親看著這段影片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我偷偷抬頭往旁邊看去,父親面帶柔和的微笑。
  他的表情實在太過溫柔幸福,讓我知道父親對母親的思念到底有多深。

  是母親把父親帶到了舞臺上。

  也是母親告訴父親戀愛的甜蜜、憂愁、喜悅與痛苦。
  兩人在軒轅十四的合演,於母親畢業的那年畫下句點。
  同年,父親也讓出軒轅十四的主演之位,離開海星學園。
  他追著去英國留學,鍛錬演技的母親,出國留學了。
  遇見父親前,母親的夢想就是到國外演戲。
  對於對身高感到自卑,在日本的高中找不到身高跟她配得上的搭檔的母親而言,她覺得國外想必有很多比自己高的男性,以女性來說過於高大的身軀也不會那麼顯眼。
  為此母親一直在學英文,她會去有英國神父的教會,也有在上一對一的英語會話課。
  本來她預計高三的九月就到英國的學校去,但她當上軒轅十四的主演,找到父親當她的搭檔,計畫便往後延遲。高中畢業後,她終於下定決心要去留學,卻開不了口告訴父親。
  父親比母親小一歲。
  母親畢業後,父親的高中生活還有一年。
  而且去國外演戲是母親自已的夢想,不能把父親牽扯進去。母親打算一輩子都走在戲劇之路上,不過,父親現在雖然很喜歡演戲,說不定他只是把演戲當成高中的社團活動。
  要她開口邀父親畢業後也跟自己走在同一條路上,母親沒有那麼天真,也沒有那麼樂觀。她反而容易心情低落,往不好的方向想,還會掩飾這點,假裝什麼事都沒有──是父親告訴我的。
  因此和母親相處時,父親常常是問題都已經浮現檯面了,才急忙採取行動。
  不過問題解決後,兩人的羈絆也會隨之加深,成為甜蜜的回憶之一吧。
  總之,父親知道母親要去留學,是在母親出發的不久前。
  當時母親好像想選擇留在父親身邊。
  因為她離開的話,就沒人能讓父親吸血了。
  跟拒絕神先生求婚的我一樣。
  父親這麼對母親說:

  ──如果綾音姊的夢想是去國外演戲,請妳不要顧慮我。我會自己加油。

  ──我離開你身邊,你也無所謂嗎?

  ──怎麼可能……可是就算我們分隔兩地,我的心意也不會改變。我有多愛綾音姊,綾音姊應該是最清楚的吧?

  ──嗯,我的心意也不會改變。謝謝你,詩也。我會努力。

  在父親的鼓勵下,母親含淚前往英國。
  那是三月下旬發生的事,到了四月初,父親休學來到英國。
  母親寄出給父親的明信片,回到公寓時,看到父親拎著一個背包,笑咪咪地在門口等她,驚訝得瞪大眼睛。

  ──綾音姊!我也決定來這邊學演戲了!

  父親開心地告訴她。母親愣了一會兒後,急忙詢問:

  ──詩、詩也,學校那邊怎麼辦?

  ──我休學了。

  ──軒轅十四呢?

  ──我把主演讓給其他人當,退社了。因為我覺得自己沒辦法跟綾音姊以外的人演愛情戲。

  ──詩也,你的英文程度怎麼樣?

  ──啊,完全不行。我直接在這邊練。

  ──你決定好要去哪間學校了嗎?還有住的地方呢?

  ──之後再想。

  聽說母親被父親搞得頭很痛。

  ──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之前不是說就算我們分隔兩地,你的心意也不會改變,就算我不在你也能自己加油嗎?

  母親眼中盈滿淚水,父親臉頰微微泛紅,回答:

  ──對不起,我那是硬撐的。

  母親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
  接著,父親認真地說:

  ──就算分隔兩地心意也不會改變,就算綾音姊不在我也能自己加油,這都是真的,可是我想跟綾音姊在一起,就跑過來了。

  ──詩也真是的!

  母親抱住父親,在他耳邊輕聲呢喃「我好高興」。
  父親從來沒聽過如此甜美的聲音,緊緊回抱母親……
  就這樣,才過沒幾天,父親與母親就在英國的天空下重逢了。
  海星學園的學生們和軒轅十四的成員,也因為父親追著母親跑去英國引起騷動。
  那兩個人果然在一起,虧他們之前還說沒在交往!
  不不不,超明顯的好不好,不過正常會追著人家去留學嗎?原田還有一年才畢業耶。
  他應該就是這麼喜歡綾音學姊吧?原田同學好熱情喔。
  那叫白痴吧。
  有一段時間,校內的話題都圍繞在父親與母親身上,軒轅十四官網上兩人演戲的影片一堆人點擊,付費影片也賣得非常好。
  父親與母親成了海星學園戲劇史上最有名的搭檔。
  數年過後。
  在英國當上女演員,演了第一齣舞臺劇的母親,被英國有名的電影導演看上,在那名導演拍的電影飾演主角。
  母親靠那部電影得到許多獎項,被稱作「東方笑容最美麗的大和撫子」,在國外也很受歡迎,之後也一邊演舞臺劇,一邊演了好幾部電影。
  父親也在英國當上舞臺劇演員,大肆活躍。
  父親好像也有接到拍電影的工作,但他只想演舞臺劇,所以拒絕了。
  那個時期,父親跟母親已經是有名的情侶,兩人親密的合照偶爾會刊在報紙的演藝版上。

  「如果對方跟其他異性演愛情戲,兩位會吃醋嗎?」

  面對這樣的訪問,父親與母親都沉著冷靜地回答:

  「進入角色後就是不同人了。」
  「我跟他都是專業的。工作和私人生活是兩回事。」

  然而事實上,母親會鬧彆扭,父親也會吃醋。
  父親二十五歲,母親二十六歲的時候,兩人結婚了。
  「我會用一輩子去愛緩音姊。」
  求婚的人是父親。
  婚禮在日本和英國辦了兩次。
  照片和影片我反覆看了好幾遍,戴著頭紗、身穿純白婚紗的母親,如夢境般美麗,執起母親的手的父親也很適合穿白西裝,跟實際年齡一樣帥氣,完全看不出他其實是十六歲的少年。
  今天來上映會的人,統統有去參加在日本辦的婚禮,祝福父親與母親。
  三年後,兩人的第一個孩子──蜜娜=艾莉絲‧原田,也就是我出生了。
  他們主要在英國生活,想幫我取在日本跟國外都能用的名字,便拿父親跟母親第一次一起演的戲《德古拉》的女主角蜜娜,以及堅強、活潑、勇敢的女孩亞璃子為我命名。
  兩年後,雷歐和凱西接著出生,我們成了五人家族。
  父親與母親一天到晚都在接吻。
  像早上的小鳥互琢的早安吻、感謝對方做好吃的飯的輕吻、送對方出門的吻、歡迎對方回家的開心的吻、像在嬉戲的吻、輕柔的晚安吻。
  以及只有兩人獨處時會做的熱情長吻,和父親把嘴脣湊到母親胸前,將臉埋進去的──吸血。
  他們真的是感情很好的夫婦,結婚以後,父親仍然深愛著母親,母親仍然深愛著父親。
  工作也很順利,雖然父親過了三十歲,外表還是跟十六歲一樣,在西方人眼中東方人看起來本來就比較年輕,外加父親的職業是演員,只會有人讚嘆他年輕的外表,不會有人用異樣的眼神看他。
  「不曉得能不能撐到四十歲。」
  「到時我就四十一歲囉。」
  「綾音姊不管幾歲都很可愛。」
  「就算我變成滿臉皺紋的老婆婆?」
  「嗯,一定是全世界最可愛的老婆婆。」
  他們輕笑著聊天……

  母親沒能活到四十歲。

  父親三十三歲,母親三十四歲的初春,他們搭的飛機失事,母親結束了短暫的一生。
  當時我們三姊弟剛好住在父親的老家。父親和母親本來預計工作告一段落後來接我們,久違地在日本放個長假。
  聽說──母親是在父親懷裡嚥下最後一口氣的。

  「詩也……活下去。」

  那就是母親的遺言。
  母親的頭和身體都血流不止,露出悲傷的表情,像在祈禱似的輕聲說道,最後閉上雙眼,再也不動了。
  父親被火焰、鮮血和燃料的味道包圍,飛機的殘骸倒在一旁,地上充滿數不清的四肢扭曲的屍體。
  還有人肚破腸流。
  全身被火灼燒,痛得哀號的人也馬上就不動了──
  活下來的只有父親一個人。
  地獄般的景象在父親眼前上演。
  他抱緊身體逐漸冰冷的母親,嚎啕大哭,直至聲音沙啞。
  這起事件被報導成無人生存。
  父親和母親的名字也列在乘客名單中,每年都被選為最佳情人的知名夫婦罹難身亡,震驚全球。
  得知死訊的人們表示「他們倆直到最後都在一起啊」、「真的是感情很好的夫婦」。

  然而,父親並沒有死。
  即使和母親生離死別,再也見不到面,父親依然在地獄中咬牙撐著,一路走了過來。

  活下去……

  詩也,活下去……

  父親說,母親這句話一直在他耳邊迴盪。
  以及和年幼少女的約定。

  ──詩也哥哥……你要代替我,看看未來喔。

  正因如此,父親失去母親後,仍舊沒有選擇陷入長眠。
  他撐過令人慟哭的絕望,以原田詩也十六歲的遠親的身分參加自己的葬禮,把我們姊弟託付給祖父母,自己也以祖父母家為根據地開始活動。
  父親被謠傳是原田詩也的私生子,在故鄉日本重新站上舞臺,等我們長大便在祖父母家附近的海邊買了棟房子,一家四口住在一起。
  雷歐上大學後搬到學校附近自己住,凱西則去美國打籃球,海邊的家剩下我跟父親兩人。
  父親一面追憶與母親的相遇與離別,一面將她的遺言銘刻於心。

  活下去……

  這句話意謂著母親希望自己死後,父親不要閉上眼睛,不要緊閉心扉,去尋找開心的事和美麗的事物,愛著這個世界和世上的人們活下去。
  就跟九郎死前希望她眼中的世界閃耀光芒,希望她向前邁進一樣,深愛吸血鬼的人們,說不定都會在自己離世時,期盼對方的世界溫柔且美好。
  希望對方不要為自己的死哀嘆。
  希望對方幸福地活著。
  對於母親丟下父親獨自離開一事,我感到憤怒。
  她明明跟我約好要一起幫父親挑生日禮物,明明說過最喜歡父親,卻留父親一個人在這世上。卻讓父親難過。
  母親的死實在來得太快太突然,我認為這是對父親的背叛。
  然而。

  ──小詩不會孤單唷。

  我去找繭奈小姐的時候,聽起來覺得哀傷的這句話,如今和父親與母親的老朋友們一起回顧過去的影片,反而覺得這句話讓人心裡流過一股暖流。
  認識父親與母親的人,帶著溫柔的目光欣賞他們的戀愛史。

  ──爸爸不孤單喔。

  父親也是這麼說的。
  在咖啡廳找他簽名的女性,雀躍地說自己是原田詩也和UTAYA兩個人的粉絲。
  來參加上映會的人之中,也有知道父親是吸血鬼,態度仍然沒有改變的人。
  也有隱約察覺到去世的父親和現在的父親是同一個人,卻沒有明說,對待父親一如往常的人。
  也有雖然沒察覺到,對以前的父親和現在的父親都很親切的人。
  父親身邊有許多喜歡他的人。
  與母親相遇後,父親開始了一段永恆的愛。
  在這段戀情中,父親因為母親得到的事物──舞臺、夥伴、朋友、觀眾、家人……
  母親比父親還要早去世,不過,她留給父親很多東西。
  我深深體會到這點。
  我想起小時候──在雪中跟母親約好要一起幫父親挑生日禮物的那一天。我牽著笑容滿面的母親的手,臉頰發熱,低著頭用小到快聽不見的聲音說:

  ──蜜娜……也喜歡……媽媽……

  母親感動得將我緊緊擁入柔軟的懷中。
  若是現在,我覺得我可以相信繭奈小姐和父親說的話。

  爸爸一定不會孤單。

  他會永遠愛下去,愛著與母親相遇、與母親攜手共度人生的這個世界吧。
  遇見母親,墜入愛河的父親,在失去母親後開始一段戀情。
  這段戀情是否會持續到永恆,不永遠活下去不會知道。
  有對紅眼睛的她說,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小孩得到永恆的性命。
  她不能給我血。
  既然如此,我就以人類之身活下去吧。
  現在,我看著父親與母親的戀愛史,看著坐在旁邊的父親臉上的柔和微笑,想著對父親開始一段漫長單戀的她,想著持續等待心愛之人醒來的繭奈小姐,想著告訴身為吸血鬼的父親活下去的意義、與我同名的年幼少女──堵在胸口的情緒慢慢消融,我下定了決心。
  和神先生結婚,到英國去吧。
  然後生下小孩,扶養他長大。
  不只一個,生兩個、三個──四個也可以,更多也沒關係。
  跟他們講父親的故事吧。
  父親是怎麼遇到母親,與母親相戀的。
  將這段短暫又漫長的戀情,告訴繼承父親血脈的孩子們。
  也許那些孩子也會告訴自己的小孩,成為吸血鬼的父親,以及父親所愛的人、愛著父親的人的故事。
  每個人都好耀眼。
  每個人都好專一。
  每個人都──愛過。
  希望那些孩子去世後,他們的小孩會把父親的故事傳給下一代。
  我將比父親早死,但我會將家人留給父親。
  那些孩子裡面,應該也會有想讓父親吸血的孩子吧。
  今年五十歲的父親,對外公布的年齡是三十三歲,身體仍然是十六歲,沉著冷靜,他很認真地研究讓人看起來比較老的化妝法、服裝搭配、講話方式及動作,所以說不定可以一直用現在這個身分工作到四十歲。
  父親說,要是他的年紀沒辦法繼續瞞下去,就再到其他國家,從學習那個國家的語言開始,以成為演員為目標,似乎也挺有趣的。
  父親應該會一直這樣,看著前方走下去吧。
  走在這條永無止境的路上。

  戀著。
  愛著。




  後記

  開始寫這本書的大綱,是在去年四月動第二次手術住院的途中。同年一月,一直都用詩也的角度寫的法米通文庫《吸血鬼》系列決定完結時,我就想從詩也之女蜜娜的視角來寫詩也的故事。
  起初我想用《成為吸血鬼的你開始一段永恆的愛》當書名創作故事時的構想,是總共有三個部分的全一冊小說,第一話是喪妻的吸血鬼和他的女兒的故事,第二話是吸血鬼與妻子邂逅的故事,第三話是吸血鬼和他的孫女的故事。
  因此這次我想以單獨作品的方式呈現這本書,而不是《吸血鬼》系列的後續或番外篇。此外,我認為以主角蜜娜的年齡和劇情內容來說,分在輕小說這個類別有點不適合,便向法米通文庫的編輯提出厚臉皮的請求,問編輯「我想讓這本書以單獨作品的形式在比較偏一般向的類別出版,可以請您幫忙介紹嗎」。
  令人感激的是編輯答應了,所以我開始在病床上擬大綱,卻遇到前所未有的瓶頸……出院後,我硬著頭皮照漏洞百出的大綱開始創作,結果寫是寫出來了沒錯,內容卻慘不忍睹。
  這時我想,乾脆不要出算了。可是好不容易寫出來了,在作廢前我想拿給這兩年跟我一起創作《吸血鬼》的責編看看,再度提出厚臉皮的請求。
  這次編輯仍然答應了,看完後還問我「要不要一起修稿」,簡直是神。
  修稿也是一段艱辛的歷程,我無數次懷疑是不是永遠修不好。多虧有編輯的協助,夏天終於完成了這部作品,編輯再次提議要幫我介紹看看時──除了交給對這部作品付出如此龐大的心力,對我照顧有加的法米通文庫全權處理外,我想不到其他選項。法米通文庫沒有以一般向為主的類別,這也是我一開始希望在其他地方出版的原因,但經過各種商量後,決定出成比文庫本稍微大一些的尺寸。
  詩也之女蜜娜講述的詩也與詩也身邊的人的故事,以及詩也與綾音的故事的結局,如果能多少讓各位有點感觸,想像這部作品未來的故事,以及書中沒有提及的部分,我會很開心的。
  今年春天,我預計動第三次手術。跟前兩次的手術不同,這次會割掉身體必要的器官,因此我有點擔心動完手術的生活,儘管如此,我打算不慌不忙、悠悠哉哉地笑著向前邁進。

  二〇一六年一月二十二日 野村美月


解鎖自頂,完全忘記要解鎖我感到十分抱歉……
7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1

全部評論 6

10000
天下第三月五 伯爵
哇,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还好翻了一下版主的投稿主题,差点忘了,真是要以后有时间才能看完了

6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哀 終於解鎖了 版主凡事忙 辛苦了 

7 年前 0 回復

雨天的太阳 皇帝
等了两个月终于解锁了
虽然有不少作品都写过不可结缘的永远的爱,但总透露出悲观的气氛
只有吸血鬼第一次让我看到了真正的永不褪色的爱

还是那句话,为什么这么好的小说腰斩了!从lle的内容看原本是打算10卷完结,结果名副其实的腰斩了!

7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個人網站 https://naztar.cc/
5.2k 粉絲
0 關注
1.0k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