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工协会][支仓冻砂]狼与香辛料ⅩⅧ Spring Log编[6月23日完坑,下来就轮到羊皮纸2了]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6-23 20:29 编辑


狼と香辛料 ⅩⅧ Spring Log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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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倉凍砂
插画:文倉 十
原址:http://hasekuraisuna.jp/
翻译:草木皆眠
校对:草木皆眠
修图:Naztar
https://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转载前请先联系伐木工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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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与香辛料的本篇故事虽然完结了,但罗伦斯作为温泉旅馆老板的故事还在继续,于是就有了这个Spring Log系列。
目前这个系列有两本,每一本都包括三篇电击MAGAZINE的短篇小说和一篇专属的中篇小说。
支仓冻砂在本卷后记里说明「《狼与香辛料》至少还要再出一册短篇集」,应该是指19卷,但十周年纪念网站上已经有了19卷也未收录的新短篇。
希望SpringLog的故事也能继续下去。
截止6月23日完坑时,Springlog系列发布的故事都已翻译完成,该系列暂未被收录至文库本的新故事,我们将更新在这个帖子:
https://www.lightnovel.cn/thread-879986-1-1.html






旅途余白
据说会涌出幸福与欢笑的温泉旅店
『狼与香辛料』

「旅程,还是要继续呗?」
「旅程还要继续,还要继续一阵子」

——贤狼赫萝 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女主人 & 罗伦斯 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店主』


金黄色的记忆
「喂,给我留一点啊」
她装作没听见罗伦斯的话,还像是炫耀般,一副享受模样地喝掉了一大口。
真是的……罗伦斯叹了口气,而赫萝挂起白色泡沫胡子的脸上则露出了滑稽而愉快的神情。
是怎么了呢,罗伦斯在心中暗自思忖时,她又把头靠在罗伦斯肩上,这样开口说。
「咱呀,必须得好~好地把这个味道记下来才行呐」
因为这是代表了这片土地的味道,代表了这个瞬间,这些回忆的味道。


羊皮纸与恶作剧涂鸦
贤狼的女儿,缪莉。
前途堪恐的少女啊。


目录
旅途余白
金黄色的记忆
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
羊皮纸与恶作剧涂鸦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6-23 20:22 编辑


旅途余白

披着雪的针叶树如同寡默的士兵般伫立着。周围很安静,只有偶尔从远方传来的鸟鸣声清晰得刺耳。
空中哪怕只有一朵云也能使人联想起种种来,然而今日的天空偏偏如海底一般蓝。
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低头盯着脚下。
「那么,出发吧」
随着声音回头一看,一切准备都已就绪了。
队伍前列的司祭带着严肃的表情行了一礼,身后的两名男子各自抱起高近一人的木杆,杆头则是看起来相当有分量的铁制纹章。在这两人的身后,还有六七名男子分列左右,肩上担着棺木。
「愿神与精灵的加护和我们同在」
在司祭庄严的号令之下,一行人静静地开始前行。很快,沿路的针叶树下也走出了面带疑惑的旁观者们。
有人穿着节庆装扮,有人似乎是刚扔下手头的工作赶来。这些旁观者们看上去不知所措,如同森林中与人遭遇的鹿一般,但都依着司祭的话走进棺材,各自低声说出送别之辞。每一句话都很短,却也让人明白是经过了仔细思量,饱含着心意。听着他们的话,总有种是说给自己听般的感觉,脸上也自然地流露出笑意。
不,就当成是对自己说的也没有问题。产生这个想法,是因为队列已经转过弯,朝走上了来时的道路。
那里有一栋建筑物。建立之初还多少透着些锐气,如今已经不知不觉地被时间磨圆了棱角,融入了周围的景色。就算房子是靠着不少人的协助才建起的,可守着它,让它一直走到今天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和身边的人们。凭着这一点足可以骄傲地挺起胸了。
不知是不是胸中的想法流露了出来,棺木前高举纹章的男子们将木杆愈发抬起。一块招牌再冬日太阳的照耀下反射出淡淡光辉。
刻在上面的,是一匹狼和——。
「在神的加护下,我们平安抵达了神之家。我们的朋友,将在此处得到灵魂永远的安息」
司祭在深山村落里,由储藏间匆忙改装成的教会前如此说道,人们便纷纷恭谨地低下头去。
接着他点了点头,让男子们将棺木抬进储藏间中。自己片刻之后走进屋子,棺木已经静静地躺在了祭坛前。男子们从两边走出房间,让开了道路。最后离开前闭上了门,大概是出于某种体贴吧。
慢慢走进棺木,在近旁弯下腰。
凑近花朵簇拥的那张脸庞,仿佛现在还能听到她安稳的,甚至毫无防备的眠声。
「没想到,我居然会来给你举办葬礼」
罗伦斯说完,伸出手去,用指尖轻抚棺木中那张施了薄粉的脸。
「赫萝」

门外传来了伤感的钟声。
这是某个,发生在晴朗冬日的故事。

◇◇

午饭味道还未散尽的食堂里,能听到安稳的鲁特琴声从浴池方向传来。
从黎明前就开始干活,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
「秘境中的温泉乡,纽希拉。但是,享受美梦的只有客人们……嘿」
狼与香辛料的店主罗伦斯转了转脖颈,随即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给他带来苦劳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比如说,光顾这里的几乎都是地位崇高的圣职者们,他们基本上每个人都很自以为是。面对一句『无论如何都想在这里做早课』,罗伦斯自然没法说出半个不字。接着,就要为此在他们醒来之前准备好圣典,换掉烛台里长度不够的蜡烛,还要再铺上毛毯,让教士们跪在地上祈祷时,膝盖也能舒舒服服的。
在他们对此一无所知,默念着『噢噢,神啊』进行祈祷时,罗伦斯已经要打扫浴池了。他得收拾昨晚逗留至半夜的客人们留下的餐具,扔垃圾,挑净浮在水池上的落叶,再把热水泼在堂屋到浴池的路上,融掉一晚中结下的冰。偶尔,还要把偷溜进温泉里的野兽们赶出去。
当这些事情做完,后厨的烟囱里冒起炊烟时,新的战斗又开始了:早饭的准备。圣职者的早饭质朴又简单,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临睡的前一刻还在大吃大喝的客人们,对早点也有一长串的要求。
一人撑起三人分量的工作,在料理之道堪称才女的汉娜身旁,罗伦斯需要不停地洗着盘子。这种场合已经没人顾得上讲究旅店主人不能洗盘子之类的东西。平时分担这些劳动的人才一下子少了两个,他已经无暇顾及左右了。
然后还要接待如五月骤雨般来享用早餐的客人们,为预备泡汤的客人准备手巾和浴衣,若是有乐师和舞女上门,也得分配他们的负责区域才行。几个浴池的大小都不相同,根据场所,赚到的钱也有差异,为了防止乐师和舞娘之间发生纠纷,谁在哪里演艺,必须由旅店的主人罗伦斯决定才行。
再者,为了让他们的表演更加烘托浴池的氛围,诸如带着绿叶的花枝、或是施以刺绣的帐幕之类的小道具也需要备好。在这方面稍有吝啬,乐师舞娘收到的赏钱就会减少,赏钱减少,他们就会到别的店家去。没有歌也没有舞的温泉旅店简直是世界上最冷清的地方。当然舞娘们可没法在又湿又滑的石头上跳舞,所以前一天就在暖炉上烤干的毛毯也千万不能忘记铺上。
下来,几乎和收拾完早餐最后一块碟子同时,又得为性急的客人们摆上午饭才行了。
如此的工作量,就仿佛是用一口锅一滴不漏地接住全部倾盆的雨水一样。偶尔心头也会袭来一阵徒劳感。不过,只管拼命去做的话,总还是会不知不觉间做完。
何况这样的混乱局面,再忍一阵应该就过去了。
「您辛苦了」
罗伦斯坐在安静下来的食堂中喘了口气,接着便看到汉娜走了进来。她的模样要再称作是少女,总有种微妙的失礼感觉,体态虽算不上曼妙,可周身散发出一种干脆磊落的气质,同样是经历了一早的忙乱,却看不出一丝疲累模样。她若说自己一手养大了十个孩子,罗伦斯大概也不会多怀疑。眼前的汉娜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是分量不少的煮豆子,大片熏肉,还有一些葡萄酒。滋滋冒油的熏肉上毫不吝啬地铺着大蒜和芥末,散发出一股冒渎的香气。罗伦斯不由得想起自己一早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跟着咽了口唾沫。
「汉娜你才是,今天也有劳了」
可罗伦斯毕竟是旅店主人。就算午饭在眼前,也不能忘记先表达感谢。也不知汉娜有没有体察到这种圆滑,她摆好餐具,将葡萄酒倒进杯中。罗伦斯舀起一勺煮豆送入口,身体立刻对那强烈的咸味产生了积极反应。
「突然少了两个人,我倒是没什么关系,可老爷您累倒就不划算了」
含有大量盐分的食物再配上葡萄酒,这样的美味让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罗伦斯又切开熏肉,将一大片塞进嘴里。
老爷。这种称呼,他好像终于开始习惯了。
「当然我也打算再去雇新的人手来,不过现在的忙乱也继续不了多久了吧。毕竟山底下都快要到春天了」
「哎呀哎呀,都已经到这个时候啦? 山里的冬天太长了,不由得就连季节也忘了呢」
「莫非,汉娜你其实没怎么盼着春天快来?」
即便不是在这积雪厚重的深山里,冬天这个季节往往也会和忍耐划上等号。
人们,动物,草木,不论是什么,都只能蜷缩起身子,梦着春天解除束缚的模样。
「倒也不是那样,春天客人们都会下山,到夏天的这段时间,店里就很闲了对不对? 这样一想,让人有点忧郁」
汉娜抱起胳膊,用手支着脸颊,视线像是也投往远方。这副模样让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生来就忙得一刻不停,这一点罗伦斯虽与她相同,但又远不及她。作为雇工,汉娜可说是店里的中流砥柱,同时又像普通人般盼望着春天的解放感。时间的流逝让罗伦斯的身体不再如从前一样,他开始眷恋起春天的喘息机会来,汉娜的这番话让他有些惭愧。
另一方面,作为半截线头也不肯丢掉的旅行商人,越冬与避暑之间的这个空档就像是靴子里的石子般让罗伦斯在意。若是能在这期间招揽来一些客人,就能一边休息,一边多少再赚得一些利润,可这个计划要实行恐怕难度不小。
「对了,太太还在休息吗?」
日头早已过了半,可这个温泉旅店里还不见女主人的身影。
罗伦斯又吃了一口煮豆,用从外面买来的高价葡萄酒送下——那是他买给自己的奖励——再来一口涂满芥末的熏肉,然后开口答道。
「她可是等春天等得急不可耐的那一类」
「哎呀哎呀」
汉娜笑了笑,接着说了声「我要去准备晚饭了」,便返回了后厨。
罗伦斯慢慢吃完东西后自己洗了餐具。顺带给小酒樽里重新灌满葡萄酒,然后走上二楼他们夫妇的卧室。
白天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在浴池,因此屋里静得出奇。打开门走进房间,从开着的木窗边能微微听到浴池里传来的嘈杂声。
「喂,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他开口对床上鼓起的那一团说,但没有反应。毯子缩成了小小一团,恐怕也是因为里面的人连起来关掉窗户都懒得动吧。
罗伦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葡萄酒放在桌上的羽毛笔和纸叠旁。但床上还是没有回应。他开始有点担心了。
「赫萝?」
又开口叫了一声,毯子一动不动。罗伦斯走近床边,轻轻掀开毯子,下面露出了一个十余岁年纪少女的睡脸。尽管她平时总是在发型和服装上下功夫,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不那么年轻,可在床上的这副面孔甚至透露出了一股稚气来。一头贵族少女般的长发,如无瑕珍珠般的肌肤,都暗示着她似乎向来与为挣得一日面包的辛劳工作无缘。这副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模样,仿佛像是摆脱了人世一切痛苦与烦恼般。若要用什么来形容那安详的面孔——如果这是死亡,也能引起人对这种死亡的向往——或许是最贴切的表达。
罗伦斯用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少女的耳朵随即抖了抖。那是一对大而尖的三角形耳朵,覆盖着比亚麻色头发颜色更浓的绒毛。换一种说法,便是兽耳。这对耳朵立在她的头顶,而少女的腰际竟然还伸出了一条漂亮的毛尾巴。赫萝并非如看上去一般是青涩的少女,她的真身是足以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狼,是寄宿在麦粒中,活过了上百年岁月的精灵。
究竟是何等的幸运,是何等的缘分让她成为了自己的妻子,罗伦斯每天感激神灵,也无法完全表达心中的感谢。
只不过,日常生活的发展往往并不会像童话般完美。
看着那十多年来都没有变过的睡颜,以及一左一右抖个不停的耳朵,罗伦斯叹了口气,然后开口说。
「想吃饭的话,就下床到食堂去」
这一句话,终于让那副睡颜发生了变化。她阖着的眼睛紧闭起来,横缩成一团的身体也蜷缩得更小,两只耳朵开始明显地抖动。毛毯下的尾巴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呜唔……呼」
最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赫萝才慢慢睁开眼。
「咱不想起来……」
接着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像深闺中柔弱的公主一样任性。
「这阵子每晚……汝都要到很晚才肯让咱睡……」
她瞟了罗伦斯一眼,眼神中有一些非难的意味。
话虽如此,可赫萝说的是实话。
「这个嘛……我是很感谢你啦」
罗伦斯说完,弯下腰将脸凑近赫萝。
「可是,就算是睡美人,这样一下也该起床了吧?」
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接着赫萝立刻闭起眼,耳朵也像是痒痒似地抖了起来。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到底还是会厌倦吧——罗伦斯曾有这样的猜测,可如今他都没有一丝那种感觉。
这就是所谓幸福。他露出了笑容。接着赫萝也笑了起来。
「真是的,大笨驴」
「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那样子都很累,可是现在真的该起床了,你不是还有衣服要缝吗?」
当罗伦斯开始搬出现实作为理由后,赫萝好像才放弃了抵抗。她打完了最后一个哈欠,慢悠悠地从毯子中钻出来。尽管每次让她去做别的工作,赫萝总要发不少牢骚,可针线活却像是很对她的性格,而且她自己也做得相当认真。
「呜,好冷!」
「给,先披上吧」
罗伦斯给浑身发抖的赫萝披上毛纺的罩袍,接着又在杯中倒了点葡萄酒,递给她。
「好少」
面对她孩子般的抱怨,也轻描淡写地一晃而过。
「就算要喝酒也等吃完饭再说。女主人大白天就醉得昏昏沉沉,给别人看见了不好」
「汝还是这么死脑筋呐」
赫萝不情不愿地小口喝起了葡萄酒。
「所以,昨晚怎么样了?」
罗伦斯则则轻轻将手环在她娇小的背上,像是护送公主般和她一起走出卧室,然后问道。
「汝最近还不是上床就睡着了」
赫萝用肩膀轻撞了一下罗伦斯,以示抗议。
罗伦斯偏了偏身子闪过去,接着干咳了一声。
「我不是说那个」
然后,又接着说道。
「至于那个嘛……我是想要努力来着」
「哼,可现在汝不是忙得很吗?」
这种话里有话的说法让罗伦斯脊背感到一丝寒意,但他还是像约好了什么似地,轻轻抱住了赫萝。
「然后关于巡山的事,咱昨晚看了一圈,大概还不会有事。可能雪崩的地方,咱都先把雪震下去了」
「这样啊,辛苦你了」
最近连着下雪,加上又是即将迎来春天的时节,雪崩的发生很让人担心。
许多住宿的客人也选在此时离开纽希拉,因此山路的交通量比原来陡增出不少。所以赫萝这几天里,每夜都会变成狼的模样,巡视一遍山里险要的地方。
在这件工作中,罗伦斯什么忙都帮不上,一味全交给赫萝总让他心中有点过意不去。好在对赫萝而言,变成狼的模样在山里奔跑还算是一种放松,而且在黎明前的黑夜,终于结束巡视回到店里时,猛跳进空无一人的温泉池,让冰凉的身体暖和起来似乎也成了她每天的一个小小期盼。
「客人全走完之前,晚上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虽然很辛苦,但还是拜托你了」
「无妨。无论来的时候还是走的时候,客人脸上都会带着笑容,这不就是咱们这店的卖点呗?」
温泉旅店的经营,与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行商生活截然不同。其中有相当累人的部分,但若是身旁有支持自己的人在,就连这些疲累也会变成喜悦。罗伦斯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看到赫萝露出了少女般惹人爱怜的笑容。
走下一楼,赫萝便戴上了毛织的薄头巾。虽然客人们一天到晚都醉眼惺忪,所以似乎没那么大的风险,可赫萝的耳朵是绝不能给别人看见的。在纽希拉,知晓她秘密的只有这家温泉旅店里的人。
走进食堂后,汉娜大概是听到了两人的脚步声,很快便端出了给赫萝准备的餐食。量虽然没有多少,可肉的比率明显比自己的那份要多得多,这让罗伦斯不禁苦笑起来。尽管罗伦斯自认为还算年轻,可一早起来就吃这么多肉,大概还是一种不小的负担吧。
寄宿在麦粒中的狼神赫萝,与自己存在着寿命上的巨大差别,这是罗伦斯很久以前就认识到了的。可到了如今,他开始有机会一点点亲身体会到这些事实。
头脑里的理解,和切身的体会完全是两回事。
每当想到这些,罗伦斯就会切换角度,心想自己必须好好度过每一天才行。
「不过,汝哟」
「嗯?」
望着赫萝如活泼的少女般,一脸陶醉地迅速消灭盘中的咸肉时,她突然含混地开了口。
「累的还是汝这边吧。眼下人手不足,汝恐怕已经手忙脚乱了呗?」
「嗯,这个嘛,还没那么严重。再忙也只要忙过这一阵就是了,何况我以前也有点太依赖柯尔了。他说要出门远游的时候,我实在是没法阻拦」
十多年之前,在罗伦斯与赫萝邂逅,一面旅行一面卷入各种事件时,他们遇到了少年柯尔。那时的柯尔还是个修习神学的流浪学生,比赫萝这副年轻女孩的模样还要幼小。
如今他已成长为与当时的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想到这里,罗伦斯对时间流逝的可怕有了一丝实感。
同时,虽说其中经历了不少迂回曲折,但让立志成为圣职者的柯尔一直为温泉旅店工作了那么久,罗伦斯心里相当过意不去。
某一天,在与一位客人促膝长谈许久之后,柯尔终于按耐不住,决心向罗伦斯提出了要离开店里展开旅行的请求,那时罗伦斯唯一的选择就是支持他。
「不过,当时也确实……很希望他能等到春天再走」
「唔嗯。(嚼嚼)……(咽)。毕竟柯尔小鬼也是个死脑筋,若是考虑起出发的时间,他肯定又要一直往后拖下去。汝当时下决心送他离开,咱觉得是没错的」
「你这么说我就轻松多了。毕竟,耽误那么有希望的一个年轻人实在是不好」
罗伦斯取过锡杯,给自己也倒了一些葡萄酒,而他这句像是老头子般的话引得赫萝轻轻笑了出声。
「话说回来,那出私奔的戏码,就连咱也没想到呐」
咣! 锡杯和葡萄酒樽突然倒向一旁,酒液流得满桌子都是。
罗伦斯伸手要扶倒下的杯子和酒桶,拼命试图掩饰自己如葡萄酒般溢出的动摇,可一切已经覆水难收。汉娜听到声音后拿着抹布赶过来,其间,赫萝一直笑个不停。
「噗,噗,噗。汝呀,真是个大笨驴,事到如今也该认了吧?」
「认、认什么」
给汉娜帮忙时,罗伦斯的声音仍然僵硬着。就连汉娜不时朝他投去视线时,也带着类似苦笑的表情。
擦净桌上的酒后,罗伦斯坐回椅子上。赫萝轻轻挥了挥餐刀,然后指着他说道。
「柯尔小鬼不是个好男人吗? 咱觉得,他要肯接着你把这家店开下去那就真是万万岁了」
「唔呜……」
赫萝的这番话的道理,罗伦斯心里明明白白,而且他也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可是,明白道理,和与这样的现实不期而遇,完全是两回事。
罗伦斯每天都痛感到这一点。
何况当事人还是自己的女儿,他更冷静不下来了。
这阵子温泉旅店的生意忙到了让人头晕眼花的程度,这不单单是因为受客人欢迎。还有一个原因,是原本负责杂务的两个年轻人突然消失不见,而罗伦斯不得不自己补上他们的空缺。这之中的一个人是柯尔,而另一个,让罗伦斯完全没想到的,则是他与赫萝的掌上明珠,缪莉。
独生女儿竟然追在离开旅店的柯尔身后,跟他一同踏上了旅途。
理由是什么? 扪心自问,他当然能找出好几个答案来,可坐镇在最中心的回答是什么,罗伦斯没理由不知道。这个村子很小,这家店更小。谁喜欢上了谁,比夜里的火把还要更明显。
「那孩子要结婚,还太早了」
可就算他竭尽理性说出了自己的反驳,却还是只招来赫萝——甚至汉娜的笑声。男人不管过了多久都这么傻。两个女人的笑声仿佛是这个意思。
「那,汝说到几岁,才算不早呐?」
「这……唔……」
「老爷,您别勉强了」
为汉娜这句话不知是安慰还是捉弄的话懊恼了许久之后,罗伦斯最终决定捂住耳朵。这不是凭理性就会怎么样的事情。他明白,他清清楚楚地明白着。从女儿出生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了。
「哼哼,还好私奔的对象是柯尔小鬼呐」
「这不是私奔吧!」
罗伦斯坚定地否决道。结果赫萝和汉娜笑得更厉害了。他冒出了去找其他旅店主人们痛饮一番的念头。
「再说了,对喜欢的人啥也不说一直忍着,这样有什么好处? 以咱的孩子来说,咱都觉得这已经晚了很久了」
看起来赫萝也对缪莉有自己的一番担心。
话虽如此,回想十多年前的旅行,罗伦斯觉得在把心事闷着不说出来这点上,赫萝才没什么资格指责别人。当然如果这话说出口会有什么下场他也很清楚,所以选择了沉默。
「兴许,是那么多教会来的人带来的影响呗」
「教会?」
罗伦斯追问了一句。而赫萝则灵巧地转着手上的餐刀,就像是用它来卷起头脑里的一根丝线般。
「汝看,就是那个。他们不是有个奇怪的习惯,不到临终的时候绝不说出重要的事情呗?」
「噢,你是说告解吗」
「唔,就是那个」
人死之际为了求得神的谅解,会对司祭告白种种事情。这些告解大部分都是自己曾犯下的罪恶或是遗言之类。但其中并不乏狷介守旧的老人终于对家人倾吐心声,或是有人坦白自己无法实现的爱恋等等,所以赫萝的想法大概也不能算错。
「重要的事情,该说的时候不说就没有意义了,就是这么个道理」
的确,罗伦斯也这么想。尤其是自己随着年岁增长,已经开始为岁月流逝感到战栗,年轻人更应该好好享受他们的青春。
只是,这样说起来,缪莉要谈婚论嫁还是太早了。罗伦斯正想到这里,突然听到赫萝唐突地说出这样一句。
「咱想早点看见孙辈的模样呐」
「什——! 你、你……!」
罗伦斯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吸气吐气都做不到。虽然缪莉的孩子一定会非常可爱,可缪莉本身就还是个小孩子。的确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嫁出去也并不算稀奇,但缪莉绝对是没到那个时间。绝对没错。别人家是别人家,不能把这标准套到自己家来。
罗伦斯拼命想要推挤开逼迫而来的现实,赫萝却在悠然自得地喝着葡萄酒。这副沉着与慌乱的对比,难说是两人间年龄的差距,抑或是父亲和母亲的差距。
柯尔做好旅行的各种准备之后离开纽希拉时,总吵着要看看外面那个广阔世界的缪莉,似乎是用了什么伎俩藏在行李中离开了家。当罗伦斯和赫萝得知这些后,他们的反应也和眼下相同。
旅途总是伴随着危险,挂念着独生女儿,连写信召她回家都等不及的罗伦斯,当时打算乘雪橇追上柯尔的船,而那时劝诫罗伦斯的也是赫萝。
两个小鬼遇上事情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呗。她笑着说。
疼爱孩子才要让孩子去旅行,有这样一句说法。看到赫萝的态度,罗伦斯心想这句话大概是有道理的,可他没办法立即就接受。
唔唔唔。罗伦斯发出懊悔似的呻吟。可赫萝却像泡在温泉池里般,闭着眼睛开口说道。
「不管怎么说,咱希望那孩子人生第一次的旅行,能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看起来像是不负责任,却又并不是不挂念着孩子。作为父母最让人享受的部分全被赫萝一个人抢走了,罗伦斯只能恨恨地盯着她。
赫萝露出苦笑,像是拿罗伦斯没办法般,凑近了他。
「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流转。可是,只有咱会一直陪在汝身边」
比罗伦斯低了不少的赫萝,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直视着罗伦斯。
「这样汝还有什么不满呗?」
已经被将了一军,他什么都再说不出来了。在活过了数百年的赫萝看来,这眼前的一切都不过只是短暂路途中的一幕而已。赫萝曾为此而难过,甚至打算与罗伦斯告别——因为与其要目睹罗伦斯最终离开自己,还不如在受伤之前就选择结束一切。而到了今天,在离别的辛酸与此刻的欢愉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罗伦斯垂下肩膀,表示自己认输。
「完全没有」
「哼哼」
赫萝露出微笑,将头靠住罗伦斯的肩膀。罗伦斯轻轻把手放在贤狼的脑袋上,觉得这颗小小的脑袋仿佛能被自己一只手心就盖住似的。
自己手中的幸福,一定也就是这么多了。
这些就足够了。
「你还要酒吗?」
听到罗伦斯询问,赫萝这样回答。
「汝若是肯陪的话」
真是敌不过她,罗伦斯只能露出笑容了。
他轻轻亲吻赫萝的额头,然后将空了的酒樽交给一脸无奈的汉娜。

当晚正好是村里每月一次的聚会。罗伦斯带着酒和菜肴,全身发抖走在夜晚月亮时隐时现的小路上。最初来到这村子时,深山里的夜路总让他有种难以抹去的恐惧感,可到了今天已经完全习惯了。
而且客人多的旺季,村里的各处都会点起暖暖的灯火,一直到很晚。笑声,歌声与乐声交织在一起。那副光景总有种异于现世的幻想气氛,罗伦斯有时也会和赫萝一起来观赏。
走在路上,不时会遇到从一间店转战另一间店,大受客人欢迎的乐师们,罗伦斯和他们点头打招呼过后又继续前行。在这片土地居住了十多年,他渐渐觉得自己融入其中了。
不过,这样有好,也有坏。
「噢! 我们的罗伦斯先生终于出现了!」
刚一走进公房打着火把的大门,他便被一阵欢呼声包围。
罗伦斯还在疑惑时,已经醉得面红耳赤的旅店主人们纷纷上前,使劲拍着他的肩膀。
「来啊,罗伦斯先生,今天咱们要一直喝到天亮!」
「哎? 啊,可是——」
虽说已经来到这个村子有十余年,可纽希拉不少店铺都是在他出生时就已经开张,甚至在他出生前很久就建起了的。在这群老资历的店主面前,罗伦斯必须时刻谨言慎行,同时这些店主也是生意上的对手,罗伦斯不能和他们靠得太近,反倒是有时还会因货品的竞购而发生一些冲突。
他们突然是怎么了? 罗伦斯正在思量,有人拿着酒杯开口说道。
「罗伦斯先生,你一定很难过吧,可生活里不全是这样的难过!」
「啊……呃, 您在说什么……?」
「没事没事! 女儿嫁出去后的感受,我们每个人都懂!」
「嗯? 啊、啊……」
现在,罗伦斯终于明白这群店主为何会轮番向自己劝酒了。
他们每个人,都是女孩儿的父亲。
「呃,不过,他们两人还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哎呀,你不愿意承认的心情我理解,我很理解啊!」
又一个人不由分说地开始安慰起他来。罗伦斯只好暧昧地笑了笑,而心中却一直反复默念着:不是私奔,不是私奔,不是私奔……。
「啊——,诸位! 抱歉搅了各位的兴,不过这些还是放到会后再说吧」
直到主持者拍起手,这群店主们才像是从魔法中清醒般,纷纷返回自己的位置。
只是,有人就算坐在座位上,仍想起了女儿出嫁时的情景,竟暗自啜泣起来。与其说这副模样让罗伦斯惊讶,他更感觉到了一股暖意。原来这群一直和自己在生意上较劲的对手们,也是住在同一个村里的伙伴。
「今天,恐怕是冬天里最后一次集会了。也就是说,下个月积雪就会化掉,客人们会走掉,为了修理折腾了一冬天的房子,也为了准备夏天的生意,咱们又得为买来的货物怎么分之类的事情争个不停了」
坐在长桌两边的旅店主人们纷纷露出困扰的笑容。纽希拉是个深山里的小村,只有一条蜿蜒的山路将它与斯威奈尔这座城市连接起来。所以在物资方面,各家店铺之间无论如何都会有竞争。
「对了,说起这个,我听到了一个消息」
有人举起手,开口说道。
「西边那座山的另一面,听说要建起一个新的温泉街」
「啊,我家也听说了」
「什么? 真的吗?」
「山的另一面……那客人们会怎么样?」
「肃静!」
主持人喊了一声,才暂且压住了嘈杂。这件事罗伦斯也从乐师们口中了解过。有人对他说,来年或许就不会再来纽希拉了。
「——我也听说过,似乎是真的」
瞬间,屋子里沸腾起来。增加一个生意上的对手不会有任何好处,而且还有一点更让人在意。那个新的温泉街,会想哪里采买需要的物资?
「所以说,他们或许也会跟斯威奈尔那边购买货物」
神啊! 不知是谁喊道。就像一条河的水量总是大致固定一样,能从蜿蜒山路中运进来的货物数量也总是一定的。
而且,既然会从斯威奈尔调集货物,也就是说通往那处温泉街的路,同样是从斯威奈尔延伸出来的。
不仅是物资,现在客源也要面临危险了。
「换作是老早以前,我倒还会拿着棍棒翻山越岭……」
主持人说完,嘈杂声就变成了笑声。
「我们纽希拉,是历史悠久,名满天下的温泉乡。所有争端都会在这里的温泉池中消融掉。我们必须凭着自己的魅力,把客人吸引过来」
没错! 底下响起了赞同的声音。
「可是,该怎么做?」
有人提出了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却引得全场噤住了口。
主持人笑了笑,咳嗽两声,突然将视线转向罗伦斯。
「所以我提议,罗伦斯先生以前的那个主意,现在或许应该认真考虑一二了」
所有人的视线一下集中在罗伦斯身上,让他一时脑中只剩空白。
「啊,呃,是说要在村里办新祭典的那件事吗?」
「没错」
好几年前,罗伦斯便提出是否可以利用闲散的春秋两季做点什么事情。这两个季节里,无论哪个地区都会纷纷举行祭典、集市,或是宗教仪式。城镇里虽然人潮涌动,拥挤不堪,却不会有人特地千里迢迢跑到深山里来泡温泉。
因此纽希拉在这两段时期内会非常冷清,冬天雇来的帮佣没什么活可干,饮食开销却依然如常,可解雇了又不知道夏天还能不能再重新雇来。随着客流因季节而剧烈变化,这样的成本是每家店都要面对的。
倘若春天和秋天,纽希拉有比别的地方更吸引人的节目,或许就可以招徕一些客人。罗伦斯曾有这样的打算。
「但是,这主意不是后来不了了之了吗?」
有人小声说。
「当时大家都觉得麻烦。反正还不如春天秋天好好休息休息」
罗伦斯原本以为是说这些话的旅店主人们太自甘堕落,可到了最近他竟有了同感。不赶路就赚不到钱的行商生活,和同一片土地上每天重复的旅店生活是截然不同的。
「这样只顾坐享其成,搞不好到头来是要摔一大跤的,就像教会一样」
主持人的口吻虽然严肃,但底下的旅店主人们只是纷纷抱着手臂,露出一副犹豫模样。
有关教会,罗伦斯并不了解太多。他只知道在山的外面,教会正面对着一个重大转折点。十年前便已经徒有其名的护教战争正式终结,人们都以为和平终于要来临时,正教会的内部却出现了敌人。柯尔似乎就是从客人口中听到这番话,才开始变得坐立难安,并认为如果投身这个时代的浪潮中,自己将会终生后悔。
「诚如各位所知,与异教徒的战争已经结束了。纽希拉曾经是敌人领土内充满危险和魅力的秘境,可今后这样的地位还能继续保持吗? 我们应该尽早做好下一手准备」
主持人虽然是出生在这个村子的纽希拉人,但他年轻时便进入了南方的大商会中,因此思考方式也和南方人一样。
他的话让人无可挑剔。众人的掌声也证明了这一点。
而这掌声显得颇为踌躇的理由,人们心里也同样清楚。
「所以,到底该怎么做?」
主持人伸手拿起了长桌上的酒樽。
「这一点,就要由大家来共同考虑了」
虽然感到了危机,却没有主意。何况要是真搞得全村上下一起出动又是更多麻烦,毕竟提出了主意,就必然会被推到出头的位置上。
说是大家一起考虑,可很快讨论就变成了酒宴,这也不能责怪谁。毕竟这种时期的聚会除过商议事情,另外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让熬过一年中最忙时节的店主们,得到一个休息的机会。
家里有女儿的店主们又纷纷围着罗伦斯,将话题引向缪莉和柯尔的「私奔」事件上,结果这一天到最后也没有什么进展。
不过,白天赫萝说过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罗伦斯的脑海一角。
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流转。
该做的时候不做,到头来一定会后悔。
这样看来,缪莉或许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
几种想法同时涌上心头,罗伦斯只能有意用葡萄酒将伤感强压下去。

尽管漏洞百出,罗伦斯还是忍着宿醉的头痛,做完了第二天的工作。
一个客人回去,两个客人回去,很快,几乎所有的客人都离开了。
托赫萝的福,雪崩之类的事故都没有发生,纽希拉应该能平安无事地迎来春天。
「唔……果然,还是有太阳时的温泉池最棒了呐」
最后一位依依不舍的客人被使者硬是拽走的当天,赫萝便急不可耐地跳进了温泉池里。乐师和舞娘们此时也都离开村子,前往城市参加春天的祭典去了,赫萝总算得到了能够不用提防别人的视线,好好放松一番的机会。
「汝也进来泡泡呗,把一冬天的疲累都泡化开」
「嗯? 嗯……」
罗伦斯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接着把熏肉,冰的几乎冻住的烧酒以及最近赫萝开始中意的,某位旅人教给她做法的蜂蜜配奶酪放在浴池边——当然,这些全都是为赫萝准备的。
期间,罗伦斯的眼睛始终没看过赫萝那光洁可爱的胴体一眼。他的视线一直集中在别的什么上。
「大笨驴!」
「呜哇!?」
唰,一捧温泉水泼来,罗伦斯慌忙跳到一旁。接着他首先确认手里的信是否平安无事,却被不知何时从池中爬上来的赫萝一把夺了去。
「汝要这样一直没出息地看到什么时候去! 他们俩肯定好好的,何况那两个小鬼就是遇上什么大事,也总有办法度过去不是?」
「唔,啊,唔……」
罗伦斯就像是被夺了食的牧羊犬般,视线追着赫萝手中的那封信——那封柯尔和缪莉寄出的信。内容的前半部分是柯尔写的,后半部分则出自缪莉手笔,第二页还有他们一起写下的内容。
信中提到,下山以后他们发现世界的变化比听说得还要更剧烈,也学到了许多——这是柯尔写的。下半部分则用满是别字的笔迹写到,南边有许多人,非常热闹。有各式各样的食物,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
罗伦斯读到缪莉写的部分时,已经有好几次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但当他读到第二页时,整张脸都僵住了。
上面描述了两人在阿提夫被卷入的骚动,以及其来龙去脉。而且每当柯尔客观地描述什么,或是顾及罗伦斯的心情,试图尽可能平淡地记叙事实时,缪莉便会存心捣乱,要么歪曲他的记述,要么就将事情写得更夸大吓人。
简单概括,大概就是虽然经历了一番惊险,但总算以平安无事告终,柯尔在这期间提心吊胆,而缪莉则似乎非常享受。罗伦斯一面同情着认真的柯尔,一面又觉得只要缪莉开心那就比什么都好,随即露出微笑,可接着他便想到若是这期间稍有差错,或许这封信的内容就会完全不同,顿时感到一阵后怕。
一个原因,是两人的经历就如同自己和赫萝曾经的旅行一般,堪称命悬一线的冒险。而另一个原因则是——。
「话说回来,那两个小鬼的关系真是亲呐」
赫萝扫了扫从罗伦斯手中抢来的信,接着发出怪笑。两人间有多么亲密,这封信的确就是证明。
在同一个房间,同一点蜡烛的光亮下凑近脸,肩并肩,手挽手……。
「柯尔他,嗯,没错,确实是个好兄长」
罗伦斯干咳了两声,说出了那个他最近才找到的,用来对自己解释的词。
「毕竟他们俩从小时候开始,就比真的兄妹还像兄妹啊。嗯」
「……」
即便面对赫萝那种无语了似的视线,罗伦斯仍在坚持着自己的主张。
「算了,汝要那么想就那么想吧」
赫萝的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这个人打以前起就这么傻』一样,说完,她打了个喷嚏。
然后发着抖把信塞还给罗伦斯,叼起一片熏肉,又跳进了温泉池里。罗伦斯把赫萝手指揉皱的部分抚平,看着缪莉稚嫩的字迹,脸上浮现出傻笑,接着又因为信上的内容而头疼起来。

只是,不论怎样,这封信都是女儿第一次寄给自己的。他将信小心地叠好,接着又听到赫萝开口说。
「先不提这些,汝哟。关于春天的事,想得怎么样了?」
「嗯?」
「为了不让山对面新来的抢走客人,汝不是打算让村里热闹热闹吗?」
这是聚会时就提过的事,但罗伦斯的表情到现在仍旧不怎么轻松。
「这个嘛……我怎么也想不出主意来」
「毕竟圣人祭之类的,村里每年都有呐」
无论是哪个村镇,或是哪种职业,都必定会有一个守护圣人。一年里的每一天,总会有一个地方在举行守护圣人的祭典。纽希拉的圣人祭在春天,而且性质偏向慰劳忙累了一冬的店主们,只有村里人才会参加。
「何况,圣人祭也不怎么稀奇」
「要不然,干脆来一个做许多美味菜肴,供奉给贤狼,让她吃得饱饱的祭典怎么样?」
赫萝把手肘和头支在岸上,双脚拍着水花说道。
大大咧咧撩起头发来的模样,简直跟缪莉分不出差别来。
「再给你上供,你也吃不完吧」
蜂蜜奶酪之类的高级珍馐,她已经吃得够多了。罗伦斯拿起一片,结果赫萝像是故意似地露出了尖牙来。
「哼。但是,汝以前不是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去的旅行商人呗?有趣的东西总也得见过一个两个,随便照着办起来不就是了」
「嗯……。比如,奔牛节倒是挺热闹的」
「呵」
「把城里的小路堵上,只剩下大路,然后放出一群牛来。据说追着发疯的牛跑,只要能摸到牛屁股就会得到好运,又热闹又聒噪。最后还会把牛整个烤熟,分给参加的人吃……」
「咱们这里不行呗?」
「每年都会有人因此受伤,再说牛撞到房屋的话,修起来也很麻烦」
对旅人而言,参与这样一场吵闹又危险的祭典自然是很有趣,可建起一栋房屋,年年对其保养维修究竟有多辛苦,赫萝已经深有体会。她大概是想象到牛撞坏房屋后维修时的种种辛劳,露出了一副苦相。
「这……是挺头疼的」
「对吧?」
「那就没有别的了呗?」
「别的啊……还有一种祭典,是城里的每个教区都组成一支队伍,然后踢着皮革缝制的球在街上游行」
「这好像也挺有趣的」
「可是,大家都会满脑子想着把球抢过来,就算不论这个,纽希拉又没多少年轻人,祭典一开始,大家肯定也是要抱怨的」
这次赫萝似乎是想象了一下腆着大肚子的那群旅店主人们,接着便耷拉下了耳朵。
「何况汝最近也开始怠惰了呐」
「唔、……。咳! 再要说别的,扮装舞会也是个主意,不过那种东西到处都有」
「真为难呐」
赫萝又搅了搅水花,接着像狗一样游离了池边。她的头发和尾巴飘散在水中,让这副模样显得更加悠哉,不过若是真没兴趣的话,赫萝根本就不会提及这个话题才对。
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旅店,关心着村子。不然便不会每晚都去巡视山中可能发生雪崩的地方,也不会默默地为店里缝缝补补。
罗伦斯还在烦恼时,赫萝一下子爬上池心岛,一边用手拧干头发, 一边摇着尾巴。
「汝也进来呗!」
她展露出比缪莉更纯真无邪的笑容,对罗伦斯喊道。
罗伦斯还有剩下的工作要做,因此摇了摇手,可中途还是输给了赫萝那副百无聊赖的表情,开始脱起衣服来。

「知道了这种怠惰的乐趣,难怪要说春天干点什么事情,大家也都没有积极性啊」
罗伦斯拿着冰过的酒,抬头仰望晴朗的天空,同时嘟囔道。结果他也抵挡不住诱惑,叫汉娜端来了酒和食物,泡在温泉里放松起来。
「咱啊,在以前旅行的时候,也挺喜欢在草原上躺着睡的」
「悠哉游哉半天之后接着躺在马车上打呼噜,也亏得有人赶车你才能这么做吧」
「咱才没有打呼噜!」
但是却并没有否定在车上躺着睡这一点,看来赫萝也变圆滑了不少。
「呼……。 不过,这温泉真是让人放松,太棒了。如果这里还不算是人世间的乐园,那还有哪里称得上乐园? 我觉得,不管谁都不会在来纽希拉这件事上犹豫吧」
「的确,从前这里也是这么热闹呐」
赫萝在罗伦斯出生的好几百年之前,似乎就泡过纽希拉的温泉了。
「对了……也可以把这里当作人世间的乐园,靠着教会来赚钱啊」
「啥?」
大笨驴,汝又在说什么傻话了。赫萝的惊讶神色像是这样的意思。可罗伦斯却惊讶地发现,这一手似乎能行得通。
「你瞧,不是有人已经靠圣地巡礼赚到了钱吗? 有些地方供奉着谁都知道的圣人,还有些地方供奉的圣人据说专治眼病,其他有别的效果的,也很受人欢迎」
赫萝不理会滔滔不绝的罗伦斯,自顾自地给杯子里添上酒。他得意地说完这番赚钱妙法后,大概又会卷进什么骚动里,十多年前赫萝就有这样的经验了。
当然罗伦斯也明白,可想到的事情,他就是没法憋在心里。
「温泉对身体有好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只要拜托来这里的圣职者们帮一帮忙,把纽希拉包装成一处圣地就好了。没错没错。教会不是也说过吗,人间和地狱隔着一个炼狱,在那里偿清了罪过,本来应该下地狱的人就能上天堂去。跟这个说法一样,天堂和人间也隔着一个既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间的乐园,这个乐园就是纽希——」
一块咸肉堵住了罗伦斯的嘴。
「唔嘎?」
「既然在那个叫炼狱的地方告白了罪过就能上天堂,那在汝的乐园里大吵大闹灌得烂醉,不就要下地狱去了呗?」
大概是温泉和酒的共同作用,赫萝的脸红红的,再配上那双带着红色的琥珀双眼,看起来就像真正的恶魔一般。
「……唔」
她说的的确没错。
「何况汝这木头脑袋大概是忘了吧,咱们要想的,是能在空闲时招来客人的东西」
「也、也对,嗯」
泡在温泉里喝酒,人很快就醉了。
罗伦斯将手伸向池外,抓住一把雪按在额头上。
「唔……人间和天国的夹缝,我还觉得这个主意挺好的……」
「何况,还有咱这样的天使对不对?」
赫萝笑了起来,同时让身体靠近罗伦斯。她那珍珠般光洁的肌肤和柔嫩的肢体,的确如同天使一般。
只是叼着肉的嘴里隐约能看到的尖牙,暗示着她并非男人们可以随便接近的存在。最接近她的自己这么说,一定不会有错。罗伦斯自嘲地想到。
「天国和人间的夹缝……祭典……嗯……」
赫萝大概也泡得有些头昏了,她趁着罗伦斯皱眉时,吃了一大口罗伦斯按在头上的雪。罗伦斯抬起头,却突然看到她匆忙从池中爬了上去。
「怎么了?」
赫萝没有回答,而是一下将罩袍套在头上,然后朝堂屋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老爷,有客人来了」
是汉娜带着客人来叫罗伦斯了。赫萝是狼这件事在村里当然谁都不知道,而她本人也对此方面格外小心。
「啊,我知道了」
罗伦斯也离开了温泉池,可当他在连接堂屋与温泉池的回廊口看到那名来客时,心里却小小地吃了一惊。

由于这位客人不能喝温热的葡萄酒,罗伦斯便拜托汉娜端出了加入蜂蜜的热羊奶。可客人却只是一副执拗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盯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
赫萝走了过来, 暖炉烤干的尾巴在罩袍下摇个不停。她用手指戳了戳罗伦斯的腰,用眼神问他『怎么回事?』,可罗伦斯也没法回答。食堂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客人,只有汉娜准备晚饭的声音响起。赫萝带着颇有兴味的目光打量了一番那位客人,然后便坐在稍远处,开始缝起衣服来。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罗伦斯只得自己先开了口。
「今天,是你父亲托你来这里传什么话吗?」
来客的外表一眼看去还是个孩子,但这个年纪也已经成了堪用的一员劳动力,所以罗伦斯的语气里也带上了相应的尊重。可听完他的话,对方却只是缓缓摇了摇垂着的头。这位突然的来客,是附近一家温泉旅店家排行老二的男孩,也是缪莉年纪相仿的玩伴。
由于他是村里为数不多和缪莉一般大的孩子,又时常和她一起玩,罗伦斯也对这个名叫卡姆的男孩不陌生。实际上由于他总是跟缪莉一起搞出各式各样的恶作剧,罗伦斯已经不知训斥他们俩多少次了。
后来两人稍稍长大一些,开始帮家里做事,一起玩的时间不如从前那样多了,可直到现在,他们的关系还是好到在村里一见面,就会互相投掷雪球或是冬眠的青蛙。
「趁着还没凉,快喝吧」
罗伦斯改劝他喝羊奶,卡姆这才伸手端起碗来。
接着就像是把手中的碗当作凭依般,猛地抬起头来。
「我、我来到这里,是有事相求于罗伦斯先生!」
让罗伦斯惊讶的,不是这句话的音量,而是他的认真
以前他和缪莉站在一起接受训斥时,总会赌气地把脸转向一边,而现在被他这样盯着,罗伦斯才发觉卡姆的脸已经有了几分青年人的模样。
「如果是我能帮你的事情,我很乐意」
罗伦斯没有轻看眼前的这个少年,他也挺直了脊背。
「那、那、那个……!」
可他的气势仅仅到此为止。卡姆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他的脸颊通红,看上去就像是突然喘不上气般痛苦。
终于,卡姆闭起眼睛,难受地咬紧牙关。当罗伦斯不由得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时,他爆发出这样一句话来。
「请、请让我和缪莉小姐结婚!」
这句拼尽全力说出的话,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回响在食堂里。
罗伦斯惊愕之余,一时没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和缪莉? 结婚?
「呃、啊,就算你这么说,可……」
他只觉得脑袋里一片混乱,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其间,卡姆始终直视着罗伦斯。
抱着决死般的信念。
「……也就是说,你要对缪莉求婚,是这样吗」
罗伦斯终于调整好了内心,能够正面面对少年的觉悟了。
「是、是的」
卡姆看上去不是在开玩笑,这一点罗伦斯明白。于是他立刻将头脑切换成了旅店主人的模式。
「有关此事,你父亲的态度呢?」
卡姆先是露出困扰似的表情,接着摇了摇头。
在小村子里,谁家与谁家结为亲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譬如两家生意兴隆的温泉旅店若是结了亲,就会由此诞生出强有力的派阀。因此,对于同村结婚一说,尽管村里没有明确的禁忌,但大体上人们总倾向于把婚姻关系延伸向村外,尤其是斯威奈尔城里的居民。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避免让这个人口不多的小村出现血缘过近的情况。
「唔」
该如何是好?罗伦斯叹了一口气,而卡姆则猛地探出身体来。
「还、还有一件事,我想问您」
「嗯?」
「谬、缪莉……不,缪莉,小姐她,与人私奔的事情……」
「啊……」
罗伦斯带着叹息嘟囔了一声,突然察觉赫萝正在他余光的角落里笑着。、
不过,这样一来,他总算明白卡姆为何在跟父母商量之前,就抱着决死的信念来到了这里。
「是不是私奔……我也……不,大概,有几分可能,或许吧……」
事到如今罗伦斯还想要含糊其辞,可他的理性却怎么也不能允许他这样。
「只是,事情还没有明确的结论」
罗伦斯只把话说明到这里,并不是因为他怀着乐观的预测。
而是对鼓起勇气上门来的卡姆所表现出的,某种敬意。
「毕竟缪莉就是那个样子,随随便便就能干出非常乱来的事情,而且,还是三分钟热度」
卡姆也点点头,大概身为青梅竹马,他也对此有同感。
「所以,大吵一架,进而一气之下回来的可能性,大概并不是没有的」
何况柯尔的目标是成为圣职者,他立下了禁欲的誓言。尽管有许多美丽的舞娘来到村子后都试图挑逗过他,可他始终不为所动。
「等到那时,你再重新对缪莉提出这些就行了,我绝不会阻拦你们」
卡姆起先露出了仿佛在黑云中看见一线光明般的表情,可他脸上的希望很快又变成了无力。
「可是……她身边的人,是,是柯尔先生吧?」
这是个小村子,所以村里人互相都认识。
罗伦斯点了点头,曾经的那个毛头小子脸上立刻浮现出失落的神色。自己若是在卡姆这个年纪与柯尔成为情敌,恐怕也会一样绝望吧,罗伦斯心想。柯尔小时便是个出色的少年,成长之后更是出类拔萃。
「哈啊……」
尽管鼓起了一把劲,却像是在现实阻碍面前没了勇气。罗伦斯想起自己学徒时代也曾有过类似的经验,不禁想要笑起来。
而且,虽说眼前的小子是觊觎爱女缪莉的可憎之辈,却也是个敢于单身直面自己的勇敢男孩。
「可是,为什么,你要这么突然——?」
「咦?」
卡姆不由得愣了一下,罗伦斯则摆出一副刻意不让赫萝听见的模样,将脸凑近他——
「我以为,要说起来你会更喜欢那些舞娘们」
就像是两个男人在谈私事一般。卡姆一下子便红起脸来。这里是有名的温泉乡,因此不乏歌舞,更不乏面容娇艳的女性们。何况这群以舞艺当作特权状的女性们,即便在宫廷中犯下无礼之举也会因其魅力而得到无罪赦免。她们就如同初夏耀眼阳光中的新绿般,有着无所忌惮的美丽。
「这个……」
卡姆开始支吾起来,但他没有一直沉默下去。
「但是……我发现,她们,都和缪莉不一样」
这个回答也让罗伦斯想起了他的女儿。缪莉尽管看上去同赫萝别无二致,内里却是截然不同的。赫萝身上的稳重与老奸巨猾,还有那一点厌世的倾向,在缪莉身上全都变成了太阳光一般,不断涌出的活力。
小时她会为了抓一只兔子而紧追不放,甚至一头栽进沼泽里,摔得满头是血。可到了第二天仍又会进山去追鹿之类的野物。
的确,她和那群精心挽起头发,熏香身体,对身材百般在意,带着充满自信又游刃有余的微笑,在客人面前翩翩起舞的舞娘们从根本上就不同。要说起来,反倒是那些舞娘们更像赫萝一些。
「贵族宅邸里的猫咪……和山里的狼,差别是不小啊……」
就算自己的女儿再怎么可爱,也有些事情是罗伦斯怎么都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罗伦斯带着一脸头痛似的表情说道。卡姆起先笑了笑,可很快又慌忙摇起头来。
「那、那个,不是,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嗯?」
卡姆的视线又回到他自己的手头。
「舞娘们,也确实很有魅力……但我觉得,就算现在她们下了山,以后也还能见到」
「唔」
「可是,听到缪莉离开村子的消息之后,我……我就!」
卡姆的表情充满了忧愁,眼看就要哭起来了。
「就觉得心里像火烧一样?」
「……」
他没有出声,只是咬着颤抖的嘴唇点了点头。
卡姆和缪莉一般年纪,又从小一起玩到大,就像是家人一样。因此,有些事情他会因为离得太近而看不到。但罗伦斯却很清楚这些。长年累月居无定所的行商生活,让他反而更能明白各个村镇里人们的心思。
小村镇往往很少出现什么明显的变化,昨天发生的事情今天又会重复,无论人们如何厌倦,来年,再来年也依旧不会改变。青梅竹马的两人长到一定年纪,其中一方若是有了些厌倦,便不会再对另一方讲一句话。否则,这段孽缘就是到坟墓里也斩不断。
所以这位少年敢于独自前来,他身上的勇气的确值得尊敬。更何况他的情敌——虽然能否这样称呼还不得而知——竟是那个柯尔。
罗伦斯盯着眼前的卡姆,将他当作和自己一样的男人来看待。
「而且,这些事情,我,本来都是明白的……」
卡姆的手攥紧成拳头搁在膝盖上,眼眶里则掉下泪水来。
「哥哥他,病死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卡姆是在说他因流行病而去世的兄长,罗伦斯很快便意识到。踌躇了片刻之后,他慢慢将手放在卡姆肩上。
「想说的话……(抽泣),不快点说……下一次,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我明明都知道的……」
罗伦斯拍了拍卡姆的肩膀,又搂着他的身体,将他抱在臂膀中。和缪莉所不同的,男孩子的体格以及汗味让他微微有些感慨,自己要是有个儿子,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赫萝贴心地递来了手帕,罗伦斯为卡姆擦干眼泪后,又拍了拍他的脊背。
「但是,缪莉还在」
「呜……呜呜」
「虽然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可是想把打我家女儿主意的混小子们全都打飞啊」
罗伦斯故意开玩笑说道。但卡姆还是用露怯的眼神看着他。赫萝眼里那个可爱的小子,如今不管怎样也算是威风的旅店主人了。
「要不然,现在立马去追他们也算一个办法,不过我只是这么说说」
罗伦斯按住马上就要站起身来的卡姆,将手帕递给他。
「缪莉这孩子做事是持久不了的。也许和柯尔在各处漫游了一遍,她又会突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回来」
罗伦斯想象了一下赫萝的表情——因为赫萝此时绝对正竖着耳朵偷听他们——不由得露出苦笑,但他心里觉得这个猜测或许真的会说中。不论怎么说,他始终没法想象柯尔会在没给自己任何通告的前提下,就直接对缪莉出手。
「只要到那个时候,你成长得足够出色就好了。然后,到时候再……再……」
再来向缪莉求婚就行了。后半段罗伦斯怎么也说不下去的时候,卡姆攥着手帕开了口。
「到那个时候,我会再来向缪莉求婚的!」
罗伦斯发现,这句话中透出的信念似乎不是揍上一两拳就会动摇的。
他一下子松懈了绷起的身体,笑着点了点头。
「我等着你。不过在那之前,我也要去好好练练拳头了」
卡姆的脸虽然抽动了一下,却没有移开视线。
「好啦,擦干眼泪,把奶喝完吧」
「是、是!」
卡姆端起碗喝羊奶时,罗伦斯一直将手肘支在桌上撑起脸,打量着他。
这样一个好孩子,来当自己的儿子也不坏。
「要洗脸的话去温泉池就行了,不然一定会被你的弟弟们一眼发现吧?」
「呃、啊……谢、谢谢您!」
一直以来都一副威风模样的哥哥突然哭丧着脸回来,必定会像病弱的鹿一样,遭到他狼群般的弟弟们群起围攻。卡姆站起身来,行了一礼,然后摇摇晃晃地朝温泉池走去。
罗伦斯笑着目送完他,就看到赫萝立刻走过来,一下子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怎、怎么了?」
「嗯? 哼哼哼」
赫萝满脸是开心的笑容,尾巴鼓得几乎要撑起罩袍来。
「汝这个大笨驴,还挺威风的嘛?」
她首先说出这句话占得了先机,然后握住罗伦斯的手。
「偶尔汝也能这样灵光一下,看来咱不能小瞧汝了」
「我就把这句话当作夸奖收下好了」
「大笨驴」
说着,赫萝将头贴在罗伦斯胸前。好像刚才的那一番谈话,格外地触动了赫萝的琴弦。
罗伦斯抱住赫萝,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下一次,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卡姆的兄长在转瞬之间就被疾病夺去了生命,当时的情况罗伦斯还记得很清。而即便没有这件事,罗伦斯做了那么长时间旅行商人,过了那么长时间一期一会的生活,这句话在他心中也有相当的分量。
「小小年纪就能意识到这一点,那小子将来会有出息的」
「我觉得,这一点我也明白的啊」
因为和赫萝分离之后,他就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生活了。罗伦斯心想着这些,朝着赫萝伸出手。
但赫萝却微微抽离开身体,盯着罗伦斯的眼睛。她眼中那一丝非难般的神情,让罗伦斯感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怎么了啊,我说的有错吗?」
「汝之所以是大笨驴,就是因为咱一说完,汝马上就觉得自己以前也是那样」
「是、是哪样?」
「最最最最最喜欢咱了,这句话汝为了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费了多少功夫? 嗯?」
「……」
赫萝撒娇式的啃咬比平时要来得痛一些。可罗伦斯要是忍不住说出一句「就算如此,你不也是一样」,恐怕就要被她咬出一个清晰可见的牙印来了。但罗伦斯知道,赫萝一直都在注视着自己,就是此刻,她的尾巴仍像是想极了跟主人玩的狗一样,唰唰唰地摇个不停。
赫萝差点就要让自己说出那句,他到现在也害羞地不敢说出的话。看在这个份上,老老实实地被她咬一口也是应该的。
被爱得太深也让人辛苦啊,罗伦斯在胸中像诗人般悄悄说道。接着便准备依着赫萝的意思说出那句话来——
就在这个瞬间。
「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
这样一句话忽然脱口而出。
「嗯?啥,什么意思?」
赫萝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本以为罗伦斯要用嘴喂给她蜂蜜腌渍的葡萄干,可入了口才发现是胡椒粒一样。但罗伦斯毫不理会赫萝,他拼命回溯线索,想要想起最近是在哪里听到了类似的说法。
想说的话一直藏在心里,直到最后才终于能说出口的,那种状况。
是告解!
在生命的终结,人们会说出自己的一切心事。为了上天堂而告白自己的全部。但是,就像面对眼前的赫萝一样,那些想要传达却始终说不出口的话,并不全是不好的东西。
所以呢?
「所以的话……」
「汝哟? 汝~哟~?」
赫萝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脸颊,罗伦斯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像公主般横抱住站起身来。一切碎片都连上了。能在春天招揽来顾客的新节目,已经在他脑海里形成了完整的图景。
「没错! 只要创造一个通往天国的中介点就行了」
在高声叫喊着的罗伦斯怀里,赫萝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

葬礼,是告别的仪式。
合上棺盖,在祈祷声中埋好土,就再也见不到死者了。
棺木从家中运出时,过往的人们都送上了永别般的赠言。如今谁也没有虚伪,没有隐瞒,也没有羞涩了。
离别就是有这样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将人心中平时无法言说的感情推上表面。
「赫萝」
罗伦斯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可是,嘴角无论如何都会变成苦笑表情。
做了这么多准备,甚至大家都顾虑他的心情,事先离开了房间,有些话,反倒变得更加难以出口了。
「唔……天使也差不多要腿麻了呐」
罗伦斯从棺中听到了死者的呻吟声。
罗伦斯咳嗽了两声,望着棺材中赫萝那张被花朵簇拥,嘻嘻笑着的脸,开口说道。
「和你相遇之后,我曾一直都那么幸福」
「……曾?」
死者睁开一只眼,对他发出指责。
「再怎么说,这也是葬礼对不对?」
「唔」
「然后,死者将在这个葬礼上,因奇迹之温泉的效能而返回人世」
罗伦斯将手指伸进特意准备的银杯,把里面的温泉水抹在赫萝的额头上。
「重返人间,感想如何?」
睁开眼后,赫萝望着罗伦斯,咯咯地笑了起来。
「又有了能陪伴汝的时间,咱好开心」
「!」
这样的回答完全出乎罗伦斯意料之外,他顿时说不出话来。紧接着他看到赫萝露出尖牙,浮现出得意的笑容。自己果然敌不过赫萝,罗伦斯心想。但这才是真正的赫萝,他紧接着想到。
「不胜光荣」
说完,罗伦斯向赫萝伸出手,拉她起身。
「那,作为一个节目,你有何意见?」
「唔?」
「人死之后再说什么好话也听不到了,甚至有什么想说的都再没有用了。所以,干脆就在活着的时候举办一场葬礼,让别人说出想说的话来,就是这样一个算作天国前奏的仪式」
「唔。唔……。咱觉得呐」
赫萝望着罗伦斯,认真地答道。
「不赖」
「哈哈,这样吗。那,这个活动也不需要什么特别大规模的准备,又不怎么扰乱生活节奏。看来是有尝试一下的价值了」
起先,当罗伦斯将这个主意告诉其他旅店主人时,大家都是一副不解的模样。而当他接着说出目的,听众的不解立刻变成了骚动。想对别人说,却又因为拖了许久而害羞得说不出的话,每个人心中都有。同时他们也明白,这些话实际上还是早早说出口比较好,甚至也常盼望着有一个借口,能让他们将这些心事一吐为快。
全世界爱逞强的男人们,应该都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这秘境之地,在这人世间最接近天国的地方,举办一场属于生者的葬礼,创造一个说出心声的借口吧。这就是罗伦斯的主意。
「蜡烛这一项要花不少钱,得注意一下……还有,大家都穿统一的服装比较能烘托气氛,这里的预算也要……嗯,能行,应该能行」
脑袋里想着有关筹备的种种时,罗伦斯猛然发现,赫萝一直盯着自己。
——糟糕,又光顾着想生意上的事,把她放在一边了。一阵懊恼闪过他的脑海。可赫萝却笑了笑,像是刚起床的少女般,轻轻拽住罗伦斯的衣角。
「咱呀,真的」
「啊?」
「为还活着这件事,感到开心」
她笑着,流出了泪水。
罗伦斯慌忙为赫萝擦去眼泪。
「旅程,还是要继续呗?」
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流转。赫萝也不过是时光的洪流中,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而已。离别终有一天会到来,这个瞬间,将成为永远的过去。
但是,那些都是未来。
罗伦斯轻轻搂住赫萝,抱紧她。就像是企图在这时光的洪流中挽留住她一样。
「没错」
接着,他开口说。
「旅程还要继续,还要继续一阵子」
赫萝抬起脸,露出笑容。两人的攻防持续了片刻,结果,他们的身影还是不约而同地,在烛光映照下合二为一。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决定一起开店的那一刻。
在神注视的祭坛前,罗伦斯和赫萝拥抱在一起,亲吻彼此。
目光中满是羞涩。
在这世上,似乎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完成。
这就是那个发生在积雪消融,春天的脚步声接近时的故事。

(《旅途余白》 完)



金黄色的记忆

广阔世界的尽头,群山的怀抱中。
温泉乡纽希拉,终于要迎来长夜的结束了。
罗伦斯此时吸引了一身惊讶的视线。
「哎呀,哎呀哎呀。狼与香辛料的掌柜的?」
四面环山的土地,即便天空亮起来也要等很长时间才会见到太阳。现在村里还笼罩着一片薄暗,距离稍远就难以看清说话人的脸。聚集在村子某处窃窃私语的女侍们突然喧闹起来,也是在这个时刻。如同乌鸦飞来后,慌忙鸣叫起来的鸽群般。
罗伦斯踩着雪站在她们面前,露出与呼出的白霭气息相似的暧昧笑容,将背上的柴火放下来。
天空将明未明的这段时间,纽希拉的女人们总会三五聚集在井边、水车小屋之类的地方。这样的集会所在村里还有几处,罗伦斯今天来到的是其中之一,村里人共用的面包炉。
「汉娜她怎么了? 生病了吗?」
「是不是府上可爱的小姐睡懒觉了?」
「缪莉勇敢地出门旅行去了,你忘啦? 我以前也憧憬过那样呢」
「咦……是吗。除过出生的地方,我也只认识这里了」
「不过掌柜的居然会特地过来,莫非连赫萝小姐的身体也——?」
「这可真糟糕,得去探望一下才行」
每周一次或两次,她们会聚集在这里,一次汇总烤好各自家用和店里用的面包。村里的生活很单调,因此要说她们还有什么乐趣的话,就只有闲聊村里发生的事了。
本来,这份工作往往由各家店里的女侍——她们忙不过来时则由老板娘或家里的女孩来承担。店掌柜亲自来烤面包,仅仅如此就足以成为话题了。罗伦斯背着柴火,腋下夹着白布包起的面包坯。他自己也觉得这副模样很可笑。
简直就像被老婆丢下了一样。
即便如此,面对这群毫不客气的鸽子们,罗伦斯仍保持着满脸的笑容。
她们的闲谈转瞬之间就能扩散到全村里。尽管在纽希拉开店已有十年以上的时间,可「新来的」这顶帽子他还没能摘掉。因此绝不可大意。
妻子赫萝把这份工作推给了他,自己此刻应仍在店里贪睡着懒觉。想起这个,罗伦斯在心中悄悄地抱怨起来。
「不,突然光临了一位住客,她们忙着招待客人去了。所以今天是我来」
停不下来的闲谈,突然一下没了声音。
「哎呀哎呀……莫非,那位客人到狼与香辛料去了?」
「真不容易呀」
只有这一句不像是闲聊拉话,而是真心的感慨。
「客人最初先行下榻的,是约瑟夫先生家吧」
「对啊,那是村里最老的店嘛」
「然后轮到亚伯先生?」
「接下来又是拉马诺夫先生家」
温泉旅店主人们的名字从一张张嘴里冒了出来。这些名字听起来千差万别,则是因为在此开店的人们——或他们的子孙,来自世界各地。
「所以说,他从开春就一直在各家换着住?」
「那位客人一直板着脸,是有什么不合他心意吧」
「没错没错。要求又特别多。一早起来就得给他做便当,真是累死人了。可是,他付钱很大方……」
「喂,喂,可不能被那一点小钱蒙住了眼睛啊。他没准是要打探村子的底细。我家先生说的」
「哎呀,这一来,莫不是跟山那边据说要建的温泉街有关?」
「可是说起来他又几乎不泡汤」
「对啊,要是打算在哪里建起个新温泉,肯定是要更仔细地在村里来回转着看的嘛」
这一连对话,就像是事先串好的台词般流畅。而且连说话方式都相当接近,昏暗之中很难分清哪句话出自谁口。而她们则每周都聚在这里,大概久而久之连呼吸都相通了。
赫萝像个孩子一样赌气不愿意起床的理由,望着眼前的这一幕情境,罗伦斯好像终于明白了。
和刚娶过门的新媳妇,或是店里雇来的女侍们不同,赫萝是温泉旅馆的老板娘。这样她们自然会出于礼貌,不把话题抛向她。即便这是她们主动表示尊敬的结果,可对赫萝而言,这也是最让她难以忍受的。
「但是啊,既然到了罗伦斯先生的店里,也就是说那位客人的云游快要结束了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罗伦斯一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同时一面回想刚才话题的脉络,一面在脸上堆出笑容。长期以来的经验告诉他,只要脸上有笑容,事情总会好办些。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他对罗伦斯先生您一定也是一副苦相。不过还是别在意的好。不管在哪家店里他都只有这一副表情。虽然您才刚开店没多久,一定感觉很棘手就是了……」
「以前好像也有过呢,那种古怪的客人」
「那都是你还年轻的时候吧……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真没礼貌! 人家现在也年轻着呢!」
如同亲密姐妹般的对话固然令人不由得心生笑意,可只言片语间还是会流露她们真实的想法。十年,对一家温泉旅店来说只是『刚开店没多久』而已。
那位客人首先入住的约瑟夫家,是村里历史最悠久的温泉旅店。因此,要离开村子时最后入住狼与香辛料,也是因为这是最新的一家店。
看来,想要融入村子,还要再花一些时间。
「先不说那些,人差不多来齐了」
刚才还叽叽喳喳,如同小女孩般吵嚷的一人,像是突然回过神般说道。这里不是城镇,不会有教会的钟楼按点鸣响,因此时间的感觉常常是粗略的。而且面包的消耗速度因人而异,村里人也不会频繁地这样集中起来。
「那,开始抽签吧」
有另一人拿起了面包炉边的一把细树枝,接着用垂下的衣摆包好。
不过,每根树枝都从布里露出了同样的长度。
「是新的树枝吧? 我可没作弊啊?」
「你最近越来越上了年纪,就是在这片黑里动手脚,恐怕也看不清该抽哪一根吧」
哈哈哈哈,四周泛起一片同意的笑声。接着她们逐个从树枝中挑了一根。每根的长度都不一样,谁抽到的越长就越开心。罗伦斯是最后一个抽树枝的人,就像是有谁蓄意一样,留给他的那根很短很短。
「啊,啊呀呀」
「哎,你真的没有耍诈吧?」
一股尴尬的气氛在她们中蔓延开。刚才的抽签,决定了谁最先使用烤炉。
使用公共的面包炉时,谁都不愿意当第一个。因为虽然每个人烤面包的燃料都是自备的,但炉子的预热首先就得花不少时间。因此,要让冻了一晚上的砖炉暖和起来,第一个人必须得准备多得多的柴火才行。
「不不,这样反而正好」
罗伦斯慌忙打起圆场来。
「我们家有这么一位难招待的客人,让他等久了恐怕又会听到抱怨。原本,要是抽到后面,我还想和别人换到第一个去」
若是被怀疑使了诈,事情可就关乎自己的名誉了。刚才提心吊胆的女子们个个露出心里放下一块大石般的表情。
「既然罗伦斯先生都这么说的话……」
「确实,考虑到时间,这样也不坏呢。至少比起一个劲在乎柴火,最后把面包烤成焦炭的谁……」
「哪里!我只是聊着聊着就忘了而已! 而且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四下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罗伦斯笑了笑,揭开面包炉的盖子,将木柴摆好,点起火来。
到太阳从山后面露出脸来,似乎还要再等一阵子。

烤好的面包,隔着布也能散发出温暖的热气。罗伦斯一面走一面撕下一块柔软的面包塞进嘴里,等他回到温泉旅馆,天已经亮了起来。
和那群手上不停,嘴上更不停的女人们一起烤面包实在是累人,但在晴朗的天空与面包的香味中,自己的确受到了她们那股活力的感染。
因此,等到走回村旁自己开的旅店时,即便看到了那位闷头站着的客人,他也能露出毫不输给他的和善笑容。
「让您久等了」
「哼」
这个瘦小的老人像是颇为不快似地哼了一声。他手中已经提着汉娜做好的便当盒,站在屋檐下,看来是专等着罗伦斯的面包。温泉旅店除了泡汤的客人外也会有猎人和樵夫光顾,因此并不是早上就没有人出去。
可是,老人的打扮却不同于罗伦斯知道的任何职业。
他戴着锅形的毛皮斗笠,小腿裹着熊皮绑腿,肩上搭了一块狐皮,手套像是鹿皮做的,身后则别着一把模样吓人的柴刀。他的背囊装得鼓鼓囊囊,但罗伦斯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老人的目的也充满谜团,而且几乎没踏进过温泉池里。
这个老人走进罗伦斯,伸手要将装面包的整个布包都拿去。
以便当来说,这也实在是太多了。罗伦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老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缩回手表示让步。罗伦斯一面在心里为他的举动纳闷,一面用另一块布包了三个刚出炉的小麦面包交给他,同时注意着他的神色。而老人虽然沉默,却还是低了低头算是致谢,接着一语不发地走向了别处。
尽管总板着脸,可他并不是不知礼节。
罗伦斯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揣摩起来。这个老人看上去不像恶人,只是散发着一种执拗的迫力。等他走下旅馆前的山坡,身影消失在树林中之后,罗伦斯闻到食堂中飘来了一股香味。
长桌上摆着做好后应该放了一段时间的早饭。半盘子煮豆子,一些炒过的厚切熏肉,去年秋天买来,剩下了最后一点的盐腌鲱鱼,还有几片奶酪。从内容来看,这大概和汉娜做给那位奇怪客人的便当是一样的。她一定是嫌麻烦,在做的时候也连带准备了罗伦斯和赫萝的那一份。
有香味的地方必定有赫萝,此刻她正坐在那张长桌旁——
「真慢。冷了难得丰盛一回的早饭」
对冒着寒风一早烤完面包刚回来的丈夫,投来了责备般的眼神。
「烤面包的顺序是抽签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我这还是第一个烤的」
而且,这本来还是赫萝这个老板娘的分内事才对。罗伦斯一边回击赫萝那不讲理的抱怨,一边将剩下的面包交给从厨房中走出的汉娜。结果作为罗伦斯夫妇的早餐,汉娜从布包里拿出了三个面包。
不是两个也不是四个,而是三个。罗伦斯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可得到的回答只是她恶作剧似的微笑。到底是为什么,他怀揣着疑问拿起面包坐下来,而后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两份早餐没有面对面摆在长桌两边,而是并排摆在同一侧。中间隔着的陶瓮里,大概盛的是葡萄酒。
一大早就吃得这么铺张,他还没来得及生气,便发现赫萝面前的杯子还是空的。现在,罗伦斯总算意识到了汉娜的意图,还有赫萝的想法。
「既然觉得把麻烦工作推给我是不对的,」
他拉出椅子,在赫萝身边坐下。
「一开始就自己去不好吗」
罗伦斯在自己的盘子里放了两个面包,赫萝的盘子里只放了一个。
「她们说你永远也不会老,一半是嫉妒,可还有一半是真在夸你」
他身旁一脸赌气的模样低着头的赫萝,外表如同十余岁的少女一样。但赫萝不是少女,甚至连人都不是。此刻温泉旅馆中没有外人,因此她也没有藏起头上的兽耳和身后的尾巴。正如这两者所暗示的一样,赫萝的真面目,是能够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寄宿在麦粒中的精灵。
「再说有什么,大概也就是对新来的人,那副没有恶意的疏远态度了」
罗伦斯说到这里时,赫萝向陶瓮伸出了手。她抓着比自己的小手要大得多的瓮,潦草地往罗伦斯的杯子里添上了酒。往常赫萝只会给她自己倒酒,这副明显有悖常态的举动让罗伦斯不由得想笑。
「你在那种地方,心里的滋味的确不怎么好受吧」
赫萝曾因一时兴起南下离开了自己的故乡,一个叫做约伊兹的地方。而后在某个小村子中做了数百年丰收之神,司掌小麦的丰歉。当初离开故乡的理由、返乡的路都已在时间之河的流淌中淡忘,几百年的孤独里,赫萝就像卵石一样被慢慢磨去了棱角。
罗伦斯正是在那时与她邂逅,最终来到了这里的。
自称贤狼,老奸巨猾,深有城府,但爱虚荣,又怕寂寞。
她一个人站在那座面包炉前,看着那群女人无神经的笑容,心里越来越疲累的模样,罗伦斯很容易想象得到。
「不过,我本来就是旅行商人,和她们交流的多了,也好推销自己」
即便是面对这故意的炫耀,赫萝也一声不吭。她将熏肉切成两半,把一半放进罗伦斯的盘子。
往常不管怎么说她都要给自己切多一半,这次两边分量居然一样。
「所以,我没有生气,这算是分工」
罗伦斯把自己面前的第二个面包掰成两半,把较大的半块放在赫萝面前。
「我知道,你肯定是在替我盯着那个奇怪的客人,没错吧?」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罗伦斯一眼,嘟着嘴,就像是吃了什么苦药一样。
罗伦斯在赫萝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将视线转回早饭。
「好啦,先吃饭吧」
赫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最终也伸手拿起了面包。
啪嗒啪嗒。
她的耳朵动了动,蓬松的尾巴在身后开心地摇了起来。

「那人并非什么心怀不轨之辈。咱能感觉到他的那股念想」
以赫萝对人苛刻的评判标准而言,这个结论算很稀罕了。
那位客人是昨天午后突然到店里来的。走进后只用极小、极难听清的声音问了一句『有房间吗』。整整一个冬天都在村中各家店里流转,有关这位客人的传言自然也进入了罗伦斯的耳中。
而当那迫力逼得罗伦斯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后,他又一语不发地掏出了一枚琉米奥尼金币,搁在柜台上。这一枚金币足以让四口之家节省着过一整月。以他要住在这里的两周来算,可谓奢侈得不能更奢侈。
为了让这两周配得上一枚琉米奥尼金币的价值,罗伦斯费了不少心。但不论是提议请乐师或是请舞娘来,这位客人都摇头拒绝了。他唯一开口提出的要求,只是便当,尽早。这两个词而已。
的确是位奇怪的客人。要说是某个城市逃来这里的要犯,他太过悠哉了。要说是过于神经质,以至于对哪一家旅店都不满意,似乎也并非如此。何况原本他就没有对温泉和房间展现出什么兴趣。
这位客人停留的上一家店,店主是罗伦斯在村里最好的知己。
那家的孩子是个名叫卡姆的少年,与缪莉年纪相仿,从小一起玩到大,甚至还在不久之前向罗伦斯表达了希望对缪莉求婚的意愿。他是个能干的孩子,罗伦斯也觉得有这样一个儿子是件好事。卡姆的父亲萨莱斯尽管看上去总板着脸,但稍谈上两句就能看出他的古道热肠。奇怪的客人来店里之后,也是他到狼与香辛料,告诉了罗伦斯有关这位客人的很多信息。
因此,随着老人一次次在不同旅店流转,旅店主人们口口相传的情报,最终平安地抵达了罗伦斯耳中。当然这些信息他也告诉了赫萝。
「咱猜,他或许是个采药人」
「采药人?」
赫萝点了点头,视线仍落在眼前的小麦面包上。
来了用琉米奥尼金币付钱的客人,招待的水准自然要提升不少。今天的面包是洁白的小麦面包,尝起来甜美又柔软,不管吃几个都觉得不够。
不过,赫萝还把小麦面包撕开,在裂缝里填进去了豆子和熏肉。好吃的东西再加好吃的东西,一定会变得加倍美味。赫萝的这种想法让罗伦斯不由得联想起了贪嘴的猫咪之类。她拿起塞得满满的面包,带着满脸喜色一口咬了下去。
「唔咕,啊呜……没错。要说为啥——」
罗伦斯用手为她取下粘在脸上的豆皮,催着她接着说下去。
「因为他身上一股香草的味道。而且,带在身上的东西还有股金属味。大概是镰刀之类的」
「旅人的身上肯定会带着草药和短剑。但你说他不是旅人的话?」
「那种草的味道闻惯了就能分出来。不对,要说闻惯了,咱倒觉得自己像是在哪里闻过……」
赫萝闭着眼,像是回溯脑海中的记忆。尽管如此她还能准确地咬在面包最有料的地方上。小嘴大口大口地咬着面包的模样,在别人看来大概很不雅观。不过罗伦斯却觉得这副模样非常可爱,因此很喜欢看她吃东西。
「还有,唔,那家伙身上还带着麦子」
赫萝是寄宿在麦粒中的精灵。很久以前,她也是通过寄宿的麦子潜入了罗伦斯的马车。
「那大概是干粮吧。在寒冷的地方带起来很方便。毕竟就算外面有除雪人的小屋,屋里也不会放着粮食。麦粒不磨成粉的话,可以保存好几年的」
「嗯? 反正咱对人世也没啥了解。要说还有什么,那家伙的打扮也算一个。人世里的不同工作,都有各自的打扮对呗?」
旅馆主人会穿得像旅馆主人,兑换商会穿得像兑换商,旅行商人会穿得像旅行商人。铁匠会系着厚厚皮革做成的防火围裙,面包师则会戴着独特的帽子。
如同赫萝所说的一样。人们通常不会特地报上自己的职业,而是会打扮成别人一眼就能明白的模样。
「那顶大斗笠一样的帽子,我的确是从没见过」
老人的帽子像锅一样深,外形独特,戴上去几乎能遮住整张脸。要说那是某个职业的特征,的确有一番道理。
「那帽子外面是毛皮,里面是铁。假如那人带着那种东西在山里转悠,咱觉得只能是因为一直把脸凑在山崖前,才带着那个防止上面的落石砸着头」
「……在找铁矿? 确实,别的店主人也猜他可能是个探矿人」
但是,由于会破坏土地,要采矿就必定得有当地的特许状。纽希拉的客人多是权贵,店主们因此不乏保护这片土地的门路。若是没法像温泉一样涌出大量黄金,这里一张特许状也不会有。假若那位老人真做了多年探矿人,这点道理他应该明白才是。
「山里的那群家伙也跟咱说,有人闯入了领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猎人还可以堂堂正正与之一战,可那人既没拿武器,也不追赶猎物,谁都拿他没办法」
赫萝是一只狼,因此可以和普通的动物交流。
这就是为什么狼与香辛料敢开在深山村落外的深山中。普通的旅店在这种地方,大概一天到晚都得防备野兽袭击,根本做不成生意,但这里却因为有赫萝对野兽的命令,因而无需担忧那些问题。
相对地,罗伦斯有时会在温泉里看到熊的身影,被猎人追击的动物也会逃命到这里来。所谓共生共存,就是这样一回事。
「这么一说,也只能认为他是在山里寻找什么了」
「没错」
赫萝吃完面包,舔了舔自己纤细的手指。自从孩子出世以来,她似乎一直尽可能避免这样的举动,时隔好久又见到了一次,罗伦斯陷入了仿佛时间倒流的错觉中。
而且,这动作和缪莉一模一样。
「但是,那人要找的东西好像还不简单,咱也说不明白」
「什么意思?」
罗伦斯追问了一句,而赫萝则露出了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似的神色。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陶瓮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酒。
「那人在各个店里都呆了一遍对呗? 而且,不管是歌呀舞呀,温泉呀房间呀,他都没什么兴趣,所以还能怎么着?」
「啊……没错!」
不仅待遍了纽希拉的每一家店,似乎还特地按照着开店历史长短的顺序。罗伦斯回想起了面包炉前听到的说法。假若他是在村里找什么东西,说法的确是可以成立的。
「我听过这样的故事……。旅行途中的富商在途经的村子里病倒,然后在房间的某处留下秘密信息,告诉后人自己的财产藏在何处」
罗伦斯起先是半开玩笑地说出了口,可他自己的神色很快认真了起来。
「或许……事情真的是那样的?」
「嗯?」
「你想想看他付钱时惊人的大方程度。我有好几年都没见过琉米奥尼金币了。假如他是在寻找什么财宝,能拿得出这样的钱也就不奇怪了吧?何况纽希拉的客人几乎都是有地位,有名誉,或者有大量财富的人」
「唔,所以,汝觉得他是一边在各家旅店找藏起来的信息,一边提着便当盒,在山里找藏起来的宝物?」
「或许还可能是遗书呀特许状之类,不怎么占地方的宝贝」
罗伦斯开始认真思考起来,而赫萝则突然叹了口气,夺过了罗伦斯盘中的熏肉。
「啊,喂,那是我的」
「这么好的东西给大笨驴吃真是可惜了」
说完,她一下子把熏肉送进嘴里。
然后舔着手上的油,无奈地看着罗伦斯。
「那人对温泉和房间一丁点兴趣也没有,汝忘啦?」
「……啊」
「倘若线索刻在墙上或是天花板上,料谁也会找得双眼满是血丝。温泉池的石头背后就更不用提了。而且,干那种勾当也实在太显眼了,那人在村里晃悠了一个冬天,怎么可能还没被发现?」
「的确如此……。唔……可是,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他住了那么多店,是为了寻找什么」
「或许是人目所不能见的东西」
「啊?」
追问的同时,赫萝的表情让罗伦斯吃了一惊。
她正看着自己,露出充满寂寞神色的微笑。
「比如回忆」
「……」
说完,她像是掩饰羞涩般站起身来。
走到仍坐着的罗伦斯身后,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脖颈。而之后又很快放开,可能是她的虚荣心在作祟。
「好了,咱也得接着缝衣服去了」
这句话却带着与刚才的微笑截然相反的开朗。说完,她便跑上了二楼。罗伦斯一直望着赫萝的背影,直到那条漂亮的尾巴消失在楼梯平台后。
赫萝曾在某个小村的麦田中被回忆束缚了上百年。其间她忘却了回乡的路,记忆中的许多东西也随着时间流逝而磨灭。离开那片麦田,在旅行途中偶然经过的某个小镇,她还因那里已完全不同于自己的记忆而几乎要哭出来。结果最后还是当地流传的传统料理勾起了她的回忆,让她确信,那就是自己曾造访过的地方。
那位带着奇怪皮毛斗笠的老人,看起来年龄足有罗伦斯的两倍。或许他也是因为往昔的回忆渐渐朦胧,才为了寻回这些宝物不惜豪掷出自己的积蓄。
如果,老人充满执着的面孔,背后是这样的含义——
罗伦斯舀了一勺已经凉了的煮豆子,在嘴里慢慢嚼碎。虽然凉了,但味道已经沁入其中,很好吃。温泉旅馆开得久了,人也总会这样被故事沁染。
罗伦斯很快吃完自己的早饭,离开了食堂。

远行之人客死在路旁旅舍中,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巡礼路线沿途有不少修道院建立的医院,其运营费则往往来自病逝者的遗赠。人们还传说,在有名的巡礼路线上,若是医院选址得当,甚至还能凭此积累一笔巨款。
前往纽希拉的客人偶尔也有在这里病故的,但他们大抵在来之前就准备好了遗嘱,因此不会把什么巨额遗产争端的种子留在这里。这些客人多数是高龄老人,加上此地又被称作世界的尽头,恐怕他们也是事先做好了某种思想准备才来的。
在享乐的温泉乡里坐拥莫大的财产而死,大概他们也觉得这样风评略为刺耳。
不过即便如此客死的事情的确发生过,因此这种可能性仍是不能排除的。
「那客人在拉马尼诺夫先生的店里时,就应该已有不少旅馆主人怀疑过这个了」
罗伦斯之前招待那位神秘客人的是萨莱斯。说出这句话时,他正带着一脸的沉闷表情。
这不是因为嫌恶罗伦斯,也不是为他的浅薄资历而不屑,而是他的模样天生如此。萨莱斯方正的脸上大半都被络腮胡覆盖,加上眉毛足有两根指头般粗细,一眼看去很难察觉他的表情。何况他原本就是个沉稳内敛,不善言笑的人,这给他招来了不少误会。
但只要谈上几句,就会发现他热心又善良。
「不过,罗伦斯先生,这里每一家店间的竞争都很激烈。客人回去之后,房间会怎么样?」
「会连角落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毕竟他们会留下好些垃圾」
「没错。阁楼、地下室也是一样。扫除稍有怠惰,很快老鼠和猫头鹰就会在那里筑巢。所以如果遗言刻在这些地方,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或许那遗言是用没法轻易破解的暗号写成的」
罗伦斯刚说完,萨莱斯突然咳了两声,拿起柜台上的壶给杯中添了酒。那酒是用夏天收获的越橘做成的,味道又酸又甜。
罗伦斯突然发现,他在笑。
「这种想法我也不讨厌,偶尔,让这村子里有些刺激和冒险也不错」
该不该当作褒奖而接受,罗伦斯有些犹豫。不过他递来的酒杯倒是可以不用多想就一饮而尽的。萨莱斯店里的酒味道非常出色。不少旅店的主人们都会出于兴趣和效益为店里酿造好酒,萨莱斯是其中最狂热的。毕竟能喝到好酒的确使人开心,而且不论说了什么傻话都能归结于醉酒,这就更方便了。
「但是,我怎么也不认为那位客人是在温泉旅馆里四处调查。这里的旅店主人们,连店里老鼠常走的路线都一清二楚,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那么,看起来那个奇怪的客人趁着夜色偷偷溜上阁楼翻找,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了。
「白天他会上哪里去?」
罗伦斯问了一句。而萨莱斯则耸了耸他厚实的肩膀。
「每家店最近都忙着收拾客房。白天忙里忙外,没空调查那些」
他舔了一小口酒,闭起眼,摇晃起脑袋来。
——有点甜啊。
还加上了这样一句。果然对酒颇有要求。
「猎人和樵夫们说,他常常在村外小道上出现,有时好像也会走到小路外。有猎人还担心他会不会把猎场给弄得一团糟」
这和山里动物们的陈述也是一致的。
「可是,为何是事到如今?」
萨莱斯唐突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事到如今?」
「唔……。我希望你别忘坏处想,不过那个客人会住在狼与香辛料里,说明大概是要回去了」
罗伦斯很快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
「的确如此。事到如今,我能查出什么来,自己也有些怀疑」
资历更老的旅馆主人们都对此无可奈何,现在罗伦斯也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罢了。尽管如此他却还要坚持,萨莱斯只能认为这其中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大半,是纯粹的好奇心。因为我是旅行商人出身的」
「好奇心」
对纽希拉,这个时间都仿佛不曾流动的村子来说,这实在是个突兀的字眼。身材像熊般魁梧的萨莱斯重复着这个词,似乎是产生了相当的兴趣。
「剩下的呢?」
「大概,是矜持吧」
无论说出什么都归结于酒力,罗伦斯抱着这样的想法喝了一口越橘酒。
「这里是纽希拉。一切争端都会消解在温泉里,每个人都带着笑容度过时间的地方。我当然也希望那位客人能笑着回去」
罗伦斯想起了老人脸上的那副执拗神情。
「我想作为新人,愚直地坚守着这些东西,不算是坏事」
——何况对方还是用金币付账的贵客。末了他又加了一句。
萨莱斯眨了眨眼睛,又挠了挠头。
「确实,这种乳臭未干的话,也只有新开店的人才说得出口吧」
「何况大家都早已满身硫磺味了」
没错。萨莱斯抖抖肩膀,用力伸直了脊背。他脸朝店门坐着,就好像刚才看到那个老人走到哪里去了一样。
「我不觉得那客人是坏人」
萨莱斯静静地说。
「不拖欠付账,也没有多余的抱怨」
「早上要求做便当这点呢?」
「害我被后厨的厨娘发了一通牢骚」
罗伦斯笑了笑,又听他接着说了下去。
「而且还有一点。我中意的,是他很会喝酒。还是仔细品过味道后才咽下喉咙的。这在客人中实在是不常见」
「其他客人往往是大口猛灌的吧」
萨莱斯眯起眼,轻轻叹了口气。
「客人每天闷着脸出门,我反而还因为他开心。我这温泉旅馆主人的眼睛和精神,或许都被温泉的水雾给盖住了」
他的视线回到手边,又饮下一口自己引以为豪的酒。
「之前,罗伦斯先生提出的那个奇妙的祭典主意也是一样。我们正在被每天的生活一点点消磨着。鹅卵石自然是越圆越好,但越圆就越容易被水冲着走。没有立场,无所坚持。最后习惯了不变的日常,被欲望刺激着,也只会对变化熟视无睹。终究没能对重要的人说出关键的话,所以才会对那位在纽希拉还满脸沉闷的客人视而不见」
他一下子说了许多,突然又噤住口。埋着头,带着有些悲伤的表情,如同对着映在杯中的自己低语一样,小声开了口。
「没头没绪的,我就说了这么多啊」
大胡子遮住的那张脸,似乎是害羞了。
罗伦斯也喝了一口酒,接着说。
「我倒正喜欢这种甜度的酒啊」
萨莱斯抬起头,露出不知拿他如何是好似的笑脸。
「这个,大概是因为罗伦斯先生的店里,连空气都带着甜味吧」
「我的店里?」
「客人们评价很高的。他们说在那家店里,比起乐师的歌曲和舞娘的舞蹈,看着店主夫妇在一起时的模样才是最有趣的。简直是纽希拉温泉旅店的楷模」
「……」
即便是对装扑克脸颇有研究的罗伦斯,也不觉得自己能蒙混过眼前的场面。
萨莱斯则似乎是享受着他这副困窘的样子,又喝下一口酒。
「原来如此,所以缪莉那小姑娘才能有那样天真烂漫的个性,我懂了」
这个时段,萨莱斯店里的客人都离开了,屋子里非常安静。
因此他那沉稳的语气听起来格外轻柔入耳。
脸又红又热,是因为酒的缘故。
罗伦斯在心中如此解释着,看到萨莱斯望着自己又一次笑了起来。

「有关那位客人,我也会尽最大力协助的」
临别之际萨莱斯这样对罗伦斯说。结果,还是在他的店里呆了太长时间。尝遍了好几种冬天酿熟的果酒,回去时罗伦斯只觉得脑袋醉得飘飘然。萨莱斯还挽留他吃过饭再走,不过要是答应下来未免也太厚脸皮了。
何况还有那位奇怪客人的事要解决。他向萨莱斯道过谢,接着便离开了。
迈着踉跄的步子,摇摇晃晃总算走回狼与香辛料,赫萝和汉娜正在食堂里缝东西。看到罗伦斯的模样,两人都皱起眉头来。
「汝看来挺开心的嘛?」
让女人们做针线活,自己出去喝酒。罗伦斯无话可说。
他低头表现出反省的态度,准备老老实实地被赫萝在脑袋上咬一口,结果又是一阵余醉的眩晕。
「萨莱斯他们家……嗝,的酒,实在是好喝……啊……」
「真是的,这大笨驴」
赫萝把亚麻床单搁在桌上,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向罗伦斯。
——要被赏一巴掌了。他刚想到这个,却发现赫萝扶住了自己。
「给卧室带上一团酒气可不行。汉娜,拿水和毛巾来」
「好的好的」
汉娜也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离开椅子,罗伦斯想看她要去干什么,却被赫萝拽进了一旁的房间。
这个房间的正中是个地炉,四周则铺了一层麻垫。熏鱼和熏肉吊在大梁上,夜晚睡不着的宾客可以围着火炉一边喝酒一边烤来吃。有时,白天就烂醉如泥,连台阶也上不去的客人也会被放在这个房间休息。
罗伦斯被丢在这里,呆呆地望着被烟熏过的天花板。
经过了数十年的使用,仔细一看,天花板其实还很新。
据说,等到木头的接缝处也被烟熏黑得看不见,一家温泉旅店才算真正开了起来。
就看今后了。就看今后了。罗伦斯抵抗着越来越重的眼皮,在心里默念。
「喂,别睡」
意识陷入朦胧前,他突然被人扶起脑袋,同时有什么东西也被送到嘴边来。
「汝还是先喝一点水比较好」
赫萝正一脸认真地低头望着自己。她是在担心。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由得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这个酒鬼。少嬉皮笑脸了,快喝!」
直到赫萝开口训斥,他才老老实实地喝下了那碗冷水。那水大概是用温泉融化的雪水。每天都从河里汲水实在是费力,因此纽希拉的旅馆大抵都是这样取水的。
虽然是把雪封进陶瓮后才丢进温泉池的,可不知是不是温泉的水雾钻了进去,罗伦斯第一次喝的时候只尝到了冲脑的硫磺味。不过,现在他开始觉得这才是纽希拉的水。
「真是的,大白天就一身果酒的味道,还怪好闻的……。越橘,醋栗……唔,还有木莓?」
赫萝使劲吸着鼻子,带着一脸怨恨说道。
「真的,好喝。他们……好像,对水很挑」
罗伦斯还没笑着说完,就在额头上挨了一下。不久之后,汉娜给他盖上了毯子,又在地炉里放了木炭,周围还添了柴。
「大笨驴,这份人情咱可记下了」
赫萝将一次大白天就大摇大摆地喝个烂醉的权利收入了囊中。
罗伦斯憨笑着闭起眼,突然听到她呼出一口气的声音。
接着,他的头被轻轻扶起,放到了某个软软的东西上——不是房间地下的麻垫。
「……?」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脸上盖了一块布。
「噗哇,怎、怎么了?」
「嗯?」
拨开布,罗伦斯看到了赫萝脸上的促狭微笑。
看起来她从汉娜手中接过了缝东西的工作。
「光咱一个人干活可不行」
让喝得烂醉的丈夫躺在自己的腿上。
这样的妻子真是极尽温柔贤惠,不过赫萝式的做法则是把丈夫的脑袋当作缝东西的垫子。
「汝不喜欢,拿掉就是了」
若是真那样,免不得她又要跟自己冷战三天了。
罗伦斯认输般地长叹一口气,阖上了眼睛。
赫萝正忍着笑,罗伦斯能从她大腿的颤抖中察觉出来。
他还发现赫萝正轻轻用手梳过自己的头发。很快,罗伦斯便沉入了安眠。

忽地醒过来,眼前是不同于卧室的天花板。大白天猛睡了一通的罪恶感,以及无法解释的舒适感一同涌来,让罗伦斯禁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总觉得全身都带着疲累,或许是因为刚才在梦里,赫萝一直朝自己扔橡子的缘故。啪,啪,橡子一个个砸在自己的头上。
毯子里莫名地温暖,低头一看,果然是赫萝。此刻她发出了安稳的眠声,看来睡得正香。至少睡午觉时,没必要再遮住耳朵了吧。罗伦斯这样想着,伸手要取下她的头巾时——
听到了啪嗒啪嗒,水滴下来时发出的声音。
漏雨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不对,这声音似乎在催促着罗伦斯想起另外一件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是的,梦里赫萝朝自己丢来的也不是橡子……。
立刻。
罗伦斯抬起头来,朝温泉旅店的门口望去。
「……」
被雪水濡湿了满身的那位神秘客人,正站在那里。
「实、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接连冲击他头脑的的确不是橡子,而是从地板传来的脚步声。
何等不成体统!温泉旅店主人在白天大睡懒觉的模样,居然让客人看了个一清二楚。罗伦斯慌忙支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突然想起赫萝还搂着自己,又连忙拽起毯子盖住她——尽管现在已经完全不可能瞒混过去了。
老人直直地盯着罗伦斯。
除了露出僵硬干涩的笑容外,罗伦斯什么也做不了。
……唔唔……汝哟……? 毯子下模模糊糊地传来了赫萝的声音。
他无视了赫萝的声音,用毯子将她全身卷起,一口气扛在肩上。
『嗯啊? 怎、怎么了?!』
尽管毛毯中的赫萝不断挣扎,他还是装作没听到也没见到。
「请稍等,我马上为您准备擦身体的毛巾和火盆!」
罗伦斯对站在门口的老人留下这样一句话,就立刻扛起赫萝跑向了二楼的卧室。老人的视线一直追着自己,他非常明白,明白得脊背都像是被那视线刺出了洞一样。
太失态了!
尽管赫萝的耳朵和尾巴大概没被看到,可这事关旅店的品味。
罗伦斯丢下被卷在毯中的赫萝,无视她责难的声音,一口气跑回了一楼。

罗伦斯在地炉和暖炉中都加了足量的木柴,烤干了客人濡湿的衣服。此时店里再没有别人,而自己的服务对象又是用金币付账的贵客,因此无论怎样周到都不为过。
只是,不论是问需不需要泡汤暖暖身子,或是在晚餐之前稍吃些什么,又或是上午去了哪里,不论如何对他搭话,这位客人始终闷着声。他偶尔会点头或是摇头,因此并不是完全无视罗伦斯的话,可这样实在教罗伦斯为难。
何况自己刚才还闹出那样一番尴尬,罗伦斯的心里不由得开始畏缩起来。
话说回来,殷勤得过分反而又可能惹人厌烦。想到这里,罗伦斯对那位客人说了声『有什么需要请您再叫我』,接着便离开了。
不过,在跟萨莱斯好好诉说一番之前,他还有更多事情想询问这位老人。当然这也是为了老人自己,为了能让她笑着踏上归途。
首先看他满身雪的模样,必定是在山里徘徊了许久。而且尽管费了如此大的努力寻找什么,结果仍是不甚理想。
但是,究竟是在找什么?
越想,反而越是云里雾里。罗伦斯决定去后厨找汉娜发发牢骚。这么做的另一个理由,则是赫萝被他卷在毯子里丢进卧室后闹起了别扭,一直闭门不出,在那位老人占据地炉房间的期间内,罗伦斯无处可去了。
「说起来,我倒是觉得太太猜得没错,那位客人或许真是采药人什么的」
汉娜一面准备晚饭一面对罗伦斯说。她切碎不畏严寒,在冬天仍能生长,而且绿得教人怀疑的青菜,将它们投入锅里。
「你有什么理由吗?」
「刚才我给客人端去热红酒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吃雪呢」
「雪? 他想喝冷水?」
或许为让他暖身子而端出热饮是个错误的决定。那位老人大概在外面消耗了不少体力,喉咙已经渴得发干了。
「不,并不是,所以我才这么说的」
汉娜将干肉和酸白菜加入锅里,又撒了不少盐。
「他吃得很慢,像是要尝出滋味一样。看那样子,肯定是身体哪里有问题」
罗伦斯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愣着看她。这副表情反而让汉娜惊讶起来了。
「哎呀,您不知道吗?」
「什么?」
「南边长橄榄树的地方,雪是被人当成药来卖的。据说对头痛,腹痛,发烧,牙痛都有效果。不过,大概只有贵族老爷才买得起吧」
罗伦斯摇了摇头,那么遥远的南方,在他还是旅行商人时也未曾去过。
「南边的地方,冬天高山上也能积雪。听说人们把雪结结实实地塞进包裹里,然后用船一堆一堆地运走,再挖个坑埋起来,等到天气热时拿出来卖。雪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能赚一大笔钱。那位客人会不会也有类似的想法呢」
呵——。罗伦斯发出感叹的声音。那一定是只有大规模商会使用大规模运输网才做得成的买卖。凭借他们的手腕,哪怕是天上白白掉下来的东西,最终也能变成金币。
「所以说……那客人是南方人?」
而且,还是遥远到会把雪认为是药的地方。是自己都没去过,只是听别人谈起过的远方……。*
[*注:此处疑似与《狼与花瓣的芬芳》有矛盾,前者发生在罗伦斯的旅行商人时代,但那时他已经向赫萝描述了冰雪做成的糕点]
想到这里,罗伦斯猛地惊叫了一声。
汉娜将注意力从灶台的火转向他,露出讶异的神情。
「莫非——」
罗伦斯慌忙转身,却不小心踢翻了盛着蚕豆的笸箩。
「呜哇! 哇!」
他别扭地稳住身子,捡起撒了一地的蚕豆来,还听到身后传来汉娜的笑声。
「老爷您真冒失」
太丢人了。罗伦斯只能回过头,露出尴尬的笑脸。
「让我来吧,毕竟您看来像是想到什么线索了」
要说起来,汉娜的心里话其实是希望罗伦斯别再给她添乱了吧。
「那就,麻烦你了,抱歉啊……」
汉娜笑着耸了耸肩。
罗伦斯将笸箩放回原处,然后离开后厨,在柜台底下拿出了墨水瓶和一叠草纸*。他本以为瓶中的墨水已经冻住了,幸好还能直接用。紧接着抓了一根羽毛笔,然后就跑向地炉房间去。
[*注:此处疑似时代错误。造纸术在欧洲普及约为12世纪,而古腾堡印刷机则在1450年左右出现,随后宗教改革运动爆发。这与故事中的情况有出入。或许支仓在撰写故事时并未严格按照欧洲历史顺序]
那位神秘的老人果然正盯着地炉的火苗,小口小口,慢慢地尝着雪,就像是要让每一丁点都被身体吸收一样。他听到罗伦斯的脚步声,一下子抬起头来,模样如同一个被打扰了清净的隐士。
罗伦斯道了声失礼,便坐在地炉一侧,拿起羽毛笔来。
然后,在纸上用所有他懂得的语言各写了一句问候语,出示给老人看。老人则惊讶地瞪大了眼看着罗伦斯。
随着罗伦斯逐一指过纸上的问候,老人露出如同白昼里见到了龙般的表情,指出了其中的一行。而让罗伦斯惊讶的是,那是通行于这世上任何地方,甚至在天国也应畅通无阻的语言,也是只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能阅读的——教会文字。
「您……究竟是?」
他不由得问出了口。老人张开嘴像是要回答什么,接着很快又闭住,转而指了指罗伦斯手中的纸和笔。罗伦斯立刻将东西递给他,接着老人轻轻欠了欠身,便很快在纸上写出了一句句话。这位老人并非冷漠也并非怪癖,他仅仅是不会讲本地语言罢了。
而且,既然来自遥远的南方,在这不久前还被认为是异教徒土地的世界尽头,他也绝不会想到旅馆主人竟然懂得教会文字吧。
尽管如此,老人在纽希拉滞留了这么长时间,应该知道这里的顾客中有不少是高阶的圣职者。若是感到语言上的不便,他原本大可在这些圣职者的帮助下,和旅馆主人们沟通的。
罗伦斯正在纳闷,老人已经写好了一段话。
「这是……」
面对他投来的疑问眼神,老人点了点头。
纸上这样写着:
——我受某位地位尊崇的贵族之命,为达成他的委托来到这里。为此,需要在这村里找到某种异常美味的水。但是,无论哪里的雪水或泉水都没有想象中的特别。您知道什么线索吗?
流利且端正的字迹。
采药人。这个字眼又一次在脑海中复苏。而且,如同汉娜所说的,能做药的雪。
老人没有轻易泄露自己的目的,是因为需要那药的是某位地位极高的贵族。具有相当立场的人,若是暴露了弱点便可能因此受政敌打击,因此往往会对周围隐瞒病情。而纽希拉的客人又多来自南方,能使用教会文字的客人,或许正属于与这位老人敌对的势力。所以他才会百般犹豫,不愿泄露自己来这里找药的目的。
老人脸上的执拗神情,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
罗伦斯刚想回答,突然又想起老人几乎完全不懂这一带的方言。
他轻轻低头,从老人手里接过纸和笔,在上面写道。
——我也不甚了解,但我可以为您去询问可能知道的人。
老人读完这句话,深深朝他低下头去。
不过,还有一件事是罗伦斯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
——您为何要将目的告诉我?
是因为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吗? 罗伦斯猜想到。老人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接过了纸和笔,然后短短地写了一句话。
——因为您看上去非常值得信任。
他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产生了如此想法,罗伦斯知道答案,而且那个答案还让他头疼不已。大概与其说是信任,倒不如说是老人已经将他的把柄抓在了手里,可以对他任意差遣了。
不过,他当然可以信任自己。这一点罗伦斯是有自信的。他对老人点了点头——同时忍住了想跟着说一句「但我也可能干出傻事来」作为借口的冲动。

要说在山中找什么东西,这里有许多的行家里手。
至于其中的翘楚,大概一眼就能找到老人渴求的美味泉水在哪里吧。毕竟她对纽希拉群山中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谓是了如指掌。
问题在于这位翘楚不久之前被罗伦斯卷在毛毯中,扔在了卧室的地上,目前正在闹着别扭。
两手空空去求她,恐怕也只会惹她生气。罗伦斯披了一件皮毛外套,首先朝萨莱斯的店走去。胳膊下还夹着赫萝也赞不绝口的盐腌羊排。这既是为上午的酒道谢,也是为换取用来笼络赫萝的酒。何况,萨莱斯热衷于酿酒,他或许会对那老人寻找的美味泉水略知一二线索。
现在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候,太阳藏在山后面,村子将立刻被夜幕笼罩。往常的纽希拉,此时就像是沉在水中,火焰却没有立刻熄灭的蜡烛一样。平时全村每一家店现在都应该忙着准备夜晚的宴会,不过在如今的淡季里,哪里都是一样的清闲。
来到萨莱斯的店里,首先看到他的儿子们挤在一张长桌前,桌上摆着一个带了不少小珠和小棒的木框,他们大概是在学习如何使用这种叫做算盘的计算工具。
缪莉的青梅竹马卡姆也在其中。第一眼看到罗伦斯后,他立刻伸直脊背,露出僵硬的微笑。大概是在犹豫该对求婚对象的父亲露出亲切笑容,还是该露出富有男子气概的模样。
罗伦斯冲他笑了笑,卡姆的紧张似乎减轻了几分。
「萨莱斯先生呢?」
「父、父亲他,正在屋后劈柴」
「我知道了,谢谢你」
说完,罗伦斯又加了一句
「要好好学习啊」
「是!」
卡姆大声回答完,紧接着给了身旁偷看的弟弟头上一记栗暴。
转到屋后,萨莱斯果然在那里。他一手支着斧头,赤裸的上半身几乎要冒出蒸汽来。
「噢,你怎么来了」
「我来为上午的酒道谢」
接过罗伦斯递来的布包,萨莱斯睁大了眼睛。
「这……看来我也能去当商人了啊,那么点酒就换来了这么好的肉」
「这里除了我的道谢外,还有向您请教一件事,再拜托一件事的分」
听罗伦斯这么说,萨莱斯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看在这肉的份上,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他将布包重新绑好,走向柴房一旁的后厨放下包裹,接着又回到罗伦斯面前拿起了斧头。
「你不介意我一边劈柴一边听吧」
「当然不介意」
萨莱斯点点头,轻轻挥下斧子。随着一声脆响,木柴被劈成了两半。
「我从那位老人口中问出他在找什么了」
萨莱斯把另一块木柴放在树墩上,目光转向罗伦斯。
「他似乎是从遥远的南方来的,一言不发也只是因为语言不通」
「那,你是怎么和他交流的?」
「用教会文字。因为以前行商的时候偶尔会用到」
「……我给你多少酒,你才愿意教给我家那群小子们?」
真心要学的话,请教店里的客人反而更方便。这个玩笑很有萨莱斯的风格。
「什么时候都行。话说回来,那位客人似乎是在找一种美味的水」
「美味的水」
「据说南方有把雪当作药材的习惯。所以我在想,他的目的或许也类似」
萨莱斯的眼神望向远方,不过身体却依旧毫不迟滞地继续劈着柴。
「原来如此。奇迹之泉使人永生,治愈百病什么的,这种迷信也挺常见的」
「美味到几乎能让死人复活的泉水,您知道些什么线索吗?」
「我知道。罗伦斯先生你上午才刚喝过」
「是说酿酒用的泉水吗?」
「没错。给一般客人酿酒的话河水就够了,给大口灌酒的醉汉,用雪化成的硫磺水也可以。但是,要招待明白味道的客人,就必须用某种特别的水。当然了,用金币付账的贵客也是一样」
「您能告诉我吗?」
罗伦斯之所以带来品质极好的羊排肉,是有原因的。他猜想萨莱斯既然对酒如此执着,或许能告诉他有关泉水的一二线索。
然而,倘若味道的秘诀就在于那水的话,
「——恐怕不是能轻易告诉别人的东西。你脸上的表情是这个意思吧?」
萨莱斯笑着读出了罗伦斯的心思。
「没什么不能说的。猎人们说的那条『灰狼小道』再往北走,走到山谷尽头,到人勉强才能从岩缝中挤过去的地方,有一口天气再怎么冷也绝不结冻的泉水。那里的水是极品中的极品」
「啊,噢……谢、谢谢您」
没想到如此轻易就得到了回答,罗伦斯在惊讶之余才想起道谢。而萨莱斯泽耸了耸肩。
「没什么,这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的」
他觉得,自己的面前像是被瞬间划出了一道界线似的。
——罗伦斯先生也差不多该知道这件事了。
但是,也可以这样解释为自己得到了足够的信赖。
「这份人情,日后——」
「我不是已经拿到答谢了吗」
萨莱斯笑着劈好了下一块木柴。出于商人的职业习惯,罗伦斯总禁不住要对事再三道谢,这次他却忍住了。因为对于『伙伴』而言,这样反而显得疏远。
「你回去之前,记得跟卡姆说一声,挑点喜欢的酒再走。大白天喝得醉醺醺才回家,可爱的老婆肯定发脾气了吧?」
「……您猜得不差」
「哪家都是一样的啊」
面对萨莱斯的笑容,罗伦斯只能发出认输的叹息。
「那么,再见了」
「噢」
说完萨莱斯就低下了头,再也不看罗伦斯一眼。罗伦斯也转身回到店前,找卡姆去拿了酒。
等到走出好一段距离,他再回头看萨莱斯的店,木制的房屋静静地立在昏暗的夜色中,有种别致的美感。

把萨莱斯送的酒交到赫萝手上,她的心情总算是好转了。罗伦斯这才有机会向她询问有关水的事情。汉娜时常进山去采摘野菜,因此罗伦斯也向她询问过一番,结果两人的回答都比不上萨莱斯的有价值。
什么嘛,那我何必去找萨莱斯拿酒——这样的心思只要让赫萝嗅出一点点,自己恐怕就要被狠狠咬一口。不过美味的酒让赫萝显得很开心,罗伦斯便决定当作自己不算白跑一趟。
那位使用教会文字的老人只说了自己名叫凯雷斯。考虑到他身负主人的密命,这不大可能是他的本名,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现在温泉旅店里只有凯雷斯一个客人,实在是有些寂静。于是罗伦斯与赫萝向他提出了共进晚餐的邀请。这次凯雷斯爽快地答应了,尽管仍是那副闷着脸的表情——似乎他原本就是这副模样——但确实对菜肴打出了高分。当看到赫萝展现出旺盛的胃口,而罗伦斯劝她节制时,凯雷斯也愉快地眯起了眼睛。在这位老人面前,自己和赫萝简直就像他嬉闹的孙辈一样,罗伦斯有些难为情。不过既然凯雷斯感到开心,作为温泉旅店的主人,罗伦斯是应该为此而高兴的。
第二天,当罗伦斯提出跟他一起去找水时,凯雷斯慢慢地摇了摇头,只表示希望借一个用来装水的陶瓮。大概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专职工作,不能让别人来帮忙。这种一板一眼的作风,简直像骑士一样。
罗伦斯将『灰狼小道』的位置与周边特征告诉了凯雷斯,然后和汉娜一同在黎明还未到来时目送他离开。赫萝则以嫌冷为借口继续赖在床上大睡。
凯雷斯的表情看起来一如既往地阴沉,但从背影上能看出他的脚步似乎轻了几分。
哎呀哎呀,一件事总算告一段落了。罗伦斯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继续干活,一直到下午。
回来时,凯雷斯脸上的失望之情谁都能一眼看出来。
「您没打到水吗?」
据萨莱斯的话,那口泉水无论多冷也不会结冻,但山里发生的情况总是难以预料的。罗伦斯对他问了一句,老人只是慢慢摇了摇头。大概这并非是理解了罗伦斯的话,而只是他自己的失望也溢于言表了吧。
「总之,请您先烤干衣服,暖暖身子」
罗伦斯忙着给地炉和暖炉里添柴时,凯雷斯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怀里的陶瓮。那是一副既执拗,又悲伤的神情。
「请吧」
等罗伦斯用身势示意他凑近地炉,凯雷斯才像是放弃般照做了。那口陶瓮被罗伦斯交给等在一旁的赫萝,而罗伦斯自己则继续帮凯雷斯烤干衣服。
一通收拾,又将温热的葡萄酒端给凯雷斯之后,罗伦斯在隔壁的房间对赫萝悄悄问道。
「不是这水吗?」
赫萝闻了闻陶瓮里的水,然后歪起脑袋。
「咱觉得就是这水」
狼的嗅觉大概是不会有错的。
但是,那凯雷斯为何会如此失望呢。想到这里,罗伦斯突然意识到了另一点。凯雷斯凭什么能断定这水不是他要找的那一种,或者换句话说,他要找的水,究竟有什么特征?
「你说,奇迹之泉是真的吗?」
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赫萝愣了一下,似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比如,返老还童之水,或者愈伤之水什么的」
罗伦斯举了两个例子,赫萝才终于点了点头,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那种迷信咱也听说过。咱呆了很久的那个帕斯罗村里,汝曾吃过用当地小麦做成的面包对呗?」
那是赫萝出于承诺,保佑了土地丰收几百年的村子。很久以前罗伦斯的行商路线途径那里,所以不时会经过。
但是,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来? 看罗伦斯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赫萝露出了促狭的微笑。
「汝吃了那么多凭着咱的奇迹才做成的面包,也没见这木头脑袋聪明了多少呗?」
「……」
罗伦斯叹了口气,赫萝则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但是,这个答案实在是浅显易见。
「这么说的话……」
事实上,凯雷斯是在寻求着水里的某种东西。而或就是从心底里深信着迷信,觉得只要一说出口,谁都会立刻明白其中奥妙。在纽希拉最美味的,村人们纷纷赞不绝口的泉水面前,罗伦斯皱起了眉头。
紧紧抿着嘴的凯雷斯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啊,失礼了……哎,这个?」
他从罗伦斯手中取回了陶瓮。
紧接着,将嘴凑近,喝了一小口,闭起眼慢慢地咽下去。
当他很快再睁开眼时,瞳孔中仍旧是失望的神色。
「好喝……」
凯雷斯用歪曲的发音说道。
「……好喝」
又重复了一次,接着他摇了摇头。赫萝和罗伦斯面面相觑,接着同时把目光转回凯雷斯。而凯雷斯则长叹出一口气,将陶瓮放在桌上。
「不对」
明确的否定。还不等罗伦斯说什么,他便背过了身。要是能从他口中问出是什么不对,罗伦斯或许就能想出解决的对策来。
而或,他将不得不告诉凯雷斯,期待着水里有什么奇妙的力量,只是一种迷信行为罢了。
凯雷斯突然将手伸向地炉旁他的行李。
「……斗笠?」
赫萝看到他拿起了一个外面包皮毛的铁斗笠。不过,凯雷斯却将斗笠翻了过来,解开绑绳,取下了外面的那层皮毛。很快罗伦斯露出了如同见识魔术般的惊讶表情。
「原来是锅啊」
凯雷斯接下来的行动印证了罗伦斯的话。他从背囊中取出几个小袋,那小袋捏起来会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接着他又看了看身旁的赫萝,冲她耸耸肩。
「酒」
听到凯雷斯这么说,罗伦斯顿时回过神来就要往后厨走去,但凯雷斯又拉住了他。
「不对,酒」
他摇了摇头,再次重复了一遍。而手中的铁锅里则放着一个麻做的袋子。
昨天赫萝说过的话在罗伦斯脑海中回响起来——凯雷斯随身带着的行李。
那个小麻袋里装着麦子。如此一来,他戴在头上的铁锅则是。
「您……是酿酒师吗?」
凯雷斯皱起眉头,似乎是不明白罗伦斯的这句话。『酒』。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凯雷斯的铁斗笠有两层,分开便是两口锅。他将取来的水倒在其中一口里,架在地炉的火上。另一口锅则倒进了麻袋里粗粗磨过一遍的大麦。
「呵。就是这附近的大麦呐」
赫萝像是一眼就看出了麦芽的来源。
烧水时,凯雷斯不时在锅里搅动一番。等到水已经冒起热气,很快就要沸腾时将锅离火,用随身带着的长柄木勺把热水一勺勺浇在麦芽上,混合均匀,一直到舀完锅里的水为止。末了再将手指探进去量了量温度,调整了一下锅受热的位置,将起初烧水的锅盖在了煮麦芽的锅上。
最初的工作似乎这样就告一段落了。
他重新转向罗伦斯,要来了纸和笔。
——我是侍奉某国王室的料理人。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对王室二字感到惊讶,是因为凯雷斯良好的支付信誉,以及他能够自由使用教会文字的高素养。小城市的酿酒师是绝不会如此的。
——但是,原本我属于王妃的旧国,作为她的随嫁来到了如今的宫廷。
写完这句话,凯雷斯又将手放在锅上,闭起眼睛来,像是确认着什么。
之后直接用手拈起地炉里的木炭,又一次调整了火力。完全没有被烫伤的模样。优秀的匠人总带着一手老茧,看来凯雷斯也是如此。
——王妃殿下在临近结婚时,曾说自己要任性一次。她希望能泡一次纽希拉闻名天下的温泉,还说,只要有过这一次经历,自己以后便能忍耐接受任何事情。
恐怕那是比现在更为动荡的时代。罗伦斯点了点头,而凯雷斯则慢慢闭起眼睛,如同当时的喧嚣又在他耳畔响起。
——王妃殿下隐瞒身份在纽希拉投宿时,我也作为侍从随行。她在这里尽情欢乐,恐怕把在那些日子当作了自己人生中最后的自由。
在高贵的门第之间,血脉不过是一种道具而已。当罗伦斯将纸上的话翻译给赫萝时,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露出了沉重的表情。
但是,王妃殿下在那里邂逅了一个年轻男子。对方很快便明白了王妃殿下出身高贵,因此我们并没有多加阻止。很快,两人便亲密了起来。
赫萝的表情越来越黯淡。她带着悲伤的表情依偎着罗伦斯,抓住了他的衣袖,就像是在询问『不能想想什么办法呗?』一样。
——王妃殿下是娴静稳重,熟谙礼节的淑女。但纽希拉却是纵情之地。在温泉旅馆里,他们捧着杯子肆意饮酒,起舞。终于,那个男子主动开了口。
酒和跳舞的女子。大概是这些触动了赫萝的心弦,她又露出开心的模样来。
——但是,愉快的时光总是一瞬而过,王妃殿下的意志也并不薄弱,不会因一时冲动而犯下过错。时机来临后,她静静地整理好了行装,与陪伴自己欢笑过的男子握过手,便就此告别了。
那位公主挺直身体,不露一丝笑容,果敢而坚强的背影仿佛浮现在了纸上。尽管赫萝读不懂凯雷斯写下的教会文字,却仍然搂着罗伦斯的臂膀,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
——回去的路上,王妃殿下始终未曾说过一个字。她终于开口,是婚礼当天,将在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宫廷,陌生的人群中开始生活的时候。我始终不知道王妃殿下的心中有多不安,因为她是个坚强的人。但是,唯一的那句话,她是对着从故乡一同随行的我说出的。她问我,那时的酒,你还记得味道吧? 我也是为不使王妃蒙羞,精心研习宫廷料理的厨师,因此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底气,回答说还记得。
凯雷斯又瞟了一眼身旁的锅,接着才在纸上慢慢写了下去。
——那么,就没有问题了。如果不论何时都能喝到那时的酒,就没有问题了。 王妃殿下对我说。
老人写到这里停下了笔,但没有抬起头来。木炭在地炉里燃烧着,随之响起了沙,沙,沙的声响。
是衣料摩擦的声音,赫萝探出了身子来。
「然后……在新婚当夜,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对呗?」
婚前不知对方的模样,这在贵族的政治婚姻中几乎是理所当然的。而正因为这样的理所当然,人们才容易为之创造故事。原本尽是阴谋与利益交换的婚姻中,结婚的两人却发现彼此早已在某个不问身份的场合中邂逅,相互倾慕。这是城镇女孩们很喜欢的故事情节。
这些凯雷斯当然也很清楚。尽管应该听不懂赫萝的话,他却轻轻摇了摇头。
赫萝咽了一口唾沫,而罗伦斯则伸手搂住了她娇小的身体。
——国王比王妃年长了十多岁,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深爱着王妃。不久,上天便赐予了他们孩子。那样幸福、充满了欢笑的宫廷,实在是不多见。
凯雷斯看了看赫萝,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被钓了一回。明白了这一点后,赫萝不知为何拍起了罗伦斯的胳膊,把他当作出气对象。不过她脸上明显露出了放下一块大石似的模样。凯雷斯的叙述的确很吸引人。大概这些故事他的孙辈们也曾缠着他讲过一遍又一遍。
故事和现实的区别只有一点。那就是现实不会在这里结束。
——王妃殿下从未再要求喝过那时的酒。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可是,后来国王陛下卧病在床,难以离开房间时,她终于对我提出了要求,要我做出那时的麦酒来。
恐怕这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时日无多的国王。
那位国王出身于上一个时代,大概填充他一生经历的,并非歌舞升平,而是战乱与政略。悠哉泡在温泉里,这样的奢侈只能属于笼中鸟般的贵族少女,绝非一国之君。
罗伦斯又想起了凯雷斯那副执拗的神情。
料理人是使人愉悦欢笑的职业。恐怕,这是凯雷斯职业生涯中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件工作了。
「但是,您却没法再现那时的味道?」
罗伦斯开口的同时,将话写在纸上。接着凯雷斯垂下肩膀,点了点头。
——我已经使用这里的麦芽试了许多次。味道,材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始终无法再现当时的风味。这里的麦酒做法很简单,只要知道水的味道,结果大体是可以预测的。所以,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访遍了这里的每一家店。
「最后一丝希望?」
罗伦斯露出不解的神情。凯雷斯看了看他,接着,又不知为何将视线转向了赫萝。
他眯起眼睛,似乎是露出了安稳的笑容。
——人们说酿酒时,当地的空气也会溶进酒里。阴郁的空气带来阴郁的味道,愉快的空气带来愉快的味道。所以,我猜想这里或许值得一试。
而后,凯雷斯的脸上浮现出了颇有深意的微笑。赫萝似乎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罗伦斯却连连干咳掩饰自己的难为情。毕竟不久前他和赫萝相拥而眠的模样才被凯雷斯看到,何况现在赫萝依旧如少女般依偎着自己。
的确,要说自己的旅店在纽希拉也出类拔萃,罗伦斯怎么也没有这样的勇气开口。不过他能挺胸抬头地讲起另一个第一。萨莱斯也这样对他说过。
论夫妇圆满和睦,他们绝对是全村首屈一指。
只不过罗伦斯虽然知道酿造师间流传着这样的迷信,但他并不会真的相信。凯雷斯大概也是一样,找尽了一切线索,最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才转向这最后一丝希望。
——这里的水很美味。无论哪一家旅店的水都是如此。因为使用了这样的水,酒也很美味。只不过,是普通的美味而已。没有三十年前,记忆中那种独特的风味。
凯雷斯写完这句话,从背囊中取出了几个小布袋。袋里装满了附近能采来的所有香草。它们的香味一下子弥散在空气中,让嗅觉灵敏的赫萝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风味……」
或许,那真是只属于那个时代的味道,只能在那个时代的空气中找到。
凯雷斯盯着铁锅,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铁锅静静地酝酿着新的味道。

赫萝有灵敏的鼻子,因此对酒的味道相当挑剔,可她自己并不会酿酒。汉娜也对这方面知之甚少,最后,罗伦斯只得又去求助萨莱斯。
「三十年前麦酒的味道?」
听到罗伦斯提出问题,萨莱斯明显地愣了一下。
「那都是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了……」
说完,萨莱斯将视线转向罗伦斯身旁。
「也就是我这老头子跟你们差不多大的时候啊」
接着萨莱斯开口的,是一个有着圆圆秃头,长胡须像温泉水雾一般白的老人。他个子不怎么高,大概年轻时就相当肥胖,而这样的体征在老后显得更为突出。这位老人名叫杰克,如今已经退休归隐。论美味程度,他店里提供的餐食在纽希拉几乎无人能比。
「不过啊,麦酒的做法能有多复杂? 用同一片地里的麦子,麦芽烤的程度也一样的话,味道差不了多少的。他既然是宫廷里的厨师,那就不太可能在这些地方出问题」
罗伦斯在尽可能不涉及凯雷斯目的的前提下,将他的事情告诉了萨莱斯他们。
「会不会是因为每个年份里,大麦的质量问题?」
萨莱斯问了一句。但杰克只是摇头。两人的年纪几乎像父子一样大,不过在酿酒这个共同的兴趣话题下,他们看上去更像是关系亲密的师兄弟。
「麦子如果真的糟透了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是就算麦芽不好,煮麦汁的时候用小麦粉之类的补足了就行。这些东西,他恐怕比我还懂得多」
杰克当然也早就注意到了凯雷斯,而且凯雷斯面对食物和酒,脸上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似乎还多少刺激了杰克的自尊心。不过,当罗伦斯讲明凯雷斯是宫廷厨师后,他又露出了另一种受打击般的表情。大概那是一种体会到山外有山的感受吧。
「那位客人说,他在寻找一种独特的味道」
「唔……。所谓,时代的味道吗……」
「那不是酿酒师的迷信吗?」
开口的是萨莱斯。
「嗯? 噢,你是说酿酒时的空气能影响味道的那个说法啊。这么说是不算错——」
「啊!?」
罗伦斯和萨莱斯同时发出惊讶的声音。而杰克则哼了一声,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跟人们口口相传的氛围又是另一回事。气候改变,土壤就会改变,用同样的材料做出来的酒,味道也会千差万别。恐怕,酒的精华飘在空气里,也会跟人一样随着土地改变而改变自己的模样。那位客人肯定是因为这个理由才跑到纽希拉来的。毕竟只要有钱的话,什么原料都不是问题,没错吧?」
这句话是对罗伦斯问的。十多年的旅行商人生涯让他在这里也有了一点名气。尽管杰克的语气是开玩笑的,可罗伦斯却觉得诚惶诚恐。
「这个……的确是的……。虽然要花一些时间,但材料我可以调集」
「有技术,有材料,而且还来到了当地。即便如此都没能酿造出原本的风味,这样一来,我看缺少的就是时代的空气……也就是说,是回忆了吧」
就算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但王室的料理人真的会忘掉那么重要的味道吗?
萨莱斯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但就在他和罗伦斯用眼神相互交流时,杰克露骨地叹了口气。
「所以说,你们俩还是没经验啊」
他毫不留情地批评道。
「高兴的时候吃什么都好吃,要是还能跟合适的人一起吃,那就更美味了。相反,跟老婆吵架后,对着那一张冷冰冰的脸,吃什么都不会有滋味。你们不知道吗?」
「……」
——的确是没想到。两人一同露出了这样的表情。而杰克则像是教师一样,满足地点了点头。这种诙谐的性格让人不由得想起了赫萝,因此罗伦斯很欣赏杰克。
「但是,让客人板着脸回去,这可不是纽希拉的作风」
杰克抓了抓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萨莱斯跟我说了那位客人的事情,罗伦斯先生你说的我也听了。你们说的没错,可我起初还觉得是那位客人古怪极了! 我真是被温泉泡糊涂了,居然会觉得有错的在客人,而且到现在才反省过来。唉,真是的」
接着,他拉起罗伦斯的手。
「多亏了你,才让我这老骨头想起这么重要的东西来。谢谢你啊,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有些不知所措。但杰克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罗伦斯看了看杰克那双被岁月打磨了很久,却依旧闪着童趣的眼睛,和杰克握着的手上也多了几分力道。
「嘿嘿。罗伦斯先生刚开店的时候,我们却还以为村里又来了个没什么追求的人」
杰克直率地笑了起来。当着罗伦斯的面,萨莱斯虽然没有笑,但也连咳了好几声。
「有句话叫一方水土一方人。罗伦斯先生,你就是该到这片土地上来」
当杰克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时,罗伦斯觉得有某些一直绷在自己脸上的东西,似乎一片一片地掉了下来。
他的表情里没有了先前的僵硬,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但是,最开始喝纽希拉水的时候,我没少闹肚子」
「哈哈哈哈,是因为水里全是硫磺味吧。我这老头子是土生土长的纽希拉人所以没什么,可这个萨莱斯,当时也是怎么都喝不下去这里的水啊」
「就连做面团用的水,也是从河里或者山上挑来的」
说到这里,罗伦斯突然想起喝醉酒回去后,赫萝给他端来的那碗凉雪水。温泉里融化的雪水似乎也沾上了那股硫磺味道。如果说有一种味道能代表纽希拉,大概就是这个了。
因此萨莱斯也没有多想,接着说了下去。
「结果,连面包都带着温泉的味道」
哎?
两人的声音重叠到了一起。萨莱斯自己似乎也为刚说出的话吃了一惊。从村里的老店到最新开的店,三位店主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不过,稍稍回溯记忆,罗伦斯就想起了和萨莱斯先前的谈话,以及凯雷斯的尝试。
好喝的酒,要用好喝的水才能做成。但是,凯雷斯品尝过山里打来的秘境之泉后,却仅仅给出了普通的评价。回想萨莱斯之前的话,罗伦斯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凯雷斯究竟为什么始终没能找到他寻求的味道。
这里是纽希拉。店主们会为来客奉上最殷勤周到的招待,而对个性古怪但出手阔绰的客人更是如此。收下凯雷斯的金币后,罗伦斯也做了安排乐师舞女的准备。就连为凯雷斯准备的面包,都是平时难得的小麦面包。他为凯雷斯提供了店里最好的服务,也因此,有些东西是凯雷斯一直没能品尝过的。
——萨莱斯所说,给那些对酒没有要求,只会痛饮的客人们准备的,不花多少功夫就能做好的酒。
用温泉融化雪水做出的,最简单的麦酒。
「正所谓,灯下黑啊」
杰克自言自语似地嘟囔了一句。尽管最终的原因还未必就是这个,但所有人都觉得答案似乎已经被抓在手中了。
「这样一来,纽希拉的名声也算是保住了吧」
萨莱斯说。
罗伦斯呆呆地盯着面前的两人。突然又听到一声大喝。
「罗伦斯先生,你还愣着做什么,客人不是还在店里等着你吗!」
罗伦斯一下子跳起来,就像曾经的学徒时代,被师傅训斥时一样。他慌忙走到门边,又意识到发现答案并非自己一个人的功劳。想到这里回头一看,杰克和萨莱斯正冲他露出微笑。
「我们俩接下来要开个小小的反省会,想想为什么没能让客人露出笑脸来,你快去吧」
杰克挥着手像是要赶他走——不过带着亲切的笑容。
「之后别忘了说说经过啊」
萨莱斯说完,将脚边的酒桶抱到了柜台上。他们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罗伦斯身上了。不过,这恰恰是不见外的表现,罗伦斯心想。因为人们会和旅人依依惜别,是因为展开旅途后他们便很难再见面。那么,没有送别的意味则是——
怀着这样的喜悦,他离开了萨莱斯的温泉旅店,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狼与香辛料去。走进店里,凯雷斯正在继续酿酒的工作,而赫萝和汉娜正饶有兴趣地旁观。
罗伦斯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而汉娜则按照他的要求,半信半疑拿来了被温泉化开的雪水。
凯雷斯尝了一口,闭起眼,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等他睁开眼时,罗伦斯在他脸上看到了仿佛太阳从云层间露出般的明朗笑容。

凯雷斯用两种水搭配完全相同的原料,又试着酿了一次酒。由于流程也是完全相同的,味道的差别仅仅取决于水。
结果,差距相当大。
「没想到真的完全不一样」
罗伦斯喝下一口泡沫丰富的麦酒,然后这样说。即便刚喝下去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和其他酒对比之后,谁都能立刻明白其中差距。凯雷斯就是这样将喝下的每一种酒,都逐一和三十年前的回忆做对比的。实在令人钦佩。
——这样,我最后的工作就得以完成了。
比较完两种麦酒后,凯雷斯在纸上写道。他已经老了。纵然是因为主人的命令,宫廷厨师长期离开厨房,这也意味着他已经不再负担其中的工作了。
——真的,非常感谢您。
卸下肩头的担子后,凯雷斯的模样也变成了脾气温和的好好爷爷。他没有了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罗伦斯把一些银币当作那枚金币的找零想交给他,但他拒绝了。
好好爷爷一下子又换上固执的表情,说那是他的答谢。
接着,还在纸上写道
——当我退休得闲,再来这里时,把这些钱当作我的预定金吧。
面对凯雷斯的笑容,罗伦斯不知还有什么可说了。尽管这大概只是一句口头约定,他还是在纸上写下了「我们等着您再来」。
凯雷斯愉快地点了点头。

目送背着酿好的酒,但脚步比来时轻了不少的凯雷斯离开,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的事情了。和酒的滋味一样,回忆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似乎反而还让人印象更深。
「年纪不饶人啊」
赫萝一边把凯雷斯留下的最后一点麦酒倒进杯子里,一边淡淡地说。
「喂,给我留一点啊」
她装作没听见罗伦斯的话,还像是炫耀般,一副享受模样地喝掉了一大口。
真是的……罗伦斯叹了口气,而赫萝挂起白色泡沫胡子的脸上则露出了滑稽而愉快的神情。
是怎么了呢,罗伦斯在心中暗自思忖时,她又把头靠在罗伦斯肩上,这样开口说。
「咱呀,必须得好~好地把这个味道记下来才行呐」
因为这是代表了这片土地的味道,代表了这个瞬间,这些回忆的味道。
「要适可而止啊」
罗伦斯的回答中有一丝苦涩。自己无法陪伴赫萝走完她的一生,但他不希望自己死后,赫萝会一直活在那些回忆中。
不过,这也和麦酒一样。仅有甜味,是做不出美味麦酒的。
「大笨驴」
赫萝露出无奈似的微笑,拉起了他的手。死后,干脆把临终涂在身体上的圣油换成这样的麦酒好了。罗伦斯心想着这些,喝掉了赫萝留给他的酒。
原来如此,在这涌出欢笑与幸福的温泉旅馆里,酿出的酒似乎也有点太甜了。

(《金黄色的记忆》 完)




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

远处传来木柝的敲击声,其间还混杂着马车车轮碾过的声音和骡马的嘶鸣,以及人们忙碌之中的呼号。倘若闭上眼睛,定会觉得自己身处一座建设中的城镇。
这种喧嚣声,让人有了种冬季终于结束的实感。
天气晴好无风的一日,远离人里的深山村落纽希拉正为清洗冬日积累的尘垢而忙得不可开交。
「琉米奥尼金币? 二十……十九枚啊。德堡银币,嗯,七十三枚。迪普铜币有一堆,两堆……合计六百可以吗? 重量您称过了?」
村里的公房满是往来出入的人以及金属的锈味。人们提着袋子,拎到房间正中的长桌上解开袋口,倒出里面满满的各类货币。
「那么阿雷兹先生的部分就收下了」
「拜托你了,罗伦斯先生」,
胡须比头发还多的旅店主人,摸着光滑的头顶对罗伦斯说道。
罗伦斯此刻正坐在长桌后,用已经数到发黑的手点着银币,同时还不忘笑着点头回应——不,实际上更有可能是因为太忙,连营业用的笑容也粘在脸上忘记取下来了。而后方的其他旅馆主人们还在接连不断地涌上前,将一冬之中住客们支付的货币倒在桌上。
平均五到七种,多则会达到十余乃至二十种的这些货币,必须经由罗伦斯之手逐一分类、清点,有时还必须要连重量也称过一次才行。因为每日闲暇的泡汤客人或许会小心地将每一枚货币都削去一圈,以偷减本应支付的数额。即便枚数正确,只要分量稍有偏差便可能被兑换商狠狠杀价。这样的工作,罗伦斯已经从早上一直重复到了现在。
温泉乡纽希拉是秘境之中的秘境,历经人手周折的货币到了这里,也就算迎来了旅程的终点。为此,每年前后两次,村里都要把这些攒下的货币送到需要零币的大城镇去,用这些钱来购入为下个季节准备的物资,或是叫来工匠维修房屋,再剩余的钱则借给镇里的兑换商。毕竟钱财放在被水汽蒸锈了的箱子里也不会生出更多钱来,何况若是叫人知道了深山中囤积着金银,还不知会招来什么样的盗匪。
按照惯例,这项工作该由温泉旅馆的主人们轮流承担,今年担子终于落到了『狼与香辛料』的掌柜罗伦斯头上。在纽希拉开店十余年,往常总是悠哉地等着寄放自己的那部分钱款,他还从未体会过这份差事原来竟有如此辛苦。
「罗伦斯先生,阿尔佛村的货送到了!」
单是称量货币就已经需要十足的细心和耐心了,但工作还不止这些。
「请告诉达本先生,说就放在库房里!」
纽希拉已经是深山尽头的小村,但群山的更深处还有人星星点点地居住。在这个时节,他们会沿着勉强能通过一人的山间小路来到村里,背着冬天织好的麻线和麻布,或是山里猎得的皮毛之类,换取只能在外面获得的酒和食物,以及金属制品之类。这些货物大半会被纽希拉村消化掉,余下的,则将和钱币一起运到更大的市镇去。
温泉乡纽希拉在这时摇身一变,俨然成了深山中的热闹市集。
「罗伦斯先生! 阿蒂诺的掌柜要稍稍改一下购买的货品内容!」
「罗伦斯先生! 麻布堆在哪里?」
「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先生!」
当一切都终于告一段落时,他已经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耳畔似乎还响着声音,叫自己名字的声音。做了那么久旅行商人,本应早已习惯了嘈杂的交易环境。在不得立锥之地,甚至连自己的怒喝都听不清的喧嚣市场中,也不是没做过买卖。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只有消逝的喧闹声的确是牵起了一丝乡愁。不过,能为村里尽一份力,罗伦斯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喜悦。
何况工作还要持续好几天,为了不在其他店主人面前闹笑话,必须加倍勤勉才行。因此,现在最好趁早回到店里好好休息。
「哦呀,这可真稀罕」
「罗伦斯先生吗? 噢,他在里面」
「说起来您还是这么年轻啊,我第一眼还以为是府上的小姐呢」
从半开的门外传来如此的声音,接着有人走了进来。
罗伦斯勉强站起身来,露出微笑。
「汝啊」
只要听到这声音,一身疲惫仿佛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门缝间探进头的,是个披着一直盖到脚背的斗篷,带着宽大兜帽的娇小少女。看她胸前抱着小小酒桶,不知道的人见了或许会错当成店里的侍女。实际上,兜帽下的那张面孔也的确残留着如此的稚气感觉。
这个少女模样的人物站在罗伦斯面前,露出了嘲讽似的笑脸。
「简直就像是刚剪完毛的绵羊一样呐」
一如往常的尖刻,听起来让耳朵觉得痒痒的。粘在罗伦斯面前的人并非是如外表般的少女。因为她不仅有二八年纪的容貌,在斗篷之下还隐藏着异于凡人的兽耳和尾巴。她的真身,是寄宿在麦粒中活了上百年岁月,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同时——
也是罗伦斯挚爱的妻子,赫萝。
「其实你大可以不用特地来接我的」
往常本应是他们的独生女,外表看起来简直像第二个赫萝的缪莉出现在这里。不过,不知是像父亲还是母亲,缪莉如今也已离家开始了自己的旅行。
「咱还不是怕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然后寂寞地哭起鼻子来」
说着,她将酒桶递了出来。罗伦斯打开桶塞,蜂蜜酒溢出的香味立刻让胃猛地缩了一下。他这才回忆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过。小饮一口,甘甜到刺喉的酒仿佛滋润了全身一般。不管赫萝嘴上说什么,实际上她总是最体贴罗伦斯的那个人。
话说回来,寂寞的是赫萝才对吧。冬季结束,店里没了客人,店里常年来的支柱柯尔外出远行,结果就连独生女缪莉也追着他离开了纽希拉。之后虽然又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结果也在不久之前刚离开。赫萝在没人的店里空守了一整天后,终于耐不住寂寞来到了自己面前,这样的她在是太可爱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娇小的身体似乎也正在慢慢靠近。罗伦斯有些强硬地一把将赫萝搂在怀里。
[*注:指《狼与金黄色的回忆》]
「不过,旁边库房里的东西可真了不得,满袋的钱币简直像宝山一样呐」
「噢,你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吧」
若是没什么事,赫萝平时很少离开旅店。毕竟她是青春常驻的非人存在,所以要尽可能地避人耳目,但更大的原因恐怕还是单纯不愿意出门罢了。
「今年可能确实不少……以前每年我都是站在一边看热闹,根本没想到这件工作原来这么辛苦。今天一天简直有八只手都忙不够,想想这种日子还要继续好几天,我都有点害怕了」
罗伦斯苦笑着又喝下一口蜂蜜酒,赫萝也跟着笑了起来。
「怎么了?」
「唔,咱很开心」
「开心?」
赫萝斗篷下的尾巴正沙沙沙地左右摇着。罗伦斯不由得往自己身上瞧了瞧,确定是不是中了赫萝的恶作剧。
「因为汝正一点点被这村里的人们接纳呀」
数百年间,赫萝曾一直在麦田里遥望着一个叫帕斯洛的小村落。村里大概也曾来过新住户,那些新住户们为了融入村子所付出的努力,赫萝是很清楚的。
此刻,她露出了满脸笑容。
「我也相当努力了吧?」
尽管怎么看都像是故意虚张声势,罗伦斯还是用那副满脸疲惫的表情将这句话说出了口。赫萝则咯咯地笑着,伸手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都是多亏了咱的帮忙」
「没错啊」
牵住赫萝的小手,站起身来。
罗伦斯对公房门口逗留的商人们打了声招呼,然后便转身离开。天空虽然还是茜色,但积雪已经染上了夜的深蓝。因为四周都围着高山,纽希拉并没有所谓的黄昏一说。前一刻天空还相当明亮,后一刻整个村子就会笼罩在薄暗当中。
「可是话又说回来……」
罗伦斯突然像是自言自语般开了口。
「总觉得,只有你这一双小手还是忙不过来啊」
「嗯?」
今天的工作之所以会这么忙,也是因为没有多少年轻人来分担罗伦斯的杂务。
罗伦斯的好友,同村另一所旅馆的主人萨莱斯家的孩子,卡姆今天虽然来帮了忙,但即便如此也依旧相当辛苦。
数着满桌的钱币时,罗伦斯不知有几次都冒出了『如果柯尔还在这里该多好』的念头。再或者,假使缪莉在身边的话,也有人能代替他来接受整理山里住户运来的货物了。
然而这两人如今一同踏上了旅途。本来要出门的只有柯尔一个人,淘气的缪莉似乎是偷偷藏在了他的行李中。尽管赫萝总说自己是「笨蛋爸爸」,可罗伦斯怎么也没法不担心自己的女儿。何况,就算对方是柯尔,缪莉这也算是跟异性一同踏上了两人旅途!
「要是家里的两个年轻人现在还在就好了啊……」
罗伦斯的话还是包含着往常的那番意思,不过赫萝这次似乎是往好的方向理解的。
「汝最近也怠惰了不是。偶尔做些力气活也没坏处呗」
说着,她用手肘捅了捅罗伦斯的肋下。
罗伦斯觉得身为温泉旅店的主人,自然是要有双下巴,将军肚,这才算当得起一店之主的名头。不过赫萝似乎并不中意,因此他的每天过得依旧相当节制。至于旅店主人的威严,只能靠留长胡须来体现了。
「话是那么说,不过他们俩一段时间内是回不来了,这样一来不雇新人手恐怕真的不行。下个营业季客人到店里之后,光靠我一个人可顾不过来」
说到这里,罗伦斯又加了一句。
「就算有你来缝补衣服,还有汉娜管着后厨」
时时不忘感谢的心意,这是夫妻圆满的秘诀。『算你聪明』赫萝哼了一声,仿佛在这样说。
「汝最近不是要去附近的镇子里呗? 到那里随便雇两个人不行呗? 城里可是有那么多人」
「可是,他们中能有几个是柯尔那样优秀的人才」
罗伦斯叹了口气,而赫萝却对他投去无奈的眼神。
「麦子可不是一晚上就能结出麦粒的」
「嗯?」
罗伦斯望着赫萝愣了一下,而后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说,要从头培养啊
「嗯。咱花了多少功夫,汝知道不?」
面对赫萝那洋洋自得的视线,罗伦斯只能苦笑。的确,自己确实因为赫萝而成长了许多。
「不过,汝现在也算得上是个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赫萝抬头看着罗伦斯,露出得意的笑容。
能看到这样的笑容,罗伦斯觉得被她怎么说都无所谓了。
「可是考虑到你的问题,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雇的吧」
他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赫萝像是缩起了身子。
拥有凡人所不可能拥有的特征,保留凡人所不可能保留的青春,这样的赫萝要在人类的村庄里生活下去,其实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如今在狼与香辛料中掌管后厨的汉娜,罗伦斯尽管不了解她的过去,但也知道其真身似乎是一只巨鸟。柯尔虽然是真真正正的凡人,可在以前的旅途中早就知道了赫萝的真面目。至于他们的女儿缪莉就更不用提了。
哪里能雇到面对如此的惊悚事实还能不改颜色,甚至能够严守秘密的人,或是,非人呢?
「再不然去问问米立凯先生吧」
那是掌管着斯威奈尔这座城市的当权者,同时也是知道赫萝真身的少数人物之一。
此外他本人实际上也是同赫萝一样非人的存在,发生这种问题时,正是一个合适的商量对象。
「如果那样还是找不着的话……或许,就该稍微去走上一两步了」
「走上……一两步?」
「啊。这么长时间,我们一直都呆在这深山里对吧? 我自己都有点惊讶了」
——今后自己将不需要再踏上旅途。在纽希拉开店的当初,罗伦斯甚至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一点。因为此前他的人生一直在城镇与城镇,村落与村落之间的旅路上度过。在四面八方都有熟识,也加入了成员间联系松散的同乡商会。可这种在一张床上睡不到一个月的生活让他几乎没有可以称作朋友的人。倘若路上有什么意外,甚至连一块长眠的墓地都是奢望。
付出了这些代价后,他得以半是自负地宣称自己几乎见识了整个世界。而到了今天,曾经的自负已经无影无踪,他开始觉得自己和山外的事情越隔越远。
不过,罗伦斯并没有感到闭塞,相反,他为此而开心。
「以前我东跑西跑的时候还被你嘲笑是跟狗一样,现在嘛,恐怕比库房里堆着的麻布还要安分了」
离开公房后已经走了一段路的罗伦斯回头一望,刚好看到了缓坡下边的那座小小公房,还有一旁并设的仓库。
「你相信吗? 听说斯威奈尔的麻布现在正卖得飞快。不过,这些麻布中的一部分还要继续转卖到别的城镇去。就这样走过长路,跨过河流,最终到达海边」
「海边?」
十多年前的旅途中,罗伦斯曾和赫萝横渡过大海,旅程即将结束时,他们也曾绕路前往夏日的海滨。不过即便如此,大海离这对夫妇的生活依旧相当遥远。听到这个话题,赫萝的目光转向了远方。
「天下太平了,生意自然会兴隆起来。某些商品在陆地上费再大力气也运不了多快,于是人们就造起很多船来。纽希拉的这些麻布里,总有那么一两张会成为那些船的帆。然后,乘着风,驶向那些连我也只是听说过的遥远海域去」
这些船会载着人们的希望,经历各种各样的冒险。或许还会前往灼热黄沙堆积成山的国度,然后满载黄金,异香扑鼻的香辛料,或是前所未见的水果等等归来。它们就像一场场危险的赌博,无事归来便意味着一笔巨富,中途遭难则能让货主失去一切。
今天的天气如何,自己每天早晨打扫门前时仰望天空只会想到这些。但就在这片天空下,还有着那样的一个世界。而且,那个世界中还翻腾着即将涌向崭新时代的波涛。
换做从前,自己必定会激动得坐立难安。
「偶尔去呼吸呼吸冒险的空气似乎也不错啊」
借此打磨英气,便又能努力经营温泉旅馆。而且或许还能找到适合在店里工作的绝佳人手。罗伦斯只是纯粹地,如此遐想了一番,却没想到这番话在赫萝耳中听起来又是另一种模样。
等他注意到这一点,已经是经过几天的工作后,即将踏上前往斯威奈尔之旅的时候了。

天气晴朗极了,阳光甚至到了刺眼的地步。罗伦斯此刻正在核对马车上的货物,还有旅店店主们的采购单。当所有杂务结束,他准备给马儿套上车轭时,却发现已经有人坐在马车驾台上面了。
——本应留下来看店,却不知为何已经穿好了一身旅行装束的赫萝。
「……怎么了?」
问法稍稍有些暧昧,是因为他看到赫萝脸上的表情相当可怖。
「没啥」
赫萝冷冷回了一句,然后又低头直盯着他。
「咱想,汝这个大笨驴要是迷了路就麻烦了」
「……」
罗伦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赫萝在数百年前离开了自己的故乡约伊兹,自此之后几个世纪都没能再回去。其间,约伊兹见证了沧海桑田的时代变迁,她曾经的伙伴们也随着历史而一同远去。谁去了哪里,然后就此变成永别的可能性,对经历上百年岁月的赫萝而言,并不是能够轻轻放过的耳旁风。
——走上一两步。现在他开始为自己当时的失言而后悔了。
不过,一面给马套牢车轭,他一面又想到。赫萝比自己更赞成柯尔外出远游,甚至还鼓励缪莉和他同行。她一定对缪莉充满了自信,认为自己的女儿一定能克服所有难关。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只是去一趟斯威奈尔,赫萝这样就未免有些担心过度了。
她单纯只是意识到留在旅馆看店会相当寂寞,这才忍不住跟来的吧。
「咱呐」
赫萝突然开了口,打断了罗伦斯的揣测。
「偶尔也想进城去吃点儿好东西」
看她撅着嘴的模样,那就当成是这样一回事吧。
和跟自己一样因赫萝而惊讶的其他旅馆主人们道过别后,罗伦斯麻利地牵出了马车。虽然日头已经跟春天一样暖,可深山中的纽希拉仍然四处积着厚厚的白雪。
「那你就先帮我暖暖位置吧」
朝驾台上说了一声。结果赫萝却只是把脸拧向一边。这副模样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时也是赫萝坐在驾台上,马车后面则堆满了她最爱吃的苹果。
罗伦斯跳上驾台,意气风发地握住了缰绳。

去斯威奈尔的路要走三天左右,中途还要有两晚上住在沿途的旅舍和村子里。经水路从纽希拉顺流而下固然要快得多,可在这个季节乘船并不明智。毕竟每只船都趁着融雪涨水的时机载满了山上伐下的木头,呆在上面是绝对称不上舒适的。
走在山间小路上,每当河流从树林缝隙间露出时,就能看到上面漂着的原木。听前来泡汤的樵夫说,最近几年来木材卖得飞快,河上的这些原木中也有绝大多数将会变成船板或是龙骨的一部分。自然,还有一两块最终会前往无比遥远的大海彼方。
曾经自己也是那张覆盖整个世界的商人之网的一部分,想想心底便涌出了小小的自豪感。不过,若是要问现在还是否想再回到那样的位置上,答案可就未必是肯定了。
「唔?」
罗伦斯身边,正专心坐在驾台上织着东西的赫萝,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突然抬起头来。
「啊,没什么。只是在想,我也算是有成熟的样子了吧」
赫萝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打扮成巡礼修女。今天她戴着羊毛编成的朴素头巾,头发也像农妇一样编成两束三股辫。再缠上一条只在边角有一点刺绣的披肩,看起来实在是善良淳朴又稳重。赫萝的外表又很年轻,若是静坐着不说话,准会被人当成清纯又从顺的新嫁娘。
这样的她坐在身旁织着衣物,罗伦斯没有丝毫必要去破坏她的心情。
更不用说去提什么『前往世界尽头寻觅更大的珍宝』之类了。
「汝啊……唔嗯。也就这样吧」
许久没有握过缰绳,驾车的技术格外生疏了。可赫萝的评价却相当温柔。看来天气很好,她的心情也不错。
「本来,汝作为男人的度量有多少,一到城里去不就明白了呗?」
赫萝眯起眼睛,嘴角浮现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罗伦斯当然明白赫萝在说什么。而且纽希拉会在此时将积攒一冬的货币送往斯威奈尔,是有一定原因的。
因为这时斯威奈尔即将举行春季的大节庆。人流涌动,商机聚集,货币的供给自然面临不小压力。没有钱币,商业活动就无法进行。而将合适商品运往有需求的地区,是获取利润的基本原则。
同时,在节庆祭典的小摊前,贪吃的贤狼会缠着买什么自然是不必问了。
「好啊,你尽可以买喜欢吃的东西」
「嚯」
『没想到汝居然还能这么说』。赫萝脸上的惊讶表情似乎是这样的意思。罗伦斯于是接着说道。
「因为我知道不管买什么,你肯定会考虑到咱们的钱包」
罗伦斯露出了商人的笑容,而赫萝则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汝也学会小聪明了呐」
「都是多亏了贤狼大人的熏陶」
赫萝嘟起嘴,踩了罗伦斯一脚。罗伦斯也同样回敬,结果她又开始戳罗伦斯的肩膀。
打情骂俏去一边不行吗。马儿摇着尾巴,好像在这样说。
「不过,这次可真是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到了城里没法陪你可别抱怨啊」
「咱又不是那个不听话的缪莉」
缪莉不听话的程度确实让人头疼,但罗伦斯相信这一点是继承自赫萝的。
结果因为这样的眼神,他又被赫萝踩了一脚,比刚才还要用力。
「哼。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卖掉后面的货,再按照村里人的单子买好东西,外加稍微去雇个人呗」
「要雇人就已经够不容易了……不过我还有别的事要干」
「嗯?」
赫萝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汝该不会又打算一头扎进什么奇怪的赚钱机会里吧』大概她正要如此数落罗伦斯。十余年前的旅途中,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经历了不计其数的大冒险。
「现在全城都为祭典准备忙成了一团。斯威奈尔的兑换商公会会收购车上全部的货物,但是作为回报我也要去祭典上帮忙。这是村里的惯例。所以祭典举行的时候可能一步都走不开」
「唔——」
纽希拉的物资流通几乎全要仰赖斯威奈尔,所以双方产生了这样的互助关系。
「不过,汝要去帮着做啥呀?」
「详细的我也没问过……但工作肯定是要多少有多少的。而且我听说,好几年前开始那里的祭典就相当热闹了」
「咱知道的。所以,才想跟汝一起去看……」
赫萝像是闹别扭了。有时候她会在不经意间吐露这样可爱的心声,实在是狡猾极了。
「而且,这次还有一件重要的差事」
『又有啥?』一脸无聊表情嘟着嘴的赫萝又抬起头来。
「山那边想建立新温泉街的那群人,我得去调查一下才行」
如果要说今年冬天,纽希拉里最冲击性的消息,恐怕就是这个了。
经过村子的旅行商人带来了这条传闻,所以详情如何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可就算是在山的另一边,由于这个地区几乎所有的道路都通向斯威奈尔,事实上还是会造成客源的竞争。当然,来自斯威奈尔的食物、酒水以及其他必需品,恐怕价格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因此有必要确定这条传闻的真伪。
「所以,我恐怕是有得忙了」
罗伦斯刚说完,下巴支在膝盖上的赫萝便叹了口气。
「那就拜托汝小心点,别忙来忙去最后狠狠跌一跤」
「什么啊,你不打算来帮我吗? 这场危机可是事关旅店的经营,不,关乎整个纽希拉啊」
在这个时期被委以向斯威奈尔输出货币的众人,并被认同为村里的一员,这让罗伦斯非常高兴,充满信心。可他带着责备的语气对赫萝说完,却只得到赫萝质疑的眼神。
「那,只要咱跟你到那些人挖温泉的地方,然后用后脚把他们跟坑一块儿埋住就行了呗?」
这句话让罗伦斯畏缩了一下。因为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实际上是狼的化身,拥有超乎凡人力量的存在。
赫萝又叹了一口气,接着突然伸出手拽住了罗伦斯的胡须。
「汝呀,还忘不了,那些个,扮大商人的游戏,是不是? 嗯? 嗯?」
「哇,别、别拽啊,喂!」
罗伦斯被她拽着胡须,脸颊也随之左扯右扯。
「哼。不管对手是什么人,咱都不怕。只要像平时一样招待好客人就行了。客人高兴了就上咱们这里,不高兴才会去别人家。有啥不对?」
等她终于收手,罗伦斯揉着脸又看了看眼前的赫萝。
活过上百年岁月的贤狼。
「这个嘛,是没错……」
「就是这么回事」
她忽然靠在罗伦斯身上。
「店里要是闲下来了,汝也多陪陪咱好不好? 缪莉那丫头出门远游,现在也不需要咱们操心了」
「……」
颓废伴随着甜美的诱惑。
罗伦斯的意志瞬间出现了动摇,但他又很快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
「这不光是我们家的问题,这是全村的问题」
这话听上去就像是他对自己说的一样。赫萝看出他是在逞强忍耐,于是又笑着说。
「不过,咱也不打算啥都不做看着地盘被别人占了去。不管对方是谁,看总是该去看看的。这样才不算白来一趟」
有她在,就等于得到了百人之力。
「拜托你了」
罗伦斯轻轻替她提好快要滑落的披肩,然后如此说道。

沿着山路走了三天,路边的积雪渐渐由厚变薄,再到消融进泥土里。好几次车轮都陷进淤泥让人束手无策,多亏了途经的旅人相助,这才总算在下午抵达了斯威奈尔。
「唔……简直是泥鼠一般呐」
赫萝坐在马车上,看着自己的鹿皮靴,毛织的轻便长裤,还有腰间的衣服下摆,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她大概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料,早就将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像葡萄一样包裹在了特制的布袋里。
衣服只是脏了一点就这么在意,简直和公主没什么两样。站在赫萝身边的罗伦斯心想道。而他自己可就不止脏了一点点了。因为好几次都不得不把马车从泥泞中推出来,现在罗伦斯满身都是半干未干的泥。只要脸颊稍微动一动,就有泥屑从头顶落下来。
「好想快点泡进热水里……」
「咱也想快点打理一下尾巴呐」
自己是不是平日太娇纵赫萝了,罗伦斯在心里自问道。
接着,在守门士兵同情的目光下,他们走进了斯威奈尔城。
城里也多少残留着余雪,道路仍旧处处泥泞。尽管不至于再让马车陷进去,可人来人往,泥点飞溅,路上的行人们没有一个是膝盖以下干净的。而没有人对此在意,则大概是因为这个时节就是想提防也没用吧。
赫萝一脸『怎么能在这种地方从马车上下来』的表情,坐在驾台上抱着自己珍爱的尾巴。
「总之……总之先要去找兑换商,但愿下面的路再别出什么事了」
罗伦斯已经有数年未曾造访这里,城市也因急速发展而改变了风貌。商业的繁盛让斯威奈尔不断扩大,十余年前包围城镇的围墙,现在已经被外侧新的街区和围墙所包裹。而在那新的围墙之外,据说人们还要再建起更高的围墙,开辟更大的新区域。眼前的路两侧则排满了华丽的高大房屋,大道边的露天小店一个接一个,望不到头。
在人来人往中驾驭马车实在是困难,等到达兑换商公会时,罗伦斯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一旁的赫萝给他递手巾时,脸上还带着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累成这样的表情。
罗伦斯抹了抹脸,最低限度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兑换商是把控经济命门的工作,因此无论在什么城市都占有重要的地位。眼前的公会也是一栋气派的五层大楼。罗伦斯咳了两声,挺起胸脯来不让自己在气势上被压倒,接着朝门里喊道。
「打扰了!」
但是没有回音。敲门也没有反应。他不得不打开门朝里面瞧了一眼,结果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股铺面热风。建筑物内比大街上还要吵闹,大厅里塞满了桌子,那些桌子前则几乎集合了全城的兑换商人。人们一边瞪着天枰一边写下什么的模样,简直像某种宗教仪式一般。而鼻腔里则是一股硬质的气味——前几天他在公房里闻了很久的,大量货币的味道。
「打扰了!」
又叫了一声,终于有一名站在附近桌旁,挂着乌青眼袋的老人怒喝道。
「这里不是旅店! 去旁边的街区!」
只是看罗伦斯的外表,恐怕谁都会立马把他当作从城外来的旅人吧。
「不,我是从纽希拉来的,我把货物送来了!」
突然,场面中的空气随着这句话出现了改变。
所有人都露出了挨饿三天后第一眼见到食物般的表情。
「纽希拉!? 你是纽希拉来的!?」
「零币呢! 你带零币来了吧!?」
「在哪! 现在立马给我! 你有基尼铜币吗! 有多少都给我!」
「德堡银币交给我这里! 不,什么银币都可以! 我们已经快要换不开钱了!」
就在罗伦斯即将被拥来的兑换商们吞没时,他听到了一声如敲响铁锅般的声音。
「镇静! 货币按照预定的来分配!」
声音是从一楼大厅最深处,高处地面的平台上传来的。那里站着一位身材肥胖,长长的白胡须垂到胸前的老者。
「首先要招待好客人! 这可关乎我等公会的名誉!」
恐怕他就是公会的会长。老者的声音让饿鬼般的兑换商们慢慢回到了自己的桌前,给一个摇摇晃晃走来的小学徒让出了路,这个打杂的小学徒明显已经很久没睡过觉,手指则因为大量接触货币,已经变成了炭黑的颜色。
看起来,好像哪怕他摇一摇头,耳朵眼里都会掉出数字来。
「请、请跟我、来……」
不知是因为很久没有张口说话,还是喊得太多嗓子已经哑了,他断断续续地只吐出这一句话来,接着踉跄从另一扇门走向外面。若不是因为嘴里呼出的白气,这副模样准会被当作是一具行尸。
小学徒沿着建筑物外走了几步,来到一扇大铁栅门前,然后全身抵在上面推开一条缝。门后的通路则一直通到从建筑物一楼分出的中庭去。
按照小学徒的提醒停好马车,站在久违的石铺地面上,脚下的坚实感觉让罗伦斯心里仿佛也放下一块石头。这条通道的右手边就是刚才那座吵闹的大厅,路本身则被设计得方便装卸货物。大概正是因为冬天会积一层雪,所以才专门铺设了这条路来迎送贵宾,或是让货物不至于在装卸中被地面弄脏。
不久之后,通向大厅的一扇门打开,刚才在厅内大声指挥的老兑换商带着随从们走了出来。小学徒叫了他一声会长,因此他应该就是这个公会的负责人了。
「啊,刚才真是失礼失礼。连日加班加点,大家都杀气腾腾的」
「在如此繁华的一座城市,想必也是在所难免」
头顶上是一座连接两栋建筑的廊桥,在这条昏暗的通路上朝街上望去,永远也看不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哪里是尽头。
无论撒下多少货币,恐怕都会立刻都会被这片人海吞没。
「城市一年比一年大是好,可我们也一年比一年忙。您能在这个时间来真是帮了大忙。毕竟兑换商的金库里要是没了货币,就像面包店里没了酵母一样啊」
当然就是专挑这个时间点才来的——为了双方之间的和平,这一点是要保密了。
「除过货币之外的其他货物,我们也按照往年惯例全部收下可以吧?」
「是,在这么忙的时候给您添麻烦了……」
「哈哈哈,这部分要靠您在祭典时努力工作赚回来啦! 而且,今年村里还派来了您这么年轻的人! 那我就更放心了!」
说着,公会会长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那只粗厚的手恐怕能轻易捏弯一枚薄的货币。手指上也不知清点过了多少财富,积累下了多少经验。
「不过这些话等到接风洗尘……不,应该说是洗泥,之后再说也不迟。虽说我们这里的水给温泉乡来的客人沐浴,恐怕是委屈您了」
说完,会长发出豪迈的笑声。罗伦斯则恭谨地向他表达了谢意。
「您的马可以让学徒牵到院子里去。我们为您准备了休息的房间,来,请跟我走」
招待的准备已经万般周全,可话虽如此,要让自己沾满泥巴的靴子踩在公会大楼里,罗伦斯还是有了一分迟疑。直到在走廊边看到了满身泥的狗和放养的鸡四处徘徊,他才算是放下心来。大概那条狗不是来这里取暖,就是想找加班加点的兑换商们吃剩下的东西。赫萝走过时,狗儿立刻伏下身体,收起了尾巴。
之后两人被带到了公会二楼一间漂亮的客房里。房间中的每一件家具和用品似乎都在炫耀着这座城市的良好景气。打开木窗往楼下看,街上的人流满到让罗伦斯怀疑自己是如何驾着马车挤进来的。
热闹,猥杂,充满活力。
「看来可以在这里舒服一阵子了」
说着,罗伦斯将城里的空气满满吸入胸中。

拜托公会烧了满满一桶热水,洗净了身体之后总算是活了过来。虽然衣服上也沾满了泥巴,可姑且只能把上衣在睡觉前洗净烤干了。罗伦斯拍了拍身上的土,忽然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笑啥呢?」
刚才还在眺望着窗外的赫萝忽然回头过来问他。
「我想起来,以前当旅行商人四处奔波的时候,也曾像这样站着拍身上的跳蚤和虱子」
赫萝立刻露出嫌恶的表情,将她的尾巴藏在身后。
「离咱远点」
「都说了,是以前的事情」
可是赫萝还是不改脸上的质疑神色,还把头拧向一边。
然后,靠着窗台,一脸不甘心地望着外面。
她怎么了突然这么不高兴。罗伦斯在心里揣摩着,又听到赫萝嘟囔的声音。
这才终于明白了其中原因。
「想要抓住兔子,就必须趴在地上把手伸进兔穴里去呐」
她大概是想去外面热闹的小摊上买东西,又嫌会弄得一身泥。
赫萝每天都精心用梳子打理自己漂亮的尾巴,上面的毛整齐又鲜亮。
她慢慢地转过身,抬起头,用那双红眼睛投来楚楚可怜的视线。
「……你让我去买啊? 可我才刚把身子洗净……」
话音刚落,赫萝的表情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明知是演技却还是狠不下心来拒绝,罗伦斯为自己薄弱的意志感到羞愧。他摇了摇头,想重新清醒一下。
「你啊,自从缪莉出门之后也有点太不像样了吧」
一旦有了孩子,可爱的老婆就会出现豹变。温泉旅店的主人们都为此而叹息,可赫萝却一直没怎么变过。最多,充其量也只是为了在缪莉面前保住威严而装出一点狼样罢了。
现在就连这一点门面上的伪装也纷纷剥落下来。
「刚遇到汝的那阵子,咱还有一颗少女心,想跟汝保持着纯洁的关系……」
赫萝抱住了尾巴,悲伤地掩着嘴说。
这一击的威力,大到了让罗伦斯不禁用手盖住眼睛。
很久以前,罗伦斯曾担心过经年累月自己会厌倦与赫萝的关系。可事实上,随着岁月不断流逝,他反而发现自己越发敌不过赫萝的种种花招。即便论可爱的程度没人能比得上缪莉,然而赫萝与缪莉不同的一点,就在于她似乎知道自己身上的每一处弱点,略施手段,就能让自己皮软骨酥,神魂颠倒。
罗伦斯叹了口气,同赫萝一起站到窗前。
「所以呢? 我要去哪家店?」
赫萝带着满面的笑容挽住罗伦斯的手,摇着尾巴从窗台上探出身子。
「唔……那边的炸七鳃鳗,还有旁边有个卖炖兔肉和猪油肉派的店对呗,然后呐,再往那边的——」
看着赫萝一脸高兴的模样,罗伦斯忽然觉得这样也挺不错的。
他正想在那张脸上轻轻吻一下,自己的脸颊却突然被捏住了。
「汝有没有好好听呐?!」
「……」
比起美色,美食可重要多了。
罗伦斯就像经过训练的猎犬般,把脸转向赫萝指出的每一家商店,认真地记下她的要求。

明明在斯威奈尔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却被赫萝差遣了出来为她买东西。不过本来赫萝要是能开心的话,自己也别无所求了。
离开房间,走下楼梯,一边把人走近了也全然不为所动的鸡赶到一边,一边正要打开通往院子的那扇门时。
「哦呀,您要出门吗?」
从正对面的大厅中现身的,正是白胡子的公会会长。看他用手帕擦着手,或许是刚巧在休息。
「是的,我们还没吃午饭,所以正要去买」
即便借宿,饮食也要自己解决,这是旅人的礼仪。
「嚯! 那您要和我们一起吃吗。学徒很快就能把东西买来」
以及,如果主人提出邀请,爽快接受也是礼仪。只是若把赫萝想要的东西也直接说出来,那就未免太厚颜无耻了。公会会长看起来年事已高,他喜欢的饮食赫萝未必中意。看来只能拜托赫萝忍耐一下了,罗伦斯心想道。不过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的担心只落了一场空。
「不用客气,请,请! 虽然这里对您这样的客人来说是有些邋遢了!」
罗伦斯和赫萝被带到了一楼最深处的房间,大概这里平时是公会职员们的食堂或者会场。墙角现在仍堆放着直到天花板的货物,罗伦斯从纽希拉运来的也在其中。这些货物全部都是当下城里交易商品的一部分。果然和纽希拉在规模上有着云泥之别。
比货物箱数目更多的,则是桌上一盘盘油肥脂厚的餐食。
「这个季节的旅途想必很不容易吧。何况,此后还要拜托您在祭典的准备上多多加油! 所以请好好滋养身体,调备精神!」
公会会长的声音大到了刺耳的程度。或许是因为在工作大厅中一直如此喊叫的缘故,但他平时大概也相当有精神。毕竟,连赫萝都垂涎三尺的岩盐烤厚鹿排,此刻正被他用匕首叉起,大口咬下了一块。假若是在旅舍中遇见这位老人,罗伦斯一定会把他当成是山贼的头领。
「两位都是喝麦酒吧? 葡萄酒我们也备下了!」
寒冷的区域种植不了葡萄,因此葡萄酒是昂贵的输入品。罗伦斯本来又要出于旅行商人的习惯而提醒赫萝,所幸她主动选择了廉价的麦酒。这当然不是赫萝也有所顾虑,而大概只是觉得麦酒更配油腻的食物罢了。同样,在就餐问题上,赫萝似乎也没有丝毫要克制的意思。
「哈哈哈哈哈! 好吃相!」
赫萝将大量芥末抹在快要粗得几乎要爆开的煮香肠上,接着一口咬下。在这种场合只有贵族妇女会处处保持优雅。而对绝大多数市井百姓而言,吃得多,喝得多,干活干得多,这才是他们的评价基准。
「啊,话说回来,能和罗伦斯先生一起用餐,也算是作为兑换商的光荣了!」
「不,您言重了」
正因这句溢美之词而不好意思时,罗伦斯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他本想要借机正式向老人问好并报上姓名,却被对方直接叫出了名字来。
「抱歉,您以前曾在哪里见过我吗?」
这位身材肥胖的白胡子兑换商,恐怕不会轻易忘记事情。他灌下一口麦酒,接着笑道。
「您这是什么话! 罗伦斯先生岂止是我们兑换商的英雄,简直就是守护圣人! 而且夫人看起来也和那时一点都没变! 我第一眼就记起来了!」
赫萝停下给炸七鳃鳗上涂黄油的手,抬起头来。她错以为话题转向了自己。
「十多年前……不,有十五年了吧? 夫人从旅舍窗口呐喊的英勇模样,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两位当年慷慨陈词,戳穿卑劣商人阴谋的故事,现在还能在人们口中听到! 虽然对身为兑换商的我来说,是稍有些让人惭愧了」
赫萝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她咬了一大口炸七鳃鳗,又被烫得连喝了好几口麦酒。
不过,公会会长的话倒是让罗伦斯有了几分自豪感。
因为那是和赫萝一同经历过最后,也是最大的冒险。
「不管怎么说,若是没有当时两位的努力,德堡商会现在也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商会,在整个北境赫赫有名的太阳银币也不可能诞生了,甚至,这座城市都不会有今天的规模」
当时罗伦斯与赫萝被卷入了令人目眩的宏大企图中——用货币的力量来统一北境,这片交通不畅,以至于凭权力都无法统一的地域。而打算将这一梦想变为现实的,正是德堡商会。
然而世间常理总是如此,宏伟计划背后定有小人谋乱。德堡商会的努力就要化为泡影时,是罗伦斯以及支持着他的赫萝挺身而出,挽救了一切。因此罗伦斯夫妇可以断言,如今在北境占据统治地位的银币,德堡商会的太阳之银币——正是由于他们才得以诞生的。
话虽如此,这些事情也随着在纽希拉开店,女儿缪莉出生,继而十余年平淡的生活而渐渐被遗忘。能让曾经的自己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成就,此刻也只能换来莞尔一笑,为麦酒增添一分回忆的滋味罢了。
「那时的事情全都是神的指引安排,而且,功劳也是属于所有人的」
而他们只不过是配角而已。毕竟当时的赫萝还是一只被时代抛弃,连归乡之途都忘记的孤狼,而罗伦斯也仅仅是一介旅行商人罢了。
「何况,德堡银币的流通,还要仰赖德堡商会本身的货币管理」
「呵呵呵,正所谓能鹰隐爪,深水静流。不过德堡商会的可怕确实是事实。我们作为被管理者,也是时常感到如笼中之鸟一般啊」
商人的钱包中塞满了无数种类的货币。但只有在斗争中取胜的货币才会被频繁使用。而货币之间的战争,如同国家之间的战争一样,只有强者才能取胜。德堡商会发行货币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支配整个北境的商业。因此无论是兑换商的市价还是其他货币的回炉,理论上都应该处于他们的严密控制之下。
「现在的德堡商会,与其说是商会,倒更像是以市场为领地的商人国家。白银是比利剑更强大的武器。如此一来,货币储备自然也就像兵器储备一样了」
金钱和权力的世界里充满阴谋。
若是向这片湖中投入一颗石子会如何,以前的自己大概会这样想。而现在则多半会自嘲年轻时的不知天高地厚吧。
「如此强大的德堡商会,以小小一介旅行商人之身,哪怕能与之产生一点点联系我也至今都感到莫大的光荣,可是说到底也是时运偶然罢了」
「您又谦虚了。能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这难道不是作为商人的实力吗。啊,不不不,现在您已经是温泉旅店的老板了」
公会会长笑着为罗伦斯添满麦酒。
「纽希拉,的确就是最合适您的地方」
和村子交往了那么久,纽希拉的人在这时带着货币和商品前来的意味,公会会长应该是很清楚的。
他露出好好爷爷式的微笑,不住地点着头。
「我也庆幸自己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宿」
罗伦斯回忆着从前谈话的技巧和感觉,决定把这里当作话题的切入点。
「却听到了谣传,说有人会对那里产生什么威胁」
会长愣了一下,而后脸上的惊讶慢慢变回了笑容。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则让人觉得,这位老人似乎还要打拼五十年才肯从商海中退休。
「最近,这条谣言在我们这里也传得沸沸扬扬」
他靠在椅背上,捋着胡须长吐出一口气。在这样的沉默中,房间里只剩下赫萝大口咬碎带骨羊排的声音。
「毕竟温泉乡若是有了两个,我们的商机也就成了双倍」
会长脸上微妙的亏心神色,或许并不是罗伦斯的错觉。
毫不掩饰,毫不迟疑地追求利润的,商人特有的面孔。
罗伦斯感到了一丝与故友重逢般的怀念。
「您要在针孔里穿进两根线吗?」
尽管目前的形势已经明显让公会应接不暇了。会长『唔』了一声,点点头,将小刀插在油炸的整头大蒜上。
「的确,从纽希拉的立场看来,这并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消息」
他用刀分开蒜瓣,然后叉起一颗请罗伦斯品尝,不过罗伦斯拒绝了。
赫萝却接受了那瓣蒜,就着鹿排一同咽下。明明自己只要吃一口大蒜就会被批评,赫萝的双重标准让罗伦斯有点无奈。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若是要挖掘温泉,我想也得有相应的准备才行。何况,山的那边……似乎是在纽希拉以西越过山区的地方,那里也没几户人家才对」
「没错。不过,斯威奈尔却有一条旧路直通那里」
公会会长在蒜瓣上撒了些盐,接着直接放进嘴里。尽管这个公会占据着豪华气派的大楼,可一会之长却毫不矫揉造作。
「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那还是这片土地连神之教诲都没听闻过的时代。热心的修道士们认为,只有四面环敌才能激起热血,他们凭着惊人的虔诚和热情开辟出道路,在山中建起了石造的修道院。那可是北境和正教会血战最激烈残酷的年代,却不知是不是因为钦佩修士们的勇气,始终没有一方侵扰过他们。包括我在内,这座城里改宗正教的许多人,就是这样被他们的热忱给打动了的」
这样的故事或许的确发生过,因为真正的信念确实能带来惊人的力量。
「但是,后来战争演变成了形式化的东西,教会的远征也成了每年的游山玩水,修道士们年事已高,一个个最后不知所踪。这也难怪,毕竟要没有狂热的信念,人是很难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下去的」
「那么,他们的据点就是那处修道院遗迹了?」
「似乎是如此。尽管道路荒废已久,有重新整修的必要,但远比重新开辟要轻松得多。听说修道院的建筑也还保存着。何况他们手中还带着那一片地区的特许状」
特许状。这个字眼让罗伦斯倒吸一口气。
「难道说,是殖民?」
当城镇或村庄人口过剩,人们难以找工作糊口,有时领主便会将一部分领民迁到偏远的飞地去。倘若这次事件真是贵族主导的殖民,那么事情就更加棘手了。
「不……规模应该不至于那么大。根据谣传,他们似乎连十人都不到」
「出身呢?」
「据说原先是在南方勉勉强强靠当佣兵赚钱。大概是在这边鄙之地,由于什么机缘巧合得到了土地的特许状。再或者,与其让战争结束后没了饭碗的佣兵在自己的土地上游荡……还不如给这群无根之草一个落地生根的机会,领主或许是这样想的」
「换句话说……就算挖不出温泉,他们也打算就在那里靠打猎之类来维持生计?」
若果真是如此就真是谢天谢地了。即便在纽希拉,要找到新的泉眼也绝非易事。人们早已挖遍了可能的场所,罗伦斯之所以能让旅店开张,还是仰赖了赫萝作为狼的能力。
「我们也曾如此预测,可是——」
公会会长放下小刀,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麦酒。
「……他们,似乎是有头脑的」
头脑。
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他们已经在做之后的准备了」
「之后?」
「四处采买建造温泉街所需的物资,就像知道一定会挖出温泉一样。因此木材商、肉店、面包房的各个公会,麦酒酿造公会、葡萄酒商,全都盯紧了这些人」
罗伦斯惊得说不出话来,而公会会长的表情更严峻了。
「不论哪个公会,都是和我们争抢市政参事会席位的对手,而我已经听到了他们私下密谋瓜分席位的消息了」
作为物资支援的报酬,这些公会通过不可告人的黑幕交易获得了金钱,然后金钱又被他们拿去购买市政参事会的席位。情况大抵如此吧。
姑且不论是非,情况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这是罗伦斯始料未及的。
对方并不是凭着一股蛮劲从南方来的,他们也根本没打算在挖温泉这件事上赌自己的运气。这些人做了周密的事先准备,也拥有不可小视的智谋。
「之所以没有和我们联系,大概也是因为他们没必要为货币问题发愁吧」
反倒是兑换商才需要通过巴结,得到温泉乡积攒的金钱。
罗伦斯低吟着在脑中思量,而公会会长却把那双粗大到能一拳将牛打倒的手臂支在桌上,向他探出身体来。
「所以,罗伦斯先生……不,纽希拉,和我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在市政参事会的地位要是被其他人一举逆转,那可实在是奇耻大辱。同时,我们若是如同以前一样凌驾于他们之上,也能尽可能在物资流通方面为纽希拉提供方便。我想现在我们应该联起手来」
从话题开始到利害关系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并没有经过多少时间。
罗伦斯装作游刃有余的模样拿起酒杯,慢慢喝下一口麦酒。让自己沉睡已久的头脑再度苏醒运转起来。公会会长开出的条件应该已经很明确了——想要确保物资供给,就拿出钱来。
「您所说的,的确不错」
那么,不和兑换商公会联手,转而直接与木材商或肉店交涉,与那群新来的人竞争,这样难道不会更有效果吗。甚至公会会长也许根本就是在骗人,利用「新的竞争者出现了」这条信息在罗伦斯面前演戏。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牵扯到的金钱都不是小数目。
判断稍有不慎,就会在今后的数十年中带来与邻里相处的影响。
「但我必须和村里商量一下才行」
「唔? 这是没错,可罗伦斯先生,现在我是在向您个人提出请求」
公会会长红红的脸颊,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出于醉意。
看到罗伦斯脸上的迟疑,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罗伦斯先生,难道说,您——」
公会会长或许有了严重的误会,这让罗伦斯心慌了一下。倘若他真的以为纽希拉已经背叛了他们,而自己也即将前往木材商或是肉店的公会,那么事情就麻烦了。
「不,这些话我也是今天在这里第一次听闻的。这一点,还请您务必相信」
「哦哦,原来如此。不,果然如此啊……。的确,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想必您也吃了一惊。可是,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其他公会」
城墙围起的有限范围中,权力的空间也是有限的。何况在这座急速发展的城市中,参事会的椅子正可谓是金玉之席。可就算如此,罗伦斯也无法接受自己被当作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来使用。
他深吸一口气,想重新提振精神。却在这时听到公会会长更惊人的一句话。
「还是说,是那种情况。罗伦斯先生,您立过特别的不杀生誓吗?」
若是跟着问太多,就有可能被对手夺取主动权。
可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突兀了。
「嗯? 不……不杀生?」
难道说,是要自己去消除碍眼的人? 商人的世界里并非没有这样的情况,这一点罗伦斯自认为了解,可还是止不住脊背上流下的冷汗。
暗杀。
这里直到不久之前,都还在延续十余年之久的战争阴云笼罩下。杀与被杀,或许真的是寻常至极的事情。
他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而眼前的公会会长则盯着餐桌接着说了下去。
「信仰是要尊重的,这一点我们不能否定。可人只要活着,杀生总是在所难免。就这一次,您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老人的视线从桌布转向他。
「罗伦斯先生应该一贯注意养生,您的将军肚恐怕也不至于妨碍行动吧」
要抹消一个城里的居民是很容易败露,但住在山里的人,就算消失在山里也并不奇怪。与挖掘温泉类似,采矿也常常伴随着事故。正像是赫萝开玩笑时说过的那样,到他们挖坑的地方去,把土埋好就行了。而且统管纽希拉众多旅店的人也曾说过,以前,他会拿着棍棒翻山越岭……。
被带着硫磺气息的水汽所包围,罗伦斯渐渐忘掉了外面的世界。
忘掉了那个世界有多残酷,多么冷酷无情。
忘掉了在那里想要保持良心,是何等的奢侈。
「但是,我……」
「我明白的。这与敝公会同纽希拉历年来的惯例帮助是稍有不同」
何止稍有不同!
罗伦斯很想这样大喊。
「话虽如此,我们就如同您见到的一样,只是一群常年坐在桌前的人。公会下属除过兑换商之外,也只有金银匠,或是给墙壁立柱上雕刻的工人了。何况,要来回追赶四处逃离的猎物,以我这一把老骨头来说也实在是……」
今年派来了这么年轻的人——公会长见到罗伦斯后喜不自胜的声音,带着浓黑的意味在罗伦斯的脑海中复苏。猎物,这样的委婉说法恐怕也暗示着类似事件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不过您尽可安心,处理交给我们就好,罗伦斯先生您只需要抓住猎物,带回来就可以了」
抓住,杀掉,大卸八块,埋好。他们对此早已熟稔。
公会会长喝下一口麦酒。
「我也明白罗伦斯先生您的角色是最不容易的。可是……要胜过那些家伙,也只有这一条路了。何况,我听说您原本是旅行商人出身,那么类似的经验总该是有一两次的吧?」
自己也的确听说过商人中不乏如此。有些人,即便面前就是战场也会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他们会与士兵一起涌入被攻下的城池,将吞下金银宝石,企图借机保存财产的人一一开膛破肚。
行商途中他曾不止一次见闻过类似的故事。以路途凶险为名邀人共行的商人,实际却是盗贼的急先锋。
但自己可不同。罗伦斯心想道。自己是个完全正直的商人——尽管是没胆量在神面前挺着胸这样说,但行商的守护圣人所容忍的伦理底线,确确实实是从未敢逾越。何况现在身为人父,等到爱女回来时,他也绝不可能用涂过鲜血的手来拥抱孩子。这种事情,他做不到。他绝不能做。
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都知道这些事情吗? 他们知道与自己有常年交情的兑换商,其实是双手沾满人血的屠夫吗?
如果——一个寒颤窜过脊背。数十年以来总算被接纳为村里的一员,莫非这就是原因。当人在一片土地上深深扎根,深到无法迁居别处,再要他对肮脏工作的秘密守口如瓶自然也就简单得多了。
如果是那样,拒绝的结果如何,是不难想象的。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
何曾料想,自己会身陷如此境地。
「罗伦斯先生?」
直到公会会长再开口叫他的名字,罗伦斯才回过神来。
但是,即便如此,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尽管自知样子难看,他还是将视线投向身旁的赫萝。
「汝哟」
面对罗伦斯的视线,赫萝给出了毫不留情的回答。
「哪里有拒绝的理由?」
眼前的世界仿佛天旋地转。但是,考虑村里的事情,的确应该如此。考虑在村里的生活,的确应该如此。因为那里是自己和赫萝一辈子都得不到第二次的,已经可以称作故乡的地方。如果把这放在天枰的一端,恐怕就是恶魔坐在另一侧,两端也不会有多少偏差。
「而且,有咱在呢」
看到赫萝微笑的瞬间,罗伦斯下定了决心。只要赫萝在身边,哪怕自己就要从此与恶魔为伍。
他强逼着干渴的喉咙发出声音,就要打开通向地狱的大门。
只要有赫萝在,自己就能忍受。
「汝出了好多汗」
「不,我没事」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以前汝确实吃过几次反击的头撞,可真有那么可怕呗? 虽然,汝当时是狠狠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啊?」
反击? 头撞?
噗呲。罗伦斯听到了空气喷漏一样的声音,仔细一看,是桌子对面的公会会长慌忙捂住了止不住笑的嘴。
「何况若是撞到要害处,男人的金贵东西也承受不起呐」
「噢,神啊」
公会会长脸上满是严肃,可身体却在椅子上不住抖动。
「但是猎物们也是一样乱七八糟,夫人不需要担心这些」
「是呗? 可咱听说那场面还挺激烈的」
「这是当然,尽管我身为邀请者这么说不太合适。可场面盛大激烈却是不会有假的。至于受伤嘛……挂彩一处两处的觉悟,恐怕还是必要的」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罗伦斯更疑惑了。而赫萝则撕开面包大口咬了下去。
「而且,那名字。咱家掌柜的,没准就是听了名字才吓成这般模样」
「啊,原来如此!」
公会会长捋着长长的白胡子,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
「不不不罗伦斯先生,名字听上去固然可怕,危险也的确存在,但绝没有您想象得那么严重」
罗伦斯已经连追问的余裕都没有了,他只能任由会长煞有介事地接着讲下去。
「尽管名叫亡者之祭,但祭典本身完全没有那么阴森凄惨。倒不如说,再没有比这个名字更能描绘祭典模样的词了。实际如何,您一见便会知晓」
「实在是愉快至极。咱听说,猎物屠宰完之后,就是一场全城一同参加的飨宴」
「正是如此。实际上,屠宰就是为此准备的。活动的宗旨就是让人们在开始接下来的守护圣人复活祭典前,好好娱乐一番。眼下聚集在城里的游人多得不能再多。仪式中要用到蜡烛,做蜡烛的兽脂、宴请宾客的肉材都需要人手,仅凭肉店的人是忙不过来的。所以竞争就围绕解决这个问题展开了。何况,能不能独占祭典开始前的准备工作,这还要关系到能不能得到政治上的力量哪」
「咱听说的时候就觉得这样办真不错,而且,祭典的规则也简单明了,咱很中意」
「噢,夫人您知道吗? 的确没错。这座城市以前还天天为填饱肚子发愁。人们不成文地约定,要个名头大的人领头,还不如要个能干的人领头。其他那些历史悠久的城镇里,贵族老爷们的世界就是肮脏权术的世界,这座城里可不一样。市政参事会的椅子,是凭祭典上抓获猎物的数量决定的!」
公会会长紧握起拳头,脸上露出无比愉快的表情来。
罗伦斯对这座城市的祭典并不怎么了解。有关工作,他也只是听说要去在祭典上帮忙而已。只是这样一说,似乎赫萝的确在来时的路上问过他在祭典里究竟要做什么。赫萝又那么喜欢凑热闹,她大概早就从逗留的客人口中将有关祭典的一切都问了个遍吧。
「以往一直是我这把老骨头上场,可终究拼不过年纪啊……。比赛规则又只允许和这片土地有关系的人参加。符合条件的年轻人早就被抢光了。所以,敝公会这下一定会败给那群和彗星一样出现,拿着特许状的佣兵们,接着被其他公会踩在头上了。罗伦斯先生,虽然和往年的工作有点不同,但今年无论如何请您例外一下,帮帮我们吧!」
罗伦斯带着无力的表情追问道。
「具体来说,是什么?」
公会会长立刻回答道。
「去抓羊和猪。处理就交给我们来做。虽然这是最危险的工作,但无论如何请一定要答应!」
会长两手支在桌上,深深低下头去。据说木材商和肉店的公会早就笼络了那群南方来的佣兵。作为佣兵,他们大概各个都是膀大腰圆。
罗伦斯用空虚的眼神望着天花板上的木格子,点了点头。
「我答应您」
「噢噢! 太感谢了!」
公会会长抬起头来,用力握住罗伦斯的手摇个不停。尽管他完全没发现罗伦斯只是在任由他摇着,脑袋里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
必须要想办法,掩盖住刚才惹出的那个天大误会才行。
但是,哪怕最微小的异样也依旧逃不过那个眼尖又坏心眼的赫萝。刚一回到房间她果然就开始了逼问。罗伦斯没有抵抗。就像面对拿好杀猪刀的主人,有气无力地从猪圈中出现的待宰肥猪一般,带着虚无的眼神坦白了一切。
赫萝那副笑到在地上打滚的模样,恐怕再高明的游吟诗人也描绘不出来吧。罗伦斯心想。

第二天,罗伦斯同人们一起扛着木槌出发了。他肩上的木槌立起来足有赫萝一般高,很明显不是随便找来的东西。这种木槌专用来打桩,为了准备亡者之祭,他们要在广场上用木桩围出一片场地来。
工作很简单,但也很累人,所以是城里各个公会一起出人完成。哪个公会认真干活,在广场的工地上一眼就能看出来。其中兑换商公会的状况则是毫无进展——用最客套的方式来说的话。毕竟他们终年坐在桌前忙碌,再加上年事已高,没几个人的腰能经受住这种考验。因此这份工作每年都是交给从纽希拉来的人。
罗伦斯向工会借了一位学徒便赶赴现场。因为要抱着大腿粗细的木桩,同时再把它砸进地面的,只靠一个人终究是不可能。只是抱稳木桩赫萝明明也可以做,她却明确拒绝了。大概是因为在满地泥泞里抱着木桩,无论怎么小心注意都免不得要溅一身泥吧。
结果,罗伦斯在工地里挥了一整天木槌,赫萝在公会客房里优雅地打理了一整天尾巴。
「……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讨论一下『协助』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了」
「咱这样柔弱,不适合那样的差事呐」
赫萝一边用高雅的动作吹净毛上白色的部分,一边如此回答道。
罗伦斯泡在公会备好的热水里洗着身体,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他无奈地伸出手想用搭在桶上的毛巾擦干头发,结果赫萝主动拿起毛巾替他擦了起来。
「别以为这样就算扯平了啊」
刚说完,脸就被赫萝用力揉了一番。
「先不提这些事,对咱家地盘动手动脚的那群人,汝见着了没?」
啪。大概擦净头发之后,赫萝把毛巾盖在罗伦斯的脑袋上。
「没有。我也去问了问别人。好像他们早就干完了自己的那部分,然后不见了。或许现在那群人正在城外继续挖着温泉呢」
佣兵们干起活来的利落,让其他的公会着实吃了一惊。罗伦斯摸了摸他们打好的木桩后,也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木桩深深地插入地面,怎么摇都纹丝不动。和这样的对手比拼谁抓到的猎物更多,说真的,自己恐怕没什么胜算。
「怕啥,到时总会有办法的」
将自己白天的所思告诉了赫萝后,她却没怎么当真,而是把脸贴在罗伦斯背上,手环着他的腰摇着尾巴。恐怕是因为一个人在房间呆了一整天,又不像平时一样还有汉娜作为聊天的对象,她才会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撒娇吧。
若是往常罗伦斯一定会很开心,但现在他心里没空想这些了。
「我可没法像你这么乐观啊」
如果不能在亡者之祭上有出色表现,兑换商公会在参事会的席位就要受影响,跟着就会失去对城镇物流的发言权。他们失去了地位,自然无法继续对纽希拉有所照顾。那么纽希拉很快在物资方面遇到麻烦……倒不至于。可即便如此,这对村子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事情真发展到那一步,自己要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回村里去呢。
「但是,纵然再如何困恼,汝也没法让自己的胳膊粗上一圈。何况当时汝也没能拒绝对方。再不然……就只能暗杀了呗?」
赫萝自己说完,自己笑了起来。先前那场愚蠢的误会,恐怕要被她玩弄很长一段时间了。
「这个……你说的是没错……」
「那,汝知道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赫萝放开搂在罗伦斯颈上的手臂,绕到他身前去。
「要吃的?」
「还有酒」
饿着肚子是打不了仗的。
虽然自己才刚从外面回来,可再磨蹭下去商店都要关门了。罗伦斯站起身来重新提振精神,结果发现赫萝也穿上了她的外套。
他本以为这回又要自己一个人出去。
「……你欲擒故纵的手段,实在让人恐惧啊」
仔细想想一起出去也理所应当,可不知为何罗伦斯总觉得是自己受到了奖励,赫萝真厉害。
她围上了因为有点奢侈,所以在村里不常戴的狐皮围巾,然后故意露出微笑。
『汝在说啥?』赫萝如可爱的少女般歪着脑袋,用眼神对罗伦斯问道。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天之后,城里渐渐有了祭典前夕的模样。
第三天起,因为挥舞木槌的缘故罗伦斯浑身的肌肉都开始剧痛,但他仍然强支着身体尽可能地继续去帮忙。建造作为亡者之祭的竞技场,圈禁着猪羊的圆形栅栏自不必提,为了制作之后守护圣人复活祭用到的巨型稻草人像也让他奔走了许久——字面意义上的奔走,驾着马车穿行在斯威奈尔的大街小巷里,挨家挨户寻求稻草。
每个城市都有类似的仪式,是因为过了一个冬天,人们总会积攒不少用旧了的稻草床垫和椅垫。从这些东西里把稻草抽出来也是罗伦斯的工作之一。除此之外,他还收集到了本来买下来作为饲料而囤积,却被老鼠做了窝的草堆,还有大商会当作包装材料用剩下的东西。
搜集了满满一车人用过的垃圾,接着罗伦斯需要把这些稻草运到广场上去。
捆稻草的也是已经不能用的麻绳和皮绳。这样做算是让它们在被扔掉之前发挥最后一点余热。罗伦斯和素不相识的镇民们抱起一堆堆稻草,捆好之后递给其他人,再由他们塞进人像的木制框架里。午饭是某个体贴的商会直接运到广场来的。人们用满是泥巴和草屑的手直接抓起面包和酒杯,还有活跃的家伙一边吃一边放声高歌起来。
在旅行商人时代,罗伦斯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因此他感到又怀念又快乐。等返回借宿的公会客房时,已经筋疲力尽到和赫萝吃饭时也打起了瞌睡的程度。
不过,这是令人无比畅快的疲劳,赫萝也体贴地照顾着他。
「平时你要是有现在一半的模样就好了」
试着说了这样一句,结果赫萝狠狠地瞪了他。
「咱可是贤狼赫萝,关键时刻咱才出场」
所以平时才需要不断地向她进贡,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那么今天一天,罗伦斯可能已经花掉了平时的大半积蓄。
何况,他知道真正麻烦的难关还在后面。
等到身体的肌肉痛差不多消退,广场正中的圣人像也完成了。
斯威奈尔是一座讽刺的城市。它位于原本属于异教徒的土地上,却在教会的宗教远征结束后立刻大面积改宗正教。大概原本这座城市就倾向于教会,只是在战争中——尽管还是一场徒有其表的战争——顾虑四周环境,才因此没有公开宣布。
不过,罗伦斯从工地上认识的镇民口中听到了另一个细节。对改信正教的许多人来说,打动他们的并非是教义,而是教会历中一年要举行多次的各式祭典。既然总要向一个不知所在的神祈祷,索性选一个更有意思的。大概这才是人们的动机。
把这番话转述给赫萝后,曾在某个小村作为丰收之神接受了数百年祭祀的她,露出了什么都说不出来的苦笑。
话虽如此,可人们对待祭典的热情的确没有半点虚假。这一点从春祭的序幕,亡者之祭的第一天里,四周异样的炽热气氛中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处理尽管交给我们!或者现在就可以让您看看我们是怎么用削出刃的铜币割肉的!」
公会长手持据说为了这天而精心磨过的柴刀,在大厅里吼道。
他身后则尽是比罗伦斯大了至少十岁的兑换商们。更年轻的兑换商此时全都因为连续熬夜工作,倒在桌上睡着了。老兑换商们的兴奋,很大程度也是由于睡眠不足引起的。
果然还是经历过战争的老人们更强韧。罗伦斯在心里暗自感叹,会长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们的日子不长啦。只要想到这样的祭典再参加不了几回,自然就能涌出百倍的干劲来」
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这是人们常有的说法。赫萝之所以像看太阳一样眯着眼睛看他们,正是因为她在上百年岁月中,懂得了一切都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的道理。当公会长领着兑换商们,如同一群年迈的山贼般扛着刀走出公会时,罗伦斯对赫萝开口说道。
「在你看来,我的日子也剩下不多了吧」
赫萝睁大眼睛,表情僵住了。
「所以,我也得尽死力一搏。你要笑就尽管笑吧」
这一天不应是与昨日明日无所差别的日常,而应该成为能让人在许久之后仍津津乐道,发生过这些,发生过那些,发生过许多事的特别日子。
这样一想,赫萝突然离开纽希拉跟着自己,大概也是有十足理由的。即便是在纽希拉那个深山中的小村,那个看上去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地方,她也目睹了柯尔的远行,目睹了缪莉随他一起离开。或许对『剩下的日子』,赫萝比罗伦斯还要敏感得多。
果真如此,罗伦斯闹出的尴尬误会——把兑换商的请托当成暗杀的要求,应该能算是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旅行纪念品,让她不虚此行了。
同时,今天的祭典也是一样。
「大笨驴」
赫萝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伸手夹住罗伦斯的脸颊。
「汝可是咱赫萝的男人,在祭典上也必须得是最耀眼的才行」
「当然,何况这还关系着村里的事情」
在祭典中抓获的猎物越多,兑换商公会在城里的地位就越高。
那群佣兵究竟是如何的猛士,结果直到今天他都未能目睹。
取胜尽管很难,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处于下风。
罗伦斯看了看赫萝的眼睛,结果赫萝用手指在他的脸颊上一戳。
「咱就在你身边」
「拜托你了」
说完,他隔着兜帽摸了摸赫萝的头,接着又说了声『走吧』。赫萝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最终还是默默地跟了过来。
毕竟城里的混杂已非前日可比,他们没有慢慢谈话的闲暇了。
为了让身材娇小的赫萝不至于被人流挤到一旁,罗伦斯几乎是抱着她前进的。
到广场时他已经有些喘气,不过也正因为和人流对抗,算是暖了身子。
「来啊,上吧!」
不知是不是特有的仪式,已经先行抵达的兑换商们互相磨着手里的刀,鼓足了干劲。
费劲辛劳围出的栅栏周围挤满了人。让人分不清那道栅栏究竟是用来围住牲畜的,还是保护牲畜不被人群挤垮的。
圆形栅栏的内部,每隔一定距离铺了一张席子,周围是各个公会的代表。每个公会都用尽一切手段找来了年轻人,乍一看去很难辨别出究竟谁是佣兵。
「胜负是凭肉的数量来计算,但比起费劲抓住一头大的,轻轻松松抓住两只小的反而更有效率」
公会长把棍棒递给罗伦斯,同时叮嘱道。
「抢来对方的猎物也是一个办法! 用棍子一敲,牲口就倒了对不对? 然后趁着别人不注意的空档,挑一头有力气的猪呀羊呀,赶着从后面撞飞对手就行了!」
「但可不能自己把别人推开,那样事后会惹出麻烦的!」
「不管怎么都只能诱导猎物去撞人。所以偶尔猎物被打飞到空中,然后把谁撞倒,规则上也是算数的」
也就是说,只要用猎物打飞对手就行了。城市里的祭典中往往有许多乱来的项目,而这群年老心不老的兑换商们看上去也非常享受。为了战绩,也为了保护自己,罗伦斯将会长的叮咛牢牢记在心中,然后深呼吸一口气。
天空一片晴朗,这样大闹一场后势必要出满身的汗。身为温泉旅店主人的自己为何牵扯进了这样的事情中,想到这里,罗伦斯竟在紧张气氛中涌起了笑意。
「哦,那不是参事会的头领,米立凯先生吗」
很快,花车驶入广场,坐在上面的男人身着象征权力的仪式用红袍,衣摆正随风翻动。罗伦斯认识这个人。让·米立凯,斯威奈尔的领导者。人群的喧闹让他听不到米立凯的演说,可哪怕站在花车底下,他恐怕还是听不到吧。现场已经沸腾到了如此的地步。
当后面的马车满载着即将投入栅栏的牲畜,出现在罗伦斯的视野中时,他突然紧张得像是要呕出来一样。原本,罗伦斯的性格就不适合做这些事。
他回过头,将目光投向那群拿着柴刀,如同山贼一般的兑换商之中。
被山贼们包围的赫萝望着他露出苦笑。
「开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瞬间,许多辆货车涌入广场,将猪和羊赶进栅栏里。
突然被赶进一片空旷场所的牲畜们起先愣了片刻,紧接着看到怒涛般的人潮后,便开始如脱兔般四散奔逃。年轻人们卯足了劲追着狂奔的羊绕圈,却突然被一旁跑来的猪撞飞到一旁。这样的场景每次出现,都会在观众中激起一片喝彩。
随着猪和羊的数量越来越多,栅栏内的混乱吓呆了一部分牲畜。可怜的迷途羔羊就这样被一击敲到在地,任由人将它们拖去屠宰。
罗伦斯下定决心,扑入了这一片混沌中。
栅栏里的羊和猪体格并不大,多数才刚刚成熟。尽管如此,这力气也让人在扛着或拖着它们时吃一点苦头了。
趁着牲口停下时猛扑过去,从后面用胳膊牢牢钳住举起来。咩!咩!噗哼!噗哼!四处都是这样的声音。
将猎物带回阵地,兑换商们会处理剩下的工作。
两只,三只,罗伦斯的状况还算顺利。等到朝第四只出手时,他的头被狠狠撞了一下,整张脸都扑进了泥里。有什么四脚的东西踩在他的背上,猛地朝其他方向逃去。大概是猪之类的吧。
罗伦斯摇了摇头,又狠命朝同样倒在一旁的羊羔扑去。他忘记了怎么说话,如同野兽般将猎物按在地上,展现出让自己都无比惊讶的膂力将羊羔担上肩头,接着飞快地朝阵地跑去。被屠宰的牲畜贱了满脸血的老兑换商们纷纷拍手称快,而罗伦斯扔下羊羔后,又飞身跑向下一个猎物。
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广场上四散奔跑的活物,都是一样满身沾泥,一样拼命。
朝四足的东西飞扑过去,双手牢牢钳住,带回阵地。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想不起。这种怪异的陶醉感让罗伦斯的脸露出一种近似于笑的表情。视线前方一头勇猛的羊在甩掉好几个人后加速逃开。从它身后猛扑的人被甩了下来,从正面拦堵的人被撞向一旁。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立刻从泥地中直起身体,如同只有两眼白色格外醒目的泥人般,一边发出愤怒的咆哮,一边朝逃走的猎物扑去。
看到这幅情景,罗伦斯才猛地意识到。
亡者之祭。
原来如此,正如其名。
「第六只!」
老兑换商们兴奋地喊道。草席上的肉已经堆成了小山,连负责计量的肉店学徒也传染上了激动的情绪。大概,这里的肉比起其他草席上要多得多吧。
「现在开始才是关键!」
高声大吼的公会长喘着粗气,持刀的手由于用力过度而颤抖不止。
屠宰是项重体力劳动。
「交给我吧!」
罗伦斯用同样大的声音喊着跑回战场。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在这场耐力的比拼中,四脚的牲畜开始展现出明显优势。被泥浆和疲劳包裹,摇摇晃晃,如同亡者般的年轻人们踉踉跄跄地朝猎物跑去,但渐渐被它们越甩越远。有些人更是自暴自弃地直接站在原地,等着牲口从眼前跑过时才飞扑上去。
人群之中,罗伦斯幸运地瞅准眼前站住不动的猎物,一边高吼着对抗疲惫,一边将其拖回大本营。
第七只,第八只。
「厉害! 就是这个势头! 这样下去能赢!」
罗伦斯不理会兴奋的会长和他的叫喊,抓住了又一只心不在焉般突然停下的猪,然后拖回阵地。
「第九只! 奇迹啊!」
喊起来的不止公会长一人,四周的观众也爆发出喝彩。看看周边,再没有其他席子上堆起的肉能与眼前相比。这样一来或许就能赢过那些佣兵们,而且,没想到自己原来竟是这样能干。
栅栏外的欢呼声让罗伦斯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战场上的英雄。他毫不顾虑地用沾了更多泥巴的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泥,心想着赫萝看到自己的英勇模样该有多开心。
正在人群中寻找赫萝的身影时,公会会长的大喝声传入耳中。
「罗伦斯先生,有猎物!」
一只羊逃到了阵地附近。追着它的男人由于疲累刚刚倒在一旁。尽管论疲劳自己也与他不相上下,罗伦斯开始疾奔到那只羊附近。
羊很快注意到了罗伦斯的接近,并立刻倾斜身体准备逃向别的方向。不愧是能一直逃到现在,这只羊会成为比赛胜负的关键。
罗伦斯拼命奔跑,一点点缩小和羊的距离。脚步不稳,呼吸也不稳。羊仍旧低着头疾驰。他的眼里只剩下了羊,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间隔了永恒的时间。
再一点,再有一点点就可以抓到。羊在飞扑的范围之外,可罗伦斯已经不敢再接近。那么应不应该最后赌一把?
肺里像燃烧般炽热,手脚也像是不属于自己一样。
赌一把!
罗伦斯弯曲膝盖的瞬间。
羊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身体向一旁横倒下去。
脚陷进泥里了?! 无论如何,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在研磨已久的狩猎本能驱动下,罗伦斯朝那只羊扑去。他知道下个动作越迟,自己就越难再站起来。接着怒吼着凭借四肢的力量将羊抱起,朝阵地的欢声中走去。与他一样疲累的兑换商们则纷纷高举起双手。行商的旅途中,罗伦斯遭遇过更多比眼前更考验意志的事情,他将那些回忆当作燃料,扛着羊走到了终点。
然后,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地上,望着天空大口喘息。
已经再走不动一步了。但是,自己算是干得不错吧?
在挥手喝彩,甚至几乎要翻越过栅栏的人群中,罗伦斯看着赫萝。

「咱说过,咱会在汝身边的吧?」
四周吵闹到连自己粗重的喘息都听不见,可唯独赫萝的声音却如此清晰入耳。她露出得意微笑的模样,正是那个宣称『只在关键时刻出场』的贤狼赫萝。
罗伦斯像是认输般地笑了起来。
自己并没有出众的体力,也没有惊人的运气。即便如此却能仍轻易出尽风头,只能是因为某些背后的原因。恐怕,那些在自己眼前如失神般停住脚步的猪羊,全都是被赫萝的目光吓呆了的。
『柔弱的咱,有咱自己的工作』——她的话并非借口。
自从与赫萝的邂逅,一直到今天,自己并非独自一路走来。他有过依赖赫萝那娇小肩头的时候,也有过如文字所述,紧抱在巨狼背上的时候。
「那么多的贡品,总算是发挥作用了」
罗伦斯开口说。
『大笨驴』
他看到赫萝微笑着,悄声回答道。

肉店的公会职员们此时正在进行着计量工作。每当一个公会的成绩公布,观众中就爆发出一阵掌声与欢呼。满身泥浆与牲畜鲜血,如亡者般的锻冶屋公会职员们则像宫廷侍从般,右手贴在胸前,弯曲膝盖行礼,同时扬起愉快的笑声。
轮到罗伦斯等人时,叫喊声在计量之前就已经响了起来。而摆放在台秤旁的木箱数量则远远超过了其他对手们。他们的成绩在已有结果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观客们纷纷跺着脚发出欢呼,罗伦斯和老兑换商们则按照事先的约定,像骑士一样单膝跪地朝众人行礼致意。
「啊,这次的成绩可打破了往年记录!」
公会会长一边用热水洗脸一边说。广场附近的大商会在此时纷纷开放了卸货场,为参赛者提供清洗身体和休憩的场所。罗伦斯也洗净了能用热水洗净的所有地方,和大家一同喝着冰过的麦酒。
坐在卸货场的椅子上远望广场,成果计量的骚动仍在人墙的另一边继续着。
「不知道对手最后的成绩是多少」
「的确难以预料啊……我们当时也一心只顾眼前的工作」
罗伦斯将视线投向一旁的赫萝,看到她耸了耸娇小的肩膀。
「勇猛果敢,汝的确是做到了」
「不过,咱们已经有了如此的成绩,就算输掉比赛,差距也不会有多少吧。至少和当初预想的惨败是云泥之别! 这都是多亏了罗伦斯先生啊!谢谢您!」
罗伦斯和公会会长以及兑换商们一一握过了手——比赛结束后已经有不知多少人找他握手了。尽管这不是自己一个人取得的成果,但为大家出了一份力,罗伦斯还是感到很开心。
「那么,接下来您有何打算? 下面还有些仪式性的东西,接着就是宴会的时间了。这些肉够全城吃上一整天,有人可腻得中途就吃不下了! 所以您要不要先回公会一趟,换身衣服再回来?」
罗伦斯不是公会职员,因此就算跟着参加后面的仪式也只会显得突兀。
他将目光转向身旁的赫萝,想看她的意见。赫萝点了点头。
「承蒙您的好意了」
「公会里的食物和酒水您可以随便取用,只是,抽屉里的货币可不行啊!」
面对这个兑换商式的冷笑话,罗伦斯笑了笑,然后便和赫萝一同站起身。可一站起来他立刻感到膝盖一阵剧痛,不由得打了个趔趄。赫萝扶住罗伦斯的肩膀。露出了苦笑。
他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下子成了五十岁。
「预行演练啊」
罗伦斯小声说道。赫萝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她先是笑了笑,但表情很快又变得僵硬。
「还早得很呐」
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训斥罗伦斯。
「我知道的」
一点点挪动着经过了一番残酷考验的身体,关节总算是灵活了一点。会长给了他们后门的钥匙,这样便能避开公会正门的汹涌人潮,方便罗伦斯拖着僵硬的身体走进去。
两人走在僻静的小道里,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已经不知久违了多少年的死命狂奔,仿佛全都变成了一场梦境,如泡沫般悄然消散。
在这无人的小巷里,赫萝不顾泥浆弄脏身上的衣服,搀扶着罗伦斯。罗伦斯大约是疲劳到了极点,如同撒娇般轻轻吻在赫萝的脸颊上。
「……以前,汝也在这种小路上起过邪念呐?」
赫萝的严厉也和那时相比丝毫未变。
「或许是因为四下都让我觉得,这世界上只剩下咱们两了」
「大笨驴」
他被踢了一下。
「而且,今天我也算好好活跃了一场啊。怎么样,你看到了吧。我也是很能干的对不对? 虽然我刚有这个想法,就发现到头来还是没跑出你的手掌心」
「……」
罗伦斯一边看着前方一边说,但他能感觉到赫萝正注视着自己的脸颊。
「如果是刚遇到你的时候,我大概会很不甘心吧……可是,今天我打心底里高兴。虽然你平时对我老是坏心眼,可关键时刻绝对会帮我」
他看着赫萝,自然地笑了起来。
赫萝则绷起脸,将视线转向一边去。没想到她也有这样的害羞一面。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只不过罗伦斯没有借机再捉弄赫萝,而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的脑中也只想到了这一句。
两人慢慢走在无人的小路上。
赫萝突然停下脚步,也是在这个时候。
「咱也是,咱一直信赖着汝」
「这是我的光荣」
「而且,咱也相信,汝会一直信赖着咱」
这是赫萝式的委婉吗?
罗伦斯起先这样想。不是,有些不对劲。赫萝的气氛有些奇怪。
「赫萝?」
他叫了一声,兜帽下的大耳朵随即摇了摇。
「不管是怎么样的麻烦事,和汝在一起,一定会解决的」
在一瞬间的疲惫笑容过后,赫萝猛地抬起脸。
「找咱有事的话就出来吧」
伏击? 旅行商人时代培养的习惯,让罗伦斯立刻将手按在腰后的短剑上。可他很快想起公会大楼就在眼前,何况若是论及人身安全,赫萝也在他身边。
敢于与能将人整个吞下的巨型贤狼对峙的,无非是传说中靠在山的棱线上,伸手掳获月亮的巨熊,而或……。
「我等,并无加害之意」
这是从小路一旁现身后,青年说出的第一句话。他的身后则是一名模样老实的少女。
青年好像身穿着一件泥巴做的外套,只有短短的金发像是刚洗过般还濡湿着。少女的简朴旅行外套也沾满了鲜血。他们不久之前在哪里做了什么,罗伦斯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这些,而是两人独特的气质。
与赫萝生活了十多年,罗伦斯也渐渐熟悉了这种氛围。
站在他面前的,毫无疑问,绝非凡人。
「我名为阿兰,这是我的妹妹赛莉姆」
这位叫做阿兰的青年有些紧张似地深吸了一口空气。然后摒住呼吸,将手放在悬在腰间的剑唯一未被泥浆脏污的剑柄处。
「我们在南方以佣兵为业」
慢慢拔出的剑刃,在小路阴影处闪起钝光。


◇◇

不习惯使用长剑的人,连将其从剑鞘中拔出都很困难。阿兰毫无阻滞的拔剑动作与他饱经锻炼的身体都向罗伦斯证实了一件事,他绝非寻常的剑士。
不过让他说不出话的则是另一个理由。
罗伦斯之所以满身泥巴,是因为不久之前他还在泥地里追赶着羊和猪。而斯威奈尔某条旧路的尽头,据说会建起一座新的温泉乡。建立温泉乡的人则是一群从南方来的佣兵。那么——
阿兰在拔出剑的同时漂亮地将剑鞘从腰带上解下,与剑一同交叉放在脚边。这是佣兵和骑士的世界中,向对方表示最高级敬意的礼节。他的妹妹赛莉姆也在一旁屈膝跪下。
他们没有敌意,也并非是拦路的盗匪,这些罗伦斯一开始就明白。让罗伦斯不解的是他们的目的。
而阿兰的眼睛此刻正直视着赫萝。
「拜见诞生于我等所不及的遥远岁月彼方,高傲的狼之君王」
面对这位效忠的骑士,赫萝一语不发。
「咱不喜欢奉承。刚才祭典的正当头,汝辈注意到咱之后就一直没怎么动猎物。目的是啥?」
当问起亡者之祭中其他公会的成果如何时,赫萝曾暗示场上不乏勇猛果敢之人。原来指的是他们。
「我等的确是在祭典竞争激烈之时,注意到您站在兑换商的公会一方。是您身上浓烈的硫磺气息使我未能在开始时便觉察」
赫萝的表情终于有了稍稍改变。她闻了闻自己肩膀上的气味,又跟着闻了闻罗伦斯的衣袖。
「您扎根于纽希拉之地的程度之深,就连自己也已无法察觉了吧」
若想知道来为兑换商帮忙的外人是谁,只要问问镇里人就能得知。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会在这个季节来帮忙,这是斯威奈尔城里经商的人,从工匠到店主们全都知道的。
但是,恐怕阿兰和他的妹妹还是很惊讶。纽希拉的居民中有非人之人。而且,她的身边还有一名人类男子。
「又怎么着?」
赫萝冷冰冰地反问。很明显阿兰和赛莉姆就来自于那群想要建起新温泉街的人。他们如今跪在赫萝面前,表现出最高级的敬意。这恐怕不是来打个招呼那么简单。
阿兰开口说。
「这也应为某种缘分。我等坐立难安,只图建立新的故乡,还望您为此助一臂之力」
罗伦斯发现赫萝外套下的尾巴鼓了起来。
「我等将建起安居之所,使今后数百年内伙伴皆有所归栖」
森林与精灵的时代已经过去。在如今的人世中,非人的精灵们没有什么生存空间可言。十余年前的旅程里,罗伦斯夫妇曾邂逅的那只黄金羊也抱有类似的愿望——拯救被强逼上流浪旅途的同伴们,为他们在大草原里开辟安居之地。然而可供藏身的森林已经被道路贯穿,大山则或被当作矿山挖空,或被当作提供薪柴之所而变得伤痕累累。余下的精灵们想要隐匿于人世间,可非人之人走到哪里,终究还是非人之人。
——那么便在远离人烟的场所结成一团,共同营生,恐怕其中很多人都想到过这条路。就像旅行商人与狼之化身在纽希拉开起了温泉旅店一样。
「您身旁之人,据我等所知是纽希拉的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也是拯救了斯威奈尔这座城市的传奇商人,并与您情谊匪浅。倘若真有受人尊崇之神的存在,那么这正是神的眷顾恩赐」
听到这里,罗伦斯明白了赫萝僵硬表情的缘由。
他向阿兰询问道。
「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温泉旅店的经营指南?」
「而或」
阿兰的声音不带一丝胆怯。
「移居我等村落」
『村落』。他是这样说的。
根据兑换商的说法,他们的人数还未满十人,只是勉强利用修道院的遗迹试图建起温泉旅馆而已。罗伦斯起先则认为这些佣兵就算挖不出温泉,也会在附近打猎营生,却没想到他们事先已经在城中各个公会里做好了周密准备。
如果现在便张口提及村落,那么阿兰等人的梦想恐怕会比罗伦斯预料的规模更大。
「倘若有幸得两位赐教,便是百人之力,不,千人之力」
「我们原先在南方勉强凭佣兵的工作赚钱……准确地说,是靠着保护一个小村子……不受战乱后不法之徒的侵扰,借此来糊口的」
赛莉姆在阿兰身旁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看起来比阿兰还要更认真,周身散发出的坚强气质则让人联想起一名连续工作两三天也不合眼的修道女。在外表上她似乎少比赫萝年长,而那副有些消沉的表情则更增添了几分成熟感觉。她一定经历过许多劳苦,这一点也可以从那双手上看出来。她的手布满了粗糙的伤痕,这些绝非是仅仅一次亡者之祭就能刻下的。
和赫萝的手有着天壤之别。
「每一天,都在让这与您相同的血脉蒙羞」
这样说来,阿兰和赛莉姆,以及他们的伙伴就应该是狼了。
赫萝大约早就察觉了这些。她没有改变表情,只是盯着面前的两人。
「我们对人的世界没有什么了解。我想方设法得到了在城里商会帮忙的机会。懂得这里的语言,能与人沟通的,伙伴里也只有我和哥哥而已」
「或许,您会嘲笑我等轻率莽撞」
阿兰的目光落在交叠在地上的剑与鞘上,而后又坚决地抬起头来。
「人世变化无常,我等已无所积蓄,不过借战争余烬苟且营生。侥幸得到了此地的特许状,便只能前来一赌」
而后,他们发现这里的土地下蕴藏着温泉,附近还有修道院的建筑物。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果然都有自己背后的故事。
「汝辈——」
赫萝终于慢慢开口了。
「可是要咱全家就这样舍弃好容易才迈进门的村子?」
「倘若您肯迁就,我等自然别无他求。但即便只得您赐教也——」
「那,不管怎么说,咱就背叛了全村的人,对呗? 汝辈是咱生意上的对手了」
「赫萝」
罗伦斯叫了赫萝一声。
阿兰等人的确是竞争对手没错,可他们也有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他们与赫萝一样同为非人的精灵,一样同为狼。比起纽希拉的人们,他们反而与赫萝有更近的联系才对。
大概正因为如此,赫萝的态度才会如此冷酷。
罗伦斯萌生了对阿兰一行人的同情和共感。他开始觉得自己不能不帮帮他们。而这样一来,他也就同时背弃了纽希拉。
即便不论这些,赫萝在纽希拉村终归也是必须隐瞒真实面目的异质存在。有关这点,罗伦斯心中应该有对村民们的愧疚。
但是,他却对赫萝如此说道。
「不能这样简单就下结论」
这是对极遥远的将来依旧能产生影响的决定。这个决定,也涉及到了罗伦斯夫妇自己的根源问题。
因为——
「赫萝大人」
阿兰跪着靠近她。
「请您认真思量。您现在得到的一切,并非永恒」
这群从南方前来的佣兵,曾经做着火中取栗,虎口拔牙般的危险营生。
可即便抛开这些,阿兰精悍的面孔也显得过于耿直了。
在这世上,有些东西纵然再正确也绝不能说出口。
罗伦斯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提早说出这句话。
「……所以,汝想说啥?」
赫萝的声音听上去冰冷无比。
「这与汝辈又有甚么关系?」
「赫萝」
「回答咱!」
没有能永远持续幸福的故事,曾有哲人这样说过。罗伦斯总会在某一天死去,只留下赫萝一个人在世界上。后来他们一同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虚张声势,用『那又如何』来回答命运。
赫萝紧紧攥着罗伦斯的手腕,攥到让他感觉刺痛。
「咱确实被人叫做贤狼,但那是过去的事情。找别人去」
他仿佛听到赫萝心门紧闭的声响。
赫萝迈开步子,强拽着罗伦斯一同离去。十足的怒意几乎让人以为那对表示敬意的剑和鞘紧接着就会被踢开。
走过阿兰身旁时,罗伦斯看到他脸上充满了茫然。这位青年大概没想到自己陈述的事实会让赫萝如此愤怒。这样耿直的心思,在当今世上已经不多见了。罗伦斯心想。
但仅有耿直的话是很难在世上生活下去的。因为笔直的道路,往往只存在于被城墙包围着的极少数地方。
「赫萝」
等到再看不见阿兰和赛莉姆的身影,罗伦斯叫了赫萝一声,她却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赫萝,喂,赫萝!」
脚腕的剧痛最终让罗伦斯主动拉住了赫萝。少女的身姿下,她的力气也如少女一般。
柔软的心也是同样,仅凭这娇小的身体是无法完全保护的。
罗伦斯终于看清了此刻赫萝的表情。她在哭。当场转身离去,似乎是为了用最后的力量维持尊严。
「咱、咱……和汝……」
「我知道的,别再说下去了」
罗伦斯起先为自己衣服上的泥踌躇了一瞬间,最后还是将啜泣的赫萝抱在怀中。赫萝毫不在意泥巴沾在脸上,紧紧搂在罗伦斯的身体。罗伦斯轻轻摸了摸她的背,发现那小小的身体仿佛填满了无助。
他抱着哭泣的赫萝,背靠在墙上抬起头来。
小巷被两侧高耸的建筑物夹着,顶上的天空显得遥远又渺小。
愚蠢的人其实正是他们自己,罗伦斯明白。
余光里突然现出一道人影。仔细一看,是赛莉姆。她带着让人萌生怜悯的困惑,却并没有靠近,只是远远朝罗伦斯投来视线。罗伦斯摇了摇头。
赛莉姆的表情中浮现出一抹苦涩,接着轻轻点了点头,埋下脸默默离开了。他们没有恶意,也没有策划阴谋,这反而让罗伦斯心里更不好受。倘若是抱着恶意而来,罗伦斯还能毫不犹豫地捍卫赫萝和自己的幸福。然而到头来出现的,却是那个自己终将要面对的问题。
他又摸了摸赫萝的脊背。最后轻轻拍了两下。
「赫萝,就算这样,事情也不会有好转的」
要说这句话有多少说服力,罗伦斯可曾是不自己迈步,就赚不来一分钱的旅行商人。
「我们先回房间吧,然后」
然后?
他害怕接着要说出的东西。但自己相信着赫萝,赫萝也相信着自己。
罗伦斯用不带胆怯的声音说了下去。
「然后,好好考虑。不逃避地认真想想看」
赫萝什么都没说。
但是,罗伦斯慢慢放开双臂时,她自己离开了。
赫萝的脸上被泥巴糊得一塌糊涂,这让罗伦斯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管是谁见了,恐怕都不会把现在的你跟那个贤狼联系起来吧」
她抽泣着,胡乱用袖子抹了抹脸,又攥紧拳头打在罗伦斯肚子上。
接着用那只手牢牢攥住了罗伦斯的手。这副模样,比淘气的缪莉更像女孩子。
「打起精神来。毕竟公会里吃的喝的现在都是咱们的了」
赫萝吸了吸鼻子,一头撞上罗伦斯的肩膀。
「大笨驴」
尽管这句话还带着哭腔,但女孩子的仪态总算是安全了。
自己和赫萝之间有斩不断的纽带。
总会解决的。总能解决的。
从小巷回到大路时,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般,罗伦斯一下子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

公会大楼里安静极了。
祭典期间,各个商会虽然不会进行大规模的交易,但旅人与临时休业的工匠却会带着零币进城里来。于是昨天才刚刚处理完大宗交易的兑换商们,今天一早醒来后,又逐个拿着天枰上了街。
再加上亡者之祭后,哪里的人流都涌向了广场,街区里变得空荡荡的。白天里也让人有种走夜路的感觉。
「哎呀哎呀,总算活过来了。不愧是亡者之祭」
罗伦斯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泥巴,脱掉衣服后就像身上各处起了大块的痣一样。
在比赛中,这副模样简直与真正的亡者别无二致,给祭典起了这个名字的人,想必也是洗过热水澡后说出了刚才罗伦斯说的那句话,然后突然想到了这个名字的。
「你也冷静下来了吧?」
赫萝的脸上满是泥痕和泪痕,又因为抱着罗伦斯的缘故沾了一身泥。结果,就像是一跤跌进泥地里,哭着鼻子回家的少女般。罗伦斯在祭典上拼尽全力取得了佳绩,可留守公会的学徒们却还要关心赫萝。
「……」
用热水洗净了脸和手,换好衣服之后,赫萝坐在床边,一语不发。
房间里的酒和食物,她连动都未动。
「毕竟……确实是太突然了。而且,他还耿直的像骑着马的骑士一样」
阿兰有着高超的剑术,自称靠护卫村庄来维持生计。
恐怕他一定是在犹豫自己的力量该不该用来对付人类。而他所保护的村子,罗伦斯也总觉得大概是个孤立无援的边鄙寒村。他那群此刻仍在修道院遗迹挖掘温泉的伙伴们,则应该都跟他一样,是一群难以在如今世道中生存的正直之人。
「什么是对的,大家都知道。饮酒节制,出言谨慎,努力工作,同情弱者。然后,偶尔还应该向神祈祷一下」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皮制大酒杯。不愧是自古就凭借毛皮与琥珀贸易繁荣的城市,就连做酒杯的皮革也硬得足可以用作皮甲。酒杯里像是葡萄酒,他把酒倒在一个更小的锡茶杯里,递到赫萝面前。
「从道理上来讲,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赫萝没有看罗伦斯的眼睛,但伸手接过了他递出的杯子,也像是接受了他的劝告。
「阿兰他们的温泉旅店,仅仅凭着几个非人之人就开始了生意,还渐渐聚集更多伙伴,最后有了村落的模样……。想想看,的确像童话故事一般」
纽希拉也常被人们称为秘境之地,人世与天国的分界点。但这与阿兰他们的温泉街又不一样。在那里客人半夜醒来时,看到围着广场纵酒的定然是狼和鹿,兔子与狐狸。
世界各地都残留着类似的传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说,赫萝」
罗伦斯的声音让赫萝猛地抬起头来,而她一直假装无视的那个伤口仿佛也被随之扯开。她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拿着酒杯,想要直接站起身来,罗伦斯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首先,帮助阿兰,就算是背弃了纽希拉」
罗伦斯为了融入村子付出了极大的努力,这一点赫萝比谁都清楚。那实在是一段难熬的时期,即便村民们没有恶意,遇到事情时也会把他们当作外人,或是当作新来的。可即便如此罗伦斯依旧热爱着纽希拉,为了村子的发展事事都绞尽脑汁想要出一份力。这些赫萝心中都清清楚楚。
现在赫萝却要向纽希拉的对手传授经验。
——自己还依旧在村里悠哉度日。
「可我觉得就算那样也是值得的」
「……但、但是」
「我可是商人」
他露出苦笑,让赫萝有了种被戳中弱点的感觉。
「清浊并用我是早就习惯了。讷言敏行更是拿手」
如同人有两面一样。如果不能同时把控事物截然相反的两面,那样是做不了商人的。
放在商界中,便是在交易时只考虑交易。纵然怀疑对方会欺瞒,会陷害自己,会趁人之机,可仍在某一点上彻底相信着对方,握过手后才算成交。
甚至抱着如此的怀疑,在交易结束后仍能发自心底地与对方痛饮一番,第二日再继续满是猜疑心的角逐。
交易归交易,竞争归竞争。
「就算你协助了阿兰他们,这也不会直接给纽希拉带来什么损害。这一点,用作借口已经足够充分了。而且对我来说,有个强敌并不是什么坏事。在纽希拉开了这么久的店,有时我会觉得那里好几百年来都太安宁了,太缺乏危机感了」
为在春秋的淡季招徕顾客,罗伦斯想过很多办法。可村中前辈们却觉得这本来就是该休息的时节。
在村里生活久了,罗伦斯自己也开始渐渐被这种气氛影响。
有所忧患,才不致死于安乐。
「基于这些理由,如果你愿意帮阿兰他们,我也会去协助。就算这样有些……稍微对不起其他的店主们。不过,再觉得对不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罗伦斯明白这样做不算诚实。但是假若是为达成更重要的目的,他也有觉悟承担背信弃义的罪名。
「而且,你最纠结的地方,其实并不是这些吧?」
赫萝紧闭着嘴,就像旧伤被刀子剜开一样。
「那句话,在阿兰说出口之前,我就早该说了」
现在得到的一切,并非永恒。
罗伦斯和赫萝相互都明白这一点,又同时下定决心,对此装作视而不见。
「你不可能一直留在纽希拉。不会衰老这件事,终究是没法一直隐瞒下去的。还是说,就算所有人都死去了,你还是要像曾经在帕斯罗的麦田里那样,当个得不到一句谢谢的守护神,继续待在那里?」
赫萝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泪水落在紧攥着的锡杯中溅起一圈圈波纹。罗伦斯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你是我最爱的女性。可是……」
他无论如何都没法一下子将话说出口。但是,沉默才是对赫萝的背叛。
「你并不是人类。未来的漫长岁月里,你应该和阿兰他们一起生活」
赫萝抬起脸来。
紧绷着的嘴唇,颤抖着微微张开。
「但是,那样……那样,就像是汝已经开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一样……」
「没错。是在安排身后事。我为你举行过一次葬礼,现在自然也要为我自己考虑了吧?」
在哑然的赫萝还要说什么之前,罗伦斯已经抢先伸出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们确实约定过,在那一刻来临之前都要像永恒一样,继续着我们的关系。但是在时间之河的岸边睡下,船也终究是要来的。为了将来能到达彼岸,现在先系下船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罗伦斯之所以苦笑,是因为赫萝看着自己的模样,仿佛是在告别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自已一样。
他在赫萝面前蹲下,让视线比赫萝的视线还低。
「你既然是商人的老婆,就应该像个商人一样」
「……?」
「保险,就是这样一回事。在开始或许会失去一切的冒险之前,首先为失去一切时做好应对准备。但是,倘若真的不愿意失去任何东西,最保险的方法还是根本不去冒险。以前的你,大概就会选择这一条路」
与其等离别变得令人断肠,不如趁早就一刀两断。
「但是,那样会损失掉本来有可能获得的利益。你明白吗? 如果协助了阿兰他们,让他们的经营能顺利继续下去,你就可以和与自己一样拥有漫长寿命的人们共同过上稳定安适的生活。想想看,与一群互相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即便你想继续把狼与香辛料开下去,也可以在我死后借助他们的力量。每隔三十年左右在纽希拉和阿兰他们的村子往返一次,村里人也察觉不出什么异常,这才是真正的长久永恒。当然……前提是你没有因为花钱大手大脚让咱们家破产」
低头望着罗伦斯的赫萝,如咳嗽般笑了起来。
「大笨驴……」
「我觉得这可是个好主意。谁也没受损失。只不过,在村里开会想着怎么对付阿兰的温泉旅店时,恐怕就得有所隐瞒了」
罗伦斯牵起赫萝的手,像说服她般轻轻摇了摇。
「如果为了你,哪怕要违背一点神的教诲,我也愿意」
赫萝的笑容看起来很笨拙,是因为那是罗伦斯有意开了玩笑,她为了配合才强挤出来的。
但是,这样就足够了。就算最初有多勉强,总会慢慢习惯,慢慢接受的。
想要对抗世间的规律常理,这些努力是必须的代价。
「那么,你同意了吧?」
罗伦斯抬起头来看赫萝,她本要立刻闭上眼睛,却最终没有那样做。
「我们要帮阿兰他们,你也要对他们稍稍友善一点」
到这个时候,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还是露出了不情愿的嫌恶表情。他不禁笑了起来。
「你啊,还是这么怕生」
「啥——」
赫萝倒吸一口气,立刻吊起眼角瞪着罗伦斯。
「咱这是高贵矜持!」
啪。她甩开被罗伦斯握住的手,一下子打在罗伦斯的脸颊上。
罗伦斯用自己的手慢慢盖住那只小手。
赫萝的撇来的目光里还闪着怒意,可尾巴却啪嗒啪嗒地摇着。
「就算是这样吧」
他从赫萝手里接过锡杯,放在自己脚边。
直起腰来,让视线与赫萝同高,然后伸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毕竟你是我的公主殿下」
「……是贤狼大人。大笨驴」
赫萝终归是赫萝。一个疏忽就可能被她反客为主。之后罗伦斯立刻意识到木窗还开着,不过今天是祭典头日,克制一点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
从打开的木窗中,能清楚看到天空一片湛蓝。
虽然已有好几次被月光窥见,但所幸今天太阳应该不会看见他们。

对方从名义上来说,与兑换商工会和纽希拉都处于对立状态。罗伦斯等人倘若是大摇大摆地去见他们,被外人看到定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因此,他们决定使用另外的渠道。
「你们一出现,总让我担心起会不会又带来什么麻烦啊」
走进专为身份高贵的客人准备的贵宾室,统率这座城市的让·米立凯首先便带着一脸嫌恶说出这样一句话。
「抱歉在百忙之中耽误您了」
「事实上我的确很忙。不过这座城市背后的救星带着狼来到门前,我也不得不开门了」
米立凯坐在铺着红布的椅子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与其说这副模样是不愉快,倒更像是极度疲劳。在祭典的喧闹声中奋力搅动那口盛满食材的大锅,看来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
「不过,没想到你们居然会出现在亡者之祭里。我一点都没注意到」
毕竟现场人潮汹涌,何况自己和赫萝身上似乎还带着浓烈的硫磺味,浓烈到连狼的气息也被遮住了。
「结果,兑换商公会得到了第一位」
总算不辱使命。罗伦斯将视线转向赫萝,想同她分享这份喜悦。可赫萝大概觉得凭借狼的力量取胜也是理所当然,她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关心,只顾接连拿起桌上的糖渍花瓣送进嘴里。或许是刚刚大哭一场让她嘴里也充满了咸味。
「然后,关于你们的请求。你们是想通过我,找来那群拿着修道院遗迹特许状的人吧」
罗伦斯点了点头,可米立凯说到这里时突然探出了身子,就像是在威胁他一样。
「真的没有惹起什么麻烦?」
从见到罗伦斯和赫萝开始,米立凯就一直在意着这一点。
数十年前,罗伦斯等人曾卷入一场巨大的骚乱,怀着最后一缕希望来到了这座城市。米立凯则受到了他们的连累。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一定就像是天降灾厄突然迎面而来一样。
尽管骚乱最后顺利平息,可米立凯如今还心存芥蒂,而且这八成是合乎道理的。
「倒不如说,我们是在尽力避免麻烦」
「唔?」
米立凯露出了质疑的神色,而赫萝则暂时放下了眼前的白糖腌渍的紫色花瓣,一边舔着手指一边插话说。
「汝为何对咱隐瞒那群人的事情? 而或,为何对他们隐瞒咱的事情? 如此循规蹈矩之辈,来到城市后定会首先拜会汝这个一城之主吧? 汝没有理由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赫萝的语气中没有责备,但米立凯微微吊起了眼角。
「的确如此。也是因为他们当时无法确定那张发霉的特许状还是否有效,于是才满脸不安地找到了我」
「狼就在纽希拉。那时汝却没告诉他们。明明那些人正打算开张温泉旅店」
米立凯盯着赫萝,似乎在揣摩她的本意。而赫萝却并不在意,继续愉快地享受着眼前的高级砂糖点心。
最终,米立凯长叹了一口气,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理由有二」
接着,他也直起身体,从越来越少的紫色花瓣中拈起一片。
「其一。我的愿望是维持这座城市的发展。只要对这座城市有利,无论怎样都好」
温泉乡若是有两个,商机也会变成双倍。和他们在兑换商工会里听到的说法一样。
「其二。因为他们让我想起了数十年的你们」
「模样就那样狼狈吗?」
罗伦斯的询问让米立凯耸了耸肩。
「从依赖着荒唐的最后一线生机,以及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贸然行动的方面来说,没错」
当时的让·米立凯还是一样严苛。
「那条模糊飘渺的情报被他们当成了救命稻草。听说山中可能会挖出温泉,他们当即就表示要开温泉旅店,甚至还说要在那里建立起村落。如果,我告诉那群人说,纽希拉有一只狼,已经开张了一家温泉旅店,会怎么样? 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赶去纽希拉。不过,若是如此,你们大概也会觉得这麻烦不小吧」
「刚才他们找到咱,确实是一场不小的麻烦」
赫萝大概是暂时吃腻了砂糖点心,又将注意力转移向桌上的热茶。尽管她曾发表过『喝也喝不醉的茶,有什么存在意义』这样的惊人言论,不过那股香味似乎还是合她心意的。
斯威奈尔果然是一座富足的城市。这些用作招待客人的东西,全都是只有南方贵族家庭里才能看到的高级输入品。
「我一点都不打算让你们认为,那群棘手的家伙是我差遣向纽希拉去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等着他们在斯威奈尔主动找到你们」
米立凯果然是经过了思虑的。罗伦斯感服地点了点头。
「不过,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事情就应该结束了才是。为何还要通过我再找到他们。这之中真的什么纠纷都没发生吗」
看到米立凯一脸提防的模样,罗伦斯本打算向他说明事情经过。可自从赫萝在小巷里哭泣,他们回到住处后对谈,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如何妥当说清这些,罗伦斯一时没了主意。
「不,事实上……」
他还在支吾时,赫萝已经开了口。
「那些人一见面就提出了一堆协助要求。咱和掌柜的没法当场回复,所以暂时回到住处商量了一番。结果和他们断了音讯」
不是谎言,但也和真相离得很远。
罗伦斯满眼钦佩地看着赫萝,而后者此刻正一脸淡然地嘬饮着热茶。
「结果呢?」
想通过我这条路就先说清楚情况。米立凯大约是这样的意思。罗伦斯对赫萝使了个眼色,结果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最后决定去帮他们。因为咱偶尔也有想要一个人清静清静的时候」
——这是我的台词才对。可要真把这句话说出口,三天三夜的冷战似乎是免不了的。
「既然如此,好吧,我懂了」
米立凯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般,将视线投向窗外。
「和我一样啊」
「啊?」
罗伦斯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而米立凯则鄙夷地看着他。
「我在这里的时间也久了。差不多该让这座城空一空了」
让·米立凯是从上一代城主手中继承的名字,而米立凯本身作为领主还有另一个名字:哈维利希*。恐怕是原本的米立凯假称身体有恙,隐居在领地中,最后向外公表出去世的消息,而哈维利希则作为某位继承了他一切土地和权力的亲戚回到了这里。贵族中有为了保持血脉延续,将兄妹或近亲分隔远方的习惯,这样的事情实际相当常见,因此没有人起过疑心。
[注:即克劳斯·冯·哈维利希三世。而真正的让·米立凯则是人类。相关情节见16卷]
即便如此,身边有一个可靠的藏身之处也不坏。
「汝留着大把胡须,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像咱必须得掩藏这绝世的美貌,实在是麻烦呐」
「……」
协助阿兰的温泉旅店,之后该如何使用那里,非人的精灵们一眼就能明白。身为人类,罗伦斯很遗憾自己没办法融入『那个』圈子中。
即便如此。罗伦斯心想。赫萝似乎出人意料地和米立凯相处得不错。这样一来即便在自己死后,或缪莉在旅途终点安顿下来,她应该也不至于只能一个人寂寞地梳着尾巴上的毛了。
「总之,你们只是想让我把他们找来,没错吧?」
「拜托了。若是让城里的其他人知道我们与他们接触,之后会引起麻烦的」
「你果然是商人」
米立凯叹了口气,按下了桌上的一个小小铃铛。很快一名穿着浆洗衬衫的学徒敲了敲门走进房间来。米立凯对他交代了几句,接着学徒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怎么了?」
看到罗伦斯直盯着自己,米立凯带着讶异的神色问他。
「啊,不……。只是觉得,这位学徒真能干」
「现在城里到处人手不足,顶用的学徒们,全被各个商会抢走了」
「您说的是」
听到罗伦斯像是打算放弃这个话题,米立凯微微扬起眉毛来。
「怎么,你打算开温泉旅馆的分店吗? 你们家不是还有那个叫柯尔的年轻人,还有你们的女儿吗?」
话题谈到这里,罗伦斯不得不对他简要说明了柯尔和缪莉的事情。
「呵,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是的,所以,我们这次想在城里寻找新的人手」
「唔,那么干脆雇上几个佣兵如何?」
「这一点也正在考虑中」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看身旁赫萝的脸色。果然她看上去不太高兴。
「我听说他们也是狼。这样不是刚好吗?」
「的确如此,但是——」
在罗伦斯和米立凯的双重视线下,赫萝的表情就像是砂糖中混进了石砾一样。不过她大概觉得搪塞也不符合自己的威名,于是拧过脸长叹出一口气,然后慢慢开了口。
「咱是贤狼赫萝,咱有咱必须保持的威严」
威严?
罗伦斯看了看米立凯。不过就算是面对赫萝,米立凯仍然没留什么情面。
「在同族面前,你也没办法吊儿郎当地白天喝完酒就大睡了吧」
赫萝的视线就像是要在米立凯身上戳出一个洞般,可米立凯终究不为所动。
「不是吗」
在他的追击之下,赫萝不甘心地发出狼一般的低吼。
「他们的确勤劳,因为性格如此。只有完成每日既定的工作,他们的真正价值才得以发挥。与其说是狼,倒不如说更像是狗」
「的确,他给人的感觉是和猎犬一样正直,而且毫不掩饰」
「另一方面,他们视野狭隘。相信正确的东西无论到哪里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具备超乎凡人的力量,却只能凭佣兵的工作勉强糊口,这不是能力,而是性格的问题」
世上还存在着所谓适合与不适合的说法。
之所以惹怒赫萝,也正是因为阿兰把原本正确的东西,过于直白地说了出来。
「他们的温泉旅店,若是能顺利启动,或许真的会持久地开下去吧……」
「有什么问题吗?」
米立凯疲累地叹出一口气。
「问题在那张特许状。东西应该是真的,但我无论如何都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们来,说想通过我见到那群人,我真是倒吸一口凉气」
米立凯的担心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所以,是有人想利用那张特许状来怎么样……比如说,背后有当权者对土地的野心之类?」
既然米立凯能判断特许状的真伪,那么这张证书应该是附近某个他常有接触的领主发行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些蹊跷。阿兰等人在遥远的南方以佣兵为业,因为偶然的机缘获得了那张特许状。尽管这种文件历经周转流落到远方并非不可能,但一般而言,每当来到一处新的领地,当地领主都应该会换发特许状才是。
米立凯用手指戳着眉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忘记的重要信息。
「发行那份特许状的,是教皇啊」
「教皇? 那张特许状是从教廷出来的吗?」
假若如此,它的确有可能在南方被阿兰等人得到,而米立凯也能够鉴定其真伪,毕竟教会组织几乎遍布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
「但是,我听说那片土地上还有一所旧修道院。那么,特许状或许在修道院建立的时代就已经发行了」
「一般想来的确如此」
一般想来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 或许是米立凯看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他有些急躁地开了口。
「那张特许状,以教皇的名义保证了在那一带挖出的所有东西,全都属于持证者」
「这个……的确是挖掘温泉所必须的东西。可是,那里——」
罗伦斯忽然咽下后面的话。
据说那里的修道院建立于教会与异教徒对抗最激烈的年代。热忱的修道士们赌上性命前来这片土地,凭着难以想象的虔诚在山林中辟开到路,于大山深处用石块建立起了修道院。此后或许是因为战争演变为空壳,他们的热忱也随之消退,最后不知所踪。这是罗伦斯从兑换商口中听到的故事。也许他们正是因为无法忍受那里过于严苛的生存条件,最终才离去的。
然而,所谓修道士,正是一群将自己置于逆境,以磨练其信仰的人。既然如此,这其中似乎就有些奇怪了。
罗伦斯正在思量,一旁的赫萝突然打了个嗝。
「咱认识的和尚可没有挖洞的」
「啊?」
罗伦斯将目光转向赫萝,发现她那双琥珀色中带着微红的眼睛,正直视着自己。
「没错。而或是他们想要效仿当时就已名声大振的纽希拉。可即便如此,事情仍有怪异」
「原来……是这样。数十年来踏足危险之地,却为何在安全之后选择了撤退?」
罗伦斯的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连了起来。
「枯竭的……并非是热忱?」
那会是什么。
阿兰等人得到的是一张陈旧发霉的特许状。
不,或许那是一张直到陈旧发霉,直到被收回,仍让主人心存不舍的特许状。
如果说那张特许状暗示着如今,仍有什么沉睡在那片土地下。
「或许——」
敲门声与罗伦斯的低语一同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却看到了不同于刚才那位学徒的另一个学徒。
「怎么了?」
米立凯问了一句。学徒露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接着又转身看了看走廊里。
「有位名叫赛莉姆的女子,说想要见米立凯大人」
「什么?」
这恐怕并非是因为米立凯的传唤。他不由得将视线转向罗伦斯,而罗伦斯也没想到任何线索。
「让她进来。啊,还有,她说名叫赛莉姆,所以,是一个人来的?」
「是。只有一名身着旅装的女子,而且,似乎极其慌张……」
学徒不解地补充说道。
接着按照米立凯的吩咐转身离开,准备带她进房间里。
不是阿兰,而是赛莉姆,而且满脸慌张。
恐怕,她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开口,只有赫萝啜饮茶水的声音。
不久,当她将空茶杯放回桌上,赛莉姆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

赛莉姆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刚一进门,她似乎就想要对米立凯开口说出一长串东西,但很快又注意到罗伦斯夫妇也在房间里。
「太好了,我们正想联络阿兰先生他们,为刚才的无礼道歉」
罗伦斯之所以首先露出笑容这样说,是因为他看到了赛莉姆脸上的慌乱神情。人在看到笑容时多少会镇定一些,这是他从行商中积累来的经验。
果然,这一举动消解了几分她的紧张,尽管还很笨拙僵硬,但赛莉姆至少能对罗伦斯夫妇和米立凯先行了一礼。
「你先坐下吧。还是说,这是现在就需要派兵的紧急事件?」
赛莉姆很美,可她的气质怎么说也不像是威严的狼,反而更像一脸歉疚蜷缩在草原一角,埋头吃草的羔羊。若是遇到祭典上精神亢奋的野狗们,或许还有被骚扰一番的可能。
「不、不是那样……」
她摇了头,紧接着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般,又摇了一次头。
「不,可是,或许……」
「或许?」
面对罗伦斯的追问,赛莉姆用力晃了晃脑袋,好像是要甩出脑海中的混乱一般。
「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突然,公会的人们走进房间,问我们说那是从哪里得来的,还说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罗伦斯首先想到的是特许状的事,但随后又发觉不对。因为赛莉姆和阿兰正是有了那张特许状才开始计划开张温泉旅店,并来到城镇公会中进行事先准备的。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
「我们请公会的人们帮忙调查,看从温泉里挖出的矿石是什么」
矿石。
缺少的最后一枚齿轮终于露出了面目。罗伦斯有这样的感觉。围绕特许状而起的怪异事件中,最后需要填补的一块拼图,就是这个。
「那么,你的兄长呢?」
米立凯应该也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情,但他还是继续冷静地询问赛莉姆。
「被公会的人们催着……带他们去修道院遗迹了……」
「那矿石又是什么? 能让公会职员们在祭典高潮时特意出城去,一定不会是小事」
「我、我也、不知道。如果是能卖钱的东西,或许可以拿来补贴经营的本钱,我们这样想,所以才拜托城里的人,去鉴定的。但是,哥哥们猜测说,会不会是铅……」
「铅?」
随处可见的金属,并没有什么稀罕价值。也不至于让公会职员们血色为之一变。
米立凯的表情似乎是在这样说。
但是,罗伦斯却不一样。
行商时代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
「铅,有时会和大量贵重金属伴生」
他转身对米立凯说道。
「不是黄金,就是白银」
米立凯瞪圆了眼睛。不论结果是其中哪个,倘若真从山中掘出,必定会引来一场大乱。
尤其是银矿。正如气势汹汹找到阿兰的公会职员所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这里被险峻的重山阻隔,无法以剑完成权力的统一,却在银币的流通下完成了经济的统一。这是兑换商公会的会长也曾说过的。
如今,白银是这一地区足以左右权力的武器之一。
若是在某处发现了兵器源源不断涌出的喷泉,当权者会作何考虑?
「那么,果然过去的修道士们,是一边向神祈祷,一边采掘矿物的吗……」
「为何在深山中建起了石造的修道院,这一点也能解释了。之所以挖掘,是为取得建设用的石材,绝非以矿藏为目的,他们可以使用这样的借口,冶炼好的银锭做成烛台和纹章,运出去也不会引人注意」
「但是,银矿? 那么……」
米立凯伸手扶着额头,像是考虑起什么来,而后又很快起身。
「你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他突然改变了质询的方向。
「还有,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
赛莉姆的模样尽管看起来惊惶失措,困惑又忧虑,可仍流露出与那双粗糙的手相配的强悍与坚韧。
「我、我们能从,别人的脚步声中,大概听出来意」
这大概是佣兵生活磨练出的本领。同为狼族,赫萝也有一样出色的听觉。
「我马上就藏在了床铺的茅草里。哥哥们说,让我寻找机会去见米立凯大人。还说虽然不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可米立凯大人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无论将这称为乐观的推测也好,天真的想法也好,称作信赖也好,都能明白地体现出阿兰的个性。他相信同为非人的精灵,米立凯必定会帮助自己——因为倘若自己处在那样的立场上便会如此。
但是,米立凯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有一点我要问,你们来到这座城市之前,果真对矿石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的视线像利刃般尖锐,仿佛要挖出面前的那双眼睛般。赛莉姆不由得倒吞了一口气。
罗伦斯想起了自己数十年前行商时的感受。不能,也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的,那个冷漠世界的空气。
米立凯最大的担心,恐怕是赛莉姆一行假扮作无知的旅人,实则觊觎修道院下的矿藏。非人的精灵未必就不会成为人类的爪牙。单凭身为同类这一点出手相助,有可能会将斯威奈尔带向毁灭。
第三个声音突然响起。
「这小姑娘说的,是真的」
是赫萝。
「只要咱的耳朵还没被拿线缝住又堵起来,其中真伪还是能分辨出的」
赫萝脱下兜帽,动了动自己的大耳朵。那双耳朵能轻易判别真相与谎言。
「何况无论金银,若是心怀不轨,他们何必将挖出的东西拿给镇里人看? 这难道不是欲盖弥彰吗?」
的确如此,何况只要具备一点材料和矿物知识,阿兰及其伙伴完全可以自己鉴别矿物。既然明确知道自己要挖什么,他们理应有所准备才是。
「这小姑娘的兄长之所以带着人往采掘处去……唔,大概也是别无选择了。公会的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要带路,谅谁也不敢拒绝」
赛莉姆笨拙地点了点头,对赫萝的说法表示赞同。
「不过,据咱听说,去那地方的路相当难走。既然如此,这恐怕也是他在拖延时间。公会的人就算被热血冲昏了头,不确信山里埋着宝贝也是不可能出城去的。反过来那个叫阿兰的,发现了自己踩了什么了不得的尾巴,但也知道不明就里地乱动只会让事情更麻烦,所以才会争取时间,朝可靠的人求援。他还是有点脑子的」
「当然,前提是这期间有谁能解决了问题」
米立凯身上聚集了三人的期待目光,但他却像恼怒地叹了口气。
「从情况来想,山里埋着的大概是银矿吧。这地方出了银子会有多麻烦,我该怎么对你们这些一无所知的人说才好? 何况,那片土地的主人还不是周围的领主,而是教皇!」
他的胡须和头发似乎都因为恼怒而倒立起来。
赛莉姆自责地快要哭出来了,罗伦斯于是插话说道。
「德堡商会或许能介入这件事,将其妥善处理吧?」
因为最不希望看到这里有银矿的就是德堡商会,这个如今俨然一个国家的组织。他们靠着发行银币来维持自己的权力。
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有人擅自开采银矿,使用这些白银铸造货币,这与领土侵犯别无二致。
何况发行货币还会产生巨大的利益。德堡商会对白银的管控之严格,神经之紧张,已经到了连兑换商公会都颇有怨言的地步。
不过正因如此事情也可以反过来看。倘若把产银的土地卖给德堡商会,他们不但不会产生敌意,相反还应当痛快答应才是。
公会职员们之所以大惊失色,胁迫着阿兰带他们前往采掘地,应该就是想见到了这一幕,
可米立凯的叹息听上去就像是从地狱最深处发出的一样。
「那张特许状是教皇发行的。这片土地发掘出了大量银矿,事情传出去足可以再引起一场战争了」
特许状上记载的并非神的恩典。
有数不尽的大商会正是在借钱给王侯贵族后,又因对方撕毁借约而破产的。
「那么,究竟应该怎么做?」
米立凯沉吟着答道。
「就现况而言……只能由德堡商会买下这些出产的银矿,而我们将这笔货款送给教皇。事情大概也会因此平息吧」
教皇是教会的核心,即便在权力衰减的今天,仍是世界上可数的当权者之一。而这个地区还有对德堡商会怀恨在心的人。他们难免不会抱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种心理,肆意煽动教廷与德堡商会的对立,企图借教皇的力量给予其打击。
一旦战争爆发,斯威奈尔势必会成为主战场之一。
无论是对一心守护这座城市的米立凯,或是对在物流方面极度依赖斯威奈尔的纽希拉来说,这都无异于噩梦。
沉重的空气中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在这样的背景下听起来突兀极了。
「那、那个」
是赛莉姆。
「我,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
他们怀着希望从遥远的南方来到这里。没有恶意,更不知道山中究竟有什么等待着他们。事实上,抱着在白银中发财的梦想前来的人,反而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幸运过了适当的程度,也能变成诅咒。
「什么都做不了。倘若要拿出令教皇满意的数额,就必须对那里进行大规模开发。你们不可能悄悄在那里开一家温泉旅店,然后安稳度日了」
「怎、怎么会……」
甚至于,因为给这片土地带来棘手问题而被追责也不奇怪。米立凯没有说出这些,大概是他对赛莉姆的一点安慰。
赛莉姆粗糙的手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摆。
「但在矿山上做工赚钱还是可能的。在那里攒一笔钱,然后去往新的土地吧」
明明城里的公会已经站在了自己一边,之后只要等待温泉涌出就行了。梦离指尖越近,破灭时带来的绝望感就越大。赛莉姆踉跄了两步,当场跌坐在地上。
米立凯没有再对她说一句话,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首先,必须联络德堡商会。去采掘地的那群人回到城里时,商会的主要成员已经聚集在这里是最好的。那些人已经被利益冲昏了头脑,不能给他们进一步动作的时间」
他一面说,一面像确认程序般让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个人。罗伦斯,赛莉姆,最后落在赫萝身上。
「……咱要被当成送信的快马了呗?」
「你以为自己吃掉的砂糖点心值多少钱?」
原本在碗中盛得满满的糖渍花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况,你与德堡商会的白兔也有交情」
德堡商会的账房,真身是一只兔子。罗伦斯夫妇曾与他一起逃到这座城市,共谋东山再起的方案。
「真是……偶尔进一趟城,尽没啥好事情」
「请、请等一下」
在赫萝勉强同意时插进话来的,是刚才还呆坐着的赛莉姆。
「拜、拜托了,让我去吧」
「唔?」
赫萝歪起了脑袋。但朝向米立凯,而非赛莉姆。
不知那是他惯常的表情,抑或是早已习惯了冷酷判断的,当权者的表情。米立凯用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俯视着赛莉姆。
「假若你是出于什么责任感,想要主动包揽工作的话,我拒绝。德堡商会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每个多余的举动也只会让这件事更棘手」
额外的怜悯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但是,这样赛莉姆就被完全排除出问题之外,事态也会在他们只能旁观的状态下被处理干净。这种如同被世间抛弃似的感觉,曾不过是一介旅行商人的罗伦斯深有体会。
一切都只能归结于命运和时机不巧。
「然后,贤狼赫萝。我希望你能先行去和阿兰见面。告诉他尽可能拖延行程。既然你们同为狼族,应该能不为外人觉察就相互沟通吧?」
「汝还真是用狼粗暴呐」
赫萝埋怨了一句,接着从椅子上站起身。
「然后呢? 汝这种麻烦的家伙,肯定还想写上几个字呗? 要有东西让咱送去的话,就快点准备,太阳马上要下山了」
「我立刻就去」
米立凯走过仍是一副失魂模样的赛莉姆身旁,很快离开了房间。
他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平等的冷漠。唯一让他在乎的,只有这座城市本身。
「你能站起来吗?」
无可奈何的罗伦斯只能自己对赛莉姆伸出手,这才让她回过神来。
回过神,她才看到迫近眼前的无情现实,眼角很快涌出泪水。
要掩饰哭泣的表情实在是困难。赛莉姆哭了起来,只有这时,罗伦斯才在她脸上看到了与年龄相应的稚嫩。正是这样的稚嫩让他们做着纯真的梦,相信光明就在自己的旅途前方,并只相信着这一点。
「好啦,年轻的姑娘,不应该在这种场合下哭泣」
大哭着的赛莉姆,看上去就和缪莉一般年纪。罗伦斯抱着她的肩膀让她站起身,赫萝立马投来了尖锐的视线。当然,是故意的。
「你没有任何过错,特许状也应该不会就此被没收」
就像米立凯所说的一样,假若那里被辟为矿山,在矿上赚钱也是一条出路。
只是无论如何,那之后等待他们的必定又是征蓬般的生活。
「或者……」
罗伦斯突然犹豫了。即便发出在自己店里工作的邀请,也不可能雇佣他们所有人。结果这仍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尽管倘若自己有莫大的资金,倒可以借给他们,让他们也在纽希拉的山中开张自己的温泉旅店。
遗憾的是世间有很多事情,纵然知道解决方法,也只能无可奈何,望之兴叹。
正因如此,宣教士们才有必要反复不断地歌颂生活中的美好。
「也可以去向德堡商会的人们打听一下,是否有工作可以给你们。这样,你和兄长们也不至于再分开来」
年轻的面孔,如断线连珠般滚落的泪水,这些都让罗伦斯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缪莉。
罗伦斯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赛莉姆此刻没有一句怨言是她的性格所致,而非是因为目睹至今的希望一朝破灭,进而产生的放弃感。
「谢、谢谢、您……」
她用微微嘶哑的声音道了谢,然后垂下头。
罗伦斯此刻能做的,只有拍拍那娇小的肩膀。
然后对赫萝使个眼色,与她一同退出了房间。
「呼……」
刚一来到走廊,首先叹息的不是罗伦斯,而是赫萝。
「无论如何都没有转机了?」
她盯着那扇门,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忍耐痛苦般。
尽管一直都表现得如旁人一样,可赫萝其实比罗伦斯还要动感情。想要做些什么的愿望,在所有人中,赫萝应该是最强烈的。
「恐怕是没有了,如果奇迹不出现的话」
世界像是没有边际,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别人。
「奇迹、奇迹呐……」
赫萝小声念了一句,然后深吸一口气。
「汝啊,咱要是与人为敌,汝会生气呗?」
若是轻易追问这话的意思,必定会被赫萝小看。何况既然信任着赫萝,回答也只能有一个。
「你若是站在我的敌人一边,要把我所珍惜的一切都毁灭掉,或许我会生气。但是,你不会的。绝不会。所以告诉我吧。你有什么主意?」
「……咱就是讨厌汝偶尔突然脑袋灵光这点」
罗伦斯决定把这句话当作赞扬。
「奇迹咱搞不出来,但奇迹的相反或许是可以的」
赫萝的所言实在让罗伦斯不明白。
「奇迹的相反?」
「就是诅咒」
这个时间太阳已开始西斜,建筑物里则笼罩上了一层薄暗。
正是恶魔得以潜身于道路转角,搁架一旁等等各处的时间。
「咱想起了传说故事。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村民,在指路人的带领下朝着宝贝的埋藏处前进。但是,本以为是老实巴交的指路人,被篝火照出的影子里却有长长的獠牙」
这种吓唬孩子的故事实在是普通极了,但罗伦斯禁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若是往常,他也会将这当作无甚意义的闲话。可现在情况却不一样。
因为仔细一想,眼下的情形恰好和故事如出一辙。
「进了那座山,就不可能活着回来。埋着宝贝的传言,其实是山里恶魔散布出的,以前的和尚们就是害怕恶魔,最后才逃得无影无踪。汝觉得如何?」
如此以来人们将不敢靠近那座山,银矿的事情也将不了了之。
就算有亡命之徒不相信这些踏进了山里,也会在森林的黑暗处被狼包围。
面对凡人只能抬头仰视,一张嘴就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
「没用的」
这道声音在寒风吹过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骨。
「如今的人们,已经不再恐惧森林中的黑暗了」
是手拿书信的米立凯。那张纸还没被卷起来,轻轻一抖,撒在上面用来吸干墨水的沙子就纷纷落在地上。
「在森林里四下游荡的人,被咬一口屁股就会逃回去。可他们下一次来,手中只会多了煮沸的油和点亮的火把,用这些在山上放火,把一切让他们恐惧的东西都烧尽」
然后,为精灵和恶魔提供庇护的林中暗处,就会被曝露在日光下。
「这座城市里,时常会出现阿兰一行那样,从南方辗转来的漂泊者。没有足以在人世生活下去的才能,也没有藏身之处。他们不得已辗转来到北境寻求一条活路,是因为觉得这里还有未开之地」
有,的确是有。但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实在是严峻的挑战。这里不是南方,不是那片温暖,树林中满是丰饶果实,野蜜随处流淌的地方。
「或许正因如此,数十年前的那些人才能靠着假扮修道士取得成功。毕竟人们总会对圣域表现出一点敬意」
选项总有很多,但其中最合适的是哪一项,常常是一见之下难以理解的。
何况要假扮修道士并不容易。守护圣人复活节是斯威奈尔极其重要的节庆,那座曾耸立在荒野中的修道院里若是有了新的修道士,热心的信徒们必定会前去祈祷,这样一来假若没有周全准备,暴露只会是时间问题。
「墨水也干了。把这封信交给德堡的赫尔德吧。里面大致记载着事情的经过和计划」
米立凯将书信卷起,用一根奇异的丝线绑了起来。
「汝还真是怀旧」
赫萝苦笑的同时才发现,那根丝线,大概是米立凯的头发做的。
「封蜡会因为寒冷而裂开,何况这还是身份的证明」
「的确如此」
「我用马车把你们送到城外吧」
计划稳步而迅速地进行着,没有伤感,也没有余韵。
没人提起赛莉姆的事情。走出建筑,罗伦斯爬上米立凯准备的马车,坐在驾台上握住缰绳。
天空早就被夜幕笼罩,街上远望去成了一片茜红。
不是灯火,而是烧烤肉食的火。
「好像挺好吃呐……」
赫萝说出了这么一句悠哉的感想,可她的语气却并不悠哉。
或许,为把赛莉姆排除在外一事,她还心存抵触。
「回来之后你要吃多少都没问题」
罗伦斯接下了她的话。
倘若说他在年龄增长中学到了什么,恐怕就是对世上有能为之也有不能为之这一点的理解,以及懂得了视而不见的厚颜。
两人没有多少会话,坐在马车上慢慢朝城中前进。
道路另一端的广场上被火把映得煌煌如白日般,巨大的圣人像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圣人,拜了有啥好处?」
「谁知道呢,无非就是祓除病魔,防御外敌之类。祭典最后人们还要一把火把它烧了,就算圣人替他们向神奉献了身体。接着满心欢喜地把灰埋在城墙底下。有这种传说的圣人还不少,或许古代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吧」
建造稻草像时,城里的居民告诉了罗伦斯很多事情,但这些都不稀奇。
「这个圣人可真不容易,死成了灰还要继续替城里做事」
「或许变成灰还算好的。还有些教会供奉着千年前就干枯了的圣人遗体。天天都有巡礼者们绕在旁边祈祷。这样恐怕根本称不上是安息」
「所以倒还不如一年就被折腾这一次呗……?」
赫萝一面念叨,一面直盯着罗伦斯。
「与其要被你这样盯上一千年,我更愿意被你一口气吃掉」
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但是,巡礼地可是能赚不少钱的。这座城市的圣人一开始人们就知道是假的,不过在其他地方,到处都有人宣称自己持有真的圣人遗骨」
「唔? 怎么知道是假的? 死了不是就死无对证了呗?」
「很简单。圣埃庇罗斯的胳膊有五条,圣女海蕾丝有两个头。最可笑的是殉教者卢迪翁的骨头,完完整整有三具,各自大小都不相同。人们就说那是他幼年的骨骸,少年的骨骸,和青年时的骨骸」
「这有啥奇怪的?」
赫萝愣了一下,向他问道。一瞬间罗伦斯甚至怀疑她是在捉弄自己。
「……人是不会像蛇和螃蟹一样蜕皮的。你觉得为什么一个人能留下三具骨头啊」
「啊」
看起来她是真的没想到。赫萝敲了敲罗伦斯的胳膊。明明搞错了还闹出笑话的是她自己。
「当初,人们虽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大概还是觉得随着时间流逝,假的也会变成真的。所以每年都烧掉稻草像埋在城墙下,到今天也就真的被认为是因为城墙下埋着圣人的骨灰了」
「人可真傻呐」
赫萝好像有些惊讶,或者是觉得人的这种愚蠢也有些可爱,或者是想起了昨晚有趣的梦境,她眯起眼睛,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但是,既然这么傻,为何不干脆好好利用一番?」
「利用?」
「炒作出一个假的什么来,把山里的修道院变成那个叫巡礼地的东西就行了呗?」
罗伦斯之所以对赫萝投去惊愕的目光,不是因为这主意的大胆,而是没想到她居然还没有放弃赛莉姆一行人。
他拉住缰绳,勒住马车。赫萝没有问他为何停下来。
「我要是拼死工作,开了一家新旅店,到时候还可以雇他们」
「咱也相信,汝要是真有那么多钱,一定会这么做」
赫萝并不傻,开一家新店需要多少资金和精力,她不可能不知道。
「赫萝……」
「对不起,咱是乱说的,咱只是,想要个借口」
因为他们尽管付出了十足的努力,最终结局仍然失败了。
罗伦斯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赫萝主动露出笑容。
「走吧。该怎么办,咱至少还是知道的」
为了避免和教廷的争端,去向德堡商会把话交代明白,然后放弃阿兰和赛莉姆他们。自己则接着跟赫萝享受祭典,回到纽希拉,然后一切平稳如常。
只是,米立凯曾这样说过。阿兰他们很像是十余年前的自己和伙伴们。
当时罗伦斯等人得到了幸运眷顾。在最后的最后得到了眷顾。
只能认为是绝佳的运气。他们用尽了掌握的一切知识,最后若是不依靠赫萝,就算知道了方法也无法实行。
那是运气。
是阿兰等人所没有的。
「巡礼地的那个主意,倘若能实现,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罗伦斯握好缰绳,重新催马前行。
「……」
赫萝静静地低着头,没有看他一眼。
「就算道路艰险,不,就因为道路艰险,人们才会来,络绎不绝地来。在那里开上一家旅舍,恐怕常年都不会担心客流,还比经营温泉旅店要简单得多。唯一需要注意的,也就只是小心保护展示的圣遗物,不让盗贼偷去罢了」
随着马车接近城墙,周围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了。
「不是温泉旅店,自然不会和纽希拉发生矛盾。或者,巡礼者们在返回的途中还会顺便来访纽希拉一趟。这样对大家都不坏」
——虽然可能要为酒和食物的分配起一点争执了。罗伦斯加了一句。
「不过,就算要炒作出一个圣遗物,想得到公认却没那么容易。换做是温泉旅馆则不会有这个问题,只要温泉涌出,谁都没什么好怀疑的」
把城镇变成巡礼地,这是渐渐衰落的城镇中,人们必定考虑过的一条起死回生之路。
「一般来说需要教会中枢,最低也要大主教亲自认定才行。为此,要么得让他目睹真的奇迹发生,要么就得让他目睹只能认为是奇迹产生的大量金锭」
因为有利可图,所以要奉上相应的代价。教会之所以会失去权威,大概就是因为做尽了这样的事情。
「不过,咱能办到的充其量只能骗骗小孩子罢了」
赫萝是寄宿在麦粒中的狼之化身,司掌着小麦的丰收。以前她也向罗伦斯演示过自己是如何让麦粒立刻变成麦穗的。
「不过有时候那样就足够了」
毕竟那所修道院所在的地区实在是太冷了,根本无法培育小麦,这足够不自然了。
「不过还有,奇迹般的吃相和胃口也算得上一条吧」
「大笨驴」
赫萝踩了罗伦斯一脚。
接着,像是代替牵手般,踩着他的脚说。
「或者,咱再露出一次真实的模样?」
「大家是会很震惊,但那跟奇迹是两回事吧」
赫萝亮出了手中全部的牌,但哪一张都没什么作用。马车也来到了城门前。
他们只有顺从眼前的现实了。
「我们暂时到外面去,到没人的地方去吧。得把你脱掉的衣服卷在脖子上才行」
「德堡商会在雷斯科,那里又没有城墙,以狼的模样进去不行呗?」
「赫尔德先生可是兔子,夜晚发现枕边站着一头狼,他会怎么想?」
「呵呵,的确呐」
「总之,虽然任务艰巨但还是拜托了。这可是关乎纽希拉存亡的大事」
「交给咱吧」
用米立凯给的通行证出了城,罗伦斯突然感到四下里冷了许多。城墙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但是,跑一晚上真能到雷斯科吗?就是人也要花三天三夜才能到那里,这才是奇迹啊」
「唔。那群毛头小子们干脆去做旅行商人得了。把货物驮在背上跑的话,论送货没人能比他们快」
这样的确可行——然而冷静一想,罗伦斯还是否定了这个主意。
「于是人们就会起疑心。他们是怎么把东西运来的? 这种魔法一样的手段只会让人更怀疑。毕竟是本来不可能出现的人突然冒了出来」
「人的世界真麻烦呐」
说着,她大概确信了四下无人,脱起了衣服来。
罗伦斯姑且出于礼貌移开了视线,突然,城墙边的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排间距相等的小小木桩,看上去就像是小的坟冢般,底下大概埋着守护圣人像的灰烬。
所幸,因为并不是真的圣人骨灰,所以罗伦斯没有看到坐在木桩上,因长久被迫保护城市而满脸疲惫的圣人,也不会看见他每年被掘开墓穴倒进来的新灰呛得直咳嗽。
「哈哈」
想到那副模样,罗伦斯不禁要笑出来的那个瞬间。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赛莉姆正坐在坟冢上,盯着自己。
「汝哟?」
赫萝正要脱掉最后的内衣时,发觉了罗伦斯的异常。
而罗伦斯则拼命思索着,考虑刚才那一幕幻象有何意义。
坐在坟冢上的,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圣人身影。
这也是教会传说中常有的一种类型。
其中的极致,则是坟墓闹鬼。
「……听我说,赫萝」
罗伦斯的视线仍钉在坟冢上,他咽了口唾沫,开口说道。
「有件事,我想问你」
「是啥?」
罗伦斯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想到回答的声音那么接近耳畔。
回头一看,赫萝几乎是在对自己耳语。
「咱好久没见过汝的这副表情了」
她眯起眼,开心地摇着尾巴。
「……你的期待,我未必能满足……搞不好,或许还不得不惹你生气一次」
「嗯?」
她的耳朵动了动。这是在催罗伦斯说得更详细点。
罗伦斯再一次在脑海里组合好计划的每个环节,反刍一遍。
成功是必定会成功,只是有一部分难免要惹赫萝发怒。
罗伦斯慢慢公布了他脑海中这个荒唐又大胆的计划,说到微妙的那部分时,他这样对赫萝问道。
「我骑了别的女人,你也不会生气吗?」
赫萝脸上的笑容明白地变成了假笑。
接着她回答。
「咱相信汝。不会因为那种事就发脾气。何况,咱有锐利的眼睛和耳朵」
当然还有锐利的獠牙。
不过,这种说话方式也代表了她的理解与同意。
「毕竟,以汝的计划来说也只能如此」
「不过你还要继续按米立凯先生说的去做。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一回能不能成功」
「哼,咱偶尔也想一个人无拘无束地跑一跑」
她脱下最后一件内衣,故意扔向罗伦斯的脸,然后赤裸着身子从马车上跳下来。
「喂,不夸奖一下咱呗?」
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模样。
相反,倒像是有些冷。
「我想起以前了」
罗伦斯说完,赫萝像是扑了个空般睁大眼睛,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大笨驴』
紧接着,她变成了巨大的狼。
『衣服』
罗伦斯慌忙叠起赫萝扔下的衣服,用细绳绑好。其间,赫萝则像是狗一样用鼻尖顶着他的脑袋。
「拜托你了」
他将衣服缠在赫萝脖子上,然后说。
狼那尖锐又凌冽的目光扫过罗伦斯。
『汝也是』
接着赫萝一下子站起身来,望向地平线。
『倘若那群毛头小鬼们建起了狼的小村子,村子的守护圣人该叫什么,大概没有疑问了』
即便是那张满是尖牙的嘴,罗伦斯仍然能看出她在笑。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赫萝已经如风般跑了出去。
大概是故意的吧。罗伦斯拍掉她后脚扬起的泥土时,已经再看不到赫萝的踪影了。
「真是的……」
嘴上在抱怨,脸上却在笑。
让赫萝起了期待。若是最后以空欢喜一场收尾,他恐怕就有的消受了。
「好了,我也该去制造一场奇迹了!」
罗伦斯为自己鼓起精神,飞身跳上了马车的驾台。

罗伦斯一回到市政厅,立刻找来了米立凯。
听完计划,米立凯明显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不过却并未表示否定。
「这样一来,既可以安抚德堡商会,又能为教会做一个顺水人情,而且还可以保证阿兰先生和伙伴们的生计」
能圆满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有,且仅有一个。
「……只是一试的话,也没有损失……你要这么说吗?」
「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大主教阁下会认为自己被狐狸骗了一场吧」
「唔……」
米立凯陷入了沉默,胡须在他呼出的气息下一摆一摆。
「真亏你能想得出来。商人们,都是这样行商的吗?」
「我不是商人」
罗伦斯耸耸肩膀,笑了起来。
「是人世与彼世的夹缝,纽希拉的一介旅馆主人」
米立凯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表情摆了摆手,接着便回到了他的工作中。
罗伦斯则接着前往赛莉姆临时使用的房间。打开门,他发现房间里没点蜡烛,而赛莉姆正坐在床边。或许是她听到了罗伦斯急促的脚步,于是下了决心接受一切对自己的处罚。
「我有一个计划。或许能圆满解决所有问题」
结果却没想到首先听罗伦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惊讶之余,她只能不解地抬头望着罗伦斯的脸。
「虽然,结局会和你们的梦想稍微有所不同」
说完这样一句开场白后,罗伦斯对她叙述了自己的主意。
赛莉姆的表情最初是疑惑,可了解了计划内容后,她的眼神登时有了改变。
「你的协助,是必不可少的」
这是罗伦斯的最后一句话。
「请务必让我为您效劳」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再是满脸歉意埋头吃草的羊儿了。即便是羊,也是在泥泞围栏中勇敢地逃到了最后一刻的那一只。
赛莉姆是狼。一旦确定了猎物,她脸上的执着与坚决便毫不逊色于赫萝。
「只是,有一点我还要确认一下」
「是什么呢?」
罗伦斯干咳了两声
「那个……被我骑着,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事先再次确认是礼仪。何况赛莉姆还是正当年的少女。
「……只要赫萝大人不为此动怒,我想是没有问题的」
「这个嘛,大概」
「啊哈哈,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我会毫无差错地,把罗伦斯先生载到诺雷斯去」
「我不过只是代传消息而已。接下来,就要看你了」
或许是因为被委以重任的喜悦,赛莉姆露出了与其外貌相应的,年轻女孩惹人爱怜的笑容。
「若是假装阴气沉沉的修女,我有充足的自信能做好」
事实上,她大概是个爱开玩笑,也爱笑的女孩子。
罗伦斯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虽然我这么说大概不太合适」
赛莉姆又一次咯咯笑了起来,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当她缓缓将这口气全吐出来时,已经完全是一副自打出生以来似乎就从未笑过的,修道女的面孔了。
「从前在山中,有一座修道院。修道院里有坟墓,那座坟墓正在蠢蠢欲动。我的名字,是赛莉姆。是即将从墓中返回人世的,修道女」
无可挑剔。
罗伦斯又一次陪着赛莉姆出了城,这次是完全出于礼貌,在她换衣服时移开了视线。
请转回身吧。随着这句话,他看到了一只比赫萝小了两圈,但仍比人高大,有着美丽银色毛皮的年轻雌狼。
『……您没有害怕,真不可思议』
「我家那位可比这副模样恐怖得多」
尽管气质和赫萝完全不同,狼笑起来的模样却是如出一辙的。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奇怪感受。
罗伦斯将米立凯准备的信件,修女的黑袍,以及赛莉姆的衣物等背在背上,然后骑上了银色的狼。
『那么,我要出发了』
一阵疾风刮过罗伦斯的耳畔。
到皮毛与木材的城镇雷诺斯,以狼的脚程要花费整整两天。以人的双脚走完这段路,则需要十日以上的觉悟。那里有当地教会组织的权威——大主教,而他的一句话就足以让鲱鱼的头产生圣性。
罗伦斯的计划,是让赛莉姆潜入大主教家中,站在他的枕边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是修道女赛莉姆。受到神的恩典,在遥远的北境沉眠……云云。
在深山中,因为笃厚的信仰心蒙神宠召,而残留的躯体则在神的奇迹下悄然变成了白银。森林中的野兽们对此并不关心,因此迄今为止一直得以安眠,但贪婪的人类却不同。他们眼看就要盗掘沉眠之所,无论如何请看在神的名义上出手相助。
作为狼,赛莉姆能轻易翻越高墙,潜入大主教的卧室自然也不是问题。
忍耐了两天如刀刃般冰冷锋利的寒风,终于抵达了久违的雷诺斯,来不及好好怀念一番就要赶往目的地。
大主教阁下在宏伟的圣堂旁,如贵族宅邸般豪华的房屋中安眠着。
新月升上天空,细细的模样好像狼爪一样。借着月光,罗伦斯目送着赛莉姆消失在房屋的庭院里。
第二天,他装出一副胆战心惊惴惴不安的模样,敲响了大圣堂的门。
——我是一介小小的旅行商人,昨晚的梦里,天使要我将大主教阁下带往斯威奈尔……。
在那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的访问之后,大主教没有起丝毫疑心。他将罗伦斯当作神的使者般殷勤款待,而后放下了一切公务,做起旅行的准备。
当大主教一路赶到斯威奈尔时,控制了北境大多数银矿的德堡商会,与拿着教皇颁发的特许状,挖掘出银矿的人们正齐聚在那里——而且,还是在围绕银矿而起的丑陋争端发展到最激烈时。
大主教以为只有自己知道那些银矿的来源,他青着脸介入两派势力中,下达了仲裁令。
——等等,不可擅自触碰那些白银! 那是蒙神宠召的圣女躯体!
这就是那片地区成为巡礼圣地,观光名所的开端。

既然圣女的奇迹的确已经发生,在梦中接受圣女启示的大主教自然不敢粗暴对待那片土地。城里的人们纵然欲火滔天也不能挖掘出丝毫银矿,而没人能采掘银矿,德堡商会也就没有了凶相毕露的必要。
人们纷纷来此朝圣消费,那里不久后就开张了一家小小的旅舍。
「四角分明的事情,居然就这样圆滑地结束了」
赫萝罕见地表达了自己的钦佩。
「这都是多亏你坚持到最后啊」
罗伦斯没有谦虚。他早已过了那个急匆匆地拼命前进,并坚信道路彼方还有更惊人的成果等着自己的年纪。岁月流逝使他懂得了沉稳,但也产生了一种顺其自然式,类似放弃一样的感情。
倘若这个故事发生在十余年前,始终纠结于阿兰一行人的,恐怕反而是罗伦斯自己。他一定会在围绕白银产生的对立中嗅到赚钱的机遇,并投身于这场纠纷之中。然后又无法对圈外的赛莉姆弃之不顾,最终伸出援手,并和吃起醋来的赫萝大吵一架……这些没能发生的故事,鲜明地浮现在罗伦斯的脑海中。
不过,关于最后的那部分,贤狼仍然还没有表达谅解。
「然后,骑在那小姑娘身上的感觉怎么样?」
她笑着说出了这句台词。
而且,还是在罗伦斯躺在床上,她自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拿着盛粥的木碗,用勺子舀起来喂向罗伦斯嘴边时。
虽然抓在赛莉姆的背上,作为计划的一环与她一同前往了雷诺斯,但罗伦斯终究拼不过年纪,祭典首日,他已经在泥坑中用尽了体力,此后又忍受了整整两日的寒风,星夜兼程赶往雷诺斯,接着陪伴大主教花了近一周时间返回斯威奈尔。这样的强行军最终摧垮了罗伦斯的身体。
问题解决的当晚,他就因高烧倒下了。
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现在体温总算开始下降。
「她的皮毛是银色的」
「呼……呼……」
赫萝将小勺中的粥吹凉,慢慢喂到罗伦斯嘴里。
「大小比你小了两圈左右。但还是比牛稍微大一点」
「唔」
「速度嘛,说实话,我不知道」
赫萝又在碗中舀起一勺粥,用嘴吹凉。
「然后?」
听到这里,罗伦斯终于意识到了。
她在生气。
「唔……。赛莉姆比较年轻,所以毛也比你柔软得——唔嘎」
话没说完,勺子就堵住了他的嘴。
赫萝带着微笑,将小勺戳在罗伦斯嘴里左右搅动。
罗伦斯费了不少力气才将粥咽下,努力捱到了赫萝放开勺子的那一刻。
她为什么生气,原因是不难猜的。
「我也不是最初就能预测得了全部结果。想到一个办法能把四个角全都取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然而,他却没想到取下来的尖角会如何。
赫萝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柔软的大尾巴慢慢地左摇右摆。就像是无论猎物向左或是向右逃,都能瞬间作出反应,已经摆好了架势的狼一样。
不知沉默持续了多久。赫萝慢慢从罗伦斯手里夺过小勺,再次舀起一勺粥吹凉。
然后,自己吃掉了。
「大笨驴」

不过,这之后她又开始慢慢喂给罗伦斯吃,所以应该并不是真的发怒了。惹她不开心的理由,恐怕还是罗伦斯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大概,这跟犬类的领地意识是类似的。
「把那小姑娘捧成圣女,她恐怕也没法子悠哉地住在巡礼地了」
这样一来,赛莉姆就必须到别处去。不过刚巧附近就有一个温泉旅店正为人手而发愁,并且,他们还在寻找认真能干,既不为女主人的兽耳和尾巴感到惊恐,又能严守这一秘密的雇工。
那么究竟该如何是好,这个问题的答案赫萝当然也知道。
不过,就像罗伦斯摸透了赫萝一样,赫萝也摸透了罗伦斯。
「汝就是喜欢那种薄幸又娇弱的姑娘呗? 嗯?」
她舀起一勺烫得冒起热气的粥,没有吹,就逼近了罗伦斯眼前。
虽说夫妇吵架狗也吃不消,可现在罗伦斯没有『不吃』这条选项。
「既然如此,你也……烫! 好烫唔!」
罗伦斯的手慌忙伸向床头的麦酒杯。
赫萝则毫不在意他的惨状,接着用小勺舀起粥塞进自己嘴里。
「该这样可爱地吃个醋,是呗?」
「……可爱得发烫了」
虽然没有灼伤,但嘴里还是火辣辣地疼。
赫萝正一口一口吃着碗里的粥,而罗伦斯则对她说。
「谢谢你这样照顾我」
她的大耳朵动了两下。
「无需在意,毕竟咱可是贤内助的典范」
「就算这样吧」
赫萝的心里,一定非常担心自己。正因如此,自己醒来时开口第一句话说饿,她才会因为因为太过松一口气,反而陷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焦急中。
被人称作贤狼,仿佛能将一切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她,却未必总能驾驭得了自己的感情。
而这样被她带得团团转,罗伦斯并不讨厌。
「好想快点回店里去」
结果碗里的大半都被赫萝吃掉了,她满意地叹了口气,然后说。
「暂时闲一闲呗,汝现在要老老实实地休息」
接着她让罗伦斯在床上躺好,又为他盖好毛毯。
「好孩子现在该闭眼了呐」
自己今年都多少岁了,罗伦斯心想道,不过,这样被当作小孩子也不坏。
额头和脸颊上被温柔地亲了一下,很快,罗伦斯就沉入了梦乡。
梦里,赫萝好像也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 完)




羊皮纸与恶作剧涂鸦

这是山野染起火红颜色,人们开始忙于准备越冬的时节。
北国群山深处的温泉乡纽希拉,已经结束了短暂的夏季,只等冬天来临。
风的温度一日比一日冷,落叶发出的声响有时也听上去颇有些哀伤。有人将这表述成忧郁,可要说起来我觉得更像是困倦。这是在静寂冬日来访之前的小憩时间。
并不是让人讨厌的季节。
「罗伦斯先生,阿尔佛村送来的那些奶酪放在地下仓库可以吗?」
「啊,麻烦你了,柯尔。随便堆起来就好……嗬,没想到这么大」
渐入深秋的某日。为了让冬日来访的泡汤客人满足口腹之欲,纽希拉的温泉旅馆"狼与香辛料"正在忙碌的准备之中。其中的两个男人正在分拣附近村落运来的货物。被他们堆在一起的奶酪,一个个足有大人才能勉强抱起的大小。
「奶酪越大,能吃的部分也就越多……是这样吧?」
「差不多。毕竟外面的那层皮又硬又苦,人几乎吃不下去。把奶酪做大,浪费掉的这部分比起全部就少得多了……不过这批货可真不小。阿尔佛村的村长要是去镇上开个奶酪店,一定能赚不少钱吧」
如同琥珀般闪着蜜黄色光泽的奶酪,里面也紧紧实实的。
「不过要把奶酪做大好像并不简单,水分如果没挤干净的话,里面就要长霉」
「切开来才发现里面全发霉了……但愿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哈哈。那个村长可是个行家,这种事情大概是不会有的」
狼与香辛料的主人劳伦斯笑着回答道。在这里开店十多年的他,尽管在村里还被当作是新来的,但本人确实已经完完全全习惯了当地的生活。
我自己也一样,周游诸国修习神学,最终落脚在这里也是十多年前了。想想看,岁月流逝还真是可怕。
「那么,我把它搬过去……这么大的奶酪,有点担心架子会不会被压坏啊」
要扛在肩上实在是不可能,所以虽然样子不好看,但也只能把奶酪像羊羔一样地双手抱过去了。
踉踉跄跄地往返于后院和正堂时,我突然听到隔扇后面的浴场里传出的热闹声音。
纽希拉的旺季在夏天和冬天。入冬时,客人就差不多会来到这里。
因为来访这里的人不是贵族就是大商会的掌柜,或是身居高位的圣职者,春天和秋天他们忙于各种祭典与活动,这里是忙碌期过后,最能让他们放松的地方。
狼与香辛料里已经有了几位客人光顾,他们悠哉地在露天浴场里享受着一整天的时光。
但其他客人并不多。趁着冬季来到纽希拉赚取外快的舞娘与乐师也不见身影,不管哪里都流露出闲散的氛围。
所以,隔扇后面传来的叫喊声就听上去格外响亮,像是裹挟着浴场的热气一样。
「哇哈哈哈哈哈! 加把劲啊!」
「给,喝酒喝酒! 再使点力气!」
白天还未过半,就已经这样热闹了。
而且不知为何还能听到咯哒咯哒的声音,似乎是马蹄踏在石头上发出的。
浴场里到底怎么了?
在温泉里泡久了的客人们,有时烂醉起来会闯出谁也想不到的乱子。不过,那也大抵是宾客增多,酒过数巡,人们已经在这里呆腻时才有的事。
现在的这骚动实在是有些奇怪。我抱着奶酪,挪动步子到隔扇前,想看看浴场里的模样。
「可别把绳子给搞丢了啊! 是不是绑结实了!?」
「啊哈哈哈哈! 盾牌! 盾牌啊! 居然把盾牌,那样……噗哇啊哈哈哈哈!」
「上吧,冲吧,我们的女神 !
「噢! 愿神赐福于你!」
亢奋到了异常的程度,而且好像其他店的客人们都来了。
赤裸身体的客人们全都拿着酒杯,挥舞着,兴奋地喊叫着。
因为水蒸气,我看不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倒是明白了咯哒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是骡子。运货的骡子正踏在浴池沿上。一个满脸不安的少年正按着那头骡子。那不是从阿尔佛村赶着骡子运货来的少年吗?
不过,为什么骡子会跑到浴场里?
连在骡子笼头上的粗绳子,很快解答了我的疑问。
那条绷紧在浴池上边的绳子集中了人们的视线,或者说,绳子的末端集中着人们的视线。
「……什、什么……」
我说不出话了。绳子的末端,是举起手来回应着人们的呼声,对观众们频频微笑的少女。
少女完全不在意四周裸男们的视线,只是在胸部和腰间薄薄地卷了一层亚麻布。虽然浴场不分男女,所以这样的情况也不算稀罕,不过她却不知为何还带着一双粗大的手套。
「……她、她想干什么?」
有种猛烈的不详预感。
身处人群欢声中心的,正是旅店主人劳伦斯的独生女儿,缪莉。
她今年应该有十三岁了,再快一点就到了去嫁人也不奇怪的年纪。女孩子在这个时期,平时本应该每日都练习裁缝和下厨,为做个贤妻良母而不断努力才是。
而缪莉却不知为何半裸着,带着一双大手套,还抓着那头被带进浴场里的骡子的缰绳。而且踩在一个奇怪的东西上。

我想起了客人的话。盾牌。是盾牌啊。
由于这里聚集了各方权贵,他们的随扈之中自然也有身着铠甲手持剑盾的。想起这个,我果然看到有几个大汉正满脸担心地望着缪莉。大概她踩着的盾牌就是他们的吧。看到那大到足以盖住一个成人的盾牌,我终于理解了她打算干什么。
同时,盾牌上的缪莉也叫出声来。
「即刻——!」
她扬起手,如同沙场上发出战吼的骑士般大叫,同时咬紧牙齿,嘴角都快要咧到耳边了。
缪莉的视线前方是那头骡子,以及骡子旁几乎要哭出来的少年。少年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走向骡子,然后自暴自弃地闭起眼睛,用木棒狠狠打在骡子的屁股上。
「出阵!」
不知道后面这两个字她有没有真的说出口。
一切都仿佛是一瞬之间。静止的世界里,只有盾牌上的缪莉从我身旁一闪而过。
她被紧握着的缰绳拉着,乘着盾牌滑行在水面上。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划过水面。观众们爆发出欢呼声,纷纷将手中的酒杯抛往天上。咚。盾牌撞在浴池边缘,发出一声巨响。
「哦哦哦哦哦!」
缪莉娇小的身体随着盾牌一起飞到空中,但她居然没有摔倒,而是唰地,仿佛划开空气般漂亮地着地,继续被骡子拉着,滑行在湿滑的石铺地面上。太惊人了,简直让人说不出话来。
等到兴奋的客人们全都跟着跑出去,我才回过神来,感觉浑身血气一下子涌到头上。
丢下抱着的奶酪,跟客人们一起追上缪莉。盾牌的划痕贯穿了整条石板路,一直延伸到后面积满枯叶的森林里。这后面是一段下坡路,大概是那头骡子拼命跑过去留下的痕迹,枯叶的绒毯之中出现了一条黑土小径,缓缓弯向右边。
紧接着,突然中断了。
回国后便将继续驰骋在名利场上的男人们,在这森林中赤身裸体地爆发出欢呼与喝彩。而男人们之中笑声更为响亮的,则是如同从坟墓里苏醒的死者般,满身枯叶与污泥的少女。
缪莉被男人们担在肩上,朝我这边走来。
她发现我之后,嬉皮笑脸的表情瞬间就绷紧了。
可当男人们抬着她经过,我瞪着她的时候,这孩子却又立刻换上了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一股……无力感,而不是生气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追着被「嘿呦、嘿呦」地抬走的缪莉,听到她被噗通一声放进浴池里。等那张脸再从水中冒出来的时候,又变成了清爽的模样。只不过刚才还被污泥和落叶盖着的额头,现在已经冒出了好几道不知在哪里蹭出来的伤痕。伤痕,在这待嫁少女的脸上!
可缪莉完全不在意,仍旧笑着挥手回应客人们的欢呼,接着游到浴池边缘。我蹲下身子朝浴池伸出手,她马上抓住,而且毫无悔改之意。
「诶嘿嘿,看到了没? 很厉害对不对?」
天真烂漫的笑容,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没变过。
我叹了口气,把她小小的身体捞上来。
「有没有受伤?」
「嗯,一点都没有」
嘴上这么说,可她的额头和脸蛋上都是红红的擦痕,细长的双腿也是一样。
不过,对缪莉而言这大概还不能归入「受伤」的范围吧。
如果撩起她那银灰色,闪着不可思议光泽的头发,底下还能看到好几处小时候留下的伤疤。在看到满身是血的缪莉后有多少次几乎昏倒,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换好衣服之后请到暖炉前来」
「哎,是要给人家编辫子吗?」
「是要和你好好谈谈!」
虽然训了她一句,肩膀就立刻缩了起来,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嫌麻烦。
「回答呢?」
「……好~」
常住在这个温泉旅馆里的客人们总是以此为乐,可在我而言这种事情一点也笑不出来。本来带着一身枯叶污泥泡到温泉里就值得好好说教一番了,更何况之后我还得再把被盾牌撞歪的石墙给补好。接下来还要找那个倒霉的少年,向他好好道歉。
我拎着缪莉的领子,像是抓着闯祸的小猫一样把她带回正堂。而缪莉啪踏啪踏走了没两步就打起了喷嚏。半裸之后弄得满身湿淋淋,现在这个季节,什么时候下起雪来都不奇怪了。
「你要好好地找暖和的衣服穿好哦」
「嗯」
我目送她走进正堂,然后深深叹了口气,拾起刚才丢在地上的奶酪。就在这时缪莉又从门边朝我说道。
一点哥哥」
「……怎么了?」
满身湿淋淋地靠在门边的缪莉,现在终于安分了一点。这样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雨淋了的普通女孩子一样。
「……很厉害对不对?」
看呀看呀,哥哥我钓到了好大的一条鱼。
就跟小时候一个劲粘着我的时候一样。
虽然脑袋不知该作何反应,但我的脸已经擅自笑起来了。
「这个嘛……是很厉害……。我都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啊哈哈! 太棒了!」
缪莉当场一下子跳起来,走进正堂里去。
看这个样子,她半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但是,很厉害也是真的。那样的事情我绝对做不出来,不,首先连想都想不出来。
我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赶出脑袋。因为制止她那些乱来的行为是我的责任,毕竟缪莉对我来说像是妹妹一样,必须要让她成长为贤淑的女孩,待嫁人时也要是个合格的新娘子才行。
「好」
我打起精神,继续去搬奶酪。之后回到暖炉前,一边读圣典一边等缪莉来——等到太阳下山她也没来。
到房间里去一看,缪莉满脸幸福地睡着了。
「噗、噗、噗」
晚饭时谈起这件事,和缪莉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女笑了起来。
不过,这个笑容却有种莫名的迫力,而且她们的发色也不一样。看起来和缪莉相同,不过十几岁的这位少女,实际上是经历过数百岁月,寄宿于麦浪中的巨狼化身,贤狼赫萝。
头上顶着一对大大的三角形耳朵,腰际也拖着一条蓬松尾巴的赫萝,是缪莉的母亲,也是狼与香辛料的主人,罗伦斯的爱妻。
「这可不是什么笑得出来的事情啊……」
「有什么关系,反正结果也没有事呗?」
「如果这样也能被称作『没有事』就好了」
啊呜啊呜大口吃着晚饭的缪莉,现在从脸到手全都包着绷带。绷带下面则涂上了大量加入了药草、猪油和硫磺的特制软膏。罗伦斯先生看到浑身是伤的缪莉后同样惊得说不出话来,「留下了伤可不行」这是他以此为理由,坚持给缪莉包上的。
「爸爸和哥哥都太大惊小怪了嘛」
「如果你是侥幸成功才能这么说,要是失败的话,可就不只是简单的轻伤了」
就算听我这么说,她也只是耸了耸娇小的肩膀了事。
心好累,我叹了口气,赫萝咯咯咯地笑起来。
「然后,咱家掌柜的到哪儿去了?」
「罗伦斯先生啊,他去找那个被缪莉强拉来帮忙的少年的骡子了。顺带还要去阿尔佛村道歉,好像是因为和今后的订单有关」
纽希拉是群山之中的村落,所以物资流通是有限的。如果和周边村落的人们关系恶化,一个不小心,最后的下场可能就只有关店一条路了。
「没事的啦」
不过肇事元凶缪莉却这样认为。
「你是凭什么这么说的呢?」
我问她的时候,缪莉正啪踏啪踏地抖着耳朵和尾巴——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把夏天在山里采来的越橘掺蜂蜜煮成的果酱涂在苦味的黑麦面包上。她暂时搁下我的问题,把蜂蜜越橘酱涂到几乎要流下来,大大地咬了一口。接着大概是因为太酸了,耳朵、尾巴上的毛一下子全都立了起来。
和母亲赫萝不同,平时缪莉的耳朵和尾巴总是收起来的,只有在惊讶或是激怒,这样感情出现巨大波动时才会自己跳出来。基本上好像尾巴和耳朵跳出来才是她本来的模样。
「瓶神么……(啊呜啊呜)因为,那孩子,他喜欢我嘛」
「……」
我愣住了,而赫萝则大笑起来。
「雄性总爱干蠢事呐」
「没错没错」
面对小口喝着盐煮蘑菇汤的缪莉,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说君临这个家的是赫萝,那么缪莉已经完全变成了缩小的赫萝。
「真是的……」
由于缪莉越来越像赫萝,就连罗伦斯也往往敌不过她。再加上赫萝本人又是豪放而且大而化之的性格,不怎么在意小事,我自己就必须要仔细再仔细才行。
只不过,让缪莉成长为淑女的奋斗,好像怎么样都有种徒劳感。
「总之,吃完饭可要继续练习读书写字了」
「哎~……」
「『哎~』也没有用」
「嗯,是呐。至少还是学会读书写字比较好」
赫萝正大口吃着洒了很多岩盐的腌猪肉。
只是这一句话,缪莉就缩起脖子,看了赫萝一眼,然后尾巴跟耳朵也老老实实地垂了下去。
「……好~」
这个家的等级关系已经一清二楚了。
赫萝,罗伦斯,我,缪莉。
最近缪莉的位置上升非常显著,有时还会不听我的话,这时赫萝就会见机介入。只有赫萝的话缪莉是一定会听的。大概这是铭刻在血液中的某种自然规律吧。在贤狼的面前,年幼的小狼也像是小狗一样。
「那么,准备好了就到我房间来吧」
「是~」
缪莉一脸无趣地答道。明明肚子都吃饱了,还伸手去拿新的面包。

我借着烛光诵读圣典时,听到了敲门声。
不过,声音传来的位置却莫名地低。
一脸惊讶地打开门,发现是缠着绷带的缪莉,而且还抱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毛毯。
「缪莉,不可以踢门这件事,我都说过好几次了吧」
缪莉没有回答,而是很快跑进房间迅速地把毛毯铺在床上。这个季节天气很冷,而且我的房间里也没有暖炉之类的取暖设施,所以她这么做并不奇怪,可是那个羊毛枕头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妈妈好像是去接爸爸了,还说如果我擅自给暖炉点火的话,就把我尾巴上的毛全剃光。所以今天拜托让我在这里睡」
在一般事情上赫萝不对缪莉施加任何约束,唯有和火有关的事情却管教得非常严格。
「好久没在哥哥的床上躺过了! 哇哈,稻草好硬! 你有没有好好按时换新的?」
这种床是把用来喂牲畜的那种野麦子扎成捆,再铺上一层亚麻布做成的。缪莉躺在上面感觉硬,则是因为她太轻了,自己的床也就没有必要把稻草捆起来。
她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睡觉,不过长大后就分开了。尤其是在这种寒冷的地方,冬天穿着衣服睡觉反而会感冒,人们一般都是相拥取暖的。
就算这是缪莉的习惯,可作为神的仆人,作为一个好哥哥,我还是希望缪莉能有与少女身份相应的羞耻心。而且在黑暗中缪莉看起来就跟赫萝一模一样,有时候真的会吓人一跳。
「要不然你真的就睡着了」
缪莉的特长是一躺下马上就能入睡。现在她已经安静下来了,我连忙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起来。
「唔~……」
「好啦,打起精神来」
就算摇她娇小的肩膀,缪莉的脑袋还是垂着。
不过,要真是睡着了的话,尾巴应该是缩起来的,现在她是装睡的吧。
「再装的话,我就睡到地上去」
「……」
缪莉睁开一只眼睛,诶嘿嘿地笑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就会生气。圣典上不是都写着嘛? 汝不可委身于愤怒」
「你光是记住了这条……」
我叹了口气,而缪莉则溜下床,把毯子卷在身上,坐到了桌子前。
她面前摆着旅人用来慰聊旅途寂寞的讲道集,以及涂了蜡的木板和尖木棒。这样用木板就可以在上面写字,写满字之后用蜡烛烤一遍,又可以继续写下去。
「但是我真的很想睡嘛,好想快点写完就睡觉」
「我也有同感。罗伦斯先生不回来的话,明天一早我就要一个人去干活了」
「这么说,感觉就好像是人家什么忙都不帮呢」
「那么,你能不能在天亮前起床,先去把井里的冰打碎?」
缪莉的耳朵一下子耷拉下来,她开始趴在桌上写起字来。
实际上她绝不算是懒惰,要说起来甚至应该归到勤快的那一类里。只不过早上很难起床,要开始干活也得等很久。再加上一被客人煽动,立马就开始得意忘形了。
我望着缪莉练习写字的背影。结果她写了三行不到,刚才还耷拉着的尾巴就开始摇起来了。
「啊~啊,忙碌的冬天又要来了」
夏天也有人会到纽希拉来,但要说真正的旺季还是冬天。而积雪开始也正是这个时候。
「你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一直都在疯玩吧?」
纽希拉在北方,所以的确春天过去一眨眼就到了秋天。不过就算如此,可玩的东西还是很多很多。春天有山菜,夏天有树果,也可以钓鱼,秋天则有蘑菇和别的干果。有时候还可以出去打猎。
「所以到了冬天一下子就想睡觉了」
「……我觉得,狼是不会冬眠的」
「狼也不需要做功课哦」
我竟无法反驳。
「那么,讨厌做功课,只喜欢恶作剧,就说明缪莉还是个小孩子」
最近,被当成小孩子的话,缪莉就会有点不高兴。
「这里,写错了」
我从她身后伸出手指向某个字,然后缪莉便用指甲把那个错字抠掉。
「可是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
她发着牢骚,继续抄写后面的部分。
白天还拿人家的盾当作水橇,从温泉一直滑到树林里,现在居然还能这样说。我惊呆了。
「要是这样说,什么样的恶作剧,才算是坏事呢?」
缪莉一边抄写,一边耸了耸娇小的肩膀。
「哥哥,这里呢?」
「这里啊」
我把脸凑近她身旁,想要握住木棒给她示范。
缪莉突然两手伸向我的脸,从左右夹住我的脸颊。
然后,等我回过神来,她修长的睫毛已经近在眼前,我们的鼻尖碰在一起。嘴唇也是。
冻住了。用这个词来形容真是恰如其分。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我完全不得动弹。
我仿佛窒息般,连一口气也无法呼吸。而缪莉则微微睁开双眼,她的目光在逡巡片刻之后又落在我身上。
那仿佛哭泣,又无比开心,满含着热意的双眼。
直到她的脸慢慢移开,缪莉的嘴唇始终紧抿着。
「这件事,要对爸爸保密哦?」
那耳语般,含着笑意,却又泫然欲泣的声音。
沉默浓厚到像是伸手就能触及一样。
虽然明白缪莉一直很亲近自己,但是,没想到——。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似乎让胸口涌出一股热意。缪莉的嘴唇已经离开,可我却还是无法呼吸。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心脏就会加速跳动,而胸口痛得就像是满身的血液都郁积于此一样。
还有她垂着头羞赧的模样。
出乎意料地,嘴唇上还残留着干涩的触感。是因为她泡过了温泉吗?有很浓重的硫磺味道……因此才感觉干涩?
缪莉的嘴唇,在冬天依旧是水润的樱色。
我正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时,她夹着我脸颊的双手一下子缩了回去。
缪莉的双手之间拉着一条绷带,就像是桥一样。这一段绷带正好,刚刚好,能盖住我的嘴巴。
抬起头来的缪莉,嘴巴已经缩成了三角形,她是在忍着笑。
「这可是爸爸特制的软膏,这样哥哥干巴巴的嘴唇也能光一点了呢」
她的尾巴唰唰地摇着,带着恶魔似的微笑这样说。
我终于理解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才积堵在胸口的血液,一齐涌上脸去。
「缪、缪、缪莉!」
喊出了她的名字,而缪莉虽然闭住眼,缩起脖子,可还是在笑。
「好了啦——,别那么生气嘛」
「你、你、你啊……」
「好啦好啦,哥哥的纯洁也没问题哦?」
说着,她又用纤长的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顺从,纯洁,清贫。这是立志以身事神之人誓言遵守的三德。只不过当然缪莉并没有按照神教诲的含义去使用这个词。
话说回来,对这个罪孽深重,前途不堪设想的孩子,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且偏偏在和缪莉对视的那个瞬间,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自己心中涌起的那股感情。
「……今天,已经结束了」
「咦? 真的?」
唰。她开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解开缠在身上的毯子,仔细地在床上铺好。
我像捻虫子一样掐灭蜡烛的灯芯,房间里又沉浸在黑暗中。然后慢慢地走近还在铺毯子的缪莉。
缪莉像是察觉到什么,慌忙转身朝向我。
「哥、哥哥?」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伸出去——
拿起自己的毯子。
「我睡在地上」
「哎?」
「我说睡在地上」
简短地答了一句,然后裹起毯子躺在地上。
「咦? 哥哥? 呐、呐,为什么?」
她看起来像是真的很迷惑,不过我决定当作没听到。
「本来就是因为一个人睡很冷,人家才过来的……」
我还是躺在又冷又硬的地上,背对着缪莉。
裹着毛毯,心中默诵圣典的内容。
神啊,请守护吾人。神啊,请赦免吾罪。
「我说,哥哥!」
一动不动,如果动了的话,大概有很多东西就要开始崩坏了。
之后缪莉躺在床上,好几次打喷嚏想骗我,结果最后还是真的睡着了。
不过那之后的几天,她的确比以往稍微老实了一点。
大概是觉得我生气了吧,但事实上我并不是生气。
而是因为害羞得不敢仔细看缪莉的脸。
贤狼的女儿,缪莉。
前途堪恐的少女啊。


(《羊皮纸与恶作剧涂鸦》 完)



后记

什、什么……? 你这家伙,五年前的某一天,不是了结在这双手上了吗……!
唔哈哈哈哈哈,咱是不死之身,这咱应该说过了。不管死多少次都能活过来。没错,不管多少次!

——倒也并不是这样啦。时隔五年又有了一本新书,我是支仓冻砂。
本书由电击文库MAGAZINE特设主页(后述)中登载的三个短篇,以及全新的一个中篇组成。从时间上来说,是十七卷的十多年后。
生活拮据……跟这本书出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在为了另一个系列《梦沉抹大拉》收集阅读了种种资料后,我找到了许多让人觉得更适合出现在『狼与香辛料』中的元素,再加上小梅京人老师的漫画版『狼与香辛料』也突入了高潮,编辑先生便提议说,作为漫画版的提携,出版一个短篇集如何,于是就成了这本书的发端。刚刚好,时间又是自己的第一本书出版10周年(!),编辑部提出了各种各样的企划,而且也真的付诸实施了。
只是,一旦真的下笔去写,赫萝与罗伦斯的卿卿我我已嫁已嫁虽然不是问题,但两人的孩子却出乎意料地难以安排。于是我想到了古来流传的谚语。麻烦的孩子就撵出去旅行吧*。
[*注:原文困った子は旅をさせよう,实际是捏他可愛い子には旅をさせよ,而后者意近中文的『棍棒出孝子』。这个说法也出现在了《狼与羊皮纸1》中]
于是毫无困难地,十七卷之后赫萝和罗伦斯的日常就这样被写了出来,而既然出去旅行……那么顺理成章地,孩子在旅途中的故事也成了另一个新系列。同月发售的『狼与羊皮纸』也请各位多多关照了! 这本书的副标题是『新说 狼与香辛料』,与本作虽然存在联系,但是只从那里开始读也应该是没问题的。故事的主人公柯尔被赫萝和罗伦斯的女儿带得团团转,女儿的耳朵和尾巴也在团团转! 本书收录的最后一篇,就是这两位新主人公的故事。
此外,『狼与香辛料』至少还要再出版一册短篇集,连同小梅老师即将迈向完结高潮的漫画版,一并请各位多多关照了。
再及,预定收录在文库版的短篇,每月都会以免费阅读的形式登载在『狼与香辛料&支仓冻砂10周年公式网站』(自己写出来好难为情)上,等不及文库本的各位请一定要来看看。除过『狼与香辛料』以外其他的10周年纪念活动也会在网站上发布,欢迎大家的关注。
网址是http://hasekuraisuna.jp/
接下来的十年里,我也要好好努力了。

支仓冻砂




狼与香辛料本篇的故事在第17卷完结,然后分成两个系列,SpringLog系列(也就是这两卷)时间发生在17卷完结的10多年后,讲述罗伦斯夫妇在纽希拉经营旅店的故事,羊皮纸系列与SpringLog同时发生,讲述他们的女儿缪莉伴随柯尔一同冒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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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7

10000
Finesse 平民
感谢参与翻译的大佬们 好久没看狼辛小说了

5 年前 0 回復

wfjyln 平民
当初完结后就没怎么关注后续了,现在是出了新篇章?

5 年前 0 回復

yukivi 皇帝
看过动漫,一直没有补小说,都完结了看来需要补了。

5 年前 0 回復

pff 騎士
「旅程,还是要继续呗?」
「旅程还要继续,还要继续一阵(辈)子」

5 年前 0 回復

设备处理器 平民
当时还真的以为简体版八本就是全部了,结果看到第八本中后期的时候感觉不对,不像是完结的样子,才发现哇塞后面有一堆。不过是繁体版的。。。。

5 年前 0 回復

幻·零 侯爵
估计日后还会继续出一些短篇的·········

6 年前 0 回復

q583165497 勳爵
马克一下,准备看~

6 年前 0 回復

q583165497 勳爵
老久没来青果逛,突然的狼粮~~~~~~~~~~~~~

7 年前 0 回復

评价一下の 勳爵
才知道还是后续,好开心~

7 年前 0 回復

justwe930128 侯爵
这是后日谈吧 真是期待

7 年前 0 回復

dinholam 伯爵
庆贺新篇完成
话说前面完结时是几卷啊
想去补也不知从哪开始...

7 年前 0 回復

rommelch 子爵
感謝載內~~狼的甜美令人醉~ 頑皮的羊皮紙令人期待

7 年前 0 回復

马库斯·涅尔瓦 平民
哟西,版帘50%制霸完成(虽然版图都挂了)
明天也要一如既往地爆肝!

7 年前 0 回復

雨天的太阳 皇帝
感谢楼主整合
冷了的狗粮热热还是能吃的嘛

7 年前 0 回復

bakkill 平民
为什么 我 520 上来找个小说 都会感受单 慢慢的狗粮伤害啊!!!!

什么时候出动画

7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感恩 謝謝大大把它整合 懷念的狼故事 

7 年前 0 回復

草木皆眠 王爵
想翻的小说一大堆,每天只能龟速填坑…… 肉的理想,白菜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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