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工协会][支仓冻砂]狼与香辛料ⅩⅨ Spring Log Ⅱ[6月20日完坑]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6-20 15:42 编辑


狼と香辛料 ⅩⅨ Spring Log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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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倉凍砂
插画:文倉 十
翻译:草木皆眠
校对:草木皆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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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支仓冻砂在18卷后记里提到的「至少还要再出一部」的短篇集。但是后记中作者也表示以后SpringLog还会继续。截止此时,10周年纪念网站上已经出现了两个新的短篇,应该会出现在20卷中。
让我们继续期待更多温泉一样,春天一样的故事(Spring Log)吧。






狼与花瓣的芬芳
「我也想起来了」
「这小瓶,是以前旅行的时候得到的吧? 缪莉在这里找到这个小瓶之后,缠着咱问了好些问题」
赫萝打开了瓶盖。
回忆的盖子也被一同打开了。
得到这个小瓶,是在与赫萝相遇后的第二个春天里。
——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女主人 贤狼赫萝


狼与理羊毛的人
「偶尔也需要换换看问题的眼光了呐」
罗伦斯耸了耸肩膀,她便自嘲地笑着说道。
「咱已经有太久时间只顾盯着一只羊看,没办法」
说完,紧紧抱住了罗伦斯。
「不过我以后也只需要看好一头狼就行了,真轻松」
「汝要是敢盯着别的狼看,咱可跟汝没完」
「这是当然」


狼与香辛料的记忆
「这个店的名字,你忘了?」
「唔? 嗯,确实。还是这个最合适」
和掌柜的一同写下的记忆,咱永远难以忘记的记忆。要把这些满满当当地,全都装进笔记里。
这样就应该会成为幸福不断涌出,像春天一样,像温泉一样的书(Spring Log)。
——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 罗伦斯


目录
狼与花瓣的芬芳
狼与甜美的恶作剧
狼与理羊毛的人
狼与香辛料的记忆
后记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6-20 15:31 编辑


狼与花瓣的芬芳

即便是每日扫除,房间的角落里仍会积累灰尘。以年为单位放置的储藏间,其中的散乱程度就更不必提了。村里的节庆突然需要一个手摇石磨,可罗伦斯在屋子里找了很久却还是没找到。
「奇怪了啊……既然汉娜没用过,我们也没丢掉,那就应该还放在这里才对」
他站起身挠了挠头,暂时走出了这间满是灰尘的屋子。
「找见了没?」
坐在门前树桩上的,是披着一件格纹毛斗篷的赫萝。她将亚麻色的头发松松地编成三股辫,下身则是一条长裙。倘若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准会被外人看成是脸上稚气仍存的新嫁娘。
只不过,赫萝并不如看上去般年少。斗篷的下面还露出了一条同样颜色的兽尾。那并不是防寒用的毛皮,而是一条真正的尾巴,尾巴的主人则是已有数百岁高龄的狼之化身。
赫萝是在十多年前与行商的罗伦斯相遇,并在旅途的终点,这北地的温泉乡纽希拉与他结为连理的。
「拜托你闻着石头的味道去找……好像也不可行啊」
作为狼的化身,赫萝的头上有显眼的三角形兽耳,嗅觉也像猎犬般灵敏。她能在山中找到人掉落的物品,但石磨似乎是有点困难了。
「若是汝每晚都抱着石磨入眠,倒也不是不行呐」
「我看我要是花心了,没准真会落得那样」
赫萝带着满脸的悲伤,一边喝酒一边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这幅场景是不难想象的。
「大笨驴。汝要是敢花心,咱就把汝五马分尸」
她缩起身体,将下巴顶在膝盖上,对罗伦斯露出牙齿。
只是赫萝嘴上虽这么说,但实际真要那样,恐怕比起生气来她首先还是会伤心吧。罗伦斯在心中暗自想道。而且,惹她落泪可比被五马分尸更令自己痛苦。
「谨记在心」
「就好好刻在汝的小心肝上吧」
说完,赫萝从树桩上坐起身来,朝储藏间里看去。
「东西都快堆不下了呐」
「毕竟开店也有十多年了,确实攒了不少东西」
「唔。而且,看见每个物件都能回想起点什么来」
这个储藏间有斧头,锯子,榔头等等平时使用的工具,也有客人们遗忘或寄存的物品,再剩下则是坏掉的椅子零件之类。不管哪个角落都似乎凝结了漫长的时光。
「这面网子……是缪莉小时候用来当床的东西吧?」
赫萝用手摸着一面挂在墙上,满是灰尘的网。
与其说是摇篮的代替品,倒不如说是因为缪莉实在太活泼了,一旦放着不管就可能闯出什么祸来,因此无论如何也腾不开手时,就只能把她放到这面网子里。
罗伦斯夫妇的女儿缪莉也继承了母亲的血脉,拥有耳朵和尾巴。当时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几乎和她自己一般大小,放在网里像极了落入陷阱的幼狼。
时光的流逝比人想象得更快。
「这么小的一面网,以前还真能把那丫头给装进去呐」
「那孩子长得可真快」
之所以在说这句话时带着叹息,是因为缪莉的身高增长了一倍,可淘气的程度却增长了四倍。
「嗯,说起来,是这样啊」
「唔?」
「缪莉有时候会钻到储藏室里,或许是她擅自把石磨拿出去捣什么鬼了」
赫萝起先不解地看了罗伦斯一眼,很快便咯咯咯地笑出声。
「没准儿还真是,有一阵子,她好像挺喜欢捣鼓膏药的」
将周边收集来的野草和蘑菇之类一起用石头捣碎。不知是什么驱动着他们,但村里的孩子们始终乐此不疲。
「是不是玩够了又觉得收拾起来麻烦,就干脆埋到了山里的什么地方呐」
「……我去问问她吧」
罗伦斯长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门把上。
「喂,我要锁门了」
赫萝也因此不再四下打量满屋的古旧物件,转而将视线移往罗伦斯身边。
正要走出房间时,某一角落的某个东西吸引了她的注目。
「怎么了?」
「唔……不知怎的,好像想起了什么来……」
说着,赫萝朝木板搁架上的杂物堆伸出手去。这些物件同样早已落灰发霉,连轮廓也模糊不清。她取下了其中之一,拍掉灰尘,用衣角擦拭一番,这才露出了玻璃小瓶的本来面貌。
「啊,果然是它」
看到手中的小瓶,赫萝笑了起来。
「这是……现在想想,要找石磨果然是至难的差事呐」
「嗯?」
罗伦斯刚想问那是什么,但很快自己也明白了过来。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不过,是苦笑。
「我也想起来了」
「这小瓶,是以前旅行的时候得到的吧? 缪莉在这里找到这个小瓶之后,缠着咱问了好些问题」
赫萝打开了瓶盖。
回忆的盖子也被一同打开了。
得到这个小瓶,是在与赫萝相遇后的第二个春天里。
行商是仿佛候鸟一般的生计。其路线北可至寒冷遥远的雪国,南可至大海碧蓝温暖的群岛,就这样东南西北以年为单位奔波周转。不会像城里的商店主般束缚于领地与人际关系中,要说自由倒也自由。若论唯一的缺点,恐怕便是得不到深交的朋友。无论在哪都被当作过路人,局外人。便是死了的时候,长眠之所也必定是在偶然经过的村子里,抑或化为路边的枯骨。满载货物抵达村落的时候虽能受人欢迎,但绝不会真的被人接纳。
自由和孤独,有时似乎是难以区分的。
因此倘若马车驾台边有了谁的陪伴,那么在填补了长夜寂寞的同时,也就必须忍受几分自由的削减。这话是不无道理的。
「汝哟,为何转向了东边」
这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三天前还一直笑眯眯地坐在驾台上自己的身旁,可那之后便一直心情不佳。
原因再明白不过。
「我说明过的吧」
罗伦斯手握缰绳,头也不回地说道。
风还很冷,但春天的阳光却逐渐温暖。两人驾车在青草茂盛,一望无际的草原间穿行。载货台上的赫萝正在闹脾气,罗伦斯从风声中便能明白。大概此刻她正生气得连尾巴都鼓了起来。不过,罗伦斯的叹息却并不是因为赫萝的任性。
「我心里也是想往西走的啊。已经在路上过了三周,我也想奢侈一回,住在有羊毛床垫的房间里,喝葡萄酒喝到心满意足。早上睡到自然醒,一边打开窗户吃着早饭,一边悠哉悠哉地望着城里热闹的大街」
但是,面对着岔路口,罗伦斯将马车驶向了东边。
因为罗伦斯是商人,而东边有顾客。
「汝呀,就知道赚钱,却把那些重要的东西统统扔到一边!」
「对呀没错呀。我最喜欢钱了。哦,卢米奥尼金币,你是如此美丽动人!」
罗伦斯故意大声回答道。很快,身后便传来了赫萝如狼一般的低吼声。
赫萝大概也理解着罗伦斯的无奈,可是让她抱有「能暂时在城镇里休息一下」的奢望还是会带来麻烦。
「那家修道院我从开始经商以来就一直有交情,现在院长大人直接出面拜托,我怎么可能拒绝? 而且要我去拜访的人还因为家庭原因,从小就被送进修道院,现在却又突然被召回就任领主。这样一个不幸的羔羊,这样一个正处于手足无措的困境中,对俗世一无所知的新人领主,我现在可是有机会去结识他,搞不还还能做一个大大的人情! 只要是商人谁都一定会去的,不去的人……没资格自称商人」
经历了诸多冒险之后,罗伦斯虽与赫萝立下约定,再不能接受可能遭遇危险的大委托,可这回的情况却并不包含在内。何况这样轻松又报酬丰厚的工作,绝不是错过了还有第二次的。
代价只是牺牲休息和多跑一点点路。仅仅如此就能得到一个身为领主的知己。
赫萝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明明应该都理解了,却像是还要再说什么。
「汝哟」
她压低的声音是生气的证明。这样下去真的会惹怒她,然后,或许晚上毯子里就不会再有暖融融的大尾巴了。
虽说是春天,可夜里露宿野外还是很冷的。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些总会补偿给你的」
「……」
没有回应。于是罗伦斯叹着气又加上了一句。
「我们要去的地方虽然小。但也算是领主的宅邸。接受像模像样的招待还是……」
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是因为脖颈处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气息。
赫萝能轻而易举地用她三角形的大耳朵分辨人言真伪。
听出罗伦斯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自然是小菜一碟。
在脖子被从后面咬住之前,他放弃了抵抗将头转向载货台。
「我知道了。跟你保证。如果去了领主的宅邸,他们对我这个小旅行商人不理不睬,咱们就去附近的村子,然后好好地花钱休息」
羊毛和丝绸的床铺——就算是不可能,至少也要有稻草捆扎的床垫和铺瓦的屋顶。然后还能吃上一顿新宰的猪或着鸡肉,最差也应该有这个季节的野菜蘑菇杂烩吧。另外这里的纬度接近葡萄的产区,葡萄酒自然是少不了的。
「咱要和冷冰冰的麦粥,还有快要坏掉的麦酒告别了」
赫萝眯着眼盯了罗伦斯好一会儿,才终于夸张地叹了口气。
还跟着哼了哼鼻子。
「而且,首先汝得去洗个澡」
「哎」
罗伦斯吃了一惊,不由得嗅了嗅自己衣服上的味道。虽然闻起来还完全不是问题,但之后他立刻明白过来。赫萝想要到城镇去休息的原因,或许就是这个。
「若是想在寒冷的夜里凭着咱的尾巴取暖,汝就要把自己身上收拾得干净点儿。给咱带上跳蚤和虱子可不行」
赫萝对自己毛茸茸的尾巴非常爱护。如同佣兵以磨得锋利的剑和充分锻炼的肉体为傲一般,赫萝也一直夸耀着自己的尾巴。
她一直在这随时都有小虫子会爬上来的旅途中拼命忍耐着,但是,大概终于也到了极限吧。
「……我身上没那么臭吧……」
罗伦斯还是抗议了两句。独自旅行的时候从没在意过,可和赫萝同行一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心了。
不过,裁判权握在赫萝的手中。
「咱的身上可是一直有花香味的,只是汝从没注意过」
赫萝用手掩着鼻子说。的确她身上总是有着花朵甜蜜的芬芳味道,可是罗伦斯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那是因为你涂在尾巴上的油吧。你知道那油有多贵吗」
结果赫萝立马瞪了过来。
「大笨驴。咱原本就是这样的!」
「……是啦是啦」
争执是不会有结果的。罗伦斯转向前面,重新握好缰绳。就算是香油的功劳,但果实般柔和甜美的香味现在仍随风搔弄着自己的鼻子,这样也不坏。
不过,原来味道有这么明显吗?
想到这里,赫萝也嗅了嗅,开始四下打量起来。
「唔,突然闻到了什么甜味,是有谁在烤点心呗?」
「不,这是……」
说话时,草原间的小路转过了一个大弯,看到更前方的土地之后,罗伦斯明白了。
「呵——」
赫萝的惊叹声音也是不难理解的。
「汝哟,快看,好厉害!」
如同划了一道界线般,眼前的植被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紫色,仿佛铺在大地上的绒毯。
「不过,万事都是所谓过犹不及呐……」
罗伦斯倒还好,但嗅觉灵敏的赫萝穿行在花田间,不得不塞住了自己的鼻子。
或许是被花香所吸引,蜂群的规模也颇为惊人。
小心翼翼地穿过紫色的花田之后是一条小溪。小溪上有黑乎乎破破烂烂的水车吱呀吱呀地转着。再前方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根据事先了解到的消息,村子的名字似乎叫做哈迪许。
从连接家家户户的小路能看出这个村子并不大。不知是谣传还是真的,人们说村里的路总是跟村人死时抬棺材的横杆一样宽。连沿途目送死者的人都没有的小地方,路往往容不下马车通行。
此外,每间房之间的距离也大得惹人注目。
「这村里的住户关系是很差呗?」
在遇到罗伦斯之前,赫萝曾在一个名叫帕罗斯的小村子里做过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丰收之神,因此对农村的生活也有了解。
哈迪许村里的每一户人家,距离远到站在门前的人互相看不清彼此的脸。
「但是路却很平整。没有野草,地也压实了。何况鸡的数量也不少」
倘若村民之间的关系不好,围绕着家畜究竟是被谁偷了之类的问题就会频繁发生,人们是不可能在外放养动物的。
望着这个被花香清风吹拂的小村子,罗伦斯觉得只有安稳祥和之类的词才适合形容它。
「恐怕是有什么原因吧。四周的草原那么大却没有好好开垦,这也让人没法理解」
有城墙环绕的都市里处处人口稠密,倘若有肥沃的土地,必定有不少人会想明日便担着锄头去开垦。
「要不就是因为土地之主不是什么善类,村民全都逃走了呗? 咱们是不是也应该趁现在往西边去?」
事到如今,赫萝还是没有放弃。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据院长大人说,就任的新领主似乎是个信仰极其笃厚的人。心地应该也不至于险恶」
「……哼」
信仰笃厚。听到这里赫萝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就是那个呗?只靠着炒豆子和水度日的那群人。 围着餐桌的样子简直像死了谁一样,一声不吭,死气沉沉……」
能够恪守粗食与沉默戒律的,全都是优秀的修道士。
当然,这和赫萝自甘堕落的生活是绝不相容的。
这也是数日以来她都不情不愿的原因之一吧。
「与其要去那种地方,汝瞧,那边的人家怎么样。屋檐下吊着洋葱和干鳟鱼,院子里还有猪和鸡,菜园子里的土又黑油油的」
赫萝指着的那座房子仿佛千年以后依旧会是那副模样,盖着厚蓬蓬的稻草屋顶,远看如同伏着的老狗。睡觉的床铺大概也是稻草扎成的,但饮食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毕竟材料可以直接从田里收获,而酒料想也可以喝个够。
「但是修道院里的修士并非人人都是磐石一块。何况,虽说治下只是个边鄙的寒村,可那也是能接纳领主子弟的修道院。拿出炒豆子和洋葱款待客人,这样的事情大概还不至于吧」
何况能在领主宅邸留宿,这本身就具有一定意义。一旦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就接着会被允许。所谓信用就是这样逐渐累积出来的。
如此说明了一番,赫萝却露出如同咬碎了苦虫般的难受表情。
「而且那是个才刚刚离开修道院,又年轻,又没有处世经验的领主。要是一切顺利的话,等我们开店的时候他一定能帮上忙的」
罗伦斯也觉得这话说得让自己心里的小算盘暴露无遗,不过他当然没有打算侵害对方的利益。
企图在还未适应环境的新领主身上狠赚一笔的商人,结局往往是不会如意的。
「汝啊……算了!」
终于,赫萝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便蜷缩在载货台上。
本以为她的心情已经大概转好了,看来是还因为旅途的疲惫而生着气。
不过,路过修道院之前她的心情似乎还没那么糟。赫萝就那么想去西边的城镇吗? 罗伦斯有种奇怪的感觉。
究竟是为什么呢,罗伦斯揣度着,又突然看到有几个人从赫萝先前指着的那户人家中走出来。
领头的是个低矮的秃头老人,后面跟着几名村民模样的男子。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样的难色,聚在一起像是商量着什么。期间也有人夸张地摇头,或是仰天长叹。
接着,这群人的目光又往屋子里窥去。
「赫萝」
罗伦斯轻轻地叫了一声。尽管此刻仍赌气地蜷在车上,但她的大耳朵大概早已将他们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倘若前面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最好还是现在就有所把握,这一点赫萝应该是理解的。
「哼」
可赫萝的回应居然只是哼了一声。她就那么不高兴吗,罗伦斯惊讶地转身向载货台。几乎是与此同时,聚集在茅屋前的人们也注意到了这驾马车。
视线似乎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罗伦斯只得又转向前面,果然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
「您好」
他将马车在一段距离处停下,自己首先开了口。
「诸位都聚在一起,是在谈论春祭的事情吗?」
『我只是个什么异常都没注意到的愚蠢商人』——此刻罗伦斯脸上的笑容正是这样的意思。
村民们在犹豫了片刻后互相使了眼色,又一同将视线投向那位驼背老人。
「是旅行的商人先生啊。我们村子的祭典可是在夏天」
老人带着爽朗又友善的笑容回答道。看起来,他似乎是这里的村长。
「好马啊」
罗伦斯从车上下来时,好几个村民都盯着他的马并发出了赞叹。但赫萝始终蜷缩在载货台上,所以谁都没有发现她。
「平时我的路线是更靠北边一点的,不过这次是受人拜托」
「受人拜托?」
「这边的新领主大人不久之前才刚刚抵达吧。有一位旧识希望我能代他前来问候」
领主一词刚从口中说出,罗伦斯便察觉到了后面村民们之间视线的异动。
能让他们在农忙期间聚集在这里的原因,似乎就是这位领主。
「呵,也就是说,您从领主大人曾居住过的修道院来?」
「是的,我是受了院长的委托」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村民们与领主产生了对立,总之罗伦斯装作对此事毫无意识。他在脸上堆出憨笑,表明自己只打算办完事就离开。
「所以,我想请教一下领主大人的宅邸在何处」
与住在城市中的贵族不同,田园领主的房屋往往只有当地人才知道在哪里。罗伦斯本想拜托村民们引路,但村长的视线却转向了那间茅草屋里。
「那您来得正是时候」
茅屋门前的村民们很快让出了一条路。
「领主大人因为村中事务,现在正在寒舍。我来替商人先生通报吧」
他说完,便穿过村民走入了房屋中。
不久之后村长回来时,身后多了几个人。
「就是这位商人先生」
他伸手向身后的人介绍罗伦斯。那是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还有着厚实胸膛的男子。他的胡须如野羊般留到了胸前,臂膀粗得几乎与别人的小腿相当。尽管身着代表权威的皮毛镶边大衣,可这副模样怎样都只能让人联想到山贼的头领。
当然,身体强健的修道僧侣并不是没有,面容老成的也很多。
可是眼前的这人看上去无论如何也超过了五十岁,而且手指的粗壮和磨损的指甲都暗示他经历过常年劳苦。
这就是,修道院长所说的那位,突然从修院中被召回就任领主的迷途羔羊?
那人威严的眼睛骨碌一转,从上方俯视着罗伦斯。
而罗伦斯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他看到眼前的壮汉往后回了回头,接着将身体让到一旁。
「哎?」
从阴影处走出的,是一位将红发束在脑后的美丽少女。

「您是从伊万修道院来的吗?」
她戴着泪珠形的琥珀挂饰,身上的长袍几乎没有刺绣,虽然简朴,但仍能看出是用精心编织的亚麻布做成。
更重要的是,一旁的壮汉此刻正谦卑地躬起身体——尽管那副模样显得窘迫极了。
如此一来应该怎样回答自然不是疑问了,但这一切过于唐突,罗伦斯的脑中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您怎么了?」
直到少女又问了一句,他才总算回过神来。眼前的人物,正是这里的领主。
一般而言家主之位往往会由嫡长子继承,但例外情况并非没有。而且罗伦斯终于回忆了起来。由于和那所修道院交往已久,他完全淡忘了这一点——俗人也不能随意进入其中,所以他与院长总是在门外会面,因此从未对此留意。那里的全称是这样的:
圣伊西多禄兄弟会附属,伊万「女子」修道院。
由于家庭原因而被送入修道院,这往往是为了防止遗产继承权问题的扩大化,或是无力准备嫁妆的贵族用以摆脱女儿的常用借口。
如此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院长会牵挂着她是否遭遇不幸也是当然的。
赫萝在路过修道院之后便一直闹着别扭的原因,就是这个。罗伦斯这才明白。
「啊,不,失礼了」
他挺直脊梁,从怀中取出修道院长的信。
「这是院长大人给您的信」
这位收信人仍处于称为少女也不为过的年纪内。而她还对领主的身份无所适从,也可以从打算直接从罗伦斯手中接过信封这一点看出。
那双仿佛剥下扁豆豆荚都会磨到发红的娇小双手刚想接过信件,便被一旁厚可碎岩的大手制止了。少女不禁愣了一下,不过罗伦斯并不感到稀奇。从礼节上来说,地位高贵的领主是不可直接从陌生而卑贱的人手中接过东西的。
「谢、谢谢您」
从那位与其称作下仆,倒更像家臣的壮汉手中接过信后,少女怯生生地表达了谢意。但罗伦斯也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对壮汉道谢,还是对自己。
不过,果然是与修道院感情深厚的缘故,少女打开信封的手没有丝毫迟疑,读信的速度也很快。或许是感受到了院长话中的温情,她的脸上浮现出稚气的喜悦,就如同在教会充满阳光的庭院中翻阅圣典一般。
那位院长在修道院采购上极尽抠门,以至于激起市镇商人一片不满,这才只得拜托于肯为一点小利就四处奔波的旅行商人。可没想到他也有在意挂念的人。
罗伦斯注视着这位稚嫩领主漂亮的茶色眼睛,悄悄倒咽了一口气。
——赫萝可是一直为此闹着别扭。
那是所女子修道院。因此罗伦斯本应立马意识到信中提及的领主是一位刚刚归家的少女。可他居然想都没想便欣然接受这桩差事,如此一来不惹赫萝生气反而才奇怪。
完全等同于坐在赫萝的尾巴上,脚踩在上面还许久没有察觉一样。
罗伦斯瞟了一眼躺在载货台上假装货物的赫萝,想到之后的事情,心中不禁一阵沮丧。
「罗伦斯……先生?」
直到自己的名字突然被叫到,他才回过神来。
「是我」
年少的女领主,似乎是在信中知道了罗伦斯的名字。
「我是克拉夫特·罗伦斯。一介旅行商人,长久以来承蒙院长大人厚顾了」
「那就是说,修道院里的面包很好吃,这全都是罗伦斯先生的功劳了呢」
亲切的口吻,柔和的笑容。壮汉在一旁眼都不眨地,如同威压般俯视着自己,罗伦斯心中竟对他产生了共感。
毕竟这是一位刚刚离开修道院的,纯洁无垢的少女。
「让面包变得美味的,是面包师傅,以及神的祝福」
罗伦斯谦虚了两句,便立刻让这位少女咯咯地笑起来。
「对了,信上说,您还有同行者——」
稚嫩的领主带着一丝不安,悄悄将目光移向马车,这副模样不禁让罗伦斯想笑。
「她因为长旅不适的缘故,现在在车上休息,还望您见谅」
「哎呀,这样可不行」
少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并很快将信叠好收起。
「那么,请立刻到敝宅来」
她脸上的神情,认真到连罗伦斯都因为说谎而感受到良心的煎熬。
「可是,领主大人您还有公务在身——」
罗伦斯提醒过后,少女才慌张地环顾了四下,可很快她脸上便露出哀伤的笑容。
「不……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这句话刚说完,立刻就有几个村民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少女将叠好的信交给壮汉,接着走向一直观望事态发展的村长面前道了一声失礼。
「有关这件事,日后再谈吧」
「如您所愿」
村长虽然虽然恭敬地低下了头,模样却显得很冷淡。
可年轻的领主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而且她似乎不会骑马,是带着随从徒步从宅邸来的。壮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于是罗伦斯也跳上车,驾马跟在壮汉身后。回头一看,村民们果然各个都露出从重负中解脱的表情走进那间茅草屋里。村长在外面目送了一阵子后也回到了房屋内。
他们究竟是在为什么争执呢?
罗伦斯一边猜测,一边将注意力转回前路,紧接着走在前面的少女便回头对他搭话道。
「您很在意吗?」
她露出了困扰似的笑容。
罗伦斯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开口。
「院长吩咐我来,是为领主大人帮忙的」
恐怕信上也写了类似的话。
领主。听到罗伦斯这样称呼自己,少女脸上仍是那副困扰般的笑容,但脚步却停了下来。
「请别再叫我领主大人了」
「那么,我该如何称呼您?」
——啊。她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嘴。
「对不起,我还没有自我介绍」
接着咳了两声,将手放在胸前说道。
「我是阿玛莉艾·道施特姆-哈迪许。是这里的第七代领主」
虽然自己都不相信。她害羞地小声加了一句。既然被送进了修道院,那就表明前任领主应该有一个嫡子。父辈和子辈同时去世,其中恐怕是有什么事故。
可看上去阿玛莉艾并不为之悲伤或消沉,这恐怕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坚强,而是因为这位少女自从懂事起就已经被家人抛弃到修道院的缘故。
「那么,道施特姆小姐?」
「在修道院里,大家都叫我阿玛莉艾」
看来她也不喜欢自己那高贵的姓氏。
但是,自己真的能直呼领主的名字吗。罗伦斯姑且还是将目光转向了壮汉,得到的回复则是他放弃似的眼神。似乎这位寡默的家臣与阿玛莉艾之间,已经就这个问题僵持许久了。
「那么,阿玛莉艾小姐」
「『小姐』感觉也好别扭……」
「阿玛莉艾小姐」
壮汉第一次开了口。阿玛莉艾看了看他,接着才不情愿地点了头。在这一点上两人之间大概也达成了某种妥协。
「那么,麻烦您了」
「遵命」
罗伦斯恭敬地低下头去。
「因此,院长命令我充当阿玛莉艾小姐在俗世中的笔」
剑的角色已经有一旁的壮汉了。
阿玛莉艾再次迈起步伐,同时露骨地长叹了一声。
「哈啊……。这件事,真的很让人无奈」
以此为开端,在抵达宅邸之前她对罗伦斯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尽管阿玛莉艾的语言笨拙又不得要领,但事情本身实际上只是一起简单的纷争而已。
道施特姆家的宅邸,与其说是宅邸,实际上更像是一个稍微豪华一点的农庄。
由于领地只是一个小村子,因此尽管顶着领主的名号,但他们自己也不得不从事田间劳动。道施特姆家的院子里除过马厩之外还有羊圈,水池里似乎养着鱼,鸡和猪则任其在屋前空地上翻找食物。这一切,应该都是那位壮汉在管理的。
尽管朴素,屋子的每个角落却都被精心维护着,居住起来应该是相当舒适的。
假若是在山上筑起的要塞,那么领主一家和其家臣也不得不挤在其中生活。事实上作为领主能享受轻松生活的人,从数量上来看是极少的。
抵达宅邸后,壮汉——他似乎名叫亚尔金——将罗伦斯和赫萝带往客房。
阿玛莉艾一行看起来也还没吃过午饭,因此才让罗伦斯和赫萝在一切准备妥当前先休息片刻。
这是一间没铺地板,房梁露在外面的乡下小屋,但同样经过了仔细打扫,床铺下的稻草也是新换的。对睡惯了马车载货台的身体来说,已经称得上十分奢侈了。
「呼,总算了可以歇息了呐」
抵达宅邸后赫萝总算从马车上现了身,看到她一身修女装束,阿玛莉艾起先很惊喜,但得知只是为旅途方便才如此打扮后,她露出了愕然又失望的表情。
她的心思大概留在那所修道院里吧。
此外,出于在修道院中培育起的伦理观,她对赫萝与罗伦斯同处一室这件事也似乎有些悬念。因此罗伦斯告诉她自己将会在行商结束后和赫萝开店结婚。
尽管不是谎言,可总有种说谎一般的感觉,恐怕因为是罗伦斯自己也觉得这没有什么现实味道——以及心中『如果这样说,大概赫萝的心情就会变好一点』的期待感。
走进房间,放下行李。接着赫萝立刻倒在床上。
「大笨驴」
罗伦斯一边将行李放进柜子里,一边转头向赫萝。
「汝啊,只要是知道有女人遇见困难,不管多远都要跑去帮忙呗?」
滥好人——与之相比,花心大萝卜的语感要强得多。
「不,你听我解释啊」
罗伦斯想要辩驳,可赫萝却把脸埋在枕头里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斜眼盯着他开了口。
「住嘴」
既然说了住嘴,那就只能如此了。
罗伦斯老老实实地闭上嘴,赫萝又深深叹了口气,长袍下的尾巴啪踏啪踏地摆动着。这副表情与其说是生气,倒更像是筋疲力尽的样子。
「哈……。咱本来以为汝只是有个榆木脑袋,却没想到汝这个大笨驴,连这里的土地之主是个女人都没意识到」
得知从村长家走出的阿玛莉艾才是真正的领主时,罗伦斯着实吃了一惊。而他心中的惊讶终究还是没能瞒过赫萝。
「汝呀,真是笨得不可救药」
「来之前我确实一心想着领主是个男人」
话音刚落,赫萝立马别过了脸。
不过这并不是拒绝,而是在表达某种别的什么。
罗伦斯坐在赫萝躺着的那张床上。他还没有服输。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你不高兴的理由就在那里」
「……」
赫萝依旧背着脸,但头上的兽耳却转了过来。贤狼的三角形耳朵,能够轻易分辨人言真伪。
耳朵摇了摇,她才慢慢地将头转回罗伦斯面前。
「哼,汝以为咱为啥不高兴? 谅汝的胆子也没大到敢花心的地步,何况,汝的那点器量也是引不来其他女人的」
听起来是辛辣的批评,可罗伦斯光是要忍着笑就费尽全力了。
赫萝似乎是吃醋了。因为罗伦斯满心欢喜接下的差事,是去见一个从修道院被召回家中的年轻女子。明明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她却在这种奇怪的事情上担心了起来。
而罗伦斯却连自己要去见的人是女性这点都没意识到。
一番周折之后,她的台词。
实在是太可爱了。
罗伦斯朝赫萝的头伸出手去,轻抚她柔软的亚麻色长发。
「就算如此」
唯一肯直陪伴着自己的,只有心胸宽广的贤狼大人。
就算心思早已被读透,就算怎么看都是故意的,可形式还是非常重要的。
「只是,我飒爽地前去救助遇到困难的女孩,你不觉得看到这一幕也挺不错的吗?」
赫萝闭着眼睛笑了起来,被罗伦斯抚摸着的脑袋上,那堆三角形的耳朵也随之抖动。
「……大笨驴」
尽管对这次绕路挑尽了刺,她却始终没有表示强硬的反对。原因一定就在于此。
就滥好人这一点来说,赫萝实在是和自己半斤八两。罗伦斯心想。而自己若是能帮助某个人,赫萝也会为此感到骄傲。
毫不忌惮地说,她绝对觉得自己很帅气。罗伦斯在心中如此坚信。
可若是说出口来,赫萝准会用鼻子哼一声,然后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吧。尽管如此,罗伦斯还是觉得赫萝似乎在最后向自己投去了期待的眼神。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自己应该能得到她的奖励。
唰唰唰地摆个不停的尾巴,终于静了下来。
数瞬的沉默。
罗伦斯弯下腰想吻赫萝,却被她用双手夹住了脸。
「汝得先去洗个澡呐」
然后,用力将他推得远远的。
「……有那么厉害吗?」
罗伦斯嗅了嗅自己的衣服,但没闻到什么味道。
不过,既然公主已经发话了,自己只能遵从。
「何况,汝还有工作要做不是? 虽然听起来挺麻烦的,汝没问题吧? 在咱面前出洋相什么的,应该不至于吧?」
即便躺在载货台上,那些对话她似乎还是认真听了的。
不过这话说出来一定会惹赫萝生气,然后自己晚上就没有暖和的尾巴可以抱了。
「以你的能力大概很快就可以解决了吧」
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哼了一声,又抱住枕头。
「咱不是狗」
罗伦斯耸耸肩,从床上坐起来。
「要找出手摇石磨本身,倒是不怎么难的」
在路上阿玛莉艾向罗伦斯讲述了她和村民之间的争执。事情以修理村子的水车为发端,归根结底还是围绕着金钱的问题。
那座水车已经年久失修,请工匠则需要花一大笔钱。似乎水车本来状况就不怎么好,在领主交接的混乱中又没有人看管,最后终于彻底损坏了。水车虽基本上是属于土地领主的财产,可道施特姆家并没有足以自力将其复原的资金。而且这座水车的运作本来便建立在向村民征收使用费的基础上,所以阿玛莉艾听取亚尔金的建议,想到了一条理所当然的解决方案,即向村民们收缴修理费用。
但是,大多数村民都表示了反对。因为并不是每户人家都那么需要水车。修好了水车而得到方便的,总是饲养大量羊只,或拥有广阔田地的人家。
没有年轻劳力的人家,若是肯付钱使用水车自然能落得轻松。最需要这座水车的事实上则是道施特姆家——他们需要用磨好的麦子缴纳税收和地租。
此外水车使用费盈余的部分也并非是进入道施特姆家的金库,而是会被用在桥梁道路的修整上。因此先前的领主对村民们规定,任何人磨麦子时都必须使用这座水车。
可对村民们而言,这笔钱他们并不是那么愿意付。
于是从上一位领主的时代起,村民们便偷偷请石匠打出了手摇石磨,以便代替每次都要花钱的水车。
阿玛莉艾因此直接找到了村长,想通过谈判敦促村民们放弃不正当的行为。
「因为有了那个什么石磨,人们都不用水车了,这样一想取缔石磨的确是在理……。可是呐,怎么说呢」
「太认真,太刻板了」
「和汝真是不一样呐」
罗伦斯看了看赫萝,发现她正歪着脑袋笑着。
「汝知道变通,这是在夸汝」
赫萝的轻咬算是她心情转好的证据,于是罗伦斯只是耸了耸肩。
「那,汝果然是要帮那小姑娘呗?」
「是要帮。毕竟阿玛莉艾小姐是对的。不过……」
「不过?」
「你也听说了吧,水车几乎每年都要着火」
这是阿玛莉艾的说明有些难以让人理解的原因,恐怕也是村民们坚持反对的最大理由。
「有点难以置信呐」
水车建在河边,河里流着水。而且夜里也没人在周围点蜡烛,这样想来几乎不会有失火的理由。
但是在远处看到那水车时,上面的确是黑乎乎的。那不是水霉渍,而是烧焦留下的痕迹。
村里每一户房子间隔得很远,恐怕原因也是在这里。
「那片花田,夏天起了野火就会变成一片火海……咱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某些含有大量油分的植物的确有这种麻烦的性质。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并靠着夏季强烈的阳光点燃果实,让种子在火烧过的原野上发芽。当然,由于其他植物早已被连根烧尽,只要这类植物结一次果,就能支配整片土地。
这个村子的不幸,就是某天有这样的一朵花偶然落地生根,并且繁盛生长。
据阿玛莉艾说,这种花在她祖父的时代还没有出现,附近区域里也只有哈迪许村才有。
「然后,虽然有河流阻止火势蔓延,但火舌终于还是会把水车烤焦,加速其劣化。而且由于以前野火曾数次烧毁村民房屋,人们砍伐了大量木材用来重建,附近的森林已经全都变成了草原」
「房屋彼此间隔得那么远,原来是为了防止全毁于一旦呐」
这里之所以人口稀少,一方面是因为供给建材的森林已经不复存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些占据了村里一半土地的紫色花朵。
「为了让新水车不至于再被烧坏,就必须在夏天来临之前尽力收割那片花田里的花朵。可是农忙季节里,村民们又不肯出力」
「若是没了那水车也就不费这番功夫了,对呗?」
可是麦子不磨成粉就做不了面包,手磨又过于耗费时间。从大局来看,村民的生产力会降低,税收会减少,村里的经济也会萎靡不振。若是有了水车,这些时间就能节约下来,村民们可以耕作更多田地,也可以把剩余的作物卖到成立,换得各种生活必需品。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水车总会对村子有好处的。
对阿玛莉艾说明这些的似乎是亚尔金,而教给亚尔金这一点的似乎是上一代的领主。上一代的领主,似乎是可以被归于明君之列的人物。
可话虽如此,正确的道理并不总会被人们接受。
「亚尔金先生大概也能靠着蛮力取缔手摇石磨,但他尽可能想避免那样做。毕竟会留下祸根。所以,才会请阿玛莉艾小姐直接出面,请求村民自发交出石磨来」
「唔,不过,就是让汝找到了那些藏起来的石磨,结果不也一样呗?」
赫萝这句话似乎是没怎么想就说出来了的。
所以罗伦斯在回答时,带上了一丝讽刺的微笑。
「并不是。亚尔金先生和阿玛莉艾小姐都会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但是,我是个旅行商人。村里的一切灾祸,都是旅行商人给招来的。所以只要是我出主意给阿玛莉艾小姐,村民们的怨气自然也会朝着我来。然后,我离开了村子,他们也就没有谁好恨了。阿玛莉艾小姐大概是想不来这些,不过亚尔金先生似乎早就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了。大概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给我们准备这么好的屋子」
居无定所的旅行商人,有着居无定所的价值。他们能为村子带来需要的东西,也能将不需要的东西带离村子。而身为司掌麦田丰收的神灵,这样的对待方式赫萝应该也是有印象的。
神并非村民们的一员,丰收时可以被崇敬,歉收时可以被责备,其他所有一切人所无可奈何的事情,统统能够归咎于神。无处发泄的愤怒不能倾泻向同村的邻居,但归罪给一个局外人则无伤大雅。到最后如果没有必要,甚至连对其的崇敬都可以舍弃。
结果,便是赫萝钻进了罗伦斯的马车中。
仔细想想,自己和赫萝能够邂逅似乎就是因为这样。两个用途相似的道具,没有其他地方可放,最终被丢到了同一个地方去。
不过,罗伦斯并不认为自己的工作和命运是不幸的。
因为正是如此,他的身边才有了赫萝。
「别伤心嘛」
赫萝看起来像是有些受伤。罗伦斯苦笑着,轻轻捏了捏她娇小的鼻尖。
「现在我的马车驾台上有了一起分担重荷的人。既然如此,我还需要再奢望什么呢?」
「……大笨驴」
赫萝拨开了罗伦斯的手。可嘴上虽说着嫌弃,尾巴却摆个不停。
「不过呀,真能找到呗? 实在不行,干脆咱变成狼,顺着麦粉的味道找找那些磨盘得了」
她转向罗伦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论坏心眼,我可是不会输的」
看到罗伦斯信心十足的模样,赫萝起先愣了一下,继而咯咯咯地笑起来。
「根本就是小聪明」
「真不留情面」
罗伦斯耸了耸肩,发现赫萝偷偷用自己的食指勾住了他的指头。在这些方面,赫萝也有着出乎意料的少女一面。
所以,以绅士自居的罗伦斯又加上了一句。
「这工作算不得轻松,所以回收石磨的地方你不用跟着来也可以的」
「但咱就喜欢看你那副哭鼻子的委屈模样呀?」
「呵,正合我意」
赫萝的尾巴和耳朵正啪踏啪踏地摇动着。
「大笨驴」
她缩起脖子笑着,在罗伦斯的手上亲了一口。
接着,放开了罗伦斯的手。
「那么,就让咱看看汝干起事情来的样子呗」
不久之后敲门声响起,是亚尔金来叫他们了。

盘中的面包虽离刚出炉的有不少差距,但也是小麦做成的白面包。汤也不是仅仅用盐和醋调味,而使用了面包屑勾芡,甚至还大胆地加入了整块羊肉。
更使人吃惊的,是餐桌上的酒瓶。
「这酒瓶的做工真好,很漂亮的绿色」
阿玛莉艾那长长的修道院式祈祷结束后,午餐终于开始。罗伦斯选择首先从这里打开话题。
「那是父亲的兴趣。宅邸的地下还有很多的玻璃制品……。真的有很多,因此我曾想过若是留下几个,卖掉剩下的,或许就能有足够的钱财来修理水车」
阿玛莉艾用带着几分困扰的语气说道。而桌子一角的亚尔金则悄悄向她投去了视线。他的坐姿显得相当窘迫,一则是因为身材魁梧,二则大概是因为在他的认识中,主人是不可以和家臣同用一张餐桌的。
两人间果然存在着不小的思维差异,在玻璃收藏品这点上也是一样的。
从公平无私的精神出发,阿玛莉艾理所当然地考虑起了卖掉玻璃瓶。可这在亚尔金看来一定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因为既然是上一代领主的收藏品,那么现在就已经变成了传家的宝物。
「但是,若能禁止手摇石磨,至少水车的问题就能解决了」
罗伦斯一边将面包撕碎浸在汤里一边说。
「类似的情况,我以前也曾在其他地方有所见闻。因此一定能为您效劳」
亚尔金立刻挺直了腰杆。『你果然懂我的意思』他像是在这样说。
「真的吗?」
「是的。看似广大的农村,能藏匿物件的地点其实也出乎意料地少」
藏匿。这个字眼让阿玛莉艾脸上的惊喜顿时黯淡了下去。
她一定是期望着村民们能够自发合作。
罗伦斯抿了一口葡萄酒,用冷酷的,如同守财奴般的语气说道。
「您没有必要感到难受。错在不缴税的那些人」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脸上的微笑似乎在如此宣示。
阿玛莉艾虽然流露出难过的神情,但始终没有将视线转向亚尔金。大概是因为她也明白,亚尔金在这件事上不站在自己一边。
「何况水车的修复本来就是为村里好。啊,当然了,不会到麻烦阿玛莉艾小姐您亲自出面的地步。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我会办妥这件事的」
「哎,可是,这怎么行」
「当然要搬运石磨,恐怕还是得借一下亚尔金先生的力气才行」
阿玛莉艾是个聪明的女孩,她立刻便明白这是罗伦斯有意替她挡下了这件不怎么高尚的差事。心中的温柔让她感到了愧疚和疑惑。
亚尔金粗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无论何时,悉听差遣」
阿玛莉艾用哀伤的眼神看了看罗伦斯,又看了看亚尔金,终于点下了头。权力的宝座并不像旁人想象的那般坐上去舒适,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坐上的位置。
不过。看着阿玛莉艾,罗伦斯心想道。无论好坏,人总是会习惯的。
曾有诗人将此称为良心的消磨。世界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温柔地对待人们。
「而且,倘若能为领主大人尽微薄之力,也是小小旅行商人的望外之喜」
言辞间毫不掩饰对报酬的期盼。
紧接着,沉默的亚尔金也开了口。
「道施特姆家会对辛劳予以报偿的」
从不知何处来的贪财商人,和头脑顽固的家臣勾结在了一起,有错的是他们。
这副模样不禁让赫萝对阿玛莉艾投去了同情的视线,但她当然也没有插话。世间的残酷,赫萝是最了解的。
「那么,餐会结束之后我便立刻出发吧」
「阿玛莉艾小姐?」
亚尔金向阿玛莉艾征求最后的确认。她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而她的肩膀之所以在颤抖,则大概是因为用力握住了优雅地铺在膝上的亚麻布餐巾。
「……拜托,您了……」
罗伦斯松了口气,但并不是因为一切都如自己料想。
而是因为他看出阿玛莉艾虽然温柔,但不缺乏面对命运的勇气。
那么,自己便只需要全力协助了。

石磨的搬运将使用罗伦斯的马车。在罗伦斯卸下货物的时候,亚尔金突然开了口。
「给你添麻烦了」
他没有停下手,但和赫萝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笑着回答道。
「马车的使用费就要谢谢您了」
当然,他知道亚尔金的道谢并不是因为马车。
「我是受到了伊万修道院院长的拜托。那位院长大人真是小气极了,只想着自己修道院的事情,我费了那么大劲运来货物,他却一次都没打算慰劳过我。所以我猜想阿玛莉艾小姐大概遇到了不小的麻烦,这才想要帮她的」
换而言之便表示阿玛莉艾是让人想要自发为之服务的高尚人物。这是商人风格的委婉。
亚尔金用猛牛一样的肌肉搬起货物,轻轻放在地上。
虽然外表看上去同山贼一样,但却绝不粗野。
「阿玛莉艾小姐,一定能成为一位优秀的领主吧」
罗伦斯笑着,将最后的货物搬下马车。
「能为她帮忙,是我的光荣」
然后,他们便去往村长的小屋。赫萝原本犹豫是否该留下来安慰阿玛莉艾,但罗伦斯制止了她。因为两人将很快离开村落,这是属于亚尔金的工作。何况亚尔金也终将先于阿玛莉艾离开这个世界,早一些学会坚强,并不是什么坏事。
牵着空马车来到村里时,村民们似乎是放松了警觉,正沉浸在小小的宴会中。
收拾好家具,在地面铺上稻草,村民们围坐起来。中心摆着一个铜制的酿造锅。一定是村长引以为傲的自制麦酒吧。
「哎呀呀,哎呀呀……」
即便是村民中最有经验的村长,似乎也难掩心中的诧异。
「啊,诸位坐着就可以了。领主大人的征税权现在由鄙人代行,因此先来稍事问候」
「征税权……可那不是」
「前一代领主在任的时候,也曾颁布过禁止手摇石磨的布告吧。因此,基于布告,现在我来没收这些工具」
罗伦斯仿佛听到了村民们寒毛倒立的声音。
但是,村长立刻对他们使了眼色。他似乎还微微地点了点头,恐怕是安抚村民,让他们不要担心吧。
「这样啊……。可是,我们正如您所见,并不是围着手摇石磨。何况这样的茅草屋里,也没什么好藏的地方」
言下之意,其他人也早已藏好了磨盘。
罗伦斯依旧挂着微笑点了点头。
「您说得是。这里和城镇房屋不同,房梁直接露在外面,自然是不可能有阁楼可以藏了。地上也没有地板,而是踏实的土,若是埋进去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况再挖出来也要费一番功夫」
罗伦斯的唐突之言引来村民们一片困惑。
「那么田里呢? 这要找起来也不难,用棒子戳进土里一试便知。何况这个季节作物刚刚种下,想必也是没人敢大着胆子在田里挖洞的」
有一两个人似乎倒吞了口凉气。亚尔金会把这些人全找出来的。
「房子的后院里,田间的路上,可以埋的地方恐怕还有很多,但动土之后杂草的模样站在远处也能看得出来。河对岸的草原也不是不能藏,可要把一直使用的磨盘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实在是不划算。所以说」
罗伦斯在屋里转了一圈,目光转向隔壁的厨房。
「藏在灶台里……可石磨又有点大了,何况中间的轴木也会被烧坏」
那么会被藏在哪里呢? 旅行商人的有利之处便是访问过种种不同的地区,学到了无论在哪里,人们的思维模式都相同这一点。
「建房子时一定会有的,而且就算被翻起来也发现不了,何况根本就不会有人想过要翻开来看的地方」
罗伦斯转过身,站到一直在门口观望事态发展的赫萝面前。赫萝愣了一下,但很快恭谨地垂手指了指身下,那里正有一块石板。
「这里人来人往,土也很快就凹下去了」
因此,很容易便可以掏出一个洞来,在上面放上石块。何况征税吏来家中搜查时,其中的住人们大抵都会站在门口一副不安的模样,这里也就成了一家之内最大的盲点。
亚尔金拿出了充当撬棍的铁棒,而村长只得满脸苦涩地咬着牙点头了。
「就算修了水车,反正也会被野火给烧掉……」
因此便必须把那些没用的紫花全都割除,至少,也要清空水车周围一带。在农忙时节,去清理那些换不来钱的野花。
「我是商人因此可以断言」
罗伦斯接着村长说道。
「即便如此,有了水车也还是能给大家带来好处」
亚尔金撬开了铺地石,手摇石磨从底下露了出来。

在几户人家中没有搜出石磨,一定是他们真的没有吧。赫萝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看了看他们的脸,倘若是说谎,她应该能从表情上判断出来。
最终,总计收缴石磨十七个。
马儿不满地喷着响鼻,牵着重了不少的马车。
「居然不靠武力就解决了」
亚尔金突然开口说道。这种拐弯抹角的言辞或许是他独有的道谢也说不定。
「坏心眼可是商人的强项」
说完,罗伦斯重新握住缰绳。
「现在的问题,是在于阿玛莉艾小姐吧?」
罗伦斯本以为亚尔金会动怒,没想到他却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
「就领主而言,她稍有些过于温柔了」
「…毕竟老百姓是不可能乐意缴税的,哪怕那些税最后能为他们带来好处」
「听起来真让人难受」
旅行商人总会试图逃避关税,或是在城内收缴的一切税务上动歪脑筋。尽管正是这些税金扩充了城镇的设施,改善了治安,聚集了人口,发展了商机。
「何况,水车的修理费用今后还有可能出现不足。到那时,恐怕就不得不采取更严酷的手段了」
下一次,连可以收缴的石磨都不会有。
「那么,就没有什么方法吗」
亚尔金问了一句。赫萝则将视线转向罗伦斯,劝诫他不要过于深入。没问题。罗伦斯摸了摸她的头。
「我走过了许多城镇,见过了各式各样收税的名目。要想出多少个都是没问题的」
「……结果也只能如此了吗」
「只要之后能再找到他们的财路就行了」
没有收入来源,自然不会有人缴税。
「……可我们并不是商人」
「您说得也是」
罗伦斯虽给出了如此的建议,但每当阿玛莉艾决定征收新的税种,她心中柔软的那一部分也必定会随之减少。
「我也会用行商所积累的知识,尽可能地协助……」
正说到这里。
「阿玛莉艾小姐?」
阿玛莉艾正从另一个方向小跑向宅邸。她的怀中抱满了什么东西,脚步也有些不稳。
并且最终在后院里消失了身影。
似乎在罗伦斯一行人前往收缴石磨的时候外出了哪里。
「是怎么了呢」
「唔……」
看来亚尔金也不知道。罗伦斯于是向赫萝投去求助的目光。赫萝起先像是稍稍吃了一惊,但很快又露出神秘的愉快微笑。
回到领主宅邸后,罗伦斯很快便知道了其中理由。
「大……大小姐?」
在餐桌旁找到阿玛莉艾后,亚尔金不由得叫了她一声「大小姐」。似乎这种语气是他刻意想在罗伦斯与赫萝面前掩饰的。
「大小姐,您不是和我约好不插手这件事吗」
亚尔金看起来惊讶而生气。
而阿玛莉艾则挽起袖子,摆弄着铺满桌子的那些东西——
为这个村子招致灾厄的紫色花朵。
「说到底,都是这些花的问题」
阿玛莉艾开口说道。
「如果能让这些花儿派上什么用场,村民们大概就会积极地去收割它们,水车也就安全了」
她并不是一个只会任由命运摆布,然后伤心哭泣的女孩子。
「而且,罗伦斯先生是旅行商人,无论需要这些花的市场有多远,您都会前往贩卖的吧」
是呗? 赫萝用促狭的视线瞄了罗伦斯一眼。
他也只能如此回答了。
「是的,如果有利可图的话」
但该保留的地方依旧不能让步。
「那么,用作料理的调味品如何呢。我在修道院中曾学过香草的使用方法。这些花朵的香味又很好」
简简单单就能想到的主意,往往是前人已经尝试过的。
要这样回答阿玛莉艾是很简单,可解决困难的决心同样很重要。
「在厚的牛肩肉放一枝来烤,或许能产生很香的味道吧」
「还有其他的用途吗?」
「用来沉淀质量不好的葡萄酒之类」
阿玛莉艾点了点头,用手撑着下巴自言自语道。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些花本身变成食物吗」
亚尔金咳了一声。
「有关于此,我实在不愿意尝试第二次了。不论是煮,还是烧烤」
看来那些尝试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
「而且或许是因为香味太重了,连牛、羊和猪也不愿意吃」
倘若能成为家畜的饲料,村民们大概也会欣然赶着猪羊前往花田。但这副情景没有出现,是有理由的。
「即便是用作料理的装饰或是香料,也卖不了很高的价格吧」
而这些花朵的数量又达到了极其惊人的地步。
「那么,直接做成香袋如何? 在修道院里,我们经常这样使用培育的香草」
聚集着从年轻少女到老龄淑女的女子修院里,修女们手执缝衣针制作香袋的模样,想必非常治愈人心。
「香袋的确是一种商品,而这些花朵的香味也确实浓烈。可是,这种东西的销量并不大,至少,是不会对花田产生影响的」
散发出美好香味的花朵,和散发出美好香味的面包,人们恐怕多数会选择后者。
何况香袋还是一种耐用品,而非仅能短暂使用的消耗品。
「在每一个村镇都售卖一点,这样扩散到很多村镇去,如何呢?」
「中途可能会遭雨淋,而且干燥的花瓣虽然轻,但体积却不小。马车是装不下多少的。好容易抵达一个村镇,卖掉的货物却只能装下一个啤酒杯,这样既做不成生意,恐怕也没办法让花田的面积减小」
阿玛莉艾虽然不甘心地咬着指甲,可看上去并不打算放弃。
「那么……对了,既然能点着,作为人们每天的燃料怎么样?」
「村里人没有这么做,应该是有其原因的」
亚尔金接着罗伦斯的话解释道。
「倘若让那些花越过小河生根就麻烦了。何况那种花是火灾的象征,储备在家里的话,怕是会让村民们晚上睡不着觉的」
这些问题没法靠一时想出的方法解决。毕竟村民们并不愚蠢,而上一代的领主又是堪称明君的人物。
但是,阿玛莉艾似乎依旧没有灰心。她很早便应该自知自己涉世未深,但也因此而下定了决心。
「我会好好考虑的」
阿玛莉艾的声音里充满了决心。
「毕竟,在修道院里最多的,就是需要思考的事情了」
「大小姐……」
身材魁梧的亚尔金眨着眼睛,似乎是要忍住泪水。
「您应该和我约好了,不插手这件事的」
阿玛莉艾苦笑着回答他。
「可我坐在领主的位置上」
罗伦斯轻轻戳了戳赫萝的背,并且拿起一捧花朵。
「那么,我也要努力想想办法了」

尽管在一时豪情之下说了要努力想办法,可现实却并不像花香般令人轻松。罗伦斯等人在食堂里想尽了办法,最终直到蜡烛也燃尽的时候才解散。
重新点上兽脂的蜡烛之后,亚尔金又塞给罗伦斯一些麦酒和助眠药。这大概是他的答谢吧。
回到房间,罗伦斯看到赫萝正打开窗户,借着月明梳理自己的尾巴。
「好一幅幻想的光景」
说着,他关上了门。不过赫萝仍旧在舔着尾巴上翘起的毛,没表现出多开心的模样。
「汝夸奖咱的时候,大抵都不会有啥好事」
「果然瞒不过你」
他将亚尔金的麦酒倒进杯子里,递给赫萝。
她举起杯子,却又突然停下了手。
「不知是做的时候就用那花当了燃料,还是花的味道早就溶进了这个村子的空气里」
麦酒散发出一股在食堂里他们已经闻了够多,几乎要让鼻子麻痹的花香味。往常这样带着花味的麦酒应该能成为不错的饮料,不过现在显然不太能激起人痛饮的欲望。
「唔……麦种本身倒是不坏呐」
赫萝喝了几口之后评价道。
「不过,真是没用的东西」
「你是说那些紫色的花?」
罗伦斯一边往她的杯子里添酒一边说。
赫萝则向他投去质疑的眼神,毛茸茸的尾巴也似乎有意地鼓了起来。
「汝说,如此之外还有啥没用?」
「呃……比如旅行商人的小聪明什么的」
罗伦斯笑道。而赫萝则又喝了一小口麦酒,然后灵巧地仰着倒在床上。
「你啊,这样要把酒洒出来的」
「做个泡在酒里睡着的梦也不错呗」
「别说傻话了,给我」
赫萝把酒杯顶在肚子上,老老实实地任凭罗伦斯拿起。
她闭着眼睛,脑袋里似乎仍在飞速运转。
「没想到,人称约依兹贤狼的咱,居然还会为这么个花儿伤透脑筋……」
「你要真能一闭眼就想出一堆能卖钱的东西,我可早就成了大商会的主人了」
「大笨驴。咱赚的钱,那可都是咱自己的」
赫萝又翻了个身,把下巴撑在手背上,一左一右地摇着尾巴。
或许是在想象赚了成山的金币,过起酒池肉林生活的情景也说不定。
「不过,这些花儿啊……」
罗伦斯一边嘟哝一边在赫萝身旁坐下,结果那条大尾巴便开始轻轻拍打他的脊背。
「要是蔷薇,可就另当别论了」
「0.0」
「祭典里经常会用到,所以收集起来是可以卖的。王侯贵族来城里的时候,也要给路上全都铺满蔷薇的花瓣。要是再往南,还有大量用到蔷薇的高级料理或者点心,很受欢迎的」
「OwO」
『再讲得更详细点』 赫萝凑近了身体,仿佛在这样说。罗伦斯则以一句「我也只是听人谈过而已」打开了话匣子。
「杏仁露,蔷薇水,砂糖,这三种似乎是贵族的晚餐从不可缺少的。尤其是把它们混在一起做成的汤,又滑又甜,还有蔷薇的香味。里面还可以再加入大米烹煮,餐后和木莓酒一起喝。或者也有加入生姜后用来炖煮鹌鹑和鸭肉的。据说虚弱的病人只要吃一勺,立刻就能再站起来」
「°﹃°」
赫萝已经连眨眼睛都忘记了。
她在食堂里想办法的同时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居然还有胃口。罗伦斯一面为此惊讶。一面又觉得赫萝被勾起馋虫的模样傻乎乎的很可爱,于是接着讲了下去。
「更厉害的,要数面对着碧蓝大海,一年一半以上都是夏天的国家,那里的点心」
赫萝啪踏啪踏地摇着尾巴,紧紧地攥着罗伦斯腰间的衣服。
「即便是在那些能收获椰枣,终年炎热的国家,若是登上最高最难走的山,也会看到山顶一年四季都被冰雪覆盖着。贵族们会在一年最炎热的时候,派遣仆人们登上山顶,将冰块切下来保存起来。然后,把那些冰块用利刃削成软绵绵的雪花,除过满满地浇上加了砂糖的蔷薇水,还要把一种叫做柠檬的酸果实的皮和蜂蜜一起煮,再把煮好的汤汁和更多的蜂蜜也加进去」
罗伦斯用手比划着将刨碎的冰雪盛在想象的器皿中,又在上面浇上蜂蜜甜汁的模样。赫萝的目光如同钉在那双手上一般,牢牢地将视线追着他的动作。
「等那碎雪凉透了之后,再用银匙舀起来吃。嘴里一阵沙沙的声音,又凉,又甜,又酸的蜜汁就流过了喉……疼,好疼啊……赫萝!」
赫萝的指甲尖,已经几乎要嵌入罗伦斯的大腿上了。
「……汝哟,接下来,那南方的国家……」
「不去的。我们不去那里」
罗伦斯深刻地为自己的得意忘形而感到后悔。
「再说,那东西肯定比蜜渍桃子还要贵,到底是买不起的」
「呜呜呜……」
赫萝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猛地咬住了罗伦斯的大腿。
「疼!很疼的!」
她像是要将自己的痛苦分享给罗伦斯一般扭动着尖牙,不过忽然又松了口。
「真是的,衣服咬破了该怎么办啊」
「不过,汝哟……」
「唉……又怎么了?」
「冰的话往北走就有,蜂蜜也有。那个叫柠檬的东西……只能用其他果子代替,不过砂糖只要是港口就能买到呗?」
行商的旅途中,赫萝也积累了多余的知识。
「就算是有,谁来付钱啊?」
啪。尾巴在罗伦斯的背上拍了一下。
「那个叫蔷薇水的呢? 有呗? 贵不?」
「什么?」
罗伦斯正要问,却看到赫萝的眼睛空虚地望着远方,嘴里也碎碎念着什么。她似乎是在动员贤狼数百年岁月中积累的全部知识,想办法要做出那种冰点心来。
当赫萝回复了意识,罗伦斯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燃烧的火焰。
「那个叫蔷薇水的东西,和寒冷的夜里抱着咱的尾巴取暖,哪个比较有价值,汝想过没?」
狼的皮毛即便是最高级品质也劣于鹿的皮毛,鹿皮又劣于兔,兔劣于狐狸,狐皮终究也比不上貂皮。貂皮能直接兑换成崔尼银币,而蔷薇水能直接兑换成等重的黄金。这个事实,恐怕会极大地损害赫萝作为狼的自尊心。
但是,罗伦斯并不担心会被赫萝咬死,是因为他知道赫萝搞错了什么。
「市场上卖的狼皮,恐怕连十分之一滴的蔷薇水都买不来吧」
赫萝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不久之后她的手开始颤抖,肩膀开始颤抖,耳朵开始颤抖,尾巴也开始颤抖。
当她嘴里露出两根尖利的犬牙时,罗伦斯又接着说道。
「但是,你啊,你知道自己每天给尾巴上涂的是什么吗?」
「……唔哎?」
赫萝每天都不厌其烦早晚梳理抚摸的尾巴,只要稍稍生气便会膨大起来,毛发则展现出如同玻璃细线般的光辉。
这种艳丽的光泽,以及她身上的甜美香味是有原因的。
赫萝看了看自己的尾巴,又看了看罗伦斯。
「用你尾巴取暖的价值,比蔷薇水要高得多。高到令人眩晕」
他像是泄劲般叹了口气说。
「你用的那种油,油店里是不会卖的,只有在药种商手里才能买到。因为绝不会有人傻到把那东西用在料理中。毕竟那是你连价格都不看,纯粹凭着味道选出来的。我得说你的鼻子确实优秀,因为你毫不犹豫地,就买了药种商手里最贵的那一瓶」
赫萝缠着要买那高价的精油时,罗伦斯正好犯了某个大错。因此他没办法反驳赫萝的话,只得乖乖打开钱包。赫萝便也毫不顾忌地将之买下。然而,那是平时只有贵族少女才会使用的东西,绝非一个旅行商人会赠给倾慕女孩的礼物。
一脸不解的赫萝,尾巴上如今也大量涂着的,那种精油。
「那是把制作蔷薇水时浮到表面的精华收集起来,用其他油稀释做成的。当然,和以前某个大帝国的暴君赠给王妃的,那种纯用花瓣制作,未加稀释的极品是比不上的。传说中,暴君命人收集了与十匹骏马等重的花瓣,才最终做出小指尖大小的一瓶。但是,即便是你用的那瓶香油,也一定得花费一整驾马车运来的……」
罗伦斯突然不再说下去了。
「一整驾马车运来的……」
「……汝哟?」
赫萝不安地从下方窥视罗伦斯的表情。
而罗伦斯的脸突然转向一边。
不是面对赫萝,而是面对她那左右摇摆,毛茸茸的大尾巴。
「一整驾马车才能运来的?」
「唔呀!?」
赫萝发出奇怪的声音,想要支起身来逃走。
可罗伦斯却像是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揪住赫萝的尾巴,仔细地盯着看。
「汝、汝哟,把咱的尾巴……那样、粗暴地——」
赫萝的脸此刻比苹果还红,而她的尾巴则如同想要逃走的鱼般不停扭动着。但是,罗伦斯的手依旧紧紧钳着不放。他的眼前只剩下了那条尾巴,而记忆中的村子里的种种元素,正在脑中猛烈地组合着。
燃料有,道具有,材料有,一切都有。而且,效果在试做之前就已经获得了证实。而且,这种商品是不可能滞销的。
「就是这个! 这个准能行!」
他终于从思考的海洋中抬起头来,对赫萝浮现出笑容。
当罗伦斯看清了眼前红着脸,眼眶里含着泪水的赫萝时,一切都晚了。
「这个,大笨驴!」
一记狠狠的耳光。
但是,即便从床上滚落下来,罗伦斯仍然开心地笑着。
「这一定能卖个大价钱!」
他喊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拉起正心疼地检查着尾巴的赫萝。
赫萝像是畏惧似地蜷缩起身体。
「而且,你以后打理尾巴也会更方便!」
自己的尾巴刚刚才遭受一场劫难,赫萝想要说些什么,可已经被罗伦斯拽下了床。
「汝、汝哟、汝哟,这么地!」
「好啦,发什么呆呢,我们快走!」
罗伦斯拿起壁龛里的兽脂蜡烛,推开门。
「去助人为乐,顺便赚一大笔钱!」
赫萝虽然无奈又惊讶地叹了口气,却没有甩开罗伦斯的手。
又开始了。她露出如此的表情,脸上随后浮现出一丝愉快的笑意。

散发甜蜜芳香,夏季只要凭太阳光就能点燃的,饱含油分的花朵,占据了视野所及的全部范围。
花海的正中则摆着粘土、阿玛莉艾的父亲热心收集的玻璃瓶,以及一口如同压扁的壶般,又带着细嘴的铜制酿造锅。
只要点一次火,燃料往后在这片花田中要多少就有多少。
这一切组合起来,就能将给村子招致不幸的紫色花田,变成蕴含着财富的宝库。
「这样就可以了吗?」
村子的领主阿玛莉艾卷起袖子,用粘土封住了酿造锅的开口。锅里则塞满花瓣,又加入了从河里打来的水。
「然后,把这个玻璃瓶……」
罗伦斯抟起粘土,将玻璃瓶接在锅上。本来这里应有专门的玻璃匠人做的管子,或至少准备一根铜管,但时间所限只能如此代替了。
毕竟首先要尝试一番,看看是否可行。
「那么,我要点火了」
村长作为村民的代表,用略带不安的语气说道。而村民们则不知罗伦斯究竟为何要把那害人的花瓣塞进酿造锅,只是围在远处投来充满戒备的视线。
工序和道具都准备妥当了。
罗伦斯盯着木柴着起火焰,继而带燃花茎和叶片,并最终冒出烟雾的模样。
「这样,然后呢……?」
一旁的阿玛莉艾如同祈祷般地向他询问。
昨晚听说了罗伦斯的主意后,阿玛莉艾表现出不亚于他的兴奋,拿起镰刀便向跑向花田。尽管最终还是被亚尔金拉住了,但大概是一夜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她的眼睛周围浮现出木炭涂过般的一圈黑。
代表权威的领主怎能如此。亚尔金不禁叹息。可就算是这副表情,阿玛莉艾看上去仍然精神十足。
大概,虽然外表文静老实,可她实际上并不是那种喜欢沉思的女孩子吧。
「煮到一定程度,蒸汽就会接到玻璃瓶里。然后,再用水冷却」
接到召集令,只能放下农活聚集至此的村民们,不情愿地手持木桶在一旁等待着。
「很快就好……看」
玻璃瓶中冒出了烟雾。罗伦斯对村民们打了个手势,他们便将桶里的水泼在玻璃瓶上。
「这样,蒸汽就被水冷却了」
酿造锅中传来了咕嘟咕嘟的声音,同时蒸汽不断聚集在玻璃瓶中。早春的河水仍冷得刺骨,每当泼上去便会驱散瓶中的蒸汽,让人有短暂的瞬间能看清瓶里的情况。
「水越聚越多了……」
阿玛莉艾的声音突然扬起来。
「水的表面是……油?」
「似乎成功了」
倾斜的玻璃瓶中,水的表面聚集起了一层油膜。
四周已经有了很浓的花香。赫萝在兜帽之下,用手捂住了口鼻。
在同样的程序反复几次之后,罗伦斯伸手想取下瓶子。
但是,却被亚尔金拦了下来。
「这之后的重复,就是我的工作了」
或许他是在关心罗伦斯,防止他被瓶子烫伤。
罗伦斯微笑着让出了位置。
亚尔金用自己厚实的手掌攥住玻璃瓶,一边留意不洒出瓶中液体,一边小心地将它从锅上取下。
「呜哇」
「好浓的香味!」
顿时一股香味弥散开来,激起四周村民的惊叹。
亚尔金又将瓶口转向他的主人阿玛莉艾。
阿玛莉艾用手指蘸了一点香油,涂在准备好的一块布上。
「……好厉害」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似乎是已经被惊呆了。
「制作香油需要大量的花朵,但是在这里应该不成问题。而且,香味如此浓郁的香油,只要让药种商用别的油稀释好,就能卖一大笔钱。我作为一个小小的旅行商人,只取一小瓶未稀释的原油就可以了。这样即便被雨淋了也不碍事,而且还不会给马车增加负担」
虽然不知道能卖多少价钱,但储量是可观的,香味也的确迷人。
原本只是为鼓励村民割草想出的办法,似乎还可以让人期待更多。
「如果还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
罗伦斯说到这里,围着那块布嗅香油气味的阿玛莉艾,亚尔金,赫萝还有村长都将视线转向了他。
「那就是这个工作结束的当天,恐怕大家吃什么东西都是这股甜味了吧」
在大家的笑声中,亚尔金鼓起了掌。
「旅行的贤人为村子带来了如此美妙的智慧。来啊,从现在开始我们将跨越神予以的试炼,将这片花田变为福音!」
该收割的花朵还有很多,而且还要剥除花瓣,去除茎叶的水分以便燃烧。
平时的劳作自然不能放下,花朵又会随着季节变迁而凋落。
没有多少庆祝的时间了。
在满场的欢腾之中,罗伦斯像个旅人般慢慢退出了人群中心。
啪。有谁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哎呀」
仔细一看,是赫萝。
「怎么样,我的小聪明也挺厉害的吧?」
这种时候她应该会允许自己骄傲一下。
罗伦斯说完,赫萝便在深深的兜帽下露出了笑容,可她又突然蜷起身体,毫不留情地一拳打上了罗伦斯的肚子。
「咕噗!?」
「这样就为咱的尾巴报仇了,大笨驴」
「咳咳……」
虽然不是很痛,但由于惊讶,罗伦斯还是好半天没能直起身子。
他发现赫萝的脸上,浮现出了越过兜帽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可怕笑容。
「汝把咱的尾巴弄得乱糟糟的,这件事咱会一~直记下来的」
「不、这、这个啊」
「不过啊」
赫萝凑近了过来。
「从今往后,汝也至少帮咱打理打理尾巴呗? 汝现在是土地之主的熟客,这不是能赚来一大笔钱吗?」
「什么,不,能不能卖掉还……」
「嚯,以后,晚上汝还想不想暖暖和和地睡觉了?」
略带红色的琥珀眼瞳中,闪着如同糖煮果实般的光泽。
「……遵命」
听到罗伦斯老老实实回答,赫萝像是天真纯洁的少女般笑了起来。
同时,开口说道。
「汝的钱包,咱也得定期清理才行了呐」
「……」
她愉快地搂住了罗伦斯的手臂。
村民们的一部分正在忙碌地顾着酿造锅,余下的则围着亚尔金和阿玛莉艾。
有人突然注意到了他们,就像是被两人脸上的笑容传染了一般,带着满面微笑冲他们喊道。
「罗伦斯先生,您一定是神派遣来的天使啊!」
面对这样的赞扬,罗伦斯只能困扰地笑笑,同时轻轻冲他们招手回应。
另一只手,则被比谁都更贪心的狼占据着。
「与其说是被神派遣来的,倒不如说是被某位前任神明差遣来的」
罗伦斯嘟囔道。
「商人的喜悦,不就是服务别人呗?」
赫萝的尾巴正在斗篷下摇摆着。
罗伦斯仰望着漂亮的蓝天。冬天结束,春天来临的天空。
这就是在那片吹拂着甜美香味的花田里,发生的故事。

古旧的储藏间前,封在小瓶中的记忆瞬间一齐涌出。
香油的效能,似乎经过多年仍旧未有丝毫减少。
「我想起来了。缪莉那孩子,好像对这个小瓶一点兴趣都没有过」
「就算有多香,有多甜,毕竟还是不能吃呐」
缪莉还太小,没到明白享受花朵芬芳的年纪。
「但咱家的丫头倒是学下了怎么藏石磨。所以咱觉得,那石磨没准也被她藏在什么想不到的地方了」
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女非常喜欢恶作剧,也总难逃寻宝和冒险故事的吸引。
「那孩子,到底是像谁啊……」
「大概是一看到金银财宝就走不动,准备全塞进钱包里的汝呗」
「从装粮食的袋子里特地挑出最好的那部分咸肉,然后藏起来的,又是谁呢?」
「大笨驴,是汝」
「呵,贤狼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咱知道的可比汝多多了!」
两人嬉闹起来,肩膀都要彼此撞在一起,一同从储藏间朝堂屋走去。虽然拌着嘴,但他们的十指却紧紧交缠在一起。
他们的身后飘散着甜美的芬芳。
不过与其说是花香,其中似乎还有些什么。
或者,那也许就是幸福的味道。

(《狼与花瓣的芬芳》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6-20 15:36 编辑


狼与甜美的恶作剧

当积雪消融,庆祝春天的祭典结束,新绿的时节来临了。
现在离看到夏天前来避暑的客人们还早,一年中最为喧嚣狂乱的冬季更是遥遥在后。村子里的建筑物为迎接下个营业季的修补和改建也已告一段落,此时纽希拉的每家旅店都笼罩在安静中。
我所工作的这家『狼与香辛料』也不例外。没有客人,店主罗伦斯去了邻村的聚会,他的妻子赫萝甚至也罕见地跟他一起。大概是因为名为聚会,实际上则是人们一起享受悠闲时节的酒宴吧。掌管后厨的汉娜去了山里采摘蘑菇和野菜。种种情况叠加在一起,结果就是一早起来做完活,上午我就已经再无事可做了。
本来这种时候正应该打开书卷,继续学习神的教诲,但时间充足,何况浴场里的温泉也正充盈。在吃掉汉娜预先做好的午饭前,我决定泡在空无一人的浴场中,在蓝蓝的天空下稍微休息片刻。真是一段舒适而安稳的时间。
身旁是最近才学会喝的蜂蜜酒。带着怠惰的罪恶感含着一口酒抬头仰望,广阔的天空依旧湛蓝。
还有什么比这更棒呢,我甚至开始觉得,这比打开神学书更能让人接近神所教诲的幸福
「啊……」
这样的时间要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把勤劳和勤勉等等戒条放在一边,委身于怠惰的感觉之中——
哥~哥~!
好像听到远处传来这样的声音。
我一度以为自己是睡着了,在梦里听见了声音。但很快呼唤声再次响起,而且更清晰了。
「哥哥——!」
好像,是去河边玩的缪莉回来了。缪莉是『狼与香辛料』的店主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女,一直将我当作哥哥一样倾慕。她的年纪已经快要接近十三岁,再过不久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想到这里,我也不免有些寂寞。
话虽如此,最近自己心里总有种反方向的担心。
「我在浴池里!」
我大声喊道。很快,啪踏啪踏的脚步声传来,缪莉跑过来了。
「找到了! 哥哥!」
刚一看到我,她的表情便一下子亮了起来。
缪莉长得几乎和母亲一模一样,连眼睛也是一样的红色。可两人笑起来却完全不同。如果说赫萝的笑是像熬煮过的蜂蜜般柔和,那么缪莉的笑容就可说是盛夏的太阳。
耀眼到了眩目的程度,有时候,甚至能让人晒昏过去。
「哥哥! 你看你看! 这个! 很厉害对不对!」
她双手抱着一个小竹笼朝我跑来。看那湿淋淋的衣服,大概是疯玩的时候不知已经掉进河里几次了。
从小就是这样,身上伤口不断,脸上却总是带着活力十足的纯真笑容。她的笑脸充满了魅力,甚至能让我也不由得和她一同笑起来,而全身散发出的活力与纯真就更是如此了。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副笑容,有点让我担心了。
「缪莉,这样跑起来的话——」
会滑倒的,我正想提醒她。
一个劲冲我跑来的缪莉想要在浴池边沿停下,结果理所当然地失去了平衡。
「啊咧?」
而她抱着的小竹笼也掉进了浴池里。
「……」
一片水花。隔着从我头发上流下的水滴看去,池中的某一片区域正冒着泡泡。十二三岁的少女本应努力精进裁缝和料理,笑时不露齿,羞时亦有度。可不论上述的哪一项都跟缪莉是无缘了。
要说就像是亲妹妹一样的缪莉出嫁,的确是有些寂寞,可最近我反倒开始担心起她究竟能不能找到夫家了。我叹了口气,想把始终没浮起来的缪莉拉出池子,却突然注意到——
温泉池里,有什么东西在来回游动。
「噗哈!」
缪莉终于从池子中抬起头来。
「缪莉,你到底——」
「哥哥! 别动!」
她连我看都不看一眼,摆好了架势要再次扑入水中。
连头带胳膊在池子里摸了片刻,才终于又抬起头来。
「这家伙……老实点——!」
而手中则多了一条还在挣扎的七目鳗*。
[*注:一种半寄生动物,长着布满利牙的吸盘嘴。外形像鳗鱼,但属于圆口纲而非鱼类]
「啊,啊,要逃了,要逃了……呀!」
唰。七目鳗挣脱了缪莉的手,而缪莉也立即用奇怪的姿势追着它扎入水中。
好像,水里游动的东西全是缪莉从河中抓来的猎物。池子的另一头现在正有鳟鱼跃出水面,大概是忍受不住温泉水的热气了。
缪莉还在水中继续着与鱼儿的攻防战,整片浴池都因此而战火纷飞。我深吸了一口气。
「缪莉——!」
安稳平静的时间,转瞬之间就消失了。

晚上,火塘里通红的木炭上果然多了几串烤鱼,而听我说完这些,站在火塘边的人物则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发,红眼睛,外表和缪莉几乎一模一样。再加上个子也差不多高,年纪怎么看都不过十五岁,倘若安静下来实在是个惹人怜爱的少女。只不过那笑声里却含着某种莫名的迫力。大概是经历的上百年岁月留下的沉淀吧。
缪莉的母亲赫萝并不是人类。此刻被火塘照亮的墙壁上,正映着她三角形的大耳朵和尾巴。而人们称她为贤狼赫萝,则是因为数百年来人们都把她当做丰收之神来崇拜,其真身更是寄宿在麦粒中的巨狼。
「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幸好现在没有来泡汤的客人」
「怎么会,温泉里要是有了鱼儿,不也省得特意去找下酒菜了呗?」
赫萝笑着这样回答我。
缪莉倒在浴池里的那些鱼,除过一部分活下来的我们养在了水缸里,剩下的全都被煮死了。这些鱼要扔掉是浪费,送给村里其他人也很奇怪,于是只好把其中一些做成了熏鱼,另一些做成盐烤鱼当做今天的晚饭。
之所以没有用锅,是因为不忍心让它们再被煮上一次。
赫萝给鱼撒完盐之后,一边舔着指尖的盐粒一边问我。
「然后,那丫头去哪儿了?」
「被罗伦斯先生训斥了一顿,去劈柴了」
她的视线从噼啪作响的烤鱼上抬起来。
「唔?」
接着,那对大耳朵也动了动。尽管赫萝是数百岁的狼神,也是我所工作的这家旅店的老板娘,但她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若是放肆地说——实在是非常可爱。我小的时候也曾经不止一次拜托她让我抱过那条尾巴。
「怎么了吗?」
「唔,汝不觉得要说劈柴这也太安静了吗?」
店里现在没有客人,四下寂静。甚至像是能听到老鼠打呵欠的声音一样。
这话由耳朵比野兽更灵敏的赫萝口中说出来,意味就不止于此了。
「罗伦斯先生应该正看着她」
「咱们家掌柜的可是喝了不少酒,没准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要这么说,赫萝应该也喝得不少。
「我去看看吧」
我站起身来,赫萝又嘱咐了一句。
「嗯。啊,顺带去一趟后厨,把葡萄干先泡到水里,行不?」
「葡萄干?」
不解地回头一看,赫萝的眼睛正闪闪发光,尾巴也唰唰地摇来摇去。
「有人到南方去了一趟,回来分给大伙的特产。直接吃就够甜了,可要是把它泡在水里一晚上,再用那水和的面团去烤面包,听说简直好吃极了」
论及吃的方面,赫萝比缪莉还像个小孩子。
不过,葡萄干面包,听上去的确很好吃。
「柯尔小鬼,汝也喜欢吃甜的吧? 葡萄干泡水之前先吃一点也可以。咱允许汝」
从遇到他们开始,赫萝就一直用小时候的方式称呼我,到现在也是。有点让人害羞。
说是这么说,可我即便成年了,比起酸苦的麦酒还是更喜欢甜的蜂蜜酒,被当做孩子也是没办法的。
「谢谢您,那我走了」
「交给汝了」
说完,赫萝又把注意力转回火塘上的烤鱼。这副模样让我不禁露出笑容,接着便朝里屋走去。
昏暗的走廊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当然也包括劈柴时应有的响声。柴房就在后厨旁边,于是我决定先去后厨看看。
不过,却并没有在里面找到赫萝说的葡萄干。也许罗伦斯正是用葡萄干当诱饵才让缪莉乖乖去劈柴的。想到这里我又走进柴房。紧接着便看到了被星星和月光照亮的柴堆旁,罗伦斯靠在上面睡着了
「……罗伦斯先生」
试着叫了一声。罗伦斯有了点反应,但很快又发出了安稳的寝息声。尽管看起来他还像我们刚遇到时那样年轻,但一直以来罗伦斯都自嘲说年纪越大越不胜酒力,看来并不是开玩笑的。
缪莉果然不在这里。我猜给罗伦斯身上盖好毯子的也是她。这当然是女儿对父亲的关心……我想这样认为,只怕实际却是为了让罗伦斯不至对开小差的自己再生一回气,她才这么做的吧。
事实上,罗伦斯也从没能对缪莉真的生起气来。
「不过,她究竟在哪儿?」
晚饭前赫萝和罗伦斯就回来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他们便直接让缪莉去了柴房,因此她的肚子现在应该还是空的。不仅面容和眼睛,连贪吃这一点也原封不动继承了赫萝的缪莉,不大可能没吃晚饭就能睡得着。
想到这里,我突然听到了水花声。
「在浴池吗」
从柴房往出走一点路,就能看到一条从客房延伸出的石板路走廊。
顺着走廊再往前走便是露天的浴场。浴场门前,果然发现了缪莉留下的痕迹。
「……到底要说几次,她才能不把衣服丢得乱七八糟……」
我叹着气,把缪莉脱下来的衣服收起来逐一叠好,最后再用腰带包在一起。刚好此时缪莉的声音也从浴场的隔扇后传出。
「快快,加油~」
不知她在做什么,声音听起来相当愉快。或许是其他店家的孩子们来玩了。这些孩子都是一群淘气小鬼,而缪莉在他们之中更是数一数二,自然也就成了孩子王。
但这个时候他们在做什么呢?我绕到隔扇后,伸头往浴场里看。
顿时,惊得连手上的衣服也落到地上去。
「啊哈哈哈! 嗯?」
赤身裸体的缪莉好像也注意到我了。
星光和月光照耀下的浴场,比点着蜡烛的房间里还要亮堂得多。而披散着继承自父亲,仿佛灰色中掺入银粉般的头发,唰唰地摇着同样颜色尾巴的缪莉,正赤身裸体,毫不掩饰地站在浴池的边沿。
少女的羞耻心可谓丝毫无存,在浴池里倒还不至于如此批判她。继承自赫萝,平时一直藏起来的耳朵和尾巴大剌剌地裸露在外,也还算能容许。
又或是缪莉右手里的袋子,和左手里从袋中刚取出的大把葡萄干,我也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问题在于她的视线前方。
浴池正中的小岛上,有两头熊像摔跤一样地对峙着。
「缪莉……你、你到底……?」
「啊哈哈,哥哥! 你来得正好!」
她轻巧地一转身,小跑着奔过来,然后毫无顾虑地直接扑进我的怀中。
明明身材娇小,个子也和我差了不止一个头,但缪莉的淘气与活泼却增加了她的存在感。
我总算勉强接住了她,可还没等抱怨的话说出口,缪莉就先抬起头来。
「呐呐,哥哥,你看那个!」
她带着满面的笑容,用握着麻袋的那只手指向池中岛。
「你、你究竟在做什么? 还有,这不是赫萝小姐和罗伦斯先生带回来的葡萄干吗?」
啊,她瞧了瞧手里的袋子,可很快又笑了起来。
「诶嘿嘿。哥哥你要吃吗?」
「缪莉!」
训了一句,她耸起肩膀,耷拉着耳朵,连眼睛也闭了起来。
但是手却依旧不放开袋子,我要伸手去拿,还被她躲掉了。
「真是的,哥哥你别喊那么大声行不行」
居然还被反过来抱怨了一句,我不禁头痛起来。已经不知道该首先为什么冲她生气了。总之,眼下还有一件事首先要问明白,那就是池中岛上对峙着的两头熊。
「何况,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纽希拉是群山环绕的村落,村里也会遭遇各种动物。而各个温泉旅馆都在村子外围,几乎已经进入森林的区域,因此实际上反倒是侵占了动物们的领地。在这些动物中最令人恐惧的便是狼和熊。躺拖是普通的旅馆,现在早就引起全村的骚动了。
「那个? 那个啊,它们说想吃葡萄干,我就说你们来比赛,谁赢了就给谁吃」
「……比赛?」
「嗯。毕竟熊又没有獠牙和爪子,要是受伤了也很危险,所以谁先掉进浴池就算输」
赫萝是狼的化身,因此她的孩子缪莉似乎也能与森林中的野兽交流。这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一样,而为这个童话故事注入已经达到残酷等级的天真的人,正是缪莉。
「呃、那、那样两头熊要是互相扑着的话……」
那个池心岛是按照罗伦斯的愿望,为了能让乐师在上面优雅演奏乐曲而用石头垒起来的。如文字所述是汗水和辛劳的结晶。当然建的时候只考虑过让人站在上面。当两头熊像是摔跤一样想把对方推下去的时候,池心岛的边沿就已经开始崩塌了。在这样的对峙之下,小岛的结局如何更是一目了然。但是,即便打算阻止,我也不认为熊能听懂我的话。
该向赫萝求助吗?
想到这里,赤条条的缪莉突然用左手高高举起了那袋葡萄干。
「喂——想吃,就证明自己有多强呗!」
她学着母亲的口吻大喊道。
而两头熊也似乎真的赌上了自己的尊严,全身毛发倒立,牙齿也剥露出来。
拜托了,快住手。
还没等我说出口,缪莉已经抢先喊道。
「比赛……开始!」
唔喔喔喔喔喔,两头熊发出地震般的吼声撞在一起。那可怕的膂力在池中激起了一圈圈波纹,湖心岛也令人担忧地震颤起来。
啪、啪,石块一块块落入水中。
不知何时,看到两头用后脚站立的熊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缪莉已经站在了它们身边。
「呐呐,哥哥」
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她叫作哥哥,让我有了中莫名的恐怖感。
在星光和月光的照耀下,赤身裸体,宛如白银与冰雕刻而成般的缪莉,露出可爱的笑容抬头望向我。
「哥哥,你觉得哪边会赢?」
——带着无限的纯真。

同时,湖心岛的一角终于崩塌,两头熊一起落入了水池里。

第二天一早,我放掉了浴池里的水,开始修复被熊弄塌的池心岛。看好形状,一块块抱着那些足有小狗大小的石块,小心地垒放起来。这种工作着实乏味又繁重,我的腰已经感到了酸痛,胳膊也开始发僵。幸运的是池心岛比想象得更结实,因此才免于全坏。回想起来有时赫萝也会变回巨狼的模样睡在上面。况且放掉水之后,我找到了好几条昨天没能捞出来的死鱼,也算是有了个扫除的好机会。
——若是不这么想,恐怕此刻我一定在皱着眉头连连叹气。
「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啊……柯尔」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心中的无奈,青着脸和我一起摆放石块的罗伦斯,小心翼翼地说道。
尽管他像是还在宿醉中,但大概是心中的责任感逼着他不能对女儿的放肆坐视不管吧。
「我想缪莉这孩子不是故意的……只是该说她是不知适度呢,还是……」
「不,并不是」
我答了一句,放好手中的石块,无力地笑起来。
「或许……真的,像您说的一样吧」
手上沉甸甸的石块,越来越像是满心劳累的凝结物了。
「不过,连帮忙也不来就不知跑到哪里这点也实在是」
第二天一早看到浴池惨状的罗伦斯,极其罕见地狠狠训斥了缪莉一顿。只可惜最后算作对牛——不,对狼弹琴。作为事故当事人的缪莉,此刻并不在这里。
原本即便她在,凭那瘦弱的两条胳膊恐怕也抬不起这样的石块,或许反而还会添多余的麻烦。可即便如此,展现出诚意仍旧很重要。哪怕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静静反省也是好的。
「本来像那么可爱的女孩子也不会有多少,要是能再稍微安分一点的话……」
罗伦斯一脸认真地说出了笨蛋爸爸式的发言,不过的确如此。缪莉要是能安静下来,确实会变得更加可爱。她爱笑,又开朗,充满了活力,尽管淘气却也能体贴人心。而且恶作剧也基本并非出于恶意。
哪怕不用发展到母亲那样的城府,稍微再安分一点都好。我心想着这些捡着石块,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赫萝的声音。
「汝哟」
那声音并没有多大,却像是乘风而来般清晰入耳。赫萝呼唤罗伦斯时的「汝哟」总有种独特的温柔,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我抬起头来,看到赫萝正在客房到浴池的走廊中。她罕见地穿上了围裙,手肘以下也被面粉沾白了。
好像是正在烤那些葡萄干面包的样子。
「来帮忙看一下灶。咱掌握不好火候」
「噢……哎,汉娜还没回来?」
「毕竟是这个季节。不过,偶尔让她伸伸翅膀也挺好的呗」
汉娜同赫萝一样是非人的存在,她的真身似乎是一只大鸟。平时在后厨里比任何人都更加勤勉,不过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
「不说这些,汝哟,火候要紧」
「啊,噢」
罗伦斯瞅了我一眼。
「请吧」
我露出了笑容。并不是因为罗伦斯和赫萝是自己的雇主,而是因为这对村中最为形影不离的夫妇,光是看到他们就能让人跟着幸福起来。(译:双十一翻到这句话,有种别样感觉……)。
「抱歉,我马上就回来」
「也有柯尔小鬼一份,好好期待呀?」
说完赫萝便转身回到后厨,而罗伦斯着追着她离开了。
目光追着他们来到外面,能看到赫萝慢慢伸出脸,要罗伦斯帮她擦掉鼻尖的面粉。
没有客人,因此也不用隐藏的尾巴,此刻正唰唰唰地摇着。
看到那样的两人,好像我砌石块的苦劳也被缓和了不少。
振作起精神来重新垒好一块块石头,突然猛地感到了一阵寒气。
或者说,某种令人恶寒的预感。
「哥~哥~~!」
能用笑容冲散一切的缪莉,她的声音让我心口猛地一缩。夏季或是冬季尽管店里会忙到连她也无暇再恶作剧的程度,可时间充裕的最近这一阵子,真想请谁来分担一下她的这种热量。
我放好下一块石头,刚刚叹着气转过身,腰间就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咕唔?!」
「哥哥!」
我猛地撞到一旁的石堆上,可缪莉却仍是嬉皮笑脸地拉着我的手。
「哥哥哥哥,听我说哦!」
「……」
咳哼。我咳了一声朝缪莉望去,看到她脸上沾满了你把,头上还挂着蜘蛛网。白皙的手臂各处都是虫子叮出的红点,简直就像是冲进了牛虻群里一样。
你到底去哪里做了什么——还没等我问出口,如同跑向皮球的小狗般兴奋的缪莉,就已经摇着耳朵和尾巴抢先说了下去。
「人家,在森林里发现了很厉害的东西! 绝对会把哥哥吓一大跳! 所以呢,那个,现在就去森——」
说到这里。
她突然发现了。和浴池一样,我也有自己的容许量。
「哎……啊,哥……哥?」
缪莉终于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她耷拉下耳朵,尾巴也无力地垂向地上。罗伦斯非常疼爱女儿,因此对她生不起气来,可我不一样。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正因为把缪莉当作可爱的妹妹,所以我才必须这样做。
「缪莉」
我叫了一声,缪莉一下子悚起身体。
只是,她脸上的表情满是疑惑,并且仍然踌躇着开口说。
「啊……那个? 哥哥,现在……一起去森林里,好吗?」
这样的场合还想着去玩,我心中不禁产生了某种敬畏,但她已经超过应有的尺度了。
我静静地看着缪莉,对她开口。
「请你适可而止」
缪莉不是小孩子,而是聪明的少女。这样冷冰冰的一句话是什么意味,她应该很明白。
就像是被弩箭贯穿胸口一样,缪莉僵硬而茫然地望着我。
「我还有工作要做」
虽然她能把自己当作哥哥般倾慕,这让我很开心,但我也不能永远把缪莉看作一个小孩子。
正因为是缪莉的哥哥,我才必须要劝诫她。
「我要去捡石头,请你让开」
我更加无感情地对她说完,便蹲下身去将石块捡到一起。这些正是昨晚她唆使熊摔跤时被压碎的石头碎片。即便缪莉不来帮我,哪怕她能反省昨晚的过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我想自己也能原谅她。
然而事实是,早上被罗伦斯训斥了之后,她还是立刻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从这副模样和其言辞来看,大概是刚从森林里玩回来。
尽管赫萝有时也会做出相当奔放的惊人之举,但她毕竟度过了漫长岁月因而懂得自制。可眼前这头过于活跃的银色幼狼,必须得有谁来教教何为慎重才行。
「……」
「……」
我没有再对她讲什么,缪莉也只是看着我的工作,却不见行动的打算。缪莉早就适应了呵斥,甚至于某些场合中呵斥反而能让她更开心。但她却不习惯这样冷淡的放置,平时也是如此,哪怕是回答时稍微漫不经心,也能让她非常不高兴。
当然现在只要缪莉道歉,表现出反省的态度一切就都结束了。说实话我也并不是生气,而是伤心。自己的不加检点为别人带来了不必要的辛劳,即便如此却仍旧毫不在意地放肆玩耍。我不希望缪莉是这样的孩子。
每当堆起一块石头,石块发出的碰撞声就能让她娇小的身体为之颤抖。还没有转头看,我就知道缪莉现在快要哭出来了。
她的手在身体前握紧又放开,但整个人却一直呆呆地站着。缪莉在被罗伦斯训斥时也曾露出沮丧的模样,不过那是演技。而这时的如此表现,恐怕就远远超出演技的范围了。
我摞好一块大石头,叹了口气对她说。
「如果不打算帮忙的话,就请你回到房间里去」
然后,好好反省。
缪莉的身体起先猛地僵了一下,仿佛耳朵尖的毛都跟着颤抖了起来。而后又慢慢萎缩。或许是为了忍住即将流下的眼泪,不自觉地躬起了身体。
她就像是燃尽了一般,一步,两步,退下了。
中途缪莉也曾一度停下来,大概是期待我能说出什么温柔的话来安抚自己。然而我仍然背过身去继续工作,而她也终于死心,又拖着步子走了出去。
我看了看缪莉的背影,她像是不时抬手抹去脸上泪水。这副模样看了实在叫人心痛,但对缪莉的成长而言,这却是必不可少的。
等到午饭的时候,问她一句有没有反省,大概就又会回到平时的那个活泼的模样了。
想到这里,我继续手上的工作,等到太阳正当空时终于算是大概完成了。之后只要请村里的匠人来给石头之间打上木楔,牢牢固定住就好。仅仅堆垒在一起是不够的,经验,人际关系同样如此。
伸展了一下胳膊和腰,喘了口气。肚子空了,嗓子也干了。
大概赫萝的葡萄干面包快要烤好了吧,和蜂蜜酒一起吃想必会很美味。不过这样过于甜腻的组合,恐怕就是爱酒的赫萝也要露出惊讶的表情。
储藏的蜂蜜酒还剩下多少?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蜂蜜本身就是绝佳的甜味剂,又是保存食物的利器,因此价格绝不算低廉。加之蜂蜜酒也由于口味过于甜腻,村里往往对酿造并不积极。
或许得趁着这个时节,先保证刚上市的蜂蜜才行。我心想着这些朝屋里走去,正巧看到赫萝走出来。
「怎么,肚子里的钟表还真准呀」
看上去是叫我来吃午饭的。
「是因为太阳的位置」
我指了指天,而赫萝则孩子一样抬起头来望了望,然后又把视线转回我身上,点了点头。
「柯尔小鬼,打老早就这么一板一眼呐」
「不管怎么说,我也不是小鬼的年纪了」
我苦笑着答道。而赫萝却扫了扫她那比缪莉还要大了一圈的尾巴。
「汝辈呐,不管过了多久都还是小鬼」
被活过了上百年的贤狼这么说,我的确是无法反驳。
「何况,要说不是小鬼,为什么汝辈还吵架了?」
说话像打谜语一样是赫萝一直以来的谐趣性格,不过这个谜底的确让我在意。
「吵架?」
我问了一句,却看到她像是生气般将手搂在胸前。
「还惹哭了咱可爱的女儿。若不是柯尔小鬼你也像咱的孩子一样,咱早就把你从头一口吞下去了」
被这双和缪莉一模一样的眼睛盯着,但感受却完全不同。
与其说是来叫我吃午饭,不如说赫萝来是为了这个才对。
「事情咱都知道。两头熊被缪莉撺掇着弄坏了池心岛,这个罪魁祸首却在汝辈费力搬石头的时候自己满山乱跑。温厚又公平的汝都能生起气来,亦不为怪」
既然明白,为什么赫萝的口吻还像是站在缪莉那一边呢。
在这个家里,对缪莉最严格,最不讲情面的就是赫萝。也只有赫萝说出的话缪莉一定会乖乖听从。问题是,拥有巨大权威的赫萝却极少发表意见。或许这就是狼养育孩子的方式,但有时候我都会为此感到心急。
明明如此,可为什么赫萝却极其罕见为缪莉说起了话来呢。我不明白。
「唔。正因为汝还搞不明白,所以才丢不掉『小鬼』这个尾巴呐」
这么说,我就像是顶着蛋壳的雏鸟一样。
贤狼慈爱地眯起眼睛来。
「缪莉尽管淘气,却并不恶劣」
「这……是的」
「何况,那也是出于对汝的倾慕」
嘻嘻嘻,赫萝像是捉弄人一样地笑了起来,但缪莉亲近自己这一点的确是不用怀疑的。
「我也一样啊。缪莉对我而言很重要,正因如此,我才希望她能更沉稳,懂得一点慎重」
「唔嗯」
不过,赫萝却对我的话表现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她用力地照着我胸口戳了一下。
「汝辈雄性哪个不是如此,全都被多余的想法给遮住了眼睛」
是什么意思呢,还没来得及问,赫萝已经转身朝屋里走去。
「赫、赫萝小姐」
「缪莉哭得嗓子都哑了,现在哭累了正在睡觉。到汝辈和好为止,葡萄干面包先放一放吧」
说完,她就走进房间去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站着。
和好?
但是,有什么可和好的呢?我和缪莉又不是吵架。那是希望缪莉能明白是非,并不是针对她怎么样。
明明自己确信着这一点,可赫萝的话跟态度却让我越发没了自信。
假若真的只是为了教给缪莉正确的道理,那也可以用更容易明白,更温和的方式。采取那种最令她受伤的形式,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呢。
慢慢拨开记忆的尘埃,才发现原因非常纯粹。
我只是想要缪莉道歉。不是要让她明白何为对错,也不是要她保证以后再也不胡闹了,只是想让她道歉。
这样一来就算缪莉再去森林里疯玩我也不会在意吧。毕竟,本来就身材娇小的她要来砌石头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况要是一直满脸悲痛地坐在我身边,我的心情会更难受。
毕竟不管怎么样,我都觉得缪莉还是一直笑着才最合适。
「啊……原来如此……」
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最初的感情。我不禁无奈而惊讶地用手捂住额头。
正因如此,那时才选择了最伤害缪莉的一条路。
缪莉对我而言很重要,而我也时常为她操碎了心。可尽管如此为何要选择这种方式? 想到这里不禁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责。这绝不是神所教诲的正确行为。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再看整件事,的确是吵架没错。
可是,缪莉一句道歉都不说就去玩也是事实。事件的发端也完全在她。我觉得这样并不公平。也仍不理解为什么赫萝会站在缪莉那边。何况,还像裁判一样宣布暂时保留我的葡萄干面包。还是说,这意味着我应该展现出自己身为大人的气量呢。赫萝把我,缪莉,甚至罗伦斯都当作孩子来对待,看来并不是出于好玩。
我站在无人的走廊里,不解地歪起脑袋。
有什么不对劲。
我究竟漏掉了什么……想到这里,突然听到正门附近传来了脚步声。这个时期没有客人,所以大概是村里的谁来了吧。
只是,那个来访者并没有敲门,而是毫无踌躇地转变了方向朝我这边走来。等他轻车熟路地穿过浴场周围用作隔墙的树丛,我才看到这张面熟的脸孔。
「呜哇!」
入侵者一下子发出惊叫,他大概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在。
「你好,卡姆君」
是附近温泉旅店家的孩子,和缪莉差不多同岁的玩伴。
他大概是来找缪莉玩的吧。可我看到卡姆身上带着格外重的装备,肩上担着一根长棒,身上还斜挎了一条大麻袋。更让人猜不出用途的是他另一只手夹在腋下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大束松枝。

他们究竟是打算玩什么。我不知道。
「啊,是柯尔先生啊。您好,缪莉那家伙在吗? 我在家等到现在她也没来」
「缪莉吗? 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被我惹伤心之后她哭累得睡着了』吧。
不过,卡姆说『在家等到现在』,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和缪莉约好去玩吗?」
「嗯。去森林里面。我爸爸……老爹也一起去,现在都准备好了,就等她了」
特意把『爸爸』换成『老爹』以显得自己更成熟,这种少年的表现欲不禁令人露出微笑,可他说的内容更奇怪。卡姆的父亲也一同去森林里?
要说是去玩,这就太小题大做了。我又想起了缪莉来浴池时说过的话。
人家,在森林里发现了很厉害的东西! 绝对会把哥哥吓一大跳!
很厉害的东西,看来需要村里的大人跟着一起去。这样一来就只能认为他们是去打猎了。可是就算这么说,卡姆的这身行头还是很奇怪。
回想一下缪莉接下来说的。
所以呢,那个,现在就去森——。
缪莉,到底是要去做什么?
「找到的人也是缪莉,就算不去,她的那份也会好好地留着,能不能拜托您替我跟她说一声? 不过要是有别人发现,可能就会被人家先摘走了,所以得快点去才行」
卡姆重新背好麻袋,对我说。
「我也去找过,但就是比不过大人。不过缪莉能到大人都不敢去的地方,所以每次她都能找到最厉害的」
卡姆羡慕地对我说。这番话让我回忆起缪莉兴冲冲来找我时的模样,一言以蔽之,可谓是衣衫褴褛。
「那个,缪莉究竟在山里找到了什么?」
有什么揪住了我的胸口,那是种类似于后悔的感觉。
这个问题,本来是应该对缪莉,而不是卡姆问的。
「哎? 您没听说吗?」
卡姆起先愣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
「是个大的要死的蜂窝。然后,她说想做一点蜂蜜酒,就把我老爸也请来了」
卡姆的父亲萨莱斯,是这村里数一数二的酿酒好手。然后,蜂蜜酒——
缪莉正如她的年纪一样,半是逞强半是好奇地想要找个机会尝尝酒是个什么味道。不过,这回的目的却用不着有丝毫怀疑。
她的确反省了。认为自己做了错事,但又在修池心岛上帮不了忙,也觉得只凭言语道歉是不够的,因此才考虑了自己能做到的最有用的事情,并且付诸了实践。
正因为,她知道我最近开始喝起了蜂蜜酒。
当时,为什么我没有听完缪莉的话。倘若那时听完缪莉说的,心中的不满也必定会被欣慰和感谢代替。
难怪赫萝会生气。
哪怕,只要我稍微再信任缪莉一点点,后面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了。
「卡姆君」
「嗯?」
我对少年开口道。
「我来代替她去,可以吗」
卡姆愣了片刻,然后耸耸肩回答说。
「会被蜇个鼻青脸肿的哦」
正合我意。
所谓惩罚,是必须伴有一定痛苦才行的。

不论脸、手,把身上所有地方全用布包起来,点燃松枝,用烟熏走狂怒的蜂群,然后再用木棒把蜂巢戳落到麻袋里。剩下的就只需要抓紧袋口迅速离开了。
说起来很简单。
不过,黄昏时终于回到『狼与香辛料』后,来迎接我的赫萝却都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汝还真是帅气了不少呐」
她强忍着笑,但眼神却像是对这种成长表示赞扬一般。
「缪莉呢?」
「在屋里。那个傻丫头,现在还哭哭啼啼的。太过分了不是?」
赫萝的声音透出毫不掩饰的责备。
「不过,汝好像也有所行动了」
我从赫萝身旁走进店里。同时脑袋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样的场面,罗伦斯也在赫萝面前上演过了许多次?
「啊,还有件事需要赫萝小姐帮忙」
「嗯? 啥呀?」
「我想,拜托您先尝尝味道」
尝味道。三个字就让赫萝诚实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她看到我怀抱的小桶之后,连表情都快要融化了。
「没问题」
我走向后厨,完成了各项准备后,终于站到了缪莉的房门前。

敲了敲门,但没反应。
或许她是睡着了,但也可能是还在哭,想到这里我不安地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又敲了两声,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缪莉?」
轻轻推开门的时候再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倘若要是有枕头或是水瓶飞出来,或是传出骂声的话,那还是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不过门里并没有明显的拒绝感。于是我完全把门打开,却只看到床上一团被毯子盖着的隆起。
「……」
从头盖到脚,那就是说连我的脸都不愿意看,不过瞧上去又有几分玩笑的意味。
不过,要是她觉得难为情,难以踏出这和好的第一步,那么首先有所表示的就应该是我。
「缪莉」
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毛毯悉悉索索地动了动。
「好了,别再生气了」
听到我恳求般的声音,毛毯的一角终于稍稍开了个小口。
「……生气的人,不是哥哥嘛」
尽管这语气听上去还是在赌气,但声音却微弱到仿佛戳一下就要迸裂般。
「我不再生气了」
说完,我从桌子前抽过椅子,放在床边,自己也坐了下来。
「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
结果只有那只抓着毛毯的小手露了出来。
小小的,柔弱的手。
「……哥哥」
毛毯的缝隙中传来那个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呼唤声。
「怎么了?」
「……对不、起」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却又仿佛是第一次听到。
「但、但是,那、那个,我……」
「缪莉」
又唤了一声,依旧马上要哭出来,用颤抖的声音组织着话语的缪莉,仿佛寄居蟹一样缩到了毛毯的更深处。
我仿佛束手无策般地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我从赫萝小姐那里听说了,你哭得很厉害」
「……」
缪莉的声音像是锈住了一样。干哑的声音,听上去就让人想要跟着咳嗽。实在教人心痛。她哭了一天,哭尽了体内的泪水,但或许还要再哭下去。
我想,自己当时做得的确很过分。
即便从悬崖上摔下去,摔得满身是血仍能笑得出来的缪莉,那小小胸膛里的心,其实却非常柔软。
「我拿药来了,对喉咙很有效的」
「……」
缪莉再次悉悉索索地动起来,就像是寄居蟹从自己的壳里往外窥视一般。
「做的时候还请了赫萝小姐帮忙,味道是有保证的」
她接过我手中的小小木碗,用勺子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
「嗯。好好吃」
从赫萝的评价来看,这个药的味道是不用怀疑的。
应该连午饭也没吃的缪莉,立刻被引起了兴趣来。
「还要吗?」
我问了一句,缪莉踌躇了片刻,才终于小心翼翼地从毛毯里探出头来。
「……还要」
她的模样仿佛大病初愈一般。头发也鲜少地呈现出乱糟糟的模样,脸颊更是全都哭肿了。
若不是眼眶周围的一圈红肿,这副模样看起来简直与死人无异。
想到这其中的原因全都在于自己,我的心口传来一阵钝痛。不过,还能挽回。
我伸出勺子,满脸憔悴的她便立刻一口含住。
耷拉下来的耳朵顿时翘了起来。
「这、这个」
缪莉先是一惊,而后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模样。
「哥、哥哥……你的脸……」
「我没想到摘蜂巢原来这么难」
不论有多少防御措施,蜜蜂总会从不知什么地方钻进来,狠狠蜇人一下。
我的身上被蛰肿了好几处,看来有一段时间连洗脸也要费一番功夫了。
「不过,这个药怎么样?这里面有蜂蜜和姜汁,还加了一点点葡萄酒。据说宫廷里的歌姬再感冒时,经常会吃这个」
缪莉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手中的小碗,终于嘿嘿地笑了起来。
「很好吃」
「那就太好了」
「我还想要」
她似乎回到了往常的模样,当然,我不会再说什么。
用勺子舀起蜜药,喂进缪莉的嘴里。缪莉立刻开心地摇起尾巴。
「啊,但是,要是吃完的话哥哥的份就……」
「没关系的,那个蜂巢里的蜜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而且,这个药里加了葡萄酒,因此放久了会全部变成酒。所以要快点吃完」
「……我想等变成酒之后再吃」
「那可不行」
她撅起嘴来,不过,这已经是往常的那个缪莉了。
只是,每当她仿佛故意皱起脸颊笑出来的时候,就让人觉得仿佛仍旧随时有可能哭起来,这让我心中不能释然。
实际上,缪莉笑起来的时候的确在用手抹眼角的泪水。
「哥哥是个大笨蛋」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对不起」
很快缪莉便浮现出了满足的微笑,又张开嘴来要我喂她。不过紧接着,她又露出了仿佛注意到什么似的表情。
「怎么了?」
追问了一句,缪莉没有回答——毫无征兆地探出身体,吻在我的脸颊上。
啾。而后才慢慢坐回床上。
事出突然,我没法作出反应,而缪莉则歪着脑袋露出了微笑。她当然知道我曾在神的面前许下过禁欲的誓言,并始终拿这个开我的玩笑,惹我生气。
「缪莉,我是不是还得再说说你?」
「不是恶作剧哦,我听说要是把蜂毒吸出来会好得比较快,这是治疗啦」
好像也对。
不过,缪莉仍旧是很喜欢恶作剧的。
「而且,我虽然能把胳膊上被蛰的地方吸出来……」
说着,她慢慢解开衣服,露出脖颈给我看。
「但是这里也被蜇了」
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的确还有被蜜蜂蛰过的痕迹。可把衣领拉到这么危险的位置,完全暴露出白皙脖颈的模样实在是煽情了,与其说是蜇痛了她的皮肤,倒不如说是蛰痛了我的眼睛。这种姿势实在是太可疑了,一定是来到旅店里的哪个乐师或是舞娘,出于好玩的目的教会缪莉这么做的。
只是,缪莉还是缪莉。露出这样与年龄不符的妖艳也只有一瞬间。她的尾巴摇来摇去,仿佛宣告着恶作剧带给她的乐趣一般,身体也更加前倾了。
我知道这已经是往常的那个她了,自然能够冷静应对。缪莉还闭着眼睛,满脸雀跃地等着我吻在她的脖颈上,但我却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装在贝壳中的软膏,然后轻轻涂了上去。
「这是萨莱斯先生给我的药,听说非常有效的」
我故意露出同样的笑容,结果缪莉马上不开心地歪起嘴巴,眉毛也蹙在一起。
「真是的,哥哥你什么都不知道啦!」
「我知道的,你的恶作剧,我全都看穿了」
「姆——!」
缪莉生气地念叨了一声,然后又一下子张大嘴。
「蜂蜜!」
连喉咙都清晰可见的这副耍赖模样,反倒莫名地适合她。而且,我总觉得这幅情景让自己想到了什么。
用勺子舀起一点蜂蜜喂进她的嘴里,缪莉一下子合住口,就像是要把勺子咬断一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起了什么。这张大嘴,总有一天要让我担心缪莉会不会将自己从头一口咬下。是萌生出了这样的预感。
「还要吗?」
尽管如此,我仍旧不慌不忙地向她问道。
至少只要还有好吃的,缪莉的心情就不会变差。
「还要!」
她的声音,响彻在这个新绿季节的黄昏里。

(《狼与甜美的恶作剧》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6-20 15:37 编辑


狼与理羊毛的人

自从在山中的温泉乡开张旅店,数数到现在也有十余年了。换句话说,比起作为旅行商人独自往来的时期,旅店主人的身份已经陪伴罗伦斯走过了更长时间。
所谓时光流逝啊……他心想着这些,仰躺在马车的载货台上眺望天空。
「喂,大笨驴,汝又起不来了?」
一条毛皮同这句话一起盖到他的脸上。隔着那条如晒足了太阳的稻草般温暖,又像熬煮过的蜂蜜般散发着甘甜气息的毛皮再仰望天空,却只能看到上面精心梳理过的每一根毛发闪烁的光泽。
「你来驾车不就行了,反正这么多年来你也早就在我身边看会了吧?」
他答了一句,脸上的毛皮立刻恶作剧似地左右搔动起来。
「咱是约伊兹的贤狼赫萝,高贵的狼怎么会去赶马」
罗伦斯拨开脸上的毛皮,看到少女正不服气地抱着手臂朝自己投来目光。
亚麻色的发丝,略带红色的琥珀色双眼,还有与发丝一样颜色的三角形兽耳,以及外套下左右摇摆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他们相遇已经有十余年的时光,她的模样却和第一眼见到时别无二致。
自称约伊兹贤狼的赫萝并非人类,而是寄宿在麦粒中的精灵,是狼的化身。
「……那,就拜托你再等一下。我的腰实在是疼……」
「哈啊……」
赫萝夸张地叹了口气,然后又转身在行李中翻找起什么来。
「就算汝这是逞了一回男子气概」
罗伦斯感受到了赫萝正用余光瞅着他,而且还是又惊讶又无奈的眼神。
「那座城里的祭典都是多少天前的事情了? 结果汝现在在驾台上坐一天就腰疼得不得了,连咱都看不下去了」
她终于从布袋里拿出黄油,一大块面包,又连蜂蜜和奶酪也掏了出来。
「喂、喂,你打算一次都吃完……啊啊,好疼……」
这些都是不久前才离开的城市斯威奈尔里,当地兑换商公会送给他们的答谢礼物。在纽希拉开店的罗伦斯和赫萝作为村里的代表来到那里,在祭典上为兑换商公会帮了一个大忙。那场被称作亡者之祭的祭典中,人们要四处追赶广场上的羊和猪,然后当场宰杀,比拼哪一个公会获得最多的肉。罗伦斯虽在这场豪快又乱来的竞赛中得到了赫萝的帮助,出尽无人可比的风头,却终究败给了自己的年龄。
他的每一处肌肉和关节都像是追赶过太阳般地刺痛,等到勉强能动时才终于离开城市踏上归途,却不想在路上变成了如此情境。
「大笨驴就老老实实地躺着吧。咱要自己享受一下了」
说完,赫萝将足有人怀抱大小的圆面包整个涂上了黄油,连分都没有分开。在纽希拉的温泉旅店里,当着女儿缪莉和客人们的面赫萝的举止还算优雅,可这里是连过路人都没有的林间道路。
涂上大量黄油后,她张大嘴用力咬了下去。
不管面包边的碎屑纷纷落下,摇着尾巴,露出满足的表情。
「真是的……」
罗伦斯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只能放松身体接着眺望天空。
不过,赫萝大概每咬三口,就会撕下一小块面包递到罗伦斯嘴边。这块面包之所以很小,并不是因为赫萝舍不得,而是为了能让罗伦斯方便地一口吃下——他对自己解释道。
黄油里加了许多盐,因此很能突出小麦面包的甜味。
望着天空嚼几下,咽进喉咙。天很蓝,也没有风。
这样打发时间,好像也挺不错的。
「咱突然想起以前来了」
几只小鸟从草原飞向森林。似乎是它们扑动翅膀的声音让赫萝想起了什么。她一手拿着装葡萄酒的皮袋,自言自语地说道。
似乎不像是毫无顾虑地趁着天亮喝个大醉,然后说出来的胡话。
「你呀,又想出门旅行了?」
罗伦斯是作为旅行商人,在四处周游的时候偶遇了赫萝。之后他们一同踏上了奇妙的返乡之旅,并在途中数次卷入让人头晕目眩的意外冒险。
罗伦斯总觉得赫萝和那时相比一点都没有变,可抬起头来看看她的侧脸,果然还像是变了些什么。
赫萝也低头望着他露出苦笑。
「大笨驴,咱怎么会想那种事?」
她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面包屑,然后用力伸了个懒腰。
望着四周的景色,嘴角浮现出满足的微笑。
「咱喜欢的是每天都能泡温泉的家。因为那是汝开的店」
接着,又低头朝罗伦斯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罗伦斯眯起眼睛,但并不是因为太阳光炫目。
「泡在温泉里,腰痛也立马就没了啊」
「没错。而且,现在夜里还冷,咱可不想露宿野外」
即便有太阳的时候全身都感觉暖融融的,可森林的阴暗处还积着厚厚白雪。太阳下山后空气能把人冻僵,没有赫萝的尾巴,恐怕是连觉也睡不成的。
「毕竟这样弄出一场伤寒可不值得。为了迎接夏天的客人还有一堆事要做,而且最重要的是雇了新人手,还得给她准备房间,工作分配也要重新考虑一下。还是快回去……喂,你怎么了?」
罗伦斯念叨着一件件要做的事情,却突然发现赫萝在瞪自己。
她不是在生气。那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仿佛盯着脚趾上痒得要死却怎么也不能挠的冻疮一样。
「咱没怎么」
赫萝一下子扭过头去。
罗伦斯愣着看了她好一会,才终于明白过来,接着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我说,你还没想通吗?」
赫萝的视线完全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
「汝在说啥」
到最后,也只是装了个糊涂而已。
「真是的……」
虽然叹着气,可罗伦斯仍然不能无视这个话题,这是因为赫萝就算有一半是开玩笑,另一半也大概是认真的。不久之前的斯威奈尔春祭中,他们遇到了一群让人意想不到的人。谣传这些人将成为温泉乡纽希拉直接的竞争对手,而其真面目竟然还是一群非人的精灵化身——不知该不该算鬼使神差,他们不是鸟,不是兔子,不是羊,而是狼。
原本在南方诸国以佣兵为业糊口的他们,由于偶然的机缘巧合得到了一张特许状,继而打算将这片领地变成可以安居终老的温泉乡。就像世间其他的故事一样,麻烦伴随着这张特许状产生,罗伦斯则帮他们解决了问题。
事情圆滑地落下了帷幕,可喜可贺——当罗伦斯这样想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忘掉了圆滑处理之际切下来的棱角。
——这群人中的一人,无论如何都需要前往其他地方居住了。
不过她遇到的这位旅店主人,刚好在不久前才目送店里支柱之一的认真青年,与性格淘气却也老实替店里做事的独生女一同离家远行,现在正为人手不足发愁。那么,把她雇来店里正可谓是一石二鸟。
要说还有什么问题,那就是这个人物有着年轻少女的外表。而且,她身为狼的化身这点也让赫萝心里有些想法。
即便如此赫萝仍然没有赶走这位雇来的女孩,赛莉姆。因为假若如此,赛莉姆将再次失去栖身之所,只能与同自己一路从南方走来的哥哥们就此天涯两隔。非人的精灵独自在陌生城镇生活实在不是一件易事,而赫萝对孤独又比别人加倍敏感。她不反对雇佣赛莉姆这件事本身,但狼的领地意识却像爪子一样抓挠着她的理性。
「就算现在再来个小女孩,也不可能发生什么吧」
这话罗伦斯已经说了好几次,可赫萝似乎还是没从心底想通。
「大笨驴,咱才不是担心那些」
赫萝不愿直说,可罗伦斯心里明白理由多少绝对与此有关。自己有多么珍惜赫萝,他可以滔滔不绝地就此大讲一番。何况赫萝身为狼,就是隔着两条山谷也能凭气味找出落在对面的手袋,更别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还能对她隐瞒什么了。这一点,她应该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才是。
所以,问题的核心不在于道理,而在于感情。
罗伦斯看着赫萝,越看越觉得她实在太可爱了。
贤狼赫萝也会露出这副只有自己才得以拜见的痴态。
「……汝在贼笑什么」
紧接着便是冰冷刺骨的目光,罗伦斯不得不将眼神移往别处。
这个季节惹赫萝生气,晚上就没有温暖的大尾巴了。
「不管怎么说,等赛莉姆来的时候也正好赶上夏天的旺季,已经没时间想别的闲事了」
「……」
赫萝仍旧绷着脸不回答。往常的话罗伦斯会抱住她,直到她慢慢平复心情为止,可现在腰痛不允许他这样做。罗伦斯在心中暗自叹着气,却发现赫萝的耳朵和尾巴正不安分地摆着,她的目光也投向了远方。
「咱担心的并不是那些东西」
赫萝很少这样自言自语的嘟囔,罗伦斯正觉得奇怪,又见她取下头上的兜帽重新戴好。然后,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婴儿哭声。
这种路上会有婴儿? 他越发迷惑了。紧接着又是一阵独特的铃声响起。
赫萝之所以不高兴,或许是因为早早便意识到了他们在周围的缘故。
和身为狼的赫萝水火不容的职业。
牧羊人。
「大笨驴」
她吐出这样一句不知是对谁说的话,接着用毯子盖住头,躺在载货台上阖住了眼睛。

咔啷,铛啷。牧羊人的铃铛发出特有的钝响,随着杖尖一摇一摇。这根木杖正是在城外看管羊群之人的证明。
据说这个职业白天需要终日步履跋涉,夜晚则不得不时时提防觊觎羊群的野犬和盗匪,始终无法在梦乡中休憩片刻,是种极其辛苦的工作。此外由于他们一年中只能偶尔返回城内,往往会被镇民们当作外来者对待。
不,不止如此。牧羊人工作的模样很少能被外人看到,因此遭受了巨大的误解。充满偏见的人们说,他们能解兽言,与之交媾,沉溺于人神共憎的行为中。多年前罗伦斯在旅途中结识的牧羊少女,便是这些偏见的受害者之一。
这些牧羊人能够依赖的伙伴,大抵只有一只牧羊犬。它们能领导羊群,与主人一同赶走盗匪,或与不时现身的狼搏斗。从身为狼之精灵,同时难以抵制羊肉诱惑的赫萝看来,恐怕没有比牧羊人更让她讨厌的人群了。
赫萝突然蒙头睡下,大概是表示自己不打算和牧羊人打交道。罗伦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后,只得强忍着腰痛直起身体。可随后见到的景象让他不由的揉了揉眼睛。
实在是太奇怪了。
「旅人啊,感谢神让我见到你们!」
牧羊人在一定距离外站住脚,大声喊道。他的牧羊犬吠了一声,羊群便很快停止了移动。这群羊数量极多,远超十几二十只,让人一眼望去数不清多少。数目如此之多,每一只羊健壮的身体下部都溅满了泥浆,看上去一副充满活力的模样。这也算得是牧羊人手段高超的证明。
那位留着花白的山羊胡须,看起来一副面善模样的牧羊人正站在咩咩叫个不停的羊群前面。
只是不知为何,他把牧羊犬也担在了肩膀上。
「我是牧羊人霍拉德!」
他的牧羊犬有栗色的长毛,担在霍拉德肩膀上就像是他的头发一样。
而这位名叫霍拉德的牧羊人的脸已经被岁月刻满了风霜,所以一人一犬的组合看起来便非常奇怪。
「我是旅行商……咳哼。我是在纽希拉经营温泉旅店的克拉夫特·罗伦斯! 您有什么问题吗!」
罗伦斯竭力大喊,让自己的声音盖过羊群。而霍拉德则深深低下头去,仿佛就连能得到罗伦斯的回答也令他相当感激般。
「能在这里和罗伦斯阁下相遇,实在是神的恩典! 倘若您垂怜牧羊人的话,可否载我前往斯威奈尔!」
说着,霍拉德重新担好肩上快要落下的牧羊犬。而即便是被人扛在肩上,牧羊犬仍然尽职尽责地看管着羊群。
「我们正从斯威奈尔来,现在在赶回北方的途中!」
斯威奈尔到这里还是有些距离的,恐怕到日落也难以到达。若是不想在这个季节里露宿野外,他们就只能继续朝北走,走到有旅舍的地方为止。
「哦……原来如此……」
大概霍拉德是期望着能搭上一趟顺风车。
他失望地垂下肩膀,而牧羊犬则险些滑落下去。
「您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牧羊人并非不能与旅人搭话。人们相信他们具有某些魔法般的能力,因此有旅人会主动请求他们释以旅途平安的加护,也有人为了赚取路费而自愿临时从事这项工作。
但是,霍拉德看上去并不像那些人,毕竟肩上扛着牧羊犬的牧羊人,罗伦斯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的伙伴踩到尖利的石块,走不了路了!」
听到这里,罗伦斯才注意起霍拉德肩上的牧羊犬来。它的右前脚正被布带缠着。
「这……」
自己也曾是居无定所,露宿野外的旅行商人。想到假如那时唯一的对谈伙伴,他的马儿若是负伤了的话。
罗伦斯屏住呼吸,将视线转回载货台上。
狼之化身正裹在毛毯中闹着别扭。
「赫萝」
对话她应该全都听到了,而罗伦斯的心情,赫萝也应该能从语调中体会。
路上的积雪仍有不少,路面则已因残雪反复冻结而泥泞不堪。在这林间道路的正中,牧羊人唯一能够依靠的伙伴受了伤,只能被扛在肩上。
罗伦斯无法置之不顾。
「我们或许要露宿野外了……」
他犹豫了一下,将手轻轻放在了毛毯上。不过毯子下的狼并没有獠牙毕露地跳出来,只是摇了摇毛茸茸的大尾巴,然后回答道。
「咱冷了的话,汝会让咱暖暖身子的吧」
这句话从赫萝语翻译过来,大概意为「可以喝在斯威奈尔买到的蒸馏酒吧」。
「要是喝醉睡着了,之后我也会照顾好你的」
「哼」
赫萝哼了一声,交涉成立了。
「霍拉德先生!」
霍拉德的注意力从伙伴受伤的脚,转向远处的马车。
「让我们来帮您吧!」
他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来。
「实在是非常感谢!」
「那么,只要将您送到城里就可以了吗!」
脚边的赫萝故意捂着耳朵,不过恐怕越发吵闹的羊群也是原因之一。
「不,我又想了一下,即便您花一晚上的时间将我送到城里,我也没什么好报答的!」
『现在不必这么客气』罗伦斯正要开口,霍拉德又接着说了下去。
「所以,您能不能稍微替我代管一下羊群!」
「羊!」
他不由得追问了一句。
难道说,牧羊人打算就这样担着自己的搭档走去城里吗。
「我想起来,我的同伴现在也在附近!」
说着,霍拉德指了指罗伦斯身后的方向。
难道是有山贼从后方包抄,这其实是个陷阱? 罗伦斯不由得闪过一个寒颤。不过那样一来赫萝不可能没注意到。强悍无比的贤狼此刻正捂着耳朵,在毛毯中露出一脸不满的表情来。
「这个时节,我熟识的烧炭人应该正在林间小屋里! 我可以把搭档交给他代管,所以希望您能替我暂时照看羊群!」
无论是多么优秀的牧羊人,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地带着如此一大群羊儿在林间穿行。不过,这样一来罗伦斯和赫萝或许还来得及在日没前赶往下一个旅舍,暂时照看羊群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明白了!」
霍拉德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拨开羊朝马车走近。
栗色毛发的牧羊犬仍然不安地回头看着羊群。
等它终于放弃,将头转回前方时,罗伦斯看到了它那充满理性色彩的焦茶色眼睛。
「愿神祝福您,罗伦斯先生」
「不,毕竟我们原本也打算在这里歇息一段时间」
「那是……」
霍拉德走到马车旁,似乎是注意到了赫萝的存在。
「我从远处看,以为是您带着学徒,给您添了意外的麻烦……」
「您误会了。我们不久前参加完斯威奈尔的亡者之祭,因为我腰痛才在这里休息」
霍拉德愣了一下,似乎在困惑自己应不应该笑出声来。
「对了,霍拉德先生」
罗伦斯问他。
「您就不担心我们带着羊群离开吗?」
霍拉德脸上的暧昧笑容立刻消失,用他的蓝眼睛直视着罗伦斯。
无论度过多么艰辛的每一天,他大概总是用这副表情望着日落的。罗伦斯突然有这样一种感觉。
「不可思议的是,每天看着羊群,我渐渐也有了看人的眼光」
罗伦斯耸了耸肩,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而且,道路上满是泥泞,森林中满是积雪。那边的草原也被雪封着。至少在春天来临之前,无论罗伦斯先生走到哪里,我都是能追上的」
的确如此。
「那么,羊群就暂时让我替您代管吧。您需要水吗? 葡萄酒我们也有」
「非常感谢,请给我一点水吧」
罗伦斯从行李中找出盛水的皮囊交给霍拉德,而霍拉德道过谢后靠着马车喝下了一些,然后又把水倒在手心里喂给他的搭档。牧羊犬即便在摇着尾巴从主人手中喝水时,也不时地窥探着毛毯下赫萝的模样。
「那么,我走了。林中小屋离此处不远,没有羊群,我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霍拉德将搭档重新在肩上担好,然后对罗伦斯说道。
「如果您在那里没有找到烧炭人,就请认为是神的旨意,然后让我们将您送往斯威奈尔吧」
霍拉德像注视太阳一样眯起眼睛看着罗伦斯,低下了头。
而后,毫不迟疑地走进了森林。
「接下来」
罗伦斯自言自语了一声,从载货台上站起身来,拿起牧羊人的手杖。
「就算时间不长,我能管好这么一大群羊吗……」
咩咩叫唤的羊儿们一见到霍拉德和牧羊犬消失,立刻如松了铁箍的木桶般四散开来。
罗伦斯想站起身,却又在全身关节的剧痛中发出哀鸣。
「唔咕……可恶,还是老样子」
不过他还是坚信动起来多少会好受一些,又试着用手撑在载货台边缘支起身子,结果没想到有谁却将长杖一把夺去。抬头一看,正是绷着脸的赫萝。
「汝真是讨人厌呐」
「啊?」
「咱可不是只会吃和睡的懒虫。咱究竟是汝的什么人?」
罗伦斯还记得行商时代,面对赫萝的这个问题他语塞的模样。
那时的他只会看着脚下走路,找到行人偶然落下的铜币就会发自真心地认为是神的恩赐,却不敢相信巨大的宝石就在眼前,甚至不敢伸手触碰。
但是,如今罗伦斯能给出明确的回答。
「是我可爱的,了不起的老婆」
赫萝睁大了眼睛,连耳朵和尾巴啪嗒啪嗒摇动的声音似乎都清晰可闻。
「大笨驴」
「就算我笨好了」
她轻巧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因为身材娇小,手中的牧羊长杖显得大了许多。不过这样反而相映成趣。
只是,赫萝豪爽地跳下车,然后赶起羊群没多久,又突然转身踩着车轮爬上了载货台。
「怎么了?」
她停下翻找行李的手,认真地对罗伦斯问道。
「咱的尾巴会被泥弄脏的! 用来套尾巴的那件衣服呢?!」
这几年里,赫萝也多少变了一些。
大概,原因还是在于娇惯她的自己吧。罗伦斯在心里悄悄说道。

牧羊人有时会被污蔑为人和野兽间诞下的怪胎。因为他们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原野和山间度过,而这在城镇居民的眼中显得相当古怪。
只是,这样的偏见中有时也包含着某种感叹。只要亲眼看一次牧羊人的手腕便会立刻明白其中缘由。
因为他们仅凭一根木杖,就能随心所欲地控制羊群。
「喂! 那边的! 不准逃!」
咔啷、铛啷。杖尖的铃铛粗暴地响起来。与其说赫萝是拄着杖发号施令,倒不如说她几乎已经仅能凭长杖支撑身体了。瞪一眼左边的羊,不让它逃往右边,右边的羊又会借机撒开步子。
再将其怒喝住,正面又有羊毫无顾忌地企图展开旅路。
赫萝忙得无暇顾及左右,小腿上溅满了泥点。
「这头……笨东西……!」
她揪住手边一只羊的脖子,愤慨之情溢于言表。被獠牙毕露的赫萝揪着脖子,那只不幸的羊儿只能发出乞命般的哀鸣。然而羊群实在是太大了,周围的其他羊仍是摆出一副事不相干的模样,接着随心所欲地四处游荡。
身为狼的化身,要管住这群羊对赫萝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罗伦斯曾这样认为。赫萝大概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很明显,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哈……哈啊……」
赫萝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干咳。她的外套下摆已经满是泥水,包着尾巴的布套则几乎要胀破。刚才还在她凄厉目光下显得百般从顺的羊儿,一离开目光马上就忘记了赫萝的存在。
她只有两只眼睛,和羊群相比实在寡不敌众。
「赫萝,你没事吧」
罗伦斯看不下去了。试着叫了她一声,却被赫萝狠瞪了一眼。
要我帮忙吗? ——这话要是说出口,赫萝铁定会逼着罗伦斯支付伤害了她崇高自尊的代偿。
「呜~~~……为何如此不解人意!」
咚。狠狠把长杖戳在地上,羊群立刻四散逃开。
或许是那连绵不断而又毫无起伏的咩咩叫声激怒了赫萝,罗伦斯看到兜帽下的两只耳朵一下子竖立起来。
赫萝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到几乎让身体涨了一圈——然后发出了诅咒般的声音。
「看来是有必要让汝辈领教咱的可怕之处了」
难道说,她该不会是打算现出真身吧。罗伦斯留下一道冷汗。
赫萝从外表上看只是二八之龄的娇小少女,但真面目却是让人只能仰着看的巨狼。倘若用那副模样对羊群露出獠牙,羊儿们何止会被吓呆,或许直接恐惧至死都不足为奇。
这个时期不管哪座城市里的各项开销都不小,哪怕只吓死一只羊也会造成很大赤字。冷静点。罗伦斯坐在马车上,向祈祷似地正要对赫萝开口。
「……呜……呜呜」
可他突然看到赫萝的肩膀在发抖。
她在吸鼻涕吗? 但这副模样又太奇怪了。
罗伦斯正要开口叫她,赫萝却像是狠狠挣开了什么一样挥起长杖。
「不准动!」
三只正要溜向别处的羊,一下子停住了动作。
果然,看着眼睛的话它们还是会听从狼的命令。在斯威奈尔的祭典中,赫萝也充分发挥了这样的力量。同时,也正因如此她才变得更加急躁了。
赫萝的模样果然很奇怪。
这次罗伦斯真的听到了她吸鼻涕的声音,还看到她用腾出的一只手抹了抹脸。
「赫萝」
赫萝的背影猛地抖了一下。
罗伦斯比她更惊愕,因为这副模样看上去,完全就像是一个刚被训斥过的孩子。
难道是因为踌躇满志地拿起木杖,结果却如此狼狈不堪,赫萝于是以为自己生气了? 这让罗伦斯很受打击。自己明明不是那样气量狭小的人。
可赫萝还是蜷缩着身体,两手紧抓着长杖,靠它勉强站着。
难道,难道果真如此?
罗伦斯自己都几乎要哭出来了,他想张口对赫萝解释——
「咱,咱不是……吃白饭的」
这道声音怯懦得让他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赫萝往常总是神气十足,游刃有余的背影,现在看去却显得惊人地矮小。
「我才没那么想过。喂,到底是怎——」
说到这里,罗伦斯才猛地回忆起了原因。
那是在斯威奈尔发生的事情。当时他们对城镇的领导者米立凯提出,希望雇佣那群从南方来的狼族去纽希拉工作。赫萝对这件事抱着消极的看法,而同为非人之精灵的米立凯则对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在同族面前,你也没办法吊儿郎当地白天喝完酒就大睡了吧。
赫萝固执又爱面子。在缪莉和柯尔面前虽然总是一副母亲和一家之长的面孔,但剥去这层外衣,她其实有比淘气的缪莉还更纤细的一面,甚至像个怕生的女孩子。
而且,赫萝在考虑问题时总倾向于阴暗的一面。常人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中,她大概曾多次面临不得不独自作出决断的局面。这让赫萝在关键时刻总能让人依靠,但也造就了她有些偏执己见的性格,让她不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遭遇挫折。
现在,就是一个例子。
罗伦斯按着钝痛的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咬紧牙关爬下马车。羊群仍在咩咩叫着,四散溜向各处。
但他并不理会羊儿们,而是从身后紧紧抱住了眼看就要倒下的赫萝。
「不管赛莉姆有多勤快,你只要继续坐在暖炉前面喝酒就行了」
赫萝大概是心想必须要在新人面前留下好印象,可一直以来都过于悠哉,以至于试着想象了一番自己勤快干活的模样,竟一下失去了自信。
「倘若你不是每天睡到三竿才起床,一日里四五次溜进食堂找吃的,逮住空闲就打理尾巴的话,也就没办法好好完成属于你自己的那份工作了。我知道的」
如果把纽希拉的温泉旅店比作兽群,赫萝的地位会比自己更高。她看上去什么没不做,实际却将兽群的上下都牢牢看在眼里。
缪莉淘气又喜欢恶作剧,能劝诫她的只有赫萝,柯尔个性过于认真,总会让自己承担太多工作,能呵斥他,让他好好休息的也只有赫萝。掌管后厨的汉娜每次偷吃,也都是赫萝代替自己加以喝止。罗伦斯心里都明白。
而温泉旅店经营陷入困境,自己满心忧愁时,也是赫萝像在摇摇欲坠的石墙间插入树枝一样,让一切都安定下来。
正因为如此『狼与香辛料』才得以运转。即便有赛莉姆作为新人加入,赫萝也没有理由去做砍柴烧火,或是给奶酪上抹盐之类的杂活。这些事交给合适的人去做就好。统领全局是只有赫萝才能担负的责任,只要她还承担着这份职责,旁人就无话可说。
要说还有什么问题,那就是赫萝自己并不喜欢立于人上。
因此,才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倘若赫萝天生就是喜欢发号施令的性格,她根本不会因为赛莉姆的到来而手足无措,胡思乱想,反倒会摩拳擦掌地准备着『给小姑娘一点颜色瞧瞧』。
「抱歉,是我一直没注意到」
罗伦斯想从赫萝手中拿过她一直紧攥着的长杖,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松手。
「呜……怎、怎么能让汝来、来看羊……」
到这一步还在拌嘴,赫萝的逞强心也算非同寻常了。
可比起回答一句『咱没事』,这样反而更让罗伦斯放心。
「话是那么说……可羊群都快要散完了」
羊儿们还在随心所欲地四处游荡。
即便赫萝一个人无能为力,有自己帮忙总该会好一些。罗伦斯心想道。
「好啦,把牧羊杖给我。你有狼的威严,也不需要这东西吧」
即便如此,赫萝还是不肯放手。
「……连那条狗都可以……为何……」
她用极不甘心的声音嘟囔道。看上去这似乎关系到赫萝身为狼的自尊,她绝不想输给牧羊犬。
「要不怎么说是职人的手腕呢。虽然牧羊犬是狗」
那只栗色毛发的牧羊犬,即便被霍拉德担在肩上仍能完美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它必定有自己的诀窍。而且,即便是赫萝也偶尔能顺利看管住羊群。因此这其中应该是有规律和方法可循的。
「真是不可思议。就算站在马车上也不可能看到整个羊群。但是,那条牧羊犬的脚要是没事,就是视线比羊低得多,还是能管住整个羊群」
视线比羊还低,从道理上来说,是不可能看到羊群的全貌的。
即便如此它还是能牢牢地将一大群羊约束起来,引导向任意的方向。看上去就像是施加了某种魔法,但那是不可能的。
那么,还可能是什么?
罗伦斯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的确,既然是群体,就一定会有群体才有的某些特征。
「听我说,赫萝」
罗伦斯叫了她一声。赫萝转过头来,罗伦斯才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如同刚哭过鼻子的小女孩般——实际上,赫萝的确哭了一场。他一面用手为赫萝抹去眼角的泪水,一面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她听。赫萝虽然露出了怀疑的神色,但似乎也认为有试一试的价值。
她拄着长杖,脚蹬上车轮,站在载货台上。
睥睨着自由散漫的羊群,用尽全身力气深吸一气。
接着,放声大喊。
「大笨驴!」
之所以没有像狼般长嚎,是因为那样或许会被霍拉德听到,吓得他慌忙赶回来。
每一只羊都露出了同样的表现。在狼的猛喝之下,它们惊慌失措地纷纷抬起头,想要立刻逃往安全的地方,但是羊群中的大半都不知何去何从,只能一边互相推挤,一边无助地哀鸣。
羊群的一角,有一只羊聚集了周围的视线。
四下的羊儿都注视着那只羊,脚步也与它保持一致。
「找到了,就是汝!」
赫萝用力挥起长杖,指出那个方向。那是一只外表并没有多大,看上去极其普通的羊。它在长杖下发出咩咩的求饶叫声,很快,四周的羊群也立刻变得惊惶不安起来。
这就是头羊,是羊群真正的统帅。不同于乌合之众,羊群中也存在着明确的上下关系。只要控制了头羊,自然就能控制整个羊群。
赫萝挥动长杖,朝右划出一道弧线,在狼的严厉目光下,羊只能服从命令。随着头羊慢慢迈出步子,其他的羊也跟了上去。整个羊群随即向施了魔法般开始了整齐划一的行动。
「呼……」
载货台上的赫萝看上去气定神闲,所谓狼名大振也不过如此吧。知道了背后的原理,短短时间之内,赫萝便能如文字意义上,颐指气使地令羊群在周围散步了。
大概这才终于让她的心情转好不少,当赫萝从车上下来时,她已经能做到不盯着羊群看,却仍可以对其把控自如。
「偶尔也需要换换看问题的眼光了呐」
罗伦斯耸了耸肩膀,她便自嘲地笑着说道。
「咱已经有太久时间只顾盯着一只羊看,没办法」
说完,紧紧抱住了罗伦斯。
「不过我以后也只需要看好一头狼就行了,真轻松」
「汝要是敢盯着别的狼看,咱可跟汝没完」
「这是当然」
罗伦斯叹着气,摸了摸赫萝的头,然后问她。
「现在你能接受雇赛莉姆这件事了吧?」
赫萝仍紧搂着罗伦斯,深吸一口气,停下了动作。
「你们一定能好好相处的」
「大笨驴」
接着一下子长吐出来,笑着如此回答道。
「咱又不是小孩子」
「就算是吧」
罗伦斯又耸耸肩膀,赫萝便嬉笑着将脸贴在他的面颊上。
羊群咩咩的叫声听起来半是惊讶,半是无奈。此时它们仍环绕在赫萝身边,划出一道道圆形轨迹。
不久之后,顺利将搭档寄放给烧炭人的霍拉德也回来了。将羊群悉数交还给他后,罗伦斯的腰还在隐隐作痛,但出发已经不能再耽搁了。
霍拉德和羊群从视野中消失后,罗伦斯在驾台上坐好,握住缰绳。
「好了,回家吧」
「唔」
赫萝坐在旁边,用一如往常的声音答道。
她丝毫不在意脚上溅满的泥水,将头倚靠在罗伦斯肩上,唰唰唰地摇着尾巴。
冬天即将结束。
新的季节,很快就要来临了。

(《狼与理羊毛的人》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6-20 15:40 编辑


狼与香辛料的记忆

天气真好。
和越晴反而越冷的冬天不同,最近气温一个劲地上升,感觉暖融融的。穿着厚衣服在向阳地里会微微出汗,这种时候就要躲到阴凉处去。冬天还据守在这些地方里,阴凉凉的很是舒服。若是找到一片土,还能踩一踩上面的地冰花*。
[*注:日语原名霜柱。成因与霜近似,但在中国只出现在土壤潮湿的南方地区。形态如同一束束聚在一起的玻璃丝,长可近5~7cm]
趁着这样的好天气,咱在还没什么客人的温泉池边铺了一张席子,开始干活。
席子上堆成小山的是从山里采来,各处还留着冰碴的山菜。这些菜能吃的只是最尖头圆圆的嫩芽,剩下的,全都放到笸箩里晒干,当作马和羊的饲料。摘下的新芽和其他野菜、鸡骨架、生姜一起煮,就成了味道清爽的汤。整个一冬天只能吃咸肉腌鱼,身子都要被吃坏的客人们个个对它赞不绝口。
咱第一次吃的时候,还以为这汤是做给兔子的。可习惯之后便觉得山菜的脆嫩,鸡骨架渗出的甘甜滋味确实让人上瘾。太阳下山之后仍然寒冷的夜里,汤里的生姜又很能让身子暖起来。要是能跟着再来点带劲的烧酒就更好了。想到这里,口水险些流了下来。
心想着这些,手上还是不能停。从右边抓起一束菜,摘掉尖头,放进正面的笸箩里,剩下的则扔向左边。然后循环往复。该干的活还有一大堆在等着。
兴许是因为工作单调,太阳光又暖洋洋的,没过多长时间,睡意就爬上了眼皮。、
有好几次咱都迷迷糊糊地,脑袋猛地一沉。最后又揉揉眼睛,打个哈欠,接着做活。
平和又安稳的初春时光,实在是太悠缓了,甚至有点没意思。
「赫萝大人」
突然被叫了一声,咱猛地睁开了眼睛。感觉好像是做了个干活的梦一样。再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姑娘。她身形纤细,或许是因为那头近似银色但又不是银色的白发,站在日光里就像是碰一下都会消失般,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这是温泉旅馆『狼与香辛料』新雇来的人手,名叫塞莉姆。
原本的安排是入夏时来到店里,结果因为某些原因,现在她已经住在店里开始做事了。
「嗯、唔……咱好像露了个洋相呐」
顺口说了句玩笑话,但塞莉姆眨了眨眼,接着露出不知如何是好一样的笑容。
「罗伦斯先生说您一定睡着了,让我来叫您……」
「嗯?」
——那个大笨驴。刚想这么说,却被涌上来的哈欠给堵了回去。
咱家掌柜的平日里对大事不怎么上心,偏偏在这种奇怪的小地方上眼尖得很。
无奈地伸了个懒腰,长叹出一口气,塞莉姆仍是一副愣愣的模样。
「呼啊……。是咱不对……不过这个季节就是容易打瞌睡呐」
闭住眼,像是抖落水珠一样地抖了抖耳朵和尾巴。感觉睡意稍稍退了几分。见咱露出这样一副夸张的困倦模样,塞莉姆总算坦率地笑了起来。

她是个处世总有些拘谨的姑娘,若是能再放轻松一点就正好了。
「所以说,是有啥事?」
「已经快要吃午饭了,所以我来叫您」
「唔,都这个时间了。你去跟他说咱马上就来」
「我明白了」
虽说是静静地低下了头,但她的目光还停留在咱身上。
「赫萝大人,您被叶片割伤了吗?」
「割伤?」
山菜很软,不是能割伤肌肤的类型,何况咱也没用刀子之类。
「是的,因为,有一丝血的味道……」
没等塞莉姆小心翼翼地说完,咱就自己举起胳膊查看情况——
扑棱。像是发出了这么一声,一条又粗又肥的旱蚂蟥从手腕上垂下来。
「唔,就是这家伙吧」
因为睡意,以及山菜叶片残留的冰冷朝露,咱完全没意识到。这条旱蚂蟥看来相当贪食,简直像看见一桌丰盛饭菜时的缪莉似的,丝毫不肯松口。咱想伸手摘下这条不知足的旱蚂蟥,却被塞莉姆拦住了。
「不可以,赫萝大人。请您稍等片刻,我去拿火来」
说完,她跑向了堂屋。这种叮人的东西,硬拉可能会流不少血,但用火一烤就能取下来。
「……这傻丫头。刚刚来店里就操心这么多本来不用做的事情」
用手指弹了弹蚂蟥鼓胀的身体,它便抖动起来。
塞莉姆看起来实在是个纤细又老实的姑娘,咱起初还想,她若是看见蚂蟥就要被吓昏可该如何是好,不过这样的担心似乎是多余了。她说过自己和兄长们一起在南方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靠着佣兵之类的活计糊口。所以或许有着与外表不符的坚强内心。而且,鼻子也灵光。
和咱一样,塞莉姆是狼的化身。人形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模样。正因如此,店里雇了新人手,咱依旧不用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算是松了口气。
只不过,刚刚雇来她的那段时间,咱对雇新人这一点本身很是放心不下。说来惭愧,咱甚至担心过自己的位置受到威胁该怎么办。
所幸,这些到今天都变成了杞人忧天。反倒是塞莉姆处处把好处推给咱,反而让人觉得难受。
没过多久,她就从后厨拿来一片点着的柴火,把蚂蟥取了下来。接着一下子将它扔出墙外,放回山里去。
「被吸掉的血,咱得用午饭补回来才行呐」
塞莉姆露出微笑,将摘去嫩芽的山菜全都抱起来。
「那么,我先去把这些拿去晒干了」
「麻烦汝了」
新雇来的人手相当勤快堪用。原本咱也担心店里的两个年轻人突然不在了,今后可该怎么办,这样一来夏天客人来了应该不至于束手无策。
心想着这些,用力伸了个懒腰,能听到脊梁骨咯吱咯吱地响。
「吃饭去,吃饭去」
晒足了初春阳光的尾巴,在咱身后唰唰唰地摇了起来。

「你觉得塞莉姆怎么样?」
晚上,掌柜的坐在桌前写东西时,头也不回地对咱问道。
差不多要到了换毛的季节,所以那时咱正梳着尾巴上的毛。
「和心想的有点不一样呐」
「嗯?」
不知是不是文章写完了,掌柜的回过头来,将视线转向咱。两个人相识已经十多年,和那时比,他看起来像是有了很大变化,又好像不是那样。
不,身材还是发福了一点儿。咱看着掌柜的的脖颈,心想道。
「你是说好的方面,还是不好的?」
「大部分是好的」
涂在梳子上的油是咱缠着掌柜的买的,价格吓人的花朵精油,梳过之后,尾巴变得蓬松松的。
「剩下的,大概就是从好的方面上,跟咱预想的坏处不一样」
「从好的方面上……什么,什么意思?」
掌柜的一脸惊讶的表情。大概,他一面担心着不新雇人,店里的生意就维持不下去,另一方面却又对雇来塞莉姆这件事本身还有担忧。
这可不是店里新雇来了一个学徒,店主担心学徒干的活值不值发出去的工钱,而是同一个屋檐下又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要说不安,自然是有的。何况塞莉姆还稳重又老实,带着一身薄幸的气质,怎么看都实在是掌柜的喜欢的那种姑娘。
咱明白这些,掌柜的更明白咱,也明白只要一个不小心,他就要惹麻烦上身了。
话虽如此,可咱还是信任着掌柜的。塞莉姆再怎么是他喜欢的类型,在一起都这么久了,咱也不觉得他还会花心。反倒是对什么事都容易想得过头的他,似乎有点太拘泥于塞莉姆的事情了。
大概随着年纪增长,掌柜的也变得更稳重了。以前一个微笑就能让他神魂颠倒的姑娘,现在他也能毫不偏心地给她分配工作,同时还关心着远离同伴们在这里工作的塞莉姆,让她不至于寂寞。
当然,咱是不可能因为这样就放松警惕的。
一言蔽之,现在的情况顺利得让咱扫兴。
咱心里很复杂,因为这跟咱希望的情形不大一样。
「咱呀,心里其实还有点小盼头」
掌柜的盯着咱,似乎是在揣测咱的想法。他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暗地里却咽了口唾沫,大概是担心着自己心中的不安爬到了脸上。
真是个认真的男人。这副模样让咱露出了微笑。
因为什么事都那么一板一眼,有时是要被绊一跤的。
「所以说呐」
咱从床上下来,站在掌柜的身边,摆着手让他给咱让座。掌柜的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让出了椅子。
桌上铺着好几封信,只等墨水晾干。
「就是因为汝处理得比咱想得还好,咱连个吵架的由头都没有了」
掌柜的稍稍往后仰的脸上,松了口气的神色被惊讶取代。
「你说什么啊……。那就是说,现在算是没问题了?」
「唔。咱还以为,隔了这么久,总算有机会对汝摆一摆冷面孔了」
咱把脑袋靠在掌柜的肩膀上,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副干笑来。
「不吵架总是好的啊」
「酒和肉总要加一点胡椒才刺激,对呗? 每次在缪莉面前咱都得注意这注意那的,生活中一点刺激都没了」
咱用脸磨蹭着掌柜的肩膀,唰唰唰地摇着尾巴。
「真是的……」
但掌柜的只是叹了口气,又坐回桌前,对着咱没占去的那部分桌面继续写起信来。
以前,咱只要这样稍微逗一逗,他就立马会变得慌里慌张,非常可爱,但是现在这样一点意思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咱脑袋里光想着玩一样。
咱只好认真地跟他谈起店里的事情。
「那,汝哟,这样店又能接着开下去了呗?」
一直以来充当店里顶梁柱的,那个能干的柯尔小鬼出门远游了。咱家的独生女缪莉也跟着他。家里的两个年轻人不在之后,人手怎么都不够。
没准,掌柜的写给客人们的信,不是那种为一冬的逗留道谢,然后再请他们下个季节再来的营业信函,而是说明了人手不足,请他们推迟来店的时间。咱凭着直觉猜到。
这家温泉旅店不能随随便便雇来人,是因为有咱这个非人的存在。虽说只要能灵巧地藏住耳朵和尾巴就行了,可咱就是怎么也做不来。
要说为此没有内疚,那是假的。
「塞莉姆很能干,所以应该是没问题的。她跟那个帮一个忙就要捅两个篓子的缪莉可不一样,我反而应该更轻松了」
「那丫头真是太调皮了。真不知道到底是像谁呀」
叹了口气,掌柜的居然对咱投来无话可说似的眼神。
咱瞟了他一眼,结果他又很快像羊一样移开视线。
「不过,店里的热闹也像是减了一多半,这样真没问题呗?」
刚才还背过脸去的掌柜的,很快无力地低下了头。
「我也在发愁啊,毕竟现在柯尔不在,也没人能陪那群老头子圣职者们聊着聊那了……。这样一想,吸引客人的魅力是减了不少」
「谁让汝只会跟人家聊行商买卖」
「你要是能出去唱唱歌,跳跳舞,情况不也能好一点吗?」
如何消解长住客的无聊,这正是考验每一家温泉旅店的地方。狼与香辛料里有柯尔陪客人聊那些高深的话题,有缪莉展现出不输给舞娘们的开朗活泼,这些都为店里带来了不少收益。
但是,姑且不论代替柯尔小鬼会怎样,想像一下咱学着缪莉的模样,心都累了。
「再加上你平时的工作,这样应该是很不容易吧。不过,我倒是稍微有点想看看」
「……」
之所以明白掌柜的没有在开玩笑,是因为咱一眼就看出了他脸上的害羞。这个大笨驴,果然啥都不懂。
如今咱这副人类的姿态,以人的标准来看的确算是年轻。但是,心想着自己是缪莉那个年纪,学着她唱歌跳舞,这种事有多么欠考虑,用尾巴尖都能想得到。
『虽然不赖,但好像搞错了什么?』 客人们浮现出这种微妙笑容的模样,咱好像都能在眼前看见了。
虽然人都说缪莉和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跟自己家的丫头比拼年轻,这种傻事咱是不会干的。
毕竟就算看起来完全一样,可年轻人骨子里散发出的东西,也跟咱完全不同。
「与其这样,咱还不如好好琢磨琢磨店里的餐食」
这个话题再深入就要危及贤狼的名誉了,因此咱很快转换了话题。
「这个啊,确实,在吃的方面你是有不少发言权」
「不过汉娜的负担更重了,咱猜她大概不会怎么高兴」
汉娜是店里的厨娘,真身是一只巨大的鸟。
「可是偷吃的人也少了一个,这算是补回来了」
这样一想,缪莉作为温泉旅馆店家的女儿,究竟是帮店里做事多,还是由着性子在外面疯玩的多,咱也不知道了。
咱原本想,只要她能精精神神地长大就好,可是管得太少了好像也成了问题。
「缪莉一走,店里真的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啊」
掌柜的停下手,抬起脸来,像是望着远方一样地说道。往常这个时候,缪莉要么就已经在身后的那张床上睡着了,就会溜去找还在点着灯读书的柯尔小鬼,然后因为恶作剧被他训斥一通。
得知缪莉同柯尔小鬼一同出门时,掌柜的吓得几乎以为天都要塌了下来。咱以为到如今他总算已经接受了,可好像心里仍是挂念着什么。
「但愿他们别遇到什么麻烦……」
「前阵子那两个小鬼不是才来过信?」
「话是这么说……」
看掌柜的还是一副安不下心的模样,咱叹了口气,紧紧抱住他。
「汝身边的人是谁,忘啦?」
掌柜的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他朝另一边伸出脚,才稳住了身体。
然后,露出心里放下一块石头般的笑容。
「也对。我的身边,一直都有你啊」
「唔。嫁出去的女儿就早早忘了吧,省得一天到晚担心」
「还、还没嫁出去的吧!」
真是个大笨驴。一直顽固地对自己说,缪莉和柯尔只是关系很亲的兄妹,到这个时候反驳得却比谁都快。当然咱知道,掌柜的根本不是反对他们在一起,他只不过是很享受父亲这个角色罢了。
那么,咱也要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角色。
「咱呀,虽然哪儿都不会去,但汝要是一不小心放开了手,咱可就就要被风给吹跑了」
咱一边搔着他的耳根子,一边说。
蜡烛刚好要点完了,正是个好机会。
「汝不这么觉得吗?」
一明一暗的灯火下,咱眯着眼,笑了起来。
每到这种时候,掌柜的就会露出有点害怕似的神色。
总觉得我好像是要掉进地狱去了啊。咱记得他以前好像还这么说过。
咱要说的是啥,他心里很明白。
毕竟,两个人就是因为彼此爱慕,才有了今天。
「你说的没错」
掌柜的抱起咱,走向床边。
不久蜡烛就燃尽了,房间里变得一片黑暗。
没有客人的温泉旅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木窗外猫头鹰的叫声。
「唔」
咱依偎在掌柜的怀抱里。
「汝哟,对咱温柔——」
话正说到一半,掌柜的一脚踩空,在黑暗中绊了一跤,倒在了床上。
大笨驴,最重要的关头,他老是这样。

◇◇

咱被猛地摔了一下,因此当即就要开口抗议,却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这个……大笨驴……啊?」
回过神来,自己正横倒在席子上。
眼前是没择完的山菜,春日的阳光照在叶片上,熠熠生辉。温泉池里一个人都没有,只能听到水流哗啦哗啦的声音。
「唔……唔……?」
似乎是和煦的春光中,咱不小心睡着了。只可惜正在最好的地方醒了过来。太阳光暖融融的,就像是穿着衣服泡在温泉水中一样舒适,引得咱要再次阖上眼皮。
但是,这副丑态可不能给塞莉姆瞧见。
以此为动力总算是支着身体爬了起来,然后打个哈欠,继续择菜。
「不过……那梦还怪清楚的……」
揪着山菜的新芽时,咱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不,那不是梦,那是昨天的……唔?」
自己嘟囔了一句,然后心中怀疑起来。
这样铺着席子把山菜的新芽揪下来 ,已经是第几天了? 这种野菜进山去要采多少就有多少,所以村里有闲的女人和小孩们都会为了零花钱去摘不少回来。再加上还能拿来当家畜的饲料,客人不来的时节中,每家都会采上不少晒干了储存起来。昨天与今天并没有什么差别,明天大概这样的工作也还要继续。
堆成小山的山菜叶片上,还带着朝露冻结成的冰,在早晨的太阳光下一闪一闪的。随着气温渐渐上升,又融化成水滴,像蜂蜜一样聚成珠。每当开始摘起这些山菜时,咱就会觉得春天真的来到这个村子了。
但是,春天到来,这已经是第几回了? 第十回? 十二回? 缪莉和柯尔小鬼一起出门远游,是今年的事情? 还是以前?
自己曾待过的那片麦田里,婴儿长成孩子,孩子长成大人,大人又渐渐老去。咱就是这样粗略地计算着年岁的。一年里能注意到的只有季节变迁,年中几次的祭典,却连日子这样的东西都数不来。再往后,这一切都不过变成了织成『日常』这块布的线而已。
平凡日子里的记忆,连前后关系都那么暧昧模糊。何况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掌柜的给客人写信的那晚,蜡烛灭掉之后他把咱抱到床上,那真是昨晚的事情? 不是仅仅做了个怀念的梦? 就像在麦田里,想着故乡的同伴们,片刻沉入梦乡时那样。
胸口突然像是有什么骚动起来。咱抬头望向天空,那里只有抢先宣告冬天结束的太阳,默默地放射出温暖的光辉。但是,太安静了。这也是梦吗?
好像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安也一下子涌起来。要是这一切真的都是梦,咱梦见自己在这么安静的温泉旅店里,那么梦的外边,醒来之后会怎么样,想都不用想。
咱和掌柜的,和柯尔小鬼,和村里人都不同。他们的一生,对咱而言只不过是眨眼的一瞬间而已。 最爱的人们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旅店,只将咱一人留下,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而是总有一天必将到来的现实。
「……」
不安和孤独一同跟着泪水流出来,咱开始想要不顾一切地大呼掌柜的的名字。就在这时,附近树林中的鸟儿们一同飞了起来,互相嬉闹着,欢叫着,飞了起来。一阵风吹过,让树林和温泉池都泛起波纹。吹在脸上,还有冬天冰冷刺人的感觉。所有这一切,要说是梦也太鲜明了。
在像幼子般哭起来之前,咱看到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被旱蚂蟥吸过的痕迹还淡淡地留着。轻轻一挠,能感觉到痛。
不是梦。那天晚上,咱在掌柜的肩头脖颈上咬了好几口也是确实的。想起这些细节,好像才终于回到了现实一样。因为打盹的缘故,咱睡糊涂了。
「……大笨驴……」
安心的同时,又变得难为情起来。
咱的心底,有一口塞着阴暗东西的井。上面被重得教人喘不过气的幸福紧紧地压住。往常就连这口井的存在咱都会忘记,可大意的时候,里面的东西还是会漏出来。井中的黑暗有个名字,叫做孤独。
幸福的日常里,昨天接着今天,没有区别。幸福得太过了,时间也会过得飞快。
所以昨晚咱对掌柜的说的那些话不是骗人的。咱对塞莉姆这个新人有一些期待。
其一,是希望掌柜的耗费心血开起来的这家店能继续兴盛下去,因此想要塞莉姆发挥她的作用。而另一点,则是希望她能成为让咱和掌柜的吵起来的火种。
这样一来,吵架与和好的记忆,就能给『日常』这件布料上加上一道显眼的花纹,成为难以忘却的回忆,压在那口孤独的井上。纵然其他千万无风无波的日子会因为片刻的午睡就没了区别,纷纷流向记忆的彼岸。
时间过得太快了。想要不忘记,就只能用爪子抓出一道伤口来。就像咱手腕上被旱蚂蟥叮过的痕迹。
但无论是人或是兽,其行为不过只是重复着同一件事而已。因此咱能做的,也唯有用翌日就会忘掉的些许安慰来平抚心中不安罢了。
比如趁掌柜的工作时突然从身后抱住他,或是喝烧酒喝到酩酊大醉,再或是为了让独生女儿能掳获心仪的异性,在讲故事哄她睡觉时将自己全部的经验都教给她。
然而,这些行为,和将夏天的空气装在瓶子里以备冬天又有什么区别?
循环往复的日常消磨着生活的一切。日子一天天过去,顺利是顺利,但什么回忆都没有留下。
咱并不是讨厌摘山菜芽的工作。踏踏实实地干活,经营旅店,旅店生意好了掌柜的就会心里高兴。咱觉得,自己过得真是奢侈。叼着肉片往水里看,温泉池的倒影仿佛是一只叼着肉的狗。
「大笨驴」
咱嘟囔了一句,接着择起山菜来。
明明很幸福,却没法将这些幸福一个个地叫出名字来,教人伤心。

兴许是因为集中精神择菜的缘故,一上午山菜的嫩芽就摘完了。
能吃的部分拿到后厨去,当饲料的部分交给塞莉姆去晾干,然后咱朝堂屋走去,想要顺带找着掌柜的,好好抱一抱他。就像虫儿吸取树汁一样。他某些地方真的跟木头人一样,所以这么说没什么不妥。
「老爷呀,他在店前边呢」
后厨里,汉娜一边说一边将山菜放进汤锅里。咱在走去大堂的途中拜借了几片肉干,结果马上听到了她的抱怨,说马上就要吃午饭了。
在店前,那就要么是在开阔地干什么出力气的活,要么是冬天结束,山路通了之后旅行商人来卖什么东西,再或者是河下游的货船到了码头。
倘若掌柜的真是正在做力气活的当中,再去打搅就不大合适了。不过事情做完或许还可以把他叫到温泉池里去。
咱心想着这些,穿过走廊来到旅店前,正好看到了掌柜的,还有塞莉姆。
「对不起……」
「请你别太在意,也怪我没有好好说明过」
两人一边说,一边解开堆在旅店门廊旁的一捆捆饲料。
「汝辈这是怎么了?」
咱叫了一声,他们一起回过头来。
「啊,是你啊。正好,来帮帮忙」
「帮忙?」
一旁的塞莉姆停下手,露出一脸非常歉疚,又垂头丧气的模样。这样一来她原本就娇小的身形好像又缩了一圈。
「是我……把捆饲料的绳子,弄错了……」
她怯生生地答了一句,接着低头干起活来。
「嗯,全部解开就行了?」
「不,只解开新的绳子。还有,里面还混着几根三股绳,那些也得挑出来」
「真麻烦」
像是往常一样半开玩笑地对掌柜的回了一句。没想到塞莉姆又像是被泼了冷水般全身一抖。
「唔,嗯,咱不是说你。这事情,咱也经常会弄错」
咱慌忙加上了这样的补充。在还不熟悉的陌生群体中,这姑娘心里满是不安。哪怕是平常与掌柜的之间嬉闹,在塞莉姆耳中听上去也像是带了刺。必须得注意才行。
咱露出满面的笑容宽慰她,然后开始帮起忙来。
据掌柜的说,他本想让塞莉姆用旧绳子把干草捆起来,结果她却搞混新旧两种绳子。这些麻绳都放在储藏间里的同一个位置,要说容易混也是确实的。
三个人一起做,事情很快就干完了。而且这种从旧货用起的节约习惯,其实是掌柜的从旅行商人时代起就有的吝啬,所以咱最后对塞莉姆说这事情错不在她。
何况,只有塞莉姆不时失败一下,咱才能有干活时松松劲的借口。倘若她做什么事都无可挑剔,那咱也要被逼得喘不过气了。
想是这么想,结果塞莉姆第二天又出了个小小的差错。
纽希拉这个村子,春天有一场只有村民参加的小祭典,是祭祀一个叫阿尔捷维的温泉守护圣人。而塞莉姆把用来做献灯*的蜡烛拿错了。
[*注:献灯,日本神社内由人捐献的灯笼,往往为黄色或白色,排列在木架上]
本应该用蜜蜡的蜡烛,她却把兽脂的蜡烛装在箱子里带去了村里的公房。
「对不起……」
或许是接连失败使然,塞莉姆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不过这只是去把蜡烛换回来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况塞莉姆在工作中也没有一点懈怠的模样。她从不抱怨,听到要求后就会认真去做。所以咱当然没有责备她,而是很快准备好了对的蜡烛,让她拿到公房去。
到现在,咱也渐渐了解了塞莉姆的个性。认真又努力是一方面,可她也有迟钝的地方。 隔三差五就会遇到绊子或是落下什么东西。而她像是也对这些有所自觉,并试着注意克服。这种勤快又上进的性格,大概越来越会让掌柜的喜欢。
所以咱并不惊讶她会把蜜蜡和兽脂的蜡烛搞错。两种蜡烛的模样本来就差不多,何况她或许从前连蜜蜡见都不曾见过。
说到底,塞莉姆的这些失败,也不过只是咱晚上和掌柜的一起躺在床上时,偶尔会谈到两句的小事。可问题在于,她本人好像并不这样认为。
搞错蜡烛的第二天起,塞莉姆就一副低落至极的模样。她是个内向的姑娘,所以或许是在心里背上了多余的内疚。
塞莉姆是店里宝贵的人手,若是让她离开店里,咱也很头疼。而就算能留住她,一直这样消沉下去也会影响店里的气氛。毕竟大家都说这里是涌出欢笑与幸福的温泉旅店,郁闷和焦躁可不准踏进店门。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塞莉姆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借酒消愁的人。要对她说一句「别放在心上」,她肯定还要加倍在意。
活了这么久,咱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局面。
要是有谁能对她鼓励一番的话……咱想到了这里,但就是想不出好主意来。加上塞莉姆每天都忙着干活,咱始终不得空对她谈起这些。终于有一天,掌柜的在咱耳边悄悄说道。
「有关塞莉姆的事情,你能不能稍稍帮一下忙?」
「帮忙?」
「找个什么理由,把她带出山里吧」
咱惊讶地望着掌柜的,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
「比如说,对塞莉姆说找着了一处新的温泉,然后把她带到山的对面去」
说到这里,咱终于明白过来了。
「让她有机会去见见弟兄们,对呗?」
「嗯」
塞莉姆的兄长和亲人们,如今正在和纽希拉隔着两三座山的地方开着一家旅店。用圣女奇迹发生的灵验之地这一点作为招牌,招徕着四面八方而来的巡礼客们。尽管要是给认真的柯尔小鬼听到,他铁定不会有好表情,但这主意实际上是掌柜的想出来的。在斯威奈尔,为了帮助当时几乎穷途末路的他们,也只有用这个法子了。*
[*注:指《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中的故事]
问题在于负责扮演圣女角色的塞莉姆。设定上,圣女的遗骨深埋在地下,变成了白银,因此塞莉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出现在那个旅店里。于是人手不足的狼与香辛料雇佣了她,而这样一来,她就不得不和亲人们分居两地了。
当然变成狼跑起来的话,这不过是段眨眼般的距离罢了,并不是一生都再见不到面。
正因如此,咱才担心掌柜的这么做会不会适得其反。
「那姑娘现在正在熟悉新圈子的当口上不是? 可这还没过多久就让她去找原来的身边人,难道不会让人家觉得,咱们怀疑那姑娘,或是阿兰他们的决心0?」
更何况塞莉姆的兄长比她还认真,塞莉姆来这里的第一天,他们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是要上战场一般。大概是觉得既然身为狼族,那么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在决定好的道路上退却一步。
而掌柜的这样回答道。
「道理上大概是那样没错」
「汝啊,咱说这些可是认真——」
咱之所以没说完,是因为他的眼神。
往往没什么自信,就是有,大抵也是出于什么奇怪的执念,这一点还是没变。但这双眼睛里,有时也会露出让咱这个贤狼都敌不过的坚定信念。
这种时候,尽管有着绝对的确信,但他的眼神看上去却又有些悲伤。
咱对这样的眼神,非常没有抵抗力。
耳朵和尾巴,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
「我原来是旅行商人。所以那些和家人朋友们分隔两地生活的人们,我早都不知载过多少次了。也有很多人坐在马车上还一个劲地发着牢骚,说什么绝对不想去见对方,或者事到如今也见不到了,还有人说一见面就要狠狠把他们揍一顿」
掌柜的露出疲惫似的微笑,低头让视线和咱同高。
简直就像是在给孩子讲道理一样。
「但是啊,见了面之后他们必定会高兴。这不是出于什么道理」
接着,他伸出手抚摸咱的脸颊。
咱打了一个激灵。或许是因为心里最软的那部分,好像直接被他摸到了一样。
「你也还记得那种滋味吧?」
没错。
想回到故乡,但又不知路途,在麦田里走投无路的时候,咱硬是钻进了掌柜的马车里,心想着眼下这样就好,管他以后如何。当时咱就是那样地渴望着故乡。
而后掌柜的经历了许多危险,却一直继续着这条旅路。最初咱不过以为这是因为他滥好人到了不着边际的地步,其实却不是。掌柜的有他自己的信念,从他那些经验中诞生出的信念。
「而且,塞莉姆的哥哥们和她离得太近了,这也是个问题」
「……唔,嗯?」
「大概,他们跟你想得一样。觉得塞莉姆一旦受了咱们的照顾,就必须在这里认认真真地做下去。这样一来他们和纽希拉离得越近,对塞莉姆来说心理负担就越大。正因为离得近,所以才不能随随便便就去见一面。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不成熟,甚至是一种软弱」
「嗯……难道,不对吗?」
掌柜的露出苦笑。
「塞莉姆一直在拼命努力,想要融入这个温泉旅店,我也很清楚。但是只要她还觉得自己是个新来的,心里就会一直不安。另一方面,塞莉姆的哥哥们送别她时的表情你还记得吗? 担心得就像是要爆裂开一样。既然这样,我们把塞莉姆带去,他们肯定不会摆出冷冰冰的模样,反倒应该会鼓励她,安慰她。这比我们说再多话都要强上百倍。既然不远的地方就有人能好好开导塞莉姆,为什么不能去见上一面?」
一团看起来乱糟糟的丝线,捏住两端一拉才发现根本没有缠在一起。这种想法就好像是如此。
既然有目的,有手段,就应该这样做。
大概,这就是所谓商人考虑问题的方式吧。
当然掌柜的会这样想,他特有的人生观,以及生来的热心肠也是很大的因素。把雇工像道具般使用的旅店并不少,人世甚至还把这当作理所应当。好像仅仅是不随意打骂雇工,就足以算得上好主人家了。
可掌柜的不这样想。他把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的人看作是伙伴,想要努力建立紧密的联系。这是十足的商人作风,说不准,或许跟他对马车上货物的执着是同一种东西。
咱曾经也是马车上载着的东西之一,也曾随着其他货物的境遇而一喜一忧,但现在咱已经坐在了驾台上,掌柜的身边。
所以掌柜的这种对同行者的心意,让咱作为与他同行的人感到安心,也感到骄傲。
为了伙伴,就连世间的常识也可以抛开不顾。说实话,这样的掌柜的,实在是帅气得让人没办法。
「嗯? 怎么了?」
掌柜的注意到咱的模样,不解地问了一句。
咱忍耐不住胸中轻飘飘的感觉,笑着搂住他的脖颈。
「汝呀,真是个大笨驴,大笨驴」
「啊?」
他脸上虽然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但应该从咱动个不停的耳朵和尾巴上,理解了咱此时有多开心。
掌柜的像是回应一样紧紧抱住了咱,胸口轻飘飘的感觉总算是一时平息了。
「唔……然后,关于汝说的这件事,没问题倒是没问题。可这个时节山里已经有人了。等到夜深了再走,行呗?」
「啊,那当然。毕竟白天还要干活的」
「大笨驴,咱不是说这个」
看掌柜的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他好像真没明白咱的意思。
「汝晚上一个人睡觉,就不会寂寞吗?」
毕竟缪莉已经出门了。
结果,掌柜的先是稍稍愣了一下,接着又笑起来。
「所以,等你回来,我才能加倍认识到有你在的好处啊」
怎么哄咱,他也深有心得了。
「噗噗。行,那就好」
结果咱还是忍耐不住,摇着尾巴,开心地再一次搂住了他。

虽说不是满月,但那晚正巧出了月亮,仿佛像是专为夜行准备一般。
吃过晚饭,到了平时差不多该睡觉的时间,三个人聚在旅店背后。
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贤狼,游荡在森林里也没什么异样感的,小巧又俊俏的白狼,以及冻得直打哆嗦的掌柜的。
「真羡慕你们俩的皮毛啊」
太阳一落,寒冬的冷气就会从山里下来。掌柜的说话时,口中吐出了一阵阵的白气。
『天亮前就能回来』
「可千万不要被烧炭人之类的给看见了」
『大笨驴』
咱用鼻尖顶了顶他,掌柜的便使劲摸了摸咱的嘴边。明明是跟往常一样没怎么多想的亲昵,想起塞莉姆就在一旁看着,咱一下子害羞了起来。
『……咳哼。那,该走了呗』
『是』
年轻,身形流畅的白狼,皮毛在月光下似乎一闪一闪地发出光辉。
虽然绝不能说是羡慕,可若咱也是那样的大小,兴许就能以狼的模样跟掌柜的在同一个房间里生活了。心中稍有了些这样的念头。
「拜托你们了」
掌柜的不知有没有看出咱的心思,只说了这么一句。
台面上,这一趟出去是为了寻找新的温泉,可实际上是为了塞莉姆。
咱没回答,转过身径自跑了起来。雪下起来的时候,咱曾变成这副模样在山间四处奔走,看有没有发生雪崩,可最近已经没有过了。用这副巨大的身体在山间奔驰的感觉让咱很开心,不由得也提起了速度。
登上温泉旅店背后的山峰,回头一看,塞莉姆已经喘起粗气。
『咱是不是太快了』
『不、没……啊,嗯,是的……』
拼命勉强自己却还是跟不上的话,反而要添更大的麻烦,她大概是这么想的。
『慢慢走吧。咱好久没跑了,所以禁不住撒了撒欢』
当然咱很想全力跑起来,可以的话还想在这里朝着月亮用尽全身力气长啸。可是,叫喊起来声音必定会传遍纽希拉,人们会惊恐地以为有狼来了。接着就是全村出动,举着火把搜山,还要连着好几天通宵守夜。
当然,知道了是谁干的好事,掌柜的在那篝火前肯定不会有啥好脸色。
『不过,就是走散了,汝也能顺着味道回去吧?』
咱说了句玩笑,而塞莉姆则灵巧地用狼的嘴露出微笑来。
之后咱只是像散步般晃过了几座山。虽说不是有意主张『这是咱的地盘』,不过还是有几只讲规矩的熊或是鹿偶然来露了露脸。
名义上是来探索新的温泉,也确实是顺着温泉水的味道一路走来,可有希望的地方在开店时早就挨个找过了一遍。咱装作若无其事地带着塞莉姆走过了一段又一段路,实则是朝着她的兄弟家人们开店的那片土地前进。
塞莉姆也不是涉世未深又不懂事的小丫头。等到越过第二座山的山梁时,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开了口。
『赫萝大人』
『嗯?』
『那个……对、对不起……』
当然,咱决定装傻。
『有什么对不起的,汝这不是好好地跟来了吗』
看到咱对她轻轻笑了笑,塞莉姆便再不说什么了。
只是,尽管赞成掌柜的那番道理,可咱心里仍旧有些担心这是不是照顾得过头,变成了多管闲事。塞莉姆来到店里时,定然是下了不少决心的。结果只因为她连着失败几次就对她特别关照,反而有十足的可能让她觉得自己被当小孩子对待,进而加倍受打击。
话说回来,关照这东西,越想越想不明白,思量到最后,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就像是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一样。与其那样还不如先做好首先能做的事情,传达出诚意来。咱觉得掌柜的这样考虑既直截了当,而且又有道理。
咱自己被叫做是贤狼,长生不老,而且根本连人都不是,被这些东西束缚着头脑,裹足不前的时候,还
是掌柜的硬伸手拉了咱一把,结果如何,自然说都不用说。
而塞莉姆既然因为缘分来到了店里,她能轻松愉快地生活,咱也觉得再好不过了。
此后谁都没有开口,只是偶尔看一看可能有温泉水渗出的洼地或谷间。越过了第三座山时,即将满弦的月亮早就越过了头顶。正是所谓草木皆眠的时刻。
咱在脑袋里想着此时掌柜的是不是正一个人缩在床上发抖,视野一隅,林木的深处,突然现出了某个缓缓移动的身影。
『没想到,还有人出来迎接了』
咱笑着小声说了一句。对面大约是没可能听到,不过那身影的后方很快又现出了几个身影。这时候山间的风吹了过来,或许是上风处的味道传进了他们的鼻子里。
『喂』
咱唤了塞莉姆一声,她却一动不动。兴许是害怕被兄长们斥责为软弱。
可是,既然已经来了,那也没什么办法,何况塞莉姆在店里的样子看起来更难受。
默默瞧着咱和塞莉姆模样的,站在先头的那只狼,毛色和塞莉姆一模一样,脸上则是一副立马就要长吠出来似的,担心至极的神情。
咱想起了缪莉进山去玩迟迟不归的时候。那时柯尔小鬼会带着同样的表情,在大门口转来转去。
男的担起心来,不论是人是狼,好像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汝莫非是打算糟蹋了咱特地的心意?』
用鼻尖戳了戳塞莉姆的脖子,她才终于朝前走了几步。
朝前走了几步之后又往回看,于是咱对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咱呀,已经像这样不知多少次扑在那个掌柜的怀里哭过了』
塞莉姆像是吃了一惊,同时又好像终于明白了掌柜的和咱的想法。
她瞪圆的眼睛渐渐不再那么拘谨了。
『谢谢您』
『去对那个大笨驴掌柜的说吧』
塞莉姆没有回答,连头也不点,就像是从枷锁中解放一般,向前跑去。
迟了片刻,兄弟们也朝她跑去。起先的确是有斥责或是吃惊的模样,可他们没理由不珍惜长久以来同自己苦难与共的妹妹。掌柜的作出的预料又一次正中靶心,准得让咱害怕。
咱叹了口气,开始心想接下来该做什么。继续呆在这里,阿兰他们可能会在意咱,把气氛搞得湿答答的。何况自己若是留下,塞莉姆本人或许也会逞强说出要尽早回去之类的话。
再说打扰他们也确实不好,于是咱决定按照当初的目的,出去找一找温泉。老早之前咱就想要一个只给自己用的,能尽情放松的地方了。
靠着鼻子四处找了一番,返回第二座山的途中,果真发现了一处天然涌出的温泉。而且还是在山谷深处,深到再执着的猎人也不会来这里追击猎物的地方。
『唔,地方是不错,就是小了点』
这口温泉很浅,到处都是岩石和横倒的树木,大小至多只能让熊坐在里面而已。
泉眼也被岩石遮挡着,勉勉强强才涌出来。若是变成人的模样,倒也不是不能硬把身子挤进去,可那样还不如回到店里去泡。
『这里能涌出来,说明其他地方应该还有才是』
咱试着沿着山坡找了找,但水脉大概在地下极深处,总也找不到。又试着叼起横倒的树木,拖开,再用爪子扒开较小的岩块,水量好像增大了一点。或许把这些碍事的东西都清走,这口温泉池还是能像个样子的。
『赫萝大人?』
这道声音传来时,咱正把鼻尖伸进温泉池,四处寻找水究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
『怎么,话说完啦?』
『是的。所以,那个……』
塞莉姆耷拉着耳朵和尾巴,身后则是她的兄弟和亲人们。
麻烦来了,咱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找着温泉涌出的地方一边开口。
『汝辈这么大阵势,是怎么啦?』
『愚妹给您添麻烦了』
塞莉姆的大哥看起来是一族之长,他站出一步答道。不论态度或口吻,仍是那么一板一眼的。
这群人的脑筋都很死,明明有超乎凡人的力量,却只得靠着佣兵的工作勉强维持生活。而且她哥哥还曾直言不讳地对咱说出过一句话,让咱生了好久的气。尽管明白原因大抵都在自己身上,可那次以后,咱总觉得自己不是很擅长应对他。
『有什么麻烦的,她干得好着呢』
『可是,愚妹作为寄人篱下之身,让您如此费心,实在是——』
『有损血统名誉,嗯?』
这一群狼,连带塞莉姆总共有六匹,每个人的体型都不大。即便是被包围起来,若是拉开架势咱也能一瞬间分出胜负来。
即便如此,正因如此,他们大概才如此看重名誉。
『……诚如您所言』
阿兰垂下头来,像是很痛苦。
也真是辛苦他了,咱叹了口气。
『咱只是按照掌柜的吩咐,到这里来找新的温泉。她也该到了回家归省的时候了,所以就顺便带来』
『但、但是』
『所以,以后咱还要隔三差五地来一趟。汝辈要道别就快点,每次都花那么长时间可不行』
正因为他一板一眼的个性,一旦事先摆明态度,也就很难说出反驳的话了。
阿兰的视线在地面与妹妹间徘徊了许久,才终于像放弃般转回咱身上。
『……遵命』
『唔。那,今天咱们也该回去了呗』
咱朝塞莉姆说了一声,年轻的白狼立刻毫无犹豫地回到了咱身边。一直束缚着她的某种忧愁已经不见了,咱能感觉得到。
大概迄今为止,这些人都从没有分离过,一直相依为命。同意塞莉姆一个人来到店里工作,或许他们下的决心比咱想象得还要大。
想到这里——倒也不是这个原因,但咱说以后还要来并不是随口说的。正要迈开步返回来时的路,咱突然停住了身子。
『啊, 还有一件事忘讲了』
一股紧张气氛立刻在塞莉姆的兄长中弥散开。
『这里的温泉不要乱挖,让咱按照自己喜欢的来』
『……』
『还是说,那些温泉是汝辈早就找到了的?』
『不、不是』
『那么,这阵子咱就还要再来』
这次咱真的跑了起来,小跑着穿过深夜的森林。
塞莉姆一直默默地跟着咱。尽管多少看起来还有点拘谨,或者说还有年轻人奇怪的逞强,但随着她渐渐习惯在店里的生活,随着她的兄长们渐渐安定下来,咱相信她最终能在处事中变得自如。塞莉姆虽然老实,眼下她的表情却已经证明了这姑娘内心的坚强。
而且咱也期盼着能早点给自己准备一个专用的温泉池。只要事情办妥,就是在客流旺盛的时节,咱也能毫无顾虑地在大白天,以狼的姿态跳进池子里。
这件事还是先对掌柜的瞒起来好了。
脑袋里想着这些,不知怎的涌出了一股开心的感觉。
『赫萝大人』
塞莉姆再开口,已经是回到店里的时候了。
「谢谢您」
她很快穿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对咱说道。那赤裸的身体和缪莉一样娇小,但又有着和缪莉不同的气质。
掌柜的和咱的关心看来没有给她增添额外负担,于是咱就只冲她耸了耸肩。
「咱也找到了一个新盼头,所以没啥大不了的。早点睡吧,不然明天干起活来要吃力的」
塞莉姆认真地点了点头,又一次露出微笑。走进店里,在走廊中分别时,她再一次恭谨地低下头去。这种认真也和柯尔小鬼不同,说实话,咱或许有点不擅长面对。若是没有掌柜的,咱肯定很难和她一起生活下去吧。
掌柜的一个人尽管看起来很不可靠,可仔细一想,他却能把形形色色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也不是那种临战时冲在最前列大显身手的人,但有着让一个群体发展壮大的优秀素质。果然没看错人,咱得意地想着这些,朝卧室走去。。
没准现在他还醒着,正等着咱——这种念头咱并不是没有,可仔细一看,掌柜的已经呼呼地睡熟了。
钻上床,用冷透了的手脚猛地抱住他。
掌柜的醒来时首先一惊,然后像是讲梦话般地开了口。
「唔~~……你回来了」
「咱回来了」
搂着掌柜的,闭起眼睛,咱也立刻落入了沉眠。

纽希拉这个村子平日里总像是笼罩在祭典的喧嚣中,因此阿尔捷维圣人祭便显得又平凡又朴素。即便是建起巨大的人像,扛着游行,看起来也没有风光到哪里去。人们把村里的公房临时改造成圣堂,聚集在那里一同祈祷,之后就是宴会。要说最像是祭典的,恐怕也只有在公房里摆上多得吓人的蜡烛,再全都点亮的时候了。
大的市镇举行祭典时,各个同业公会为了夸耀自己的财力,都会像较劲似地竞相拿出更大的蜡烛来。在纽希拉,人们认为蜡烛的光亮代表着温泉的热度。虚荣心自然哪里都是一样的,不过若是这种虚荣能让村里的温泉更多更热,拍手称快的人就不会少。只要别人的钱能给自己带来好处,那就怎么样都行,村里人们都是这样的商人气质。
这种人世的内情,在曾被称为神明,司掌一村麦田丰收的咱看来,至多只会耸耸肩罢了。塞莉姆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祭典,所以似乎兴致很高,但咱关注的只是全村人人有份的宴会罢了。
然后,以阿尔捷维圣人祭为界,下个营业季的客人们会零零星星地来到纽希拉。就算不是冬天,夏天来泡汤的客人也有相当的人数。又是一段聒噪而热闹的时节要开始了,人心里会有期待,也会有种烦腻感。
「主人在店里吗!」
咱听到这道颇有些傲慢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是圣人祭进行了三日左右的时候。
仪仗队打头旗的人——倒是不至于,但也应该是哪里的老爷要下榻,先派了他来安排的吧。
「哈利维修道院长阁下,明早将抵达此店。准备如何?」
「恭候已久。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听完掌柜的回答,使者露出满足的表情,接着便兴冲冲地享受主人抵达之前,他为数不多的,能毫无顾虑在温泉中放松的机会去了。
大战要拉开序幕,咱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却看到掌柜的一脸出神的表情。
「汝怎么啦?」
那个叫哈利维的客人每年都要来,不论是付账的速度还是住宿时的态度都很好。缪莉那丫头每年的一大盼头,就是等着看他长长的白胡子,这回又长到了哪里。
掌柜的应该也只会面露喜色,没道理摆出这样一副表情才是。
「嗯? 啊,不,只是觉得今年来的是不是有些早了」
「早了? 咱猜,他只是单纯等不住了吧」
这里是分隔人世与彼世之处的温泉乡。为逃离人世诸多束缚而前往此地的客人们,临走时甚至都会露出仿佛就要赶赴地狱般的表情。
「要真是那样就好……」
终于要跟悠哉的日子告别了,或许掌柜的是因此犯神经质了也说不定。
果然还是得有咱这个贤狼在身边才行,咱在心中得意地想。
塞莉姆也是。和兄长们再会之后她充满了干劲,就是遇到失败也会试图挽救,而不是灰心丧气。可看她头一次经历旺季,那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架势,咱还是先叮嘱一下比较好。
——这可不是打仗,就是有个差错也不至于让谁丢了性命。
虽然有一半是开玩笑的,但塞莉姆听了应该能放下不少担子。
第二天,面熟的老和尚果然来到了店里。
「噢噢,罗伦斯先生,今年也要承蒙您照顾了」
老和尚一把年纪仍有着健壮的体格,秃头和瀑布一样流下来的白胡子更让他显得身材魁梧。和掌柜的拥抱过后,又露出好好爷爷的笑容,与咱也抱了一回。
掌柜的或是柯尔小鬼有时喜欢用脸蹭咱的尾巴,其中感受如何,咱把脸埋在老和尚那堆白胡子里,好像明白了几分。
「小姐还在山里,与猎物追逐正酣吗」
「这……」
于是掌柜的便讲起了缪莉和柯尔小鬼在外面的历险记,哈维尔的脸则渐渐泛起红光。
「噢噢,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接着又把手捂在胸口上,像是声音大得自己都吃了一惊似的,不停地看看掌柜的,又回头看看他的随从们。
「呃……院长阁下? 您先请进,一路旅途想必辛苦了吧?」
「噢噢,噢噢,感谢感谢。啊,不过,听到传闻时我就隐约猜到了,没想到真的……」
魁梧的老和尚仍沉浸在兴奋的余韵中,迈着有力的步子走进食堂,坐在椅子上。
可就是坐下了似乎仍难耐心中的激动,直到看见塞莉姆给他端来酒水,才露出和善的微笑。在所有客人中,这个老和尚的和蔼可亲也是数一数二的。
「你就是那位新来的姑娘吧,有劳了」
道过谢,喝了几口酒后,老和尚哼了哼鼻子,将视线转向掌柜的。
「温菲尔王国那位轰动大街小巷,年轻有为的圣职者,果然就是柯尔君啊」
掌柜的跟咱虽然从信中逐一得知了事情的经纬,可在这深山里,柯尔小鬼跟缪莉究竟有多活跃,出了多大的风头,实际上咱并不清楚。更何况柯尔小鬼又一直是谦虚谨慎的个性。
看起来,他们俩的旅程并不像信里说的那般风平浪静,咱跟掌柜的交换了眼神。
「先是发行圣典的白话译本,又教诲沉溺于私欲的大主教,使其悔改,甚至还亲身赶赴边鄙之地,让一群数次沾染异端嫌疑的顽固之人皈依信仰正道,着实可歌可叹。唉,我第一次见到柯尔君,他才这么高!」
老和尚用那只厚厚的手比划出高度,比咱的头顶还要再高一点。
柯尔小鬼飞快地长大,长到比咱还高时,当时咱心里的骄傲和寂寞,一下子又复苏过来。
「那……柯尔他,给您和诸位添麻烦了?」
掌柜的那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咱不觉得是假装的。
确实如此。教会是足以左右天下的组织,柯尔小鬼正是为它的腐败感到愤怒,才下山意图矫正这一切。而另一方面来到这个温泉旅店的人,则尽是那个组织中的位高权重之人。
「不不,哪里哪里。谁若是为此感到麻烦,那才说明他的信仰有问题」
老和尚斩钉截铁地答道。作为接待客人的人,掌柜的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可老和尚那把胡子的底下,肯定还有没说完的什么。
「不过啊」
随着那堆胡子不安地蠕动起来,老和尚对随从使了个眼色,让他从行李中取出了件奇怪的东西来。那是一大堆羊皮纸卷,上面积满了灰尘。
「大多数人都倾听了内心良知的指引,遵从神之教诲,这是确实的。不肖如鄙人,尽管修行未至境界,却也觉得理当如此。可是,并非这样一来就能消除全部问题」
「呃、嗯——」
桌上堆起的羊皮纸卷,高得能挡住人的视线。
老和尚这么早来店里的理由咱不知道,但应该就是和这堆羊皮纸卷有关了。
「这里是温泉乡纽希拉。我听闻在这里所见的一切,离开时都会如雾气般消散。我想,罗伦斯先生您也是这样认为的吧。所以借此机会,我有一事要拜托」
说了这么多,大概就是要保守秘密吧。
掌柜的将视线投向桌上的羊皮纸堆,接着露出为难似的神色。
「……这是,特许状吗?」
「正是。我们修道院,子辈的修道院,孙辈的修道院,以及重孙辈的都在其中」
手艺人的世界里,师傅会让学成的弟子出外开张自己的工坊,咱听说修道院也是类似的,当然,收取头钱也是一样。
这堆布满灰尘的羊皮纸卷,实际是老和尚所掌握的一座莫大的宝山。
「这些特许状……那个,的确细细一看,对我们而言是过多了。而神又有教诲,要人行分享的善事。再加上柯尔君近日的活跃,街巷也开始重新审视神之正教,恰逢此等机遇,故此……」
老和尚的话说到一半便开始含混起来。恐怕,是自己的良心,虚荣,骄傲和欲望正在相互较量着的缘故。
「也就是说,您希望减轻负担,是这样吗?」
「没错! 正是如此! 减轻负担! 不愧是罗伦斯先生!」
不论善恶是非的伦理,而是将事情说成像是减少背着的负担一样,或许咱该说真不愧是旅行商人出身。
「只是,原本是以救济灵魂为目的,我们才收集积攒起了这些特权之类。由此
不能轻易丢弃……于是,我便想起罗伦斯先生原本就是有名的商人……」
咱能看出,掌柜的正在脑海中翻译老和尚的话。
「也就是说,您希望把这些特许状送到最需要它们的人手中」
「噢噢,神啊! 请您祝福这位聪慧的旅店主人!」
想在欲望暴露给周围之前,抢先卖掉手中的宝物,而且还想在价值下跌前卖得一个好价钱。大概就是如此吧,咱在心里悄悄叹着气。不过看掌柜的同老和尚紧紧将手握在一起,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咱应该也能享受到一些好处。毕竟有钱可赚,晚饭的菜色就会豪华一些,若是如此自然再好不过了。
咱从一旁拿了一张羊皮纸卷来看,上面是复杂的花纹,还有图画一样的文字。
「汝和弟兄们拿的,也是这样的呗?」
咱给身旁的塞莉姆看了看。塞莉姆和同伴们在南方得到了某座山的特许状,因此才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
「模样很像……但没有这么豪华」
她在咱耳边回答道。也就是说,这一张羊皮纸上一定记载着让人头晕目眩的特权了。而这样的羊皮纸卷,堆在桌子上足有半身高。
咱对人世的了解并没有多少,但知道大多数人都是一日挣得一日饱的穷苦人。
不管什么东西,独占都是不好的。
不对。想到这里,咱又在心中补充说。
掌柜的对咱的爱情还是另当别论吧。因为缪莉那丫头从柯尔小鬼身上榨取的应该已经足够了。
「那么……对了。我会仔细检查这些特许状,判断它们能否发挥作用的」
「拜托您了,罗伦斯先生」
老和尚像是对神捧上祈祷般庄严地说道,末了又加上了一句。
「另外,温泉浴您一定已经准备好了吧?」
毕竟这里是分隔人世与彼世之处的温泉乡。
是洗落一身俗世之尘的场所。

或许该说是不出所料,掌柜的整个人都钻进了那堆特许状里。
白天有了时间他会时不时地回卧房翻弄羊皮纸,晚饭后他会兴冲冲地回卧房翻弄羊皮纸。早上咱正奇怪他为何起得那么早,果然还是在翻弄着羊皮纸。
这桩差事好像还挺有利可图的,所以咱也没有生气的道理,话说回来,咱连闹个别扭的空都没有。
「你应该也能读懂文字吧?」
掌柜的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给咱也塞了一堆羊皮纸。虽然他看起来像是乐此不疲,可眼睛下面已经挂上了乌青的眼袋。面对这样一副面孔,咱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何况咱也希望他能快点干完这件事,再回到毛毯中来。这个季节,晚上还是冷的很。
所以,咱得逐一看看每张羊皮纸,弄明白是什么地方的,带着怎么样的特权,然后再一张张分好类。里面有不少咱不认识的地名,不过比照着店里的地图,找起来也还算简单。那地图是缪莉缠着客人们画的。当时她满脑子都是要来一场走遍世界的大冒险。每当有客人来到店里,她就会央求他们在图上标出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咱那干啥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丫头在这件事上坚持了好一阵。这张拼起来的地图准确性有多少姑且不论,内容还是十分丰富的。
特许状本身也提起了咱的兴趣。
尽管咱一声不响地干了不少工作,可难点当然是存在的。
『……总之,太多了』
咱回想着连日来的工作,把两只前爪按在地上,使劲垂下肩膀拉伸前半身,然后又把后脚也抵在地上,垂下腰来再重复一遍。
最后抖抖身体,终于感觉身体里的血流又通畅了。
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地看东西是很累人的,和缝缝补补是一种不同的累。
能在店外变成狼的模样,都会让咱轻松几分。
『可那个大笨驴好像还是痴迷得拉都拉不出来』
咱叹了口气,在天寒地冻中便是一阵白雾。
『抱歉也连着你受累了』
塞莉姆蜷曲着身体,用鼻尖蹭着腰间的痒处,听到咱这么说又立马摆正姿势伏在地上,垂下头去。
『不……本来,我就没帮上多少忙,很抱歉……』
鲜少地,这句话真不是她在谦虚。
『无妨。白天的工作汝已经够尽职尽责了。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把自己逼得太紧,连咱都不好意思偷懒了』
塞莉姆轻轻笑了笑,抬头望向前几天还是满弦的月亮。
若不是月圆之时,人在黑夜的森林中大概寸步难行,可狼凭着树木泥土的气息却能走得很远。
『不过,我学到了很多。因为实际感受到了世界的广大』
『唔? 咱可听说,汝辈以前呆过的那个市镇,是在连掌柜的都没去过的遥远南方』
世界的广大,不是已经凭着自己的脚有了认识吗? 咱刚想这样说,却看到塞莉姆露出了无力的微笑。
『因为我们在旅程中一直是找到能吃的东西就吃,然后仅仅看着脚下前进而已。头脑里想着的,也只是迈出右脚,然后再迈出左脚。从南方来到了这里,至多只能发现景色有了点改变罢了』
就算这话中有几分是谦虚,可想想看自己,自己曾经历的旅途也是类似的。
虽然咱活了这么久,却好像一直只看着同样的东西。
麦子的成长,空中流过的云朵。
这一切发生剧变,也不过是和掌柜的相遇之后的事。
『确实,咱也是一样,空活了那么多岁数,可眼睛里看着的总是一样的东西』
塞莉姆再次露出那副无力的微笑。
之后两个人一同翻过了纽希拉外面的山。目的是去找塞莉姆的兄弟们,但并不是为了塞莉姆本人。她已经大概习惯了这份工作,虽然为失败懊恼的情况还是如从前一样,却不再需要人担心了。因此那次之后不时趁着夜里离开纽希拉,单纯是为了工作。
『金属磨利之后的味道,真让人安不下心呐』
塞莉姆的脖子上缠着一个麻袋,背上背着另一个。里面装着她的弟兄们建造旅舍时要用到的工具。
不知是因为他们过于勤劳,还是使用时不谨慎,这些工具没过多久就都钝了,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困难。于是咱便表示可以帮他们去研磨工具。当然不是在自己家,而是请村里的匠人代劳。相对地,塞莉姆的弟兄们则拿出了山里捕猎到的野兽作为回报。
以前店里的肉食需求,基本都靠着柯尔小鬼和缪莉进山打猎来满足。他们如今出了门,肉就必须找附近村落的猎人,或是山下市镇的商铺来买才行,可掌柜的又想尽可能在这方面少花钱,还说让咱这个贤狼出去打猎就行。
咱不能那样,是有理由的。大概是因为藏也藏不住的威严气势,森林里的野兽都对咱倍加崇敬。有时咱还能遇到地盘纠纷的仲裁,或是从猎人手里逃脱,身上伤痕累累的野兽们。
要咱去宰杀它们,感觉像是有什么不对劲。若是真的进山打猎,野鹿之类的生灵大概会排成一列趴在地上,摆出一副『请您吃掉我吧』的悲伤面孔来。
而缪莉跟柯尔小鬼则是作为人,用弓箭和陷阱来面对森林中的野兽。这是追逐者与被追逐者之间纯粹的智力较量和体力较量。当然森林中的野兽偶尔来到温泉池里的时候算作休战,这也是双方都有默契的。
所以,给塞莉姆的弟兄们帮忙,其实也是帮了自己家。
『嚯,今天是熊呗』
同他们碰面的地方,总是第二座山半山腰,那个挖了一半的温泉旁边。
今天温泉池边横着一头黑乎乎,块头惊人的熊。
「尽管我们希望与之共存……」
塞莉姆的兄长们以人的姿态等在那里,露出苦涩的表情答道。
既然是在山里开辟出一片地,借此招徕客人的生意,那就多多少少会和森林的住民起冲突。这一点放在野兽身上也是一样。眼前这头黑熊在得到自己的领地前,必定也凭着自己的力气夺取过其他的地盘。
可这群人却会为此在意,为此痛心。
咱只能在心里无奈地叹气,却又觉得这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既然开张的旅舍是以圣地巡礼为标榜,这一板一眼的认真态度必定是能起到一些好作用的。
「事已至此,只能带着敬意吃掉,然后连骨头也不浪费了。您能把道具先拿出来吗? 和往常一样,让我们来处理它吧」
『唔,拜托了』
咱对塞莉姆使了个眼色,她便走上前去让兄长们解下身上的东西,然后又抖了抖头和身子,把压乱的毛整理好。
塞莉姆的兄长们各自拿起工具,开始处理起那头熊的肉,咱自己则背过他们,趟进那片还不成样子的温泉池中。
温泉水脉果然像是是埋在地下深处,试着轻轻挖了挖,却仍没能让水量增加多少。何况原本这个池子就像是在平地上渗出的一样,本来就没多少的温泉水平铺开来,温度又下降了一些。
看来纽希拉之所以能在今天这个地方兴盛,还是有其理由的。
今天终于基本清理完了碍事的树干石块之类,可到最后情况也没有好转。这副模样,只够咱趴下来沾湿肚子的。
『有没有什么地方,挖开就能喷出温泉呗?』
咱在温泉里踱着步,溅起的泥点立刻跟水混在一起变成白浊色。用爪子四处挖了挖,想找到泉水喷涌的地方,可怎么也找不着。
「赫萝大人的爪子也不行吗?」
塞莉姆对咱说出这句话时,正在池边洗着刀具,以及自己染红到手肘的胳膊。之所以总是在这里碰面,方便清洗也是一个原因。
没过多久,熊就被剥好了皮,熊肉则用刀斩成一块一块。
塞莉姆的手好像很巧,两条胳膊看起来柔弱,但剥起熊皮却得心应手。
『若是这温泉原本就没什么势头,挖一遍也只能挖出个温水洼来』
现在塞莉姆以人的模样踏进来,也不过只能沾湿脚踝罢了。
或许咱去找找别的温泉还比较快。
「赫萝大人,准备完成了」
咱顺着声音回头一看,熊的皮毛正挂在树枝上晾干,肉则被大片叶子包了起来。带着熊皮回店里去,有可能要在村里引起话题,因此只有这部分仍留给塞莉姆的兄弟们继续处理,留待进城时卖掉。对纽希拉来说,塞莉姆的兄弟们就像是生意上的对手,所以这样的关系不大能暴露在别人的眼皮下。
『那就麻烦汝帮忙装进麻袋里吧。叼着回去的话,可能等到纽希拉肉就没了』
「毕竟肉里有不少油脂呢,我知道了」
塞莉姆和她的兄弟们笑了笑,又准备忙活起来时,咱不忘加上了一句。
『啊,别忘了把汝辈自己的份留出来。打猎到的东西要大家伙一起吃才对』
咱若是不说,他们肯定会把全部的肉都装进袋子去。虽然让人没办法,但讲情义到了这种刻板的地步,也有几分可爱。
来的时候是塞莉姆背着东西,返回时就轮到了咱。
趴着让塞莉姆的兄弟们把袋子放在咱背上时,咱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连池子也称不上的小水洼。本想背着掌柜的打理好这个温泉,等完成时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看来这个计划有必要重新考虑了。
咱并不是对现在店里的温泉有什么不满,也并不是无论如何都想要一个能以狼的模样泡进去的池子。
尽管如此,看着这个小水洼,咱意识到自己其实非常失望,而且十分灰心,甚至到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的地步。
「……大人? 赫萝大人?」
『唔』
回过神来,塞莉姆等人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好像已经叫了咱不止一两回。
『抱歉,咱想到了点别的东西』
「是有关温泉吗? 不然,我们可以为您在山中找一个新的出来」
咱真笨。话刚出口才觉察到不该这么说。
『倒不至于。咱只是偶尔也想用自己的牙和爪子撒撒欢。比如挖个洞之类』
「是这样吗?」
『趁着还没晚,咱也该回去了。汝辈也有明天的工作要忙呗?』
咱站起来,脖子立刻就被固定麻袋的绳子勒了一下。从背上沉甸甸的感觉推测,袋里的熊肉分量不少。汉娜大概会很开心,可咱一想到晒干或盐腌之类的工作,就有种麻烦的感觉。
「啊,还有一件事要征求您的意见」
『是啥呀』
「您对下一次的猎物有何要求吗? 这次偶然猎得了熊,但您是否已经吃厌了平时的鹿肉」
真贴心,咱不禁悄悄感叹。
『这个嘛』
脑袋里首先浮现出来的,是山鸟或栗鼠之类的小动物。它们虽然肉少,但滋味却相当鲜美。
不过这群人既然如此认真,做事想必也循规蹈矩,一板一眼。要用陷阱抓获小的猎物大概是很难的,因此咱最终没有说出口。
『不,鹿就足够了。何况这样掌柜的就无需额外去买,倒也省事』
「明白了」
塞莉姆的兄弟们一齐低下头,就像目送国王离开的士兵一样。咱则苦笑着对塞莉姆示意,接着便踏上回路。
背着带骨的熊肉,穿行在深夜的森林里,咱突然想起某件事情来。而让咱想起那些的,正是塞莉姆兄长的那句话。
——是否吃厌了平时的鹿肉。
之所以会对那个不像样的温泉水坑感到失望,或许,是因为咱厌倦了温泉旅店里的生活。这样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店里的生活同以前在麦田中几乎一样,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话说回来,咱到底对塞莉姆抱着怎样的期待? 或许,咱是真的发自内心,希望她能为这生活带来一点波澜。
无论什么事情,人最终都会习以为常。这咱明白。明白是明白,可是否接受却是另一回事。至于能否忍耐,则又是一个问题。
不,自己并没有对现下的生活有那么多不满。试着这样说服自己,却显得相当空虚。因为昨天并不比今天多出什么,不比今天开心,也不比今天困扰。
这些事情萦绕在心头,迈着步子,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店里。就算心不在焉,时间仍然会流逝过去。
塞莉姆变回人形,帮咱卸下缠在身上的麻袋时,一股焦躁感突然袭上咱的心头。再这样漫不经心地度过每一天,自己的生活会不会也变成那个小水洼? 不是水池,也不是河。温暖倒也温暖,可至多只能濡湿脚踝而已。
接着,等到数十年过去,所有人都不在咱的身边,濡湿的皮毛终于会变得冰冷,咱也只能卧在水池里打喷嚏。
开店十多年来,咱有自信和掌柜的已经亲密到让别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可相同地,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也全都消失不见。缪莉出生之后,每天虽然过得都像风暴来临般,但咱的丫头现在已经跟柯尔小鬼一同展开了自己的旅行。
咱知道,接下来的生活又会渐渐变得重复,毫无差别。
昨天,前天,大前天,咱做了什么,还能想得起来吗? 百年之后再回过头来还能记忆犹新的事情,今后又能发生多少? 想要让整个身子都浸在温暖的回忆中,这样下去咱真能得到那么多的回忆吗?
咱好不安。
心想着这些,将熊肉全都搬进温泉旅店的冰窖中。冬天满到盖不住的雪尽管没法全都留到夏天,但放进冰窖里,还是能在夏天享受到冰凉的滋味。这可说是人了不起的智慧。但就算是森林里的花栗鼠,到了秋天也会勤快地埋下树果。
那么,咱是不是也应该这么做?
塞莉姆揉着惺忪的睡眼回房间去了。
咱看着她走进卧室,自己也回了房。
刚要伸手推开门,从门板的缝隙间,能看到蜡烛的亮光漏出来。吸一口气,闻到了掌柜的气息,兽脂燃烧时特别的味道,羊皮纸的味道,还有让咱想起柯尔小鬼的,墨水的味道。
门的另一边,掌柜的正蜷缩起身子裹着毛毯,投入地写着什么。
「噢,你回来啦」
掌柜的发现了咱后,便回过头来。明明是一脸疲倦的模样,可看上去又乐在其中。
只是,即便是这张咱熟悉的面孔,也和刚刚相遇时有了些许改变。不是蜡烛明灭的灯火所致,而是确确实实地有了岁月的痕迹。店里的生活尽管像是无尽的重复,可时间的流逝却并非如此。
往常总应该不断涌出的温泉水,总有一天也会枯竭,也会变成只能沾湿脚踝的温水洼,即便是这温水洼,最终也会消失不见。
咱理解结束的一天将要到来,理解的同时,似乎也大意了。
以为只要有所觉悟,就能到最后一刻也毫不怀疑地,尽兴欢愉。
「嗯? 怎么了?」
掌柜的露出讶异的神色。咱没有回答,而是猛地上前,从身后抱住了他。
尽管惊讶,可掌柜的似乎把这当成了咱平时的心情不定。
他没有特别说什么,而是把手绕到了脑后,轻轻抚摸咱的头发。
「真凉啊。睡觉之前稍微泡一泡如何?」
「……嗯。而且汝身上也有股酸味」
「啊」
掌柜的匆忙闻了闻自己衣袖的味道,那表情就像是在说『我应该没那么懒散吧』一样。其实这股酸味大半来自墨水。当然,咱是特地含混其辞的。
「喂,不去泡温泉啦?」
咱后退一步,放开了掌柜的。
自从来到不论何时都能泡在热水里的纽希拉,掌柜的也变得爱干净了。以前当旅行商人时他可是相当随便。
掌柜的似乎还在意着自己身上的味道,但总算是把身上的毛毯搭在椅背上,然后站起了身。
「唔~~……嗯、唔……嘿呀。 啊……以前我还能这样写一整晚的」
他说这句话是在开玩笑,但话本身是事实。
然后,总有一天掌柜的会阖上双眼。永远。
可是咱该怎么办才好?
自然的规律让咱不敢迈出脚步,可掌柜的就在咱眼前。
能做的事情应该还有很多。
首先就是不钻牛角尖,也不深究,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和掌柜的刚开始旅行的那阵子,咱因为忘了这个原则的缘故,引起了不少麻烦。
「塞莉姆的兄弟们给了一些熊肉,汝该吃一点养养身体」
「哦,熊肉啊。忘了是什么时候,我听说过熊最美味的是脚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脚掌? 那种地方怎么吃呐?」
聊着这些有的没的,朝浴池的方向走去。
只是,和掌柜的走在一起时,他提醒了咱不能那么用力地攥着他写字的手。
明明应该很幸福,却就是满足不了。咱恨这样的自己。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咱仍是择山菜。
这工作得干上好一阵子,直到山上积雪消融为止。
平时咱就觉得麻烦,如今心里又多了一个想法:现在明明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
为了必将到来的,严寒又辛苦的孤独日子,咱必须要尽可能地积攒能积攒的回忆。
为此,咱得让那些能成为回忆的事情,像涌出的温泉水般不断发生才行。
『您和老爷吵架了吗?』
汉娜看着笸箩里的山菜新芽,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汝、汝为何这样问」
咱很动摇,动摇到贤狼名号都要担当不起的程度。
汉娜耸了耸肩。
「因为看您的样子心不在焉的」
「……咱跟他没吵架」
变成狼的模样时,要藏起心里的想法非常简单。可在这人类小小的躯体里,许多感情都会不由自主地暴露出来。
而没有吵架这一点确是事实。因此汉娜露出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似的表情。
「先不提这些。熊肉咱全放进地窖里了。今天做一次满是肉的炖菜呗」
咱说完这句话,正要走开去干下一件活,又突然停住脚步。
「别跟掌柜的随便乱说,咱可真没跟他吵架」
虽然这样一来简直就像是真的吵了一架似的,可凭着这个让掌柜的把注意力转移到咱身上,跟咱希望看到的又不大一样。
咱不是对现状不满,而是想自然地,开开心心地,跟他一起过日子。
「好的好的。我知道的」
有时候,咱会觉得反而是汉娜比咱年长了二十多岁。
不不不,只是咱这副人类的模样看上去像小孩子,才有了这种感觉。咱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解释道。
「啊,炖菜要做生姜味的呢,还是大蒜味的呢」
咱认真地想了一会,回答说大蒜。
然后,便朝旅店背后走去。
靠得越近,鼻子就越能闻到一股独特的野兽腥臭。为啥做成菜端上桌时明明能散发出让人流口水的好闻香味,煮在锅里却是这样一股讨人厌的味道,真是不可思议。
旁边的塞莉姆正带着一脸生无可恋般的表情,拿着木棒在锅里反复搅着。
「喂,咱来帮忙了。汝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休息一下吧」
「赫萝大……人,咳、咳咳」
她眼含着泪水,声音也成了含混的鼻音。草草行完一礼后,便把木棒交给咱,自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这姑娘因为年轻,鼻子比咱更灵敏,做这样的工作大概也比咱难受得多。
从熊肉上剔下来的脂肪放在火上煮,煮好后就能做成蜡烛。
搅拌透彻之后,还要把混在里面的肉屑和骨渣挑出来,不然蜡烛点着就会产生浓烟和恶臭。看来这股油腻的气味,咱得闻上一阵子了。
往常这件差事要么交给鼻子并不灵光的柯尔小鬼,或是作为缪莉捅了娄子之后的惩罚。可放到人手不足的今天,就只能由咱和塞莉姆来做了。
加足柴火,搅起锅里的熊脂,看见杂质就用木棒挑出来扔掉。
第一次做的时候,咱只顾想着原来蜡烛是这样做成的,连味道都不怎么在意,可到今天这已经完全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只会让人觉得麻烦。
要做蜡烛的话,还是做好闻的蜜蜡比较轻松。
幻想着蜂蜜甜美的香味,却还得跟眼前的现实奋战。何况该做的工作还不知这一件。
「唔……做完蜡烛,下面就该去清点剩多少奶酪了」
春天也是做奶酪的季节。为了迎接下个旺季,要购入多少奶酪,必须得想清楚才能跟商家下订单。而且奶酪的种类又多得惊人,有的能保存很久,有的放一放马上就坏了,有的做法简单,有的制作却非常费工。
而且,决定买哪些奶酪还不是只看自己想吃什么就行的,客人的喜好才最为重要。
由于第一位客人来得比预想更早,若是不抓紧时间发出订单,最后就只能把冬天剩下的陈货拿出去。这种简慢一下子就会被客人看穿,紧接着外面就会传出流言来。
「再然后……啊,对了。奶酪的事情办妥,还得把送来的羊毛捻成线。然后那件衣服,那件,还有那件都得补好……啊!说起来要捻线的话,缪莉那丫头没法帮咱压着了! 储藏间里有没有能代替的东西*……对了,那屋子不扫一扫,夏天也要出虫的……只有虫子不会听咱说话呐……咱首先得干啥来着? 唔唔……」
[*注:长型纺车在使用时往往需要在锭子附近压上重物,或者用脚踩]
一下一下地搅着,咱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也被搅成了一团迷糊。
好怀念悠哉地躺在马车上睡午觉的旅行生活。
不对,是因为柯尔小鬼跟缪莉不在了,咱才这么忙的。
另一方面,咱开始痛感自己先前的生活是多么自甘堕落。
所谓忙得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就是指眼下的这种情形吧。它还会一直持续下去——这个念头让咱心里猛揪了一下。
咱并不是讨厌干活本身。
仅仅是想避免猛然回过神来,却发现快乐的时光早已过去,这样的情况罢了。
「总之不做点啥可就糟了……」
那个咕嘟咕嘟冒出温水的小水洼,怎么都从脑海里挥之不去。
既然如此,还不如在城里开一家商店,这样咱一天到晚都能陪在掌柜的身边。咱开始想起这些没奈何的事情来了。
那样每天肯定也会有累人的工作,何况城里到处都有人看着,咱却没法藏起耳朵和尾巴。再说年纪总也不会增长又是一个麻烦。
「唔唔唔……」
咱懊恼地呻吟起来。泡泡接二连三地从熊脂中浮出,就像是自己的不满被煮沸了一样。
话虽如此,咱还有着期待。期待这种忙碌能在塞莉姆习惯了工作之后消解,或是她的兄弟们安定下来的话,能再从其中雇一个人来。
对,再忍一忍。然后,好好地想想该怎么增加有关掌柜的回忆。
咱这样安抚自己。
「再滤一遍,差不多就可以做蜡烛了」
咱把木棒在锅边上磕了磕,叫来塞莉姆继续后面的处理。工作干下去总有干完的时候。到了下午又有新的客人上门,然后这一天结束了。
吃完晚饭,叹着气回到房间里,咱看到掌柜的正站在桌前一动不动。
「汝怎么啦?」
桌上的羊皮纸,看起来像是被缪莉乱涂过一样,可咱想起缪莉已经出门了。
那是出了什么事? 掌柜的回过头,脸上是愧疚似的模样。
「在你开始生气前,我要先道歉」
「唔,嗯?」
他接着开口道。
「新来的客人,也拿来了一堆羊皮纸」
桌上堆着多了一倍的羊皮纸卷。大概谁若是冒出了什么主意,其他人八成也会想到同样的东西。
咱不禁在心里感叹,柯尔小鬼和缪莉的旅程,还真给世界带来了不小的变化。可看掌柜的一脸沉重的表情,咱知道接下来大概不会有啥好事。
「汝要说的就这些?」
咱问了一句,他不知为何露出像是得救了似的表情,慢慢地摇了摇头。
或许是自己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吧。
「……住在其他店里的客人,又来商量了同样的事情。刚才来的」
「……」
悠哉的,和掌柜的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时间,看来是没法指望了。
只是,这样积累起一大堆工作,反过来也可以有另一种说法。那就是即便很久之后再来回想,咱也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这些。何况咱喜欢跟掌柜的一起做事。两个人坐在一起,就能牢牢地压住那口黑暗的井。
这样想的话,好像也没那么坏。
「既然这样,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干了。对呗?」
因此咱用积极又乐观的语气对他答道。接着掌柜的明显像是松了口气。
「怎么,汝以为咱会生气?」
每每到了这种关头,掌柜的就坦率地直教人生气。
「毕竟这不是午觉之类小事……」
「大笨驴」
咱笑了出来,关上门,走近桌子。
堆起来的羊皮纸,实在是不少。
「何况,这样还能赚一大笔不是?」
「辛苦这么久,报酬肯定少不到哪里去。你有要求就尽管提。哪怕是蜜渍桃子,现在咱们也能买得起了」
那是仅仅一个,就与等重黄金有相同价值的,极其奢侈的食物*。
[注:相关情节见第13卷短篇《狼与蜜渍桃子》]
掌柜的这个吝啬的前旅行商人居然开出了一张没写金额的支票,看来这件差事真的大有利润可图。
「唔。让咱考虑考虑」
「只是,量可不是无限制的啊」
他还不忘再加上一个限定条件。
咱耸了耸肩,然后轻轻踩了他一脚。
「那么,该早点开工了呗」
「对,时间宝贵。搞不好,类似的工作很快又要找上门来」
他终于也经受不起更多的工作了。刚想到这里,掌柜的突然露出一副有些困扰的表情。
「可以的话我想让你帮帮忙……」
掌柜的开始支吾起来,看了看门口,接着把嘴凑近咱的耳边,小声说道。
「其实我也不怎么擅长读读写写的」
和白天的工作不同,这回掌柜的似乎真的为难了。读错的、写错的地方看来也不少。
「大概是白天干活太多,晚上不由得就要犯困」
柯尔小鬼为了学习发挥了超乎常理的热情,他会在嘴里含沙子,啃生洋葱之类的来对抗睡魔。同样的期待若是放在塞莉姆身上,就只能被称作不近人情了。
不过,咱突然回想起一点来。
「可咱去山对面找阿兰他们时,汝好像还没那么困嘛」
咱回到房间里时,掌柜的虽然有些睡意,但不至于困得东倒西歪。
「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我看见一大堆字就想睡。就跟缪莉一样」
提到那丫头,咱便想明白了。
「本来在这点上咱可是不会输给人类的」
「少得意了。你虽然能读,可写起来嘛……。既然是约依兹的贤狼大人,字不是也应该更好看一点才对吗?」
咱被戳到了痛处,于是瞪了他一眼。、
「咱的字写得比以前好多了。何况这副身体又不是咱本来的模样,手没那么巧咱有什么办法」
「明明从锅里挑肉时比谁都快?」
咱露出尖牙,掌柜的竟然把头转到一边去了。
「大笨驴。记住字怎么写又不能填饱肚子!」
「……缪莉也是这么说的吧」
「汝说啥!?」
听到他这样小声嘲笑,咱一口咬住了他,结果掌柜的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
「好啦好啦,快点开始干活吧」
在一起了这么久,他也学会了一点狡猾。
而且,咱并不讨厌这样的嬉闹。
「真是的,大笨驴」
咱嘟囔了一句,搬来椅子紧紧靠在他身边。身上的毯子当然也是两人一起裹着的。这样也不坏。
今晚发生了这些事。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然后,拿起第一张羊皮纸来。

碰。咱听到了木托盘放在桌上的声音,于是睁开了眼睛。
现在是吃完了午饭的时候,闲下来的汉娜像是给咱拿了什么来。
「太太您辛苦了」
「……这是葡萄酒呗? 真稀罕」
咱从趴着的桌子上抬起头来。温热的葡萄酒还飘着热气,那股香味不由得让人要多闻两下。
汉娜这个节约家居然会在白天主动端出酒来,这可不寻常。
咱正要开心地伸出手去拿时,
「唔,这是?」
旁边还有一个木碗,里面是咱没见过的东西。
「是客人带来的礼物。老爷出门时说让我拿给您」
碗里是白糖腌的什么。说起白糖,那是需要下山到城里坐船南下,到达海边后再换乘大船继续向南,一直到一年多半都像夏天般,连海也是宝石般绿色的国家,在那里和更遥远南方来的商船交易,才能获得的货品。
白糖要是跟盐一样能从地下挖出来,那咱觉得生活在产糖的地方,每天舔着地面过日子也不坏。
这种甜味调料就是这样诱人,可汉娜的话更令咱在意。
「……是一直背着咱藏起来的呗」
汉娜只是耸了耸肩,毫无愧疚之意。
「老爷说,您一发现,大概马上就会吃光了」
「大笨驴!」
咱又不是缪莉。这样想着从碗里拿起了一片,还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像是什么水果切成的小圆片,然后用白糖腌了起来,可形状又不甚规整。
究竟是啥水果呢? 咱尝了一口,惊呆了。
「是生姜!?」
「现在没太阳时还是很冷,暖暖身子是有好处的」
「唔、嗯……嗯」
砂糖腌过一遍后,姜片有了甜味和酥松的口感,后味却仍是生姜那股难以言喻的辛辣风味,让咱的耳朵和尾巴毛全都倒竖了起来。被生姜辣得渴了时,正好还有温热的葡萄酒。
这么棒的东西居然瞒着咱藏了起来,简直没天理。
咱一片又一片地吃着糖姜片,又对汉娜问道。
「这些就是全部的?」
「老爷吩咐一点点拿出来,让您慢慢地吃」
这话简直像是讲给缪莉那丫头的。现在拿出来。马上拿出来,全都拿出来。咱虽然很想这么说。可这就等于认了刚才那句『一发现,马上就会吃光』。作为贤狼,咱得保守名誉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这股魅力太难抗拒了。
跟羊皮纸格斗了许久,咱的脑袋都像是被煮开了一样。
眼前这又甜又辣的美味,实在是一种暴力。
纵然是贤狼,也得露出肚皮投降。
在这之前,咱好歹保住了几分理性,开口说道。
「汝、汝瞧,不快点吃完可不就要放坏了?」
「糖腌过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坏的」
「那,老鼠和虫——」
「埋在冰窖里就没问题了」

有关饮食,全店上下谁也说不过汉娜。
而且再这样央求下去,或许眼前的这一碗都要被收走了。
「呜呜……」
「慢慢吃不是也很好吗,这样可以享受更长时间的」
「真笨。一下子全吃完才叫开心!」
哎呀哎呀。汉娜叹了口气。
不过她说的的确有道理,而且咱的嘴里正火辣辣的。
咱忍着断肠的悲恸,背过眼,将木碗推向汉娜。
「汝还是收起来吧……」
「太太您也要学会坚忍,那么,在您还没改变心意之前,我先放回去吧」
「啊」
同一瞬间,咱还是忍不住又拿了一片。结果汉娜露出了无奈似的笑容。
「我先跟您说明,这些都是藏在您不知道的地方,找也是没用的」
果然就是跟训斥缪莉那丫头一样的说法。咱开始惊讶,是不是因为咱长得跟缪莉一模一样,汉娜把人搞错了。
「真笨」
「并不笨。您要是为了找这个把储藏间弄的一团糟,那就麻烦了。罐子我封得严严实实,您的鼻子再灵敏也是找不到的」
「呜呜……」
温泉旅店里最花钱的部分就在食物上,因此掌柜的赋予了汉娜极大的权力。以至于在后厨里,根本分不清谁才是主人。
而且,对咱和缪莉还百般严防死守。
后厨里有好几个地方都放着一眼就能看到的零嘴。可那些东西其实是为了打消咱的念头,就跟诱饵一样。
「明明咱都干了这么多活,无情啊……」
就算听到咱哀怨的声音,她也不肯再把木碗还来。
「我虽然不了解,但听说您和老爷的工作做完,能赚得一大笔前。到时,不论是糖姜片还是别的,您都可以跟老爷提出来呀」
「咱当然是那个打算,可这些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完呐」
咱一下子趴倒在桌上,这不是演技。
如今店里陆陆续续来了客人和乐师舞娘,所以热闹了不少。客人们只要有歌舞可以看,就会一整天泡在温泉里,放着不管也不是问题。
照这样,就算事情有轻重缓急,闲着的时间也能增加一些。
可如今这些闲下来的空全都得投到羊皮纸里。不然的话一件工作没完,又有人会接着上门,或许一直到秋天都没个完。
当然做不了的话拒绝也是一条路,可客人们全都慌着要图一身轻,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柯尔小鬼和缪莉的冒险,咱心里不能说一点过意不去的感觉都没有。
何况现在接下这些差事,对以后来说大有好处。掌柜的对咱说这番话时,脸上的表情兴奋得像是要昏死一样。
为了掌柜的,咱不得不努力干。
「可是,那个大笨驴赚那么多钱,到底有什么打算?」
咱把脸贴在桌上,呆呆地望着汉娜离开的背影,嘴里嘟囔道。温泉旅店的生意应该不能算差。莫非他是考虑要开第二家店? 还是说,真打算给咱买蜜渍桃子不成? 掌柜的对咱这种本末倒置式的心意,自打开店后就少了许多。
不明白。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也得快点干完自己面前的这一份活才行。
「咱也得加油了!」
一口气喝完汉娜热的葡萄酒,然后朝卧房走去。
掌柜的出去忙村里的工作了,可他一定到了很晚还坐在桌前,因为咱还能在空气中闻出他残留的味道。
拿起搭在椅子背上的毛毯,抱在胸前嗅了嗅,那股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咱。
「……噗」
葡萄酒和生姜这时发挥了效用,让咱的身体暖呼呼的。打开的木窗中,微微传来了浴池边乐师们的歌声。
静悄悄的午后,阳光明媚。
就一下下,咱这样心想着躺在床上,一瞬间便沉入了熟睡。

那么,来说说特许状的事吧。
有金,银,铜,铁,铅,以及包括这些在内,甚大种类矿石的采掘特权,以及计量它们的特权。勘定等级的特权。任命检查者的特权。回避检查的特权。
小麦,大麦,黑麦,燕麦贩卖时,都要被城镇划分等级,依此收取不同的税金,与其他农作物不同,麦秆因为能当作饲料,处理程序又是另外一套。若是用作麦酒的原料,这些作物则会被当作酒类而非粮食看待,葡萄酒,果酒,以及它们蒸馏做成的烧酒也各有各的特许状。在这方面,有关酒的定义本身还有更大的争议。而这些特许状里甚至包括了无视该定义的特权,以及产生争议时可指名特定市镇特定审问官的特权。
这一串东西,可以从肉类,鱼类,毛皮,金属加工品,木材加工品……等等等等无限地排下去。
「……人世,难道是无底的沼泽不成?」
——累了,不想干了。咱连这样叫唤的力气也一丝不剩,只能低声呻吟道。
「你也开始明白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了啊。好啦,羊皮纸没剩多少了,再加把劲」
看着蜡烛光照出的掌柜的面孔,像是有点老了——之类的伤感想法一点都冒不出来。倒不如说越干起活来,掌柜的越像是想起了往昔,整个人都变得充满活力和激情。
「你瞧,这是在雷诺斯贩卖毛皮的特权*」之类,「还有能管理凯尔贝码头工人的特权啊**」之类,「这可是向留宾海根输入黄金的特权,要是有了这个,当时也不用那么辛苦了***」之类,他说每一句话时,眼睛都像是在放光。
[*注:雷诺斯位于罗耶夫河与罗姆河交汇处,是木材与皮毛的交易中心。柯尔幼时在此与罗伦斯夫妇相遇,相关情节见第6卷]
[*注2:凯尔贝是罗姆河河口的大港镇,南方人和北境居民共同居住在这里。罗伦斯夫妇曾在此与黑狼伊弗交锋,相关情节见第8卷,第9卷]
[*注3:留宾海根是南方的宗教都市。罗伦斯曾因投资失败被迫向城内走私黄金,并结识牧羊少女诺儿拉,相关情节见第2卷]
其他的特许状是咱以前见都没见过的,这些特许状似乎显示着众多市镇与市镇间的复杂联系,也让掌柜的焕发出神采,这是什么名酒和美食都比不上的。
哪怕是说梦话,他也在嘟囔着「既然那些货在这里和这里之间有特权保护……只要在那里收购,就能赚一大笔……唔嘿嘿嘿……」之类的东西。
只是,这样一边时不时偷看他的睡脸,一边翻着羊皮纸卷,咱还是开始觉得不好了。
每当看到一个离纽希拉很远,而咱又曾跟掌柜的一同游历过的地名,他就会露出开心的表情。到这里还好,因为咱也是一样的。
那时,每一天都是毫不重复的,都充满了全新的东西。闪闪发光,闪得耀眼的回忆,填满了那段短得惊人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
首先觉得过于耀眼,首先说出已经厌倦了,受不了了的,正是咱。让掌柜的结束这段冒险是咱提出的。而掌柜的答应了咱的愿望,当时他还留着几分不舍,可现在已经完全见不到后悔的模样了。
换句话说,掌柜的只是单纯在怀念,在回忆那些遥远的往事。
咱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任性,可心里就是不满足。
要是掌柜的回忆起从前的旅行,露出一副热恋焦急的模样就好了。
那样咱便能使着性子,说,汝还没长够教训是不是?
然后,就可以再接着说。
「既然汝还想去冒险的话,咱——」
这是掌柜的一脸兴奋的表情,对咱提起能让免税通行罗耶夫河的特权无效的特许状,这样一种绕得人晕的东西,而咱则抄写着涉及盐税特权的那些地名时发生的事。
直到掌柜的突然静下来,咱才一下子意识到脑袋想的东西不小心跑出了嘴巴。
抬起脸,掌柜的正带着不解似的神情望着咱。
「……没啥,啥都没有」
咱把视线转回盐税的特许状上。掌柜的没有立刻接下话头,而是再望了一眼刚刚还让他兴奋得大声朗读的那张羊皮纸,然后才静静地开了口。
「我不会再去冒险的」
咱知道。
所以,自己不由得吐出了「咱才——」两个字,却接着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说,」
掌柜的又接着说道。
「你啊,是不是对我瞒着什么。从塞莉姆来了之后一直瞒着」
唰。咱能感觉到耳朵和尾巴毛一下子全都立了起来。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咱还是这样回答。
「汝说什么呀」
掌柜的轻轻抹了抹鼻子,说不准,是在忍着笑。
「我知道的」
然后,他突然把手放在咱头上。
「毕竟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
背上痒痒的,耳朵里就像是有羊毛捻来捻去一样。
胸口突然一阵揪紧,接着眼泪就渗了出来。
「……大笨驴」
「不过,你心情看起来很好,这不像是装的,所以我就不明白了。而且跟塞莉姆之间也相处得不错。这样我要是想关心你却没说对话,你又要大发雷霆,所以我才一直没开口」
掌柜的直直地盯着咱的脸,可咱却没法抬头看他的面孔。
「……」
「……」
两个人都不说话,就这样陷入沉默。
接着掌柜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靠在椅子背上。
吱呀。椅子叫了一声。
「缪莉和柯尔一出门,总觉得精神就松下来了啊」
店里也变得安静了许多。
「你厌倦这里的生活了吗?」
掌柜的露出微微笑容。
「那种事——」
这是掌柜的投入了许多心血的温泉旅店。是咱的家,是咱居住的地方。若是说想不想把这一切抛下出去旅行,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咱没能把这句话说完。想不想出去旅行这个问题,不久之前咱才刚听到过一回。
咱自己,都已经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不知道……」
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回答,掌柜的依旧是笑容。
「最近,我虽然开始感觉自己真是老了,可你还是这么年轻啊」
「……哎?」
这懦弱的嗫嚅,在喉头几乎就要变成哭声。
看了看掌柜的,他脸上的笑越来越明显,换句话说,咱的表情大概已经是哭出来了。
「看到缪莉我会想,原来年轻就是那个样子的。所以说,另外一位老成的贤狼大人也是一样,要说有点厌倦了这个温泉旅店的生活,也是不奇怪的」
「咱没有——」
听他这么说,咱开始摇头。用力摇头。
「咱才没有厌倦,一点都没有」
可是,心里却并不安稳。每天都被填得满满的,没办法改变,咱的心里确实有对此的不安和焦躁。
可这些怎么想都是奢侈的任性,而且掌柜的对此也无能为力。
毕竟时间又绝对不可能停止,或是倒转。
所以咱在犹豫,究竟是不是该说出真实的想法。掌柜的是个滥好人,说出这些会不会让他有多余的负担,或是让他伤心,咱开始感到不安。
支支吾吾的时候,掌柜的露出了带着寂寞的笑容。
「狼是不是都这样爱逞强? 塞莉姆的那时候是怎么样的来着?」
掌柜的在担心咱,倾听咱,而且,就在咱无论何时都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他没法一直在这里。
既然总是要说出口,那就该早点说。
咕。咱咽下了堵在喉头的什么,然后慢慢地开了口。
「咱并不是,厌倦了店里的生活」
「嗯」
掌柜的点点头,伸手用剪刀挑了挑蜡烛芯,让蜡烛的火更大更亮。
「然后呢?」
「重复的生活也习惯了。咱……咱毕竟有好几百年,都在望着麦子的成长」
季节会不断重复,但时间却不会。
「而且,现在咱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抓住掌柜的搁在桌上的手,他的指头像是恶作剧般地笼住了咱的。
「可是……每天都没有变化。今天跟明天,明天跟后天,上个月的事情和去年这时候的一样,下个月也肯定和明年的那时候一样对呗? 缪莉那傻丫头和柯尔小鬼不在了之后,就更是这样了」
掌柜的手指更紧地贴在咱的食指上。
比起旅行商人的时候,他的手指柔软了许多。
「要是在这样的幸福里随波逐流,重要的每一天就会全部消失在记忆里……。就算咱是贤狼,也没法把每一件事都记下来。咱开始害怕了。因为」
终于抬起了头,看到了掌柜的脸。
无论咱凝视多久,总有一天都必然会再看不到的脸。
「因为……」
「因为,我没办法永远陪在你身边啊」
掌柜的说完,在咱额头上亲了一下。
那是两个人都明白的,都有意从未说出口的,都默契地决定装作视而不见的。在斯威奈尔的那场骚乱时,因为塞莉姆的兄长,才时隔许久不得不再次直面的事。
掌柜的用力摸了摸咱的脑袋,然后接着说。
「就算我们都不在了,之后你也可以在塞莉姆他们开的旅舍里生活下去……这种保险,终归只是保险。并不能让失去的货物原样再回来」
掌柜的在咱眼里不过像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可他却浮现出成熟稳重的笑容来。
「这我也明白,所以我自己也想了很多。虽然因为说出来的话绝对会惹你生气,所以从没提起过,但我一直都想着,如何为你留下尽可能多的东西」
咱咽了一口唾沫,惊讶地盯着他。
很开心,又很伤心。因为他从心底里想着咱,又因为他已经在看着一切结束后的事情了。
两种感情堵在喉头,教人难受。
的确,掌柜的要是平时说出这些,咱一定会难受不住痛苦,冲他大怒吧。
不准想那种事情! 咱会这样大喊。
「可是,你又比谁都怕寂寞,会抱着揉成一团的毛毯直接睡下。为了不让你冷得发抖,我必须得想些办法」
「啥!? 咱、咱才、才没有……」
耳朵一下子立了起来,脸也跟着变得通红。明明在狼的模样时就不会这样,这种感觉,对咱现在小小的身体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嘛,又因为先前考虑过那些,我才会拼命努力工作,不过托了柯尔和缪莉的福,这个计划好像能早点完成了」
「……唔、嗯?」
掌柜的将手环绕住咱的头,然后用嘴唇吸走了咱流出的泪。
他的胡须在脸上一扎一扎的,让咱明白这不是梦。
「那……汝、汝、汝为什么要接下那么多活? 咱一直在意这个。是单单想要赚钱? 赚了钱汝打算做什么?」
「钱又带不上天堂去啊」
「难道说,是为了咱?」
没有那种必要——刚想开口这么说,掌柜的却不知为何,露出一副好像咱啥都没猜对似的表情。
「就算留下钱,你被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后,也会哇哇大哭着,把所有钱都拿去换成酒,或者干脆看都不看一眼,就钻回麦田里去了吧?」
「什、什么」
「不过嘛,对更接地气的缪莉,我倒确实得好好留下一笔钱就是了」
掌柜的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咱,温柔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要留下让你绝不会放手的东西,不管是在温暖的阳光下,还是在寒冷的夜里,裹着毯子时,你都绝不会放手的东西。不对」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他又害羞地挠了挠头。
「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因为太忙了,而且又怎么都没有那样的习惯……」
看他这副不得要领的模样,咱焦急地低吼了起来,结果掌柜的笑着连说了几声抱歉,才又继续讲了下去。
「是书」
「……书?」
掌柜的耸了耸肩。
「以前,你不是也这样说过吗,『咱会一直传述汝的故事,让汝的名字成为美谈永远流传下去』」
咱确实记得不知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很久以前的传说,都是这样流传到后世的。
「但是,口口相传也是有界限的。看看这堆山一样的特许状吧。世界上充满了一个人终究也没法全部记住的东西」
和掌柜的旅行了那么久,也游历过不算少的市镇,却还有许多咱从没看过,也看不到的特权存在,而这些规矩也一定只是全部的九牛一毛罢了。
「每天的生活也是一样。仔细观察的话,就算是相似的每天也会有细微的差别,有时候,这些细微的小事还能让人笑上好久。比如说,你的手腕被旱蚂蟥叮了的事情」
被这样指出来后,咱突然一阵害羞,猛地藏住了自己的手腕。
「我想,这些许许多多的事情,把它们全都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就好了。你还记得吗,那个祭祀蛇神的村子的教会里,我们在艾莉莎小姐的书库里不是也读过很多类似的东西吗?*」
[*注:相关情节见第4卷]
终于想起来了。咱确实读过。为了寻找约依兹的所在,为了寻找过去的伙伴们,咱在充满霉味的地下室里,读了许多写着古老故事的书。那些故事都是不知何人写下的,写着过去发生了何事何事。
「我想把这些东西,更认真地,更详细的记下来。其他人读了大概也不会明白什么,只有你才会知道其中的乐趣。这样一来,昨天和今天是不一样的,去年和今年也是不一样的。就算过了很久,回顾起来也能明白,对不对?」
「唔、嗯……确、确实……」
咱点了点头,掌柜的也满足地点了点头。
不过,随后他露出了害羞又为难的表情。
「话是这么说,而且我也一直在时不时地寻找空档,可是啊,写出来的东西全是跟行商有关的,写到缪莉出生之后,又都变成了缪莉的事情」
咱终于明白了。
「啊,就是汝偶尔会写的那些呗! 那不是牢骚或是抱怨?!」
咱惊讶地反问道。而掌柜的则开始苦笑起来。
「毕竟照顾缪莉真是太累人了……。不过,不是抱怨。就算是和你吵架的事情,过后读起来也能让人笑个不停」
原来如此。掌柜的的确会偶尔像是回忆似地,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写下来。和自己吵架的事情也会写。可当时咱一心以为那是为了日后翻旧账才记的,还在心里暗想『这男人怎么如此没出息!』。
「不过,咱们没富到能买那么多纸的程度,营业季里,我也会忙得什么都顾不上」
说到这里,话头似乎终于和桌上的羊皮纸有了联系。
「所以,才要赚钱?」
「嗯。本来,这种记录过去发生了什么的工作,往往是贵族老爷雇佣修道士完成的。比较大的市镇为了显示威严,也会编修年代记之类的东西。而现在,修道院的人又带着这件差事找上了门」
咱看着掌柜的滔滔不绝的模样,突然想起了旅行时的事。那时他也曾一脸痴相,念叨着『有赚钱的机会,这次可以不用搅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就赚一大笔钱!』之类的话。
和那时比起来,掌柜的一点也没变。咱很开心,胸口同时又像是被揪紧一般。
「然后呢?」
「首先,修道院会跟纸打交道。给他们做一个人情,就能买到便宜的纸」
就因为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 咱只能呆呆地点头。
「然后,我希望给修道院的人卖人情,是有一个特别的理由。就是……」
掌柜的把视线转向桌子,随便拿起了上面的一张纸。
不过,那张纸不是特许状,而是咱写下的一张草稿。
「是这个。是因为这上面的文字」
「文字……?」
「你的字,不管过了多久也还是写不好啊」
「!」
咱像是尾巴被踩了一脚似的,猛然伸直脊背,拽住了掌柜的脸上的胡须。
「疼,疼,别生气啊,别生气好不好」
「大笨驴。咱写得可能确实不好看,但也没到认不了的程度!」
掌柜的也跟咱半斤八两。不过咱其实并不是很懂人写下的文字,究竟怎样算好怎样算坏。自己的字似乎是不怎么好看,咱没有否认的意思,可就算想好好写也没什么进步。
因此只能认为是这「人的手」不擅长的缘故,被他故意指出来当然令咱生气。毕竟咱努力了也没什么办法。
「不,等等,等一下。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你没学会读写文字的缘故,可你干起别的事来手又很巧。直到看见塞莉姆写的字,我才猜到了一个原因」
「那姑娘的?」
咱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提起塞莉姆来。
「塞莉姆的字嘛……也很糟糕」
「而且看东西还很慢,对呗?」
「嗯。还有,你注意过她犯的那些差错吗?」
「……?」
拿错麻绳,把蜡烛装错了箱子,跌跤,遗落下什么东西。这些之间有联系吗?
而且,这一切又跟给修道院卖人情有什么关系?
是要去求拜哪个神吗?
但是,怎么会想到这种主意?
「是因为你们两个,眼睛其实都不怎么好的缘故」
「哎?」
咱愣住了。
然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没那回事。
「怎、怎么可能。咱能看清东西。而且,就算是在夜晚的森林里,咱也能自由自在的」
「那么,你来抄一下这个字。尽量写得跟看到的一模一样」
掌柜的手指出了一个字。咱认得的,所以马上就拿起了笔。首先画一个圈,然后朝右边突出一笔,再往左下加一道短弧。
写得不是挺好的嘛。咱心想。
「真的按看到的写的吗?」
「嗯」
掌柜的突然看是猛烈地抖起肩膀来。
「你参考的这个是塞莉姆写的,而且还微妙地搞错了」
「啥!」
「大概你的眼睛还没有差到那个程度吧。所以我才一直没有确信。但是,塞莉姆的眼睛真的是相当不好。我觉得她犯错的原因也是这个。最近虽然好的多了,但可能是因为她记住了东西摆在哪里。再或者,是凭着味道」
咱突然想起了夜里穿过森林时的事情。没错,那时咱和她一直是狼的模样,是靠着鼻子和耳朵来行动的。
惊讶之后,一股悲伤感觉突然袭上心头。因为,要这样说来,咱其实连掌柜的脸都没有好好看清过。
另一方面,咱从没觉得自己看东西花眼,这也是事实。
究竟是为什么呢,心里笼罩着一股不知是怒意还是疑惑的东西,最后还是理性为咱找到了一个答案。
或许是因为咱原本就只有这样的眼睛,才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正常的。
.可是,那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所以,要怎么办? 像柯尔小鬼那样,对什么神拜一拜,祈祷能让眼睛变好呗?」
「不是的,所以我才要找修道院」
掌柜的说完,用食指和拇指做成圆形,然后贴在自己的眼睛上。
「是为了眼镜」
「眼镜?」
「以前旅行的时候,咱们在哪里见到过的。一滴水落在叶子上,会变成一种奇怪的扁圆形对吧? 把玻璃加工成那种形状,打磨好就成了眼镜。戴上去之后再看字就像是扩大了一样。富裕的修道院里,应该有不少质量优良的眼镜」
咱虽然没办法想象,但不觉得掌柜的说这些是在骗人。
愣愣地点了点头,接着掌柜的又把手指弯成的圈贴在了咱的眼前。
「我听说,还有一种眼镜能直接戴在脸上。虽然需要更大的玻璃,打磨也要更仔细,所以会很贵,但也能更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
然后,只要把这些看到的,和以前没看到过的,全都变成文字攒起来就好了。
就像把雪放在冰窖里一样,就像花栗鼠把树果埋在土里一样。
咱从掌柜的比划出的两个圈里,看到了他得意的笑容。
不知为何,咱觉得那副笑容比以往看上去更近,更清楚。
「戴在脸上的那种,现在虽然没法立刻就买到,但拿在手上就能把字放大的玻璃镜大概还是能买得起的。然后,还可以买一大堆纸。接着你只要再练一练字,把想要记下来的事情全都写在上面就好了」
不去等待那些一辈子难忘的大事,而是把每天发生的小事积存起来。咱并不是因为记不得每一件事,就会讨厌呆在旅店里的这种生活。在这里每天发生的形形色色,都是咱无比珍爱的宝物。
问题是,这些记忆放着不管就会流散开,最后变成趴下身子也只能濡湿一点皮毛的那个小温水洼。
不过,转化成文字之后,温暖就会长久地保存下来。
「我要好好干活,买来足够多的纸和墨水,然后你把心想的全都记下来,写到读也读不过来的地步,只要记下来的东西多到读完末尾就会忘掉开头,那样就永远不会读腻了,对吧?」
听起来每个字都像是在逗咱,可每个字听起来也都像是认真的。
实际有没有效果咱不清楚。可掌柜的为咱考虑了那么多,这本身就让咱开心得想要哭出来了。
「可是……光是一个劲地写,也可能错过更多想写的东西啊」
「我担心的,反倒是三分钟热度的你,能不能每天好好坚持下来」
咱拧着嘴瞪了他一眼,不过掌柜的却露出不慌不忙的笑容。
「反正纸和墨水就在那里,眼镜也是。你只要练好字,就可以安心了对不对? 感觉不安的话,就用它们把自己武装起来。把那些黑乎乎的东西蘸在笔尖,写到纸上去就行了」
咱心里那口黑暗的井,或许掌柜的早就知道了。
「很久以前有一个修道士这么说过」
和相遇时比起来稍微增长了几岁的他,用比那时成熟得多的表情对咱说。
「授人以鱼可以让人摆脱一日饥饿,但是,授人以渔却可以让人摆脱一生饥饿」
为了对这个胆大包天,敢向贤狼说教的前旅行商人表示敬意,咱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咱想要鱼,然后蜜渍桃子也想要」
「我知道的,所以我才每天都要忙着工作啊」
咱按耐不住自己,扑上去抱住了掌柜的。结果脑门右上撞在他的颧骨上,发出好一声响。掌柜的虽然疼得哼了一声,但咱并不在意。
因为,咱的心里,绝对比他要疼得多。
「大笨驴」
打心底深处挤出的一句话,就是这个。
「大笨驴……」
咱又说了一回,尾巴也开始啪沙啪沙地摇了起来。
现在咱好开心,因为他的这番话心里暖暖的,所以并不需要那种叫眼镜的花钱东西。虽然想要这么说,可自己终究也学到了经验。人的感觉会跟季节一样变化。有了掌柜的为咱挑选的武器,就算心里再不断涌出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咱也能保护好自己。
「眼镜咱确实想要。但是,不需要那么大的」
「嗯……啊? 反正要买的话大的总归比较好吧? 何况塞莉姆也可以用」
在这种时候居然提起其他女的,换作以前咱肯定会露出牙齿低吼起来,可现在咱不会这样。因为掌柜的就在咱的怀抱里,就在看着咱。
「给那姑娘用就行了。但是,咱不要」
掌柜的露出了有些遗憾的神色。这一定是因为他打心底里在为咱考虑,希望咱能看到更美的景色之类的。
可是,咱自己像这个样子也活过了好几百年。
咱的世界,就是咱现在看到的这样子。
「汝想知道理由吗?」
抬起头,立刻就能看到他的笑脸。
「为了今后参考」
咱也笑了起来。
「要是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或许咱就会注意到汝的长相其实咱并不喜欢之类,事到如今,咱也不想再受什么打击了」
掌柜的露出一脸非常嫌恶的表情来。
只要咱能看到这个,就够了。
「何况,就算不靠着那个眼镜什么的,咱也在这世界上找着了汝,是不是?」
掌柜的睁圆眼睛,露出一副『糟糕,上当了』的表情来
「确实,你的眼睛要是变得更尖,我就要头疼了」
这副懊恼地找借口的模样,在咱看来还是个可爱的毛头小子。
「那,要给塞莉姆买让她看清文字的东西,或许就得买一个很贵的眼镜,你可别生气啊?」
「依据情况而定」
「你啊……」
掌柜的这副无话可说的表情也很可爱,让咱禁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的……。我这都是为了店里啊。塞莉姆也有学习的念头,把眼镜给她之后,她的读写功底总会进步的。凭着那股志气,总有一天会像柯尔那样,能把进货和支出的记录,给客人写的信,还有村里工作的代笔全都交给她负责。这样一来,我就轻松得多了」
「汝就没想过靠一靠咱呗?」
咱也一样能读书写字。
当然,掌柜的选择拜托塞莉姆而不是咱的理由嘛……咱是明白的。
可是咱还是故意问了一句。为了好好地回忆起桌上的这些东西来。这些东西记录着眼睛看不到的约定。当咱迷失了道路,只要能看见这些联系咱与掌柜的之间的丝线,应该就能打消一切担心了。
掌柜的看看咱,像是累了似地叹了口气。
实际上,他兴许真是累了。
「你忙起来,而我闲下来,这样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毕竟掌柜的深爱着咱,总是在为咱拼命努力。
「噗噗」
咱笑这个被宠坏了的自己,也笑这个不知为何心里感到空前安稳的自己。
「嘻嘻,啊哈,哈哈哈……大笨驴,真是个大笨驴啊」
「真是的」
掌柜的也笑了起来,两人一同笑了好一阵,突然又不约而同地叹出一口气来。
不是习惯了也不是厌烦了,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地凑到了一起。
「好啦,抓紧时间把剩下的工作解决,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故意用这么一种掩饰般的语气对咱说。
「嗯,快点收拾完吧」
咱突然回忆起来,过去这样的对话像是也发生过多次。
可是,咱已经不再为找不出其中差别而感到恐慌了。
「可是说起来呐」
「嗯?」
咱拿起笔,对掌柜的开口道。
「柯尔小鬼不是时常说吗? 书之类的总该有个名字。起成汝的名字呗?」
掌柜的盯着咱看了一会儿,接着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这个店的名字,你忘了?」
「唔? 嗯,确实。还是这个最合适」
和掌柜的一同写下的记忆,咱永远难以忘记的记忆。要把这些满满当当地,全都装进笔记里。
这样就应该会成为幸福不断涌出,像春天一样,像温泉一样的书(Spring Log)。
谁看了之后,都会「哎呀哎呀」地露出苦笑,耸起肩膀来。

(《狼与香辛料的记忆》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6-20 14:49 编辑


后记

各位好久不见了,我是支仓冻砂。这一本书是『狼与香辛料』系列大约久违了八个月的新刊。实在是让各位久等了。由于这是一度已经完结的作品,我想以后也能按照这样的节奏继续出刊。希望能得到大家耐心的陪伴与关注*。
[*注:狼与香辛料本篇17卷大约每卷出版大约间隔4个月,因此这里的速度相对慢得多]

此外,尽管在这篇后记收录进本书时活动大概已经结束,但我们与Sacar Cafe & Bar『NewType新宿』共同举办了狼与香辛料咖啡厅的联动活动。说起联动……大概就是再现了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之类,而这次的活动还尽力将小说中出现的料理也带进了现实,这是非常让我中意的一点。诸如兔肉,山羊乳酪,盐腌鲱鱼等等,我都是第一次吃到。完全凭想象写出的料理被如此完美地再现出来,让我很感激。由于联动模仿的对象是温泉旅店,店内还设置了足汤,原本我以为至多只有木桶加温泉水而已,却惊讶地发现实际是观光地才会有的,非常专业的小浴池,店员们还打扮成了赫萝或缪莉的模样,作为小说作者实在是满足之至,感谢之至。
写下这篇后记时,店里的盛况仍然在延续着,作为原作者,我也非常开心。
光顾店里的各位,谢谢大家了。

然后还有什么呢……真的没什么好写了……。最近我的生活好像也不过就是把氧分子转化为二氧化碳,然后被『兽娘动物园』萌得一脸血而已。话说『兽娘动物园』真的好棒啊。现在只剩下几话了,完结了还挺让人寂寞的。朱鹮那一集我还哭过一次来着,不管看多少遍都好棒啊。
想起来了。因为搬家的缘故,现在我住在离都心稍远一些的地方,坐电车的次数也增多了。一开始是在电车上沉迷手游,后来也趁这个机会读了不少书。由于我没有那种一打开书就能看两个多小时的毅力和体力,很多时候连封面都懒得翻开,不过心想着先看十分钟,却会出乎意料地发现能一直读下去。果然万事开头难啊。
因此,我读了不少时下的话题作品,不管哪一本都很有趣,也让我感到了挑战的压力,心想着自己也要努力写作才行。
新书大概读完一通之后,那些只听过名字,却从没读过的经典作品……我也计划着要去挑战一番。但是热门的话题作真的太多了,这个挑战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开始呢。
基本上,这就是我最近的生活了。
篇幅用得差不多了,那么就到这里为止,让我们下一卷再会吧。

支仓冻砂



19卷这样就算搞定了,接下来就是18卷……




这是19卷。SpringLog其实是个新系列,只不过因为完全承接香辛料本篇,所以卷号也一并顺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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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5

10000
设备处理器 平民
就记得当年买了八本简体版小说,激动地去取快递,回来的时候门禁时间过了,在中午晒了一个半小时到下午两点开门

5 年前 0 回復

yalian 伯爵
撒狗粮之书第二卷啊,真心祝福他们二人,总感觉非人们建立村落不会是作者看了兽娘动物园后想出来的吧2333

7 年前 0 回復

沢田@纲吉 王爵
感谢翻译的辛劳,话说这部作品我都快完结剧情了,这是21?

7 年前 0 回復

bakkill 平民
什么时候把第三季 动画做出来? 我要看小说8-9卷 独角兽编 ,老罗 救艾普!

7 年前 0 回復

airlauyo 侯爵
賢狼篇放閃是日常,但我覺得奇怪的是,那麼親熱怎麼會只生一個? 難道狼會避孕大法?
話說中世紀應該沒有驗光師,狼人的眼睛若是散光不就沒解?
果然支倉這獸耳控也是friends,甚妙XDDD

7 年前 0 回復

code562301 侯爵
羅倫斯跟赫羅之間確實親密的讓人目瞪口呆呀
壽命的差距實在讓人無奈,柯爾與繆莉以後也會要跨過這一道檻吧

7 年前 0 回復

ws02629615 伯爵
你们写的书名字就是狼与香辛料么--

7 年前 0 回復

Mirter 公爵
缪莉篇盟的我流鼻血,這下真的期待第二部後續柯爾後宮記

7 年前 0 回復

恶魔の地狱 伯爵
最后那篇狼与香辛料的记忆感觉令人悲伤啊。最终过了2-300年之后赫萝会用怎么样的心情去看当时留下来的书本呢
想想就令人难受

7 年前 0 回復

薯片哥 平民
哈哈哈哈一口气就看完了~~~

7 年前 0 回復

miaomiaocats 侯爵
已经搞不清楚几个短篇了 一本里面某几篇可能看过了 某几篇可能还没看 苦恼的记忆

7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感謝大大整裡收錄  又能看到 溫泉店裡的趣事 

7 年前 0 回復

草木皆眠 王爵
想翻的小说一大堆,每天只能龟速填坑…… 肉的理想,白菜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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