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文字青]魔法使與我 1[台/繁]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8-31 21:20 编辑


  魔法使與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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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十文字青
  插畫:細居美惠子
  譯者:陳柏安
  圖源:Jakiro
  掃圖:風
  錄入:养老驴
  修圖:吃飽沒事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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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介:
  一名少年被奪走了故鄉及同袍,一名少女在旅途中失去所有行李橫倒路旁。
  加魯爾與艾露希。兩人在持續貪婪開疆拓土的「帝國」邊疆相遇——
  人與亞人。在無名小村落中相依為命的人們。命終究會散,花終究會開。
  柯盧塔波,邊疆商都。在那裡人賣人,人買人。
  無可抗拒的現實,被迫分離的兩人,難道真是造化弄人?一場席捲而來的動亂,有牽線之人、追尋之人、反抗之人、垂頭喪氣之人,及向前邁進之人。
  「救人這回事啊,肯定不是那麼簡單喔。」「你不能死啊!」
  少年與少女為了尋找「活著」的意義——精心刻畫的奇幻旅程,就此開幕!

  十文字 青 AOJYUMONJI
  新系列啟動。假如書賣得好,或許就能持續出下去。我本身非常中意這個故事,也想一直看細居老師的插畫,希望書能賣好一點,還請各位幫幫忙了。

  細居美惠子 MIEKO HOSOI
  十文字老師的角色刻畫得相當深入,使我在設計原案時一方面很開心,一方面也擔心能否提出令老師滿意的角色。






  少年與少女的「旅程」即將展開。




  純真的祈求聲逐漸溶於夜空——






  CONTENTS

  1 無名村中
  2 忍無可忍的邊疆商都
  3 只要還活著
  4 魔法使與我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8-31 21:21 编辑


  1 無名村中


  每當穿著皮革長靴的腳踏在砂石路上,都響起輕微的小石磨擦聲。
  明明背著一只巨大背包,男子不只沒有因此重心不穩,腰桿更仍直挺挺的。除了偶爾出手壓壓背包肩帶之外,他既沒低頭,也沒抬頭仰望萬里無雲的天空嘆氣,只默默往前走。
  不過真要說起來,那只背包實在和個頭矮小的男子極不相襯。不僅體積龐大,裡面更被塞滿到快裂開來了。不知從開口處伸出的那根棒子是什麼?另外還有其它棒子,難不成是鍋柄?
  從中甚至看得到疑似樂器的物體探出頭來。
  光看就是只重到不行的背包,絕對輕不到哪去。儘管如此,身上整齊穿著有點髒汙的外套,外層不忘多披一件長袍防曬的男子走起路來竟毫不紊亂,維持著固定的步伐。
  當風一吹過乾燥的邊疆大地,紅褐色的沙塵便隨之飄揚。連頑強地生長在周遭的雜草或灌木叢在沙塵影響下,看上去都稍呈褐色。
  這條避開高低起伏的砂石路,彷彿無窮無盡地蜿蜒下去。
  而這名背負龐大行李,看似漫無動機與目的,獨自旅行的小小旅行者此時突然停下了腳步。
  旅行者看向道路旁的草叢。他掀開風帽,露出一看就曉得從未梳理過半次的蓬亂灰髮及一張年輕臉孔。五官看上去理應以少年相稱,實際看來卻又格外老成。原因大概出在他那身不太健康的泛黃肌膚,以及一對略帶黃色的淡色冰冷雙眸。
  旅行者稍稍動了嘴角,視線依然注視著草叢。大概是女的吧——有一名女子倒在草叢中。
  是在旅途中不支倒地嗎?如果是這樣,這名女子大概是剛倒下不久,倒地的方式也相當罕見。一般人倒地時不是面朝地就是側身,但她卻是仰躺於地,雙手更整齊交疊於上腹部,一雙眼緊緊閉著,看起來一副就是安穩睡在床上的感覺。
  「不過……」
  旅行者以毫無抑揚頓挫,清澈卻低沉的聲音喃喃自語:
  「應該沒人會在那種地方睡著吧。」
  女子有著一頭黑得十分徹底,又細又長的直髮,苗條的身軀上也穿著一襲與亮麗黑髮同色的衣服,外表看起來……應該只有十三、四歲吧。如果她的年紀真如外觀所見,或許該以少女相稱比較恰當。
  「好像不是亞人……所以是人類?」
  旅行者感到有些不解。畢竟若要問一名如此打扮的人類少女有沒有可能於光天化日下睡倒在如此邊疆的道路旁,答案定是不太可能。
  「只好當作沒看到了嗎。」
  大概就是名倒在半路,有點罕見的人而已吧。旅行者嘆了口氣準備繼續趕路——要是少女沒有突然睜開雙眼,他本該已經重新繼續旅途。
  少女轉頭看向旅行者。
  用有如被月色照亮的夜晚般深邃的深藍色眼眸直直盯來。
  「——欸……」同時倒抽一口氣,似乎受到了驚嚇。
  這使得旅行者也稍稍受驚,接著後退了幾步——她還活著啊?還有,那是怎麼搞的?——
  只見少女雙眼露出銳利鋒芒,長長黑髮同樣逐漸發出白金色光輝。緊接著,一頭亮髮彷彿在表達只是發光還不夠看,竟微微開始蠢動,向周遭擴散開來。
  說時遲那時快,少女的身體竟沒有依靠反作用力便瞬間彈起,往旅行者撲去。
  「這麼突然啊……?」
  還真快呢——他如此心想的同時,微微發亮的深藍色眼眸也越逼越近。從少女的體格來看,實在很難想像她有辦法做出如此迅速的動作。加上她不只是快,而是早在一彈起身的瞬間就拔出短劍,大概是預先藏在裙子口袋裡的吧。
  少女直接用身體撞過來——如此虛晃一招後,刺出的並非握著短劍的右手,而是把左手往前伸。

  障眼法嗎?少女的目的肯定是想靠左手擋在男子面前好遮蔽視線,或是引開注意力,再馬上刺出右手的短劍。
  還挺能幹的。
  假如男子心生畏懼,或許還真的會著了少女的道。只不過此時的他十分冷靜,既已看穿少女的用意,也看清了她的動作。
  男子在短劍刺中前緊緊摑住少女的右手腕。這種反應對男子而言並非難事,儘管少女冷不防襲來是嚇了他一跳,卻無法造成半點威脅。他沒有感受到切身危機,才會因此掉以輕心。
  少女面容扭曲,發出了不成聲的哀鳴。
  這使得男子忍不住放開她的手。當腦中閃過「糟糕!」的念頭時,少女已先動起重獲自由的右手再度刺來。
  來不及了——男子只能如此判斷。此刻他已無法立即摑住少女的手腕,只得硬是用左手直接擋下短劍,長約三寸的鋒利刀刃輕而易舉貫穿了他的左手掌。
  這把雙面刃至少有兩寸以上的刀身從手背刺出。
  「很痛啊。」
  男子以整隻左手掌將少女的手,連同她手中的短劍劍鍔一起握住。
  結果少女既未鬆手,也沒打算把短劍抽回去。
  「妳這是幹什麼?」
  儘管男子開口問,少女仍是僵著一張蒼白的臉,沒有答話。她大大睜開的雙眼比想像中來得深邃,宛如黎明天色般的眼眸中照映出男子的臉。
  「我又不會吃了妳。」
  「……你能保證嗎?」
  少女以和外貌一點都不符合,像是強迫壓低的低沉聲音反問。
  「保證……」
  男子遲疑了一會,用不太理解的口吻接下去:
  「呃,是不能啦。」
  「既然如此,我無法相信你。」
  「這樣喔。傷腦筋,該怎麼跟妳說才行啊?」
  「嗚……」
  「啊?」
  「沒、力……」
  一眨眼間的事。
  少女整個身體倒了過來。
  「哇……!」
  男子連忙以右臂摟住少女。在大腦判斷「該不該抱?」、「這樣做好嗎?」之前,身體已先做出反應。
  「……現在是怎樣啦?」
  閉著眼的少女全身癱軟,原本從頭髮發出的白金色光輝也不知跑哪去了,如今已變回黑色,一頭普通的黑髮。看她還有呼吸,應該只是暈了過去。
  「傷腦筋啊。」
  男子就這樣維持摟著少女的姿勢拔出刺進左手的短劍,並將短劍上沾到的血往自己的外套擦。這把短劍是少女的物品,儘管男子當然可以代為保管,不過由於在找了她的裙子口袋後找到了劍鞘,他最後還是把短劍收回鞘裡。
  該拿這名搖也搖不醒的少女怎麼辦呢?是要扔著她不管?或者總之先讓她睡一會看看?
  猶豫到最後,男子決定以公主抱抱起少女,接著甩了甩他依然流著血的左手。
  「真痛……算了,反正放著不管也會好。希望別弄髒了這女孩的衣服啊。」
  這時男子重新觀察了少女躺下的周遭環境,真可說是空無一物。看來她的隨身物品就只有那把短劍。
  「怪了,真的雙手空空嗎……話說回來,不知能不能趕在日落前找到村落或城市之類的落腳處啊。」
  男子再度化為旅行者,回到砂石路上不停往前行。儘管不像剛才那樣隻身一人,倒也很難算是多了個旅伴。
  聽少女發出鼻息聲,似乎是和剛才發現她時一樣陷入昏睡狀態。
  過了一段時間,左手的傷口總算不再流血。
  太陽開始西落。身負背包,手抱少女的男子身影長長延伸出去。
  在天色暗去之前,男子發現前方裊裊升起幾道炊煙,似乎是個有人居住的村落。雖然還有一段挺遠的路要走,但依男子的腳程,定能趕在太陽徹底西落前抵達吧。
  由於砂石路已經特意闢在平坦的地方,因此一旦偏離道路,高低不平的地方甚至比平坦地面還多,紅色小石頭與砂礫也使地面相當滑溜。然而,男子並沒因為這樣而放棄,依然直直朝炊煙升起的方向走去,途中沒停下來休息過。
  炊煙是從一座活像遭到一刀兩斷般險峻的岩山山腳處升起。
  原來是座小村落。除了約莫二十間比屋連甍的石砌房屋,大概也只剩一些水井、田及圍著家畜的柵欄。看如今飄出炊煙的大概有十戶人家,難不成剩下都只是空屋?
  男子沒看到任何人影,於是放慢步調走近村落。位於栅欄旁的這間房屋似乎住著人,從屋頂的煙囪中飄出陣陣白煙。
  「嗯……該怎麼辦咧?」
  當男子喃喃自語後,柵欄的另一側突然吵雜起來。仔細一看,原來柵欄中有總共將近三十隻的黑山羊、灰羊與棕豬,其中參雜著唯一一頭騾子。每隻家畜的毛色都十分雜亂,體型也稱不上白白胖胖,不如說正好相反。
  「我不會吃你們,也不會偷啦。」
  儘管男子盡他所能安撫,但家畜們當然聽不懂這些話。只見騾子率先開始奔跑,黑山羊追了上去,灰羊緊跟在後,棕豬則僵在原地叫了起來。
  徹底失敗了,一個不走運的話可能還會被當成賊。該趕緊逃離嗎……不,看樣子為時已晚。
  似乎是聽見了外頭的騷動,房屋門窗一扇扇打開,居民紛紛探出頭來。
  「……請問你是哪位?」
  一對毛茸茸長在頭頂的耳朵——是亞人。這名一對尖耳微微顫動的亞人從長相判斷,應該是男性。
  而亞人還長著尾巴,相當粗的尾巴。不過看起來是因為體毛倒豎才跟著變粗,代表他十分提防著男子。
  「我叫做加魯爾。」
  聽到男子自我介紹,這名男亞人只點頭回答「這樣啊……」,接著望向他抱著的少女。
  「呃,我在半路上撿到這女孩……說撿到好像也不太對。但總之就是無法坐視不管,才把她帶到這裡……啊,我是看到有煙飄出,想說這裡應該有村落才會走過來。」
  「從大路上走來這裡?」
  男亞人眨了眨眼皮,接著訝異地睁大了有著一對大黑眼珠的雙眼。
  「你抱著這個女孩,一個人走來這裡?」
  「嗯,其實她還算輕啦。」
  「看你背著的行李也不少呀。」
  「裡面裝著很多重要物品,但很不巧就是沒有半點食物。」
  「欸!那肚子不是餓扁了……?」
  「餓是會餓,不過我能忍。可是這女孩應該就……」
  「請、請快點進來吧!」男亞人揮了揮手。
  「可以嗎?」
  「寒舍是沒什麼可以招待,但至少能讓兩位遮遮風雨!快,進來吧!」
  亞人的家由石材、土塊及一些木材建成。一走進屋內先是裸土地面,再裡頭的房間才舖了毛皮。房間中央有座地爐,有名女亞人蹲在旁邊,似乎正在準備晚餐。這時她停下手轉過頭,訝然地「唉呀?」一聲睜大眼。
  「這、這位難道是旅行者嗎?明明我們這村什麼都沒有,還真難得呀……」
  男亞人慌慌張張地「欸!」命令女亞人:
  「那女孩似乎生了病!快讓她躺到我們的床上!動作快點!」
  「這可不好!請等一下,我馬上就去準備。」
  「不好意思,這邊請……啊!我們還有個女兒,請不必太在意……」
  以一塊布與客廳相隔的臥房中有兩張舖著稻草的床,而可以看到其中一張上頭躺著一名身蓋毛毯的小亞人,似乎正是這對亞人夫妻的女兒。
  「……怎麼了?」這時女兒邊揉眼邊坐起身。
  「他們是誰……客人嗎?」
  「沒事,莎琪,妳睡妳的。」
  一聽爸爸這麼說,女兒再度躺回床上。
  加魯爾迅速地讓少女躺到亞人媽媽整理好的床上,並微微對夫妻的女兒點頭示意。而女兒不知是否在害羞,拉起毛毯遮住嘴,不過還是回以一抹微笑。
  只見她的額頭及眼睛周邊長著一粒粒紅點,明顯身患某種疾病。
  當加魯爾放下行李回到客廳,亞人媽媽遞了一個碗給他。
  「感謝妳。」
  加魯爾接下碗道謝,而亞人媽媽回了「請你不必多禮」,爸爸也只回答「小事情而已」,兩人臉上都掛著笑容。
  加魯爾坐到地爐旁喝起碗內裝的液體。有點黏稠又帶鹹味,還有一股乳臭味,但如果是黑山羊的羊奶又有點太稀。此外還有一種硬硬的物體,雖然猜不出種類,不過大概是山菜的一種吧。
  「嗯……」
  加魯爾欲言又止。老實說真的不太好吃,不過倒也沒難吃到哪去,還可以拿來果腹。
  「抱歉啊,我們家只有這點東西。」
  看亞人媽媽畏畏縮縮,一臉不好意思地道歉,使得加魯爾也不知如何回應。左思右想了一會,才擠出「喝了身體都暖了呢」這個回答。
  「呀~你說得對極啦。」
  亞人爸爸笑得合不攏嘴。
  「這傢伙煮的湯就只能暖暖身子呀,實在讓你看笑話了。不過請你別見怪,因為錯全在我。這傢伙本來煮得一手好菜,只是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吶。要是我這當老公的能再有用點的話……」
  「怎麼說這種話呢親愛的,你已經很努力了呀。」
  「妳這麼說我是很開心啦,可是……」
  「沒什麼可不可是,你一點都沒有錯啊,親愛的。」
  「是嗎?」
  「是啊。」
  加魯爾忍不住望向地爐中的火,心想「是火呢」。接著他看向鍋子——當然就只是個鍋子。加魯爾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但卻搞不懂理由為何。
  這個時候,亞人爸爸突然「話說回來!」掌拍胸脯。
  「加魯爾先生,我叫做塔葛多,這傢伙叫蜜哈可。」
  「我是塔葛多的妻子,蜜哈可。」
  「啊,你們好。」
  「我們女兒叫莎琪。」
  塔葛多說完看向臥房。加魯爾在心中默默思考,如果這名男亞人已經生了女兒,他究竟是幾歲。儘管長有尾巴的亞人外表看起來都十分年輕,但通常不是滿臉皺紋就是身體長滿毛,難以分辨確切年紀。塔葛多和蜜哈可看起來都很年輕,但既然都有了女兒,至少不會只有二十來歲,說不定已年過三十。
  「如你所見,她身體狀況不太好。」
  「是生了病嗎?」
  聽加魯爾低聲詢問,塔葛多面朝地,點頭回答「是啊」。
  「這病傳染得很厲害。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會染上,不過比起大人,孩子和老人都——」
  「親愛的。」
  蜜哈可伸手摸向塔葛多手中的碗,與其說在安慰他,更像是提醒他看看場合的動作。
  「……啊,這倒也是。」
  塔葛多對蜜哈可微微一笑,嘆了口氣後才再度面向加魯爾。
  「你夥伴的那名女孩是怎麼了?看她的樣子也不像在發燒啊。」
  「不是。」
  加魯爾搖了搖頭。別說是或不是,其實他根本不知從何答起。
  「我也不清楚。我想她沒有生病,應該只是睡著了吧。或許是太累,不然就是餓昏頭了。」
  「那不就好辦了嗎!」
  蜜哈可豎起頭頂的耳朵,露出一臉燦爛笑容。
  「不是生病就好!只要等她醒來,讓她吃點恢復體力的東西——對呀親愛的,何不乾脆各拿一頭黑山羊和棕豬去——」
  「不行啊,妳這樣做……」
  「那個——」這個時候,加魯爾輕舉起手打斷了夫妻交談。
  「請你們千萬別那樣做,我實在不能再給兩位添麻煩。我還算擅長打獵,會自己去山裡想辦法的。」
  「這附近的山……」
  塔葛多雙手插胸,皺起眉頭。
  「有沒有像樣的獵物實在很難講啊,再說現在都這麼晚了。」
  「不要緊。」
  加魯爾站起身來,將空碗遞給蜜哈可。
  「多謝妳的湯。要是那女孩清醒過來,還麻煩兩位照顧了,我一定會在天亮前回來。」

  ※

  一繞到那座彷彿睥睨著整個村落的險峻岩山後方,就可以看到一片稀稀疏疏的低矮樹木,另外還有一條彷彿隨時都會消失的涓涓細流。
  加魯爾花了一晚,獵到了兩隻角松鼠、一隻細長鼠,不過通通都是很小的獵物。最後才總算勉強又解決了一隻長毛穴熊。
  在綁好獵物走回村落的途中,加魯爾突然「啊!」的一聲停下腳步。
  「……那女孩醒了之後會不會又開始動手動腳啊?」
  儘管可能為時已晚,擔心的加魯爾仍決定加快步伐。
  太陽即將升起,不知居民們是否都還在睡,整個村落寂靜無聲。要是沒有柵欄裡那些家畜,看起來活像座廢墟。
  只不過,在加魯爾打開塔葛多家的門之前,已先聽到裡頭傳出說話聲,看來似乎沒發生他所擔心的最壞情形。加魯爾走進屋中,看到塔葛多正打算點燃地爐,蜜哈可則似乎已盥洗完畢,正在裡面的臥房和人聊天。
  「哦哦,歡迎回來!」
  當塔葛多一看到獵物,驚訝得身體一仰。
  「太厲害了!豈不是大豐收嗎!都是在山裡獵到的嗎?喂,蜜哈可!妳快來看看,加魯爾先生可是位了不得的獵戶吶!」
  「唉呀,真的耶!明明村裡的大夥再怎麼設陷阱,都只能偶爾逮著幾隻幼年期的小動物呢……」
  「可是你既沒用獵槍,甚至連弓箭都沒有,到底是怎麼獵到的?」
  「這個嘛……」
  加魯爾支吾其詞,開開闔閨動起右手。
  「我帶了把刀子,就靠它而已。」
  「唉呀,真難以置信。瞧加魯爾先生你如此年輕,不過有三兩下的人果然就是有辦法呢。哪像我,只會照顧家畜和下田工作。」
  「照顧動物之類的工作我也做不來啊。」
  「我只是從懂事就開始在做,畢竟是工作嘛。話說回來,這量實在嚇人呀。等過火烤一烤後,我來幫你料理如何?」
  「我能自己來,這點事已經習慣了。是說——」
  「嗯?」
  「那女孩醒過來了嗎?」
  「啊,對對對!」
  蜜哈可輕輕拍了手。
  「當我們醒來時,那位小姐正在和小女講話呢。小女那種身體狀況,無法熟睡,每天都很早起呢。今早多了艾露希小姐陪她聊天,她可高興著呢。」
  「艾露希?」
  「是呀,艾露希小姐。加魯爾先生也去看看她如何?」
  加魯爾暫時把獵物置於裸土地面,掀開隔著客廳與臥房的那塊布。
  躺在床上的嬌小身體——亞人夫妻的女兒莎琪「啊!」的一聲看向加魯爾。而那名黑髮少女正跪在地上,握著莎琪小巧的手掌。
  「早安!」
  見莎琪笑著道早,加魯爾也回了聲「早啊」。雖然他想同樣回以笑容,卻沒能成功。
  「你就是——」
  少女轉過頭來,眨了眨眼後接著說:
  「加魯爾先生……嗎?是你把我送來這裡?」
  「……算是吧,大概。」
  少女這時先是對莎琪微微一笑,然後放開她的手站起身來,出手拍了拍裙子的膝蓋部分,最後慎重行了個禮。
  「初次見面——應該不能這麼說呢。可是其實我……對不起,幾乎不記得你的事了……我叫做艾露希。」
  「妳好。」
  加魯爾輕輕點了頭。
  「……妳感覺起來跟昨天很不一樣呢。」
  「是、是嗎?昨天的我是什麼樣呢?」
  加魯爾搔了搔臉頰,「嗯……」地思考了一會。
  「看來妳不記得了啊。」
  「……是的。真是抱歉,我偶爾會發生這種事。雖然大致猜得到事情的經過,只是我的狀況很奇特,所以實在難以向他人啟齒。」
  「不記得的話,就算了。」
  「難道我——」
  艾露希將雙手交疊於胸前,身體稍往前傾,戰戰兢兢地觀察加魯爾的表情。
  「給你添了什麼麻煩……?」
  「姊姊。」
  這時莎琪輕聲嬌笑。
  「加魯爾哥哥可是從好遠的地方把姊姊抱來的喔,一定造成他不少麻煩呢。」
  艾露希聞言「對、對耶!」恍然大悟,滿臉通紅抱起頭來。
  「……加、加魯爾先生,對、對不起!我實在太失禮了!真要說起來,全怪我搞丟行李,走了又走,走了又走……實在累得半死,才會想說不睡不行,然後——」
  「我以為妳是死在半路了。」
  「你說得沒錯……」
  「妳一個女孩子,睡在那種地方很危險呀。」
  「果然是嗎……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了,才會……」
  「算了,其實還好啦。」
  「真的,還好是遇上加魯爾先生你。」
  「還好什麼?」
  「因為在我睡著的期間,很有可能被其他怪東西吃掉,或是被其他人拐走也說不定呢。」
  「對啊,妳最好要留意些。」
  「我會的。」
  「姊姊妳真是的~」
  莎琪臉上露出柔和的表情,一副拿艾露希沒轍的模樣。
  「明明是個慌慌張張的冒失鬼,怎麼還敢一個人出來旅行呢?莎琪真不敢相信呢~」
  「我、我又不是一直都是那樣!」
  艾露希重新轉向莎琪,激動地如此澄清。
  「我自己出來旅行的經歷不短喔,可以說已經很習慣了呢。」
  「習慣到把自己的行李弄丟嗎?」
  「這也是我頭一次碰上啊。但是不要緊,只要出門旅行難免會有意外。能否順利克服這些意外,決定了一名旅行者真正的價值……是這樣沒錯吧,加魯爾先生?」
  加魯爾先是「嗯」點點頭,隨即卻又不解地說:
  「是這樣嗎?我沒丟過什麼東西,不太懂耶。」
  「難道你習慣……非常習慣旅行嗎?」
  「誰知道呢。」
  「可是我也不是想弄丟才弄丟行李的啊。」
  「所以姊姊,妳是怎麼弄丟的?」
  「啊……是、是我在外面,就是露宿荒郊野外,隔天一起床就……掉了。」
  「咦咦!那是被偷了嗎?」
  「……或許?可能吧?那時我睡著了,不清楚狀況……」
  加魯爾嘆了口氣。
  「幸好呢。」
  「幸、幸好什麼?」
  「幸好妳只有行李被偷而已。」
  「是啊……對啊!沒錯吧?我這人就是運氣不錯!」
  這時艾露希猛然蹲下,握住莎琪的手。
  「我只有運氣比人多很多,所以分一點給莎琪妳喔。這樣子不管妳生什麼病,都應該會馬上好起來喔!」
  「……嗯。」
  莎琪一瞬間露出嚴肅表情,但隨即又變回滿臉笑容。
  「對啊,謝謝妳姊姊,莎琪已經打起精神了喔,因為姊姊讓我好開心呢。」

  ※

  由於有莎琪在屋內,不想在裡頭肢解獵物的加魯爾來到村落西方一座小丘上,在此進行肢解,這樣也不會讓家畜們看到他肢解的過程。
  「我要吃你們了,對不起啊。」
  加魯爾在肢解獵物前,都習慣如此對牠們說。
  「然後抱歉,我沒辦法因此感到罪惡。」
  無論是了結動物的命、剝皮、摘除內臟、分離骨肉,他下手都毫無迷惘,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
  親自下手而感到難受的經驗,就只有那麼一次。
  「瓦德……」
  已經無法自由活動,明顯處於垂死邊緣,就算放著不管也撐不久。瓦德以未曾見過的痛苦模樣虛弱喘息,用泛黃的眼球盯著加魯爾……
  ——我已經不能再和你並肩作戰,與其遭到敵人殘酷殺害,不如由你親手了結我。快,賞我個痛快吧。
  瓦德是這麼說的。
  又或者,可能只是錯覺吧。瓦德是隻鬥龍,根本不會說話,所以加魯爾其實並不清楚牠的真意,但仍一擊刺進瓦德的要害,瞬時結束了牠的性命。
  「死亡肯定就是那個樣子吧。」
  加魯爾嘆了口氣,環顧四周。這座長滿草的山丘上排列著許多還算大的石塊,加魯爾正是利用其中一塊當工作台,揮刀肢解獵物。
  「這塊石頭難道是——」
  在加魯爾的故鄉並沒有埋葬死者的習俗,族人或是鬥龍的屍體都會運到山谷再丟進谷底。如此一來,便有吃屍體的黑火鳥會飛來,幫忙將屍體啃食得一乾二淨。就算骨頭及衣物仍會殘留,但終將回歸塵土。
  戰爭結束後,瓦德的屍體旁圍滿了蒼蠅,無論怎麼趕、怎麼趕,都徒勞無功。加魯爾邊聽著吵死人的蒼蠅聲,邊扛著瓦德去到山谷。一把瓦德丟進谷底,立即有大量黑火鳥聚了上去。
  每到夜晚,黑火鳥便會飛回位於高山上的巢入睡,而要捕捉睡著的黑火鳥並非難事。加魯爾一行人當時常如此捕捉那些吃了族人及鬥龍屍體而肥肥胖胖的黑火鳥為食。
  自從離開故鄉,加魯爾才知道也有人會把死者打扮得漂漂亮亮後埋進土中,或是燒成骨灰再放進石室內祭拜。更不如說,其實這些方法才算普通,加魯爾故鄉的作法反而相當罕見。
  「墳墓嗎?」
  加魯爾處理完獵物後,走到村落的水井提了水。被他拿來當工作台的墓石已徹底遭血染髒,不管怎麼沖刷都很難變乾淨。結果他來來回回提了好幾趟水,甚至比他肢解獵物還花上更多時間。
  在這之後,加魯爾回到塔葛多家,將動物肉及內臟交給了蜜哈可。
  「角松鼠和細長鼠比較小隻,可以拿來當作煮湯的材料。至於長毛穴熊的肉,應該烤一烤就能食用。」
  「唉呀,真的好多呢,這樣或許能做些足夠填飽肚子的菜呢。」
  加魯爾放低聲調,補了一句「也給你們女兒吃點」。
  「是不是……給她吃補身體的東西就好了呢?我們真的不曉得呀。」
  他的手被眼眶泛淚的蜜哈可握住。艾露希和莎琪似乎仍在臥房聊天。
  接著聽到塔葛多說要去看看家畜的狀況,加魯爾便與他一同前往。途中和幾名擦肩而過的居民互相打過招呼後,才明白這裡的居民似乎都與塔葛多一家屬於相同種族。
  「我們雷托族其實不是從以前就住在此地喔。」
  塔葛多一邊撫摸著灰羊,一邊朝西北方遠遠望去。
  「我們一族被迫離開故鄉,才會來到這裡定居——話是這麼說,其實我也不曉得故鄉的事,只是老爸還在世的時候常提起,似乎是個好地方呢。」
  「因為戰爭嗎?」
  「本來我們雷托族人數很多,只是一打起仗來,還是贏不過帝國啊。」
  「呃……這倒也是。」
  「所以大多數的雷托人選擇逃走,四散各地。像我老爸也是逃呀逃的,最後在此地住下了。你瞧——」
  塔葛多轉過頭,聳聳肩的同時也晃了晃尾巴。
  「這附近一帶什麼都沒有,想必本來就不適合人居住吧,土質實在太差了。」
  「有考慮過遷徙到其他地方嗎?」
  「考慮是有考慮,而實際上也有已經離開這裡的雷托人,像蜜哈可她弟弟拿達托就是。從這裡直直往西邊有座叫做柯盧塔波的城市,聽說那傢伙跑到那去了……不過我早忘了是幾年前聽到的消息,希望他現在過得好啊。」
  這時騾子上下甩著頭走近加魯爾,可是一打算伸手去摸,牠又馬上逃開,讓塔葛多不禁笑道「真是隻難伺候的騾子吶」。
  「培諾這孩子就是愛跟人惡作劇。」
  「可能是因為我手上沾了血腥味,牠才會不喜歡吧。」
  「這可難說,我覺得牠不會這樣的啊。」
  塔葛多說完摸起每頭家畜的頭、頸部、背部及腹部等部位,甚至還輕扳開牠們的嘴巴,或是幫忙挑掉眼屎。加魯爾本想依樣畫葫蘆,結果不只是那隻叫培諾的騾子,連其他黑山羊、灰羊、包含棕豬都不太讓他摸。
  「我應該是被牠們討厭了吧。」
  「只是這些傢伙和你還不熟吧,畢竟平時都是我一個人在照顧牠們啊。說到這個,據說雷托族就是支游牧民族呢。看來即使我不知道故鄉的事,骨子裡仍是個雷托人呢。」
  加魯爾回想起瓦德的眼神。瓦德是隻為戰而生、而成長,懷有高度自尊心的鬥龍。所以當牠變得無法再戰鬥下去,寧可選擇一死。直到加魯爾親手送他上路為止,瓦德都是隻徹頭徹尾的鬥龍。
  「我很感激自己有事能做。蜜哈可還有位奶奶在,要是我們一家離開村落謀生,留下來的雷托人豈不是很困擾嗎。再加上,村裡不只有蜜哈可的奶奶這些上了年紀無法工作的長者……還有病人在呀。」
  塔葛多唉聲嘆氣,頭頂一對耳朵失落地下垂。
  「其實莎琪本來有個姊姊和妹妹,但是都已經因為和她相同的病而……」
  太陽已徹底升起。這座雷托族的村落無論是民宅、水井、柵欄還是田都整備得井然有序。
  其中有戶空屋似乎正在拆除,可以看到屋前整齊堆放著石材、樑柱及屋簷板等材料。
  當兩人回到家中,早餐已經準備就緒,莎琪也在艾露希攙扶下坐到地爐旁。
  今早的湯喝起來沒有乳臭味了。裡頭放了加魯爾獵來的角松鼠和細長鼠肉和內臟,不只湯頭熬得更入味,不再像先前清淡如水,山菜咬起來也更有嚼勁些。
  長毛穴熊的肉則做成了串烤,雖然肉本身偏硬又不太油,聞起來仍是香味四溢,大概是添加了鹽和一些香草等調味料的緣故吧。
  莎琪拿起碗放到嘴邊吸了口湯。
  「……哇,好好喝喔!」
  「莎琪,還不向加魯爾先生說謝謝。」
  在蜜哈可催促下,莎琪轉向加魯爾露出燦爛笑容。
  「謝謝你加魯爾哥哥!莎琪第一次喝到這麼好喝的湯喔!」
  加魯爾聽了卻只回答「沒什麼」低下頭來。
  「我不過是去打了一會獵而已。」
  「可是我都在睡覺耶……」
  結果艾露希也失落地垂下頭,接著輕輕把手置於胸前說:
  「怎麼辦,我不幫點忙不行啊!」
  「姊姊,妳有陪莎琪聊天了啊。」
  「可是真要說起來,剛才都幾乎是妳在聽我講我的事啊……」
  「才沒有喔,莎琪也講了很多話呀。啊,對了!姊姊妳不是說妳肚子餓了嗎?」
  「啊!對啊對啊,我都忘了呢!對不起,所以我要開動了!」
  艾露希拿起自己放在地板上的碗,喝了口裡面的湯。
  然後她馬上放下碗,閉起眼朝上方仰頭,同時緊咬著牙根。
  「怎麼了?」
  加魯爾一問,艾露希竟以雙手遮住臉回答:
  「實在太好吃了……害我感動得都要發瘋了……」
  「喔,這樣啊……」
  「姊姊妳也真是的~」
  莎琪輕聲嬌笑,並喝了一小口湯。
  塔葛多和蜜哈可同樣面帶高興的笑容。
  「那個——」
  加魯爾下定決心開口說:
  「有沒有其它,我能幫忙的事?雖然我不打算打擾太久,不過像是狩獵或是拆除房屋之類……總之勞力活我都能做。」
  「我、我也一樣!」
  艾露希硬擠出微笑容,皺著眉頭「例如……」呻吟。
  「勞、勞力活是有點……很不擅長,可是也沒到做不來……吧?或許啦……那個,例如像打掃還是洗衣服的話,做起來大概……可能和一般人差不多吧?」
  塔葛多聽完誇張地「這怎麼行」揮了揮手。
  「兩位可是客人呢。儘管鮮少有客人會光顧我們這偏僻的村落,但我們雷托人自古以來從不對客人失禮。如今你們能來,我們可是高興得很呀。是不是啊?蜜哈可,莎琪。」
  「是啊!」
  「嗯!莎琪也很高興!看好喔……」
  這時莎琪用力鼓起臉頰。
  「莎琪會努力吃好多好多,因為莎琪想恢復健康嘛,想像姊姊一樣去好多地方嘛。雖然不想和爸爸媽媽分開,可是莎琪都沒離開過村裡,還是好想去看看更遠的地方嘛!」
  「莎琪一定可以的喔。」
  艾露希輕摟莎琪的肩。
  「絕對沒有問題,因為莎琪有爸爸媽媽,還有我在喔。妳看還有加魯爾先生也在呢。」
  「對耶!」
  莎琪用力點了點頭,一鼓作氣喝光碗內的湯,也努力咀嚼湯裡的角松鼠肉吞下肚。
  「莎、莎琪,妳別太亂來啦……」
  當塔葛多皺起眉頭提醒,莎琪生氣地瞪大雙眼大喊:
  「莎琪才沒有亂來!難道爸爸不想看莎琪好起來嗎!」
  「沒這種事!我當然希望莎琪妳早點恢復健康,只是妳這樣操之過急,反而會……」
  「莎琪沒有急!莎琪只是想努力嘛!因為如果莎琪不好起來,爸爸、媽媽和曾奶奶都會……」
  莎琪說到這突然弓起身體把碗放到地上,用手搗住自己的嘴。
  「好難過……」
  加魯爾聞言立即站起身,只是他一點也不曉得現在該做什麼。
  艾露希、塔葛多、蜜哈可,眾人口口聲聲喚起莎琪的名。
  莎琪她吐了,一邊不斷道歉,一邊不停嘔吐。
  門口的裸土地面放有用來儲存水的水缸。加魯爾掀開蓋子看向裡面,發現只剩一點水,而等等一定需要用到很多水。
  「我這就去提水來。」
  沒人回應他,眾人早已顧不了其他事了。加魯爾拿起桶子往外走去。

  ※

  村落中最年長的蜜哈可的祖母就住在附近的民宅。雖然已經沒有在工作,但她似乎習慣自己打理生活起居,才會一個人獨居吧。
  提完水後,加魯爾受塔葛多之託,將這位老人家找來。
  這名雷托族的老婆婆外觀就像蜜哈可瘦下來的模樣,即使稱不上年輕,看上去倒也沒說多老。不過身體似乎已經衰退,走起路來十分緩慢。
  「終究還是……輪到莎琪了啊。」
  在走到塔葛多家的路上,老婆婆如此自言自語了五、六次,而加魯爾只能默默地聽。
  如今莎琪已被運到床上。呼吸淺而急促,發高燒,臉上的濕疹也變得更加嚴重,眼皮上方都腫了起來,讓她連想睁開眼都很困難。如果對莎琪說話,她會努力想回應,但似乎無法好好發出聲音。
  老婆婆在莎琪身旁待了一會,最後還是回去了。
  塔葛多不是進進出出,就是在屋內繞來晃去,徹底失去了冷靜。
  蜜哈可則待在女兒睡著的臥房內做手工活或修補東西,似乎藉此保持平靜。過程中當然不時會把手放到女兒額頭上,對她說一些話。每當女兒虛弱地說了些什麼,蜜哈可也一定會回應。
  艾露希則一直跪在床邊,就只是握著莎琪的手。
  直到傍晚時分,陸續有人來訪塔葛多家,或許全村的居民都來給莎琪探病了。
  天色暗下來後,莎琪開始低聲呻吟,再怎麼喊都沒有反應,看來其他人說的話已傳不進她耳中。
  蜜哈可把手輕輕置於艾露希的肩膀上。
  「艾露希小姐,請妳去休息吧,再這麼下去連妳都會倒下。」
  「對不起……」
  艾露希踏著虛弱的步伐走出屋外,加魯爾追了上去。艾露希並未走遠,而是將背倚在圍住家畜的柵欄上,整個人往地上蹲。
  加魯爾也走到艾露希身旁擺出相同姿勢。夜空中無論是較亮的星星,還是黯淡的星星,此刻都同樣清晰可見。缺了一角的月亮斜斜掛在空中,看上去格外冷漠。
  「都是我不好。」
  艾露希微弱低語。
  「一切都怪我,是我一直和莎琪聊天,才會害她變得更疲憊。我努力想鼓勵她,說她的病一定能治好,希望她加油。莎琪她自己也很努力,沒想到反而造成反效果……都是我的錯。」
  「可能是吧。」
  「……果然連加魯爾先生都這麼認為嗎?」
  「沒有,其實我搞不太懂。」
  「可、可是你不是說了『可能是吧』嗎?」
  「我是搞不懂,妳為什麼得出那種結論?莎琪原本就生了病,所以不管妳怎麼做,她還是可能會變成現在這樣。」
  「你的意思是,這是莎琪的命運嗎?」
  「這下我真的聽不懂了,什麼是命運?」
  「這個世界上,有種被稱為『神』的存在。」
  艾露希手置胸前,輕輕咬住下唇。
  「若說得更正確點,神是種超越世界的崇高存在。」
  「聽起來挺難懂的呢。」
  「總之就是,有種被稱為神的崇高存在。所謂的命運,一般被認為由構成這個世界的萬物,以及崇高的存在編織而成,是股難以抵抗的趨勢。」
  「意思就是說,假如我因為『命運』而會在明天死去,不管我怎麼抵抗都難逃一死嗎?」
  「……我不想這麼認為。」
  「表示根本沒有什麼命運,是嗎?」
  「就算命運真的存在,不論怎麼做都無法改變實在太過份、太過份了……明明莎琪才十歲而已……」
  瓦德活了三十二年,當中二十九年都作為一隻鬥龍進行狩獵及戰鬥,最終也是戰死。無論是加魯爾初次狩獵或上戰場,都是瓦德陪著他。就算把目前加魯爾活過的歲月再乘兩倍,依然不及瓦德的一生。
  瓦德拼命奮戰到了最後一刻,應該沒有留下悔恨。還是說,其實牠還想繼續戰鬥下去,想繼續活下去呢?
  莎琪又是如何?
  莎琪說她從未離開過村落,想去更遠的地方看看。要是她死了,這個心願自然無法實現。
  「這個村裡好像沒有醫生或藥師呢。」
  加魯爾腦海中掠過數之不盡的死者面孔。
  「聽說以前的確有藥師,可是已經死亡超過十年以上。還有莎琪的姊姊和妹妹也染上同樣的病,最終都沒能得救。」
  「加魯爾先生想說一切都是莫可奈何是嗎?」
  「也不是這麼說的啦。」
  「不然是,束手無策?」
  「我的確想不到,那妳呢?」
  「我……」
  艾露希深深地,簡直有如墜入無底深淵般深深地嘆了口氣。
  「老實說,我是名魔法使。」
  「這樣喔。」
  「……你不訝異嗎?」
  「因為我不太懂,只聽說帝國禁止,也會捉捕使用魔法的人。」
  「而我就是魔法使啊。」
  「妳的魔法救得了莎琪嗎?」
  「我也希望……可是我只會用一種魔法,一種不值得一提的魔法,是個沒用的魔法使……」
  「這樣啊,可惜了。」
  「真的,真的很可惜……」
  真的,真的——艾露希忿忿地說了一遍又一遍。
  「—要是我會用更多魔法,或許就能治好莎琪了。我相信一定有那種魔法,可是我……不會用。明明是個魔法使……」
  「莎琪會死嗎?」
  一聽加魯爾這麼說,艾露希縮起身。
  「我不要她死……怎麼可以這樣……」
  「要是有什麼方法能讓我去戰勝莎琪的病魔,我會努力奮戰就是了。」
  艾露希聽了,一臉疑惑地看向加魯爾。
  加魯爾的注意力則已經移往其他地方。
  是那位老奶奶。
  蜜哈可的奶奶拄著拐杖從家中走出,不知道要去哪裡。
  「曾奶奶……?」
  艾露希似乎也注意到了。
  加魯爾跑了起來。畢竟老奶奶上了年紀,就算拄著拐杖也走得跟蝸牛一樣慢,要繞到她前面攔下她可說輕而易舉。
  「……怎麼啦旅人小哥?沒事就讓開唄,老身還有地方要去吶。」
  「妳要去哪裡?」
  「哪裡都沒差唄,不關旅人小哥你的事呀。」
  「天都暗了,危險啊。」
  「真囉唆啊。」
  老婆婆揮了拐杖,指向一座岩山說「山啊」。
  「老身要去趟山裡啊。」
  「靠妳那雙腳,不可能吧。」
  「沒什麼可不可能,老身是非爬不可。老身就剩莎琪一個曾孫啦,叫老身怎麼靜得下來吶。」
  「山裡有什麼?」
  「你問了又能怎樣呀?」
  「我會去。」
  「你說啥……?」
  「要是山裡有什麼東西,我就爬上去找。抱歉,我實在不認為妳還有辦法爬山。」

  ※

  由於加魯爾一個人去了,艾露希是從那位曾奶奶口中知曉來龍去脈。
  原來是在春季即將進入夏季的這段季節,能在岩山的最高峰採到一種名叫「蟲玫瑰」的香菇。這蟲玫瑰據說是從一種毛毛蟲外型的小動物卵中生長出來,是種極為罕見的香菇。
  雷托族自古以來就視蟲玫瑰為罕見的藥材。從前藥師還在世的時候,一些擅於爬山的雷托人會去採集蟲玫瑰,交給藥師製作治百病的藥。雷托人都稱其為「靈藥」。
  自藥師過世,沒人能夠製作靈藥開始,因病而死的雷托人越來越多。其中尤其有種會使紅腫擴及全身,使病人衰弱致死的病,更從此失去了對抗手段。
  儘管在藥師過世後,仍有雷托人嘗試製作靈藥;但若想採集到蟲玫瑰,非得爬到岩山的最高峰,加上由於過去大量採集,使得蟲玫瑰幾乎不復見。雷托人因此日漸減少,又礙於日常生活的沉重負荷,實在無暇去想著製作靈藥。曾幾何時,已經沒有雷托人會提及蟲玫瑰和靈藥的事了。
  莎琪的曾奶奶與藥師十分熟識,也記得當時村中居民想讓靈藥再現的經過,因此只要有蟲玫瑰,自己應該能做出類似的藥——這便是她心急如焚,不惜拖著一身老骨頭也要去採蟲玫瑰的理由。
  加魯爾代替曾奶奶去了山裡——艾露希將此事告訴了塔葛多夫妻。
  「靈藥?別傻啦!那種東西又能怎樣!」
  塔葛多激動地瞪大雙眼大吼。
  「奶奶實在是……我很不想說她,但這次她真做了件沒意義的事啊!別說不一定找得到蟲玫瑰,靈藥那種玩意也根本不會有用。在離開故鄉之前,雷托人根本沒生過這種病。這一定是詛咒,全因為雷托人捨棄故鄉逃亡,才觸犯了神的怒火……」
  「你的意思是,莎琪的病來自神的詛咒嗎?」
  「至少關於那種病,確實有雷托人這麼認為。聽說當我們雷托人在此地定居下來以後,這種病不時會在村中傳播開來。」
  「……肯定是有某些原因吧?例如水或是空氣?」
  「或許吧,但我們真的不曉得,也無法因此拋下這個村。儘管失去了故鄉,我們雷托人仍然對刮風之神不斷祈禱,然而卻一點都不管用。神從不肯回應,我們雷托人肯定是遭神捨棄了。」
  「要是讓莎琪如此痛苦的病是神的詛咒——」
  艾露希說到這閉起雙眼,深呼吸一口氣。
  「我無法……不會原諒那麼做的神。」
  「妳願意這樣想……」
  塔葛多搔起頭來,頭頂的耳朵被他搔得扭曲變形。
  「我是很感激啦,但我們再怎麼做也違逆不了,因為對方可是神呀。」
  「不對。」
  「欸?」
  「你錯了,並非沒有能夠干涉像神那種崇高存在的方法。」
  「我是聽說故鄉有神殿,裡頭的偉大神官能利用魔法來借助神的力量……」
  「親愛的。」
  蜜哈可拍了塔葛多的肩膀,一臉嚴肅地對他搖了搖頭。
  「……也是,還是別談到有關魔法的話題吧。畢竟帝國可是嚴禁魔法,我們雷托族的神殿也全被他們燒光了。」
  「對不起。」
  艾露希再也忍受不了,低下頭來。
  「塔葛多先生,蜜哈可小姐,還有莎琪。明明我受你們如此照顧,應該要回報你們,想替你們做點什麼,什麼都願意,可是我卻……沒有足夠的力量。真的——真的對不起!」
  塔葛多聽完一邊嘆氣,一邊搖頭回答「請妳別這樣」。
  「妳根本沒有向我們道歉的理由啊。我想錯不在任何人,只是……就只是那孩子不走遲……」
  這時蜜哈可突然顫抖肩膀開始啜泣,塔葛多用右臂摟住她,同時用左手搗住自己的臉。
  艾露希回到莎琪身邊,在床旁跪了下來。
  相隔客廳與臥房的那塊布已被拿開,使得地爐的火也能照進臥房內,帶來些許亮光。
  莎琪除了不時會發出呻吟聲以外,身體是一動也不動,緊皺眉頭的模樣看來相當痛苦。她的手燙得驚人,使得艾露希一握下去後險些忍不住放開。
  不一會,蜜哈可也進到臥室,在房內的一個角落坐下。
  塔葛多則是坐到地爐前蜷起身體。
  「莎琪。」
  艾露希強顏歡笑。
  「我還有很多事……真的很多事沒跟莎琪說,希望妳能繼續聽我說呢。我想回憶這種東西只要越說出口,印象就會越深吧。打從獨自出來旅行後,好一段時間沒有講自己的事給別人聽了。還有我希望莎琪也能說說妳的事,我好想聽呢。」
  莎琪的手鬆軟無力,只要一下沒握好就會滑落。
  「在我變成一個人之前啊,是和一名叫做赫汀的人住在一起。赫汀這個人是個怪人,他博學、孤僻、壞心眼、自尊心高、唯我獨尊、個性衝動——」
  赫汀•路吉。
  人型的惡魔。
  「赫汀就像是我的老師,教了我許多事……但我卻不是個好學生,總是惹他生氣。」
  那對總是在搖曳燭火另一側閃爍的金色雙眸依然歷歷在目。
  「因為赫汀實在很嚇人,我每次都心驚膽顫。可是一旦無法見到他,又會常常想起他的事呢。」
  一睜開眼,赫汀正從上方盯著自己。
  對艾露希來說,這是她所擁有的第一件清晰記憶。
  「莎琪妳呢?不管是高興的事,難過的事,什麼都好,真的什麼大小事都沒關係,說給我聽嘛。妳說妳想去遠一點的地方看看對吧?那還有什麼其他想做的事嗎?等妳恢復健康……」
  緊咬牙關。
  用力握緊莎琪的手。
  「恢復健康以後,莎琪想做哪些事呢?」
  莎琪只斷斷續續地發出低沉又虛弱的呻吟。
  毫無回應。
  「……再等一下,加魯爾先生就會回來了。他會找到蟲玫瑰,拿去拜託曾奶奶製作靈藥,然後——然後妳就能……一定能、絕對能好起來了。不用擔心喔莎琪,肯定不要緊的……」
  「要是能讓我代替她受罪……」
  蜜哈可細聲啜泣,整個人崩坐在地。
  「為什麼是女兒……神呀!您是不是弄錯順序了……」
  另一頭的塔葛多也大喊「可惡!」,激動地用火箸敲打地爐。
  「憑什麼莎琪得受這種苦!該死……」
  艾露希捧起莎琪的手,親吻手指與手背——什麼都辦不到。
  派不上用場的魔法使什麼都辦不到。
  ——奪回魔法吧,艾露希。
  雙眼閃爍著金色光輝的赫汀這麼說。
  ——妳體內形同刻印著所有的魔法。讓一百五十三位神靈臣服於妳,將魔法納為己物吧。然後——
  人型惡魔在耳際低語。
  ——完成最後的魔法吧。千萬記住,妳就是為此存在。
  過去艾露希曾經問赫汀「那能做什麼」?要是完成了最後的魔法,那能用來做什麼呢?
  「無所不能」,赫汀若無其事地這麼回答她。
  ——若是妳能完成最後的魔法,代表終焉與起源都掌握在妳手中,屆時沒有一件事——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妳辦不到的。
  「要是我擁有力量……」
  莎琪的病情毫無變化,沒有好轉的跡象。不過換個角度想,也等同沒有更加惡化,所以不要緊,肯定不要緊的——如此堅信的艾露希不停鼓勵著莎琪。夜色越來越深,塔葛多坐在地爐前睡著,蜜哈可也數次出聲關心艾露希,眼看黎明即將來臨。
  這時家門突然被推開,塔葛多「啊!」的一聲驚醒,彈起身。是他回來了。
  艾露希衝出去迎接加魯爾。
  「加魯爾先生,歡迎回來……!」
  「嗯。」
  加魯爾抱著一只麻袋,袋裡裝著拳頭大小,外型長得像玫瑰花的香菇。
  「我找了好久,結果只找到這兩朵,不知道對不對。」
  塔葛多從麻袋中取出香菇,有如著魔般死盯著看。
  「我認為、不會錯……雖然我最後一次看到是在許久之前,但是長成這樣的香菇也沒其他種啦。喂、喂!蜜哈可!快拿去給奶奶啊!」
  「好、好!」
  「加魯爾先生,你一定累了,請快去休息吧!」
  「我沒事,請不必擔心。」
  加魯爾邊這麼說,邊弓起單膝坐到地爐旁。動作看上去是一派輕鬆,但或許他已經累壞了。
  艾露希在加魯爾和臥房兩邊來來回回,最後還是選擇坐到加魯爾旁邊。加魯爾雙眼望向臥房,似乎是在擔心莎琪。
  艾露希常被說皮膚很白。加魯爾的膚色也一樣很白,只是和艾露希的白又有點不太類似,是屬於沒有血色的慘白,頭髮和眉毛則呈暗灰色。眼珠中雖帶有些許黃色,但也同樣算是灰色,全身的色澤都相當淡。
  至於五官長相,也沒有說鼻子很大、嘴唇特別顯眼、臉頰骨特別寬等等引人注目的特徵。若硬要說的話——大概就只有眼皮。
  「加魯爾先生你啊。」
  「我怎麼了?」
  「是單眼皮呢。」
  「嗯,所以呢?」
  「沒事……只是突然發現。」
  「我說妳啊——」
  加魯爾瞥了艾露希一眼。
  「頭髮好黑呢。」
  「對、對啊,我的頭髮天生就是黑的,全黑的……所以怎麼了嗎?」
  加魯爾面不改色地回了聲「沒事」。
  「只是突然發現。」

  ※

  當老婆婆借助鄰近雷托族人的力量製作完靈藥時,時刻已是日正當中。
  靈藥是種黏稠的黑色液體,還帶有十分刺鼻的味道。雷托人看著靈藥,異口同聲地說: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
  莎琪仍然不斷呻吟,身子翻都不翻一下。蜜哈可打算把靈藥餵給莎琪,沒想到才餵一小口就咳個不停,把藥都吐了出來,就算加溫水稀釋也是一樣。
  到了傍晚,莎琪突然睜開眼睛,細聲呼喊起家人。
  「爸爸……媽媽……」
  「哦哦!莎琪!」
  「莎琪……!」
  塔葛多和蜜哈可幾乎是飛撲上去抱住他們心愛的女兒。
  莎琪微微一笑,接著看向同在臥房內的曾奶奶、艾露希以及加魯爾。
  「……莎琪啊,做了一個夢喔。一直、一直走,和好多人錯過,可是莎琪不知道他們是誰……只好一個人一直走。天空黑漆漆的,地上好平,什麼都沒有……然後莎琪就看到家了喔。莎琪走過去,打開門以後,就回到家了。」
  「莎琪……」
  艾露希緊緊揪著自己胸口,杵在原地。
  這時加魯爾朝老奶奶伸出手,原來她懷中抱著藥壺。
  「請把它給我,現在或許有辦法讓她喝藥。」
  「是呀……小哥你說的真對,真對。蜜哈可啊,快給莎琪餵靈藥吶。」
  「好的奶奶!是呀……莎琪來,喝藥喔。這是加魯爾先生幫忙採蟲玫瑰,再交給妳曾奶奶努力做出來,非常珍貴的藥啊……來。」
  莎琪被父親撐起頭,乖乖喝下母親餵來的藥汁,似乎沒有要吐出來的樣子。
  「這樣子……這樣子就會好啦。不要緊啦,已經、不要緊啦……」
  老奶奶趴到地上流起淚來,儘管艾露希輕撫她的背安慰她,她仍哭個不停。
  父母親則與女兒緊緊相依,一副再也不會放開她的感覺。
  ——藥大概沒有效吧。
  打從出發去採蟲玫瑰前,加魯爾就這麼認為。問題不在靈藥的藥效如何,而是莎琪實在過度消瘦,衰弱到沒有體力去治療身體了。只要沒有發生任何奇蹟,莎琪是無法好起來的。
  譬如像是,艾露希當真是名魔法使,而且懂得能救莎琪的魔法。
  倘若她真的懂,早就已經出手了吧——所以這種像是奇蹟的事並不會發生。
  另外,雖然不曉得老奶奶和艾露希是怎麼想的,不過雙親恐怕早就明白女兒大概,或者幾乎不可能得救,也已經做好了覺悟吧。
  對於這一點,加魯爾可說抱持著確信。
  「……到底為什麼呢。」
  明知這麼做毫無意義,只是白跑一趟,自己又為何會特地為了找蟲玫瑰爬上山?
  太陽差不多要西落了。
  「莎琪啊——」
  這股聲音出乎意料地堅定。
  「果然還是想,去遠一點的地方看看耶。不是莎琪一個人喔,而想和爸爸、和媽媽,和大家一起去耶。因為如果莎琪一個人去啊,爸爸媽媽會很寂寞吧?莎琪不想要那樣。」
  「沒問題的。」
  塔葛多擠眉弄眼,硬是想擠出一抹笑容。
  「對,莎琪,一起去,和爸爸,媽媽一起。雖然奶奶可能已經腳沒力氣,沒辦法去了,不過只要妳一養好病,大家就一起去,去很遠的地方,好不好?」
  「對呀莎琪,媽媽也很期待喔,得好好準備才行呢。」
  艾露希這時也喊著「我、我也去!」衝到床邊。
  「別看我這樣,我很習慣旅行,可以替你們帶路喔!要是不會造成你們的困擾……」
  「對不起。」
  莎琪明確說道。
  「莎琪很想和大家一起去,可是沒辦法呢。對不起,爸爸,媽媽,姊姊,曾婆婆,還有加魯爾哥哥……對不起。」
  「沒這回事。」
  加魯爾推開了艾露希,甚至塔葛多及蜜哈可,往床邊走去。
  莎琪嬌小的身軀上蓋著一張毛毯,而加魯爾竟連著毛毯將莎琪抱了起來。
  「現在就出發吧。」
  「……咦?」
  「妳不是想去嗎,我這就帶妳去。」
  「可是莎琪——」
  「妳現在應該還能出到外頭吧,想出去嗎?」
  「想。」
  莎琪吸了口氣,輕輕地,慢慢地吐出。
  「我想看,外面的景色。」
  「我帶妳去看。」
  加魯爾轉身面向塔葛多和蜜哈可。
  「可以嗎?」
  「這……當然,當然可以——啊!只、只是!」
  塔葛多朝加魯爾伸出雙臂。
  「莎琪得由我來抱。我想親自帶她去,因為我是莎琪的父親啊。」
  加魯爾將莎琪交到塔葛多懷中。
  蜜哈可及艾露希當然跟了過來,奶奶則在門口目送一行人離去。
  在涼爽晚風陣陣拂過,夕陽渲染的天空下,在塔葛多懷抱中的莎琪綻放出笑容。
  「好寬廣呀!不知道能去到哪裡呢?」
  「就算是天涯海角,爸爸都帶妳去喔。」
  「真的嗎?」
  「真的呀。」
  「媽媽也會陪著妳喔。」
  「還有雅柯姊和琪卡也在喔,莎琪知道她們都在這裡呀。爸爸,媽媽,對不對?」
  「對、對,雅柯和琪卡都在,都在啊!」
  「是呀……是呀……畢竟我們是一家人呀……」
  「爸爸,走吧。」
  「爸爸這就走,當然走。雅柯,琪卡,可別跟慢了呀!」
  當塔葛多開始往西邊走去,莎琪便小聲唱起歌來,大概是媽媽教她的歌吧。除了蜜哈可跟著唱,走在三人身後的艾露希也輕聲哼起旋律,不會唱的加魯爾則默默走在他們後方。
  太陽就要徹底西沉。
  日落同時代表戰爭中止的信號,當時由於敵人害怕黑暗,鮮少進行夜間戰鬥。戰場上四處堆疊著敵我雙方屍體的景象,此時仍能清楚回想起來。
  加魯爾於最後那場戰爭中身受重傷。在失去意識前,心裡想著「這次應該會死吧」。未曾好好思考關於「死亡」這件事的他,只覺得沒什麼嘛,就跟睡著沒兩樣,差別只在不會再度醒來而已,就只是這樣。一點都不值得害怕——一點都不。
  結果出乎意料的,加魯爾並沒有死。當時他一醒過來,看到爺就在身旁。爺是位名聲響亮的戰士,不過已上了年紀,加魯爾從懂事起便稱他為「爺」。儘管兩人沒有血緣關係,加魯爾受爺相當深的照顧,也時常讓爺傷透腦筋。
  莎琪與蜜哈可唱起了別的歌,塔葛多時而抱起莎琪搖來晃去,時而轉圈,不只逗得莎琪笑開懷,連蜜哈可,加上艾露希都跟著笑。
  加魯爾問身邊的爺,我們是不是輸了?爺回他是呀,輸啦,大夥都死啦。
  加魯爾又問,那為什麼我們活了下來?爺聽了之後伸手摸,又或者該說一掌摑住加魯爾的頭,一如往常地喊了他「柏兒」。老骨頭從不明白活著的理由,只知道戰鬥的理由,別問老骨頭這個問題,問問你自己唄。
  當時加魯爾聽完並沒再去多想,不過其實他並不是問爺活著的理由,而是希望爺告訴他兩人是如何存活下來的。爺的確是位名聲響亮的戰士,卻不是位賢者,所以加魯爾心想自己應該和爺一樣,都沒有聰明到哪去。
  不知何時,歌聲已停了下來。
  「爸爸,你累了對吧?」
  「不累不累,別看爸爸這樣,可是個大力士呀,一點都不累喔。」
  「可是,莎琪啊,有一點點,累了呢。」
  「……這樣子啊。」
  「親愛的,稍微歇會兒吧。」
  「說得也是……好,那莎琪,我們就在這休息一下吧。」
  莎琪沒有回應。所有人停下了腳步,蜜哈可靠近丈夫與女兒,像是在支撐著兩人。在加魯爾身旁的艾露希則垂下頭來。
  天色已變得十分暗,星星也出來露臉。
  「我——」
  這時艾露希抬起頭來。
  「要使用魔法。」
  塔葛多和蜜哈可轉頭看來。
  艾露希蹲下身體,在地上畫了個十字架。
  「吾喚汝——汝為超越,為至尊,為叛逆,為睥睨,為君臨。偉大神靈,吾於此喚汝甦醒。」
  一股相當低沉,低到一時之間聽不出是艾露希發出來,宛如巨浪重重拍打,含糊不清的聲音。
  艾露希接著從口袋中取出短劍,以劍鋒輕劃過食指腹,滲出一粒血珠。
  「亞多艾達爾 尼布魯海姆
  希阿難陀斯 伊普斯亞貝
  雅修萊伊尼 凱艾爾希姆
  托路梅露達斯 拉斯弗利愛侖
  吾以汝堅固不摧的無二尊名,循永不可棄之盟約起誓。
  吾為知曉汝之人。
  奉汝之所欲,應吾之所求。
  火焰少女安潔克菈朵。
  應吾呼應,於此現靈。」
  加魯爾不曉得什麼魔法,直到前一秒都不曉得。這就是魔法嗎?
  這時,明明沒有刮過任何一陣風,艾露希的黑髮竟被高高捲起。
  難道那是從地底湧上來的嗎?怎麼看都只能如此解釋。然而土壤沒被掀開,地面沒有隆起,唯有艾露希剛才以手指鮮血畫出的十字架已經消失無蹤。若要說目前發生變化的事,真的就只有這樣。但是無庸置疑,那正是從地底湧上來的。由於加魯爾親眼看到,因此是如假包換的事實。
  一大團火有如漩渦般朝天上襲捲而去。
  她身上連件薄衣都沒穿,而是以火焰纏身,頭髮也正燃燒著。或者應該說,她的頭髮就是團衝冠之火。

  外型確實是女性,但明顯不是人類,也不是亞人。
  從地底下出現的她如今正飄浮在艾露希頭上。而她體型極為嬌小,頂多只有大人的手掌般大。
  艾露希提起右手,食指上的傷還沒痊癒,不過倒也不見血滲出。
  「那是……什麼?」
  莎琪竭盡全力才擠出這句話。
  塔葛多和蜜哈可則是徹底愣住了。
  艾露希先是對莎琪微微一笑,接著朝小小的火焰少女伸出手。
  「她是安潔克菈朵,是我的魔法,是我目前唯一會的火種魔法。」
  火焰少女安潔克菈朵避開艾露希伸出的手,緩緩地,卻又華麗地在空中舞動,看起來就像在捉弄艾露希。
  「姊姊妳是……魔法使嗎?」
  「對,我是魔法使,不過卻是個派不上用場的弱小魔法使。」
  「好不可、思議……也好、漂亮喔……」
  「跳舞吧,安潔克菈朵!」
  少女魔法使一以凜然的聲音下令,火焰少女立即朝著莎琪衝去。
  要撞上了!
  不,只見火焰少女掠過莎琪的鼻頭九十度往上疾衝,一邊灑落火粉一邊不停轉圈。
  「哇!哇啊……!爸爸你看!好棒喔……!」
  「天啊……怎麼會有這種事……」
  「親、親愛的……」
  蜜哈可緊抓著塔葛多,身體顫個不停。
  莎琪大喊「再跳!」。
  「再飛!再跳啊!安潔克菈朵!跳啊!跳啊……!」
  火焰少女受到這股激烈祈求聲影響,開始高速在夜空中翱翔。
  由上而下,下反上,右至左,左往右。
  明明火焰少女就只有一人,此刻空中卻有如無盡的火箭交織。她的舞蹈勢如破竹,速度別說稍微慢下來,甚至是越跳越快。
  然而,每當她變得越快、越閃亮,纏繞著她的火焰也隨之減弱。加魯爾雙眼清楚觀察到這件事實,同時雙耳也仔細聽出莎琪的歡呼聲越來越微弱。
  還沒完,火焰少女應該還能再飛一會。
  ——結果並非如此。
  火焰少女突然失速。
  最終她當真化為了一顆火種,往下方直直墜落。
  加魯爾以右手接住了她。
  溫度並不燙,因為早在碰到加魯爾手掌前,她就已經完全燃燒殆盡。
  火焰少女安潔克菈朵就這樣消失,連點灰燼都沒能留下。
  艾露希深深吐了口氣,垂下頭來。
  「……莎琪?」
  塔葛多呼喊女兒,蜜哈可哭得癱坐在地。
  加魯爾緊握右拳,轉頭往雷托族的村落望去。夜間視力不錯的加魯爾,此時依然能勉強看到村落——他們就只走了這點距離。

  ※

  眾人在西方的山丘上挖了洞,在底部鋪進各種花。在五顏六色的鮮豔花朵包圍下,被換上上等服裝的莎琪,臉上看起來就像在微笑著。
  直到莎琪徹底被埋到看不見為止,塔葛多、蜜哈可、奶奶、村裡的雷托人們、艾露希,以及加魯爾都不停灑下花瓣。
  接著蓋上一張白布,再由眾人一點一點挖土埋起洞。至於墓碑則會等到土堆長出草才會擺上,用來當作標誌。
  在弔喪的過程中以及結束後,村裡的雷托人沒有任何一人找艾露希和加魯爾說話。看來即使塔葛多、蜜哈可和奶奶不算在內,村裡其他雷托人似乎不想與兩名外人有所關聯。
  只因艾露希用了魔法——就算塔葛多和蜜哈可並沒有到處張揚,不過似乎仍有其他雷托人目睹了火焰少女飛舞的模樣。在小小村落之中,消息眨眼間便傳了開來。如今這群雷托村人,肯定都認為艾露希,或者加魯爾就是魔法使。
  帝國禁止魔法,而似乎已有許多魔法使被帝國軍士兵捉到,並遭到殺害。聽說甚至不乏一些醫術高超的藥師、占卜很準的占卜師、有名的魔術師等等,都被視為魔法使而淪為犧牲者。
  在莎琪下葬的那一天,塔葛多與蜜哈可硬是要留住艾露希和加魯爾,兩人才又住了一晚。當天晚上夫婦殺掉一頭棕豬,準備了許多豐盛的料理,吃到艾露希是撐得頭昏腦脹,加魯爾也難得飽餐了一頓。然後又在塔葛多的盛情難卻下喝了黑山羊乳釀製的羊乳酒。儘管加魯爾幾乎不怎麼會醉,仍感覺羊乳酒酸酸甜甜的韻味喝起來相當不錯。
  隔天凌晨天還未亮,塔葛多在地爐點了火,蜜哈可則用肉煮了湯,並使用珍貴的小麥粉做麵包給兩人吃。
  在太陽剛升起沒多久後,加魯爾與艾露希便走出塔葛多的家,並在夫妻俩陪同下走到村外。
  「帝國的巡查會在十天內過來。」
  塔葛多遞給加魯爾一只麻袋,心想就算回絕也會被硬塞的加魯爾決定乖乖收下。
  「雖然我想不會是今天或明天,但有可能就是後天,或者是五天後,那些傢伙總是如此。」
  「真的對不起呀……」
  蜜哈可牽起艾露希的手。明明已生了三名孩子,蜜哈可的外貌年齡看起來和艾露希並沒有差多少——一開始見到時是如此沒錯,但現在不同了。在這一天多不到兩天的期間,她簡直活像一口氣老了十到十五歲。
  「大家真的沒有惡意,只是我們這個村實在……小得禁不起一點風吹啊。」
  「不要緊的,我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
  艾露希先是用雙手包住蜜哈可的手好一會,像在帶給她溫暖,接著抱住她輕撫背部。
  「請妳打起精神——或許現在還很難,但我希望兩位能重新振作起來,那樣一定會更好。」
  「是啊……妳說得對,畢竟我們也不想讓莎琪擔心了……」
  「關於那件事。」
  塔葛多一臉嚴肅地小聲說。
  「——我們絕不會和任何人說,請相信我們。我想帝國對這個小村落根本一點興趣都沒有,不過要是知道有旅人在,他們來的時候肯定會追問到底。但是,我們並沒有保護加魯爾先生和艾露希小姐你們兩位的能力,真的很抱歉……」
  「這個,」加魯爾輕輕提起手中的麻袋。
  「讓你費心了。感謝你們諸多照顧,真的。」
  「快別這麼說!我們才受兩位……」
  塔葛多緊咬牙關,用力揉了揉幾次眼。
  「莎琪那孩子,很高興呢。」
  被艾露希抱著的蜜哈可這時朝加魯爾微笑。
  「雖然我這個當母親的,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能替她做,可是我想她走得很幸福,全多虧了艾露希小姐還有加魯爾先生你們。」
  儘管聽了蜜哈可說莎琪很「幸福」,加魯爾卻搞不太懂,這是表示莎琪很滿足的意思嗎?那樣子做她就滿足了?不過,加魯爾仍輕輕點了頭,蜜哈可看了也回點頭致意。
  這時眼見艾露希絲毫沒有打算放開蜜哈可,加魯爾也不管她,作勢就要離去。
  「咦咦!加、加魯爾先生你要丟下我走嗎?」
  「嗯,我是打算要走了沒錯。」
  「那、那我也要走!」
  「這樣啊。」
  「塔葛多先生,蜜哈可小姐,再見了!我絕對、絕對不會忘記兩位好心收留,還做飯給我吃的大恩大德!請務必保重呀……!」
  艾露希一次又一次轉頭揮手,而每次塔葛多和蜜哈可也一定會揮手回應她。
  夫妻俩的身影已幾乎成了豆丁,不過依然沒有離開。
  「妳也差不多一點吧,這樣子他們永遠無法回家了喔。」
  「難道是我的錯嗎……?」
  「應該吧。」
  「既然這樣,那我還是別再轉頭比較好吧?」
  「可能吧。」
  兩人並肩,一語不發走在乾燥的荒地中。
  加魯爾一如先前背著那只內容物突出外頭的巨大背包,手上拿著塔葛多給的麻袋。艾露希卻是兩手空空,把手掌交握在後腰際,頭低低地看向地面。話雖如此,並不表示她彆腰駝背,明明頭低著,腰桿依然是直挺挺。這樣一看下來,艾露希的儀態動作其實相當標準。
  加魯爾邊走邊打開麻袋口朝裡頭看,看到的有肉和根莖類蔬菜的燻製品、扁麵包以及附有吊帶的皮水壺。加魯爾取出皮水壺遞給艾露希。
  「我想這是要給妳的。」
  「啊,謝謝你的貼心。」
  「向我道謝有什麼用?還得把食物分一分才行啊。」
  「等到要吃的時候再分比較好吧?」
  「是嗎?」
  其實加魯爾一直都覺得有點詭異。
  每當加魯爾停下腳步,艾露希也會停下,把頭歪到不能再歪,然後眨起深藍色雙眼問:
  「怎麼了嗎?」
  「妳為什麼跟著我?」
  「跟著你……?」
  艾露希抬頭望向東方,又朝西方遙遠的另一頭看去,緊緊抿著唇,皺起眉頭說:
  「加魯爾先生是朝著某個目的地旅行嗎?」
  「好歹算啦。」
  「方便問你要去哪嗎?」
  「第二帝都吧。」
  「真巧呢。」
  艾露希瞇起眼來,露出雪白牙齒。
  「其實我也有事要去第二帝都,和你一樣呢。」
  「……是啊。」
  「同方向喔。」
  「和我同個目的地,那方向不同也說不過去呢。」
  「好像在很遠的地方耶。我又不太清楚路該怎麼走。」
  「我也是啊,畢竟又沒去過。」
  「處境真的和我一模一樣呢。」
  「我是覺得沒這回事啦。」
  「總之先往西走,對吧?」
  「嗯……對嗎?」
  繼續開始走之後,加魯爾發現一件事,就是艾露希的黑髮上插著一朵白花。艾露希用指尖輕觸花,笑著對他說:
  「這朵花是莎琪喔。」
  「馬上就會枯了啊。」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帶著她走到最後一刻。」
  「不過就算花枯了——」
  加魯爾回想起瓦德泛黃的瞳孔,以及爺一雙褪色混濁的眼珠。
  瓦德為戰而生,因戰而逝。
  爺則不希望加魯爾同樣戰死。明明都一把老骨頭了,爺仍努力想存活下去。與他人交流,在人群之中存活下去。
  「只要不忘記她,一直記著就行了吧。」
  「加魯爾。」
  「什麼?」
  「——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
  「我都沒差啊。」
  「你也直接叫我艾露希吧。」
  艾露希說完便伸出右手。據說雖然依地區和種族有所差異,不過似乎有種以互相握手當作打招呼的習俗,所以她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於是加魯爾握住艾露希的手,一隻又小又柔軟的手。加魯爾立即放鬆力氣,不過反而是艾露希不肯放開手。
  「請多指教喔,加魯爾。」
  「……喔。」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8-31 21:22 编辑


  2 忍無可忍的邊疆商都


  兩人走回砂石路上,朝西方前進。
  附近一帶均是起伏平緩的棕紅色地面,群山座落於勉強目視得見的遙遠處。既無河川也無森林,甚至可說寸草不生。明明春天才剛過去,晴天午間的氣候與其說溫度高,不如說陽光刺得人生疼。
  加魯爾已經習慣,並沒什麼問題,不過艾露希又如何——結果倒是出乎意料,她竟然也一臉若無其事。
  「看來妳說習慣旅行是真的啊。」
  「欸?你以為我在說謊?」
  「因為,妳那身打扮。」
  「我的衣服有哪裡很奇怪嗎?」
  艾露希一臉訝異地摸起身體各個角落。
  「也不是奇怪,就是不太像個旅人吧。」
  「或許真的是這樣——其實,背後有非常深刻的理由。」
  「什麼理由?」
  「我想我已經提過,我弄丟隨身行李這件事了。」
  「不是妳弄丟,是根本就被偷走了吧。」
  「……就是那時,我只有一件的外套也一起不見了。」
  「外套?穿在妳現在這件衣服外面嗎?」
  「嗯,無論天氣是冷是熱,我很喜歡那件外套,所以在戶外幾乎都穿著。」
  「妳的行李是睡在野外時被偷走的對吧,睡覺時有脫下來嗎?」
  「偶爾會,因為那天有點悶,所以我脫下來……像這樣拿來蓋,當作棉被。」
  「然後一覺醒來,就不見了?」
  「是呀,真不可思議呢。」
  「……真虧妳沒被殺死啊。」
  「唔……其實我有想過這件事。」
  艾露希先是不滿地鼓起臉頰,接著雙掌輕拍。
  「對方會不會是名好賊啊?」
  「我只知道妳是名爛好人。」
  「爛好人?你是說……我嗎?」
  「我記得是這麼說沒錯吧,就是專門形容妳這樣的人。」
  「是這樣嗎……?」
  艾露希伸指碰觸下巴,同時輕輕皺起眉頭思考片刻,結果既沒給出肯定,也沒給出否定的回答。
  當太陽下山後,兩人離開砂石路來到一處樹叢旁露宿。不知為何,散發酸甜味道的荊棘樹叢周遭都不會有蟲靠近。
  「我第一次知道這件事耶……」
  「蟲對我來說是沒差,不過妳大概會在意吧。」
  「我真的有點……對蚰蜒沒轍。」
  艾露希躺了下來,一說完「只有,一點點……」後便瞬間發出鼻息聲。
  「……太快了吧。」
  加魯爾還不太睡得著,於是放下背包,坐下來默默望著滿天星斗。其實要是他真有打算,甚至可以為了等待敵人來襲而讓腦袋放空一整天,或是四天左右不睡覺。他早就熟悉如何不靠睡眠讓身體休息的辦法,因此就算身處休息狀態,突然發生狀況也能立即應變。
  正因如此,在艾露希起身前,加魯爾已先查覺到了那個。
  是頭髮。
  艾露希的頭髮發出淡淡的白金色光輝,並開始唰唰地波動。
  加魯爾屏氣擺出弓步深蹲的下一秒,艾露希坐起上半身面向他。
  藍色雙眸微微發光。
  不對——加魯爾察覺到。
  眼前的人的確是艾露希,但一定有什麼不太對勁。
  「我明明刺了你。」
  聲音十分低沉。儘管聲音的本質和艾露希相同,出聲的方法卻不一樣。
  「加魯爾,你是何方神聖?」
  「我也想問啊,妳是哪來的傢伙?」
  「我不爽。」
  「不爽什麼?」
  「別用什麼『傢伙』叫我,給我好好用名字叫。」
  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和時而歡笑,時而哀傷,時而不滿,臉上總是很忙的艾露希相差甚異,簡直就像不同人。
  明明不管怎麼想,眼前都是同一個人。
  「我不知道名字,哪知道怎麼叫妳。」
  「我叫艾露希,你明明知道才對。」
  「真是這樣嗎?」
  「……看樣子你還不笨啊。」
  她稍稍揚起嘴角,說出「露希艾」這幾個字。
  「這就是我的名字。」
  露希艾稍稍揚起下巴瞇起眼,用一副睥睨的眼神看著加魯爾,和艾露希正好相反。艾露希的體態姿勢明明很好,卻總是以有點畏縮,含蓄的眼神看加魯爾。
  「所以呢?」
  「什麼『所以呢』?」
  「露希艾,妳這傢伙到底是誰?」
  「我剛剛說了,別用『傢伙』來叫我。」
  她開始動手翻找口袋,大概是準備要拔出短劍吧。
  「我不像艾露希那麼天真。」
  「畢竟我都被妳刺了啊。」
  「為什麼你沒事?」
  「痛得很啊。」
  「可是傷已經好了。」
  加魯爾回了聲「我沒做什麼特別的事」後,閉起嘴輕輕磨起牙來。他明白自己這種解釋,露希艾肯定不會接受。
  「與生俱來就這樣。」
  「怎麼看都像人類呢,不過你是亞人吧。」
  「勸妳別追究我的事,畢竟帝國看我不順眼啊。」
  「反正艾露希都是魔法使了。」
  露希艾輕輕哼了一聲,同時似乎微微露出笑容。
  「那個笨蛋總是大嘴巴。」
  「所以露希艾妳不是嗎?」
  「誰知道呢。」
  「看來有隱情啊。」
  「每個人都會有隱情,沒什麼特別的。」
  露希艾仍未把手伸出口袋,不過明顯已握著短劍。然而,加魯爾看不出她的肩膀有在使力,簡直一點都不緊張。看來她早就習慣了。
  「要是你敢對艾露希出手,我就殺了你。」
  「出什麼手?」
  「你心知肚明吧。」
  「我不會吃了妳,這我應該說過了啊。」
  「你能保證嗎——我不是這樣問了嗎?」
  「我什麼都不會做啦。」
  「和艾露希不一樣,我還沒有信任你。」
  眼看露希艾的雙眼變得更亮,發出一股加魯爾熟悉的氣息——敵人的氣息。代表露希艾如今對他懷有敵意。
  「你最好牢牢記著。」
  「知道了。」
  「不准把我的事對艾露希說。」
  「為什麼?」
  「不准說。」
  「喔。」
  「我會時時盯著你。」
  露希艾說完閉上眼,吐了口氣後緩緩躺平身體。
  加魯爾則是原地不動觀察著她的模樣。儘管看上去就像睡著了,但也有可能只是裝睡。要不要靠近看看,或是出聲喊她?原本如此心想的加魯爾最後決定放棄,再度坐到地上。
  「隱情,是嗎。」

  ※

  在這之後,露希艾未再出現過。
  一路上艾露希仍是艾露希,白天行走時不是聊閒話,再不然就是吃吃喝喝,到了夜晚則睡覺。
  兩人就這樣在大致朝西,稍偏西北的砂石路上走了又走。
  到了第三天,砂石路兩側開始有樹木包圍,高低起伏也增多,使得整條路變得左彎右拐。
  第四天的下午,兩人走到一處十字路口。路旁可以見到一排由旅行商人的亞人們擺設的灘販,販賣水、食物、水壺及一些舊工具。明明自從離開雷托村後,一路上別說鮮少碰到人,是連一個人都沒碰上,結果到了此地突然變得人來人往。
  十字路口的一角立著一道朝西方指的箭頭路標,下方還寫了一排文字。
  「咦?上面寫什麼啊?『十』?」
  聽加魯爾一問,艾露希便唸起文字:
  「寫著『到柯盧塔波尚餘十里』。」
  「我記得一里等於三十六町吧?」
  「是的。然後一町等於六十間——」
  「其實妳越說下去,我越不懂啦。如果只有十里,照目前的速度走,明天就到了吧?」
  「就快抵達了,真期待呢。柯盧塔波,感覺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很快活耶。」
  「會嗎?」
  加魯爾遲疑了一會後,說:
  「柯盧塔波,好像在哪聽過。」
  「真的嗎?」
  「嗯,是哪裡啊……啊,我想到了,蜜哈可小姐的弟弟,好像叫拿達托吧。記得塔葛多先生說過,那名弟弟人似乎就在柯盧塔波。」
  「假如可能的話,希望能見上拿達托先生一面呢。」
  艾露希仍將白花插在頭髮上,看來就算花早已枯萎,她依然捨不得丟掉。
  這一晚有許多人在路邊露宿,許多輛由大槌牛拉的牛車也排排停放著。整顆頭又硬又大,形狀宛如一把大鐵槌的大槌牛速度雖比馬或龍來得慢,卻更強而有力且耐操。至於牛車是大小輛皆有,之中也有牛車大得不輸給由六至八隻輓龍拉的軍用龍車。每輛牛車都堆滿了貨物,車輪深深陷入地面。
  「加魯爾,你看……」
  當某輛牛車經過時,艾露希扯了一下加魯爾外套的衣角。那輛牛車可能載了太多貨物,堆疊的方法也不太對,使得車身微微傾斜。
  「什麼?」
  「車上有人。」
  那輛牛車上的確坐著人——或者該說載著,甚至堆著比較妥當吧。而其實,並不只有那一輛牛車是如此。
  加魯爾早就注意到,這裡載著亞人的牛車絕不在少數。更正確的說法,幾乎絕大多數的牛車上都擠滿了亞人。雖然全都稱為亞人,實際上種類可說五花八門,而如今牛車上載著的貨物看上去大半都是長得像蜥蜴,以及全身毛茸茸的亞人。
  附近一帶已十分昏暗,每輛牛車也都停下來了,卻似乎沒有人打算把牛車上的亞人放下來。載著亞人們的每一輛牛車,後方貨台全以看起來十分堅固的牢籠圍住。除此之外,亞人們不是戴著手銬,就是被用繩索綁住手腳,想自己下車也沒辦法。
  「是有人呢。」
  「那些人簡直像被關起來似的。」
  「嗯,他們的確是被關起來了吧。」
  「怎麼會……」
  這時艾露希可能覺得直接問當事者比問加魯爾快,迅速走近牛車。
  「那個,不好意思,我可以問一下嗎?」
  「艾露希。」
  加魯爾出聲叫住她。
  「勸妳別那樣做。」
  「咦?為什麼?」
  「因為那些人是亞人,才像這樣被載送著。」
  「你是說只要是亞人,就會被關進牛車的貨台,被這樣載送著嗎?」
  加魯爾嘆了口氣。艾露希明明懂得帝國通用語,卻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
  「那些人大概是三等種或四等種吧。」
  「我知道帝國區分亞人的制度呀。」
  原本姿態已有點畏縮的艾露希這時更縮下巴嘟起嘴,或許是在表達她生氣了,但實在沒有迫力,一點都沒有。
  「三等種及四等種亞人的分類標準,是依照日常生活能否以雙腳站立行走來判斷。三等種亞人包含了有鱗人、有翼人和全毛人等人,其中除了同時以雙腳站立及四腳爬行的人以外,也有因帝國直接指定而被列為四等種的情況。」
  「比我知道得還多嘛。」
  「我有好好學習這方面的知識。雖然我認為依照外觀和生活水平來區分人根本大錯特錯,簡直毫無意義!」
  「妳對我生氣也沒用啊。」
  「我不是對加魯爾你生氣。」
  在牛車旁生火煮食吃吃喝喝的男人們不時偷瞄加魯爾及艾露希,連牛車中那些亞人也一樣。
  加魯爾見狀說了聲「走吧」,便拉起艾露希的手腕離開砂石路上。艾露希雖顯得不太高興,倒也沒有反抗加魯爾。
  「既然妳都知道這些了,當然也曉得三等種和四等種並不被當成人看這回事吧?」
  「……這和那些人被關在牛車裡有什麼關係?」
  「我的意思是,那些人應該是貨物吧。」
  「人才不是貨物。」
  「很久以前開始,三等種和四等種就不算是人了。」
  「他們不都和我們一樣是人嗎。」
  「帝國不這麼認為吧,他們允許買賣亞人啊。」
  艾露希聽了後皺眉沉思了一會,突然「呵呵」笑出聲來。
  「你真愛說笑呢。」
  「為什麼我非得說笑才行?」
  「因為……欸?就算是亞人,販賣人口都應當是被禁止的不是嗎?」
  「有這種事?」
  「應該是呀。我有好好學習過,帝國也擁有法律,其中販賣人口是重罪,會遭受懲罰喔。」
  加魯爾也清楚犯了罪就會遭受懲罰,而規定什麼是罪,什麼是罰的標準,就是法律。然後他隱約知道,販賣人口並非什麼好事。關於偷竊和殺人等行為,他知道的確不好,不過盜賊隨處可見;人類也難免,或者該說常常互相殘殺。
  「可是亞人被拿來買賣,我看過好幾次了。」
  「那真是太詭異了。」
  艾露希雙手插胸,誇張地皺起臉來。
  「但我也不覺得加魯爾你會說謊,所以該不會是你看錯,還是有點會錯意了呢?」
  「等到明天或許就知道了。」
  艾露希聽完仍一副不能接受的模樣,不過當她一吃完飯,往舖在地面的毛毯上一躺下,幾乎就立即進入夢鄉。
  隔天一早,當太陽開始升起,兩人繼續上路,接近中午前就看到了城市。
  柯盧塔波整座城市由城牆包圍著,城牆前方則有一大片看上去黑鴉鴉的田。砂石路筆直延伸,貫穿這片田,直通城市。
  許多來來往往,速度和步行差不了多少的牛車上幾乎都裝著亞人。另外,也能看到不少人騎著大隻小隻的騎龍來來去去。
  艾露希看著在田裡工作的亞人們,數次停下了腳步。那群整齊排列舉鋤耕田的亞人們個頭又小,姿勢彎腰駝背,而明明全身連臉上都長著毛,尾巴卻是光溜溜的。
  亞人們脖子上都戴著項圈,項圈與項圈之間則連著鎖鍊,大約以十到二十人為一群。
  當兩人越來越靠近柯盧塔波的城牆時,艾露希以一副再也無法忍受的眼神哀怨地瞪向加魯爾,深藍色的雙眼看得出有些濕潤。
  「那些人不可能是心甘情願被銬成那樣的,對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不是那些人。」
  「加魯爾,你不覺得很過份嗎?」
  「過份?」
  亞人們整齊劃一地揮著鋤頭。加魯爾至今曾多次見過他們那種亞人。由於外觀長得像野鼠而被稱為鼠族,又稱恰奇。他們體型矮小,也不會說話,在帝國區分制下歸為四等種,甚至遭到其他亞人鄙視。
  「妳說的『過份』是指什麼?」
  「我只是舉例喔。」
  「嗯。」
  「如果加魯爾像那樣被戴上項圈,用鎖鍊綁起來,被迫做苦工的話,會不會覺得很不願意?」
  「如果是被強迫的話,可能會吧。」
  「換作是我,我一定會。」
  「妳為什麼生氣?」
  「我才沒有、生氣。」
  「是嗎?」
  「我不是生氣,是很難過。」
  「可是妳看,那些人——」
  放眼望去,由十到二十名恰奇形成的隊列為數眾多,別說不下數十群,甚至還有更多。柯盧塔波一帶的田中,佈滿大量在工作的恰奇。
  「都活著啊。」
  「又、又不是只要活著就好……」
  「妳說得是沒錯,但是我想總比被殺死好。」
  艾露希一本正經地「這……」歪頭思考,一頭黑色長髮隨之搖曳。
  「這點還有待商榷。」
  「畢竟要是輸了戰爭,所有人幾乎都會被殺光呢。」
  「……難不成你親身經歷過?」
  「要是被殺光了,我現在就不會在這吧?」
  「對耶,加魯爾你還活著呢。」
  艾露希閉上眼嘆了口氣,輕聲說「太好了」。
  「什麼太好了?」
  「要是加魯爾沒活著,我們也不會像這樣相遇,不是嗎?」
  話雖如此,不過遇見艾露希,對加魯爾而言究竟算不算得上「太好了」?
  「……難說吧?」
  「你說了什麼嗎?」
  「沒有啊。」
  「會是我聽錯了嗎?」
  「大概吧。」
  兩人在黃昏來臨前抵達了柯盧塔波的城門。原本能再早一點抵達,但由於艾露希一路上走走停停,才會拖延到時間。
  像是這種由城牆包圍的城市都會在城門處配置公務員,要求通行者出示能證明身份的物品或是通行證等等,所幸柯盧塔波只有衛兵看守城門。通常如果只由衛兵看守,通行人若非全副武裝或是長得像通緝單上的要犯,基本上都會直接放行——由於加魯爾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所以當聽到一名手提步槍,長著鬍子的衛兵喊道「喂,那邊那個」的時候,還以為是在喊艾露希。艾露希似乎也以為衛兵喊的是自己,訝異地「咦?」了一聲,眼皮眨個不停。
  「我嗎?」
  「不,不是妳丫頭,是那邊的小鬼。」
  「我?」
  「對,給我過來。」
  「為什麼?」
  「還敢問為什麼?不就是你背著的大行李嗎。太可疑了,打開讓我看看。」
  加魯爾這時使眼色要艾露希先走,不過似乎沒能傳達給她,於是只好悄悄對她說:
  「被叫住的是我,妳先走沒關係。」
  「我才不要。」
  「……為什麼啊?」
  「我們怎麼能分開呢?」
  為什麼不能?明明自己和她只是碰巧要去相同目的地,並不代表一定得同進同出——儘管加魯爾想如此向艾露希解釋,但若不趕快過去衛兵那裡,只會令他更遭到懷疑。
  加魯爾於是照著衛兵的指示,來到建於門旁的一座監視塔前放下背包,把內容物通通拿了出來。而比起衛兵,蹲在一旁的艾露希反倒更興致沖沖地看著加魯爾的一舉一動。
  「這是帳棚吧。這是我睡覺時你借給我蓋的毛毯。這頂帽子都被壓扁了喔?這是?樂器嗎?看來像弦樂器,上面卻沒有弦呢。這邊的笛子好像還能吹出聲。還有這是,鍋子……這也是,鍋子……這個也是,帶了三個鍋子?大小不一樣呢,可是鍋蓋只有一個?木盤、木碗,這邊的碗是金屬製,好薄喔,而且意外地輕,這個盤子也是。接著是,四根木叉……這兩根是青銅製?還有湯匙……木湯匙五根?青銅湯匙兩根。木杯……兩個?啊,是水壺。這個袋子呢?空空的什麼都沒裝耶?然後,不管是皮手套、皮長褲還是皮靴都破了洞耶,要不要補一補……好多布,而且連針線都有不是嗎。我雖然不是很拿手,還是會用喔,多多少少啦。再來這個是,眼鏡嗎?鏡片都破了耶。這邊的是,望遠鏡?可是鏡片一樣也……這個是,娃娃沒錯吧?是用木雕成的?有點可怕……這顆珠子是?玻璃?這邊這顆紫色石頭好漂亮喔。然後還有內衣褲、錢包、小刀……」
  「不都是些破銅爛鐵嗎!」
  衛兵看得臉一僵,放聲大吼。
  這時加魯爾想都沒想,迅速將視線直直盯向衛兵臉上看。
  「全都是我珍貴的東西喔。」
  「……啊?珍、珍貴?哪一樣?難道這些全是高價的骨董……」
  「不是,都是我撿來的,可是一定有它們的用處啊。」
  「開什麼玩笑!這些垃圾哪來用處啊!」
  衛兵一腳踹飛上頭沒有弦的弦樂器。而在艾露希「啊!」叫出聲前,加魯爾已整個人逼近衛兵。
  衛兵比加魯爾高了快一個頭,如今加魯爾逼近到額頭快撞上衛兵的下巴,接著抬起頭來:
  「別踢啦,我不是說都是我珍貴的東西嗎。」
  「你這傢伙、是怎樣……?」
  衛兵連同鬍鬚,舔了微微顫抖的嘴唇。
  「不、不過是個小鬼!」
  「和我是小鬼有關嗎?」
  「啥……?」
  「你因為我是小鬼,就動腳踢我珍貴的東西?」
  「才、才沒——」
  「那你幹嘛踢?」
  「你這傢伙,很兇嘛?」
  「你這樣根本沒回答我啊。」
  「——所有人聽令!」
  衛兵往後一仰後拉開距離,舉起步槍的動作實在生疏得令人傻眼。只不過,在監視塔附近的其他四名衛兵並不像守門的衛兵般害怕。他們將槍口一齊對準加魯爾,同時監視塔中也有幾名衛兵正趕著出來。
  「就算只是個小鬼,也不能放你這種危險份子進柯盧塔波啊!」
  守門衛兵揚起眉毛,吐了口口水後大吼。
  「不乖乖接受盤查的傢伙,本官依柯盧塔波市警衛隊隊長鐵拔拉斯•英普路之名拘捕你!只要你這傢伙乖乖束手就擒,至少不取你小命!」
  艾露希見狀,一邊抗議「加魯爾明明就……!」,一邊打算插進守門衛兵與加魯爾中間。然而加魯爾只覺得她又多管閒事,伸出單手制止了她。
  「我懂了,讓你抓就行了吧。」
  「加、加魯爾你你你!?」
  艾露希驚訝得眼球都快飛出來了,連帶讓加魯爾有點被嚇到。雖然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人如此驚訝的表情,不過若依程度而論,或許算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吧。
  「……我不要緊。」
  「可是!加魯爾你明明沒做錯任何事——」
  「我是沒做什麼錯事啦,但還是稍微反抗了一下,應該不太恰當吧。」
  加魯爾接著轉向守門衛兵說「我說得沒錯吧」?
  「沒、沒錯!丫頭!要是連妳都想反抗,本官連妳一起關進牢裡!」
  「我無法接受!既然你要這麼做,不管是牢還是哪裡都——」
  「艾露希。」
  加魯爾在她耳邊低語。
  「妳說過,不覺得我會撒謊,對吧?」
  「是、是說過沒錯……」
  艾露希不知為何皺起眉頭,全身也不停扭來扭去。整張臉紅通通,耳根也有點……不,是非常紅。
  「妳怎麼了?」
  「呃、那個……我會癢。」
  「喔,抱歉。」
  「不、不會。」
  「你們兩個傢伙在那鬼鬼祟祟說什麼!」
  守門衛兵怒目圓睜吼叫威嚇。儘管他應該不至於直接開槍,還是別再刺激他為妙。加魯爾將身體離開艾露希旁邊,同時小聲說服她「妳都說我不會撒謊了」,又接下去:
  「就相信我吧。我自己是沒問題,可是如果連艾露希都被抓住,我就頭痛了。」
  「……真的,沒問題嗎?」
  「真的啦。」
  聽到加魯爾如此保證,艾露希才總算點頭放棄。本來加魯爾擔心守門衛兵還會來找碴,不過似乎只是白操心一場。不只守門衛兵,其他的衛兵也只把注意力和步槍集中在他身上,而沒有制止艾露希通過城門的打算。
  「有件事我得先說。」
  加魯爾舉起雙手,瞄了一眼排列在地上的行李。
  「把我那些珍貴的東西收好,少一樣我也知道喔,因為我都記住了。」

  ※

  情況竟然變得如此嚴重。
  眼前這條大馬路從城門一直延伸下去,牛車通行的馬路中央幾乎看不到有人靠近,艾露希也儘量不靠近牛車的車軌。
  明明已接近黃昏時分,馬路上仍是人來人往。當艾露希垂頭喪氣地走著,不是不小心擦撞到人遭到咋舌,就是險些被撞到跌倒。柯盧塔波整個城市內的人都來去匆匆,與其說熱鬧,更不如說有點吵雜。
  走了一會,大馬路終於通到一座廣場。而且,廣場上不只人聲鼎沸,還蔓延著一股殺氣。不知是否開設著市集,除了人擠得水洩不通,更隨處可見牛車停靠。前方陳列幾架大型貨台,台上均排列著許多亞人。
  一眼看過去,似乎以全身長有五顏六色鱗片及尾巴的有鱗人,和全身毛茸茸的全毛人居多。
  令艾露希驚訝的是,幾乎絕大多數的亞人是全裸。不只雙手被枷鎖銬著,連脖子上都戴著項圈。
  另外也能看到鼠族——恰奇。
  和有鱗人及全毛人不同的是,恰奇們通通坐在地上,甚至被綁成一團。二十到三十名恰奇身體全擠在一塊,被一條長繩綁成一團。
  長繩的下方掛有牌子,寫著「○70」、「○80」、「○90」。這個「○」是表示「圜」的記號,是一種貨幣單位。
  「七十圜!」「七十二!」「——八十圜!」
  朝著貨台舉手大喊的人們究竟是在喊什麼?
  「八十!沒了嗎?沒有就八十圜成交!」
  當貨台下方一名身穿毛皮外套的男人如此一喊,現場跟著響起歡呼聲。
  「下一個,從右邊數來第二隻全毛人!反正瘦巴巴的,從五十圜便宜起標!」
  「五十五!」「五十六!」
  「喂喂,是在小氣什麼啦!喊點能看的價吧!」
  「七十!」
  「很好很好!還有沒有人敢出!」
  「七十五!」
  「——七十五!成交啦!七十五圜!」
  艾露希被周遭響起的宛如怒吼般的喊叫聲及強烈的熱氣壓得喘不過氣。不行,現在還不能被壓倒。加魯爾說過的話頓時掠過腦海——亞人被拿來買賣,我看過好幾次了。
  當時艾露希不相信,也不想相信。只是她現在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景象證明了一切。
  「原來是真的嗎……」
  艾露希如今身無分文。而在她丟失行李前,身上大約有二十圜左右。一百錢為一圜,大概四、五錢就能買到一大瓶,約十合左右的水。她也曾住過只需一圜就付帶伙食,房間還不算差的旅店。
  七十五圜,八十圜。眼前正有人被以這樣的價格販賣。
  恰奇甚至是二、三十人賣七到九十圜,如果分開來計算——
  頭好暈,呼吸不過來,耳朵好痛。
  艾露希想趕快逃離現場,但是不知何時起,不管她轉向哪個方向都塞滿了人、人、還是人。這時艾露希察覺到,貨台上的有鱗人和全毛人是帝國分制下的三等種亞人,而被迫坐在地上的恰奇們則是四等種亞人。除此之外的人則包含像雷托族那樣外觀接近人類的二等種亞人,以及和人類幾乎分不出來的一等種亞人,另外也有人類。
  參雜著許多人,卻同時有著明確的區別。
  二十人被綁成一團,被掛上八十圜牌子的恰奇們以空洞無神的眼抬頭看著艾露希。想必他們根本不認為自己和艾露希是同等的吧。
  「才、才不……」
  才不是這樣。但這是事實嗎?
  就算艾露希如此宣稱,實際上眼前的恰奇們仍像那樣被賣出。一名恰奇只值兩、三圜,豈止是便宜賣,根本是拋售了。既然如此,究竟該如何讓他們認為,自己與艾露希同等,沒什麼不一樣呢?
  艾露希擠進人群靠近恰奇們,接著蹲了下來,把手伸向綁住他們的繩索。二十幾人……正確數來有二十四人,這二十四名恰奇如今全看著艾露希。只要將這條繩索解開的話——
  「那個,小姐。」
  後方傳來的呼喊讓艾露希趕緊轉過頭,瞬間倒抽一口氣。
  一對紫色瞳孔凝視著她。
  眼前這號人物明明面帶微笑,瞪大的雙眼中卻射出遠比寒冬的湖水還要冰冷銳利的視線。
  艾露希心想,大概是女性吧?體型又瘦,身高也不算高。齊眉的瀏海及長度及肩的後髮際都切齊,髮色則有如珍珠般呈一種偏綠的奇異色澤。然而,這名身穿皮衣的人雖是胸部平坦,全身看上去十分苗條,但絕非瘦弱。五官長相同樣稱不上有男子氣概,看上去既像少年,又像尚未成熟的少女。
  「妳現在是想做什麼?」
  聲調不粗,但也不高亢,是種若把指頭貼上去,可能會凍住無法拔開的冰冷聲音。
  「……做、什麼——」
  艾露希看向恰奇們,與其中幾人對上眼,胸口感覺像是遭到他們責怪而隱隱作痛。
  「那個,我只是……」
  「我勸妳住手比較好喔。儘管販賣恰奇的奴隸商人屬於最下等的貨色,但這也代表了他們有多粗鄙,天曉得妳會受到何種對待。」
  「奴隸商人……」
  當艾露希回過神環顧周遭,發現一名面泛油光的中年男子惡狠狠地瞪了過來。腰際繫有一大串鑰匙、鞭子,甚至一把短槍,而他的右手正往那把短槍摸去。
  「跟我來。」手腕被一把抓住。
  艾露希在眨眼間就被帶離廣場,接著被拉進一處昏暗又無人的巷弄中。
  「真的好險呀,妳差點就會被那傢伙幹掉了呢。」
  「幹、幹掉……?」
  「我叫做啄木鳥,妳呢?」
  「啊!我叫艾露希。」
  「哦,叫艾露希呀?」
  「……啄木鳥?」
  「妳覺得這名字很奇怪嗎?這也難怪,畢竟是綽號啊。」
  「綽號……」
  「不是本名的意思。」
  「這、這點事我當然知道。」
  「我想也是。所以說,道謝呢?」
  「咦?」
  「我可是幫了素昧平生的妳喔,這種情況不是至少該道個謝嗎?」
  「啊,對耶!呃……」
  艾露希彎下腰「非常感謝你!」鞠躬道謝。
  「嗯,不客氣。好啦,就此別過。」
  「欸?」
  「怎麼啦?」
  「其、其實我剛來到這座城市。」
  「我知道。」
  「咦?」
  「這種事光看就知道了,我想妳根本不明白這裡是座什麼樣的城市吧。」
  「……請問,是什麼樣的城市呢?」
  「亞人奴隸的集散地。若在東南邊疆一帶算來,應該是最大的吧。」
  艾露希聽了緊咬牙關,雙手壓著臉頰兩側。亞人奴隸——奴隸,屬於他人持有的,人。艾露希知道奴隸的存在,但她以為帝國已禁止販賣人口,所以奴隸只不過屬於過去的歷史。在先前四處流浪的旅途中,也未曾見過看起來像奴隸的亞人。
  「畢竟東南國境地帶盛行狩獵蠻亞呢。」
  啄木鳥這次毫無疑問地輕聲一笑。
  「所以說啦,商人們就抓住那些跨越國境的蠻亞來這裡賣,其中以恰奇數量最多,要抓多少有多少。這也是為何這附近一帶不是讓大槌牛來拉犁,而是使喚恰奇們耕田,因為這樣做的經濟效率比較高呢。」
  「經濟……效率……」
  艾露希的雙手從臉頰滑到脖子。如今的她簡直就像喉嚨突然變窄,整個快喘不上氣,甚至湧上嘔吐感。
  「竟然能光明正大做那種事……」
  「妳這句話是認真的嗎?」
  「哪來認不認真啊!」
  「我說妳,該不會是從小在第二帝都還哪座大都市出生長大的純種帝國真人?」
  「我根本沒見過第二帝都,甚至連它在哪都不知道!」
  「再不然,就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女孩嗎。」
  「這我或許無法否定……」
  「無法否定呀。」
  啄木鳥聞言先是低聲笑了幾下,接著摩擦右手拇指與中指,響起「啪嚓」一聲。
  「真棒啊艾露希,妳太有趣啦,讓我現在心情非常好呢。我送妳一份禮物吧,相信妳一定會喜歡,一定。」

  ※

  手上遭枷鎖銬住的加魯爾原本被關進監視塔內一間房間,天色暗下來後便被移送到柯盧塔波市內的地牢。
  只不過,途中他的頭被套上麻袋,帶上牛車才來到地牢,因此別說是從城門到這裡的路線,甚至連街景都不知長得如何。加魯爾猜想大概是衛兵隊擁有類似據點的建築物,並把地下用來當做地牢吧。地牢內有許多小房間,直到加魯爾被關進其中一間後,頭上麻袋才總算被取下。獄卒和守城門的衛兵是不同人,一名頭上長有尖耳,背後長有尾巴的亞人,看上去跟塔葛多及蜜哈可是相同種族。
  「給我安份點呀。」
  亞人獄卒也不正眼看加魯爾一眼,丟下這句話便把鐵牢門鎖上。
  「你是雷托人嗎?」
  聽到加魯爾這一問,亞人獄卒訝異地眨了眨眼。儘管長相看來十分年輕,恐怕歲數比加魯爾大上不少。
  「你怎麼會知道?」
  「我經過雷托族的村落來到這裡,看你外表長得像雷托人,才想說會不會是。」
  「……我捨棄了村落,已經不是雷托了。」
  「這麼一提才想到,塔葛多先生的確說過有雷托人離開了村落啊。」
  「塔葛多?你是不是說了塔葛多?」
  「是說了啊。」
  亞人獄卒將身體貼近鐵欄,壓低聲音問加魯爾「你見到了」?
  「塔葛多還好嗎?還有我姊姊,蜜哈可呢?」
  加魯爾也把臉湊近牢房鐵欄,回答「他們兩人很好」。
  「還有蜜哈可的奶奶也是。」
  「天啊,奶奶還活著呀?我老爸和老媽呢?」
  「我不知道。」
  「那應該是掛了吧。」
  「莎琪因病死了,聽說雅柯和琪卡也死於相同的病。」
  「莎琪?誰啊?」
  「塔葛多先生和蜜哈可小姐的女兒。」
  「也就是,我的姪女嗎……原來我還有姪女啊。在我離開村落的時候,蜜哈可已經和塔葛多結了婚,到現在生幾個姪子姪女是沒啥稀——等等,你說什麼?你說我那三個姪女都死啦?是那種病嗎……」
  亞人獄卒緊握鐵欄,大大嘆了口氣。瞧他垂下頭來,頭頂一對尖耳也變得軟趴趴的模樣,定是十分沮喪。
  「你是拿達托對吧?」
  「……對,我是蜜哈可的弟弟,和塔葛多也是好友。不過如今我捨棄了村落,也談不上什麼弟弟或好友了。他們沒跟你說我是背叛者嗎?」
  「不,塔葛多先生他很擔心你。」
  「真像那傢伙的個性。不管塔葛多還是蜜哈可,從以前就是觀念老舊的雷托人……但我可不一樣,要我像末日夕陽待在那村內慢慢等死,我可受不了。」
  拿達托忍不住皺起眉頭,用左手緊緊壓住雙眼的眼角。
  「……傷腦筋,明明早就忘掉村裡的事了啊。」
  「抱歉啊,讓你想起來了。」
  「是啊,都是你——你叫什麼名字?」
  「加魯爾。」
  「好,加魯爾,你聽清楚,我能幫忙你的事實在不多,你可別太期待。」
  「我沒有期待喔。」
  「你這傢伙年紀輕輕,膽量倒是不小。」
  拿達托說到這裡突然咂嘴吐出一句:「嘖,你這混帳!」踹了牢房欄杆一腳。
  「說啊!你到底做了啥蠢事才被關來這的?今天你進到這,可別以為能順利出去啊!我會好好關照關照你!」
  這是刻意的——瞬間明白這一點的加魯爾保持沉默。
  拿達托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抽出插在腰際的棍棒,用力往柵欄上敲去。
  「膽敢不聽話就等著吃這個吧!給我記著了啊!」
  「吵死人啦混帳!」
  斜對面牢房內傳出其他犯人混濁低沉的怒吼。拿達托聽了之後凶狠地「啊!?」吼回去,揮棒敲打那間牢房的柵欄。
  「你這傢伙!對獄卒大人講話用那什麼口氣!吵又怎樣!想挨打啊!」
  「你敢動手就來啊!」
  「很好,你這幾天別想吃飯啦!」
  「正好,反正我吃腻了你們這的臭飯!」
  「別以為我會這樣放過你啊,古魯哈……!」
  「休想大爺我會求你放過呀,獄卒大人……!」
  拿達托又用棍棒狠狠敲打一次牢房後,便踩著重重步伐聲離去。看來和剛才兇加魯爾時不同,拿達托是真的氣斜對面牢房的古魯哈氣得牙癢癢的。
  加魯爾從柵欄縫隙間看了整條地牢通道,發現牢房似乎不少,通道兩側各約八九間,加起來大概將近二十間。然後看拿達托往通道左方離去,代表出入口應該位於那個方向。
  「喂。」低沉的聲音喊了他。
  轉頭一看,一顆像狗一般的長鼻子和長著毛的手指從斜對面的牢房伸了出來。
  「我全都聽到啦,新來的。你才剛來就幹了件好事啊。」
  「偶然而已。」
  「偶然的話,那你可真是走運。」
  「是嗎?假如我走運的話,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吧。」
  「這倒也是。」
  有著長鼻子,聲音低沉混濁的男人說完大笑,彷彿打從心底覺得高興。
  「剛才聽你叫加魯爾是吧。」
  「你叫古魯哈?」
  「是啊。你是怎麼進來的?」
  「想進城的時候被守門衛兵找碴。」
  「哈!就這樣喔!」古魯哈再度放聲大笑。
  「也罷,反正被關進了這牢裡都差不多。只是那些傢伙想殺你的話,馬上就會給你判個槍決啊。接下來就看市刑官大人的心情如何啦。」
  那叫什麼市刑官大人的人偉大到能憑心情決定處不處決犯人嗎?加魯爾不是有意要學艾露希,不過帝國不是應該有法律嗎?
  「我不是很懂啦,可是難道不用去法院審判嗎?」
  「有審判啊,所謂市刑官就是為了這件事被派來的公務員。不是一個月,不然就是十天來一次,把案件通通一起審判,然後當天執刑啊。」
  「原來是這樣啊。」
  古魯哈似乎心情不錯,又笑道「這就是這座城市的規矩啦」。
  「管他是帝國公務員還是軍隊,在這裡都會忙個半死啊。」
  「哦?他們熱心工作?」
  「某種意思上啊。」
  「吵死啦!給我閉嘴……!」通道左方傳來拿達托的聲音。
  「獄卒大人發飆啦。」
  古魯哈振動喉嚨邊發出怪笑,邊敲打了柵欄兩三下,回到牢房裡頭去了。拿達托本來在碎碎念,但沒多久後整座地牢又變得安靜。
  牢房寬度不夠加魯爾伸直雙臂,長度也差不多只有寬度兩倍。牆壁、地板和天花板都是石造,看似相當堅固。牆邊立著一張橫條木板,似乎是讓犯人當床睡的。而房間一角的坑洞則是糞坑,從中飄出了劇烈惡臭。
  由於通道牆壁上掛著提燈,多少有點燈光,卻不足以照到沒有照明器材的牢房內。加魯爾先是摸了摸牆壁和地板進行確認,再往鐵柵欄上又推又拉,接著甩動、扭轉起被枷鎖銬住的雙手。
  「要是想的話,倒也不是破壞不了啊。」
  說是這麼說,加魯爾並不曉得這裡是哪,就算出了牢房後也只能傷腦筋。古魯哈似乎是這座城市的人,假如當真想逃獄,似乎得先請他教教自己更多情報。
  艾露希的臉浮現在腦海中。她現在在哪,在做什麼啊?加魯爾稍微思考一下後便搖了搖頭。反正本來只是個素昧平生的人,隨她去吧。
  加魯爾試著把橫條木板放倒,想坐在上面,結果一看發現木板幾乎都腐壞發黑,恐怕一坐就壞了吧。加魯爾於是死心把橫條木板放回原位,直接坐在石地板上。
  加魯爾瞥了一眼糞坑。才想著要嘆口氣,但一呼吸就把惡臭深深吸進肺部。他的嗅覺雖不像狼或狗那般靈敏,但這實在讓他無法忍受下去,一股輕微的嘔吐感隨之湧上。
  「果然還是快點出去好了。」
  加魯爾「啊……」的一聲瞪大雙眼。
  「可是我的行李放在哪啊?不知找不找得到……」

  ※

  這條小巷兩旁被細長的木製建築包圍,不只路寬窄得令人難受,還左彎右拐,看不到前方。地面又黏,四周也籠罩髒汙臭氣,再怎麼說都稱不上是條好走的路。
  附近一帶靠近包圍柯盧塔波的外壁,一些貧困居民似乎住在這裡。在帝國中會淪為貧困居民的人,大多數都是外貌能一眼分出與人類不同的二等種亞人。儘管艾露希難以接受,不過卻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事實。
  在這種亞人居住的地區中,他們似乎顯得十分突兀,吸引了不少視線。擦身而過的人們無一不停下腳步多看幾眼,特地從窗戶探出頭來看熱鬧的人也不在少數。其中甚至有人直接動怒對著他們罵,不然就是對著他們豎起一根手指。
  艾露希過去曾多次目睹亞人對其他亞人比出這個動作,同時出言挑釁「你也把手指豎起來啊!」,理由原來是有一部份的亞人連朝向其他人豎起手指都不太行。除此之外,體毛稀疏的亞人常常瞧不起全身毛茸茸的亞人。然而,這裡的居民此時並非只是嘲笑他們,而更具有攻擊性。
  到底是為什麼?居民們對他們的憎恨強烈到幾乎令人窒息,連帶著他們來到這一帶的啄木鳥及艾露希都成了居民們的箭靶。半路還遇到一次有幾位居民擋住去路,激動大喊要艾露希他們別過來,快走,滾出這裡。儘管最後啄木鳥把那些居民趕走,艾露希還是很擔心居民們會不會蜂擁而上發動攻擊。儘管她覺得就算居民們再怎麼生氣,應該不至於做到這種地步,但還是很害怕。
  艾露希甚至恐懼到心跳快得胸口發疼,手也因流汗過多變得冰冷。
  啄木鳥帶著艾露希和他們進入一棟兩層樓的細長建築物內。裡頭似乎是空屋,充滿老舊塵埃與油垢味。建築物的寬度相當狹窄,長度倒挺長,不過當他們全都坐進建築物的一樓後,還是把屋內塞得滿滿。畢竟他們體型再怎麼小,加起來共有二十四人。
  啄木鳥和艾露希站到一座陡得可以的樓梯上,從上方俯視他們。如今光源只有啄木鳥拿著的提燈,整個一樓十分昏暗。
  「好啦,妳想怎麼做?」
  被啄木鳥這麼一問,艾露希徹底不知所措。
  「該……怎麼做啊?」
  「他們是我送妳的禮物。既然我都買來給妳了,妳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啦。」
  原來在那之後,啄木鳥帶著艾露希回到廣場,買下了那二十四名恰奇。本來上頭的標價是八十圜,但經啄木鳥與奴隸商人交涉後成功殺價到六十圜,於是他們就以區區六十圜的價格從奴隸商人轉手給啄木鳥。不,這麼說不對,因為當時啄木鳥只笑著對艾露希說「他們就給妳了」,接著問她「妳想怎麼做」?
  艾露希沒能回答。一見到她低頭不語,啄木鳥提案說——既然如此,先去我家坐坐,接著妳再慢慢思考該如何處理他們。
  「……啊!」艾露希突然倒抽一口氣。
  「嗯?妳想到什麼了嗎?」
  「不,不是這樣,只是這裡——是啄木鳥先生的家……嗎?」
  「我不住在這棟房屋,不過可以自由出入。」
  啄木鳥往樓梯上的階板一坐,並把提燈也放到上面。
  「這種事怎樣都好,倒是妳快點決定嘛,畢竟現在只有用腰繩綁住,他們隨時有可能會開始暴動喔。」
  「可是大家都好安靜耶?」
  「那是現在。不過妳仔細看看,牠們正豎起耳朵觀察狀況喔。」
  經啄木鳥這麼一說,艾露希才發現無論是坐在一樓地板、椅子上、桌上桌下的恰奇,每個人都以一對黑眼睛盯著艾露希和啄木鳥。
  不愧被稱為鼠族,恰奇們的外觀實在很像老鼠。全身除了尾巴之外長滿了毛,黑、棕或是灰色交錯,看上去又短又硬。他們一和艾露希對上眼,圓圓的耳鼻及長鬍鬚便輕輕一震。然而,艾露希一點都看不出他們的情緒,也不知道他們感覺如何,在想些什麼。
  「喂,恰奇!」
  當啄木鳥大聲一喊,恰奇們瞬間一齊縮起身體。啄木鳥見狀「呵呵」輕笑。
  「我看妳似乎不太瞭解牠們,就教教妳吧。牠們不會說話,教的話是能讓牠們多少聽懂,但依然不會說。我想牠們目前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被我們稱為恰奇這件事而已吧。」
  「他們應該也有屬於他們的語言,不是嗎……?」
  「沒有喔,至少在我的認知範圍裡,牠們是靠著叫聲和肢體動作來與同伴溝通。另外,恰奇會使用人類給牠們的工具,或者稍微思考一些變化再使用,出乎意料地靈巧。而且雖然個頭小,力氣倒挺大的。不過,充其量也只有如此。」
  「充其量是怎——」
  「牠們是下等生物。」
  艾露希聽得怒火中來,想跟啄木鳥抗議。然而,自己明明想反駁他的說法,為什麼一句話都回不上,只能忿忿咬著唇呢?
  啄木鳥以哀憐的眼神看著艾露希,並用如同吟歌般的寂寞口吻補上一句「這是事實啊」。
  「連那些最低俗、最愚昧的蠻亞獵人都能輕易將牠們一網打盡,恰奇就是如此愚笨、弱小。其實要抓牠們是有訣竅的,一群恰奇當中肯定會有一隻領導者,而牠們似乎擁有絕對服從領導者的習性。因此蠻亞獵人最開始都會從遠處用槍狙擊,殺死領導者,如此一來恰奇不是頓時手足無措,就是想躲進其他地方。只要事前佈下網子,那些逃跑的傢伙就就會自投羅網,真的很簡單喔。」
  「你說得簡直就像見過……」
  「嗯,妳說對了,我的確親眼見過。」
  「什——」
  「我實在很想確認啊。」
  啄木鳥稍稍低頭,這時他一對有如寶石般的紫色眼珠突然變得既暗沉,又深邃。
  「光這附近一帶,被當成家畜般使喚的恰奇數量相當多,所以我才想知道牠們能否派上用場。很可惜,最終我不得不做出『沒辦法』這個結論。」
  「派上用場……?」
  這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麼?艾露希不禁用雙手壓住胸口。好難受,好不舒服,好想一把推開啄木鳥逃離這裡,然後去見加魯爾。雖然才相遇沒多久,艾露希已深信加魯爾值得信任,但啄木鳥卻不同。
  啄木鳥和加魯爾一樣都救了艾露希。儘管如此,艾露希打從一開始就覺得詭異,並從啄木鳥身上感受到一種自己絕不能對他卸下心防的氛圍。這時,艾露希忽然摸向自己頭上,察覺插在頭髮上那朵白花不見了。弄丟了?什麼時候?艾露希再也無法承受,無力地喊了聲「莎琪……」——逃吧。
  對呀,得快逃離這裡——想到這裡,艾露希緊皺眉頭,闔上雙唇,口中屯了一大口氣。
  要是艾露希逃走,恰奇們會如何?
  群體的領導者遭到殺害,失去抵抗的力氣,像貨物般被運送到這座想必離巢穴相當遠的城市。接著如啄木鳥所言,以及自己親眼所見,在田中像隻家畜般被人使喚對待,或是被帶到市場買賣——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然而,如今他們被啄木鳥買下,送給艾露希。
  要是艾露希逃走了,啄木鳥會拿他們做怎麼呢?
  想知道恰奇能否派上用場,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沒辦法」——啄木鳥的確是這麼說的。儘管不清楚他的用途為何,但這表示他認為恰奇們沒有用。
  「其實呢,艾露希。」啄木鳥露出一抹淺笑邊說,邊輕輕用指甲刮了提燈。
  「我的確覺得牠們沒有用,可是我很好奇,如果是妳會怎麼想。或許妳能夠找出一些我想不到的方法,或者有辦法拯救牠們。但是我實在辦不到,畢竟我果然只把牠們看成下等生物,無法視牠們為人類。妳又如何呢,艾露希?」
  艾露希思考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不對,其實她不曉得是否真的過了很久,只能確定心臟跳了好幾百下,但不可能思考半天之久。總之就是,艾露希絞盡腦汁苦思到甚至忘了時間。
  不過她終於想出了答案。或者該說,她明白自己首先最該做的事。
  艾露希深呼吸一口氣,開始走下樓梯。恰奇們個個處於恐懼中,而他們的恐懼簡直把現場的空氣都凝固了。
  啄木鳥問「妳想做什麼」?艾露希本來還煩惱該不該回答他,最後決定無視。現在她只想集中一切精神在恰奇們身上,雖然難以顧及全部二十四名,但她不想看漏恰奇們的一舉手一投足。
  走到樓梯最下層一階,再往前便是一樓地板,而有一名恰奇就蹲在眼前地板上,抬頭仰望著艾露希。要是這名恰奇不移動位置,她便無法走下一樓。
  啄木鳥說他們不懂人話,這下該怎麼辦呢?
  艾露希蹲低身體,直到視線與恰奇同高,只因不想再驚嚇到他們了。
  「那個。」她儘可能小聲地向恰奇搭話。
  眼前這名恰奇的鬍鬚翹得筆直,呼吸也十分急促。
  「我不會對你做任何過份的事,不用害怕,好嗎?」
  「……吱!」
  叫聲——恰奇發出了微弱卻高亢的叫聲。這聲叫聲有如信號般,使得其他恰奇跟著開始「吱!」「吱!」「吱!」發出相近的叫聲。糟糕,失敗了。
  他們徹底陷入恐慌,而原因正是艾露希。
  「我說妳啊……」啄木鳥傻眼地開口。
  「我不是說過牠們無法溝通嗎?妳是傻子不成?」
  「請你安靜。」
  話雖如此,該如何才有辦法讓恰奇們冷靜呢?目前自己越來越慌,越來越緊張,頭腦無法好好運作,整理不出有條理的思緒。
  撤退吧。如同啄木鳥所言,自己真是做了件蠢事。這樣不只沒辦法和他們打好關係,更別談什麼相互理解了。
  就在艾露希快掉下淚的瞬間,她才發覺不只有他們,自己不同樣身陷於恐懼之中嗎?可是,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
  他們害怕的是艾露希。艾露希呢?害怕他們嗎?不,一點都不可怕。既然如此,究竟在害怕什麼?
  害怕失敗,害怕無法和他們打好關係,害怕無法瞭解他們,害怕他們不認同自己。
  是啊,害怕的事如此之多,卻都不是在害怕他們。
  於是艾露希猛然站起身,揪起裙角「……嘿呀!」一聲往下跳,落在恰奇群之間。此舉簡直就像捅了蜂窩般引起騷動,恰奇們開始東奔西逃,你推我擠,都快把艾露希給擠扁了。
  「哇、哇、哇……!」
  「艾露希!?」啄木鳥大喊。
  「我、沒、沒事……!」
  這時艾露希一把摟住了一名撞到她的恰奇。那名恰奇一邊「嘎呀!嘎呀!」地叫,一邊奮力掙扎,但艾露希並沒有鬆手。旁邊有名恰奇出手推壓艾露希的肩膀,明顯想拯救同伴。另外也有恰奇抓著艾露希的頭髮不停拉扯,扯得她不禁「痛、痛、好痛!」哀號,因為真的非常痛。
  「可是……!」
  艾露希仍拼命撐著。頭髮?就算被扯到一根不剩又如何?被推擠到倒地也沒差,管他們要踢要踩都是小事,被怎麼對待都沒問題。唯有懷中這名恰奇,艾露希緊緊摟住他的脖子,無論如何都不鬆手,但也當然沒打算傷害他。
  一時之間現場亂成一團,不過並沒有持續太久。只見恰奇們開始與艾露希拉開距離,並由外圍到內側依序停下動作。
  艾露希頭髮亂糟糟,衣著也是凌亂不堪。臉及脖子儘管多少留下抓傷,倒也沒有受其他的傷。至於那名被艾露希摟著的恰奇,這時身體也不再用力抵抗,而是靜靜坐在地板上。
  艾露希這才「呼……」地嘆了口氣,鬆手放開恰奇。
  這名恰奇重獲自由後仍坐在原地不動,只是轉頭看向艾露希,感覺就像在說「妳還好嗎?」替她擔心。
  艾露希露出笑容回應:
  「我沒事。你呢?有沒有不舒服?」
  恰奇眨了眨眼,小聲發出「吱,吱」的叫聲,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看上去他果然聽不懂艾露希問了什麼,卻也大概明白艾露希是在發問。
  「嗯……要怎麼做才能讓你懂呢?我想想喔……」
  艾露希再次輕輕摟住恰奇。恰奇的身體雖然顫了一下,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剛才我不是對你這樣做嗎?像這樣,對不對?你有沒有因此覺得不舒服?」
  「吱,吱……」
  「聽不懂嗎?這樣啊……也是呢……嗯?」
  「吱……」
  艾露希用臉頰磨蹭恰奇的脖子。雖然恰奇的體毛又短又硬,卻一點都不刺,觸感十分柔順舒服。而像這樣磨蹭的話,感受得到「噗通噗通噗通……」的快速脈搏聲,聽起來同樣很舒服,使艾露希自然而然閉上了眼。

  「這個,我喜歡。」
  恰奇先是叫了聲「嘟!」,接著用力「咈!」吐了口氣。
  突然間,恰奇們開始「啊、嘎」「嚇,哈!」「呼!」「咿!」交頭接耳起來。儘管這些叫聲或許稱不上言語,而只是種單純用以疏通情緒和意思的表現,不過他們毫無疑問進行著溝通。
  艾露希睜開雙眼,發現大多數的恰奇都看著自己,可是仍然有與同伴面面相覷的恰奇。
  和剛才截然不同的是,每一名恰奇都不再害怕艾露希。唯有這點是千真萬確。
  當艾露希放開用臉頰磨蹭的那名恰奇,他竟發出「咿嗚……」這種意猶未盡的叫聲。
  「對不起,等等再來吧。」
  艾露希說完便摟了離她較近的其他恰奇。那名恰奇雖同樣有些嚇到,倒也沒有拒絕。艾露希抱緊他,用臉磨蹭了他的頭、脖子及肩膀,顯得滿臉陶醉。
  「我也喜歡這樣。」
  「咈!咈!」
  「你……不討厭,我這樣子吧?」
  「咈!」
  「嗯,看起來沒有很討厭呢,那再讓我稍微磨蹭一下好嗎?」
  「喳!」
  這名恰奇大概回答了「好啊!」吧?如此感覺的艾露希決定做出結論。等到全身磨蹭遍了,她又去磨蹭別的恰奇,一人接著一人——像這樣在摟著他們的過程中,艾露希在第十二名恰奇身上感到似曾相似的觸感。
  「啊!你剛才被我磨過了吧!」
  「咕!」
  「你裝蒜也沒用,因為我都記得喔!現在先讓還沒磨蹭過的人優先,第二輪等到那之後再說,懂了嗎?」
  用口頭說明,恰奇們也聽不懂。於是艾露希比手畫腳盡力傳達意圖,並鬆開綁在他們腰部的長繩,順利將還沒被磨蹭過的十三名恰奇與磨蹭過的十一名分開。
  接下來她好好,盡情將每一人都磨蹭個夠。直到第五輪結束時,啄木鳥突然「啊哈哈!」笑出聲來。老實講,艾露希剛才完全忘了啄木鳥的存在,因此被嚇了一跳,也才想起還有他這個人在。
  「這樣啊艾露希,我明白了。」
  「咦……?明白什麼?」
  當看見啄木鳥沒有回答艾露希的問題,而是起身想走下樓梯,恰奇們突然一齊「唰!」「唰!」「唰!」發出威嚇的叫聲。不只如此,他們還面朝啄木鳥,同時將艾露希包圍起來。
  「大家……」
  他們想保護艾露希——怎麼看都只能作此解釋。這使得艾露希深受感動,因為明白這些人和她站在同一邊。就算他們雙方才相遇沒多久,但跟時間沒有關聯,他們已成為艾露希的朋友了。自己沒有退縮,選擇接觸恰奇的結果,順利與他們打好了關係。這件事實讓艾露希非常開心。
  「我也什麼都不會做啦。」
  啄木鳥停下腳步舉起雙手,卻笑得一臉不懷好意。
  「就算是多麼下等的生物,要應付如此數量的對手也很難全身而退呢。再說了,我根本沒有理由傷害你們啊。」
  「這些人才不下等。」
  或許是多虧了恰奇們,艾露希才能變得較有勇氣,直直瞪向啄木鳥那對紫色眼睛,將自己的想法清楚說出口。
  「請你收回那句話,不要污辱我的朋友們。」
  啄木鳥聽了以後,「這真是失禮了」,彎下腰鞠躬道歉。
  「我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孤陋寡聞。雖然我大致明白牠們的生態,卻完全沒想到那裡去啊。看來我才是傻子呢,抱歉呀。」
  啄木鳥二話不說就賠罪,而且還相當慎重,讓艾露希一時之間有點愣住。
  「……你說的那裡是指?」
  「恰奇常會與同伴們互相磨蹭身體——這點其實算是眾所皆知的常識,就如同妳剛才做的那樣。大概是用以打招呼,或是表現愛情的一種方法吧。一般的確是這麼認為,卻沒有人實際去對恰奇做實驗。就算真的有人做過,孤陋寡聞如我也從未聽過。如今看起來,妳已經被牠們當成同伴……不,可能還不只於此。」
  艾露希環望恰奇們,安心感油然而生。自己和他們之間已沒有隔閡,明明剛才還有,卻徹底消失了。毫無疑問,他們是同伴。
  話說回來——艾露希皺起眉頭望向啄木鳥。他見多識廣這一點的確很厲害,甚至值得尊敬,但是為什麼會散發出那般令人不舒服的感覺呢?
  「一般來說,恰奇群中的領導者一眼就能辨認出來,因為很簡單,就是體型最高大的那一隻。雖然妳是名纖瘦的女孩,至少還比恰奇們高大,對吧?」
  「我無法否認……」
  「然後,領導者並不會好好工作,只會不停在群體當中來回走動。一旦看到領導者靠近,群體中的恰奇都必須去磨蹭領導者的身體,想必領導者便是如此監視著整個群體。一般認為,這個舉動代表群體中的恰奇對領導者宣示『我沒有偷懶』或是『我服從著您』之類的意思。」
  「那個,請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或許牠們已經把妳視為新的領導者了喔。」
  「……欸?」
  「雖然只是假說啦。」
  啄木鳥再度坐回樓梯上,併起膝蓋,雙手撐頰。接著當他瞇起眼,揚起嘴角後,整個人突然看起來像個稚氣未脫的孩童。
  「真的很有趣呢,艾露希。只不過,不管我的假說正不正確,妳究竟打算拿那群恰奇們怎麼辦?妳要把牠們當同伴還是朋友都沒關係啦,但那會讓妳變得更難處理現狀呢。妳負得起責任嗎?」
  艾露希聞言後輕聲低語「責任——」,倒吸口氣且緊咬下唇。同時她感覺得出來,恰奇們似乎有些不安。
  「我、我當然會負起責、責任!一定會負責給你看!」
  「嘿~加油喔。」
  「不用你說我也會加油。」
  「那很好啊。」
  「啊!」
  「嗯?」
  「我都忘了……」
  艾露希雙手抱頭,一張嘴張成梯形。
  「加魯爾一定還被關在牢裡!不快想辦法的話……!」

  ※

  地牢裡沒有陽光照進來,因此無法得知來到這裡後過了多久。不過似乎到了早上,因為獄卒送來食物。
  獄卒好像換班了,不再是拿達托。這名獄卒身上並沒有能一眼看出是亞人的特徵,整個人無精打采,加上牙齒幾乎掉光,看上去簡直是名老人。不過若從肢體動作來看,年紀又似乎沒那麼老。
  獄卒不發一語地解開柵欄的鎖,微微打開牢房門將一只皮袋扔了進來。這只用繩索綁著袋口的皮袋中,裝著不知放入什麼料的粥。
  加魯爾將皮袋靠近嘴巴再往上傾,乾癟癟沒什麼水的粥卻很難掉出袋中,怎麼看都只能用手扒出來吃,但這袋粥真的值得自己那樣做嗎?經他稍微試吃的結果,粥根本不鹹,只剩一點甜味和強烈的苦味,真要說起來的話是難吃透頂。
  獄卒在發完食物後便默默離去,從頭到尾沒開口說過話。好啦,究竟是該,還是不該吃這袋粥呢?當加魯爾正煩惱時,一聲「加魯爾」混濁的聲音喊了他。
  「你吃得下去啊?第一次進到這的話,你怎麼受得了那種臭飯?」
  「是沒有多臭啦,只是實在激不起胃口。」
  加魯爾走近柵欄,聽到斜對面牢房的古魯哈笑說「你小子,竟然說『沒有多臭』啊?」,同時看見柵欄的縫隙中伸出長鼻子和長毛的手指。
  「只要過一陣子,那種玩意都能讓你想吃得不得了呀……我是很想這麼說啦,不過我們大概會先被審判吧。上一次的審判是在七天前,而近來似乎都是十天一判。照這樣算下來,再過三天你我哥倆好就得一塊受審,幾天不吃飯也死不了的。」
  「你這麼說也對。」
  「把那些倒進糞坑吧。要是沒吃完,那個缺牙渾蛋會來罵人啊。雖然根本沒啥好怕,但實在吵死人啦。」
  「知道了。」
  「你這小子還真夠冷靜的啊。」
  斜對面柵欄浮現一對發亮的眼珠。加魯爾再凝神細看,便能隱約看到古魯哈的臉。他的體毛十分濃密,像是一匹狼,但下巴沒有狼那麼突出。像他這種亞人在帝國稱為全毛人,被歸類於三等種亞人。
  「你也很冷靜啊,古魯哈。」
  古魯哈聽了後回答「因為根本沒啥好怕的」,舔了舔唇。
  「那些傢伙能怎樣?能從我身上奪走什麼?」
  「命之類的?」
  「命?命嗎?我跟你說,只有那些有錢有房,有不想失去的東西的傢伙會害怕沒命。我身上什麼都沒有,所以根本沒有怕死的理由啊。」
  「是這樣子嗎?」
  「當然是因人而異啦。」
  加魯爾稍微陷入沉思。艾露希用魔法讓火焰少女在空中飛舞,莎琪則在陶醉看完那幅景象後斷了氣,失去女兒後的塔葛多及蜜哈可也變得憔悴——加魯爾於是開口問古魯哈:
  「有人會難過嗎?」
  「……啊?」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沒有人會因為你死感到難過嗎?」
  「沒有啊。」
  古魯哈「哼!」了一聲。
  「我為了活命啥都幹過,從沒在猶豫的。我想要是我掛了,或許有幾個傢伙會高興,反過來就不可能啦。」
  加魯爾突然心想,要是不是自己,而是艾露希在這裡,她又會說什麼?加魯爾清楚就算過了幾天,自己看著古魯哈在眼前被處死,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感覺。不過若換作艾露希,反應可能就不同了。還是說,艾露希不會對看上去絕非善類的古魯哈抱持同情心呢?若真是那樣,就正如古魯哈本人所言,沒有一人會因他的死感到難過。加魯爾想到此,低語「……有點悶啊」。
  「啊?你有說啥嗎?」
  「嗯,我說我有點悶。」
  「悶?什麼鬼啊?」
  「應該說,想不透嗎?」
  「你這煩惱還真奢侈呀,像我打從出生到現在沒有一次想透的,但也不過如此。再說啦——」
  古魯哈話才說到一半便閉上嘴。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從樓上走下來,正在通道上走著。一聽就知道不只一人,也不是兩人,共有三人。
  手拿提燈走最前面的是那名缺牙獄卒。他身高不高,或者應該算矮小,大概和加魯爾差不多。在他後面的兩人則是身形高挑。
  用衣帶綁著有點過長的上衣,配上長褲後再披上一件外套。主要顏色是種被稱為灰汁色的黃灰色,外圍則鑲了一層深紅色衣邊——正是帝國軍的師團制服。
  儘管柯盧塔波的警衛隊也是帝國軍,但他們的所屬是一處稱作憲兵部的單位,和參與戰爭的師團不同,制服也不一樣。憲兵體系的士兵穿的是深藍色系,臂上別著象徵帝國的深紅臂章,帽子也鑲有深紅邊線。
  若要提到加魯爾的敵人,無疑是師團的軍隊。
  不,應該要說曾經的敵人。
  戰爭早已結束——就算加魯爾如此告訴自己,心跳加速仍使得體內血液循環活絡起來,本能同樣唆使著他戰鬥。戰鬥,殺戮,即使不曉得活下去的理由,自己也有戰鬥的理由。殺死敵人,殺個片甲不留就是理由。如今該殺的敵人出現在眼前,自己為何不戰?
  加魯爾閉上嘴,只用鼻子呼吸,並把腦袋的內容物往後壓,讓它們遠離自己。戰爭結束了,加魯爾輸了。已經沒有理由再戰下去,殺下去,所以自己早就下定決心不再殺人。
  帝國軍的士兵是一男一女。女士兵雖不常見,倒也不是沒有。一般而論,人類男性的體型都較高大,女性則相對纖細。不過亞人不在此限,有那種無關性別,男女體格都相當健壯的種族。加魯爾在戰場上也曾與女士兵交手,她們都十分勇猛、強悍,而且大多被配置於最前線。
  把一頭金髮往後倒梳的男士兵是長官,跟在後方的女士兵則是部下吧。當他們通過加魯爾的牢房前,男士兵一對玫瑰色的眼在一瞬間看向這裡。明明是名士兵,膚色卻意外地白,五官也相當端整,年紀大約二十歲左右。加魯爾看到了階級章,似乎是名中尉。代表這名男士兵其實是士官,還是足以率領一個中隊或小隊的指揮官。
  另一方面,女士兵則根本沒看加魯爾一眼。加魯爾不懂女性長相美醜的差異,不過她大概不算醜。年紀也沒有多大,看起來其實該算年輕,如今卻是一臉嚴肅的表情。然而,這名女士兵毫無疑問是名亞人,一對長長尖耳從她棕黑色,宛如漩渦般捲曲的頭髮中突出。女士兵的階級似乎是下士,在士兵當中屬於最高階級,也是外觀明顯看得出是亞人的人能升到的頂點。下士再上去的中士已經算是下等士官,而加魯爾從未見過階級是中士以上的亞人。
  不過話說回來,這名女亞人身高挺高,若把耳朵也算進去,甚至遠高過中尉的個頭。加魯爾在一瞬間推估她的力量,得到「非常棘手」這個答案。不只身材比起「士兵」更像「戰士」,走路的步伐和重心移動都無話可說。
  中尉和下士雙方腰際都吊著手槍,同時也佩帶著單刃劍。雖然不知道中尉如何,不過那名女下士肯定能使一手好劍,大概也曾上戰場實際斬殺過許多敵人,危險性相當高。
  如果要和那名下士交手,該怎麼出招——
  腦中浮現如此念頭讓加魯爾不禁緊咬牙根。明明戰爭已經結束,頭腦和身體卻會擅自尋找戰鬥的理由。
  我想戰鬥嗎?加魯爾捫心自問,而答案即刻浮現。
  倒也沒這回事。
  從許多層面,或者是任何層面來說,戰鬥後就會累,所以自己並不想戰鬥。
  這時,缺牙獄卒、中尉和下士三人在古魯哈的牢房前停下腳步。
  「古、古魯哈•賈路姆。」
  儘管是一聲嚴重破音又不清楚的聲音,但似乎是那名缺牙獄卒喊了古魯哈。
  「怎樣?」
  古魯哈這一笑,似乎讓牢房內混濁的空氣跟著搖晃。
  「幾位偉大的帝國軍人閣下,找我有何貴幹?」
  「沒錯。」
  中尉以一種意外低沉且平靜的聲音回答後,對下士使了個眼色。下士點點頭後,開始緩緩在通道間走動。
  比起中尉,加魯爾更在意下士的舉動。只見她一邊移動一邊左顧右盼,究竟是為了什麼?
  中尉再次喊了聲「古魯哈•賈路姆」。
  「你毀損帝國國民托雷•阿達挪所持有的牛車,並對前來制止你的五名帝國國民及警衛隊隊員施暴。本來還有其他共犯協助你,但至今仍未逮捕歸案。根據上列犯行,如今你才被以器物毀損罪、傷害罪、妨害公務罪、煽動罪等嫌疑拘留於此。」
  「我說帝國軍人閣下啊,你不必一條條幫我列出來,我幹過哪些事我自己記得。」
  「我懷疑你是主義者。」
  古魯哈一聽,以一副嘲笑的口吻回應「啥?主義者?」。
  「那是什麼鬼啊?我是不太懂啦,難不成那表示你們覺得我不只是個愛吵架的野蠻人?」
  「沒錯。」
  聽中尉冷冷地肯定,古魯哈敲打了牢房栅欄。
  「那還真值得高興呀。」
  這時,下士正通過加魯爾眼前。剛才雖然遭到無視,這次卻不同了,下士用她青綠色的雙眼看向加魯爾。
  加魯爾特意閉上眼不與她的視線相交,也假裝沒發現自己被看。
  下士看起來正在找東西。雖然還不曉得她在找什麼,只希望她別懷疑到這裡來。反正大概,應該和加魯爾沒有關係吧。
  「革命結社『艾莉絲』——」中尉說到這裡,停了一拍。
  加魯爾並沒聽過這個詞。革命,結社,是反抗帝國的某種組織名稱還是什麼嗎?看樣子中尉故意說出口,是想確認古魯哈的反應吧。
  「我帝國軍收到消息,說是艾莉絲的間諜,通稱『七號艾莉絲』的傢伙潛入了柯盧塔波,如今正展開調查。古魯哈•賈路姆,希望你協助調查。」
  「所以軍人閣下啊,你是要我做什麼?」
  「很簡單,你只要回答在下的問題即可。」
  「我能拒絕嗎。」
  「無所謂。」
  「那我拒絕。」
  「既然如此,在下為了完成任務,將對你進行審問。」
  古魯哈一腳往牢門上踹。
  「隨你便!」
  中尉接著轉過頭,喊了聲「吉莉庸下士」。
  「怎麼樣了?」
  「是!居斯特中尉!」
  下士以一股聽就知道在戰場打混多年的響亮嗓門回應,停下腳步併起腳跟——轉身面向加魯爾這邊。
  「這傢伙似乎知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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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只要還活著


  致親愛的亞雷安哥哥

  哥哥,你過得好嗎?
  我和蘿菈都過得很好。我相信我這麼寫,哥哥或許會懷疑,不過我們兩人這一陣子以來狀況真的不錯。我想這一定是哥哥用薪水替我們租了間新房子的關係。之前那個家雖然有和爸爸媽媽的回憶,也因為住慣了而沒什麼不便,但是房子果然有點老舊,霉味又重、空氣又冷,就算姑且不論我,對蘿菈的狀況還是不太好。相較之下,新家就很舒適了。我很期待下次假日,跟蘿菈幾乎整天都在討論等哥哥回來要煮什麼給你吃。
  哥哥,你什麼時候才能放假呢?我知道哥哥在軍中的工作很辛苦,所以能忍耐,可是蘿莅她才九歲,整天到晚都在問哥哥什麼時候回來,實在很吵。我偷偷跟你說,其實蘿菈曾經在半夜哭過喔。只是因為她要我保密,所以請哥哥不要將我寫在信上的事說出去,尤其千萬不能對蘿菈說喔。我不過是出於做姊姊的義務,才覺得有必要告訴哥哥這件事,畢竟我明白哥哥肯定很想知道蘿菈的詳細狀況。就算你已經知道我沒有問題,但還是很擔心蘿菈對吧?蘿菈她才九歲,雖然有在慢慢成長,目前仍只是個孩子。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和哥哥說一聲,蘿菈她在努力著。老實說,她或許比我九歲時更像個大人。儘管蘿菈總是態度囂張,有時挺難應付,不過我依然覺得有她陪我真是太好了。
  我想蘿菈寫的信應該也寄到哥哥那邊了,只要你一看就能明白,才九歲就寫得一手好字呢。她的音字已經沒話說,新字正在慢慢記,而她自己更說看得懂一些舊字。蘿菈讀了好多書,不只哥哥買給她的那些都讀完了,甚至開始拿哥哥的書來看。蘿菈她也擅長計算。雖然我就像哥哥知道的,對數字不太拿手,不過看來她不像我,而是像哥哥吧。因為哥哥也擅長計算。所以下次回來時請誇誇蘿菈吧,一定能讓她高興得不得了呢。
  蘿菈不會看我寫給哥哥的信,我也不會看蘿菈寫給哥哥的信。寄給我的信只有我能看,寄給蘿菈的信同樣只有她能看。相信這個在我之前和蘿菈吵架後立下的約定至今還沒被破壞,至少我自己從沒偷看過蘿菈的信。老實說,我當然很在意蘿菈寫給哥哥什麼,又收到了怎麼樣的回信,但我仍然會信守承諾。我相信蘿菈不會背叛我,不過若哥哥你有察覺什麼不對勁,請務必告訴我,我會好好教訓蘿菈的。
  關於哥哥下次何時放假的答案,請你寫在給蘿菈的回信上吧。要是哥哥只寫給蘿菈知道,相信她一定能比現在更有精神。回家時帶禮物也不用顧慮我,請多買給蘿菈一點吧。我得寫清楚免得哥哥誤解,我說「不用顧慮我」並不表示我不想要哥哥的禮物,而是希望你盡可能讓蘿菈高興,我只要能見到哥哥就夠了。或者也能說,我想不到比和哥哥見面聊天以外更棒的禮物,所以真的不必買其他東西給我。我想就算我這麼寫,哥哥也一定會替我挑選禮物。我真的不需要,請你不必逞強喔。我和蘿菈的信應該會同時寄到,而不管哥哥先讀哪封,請一定要先寫給蘿菈的回信,我排後面不要緊。如果可能的話,希望你能先把蘿菈的回信寄回家,這樣她或許會高興到哭出來也說不定呢。
  我等著哥哥回家。我明白哥哥的工作性質,因此不是在催你,但請絕對不要忘記,我一直都想要見到哥哥。最後,這件事千萬別告訴蘿菈。等到哥哥下次回家時,希望哥哥能緊緊抱我,如果還能在額頭上多親一下,我會很高興的。
  哥哥,不要受傷,要注意別生病,更務必愛惜身體喔。我衷心愛著哥哥,請你多保重。

  你的妹妹索娜•居斯特

  亞雷安•居斯特折起信紙,靜靜嘆了口氣。他本來要拿起桌上的信封,卻半途停下手,打算再次打開信紙——不,最後他輕輕搖了搖頭,將信紙謹慎,卻又迅速地收回信封內。當他要把信封放進制服的內口袋時,突然咳了起來,於是把手臂撐到桌上並停止呼吸——明明這樣就該止咳,為什麼仍然咳個不停?在他差點要將手中信封握爛的時候,一陣敲著他房門的聲音響起。
  「中尉,我已將古魯哈•賈路姆關進隔離室,並將加魯爾•柏伊德帶來了。」
  亞雷安只回了聲「好」便馬上閉起嘴,只用鼻子來呼吸。沒問題,咳止住了。接著將信封收進內口袋——該不會?不,只是普通的咳嗽,沒什麼大不了,應該是如此沒錯。
  「進來吧,吉莉庸下士。」
  一邊下令的同時,亞雷安一邊迅速扣好制服鈕扣。門應聲打開。
  伊夏露第•吉莉庸下士在帶著少年走進房間時稍稍彎了腰。下士的母親是一種稱為聶茵的黑毛長耳族,父親則是狼人族蓋爾特。下士本身除了一對長著棕黑毛的尖耳和巨大犬齒以外,身上沒有其他引人注目的亞人特徵,不過據她所說,其實在她志願進入軍隊前就把尾巴砍斷了。另外,由於蓋爾特是以高大身軀自誇的種族,繼承父親血統的下士也是人高馬大。在較小的建築物內穿過門時,一對尖耳總是會撞到,才養成了彎腰的習慣。
  亞雷安坐在椅子上觀察少年。一頭灰髮,雙眼色澤微微泛黃,但果然屬於灰色。肌膚與其說蒼白,毋寧更像土黃色。身形矮小,站在高大的下士旁簡直有如孩童,又或者他真的就是孩童。從長相看來應該尚未滿二十歲。一身皮製服裝、腳穿長靴,外套又髒又破。
  聽說少年是被柯盧塔波的守門衛兵逮捕的,所以大概是個從遠方來的旅人吧。雖然少年以一名旅人來說太過年輕,但若是失去故鄉或家人過世,就算是年紀輕輕的孩童也只得淪為難民。然後,那些最終沒能找到定居地的流民不是去當地痞流氓或強盜,就是橫死路頭。
  這名少年如今銬著枷鎖,身處帝國軍人毫不留情的視線當中,卻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這般沉著冷靜非比尋常。
  亞雷安借用了警衛隊駐地中的一間房間,擺設著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一座櫥櫃。雖然有通風孔,卻一扇窗戶都沒有,因此要是室內的吊燈沒有點亮,這間房就算是白天也十分昏暗。
  「坐吧。」
  聽亞雷安這麼說,少年只看了一眼孤零零放在房屋正中央的小圓椅。僅止於此。既不打算坐,也沒打算開口。
  下士站在少年斜後方,直直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亞雷安則是不改口吻,命令少年「坐下」。
  「加魯爾•柏伊德,你應該聽得懂才是。」
  少年先是面無表情地看向亞雷安,才總算往椅子上坐,但仍然不吭一聲,靜悄悄的。這名少年安靜得太詭異了。
  當亞雷安在和古魯哈•賈路姆交談時,吩咐下士去觀察其他囚犯的反應,因為他懷疑古魯哈可能有共犯。最後,下士選了這名少年。
  或許真的選中了。
  「你從哪來的?」
  「東邊。」
  「我腦中記著我帝國的整張地圖,講出具體的地名吧。」
  「東部邊疆的迪斯塔爾克。」
  少年回答得毫不猶豫。亞雷安在腦中翻開地圖——迪斯塔爾克,舊塔爾坤多王國的王都。如今雖已失去昔日繁華,在東部邊疆一帶仍稱得上大都市,幾乎東部的流民都匯集在迪斯塔爾克。
  「有帝國籍嗎?」
  亞雷安這一問,少年即刻回答「沒有啊」。
  下士的眼神越來越凌厲。這名少年當真不是普通貨色。
  帝國有條法律,未持有帝國籍之人將被趕出國外。只不過,這條舊法已算是有名無實。若想取得帝國籍,不只得前往都、縣、市政廳辦理規定的手續,也得花費用和時間。最重要的,是必須登記居住地,因此流民當然沒辦法辦理。話雖如此,當今流民數量別說數十萬,早已達數百萬甚至超過,要真將這些流民通通趕出帝國形同天方夜譚。
  當然,想將某人以未持有帝國籍為理由流放國外並不成問題,但此舉幾乎算是種禁忌的手段。若只是想將人流放國外,其他適合的罪名要多少有多少。假如堂堂一縣或市的執刑官當真將未持帝國籍的流民流放國外,據說甚至會被視為無能份子,經歷上也會留下汙點。
  話雖如此,基本上流民不會曉得這種內情,因此常有一些官吏和憲兵部的士兵拿這點來威脅罪犯,使他們動搖。所以說,當在帝國境內被官吏或士兵問到「你是不是帝國國民?」,幾乎很少有人敢若無其事地回答「不是」。
  並不是每個人都跟這名少年一樣如此有膽量。
  「你和古魯哈•賈路姆是什麼關係?」
  「一起被關在這裡。」
  「只有這樣?」
  「嗯。」
  「所以說,你只是碰巧來到柯盧塔波,遭守門衛兵懷疑被關進牢裡,認識了古魯哈•賈路姆。」
  「因為他就在我斜前方的牢房啊。」
  「你來柯盧塔波做什麼?」
  「我只是路過喔。」
  「目的地是?」
  「第二帝都。」
  「去做什麼?」
  「想去看看大都會呀,第二帝都是都會沒錯吧?」
  「那裡住著幾百萬人。」
  「何況我似乎也進不去第一帝都呢。」
  「只有接受過真人認定,取得真人籍的真正人類才有權進出第一帝都。」
  少年回了聲「我知道」後再度閉上嘴。
  亞雷安見狀忍不住瞇起眼來,嘴角或許也有點鬆動了。
  真了不起,這名少年絕不主動暴露多餘的情報。亞雷安把古魯哈關進隔離室不審問他,接著把少年帶進來,此舉當然是特意的。想必這名少年心裡一定認為,為何自己比古魯哈更早被帶來,可是卻又不開口詢問古魯哈的狀況,實在是心思縝密,一點都沒露出破綻。少年恐怕經歷過不少大場面,就算外表看起來還是小孩,實際上年紀可能更大。
  「加魯爾•柏伊德,你是亞人對吧。」
  「要是沒接受那叫什麼真人認定的,不就沒辦法成為人類嗎?」
  「沒錯。」
  亞雷安此時特意選擇沉默,想引誘加魯爾主動說出其他情報,結果仍以失敗告終。看來如果亞雷安什麼都不問,恐怕這名少年真能動也不動坐在椅子上半天,甚至整天吧。
  亞雷安實在不認為,其實這名少年跟古魯哈,以及在其背後的革命結社毫無瓜葛,所以才會什麼都不說。
  他肯定藏有什麼隱情,抱持某種值得他保護的秘密。
  「居斯特中尉。」吉莉庸下士喊了亞雷安,同時舌尖在一瞬間突出上下排牙齒之間。每當下定某種決心時,她肯定會做這個動作。
  「請讓在下來審問。」
  「我已經在審問他。」
  「在下非常擅長。」
  下士言下之意,其實就是拐彎抹角地要亞雷安讓她進行拷問。
  這名少年應該已經查覺到下士不懷好意,卻依然能保持平靜。若說得更詳細點,是種「無所謂」的態度。少年別說動搖,甚至表現得一副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毫不關心。
  要嘗試看看倒也無妨。看看少年只是裝出來的,又或者他真能夠承受一切肉體及精神上的折磨。
  「沒用的。」
  不得不下如此判斷,至少在目前的狀況下。
  亞雷安微微一笑,不過這次是笑給少年看。
  「他不會開口的,下士。你說對吧,加魯爾•柏伊德。」
  「你問問題的話,我會答啊。」
  少年面不改色地說。真是名有趣的少年——不,男人。雖然亞雷安很想仔細調查他,如今看來是問不出他和古魯哈之間的關聯,只能先從古魯哈那邊下手了。
  「下士,先暫時將他——」
  關入隔離房,然後將古魯哈帶來——在亞雷安下令前,房外突然傳來敲門聲,他都還沒應聲,一名獄卒已先打開了房門。
  「啊!」
  獄卒連忙關起門來,以慌張的聲音隔著門說:「非、非常抱歉,中尉大人!」
  「有、有個人說、說是來見、見那名囚犯……」
  亞雷安和下士聞言互望一眼。他們並非對獄卒慌張成這樣感到傻眼,而是竟有人會來見加魯爾•柏伊德這名不屬於柯盧塔波居民的人,這該作何解釋?
  聽了亞雷安這麼說,加魯爾仍只以空洞的眼神回望。要從這個男人身上套出情報確實得費好一番苦工,既然如此,若是不直接從他著手的話呢?
  「等等得再請你好好解釋了——下士,把他帶過去。會面應該有會面的規定,只要本機構的負責人允許,我也無權阻撓。」
  「遵命,居斯特中尉。」
  下士做出以手刀貼左胸的師團式敬禮,接著要加魯爾從椅子上起身。看樣子在審問古魯哈•賈路姆之前,又多了件該做的工作了。

  ※

  「艾露希,妳聽好了。」
  啄木鳥從彎角探出頭來,用視線指向前方一棟宛如將巨大灰色箱子堆疊而成的建築物。
  「那就是駐地,正式名稱為警衛隊駐營。正如其名,是被派遣到各縣市的警衛隊的據點。基本上,大部分駐地都是由水泥建造出來的單調建築物,而柯盧塔波警衛隊駐地也不例外。根據我調查的結果,妳的加魯爾就在那裡面。駐地的地下有個叫拘留所的地方,簡單來說就是牢房。我想他應該還沒受審,還被關在裡面才是。」
  「妳的加魯爾」這個稱呼讓艾露希有點在意。
  「那個,啄木鳥先生。」
  「什麼事,艾露希?」
  「加魯爾是旅行的同伴,但不是我的。」
  「哦?這樣子嗎?我還以為你們兩人是情侶呢。」
  「情侶……?」
  艾露希雙手插胸歪起頭。情……情侶?感覺臉突然燙了起來的她用手不停地搧。
  「情、情侶?才、才不是!我、我、我、我們不是情侶啦!」
  「什麼嘛,真無聊。」
  「我覺得根本沒什麼無不無聊的吧!雖然我大概知道戀愛是怎麼回事,可是又沒有真正談過戀愛!唉唷,好熱,怎麼會這麼熱啊?害我都流汗……啊!是因為我穿外套嗎?」
  艾露希抓起身上這件老舊棕色外套的衣角又拉又放。這件外套也是啄木鳥替她準備的。
  「我不能夠脫下這件嗎?」
  「勸妳穿著比較好,畢竟妳那身打扮在柯盧塔波實在有點醒目。」
  「這樣嗎。沒辦法,誰叫我的衣物都弄丟了,只剩身上這一件。」
  啄木鳥這時說了聲「來,還有這個」,將背在肩上的包包遞給了艾露希。
  「裡面裝了食物和喝的。一般而言,來和未受審的囚犯見面的人都會帶一些東西進去,妳兩手空空只會令人起疑。」
  「原來如此,經你這麼一說,或許真是如此也說不定。」
  「另外裡面也放了點錢,大概五圜左右吧。」
  「錢……?而且多達五圜!難不成是那個……不付錢就進不了拘留所之類的?」
  「不,不對,那錢是——嗯,還是先跟妳講明白好了。其實就是『小意思』,記得要假裝得若無其事,偷偷塞給幫妳連絡的士兵們一人一圜,千萬別正大光明地給啊。」
  「這又是為什麼?」
  「如果被當成賄賂,妳和士兵都會遭受懲罰。」
  「……你是指,這麼做其實算犯罪?」
  「所以我說啦,這不算是賄賂,而只是小意思。警衛隊的隊員們拿到的薪水其實沒有很多,而就算吃虧,他們仍每天在這個遠離家鄉的派任地辛勤奮鬥。所以小意思不過是用來慰勞,給他們打打氣。」
  「既然如此,與其說是小意思,更比較像慰問禮是嗎?」
  「對對對,就是那樣,可是總不能被別人看到,招來誤解吧?所以說啦,要做這種事都得私底下來,對方也清楚這個規矩,沒問題的。」
  儘管艾露希仍不太能接受,不過她也想快點見到加魯爾,確認他是否平安。再加上,她同樣擔心那些留在啄木鳥家中的恰奇。雖然他們都不願與艾露希分開,執意想跟來,經她努力勸說後才總算明白情況,在家中乖乖忍耐等艾露希回去,不過果然還是令她擔心。
  艾露希緊閉起眼,深深低頭鞠躬。
  「啄木鳥先生,實在太感謝你幫我如此多忙!」
  「嗯,不客氣。」
  「我該如何才能報答這份恩情呢……」
  啄木鳥一聽,只隨意回答「別擔心」,並且拍了艾露希的肩膀。
  「這筆債我會好好地要妳照我希望的方法,拿我想的東西來還喔。」
  啄木鳥理所當然擁有要艾露希還債的權利,只要他提出要求,艾露希都得回應他。艾露希不是沒做好覺悟,不管啄木鳥要求去做什麼,自己都會去做。
  「欸?妳當真啦?」
  啄木鳥說了聲「我騙妳的啦,艾露希」,露出一抹看上去不像裝出來的笑容。想必這個人肯定是打從心底覺得有趣才笑吧,如果只是假笑,也不會這麼恐怖了。
  明明受了啄木鳥諸多幫忙,艾露希至今仍無法信任他。她對自己的反應感到困惑,覺得乾脆選擇相信還或許樂得輕鬆。只不過,心中卻有某股聲音在警告著她。啄木鳥與那股無形的聲音,自己究竟該相信哪一邊才好呢?
  「那麼,我這就過去。」
  「慢走,我先回家去了。妳一個人認得路吧?」
  「大、大概吧。」
  「放心,即使妳迷了路,我也會找到妳。」
  啄木鳥說完便輕盈轉身離去。看著背影在眨眼間遠離消失,艾露希有種搞不好再也見不到他的念頭。
  「那個!」就算出聲喊他,是不是也不會再回頭了?
  結果並沒這回事,啄木鳥停下腳步轉過身,疑惑地「嗯?」了一聲。
  「呃……我、我只是想問,啄木鳥先生會怎麼找我?你不是要回家了嗎?就算我真的迷了路,你應該也不會知道……吧?」
  「馬蠅會告訴我。」
  啄木鳥接著說「牠們到處在飛,不是嗎」,同時伸食指畫起圈來。
  「誰都不會特別去在意,但蚊蟲隨處可見,所以我能知道妳在哪呀。再見啦,艾露希。」
  那個人或許是魔法使——目送啄木鳥離去後,艾露希如此心想。帝國不只禁止使用魔法,連研究魔法都會遭到逮捕。事實上,魔法的確很罕見,但並不是會遭人們避諱的東西。利用某些方法讓神這種高等存在顯靈、降臨、現形或直接現身來施展力量——所謂的魔法,其實隨處都看得見。舉凡神官、祭司、巫女、咒術師、妖術師、魔術師,儘管名稱、來歷和型態五花八門,魔法使仍曾大量存在過。
  或許時至今日,魔法使依然潛伏各地。艾露希必須找出其中幾人,與他們見面來完成最後的魔法。赫汀•路吉、人型的惡魔、希望、使命——艾露希想到這,甩了甩頭。如今比起魔法使,得先和加魯爾見面才行。

  ※

  那間什麼隔離室之類的看來不是地牢。由於被帶著走的時候沒有下過樓梯,絕不會猜錯。格門另一頭是條長通道,途中還有另外幾道格門,看樣子兩道格門中間各夾著一間房,房間出入口也是格門,加魯爾就這樣被關到裡面去。
  這間房和地牢比起來並不差,不只寬了將近一倍,房內也不再是糞坑,而設有馬桶。牆邊突出一座長方形的檯子,上頭舖有稻草編織成的毯子。看來這就是床,既不臭也不潮濕,在這裡睡好過露宿野外數倍。
  加魯爾往床上一躺,思考「到底是誰要來見我?」,但想得出的也只有一人。其實就算她不來看也沒差,甚至該說加魯爾不希望她來。理由並非不想看見她,只是有股和她扯上關係準沒好事的預感。自己剛才已經莫名被那名叫居斯特中尉的軍人懷疑,實在不想再被捲入其他麻煩事。該丟下行李,想辦法快點逃離這裡嗎?可是又有點捨不得。
  在他盯著天花板煩惱時,通道上傳來格門打開的聲音,有人來了——原來是拿達托,不過不是只有他一人。加魯爾從床上起身,輕輕嘆了口氣。果然來了嗎?儘管穿著一件棕色外套又披上風帽,但加魯爾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喂,有人要見——」
  拿達托話都還沒說完,艾露希就「加魯爾!」擠開他衝到格門前。
  「太好了……不對,你還被關在牢裡,不太好!可是看你比我想得還有精神,我就安心了!這是慰問品!咦?不行……塞不進去耶?怎、怎麼辦?那個,獄卒先生,可以麻煩你幫我把這……欸?獄卒先生,你該不會是雷托人吧?我在來到柯盧塔波之前有去過雷托族村落喔,加魯爾也和我一起。應該說,我是被加魯爾抱……該怎麼說呢,其實過程有點複雜——是嗎?好像也沒那麼複雜耶……?」
  「……這、這小姑娘是怎麼搞的?」
  拿達托就像在尋求救兵般望向加魯爾。一個囚犯竟然得出手幫助獄卒,講起來也真夠詭異了。
  「她叫艾露希,和我在旅途中偶然認識,然後我和她一起在塔葛多先生家過夜。」
  「表示她是你同伴?」
  「嗯……算嗎?」
  「怎麼可以裝不熟!」
  艾露希掀開風帽,臉脹得鼓鼓的。
  「加魯爾和我不是朋友嗎!畢竟我們都一起旅行,夜晚也並肩睡覺了喔!」
  拿達托聽了後低語「年輕真是好啊……」。到底是好在哪?加魯爾輕輕甩了甩頭。
  「艾露希妳先安靜點,不然情況越來越複雜。」
  「要是我安靜,難得來這裡見你不就沒意義了嗎?我就是想和加魯爾講話才來的喔……當然也不是沒有想過能見上一面就好。」
  「我是還搞不清楚狀況啦,但妳儘管跟他說吧。」
  這時拿達托對艾露希伸出手。
  「慰問品交給我保管,這裡規定得先檢查過才能交給囚犯。」
  「既然這樣,這個就麻煩你了——啊!對了,那個……該稱你雷托獄卒先生?雷托族的獄卒先生?還是獄卒雷托先生……?」
  「……我是來自雷托村,在柯盧塔波市當獄卒的拿達托。」
  艾露希聽了後瞪大雙眼驚訝喊道「拿達托?」,交互看了加魯爾和拿達托好幾次。
  「說到拿達托先生,不就跟塔葛多先生的妻子,蜜哈可小姐的弟弟同名嗎!同樣是雷托又同名?這偶然也太過湊巧了吧!」
  「不,我就是那個拿達托啊……」
  「咦咦!這樣嗎!那你應該早點跟我說呀!拿達托先生……!」
  「怎、怎麼啦?」
  「拿達托先生……」
  艾露希緊緊抓住拿達托的手。瞧她頭低低,肩膀也不停顫抖著,是在強忍著不掉淚嗎?
  「對不起,我本來想替莎琪、做更多事,結果幾乎沒幫上忙。明明塔葛多先生和蜜哈可小姐、對我那麼親切,讓我留著過夜,我卻沒能好好報答……」
  「就算妳這麼說,我原來根本不曉得我還有姪女啊。我當然覺得她很可憐,只是沒有見過,實在沒什麼真實感……」
  「欸?是這樣嗎?」
  「對、對啊。」
  「莎琪是位非常棒的女孩。雖然我沒能見到莎琪的姊姊雅柯和妹妹琪卡……但我認為兩位也一定是非常可愛又溫柔的女孩。因為她們可是塔葛多先生和蜜哈可小姐的女兒,同時也是莎琪的姊妹呀。」
  「啊,是啊,塔葛多是個好人沒錯,蜜哈可也和我這個弟弟不一樣……」
  「你想聽莎琪的事嗎?我好想說給你聽呢。」
  「這……是有一點。」
  看著面朝拿達托滔滔不絕講起往事的艾露希,加魯爾心想妳這傢伙,不是要來找我說話的嗎?
  算了,反正加魯爾也沒什麼事想跟艾露希說。見面的時間恐怕不是毫無限制,因此等到過了既定時間,艾露希就非得回去了吧……回哪裡去?艾露希如今身無分文,應該無法投宿旅店,那麼她身上這件棕色外套和慰問品又是哪來的?加魯爾多少有點好奇,不過一個等待判決的囚犯去擔心在外面的人倒也怪怪的。加魯爾自己會處理自己的事,也一定有辦法可想,所以希望艾露希能獨自好好活下去。自己現在只想對她說,別管我的事了。
  如今只見艾露希一心忙著敘舊,沒有加魯爾插話的餘地,不過這樣也沒關係。
  「不好,超過時間啦!」
  拿達托看了掛在脖子上的機械錶後表情一僵。
  「抱歉小姑娘,會面結束了。就算我不過是名獄卒,好歹也在帝國底下工作,不能壞了規矩啊。」
  「你說得很對。」
  艾露希用力點了點頭,但又失落垂下肩膀。
  「幾乎都沒和加魯爾講到話……這得怪我,全都是我不好。可是一想到莎琪,我實在停不下來……」
  拿達托聽了後,小心翼翼地對艾露希低聲說「再講兩三句話也不要緊喔」。
  「不能讓妳講太久,不過假如有什麼想說的,再一下下還沒問題。」
  「太感謝你了!」
  艾露希猛然低頭道謝,然後突然「啊!」的一聲把手伸進口袋,不知拿出了什麼東西。總之,艾露希將東西塞到拿達托手中,對他露出笑容。
  「這是秘密喔。但請你別誤會,這只是點慰問的心意。」
  「……這、這麼多!」
  面對驚訝的拿達托,艾露希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比出食指「噓~!」了一聲。
  「噓~!拿達托先生,噓~!」
  「喔、喔,這樣啊……」
  難不成是賄賂?
  塞錢給官員圖方便——與其說是常識,更像是常用手段。加魯爾以前也做過塞幾枚銅錢給人的事,卻沒想到艾露希竟曉得這種處世之道,感覺實在不像她。或者是說,其實艾露希本來就有如此一面,只是加魯爾不曉得罷了?
  姑且先不論艾露希的為人,假如那真是賄賂,她又是從何得到錢的?既然拿達托都那樣驚訝,代表不只一、兩錢。話雖如此,能像那樣偷偷讓人握進手中的硬幣量可想而知。如果不是銅錢,難道是黃銅圜幣?就算只有一圜,也不是筆小數目,難以想像艾露希能在短短一天,還是人生地不熟的土地上賺來這筆錢。
  方法當然是有。光加魯爾想得到的就有偷竊,搶奪,不然還有個他不太熟的方法——賣身。即使加魯爾覺得艾露希不太可能去做這些,但是誰曉得呢?或許艾露希早就習慣那方面的謀生之道,只是加魯爾不知道而已。或許也因此,她有辦法獨自旅行,有自信能維持旅途的衣食,才會老是顯得一副悠悠哉哉。
  「加魯爾。」
  艾露希把臉貼近鐵製格門,都幾乎陷進來了,大概是要他快點過去吧。心想沒辦法的加魯爾只好走到格門旁。
  「什麼事?」
  「我一定會想辦法,所以請你別放棄希望喔。」
  「妳太誇張了吧,我應該不會被判多重的刑啊。」
  「是這樣嗎?」
  「大概是鞭刑或罰金而已吧。」
  「被用鞭子打不會很痛嗎?」
  「與其說是鞭子,其實該算是棍棒。」
  「會痛吧!」
  「比被用短劍刺好多了喔。」
  艾露希聽了疑惑地眨眨眼,似乎沒想到什麼,看樣子果然不記得兩人相遇時的事。再說也奇怪——她不知為何會使用魔法。
  正因為她奇怪,才讓加魯爾在意。雖然在意,卻又不想扯上關係。
  「我說啊,艾露希。」
  「嗯?」艾露希瞪大雙眼死死盯著加魯爾。而不只有那對深藍眼珠,她幾乎完全,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加魯爾的一舉手一投足,等待加魯爾繼續說下去,沒打算漏聽任何隻字片語。
  或許該明確告訴她「別再和我扯上關係」會比較好——加魯爾心中分明是這麼想的,但為何依然猶豫不決呢?
  「我沒事的,妳別逞強。」
  「不用擔心,我也沒事呀。」
  艾露希揚起嘴角,雙眼瞇成弦月形。加魯爾感到不對勁,因為艾露希的整張臉在一瞬間看起來似乎微微發光,自己的胸口也有股突然堵塞的感覺。難道是因為艾露希很奇怪,自己也跟著變奇怪了嗎?
  拿達托再度看了錶,「喂,差不多了……」催促艾露希。
  「啊,好的!可是請再稍等一下——加魯爾,手給我。」
  「手?」
  當加魯爾舉起他被枷鎖銬住的雙手時,艾露希的右手伸進鐵格門的縫隙,拼了命「唔~唔~」把手往裡面伸。加魯爾一點都搞不懂她究竟想做什麼,不過既然她都要自己伸出手了,於是用右手食指輕碰了艾露希的中指。艾露希依序以中指、食指和無名指摸了加魯爾的右手,最後將三根手指同時纏住他的中指。
  「就算被關進牢裡,加魯爾也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在喔。」
  等到會面時間結束——不,其實已經結束了——艾露希馬上就得離開吧。這樣一來,加魯爾又變回一個人。艾露希說的話根本支離破碎,不知所云,自己明明能直接告訴她這件事,到底為何沒這麼做呢?嫌麻煩?理由真的只是這樣嗎?
  最後在拿達托的催促下,艾露希才總算離去了。
  加魯爾坐回床上。一想撐開雙手,枷鎖便嘎吱作響。於是他只能放鬆力氣,低頭看向右手,感覺指尖依然有點癢。
  「希望她別亂來啊。」
  希望大概很渺茫吧。加魯爾嘆了口氣,望向空無一人的格門外。

  ※

  「記得是這裡……往右轉……」
  艾露希在十字路右轉,結果馬上又慌慌張張折回來。
  「錯了!另一邊,另一邊,不是右轉,是左轉……」
  當她重新左轉往前走,對眼前的街景卻毫無印象,這樣走真的沒錯嗎?
  「方向大概沒有錯吧……只能繼續走看看了?」
  繼續在這慌慌張張的也不是辦法,況且啄木鳥說過就算迷了路,他也能找到自己。那個人無法相信,不是像加魯爾那樣值得信賴的人。話雖如此,艾露希仍有種至少他不會說謊,把辦不到的事硬說成辦得到的感覺。
  下定決心後,艾露希開始穿梭於柯盧塔波之中。即便走了再久都沒走到類似那棟房屋的地方,她仍不停下腳步。
  艾露希大概花了將近去程時的一倍,甚至三倍時間才總算回到那條狹窄彎曲的巷弄。接下來就輕鬆了,一看到啄木鳥那棟細長的兩層樓建築,艾露希不自覺地加快腳步。當艾露希打開門,二十四名擠在一樓的恰奇們同時望向她,發出「咻!」「咻!」「咻!」「咻!」的叫聲。艾露希一眼就認出他們是在高興。
  「大家……!」
  艾露希衝進恰奇群的中央,儘管眨眼間就被擠扁,但反而正合她意。艾露希盡情用臉磨蹭了他們的脖子,輕撫脊背上的毛也很舒服。偶爾會有恰奇鑽進她裙子下,讓她有點傷腦筋,不過用大腿去夾那些恰奇的頭也十分有趣。被他們聞遍全身上下的味道時雖然有點癢,然而自己同樣反聞個夠。好擔心加魯爾,接下來該怎麼辦?一直受啄木鳥照顧,卻沒辦法信賴他,但又不能欠著這份恩情不還——之類的煩惱都在此時拋諸腦後,只需顧著開懷大笑,笑得都流眼淚,肚子開始痛起來了。這總算使艾露希出聲投降:
  「救命啊!大家先、先休息一下!好不好!不行,真的撐不住了!再不休息的話!我好像、好像快瘋了……!」
  聽艾露希投降,恰奇們才總算放開她,不過並不是所有恰奇在瞬間遠離,而有幾名恰奇伸出手支撐住她。多虧他們這麼做,艾露希並沒有跌倒,同時也對他們為自己著想的事實感慨萬千。明明說要休息的人是她,結果又忍不住緊抱附近的恰奇。
  「唉唷!最喜歡你們了啦!」
  看來又得再抱大家一輪才行——在她正要這麼做時,突然感到不太對勁,有點詭異。
  「……咦?啄木鳥先生呢?」
  會在二樓嗎?如果是的話,應該會下來見她才對。也就是說,目前不在家嗎?
  艾露希開口問正抱著的恰奇「啄木鳥先生去哪裡了」?就算語言不通,他們多少能理解艾露希在說什麼。
  只見恰奇噘起嘴來東張西望——的下一刻,家門突然被打開,因此艾露希以為是去了外面的啄木鳥回來了。沒想到,開門的人並非啄木鳥。
  灰汁色搭配深紅色衣邊,是帝國軍的制服。一對長長尖耳從棕黑色,宛如漩渦般捲曲的頭髮中突出,個頭高大,是名女性。這名女士兵舉著步槍,以青綠色的眼凝視著艾露希,身後似乎還有其他士兵在。
  「所有人不准動!」
  女士兵用有如銅鑼般的巨響大吼。然而早在女士兵這麼說之前,無論是艾露希或恰奇們就已是動也不動了。畢竟現在正被槍瞄準,想動也動彈不得。
  女士兵微微皺起眉頭,低聲道:「……這是怎麼搞的?」
  我才想問這句話呢——艾露希挺身擋在恰奇前方。
  「請妳放下槍。」
  或許此時不該動沒錯,不過不知為何,艾露希竟覺得槍根本就不可怕。難道是因為血液集中到腦部,讓自己頭暈眼花了嗎?
  「他們都沒有做壞事,也什麼都不會做,請妳不要這樣用槍威嚇他們。」
  「妳。」女士兵開了口,槍口仍然朝著艾露希。
  「妳在這做什麼?這群老鼠是怎樣,妳的奴隸嗎?」
  「這些人既不是我的奴隸,也不是老鼠。」
  「看來瘋的很徹底啊。」
  「明明用的都是通用語,妳似乎無法理解呢。」
  「或許吧,但妳必須配合。」
  女士兵只動起眼,掃過室內一圈。
  「我是帝國軍第六十三師團的伊夏露第•吉莉庸下士,受了個別命令在這條巷弄進行搜索,麻煩妳配合我們執行任務。」
  「妳說配合……到底是要我做什麼?」
  「總之先乖乖跟我們走吧。」
  「如果我拒絕呢?」
  「妳不會拒絕的。」
  眼看吉莉庸下士的食指就要往步槍扳機移動,艾露希不禁打顫,因為她知道若有必要,這名下士定會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機。她會殺人,大概至今為止已經殺過許多人,從今以後也會殺下去吧。艾露希不想死,可是又在意恰奇們勝過在意自己。如今下士似乎打算要艾露希去做某些事,應該不會輕易殺了她,但是恰奇們呢?下士以「老鼠」稱呼,還說他們是奴隸,明顯鄙視著恰奇,肯定會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就射殺大家。
  「妳不會拒絕的」這句話正代表這個意思——要是艾露希敢拒絕,下士就會射殺恰奇們,如果不想看到他們被殺,就照她的話做。下士早已看透只要如此威脅,艾露希就不會拒絕。
  艾露希既生氣,同時也不甘心得快掉下淚來。
  因為這個方法正如下士所想的一樣,艾露希只能乖乖照做。
  艾露希低下頭,緊咬牙根,握緊拳頭。她知道這樣做不好,要是聽了下士的話,肯定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可是如今除了照做已別無選擇。
  「……我知道了。」
  當她努力擠出回答,正要抬起頭來時,恰奇們開始「嚇!」「嚇!」「嚇!」「嚇!」「嚇!」「嚇!」發出叫聲。
  艾露希看向下士,她不只根本不害怕,還正好相反。這個人不會因為輕微的敵意畏懼,想必她一旦感受到敵意向著自己,就會在心中萌生加倍的敵意應戰。過去她肯定如此擊退了諸多敵人——不妙!
  艾露希連忙出聲「不可以……!」想制止恰奇們,而幾乎大部份的恰奇都乖乖聽話。再說其實他們只是在威嚇下士和那群士兵,似乎沒有真的要發動攻擊。然而,唯有一個孩子不同。
  艾露希最後抱過,剛才也立刻被她保護在身後的那名恰奇。
  那孩子迅速竄過艾露希身邊,朝著下士衝去。
  果不其然,下士面不改色地發射步槍,瞬間響起劇烈槍聲。
  子彈正中恰奇胸口,讓他四腳朝天倒地。
  「把妳的奴隸綁好。」
  下士邊說邊操作步槍把手退殼,裝上下一發子彈。
  「不然很危險啊。」
  「啊……!」
  艾露希究竟要說什麼?她不知道,此時不管她本來要說什麼,做什麼,都已經太遲了。
  恰奇們就如啄木鳥所說的,一點都不弱小,反而十分勇敢。他們見到同伴遭到射殺也沒有嚇得軟腳,而是一副絕不放過兇手的態度。眨眼間,恰奇們「嘎!」「嘎!」「嘎!」發出怒吼往下士衝去,儘管艾露希大喊「不行!」「不可以啦!」也沒用了。他們悲傷,憤怒,一心要替同伴報仇,接二連三衝到艾露希前方——恐怕是想挺身替她擋子彈來保護她吧。
  下士開槍擊斃其中兩、三人,接著後退出到屋外。
  「開火!」
  號令一下,其他士兵也開始開槍,但恰奇們仍不停止。他們明知會遭受槍擊,仍一股腦地往門口衝去。不行,這樣下去真的不行,大家通通會被射死。為了堵住門□,艾露希打算往前衝。如此一來大家都出不去,也不會再受傷,被殺害。自己不會,也不想繼續讓他們死了。結果她壓根沒想到,自己的手臂後方從突然被抓住。
  「艾露希,過來。」
  是啄木鳥。為何他會在這裡?艾露希整個傻住,既無法發問也無法反抗他。啄木鳥二話不說就把她往樓梯上拉,二樓有張床和櫃子,一扇窗戶,但啄木鳥看都沒看這些家具一眼,而是看向牆壁。最後也不知在想什麼,他一腳往牆壁踢去。沒想到,牆壁被踢的部份竟轉動過來。
  是暗門。
  「快走!」啄木鳥硬是把艾露希壓進暗門後,自己也跟著進去。當他從內部關上暗門後,周遭變得一片漆黑,而一進到狹窄黑暗的空間後,艾露希才終於回過神來。
  「不回去的話!大家會……!」
  「不,已經太遲了。」
  「太遲……」
  「牠們不是想保護妳嗎?妳現在回去又能如何?特地送上門被那群士兵抓,還是去送死?不管是哪一種,牠們的決心形同白費,而且是被妳糟蹋掉的。這樣真的好嗎?」
  「可是——」
  「不好對吧?來,過來這邊,我們從其他建築物出去外面。」
  啄木鳥抓著艾露希的手腕開始移動,而艾露希只能跟著他——不,沒這回事,其實艾露希還是可以回頭,只是她沒這麼做。不是辦不到,而是根據自己的判斷決定不回頭。
  要是回去,恰奇們的死就會白費,因她而白費。
  她並非承認啄木鳥說的對,同時卻也無法否定都是錯的。
  其實說穿了,艾露希根本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無法抬頭挺胸下定決心「就這麼做吧」。也因此,她只能在這條不往前彎腰就會撞到頭的狹窄通道中被啄木鳥拖著前進。
  大家都死了嗎?一個不留地被射殺了嗎?都是自己的錯。自責的念頭緊緊勒住艾露希的頸子,甚至讓她無法好好呼吸。明明如此,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掉下來。明明想哭得不得了,卻哭不出來。
  當艾露希的雙眼適應黑暗後,她發覺從四周的縫隙間射進些許光芒,並非處於完全黑暗的環境。這條祕密通道左彎右拐,也有往下走的階梯,接著再轉了幾次彎,前方才看到出口。出口不是迴轉式的暗門而是拉門,出去後立刻有個龐然大物擋在面前。啄木鳥推動那像是櫃子的物體,穿過櫃子與牆壁間的縫隙,看到的是一群亞人們圍在桌子旁坐著。
  有像雷托人那樣的有尾人,全身長毛的全毛人,全身包覆著蛇一般的鱗片的有鱗人,共有六、七人吧。他們雖都轉頭看了啄木鳥和艾露希,卻一點都不訝異,啄木鳥則是笑著舉起手對他們「唷」了一聲,看來至少不是陌生人的樣子。
  一名塊頭最高大,長著一張熊臉的全毛人以低沉的聲音說「沒事啊?」,同時舔了舔唇。
  「妳也是千鈞一髮呀,小姑娘。」
  「……我?」艾露希指著自己,眼皮眨呀眨的。因為從那名大個子的語氣聽來,他簡直就像認識艾露希一樣。
  「這裡算不上安全啊。」
  啄木鳥親暱地拍起亞人們的肩膀和背部。
  「古魯哈怎麼辦?」
  「交給德魯西的小隊去處理。」
  大個子答完後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其他亞人也跟著站起。當中那名長得像雷托,耳朵和尾巴外形卻不同,臉上也長著稀疏體毛的有尾人一臉興奮地說「攏絡拿達托真是幫了大忙啊」。
  「有了身為獄卒的那傢伙出手幫忙,別說是古魯哈,被關在駐地的那些囚犯也能輕鬆脫逃。接下來只要再趁勢制壓武器庫,就是我們勝利啦。」
  艾露希皺起眉頭,「你們……在說什麼?」按住胸口望著亞人們和啄木鳥。
  「請問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武器庫?拿達托先生?攏絡?出手幫忙……幫什麼忙啊?」
  「人類的小姑娘啊。」
  大個子壓抑聲音對艾露希說,雖然聲音沒有很激動,他的雙眼中卻佈滿血絲。
  「妳不會懂我們這群遭受欺壓的人呀。不過妳不懂也罷,反正這件事本來就和妳沒關。」
  「尤茲羅。」啄木鳥一拳輕打在大個子的胸膛。
  「你這麼說太冷淡了吧,艾露希可是在眨眼間成了恰奇們的領導者,不是主人喔。她既然能和連你們都瞧不起的恰奇打成一片,當然能懂你們的感受。」
  「這種事無所謂。難得她都撿回了一條命,當然不能再讓她遭受危險。趕快逃跑才是為了這小姑娘好呀。」
  「那你何不直說就好。」
  啄木鳥無奈一笑,有尾人則從旁補上挖苦的話:「尤茲羅從以前就是長相和嘴巴壞了點。」
  「唉,姑娘妳就原諒他吧。別看他這樣,為人倒沒有嘴巴那麼壞,好歹也是我們的頭頭呢。」
  「少在那胡說啦,歐伊拔!」
  被大個子的尤茲羅這麼一喝,那名被稱為歐伊拔的有尾人故意「咿!」了一聲抱起頭來,看得其他亞人哈哈大笑,啄木鳥也跟著輕笑起來。艾露希當然還笑不出來,不過頭腦至少因此冷靜了些。
  尤茲羅剛才說了「去處理」,代表這群人正打算做些什麼。拿達托、獄卒、駐地、囚犯、武器庫、壓制、勝利——
  難不成,這群人要發起戰鬥嗎?打算去襲擊駐地,解放囚犯嗎?駐地內有警衛隊的士兵,武器庫內也當然保管有警衛隊的武器,而他們要制壓那裡?這或許代表著這些人打算獲得武器,再用那些武器去戰鬥吧?
  啄木鳥是他們的同伴,而且還不是剛剛才加入,是早在許久前就是一夥。
  這時,尤茲羅「總而言之——」吐了口有如熱風般的氣。
  「行動已經開始啦,我們沒打算半途而廢,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一樣。小姑娘,妳要不就找地方躲著,要不就馬上離開這座城市。相信妳不會想死於流彈下吧?」
  「尤茲羅,可是啊。」
  啄木鳥側眼瞥了艾露希。
  「我想艾露希不會躲起來,也不會離開這裡喔,畢竟她的朋友還被關在駐地的地牢裡呀。」
  「……什麼?」尤茲羅低聲說完,轉身面向艾露希。
  「真的嗎,小姑娘?」
  「是、是的。」
  見艾露希點頭,尤茲羅動了動鼻子說:「既然這樣——」
  「我們或許有辦法把妳朋友也弄出來哪。」

  ※

  伊夏露第•吉莉庸親手射殺了最後一隻恰奇。打從她十四歲那年在西南邊疆接受帝國軍招募成為一名士兵後,在戰場上殺過許多亞人。她年僅十四,身高將近六尺,也曾射殺,甚至用軍刀刺殺塊頭比她高大的亞人。相比之下,恰奇不過是比較大隻的老鼠,就算空手也能擊斃牠們,用步槍自然更輕鬆了。就算殺死一百隻恰奇,對她來說甚至沒比捏死一隻跳蚤還難受。
  她只覺得很詭異。
  包含伊夏露第在內,多半的亞人都不把恰奇同樣視為亞人。他們只是群用雙腳行走的野獸,由於輕易就能驅使,才會被用來當作奴隸,不然大概只剩殺來食用的價值,不過又因為看起來相當難吃,根本不會有人特地去殺。既膽小又聽話,真要說起來是人畜無害,稱不上亞人,用途有限,只能充當廉價奴隸的野獸。這就是鼠族恰奇。
  伊夏露第壓根沒想到,這種生物竟會如此猙獰地朝他人攻擊。到最後,屋內沒有任何一隻恰奇逃跑,通通朝著她所率領的十一名分隊士兵猛衝,並全都遭到射殺。
  儘管她沒感到難受,還是覺得有點詭異。
  她舉起槍再次走進屋內,結果裡面除了野獸和血的臭味以外並沒有看到人影,只有倒在地上的那些老鼠,但那名少女去了哪裡?
  「搜索那名少女。威蘭上等兵,你負責看守外頭。」
  伊夏露第命令完部下,便第一個爬上樓,畢竟要從屋內逃走的話也只剩二樓。結果只看到一張舖著稻草的床、空櫃,以及用坑坑洞洞的木板塞起來的窗戶。由於窗戶就面對著巷弄,因此可以直接排除從這裡脫逃到屋外的可能。
  這時,樓下傳來部下「吉莉庸下士,沒看到人!」的呼聲。
  「再給我好好搜仔細!」
  伊夏露第一邊吼回去,一邊盯著木板牆看——似乎不太對勁。
  柯盧塔波警衛隊駐地內的隔離室,是為了關必須嚴加監視的囚犯而設置的地方。因此,不只有偽裝成通風口的傳聲管,通道上和室內也都有偷窺孔,能從外部觀察囚犯的情況。
  伊夏露第跟著居斯特中尉一起詳加觀察了那名少女和加魯爾•柏伊德見面時的情況,儘管沒做出什麼可疑舉動,但若真要說的話,少女對加魯爾說的「我一定會想辦法,別放棄希望」這句話讓伊夏露第有些在意,畢竟這話也能解釋成「我會想辦法讓你逃獄,再等一下」。只交談幾句不值得一提的內容就離開,也反倒令人起疑。此外,少女還給了警衛隊員及獄卒賄賂,而且還給了一人一圜這種比公訂價多許多的金額。或許此舉並非只想改善加魯爾的待遇,而是打算讓戒備鬆懈。
  在居斯特中尉的命令下,伊夏露第率領分隊尾隨少女艾露希。根據中尉的判斷,加魯爾和艾露希不是直接與革命結社「艾莉絲」,就是與結社間諜的「七號艾莉絲」個人有關聯。假如只有艾露希一個人,想順利讓加魯爾逃獄實在不太可能。不過,若換作不只在邊疆,甚至連帝國主要領土都曾經成功發起武裝反叛或擾亂的七號艾莉絲,這點程度的小事自是難不倒他。
  艾露希將七號艾莉絲的指示傳達給加魯爾,也就是所謂艾莉絲的使徒。七號艾莉絲肯定在策劃著什麼,並會於近期有所行動。那名外表看似少年,卻有著身經百戰的強者般沉著冷靜的加魯爾,以及一副像是天真無邪的少女,卻熟知賄賂技巧的艾露希定與此事脫不了關係。
  雖然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然而據中尉的說法,七號艾莉絲正是名特別愛出奇招的間諜。如果中尉這次能成功阻止七號艾莉絲的陰謀,就算立下大功一件。若甚至能逮捕到七號艾莉絲,更稱得上無人能及的豐功偉業。
  其實伊夏露第並沒有和中尉很熟。雖然清楚他年紀輕輕就官拜中尉,肯定是士官學校出身,卻不曉得他一切的家世背景,本人也未曾主動提起。不過,中尉的人脈似乎相當廣闊,因為帝國內專門執行特殊任務的騎士團,竟會對他這本來只是名負責征外及討伐任務的師團中尉直接下令。
  月狗騎士團。
  僅次於大名鼎鼎的天鴞騎士團,同時位居黑化蛇騎士團、白蟇騎士團之上。
  在以前,帝國高貴的戰士們並非靠著騎龍,而是馬奔馳於戰場,才被尊稱為「騎士」。騎士們對皇帝宣誓效忠,成為皇帝的劍來獲得榮譽及恩賞。
  儘管後來兇猛的龍在戰場上成為主流,戰士不再騎馬打仗,騎士這個稱呼也沒有改變。那些經過改良,用於騎乘的龍也受騎士時期的影響,被稱為「騎龍」。
  自從槍砲的數量和運用手段成為決定戰場勝敗的一切,連騎龍都化為一種單純的移動工具。就算當今帝國已不存在騎士這個階級,純粹變成一種名譽的稱號,他們仍效忠著皇帝。各騎士團雖屬帝國軍制之下,卻不被歸類為參謀、指揮、後勤、憲兵四個軍部之中。
  騎士為皇帝效忠,殲滅與帝國為敵的對象,主要任務具體說來便是撲滅反帝國勢力。騎士團的任務被稱為「特別專務」,簡稱「特專」。只要是為了完成任務,騎士們可以奉皇帝之名行越權之實,享有諸多有形及無形的特權。
  或許亞雷安•居斯特中尉正是想成為騎士的一人吧。
  初次相遇的時候,中尉還只是少尉,也是伊夏露第所屬小隊的新任小隊長。前任小隊長戰死於至今仍是激戰區的西部國境地帶後,看到這名個頭雖高,卻長得細皮嫩肉、弱不禁風的新任小隊長時,伊夏露第還以為他是個官二代。
  令伊夏露第感到訝異的是,那名少尉竟沒有重用身為小隊副官的中士,反而重用只是下士的她。中士已算是低階士官,而下士雖在士兵中位階最高,仍是個薪水比較多的普通士兵罷了。
  當然,那名副官中士十分不滿,遭副官忌妒的伊夏露第立場也相當尷尬。某一天,當少尉指派任務給伊夏露第時,她試著提出「在下不過是一介士兵,為何——」的疑問。對此,少尉的回答可說是鞭辟入裡。
  「中士既怠惰、膽小又無能,我不欣賞他那種人,因此選擇重用妳這名既勇猛、健壯又有能力的部下。」
  中士的確不是名優秀的軍人。當敵方部隊突擊、衝進壕溝,前任小隊長慘遭碎頭喪命時,撤退命令都還沒下來,中士就在不斷哀嚎「撤退!撤退!」,眨眼間不知躲去哪裡。無可奈何的伊夏露第只得邊激勵小隊邊揮舞軍刀,拼命死守著崗位。然而,當眾人總算擊退敵方部隊後,中士又會一臉若無其事地現身,這種情形還不是一次兩次。有我在的部隊死傷人數就少——中士老愛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甚至一旦黃湯下肚,還會大言不慚地說「就算隊長死了部下也死不了」這類的話。
  在西部國境地帶的期間,伊夏露第於居斯特少尉的帶領下,多次撐過生死關頭。
  對於年紀輕輕,剛從士官學校畢業沒多久的少尉而言,西部國境地帶可說是最糟的派任地區。帝國幅員廣大,在西方邊疆卻沒有領土,理由是西方列強為了對抗帝國強大的軍事力,聯合起來輪番侵襲。他們既頑強又難以對付,邊疆土地就在綿延戰火摧殘下荒廢,成了寸草不生的荒野,破牆碎瓦的街市,以及籠罩在汗臭與屎尿味中的陰濕壕溝。這些都是西部國境地帶習以為常的景色。
  在那幾乎不適合生活的場所中,每天不是戰鬥就是備戰。即使難得能夠放假,也只能在後方的駐營地內稍微放鬆,然後立即就得回歸前線。
  伊夏露第不曉得,也不會想知道少尉是如何度過假日。不過,士兵之間都在傳說少尉這人實在奇怪,既不寵幸女人,倒也不像是那井面的人。加上他不賭博,又鮮少喝酒,甚至有士兵笑他該不會連飯都沒在吃。畢竟他這樣著實是名怪人。
  只不過,在戰場時的他相當可靠。伊夏露第從未見過能像少尉那般處變不驚,泰然自若的士官。伊夏露第過去曾歷經數次自己待的部隊潰散的戰爭,認為不管平時再怎麼冷靜的士官,到了緊要關頭或多或少還是會慌,而事實上確是如此。
  然而少尉他不一樣,還不只限於「不慌」。每當部隊陷入危機時,少尉都能迅速做出應對,自在指揮部下們行動。部下們只需當個乖乖照著少尉命令行動的人偶,如此一來定能逃出生天。少尉實際在戰場上證明了他的判斷有多精準,多確實。
  當然,在普遍被認為傷亡率相當高的西部國境地帶,少尉的小隊仍會出現傷兵,也有人戰死。不過奮戰了一整年,死亡人數只有一人,正是那名中士。當時帝國軍的壕溝遭受兇狠剽悍,夜間視力良好的涅夫塔力耶族夜襲,全軍陷入大混亂,似乎還頻繁發生自相殘殺的慘況。
  然而,少尉在那般逆境中依然成功把小隊集合起來,持續奮戰撐到黎明。等涅夫塔力耶族的士兵撤退後進行點名,唯獨少了中士一人,最後發現他在離小隊相當遙遠的地方斷氣身亡。
  在那場防衛戰中,亞雷安•居斯特少尉亮眼的表現受到讚賞,讓他晉升成中尉,同時轉調至位於東南國境地帶的第六十三師團。終於到了離別的時候——伊夏露第一方面訝異自己竟感到如此惋惜,一方面倒也接受了這個事實。
  晉升十分值得慶賀,而隨著晉升轉調其他單位也是常有的事,只能說莫可奈何。
  伊夏露第之所以對離別感到惋惜,只因為她在居斯特中尉的指揮下戰鬥相當快樂。身為一名士兵,她已在戰場待了十年以上,戰爭對她而言幾乎等同人生,因此沒有比能夠每天享受戰爭更幸福的事。再加上,中尉相當看重、信賴她,把她當成左右手,這是伊夏露第成為一名帝國士兵,長年為帝國流血流汗都未曾遭受過的禮遇。因此她十分感謝中尉,覺得中尉對自己有恩,也想盡力去報答。若說得誇張點,中尉就如同她的皇帝,而她則是中尉的騎士,恐怕有生以來再也碰不上像中尉這樣的長官了吧。
  伊夏露第•吉莉庸的父親是全毛族之一的狼人族蓋爾特,母親則是黑毛長耳族聶茵,所以她本該屬於三等種亞人。直到受了帝國軍徵招,才斷尾裝成二等種亞人,只因她聽說三等種亞人雖能靠著進入帝國軍來獲得國籍,卻頂多只能待在後勤部充當雜用兵。不過若能被認定為二等種,就有機會晉升為師團兵。此外,假如服役超過三十年,也能根據階級領到終身俸。
  三十年並不短。伊夏露第自己就未曾見過服役超過二十年以上的士兵。理由是不斷在前線奔波奮戰的士兵,幾乎都不到二十年就戰死,或者是身心俱疲選擇退役。
  好的士官則不多。如果只論個性好或能力好,倒也算不上沒有,但兩者兼具的士官實在罕見。原因大概是那些真正優秀的士官,根本不會被派來前線這種極度危險的地方吧。
  伊夏露第不捨中尉離去。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畢竟若在中尉那樣的長官帶領下,她覺得自己能不停奮戰下去,甚至存活個二、三十年。但假使換成無能的長官,就算像伊夏露第這樣眾人公認的優秀戰士,仍有可能隨時喪命。
  伊夏露第感到氣餒,感到失望。儘管如此,這一天早就註定會來。
  「恭喜您升官,居斯特中尉。祝您日後身體健康,並在第六十三師團持續活躍。」
  當伊夏露第敬禮說完這句話,中尉只簡短,平淡地命令她:
  「妳也來吧,吉莉庸下士。」
  「……啊?」
  「我都處理好了,妳也將調任第六十三師團。」
  「可是,在下……」
  「命令書已經下來了,別拒絕。」
  就算不用中尉強調,伊夏露第也沒打算,沒理由拒絕。孤身走遍天涯的她並沒有能稱作故鄉的地方,到哪都能活下去,最後大概也只會死在某個戰場上吧。原本她覺得這樣也不壞,不過既然都會死,她寧可打場滿意的戰爭後再死。若跟隨著居斯特中尉,肯定能打場更好的仗。
  只不過,她清楚自己的目標同樣有時間限制。
  畢竟居斯特中尉的目標是成為騎士,必須要獲得騎士團內中校階級以上的士官推薦才能加入。想當然,伊夏露第再怎麼樣都當不了騎士,因此只有中尉還待在師團的這段期間,她才能為了中尉奮戰。
  伊夏露第其實已打定這樣也好的決心——我會在中尉底下替他奉獻,支撐他、協助他,讓他得以獲得功績,總有一天晉升為騎士。假如那就是中尉的夙願,我想成為他的力量,幫助他完成。這樣就足夠了,不必去思考那之後的事。
  「這面牆……」
  伊夏露第保持右手舉槍的姿勢,用左手摸了牆的一部份。牆壁是由細長型板子橫向並排而成,明明整棟建築十分老舊,簡直就算隨便亂蓋的,唯有牆壁——面朝窗戶,位在左手邊的這面牆建得特別精細。
  她用力去壓,有了動靜,於是抽回左手,出腳一踹。
  「暗門嗎。」
  只見一部份的牆壁轉動打開來,另一頭似乎是隔壁建築物的外牆。原來是利用建築物之間的縫隙打造出的通道嗎?如此應該能夠推斷那名少女正是從此處逃跑的。一般人不可能會住在這種怎麼想都是用來緊急脫逃用的機關建築內,再說這棟房屋根本看不出生活痕跡,定是複數據點或藏身處的其中之一吧。
  正當伊夏露第打算從樓下叫幾名部下上來調查通道,遠處突然傳來一陣低沉聲響。伊夏露第打開木窗板往外一看,發現樓下屋外一名留著絡腮鬍,和她同樣是名接近全毛人的亞人上等兵威蘭正在東張西望。
  「威蘭上兵!出了什麼事?」
  「吉、吉莉庸下士!發生爆炸了!」
  「你說爆炸……?」
  仔細一看,視野左前方竄上縷縷黑煙,似乎是失火。而大道上吵吵鬧鬧,有許多民眾開始東奔西跑。伊夏露第沒有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是第一時間衝下樓。
  「所有人即刻趕回駐地!恐怕七號艾莉絲有所行動!居斯特中尉……!」

  ※

  坐在床上的加魯爾睜開眼站起身來,走近格門環顧通道。通道上同樣由格門分隔開來,左方格門的另一側有人在監視,但不是拿達托也不是缺牙的,而是別的獄卒。
  加魯爾這時試著朝通道右方喊了聲「古魯哈」。
  「古魯哈,你在那邊的房裡吧?」
  獄卒不悅咋舌,轉向加魯爾吼道:
  「誰准你說話!給我安分點!」
  而古魯哈則用他低沉的粗嗓門笑著回答:
  「我在呀,什麼事啊兄弟?」
  「我們何時變成兄弟了?」
  聽到加魯爾這麼回話,古魯哈笑得更大聲,讓獄卒憤怒地用棍棒敲了格門好幾次。
  「叫你閉嘴沒聽到嗎!皮在癢是不是!」
  假如那名獄卒要打加魯爾,就必須進到隔離室中。要是獄卒真的這麼做,加魯爾搞不好能趁機逃跑,又或者該說,必須抓住這次機會。
  加魯爾有某種,就只能用「某種」來形容的直覺,畢竟它無形、無聲、無臭,當然也無法用手觸摸,更沒有味道,不過他就是感覺得到。這並沒什麼不可思議,對加魯爾而言算是理所當然,因為不只有他,包含爺在內所有加魯爾認識的優秀戰士都具有這種直覺。其實有訣竅——不動怒,不哀傷,不畏懼,壓抑住自身情感,有如靜止流動的河水般平靜。如此一來只要一有波動,無論再輕微都能察覺。就算沒辦法連波動的源頭及原因都知道,但就是能明確感覺到山雨欲來的徵兆,使他能提前做好準備應付任何可能的狀況。
  最具體的前兆,是一陣慌忙的腳步聲。
  「瑪迪厄斯!不好啦!瑪迪厄斯……!」
  「啊?拿達托?怎麼搞的,還沒到換班——」
  這名似乎叫做瑪迪厄斯的獄卒竟突然被衝過來的獄卒毆倒,原來是拿達托。拿達托邊說「抱歉啦!」邊用棍棒把瑪迪厄斯打倒在地,同時似乎奪走了他所持的鑰匙。接著拿達托迅速用鑰匙打開通道的格門,並把關著加魯爾的隔離室格門也打開。
  「我沒時間解釋了!你快出來!我還得放古魯哈逃!快,枷鎖的鑰匙在這!」
  拿達托對加魯爾扔出一把鑰匙,加魯爾接下後用嘴銜住,插入鑰匙孔解開了枷鎖。
  拿達托正要打開距離加魯爾三間房的隔離室。當加魯爾朝拿達托走去,拿達托停下開門的手,訝異地看向加魯爾。
  「你為何不跑?」
  加魯爾沒有回答,而是看了隔離室內的古魯哈,他一雙眼從中發出銳利光芒。
  「你快點呀拿達托。」
  「喔、喔……對啊,抱歉。」
  因為古魯哈也被枷鎖銬著,拿達托在打開格門後往古魯哈跑去,用鑰匙替他解開。
  「好!這樣就……」
  「誰來了?德魯西嗎?」
  「沒錯古魯哈,就是你弟弟率領襲擊小隊。我現在要去把所有囚犯都放出來,之後再和你會合。你直接往武器庫走,德魯西的小隊應該正往那去,地點你知道吧?」
  古魯哈笑答「當然!」,用他的大手拍了拿達托的背。
  「你演戲演得真好呀拿達托,可把我整慘啦。」
  「你那麼耐打,整起來挺有樂趣呢。」
  拿達托回以一抹賊笑,也伸手拍了古魯哈的腰。
  「原來你們是同夥啊。」
  「也罷。」加魯爾說完後,只如此嘆了口氣。
  「拿達托先生,你知道我的行李放在哪嗎?」
  「……從囚犯身上沒收的私物或許都被丟進倉庫裡了。」
  「我希望你能帶我去,不過你好像很忙,沒辦法嗎。」
  「就在要下去地牢的樓梯前方,告訴你位置倒還——」
  「這樣也好,拜託了。」
  「加魯爾。」
  古魯哈將手放到加魯爾的肩膀上,力道又沉又強。
  「要不要來幫我們?看你似乎年紀輕輕,眼神怎麼看都一定出生入死不少次啦。」
  「是要我和你們一起戰鬥?」
  「沒錯。」
  「戰鬥的話就非得殺人,對吧?」
  「嗯,是啊。」
  「那我還是免了。」
  加魯爾輕輕撥開古魯哈的手,視線倒沒有離開他身上。
  「我已經決定不再殺人,何況我也沒有戰鬥的理由。」
  古魯哈聽了後簡短回答「這樣啊」,微微一笑,接著一改語氣指使起拿達托:
  「你走吧拿達托,去好好完成你的使命,武器庫那邊交給我和德魯西就好。」
  「知道了,你要小心點啊古魯哈!加魯爾,往這走!」
  當加魯爾跟著拿達托來到下地牢的樓梯前,他突然往拿達托撲去,兩人一同往下摔了五階左右,槍聲也在這時響起。原來是加魯爾看到通道另一頭出現身著師團制服的人影,感覺對方會開槍才這樣逃進樓梯下。
  「痛、痛死啦……」
  拿達托似乎撞到了哪裡。加魯爾於是拉他起身。
  「抱歉。不過總比被槍射中好吧?」
  「那、那是當然。」
  「來的是那位軍人嗎,居斯特中尉——」
  「獄卒!」
  果然,傳來的是居斯特中尉的聲音。
  「勸你即刻投降!你已形同犯下叛逆罪,但現在我還能當作沒看見!」
  拿達托聽了只不屑地低語:「肯定是騙人的……」
  「對不起啦加魯爾,我還得去釋放地牢裡的傢伙。倉庫在一樓,上樓梯往左轉後第一間房。對了,還有倉庫鑰匙……」
  拿達托在交給加魯爾一把鑰匙後,丟下「真的抱歉!」便往樓梯下奔去。
  「加魯爾•柏伊德!」
  居斯特中尉大概正緩緩走來,而且不只他一人,還帶著幾名士兵。
  「你也是反抗份子的一員嗎!如果不是,就別幹逃獄這種蠢事!只會對你越來越不利!」
  自己既不是反抗份子的同伴,也沒有特別策劃想要逃獄,不過這時乖乖就範反倒真的蠢過頭了,只能逃到最後一刻。問題就在能否拿回行李而已。
  要是讓居斯特中尉一夥人來到樓梯上方,那才真正不利。畢竟下了樓梯就是地牢,加魯爾將成為無路可逃的甕中鱉。
  只能放棄行李了——所謂悲痛萬分指的就是這種場面嗎?加魯爾感到非常可惜又難過,但悲傷只會使他的直覺失靈。話雖如此,倒也沒必要特地去抹消悲傷,因為若有需要,情緒將會自動消失。打從他懂事起,就接受了能讓心理狀態維持穩定的訓練,無論多強烈的情緒都不會持續太久。這個事實加魯爾再清楚不過。
  該動用奧路瑪來啟動修特爾嗎?不,目前沒有這個必要。不只會很難善後,更不想讓帝國的軍人看到。
  加魯爾衝上樓梯回到通道上,見到中尉及五名穿著師團制服的士兵都舉槍對著他,不過手指還沒移到扳機上。中尉一面將準星瞄準加魯爾,一面正要對其他士兵下令開火。就算不提其他士兵,至少那名中尉應該能射中。果然到了士官階級就不同了嗎——倒也不是,士官中也是有愚蠢之徒。不過居斯特中尉確實是名優秀的軍人,看來只得用了。
  加魯爾並非朝士兵們衝去,而是先朝左側牆壁跑。士兵們都顯得畏畏縮縮,看來就算拿著槍——不,應該說正因為拿著槍,他們才完全沒料到加魯爾竟會衝過來。然而,只有中尉的反應不同。
  居斯特中尉下令「開火!」的同時,自己先開了槍。
  中尉瞄準的是身體,子彈最後命中加魯爾腹部中心。這槍當然造成了衝擊,不過由於加魯爾讓修特爾在胸腔到腹部之間循環,使其活化,因此子彈並未傷及內臟。加魯爾加快速度,斜前衝過中尉一夥人前方後一個蹬牆,瞬間移動至他們身後,讓幾名士兵開槍射的子彈都只掠過空氣。
  一名士兵驚訝地喊「剛才射中了吧……?」。子彈的確射中了,中彈時一種獨特,或許稱為冰冷炙熱感的不悅感覺以腹部為中心,逐漸往腰部及背部擴散。只不過,如今子彈已用肌肉擋下,稍後取出就沒有大礙了。
  加魯爾回頭望了一眼,士兵們不是手忙腳亂想轉身,就是徹底愣住,唯有居斯特中尉仍拼命瞄準加魯爾想扣下扳機,真是名難纏的軍人。可是一旦清楚他即將開槍,加魯爾就能躲過。
  加魯爾把身體壓低到幾乎接近四腳爬地,並往右一跳,接著槍聲響起,子彈射偏了。他維持這姿勢往前衝,不是直線而是蛇行。因此儘管中尉又開了兩槍,仍然一發都沒命中。
  等衝到第一個轉角處左轉後,他才摸了摸腹部。有流血,量不多,把手指伸進傷口內,找到子彈,取出來,扔掉。
  「他們會不會覺得奇怪啊……」
  由於沒有讓全身活化,外觀應該沒什麼改變。話是這麼說,不過一般人被子彈射中根本不可能沒事,想必他們肯定覺得「那傢伙不正常!」,嚇得半死吧。
  「希望我是修特爾跋的事沒穿幫啊。」
  為了做出的事後悔也無濟於事,現在最該做的就是早一刻離開此地。總之先到那名中尉看不見的地方,或甚至離開柯盧塔波比較好。越早越好,越遠越好,而且這是最優先的事項,其他都是其次。
  加魯爾靠著那種直覺以及聲音朝出口前進,途中雖然數度碰上警衛隊和亞人戰鬥的場面,他都不予理會。不管什麼襲擊部隊、叛逆罪、反抗份子,發生了什麼事等等,最好都別去想。
  一切都無所謂,和加魯爾沒有關係。
  通道的盡頭是一間大廳,玄關大廳,地上倒著許多警備隊員和亞人,不是死了就是剩半條命動彈不得。看樣子這裡曾發生過劇烈戰鬥,而如今已經結束。所謂襲擊部隊似乎順利闖入了這棟建築,在各處與防守的警衛隊交鋒。
  加魯爾沒有義務加入任何一方。雖然警衛隊屬於帝國軍的一部份,要恨他們也是沒問題,不過加魯爾被現今已不復存的伊修特爾之民——修特爾跋的戰士們徹底訓練好切捨感情的方法。不知是否因為如此,明明帝國軍殺了加魯爾包含親人在內的諸多同胞,也破壞他的故鄉,他卻無論如何都激不起對帝國軍的恨意。
  當加魯爾衝過玄關大廳到了外面,忍不住停下腳步。他見到這棟像把灰色箱子堆疊起來的建築物外面,同樣滿佈遭到射殺、毆死或斬殺的屍體,但這副景象對他來說依然沒什麼。
  理由是煙——加魯爾看到市內到處竄出煙,是失火了嗎?應該不是吧。
  「叛亂份子……」
  加魯爾摸了腹部,疼痛已經幾乎消失。其實帝國——尤其是邊疆地區發生暴動並不稀奇。帝國日漸開疆闢土,許多被帝國佔領,卻還沒樹立好統治體系的地區正是邊疆。想當然,邊疆或多或少存在著不服帝國支配的人,另外流民也多,三天兩頭就有小規模暴動,加魯爾也曾親眼目睹幾次。只不過,鬧到現在這麼嚴重還是頭一次見到。
  「不太妙啊。」
  加魯爾已經沒有繼續留在這座城市的任何理由。雖然失去了行李和盤纏,倒不算什麼問題,畢竟只要他有意,就算只剩一副身體能用也活得下去。出生在戰士家族的修特爾跋一到四歲就會被獨自丟進山裡,得自己找出謀生之道以求生還。事實上,有一些年老的戰士們會從暗處觀察狀況,但只要沒發生真正緊急的事,他們也不會出手相助。再加上,假如被這些觀察的戰士們拯救,將失去成為戰士的資格,往後只能當養龍人或是鍛造師。因此,成為了戰士的加魯爾無論到哪都能獨自存活。
  爺說了,如果柏兒打算自生自滅也沒關係,但現在修特爾跋只剩我們,就算還有其他人存活,應該再也碰不到面了啊——少說身經百戰,甚至千戰的爺在如此喃喃自語時似乎相當寂寞。人年紀一大就會衰老,變弱,假如自己也會像爺那樣年老體衰,不如在老之前死去。當時的加魯爾這麼認為,也直接對爺說出口。結果爺聽了,「聽好了,柏兒」,摑住加魯爾的肩膀。
  ——柏兒,如果你自生自滅,那可就真的,真的是孤獨一人喔。柏兒認為這樣好嗎?這樣也好的話,老骨頭就不再說啥啦。可是啊,老骨頭從不認為那樣是好事吶。
  「艾露希還好嗎。」
  小聲喃喃自語後,加魯爾微微皺起眉頭。身為一名修特爾跋戰士,現在根本不該管艾露希,應該快點逃才對。
  不,如果是名戰士,應該無論如何都會選擇一戰。挑戰敵人獲得勝利,如此才是對戰士而言的最高榮譽。就算沒能取勝,只要是歷經勇猛奮戰後的敗北,同樣沒什麼好可恥。
  若是修特爾跋戰士,根本不會心生畏懼而逃避戰鬥,遠離戰場。生來就是為了成為戰士的修特爾跋並非天不怕地不怕,而是打從小時候就被迫籠罩在各種恐懼當中,知曉一切恐懼,才能制服恐懼。並非不畏懼戰鬥,就算害怕也得戰,蜷起身體,豎起寒毛,來戰勝有時甚至足以令人發狂的恐懼。這種事不是人人都辦得到,所以勝者才令人尊敬。
  真是如此嗎?
  伊修特爾是個充滿險峻山岳的國家,不,根本不是國家。儘管帝國以國相稱,不過伊修特爾的意思其實是「修特爾之地」,修特爾跋則是生活在修特爾的人民。帝國還稱修特爾跋之長修特爾夫為王,但根本不是什麼王,修特爾夫指的是年老的修特爾跋。
  總而言之,伊修特爾是座天然要塞,不管帝國軍再怎麼攻打也只會成為修特爾跋及鬥龍的飼料。直到帝國軍認真起來之前,修特爾跋人都稱他們為「安瓜」,意思是下等人,算是瞧不起他們。在修特爾跋的認知內,安瓜不知道何謂勝利,甚至連何謂戰爭都不懂。
  事實上,反倒是修特爾跋人不懂得帝國軍的戰鬥方法。
  自從某個時期起,帝國軍開始在攻略伊修特爾方面投入壓倒性資源及火力。就算帝國軍士兵仍然孬弱,陣型也迅速潰散,增援部隊卻是源源不絕湧上。他們胡亂開槍,發射大砲,不管死了多少士兵,垮了多少部隊,整支帝國軍也不退兵。
  安瓜與修特爾跋相比明顯弱小,一旦修特爾跋和鬥龍發動突擊,帝國兵幾乎撐不久。他們畏懼修特爾跋和鬥龍,其中甚至有士兵一見鬥龍就棄槍逃跑,十名士兵能有一人留下來抵抗已算不錯。就算如此,帝國軍仍持續打這場戰爭。
  修特爾跋成功讓帝國軍的士兵打從心底畏懼,以打入恐懼的萬丈深淵來形容都不為過。修特爾跋一直以來都戰勝恐懼,殺死敵人,和鬥龍都稱得上勝利者。然而,這種勝利卻無法永遠持續下去。然而,只要戰鬥,即使獲勝也會疲勞,疲勞累積起來就會使人變弱。
  修特爾跋的戰士只要讓修特爾活化,吃個一兩發子彈也不在話下,不過仍然承受不了十發、二十發。動作一旦變得遲鈍,敵人會以槍林彈雨持續猛攻,就算是修特爾跋也得力竭身亡。
  就像這樣,戰場上一人又一人倒了下來,修特爾跋們最終被逼進修特爾夫住的堡壘,修特倫多之中。
  加魯爾看到的是,一個人連大小便都辦不到的安瓜部隊一排又一排,帶著因恐懼而鐵青的表情扣下扳機,射殺了勇猛的修特爾跋老練戰士。從遠方飛來的巨大砲彈應聲炸裂,輕輕鬆鬆便將健壯的修特爾跋們轟成碎肉。有名修特爾跋高聲吼著「這算哪門子的戰爭!」死去。有名不承認這是戰爭,寧可戰死在沙場上的修特爾跋戰士拖著支離破碎的身驅衝進帝國軍陣中,他的下場深深烙印進加魯爾的雙眼。沒什麼好說的,他不過成了好靶子,在遭受子彈洗禮後一眨眼就死了。
  假如現在伊修特爾這片祖先傳承的土地還在,同胞還在,那麼守護這些的戰爭或許稱得上榮耀,得來的勝利同樣尊貴。過去修特爾跋們和身為朋友的鬥龍一起為此而戰,也奮戰到底。
  如今大多數的修特爾跋和鬥龍已死,伊修特爾也被奪走,沒有任何該守護的對象,自然也沒有戰鬥的意義。加魯爾不再是一名戰士。
  既然不是戰士,那就為了活命選擇逃跑吧。
  不過,從這裡逃跑,獨自活下來後又能如何?
  爺本來就上了年紀,但自從他不再戰鬥後,更真成了一把老骨頭。他變得會立刻向陌生人低頭來問事情或尋求協助,就算換來臭臉也沒有改變做法。加魯爾問過爺何必這麼做,爺回答他:因為不曉得呀。老骨頭和柏兒都住在山裡,對平地上的事什麼都不懂。遇上不懂的事情,問懂的人最快唄。
  曾經遇過把爺當成一般老人的蠢貨用腳把他踹開,結果爺竟然只「對不住呀」道了歉就主動離開。為什麼道歉?爺你沒有錯——當加魯爾這麼說,爺反問:那麼柏兒,你又要怎麼做?要毆打他?殺了他?老骨頭已經受夠這種事啦。
  也有對他們很親切的人。即使自己已經很窮,還願意分飯給他們吃,把狹窄的房屋借給他們過夜。另外明明不是他們開口,有人仍「來,上車吧」讓他們搭牛車。有一次當兩人在某個村外淋著雨,村裡的人慌慌張張跑了過來「你們在這搞什麼呀!會著涼!弄壞身體的!」,一邊大吼一邊把加魯爾和爺拉進家裡。
  爺變得很愛笑,甚至可以說笑臉常開。當加魯爾問他為什麼笑,爺或許已經有點癡呆,只回答「想笑才笑呀」。
  「柏兒呀,老骨頭樂得呢。」
  「樂?什麼是樂?」
  「代表活著真好吶。」
  加魯爾聽不懂爺說的話,不過既然他好,那就好吧。希望爺能活得長久——加魯爾變得會這麼想了。畢竟加魯爾自小就認識爺,無論是戰鬥的方法,還是陪伴鬥龍的訣竅都是爺一手教給自己的。當時爺大概是受了父親的命令,才從修特倫多帶著身負重傷的加魯爾逃了出來。假如爺也死去,修特爾跋或許當真就剩加魯爾一人了。希望爺能繼續活下去。
  「盡可能找找看吧。」
  這時加魯爾左看右看,思索該從哪邊找起。如果找了之後沒找著,再獨自逃跑就好,反正一個人的話想跑就能跑。
  如今煙已經竄得到處都是,整片街上更陷入大混亂中,根本沒有線索可循。總之只能先往右找吧。
  當他正要跑起來,前方轉角處奔出了人影,還不只一人,而是成群結隊——糟糕,是部隊,來不及轉身就先被看到了。
  「加魯爾•柏伊德……!你怎麼會在這……!」
  部隊最前方正是那名下士,吉莉庸下士。我才想問妳怎麼在這啊——加魯爾如此心想,斜行衝過大道,緊接著槍聲響起,她們果然開槍了。本來還想先找到艾露希,看來現在得先逃命才行。
  事情總是不太稱心如意,不過這是正常的吧。儘管一點都不有趣,加魯爾仍接受,忍受了事實。
  因為自己和爺不同,還活著。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8-31 21:24 编辑


  4 魔法使與我


  艾露希實在不懂這名叫做啄木鳥的人。
  有太多想問他的事,可是卻不知該怎麼問,又從何問起?完全沒有頭緒。而這時啄木鳥開口提案:「對了,我想到件好事。」絲毫不給艾露希時間思考。
  「艾露希,我們去救吧。」
  「救……?」
  「嗯,就靠我和妳去救。」
  「就算你說救,到底要救誰?」
  「這還用問嗎?妳真的不曉得?當然是救他們啊。」
  艾露希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一旦啄木鳥做出決定,誰的話都聽不進去。那名長得像熊的領袖尤茲羅,以及像雷托族的有尾人歐伊拔都想制止啄木鳥,艾露希本人也沒有答應。儘管如此,啄木鳥仍一意孤行,抓了艾露希的手把她往外拉——柯盧塔波市內徹底變了樣,馬路上擠滿了人,怒罵聲與慘叫聲此起彼落,轟隆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火舌更是不斷竄出。眾人似乎都非常激動憤怒,而這同時也造成了恐慌。有成群結隊不知要往那去的人們,也有像無頭蒼蠅四處奔逃的人。等到兩人來到大道上,看到的是一群亞人們奮力丟著石頭,目標則是警衛隊的人們。另外大道的角落還有數名亞人包圍一名警衛隊員,對他不斷棒打腳踢。
  啄木鳥看到後,竟興奮地說:「哦!開始啦開始啦。」
  「開始了……?」
  「艾露希,妳應該明白才對啊?」
  「明白什麼?」
  「明白狀況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以及背後最根本的原因在哪。妳不是傻子,一定已經明白了。不過與其說這些,還是趕快走吧。」
  啄木鳥露出宛如綻放於盛夏的鮮花般燦爛的笑容催促起艾露希。
  「再不快點的話,他們肯定會被拋棄。要是妳不出手拯救,誰都不會去管他們喔,這樣不是很可憐嗎?」
  艾露希無法反抗啄木鳥,只能被他拉著手闖入人群,鑽過大街小巷間往某個地方前進。為何會變成這樣?艾露希不懂根本的原因在哪。啄木鳥究竟想做什麼,又想讓艾露希做什麼?不去救的話肯定會被拋棄的「他們」指的又是?
  「妳看,跟我想的一樣啊!」
  啄木鳥沒有走進廣場,而是在廣場前方停下腳步。
  廣場可說是一片狼藉,裸體的全毛人和有鱗人正在大鬧特鬧。原本他們都戴著項圈,也有人手上戴著枷鎖。他們有男有女,同樣被陳列於貨架上當成奴隸競標——如今無論是男是女,都兇神惡煞地追著身上有穿衣服的人跑,衝上去架住或撂倒後開始猛打,用拳頭、尾巴、頭槌,甚至直接用木製或鐵製的枷鎖敲打。穿著衣服的那群人就算再怎麼哭喊「救命!」「饒了我!」,那些全毛人和有鱗人們也絕不停手,打得他們無法再哀號,就算斷了氣也不停止施暴,彷彿就像在表達根本殺不夠,就算死了也不放過。
  這些亞人們究竟為何要原諒從他們、她們身上剝奪衣服、內衣,並強迫自己戴上項圈枷鎖限制自由,不只像個物品般對待,還想把自己賣給其他人的傢伙呢?
  這是報復,正當的復仇,因為這些人幹了就算被虐殺也不為過的殘虐行徑。這些人既非不小心,也非一時鬼迷心竅,而是為了錢,為了賺更多錢成為富豪才心甘情願虐待亞人。儘管自己的所作所為讓亞人們多麼痛苦、悲傷、絕望,這些人仍一點都不在意,他們根本沒有所謂的慈悲心。
  所以,殺了他們吧。
  讓他們也嚐嚐恐懼和痛苦,殺死他們吧。
  奴隸們,不,前奴隸們沉浸於喜悅當中。奴隸商人及那些手下的鮮血使他們愉悅,變得越來越激動,享受、陶醉著殺戮。
  然而,他們卻不同。
  二三十人被長繩綁在一起的恰奇們只是坐在地上縮成一團,從頭到尾都安安靜靜的,看起來既像在害怕,又像在忍耐。無論是哪一邊,他們都可算是置身事外,不參與任何一方,就只是存在於那裡。
  「艾露希,雖然妳冰雪聰明又明事理,但同時也一樣無知呢。」
  啄木鳥輕摟艾露希的肩膀,在她耳邊細語。一對紫色瞳孔帶著熱意,宛如正在燃燒般發紅,吐出的氣息卻反倒如薄荷般冰涼香甜。
  「舉例來說,妳不知道該如何使用他們對吧?儘管他們十分溫馴,拿來當成家畜使喚的話,久了也可能失控呢。妳認為該怎麼辦?其實有個好東西,一種從古代就有,稱為『罌粟』的藥草,現代已經改良得以栽培。不過雖說是藥草,重要的卻是它花枯後剩下的果實。只要劃開罌粟果實,就會有乳汁般的液體流出,一段時間後就會發黑凝固。加以提煉的話會變成更棒的東西,不過做法是直接將其混入食物或飲料中,量只需一點就好,畢竟很珍貴呀。效果其實沒什麼,只會讓食用者感覺有點舒服,不過這樣就夠了。只要好好工作就能變得舒服,他們的身體會記住這一點。有種叫做奴隸調教師的工作,或許妳不想相信,但這工作可是其來有自。他們努力構築起能夠更有效率驅使奴隸的專門知識與技巧,利用罌粟正是奴隸調教師得意的手法,因為罌粟好像有點難控制份量呢。然而,想驅使鼠族相當容易,只需持續給他們固定,而且相當少量的罌粟,他們就願意替人類幹活好幾年,雖然只能做些簡單的工作就是啦。」
  「你……」
  艾露希說不上話,身體止不住顫抖,上下排牙齒也是喀啦作響。恰奇們縮成一團,裸體的亞人們則不停破壞動粗,將奴隸商人一個個殺死。整座城市陷入一片火海。
  「啄木鳥先生,你明明……明明知道一切……為什麼……」
  「『知道』很重要喔,凡事都得由知而起,愚蠢之徒才會不求知就妄下判斷。我雖不是賢者,倒也不想成為愚蠢之徒,所以才想知道,不得不知道。畢竟若不先知道敵人,根本無法戰鬥對吧?」
  「敵人……?」
  「對,就是敵人呀,艾露希。各種地方都有敵人,不,或許該說『存在著』敵人嗎?」
  「例如像這裡。」啄木鳥指了自己的頭,「還有這裡喔」,接著又用食指指向胸口。
  「首先都得從知道開始,知道以後才下判斷,最後才付諸行動。妳現在不救他們真的好嗎?火馬上就要燒到這來了,或許他們都會因此而死喔。那些曾經是奴隸的亞人們根本沒在管恰奇,因為他們被視為比奴隸更下等。但是我想妳明白,事情根本不是那樣。」
  「……不放他們逃不行。」艾露希幾乎是用擠的擠出這句話。
  「得放開他們,讓大家都逃離這裡才行。」
  啄木鳥聽了露出一抹燦笑,「我也來幫妳,艾露希」主動提議幫忙。
  「那裡現在危險得很,不能讓妳一個人過去呢。跟我來,一起去拯救他們吧。救一個是一個,如果可能的話通通救吧。」
  或許啄木鳥正在盤算著什麼而想利用艾露希——儘管這股疑慮仍未消除,此時自己的確需要啄木鳥的幫助,只得仰賴他了。
  啄木鳥率先踏入了廣場。亞人們要是看到啄木鳥和艾露希,可能會把兩人當成奴隸商人。艾露希內心如此擔憂,沒想到不知為何,亞人們居然根本沒理會。恐怕是多虧了啄木鳥技術高超,仔細觀察亞人們的舉動,選在對的時間點走對的路徑才沒事。艾露希如今能做的就只有默默,專注地跟隨啄木鳥前進。當兩人靠近恰奇集團後,艾露希二話不說拿出短劍砍斷綁著他們的繩子。可是,這群多達二十名以上的恰奇中除了三、四人看向艾露希,剩餘的人根本一動也不動,只毫無反應地坐在原地,簡直就像還被繩子綁著。
  「怎麼啦?快逃呀!繼續待在這很危險啊!不管去哪都好,快逃呀!」
  「不對吧。」啄木鳥這時拍了艾露希的肩頭。
  「不是這樣,妳應該早就知道了啊。該做些什麼,又該怎麼做,那可是妳教會我的呢,艾露希。」
  沒錯,這麼做不行,有一種能與他們溝通的方法。但如今身處亞人們正在殺害奴隸商人的狀況中,真的能順利做到嗎?
  只能做了。艾露希下定決心,一把抱住盯著她看的恰奇,並用臉摩擦恰奇又短又長著硬毛的脖子。同時,他的全身微微散發出一種又辣又刺鼻的怪味——代表他處於恐懼中,極度不安,看得艾露希都快掉下淚來。
  「不要怕,不會有事的。」
  一心想讓恰奇快點冷靜下來的艾露希開始撫摸他身體各處。雖然連她都不曉得自己為何這麼做,不過甚至還用牙齒輕咬了恰奇的肩部。不一會,艾露希感覺他似乎稍稍恢復了平靜。
  「你快跑,聽懂了嗎?不能繼續待在這裡。大家也是——」
  艾露希接著不斷擁抱其他恰奇。儘管相當在意周遭的狀況,但有啄木鳥守著,大概沒問題吧。
  「快逃啊大家!懂吧?快離開這裡!」
  幾名恰奇這才有了反應,豎起耳朵環顧四周,站起身來緩緩前進。他們終於肯動了,而一旦推出前浪,其他後浪肯定會跟上去。艾露希大喊一聲「快!」,輕輕拍了恰奇們的腰催促他們。
  「大家快逃!來!跑快點!」
  「很好,就是這樣艾露希,下一群!」
  啄木鳥邊笑邊拖著艾露希走向另一群恰奇,拿了像是刀的利器切開綁著他們的繩索。艾露希一邊幫忙,一邊不停擁抱恰奇,同時不忘出聲催促他們逃跑。他們所有人都因恐懼過度而蜷縮在地,完全不知該怎麼辦,甚至放棄了思考。從前就算颳起毀天滅地的暴風,他們肯定也會找個地方躲起來,像現在這樣蜷縮不動度過危機吧。然而,此地和他們從前住的地方相差甚巨,明明得用其他方法才能應付危機,他們卻沒能獲得學習方法的機會。
  他們的領導者被狙擊這種卑鄙手段殺害,然後被人從遙遠的故鄉強迫載來這裡,被當成商品賣,受藥物控制,不得不工作到精疲力盡——就算一百萬人都斷定這就是恰奇的命運,艾露希也無法接受。
  「走!快點逃啊大家!不可以死在這裡!要活下去呀……!」
  艾露希逐漸抓到訣竅。雖然有點粗暴,但只要在解開綁住恰奇們的繩子後硬是拉他們起身往外推,一旦看到有人離開群體,其他恰奇就會開始動搖。接著再把一些驚慌失措的恰奇也拉起來,哪怕只有一兩步也好,強迫他們走動。不過如果靠蠻力硬拉,可能會讓恰奇出力抵抗不離開原地,於是必須抱他們,摸他們,輕咬他們,某種意義來說要使他們掉以輕心。
  裸體的亞人們根本不理會恰奇,即使有些亞人看到逃走的恰奇時有點訝異,倒也沒有特地抓住他們。因為亞人們正專注在另一件事上。
  艾露希放走了一百多名恰奇,但是還不夠,這個廣場上或許還有好幾倍、甚至十倍以上的恰奇,哪怕再多一人,可能的話所有人都想放走。當艾露希用短劍切開別群恰奇的繩子,摟過之中一人想讓他站起身時。
  「時間到了。」
  啄木鳥突然從後方把手伸進艾露希的左腋下,被緊緊抓住左腕的她就這樣被迫離開恰奇。
  「你、你這是做什麼啊啄木鳥先生!」
  「情況有變,再繼續待在這裡不太妙。」
  經他這麼一提,廣場的樣子真的不對勁。所謂廣場,形容起來就有如多條河川匯流的湖泊。而此時,人潮正從代表河川的街道流進廣場。這群人的穿著打扮與先前在廣場上被當商品賣的裸體亞人們明顯不同,似乎是柯盧塔波的市民們。
  「那些人是從各種方向過來避難的。等會這裡會變得更血腥……還是該說已經變了?」
  正如啄木鳥所言,難民們在廣場各處與亞人起了爭執,讓幾乎被啄木鳥半抱半提的艾露希看了不禁低語「怎麼會這樣……」。裸體的亞人們視奴隸商人為敵還有理由,艾露希不是不能理解恨商人們入骨的亞人想宣洩怒火的心情,可是那些前來避難的難民根本沒對亞人們做任何事啊?
  「尤茲羅他們做得很順利,太過順利了——」
  啄木鳥突然推開艾露希,一個翻身——出腳一踹。原來側邊竟有名全身是血的有鱗人朝兩人撲來。啄木鳥一踹開有鱗人後,再度抱起艾露希開始奔跑。
  「我沒對那些人做什麼啊!」
  「他們可不這麼認為喔。」
  啄木鳥並未帶著艾露希走街道,而是進入面對廣場的建築物縫隙間。雖說是縫隙,其實還是寬得夠讓人過,應該算是條巷子。
  前方看到一名一絲不掛的全毛人正壓在另一名女有尾人身上。女有尾人並非那些被當成奴隸販賣的亞人,身上穿著衣服——原本穿得好好的衣服如今被扯得破爛,胸口及下半身被脫得光溜。那名以彪形大漢相稱都不為過的高大全毛人硬把有尾人壓在地上,猛力前後晃動著腰部,有尾人則不斷哭喊著:「不要!」、「救命!」
  「……拜託、來人、不要!好痛!拜託、救命啊!」
  全毛人只是喘著氣,不斷激動地喔喔啊啊呻吟,一點都沒有想住手的意思。
  ——不阻止他不行,不救那位女亞人不行。
  可是,那名全毛人先前被當成奴隸陳列在貨架上,可說受了非常殘忍的對待。
  就算如此,他也不能做那種事,他正在做壞事。
  「喂。」
  啄木鳥朝毫不猶豫地全毛人走去,同時從懷中掏出某樣東西,用它的前端頂在全毛人頭上。
  「給我離開這女人,現在馬上,不然我斃了你。」
  槍,是手槍。
  全毛人雖號稱全身長滿體毛,但也有稀疏的部位,例如臉上的毛就很薄。這名長著一顆大黑鼻,血盆大口中滿嘴黃牙東缺西缺,不斷滴下晶亮口水的全毛人瞬間身體一仰想退開,卻隨即以佈滿血絲的雙眼惡狠狠蹬向啄木鳥來威嚇他。「嘎哦哦!!!」的咆嘯聲已經嚇得艾露希是手足無措,可是啄木鳥不只毫不畏懼,甚至默默移動食指到扳機上,直接扣了下去。
  迴響在巷內,如雷貫耳的槍聲傳進艾露希耳中。頭部遭射穿的全毛人舉起右手,似乎想摸自己的頭,卻動到一半就低吟一聲,仰天而倒。
  女有尾人見狀,開始「呀、呀!呀!呀啊啊啊啊啊!!!」間斷發出高亢的慘叫聲。「吵死人啦。」啄木鳥聽了後皺起眉頭,用左手搗起耳朵。
  「不是妳喊救命我才來救妳的嗎,是在鬼叫什麼?快滾去其他地方吧妳。」
  仍不斷慘叫的女有尾人驚慌撈起散亂的衣物,可說是連滾帶爬衝出了巷子。啄木鳥看著她的背影,聳聳肩道:「去那裡也很危險就是了。」
  「算了,隨她去吧。我們走艾露希,現在才剛開始,要是沒能撐過這關,難以預測我們會有何種下場呢。」
  艾露希或許忘了怎麼呼吸,連該如何出聲都不曉得,最後拼了命才擠出「沒必要……」這些字。倒地的全毛人雙眼大開,恐怕已沒了呼吸。他死了,啄木鳥殺死他了。
  「沒必要……開、開槍……」
  「要是他剛才住手,我就不會開啦。就算不曉得他有沒有聽懂我的話,至少看起來意思有傳達到吧。然而,他並沒有住手,所以我就照事前說的斃了他。他明明能夠活下來,卻自己選了別種結果,沒辦法呀。」
  啄木鳥收起手槍,粗暴地抓起艾露希的手臂。臉上雖然掛著淺淺笑容,但或許他正在生氣,不然就是心情不好。原因大概不是艾露希,那是在氣全毛人?還是女有尾人?又或者在氣自己?
  「男人像那樣凌辱女人是常有的事。一亢奮起來就胡亂出手侵犯女人的男人絕不在少數,有時甚至還不會被判刑。儘管帝國軍號稱軍紀嚴明,偶爾還是會對掠奪及強姦行為睜隻眼閉隻眼。這跟你是人類還是亞人,有文化還是沒文化沒有關係。畢竟即使能規範人的行動,不代表衝動就會跟著消失,肯定是種本能吧。所以說,沒辦法呀。我是如此認為沒錯,但就是討厭這套說詞,喜歡討厭也是沒辦法的對吧?我不想墮落為愚蠢之徒,因此我本來忍了,也給他機會了,可是他沒有把握住機會。剛剛發生的一連串經過呢,艾露希,簡單來說就是這麼回事喔。」
  「但是你何必開槍……」
  「因為他是奴隸嗎?因為他曾經是被強迫剝奪自由尊嚴的奴隸,所以就算侵犯女人也該原諒他——妳想說的是這樣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老實說啦。」啄木鳥瞇起眼來舔了舔唇,略顯訝異地說:
  「我覺得要是逮到機會,奴隸會想復仇也是免辦法呢,畢竟不管是誰,受了攻擊都會想還手,不是嗎?妳看,現在這座城市內就發生了這種現象。」
  「發生——」艾露希虛弱地說到一半,又搖了搖頭。
  「不,才不是發生,這不都是啄木鳥先生你造成的嗎?」
  「妳太看得起我啦。」
  啄木鳥硬是拉著艾露希繼續往巷子前方走。
  「我能做到的事很有限。再怎麼說,主導這整個計劃的是尤茲羅等人,啄木鳥和馬蠅不過是稍微出手協助而已。」
  「說是這麼說,但難道不是你在暗處穿針引線……」
  「為什麼這麼認為?妳根本沒有證據吧?我想想……妳知不知道『將棋』這種遊戲?」
  「嗯,那是……」艾露希聽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只點了點頭。將棋,把棋子擺在棋盤上互相奪取的遊戲。赫汀•路吉常常坐在棋盤前,其實這是種兩人玩的遊戲,但妳還不成對手,至少現在——一邊這麼說,一邊動著棋子。
  「將棋是種從以前就存在的遊戲。無論東西方,儘管棋盤、棋子的外形和規則不同,本質倒是一致。想辦法看透對手的招式,將象徵王的棋子逼到完全沒有退路就算獲勝。但若不先練習並熟稔棋步的話,實在稱不上比賽。真要說的話,假如對上真正腦袋聰明的傢伙,幾乎再怎麼樣都贏不了。雖說本人的精神狀態確實會大大左右戰局,但最後仍得分析對手的精神狀態,甚至絞盡腦汁欺瞞對手,歷經你來我往後才終於能分出勝負。我既不害怕這類型的遊戲,實力大概也不算太弱,可是有一天我發覺,要戰勝頭腦真正聰明的人,真的只能靠僥倖啊。」
  「因為這世上真的存在嘛。」啄木鳥故作誇張地揚起嘴角。
  「所謂的『天才』呀。那些人真的很過分喔,在我們費盡心思思考二十或三十步後的盤面時,他們可能早就想到一百步、兩百步、甚至一千步後去了。與那種天才隔著一張棋盤相對而坐,等同全身光溜溜又手無寸鐵去挑戰全身穿滿重裝備的騎士呢。到最後,在算盡步數就能獲得勝利的將棋中,一旦對上真正聰明絕頂的傢伙,無論怎麼掙扎都贏不了呢。」
  艾露希不禁打了寒顫,原來是啄木鳥在她耳邊「可是呢——」輕聲細語。不但一點都不癢,反而傳來一陣寒氣,害她險些就要叫出聲來。
  「這不是將棋,聰明的傢伙都有特徵,就是仗著他們有顆能判斷的頭腦,想要一手掌握一切。眼前有謎團就巴不得想去解開,覺得自己一定能解開。事實上,這種想法是對的。只要蒐齊線索,的確什麼謎團都解得開,要徹底看穿敵人的思考也並非不可能,畢竟他們真的能辦到,因此與他們為敵相當棘手。無論我們這邊如何絞盡腦汁想出奇招,全部都會被他們猜到。整張棋盤等同他們的五指山,不管我們怎麼跳怎麼滾,怎麼裝瘋賣傻,拼命想隱藏的企圖依然被他們看得一清二楚。設下何種圈套都沒用,有時甚至還會反過來遭到利用。每當我們看到他們中計而暗自心喜,殊不知其實中計的是我們,真的很受不了啊。」
  真是糟透,糟透了啊。啄木鳥不斷重覆著常聽見的抱怨詞,說得簡直像過去曾經打敗過自己的。他們就在面前出現一樣氣沖沖的,卻同時有點樂在其中的感覺。
  「過去曾有一段時間,將棋是我唯一的娛樂。當時我有機會和著名的棋士對戰,在實際交手過後,我發現這種方法我贏不了。只要還遵循著棋盤上的規則,我一定會輸。他們總是那樣高超、聰明且難纏,不管面臨何種困境都有自信能突破,所以不會輕易灰心氣餒。老實說,我很欣賞他們,打從心底想變得像他們那樣又聰明又強悍,但我就是沒辦法。艾露希,所謂的天才呀,可不是想當就能當的。才能這種玩意不是天生,就是打從幼年期便已註定好了喔。妳懂嗎,艾露希?」
  「……不懂。我根本完全聽不懂你想說什麼。」
  啄木鳥像是要分享隱藏許久的秘密,輕聲在艾露希耳邊說:「就算不像他們那樣聰明強悍,還是有方法能戰鬥呀。」
  「就算不是天才的凡人,管他任何人,都有能戰鬥的方法,我們都一樣。」
  不是「我」——啄木鳥毫無疑問地說了「我們」。
  「總之要先把種子撒下。不要一一去在意土壤如何,會不會下雨,會不會發芽,能不能開花,只要無數地撒下各種種子,到處撒就對。妳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當然不可能知道。可是這時艾露希突然想起來,曾幾何時赫汀•路吉也說過同樣的話——艾露希,即使是如今的妳,也有個不會輸我的方法。
  赫汀說完竟將棋盤上的棋子通通打亂,接著還把它們通通掃落棋盤。
  ——只要這樣做。
  當時艾露希心想,真是個破格到極致的方法。這樣做或許是不會輸沒錯,但也贏不了,因為一切都被糟蹋了。
  「不管是頭腦再好的傢伙——」啄木鳥也不等艾露希回答,繼續說下去。
  「或者是擁有千里眼的傢伙,也不可能全盤把握,畢竟連我們自己都不曉得在哪裡撒過哪些種呀。妳知道如此一來會怎樣嗎?我不知道,我們都不會知道,因為就像同時發生了好幾種天災,那怎麼辦?該怎麼辦?看著辦呀。只能一味硬撐,硬闖,最後還站著的人就是贏家。這樣一來,就算是頭腦聰明的傢伙也不見得能撐到最後,甚至可能造成反效果。身體當然是越健康越好,不過對自己的身體太過自信,同樣會自掘墳墓。殺了眼前的敵人或許會適得其反,但是不殺又可能害自己先被殺——前途可謂一片混沌。不,或許我們早已身處混沌之中。畢竟這裡已不是棋盤上,沒有能夠操控的棋子,所有人都是競技者,人人有權獲得勝利,人人有勝算,很有趣對吧?我說艾露希,妳又是怎麼想?覺得一切和自己沒關係嗎?可是呢,不管妳願不願意,妳已經身在其中啦。根本不存在什麼那一側,只要人還活在世上,每個人都屬於這一側喔。有比這件事更有趣的事嗎?我認為沒有啦,那妳呢,艾露希,妳怎麼看?」

  ※

  全身髒亂的有尾人朝著建築物的窗戶丟出某樣東西,是個瓶子,陶製的吧。瞧瓶口竄出火焰,大概是拿了碎布塞住瓶口再點燃,陶瓶內裝了什麼可想而知——被加魯爾料中了。
  這一帶的建築都是石造,看上去雖然不新,造得倒挺紮實,窗戶並非木板窗而是玻璃窗。只見陶瓶砸到玻璃窗上應聲碎裂,火舌瞬間從窗戶蔓延到石壁上。原來是油,陶瓶中裝了油,瓶口碎布的火延燒到油了。
  汽油彈——一種火攻時經常會用到的道具。由於剛才的陶瓶沒能砸破玻璃,一旦灑出去的油燒光,火也會跟著熄了吧。那名有尾人失敗了,不過他們似乎沒打算就此罷休。
  一名濃毛大耳的亞人邊大喊「傻子!」邊衝到其他窗戶邊,揮棒敲碎玻璃。接著在他「好,動手!」一聲令下,和剛才不同的另一名有尾人便朝碎裂的窗戶中投擲汽油彈,窗戶另一頭瞬間變亮,竄出濃煙。一聽見疑似居民的慘叫聲傳出,亞人們紛紛「好耶!」「漂亮!」「看到沒!」興奮起來。
  「你們幾個……!」
  大道上傳來怒吼,只見幾名身著深藍制服的男人衝了過來。是警衛隊,共有五人。一個小隊大約二十人,分隊人數則少一半,大約十人,所以五人算是半分隊。
  五名警衛隊員竟在大街上突然舉起步槍開火射擊,不過亞人們似乎早料到了,一見警衛隊員的身影就彼此打了暗號,隨即一哄而散。瞧他們動作之快,肯定是事先就決定好如此行動。也多虧了亞人們當機立斷,射來的子彈全都沒中。
  眼見亞人們逃跑,警衛半分隊停止射擊,打算追上去。
  「哇……!」
  此時半分隊的一名隊員突然全身著火倒地——是汽油彈,不知是誰從巷子裡投擲汽油彈,砸中那名隊員。
  其他四人頓時慌了手腳,因為他們的夥伴全身是火在地上打滾,不斷哀號救命,情況根本不容許他們繼續追逐暴徒。
  人在面對大道某棟建築物屋頂上的加魯爾目睹了一切經過,但是對那些警衛隊員來說,怎麼想都是遭到偷襲。他們肯定怎麼也沒料到,本來只想追趕逃跑的暴徒,卻突然從旁遭其他人攻擊。
  「上!幹掉他們……!」
  亞人們突然接二連三衝出巷弄,朝四名警衛隊員撲去。其中只有一名隊員立即開槍,使一名亞人中彈倒地,但他沒能發射第二槍,就被其他亞人用棍棒毆倒。
  即便是訓練有素的軍隊,一旦遭到奇襲都是不堪一擊,更別提怎麼看都不像精銳盡出的柯盧塔波警衛隊。眼看一名隊員快被燒成焦屍,其餘四人也被突然出現的亞人們撲倒在地,甚至連本來逃跑的幾名亞人都跑回來加入戰局。
  亞人們的武器淨是些棍棒、手製長槍或破破爛爛的劍,但仍然能夠用來殺人。其實若條件充足,空手照樣殺得死人。
  然後,帝國軍的士兵佩戴的是步槍,操作起來並不困難。亞人們恐怕會把步槍和彈藥都奪走,並且用它們來殺敵。
  「這不是暴動。」
  加魯爾嘆了口氣,移動到隔壁屋頂。
  「——是叛亂。」
  出乎意料的,加魯爾剛才輕鬆甩開吉莉庸下士的部隊。與其說是加魯爾逃得巧,不如說是下士她們出於某些理由無法久追。突然看見加魯爾現身雖然無法坐視不管,但她們有其他更該做的事,才優先選擇另一邊——大概是這樣吧?
  就算想找艾露希,頭一次來柯盧塔波的加魯爾根本沒有絲毫線索,即使真的開始找也找不到吧。但說來也奇怪,明知找不到還是要找,害加魯爾不禁懷疑起自己該不會是個傻子。
  「現在都成這個樣子了……」
  整座城市一片狼藉,加魯爾才會選擇從屋頂上移動。
  由於被人看到肯定會起疑,加魯爾平時,尤其中午並不會做這種事。然而下面都亂成一團了,沒人有空看著上面走路,而加魯爾的確沒被人發現。上面比起經由道路移動來得容易,視野更為良好,但想找到一個人可說難如登天。
  「大概被捲進什麼麻煩事了吧,畢竟她是艾露希——」
  正當加魯爾要往下一座屋頂跳去,卻突然停下腳步。
  左方特別吵雜,人聲鼎沸,難不成是有廣場或市場嗎?如此局面,往人多的地方走反倒危險,艾露希再怎樣都不會去那種地方吧,一般人都知道別過去。
  「……可是她是艾露希啊。」
  加魯爾不清楚她的身世背景。本人說自己是名沒用的魔法使,看來的確不假。
  即使根本不懂關於艾露希的任何事,加魯爾總覺得她是那種容易多管閒事,性格非常難搞的麻煩兒。
  「只是去看看的話……」
  話又說回來——加魯爾掉頭,穿梭於屋頂間的同時心想。這場暴動——叛亂並非因為某種契機偶然引起,而是事先準備好的。肯定有人在暗中策劃準備,再看準時機付諸行動——這種說法比較合乎常理。
  在加魯爾的觀察下,引起這場叛亂的主要是些衣衫襤褸的亞人。其中大多是穿著破衣的有尾人及體毛稀疏的全毛人,儘管也有體毛濃密的全毛人及有鱗人,數量卻不多。
  只要不是太小的村莊,多少有搬貨和建築工程之類的勞力活能做。會做這種被稱為背重工、腕力工和跑腿工的大部分是二、三等種的亞人,加魯爾也曾和他們一同工作過,不僅工時長,薪資也相當低廉。另外有種工作是在城市內到處撿破爛,再從中挑能用的東西來賣,這群人比起背重工、腕力工和跑腿工來得更貧窮。再來,無論哪座城市都見得到乞丐。他們的工作便是向行人討錢、食物或不需要的物品,不過也有挨家挨戶行乞的乞丐。接下來,還剩下一群沒有固定職業的小混混,一旦發現外來者就逼上去威脅他們交出錢財,再用那些錢從一早就成群泡在酒館喝酒,每天說著瘋言瘋語。
  叛亂份子似乎就是由這些背重工、腕力工、跑腿工、撿破爛的、乞丐及小混混組成。他們大多重視同業間的規矩,一談到所謂的「情義」便更為固執,非常厭惡有人新加進來攪局,同伴間也是爭執不休。這樣的一群人真有辦法能凝聚起來幹出如此大事嗎?
  「難說呀。」
  加魯爾來到一棟面向廣場的建築物中數一數二高的四層樓屋頂,壓低身體躲在屋簷後,從這裡能一眼看清楚整個廣場——真是慘不忍睹。
  廣場內擠滿了接近全裸或真正一絲不掛的亞人,有男有女,大部份都是全毛人和有鱗人。數量確實很多,但要說「擠滿」可能有些太過。其實是因為亞人們不斷東奔西跑,看上去才會像擠得人山人海。
  那些亞人們不光到處跑跳,而是在大鬧特鬧,難道是亞人同伴間起了紛爭?看上去又不像。男亞人,還有女亞人明顯有敵人,或者該稱為「標靶」。如此稱呼的理由無他,畢竟雙方相差甚大,標靶的人數明顯比全毛人和有鱗人來得少,儘管不斷死命想逃,卻又被抓回去一陣毒打。廣場上已經有許多——數十、甚至上百具屍體,眼看又要有數人被那群男女亞人殺死。
  全毛人及有鱗人們不是戴著項圈,就是懸著壞掉的手銬。這些男女亞人都是被那群標靶的人們用牛車載來柯盧塔波的奴隸,也就是說,奴隸們攻擊的對象正是奴隸商人以及他們的手下。這個時候,加魯爾突然發現——
  「那是……」
  廣場各處都能看見被迫下田耕作的恰奇們聚成一團蜷縮在地,明明他們也是奴隸,為何靜靜待著不動?當加魯爾思索後得出結論,卻又看見有少數幾隻恰奇跑過暴動的亞人身邊。
  廣場上亂成一片。周遭有好幾條通往這座廣場的道路,而此刻路口與廣場的交界擠得水洩不通。不,不只擁擠,原來是發生了激烈衝突。
  想要進入這座廣場的看上去並非奴隸,也不像剛才那些丟汽油彈的叛亂份子。加魯爾推斷,大概是商人、兌幣商、鍛冶師、服飾商、理髮師與學徒、幫傭以及各自的家眷等,所謂居民吧。
  由於反亂份子在城內各處放火燒屋,這些男女老幼才離開他們的家或職場來到廣場避難,而奴隸們想阻止這群人進來。又或者在奴隸們眼中,奴隸商人和正常的居民根本差不了多少吧。畢竟這些居民不是奴隸們的朋友或同伴,不會站在他們這邊,只是安穩居住在這座盛行買賣奴隸的城市。不過光是如此,對奴隸們而言已有充分理由視居民為敵。
  「她會在這種地方嗎……」
  加魯爾看遍廣場各個角落,把同個地方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對自己的視力挺有自信,畢竟據說修特爾跋的眼睛好得跟能從高空找出地上的小小蜥蜴,再精準捕捉的黑鳶一樣。
  「——不在嗎。」
  只能下如此結論,畢竟要是她真的在廣場中,恐怕不是被亞人們擠成肉餅——就是落得與奴隸商人們相同下場。無論是哪一種,從這個位置都不可能找到,但假如到下面去找,肯定會捲進騷動中。加魯爾並不打算做到這個份上。
  離開吧,逃離柯盧塔波,往第二帝都前進。要是艾露希還活著,或許日後還能在哪裡碰上。加魯爾想著想著輕輕搖頭,根本不可能,再說自己也沒有很想見她。
  加魯爾離開屋簷,打算跳到離廣場較遠的其他建築上。
  一陣刺麻——只能如此形容,因為這是種與皮膚觸覺相近的感覺。假使換做敵意或殺氣,會有種更緊迫逼人的寒氣襲來,但如今並沒那麼嚴重。
  加魯爾不是先觀察,反倒突然朝那裡——面對廣場的建築物隔壁一棟有煙囪的屋頂衝去。結果,煙囪後方突然衝出一道作勢想逃跑的人影,不過對手大概稍微慌了手腳而慢半拍,使加魯爾輕鬆追上。
  「你躲起來看我對吧?有什麼事?」
  聽到加魯爾這一問,人影一轉頭瞥了一眼就丟出某種東西,似乎是種星形外觀的小飛刃,如今正以高速迴轉朝加魯爾胸口飛來。要是被那種玩意射中,運氣不好可能會喪命,代表對手毫不遲疑想殺了加魯爾。加魯爾在看清飛刀的方向及旋轉角度後用右手擊落,同時加快了速度。
  對方是個男的,身上穿著又棕又黑,尺寸稍稍過大的衣服。是亞人嗎?看不太出來。外貌看來不算年輕,倒也沒到老人的年紀。
  加魯爾伸出右手去抓男子的衣領,果不其然,棕色衣服就像層皮一樣脫落。儘管沒有特殊理由,但加魯爾早就料到會是如此,因此在出右手去抓衣領的同時也伸出左腳去絆倒男子,使得他驚訝地「啊……」了一聲後大大往前傾。加魯爾將手中抓來的那件大尺寸衣服丟掉,一躍壓住男子,讓他一顆頭突出屋簷外懸在半空。
  男子在棕色衣服下方還穿了件合身的黑衣,身上到處綁著好幾條皮帶,皮帶上可以看見許多口袋和刀鞘,裡頭似乎裝有各式各樣的東西。
  「你是什麼人?」
  男子沒有回話,只不斷緊咬牙根,激動地呼吸。頭髮呈茶褐色,下巴上與其說是留絡腮鬍,更像是沒剃鬍鬚而已。這沒什麼好稀奇,或者不如說,好好整理鬍鬚的人反倒比較罕見。爺就是這樣,加魯爾如今還沒長鬍鬚,但是等到長出來後,大概也會嫌麻煩放著不整理吧。眼前這名男子大約幾歲呢?瞧他多少有皺紋,卻又不是老人,皮膚也沒有曬得很黑。一對棕色雙眼,剛才的大件衣服讓他看似身材普通,事實上卻有身鍛鍊許久的結實肉體。
  「你好像不會說呢。」
  「管你要殺要放,快點選一個吧。」
  「咦?說話了耶。」
  加魯爾開始思考是要殺還是放——自己並沒有打算殺他,因為早已決定不再殺戮。既然如此,只能放了嗎?
  「我知道了。」
  加魯爾將雙手離開男子並站起身,看得男子不禁皺眉,臉上更充滿訝異。明明是你說要殺要放選一個耶?加魯爾這時往後退拉開距離——我或許對他太好了。加魯爾雖這麼想,但若不做到如此份上,男子也不會相信吧。
  「我不會殺你,你可以走了。」
  男子一直瞪視著加魯爾,一起身便立即跑開,越跑越快離開現場。
  加魯爾默默望著男子的背影好一會——大概可以了吧。
  「不過我得偷偷跟蹤你呢,因為有點在意呀。」

  ※

  「……怎麼會這樣。」
  不能怪鐵拔拉斯•英普路中校會茫然地喃喃自語,因為如今這座可說是他的城堡也不為過的柯盧塔波市警衛隊駐地內,狀況已經慘得甚至有點悲哀。不只讓牢內等待判刑的十四名囚犯脫逃,駐地也遭到數十名暴徒襲擊,導致有二十六名前去防衛的警衛隊員傷亡。
  暴徒似乎打算佔據武器庫,奪走裡頭的槍砲、彈藥和炸藥。在因執行其他任務偶然來到柯盧塔波,由隊長亞雷安•居斯特帶領的師團小隊支援下,勉強阻止了暴徒成功得逞,並盡數趕出駐地,但是付出十分慘烈的代價。
  身為柯盧塔波警衛隊隊長的英普路,這時腦海應該浮現一句藉口叫「這不是我願意的」。畢竟如今市內各處同時發生暴動,警衛隊不得不前往鎮壓,又因暴動數量實在太多,使駐地內的防守鬆懈,不,應該說必然會鬆懈。再加上,駐地並非只遭受到外來攻擊,甚至有獄卒和暴徒勾結,讓囚犯輕輕鬆鬆就被放走。其中一名叫古魯哈•賈路姆的囚犯更是那群暴徒的一份子,他指揮其他囚犯從內部擾亂警衛隊,再與從外闖入駐地的暴徒們合流,一時之間差點成功衝進了武器庫。
  最後把古魯哈等人逼退的也是亞雷安的小隊。話雖如此,假如當時伊夏露第•吉莉庸下士的分隊沒有因為察覺情況不對緊急趕回駐地,還真不知下場會如何。光憑亞雷安留在手邊的分隊兵力,恐怕也難以擊退古魯哈、囚犯及暴徒集團吧。
  暴徒們的武器裝備相當破爛,平均兩人中只有一人有槍,但實力絕不算弱。他們臨時搭建護牆來鞏固防禦,同時還另派小隊繞路從旁偷襲等等,不斷施展絕非外行人使得出的戰術。儘管裝備輸給敵人,他們仍有著不懼死亡的堅強戰鬥意志,受腦袋靈光的領袖指揮,成了一群令人大意不得的強敵。
  警衛隊與師團士兵不同,屬於憲兵,鮮少會上前線作戰。換句話說,憲兵的工作就是用槍指著那些沒有拿槍,以及拿著也不敢開槍的人,再靠軍規或法律使對方就範或逮捕歸案。因此,警衛隊員根本應付不了這群敵人。
  亞雷安心想,自己是不是該對警衛隊駐地指揮室內坐在椅上一邊嘆氣,一邊無意義調整制服帽子的英普路中校說聲「請您別太傷心」。然而,亞雷安與中校間年紀差到可當父子,階級也不一樣,輕易出言安慰可能會反被視為一種侮辱。再加上,目前還有個不適合安慰和鼓勵的理由。
  「英普路中校。」
  「……居斯特中尉,怎樣?」
  中校動眼珠看向站在面前的亞雷安,顯得有點不悅,不,應該是覺得丟臉。在中校眼中看來,亞雷安根本只是連年輕人都算不上,若是平時根本不屑一顧的小鬼。沒想到,今天自己竟在這種小鬼面前出糗,甚至還被小鬼拯救,不覺得丟臉才奇怪。於是亞雷安故作謙卑,開口說:
  「依下官之見,暴徒們恐怕會再次襲擊這座警衛隊駐地。」
  「——這很難說吧,再說擊退他們的人不正是你嗎。」
  中校不禁咋了聲舌,但又硬是擠出微笑,似乎打算蒙混過去。
  「居斯特中尉,我著實感謝你的協助。沒錯,今天正是靠著你活躍的表現,才成功將那群暴徒驅離我市警衛隊的駐地,接下來只需鎮壓其餘在市內各處蠢動的傢伙,我有說錯嗎。」
  「局勢確是如此,但依下官拙見,相信明察秋毫的英普路中校您已經明白,如今對那群暴徒來說,要推測出敵人,也就是我方的下一步相當容易。」
  中校聽了「啊,嗯,這……」用姆指輕拂起嘴邊的鬍鬚。
  「我當然考慮過。不過目前各隊的連絡斷斷續續,而就算市政廳仍無恙,仍然有數件我方陷入苦戰的消息傳來。碰上如此緊急狀況,我也不好責備部下,只是……市內已陸續傳出災情。駐地固然該設重兵防守,但我手邊還有五支能動的小隊,總不能一直讓兵力滞留在這。」
  亞雷安心想中校錯了,應該要讓這五支小隊死守駐地。由於警衛隊長有權請求師團的部隊行動,因此現在中校應該要派師團部隊前去市內鎮壓暴動,再不然就是協助防守市政廳或駐地。
  話雖如此,警衛隊長只有權請求師團部隊出動,卻無權指揮。隸屬憲兵部的警衛隊長既無法隨心所欲掌控師團部隊,何況亞雷安本來就沒打算聽中校指揮。
  「下官覺得,中校您的推斷十分精準。」
  亞雷安說到這故意皺起眉頭,放低聲調接下去:「只是……」
  「一旦發現有幾支小隊離開了駐地,暴徒或許會趁機再度嘗試入侵。下官相信英普路中校您肯定已經考慮到這點,才會下如此判斷——」
  「區區暴徒,何需畏懼!」
  中校以拳用力槌桌,說起那氣勢可真嚇人——都沒想過已有多達二十六名部下在自己的城堡內或死或傷,加上柯盧塔波市內各地恐怕更多,還敢大言不慚呢。敵人並非單純的暴徒,這也不只是場暴動。
  指揮室內除了中校和亞雷安,還有兩名中校的貼身護衛與吉莉庸下士。亞雷安這時往前跨了一步,特意從上方俯視坐著的中校。
  「中校,下官有件事和您稟報,事關極密軍機,還請您讓其他人離開。」
  中校聞言臉一僵,「我的……」同時身體往椅背上一躺。
  「我的部下個個守口如瓶。」
  「拜託您。」
  中校沉吟一會,「上尉。」對身旁的護衛開口。
  「你們下去吧,我和居斯特中尉兩人談談。」
  當兩名貼身護衛和吉莉庸下士走出指揮室後,中校明顯緊張起來,該說是害怕還是不知所措呢?看來他剛才只是想在自己的部下面前保持威嚴。瞧他這副德性,處理起來應該輕鬆多了。
  「英普路中校,下官乃是奉月狗騎士團弗爾曼•歐森團長閣下之名,帶著個別命令前來柯盧塔波市。」
  「……這我知道,我看過指令書了。」
  「理由是本市傳出七號艾莉絲的目擊報告。」
  中校一聽雙眼大開,「你說艾莉絲——」硬是把話吞下去,驚訝地眨了四次眼皮。
  「……唔,的確有這種可能,畢竟是透過騎士團下的個別命令啊……只不過,為何你一個區區中尉能被騎士團……」
  亞雷安也沒多做解釋,只有強調「目前艾莉絲已有所行動」。畢竟關於自己這個總指揮部直轄師團的中士為何會收到騎士團個別命令的理由,亞雷安本來就不打算向只是名區區警衛隊長的中校解釋。
  「這並不只是場暴動,而是叛亂。」
  「你怎麼不早說!」
  「下官的任務是捕捉七號艾莉絲。」
  「帝國軍人是該優先執行任務沒錯,但要是我知道,就能想出點辦法了啊……」
  亞雷安沒時間聽中校抱怨,只淡淡補上一句「一旦讓留守的小隊行動,叛亂軍肯定會直衝此地而來」。
  「敵人的目的正是奪取武器庫中警衛隊的武器,再將其發放到各地。」
  「……休想。好,我手上這幾支小隊不動了。雖然對不起那些在市內苦戰的部下,但怎麼樣都得守住這……」
  「然而,若是敵人發現攻不進駐地,或許會將目標改為市政廳。」
  「不能讓市政廳被攻陷!我市警衛隊不只得維持治安,更必須保護這座城市啊……」
  「下官認為,前來攻擊駐地的定是敵方主力。」
  「那是當然吧,畢竟我的部下也經過了一番苦戰……」
  「若能殲滅這批主力部隊,敵人定會瓦解。」
  「因為就算與那個艾莉絲有關,除了核心以外只是群烏合之眾吧……」
  「是的。」
  「現在問題是,有沒有方法能夠一舉殲滅敵方主力部隊。那群傢伙肯定會找地方銷聲匿跡躲起來……要把他們一一找出來殲滅的話,戰力根本……」
  「下官有個主意。」
  「你說什麼?」
  中校又用姆指輕撫鬍鬚,大概是習慣動作吧,實在是個靜不下來的男人。
  「請您指揮小隊行動。」
  「居斯特中尉,剛才否定這個提案的人可是你啊。」
  「下官的意思是,希望您故意為之。」
  亞雷安說到這裡特意不再往下說,中校在一邊玩弄鬍鬚一邊沉思許久後,才說了:「你是想設陷阱嗎?」想個如此明顯的答案都得想這麼久嗎?亞雷安實在沒心思把這點拿出來提,於是恭敬答覆中校:「是的!」
  「一旦看到我方小隊出動,駐地防守薄弱,敵方主力部隊定會再度發動攻勢,下官想來個將計就計。」
  「原來如此。」中校點了點頭,一副裝得自己很懂。
  「只要移動小隊,敵人就會往駐地——等等,既然防守的兵力都沒了,豈不是會被那些傢伙入侵嗎?」
  「就讓他們進來。」
  「故意的嗎。可是這麼做……」
  「只有這麼做才能殲滅敵方主力部隊。」
  「可是光讓那群暴徒闖進來,就能殲滅他們嗎?」
  其實不用多說,因為當然不可能。亞雷安聽到中校這一問,實在很想把他的頭剖開檢查裡面有沒有問題,不過隨即轉了念頭。中校是憲兵部的軍人,才會對所謂策略及戰術不太理解吧。換句話說不是他愚蠢,而單純是名門外漢罷了。
  「敵人想要什麼就給他們吧。只不過,這是個毒餌。」
  「你不只要讓敵人進入駐地,連武器庫都想拱手給他們?」
  「當然不會,敵人會因為吃了毒餌死亡。」
  中校把手肘撐到桌上,「感覺起來不太妙啊……」搗住額頭。

  「哪怕只有短短一會,要是讓敵人進到武器庫……讓敵人奪走我帝國軍的武器彈藥……另外駐地的損失也不容忽視啊……」
  「下官懂您的疑慮。」
  其實中校根本是在擔心自己能否過掌管帝國軍人事的參謀部那關,例如會不會損害自身經歷或升遷機會等等。說實話,當中校碰上現在這種狀況的時候起,他的經歷就已蒙塵,不過他似乎不想讓傷口繼續擴大下去吧。
  「要是您沒有意見,下官可以把這次的行動向上回報為執行任務必須的過程。當然,前提得要英普路中校您同意,並且支持下官。」
  「你是指責任由你來負嗎?」
  「是的。只不過,部隊依然得請中校您親自指揮。雖然按照規定,警衛隊長能將指揮權移交給各部隊隊長,但這麼做表示情況已十分危急。」
  「這是……當然。」
  「而且事實上,憑下官這種小輩,實在沒能力指揮英普路中校麾下的部隊。作戰本身必須請您帶隊執行,下官則率領小隊從旁支援。」
  「然後,責任全由你——」
  「是的。」
  「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
  「很好。」
  「就這麼說定了。」中校聳起肩膀,挺起胸膛,擺出他擅長的威權態勢,可能是為了斬斷內心的迷惘才努力逞強吧。
  「將敵方主力部隊引進此地,一舉除之。如此一來,這場由革命結社『艾莉絲』主導的叛亂定能早早劃下句點,形勢也會對我帝國更加有利。瞧我把那群該死的叛亂份子打得體無完膚,讓他們後悔在我的管轄地內製造亂子!」

  ※

  離開廣場後過了一會,艾露希突然察覺到氣息。轉過頭去一看,恰奇就出現在眼前,數量只有七人,大概是逃跑時偶然看見艾露希才跟過來的吧。
  這時,儘管不斷快步前進,仍沒有拋下艾露希的啄木鳥開口問她是不是有什麼訣竅,不然怎麼能如此受恰奇們喜歡?
  不知道,艾露希當然不懂。可是太好了,就算只有七人,至少知道他們平安無事。話雖如此,胸口卻也因為只確認七人沒事而隱隱作痛。
  好想馬上掉頭去把其他恰奇也放走,可是有辦法嗎?廣場越來越混亂,現在慘狀大概更嚴重了吧,就算掉頭也可能——十之八九連廣場都進不去。
  去做根本辦不到的事只是種無謂的掙扎,說穿了就是自我滿足,不是嗎?如今那七名恰奇雖不是緊跟著艾露希,倒也不打算離開,而是與她相隔著一段距離。看樣子自己目前最該做的,不正是將他們帶往安全的地方嗎。
  怎麼做才對,怎麼做又是錯,艾露希實在無法判斷,如今才會跟著啄木鳥走。但這難道不是種藉口嗎?其實只是因為跟著啄木鳥,自己就可以不去思考任何事,不是嗎?
  艾露希突然發現,這條路好像在從駐地回來時經過一次。
  啄木鳥毫不遲疑敲了某棟建築物的門,結果門隨即從內側打開,一名臉上長著稀疏體毛的有尾人探出半個身體。
  「啄木鳥……小姑娘妳也在啊。嗯?怎麼連恰奇都帶回來啦?」
  「歐伊拔。」啄木鳥出聲呼喊,同時拍了有尾人的肩膀。
  「既然你在這裡,表示那邊的事沒成嗎?」
  歐伊拔沒有回答,而是招手:「先進來。」
  「啊,那個,恰奇沒辦法,這個據點沒有多大呀。」
  「那我和這些孩子一起待在這裡。」
  艾露希話才說完,突然靈機一動。
  「待在這裡也沒用……乾脆現在帶他們出城,遠離這裡——」
  「不行。」
  由於這聲音簡直冰冷到變了個人,讓艾露希沒能立即聽出是誰。原來是啄木鳥,自己被他「進來就對了」一把拉住,才曉得啄木鳥也會用這種語氣說話。不過雖然說「也會」,其實艾露希幾乎不懂,甚至根本不曉得關於啄木鳥的事。
  被出乎意料地一抓,讓艾露希無暇反抗,只得被強拉進建築物裡,門也被關上。
  「啊!大家……」
  「妳稍微靜一點。」
  啄木鳥加重摑住艾露希手腕的力道,讓她閉嘴。
  屋內有許多亞人,只有少部份人坐在椅上,大多不是坐在地板就是站著。而儘管看起來不嚴重,當中也有人受了傷。還有,那名似乎是眾人領袖的高大全毛人尤茲羅並不在屋內。
  另一側的牆邊有兩名臉長得像狼的全毛人,儘管不及尤茲羅,體格仍十分壯碩。
  「古魯哈,德魯西。」
  啄木鳥放開艾露希的手腕,走近兩人。
  「辛苦你們了,尤其古魯哈還被關進牢裡,吃了不少苦吧?」
  被稱作古魯哈的全毛人豪爽笑著回應:「那點程度不算什麼啦。」
  「畢竟拿達托那傢伙偷偷行了方便,比起在外界做些鳥工作輕鬆多啦。」
  「可是哥,」這時另一名全毛人用拳背敲打古魯哈的胸口。
  「你瘦了點吧,體形甚至變得比我還小啊。」
  「別在那說笑啦德魯西,本大爺我打從出生以來就沒比你這弟弟小過,以後也不可能。」
  「少來,肯定有,體重都變輕了,一量就見真章啦。」
  「的確呢。」啄木鳥聽了微微一笑,毫不顧忌地往古魯哈臉上摸去。
  「變得有點消瘦,比之前更有男子氣概了啊。」
  「要是能因此受女人歡迎就好呀。」
  這時啄木鳥轉過頭「——尤茲羅呢?」一問,歐伊拔邊觀察窗外邊回答:「在其他地方。」
  「佔領武器庫的作戰失敗啦,全都是師團兵突然出現害的。本來以為他們不過就一個小隊,沒想到和警衛隊根本不同,實在難纏得很。」
  換古魯哈接著「喂,啄木鳥」,板起臉來喊。
  「七號艾莉絲就是你對吧?那個師團兵的中尉竟然已經知道啦。」
  啄木鳥聽了也沒多訝異,「哦,有人知道我?」只輕輕一笑。
  「大概被認識我的人看到了吧,畢竟我人面廣呢。話是這麼說,好歹我也染過頭髮了啊。」
  「那個中尉懷疑我是主義者,鼻子有夠靈的,雖然一個偶然和我同樣關在牢裡的小鬼也被懷疑就是了。結果也不知搞啥,他竟然比我先被審問啊,明明一點關係都沒有,真是活受罪。」
  「請問!」
  艾露希不禁大喊,使古魯哈、德魯西、啄木鳥,以及屋內所有人都看向她。
  「難不成那位小鬼先生是加魯爾嗎?」
  「小鬼先生……」德魯西訝異地喃喃自語,古魯哈則依然冷靜,從表情看來似乎知道些什麼。
  「我記得這聲音。小妞,來會面的人就是妳吧?」
  「加、加魯爾呢?」
  「他的確離開地牢了。是說那傢伙不是普通貨色吧?我問過他要不要來幫忙,結果被他拒絕,之後我就不知道啦,抱歉呢。」
  「這樣啊……」
  艾露希邊嘆氣邊垂下頭。不過看來加魯爾已經脫離地牢,知道這點就該慶幸了嗎。
  艾露希抬起頭來時,和啄木鳥四目相對。勸她去拘留所探望加魯爾,替她帶路的人正是啄木鳥。獄卒拿達托也私下與啄木鳥的同伴勾結,如今甚至連和加魯爾被關在一起的古魯哈都是同伴。這場騷動,或者該說大騷動、動亂,全都是由啄木鳥等人引起的。
  通通串聯在一起。
  艾露希本來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如果現在警衛隊衝進這棟房屋,即使艾露希再如何主張自己和他們無關,警衛隊也不可能相信而放她一馬吧。
  啄木鳥瞇起紫色雙眼,揚起兩邊的嘴角。
  或許艾露希應該即刻離開這裡,帶著恰奇們逃跑並尋找加魯爾,將啄木鳥這群人的事忘掉比較好。
  「是拿達托。」
  歐伊拔說完後打開門,衝進來的人身上雖和在駐地見到時不同,已換成與這棟房屋內的亞人相近的服裝,但無疑是雷托族的拿達托。
  「駐地有動靜啦!留守的小隊出動,現在沒人防守!尤茲羅說要再進攻一次奪下武器庫!」
  「大幹一票!」隨即出聲回應的是德魯西,哥哥古魯哈也「是啊!」大喊以示贊成。
  唯有歐伊拔皺著眉頭,疑心重重地「會不會是陷阱……」喃喃自語。
  「尤茲羅可是幹勁十足啊……」
  拿達托說到這裡,才總算發現了艾露希。
  「欸!艾露希?妳怎麼在這?」
  在艾露希回答前,啄木鳥已先一步「就去幹一票吧」開朗回答。
  「管它是陷阱還是什麼,只要能制壓武器庫,局勢就對我們大大有利,不把握這次機會太浪費了。」
  「決定了呢。」
  德魯西拿起立在牆邊的槍扔給古魯哈,古魯哈一接到手作勢就要往門口衝。
  「請、請等一下——」
  艾露希突然擋到古魯哈面前,險些被他撞飛。最後艾露希只有臉埋進古魯哈的胸口並稍微後仰,多虧古魯哈緊急煞住,才沒讓她出事。
  「怎麼搞的啊小妞,妳這樣衝出來很危險呀!」
  「對……對不起。」
  「別擋路,讓開。」
  「我、我不讓!」
  「啊……?」
  「我不讓。」
  艾露希本想吞口口水,可是不行,嘴巴中連一滴口水都沒分泌。古魯哈正殺氣騰騰瞪著艾露希,好可怕,該不會下一秒就衝上來把她生吞活剝吧。瞧古魯哈那身體格,只要他有那個意,這點程度或許小菜一碟。
  不過艾露希心想,這個人不會那麼做。儘管他或許會硬把艾露希推開,倒也不至於動粗——大概吧?
  「我不會讓開的。」
  艾露希抬頭看向古魯哈。古魯哈的眼珠呈黃褐色,有著結實下顎與利牙,一旦被他咬到,艾露希根本承受不住。話雖如此,他也不會真的把艾露希咬死吧,能做跟會做是天差地別的兩回事。
  不可怕。
  當情緒冷靜下來,艾露希才總算明白自己為何要阻止古魯哈。
  「請你們不要去戰鬥,外面已經死了人,死了很多人喔。要是再度戰起來,就連你們都可能喪命。請不要再這麼做了,一定還有其他不用戰鬥的方——」
  忽然喘不過氣了。是古魯哈,他用左手摑住艾露希的脖子。艾露希突然又害怕起來,要窒息了,要死了,快要漏出來了。古魯哈只需再往左手多添點力道,輕而易舉就能殺死艾露希。儘管如此,他說「不可能有」這句話時的語調卻平穩得令人訝異。
  「不可能有其他方法。只要還受帝國支配,我們狼人族就一直是三等種亞人。就算運氣好不至於淪落成奴隸,也根本找不到像樣的工作,每天工作到汗流浹背也就掙那一點錢。被人瞧不起、豎指頭恥笑、吐口水、沒理由就被找去臭罵一頓發洩。然後一旦扯到法律,三等種亞人連審都不用審,自動被判有罪。照理說只會被判鞭刑的時候,我們就得挨大棒一陣毒打,毫不留情。如果犯同樣的罪,那些被帝國認定為真人的傢伙當然無罪,一等種亞人也頂多判個一年強制勞動,換做我們卻得被判個五年,有時甚至十年。敢逃就槍殺,痛宰一頓後再叫那些屍體自己挖洞埋一埋,這就是帝國的手段。妳有聽懂是什麼意思嗎?」
  艾露希只能回答「……沒有」。聲音自然而然迸出嘴,也能好好呼吸了。原來古魯哈早就鬆開手的力道,現在要揮開他的手再簡單不過,但艾露希卻做不到。
  「屍體當然不可能自己挖洞埋自己,那妳覺得該怎麼辦?不怎麼辦,就放著爛啊。那些屍體會引來蒼蠅,在徹底腐爛前就被動物吃個精光,連骨頭都不會剩。我老爸就是這麼死的,還有叔父、表兄弟、朋友,死了一個又一個。懂了嗎?接著不是只輪到我啊。」
  古魯哈放開摑著艾露希脖子的手,「抱歉啊」如此道了歉,然後稍微,真的只有稍微加重了語氣。
  「不只我們,就算以後我們生了小孩,小孩再生孫子,孫子生曾孫,子子孫孫都是同樣的命運。所以我們只得站出來戰鬥。為了子孫,戰勝、奪回。除此以外沒有其他方法啊。」
  「但是,如果打起來……」
  艾露希低下頭來。雖然她不想垂頭喪氣,卻無法一直抬著頭承受古魯哈的視線,因為那對她甚至是種痛苦。
  「……你們就會受傷,去傷害人,被別人傷害……也可能會死。那樣非常……令人難過,所以說,或許還有什麼方法可以……」
  「如果有的話——」
  這句硬是擠出來的話不是出自古魯哈,而是拿達托的嘴。
  「——就教教我們吧。我們也不是想戰才戰的,只是這樣下去永遠不會改變,要改變的話只得一戰啊。」
  古魯哈以像在移動貴重物品的手勢把艾露希挪到一旁。
  「我們走。」
  他們打開門,一個個走了出去,艾露希只能目送大夥離去。啄木鳥是最後一個,他在門口轉頭一笑,對艾露希說:「我也要走了。」
  艾露希別說是回話,就連點頭搖頭都沒辦法。感覺啄木鳥的雙眼已完全失去光芒,即使臉上表情仍然不變,但啄木鳥肯定對她很失望。
  啄木鳥出到屋外後關上門——的前一刻,艾露希動腳往前走。她並沒有出聲制止啄木鳥等人,因為知道這麼做也毫無意義,就算哭著要他們別走,他們也不會停下來。既然如此,又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畢竟什麼都辦不到,至少對如今的艾露希來說。
  艾露希打開門,轉向右邊,看見一行人的背影。本想追上去的她這時卻看向左邊,因為聽到了「吱、吱」的叫聲。是恰奇們,仍然是七人,一人都沒少。他們縮成一團緊貼建築物外牆,望著艾露希這裡。
  「我不去不行!跟我來!」
  聽到艾露希一喊,恰奇們雖仍畏畏縮縮,倒也緩緩走近她。要是真有緊急狀況,一定得想辦法讓這些孩子逃——不,現在想東想西也沒用,走一步算一步吧,總之得先追上啄木鳥他們。自己絕不會逃避。
  就算無計可施,也不會逃避。
  或許等會腦中就會迸出好方法,可是一旦選擇逃避,將再也不可能說服啄木鳥他們。若想把握有可能出現的轉機,就得先跟在他們身旁才行。
  艾露希多次跟丟不停通過小路及巷子的一行人,使她差點想大叫喊人,但後來都順利找到了。不一會,似乎由於一行人放慢步調,才讓艾露希成功追上他們。走在最後面的人是啄木鳥。
  「咦?妳也來啦?」
  瞧他的表情和口吻都不顯得意外,到底是早看穿艾露希會這麼做,還是根本已對她失去興趣?走在啄木鳥前方好幾步的拿達托轉頭大喊「受了傷我可不管妳啊!」,其他人則什麼都沒說。
  沒多久,一行人就跟其他集團會合。這個由尤茲羅率領的集團共三十餘人,其中將近半數是傷者,不過仍然全數拿著槍,看起來挺有精神。
  古魯哈、德魯西、啄木鳥、歐伊拔及拿達托等一行共有十五人左右,雙方加起來將近五十人。當然,這是將艾露希及恰奇們排除在外的人數。
  尤茲羅一夥逐漸逼近駐地,眼看就快到了。艾露希即使明白,心中焦急地想趕緊思索出辦法時,一棟像是灰色箱子的建築物出現在眼前。
  「這可是第二次了啊!進攻方法和上次一樣!」
  尤茲羅沒停下腳步,揮舞粗壯手臂指著駐地大吼。
  「一口氣攻下!隨我上!突擊……!」
  所謂的戰鬥是這個樣子的嗎?不是應該排好隊列,步伐整齊劃一地前進嗎?這樣沒問題嗎?似乎有人放聲大喊什麼,也有人閉上嘴默默前進,但無論哪一種,只見大家全穿越道路往駐地衝去,一個又一個消失在駐地內,不見人影。
  回過神來,艾露希才發現自己也來到駐地的玄關大廳。跟著進到這裡真的好嗎?感覺不太妙。難道都沒有敵人嗎——敵人?
  敵人是警衛隊?帝國軍——敵人。
  自從懂事以來,艾露希就住在靜靜佇立於深山的赫汀•路吉別館中。雖然說「靜靜佇立」,其實周遭也不只赫汀的別館,還有幾戶人家,裡頭住著其他居民。居民們稱赫汀為「老爺」、艾露希為「大小姐」,對赫汀的吩咐無所不從,也曾在赫汀命令下照顧過艾露希。只不過,他們從未主動與艾露希互動。
  艾露希不曉得他們的來歷,即使直接問赫汀或他們也得不到答案。然而,艾露希卻記得這些居民的下場如何。
  ——艾露希。
  叫醒艾露希後,赫汀往她床上一坐。
  別館的床既有彈性,羽絨枕頭及羽絨被也總是暖烘烘的。艾露希當時習慣趴著,只把頭轉向側邊睡覺,那一天也是如此。她從自己的頭髮縫隙間看見一對金色雙眸,接著赫汀伸出冰冷手指撥開她的頭髮。
  「有件壞消息。已經來不及了,妳必須得逃離這裡。」
  起初艾露希根本不懂赫汀在說什麼,直到她起身看向窗外才終於明白。
  她見到的是許多火光在接近夜明時分的天空下搖曳,同時發覺兩間圍在別館旁的住家正熊熊燃燒,竄出黑煙。
  「我和那些人會爭取時間。說是這麼說,現在我似乎連再教會妳一種魔法的時間都沒有了。儘管事前準備已經完成,至今只教了妳火精少女的魔法實在是我的失策……但是,也沒辦法了。」
  赫汀走了過來,自己的雙眼被他冰涼的手遮住。
  「去完成最後的魔法吧。再見了,艾露希。」
  艾露希不記得在那之後的事,記憶到那就中斷了。等到艾露希再度回神時已是白天,她人則躺在地上,身上穿著完整的旅行裝扮。看樣子只有自己一人成功逃出,其他的人都是生死未卜——艾露希只能做出如此結論。
  她當然清楚當天襲擊別館的敵人是誰,就是帝國,因為赫汀•路吉別館位於帝國本土內。加上其實他們為了某些理由被帝國盯上,不然也不會特地跑來這種荒山野地住——沒錯,敵人。
  帝國是敵人。
  當尤茲羅等人想通過玄關大廳時,突然響起槍響,有一兩人「啊!」地被射中,應聲倒地。有敵人,敵人不知從何方開槍射擊。
  艾露希大喊:「住手啊!」敵人當然不可能停手,就算明白這點,艾露希仍忍不住大喊。
  「哥,尤茲羅,你們快走!」
  德魯西與其餘十幾名同伴開槍回擊。
  「我留下來收拾他們確保退路!快走!」
  尤茲羅也大臂一揮,中氣十足大吼:「古魯哈!衝!」古魯哈應了聲「收到!」,帶頭就往前方的走廊衝去。明明現在子彈到處飛,大家難道不在意嗎?不管是衝出去的人、開槍的人、被射中的人,他們難道不害怕嗎?如果是的話就太詭異了,根本不對勁,極為異常。
  艾露希轉過頭去,看見恰奇們並未踏入這間不尋常的玄關大廳,而是成群僵在敞開的大門外縮在一團。只因為他們感受到,徹底理解此處絕不正常。
  艾露希放聲尖叫「快逃啊!」,激動得頭髮都亂成一團。
  「你們快逃!不能待在這裡!這裡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太危險了……拜託!」
  當一人有動作,其他恰奇也跟著動了起來。他們走了,太好了,他們願意走了。那些恰奇還沒和艾露希很親密,她好慶幸剛才一路上沒有時間和他們摟摟抱抱聞味道,畢竟若因此變得親密,他們就不肯丟下艾露希離開,而是跟進這間危險至極的玄關大廳,可能甚至會有幾人喪命,沒有演變成這樣真是太好了。恰奇們已經被殘忍對待到今天,好不希望他們死,而至少能活下去——可是艾露希自己呢?
  又該怎麼辦?說實話,她不想待在這裡。
  這時咻的一聲,有個東西就從身旁掠過,一發覺是子彈後,腦中什麼念頭都丟到九霄雲外,只剩下哇哇、嗚哇哇哇、哇哇哇的悲鳴,該怎麼辦、想怎麼辦等念頭通通無所謂,因為整個世界正在天旋地轉,一切都扭曲變形。艾露希抱住頭,自己跌倒了嗎?是突然跑起來的關係嗎?踢到東西了,是人,不是警衛隊。人渾身是血倒在地上,好像已經死了。突然有人摑住手臂拉艾露希起來,訓斥她別停下來,而她只能聽話照做。
  啄木鳥就跑在前方,這裡是走廊,玄關大廳似乎仍在打槍擊戰,聽得到槍響傳來。艾露希回不去,也無法停下腳步,因她後方還有其他人,只能繼續往前走,或者該說被推著走。
  在轉了幾次彎後突然又響起槍聲,子彈跟著飛來。歐伊拔「嘎啊!」一聲跌倒在地,古魯哈見狀大喊「歐伊拔!」,歐伊拔回了聲「只是擦到!」後稍稍起身,隨即對著子彈飛來的方向開槍。
  「我和歐伊拔守著!留五個人下來!」
  啄木鳥也開始開槍。
  「由我掩護,尤茲羅你們快去武器庫!就在那裡了!」
  艾露希整個人貼在牆上。不行,腳動不了。歐伊拔人趴在地板上,邊慢慢移動邊開槍。只是擦到?騙人,看他根本站不起來,還流出大量鮮血。
  除了歐伊拔以外,啄木鳥及其他四五名同伴不斷重覆探出頭開槍,縮回來退殼後再探出頭開槍。然而,來自另一頭的射擊從未止歇,又因為煙霧瀰漫而看不清敵人有多少,狀況完全不明。
  尤茲羅這時拉開嗓門大吼:「要上啦傢伙們!這次一定要贏!」
  「我們要贏!我們會贏!贏得勝利……!」
  「贏得勝利!」「贏得勝利!」「贏得勝利!」「贏得勝利!」「贏得勝利!」「贏得勝利……!」
  接著換古魯哈大喊:「我們是自由的!」
  「誰都不能支配我們!混帳帝國去吃屎吧……!」
  「混帳!」「吃屎啦!」「自由!」「大家都是……自由的!」
  「跟著我衝……!」
  尤茲羅開始往前猛衝,完全不管槍林彈雨往他這射來。古魯哈及其他人也是一邊大喊,一邊爭先恐後地追著尤茲羅。艾露希不認為這樣是勇敢,因為他們的腦筋不對勁,都被戰鬥害得失常,不是普通的狀態。
  「這樣根本錯了……!」
  聽到艾露希忍不住叫出聲,啄木鳥邊開槍邊笑她「妳真傻耶」。
  「要是這樣做錯了,誰都不會拿命來賭,正因為覺得是正確的,才會奮戰至今。即使我死了,這場抗爭的意義也不會消失,你們說是吧,各位!」
  「沒錯!」回應的人是歐伊拔。他邊開槍邊前爬,原來是想往敵人的方向前進。
  另一名亞人也大喊「沒什麼好怕的啊……!」後衝出轉角,邊開槍邊移動到牆邊,然後又往對面的牆移動繼續開槍——的下一秒,突然往後一仰停下腳步,原來他中彈了。可是他並未倒下,仍然「哦哦哦哦!」高聲怒吼衝向敵人。而且不只有他,又有另外一人跟著他衝。
  「不要……不要再衝了……很危險啊……」
  艾露希細弱無力的聲音隨即就在啄木鳥一聲「上!幹掉他們!」以及同伴們的咆嘯聲中淹沒。
  這時,歐伊拔突然「咕嘎」發出怪聲往側面倒,是頭,他的頭被射中了。啄木鳥見狀咋舌,而艾露希則瞬間衝到歐伊拔身邊,「歐伊拔先生!歐伊拔先生!」不停呼喊他的名字。沒有反應,可以搖他身體嗎?還是能做什麼?歐伊拔整個癱軟在地,動也不動。
  「艾露希!快給我回來!」啄木鳥怒吼。
  「可是歐伊拔先生他——」
  艾露希吼了回去,沒想到才吼到一半,自己的聲音、槍聲,一切都聽不到了。
  因為突然有陣更巨大的聲響籠罩,而且接連響起。
  不只是聲響,還有劇烈晃動。到底是什麼在搖?建築物,還是空氣?艾露希發出慘叫,想都沒想就往歐伊拔身體趴去。什麼?怎麼搞的?如此低語的聲音真的是艾露希自己發出來的嗎?還是其他人的聲音……?
  微微睜開眼望向周遭——不只有煙,更揚起大片塵埃。
  「歐伊拔先生……」
  艾露希在他耳邊喊了最後一聲。其實自己當然知道,歐伊拔額頭右上方被子彈貫穿,早已氣絕身亡。
  「發生、什麼事了……?」
  是啄木鳥的聲音。
  槍響停止,沒人在開槍,也沒人想開槍。
  艾露希站起身來一看,啄木鳥人在轉角處,還有其他兩人,加上艾露希自己,除此之外誰都沒再起身,沒了反應。艾露希緊咬嘴唇,嚐到的是灰塵的味道。
  「啄、啄木鳥……!」
  有道人影從尤茲羅一干人衝進的武器庫朝這跑來,雖不是尤茲羅本人,卻是艾露希也知道的聲音。這道人影一來到啄木鳥面前便雙腳一軟,啄木鳥彎下身子喊了他。「——拿達托!」
  「怎麼回事?尤茲羅他們呢?」
  「進、進了武器庫,然後就爆、爆炸了……」
  「爆炸……」
  「好、好像是發、發生事故,起了火還怎樣……我不清楚……」
  「不對。」
  「咦……」
  「真有他的,竟敢玩這種花招。這不是警衛隊的作風,應該是師團兵的那叫啥中尉幹的。」
  「那、那接下來該怎……」
  「不能怎麼辦啊。」
  「不、不怎麼辦……?」
  「只能圖東山再起。」
  「可、可是尤茲羅……」
  「要撤退了。生還者有多少?」
  「還、還有幾個人留在那,說是不能……放尤茲羅不管……」
  「你馬上把他們帶來。」
  「可是……」
  「既然如此,我很抱歉,就只好放棄他們了。所有人應該早就做好覺悟。」
  「我、我馬上去!等等我!」
  「那你得快點,我無法等太久。」
  「好!」
  拿達托說完便走回頭路。看來他也不是沒受傷,正拖著一隻腳走路。
  艾露希往拿達托身後追去,儘管遭啄木鳥出聲制止,但她選擇無視。拿達托腳步慢,眨眼間就追上了。當艾露希硬是用肩膀攙扶住拿達托,他本來想說些什麼,後來也闔上嘴不說話。
  武器庫內慘不忍睹——雖說是武器庫,不過牆壁、地板、天花板都消失了,只剩一堆瓦礫和灰塵,連個影子都沒留下。有幾個人正在裡面「尤茲羅!」「古魯哈!」叫喊同伴的名字,拿達托出聲想把那幾人叫來這,卻根本沒人理他。拿達托莫可奈何下只能與艾露希分工合作,一個個走過去說服他們離開這裡。一名渾身是血,斷了一隻手的亞人大喊「哪能像隻喪家犬說逃就逃啊!」甩開了艾露希的手。
  「尤茲羅!不把尤茲羅帶回來怎麼行!那傢伙就像我大哥——像我爸爸……最好能丟下他不管啦!逃了又能怎樣!」
  儘管拿達托哭著斥責「你給我聽話!」也沒用。
  「好,你們先走,我再找一下……求求你們,走吧!」
  也有人邊這麼回答,邊爬著往瓦礫縫隙內鑽去。
  也有人一被艾露希抓住手臂,就當場坐下,「我已經……不行啦……」捧著從腹部流出來的內臟。
  「就在這裡吧,我要和尤茲羅他們一起死在這……」
  「尤茲羅!古魯哈!你們在哪……—還活著吧!出個聲呀!」
  「怎麼可能死……不管尤茲羅還是古魯哈……都比人頑強一倍啊……」
  「尤茲羅!」
  「古魯哈……!」
  「你們在哪!在哪啊……!」
  勸說到最後,只有一名有鱗人和體毛稀疏的全毛人,共兩人願意撤退。話是這麼說,其實有鱗人左腳已被炸斷,全毛人也是遍體鱗傷,光站著都很勉強了。有鱗人名叫垛特,全毛人則叫蓋馳。
  「各位,請你們等會一定要跟上喔……!我們約好了……!」
  離去時,艾露希只能對留下的人這麼喊話,明明根本沒人和她約好。艾露希其實也清楚,不會有人跟上的,他們一心尋死,已經決定要和同伴一起死在這裡。
  艾露希和拿達托兩人合力幫助垛特及蓋馳走回轉角處,卻沒看到啄木鳥等人。難道自己被他們丟下了?艾露希瞬間一陣錯愕,結果突然聽到遠處傳來啄木鳥「這裡!快過來!」的呼喊聲。
  「已經……夠了。」蓋馳無力地說。
  「我已經……撐不下去啦……把我……留在這——」
  「請你別鬧了!」
  艾露希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誰,她只知道不能停下腳步。因為一旦停下來,肯定再也無法繼續前進了。
  啄木鳥等人已經在很前面,每當艾露希他們動作太慢,都會停下來等。
  這時垛特突然全身一軟倒地。人還有呼吸,但似乎昏了過去,不管怎麼喊,怎麼拍臉都叫不醒。
  「對不起……」
  實在無法搬動垛特繼續前進的艾露希與拿達托不得不丟下他,帶著蓋馳繼續趕路。
  心快碎了。一路上沒人講話,因為誰都沒心情,也沒空開口。
  當三人總算回到玄關大廳,看見德魯西正和啄木鳥激辯不休。
  「撤退?都失去了尤茲羅和我哥,你要我夾著尾巴逃跑?開什麼玩笑!我不接受!」
  「我們的目標是武器庫,既然現在武器庫炸了,繼續留在這也沒用。」
  「別給我說什麼沒用!說得好像我哥他們都白死一樣……」
  「要是我們在這裡全軍覆沒,那才真的是白死。為了不讓他們背負污名,我們得活著抗爭下去。」
  「都死了這麼多同伴,你接下來還想怎麼抗爭!」
  「方法一定有。無論身處什麼狀況下,我都一路抗爭過來了。就算雙手雙腳被綑住不能動,嘴巴被堵住不能說話,我還是奮戰至今。」
  德魯西聽了激動地揮槍,大喊:「那就快給我走!」
  「啄木鳥,你給我快逃!不只有你,想逃的傢伙就跟著逃吧!我要留在這戰鬥,把我當成誘餌快點逃,繼續給我搞你的抗爭去!我最好能丟下哥啦……從我還小的時候他就一直保護著我,要是沒哥在我早不知死在哪啦。他是我……唯一的家人啊。」
  「我知道了。」啄木鳥二話不說點了頭。
  「等你回心轉意就來找我們吧。但是說老實話,我真的不想連你都失去。」
  「能代替我的人隨便找都有吧。」
  聽到德魯西不屑地說,啄木鳥拍了他的肩膀微微一笑。
  「包含你在內,沒有人是能夠被代替的喔。」
  「快給我走。」
  「再會啦,德魯西。」
  啄木鳥環顧玄關大廳,似乎沒人要跟他離開。啄木鳥眉頭也不皺一下,只靜靜把背在肩膀的槍放到地上。
  「多一把是一把吧。」
  啄木鳥說的話一直很有道理,但為什麼艾露希就是無法接受呢?艾露希和拿達托攙扶蓋馳坐到地上,同時眼見啄木鳥兩手空空獨自走出玄關大廳,她趕緊追了上去,在大廳入口處外一點點的距離喊住啄木鳥。
  「怎麼啦艾露希?你要和我一起來嗎?」
  都到了這個地步,啄木鳥臉上仍掛著笑容,一副若無其事。那張笑臉十分柔和,同時卻也冰冷到令人難以置信。
  「你……!」
  別說一句話,艾露希若不講他個三兩句實在氣不過,可是就算罵、批評、責備啄木鳥又有什麼用?死去之人不會復活,失敗不會變成沒發生過,無法糾正錯誤,也無法作為贖罪。無論說什麼話都沒用。
  「如果所有的種子都能綻放花朵當然最好——」
  啄木鳥笑著仰望天空,「但實際上總是事與願違呢,不過只要再——」說到一半望向左方。艾露希因此跟著看過去,忍不住「啊……」的一聲迸出口。
  只見身著深藍制服,舉著槍的士兵們成群結隊往這裡跑來。
  是警衛隊。

  ※

  加魯爾已經猜到那穿黑衣服的男人往哪去。黑衣男一下沿著屋頂,一下鑽進小巷弄不斷前進,目的地大概是柯盧塔波市警衛隊駐地。加魯爾不懂他用意何在,不過看來並沒猜錯。
  眼見黑衣男俐落攀爬上建築物外牆,加魯爾於是特意從小路繞到前方。當他一來到大馬路上,看見左方就是駐地,從中不停竄出黑煙,是失火了嗎?剛才似乎聽到像是爆炸聲的巨響,難不成駐地內發生爆炸?
  有人從駐地正門玄關出來了。長髮及肩,髮色怪異,身材十分細瘦,究竟是男是女?
  接著又有一人出來,這次是女的。
  「是在搞什麼啊……」
  加魯爾一說便跑了起來。為何艾露希會從駐地內走出來?還偏偏挑在這種節骨眼上。
  大量警衛隊從馬路的另一頭衝來,而且似乎不是剛出完任務返回駐地,明顯帶有殺氣,感覺隨時都會停下腳步一齊開槍掃射。要是這麼發展的話,艾露希當然會在瞬間化為蜂窩。
  「艾露希!」
  當加魯爾放聲大喊,艾露希立即轉過頭來,一雙眼睁得老大,令人不禁懷疑會不會撐壞。
  「加魯爾……!」
  艾露希之外的另一人也跟著看向加魯爾。
  那對紫色雙眼令人厭惡——加魯爾不知為何浮現這個念頭。
  「啄木鳥!」
  一股男聲從天而降。加魯爾雖沒特地抬頭確認,但一定是那名黑衣男,從屋頂上呼喊紫眼睛的傢伙,原來那傢伙叫做啄木鳥嗎?果不其然,啄木鳥抬頭望向黑衣男在的方向,回應了:「是馬蠅嗎!」左一下啄木鳥右一下馬蠅,這些傢伙是怎麼搞的?
  不關我的事。
  加魯爾朝艾露希衝去。她則是呆呆愣在原地。畢竟她是艾露希,就算大喊要她快逃或是離開現場,大概也只會更加手足無措而已,不如加魯爾直接衝過去比較快。
  當加魯爾與啄木鳥擦身而過的瞬間,啄木鳥毫無疑問地笑了。也不知有什麼企圖,他看著加魯爾的眼睛,笑著小聲說:
  「——發現種子。」

  這傢伙是怎樣?加魯爾不禁咋了聲舌。儘管有股衝動想轉頭看清楚那傢伙的長相,最後仍強忍下來,一把抓起艾露希的左腕。艾露希似乎「……啊!」受到驚嚇,不過現在沒時間吃驚了,警衛隊已經逼近到相當危險的距離,人數大約五、六十人,等於三個小隊嗎。
  當然不可能往警衛隊衝去,但轉身逃跑也不太妙。雖然這個方法不怎麼好,倒也沒其他方法可想——加魯爾拉過艾露希,用公主抱抱起她。
  「加、加、加魯爾!?」
  「妳安靜點。」
  加魯爾直接進入駐地——好像有人在,但不是警衛隊。約莫十人,包含全毛人、有尾人和有鱗人。此處曾發生過戰鬥,他們大概是攻進來的一方吧。這時加魯爾看到了認識的面孔,身上雖未穿著獄卒服裝,可確實是拿達托,他的腳似乎受了傷。
  「——加魯爾!艾露希也是!你們怎麼回來了……?」
  被加魯爾抱著的艾露希慌張大喊:「不、不好了!」
  「外面有警衛隊正在趕來。」
  一聽到加魯爾這麼說,一名長得神似古魯哈的亞人「果然來了呀!」舉起步槍,對其他亞人奮力一呼:
  「傢伙們,要上啦!」
  雖然加魯爾搞不太清楚狀況,但看他們非傷即殘,人數又少,就算拼死一搏也不可能贏過警衛隊的三個小隊,只要不投降就必死無疑,所有人都將被射殺。從加魯爾眼中看來,他們想必認為這種下場也沒關係吧。
  「那麼,你們加油吧。」
  加魯爾抱著艾露希就要往走廊走,假如艾露希沒有「咦?啊!等、等一下……!」出聲制止,他已經這麼做了。
  「怎樣?」
  「裡面不行啦,我們剛剛就是從裡面,武器庫那邊過來——」
  「總該有後門吧。」
  「欸?可、可是不能丟下大家——」
  「反正逃也逃不掉啦。」長得像古魯哈的亞人笑起來也像古魯哈。「快走吧姑娘,保重啦。」
  「謝謝妳啊,艾露希。」拿達托燦爛一笑,讓他這名本來就算童顏的雷托人看起來更像天真無邪的幼童。「加魯爾也是,最後能再見你一面真是太好啦。假如你又經過雷托村的話,替我向蜜哈可和塔葛多問聲好啊。」
  「不行……!」
  艾露希放聲大叫,聲音大到讓加魯爾心想,有必要這麼大聲嗎?
  「你不能死啊!問好這種事請你自己去!只要活下去,要做到一定不是問題啊……!」
  拿達托表情扭曲,雖沒掉下淚來,卻已極度接近哭臉。其他亞人同樣個個垂頭喪氣,其中有人跪倒在地,也有人弄掉手中的步槍,就連最有精神的那名長得神似古魯哈的亞人也低著頭。
  其實這些人並不想死,但因為只剩這條路可選,莫可奈何之下才不得不尋死吧。
  「塔葛多先生和蜜哈可小姐對我有恩。」
  加魯爾放下艾露希。如今隔著玄關大廳和走廊的鐵門是開著的,看上去十分堅固,應該能拿來用。
  「咦……加魯爾?」
  「妳不想讓這些人死,對吧?」
  「這、這是當然,可是——」
  「我知道了。」
  加魯爾一個箭步衝上去,硬是把鐵門拔了起來。亞人們似乎看得目瞪口呆,但現在沒空理他們了。
  「我來擋下敵人,你們趁機快點逃。我想我撐不久,希望你們能越快越好。」
  「不——」
  拿達托開口打算說些什麼,不過加魯爾只回答他「沒時間了,別再多問」,就扛起鐵門出到駐地外。警衛隊何止正在趕來,最前排都已經近在眼前。當加魯爾把鐵門往地上一插,對方也瞬間停下腳步,傳來指揮官「開、開火!」慌張的命令聲。士兵們需要時間來擺出射擊姿勢,即使只有短短一瞬間,對加魯爾而言已經足夠。
  當五、六名隊員朝鐵門開槍時,加魯爾人已經衝到隊列中央。身為修特爾跋的加魯爾一旦認真起來,能以相當快的速度移動,但若沒有鐵門稍做掩護,恐怕仍是辦不到吧。加魯爾暫時躲到鐵門後,士兵們因此將注意力集中到鐵門上——說時遲那時快,加魯爾從鐵門後跳了出來,全速往敵陣中衝去。
  自己已決心不再殺人,儘管或許會讓他們受點傷,但應不至於喪命。
  加魯爾控制力道,將士兵一個個絆倒,瞄準腹部壓倒在地,或是抓住腰帶讓士兵互相衝撞。由於加魯爾並沒有離開隊列中,士兵們怕傷及同伴也無法開槍,完全陷入混亂。
  不知道艾露希他們逃了沒?加魯爾目前實在無法確認,不過警衛隊除了一開始開槍射鐵門以外就沒再用槍射擊,若他們想逃應該逃得掉。這群警衛隊士兵與當時侵攻伊修特爾的師團兵比起來實在差太多,可能是實戰經驗不足的緣故,讓加魯爾能輕鬆玩弄他們,把他們搞得更加混亂。
  不一會,傳來「隊長大人!」的吼聲。
  「有人從駐地中逃出去啦……!」
  「什麼……?還不快追!」
  看樣子艾露希等人已逃出駐地,不過卻被警衛隊發現了。
  隊長在哪裡——後方那名長著小鬍子的中年男子嗎。士兵們頭上都戴著鋼盔,其中只有那名男子的鋼盔上有像角一般的裝飾。
  假如加魯爾仍是名戰士,恐怕早已解決掉小鬍子隊長。如今腦海中雖浮現出不殺他,只讓他動彈不得這個方法,不過加魯爾不打算做。
  只要再撐一下就行了。說是這麼說,這種程度倒也用不著撐,畢竟加魯爾只是不斷推擠士兵,再繞回沒有半個人能聽他說「我回來啦」的鐵門後方。當他把鐵門從地面拔出,小隊長似乎「開火!開火!」下令要幾名士兵開槍。真慶幸這道鐵門比想像中來得堅固,讓子彈即使射中鐵門也無法貫通而被彈開。
  加魯爾以鐵門當盾牌跑了起來。沒看見艾露希一行人的蹤影,大概是進到某條小巷內了。事情似乎進行得很順利,接下來加魯爾只需甩開追趕的警衛隊,再找出艾露希便行。雖然加魯爾根本不必去找艾露希會合,但要是這樣不告而別,反而會把事情搞得更複雜,因為就算加魯爾不去找她,她也一定會來找加魯爾。
  沒辦法,誰叫自己偶然碰上她,還順理成章和她共同行動,只能算是倒楣吧。人活在世上,難免會遇見這種事。
  當加魯爾扔下鐵門衝進小巷,他真的啞口無言。若要問他因何啞口無言,大概是為了自己的直覺怎麼鈍成這樣吧。
  小巷的另一頭竟也有士兵,還不是警衛隊。灰汁色衣服配深紅衣邊——是師團兵。最前頭是長著長長尖耳和一頭宛如漩渦般捲曲的棕黑色頭髮——吉莉庸下士。偏偏遇上了最糟糕的敵人。
  「擊殺他!」
  下士在下命令的同時自己已先扣下扳機,真不是蓋的。
  若沒有發揮出真正的實力,加魯爾肯定已經中彈了。長久以來在加魯爾體內貪睡的那個,在下士散發明確殺氣的瞬間被喚醒。回過神來時,加魯爾已變回一名修特爾跋戰士,被下士激起了本能。
  加魯爾啟動堪稱修特爾跋另一顆心臟——奧路瑪讓修特爾流竄來活化身體。能控制活化身體哪個部位到何種程度的,只有極少數的修特爾跋,若像加魯爾這種能完美操控奧路瑪及修特爾的修特爾跋又更少。大部分的修特爾跋一旦啟動奧路瑪,都是把全身活化到極致,鮮少有能控制全身活化程度的修特爾跋。
  加魯爾當然經過鍛鍊,不過其實這算是種天賦。有天賦的修特爾跋只需稍加訓練就能學會,沒有天賦的話無論再努力練習還是辦不到。加魯爾的情況很簡單,不過是偶爾從前幾代繼承了天賦而已。
  一旦經過活化,該部位會變得無比堅硬,另外由於修特爾具有修復損傷組織的功能,講白點就是受了傷也能治好。然而,並非完全只有益處。修特爾跋這個種族比起人類或其他亞人來得有力、靈敏且健壯,活化卻會讓他們動作遲緩。道理很單純,身體變堅硬就等同失去柔軟度,行動速度自然下降。另外,啟動奧路瑪越久,身體越疲憊。而且啟動活化狀態的戰鬥結束後,身體各部位宛如凍結般的疲憊感遠不同於一般的疲勞。
  像加魯爾這種等級的修特爾跋,能夠辦到只把右臂變硬,也能細微控制修特爾的流量來緩緩治癒傷勢。這種做法幾乎不會感到疲憊,加魯爾很常用。
  然後,逆向活化則是種只有加魯爾等級的修特爾跋才會的功夫。
  事實上,即使不特地啟動奧路瑪,它同樣在運作,畢竟修特爾平時就在體內緩緩循環。假如將一名普通修特爾跋主動活化時的動作設為「一百」,平時大概只有「一」,但仍然運作著。所謂逆向活化,便是將這個「一」徹底停止。如此一來會變成怎樣?
  會變成這樣——
  不是加魯爾變快,而是周遭人事物變得極為緩慢。即使修特爾跋視力再好,也無法用肉眼清楚捕捉像子彈這種高速移動的物體,連加魯爾也不例外。不過,逆向活化就不同了。不只看得到,還閃得過。
  加魯爾為了閃躲吉莉庸下士步槍中射出的子彈而往左方衝去,接著不是借建築物的外牆使力,竟然直接在牆面上跑起來。師團兵似乎只有一小隊,這條小巷的寬度則有一間左右。加魯爾奔過成兩列縱隊的小隊頭頂上,看到那名金髮的居斯特中尉就站在最後一排附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那對玫瑰色的眼珠竟打算追趕加魯爾的動作。儘管沒有完全跟上,中尉依然想用視線緊盯加魯爾。
  中尉和其他士兵一樣帶著步槍,但此時他只把步槍掛在肩上,右手握著另外一把手槍,正努力瞄準加魯爾。
  不是吧?這是加魯爾心中最直接的感想。處於逆向活化狀態下的修特爾跋動起來,在人類的認知中幾乎等同一陣強風在不知不覺間刮過,等到慌慌張張回頭捕捉時,早就連背影都找不著了。
  明明中尉也該如此,但他卻捕捉到加魯爾,還射中了加魯爾一槍。明明在看了加魯爾的動作後,中尉應該會訝異才對,畢竟加魯爾不是個普通人。然而,中尉早已理解,清楚加魯爾是個用一般手段對付不了的敵人。
  恐怕中尉並非用眼在追加魯爾,而是靠預測來判斷。
  加魯爾在通過排成兩列縱隊的小隊後,從牆上回到地面。
  其實逆向活化有極限,畢竟原理是讓奧路瑪強制停止,幾乎和停止心臟沒兩樣,不可能撐太久。別說久,根本只能維持短短一瞬間。
  光繞過一個小隊後方,加魯爾已不得不解除逆向活化,極限就是如此。
  副作用緊跟在逆向活化後襲來。感覺身體重得不屬於自己,也不能馬上活化。
  這下可陷入致命的危機了——加魯爾不得不這麼想。果然,明明看上去只是普通人,但居斯特中尉確是優秀的軍人。
  加魯爾背部中了彈,因為中尉精準預測了他的動作。
  子彈沒有射中脊椎,而稍稍偏左,使加魯爾的肋骨斷了一、兩根。
  儘管在這之後加魯爾馬上活化,也難逃遭受猛烈砲火洗禮的命運。要閃躲已來不及,那麼只好撐住,除了讓全身活化到極限採取防禦姿勢以外別無他法。
  中尉一下令「開火!發射!」,子彈便不斷飛來。大概中尉自己有開槍之外,吉莉庸下士也肯定離開隊列中,接近加魯爾用步槍轟他。
  加魯爾用雙臂護住頭與脖子,一邊發出「啊、啊、啊、啊……」的叫聲,同時在心中默問自己是怎麼搞的?怪了,明明自己過去曾中彈過好幾次,無論是子彈的衝擊、重量、威力,以及疼痛都瞭若指掌——本該是如此的。
  可是現在不一樣。每顆子彈強烈到令他難以招架,衝擊直達身體各部,使他幾乎喪失思考能力和感情。奇怪,明顯不太對勁,尤其是如今這股從胸口擴散出來,彷彿要將全身血肉骨頭都焚燒殆盡的感覺又是怎麼回事?
  被槍林彈雨洗禮的加魯爾想逃走,努力想從師團兵、中尉、下士身邊逃走,但是卻跑不動,拖著腳緩緩前進已是他的極限,一個失神就會跌倒在地,到時就真的玩完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這個的問題嗎?
  胸口——這樣嗎。奧路瑪,另一顆心臟奧路瑪就在心臟的旁邊。無論原因是中尉的第一發子彈還是碎裂的肋骨,奧路瑪已經受損,所以才無法順利活化嗎。
  什麼嘛。
  真無趣。
  這麼簡單。
  加魯爾不曉得自己身上哪些部位吃了幾發子彈,傷勢多麼嚴重,只知道自己站不起來了。而當他往地面一倒,身體竟頓時變得輕鬆。
  感覺就像要進入夢鄉前。記得有人說過,死亡與睡眠其實沒有多大差別,只是睡眠會醒來,死亡再也不會睜開眼。正可謂永恆的睡眠,無止盡的休息。
  槍聲停止了。
  換腳步聲傳來。
  「中尉——」
  「吉莉庸下士,不用擔心。」
  有人走了過來。
  管他是誰,都已無所謂了。
  累了。
  仔細想起來,自己其實早就累了,很想休息。爺真是狡猾,早一步睡著了。不過沒辦法,畢竟他年紀大了。如今,自己應該可以和他一樣了。
  就在這休息吧。
  「加魯爾•柏伊德。」
  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不回答。
  拜託讓我睡吧。
  這口呼吸大概是最後了。
  只要吸氣,再吐氣,就能讓一切都結束。
  啊,好舒爽。
  難得能夠這麼舒爽。

  ——不行……!

  吵死了。
  拜託住嘴。
  就差一點了啊。

  ——怎麼可以死……!

  艾露希。
  妳為何要喊那麼大聲妨礙我?
  好煩,真的好煩,明明不懂我的心情,明明什麼都不知道。
  要戰鬥很簡單。
  只需要戰鬥,把敵人殺死的話。
  我辦得到。
  當然辦得到。
  「——中尉……!」
  「什——」
  「嗚哇!」
  「你這怪物……!」
  煩耶,吵死人了,哪用得著開口。怪物,對啦,修特爾跋就是怪物。至少畏懼修特爾跋的帝國兵們是這麼稱呼的。全身活化後會變得如何?修特爾呈暗紫色,因此整個身體,甚至連眼白都會染上這種顏色。再加上,特別粗的修特爾流通管會呈黑色網狀,體毛更會盡數豎起。看上去的確像怪物吧。
  居斯特中尉。
  你的反應又是如何?
  一雙眼睜得開開,但還是舉著手槍嗎?真有你的——中尉毫不猶豫就開槍,從手槍內射出的子彈命中額頭,眉間偏上一點的部位,著實命中了。
  不過,子彈只有陷進頭蓋骨裡,沒能讓你看到腦漿噴出的樣子真抱歉啊。你看到以後肯定會鬆了口氣,然後擔心你而大叫的下士也能放心吧?可惜結果不是這樣啊。
  我當然知道。
  中尉,只要殺了你就好。這場戰鬥就會結束。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擒賊先擒王,你肯定清楚這條戰鬥要訣,也試著這麼做,但卻沒能成功,真是可惜呀。
  你沒有錯,誰都沒有錯。硬要說的話,大概是運氣吧?你太不走運了。現在只能殺了你來讓戰鬥結束,沒別的辦法。
  這是場戰鬥,管他是誰挑起的,總之要讓它結束。
  手往前伸——
  中尉打算護住身體,用他拿著手槍的右手,那就把右手折斷吧。只需抓住,一凹,如此即可。中尉,現在就算是你,也會痛得「嘎……」表情扭曲吧。只要不是怪物,沒有人會在被折斷慣用手後還能若無其事。
  接下來只需摑住脖子就好。修特爾跋一旦用力,輕輕鬆鬆便能粉碎人類脖子的骨頭。
  中尉,你雖然年輕卻很優秀,如果戰場上有大量像你這樣的指揮官,肯定會相當棘手。不過,你是人類,終究是個人類。這脖子有夠柔軟,跟過去捏碎的那些士兵脖子相同。
  幾人,幾十人,幾百人,或許還有更多。打從五歲上戰場以來,我就是這樣殺人的。可是不管我再怎麼殺,你們死了多少人,還是一直進攻。每次都一樣,殺得沒完沒了,戰爭一直持續下去。就算我殺了再多人,你們死了再多人都一樣,好像沒有一點意義。我殺,你們死,依然沒得到渴望的勝利。
  然後,就這樣結束了。
  修特爾跋幾乎被趕盡殺絕,伊修特爾也被奪走。
  明明我殺了,用這雙手親自殺了那麼多人,果然還是沒用。豈止如此——
  人死了。我殺了數都數不清的帝國士兵,結果還是輸了戰爭,那我到底為了什麼殺人?殺再多還是輸,那麼假如我一人都沒殺,大概也照樣輸吧。我什麼都沒得到,除了他們的死,以及我殺死無數人的事實理所當然殘存到現在。
  所以我才決定不再殺人。
  不——

  我已經誰都不想殺了。

  加魯爾放開摑住居斯特中尉脖子的右手。吉莉庸下士瞬間就上前撲倒中尉,同時將步槍槍口對準加魯爾的喉頭開火。加魯爾稍稍側身,但沒能完全閃過子彈,脖子左側硬是被削掉一塊。
  下士是名高超的射手,從退殼、裝填下一發子彈到瞄準目標的動作順暢又迅速無比。眼看其他士兵都還在手忙腳亂,唯有下士一人不間斷地連續開槍。即使加魯爾正在逃跑,追趕在後的下士也沒怎麼射偏,平均兩槍能射中一槍。
  「下士!夠了!回來……!」
  要是中尉沒下這道命令,恐怕加魯爾已經被解決了。看樣子多虧自己不殺中尉,此時才會反被中尉拯救。假如剛才直接扭斷中尉的脖子殺死他,結果又會如何?大概會在那之後精疲力盡,遭到下士和中尉的部下們射殺吧。再說,其實自己根本沒有殺中尉的必要性和理由,也不會產生任何意義。
  沒殺他真是太好了。
  加魯爾打從心底這麼認為。
  看樣子不用殺人了。這樣最好,心滿意足了。再來只剩——
  大概是去找出艾露希,和她道別吧。要是一聲不響地離開,艾露希或許會十分在意。其實加魯爾怎樣都好,不過都最後了,這點小事倒不算什麼。反正沒其他事做,也想不到該做什麼。真要說起來,加魯爾•柏伊德原本就一無所有。
  柏伊德——這個詞的意思似乎就是「虛無」。是爺想出的假名,柏伊德父子。爺曾笑著問過,柏兒呀,老骨頭都這把歲數了,看起來還像柏兒的爸爸嗎?當時他笑臉常開。可是還居住在伊修特爾時,加魯爾記得爺好像從沒笑過,等到剩他們兩人浪跡天涯後,爺才開始變得會笑。當時自己問爺有什麼好笑的,結果反倒被問柏兒,那你沒什麼好笑的嗎?
  加魯爾已想不起父母兄弟姊妹的事,滿腦子只剩瓦德和爺。父母離加魯爾最遙遠,並沒有一起戰鬥過,只記得他們趾高氣昂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自己老是得抬頭看他們,一點都不瞭解他們的事。兄弟姊妹則是陸續死去,所有人都死了,最後連瓦德和爺也是。
  「我也馬上……要死了吧……」
  明明如此,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在走?在跑?
  不曉得。乾脆停下來如何?反正血都停不下來,全身冷冰冰,冰到根本分辨不出身體是重還是輕。
  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還是說這就是疼痛?自己早已處在疼痛當中?
  自己到底想往哪裡去?
  想追求什麼,尋找什麼?
  這裡又是哪裡?
  加魯爾停了下來。
  人來人往,嘴裡不知在喊什麼。火舌四起,濃煙流竄,火粉飄揚,簡直如同過去曾見過的那火焰少女。
  「加魯爾……!」
  當加魯爾打算轉身,雙腳突然不聽使喚。也罷,不需再硬撐下去了,乖乖倒地吧。就算眼睛忍不住跟著閉上也是莫可奈何,要再張開眼皮好辛苦啊,乾脆就這樣吧——明明這麼心想,身子卻突然被拉了一把。
  好像是被抱起來,躺在大腿上摟住身體了。
  「加魯爾!振作啊加魯爾!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怎麼可以……!」
  「就算妳跟我說……」
  不愧是艾露希,就會說些好笑的話……這樣啊,爺,我懂了,這就是「好笑」嗎?要是我能笑的話,或許已經笑了,但現在好像笑不出來呀。
  「……其他人呢?」
  「拿、拿達托先生說要回雷托村看看!德魯西先生他們……沒有跟我仔細說,只說要先找地方躲起來。」
  「……這樣啊。」
  太好了,那些人都沒死呢。這不正是妳的心願嗎。
  「那我就……」
  「就、就什麼啦加魯爾?等等!不行啦!」
  別拍我啦,痛是不痛,但別再留我了,一直停在這也很累耶。
  還是她是想聽他好好說聲再見?對啊,現在一想起來,自己的目的就是這個。
  只能稍微睜開眼皮,這已經是極限了。看不清艾露希的臉,模模糊糊,連那對深藍色的眼睛也一樣。
  「……艾露希。」
  「是!?」
  「……總覺得……能見到妳……真好……」
  「我、我也是!不過你、你怎麼突然說這個?」
  「……已經……說不出了……所以……最後……」
  「唉呦!怎麼可以說最後啦!不行!絕對不可以!加魯爾,我——」
  「……少為難……我啦……」
  「不、不行!真的不行啦加魯爾!眼睛、請把眼睛睜開!聽聲音、聽我講話的聲音!要、要努力,撐住就對了!只要認為自己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死,一定、絕對能活……加魯爾?欸加魯爾?請你回答我,拜託、不要、你不能死、不然我……怎麼可以……不要死、不要丟下我啊加魯爾——!」
  曾幾何時,加魯爾已墮入只剩聲音的黑暗中。還聽得到她的聲音,但也就如此而已,除了聲音以外沒有其他東西。
  然後突然被拉了上去。
  加魯爾睜開眼,先是看到白金色,接著是深藍色的耀眼光芒。
  「露希艾……」
  「是我,你這傻瓜。」
  露希艾輕撫加魯爾的臉頰。
  有什麼事——加魯爾知道除了問以外,自己什麼都做不到,不過就算開了口,也不曉得聲音有沒有出來。
  「加魯爾,你快死了,而且你也想死呢。」
  「……嗯。」
  「艾露希不希望看到這個結果。」
  「……沒……法……啊。」
  「的確,你沒有辦法。不過呢,我倒是有個辦法。」
  「……有……辦法……?」
  「艾露希不是只會一種魔法嗎?我也只會一種。」
  「魔……法……」
  「而且我這種魔法只能用一次,對一個人用。雖然我很猶豫該不該用在你身上,但時間好像也不夠了,何況加魯爾,其實你不想死對吧?想繼續活下去對吧?」
  「……嗯。」
  等到絞盡力氣點了頭後,加魯爾才終於明白——是嗎,原來自己並不想死,想繼續活下去嗎?
  「回答得好。」露希艾聽了輕輕一笑。
  「我現在要施展魔法。這是種過去的魔法使常用來對自己決意要傾囊相授的弟子下的詛咒魔法。簡單說的話,就是你的命會變成我——不對,變成艾露希的。若說得更仔細點,艾露希一死,你也會跟著死;不過只要艾露希沒死,你就不會死,也死不了。」
  怎樣都好,快點施展啊——加魯爾本想這麼說,結果決定放棄。力氣已剩不多,不能再浪費了。露希艾繼續輕聲說下去:
  「偉大的魔法使會對弟子下詛咒,並要弟子想辦法解除。當詛咒解除的瞬間,魔法使便會死亡,弟子也才能重新拿回自己的命。但另有一種說法,這種魔法其實是主人用來施加在僕人身上,奪走僕人的生命以求自身安全。畢竟要是主人一死,僕人也會喪命,所以僕人只得挺身保護主人。也因為如此,這種魔法也被稱為——魔法。所謂『我的』,就是『從僕』的意思。加魯爾,你從今以後將會成為艾露希的從僕喔。」
  「咦……」
  「你沒得選擇,也抗拒不了,沒錯吧。現在我要施展魔法了——」
  本來露希艾說起話就比艾露希更低沉。不過,如今她用一股更低沉,宛如巨浪重重拍打的聲音詠唱。
  「吾喚汝——汝為超越,為至尊,為叛逆,為睥睨,為君臨。偉大神靈,吾於此喚汝甦醒。
  涅海姆琳 愛聶盧謬露
  庫魯梅盧奧姆 芙路克雷穆尼托斯
  卡里烏盧布里布羅姆南 瑪尼弗雷克托拉希奇
  瑟連杜拉 尼魯艾路納盧幕雷利露托亞雷姆
  吾以汝堅固不摧的無二尊名,循永不可棄之盟約起誓。
  吾為知曉汝之人。
  奉汝之所欲,應吾之所求。
  鍾愛之席絲緹奧羅密歐。
  應吾呼應,於此現靈。」
  嘴被堵上了。
  唇對唇。
  某種又軟又濕的東西爬進加魯爾口中。
  她在幹什麼……?
  誰知道呢——
  根本什麼都搞不懂了。
  露希艾在從加魯爾裡面出去之後,「這件事——」這麼開口。
  「別讓艾露希知道。你得和我約好,絕不能違背諾言。」
  一瞬之間,好像看到一名女子的身影。
  加魯爾不認識她。這名穿著奇特外觀的白衣,頭髮則和艾露希一樣黝黑的女子似乎對加魯爾做了什麼。她將雙手刺進加魯爾體內,抓住某種東西取出,奪走。隨後加魯爾再度墮入黑暗。剛剛還以為死亡和睡眠差不多,原來根本是騙人的。加魯爾如今清楚自己並非要死,而只是想睡。等到再度張開眼,肯定能看到艾露希……

  ※

  鐵拔拉斯•英普路中校拼過頭了,恐怕是被逼急了吧?在駐地內消滅完叛亂軍的主力部隊後,他繼續指揮部隊,甚至親率一個小隊鎮壓暴徒,大概是想表現得華麗一點。加上他實際站上前線後意外發現成效不錯,或許才會拼成這樣。
  當主力部隊潰散後,叛亂軍的動作明顯變得四分五裂,只靠半分隊就能輕易各個擊破,使得中校掉以輕心起來。中校的小隊原本在奴隸市場上射殺那群暴動的奴隸,但途中中校為了追趕逃跑的奴隸,帶著半分隊就往小巷裡衝,結果遭到暴徒們埋伏。
  情況可說窮途末路,但由於後來湊巧碰上亞雷安•居斯特的小隊,才讓中校得以免於和部下一樣被暴徒毆死的下場——話雖如此,中校的幸運也就到這為止。
  原來其中一名暴徒竟持有槍,而且還是從警衛隊員身上搶來的步槍。那名暴徒對中校開槍,射穿中校胸口。儘管當亞雷安趕過來時還有呼吸,卻已經是回天乏術的狀態了。
  亞雷安在和伊夏露第•吉莉庸下士一同驅逐完暴徒後,在中校身旁跪了下來,周遭中校的部下們全都沒了呼吸。
  「我很抱歉,中校,請問您還有什麼話想說嗎?」
  「……中尉……」
  「在。」
  「……你這小子……為何……射我——」
  「我確實收到了。」
  亞雷安的右手正由三角巾吊著。被那隻怪物折斷的右手大概好一陣子動彈不得,左手拿著的手槍充其量只能用來護身。
  只不過,其實亞雷安的左手與右手同樣靈活,握力也幾乎沒差。這並非與生俱來,而是靠後天鍛鍊之賜。
  「下官由衷敬佩中校做出特意將暴徒引入駐地,以求一舉殲滅的大膽決斷。若中校您希望如此,請恕不才亞雷安•居斯特斗膽,就此接下指揮權以示擔當,請您安心地去吧。」
  亞雷安站起身來後,吉莉庸下士伸手摸了中校頸動脈,確認他的死亡。
  「英普路中校英勇殉職。想必警衛隊的指揮系統將陷入一團混亂。」
  「妳說得對,下士,中校臨終前同樣心懸此事,於是暫時將柯盧塔波市警衛隊的指揮權轉交給我。」
  亞雷安低頭望向已無法再度開口的中校。
  「中校乃帝國軍人之楷模,我們不得不遵循他的遺志。總之我們先往市政廳前進,同時沿途集合警衛隊的隊員吧。」
  「遵命!」下士迅速舉手刀貼胸,其他部下們慢了半拍才跟著敬禮。
  「我的祖母是二等種亞人。」
  亞雷安看著部下們開口說。
  「我想各位都知道,若家族三代之內含有二等種以下的亞人,便無法接受我帝國的真人認定。若身份不是真人,連踏入第一帝都都不被允許,也無法擔任將官職位。」
  部下們不知是對亞雷安突然開始說起這理所當然的常識感到困惑。或者說,他們本來認為亞雷安是持有真人資格,也就是體內沒混有亞人的血,被視為純血種的人類,所以聽到事實並非如此才會嚇到吧?
  扣除出生在真人都市第一帝都的人以外,純血種的人類其實少之又少。即使不像吉莉庸下士這種從外貌特徵一眼就看得出,但亞雷安小隊裡的成員多半都是亞人——體內流著被認為不及人類、次於人類的亞人之血。
  甚至連不幸戰死的鐵拔拉斯•英普路中校也不例外。根據亞雷安的調查,中校的母親是二等種亞人。假如中校生前有強力靠山在帝國軍上層,恐怕接下來會特別晉升一階,以上校身份享有鳴槍禮送葬的尊榮,但也僅止於此,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晉升到少將之上。就算再怎麼為帝國賣命,也只能在高聳厚實的城牆外望著廣大無邊的第一帝都。
  據說第一帝都內有世上一切,沒有在那裡找不到的東西。全世界的財富都集中在內,由真人們獨佔著。第一帝都當中既安全、富含文化氣息、生活物質受保障、每個居民都有權享用最先端的醫療技術,聽說裡面活過百歲以上的真人並不稀奇。
  「我與各位一樣,會完成身為帝國軍人的職責,想必帝國日後終將回報我們——往市政廳前進吧。」
  吉莉庸下士以及所有部下們再次敬了禮,亞雷安視線望向下士,點頭回禮。差點又要咳出來,不過他硬吞了下去,開始往前走。
  家族三代之內含有二等種以下的亞人,便無法接受真人認定。可是其實有個漏洞,算是公認的秘密——就任騎士。既然負責侍奉位居真人頂點的皇帝,騎士們也當然都得是真人,法律明文記載著——騎士必為真人,其家族亦然。
  只要能走上騎士這條路,便能踏上那隱形的階梯。
  亞雷安打算爬上階梯,也有著不得不往上爬的理由。時間不等人,他得快點才行。

  ※

  離開柯盧塔波後越往西走,看到的是群山蓊鬱,山谷間涓涓細流,大概沒多久便能走到大河邊吧。到時只要沿著大河前進,定能抵達城市。
  「加魯爾!加魯爾!」
  聽到呼喊聲後回頭一望,看到艾露希蹲在草叢前。由於加魯爾原本的外套髒到怎麼洗都洗不乾淨,所以已經丟了,如今只穿著一件黑衣。
  「妳在做什麼?」
  「這裡,請你來這裡。」
  看到艾露希不停招手,莫可奈何的加魯爾只能走過去。
  「什麼啊?」
  「你看這裡,這裡啊。」
  「就在那邊。」艾露希指著草叢下方,一條細長的棕色生物身體盤成漩渦狀,同時舌頭吐個不停。
  「是蛇呢。」
  「是呀,蛇先生。」
  艾露希把頭低到下巴都夾進雙膝間,瞪大雙眼看得入神。
  「……所以呢?怎樣?」
  「什麼怎樣?是蛇先生耶?」
  「是要我把牠抓來吃嗎?」
  「你為什麼這麼想?你不用抓,我們也不吃牠,何況肚子又不餓。」
  「那妳想怎樣?」
  「我只是看到蛇先生,然後……」
  艾露希說到一半,突然「不跟你說了啦!」氣沖沖地繼續往前走。奇怪,她到底在搞什麼啊?
  加魯爾默默看著艾露希逐漸遠去的背影好一陣子。
  突然間,視野內一角有種黃色的東西吸引了加魯爾的視線。他走到左前方一塊還算寬敞,日光充足的地方。
  「——咦?不見了!加魯爾!你去哪裡了啊加魯爾!」
  當加魯爾沒有出聲而直接走回去,眼眶泛淚的艾露希哭喊:
  「你明明在嘛!」
  「我是在啊。」
  「請你不要一聲不響就不見人影!我會擔心!」
  我沒弱到需要艾露希妳來擔心——加魯爾猶豫自己該不該這樣回答,畢竟自己曾一度在她面前差點喪命,或許沒資格說呢。
  儘管不清楚那個魔法發揮了什麼功效,又造成什麼結果,總之當時加魯爾平安無事,醒過來時身上一點傷都沒有,而艾露希也在身旁。
  據艾露希所說,當時她的頭突然昏昏沉沉,就那樣暈了過去。等到再度睜開眼時加魯爾就倒在面前,可是身上的傷完全治好,讓她終於鬆了口氣。但由於不能繼續待在原地,於是把加魯爾搬進沒有人靠近的小巷中,並摟著加魯爾觀察狀況或出聲呼喊,最後加魯爾才突然睜開了眼。
  儘管當時騷動已逐漸平息,兩人仍然不該繼續留在柯盧塔波。於是他們出了城,不走大路,只決定總之先往西走。
  加魯爾伸出手,在艾露希的黑髮上插上一朵黃花,就開在剛才那塊寬敞的地方。
  艾露希用指尖輕撫黃花花瓣。
  「這是……?」
  「就,長在那邊的。」
  加魯爾說完自己皺起眉頭感到納悶。就算花長在那邊又怎樣?自己為何會把這朵花摘來?加魯爾沉思一會,仍想不透自己這麼做的用意何在。
  艾露希低著頭,表情揪成一團,臉更是紅到耳根去了。是因為天氣太熱?可是直到剛才她都沒事啊?艾露希用雙手遮住紅通通的臉,鞠了一躬。
  「謝謝你……」
  加魯爾本來想回「沒什麼」,但遲疑半刻後只回答「嗯」。
  艾露希仍低著頭,似乎不打算抬起來。
  「那個,我……」
  「嗯?」
  「覺得自己實在……什麼都不懂。明明不懂,又愚笨,我還是想救人……可是我卻沒有足以救他們的力量和智慧——」
  「救人這回事啊。」
  加魯爾稍稍低下頭,眨了眨眼。
  「肯定不是那麼簡單喔。」
  「的確……是呢。」
  「甚至該說很難吧。」
  「真的……就像你說的。因為我不知道就那樣和拿達托先生、德魯西先生他們道別對不對,最後也沒能夠再見到恰奇們。」
  「我覺得至少比死掉好了。」
  「……我也想這麼認為。」
  艾露希慢慢從臉上放開雙手,緊閉嘴唇往上抬頭,似乎是在強忍淚水,不知是為什麼哭?加魯爾嘆了口氣,胸口莫名鬱悶,可能是受到艾露希快掉下淚水的影響吧。或許正因為不希望艾露希哭,加魯爾才會感到如此難受。這時,艾露希擤了擤鼻子說:
  「——雖然人終究會死,但是不管殺人還是被殺,一定都是錯的……應該有其他方法能讓大家都不那麼做,但我卻不知道,也沒有任何頭緒。假如我再仔細思考,再過一段時間的話……是不是就能找出好方法了呢?」
  「誰曉得呢。」
  加魯爾繼續接著說「只不過」。因為感覺只講一句「誰曉得」就打住,又會害艾露希哭了——自己不想讓她哭,無論如何。
  「只要活下去,不就能繼續思考了嗎。」
  艾露希的深藍雙眼直直注視著加魯爾,眼眶中開始泛淚。自己究竟該怎麼做,才能不讓那滴淚掉下來?
  假如只需挺身戰鬥去排除敵人,那再簡單不過。然而,加魯爾明白做這種事也毫無意義。儘管戰敗的修特爾跋失去了一切,獲勝的帝國同樣飽嘗痛苦。爺在戰敗後變得會笑,相較之下打勝仗的帝國士兵們今日也不知命喪何方。
  戰爭後,瓦德死了,夥伴們死了,敵人死了,最後連爺都死了,逝去的人就像跑馬燈般掠過腦海。加魯爾過去親手殺死許多人,其中仍隱約記得幾個人的臉。五人、十人、二十人,或者更多。明明自己殺了那麼多人,到頭來又得到什麼?
  「我是不太清楚啦——」
  沒有。
  什麼都沒得到。
  不再開殺戒,不想再殺任何人——既然連自己這個殺人兇手都變得會這麼想,實在很難說過去那些人的死有任何意義。
  「那叫什麼來著……『要勇於挑戰困難』嗎?也是死了就辦不到啊。所以說,千萬不能死——艾露希的這個想法並不奇怪喔,至少我認為沒錯。」
  艾露希聽完雙手按在胸前,緩緩呼了口氣。只見她瞇起眼,一排從彎成月牙的嘴唇縫隙間露出的雪白牙齒,宛如自雲間照進的太陽光般耀眼。
  「謝謝你,加魯爾。」
  「嗯。」
  「我有精神了!」
  「那就……好了呢。」
  「是呀!」
  感覺艾露希不知為何格外耀眼的加魯爾無法直視,只得把頭撇向一旁。側眼瞄過去,她臉上仍掛著笑容。加魯爾對她伸出右手——流過無數鮮血,奪走無數人命的這隻手能做到什麼,加魯爾還不清楚。不清楚的事實在太多了。
  「走吧,艾露希。」
  不過只要活下去,就能繼續思考。
  不論最終能否得出答案,至少能去尋找。
  「和我一起去第二帝都。」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8-31 21:24 编辑


  後記
  
  
  「你被開除啦。」
  ——老實說,一年多前動筆開始寫的《魔法使與我》,最初四十頁的開頭就是這句話。
  儘管加魯爾及艾露希依然有出場,背景舞台也在同一個世界,最初的「魔我」和本書完全是兩回事呢。
  當時已經有提到再闢一個新系列的草案,我也左思右想了許久。然而,和《灰與幻想的格林姆迦爾》相關的工作及其他原稿已讓我忙不過來,加上那時實在想不出令人驚豔的點子。想拿「舊魔我」出來又覺得不太行,行程表也塞得滿滿的,這下草案是不是沒輒了呢。不過,在我有幸參與動畫《灰與幻想的格林姆迦爾》首次錄音後,在錄音室那棟大樓的大廳和編輯聊上幾句時突然靈光一閃,若把「舊魔我」這樣那樣的話,不就能成為一部有趣的小說嗎!既然想都想到了,只好硬著頭皮上,於是當場就與編輯達成「就這樣來寫吧」的結論。
  本書無疑是受到格林姆迦爾錄音過程的影響所產生的點子。若說得具體一點,我與動畫製作群,尤其是中村亮介導演、細居美惠子小姐、東寶的齋藤雅哉製作人的互動,及聲優們的演技讓我有所啟發,才總算想出我該在OVERLAP文庫寫,竭盡全力地寫,寫出能讓更多人看的作品是什麼。
  只不過,我當真沒料到竟然能請細居老師來擔任本書的插畫。
  拜託細居老師的事靠的全是責編原田編輯居中協調。當他跟我說細居老師執筆的《灰與幻想的格林姆迦爾》美宣及過場圖,筆觸和氛圍都棒到不能再棒,想看更多更多,一直看下去,乾脆在新作也想看時——我可是舉雙手贊成。可是,由於時間上與動畫製作相衝,細居老師又是多忙之身,我原本還擔心這個委託會不會無法實現。結果細居老師一口答應下來,真是太好了。因為其實本書出刊日已迫在眉睫,若細居老師沒有答應,本書的發售日或許就得延後也說不定。
  話說回來,遇見各式各樣的人總能替我帶來轉機呢。我是小說家,生涯就在寫小說。每當遇見新的人,就能使我創作出新的小說。
  同樣刊行於OVERLAP文庫的《灰與幻想的格林姆迦爾》,是我與前任責編木村編輯協力之下才得以誕生的小說。本書《魔法使與我》也是和現任責編原田編輯,及透過格林姆迦爾動畫認識的各位啟發,今天才得以問世。
  小說是一個人寫的東西。當然能夠請他人協助,不過我總是一個人寫,悉心從開頭寫到結束,傾力完成一部作品,我認為這算是小說的一種醍醐味。打從我寫小說開始,從未向他人尋求建言,往後大概也不會。話雖如此,若我真的是隻身一人,別談寫小說了,恐怕連呼吸都有困難。想必無論是誰都是如此吧?儘管有時感覺自己是獨自活在世上,但絕對沒有這種事。若沒有他人的存在,人是無法活下去的。
  好啦,頁數快用完了。衷心感謝責編原田編輯及細居美惠子老師,其他參與本書製作販賣的各位,以及如今將本書拿在手上的讀者們。容我今日就此擱筆。
  加魯爾和艾露希這場不知何時劃下句點的旅途,還請各位再稍微——可能的話,一路陪他們走下去吧。
  
  十文字青
  
  
  首刷限定獨家附錄
  特別極短篇小卡
  
  
  柏兒與爺
  
  某天加魯爾和爺在河邊停下腳步,爺突然說:「柏兒,來洗衣服吧。」
  「老骨頭幫你洗,快快,把身上衣服脫下吧。」
  「為什麼要洗衣服?」
  「因為已經弄得髒兮兮,味道很臭呀。」
  加魯爾聞了聞自己的衣服。
  「臭是臭,但我沒差啊。」
  「快脫就是啦,來。」
  「爺呢?你的衣服也又髒又臭啊?」
  「老骨頭的衣服當然也要洗呀。」
  「那先洗你的衣服啦爺。」
  「就這麼辦吧。」
  爺點了頭便脫下衣服,只剩一件拉到腰部的緊身四角褲。這時,他低頭盯著四角褲發愁。
  「這樣仔細一看,四角褲也變得挺髒呀。」
  「不如把那件也洗了?」
  「之後再說吧。」
  「是嗎。」
  「唔嗯。」
  爺在河岸邊蹲下,開始搓洗衣服。爺是名戰士,儘管年事已高,仍保持強韌體格,不過一些部位依然不敵歲月摧殘變得鬆弛。看到爺用那身將近全裸的模樣蹲在地上,加魯爾不禁覺得有點可憐。
  然而,爺臉上卻是笑咪咪的。
  「爺,你笑什麼?」
  「沒什麼呀。」
  爺一邊動手抹去噴到皺巴巴臉上的水,同時笑得更開心了。
  「只是老骨頭這一動手,發現還挺有趣吶。柏兒也來試試吧。」
  「我不幹。」
  「這樣啊。那老骨頭來幫你洗,快把衣服脫掉,柏兒。」
  「再說衣服根本不用洗,丟掉去找別件來穿就好。」
  「這樣會多浪費錢。」
  「市場裡都會擺很多件吧,不要付錢直接拿就好了。」
  「那樣做是偷東西。柏兒,萬萬不該啊。」
  「反正那麼多件,拿個一兩件又沒關係。」
  「柏兒你沒關係,但是店裡的人有關係呀。快脫吶柏兒,老骨頭幫你洗就是。」
  「我不用。」
  只見加魯爾穿著衣服走進河中,接著一搓揉袖子,上頭那些土灰或雜七雜八的都溶入河水中流走了。
  「就算不特地脫,只要這樣就好啦。」
  「哦哦?」
  爺見狀一笑。
  「柏兒腦袋真聰明呀。」
  「是爺你太笨而已。」
  「沒錯沒錯。」
  爺這樣回答後,笑得更大聲了。
  「爺你真奇怪耶。」
  加魯爾雙手撈起水洗臉。的確蠻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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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0

10000
齿轮小调 王爵
感觉十文字青的开虐模式又来了,坑好多啊╮( ̄▽ ̄)╭

7 年前 0 回復

黄昏丶 伯爵
总感觉十文字的书逻辑不是太好......是我的错觉嘛

7 年前 0 回復

爱丶零号 勳爵
这家伙的书绝对不能先看,绝对!

7 年前 0 回復

liair 騎士
少了格雷…虐的飞起…男主被帝国军杀全族,半路遇女主还被捅,女主还老爱犯圣母病,还被女主里人格师傅签了契约,大概要为女主擦一辈子屁股了…

7 年前 0 回復

k2t 伯爵
最後納入三隻眼與無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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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ang 勳爵
感謝錄入
十文字的坑也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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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211 公爵
看來是大有深意的故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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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sonchoo9999 公爵
无语了~~高人气的灰与幻想不好好加快速度更新 反而去开新坑!!十文字老贼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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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ple4010 伯爵
十文字青。。。求扫雷这本虐不虐。。。。。看这名字有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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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s1214 皇帝
k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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