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说百物语第一卷 [京极夏彦][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suya 于 2009-1-17 20:3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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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suya
群:61384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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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篇补完,见27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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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错了。。才发现原来是角川的,-0 -
。。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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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说百物语1
山罔百介,一个为撰写《百物语》而游历诸国的隐居者,在一个雨夜因为自己的
迟钝邂逅了神秘的“三人组”:擅长骗术的御行师——又市先生;擅长操纵玩偶的傀
儡师——阿银小姐;擅长鸟寄的模仿师——长耳先生。至此,卷入了一系列诡异的事
件之中。
挟眩目花招,舌灿连花巧妙布局,翻弄世人于指掌之间。
从人们心中幻化而生的魑魅魍魉,在奇幻与哀怨中,罗织成一篇篇鬼魅绘卷!
千奇百怪的妖怪物语夜行登场!!


京极夏彦 小说家、创意家一九六三年生于北海道一九九四年以球喜多年的妖怪小说《姑获鸟之夏》晋身文坛,旋即受到各界瞩目接下来,以《魍魉之匣》获第四十九回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嗤笑伊右卫门》获第二十五回泉镜花文学赏,《偷窥狂小平次》获第十六山本周五朗赏除了独树一格的文学创作之外,还以与其他作家对谈、联合创作、民俗研究等其他形式活跃于文坛.

洗豆妖
某山寺内小孩童
山涧小溪洗红豆
同寺和尚与其宿有积怨
推之跌落山涧中
撞岩而死
自此,彼孩童之魄
不时现身洗红豆
时而哭亦时而笑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五.第三十六


【一】
越后国有一处名为枝折岭的关所,道路难行。
那一带生长着巨大掬树,据闻是个人迹未踏的秘境,连在白天也非常阴暗。昔日被平清盛逐出都城的中纳言藤原三郎房利在前往尾濑途中,曾在这片掬林迷了路,进退失据之际,突然出现一位怪异_的童子,沿途折断树枝引领一行人上山顶。此处因此得名“枝折岭”。
此该关所更深之处——。
在阵雨之后山岚弥漫的深山兽径上,一个头戴竹笠的僧侣心无旁骛地疾步而行。
此僧法名圆海。圆海踏草弹枝,直往前走。
——快,得尽快——他得赶路。然而……
此时圆海惊骇地停下脚步。
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顷泄而下,一转眼山间河谷已为大水满溢。原本清澈的小溪,这时已混入上游泥沙,化为一条浊流。
——这下子哪过得了河。
山道险峻。若要折返,便得在山中过夜。
事到如今已无法掉头,只有渡河一途。渡过此河,到寺院的路程便所剩无几——想必不需半日即可抵达。不走山路,沿街道过关所也需两天,若要迂回绕过关所则更得花上四天。反之,取此捷径只消一日便可抵达。原本圆海计划若能在日落前渡河,应可在深夜到达寺院,为此他
一路疾行。
这下他浑身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疲劳。
——真是失策。
这趟旅程原本并不赶时间,按理说应选择平顺好走的道路。至少如果沿着街道走,如今也不至于陷入这教人进退两难的窘境。
这点圆海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今天清晨起天气就有点怪,但他也未加理会,仍启程往山中出发。沿途虽然是崎岖难行的荒野小径,但或许因为从小常走,对圆海来说,这一带仍熟悉得宛如自家庭院。不料如今深谙路况已无任何帮助,只因他误判了天候。
——那么。
现在法子只剩一个。记得上游应该有一座老旧的独木桥,在黄昏前便可抵达。取道该处远比折返划算,若能顺利渡桥——。
——接下来就不成问题了。
圆海如此盘算著。
尽管举步维艰,他仍拼命拖着沉重的步伐,沿河岸往上游前进。
湿透的法衣紧贴着整个身子,雨粒啪答啪答地打在他头顶的竹笠上,不一会儿竹笠上的隙缝便开始渗水,让圆海无法抬起头来。
即使身穿轻便的旅装,还是步步难行。
哗啦——哗啦——。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雨滴粒粒斗大。
所幸大风已止。道路虽熟,但如果风势过于强劲,性命可能堪虞。
哗啦——哗啦——。
轰隆!
——什么声音!?
他突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
勉强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站着一名男子。
定睛一瞧,此名浑身湿透的男子一如圆海,身上也穿着僧眼。
不过他穿的是未经墨染的纯白衣服。此人脖子上挂着偈箱,头缠修行者的白色绵布。看来此君可能是求道修练者或朝拜者,但也可能是乞
丐小贩之徒。
只听到那名男子大喝:
“前头已经没路了!”
上游唯一一座小木桥似乎也已腐朽,被水冲走了——男子又说道:
“不赶快找个地方躲雨,咱们恐怕得双双在此丧命。不过,下游河
岸有一栋简陋的小屋,或许能让咱们撑到天亮——不,看这雨势,恐怕
连天亮都撑不过。总而言之,咱们只能跟老天爷或佛陀祈祷了。”
“一栋——小屋?”
这附近有山中小屋?
圆海完全不记得。
“一栋不知有谁住过的空屋。我正要上那儿去。
“小屋——?”
——经此人这一提。
印象中好像真有那么一栋小屋。
“算了,就随你这个和尚去吧。”
说完,男子从泥泞中跃身而起,往斜坡下跳,从圆海身边走过,脚步稳健地朝下游走去。圆海转头看着这名男子的背影,然后抬起竹笠往那座桥不知还存不存在的方向望去。
他定睛凝视,但在蒙蒙雾气中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降雨的黄昏,天色一片昏暗朦胧。
夜色正步步逼近。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哗啦——哗啦——。
轰隆!
——不行。
若果真如那名男子所述,桥已经被冲走,继续往前走注定会丧命。或许真应该听从他的建议,那么动作就得快些。只是——下游真有一栋
小屋——?
——真有一栋小屋吗?
圆海转身往下游走去。那名男子已不见踪影。
他的脚程还真快。不,大概是因为雨势太大,不得不加快脚步吧。
路已难以辨识,视线完全模糊,脚步也愈走愈艰难。
照这么下去,真能顺利抵达那栋小屋吗?
他只得在浊流的怒吼声中继续前进。
眼前只剩这条路可走,然而……
已听不出哪个是猛烈的雨声,哪个是湍急的河流声了。
哗啦——哗啦——。
就在这一刹那。 也不知道失神了多久。
越下越猛烈的雨水如瀑布般沿着竹笠直往下灌,将圆海与外界完全隔离。
——这可不行!
圆海在突然涌现心头的恐惧驱策下站起身来,接着便宛如在寻找朦胧的往日回忆,开始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尽管视野一片模糊,但脚步
自会凭着直觉找出方向。他或走或滑,仿佛已经下定决心似的——朝那儿走去。
真有那栋小屋吗?——他早已抛开这个怀疑。在圆海的印象中的确有那么~栋小屋。对置身从天而降的无数水滴之中、已和山景融为一体的
圆海而言,外界与内部已没有差异,他因此得以心无旁骛地直往前走。
就在前头。
——就是那栋小屋。
前方果真有一栋小屋。
那栋摇摇欲坠的简陋小屋就畏畏缩缩地矗立在两座山之间。果然是栋临时搭建的小屋,看来只能勉强遮风挡雨。
圆海毫不犹豫地冲到门口,伸手开门转身钻入屋内,接著又用力把门关上。
结果发现。
——这是怎么回事?
他缓缓转过头来。
出乎意料的——竟然有众多视线集中在他身上,让他顿时不知所措了起来。
屋里有十名左右的男女围着火炉席地而坐。
坐在上座的是方才那位白衣男子。他望着圆海,露出了一个微笑。
“还是来啦——”
男子说完再度笑了起来。
他已取下头巾,露出湿透了的头发,发梢还淌着水珠。他的发髻还没长到可以绑起来的长度,大概是剃发后才长出来的吧。
“即便和尚你曾经历过再多的修行,浑身湿淋淋的还是不免要受风寒。快把法衣裙摆拧一拧,来这儿坐下吧——”
男子满脸笑容地向圆海招手,并环视在座的众人。
其中数名似乎是附近农民,也有几个小贩。
墙边则有个仪态高雅、肤白脸细的女人倚墙侧坐着。
她身穿鲜艳的江户紫和服与草色披肩,与这栋简陋的小屋毫不匹配。看她这身打扮,应该不是个旅行者。
女人眯着一对风眼微微一笑。 在她身旁蜷着身子的应该是个商人,年约五、六十岁,从其光鲜的打扮看来,应该是某知名商号的老板,或许也来自江户。
白衣男子身旁端正地跪坐着一位身分不详的年轻男子。虽是一身旅行者打扮,但从其优雅的举止看来,应非农民或工匠百姓之流。当然,他也不是个武士。即使看到圆海,他也丝毫没改变姿势,依然悠哉地开开关关地把玩着箭筒的盖子。
坐在最角落的则是一位衣衫褴褛的驼背老人。
他大概就是这栋小屋的屋主吧。也不知何故,圆海如此确信。
这老人年事颇高,身材既干瘪又瘦小。
圆海他——随即别过脸去。
他不想多看这位老人一眼。只因为他觉得——
这个老人的表情教他完全无法猜透,想必言语也不通。若然,他应该是个外地人。
“——你就不用客气了。”
此时白衣男子用足以看透人的强烈视线盯着圆海,但语气仍十分柔和。
圆海想回句话,但男子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
“我告诉你,这间小屋曾为这位伍兵卫的亲戚所有,因此请不必客气。是吧?伍兵卫?”
男子朝老人问道。老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以异常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的。”
——他不是这屋子的主人?
圆海并不相信这名男子的说法。他直觉这名叫伍兵卫的老人与这间小屋十分匹配,仿佛这栋小屋缺了他就不完整。这老人仿佛就是这栋屋
子的油漆,和这栋屋子浑然一体。
此时从额头滴下的水珠渗入眼眶,教圆海眨了眨眼睛。
白衣男子继续说道:
“怎么了?和尚,即使你浑身湿透,也不必见外吧。不必在乎这些家伙。反正现在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都是些下等贱民。”
“喂,御行大爷——”
那名年轻男子伸手说道:
“这位出家人可能不希望和我们这些贱民同席吧。或许他正在认真修行呢。我看就不必勉强他了。对不对?出家人?”
“没,没这回事——”
轰隆!
——真伤脑筋。
叨扰了——圆海轻轻抛出这句话后,取下了竹笠。
“那就容在下叨扰了。”
话毕,圆海便朝泥巴地上跪坐下来。
但花了半个时辰,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大雨直到半夜仍无止息的迹象。,fl屋内昏暗异常,只有地炉中的煤炭偶尔发出爆裂声,震动着圆海的鼓膜。就那一点点炭火,根本不可能
把湿透的衣服烤干,因此湿答答的衣服至今仍紧紧贴在他身上。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
又坐了半个时辰,他才开始觉得习惯些。
在不知不觉间,圆海已经加入围坐的一群人之中。
在这种漫漫长夜,何不来聊聊江户非常流行的百物语打发时间?——这建议似乎是那名自称御行的男子所提出的。现场没有异议。
的确,在这种气氛里,不来点闲聊杂谈真的很沉闷——。


【二】

小女子我嘛,做的是随波逐流、四处漂泊的生意。到处走动,就会听到形形色色恐怖或奇怪的故事。
什么?你问我做什么生意?
看我这身打扮就知道,除了表演傀儡戏、当当巡回艺妓,还能做些什么?
有人管我们巡回艺妓叫“山猫”。为什么叫做“山猫”,因为它们会变成人形。这你应该知道吧?其实包括鼬、貉以及狐狸等野兽,都能幻
化形体作弄人。山猫也是一样。
你说我在胡扯?我干嘛要胡扯?别说山猫,就连家猫也会作怪。要养猫打一开始就得先说清楚要养几年,不然日后它准会出来作怪。猫老了可是真的会作怪的。不是有种怪物叫“猫又”(注1)吗?
小女子……昔日曾住江户。当时学我的新内(注2)师父养了一只花猫。当时那只猫才刚出生不久,吱吱的叫声听来活像老鼠。我当时也觉得——这种动物哪可能变成妖怪?
大家也知道吧,有时人就是会一直在意这种事,所以,我便把猫放在掌上,叫它要给我活个三年。不过这种事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有一天,它却突然不见了。我从走廊找到天花板,上天下地翻遍每个角落,也不知道它是上天还是下地了,就是找不到它的身影。而且——当时正好到了那个时候。
到那天,我养这只猫刚好满三年。
说妖怪鬼魅很可恶?嗯嗯,这我同意。当时我心里有点发凉。所以呀,猫是真会变成妖怪的。
其实不用我多说,各位也知道吧?人死的时候不是说得把衣服反过来穿,并且在棉被上放扫帚或柄杓之类的东西,枕头旁边还得摆一把菜刀?这些就是用来赶猫妖的。把屏风倒过来放也是,以避免猫接近死人。你真的没听过?老兄。至少那边那位和尚大人应该知道吧?嗯嗯。什么?你这位和尚讨厌猫?
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猫接近尸体?老兄你大概会这样问吧?那是因为猫会骚扰尸体。和尚大人,你说是不是?猫这种东西,我告诉你,它的魂魄会出窍,钻进死人的身子里。俗话不是说,如果被猫魂附身,一个懒惰虫也会认真工作?这可不是胡说的,甚至会爬起来走,还能跳舞呢——不过我当然是没看过啦。嗯?什么?不会吧?那边那位御行大爷看过?真的吗?
所以你看,老兄。御行大爷,尸体果真会爬起来对吧?脚伸出来?从棺材里?还软绵绵的?哎呀,听得我背脊都发凉了,还真是吓人哪——。
哎呀,真伤脑筋,怎么一开始就讲这种妖魔鬼怪的恶心事。
好吧。接下来要讲的是我实际看过的事。这件事可是千真万确,绝小是我编来唬人的。
算算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当时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约十三岁左右吧。
我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姊姊。
她名叫阿陆,是个美人胚子。
虽然我这个当妹妹的说这些,大家可能会不相信吧。
俗话说一白遮七丑,她的皮肤就自得彻底,就连她吃下去的东西从喉头都能看到——我这样讲是有点夸张啦。什么?你说我也是?哎呀,没有这回事儿。我和姊姊哪有得比呀。她生得楚楚动人,近邻都公认她是那一带无人能比的美女。连我这个当妹妹的都以她为荣,也相信只要再
过一些时日,我也能变得像姊姊那么标致,只是最后还是变成这种跑江湖的下三滥就是啦。
什么?是啊,我的确很希望能变得像她一样。
然后我这个姊姊昵,有天嫁人了。
嗯,记得当时正值盛夏。
男方是隔壁村子的大财主——好像是本阵(注3)的嗣子还是村长的长子什么的——嗯,记得名字好像叫与左卫门吧。
论家世与社会地位都是无懈可击,我家的长辈也都很高兴能促成这门亲事,只有我有点难过,也有点寂寞。哎呀,我可不是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难过的。姑娘长大都得嫁人嘛——虽然我没把自己嫁出去就是了——不是啦,当时我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也已经十三岁了,哪还会因为自己最喜欢的姊姊被人抢走而闹别扭呢?
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名叫与左卫门的男人啦。
没错。他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
他个子矮、脖子粗——眼神也难看。
这该怎么说呢?该说他相貌卑贱还是不雅?——总之,他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优雅。当然,像我这样的乡下姑娘,也不知道什么才叫优雅,但我想与左卫门让我讨厌,就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俗气了。
唉,如今仔细回想起来,那男人也许原本也没这么差劲吧。至少他还算个性纯朴、循规蹈炬,咱们女人家与其嫁个油腔滑调的美男子,还不如选择这种单纯的人。
当我被告知日后得管他叫姐夫,我就气得连吭都不吭一声。想来我当时还真是没礼貌呀。
因此,婚期愈近,我也愈讨厌他。
连爹娘也没多说几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姊姊。不出几天,这么标致的姊姊就要离开我们身边,想到这儿心就一阵痛。什么?噢,她也没嫁到多远啦,虽然夫家离我们家还不到一里,也算不上什么生离死别,不过毕竟一个女儿嫁做人妇就不一样啦。
嫁出去的女儿不就等于泼出去的水?
嫁给一个富农当老婆,想必会很累人吧?原本美丽的肌肤会失去光彩,原本纤细的手指关节也会变粗——这也是理所当然嘛。任谁年纪大了都会变这副德行。
只是——怎么说呢,总觉得原本光彩耀人,在年轻姑娘身上才看得到的晶莹剔透,一嫁人就会越来越暗淡了。
所以,婚礼日期决定之后,我就成天黏着姊姊,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当然啦——其实从小我就像只跟屁虫,老是跟着姊姊不放。
我这样可能让姊姊很困扰啦。但我姊姊也从没露出过一丝嫌恶,真是个温柔的姑娘啊。
那是婚礼前一天的事。
我们俩一同上山。
我姊姊一向爱花,从小就常到山上摘花。那天她说,上山采花吧,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哎呀——这句话是姊姊讲的,还是我讲的,好像有点忘了。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夏天的花朵真是争奇斗艳呀。
和春天的花相比,我更喜欢夏天开的花。
草木青青,每棵树上的叶子都在迎风摇曳。
真是个舒服的好日子。
那地方虽说是一座山,但地势并不如这座山险恶。
那座从村外十字路口转个弯就能走到的小山,就连小孩爬起来都不费吹灰之力。一爬上山顶,一望无际的风景顿时出现在眼前,连远方的高山都是清晰可见。而且沿途风景也很赏心悦目,不过我并没有看风景就是啦。因为紧跟在姊姊背后,我只看到她洁白的颈子上隐隐浮现的汗珠,以及沾着汗水的鬓毛。一直到姊姊说她累了想休息一下为止,我都在看着她。
到山顶的途中有个类似平野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儿休息,姊姊坐在一座巨石上,眺望山上的树林。我在她下方随便找块地方坐了下来,透过树梢,望着飘浮在宛如遍撒蓝玉般的蓝天上的雪白云朵。
我连当时云朵的形状都还记得。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不要说形状,就连那云朵移动的速度都是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即便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还不曾看过那么蔚蓝的天空。
缓缓地。
那些云朵朝西方飘去。
但我突然抬起头来。
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然后——只见姊姊就像这样,整个人变得硬梆梆的。
她动也不动的,看起来就像一座地藏菩萨的石像。
我沿着动也不动的姊姊恍惚的视线瞄去。结果——。
各位猜怎么来着?
我看到了一只猫。
那是一匹山猫,一匹体型很大、有点像老虎的山猫。它站在山茶花树荫下盯着姊姊,眼珠子像金刚石般闪闪发光。
我当场了解,就是它让姊姊变得动弹不得的。
她变得像只被蛇盯上的青蛙。
这下子连我也害怕了起来——噢,不,也不完全是害怕啦。
只是整个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想,就是猫的魔力让我们动弹不得的吧。
而山猫背后草丛上方的天空,就这样——
出现了晚霞。
所以我们俩僵在那里似乎很久了。
这时传来一阵鸢还是什么的啼声。
这下我才猛然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猫已经不见了。我们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看到这只猫什么的。只是时间真的过了好久。
接着姊姊便倒地不起。
后来怎样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毕竟都已经过了好久啦。不过呀——当时我总觉得,姊姊的魂魄好像有一半被那只猫给吸走了。
那天婚礼办得非常热闹。
附近一带的张三李四、甚至是经过的过路人,都被请进来喝喜酒。
大家不是演唱歌谣就是大跳其舞。简直就是一场欢乐庆典。
原本肌肤就很白皙的姊姊,抹上白粉后更是迷人,还穿着一身白无垢(注4)。当时我真的觉得打从我出娘胎,还不曾看过这么漂亮的人,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作梦,特别是她颔首欠身的娇羞模样,看来更是楚楚动人。
但是。
嗯。
我才一下子没看她哟。
突然间——
姊姊竟然像一阵烟雾般烟消云散了。
一开始没有任何人发现。然而,失踪者不是别人,正是坐在金屏风正中央的新娘,婚礼的女主角竟然凭空消失。真是不可思议呀。
就连坐在新娘旁边的新郎官也没有注意到。也许这不能怪他,因为当时新郎与左卫门仿佛背后塞了一块砧板似的正襟危坐着,两眼直视前方,紧张得连新娘的脸都不敢看一眼。但即使如此,现场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注意到这件事,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婚宴顿时一片大乱。
原本把酒高欢的众人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大家的醉意顿时消退。
就像我稍早提到找那只猫的情形,大家开始找人,翻遍每个角落,连榻榻米都掀起来,屋顶里头也没放弃,全村的人都开始找了起来。
不会吧?竟然找不到!可是,也没看到她走出这栋屋子啊。
于是,众人接下来开始搜山。事情像雪球越滚越大,原本喜气洋洋的婚宴,不料竞演变成一场大骚动。
哎。
竟然到半夜都还找不着。
隔天过午之后,姊姊才被人找到。
姊姊是跑哪里去了?嗯,原来就是那里呀。前面提到的。
就是那座小山呀,山腰的小平野的——那座石头上。
据说姊姊当时就静静地坐在先前和山猫相视的地方。一接到消息,我爹和与左卫门立刻带着一群人冲上山,但姊姊已经是血气尽失,脸色一片惨白。当然,当时她身上还穿着新娘的衣裳。
据说姊姊当时神情一片呆滞。
你跑哪里去了?做了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溜出来的?——不管大家问她什么,她都答不出来。接着众人要她回去,继续把婚事办完,她却直摇头大喊——不要!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留在这里!
见她不听劝,村里的壮丁只得强将她扛下山。当时我们一家人在与左卫门家等候,而姊姊就像是被山贼绑架般一路拼命挣扎,回到婚礼现场时,已经被吓得不成人形了。
什么?接下来怎么了?喔,然后呢,那天傍晚姊姊又消失了。结果,又是在那座山上的巨石上被找着的。
什么?你问为什么会这样?
老兄,如果我知道答案,还会被搞得那么累吗?
我爹和新郎都问了很多问题。
你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到底你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任大家再怎么拼命质问,她仍旧紧闭嘴巴发呆,一副什么话都没听进耳里的表情。
一般而言,碰到如此失礼的情况,男方一定会要求解除婚约。然而,或许是与左卫门宅心仁厚,他认为像阿陆这么好的姑娘,是不可能做出这种傻事的,一定是生了什么怪病——他甚至从邻村请来个医生替姊姊诊脉。
什么?医生哪诊断得出她有什么毛病?你说的一点也没错。管他是宫廷御医还是再世华佗,都不可能诊断得出来。哪有人听说过这种偷偷溜出婚礼跑到山上的病?
结果情况就这么僵着,与左卫门也只得放弃求医,转而请灵修者来为姊姊加持祈祷。但南无阿弥陀佛再怎么念,情况仍没丝毫起色。想必大家原本以为姊姊是被狐狸精附体了吧,不料请出神佛帮忙,还是没用。
唉呀,竟然当着这位和尚面前这么说,真是太失礼了。
和尚和灵修者应该不太一样吧?
反正忙了半饷,姊姊还是动也不动。
与左卫门就这样继续忙了三、四天,到了第十天左右,终于连他也受不了了。
什么?你问我的反应?嗯,毕竟碰到这种怪事的是我最喜欢的姊姊,所以我当然用飞的也想赶往山上关心关心呀。不过家人不准我出门,也只好死心了。什么?你看不出我有这么听话?
啊哈哈,没错,被你说中啦。
事实上,我半夜还是偷偷溜去看姊姊。结果在月光之下,看到姊姊还是像婚礼那天一样,呆呆地坐在岩石上头。依然穿着一身白无垢,而且一直没吃没喝的,身体已经瘦了一大圈,仿佛连肌肤都变透明了。看到她那副可怜相,我不禁悲从中来,顿时潸然泪下。
于是我向她问道:
姊姊、姊姊呀,至少告诉阿银你出了什么事吧——。
这下姊姊笑了笑,并如此说道:
——我有了意中人。
——也已经和对方私定终生了。
这番话让我吓了一大跳!怎么会有这种事?想不到姊姊早已经有心上人!但是人家来提亲的时候,她连吭都没吭一声呀。当时就只有我反对这门亲事,只是我表面上也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当时我之所以没吭一声,也是因为姊姊看来是那么高兴的缘故呀。
这——就让我很困扰了,犹豫一阵子,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爹。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只想让姊姊恢复正常。
这下子连我爹娘都被搞得狼狈不堪,到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向与左卫门道歉,并送上银两陪罪,拼命告诉对方看来咱们家这个长女已经疯了,自己已颜面尽失,还请与左卫门多多包涵等等。但姊姊另有男人一事,当然没办法启口。
倒是,与左卫门坚持不肯收钱,还相信姊姊的病总有一天会痊愈,表示要继续等下去。然而,寻常的农夫百姓碰到这种事或许无话可说,但与左卫门毕竟是大户人家公子,家中父母可不容许他这样耗下去。有一次我躲在墙角偷偷看到,他的父母气呼呼地怒斥姊姊让他们家颜面尽失呢。
总而言之,我爹娘只能一再道歉。
但对姊姊这个原本很惹人怜爱的女儿还是十分不舍。
纷纷扰扰好一阵子,这门亲事终究还是告吹。
然后昵?哎?如果是一般情况,故事应该是就此结束吧。
也许,姊姊经过干辛万苦,最后能和中意的郎君长相厮守。这种爱情故事说来也并不罕见,不是吗?
只是——姊姊终究无法与这个男人共结连理。
因为,根本就没这个男人。
你们听不懂吗?啊,也难怪你们不懂。
简单讲,我们在村里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姊姊这个对象。甚至连附近几个村庄也都没有听说过有哪个人是姊姊的男人。可是……
可是,姊姊依然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座巨石上。
她是不是疯了?我想应该是吧!
即使连哄带骗,好话说尽,她仍然无动于衷。硬是把她带回家,她也一再偷偷跑回去。到最后连我爹娘都死心了,只好上山为她盖了一栋茅屋,让她至少有地方挡风遮雨。除此之外,每天早晚都还为她送饭。
是啊,就是这样。
为人父母的就是这么傻。
我姊姊后来怎么了?她啊,从此就关在那栋小屋里,寸步不离。但是——。
过了有一个月吧,一个奇怪的消息传了开来。
大家说有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去找我姊姊。
甚至还有人每晚都听到吟唱诗歌的美妙声音。
这个唱歌的男子,应该就是姊姊的男人吧。 不,也有人说那是姊姊自己以男人般的声音唱的。
也有人说曾看过姊姊赤身裸体地在月光下歌唱。
甚至有人宣称,姊姊的男人——:
是一只山猫。
听到这个传言,我这才突然想起那件事。
怪不得姊姊当时整个人被那只山猫给迷住。只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但即使如此,这些谣言还是满天飞。
大家都说山上有只山猫在作怪。
结果,害怕鬼魅的村民从此没一个敢再走近那里。
就连我爹娘也死了心。我也听他们说过反正送上去的饭菜,姊姊到后来也都没吃了,像这样被妖魔鬼怪附身,两老也只能当作这个女儿已经死了。
但我可不死心。
所以——我又跑上山偷偷瞧瞧。
可是,根本没看到任何男人的影子。
没错,一如谣言所述,这全都是姊姊一个人在作戏。
她轮流以男声与女声对话问答,而且讲的已经不是人话了。讲着讲着,还会激烈地扭动身体唱起歌来呢。
唉,她果然——。
疯了。
过了几天,姊姊就死了。是活活饿死的。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她死时只剩一身皮包骨了,可是……
她的遗体四周散落着许多山猫毛。
唉,真的很多——多到吓人。


【三】

艺妓阿银的故事讲完了。
性喜解谜的百介听得十分入神。百介是个以收集诸国神怪故事为乐的怪人。世间充斥各种乡野奇谭,不可思议的传奇多不胜数。志愿成为作家的百介四处收集这类故事,期盼有朝一日能将这类百物语编篡成册。
所以,在这栋小屋里遇到这群人,使百介颇为庆幸。特别是那个做修行僧打扮的男子一提议大家讲鬼怪故事渡过漫漫长夜,百介就不由自主地暗自叫好。原本还为受风雨羁绊大叹倒楣,最后反而得感谢这个恶劣天候呢。 .
农民们也讲述了有人过世的家里飞出闪闪发光的东西,或者某人因被昆虫告知而来得及赶回家看爹娘最后一面等等。虽然题材了无新意,但他们朴素的叙述口吻听来还是颇为精彩。
至于几位商人所讲的故事,也都属于熟悉的类型。虽然话语流畅,但还没讲完就猜得出结局,算来并不骇人。
讲怪谈不能只靠技巧。
只有阿银的演出较值得称许。
这位女子身分不明。但从打扮与行头看来,她应该是个一面吟唱义太夫一面操弄傀儡的巡回艺妓没错。至于她准备前往何处,脑袋里在打些什么主意,百介完全猜不透。
只是她的故事虽然算不上骇人,却很有趣。
首先,就连百介都没听过山猫也会成精。就百介所知,猫的迷信或传说,大多与天候有关。比如若看到猫在洗脸,就代表天气会晴或阴,这类谚语般的传说百介也是耳熟能详,也有一些认为猫和生孩子有关的迷信。许多地方也流传着猫怪或猫又的血腥怪谈,只是这类传说多半和
复仇有关,内容大多与“锅岛猫骚动”(注5)大同小异。
这类传说大都找得到源头。比如许多都是在江户大受欢迎的民间故事与戏剧剧本,在流传到乡野后演变成地方上的乡土奇谭。喜好怪谭的百介尽览这类书籍,戏也大多观赏过,因此只需听个几分,大概就能猜出个中情节。
如果听到的只是随便改一些老故事里的地名与人名,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故事会让百介觉得很扫兴。
但阿银讲的故事好像没这个嫌疑。百介从头到尾记录下了阿银所讲的故事。
——等等!
请问这故事发生在哪里?
刚刚阿银并没有讲明这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如果真要把这故事写进书里的。除此之外,基于这册书的性质,百介也希望能排除掉捏造的
故事。
那么——我得先请教阿银的生处。
“阿银小姐——这么称呼你对吗?”
百介正要开口时,最晚进门、坐在门口旁的和尚突然以嘶哑的嗓音问道:
“请问女施主——你是哪里出身?你的故乡是——”
也想请问这故事发生在哪里?——那和尚向阿银问道。
没想到自己的问题被抢去问了,百介只好乖乖闭嘴。
一眼望去——只觉得那和尚表情相当诡异。当然,可能是因为淋雨疲累,但明显感觉得出这和尚颇为焦虑。
“请问,这故事是发生在……”
阿银稍稍歪着头回答:
“我的老家是摄津(注6),这故事当然就发生在那里,并不是发生在这一带,请各位不用担心。”
阿银以开朗中带点娇柔的嗓音说道。
但那名和尚听了这番解释后还是紧张依旧,只是一脸惊讶地看着阿银,并再度问道——这故事是虚是实?
“哎呀,不会吧。没想到这位和尚生得魁梧却如此胆小。各位,这座山里应该没有山猫吧?”
阿银说完,一群人同时发出一阵略带叹息的微微笑声。
野狗是有,但山猫倒是没有——农民补充道。没错。这附近要是有只“山猫”,那就是我阿银这只“巡回山猫”罗——阿银若无其事地说
道。但和尚还是两眼圆睁,一脸钻牛角尖的表情。
——这和尚是被什么给吓着了?
不会吧,难道听了这样的故事就开始怕起山猫来啦?这下百介也好奇了起来。他看来应该是这座山另一头那叫什么寺里头的和尚,难道和尚
会怕猫吗?
这时百介突然发现那名御行也紧盯着和尚瞧。
——这恶徒不可不防。
虽然客客气气、应对有方,而且饶富吸引人的魅力,但实在摸不清这位御行——记得他名叫又市——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百介认为说明白点,这家伙并不可靠。此时那位和尚——他法名圆海——再度向阿银问道:
“女施主的姊姊,真的叫——阿陆吗?”
阿银笑着回答:
“当然是真的啊。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倒是,阿陆这名字为何教你这么紧张?”
“这个嘛……”
阿银单刀直入的问题让圆海有点困惑,只见他表情暧昧地支支吾吾起来。
只见这名和尚以手指擦拭额头。他额头上的不是雨水,而是汗珠。
这里并不热。也不知道他是在流汗还是在冒冷汗。
这和尚焦躁的举动让百介心生好奇。
“怎么啦?和尚你干嘛这么紧张?难道我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吗?还有,你一直盯着人家瞧,难道我脸上沾着什么东西?”
被这样一说,原本直盯着阿银的圆海慌张地低下头来。这名和尚相貌平凡,举止也是阴阴森森的。
另一方面,阿银个性豪迈,谈吐举止像个男人,但嗓音还是颇娇柔妩媚。她长得一张瓜子脸、是个两眼生得十分标致的美人胚子,如果举止动作能像一般姑娘那么温柔,一定是个好女人。只不过,她似乎不了解这个道理。
哎呀,雨势变小啦——一个走到窗边的商人说道。
御行闻言抬其头来回道:“啊,真的变小了。不过,现在才刚入夜。雨应该还不会停,大家还是在此过夜方为上策。如果冒险上路一嗯?”
一阵细微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圆海脸色畏怯地移动起来。
御行推开商人,探头往外瞧。
这位御行,是怎么啦?——一个看起来像商人的中年男子问道。
御行歪着脑袋仔细倾听,嘀嘀咕咕地表示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接着又把脑袋歪往另一头困惑地说道:
“好像有人在磨米——”
“磨米?不会吧,应该是在去壳吧——不对,好像有人在洗红豆什么的。”
“红豆——”
圆海闻言惶恐地喊道。
“嗯,听来的确像这种声音。”
于是,商人也把手放在耳边倾听。
百介也听到了。
当然,这可能只是一种误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的错觉。
但百介很清楚地表示——没错,真的听到了。
最后,就连农夫与挑夫都说,没错,听来像是在磨红豆去皮。但百介只觉得很可笑。
他若是没有表示自己听到了这个声音,不知道有几个人会认为自己也听到了?尽管雨势已经变小,但这场雨还没停。而且周遭还有溪流的轰隆作响,以及山上特有的回音,怎么可能听得到磨红豆的声音?
百介心想,即便大家认为自己真的听到了,恐怕也只是和百介一样,误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而已。像这样同声附和,该怎么说呢,也实在是太可笑了。至于那名御行,也不知道他清不清楚这个道理,突然高兴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在如此深山,如此时刻,哪有人会傻到冒雨磨红豆?要说听错了嘛,大家也都听到了。这位和尚,你也听到了吧?”
圆海并没有回答。
“哎呀,吓死人啦。那声音不就是那个洗红豆的老太婆——”
阿银说道。
御行闻言大骂:
“磨红豆的老太婆?如此深山,哪可能有什么老太婆?况且又还没过年,洗红豆要做什么?倒是你这个女人吹嘘自己是摄津人,其实是这座山里的臭鼬精吧?”
你这臭瘪三!胡说八道什么——阿银反骂回去。
“她口中那个磨红豆的老太婆是个妖怪啦。这深山里哪可能有人洗
红豆?明儿个大家可得小心,千万别掉进河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御行悻悻然地问道。百介则回答:
“这位御行,磨豆妖还是洗豆妖都是在河川或桥底发出磨谷物声的无形妖怪,据说听到这种声音的人都很容易落水。”
御行闻言嗤鼻笑道:
“呵呵。这位先生,你不是说自己曾写过,还是正在写什么书吗?这不过是迷信啊。如果你是像我们这种无学的行乞者也就算了,但你学识渊博,怎会讲出这么荒谬的话?这下大家都相信你的胡诲了。”
“谁说我荒谬?其实,洗豆妖这件事——”
那不过是乡下人的迷信吧——御行打断百介的话说道:
“我告诉你吧,所谓洗豆妖,根本就是茶柱虫。这种虫喜欢停在纸门窗上,沙啦沙啦作响,有人就说那很像洗红豆的声音。而且,什么洗豆爷爷还是煮饭婆婆的,哪有人傻到跑进如此深山来做这些事情?——,这种胡说八道,我在江户连听都没听过。还说什么无形妖怪的,哪可能有什么东西是无形的——”
当初他看众人百无聊赖而唆使大家讲鬼故事,没想到自己倒认真起来了。御行如此表现,不禁让百介有点生气。
于是,百介悻悻然地回答:
“御行大爷,话不能这么说。事实上,妖魔鬼怪故事不分古今东西,到哪儿都听得到。单就我听过的,类似的情节就多不胜数。虽然您将这些故事悉数斥为荒唐无稽的迷信,但它们不似咒术,真的有人亲身体验过。而不论是洗豆妖、磨豆妖,还是红豆婆婆、红豆小孩、红豆张三、红豆李四,虽然名称因地方而异,但指的大概都是同样的东西。反正就是不见其形,只会发出洗豆声的妖怪。总之不管这类妖怪存不存垂髓霪挺 覆在,这些传说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没错。这些传说一定是有根据的。
毕竟洗豆声乃出自人为,绝非自然现象。正因如此,当我们在山中或水边等不可能有人烟的地方听到这类声音,自然会觉得很怪异。
的确,茶柱虫又名磨豆虫,但也不能因此断言这就是这种现象的真正答案。
这是百介的看法。
此时——
这种说法我也听过——有个农夫打破沉默说道:
“听说,磨豆声乃荒神所为。如果声音很近,代表今年会丰收:若是听来很远,就会欠收。我们村里是这么认为的——”
不对,不对——一个挑夫说道:“那东西其实是水獭啦。是成精的水獭,有时会洗豆,有时会把人抓去吃——不是有首歌这么唱吗,所以,那东西应该不是神吧。”
“可是,卖药的不是说红豆是很珍贵的食物吗?我们可是难得吃到红豆的哪。我们倒听说那是山神的声音。”
“照我们老家的说法,发出这种声音的应该是蛇。”
“不对不对,哪有可能。蛇没手没脚的,怎么可能洗东西?那就是狐狸罗。我们村里就有会洗衣服的狐狸。”
嗯!?你们都听过这个东西啊——御行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请问这位和尚有何意见?——这下大家都转头看向圆海。
圆海皱着脸,还是不说半句话,看来似乎很不高兴。
——果然有问题。
百介心里这么想着。
倒是——这下终于轮到原本一直默默听大家讲话的中年商人说故事了。


【四】

在下名叫备中屋德右卫门。
我在江户经营杂粮批发——噢,不,我已经退休了,不该说还在经营什么事业。
噢,想必老爷爷你家境不错吧。
还好啦——就容我来谈谈洗豆妖吧。
那东西其实是个幽灵。
没错。那是个含冤而死的小僧,一直唰啦唰啦地洗着红豆。什么?是的,据我所知,洗豆妖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商店位于日本桥下——对了,这位御行,你不是说江户也有洗豆妖吗?
还有,入谷的稻田那一带也曾出现过他的踪影,也曾在元饭田町某大户人家宅邸里出没。所以,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认为我在说谎的人回去后不妨问问看。
什么?你问这些东西是否真是幽灵?
当然是呀。不过也说不定是哪只爱作怪的狐狸装出来的幽灵吧。
嗯,我之所以如此断言,是有理由的。
因为我就是那洗豆妖的雇主。
喔,当然,事情我会讲清楚,各位无需担心。嗯?这位作家先生的问题是?
这个嘛,在日本桥的备中屋。
我在五年前把财产让渡给养子后,便开始过起隐居生活。不知该怪我身体不够好还是没积阴德,不只年过五十膝下犹虚,老婆更是老早就撒手西归。
结果,我连个能继承家业的后代都没有。
因此我才收店里的掌柜为养子。
直到五年前我都非常忙碌。杂粮批发是个教人忙得不可开交的行业。
为了进货得巡回诸国,还得斡旋杂粮批发商的纠纷,不在店里的时间非常多,因此无法兼顾每个细节。有时甚至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
有。
我店中有大掌柜、小掌柜,以及伙计、小厮等,人手其实不少。不过,怎么说呢,我就是没办法信任其中任何一个。
什么?是呀,我就是大家所谓的守财奴。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贪心、那么吝啬,还真是莫名其妙。人只要睡觉有张床,坐着有张席子就可以过日子,我干嘛这么贪恋财产?反正,当时就是想不开,看到任何人都觉得是来分财产的。
对对,大家都猜想我没有子嗣继承家业,所以得从员工里头挑出一个继承人。
其实我也有此打算。只可惜,当时的我实在是——唉。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在我看来,员工里头会算钱的都让我觉得太贪心:太一本正经的也让我觉得笨手笨脚。总之,在我眼里,他们全都不是适当人选。
人还真是难挑呀。如果有血缘关系也就算了。不不,该说如果有个这种人选,我就不会有任何意见了。
因此,要是不赶快找个能把大小事都托付给他的人选,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
我当时有个掌柜,名叫辰五郎。
辰五郎是个上乘的人选。
每天早上,他比任何人都早起,而且总是第一个打扫环境。他工作起来甚至比小厮还认真,从擦桌椅到算帐,做起来样样干净利落。不,应该说是“无懈可击”。
想必他真的是很认真在工作,若是我当时能考虑清楚些——。
是呀。尽管他如此为我尽心尽力,我还是完全无法相信他。因为我不断怀疑这家伙其实是在觊觎我的财产——当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像我这样过日子,当然过得很寂寞。
换成是你,也会如此吧。
总之,我就这样——嗯,该怎么说呢。不久店里来了一个新的工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工人,就是个孩子啦,一个年约十三的孩子,是个从乡下上江户来谋职的乡下人。
名字呢,叫做弥助。
嗯?
怎么啦,这位和尚?你是身体不舒服吗?没有吗?刚刚好像听到你发出一声惊叹。没有吗?那就好。
话说回来,我很疼这个叫弥助的孩子。
为什么疼他?这位姑娘,那是因为他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呀。
坦白讲,弥助的脑袋有点……。
虽然人讲的话大都听得懂,但这孩子并不正常。是呀,他的智能只有五、六岁孩童的程度——。所以,他真的很天真,完全没有欲望、心机,一被称赞就手舞足蹈,一挨骂就痛哭流涕。这孩子就是这副德行。
怎么啦,这位和尚,你脸色真的不太对劲呢。真的吗?只是烛光的关系?
是吗?那就好。可能是因为蜡烛快烧光了吧。不知道还能不能烧到明天早上呢。什么?要蜡烛还有?在那只偈箱里头?这位御行还真是末雨绸缪呀。
话说回来,弥助就是这副德行,这样在我店中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所以,我也只当他是个小童工,让他做最简单的工作。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倒也不可能觊觎我的财产,所以,我就常把他带在身旁。
这教其他员工都无法接受。他们拼命工作,依然得不到我的赞许,而这个呆头呆脑的弥助反而讨得了我的欢心。这情况让许多人议论纷纷。
没错,你猜着了。凡是对此有意见的员工,我都认为不可靠,全部加以革职。当然,如此一来,员工士气注定低落,工作意愿也只会愈来
愈低。
是是,现在我懂这个道理了。既然再怎么努力工作都得不到我的赞许,任谁都会死了心吧。如此一来,工作自然会出错。
当然,工作出错的,我一定请他走路。
就这样,转眼之间员工竟然只剩一半。
唉呀,只能怪我自己瞎了眼。
不过,弥助这孩子虽然有点智能不足,却有一项特技。噢,这该怎么描述呢?
什么?是啊。举个例子,如果我在一只升斗里装满红豆,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里面总共几颗。
怎么啦?和尚,和尚,你还好吧?
这实在很不可思议。真的是一颗不差,而且连试几次数目都完全正确。真的,他就只要看一眼就算得出来呢。平常我们把红豆拿在手上,多少可以知道重量。这方法各位也知道吧?什么?你也估不出?其实这不过是个简单的技俩啦。问题是他能告诉你多少颗,不管目测的是一盒还是一升,都奇准无比。
然后我这么一个吝啬的人——很爱动脑筋赚钱,当然就想利用弥助的超能力大赚一笔啦。比如有一次我宴请诸侯,就把弥助叫来表演,以娱贵宾。
诸侯用升斗捞起一旁准备好的红豆,问弥助里头有多少颗,弥助就毕恭毕敬地说出里头有几百几十几颗。诸侯的家臣算了算,结果一粒不差。
大家这下可都乐了。
我和弥助也受到很多赞美。不仅如此,我的生意也愈做愈兴旺了。
但从这时候起,我的脑袋却越来越迷糊了。
有天我把弥助叫到大家面前,宣布将让他继承我的家业。
不料这话一出口,却换来一片群情哗然。
但尽管抗议声不断,弥助还是一如平常地痴笑着。
但既然继承人已经决定,还是得庆祝一下。
结果呢。
要庆贺什么的时候,通常要吃红豆对吧?
这是一种吉祥食品,我决定把弥助当着诸侯的面猜对的红豆煮来吃。
好像弥助也了解我的用意,他似乎也很高兴要庆祝,反正他也很喜欢吃红豆就是了。
我就叫他把红豆洗好再拿过来。
好的,弥助点头。不过,我店里没办法洗红豆,通常这种工作都会拿到后面请做菜的女佣帮忙。于是弥助便捧着一堆红豆离开了,我想他是到厨房或者什么地方洗红豆去了吧。没想到他就这样失踪了,宴会当然也就办不成啦。
呆子终究是呆子,人人都这么说。
至于我呢,虽然觉得弥助很可怜,但想一想,大家的想法也很有道理。这下我也无话可说了,只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过了几天——。
遗体也被捞上了岸——。
对方表示从长相与打扮看来,死者应该就是我们家的小厮。
结果没错,那正是弥助。
他的脑袋都裂了。
可能是被人推落还是滑倒落水的吧?
但到底是在哪里,又是如何跌落水中的?大家都猜不透。大家要洗红豆大抵都是在江户市区内洗的,也不至于跑到河边洗吧。
他跑去河边做什么?
结果,从那天晚上开始……。
要不要洗红豆——?
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唰唰——唰哪——
每到晚上,就听得到妖魔鬼怪唱着这首骇人的歌。
而且就在我们店里。
大家都说听来是弥助的声音。
没错,我也听到了。
接着就会听到啪啦啪啦的声音。
我赶紧跑出门察看,发现屋檐下有许多小豆子。
是红豆。
方才听到的大概是红豆打在雨窗上所发出的声响吧。
啪啦啪啦地。
这情况持续了好几天。
后来又开始觉得,没铺地板的房间内似乎有谁躲在里头。
我战战兢兢地往里头一探。
发现有个小孩把红豆撒在地上数着。一粒、二粒、三粒。
要不要磨红豆——?
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唰唰——唰唰——拦黪 接着他马上站起身来。
旋即消失在井里。
隔天早上,我到井里查看,在里头找到了弥助的遗物,以及许多红豆。除此之外,还找到一颗染血的石头。
噢,原来弥助是在厨房遇袭的。当时手捧红豆的他被人用石头敲碎了脑袋,然后就被抛进了井里。后来凶手又把尸体捞起来丢到了河边。
嗯,就是辰五郎下的毒手。
其实我原来也不知道。奉行所的补吏要求我前往说明案情,我就带着当时还是掌柜的辰五郎同行。他却自己招了。
记得他当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后来我问他,他才告诉我补吏背后站着一个……
背对着我们的小孩。
而且好像正在磨着什么东西。
他说还听到了唰唰——唰唰——的声音。
但是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结果,辰五郎被判了死罪。
我也是因此才觉醒的。这位能干的掌柜也实在可怜,他之所以会杀害那个无辜的孩子,无非是因为我对财产的过度执着。这下我完全觉醒
了,立刻把所有财产交给排名第二的掌柜,开始周游诸国寺社,为弥助与辰五郎的在天之灵祈福。
什么?你问我后来的情况?
喔。弥助似乎还是无法投胎转世,我不管到哪里都还听得到他的声
音。要不要洗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喏,你们听。
唰唰——唰唰——
听到了吧?那就是含冤而死的弥助,正在洗红豆的声音呀。


【伍】

此时圆海突然大吼一声站了起来,把现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圆海说着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拼命甩着湿漉漉的衣服,结果弄熄了原本就已经烧得很微弱的蜡烛。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
他的吼叫似乎是这个意思。但百介完全被搞迷糊了,只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壮汉在黑暗中疯狂甩动身子,着实令人害怕。再加上这黑暗本身就弥漫着一股凶暴的气氛。
百介可以感觉到农民与摊贩全都是惶恐万分,个个无力地贴着墙壁。这时候御行大喊镇定、请你保持镇定。不料圆海却大吼着要他住嘴,还说:“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圆海吼完,突然又开始大声痛哭,一下手敲墙壁、一下脚踏地板,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沙啦沙啦,传来河流的水声。
浙沥浙沥,雨还是下个不停。
唰沙唰沙,山也在嗡嗡作响。
唰唰——。
唰唰——。
唰唰——。
还有洗豆妖!
“弥助!”
圆海大喊一声后,怒吼着踢开了小屋的门冲向屋外。外头的声响原本就吵杂,这下少了门户遮掩,屋外的风声、雨声、河水声全都变得更响亮了。
“百物语——明明都还没讲完呀。”
百介听到名叫又市的御行说了这句话。
在轰然作响的雨声、河水声中,隐约还可以听到圆海的吼叫声。也分不出这是从峡谷还是从记忆中传来的回音,不断在百介耳中急促又反复地回荡着。
沙。
沙。
沙。 沙。
之后大家都没再开口,也没把湿掉的蜡烛重新点燃。为了躲避门外的雨,一群人乖乖地挤在小屋内等到天亮。
隔天。
雨完全停了。
昨夜的事件宛如一场恶梦,想必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同感吧。尤其是昨夜已过,如今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场梦。百介心中如是想,走出了小屋。
——那位和尚到底是什么身分?
他完全猜不透,只觉得满心困惑。
此时听到比他早步出门的卖药郎中吃惊地大喊:
“喂!出事啦!”
那个和尚死啦!——只听到他如此大喊。百介立刻赶了过去。
出了小屋后,稍沿岩场往下走就能到达河川。水位已经比昨晚降低一些,但水流还是很湍急。
只听到山鸟还是什么的吱吱喳喳地啼叫着。
那鸟声仿佛在说,不管是谁死了和这座山都没关系。
只见圆海整颗头埋在水中地躺在小屋外的河边,已经气绝身亡。他可能一离开小屋就滑了个跤,在滚落河岸时脑袋撞到了石头吧。只见他一颗秃头上染满了血。
他的脸上两眼圆睁,依然是一副满面惊恐、正欲号啕大哭的怪异表情。
这么看来,他冲出小屋后的那声尖叫,可能就是临终前的痛苦哀嚎了。
百介当场双手合十地祈祷了起来。
“唉呀——亏我还好心警告过他小心点的。”
背后传来那位巡回艺妓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御行与备前屋也赶来了,另外,仍站在远处的几个农夫和挑夫也都朝这头张望。
老人伍兵卫也从门内探出头来观望。
“这位老隐士,你不是说过洗豆妖出现后,就会有人落水?”
阿银皱着眉头向德右卫门问道。这位商人则点头回答:看样子,和尚的法力也比不上妖怪。真是可怜呀——”
哦,这是洗豆妖干的好事吗?——一个农民问道。
御行使劲点了个头说道:“看来果真是如此。不过,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看来这位先生所述属实,洗豆妖是真的存在的——”
百介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只能站着发呆。
“嗯——或许吧。”
要说他是滑倒跌死的也就算了,不过,当时确实听到磨红豆的声音。若真是如此……
御行这下似乎已经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他先看看百介,接着又大声朝众人问道:“有谁知道这个和尚要去哪间寺庙吗?”
这下有个搬运工人站出来说道: “这条河对面有间名叫圆业寺的古寺。我前年曾去过,那里的住持日显和尚我也认识。,,
“喔,是吗?那不就刚好了嘛。相逢自是有缘,你如果顺路,可不可以先上那寺院一趟,向住持叙述整件事的经纬,不然,就这么把这和尚留在这里,也未免太没阴德了。咱们这就把尸体捞上来吧——喂,这位作家,过来帮个忙吧?”
说完御行便走近尸体,抱起了和尚的脑袋。百介则抬起了脚,挑夫也点头表示愿意帮忙。
“他大概是被那磨红豆的妖怪给盯上了——是吧?”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御行以洪亮的嗓门说道,接着便问百介——这位作家,准备好了吗?众人便一同使力将尸体从水中拉起,百介移动冷得直打颤的双脚,帮忙把湿漉漉的尸体拾到岩块上。
接着御行从怀中掏出摇铃,摇着钤说道: “御行奉为——(注7)
接着,御行从偈箱里取出一张牌子,放在死者皮开肉绽的额头上。
这下现场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低下头来。
山鸟仍在呜叫着。
接下来,众人合力把尸体搬进小屋里。
农夫与挑夫三三五五离开了。只有阿银、德右卫门以及御行、伍兵卫、百介还围着遗体站在小屋里。 伍兵卫面无表情地盯着圆海的尸体。
现场的气氛相当奇妙。
此时御行说道: “看样子——应该错不了,虽然如此结局有点出乎意料,但想想这样也好。”
伍兵卫低声回应了一声“是”,接着双手掩面地发出奇怪的声音。原来他是哭了起来。
这位矮小的老人肩膀不住颤抖,哭得十分伤心。
阿银见状说道: “伍兵卫先生,你很不甘愿吧?好了,你痛恨的辰五郎已经死了。这也是弥助帮的忙。”
德右卫门接着说道:“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果然错。其实,阿又曾说,这家伙之前好像也满认真在修行,如果他能认罪,或许可以原谅他。”
“且,且慢。难道你们是——”
百介惊讶地高声问道,御行则严肃地回答:“是这样子的,这个自称法名圆海的男子,出家之前是个名叫辰五郎的地痞流氓。他以这座山为据点,如云助山贼(注8)般为非作歹。”
“辰五郎——那不就是这位备中屋的——”
百介赶紧翻起笔记簿。他把昨晚大家在这屋内讲述的怪谭全都详细记录了下来,他在里头找到了这个名字。
“——没错,就是那个掌柜的名字。”
这下御行笑了起来。“备中屋——根本没这家商店。这个老头其实名叫治平——真正的身分是个神棍(注9)”
“喂,别管人家叫神棍好吗?”——昨晚自称德右卫门的中年男子抗议道,语气与昨夜判若两人。“其实这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别看他现在一身僧服,一副潜心礼佛的模样,之前却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大骗子,人称诈术师(注10)又市。”
由此可见,他是个专以甜言蜜语招摇撞骗之徒。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介搞迷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完全不清楚。
见状,御行——诈术师又市——一脸复杂表情地望着百介,困惑了一会儿后说道: “话说十年前,这个辰五郎爱上伍兵卫的爱女阿陆,算是单相思吧。后来阿陆决定嫁人,辰五郎便决定强行将阿陆据为已有。结果他竟然在婚礼当晚把阿陆拐走,并把她关进这栋小屋里,连续凌辱了七天七夜。”
“阿陆——那不就是阿银的姊姊吗?——喔,难道你也……”
阿银娇媚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是个江户人,我想你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吧,乡下艺妓其实要比我这副模样来得土气。至于阿陆,其实是这位伍兵卫先生的女儿。一如我昨晚所说,阿陆据说长得很标致,不过,后来并不是被山猫,而是被山狗咬走了——”
见阿银开始含糊其词,又市便接着说:“据说阿陆在这栋小屋里被发现时已经快断气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懂,也没办法回任何话,身上依旧穿着一袭白无垢——就这样,阿陆一步也没离开这栋小屋,就在这里气绝身亡。”
“那么,昨晚那故事——”
看样子,这故事并非抄袭。
但亦非完全属实。
换言之,就是众人将事实加以巧妙改编而成的寓言。
“原来如此——这下我懂了。”
原来,故事中那名叫阿陆的姑娘中了山猫的邪被关在一栋小屋里,事实上也真有这么一栋小屋。但阿陆并不是中了山猫的邪,而是被歹徒抓来监禁的。
百介不由自主地环视起小屋内部。
那位婚礼当晚遭逢奇祸、饱受凌辱终至发狂的姑娘,就是被关在这栋小屋里挨饿至死的。又市凝视着圆海的尸体。原来这个死去的僧侣正是——。
“虽然我们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这一带的人当时就怀疑是辰五郎干的。只可惜没有证据,这个狡猾的家伙犯案时完全没有留下破绽。只是~”
“只是什么?”
“他犯案时被阿陆的弟弟弥助看到了。——是吧?” 又市一问,伍兵卫便低着头点头回应。
“被她的——弟弟看到?唉呀,这个弥助该不会是……”
弥助不就是那个虚构的备中屋的小厮吗?
“是的,但弥助这孩子有点……”
“这我知道。”
这下轮到又市开始含糊其词了。
看样子,他们口中的弥助一如昨晚德右卫门——也就是治平所述,智能有点问题。
若情况真是如此,他这个目击证人恐怕也没太大用处。
“总之,伍兵卫想尽办法要帮阿陆报仇,可是弥助并不想选择这条险路。在五年前,当时十八岁的弥助就上附近的古寺——圆业寺出家了。”
“圆业寺——那不就是……”
“没错。就是这个圆海——不,辰五郎所在的寺院。”
“那不就是——”
治平低头看着圆海的尸体,继续说道: “诚如我昨晚所述,纯朴天真的弥助出家后,师父为他取了个法号叫日增,对他是疼爱有加。他能一眼看出红豆的数目也是真的,因此他在寺院里颇受器重。不过,最吃惊的当然还是圆海——不,辰五郎这个家伙。”
“什么!?——他当时也还在寺院里?”
又市回答:“是这样子的,阿陆过世之后,即便辰五郎原本再怎么胡作非为、恶贯满盈,这下也受不了良心的苛责,因此就出家了。当
然,他也可能只是拿寺院当避风港,打算等事件平息了再出去。只是没想到目击者弥助也来了。这下子——辰五郎开始担心案情曝露,终日为
此惶惶不安。”
“然后——”
然后就是——阿银接下了话说道:
“有天日曾在这条河上游一处名叫鬼洗衣板的地方洗红豆,突然被人推落,脑袋撞到岩石死了。真是可怜啊,对吧?阿右。”
“没错。那块岩石,就是阿陆和弥助姊弟从小嬉戏的地方。辰五郎很可能就是在那儿第一次看到阿陆的,后来又在同一个地方杀害了弥助——”
唉,伍兵卫说到这儿,不禁叹息起来。
又市以忧伤的眼神看着伍兵卫说:
“所以,这个圆海竟然杀害了伍兵卫老先生一对儿女。老先生经过多方查证,发现圆海应该就是凶手,但又苦无证据,才会演出这场戏的。他打听到前几天寺院派圆海去江户办事,便决定在圆海回程时设下陷阱逮住他。他一路尾随,结果昨日遭逢大雨——正好符合他的计划。”
话毕又市站起身来。
“那场雨说不定是阿陆与弥助请老天爷下的呢。”
治平说完也站了起来,阿银也随他起身。
“如此说来,昨晚的一切全是——你们精心筹划的陷阱?”
百介终于恍然大悟。还真是个精致的计谋呀。
一个姑娘在婚礼当晚失踪,被关在小屋里饿死,一个能正确猜出红豆数目的小孩,日后在洗红豆时被同宿僧侣杀害,虽然故事不同,但这些细节都是真有其事。换言之,即使情节不甚相同,但包括人名在内的许多细节是完全一致的。
所以也难怪,圆海一听到阿陆的名字立刻有反应,弥助这名字也教他浑身发抖,辰五郎这个名字更让他颤栗不已。
不知内情的人,当然不会察觉这些故事其实是意有所指。
因为这些事除了凶手之外,全都没有人会知道。而圆海洞悉一切细节,当然对每个故事都会有反应。这么说来,难怪……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
——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犹记当时圆海情绪大乱,口吐狂言,几近疯狂。
这下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
圆海果真是凶手。若非如此,不可能紧张成那副德行。这时阿银开口说道:“其实我们不过是利用了一些偶然的机会,但能否成事还端看圆海是否会到这间小屋避雨。而包含百介先生您在内,还有那么多人也都来此避雨——我和伍兵卫一起到达时,小屋里面已经有四个人了。所
以,若是阿又没顺利把这家伙带来,这次恐怕又要错失机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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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藏主
白藏主乏事遵
狂言一屡有叙述
当为人所熟知
在此暂略不陈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一

【一】
甲斐国有座山,名日梦山。
此山枫叶嫣红松叶深绿,云影光霞交映,五彩缤纷浑然一体,看似山,却疑人在梦中。眼前只见朦胧模糊,观者无不以为自己已到虚无飘渺西方极乐世界。入山者只觉视线昏暗,心境宛如行走黄泉路。白天虽没如此阴暗,山中仍处处呈现现世与幽世交界的感觉,故得名“梦山”。
此山山麓。
有座树木郁苍繁茂的森林。
面积虽不大,但密林丛生。
这片树林名为“狐森”。林中有座矮丘小塬,似乎祭祀着什么,一看,果然有小祠堂一座。
弥作在此壕坐下身子,略事休息。
他正在赶路。已两日未曾好好休息,疲累的双脚已僵硬如铁棒,如今终能稍事歇息。
目的地已近在咫尺,他原想一鼓作气抵达,但体力已不支。
树林内十分潮湿。
但弥作一路疾行,口干舌燥。
他取出竹筒欲饮水润喉,一将竹筒放到嘴边,便发现手掌肮脏,因此弥作先以手巾擦拭双手。
但污垢屡拭不落。
好不容易一坐下来,要再度起身着实痛苦。弥作已是疲累不堪,就连臀下似草似土、硬中带软、同时又湿漉漉的感觉,平常应该是令人不快的触感,此时却让他觉得舒服极了。
弥作对任何事都已经不在乎了。真想一直坐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直到五年前为止,弥作一直住在这座森林。
——是谁。是谁,在哪里——?
是谁在哪里犯错了?
——用这只手……
把那个女人……
他抬起头往上瞧。看到一丛蕨叶。
细细的叶尖上蓄着草露的蕨叶。
其中一颗露珠愈积愈大,叶尖因此弯曲下垂。
弥作又干又渴的眼里,见此终于稍感润泽。
——有只狐狸。
树丛阴影处,不知何时出现一尾狐狸,静静站着。
——是在恨我吗?
狐狸静止不动。两颗黑如墨漆的眼珠深邃如地狱入门,上头亦无任何倒影。此乃理所当然,畜牲哪可能对人怀恨,它看起来那么愤怒,无非是因为弥作自己心里有鬼。
弥作是个猎狐高手。
他擅长利用熊脂烹煮老鼠充当诱饵,设置猎狐陷阱。
如此便可想捕多少就捕多少。
然后,捕到就杀,杀完再捕。
有时也会啖狐肉。不过,食肉并非他猎捕狐狸的目的。
主要是为了卖钱。狐狸这东西,只要杀了就能换钱。
剥下狐皮拿去市场卖,可以卖得好价钱。
所以——
这座森林里的狐狸,全被弥作抓光了。
不论公的母的,老狐幼狐,整座森林里的狐狸都被弥作杀光了。
眼前这只狐狸动也不动地看着弥作。
它几乎可说是正面面对弥作。于是,弥作也静止不动,屏住呼吸,全身肌肤都紧绷了起来。
——这是…
难道是在弥作离开森林的五年间,从某处迁来的狐狸?还是漏网狐狸的后代?
——也有可能是被捕杀的狐狸亡魂。
弥作并不确定畜牲有没有灵魂,不过他认为应该没有才是。
总之,弥作对狐狸只有忌讳与厌恶,完全没有一丝爱怜。
狐狸仍旧凝视着弥作。
弥作也紧盯着狐狸。
——这是报应吗?
这就是自己杀害狐狸的报应吗?
——也没必要如此胆小吧?
弥作责怪自己,然而……
——难道就是在这里?
这下弥作想起来了。
当时自己就是这样背对着祠堂弯身坐着。然后,那位和尚——。
刚好倒卧在这只狐狸伫立的地点。
他仰面倒在地上,额头着地,
还流着血。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
贫僧也知道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
贫僧就以一贯钱买下你的补狐陷阱吧——。
只要贫僧做得到的,我都会帮忙——。
虽是畜牲,也有亲情——。
杀生之罪,将成为你投胎转世的业障——。
拜托你。别再杀生了——。
别再滥杀狐狸了——。
——别再杀生——?
狐狸还是以黑漆漆的眼珠子望着弥作。
不,是弥作自己认为狐狸正在看他。
因为狐狸的瞳孔中,映着弥作无药可救的罪孽。
——杀生。
——亲情。
此时蕨叶上的露水滴落下来。
这应该是不会发出声音的,弥作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水声。就在这一刹那。
那只狐狸不见了。
“这位老板,您是江户来的吧?”
突然传来一阵人声。
妈呀!弥作大喊一声,以撑在地上的手为轴心向后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是他背后看去。祠堂树荫下似乎有个白色的东西。两手撑地的弥作只觉得心跳加速,浑身绷紧了起来。
——是只狐狸。
祠堂后面露出一对尖尖的耳朵。
接着一张狐狸脸便冒了出来。
这下弥作被吓得瘫坐在地上。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令人魂飞魄散的笑声。
——是狐狸。难道是神派来的狐狸?
——这座祠堂——会不会是…
“还真是滑稽呀。想不到你竟然如此胆小——”
弥作已经喊不出声来。
“——看来你真的是吓坏了。哈哈,我一向就爱恶作剧。”
话毕,这张狐狸脸竟然掉到了地上。
——是一只面具。
原来,那只是一只狐狸面具。
接着,一张女人的脸从祠堂旁冒了出来。她白皙的皮肤生得晶莹剔透,长得一张瓜子脸。
她的双眼细长如下弦月,眼眶有点泛红,只见她张着鲜红的朱唇露齿而笑。
——原来是个女人。
虽然弥作一直没注意到,看来这位女子老早就舒服地偎坐在荒废的祠堂后方了。“吓了你一跳吧?”——那女人说着,动作轻盈地起身从祠堂旁走了出来,整个人出现在弥作眼前。
她身穿色彩鲜艳的江户紫和服,披着草色披肩。
太突兀了,树林中出现如此亮丽女子,与周遭景色完全不相衬。
看来她应该不是附近居民,但也不像个旅行者。
——果然是……
弥作全身打了一个冷颤。不可能,这女子绝不可能是狐狸化身。
弥作从来就不相信禽兽会变成人这类传言。然而——。
刚刚为何会产生这种联想?
冷静想想,应该是在这片荒野中突然听到人声引起的恐惧所致。
但虽然已经知道是个女子,他依然喊不出声来。
“这是怎么啦?大爷您看来像是被狐狸精给吓到了似的。难道我长得那么可怕?”
女人说完,半滑半走地步下土丘,接着轻轻一跳跨过岩石,来到弥前方:动作简直就像只狐狸。
“真伤脑筋。难道大爷您真的以为我是只狐狸?——”
——她一张脸生得还真是白皙。
“——大爷您表情为何如此严肃?即便此处名为狐森,您也用不着这么紧张。没想到大爷您胆量竟然这么小——”
话毕这名女子又笑了起来。
接着她微笑着伸出右手说道——别只知道站着发呆嘛!
弥作莫名其妙地将两手藏进怀里。
他不想被这个女人看到自己这双手。
只因为它们实在太肮脏了。
被嘲弄的弥作觉得没必要随她笑,便无言地站起身来。
“——是这样子的,也许到了这儿才和您打招呼,难免让您吃惊。如果吓到您了,请容小女子道歉。事实上,从江户出发时,我就跟在您后头,也不是刻意要和您同行,不过,看到您健步如飞地走在前头,着跟着倒也习惯了。后来在进山路前的某个地方,却突然不见您的人影。我当时以为可能是目的地不同吧,便继续往前走,到了这座小祠堂便稍事休息。没想到此时您反而出现了”
从江户一路跟来——。
是真的吗——弥作非常惊讶。弥作走路速度一向很快,这女人真能赶过自己?
看您这表情,好像不相信我说的?——女人皱着长长的眉头说道。
“我又不会把您掳来吃了。看我这身打扮,也看得出我不过是个巡回表演的傀儡师兼艺妓吧。可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呀。”
说得也是。可是……
此人到底居心何在?——说不定……
弥作这下更诧异了。没错,此人并非官员或捕吏。但听说捕吏会利用从小训练的部下秘密调查民众。所以虽然是个弱女子,也不可大意。
——可是。
他认为应该没有人在追捕他了。那个女人的尸体,应该已经被当作自杀殉情而被处理掉了。理应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弥作涉及这起杀人案才对。
那个女人——。
——登和。
追踪了她三个月,然后。
在三天前。
大爷您要对我——到底要对我怎样——。
我都不会吭一声,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然而,请饶了我这条命。我的,我的孩子——。
血花飞溅。
血流满地。
是人血。
手,弥作整双手都被沾污了。
——不要。不要。
怎么啦,大爷——女人大声喊道。
“您脸色好像不太对劲。是不是一路从江户走过来太累了?只是,天气这么冷,您这一身汗是——”
“没有,我没有——”
弥作感到一阵晕眩。
这时那女人伸出手来说道:“这可不行。在这种地方倒下去可注定要没命了。万一让您死了,我可积不了阴德。要是让您就这么曝尸荒野,日后可要招您的灵魂怨恨。我可不想这样呢。来,过来吧。”
女人牵着弥作走向小冢那儿去。
弥作就这么让她牵过去坐了下来。然后女人捡起扔在一旁的竹筒递给弥作,并对他说——喝点水吧。
那女人告诉他自己名叫阿银。但弥作并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
他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姓名。
水筒里的水都快漏光了,剩下的只够他舔上一小口,可能是盖子在落到地上的时候松掉了吧。
但他还是感到很舒服。
不过,这也正是自己原本坐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丛蕨叶。
蕨叶对面则是刚才那只狐狸所在之处。
弥作这下开始纳闷自己为何要那么慌张了。
这女人顶多是个流浪艺人,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一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至于会对自己不利吧。
即便她是捕吏的走狗,或者是强盗集团的一员,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
——只要把她杀了不就得了。
唉呀,真讨厌——阿银故作撒娇语气,又说:“一一大爷这样坐着,想对我不利也不会方便吧?”
自己内心的杀意似乎被这女人给看透了,弥作整个人马上变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看样子是什么都做不成了,因为自己的步调早巳被这女人打乱了。
或许自己也必须稍微假装一下才行。而且——。
——如果她真的是只狐狸。
“我不是告诉过大爷了吗,我不是狐狸。”
弥作惊讶地咽下一口口水。
没想到自己心里想的全被这女人猜透了。
——难道这就是大家所说的通灵能力?
既然如此——
阿银再度笑了起来。
“真是抱歉,看样子还真的是被我说中了。反正您应该还在怀疑我吧,看您表情那么呆滞。”
“你、你——”
“不会吧,大爷难道认为,我可以看透您的心思吗?讨厌,我又不是妖魔鬼怪,要我讲几遍您才愿意相信呢?”
“可是——你——”
——她应该是只是个旅行者吧。
别理她,别理她——。
弥作越来越慌张,渐渐头晕目眩起来。
大概是看透了弥作内心的慌乱,阿银悠哉地一脚跨上土冢。
“大爷好像受到非常大的惊吓。其实,如果您心里没有鬼,即便鬼神也无法看穿您的心思。更何况您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不过是个小人
物,我也是看到您这副坐立难安的模样,随便猜猜罢了。万一真的让我给猜中了,也不过是侥幸而已。”
说着,阿银往土冢上方爬了二、三步。
弥作的视线紧追着她的背影。
“——这么对您说或许有点自大,其实一个人心里有鬼,妖魔鬼怪就一定会找上他。反之,光明磊落的人就算想碰都碰不到。一个人若心
生恐惧,即便看到破旧的雨伞,都会担心里头会不会伸出一只手来,或者挂在枯木上的旧草鞋,会不会露出两颗眼睛。可见世间一切奇怪事物,全都是疑心生暗鬼、无中生有的吧?——”
这女人讲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他内心明白——十分明白——,自己之所以惊惧,之所以恐慌,全都是有原因的。
弥作的疑心暗鬼无非是为了这件事。
对吧?——如此笑问的阿银看起来非常亲切,眼神也纯洁无瑕,但这眼神却让弥作觉得和刚才看到的狐狸几乎一模一样。当然,照这女人的说法,我们之所以觉得别人眼神有异,完全是自己心里有鬼。
这下弥作也看开了。
“的确——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容我为自己的多疑向你道个歉。诚如你所说,我刚刚一直害怕你是不是狐狸化身。其实全都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您心里——有什么鬼?”
“是呀。我看也不必再隐瞒了——我原本是个猎人,这一带的狐狸全都被我杀光了。如今路过此故地,才会怀疑你是不是幻化成人形欲报亲仇的狐狸。”
这的确是事实。不过——。
这样说来是有点没阴德——那女人说道:“也许吧,杀生总不是善事,不过,如果那是您的生计,就另当别论了。猎人原本就是靠捕猎野兽维生,被您捕杀的狐狸也该了解,应该不至于幻化成人形出来报复吧?”
“也许吧。唉,可能也是我自己太胆小了。”
我还真没用呀——弥作自嘲道。
自己曾经毫不留情地……
杀害了……
好几个人……
“不,不是这样。”
——那,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弥作心里再度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后说道: “我以前——在剥狐狸皮时,从没觉得狐狸可怜。我心里想到的就只有这张毛皮值多少,能让我赚多少银两,不管成狐仔狐我都是看了就抓,抓了就杀。所以,与其说我胆小——不如说是因为我积了太多恶。”
积了太多恶——而且做得太过分了。
“可是您不是已经洗手不干了吗?”
阿银抬头望着神社问道:
“难道你不是因为同情狐狸而洗手不干了吗?是吧,你是觉得它们很可怜才不再打猎的吧?对不对?”
——其实并非如此。
“没有啦。其实是有一位和尚看不下去我滥捕狐狸,警告我杀生将成为来世的业障;被他这么一说——唉,我才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他在胡说八道。
这番话不是真的。弥作根本不是这么一个有慧根的家伙。
这点弥作自己最清楚不过。
他之所以不再打猎——原因是……
——那个和尚。
普贤和尚。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
贫僧也知道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
虽是畜牲,也有亲情——。
只要贫僧做得到的,我都会帮忙——。
饶了这些狐狸吧——。
“那和尚滔滔不绝地劝着我,到头来我也觉得确实自己做的很过分——没办法,我天生迟钝,要不是被和尚点醒,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
“只要有人指点就能参透,也不坏呀。”
“或许吧。”
——你参透了吗?根本完全没参透!
“所以我从此就不再!猎狐狸了。”
这位大爷——此时阿银一张白皙的脸转向弥作说道:
“——野兽这种东西是会乘虚而人的。若是你为人光明磊落,它们也没办法让你中邪。反之,若被它们发现您心虚,说不定就真的会变成妖怪出来作弄您哟。”
“也许吧。”
所以你自己也得多小心!一话毕,阿银从挂在腰际的小药盒里取出几颗药丸,放上弥作的掌心。
“这是些提神药。奉劝您吃下去歇一会儿再出发。我不知道您要上哪儿去,但还是稍微补补元气吧。”
“太——太感谢你了。我,我正打算前往这座梦山后头的寺院,造访当初开导我的和尚。只剩没多少路了——”
“后山的寺院?那不就是宝塔寺吗?”
这可不行哪,大爷——阿银突然大声说道。
“宝,宝塔寺那儿——出了什么事吗?”
“这您有所不知,宝塔寺那一带正乱轰轰的。官府好像派了许多人到那儿,恐怕想进去也没辄吧。”
——官府。
“这是怎么回事?——官府?……”
“说是在追捕嫌犯。”
“追捕嫌犯——什么样的嫌犯?”
“那还用说,当然就是坏人罗。要不是盗匪就是山贼——据说是一逮到路过这一带的旅人便把他们剥个精光,并且把他们杀掉——一些比拦路抢匪更坏的家伙。”一杀人。
“你,你是指——宝塔寺的——普——”
普贤和尚?
一不会吧?
难道登和他——在被杀害之前漏了口风吗?
怎么啦?大爷,您还好吧——阿银皱着眉头问道。, 但感觉上她的声音变得愈来愈远。
普贤和尚?那个男人?
那,那个男人,已经被捕了吗?——
“为什么?——”
“您问我为什么?——您这问题可真奇怪,我只听说有个到五年前为止一直在江户大阪地区为非作歹的盗匪头目,名叫茶枳尼伊藏,现在正躲在宝塔寺里头。噢,他还有个名叫桑原的部下。据说捕快还没抓到人。所以,最好避免上那儿去。”
——茶枳尼的伊藏。
看样子我的运气还算不赖呢——。
这下子可走运了——。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请他帮个忙吗?——。
像只狐狸一样——。
喂,这位猎人——。
这位猎人——。
。您怎么啦?大爷。来,把药吞下去吧——”
弥作把药含进嘴里。
味道有点苦。
此时他感觉意识变得一片朦胧,渐渐为梦山的梦所吞噬。他就这么在狐森的祠堂前湿漉漉的苔藓植物包围下,安静地失去意识。


【二】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
睁开眼睛,他看到正上方是一根又粗又漆黑的 梁柱,慵懒地挂在站满煤灰的昏暗天花板上。整个房间到处都是煤灰,给人朦胧的感觉。
看着看着,就连自己的眼睛都朦胧了起来。
转头往旁边瞧,只看到一大片黑得发亮的地板。
看样子应该是栋农民的房子。
只见不远处坐着一名男子。
你醒啦——那男子说道。
弥作坐起身来,甩了两三下脑袋。
一阵刺痛顿时从颈子冲向脑门。
你还不能起来——男子深受按住弥作的肩膀说道。他看起来很年轻,不像是个乡下人。虽然也不是个武士,但穿着打扮相当整齐。
弥作便把身子转了回来,低头望着地面。
治平,治平,拿一些水来。男子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从耳旁倾入,在弥作头壳里面四错乱闯。让他头疼得不得了,过了一会,一个个子矮小的老人端着茶碗走了进来。咯,把这碗水喝下去吧——说着,老人把茶碗递给了 弥作,是一只有点残损的 粗碗。
——那个女人呢?
阿银?阿银呢?
弥作伸手接过茶碗。
“觉得好些了吗?”
老人问道。
“我——”
弥作张开了嘴,却说不出半句划来。因为下巴一动,耳根一带就痛得叫人痉挛。他勉强含了一口水,皱着眉头吞下去,整个人便往前俯卧在地板上。
他就这样趴了两个钟头。
年轻男子与老人,似乎一直坐在俯卧着的弥作身旁。
——这是哪里?
弥作缓缓抬起头来问道。
老人回答是他家。年轻男子接着说:“我正好打狐森经过,看见你倒在白藏主祠堂前头,就……”
“正好?——”
不太可能吧,那不像是有人会经过的地方。
弥作什么话都没说,但想必脸上已经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年轻男子见状便开始解释:“我不是坏人。我叫做山冈百介,是江户桥人——说了你应该也没听说过吧,就当我是个初出茅庐的 黄表纸(注2)作家吧。最近我专门写些让小孩解闷的读物和谜题,因此大家都叫我谜题作家百介。希望日后有机会能——”
“写些百物语吗?”
一旁的老人以也黁的口吻说道:“这种东西很快就不时兴啦。恐怕还没等你出名,就已经过时了呢。”
闻言,百介面露嫌恶的表情问道:“这不过是治平先生个人的身法,可是在任何时代里,妖魔鬼怪的怪谈都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我甚至认为,怪谈乃书籍故事之尊,所以——奥,我讲到哪儿了?——哦对,所以我才要这么累,行脚诸国到处收集参杂咒术,迷信与古怪传说的乡野奇谭。结果——当我正好打狐森的古老祠堂经过时,就——”
“干嘛讲那多以前的事?之后你就怎么了?”
个子矮小的老人倒茶问道。
“怎么了?——就是碰巧看到这个人了呀。”
“你认为,这又是狐仙帮你带的路吗?别再胡说八道了好不好?那座森林的传说,其实是在治平我出生前的事了。”
——狐森的传说……?
弥作没听过这则传说。
弥作原本是上州人。
他搬到甲州是十年前的事,所以许多以前的戳说他都没有听过。他在狐森落脚时,那座祠堂已是腐朽不堪,无人参拜,只有许多狐狸在里头转动。
“是个什么样的传说——”
“嗷,抱歉。这个嘛——”
“是这样子的 ,我是个——”
你是个猎人吧?—名叫治平的老人冷淡地说道:
“直到四,五年前为止。你都住在那座森林中自己盖的小屋里,是吧?后来你好像搬走了——现在森林里狐狸与日俱增,真教人伤脑
筋。”
“你——知道我是谁?”
弥作惊讶地问道,老人则噘起嘴唇,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或许你不知道吧,他边说边从弥作手中取回茶碗——我已经在这一带住了五十年啦。
老人虽然这么说,弥作却不记得自己曾见过他。
这也难怪,弥作住在狐森中时,几乎都没和其他人有过往来。
“那座森林里的——那座祠堂到底是……”
弥作还没问完,治平便有点不耐烦地回道:
“祭祀的当然就是狐仙啊。”
“祭祀——狐仙?”
这弥作就不知道了。
“一那么,那女人是……
“我以为那是祭祀稻荷(注3)的祠堂——”
不对、不对——治平连忙挥手说道:“那座土冢,是一只名叫白藏主的老狐狸的坟呀。它是那座森林的土地神。就是因为有它的庇佑,当地才有那么多狐狸。所以,原本是禁止在那座森林里抓狐狸的。”
“真的吗?——”
弥作在那座森林里抓了好几年狐狸。
而且,还在祠堂前杀了不知多少只。
——这难道是报应?——
老人以无精打采的眼神凝视着弥作问道: “你会怕吗?”
“——嗯。”
“也难怪你害怕。不过,我想你大概不知道这件事,才会在那里抓狐狸。至于白藏主作祟或怨灵之类的事——”
——这种事……
这种事我哪会怕。只是……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躺在那里?”
“喔,那是因为——”
“被妖魔附身了吗?”嘿
——被妖魇附身?
这么说来,那个女人——阿银是——。
果然是……不,可是……
——应该不可能吧。
“是有,有个女人——”
“女人?白藏主就是母的呀。是只雌狐呢。”
——雌狐?
那么,那女人就是——。
“可、可是,我——”
治平突然神经兮兮地大笑着说道:
“你这个猎人怎么这么胆小?不用担心啦。畜牲就是畜牲,怎么可能弄人?会被这种东西吓到的无非是胆小妇孺之辈、或愚蠢至极之流。反之,了解五常之道的智者,狐狸对他根本不成威胁。”
五常之道。也就是仁、义、礼、智、信。
“我刚刚跟你讲过,白藏主的故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百介是个一昕到这种事就全盘皆收的呆子,但我可不一样。在这梦山山麓住了五十年,从来没被什么妖魔鬼怪吓过。更何况,那些可恶的狐狸老是蹂躏附近的田地,幸好有老兄你搬来把这些恶棍全杀光呢。”
——全杀光?
听到这句话,弥作不禁浑身痉挛,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双手好脏呀。
上头沾满泥土,枯草、汗水——以及鲜血。
“难道我真的碰上——狐狸精了?”
弥作说道。治平闻言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直到不久前,弥作都没相信过狐狸会幻化成人这种蠢事。假若今天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想必这下他脸上也会有着同样的表情吧。
弥作继续说道: “——的确,我到现在还是不相信狐狸会成精这种事,不过,正如治平老先生所说,我直到五年前都住在那座森林里,捕到狐狸就剥皮去卖。正如你所说,在五常之道方面我是有所欠缺,因此,今天才会在那座森林做了那场白日梦,这一切都是我的——”
“喔,你等等。” 治平打断了弥作的话说道: “我不清楚你遇到了什么事,但可不能
马上就断定是白日梦。你遇到的女人,说不定真是个人,或者甚至是个女强盗——”
——强盗?
会不会是官府正在追缉的强盗头头——?
“真的,就是那座——宝塔寺——”
“宝塔寺——宝塔寺怎么啦?”
“没有啦——就是——”
“你和宝塔寺有什么因缘吗?”
百介惊讶得瞪大眼睛问道。但弥作不敢说出真相,只好含糊其词地反过头来问治平宝塔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噢,就是和那个白藏主有关呀。”
“就是那只狐!狐狸还是什么的?”
“是的。就是那只老狐狸,它化身成和尚,在宝塔寺做了五十年的住持。这古怪的故事够傻了吧?不过是昔日的民间故事罢了。”
“狐狸——变成——宝塔寺的住持?”
如果它变的是和尚,那倒还好——。
“那——那是——”
所以我说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呀——治平扭曲着一张脸说道。
这你也有兴趣吗?——百介反问治平。
“噢——这个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件事会牵扯到宝塔寺?
算了,这种古老传说是查不出真相的——治平自暴自弃地说道。百介则苦笑着说:“治平先生认为这不过是个捏造的无聊故事。事实上,我周游列国,到处都听过类似的故事呢。”
“所以,更证明这些故事都是唬人的吧?”
“别打断我的话,就让我扼要地说明一下吧。在很久以前——也不知道有多久,反正应该是治平先生出生之前,大概五十几年还是一百年前吧,那座森林里住着一位和你一样的猎人,而且也专门抓狐狸。”
“既然他靠打猎维生,抓狐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也许吧。那个猎人和你一样爱滥捕,他把森林的土地神,也就是一只老狐狸所生的许许多多幼狐悉数猎捕殆尽。老狐狸悲恸异常,就化身为宝塔寺的住持,前去造访这个猎人。”
“他为什么——为什么选择宝塔寺?”
“因为宝塔寺的住持,刚好就是猎人的叔父,原本的名字就叫白藏主。”
“噢——”
“幻化成白藏主的老狐狸和猎人见面之后,便拿出不知从哪里偷来的一小笔钱交给猎人,要求他别再杀生,也训诲这个猎人杀生的罪孽将让他下辈子遭报应等等。”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
贫僧就以这一贯钱,买下你的补狐陷阱吧——。
虽是畜牲,也有亲情——。
杀生之罪,将成为你投胎转世的业障——--别再滥杀狐狸了——。。——那个和尚就是——。
普贤和尚。没想到,就是那位和尚。
怎么可能?怎么有这种事?怎么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弥作不由得背脊发凉。
“可是,一个猎人如果不再抓狐狸,就没办法维持生计。他从和尚手上拿到的那点钱没多久就花光了。便再度前往宝塔寺找他叔父,请求白藏主允许他抓狐狸,要不然就再给他一笔钱。这下老狐狸更伤脑筋了。
说到这里,百介从怀中掏出了笔记簿,看了一下,继续说道: “老狐狸决定早猎人一步赶往宝塔寺,设计诱出本尊白藏主——并杀了他来果腹。”
“真是恶劣——”
它毕竟是只畜牲嘛——治平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但要说恶劣,最应该被指责的应该是那个猎人,因为他杀害了更多生命,不,猎人之中最可恶的其实就是——。
就是我。
百介翻了翻笔记簿继续说:“狐狸再度变身为白藏主之后,击退猎人,后来连续担任宝塔寺住持五十年之久。五十年之后,他前往倍见的牧场参观狩鹿,结果真面目被名叫佐原藤九郎的乡士(注4)所饲养的两条狗——鬼武与鬼次看穿,当场就把这只老狐狸给咬死了。据说那是只刚毛银白如针,浑身雪白的老狐狸。”
“雪白的——” .
——那个女人。那个巡回艺妓……
“据说那只老狐狸就被埋葬在我发现你的那座小冢。后来居民开始
祭祀白藏主,尊它为森林守护神,就没有人敢在那里抓狐狸了——,,
“至少在你搬来之前为止。”
治平以沙哑的声音作了个总结。
一座没有人敢在里头抓狐狸的森林——。
这就是这座森林里狐狸为数众多的原因,弥作也是因此才在那里定居下来的。
百介再度打开笔记簿,说道:“之后,凡是狐狸精幻化成法师,便被称为白藏主,甚至连如狐狸般愚蠢的法师都被称为白藏主——这是我听别人说的。另外,也有人认为能句剧的戏码‘钓狐’就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而成的。
弥作愈听脑筋愈混乱。不,该说是越错乱吧。
稍微喝水润泽喉咙,他这才渐渐讲得出话来。
“你,你这个故事是——”
未免太巧合了。这故事里的猎人,所作所为几乎和弥作一模一样。
如果这真的是自古以来的传说——不就等于弥作的前半辈子都白活了?
自己过的竟然是和古老传说完全一样的生活,这不是件很可笑的事吗?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弥作忍不住问道。百介再度翻阅起笔记簿。
“当然,这故事有几成属实,我也无法确认——不过,宝塔寺里好像也有类似的传说。事实上直到十年前为止,那座小冢与祠堂都是由宝塔寺负责管理的。我曾经和已经过世的住持见面,听他提过这个故事……”
“什么!”
——这家伙见过伊藏?
“你,你见过那,那位住持?”
百介讶异地望着一脸狼狈的弥作。
“见过呀。如果再晚一点,可能就没能赶上了——”
“没能赶上——你的意思是……”
——是指捕吏的——封道搜索吗?
“你说你赶上了,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而已。当时我初到此地,才开始寄住在这位治平先生家不久——”
十天前?
“那,你来这里主要是——”
“主要是为了打听一件事。听说这里好几代前真有一位叫做白藏的和尚,寺传中也有记载,说这和尚很疼爱一只独脚狐狸。所以,我好奇这会不会就是那个传说的源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问的是——”
百介这下更是一头雾水了。
“提到独脚狐狸,其实唐国就有类似的传说,讲得是一只独脚但博学乡闻的老狸猫——不是狐狸就是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
弥作紧张得一颗心乱跳。
“对、对不起,我——我要问的不是这件事,而是——”
这下百介打断了弥作的话:“你要问宝塔寺的事情吗?这座寺院昔日度香火鼎盛,但不知你知不知道,现在只剩下住持一人独自留守——唉,看来挺寂寞的。记得这位住持叫做白玄上人,又称普贤和尚,被誉为普贤菩萨转世——钦,你会不会也认识他?,,
弥作低着头,轻轻回答了一句——是的。闻言,百介露出了奇妙的表情。
“奇怪,我去找他时,他看来还挺老当益壮的呢,真没想到现在会碰上这种事——治平,你说对不对?,,
治平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同时拿起身旁的铁瓶在刚才那只碗中倒了些水。 “这种事指的是——宫府的搜索吗?”
“什么?”
百介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的意思是那个和尚被逮捕了?”
“他死了呀。”
“是被判死罪?——还是——当场被打死的?”
“噢,看来咱们的话没对上。”
百介困惑地搔搔头说道:“其实是这样子的,之前我之所以去拜访他,是因为那个传说和唐土的故事很类似,想了解详细情况。我问他有没有相关文书可供参考,那和尚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表示会到经藏或库里(注5)找找。”
“真的是那位和尚——?”
——这怎么可能!
“和尚要我等候三日,所以,过了三天后——也就是六天前,我再度前往宝塔寺。但走进寺院大门后,任我再怎么喊都没人回应,走进去一瞧,才发现他在本堂——已经死了。”
“六天前——?”
“是的。我真的吓了一跳,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回这里,拜托治平通报附近民众。”
“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本山在哪里,属于什么宗派,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举行葬礼。后来我们只好从邻村寺院请来一位和尚,粗略地安葬了他。”
——伊藏死了!?
不,不可能。不是才说过昨天还是今天,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
——那么我……
“我到底——”
“我到底昏睡几天了?”——弥作以嘶哑的嗓音问道。
“怎么啦?看你脸都发绿了。”
治平拍了拍弥作的背,并向他递出一碗茶。弥作接过来一口气喝干,然后告诉两人那女人——巡回艺妓阿银——说了些什么: “那——寺院里,有个盗匪头头——”
寺院是最好的掩护嘛——。
“还说这个盗匪专门劫掠路过梦山一带的旅人——”
比拦路抢匪还恶劣——。
“一逮到人就杀——”
杀掉——。
治平满脸惊讶地问道:这么说来,你真的是碰上狐狸精了——。哪
可能有这种女人呀,那一定是狐狸变的啦——治平这番话朦蒙胧胧地在
弥作耳边响着。你们在说什么?我看你们俩才是狐狸精吧?对不对?
接着在不知不觉问——弥作又昏了过去。
【三】
钤——
他似乎听到了铃声。
稍稍打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黑白,视野一片模糊。
没有梁柱,没有天花板。只看到一片天空——天空?
怎么回事?只觉得地上软软湿湿的。
他转头望望。那老人呢?那年轻人呢。
闻得到潮湿泥土,有点潮湿的臭味。
绿色。白色。光线。蕨叶丛与——水滴。
“弥作。弥作——”
有人在喊弥作的名字。啊,是法师。
蕨叶丛后方似乎有一位和尚。
这和尚是狐狸变的吗?
可是,我已经把这和尚杀掉了呀。
用铁缒把他像只狐狸似的捶死了。
“弥作,弥作”
不,不对。
弥作醒了过来。喔,这里是土冢。是狐森的土冢。
那和尚并不是普贤和尚。
“老大——” .
“我还以为你——已经逃走了呢。”
“老大,老大,你——”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登和呢?——你把她给杀了吗?”——登和。我把登和给……
“杀——杀了。”
真的吗?——只听到一个低沉粗哑的声音在森林中回响着。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是真的。我——”
“——我是不是瞎了眼睛看错人了?喂,弥作,号称杀人不眨眼的弥,不过是杀个女人,竟然得花上三个月?——”伊藏挥舞着钤钤作响的锡杖走向弥作。从树梢泄下的阳光形成点点斑,照耀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五宫看起来更加朦胧。不过,来者应该是伊藏。不,一定错不了。
“因为我不知道——她住哪里。”
“我没告诉过你吗?你打算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吗?”
“胡说八道。我已经……了。”
“我说的没错吧,登和已经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所以,你怎么可能她?”
大爷真的——真的要杀我吗。
我没有跟任何人泄漏消息。都没有讲啊——。
至少饶了这条性命。孩子他——孩子他——。
血花四溅。
“我把她杀了。”
我,我就是用这双手,杀了登和。你还没来道上混。你忘了自己五年前在这里下的决定吗?你早就把自己的灵魂卖给我了。”
伊藏再度挥超了锡杖。
“我——我可不记得曾把女人卖给你啊。”
混帐!——铁棒又朝弥作背部打了下来。
呃!弥作发出痛苦的呻吟,口中已经含满血水。
“干杀人放火这一行的强盗,怎么可能和良家妇女成家?我也曾警告过你吧,干我们这行绝不能为感情所累,所以,千万别沾染上女人——”
“我说过吧?我警告过你吧?”伊藏不断以锡杖捶打着弥作。
“难道我所有事情都得向你报告?你以为你是谁啊?是她自己跑来找我,主动献身的——,还告诉我要她做任何事都可以,所以我才把她留下来的。可是看看你们是什么德行,未免也太可笑了吧,竟然还来个旧情重燃,还敢说自己想金盆洗手?你这个窝囊废——”
下颚挨了一记上踢,让弥作整个人仰天翻了过来。
蕨叶丛上的露水闪闪发亮。
他感到呼吸困难。
——难道这……。
真的不是梦?
为什么总觉得四周都在摇晃?是不是因为从树叶缝隙间泄下来的阳光?只觉得所有的树木都在摇晃,夕阳也在摇晃。
不——。
百介不是曾说过?
宝塔寺的住持在六天前死了——。
不——。
那是一场梦。可是。
阿银也说了。
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
那也是一场梦吗?不——。
难道,就连五年前的那件事也是一场梦?根本就没有普贤和尚这个人?
难道当时那是狐狸化身?若真是如此——。
一切都是梦,都是梦。
全都是狐狸搞出来的幻觉。
弥作把手伸进怀里。
这不是很奇怪吗?伊藏为什么会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伊藏如此谨慎多疑,怎么可能没半个手下护卫,就跑进狐森来?
弥作把脸转过去。
伊藏背对天空,在阴影中的五官完全看不清楚。钦,这光景——。
——这光景……。
不就和五年前完全一样吗?
当时弥作就是在这里,像这样——。
不——这不就和——。
那?
——伊藏已经死了。
现在对我又是骂又是踢的,一定是只狐狸。一切部是骗人的。是狐狸幻化来作弄我的。弥作在怀里摸到自己的武器。这是他非常熟练的武器。弥作抓到的狐狸之所以能以高价卖出,理由是:狐狸皮上头都没半点伤——。上头既没有枪伤,也没有刀伤。他以熊脂烹煮的老鼠作诱饵——。活捉到的狐狸,全都被这只铁缒!弥作弓着身子一跃而起,将对方扑倒在地,并趁对方惊恐不巳时,朝对方眉间施以一击。
——啊。和那天完全一样。血。
只见效僧侣打扮的男子身子往后仰,缓缓倒卧下去。
法衣在风吹动下膨胀了起来。
锡杖卡锵一声被抛了出去。
接着传来一阵沙沙声,墨染的布摊了开来。
弥作往后倒退几步,来到土冢上方时,沿着斜坡一屁股坐了下来。
——完全一样!
和尚额头流着血,四脚朝天地仰躺在地上。
前方是闪闪发光的蕨叶丛。
一切都是从这光景开始的。
五年前。
一个和尚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卑躬屈膝地拜托弥作别再杀害狐狸。和尚告诫他生命有多可贵,杀生罪孽又有多深重,但弥作完全没有听进耳里,一心只想赚更多钱。因为他——打算和登和成家。
待他向和尚说明原委,和尚就给了他一点钱。
和尚还承诺会答应弥作的任何要求。但弥作并没有接受,表示那点钱解决不了问题。不料那和尚非常坚持,任弥作再怎么闪躲,他还是紧追不放。
最后那和尚举起手中的锡杖。
喊了一声“喝!”。
弥作便反射性地:
拿出铁缒把和尚给杀了。
今天也是同样的情况。
然后——当时。
从神社后头走出一个人,就是伊藏。
好啊,这下子被我看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就来帮我些忙吧——。
像只狐狸似的——。
喂,猎人——。
猎人——。
“钤。”
一阵铃声响起。
弥作回头一看。
一是狐狸。
只见神社后方露出一双尖尖的长耳。
这怎么可能?
“谁,是谁?”
只见一个白色的东西,
倏然从荒废的神社正后方冒出来。
“是什么人!——”
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尾巴。白色的脸。
“狐——是狐狸?”
当然——这是错觉,他不过是把修行者扎头发的木绵头巾错看成畜牲的耳朵,后头往下垂的带子误认为狐狸尾巴,并把这男子光滑白皙的脸庞看成狐狸的脸。就是这么回事。
结果——站在他眼前的是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胸前还背着一只很大的偈箱。
——你以为变成人形就有用吗?我不会再受骗了。
弥作抡起手中铁锤说道:“你——是狐狸!你是只狐狸吧!”
男子以悲伤的眼神凝视着弥作,或者是弥作后方的尸体。
“你把他给杀了——”
“是的。我把他给杀了。我把他给杀了又怎样?我是个猎人。猎人杀狐狸是不会犹豫的。放马过来吧。”
你这只死狐狸——弥作又往前跨出一步。
“喂,且慢。你看我这身打扮,我不过是个专门除妖驱邪、行脚诸国的苦行僧。如果我是个妖怪,身上会带着这些东西吗?,
于是,男子从胸前的偈箱中掏出几张护身符往空中撒去,纸片缓缓飘落地面,有的还掉落到弥作脚下。
弥作将它们踩烂。
“少罗嗦!我不会再上当了。”
弥作大吼。
“你一定就是狐狸。不只是你,那个女人、那个老头、和那个年轻人,不,连伊藏和那个和尚——全都是狐狸!你们都是狐狸变的。没
错,我一直被你们耍得一愣一愣的。根本还没有经过五年。这全都是骗局吧。你们这些畜牲还真厉害,还能变得这么像!”
弥作再度举起手中铁缒。
男子——白狐依然动也不动。
“果不其然——看来杀人不眨眼的弥作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身手是如此熟练。可是,你杀得了我吗?”
“哼,你还真大胆。我懂了,我已经懂了。你们的心情我都懂了。我不该杀小孩的。因为即使连畜牲也有亲情——”
只见他泪水夺眶而出。
“我确实杀了小孩。你们的小孩。请原谅我——我确实杀了好几只。可是,我已经不再杀生了。所以,请你立刻停止作法,我这就离开这里,去和登和一起生活。”
啊,已经受不了了。不管是作梦还是幻想,弥作对杀人这种事已经是彻底厌烦。厌烦透了,弥作非常疲倦。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归正常生活。然而——白衣男子用非常沉稳的语气清楚地说道:
“登和她——已经不在了呀。”
这只狐狸竟然还在演野台戏?
“住口!我不是告诉过你,不会再被你骗了吗?”
“我没有骗你。登和她已经……”
“好——我知道了。不必再演戏了!”
“是你亲手杀害她的。”
“不是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吗?”
弥作终于把铁缒放下来。
“你看,我已经不再杀狐狸了。这一切都是梦吧,告诉我这是场梦!”
“不,这不是梦。”
“你说什么?”
“这五年来——你替强盗干活的这五年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
“骗人.我不会被你骗了!”
“别再逃避了。你虽然没再杀狐狸,却改杀人,这五年里你杀了这么多人——最后甚至连你自己的骨肉都——”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禽兽是不可能幻化成万物之灵的。你还真是可笑呀,竟然还以为我是狐狸化身,其实是因为你自己心虚。”
“这——这一定是一场恶梦。这一切——”
“这不是梦。看看你自己的手吧!”
弥作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孩子的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弥作崩溃了,如今已是虚实不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于是,男子把手中的铃铛凑向弥作的鼻尖,钤——地摇了一声。
“御行奉为——”
弥作一股脑儿地跪了下去。 +’
“弥作你听到的、看到的,一切属实。你确实杀了慈悲的普贤和尚,也杀害了无辜的旅人,而且在干强盗时杀害了许多人,最后甚至钟意你的女人还有自己的骨肉,都惨遭你杀害。你罪大恶极,一辈子都无法解脱了。不,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来世,即使有,你下辈子还是得背负这些罪孽。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只有那个——伊藏是狐狸。”
白衣男子说着,朝着盗贼的方向转头过去。
刚刚那穿着法衣的盗贼,还躺在地上。
白衣男子走到尸体旁。钤——地摇了一下钤。
“你还真是罪大恶极呀,老狐狸。”
蕨叶丛摇晃起来,露水滴落。
“可是,这一切——这一切如果不是事实,也是因为狐狸的缘故。就是因为狐狸,我——我这双手,刚刚才——”
动手杀人。
“普贤和尚也就是茶枳尼伊藏,五天前已经死了——那年轻人不是
这么说的吗?那不是很好吗?”
白衣男子说完便蹲下身来,利落地脱下了伊藏尸体身上的法衣。
“这畜牲不配穿这身衣服。这是普贤和尚的法衣——不,是白藏主
的法衣。来,弥作——”
男子把法衣交给弥作。
“从今天起,你就是白藏主了。快穿上这身衣服,剃度干净,立刻
去宝塔寺。剩下的后半辈子,就在那里为遭你杀害的人祈祷冥福吧。”
“宝——宝塔寺?”
“那里现在没有人。
“全被抓走了——”
“快去吧。”
弥作慌忙抓起法衣,去。


【四】
“全被抓走了。”
飞也似的沿着分不清是梦还是山的梦山小路跑
猎人离开后,谜题作家百介才从神社后头现身。
从土冢上往下看,身穿白衣的又市背后,有个只穿着内衣、个头非
常大的秃头男子,呈大字型躺在地上。
“又市——”
百介边呼喊边跑下土塬。
接着又有两个人从森林树荫下窜出来。一看,正是巡回艺妓阿银,
和已经换下农人装扮的神棍治平。
“又市——那家伙不会出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
又市双手抱胸说道:
“除了弥作和——这个伊藏之外,官府从昨晚到今早,已将茶枳尼
那帮歹徒悉数绳之以法了。”
听又市说完,治平还是很担心地看着猎人离开的方向。必你也知道,宝塔寺是个快要废寺的山中寺,据说这位 白玄和尚是个慈悲心肠。只是不论他如何劝戒,弥作就 是不听,逼得连这位仁慈如普贤菩萨的和尚也露出了怒 容,便朝他大喝一声,不料——”
  “就这么死在弥作手上——”
  阿银把话接了下去:
  “——那猎人原本大概也不是存心要杀害他,但不 知道是打得不对还是太刚好,总之这不过是个偶然,算 是个不幸的偶然吧。在他杀了和尚的时候——这家伙— —”
  阿银看了看躺在地下的伊藏尸体。
  “——正好注躲在这座寺院后头你原本藏身的地方 ——”
  百介也朝尸体看了一眼。
  据说茶积尼的伊藏宛如恶鬼罗刹,是个恶名昭彰、 无恶不作的恶徒——也是个盗匪头目。
  然而,眼前躺在地上的既非鬼也非蛇,死了也没露 出尾巴,不过是个秃头的老人罢了。
  又市凝视着伊藏的脸说道:
  “这家伙呀,先生,可说是强盗之中最恶劣的,他 好淫掳掠样样都来,就连同行盗匪都怕他。他在京都一 带干了太多坏事,弄得自己无处容身,只好流浪到江户 。但即使到了江户,他仍旧不改动不动大开杀戒的习惯 ,最后连江户也待不下去,只好转移阵地来到甲府这一 带。这时,他碰巧看到弥作杀人,就恐吓弥作。也算是 狗急跳墙吧,结果——”
  这恶棍还真是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治平说道。但 百介还是听不太懂。
  “伊藏逼弥作当他的部下,否则就要向官府通报他 杀了人——是吗?”
  事情才没这么简单呢——治平忿忿不平地说:
  “但说简单点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家伙做起坏事来 脑袋就特别灵光。想必这混帐并不是认为弥作这个猎人 能当个好部下,而是一眼就看出弥作在杀人上的天赋。 ”
  杀人也得看天赋?
  如果有的话——那应该算不上是技术吧。
  百介不愿再想下去了。
  治平接着说道:
  “然后,这家伙还看上了被弥作杀害的人——也就 是已经气绝身亡的和尚。”
  “看上了什么?”
  “就是,他决定借用这和尚的身分。”
  “噢,原来如此——可是这应该不容易吧?”
  即使不是盗贼——不论是谁,只要不具备僧籍,要 变成僧侣并不是那么容易吧。
  百介说道。又市闻言露出一脸苦笑——这要看情况 吧,他回答:“如果他打算伪装的身分必须和许多人接 触,即使不是和尚也很困难,反之,不管是乔装和尚还 是大夫,只要不和人接触,就很容易成功。据说当时宝 塔寺里只剩下几名小和尚,后来都失踪了。我们猜测, 实在也很残酷——他应该把他们都杀了——不,可能是 他逼弥作下手的吧。再加上这座寺院如此荒凉。至于檀 家信徒也没几个吧,伊藏认为自己应该可以骗过这些信 徒,总之,伊藏这家伙打算把地处荒凉野外的宝塔寺当 贼窝,慢慢将四散的手下找回来,准备在此地东山再起 。”
  阿银接下话说道:
  “这个计划也需要一些资金吧?因此这个恶徒先派 弥作出去抢劫,以这种方式筹资金,企图进一步招兵买 马,好开始干坏事,对吧?”
  “可是——即使被抓到把柄——弥作为何甘于干这 种差事?”
  再怎么说,杀人毕竟是件很残酷的事。
  一般人应该是下不了手的吧,百介心想。
  所以说——弥作果真有杀人的天赋?
  但是——这真的算得上天赋吗?
  治平回答:
  “那家伙——也不知道是背负了什么罪孽。伊藏这 个恶棍说服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反正都已经杀了人, 杀一个和杀两个、甚至杀十个或一百个都没什么两样— —结果,可能也是自暴自弃吧,约有两年左右,弥作完 全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恶名远播到连江户人都 知道。”
  “杀手?结果他不是变成抢匪?”
  “要重新聚集四散的手下,一定要有钱、有力量— —茶枳尼伊藏需要这些来警告大家,谁敢背叛他就会没 命。因此弥作就这么沧为伊藏肃清背叛者的工具。”
  “那么——”
  阿银朝伊藏瞪了一眼,之后叹口气说道——最可怜 的就是登和了。
  “她急着想帮助性情豹变的弥作,找上了宝塔寺, 没想到她的努力反而适得其反。”
  “可是阿银,刚刚伊藏不是说过,是登和自己跑去 依他的吗?——”
  阿银闻言语带不屑地说道:
  “——还不是掉进了这家伙设下的圈套?对伊藏这 种恶棍来说,自己找上门来的女人,哪有不纳为禁臀的 道理?”
  “结果——登和就沦为伊藏的女人。可是她还是无 法忘掉弥作——后来,她就偷偷地和弥作旧情复燃—— 但伊藏当然不会默不吭声。”
  又市补充说道。百介则若有所悟,自言自语:“所 以,事情才会变成——”
  没错——又市点头说道:
  “她就怀了他的骨肉。登和担心弥作以及自己肚子 里的孩子,知道这样下去绝对不是办法,对一切感到厌 烦的她就躲了起来。这是不打紧,但一想到弥作还留在 伊藏那里,她又变得坐立难安。登和认为只有自己只身 逃出虎口,日子也不可能过得幸福,她非常担心伊藏会 不会对弥作下什么毒手,愈想愈焦虑,就——”
  “就来找你帮忙。是吧?”
  可是,事情已经太迟了——又市懊悔地说道:
  “我原本也没料到伊藏派来的刺客会是弥作。想必 弥作也知道他要杀的就是登和——弥作的城府显然比我 们想像得还深。”
  “一开始原本打算将除了弥作之外的歹徒一网打尽 ,所以我就写了一封假信到茶枳尼的根据地。喔,那些 家伙的栖身处是登和从弥作那边探听来的。”
  “假信?”
  “是的,我在信中谎称——你们头目伊藏三天前暴 毙了——他抢来的金银财宝就藏在宝塔寺里——,所以 谁先找到就是谁的,因此这些利欲薰心的家伙便争先恐 后冲向宝塔寺。这正好正中了我的下怀,于是,我先诱 出伊藏,让他离开寺庙,再通报官府前往围剿,便大功 告成了——”
  原来如此——又市惊讶地望着治平。
  “嗯。可是后来如意算盘打乱了,是吧?正如你刚 才所说,登和被掳走了。而且隔天尸体就出现在沙滩上 ——还和一个男人的双手绑在一起。”
  “这是——被布置成殉情的模样?”
  这些家伙做事还真周密呀——又市说道:
  “看到登和的尸体时,就连又市也有点乱了手脚, 但是我——是个举世无双的诈术师,怎么可能闷不吭声 ?便决定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我就骗 了一个负责监视弥作、名叫政吉的小混混。”
  怎么骗的?你这个耍诈术的,少给我故弄玄虚—— 治平向又市质问道。
  “那还不简单——就是让他们相信——海边殉情自 杀的,就是弥作与登和——”
  “原来如此。所以,你捏造了弥作已经死亡的消息 ?”
  “没错。结果,政吉接到这项消息立刻赶回去回报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品川,就被官府给逮住了,如 今可能正在接受审问吧,想必他会供出所有同伙——应 该也会坚称杀人鬼弥作已经死了。”
  “那么,这个——伊藏所收到的快报也是假的罗? ”
  “没错。我们捏造了一段讯息:昨夜小弟亲眼看到 登和与弥作双双殉情,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我确实看到 了。但登和似乎已经通报官府,得小心政府追兵,因此 弥作请小弟转告头目,请速前往狐森——”
  “噢。”
  “我们也赶紧改变策略,毕竟情势如履薄冰,只要 出一点差错,就会全盘皆输。只要歹徒之中有一个与伊 藏或弥作相遇,我们的计划就会泡汤。同样的,在这些 歹徒落网之前,如果弥作与伊藏见面,计划也会化为泡 影。”
  “因此,又市盯住伊藏不放,我则紧跟着弥作。弥 作这家伙——脚程很快,连阿银我都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幸好他走进了这座森林稍事歇
息。如果他直接走到寺院,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还真是把我吓出一身冷
汗昵——”
说着,阿银蹭了蹭自己的脚。
一如往常——百介这次对这班人的高超手腕也是敬佩有加。这次虽然被治平叫来,但一直不了解事情原委,结果仍不明不白地稍稍帮了他
们布下这个骗局。
虽然猎人曾见过宝塔寺住持的故事是虚构的,但白藏主传说倒是真的,这一带自古就有相关的记载。
百介的行为与动向,都在这群人的掌握之中。
于是,百介带着复杂的心境俯视这具盗贼的尸体。
这恶棍浑身被草露沾湿,已经完全气绝。
百介也试着体会弥作的心境,
但实在无法体会。
实在无法体会他的心境。
“又市”——
百介注视着尸体的脸,头也不抬地问道: “你——原本就看准——弥作他——会在这里杀掉伊藏吗?”
这就是设下这个局的最终目的?
百介抬起头来,仰望着又市。
“你是希望借弥作之手,解决掉这个伊藏吗——”
“那家伙——”
又市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百介先生,情况并非如此。”
“那是怎样?”
百介不由得悲伤起来。
于是他又问道: “你这些计谋还能解决什么其他问题?比方说——弥作将因此得到救赎?”
今后弥作将会如何——。
他将有什么感受——。
又市一句话都没回答,只是默默地戳着蕨叶丛。 然后他望向百介,叮嘱般的向百介说道——难道不悲哀吗?
百介也朝梦山望去。
也不知这是山是梦,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
百介觉得自己仿佛到了来世。
“看来人不管是生是死,对这座山而言都没差别吧。那家伙在这座山里变成了狐狸——变成了白藏主。”
又市说道。
此时。
蕨叶丛一阵摇动。水滴飞溅。
只见一只狐狸——消失在森林中。
“有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
阿银说道。
“就是那只狐狸——”
“想必它觉得咱们吵死了,也许也认为我们愚蠢至极吧”阿银自言自语着,接着转了圈身子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该把这家伙埋在这座土冢里吗?”
“他毕竟也是白藏主嘛,虽然只当了五年——”
治平费力地站起身来。
百介则问道:
“弥作——也会变成白藏主吗?”
“盗贼能当五年,狐狸能当五十年。弥作应该也行吧。”
话毕,又市又摇了摇手中的钤。
注1:将日本猿乐中滑稽、卑俗的部份改编成戏剧的表演。与舞蹈、抽象的能乐相反,狂言较着重模仿与写实的对白。
注2:流行于江户时代安永:至文化:吕(4~1818)年间初期的黄色封面图画书,多属成人读物。
注3:被视为各种产业之神的五谷神。
注4:定居乡间的武士,或享受武士待遇的富农。
注5:住持与其眷属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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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首
三人因赌生龃龉
闹事而为宫府捕
处死尸首书投海
三人首级聚一处
口吐火焰
依然争执不休
书夜不舍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五.第四十四
【一】
伊豆之国有一名为巴之渊的深水池。
此处虽近山深水冷之清流源头,但水面并不平静,处处出现漩涡,波涛汹涌,不只兽类,甚至连飞鸟仿佛都会被波浪吞噬。
据说这水池正中央有个通往地狱的洞。
掺杂山坡赤土的红色流水,加上污浊雨水以及透明清澈的涌泉,三者交杂地往水池中央流去,形成的漩涡状似三巴图案(注1),故名
“巴之渊”。
当然,这是人迹未踏之地。
巴之渊岸旁,有一间粗陋的木板小屋。
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在何时、为了什么目的盖的。
不知何时开始,一个名叫鬼虎恶五郎的暴徒住进这小屋里,对乡里与居民构成威胁。
恶五郎用火绳枪能打穿正在跳跃的兔子红眼,用弓箭可射下空中翱翔的老鹰,武艺堪称天下无双,而且是个力气过人的大力士。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移动和人一样高的岩石;只用一根山刀就能伐倒巨木,神奇的能耐让他远近驰名。
他的容貌也是人如其名,一副既像恶鬼又像老虎的凶恶面相。身高虽不高,但一身刚毛下的肌肉结实如石块,即便有人想趁其不备加以砍杀,据说若用的是钝刀,仍伤不了他分毫。
他的打扮既不像猎人,也不像憔夫,有人传说他是山贼,也有人传说他是野盗头目,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分,大家也都很好奇他到底靠什么谋生。好酒的他天天喝个不停,每个月也会数度下山,来村落里赌博、找女人。
虽然看起来凶暴,恶五郎进赌场却不多话,比大部分赌徒沉默得多。他赢钱不会开心嚷嚷,输了也不会垂头丧气;既不会喝醉酒闹事,也不会不讲道理坏了赌场规矩,是很上道的赌徒。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钱,但也不会刻意招摇,虽然钱花得很干脆,但花光了就打道回府。据说他有一句口头禅:做人三不五时赌一回才痛快。
有赚钱时,他会用一斗的酒瓶买酒扛回山上。在酒店里也不会乱来,钱不够时有多少就买多少,不曾赖账不还。
但女人就是个问题了。
恶五郎对女色的执着不是普通的坏。
一开始他只向客栈里的流莺买春。但后来不能满足,逢女性路客便掳来强暴,最后连村里的良家妇女都不放过。
只要他看上哪个姑娘,即便当街也要狠狠抓走,带回山上小屋再三凌辱。
被掳走的姑娘多半三天左右便可以下山。但也有的一去不回。回到村落的姑娘大多变得满身疮痍,个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有的甚至发疯或失明。这些姑娘回家之后几乎都活不久,结果不是上吊自杀,就是投水自尽。
即使村民聚众前去要人,据说每次来到巴之渊小屋前,就会看到手持山刀的恶五郎眼露凶光、龇牙裂嘴地站在小屋前阻挡众人。
此时的鬼虎变得异常凶暴,和在赌场时判若两人。除非他已经发泄完所有淫气,否则绝对不许任何人碰被他掳去的姑娘一根手指头。他是如此凶狠,连阎王爷都要敬畏三分,一般人根本不敢靠近,更别说要和他谈判。即使来个十人、二十人也不会是他的对手,若真有人胆敢开打,也都落得断手断脚的惨状。
虽然行径如恶鬼罗刹,但恶五郎实在是无人能敌,根本没有人敢反抗他。因此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家庭只要一听到鬼虎下山,不分昼夜都只能关紧大门,躲在屋里打哆嗦。
遭恶五郎毒吻的女子一年不下十人。女儿被抓走的父母全都悔恨交加、气得咬牙切齿,一再到宫府控诉鬼虎罪行,但却一直无法得到解决。不知是政府捕吏太软弱,还是鬼虎太顽强,巡捕人员完全无法将鬼虎生杀或活擒。不过任谁都认为他毕竟也只有一个人,哪怕他再强悍,如果政府一口气出动个二十人,应该还是能让他束手就缚。可惜在如此穷乡僻壤,官府人力原本就不足,加上能力有限,即使民众申诉,也只能找藉口推托。无计可施的民众只好仰赖神佛,希望天理昭昭能严惩鬼虎。可惜不管再怎么拼命祈祷,老天爷丝毫没有处罚鬼虎的意思。
因此鬼虎也得以肆无忌惮地继续掳走无辜女子,将之凌辱致死,而且依然能大摇大摆地在村里走动。
话说恶五郎已经大约一个月没下山了,但两天前他突然出现在村民面前。
此时的恶五郎一脸凶相。
只要看到他那张脸,任何人都能看出他正气在火头上。
他那覆盖在铁丝般胡须下的脸颊不断震动:两眼布满血丝,鼓起的鼻子激烈地喷着酒气,狞猛得宛如一只疾驰千里的野马。
居民纷纷躲进家里,从木板窗往外偷看,紧张得直吞口水。看到这
异形山人从自己家门前走过,每栋屋里的居民才胆敢松一口气。
这天,恶五郎直接走向赌场。
而且很罕见地,他竟然在赌场里和人起了纠纷。
刚开始他只是默默下注,但一直赢不了钱。
他一次又一次下注,还是输个不停。
过了一阵,鬼虎脸色愈来愈难看,每赌必输的他最后终于把带来的钱输个精光。平常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立刻起身离开,但这天不知何故,鬼虎突然开始怒斥庄家使诈,气得抓住一个赌客,拼命数落对方。
被数落的是名叫为八的小混混。虽然只是个小流氓,但这个为八胆子很壮,竟敢挑战正气得发狂的鬼虎。可能也是因为恶五郎平日在赌场里很温驯,为八才胆敢不把他看在眼里,完全不知道自己才几两重。
闭嘴!你这只山猴!管你是鬼还是虎,想跟我赌单赌双拼输赢,你还早得很哩——为八这么数落鬼虎,但他抡高的手臂永远没机会放下来了。
只见整只手臂滚落到地上。
恶五郎擎起山刀,一刀便连根砍下为八的右臂。
赌单赌双已不再重要,整个赌场都被血染红了。
负责维持赌场治安的是个名叫黑达磨小三太的乡下侠客。事实上他也是个违法乱纪的地痞流氓 黑达磨原本悠悠哉哉地躺在女人膝盖上喝酒,突然接到鬼虎捣蛋的消息。
按理说,所谓侠客应该是个锄强济弱的人,但黑达磨顶着这个招牌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
黑达磨有许多跟班小弟,不仅如此,他曾一次击杀十五个敌人,是个以惊人体力闻名遐迩的怪物。但他虽然豪放,意外地却非常吝啬,是
个完全不了解别人的痛苦,一旦据有任何财物,就不可能吐出分毫的守财奴。平常不管是怎样的牛鬼蛇神,只要在赌场里都是大爷,所以不论善良民众如何痛诉鬼虎的罪大恶极,黑达磨还是没有任何动作,未曾出面为民除害。可见他根本算不上是个侠客,不过是个邪魔歪道而已。
但今天情况不一样,你恶五郎要胡作非为随你便,这下竟敢捣毁赌场!?一听到这项消息,黑达磨瞬间鸡冠充血,立刻召集所有弟兄,带刀冲向赌场。
结果,暴徒与外道侠客狭路相逢,一场混战随之爆发。
面对个个持刀的对手,鬼虎立刻砍下赌场的柱子甩打迎敌,双方激战得杀声震天。
鬼虎实在强悍。
只是,不管他多强悍,毕竟敌众我寡,形势对他不利,而且再如此闹下去,捕吏再怎么软弱恐怕也不能继续视若无睹。于是,大战好几回合之后,恶五郎鸣金息鼓,被迫退去,
哼!什么鬼虎,再强悍也不过是一只山猴,还是得畏惧我黑达磨老大三分——恶五郎离开后,小三太得意地说道。
的确,能将这个官府不敢抓、值得褒奖,但带来的五十个兄弟,鬼虎发起威来确实恐怖。也抓不到的大暴徒赶跑,小三太确实却有一半被打得几乎站不起来。可见
接获赌场有人闹事的消息,地方政府捕吏带着两三个小巡捕慢吞吞地来到赌场时,已经是恶斗结束后一刻钟的事了,恶五郎也早巳不知去向。只见到赌场一片狼藉,虽然没有人死亡,但到处可见手指、肉片,惨状令人不忍卒赌。
虽然很高兴能把恶五郎赶跑,但问题没有解决,赌场被捣毁,手下
被杀伤,即便再怎么脾气暴躁的流氓,也知道自己其实是损失惨重。
所以,因胜利而陶醉了一会儿之后,小三太又开始气得面红耳赤,
不住地跺脚叫骂。
继续这样下去,黑达磨整个帮派的面子往哪里挂?小三太决定不让肉脚官府介入,立刻召集剩余的部下四处搜寻恶五郎。但也不知他是飞天还是钻地了,任众人的搜索再严密,也不见恶五郎的踪影。
然后——。

【二】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吗?”
只见一个朦胧的男子黑影唐突地说道。
黎明时刻。两人正躲在巴之渊旁边的树丛中。
“——之后,那个叫鬼虎的恶棍利用昏暗夜色闯进你的店里。是这
样吗?”
被问及这个问题,另一个黑影“是的、是的”地恭敬回答,点头如
捣蒜。
发问的看来是个着便装的浪人,回答者则是扎着围裙、看起来像商人的矮个子老人。两人从刚才就一直躲在树丛中窥探小屋状况。
“那么——他昨天一整天都没出门吗?”
浪人问道,并在夜色中隔着赤松枝条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一再点头回答:
“真、真是生不如死啊。”
只见老人仍旧直打哆嗦,牙齿不住上下打颤。
“你认为老虎会把咬在嘴里的肉吐出来吗?”
“大爷,您、您别开玩笑了——”
“我知道了。总之那只老虎在你那边大吃大喝,把所有的钱都抢走之后,又掳走了你的孙女,然后天还没黑就回到这栋小屋来——。”
“是、是的。”
哼——浪人用鼻子吐了一口气,又说: “如果真是这样一一老头子,你的命也真大。听说那家伙曾只身和五十个赌徒对峙,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的,自己却毫发未伤。不是吗?”
“是、是的。他毫不把杀生当罪孽。,,
“哇。杀人的哪有把杀生当罪孽的?你这家伙真是胡说八道”
浪人一脸不悦地蹙起眉头。
这个骏州浪人名叫石川又重郎——绰号斩首又重——。
一如其名,他是个以杀人为业的流氓剑客,又重郎不管对方是谁都砍得下手,因此与其称呼他剑客,毋宁说他是个杀手。只要受委托,即使是妇孺他部下得了手。反正只要有人供他杀就成了——又重郎就是这样的家伙。
他杀人时没有一丝踌躇。
上个月在骏河杀了两人之后,他逃来伊豆藏身,至今已经是第十天了。
又重郎对比划剑法毫无兴趣,他只懂得挥刀杀人,杀气腾腾的刀法和任何流派都不~样,可说是自成一派。不,与其说他的功夫独具一格,不如说杀人根本就是他的天性。他出手非常快,总是在尚未摸清对方功夫高下前便拔剑出鞘,在一瞬间便让对方气绝倒地。相传他挥刀的速度快斩乱麻。
这就是他“斩首又重”这个绰号的由来。
天生擅长挥刀砍人的又重郎,当然不会特别学习剑道,反正要他矫正刀法也是不可能的。他曾数度拜师学艺,却都被赶出道场。像他这种疯狂血腥的剑法,只能用来杀人,根本算不上任何剑术,不过是一种“杀人术”。因此尽管他以武士自居,又重郎显然一开始就走上了旁门左道。
又重郎在江户期间曾担任道场保镖,却一再上他人的道场踢馆,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他渐渐了解,自己个性冲动,一旦拔剑就会杀人,一旦杀人就会上瘾。因此他曾痛下决心不再拔剑。
但五年前——又重郎还是忍不住砍杀了三个和他发生争执的下级武士。而且不只杀了对方,三个人里有两个人头落地,剩下那个则被他砍成肉酱。事情做到这种地步当然不是误杀,只能说是“惨杀”。
至于那场争执的原因,如今他已经记不得了。很可能只是对方不小
心碰到他的肩膀或手臂之类芝麻蒜皮的小事。
但只要剑一出鞘,他就无法控制自己。
这完全不关乎一般武士竞技的胜负。
他就是想杀人而已,想杀得一片腥风血雨——。
而且最好是,把对方人头砍下来——他就是要这样的快感。
从那天起,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控。
又重郎只得赶紧找地方隐遁,但不久钱花光,只好重出江湖干起强盗。
然而——
他没办法只吓吓对方或只让对方受点轻伤。只要一出手,又重郎非要教对方人头落地。 他已经不只是个强盗,而是个杀人狂。一开始害是为了谋财,但从第二次开始就不同了,杀人不再是为了取财,而是本身已经变成了目的——这就是业障吧。他难以压抑自己的冲动,满脑子想挥刀、杀人,又重郎已经完全无法自己。
越杀越兴奋的他就这么永无止境地杀下去。于是在不知不觉间——
这也是理所当然——杀人就变成了又重郎的职业。
不出多久,“斩首又重”的名气便在黑道上传了开来。
所以——
对又重郎而言,把无谓的杀生当罪孽根本就是莫名其妙。杀生哪需分有罪无罪?当杀手的该杀时就杀,目的哪会有高低之分?
不论是为了保家卫国、伸张正义、还是为了义理人情,哪管理由是如何光明正大,杀了人的就是杀手。若主张杀人通通不对,他或许还能理解,但同样是杀人却说这种可以、那种不行,又重郎可没办法接受。
——妓女何必装高尚,说自己是良家闺秀?
反正要杀人,就杀个痛快。
此时又重郎正注视着卷着滔滔漩涡的巴之渊,
——杀个痛快吧。
三年前。又重郎曾为盗贼所雇,闯入两国一间油批发商,把伙计悉数杀光。而且对妇孺同样是毫不留情,一概宰杀殆尽。
从此又重郎只好离开江户。尽管江户如此之大,如今已无处容他栖身。但他原本就习惯流浪,加上这里不是他的家乡,因此也没有一丝眷恋。
他可不是落荒而逃。
又重郎离开江户,是因为他想杀更多的人。因为“斩首又重”的恶名在江湖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市民到匪徒个个都认得他的长相。即使没这个问题,上至被他杀害的下级武士的雇主,下至被他踢馆的道场徒弟,想追杀又重郎的人在市内可说是不计其数,继续留在江户很难伸展手脚。离开江户之后,又重郎游走于诸国之间,每投宿一地就当场砍人,不管有否受到委托,他只要想杀就杀,完全停不下手。
后来,他在骏河杀了一位捕吏。
只为了抢夺对方的武士刀。
人血会让刀子生锈,砍到人骨也会教刀锋缺口、让刀身扭曲。杀了人之后若不立刻修补,刀子很快就得报废。但修理刀子并不容易,因为只要磨刀师看到刀子一眼,马上就能看出又重郎用这把刀子砍了些什么。
这么一来,他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接下来的旅程也就更为不便。
因此又重郎在斩杀那位捕吏后,便将对方腰间佩戴的刀子据为己有。再也没有比这更方便的手段了。
又重郎认为,如此好刀竟佩戴在一个下级捕吏腰际,未免太糟蹋它了。所以,他就杀了这个捕吏。到手之后,又发现那把刀比原本想像得还好得多。
——鬼虎,可恶的家伙!
真想早一刻吸干你的血——又重郎的手握向剑柄。
又重郎已经十天没杀过人了,手实在非常痒。如果背后这老头子没有拜托这件事——或许他早已按捺不住,把这老家伙给杀了。
“喂——”
“你不是说——那只山猴抓了女人之后,都会挡在那栋小屋门前,怒目注视来要人的人吗?怎么现在看不到?”
“是啊,他现在可能和阿吉在里头……”
老人还是想冲出去。又重郎只好用剑鞘尖端顶住他的喉咙,阻止他轻举妄动。
“——喔,搞不好他正在——,没办法出来把风,如果是这样,表示你的孙女正被那只喜好美色的山猴压倒在地——嗯,这样的话——也只好等他们办完事了。”
又重郎说完,在松树树根上坐了下来。
老人慌张地瞪着又重郎说道:
“这位武士大爷,求,求求您——赶、赶快动手吧!”
“你敢命令我?如果我们在他们俩交媾时冲进去,恐怕连你孙女都会被我砍头。这样你能接受吗?”
“这个嘛,这个嘛——”
“老头,我问你,不管那家伙是鬼还是老虎,你孙女被这么邪恶的人凌虐,你想她还能活着回来吗?即便回到家里,也已非完璧,以后也别想嫁人了吧?”
老人一听,整张脸痛苦地扭曲了起来。
“你叫做孙平——是吧?”
“是的。”
“那我问你——你不怕我吗?”
“这个嘛——”
老人低头看着地面。
“昨天那个女人——一知道我的身分,马上就溜之大吉了,这你也有看到吧。好不容易到手的漂亮姑娘,晚上还想跟她温存一下呢,真是可惜。所以——你真的不怕我吗?”
不消说,老人心里一定非常害怕。
又重郎和老人是昨晚认识的。
十天前左右,又重郎在附近关卡勾搭上一个走唱女,在对方要求之下,又重郎带她到客栈外面的馆子用餐。带个女人同行是个很好的障眼法,所以又重郎常骗旅行中的女人和他一起走。一嫌这些女人麻烦,只要把她们杀掉就没事了。抱定这样的想法,要勾搭女人还挺简单的。不过——他们走进那家馆子时,却发现店里一片狼藉,还看到一个老头子呆然伫立在里头。
老板——就是那个在店里不住打颤的老头一一一看到又重郎走进来,立刻街上前抱住他,还向他下跪,流着泪恳求又重郎:
武士大爷,武士大爷,无论如何请您帮个忙——。
一定要帮我们解决鬼虎——。
把我孙女救回来——。
杀掉那恶棍——。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又重郎,想当然吓了一跳。
于是他向对方问道:
“你知道我是石川又重郎,才来拜托我的吗——?”
不料那走唱女听到这句话,当场一阵惊叫:
“你,你就是斩首又重”话没说完,便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那个女人会逃跑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杀人要犯;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从某个角度来看,我甚至比鬼虎还恶劣哩。”
“可,可是,武士大爷,您武功应该很高强吧?”
“喔,这我就不知道了。”
“但,但是—-”
如果你能把我孙女救回来,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老人以嘶哑的嗓音说道。 ’
“好吧。老头子,倒是你干嘛不通报官府,或者——找黑道出面。问题不就解决了?——你也不必浪费太多银两——”
“捕吏根本不可靠”只听到老人断然说:
“到现在为止,已经拜托过他们好几次了。”
“那,黑道呢?”
“那些人都是人渣。饱受他们欺负的村民多得数不清。那些家伙欺善怕恶,请他们帮忙反而是自投罗网,说不定会被欺负得更惨。更何况——他们早就在觊觎我的孙女阿吉了。”
“那些家伙对你孙女也有兴趣?”
“嗯,特别是一个叫做黑达磨的家伙,老早就在暗恋阿吉了,还放话想娶她为妾,威胁要是我敢拒绝他的提亲,就要把我的店给拆了。”
“那你拒绝了吗?”
拒绝了。结果那些恶棍三天两头来找碴,要把我们赶出去,好让他们经营妓院。”
“这我没兴趣”。又重郎补充道:
“倒是,你真的付得起二十两黄金?不过是个卖吃的,二十两恐怕超出你的能力范围吧。”
“您、您瞧瞧——”
老人稍微移动一下,从斜坡下方滑向又重郎面前。
接着他在自己怀里掏了掏,取出 一只有点脏的裹腹布,打开给又重郎看。
“您瞧瞧我有的这些钱。这是我五十年来不吃不喝存下来的。这就是我的——”
“我懒得听你这老头子唠叨。甸甸的。”
又重郎伸出手准备接过东西,抱在胸前大喊——还不行!
你有钱就好,的确——感觉还真是沉但老人赶紧把裹腹布收回来,双腕紧
“如、如果你真能帮我救出孙女——到时候钱一定给你。,,
“你还满谨慎的嘛。” ’
“你——”
“但这不过是市井小民的小聪明,对我来说真是愚蠢至极。,,
“你,你是什么意思?”
“道理很简单,老头子,任谁—眼都能看出我也是个大恶棍,可是你——竟然还敢拜托我?而且,还敢让我看到你的钱,这是什么意思?”
“那,那是因为——”
此时又重郎伸手握住剑把。
老人一脸苍白地直往后退,不小心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整个人从斜坡上滑下三尺,还伸出右手苦苦哀求:“饶了我,大爷饶了我!”
“所以我说你真笨。与其和这个叫鬼虎的暴徒厮杀,砍下你的头不是要容易个好几倍?——反正,那二十两是我的了。,,
瞬间刀光一闪,赤松枝叶刷——地落地。
老人吓得嘴巴大张,直打哆嗦。
又重郎见状笑了起来。
“吓唬你的拉。我要的不是钱,只是想找有值得我下手的对象开开杀戒。你嘛,我还嫌斤两不够呢。”
没错。
——只是想开开杀戒。
唔——老人松了一大口气,但牙齿还是直打颤。于是,又重郎不屑地嗤笑了几声,朝下坡走了两步,来到老人面前。
空气中——。
——依然充满吵杂的水声。
但丝毫听不到男女交媾的声音。
“老头子,你没骗我吧?”
“骗,骗你?”
“鬼虎他——真的那么强悍吗?”
“他真、真的很强悍。”
“好,我了解了。”
话毕又重郎走下斜坡。
——一定要把这家伙干掉。
把他干掉,把他干掉,把他干掉。
杀意在他脑海里膨胀,山头在一瞬间为杀戮的愉悦填满。
肌肉反复地紧绷、松弛,气氛愈来愈紧张。
当愈来愈高昂的杀意在刹那间达到顶点时,一切就会划上句点。
只要走下斜坡,踏出一步,自己的生死便会因步幅见分晓,因此他必须谨慎前行。
他来到了小屋前,只见板窗紧闭。
——里头有人。
妄念隔着一扇门板,宛如漩涡般直打转。
——原来如此。
难道是因为保持警戒,所以感觉更加沉静?
他把手伸向门板。
——啊。
拔刀吧。
又重郎亮出了凶刀。
——喝!
砍下东西的感触深及手心,一颗人头应声落地。
接下来的瞬间……
【三】

黑达磨小三太一出手就挥大刀斜砍。
被从肩膀一刀斩下的武士,嘴巴大张,双臂在空中挥舞,反射性地欲拔出腰间大刀,但小三太没有给他反击的机会,立刻朝对方右肩肩口补上第二刀最后再朝对方胸口刺进致命的一刀。
只见这个武士双膝跪地、头往前倾地倒地断气。
连悲鸣都没发一声。
——真是不堪一击。
想不到这个号称斩首某某的武士,功夫也不过尔尔。
小三太蹲下身来,揪起这个倒地不起的武士头项的元结(注2),检视起他的长相。只见这家伙长得一脸呆相,恐怕连自己为何要赔上性命都不知道吧。
——这颗脑袋值五十两吗?
小三太粗暴地放开元结,走到门口往外窥探。
终于可以听到巴之渊的水声了。
——吵死了。
接着又把门关上。
小三太再度蹲下身来,用武士的长裙擦干脐差(注3)上的血糊,接着以刀锋抵住尸体颈部,往横一拉。
切不断。
——说不定让他坐起来挥刀斩首比较容易吧。
他心想。
只听见血潮嘶——嘶——地不断喷出。
——解决了这个家伙,接下来就是鬼虎!
一点都不麻烦嘛——小三太嘀咕道,继续割着武士的脖子。
持续涌出的血液早已染红白木制的刀柄。虽然恶心,但小三太已经藩痹了。
然后——小三太想起另一件事。
昨晚那个走唱女三更半夜来敲小三太的门。
我有个秘密要通报——。
据说这眼神充满恨意的女人胆子很大,完全不怕小喽罗们的粗鲁骚虻,进了门还能娇滴滴地对小太三说话。
此时的小三太正是火冒三丈。他正在怒声训斥部下无能,找了一整
都找不到鬼虎,喽罗们个个被打骂得狗血淋头。
不管站着、坐着,他都无法抑制满腔怒火:不论喝酒还是狎弄女人,他都无法平息怒气,完全无法静下心来。丢了面子或损失惨重现在已经都不重要了;满脑子想砍下可恨的恶五郎首级的念头,让小三太狂到了极点。
小三太这个人从以前就是这副德行。
不管多微不足道,他只要无法马上取得想得到的东西,晚上就会睡不着觉。
他个性急躁,只要半夜想要什么,即便翌朝就能轻易取得,而且天就要亮了,薰心的物欲还是会教他情绪失控。
在他小时候——有天半夜他突然想得到附近一个姑娘头发上插的便是梳子,急得把睡梦中的母亲踢得身上瘀血,而且一直踢到天亮,一起立刻赶往那姑娘家里,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对方头上的梳子抢了过来。
那把梳子现在还在小三太手中。
只要他得到任何东西,小三太绝不会轻易放手,这就是他的个性。对所有权就是有一股异常强烈的执着。
可见小三太是个固执得超乎想像的家伙。
成人后的小三太之所以在道上混,也是为了夺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般人想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得遵守社会上的某些规矩,但小三太才懒得理会这些规矩。从工作、挣钱、存钱到购物这种缓不济急的漫长过程,要脾气暴躁的小三太遵守根本是难过登天。
不择手段、看到就抢,这就是最符合小三太个性的做法。
不过他并不喜欢当小偷。要他躲躲藏藏,还得想一大堆方法、设一大堆圈套,会让他觉得比安份守己的工作还麻烦。反之,不必伤任何脑筋便能在欲望中随波逐流,唯一的方法就是进入黑道,而且还得玩大的。如果只能当个小喽罗,黑道生涯就完全没有吸引力了。
所以,他加入黑帮之后立刻尽最大力量往上爬。
三年前,小三太谋杀了对他有大恩的帮主安宅十藏,获得了今天的地位。
论力气,他要比别人强上个数十倍,个性又凶暴,加上身旁的贴身喽罗也是个个剽悍过人,帮里因此没人敢挑衅他的地位。毕竟即便是黑道,谁也不会笨得去招惹小三太这种随时会咬人的疯狗。
因此——。
黑达磨小三太绝对不能放过这个叫做鬼虎恶五郎的狂妄之徒。小三太已经下定决心要取恶五郎的性命。因为恶五郎捣毁小三太的赌场,杀伤他好几个手下,抢走了他的东西,甚至与一向自负力大如牛的小三太对打,最后还能全身而退。
这一切教他愈想愈气,让他再怎样都无法按捺住内心不断膨胀的憎恨。小三太在责打手下喽罗时,已是怒不可遏。
就在这时候——这女人找上门来了。
据说这女人告诉他:
“我有个秘密要通报——”
老大正在里头骂人,兄弟们对这个女子当然不可能客气。于是,小喽罗们刻意刁难这个访客,认为她一定是昏了头,不晓得他们黑达磨帮派的可怕,竟然还有胆子上门。
“我有件事要通报你们老大黑达磨——不要以为我是个弱女子就打马虎眼,否则等会儿可要让你们吃不完兜着走——你们这些小喽罗,给我滚一边去——”
这女人既吓人又带妩媚的声音传到了房子里头。就这样,这个女人——巡回艺妓阿银——走进了里头的房间。
  她的皮肤非常白皙,细长的凤眼周围画着淡淡的红色眼影。气得火冒三丈的小三太在此刻意外看到这个女人出现,顿时愣得发呆。女人到小三太却轻启如花蕾般的红唇,微笑着说道:
  “您就是黑达磨老大吧——”
  只听到她的嗓音如风铃般清脆悦耳。
  你是谁——手下听到比较好。”
到底是什么事——小三太问道。他最讨厌听人讲话拐弯抹角。于是,阿银沙——沙一一地从榻榻米上磨蹭到小三太面前,凑在他耳边
说:
“是有关鬼虎恶五郎的事——。”
什么!——小三太听了眼睛瞪得斗大。
“我知道他人在哪里——”
阿银说着,身体更贴近小三太。
“在哪里?他人在哪里!——”小三太大声问道,但阿银立刻用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住小三太的嘴唇。
“好,接下来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情。就因为您是黑达磨帮的大哥,我才来拜托您的——”
阿银身体稍后退,继续说道:“不过,容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不等小三太回答,阿银便继续说下去。
话说阿银一直到三年前,都在江户两国一家名叫井坂屋的油品中盘商工作。
她十岁左右就进入这家商店,在那里待了八年。
三年前的春天,阿银被老板的儿子看中,决定秋天提亲,举行婚礼。看她气质好、有才华、工作又认真,老板也非常喜欢阿银。这当然是一门好亲事。
有这么好的事情吗?——小三太心想。黑达磨的信条是,别人的幸福就是自己的不幸。即便他有多中意眼前这个女人,听到这些往事还是教他忌护。
果然——事情没那么顺利。
离婚礼只剩下三个月的某日,井坂屋突然被强盗闯入,阿银说道。那强盗非常凶狠,从伙计、掌柜到女佣、小厮等员工,全被悉数诛杀。
阿银前一天刚好奉命到住八王子的老板弟弟家出差,因此逃过一命。
隔天早上回到井坂屋时——阿银着实被吓昏了。
屋檐下落了一只耳朵,帐场上有断腿,走廊上则有几条断臂,原本将在三个月后成为自己丈夫的小老板,一颗首级则落在大厅地板上。
店里店外部是一片血海。
而且,堆叠在一起的小厮与女佣尸体,脑袋悉数被砍掉。老板娘在寝室里,老板则在仓库前,两人都被乱刀砍死,倒卧血泊之中。甚至连今年秋天就要变成自己弟弟的几个小孩,也都变成一具具尸体。
虽然没查出强盗是哪一号人物,但官府很快就查到动手杀害伙计的男子叫什么名字。
斩首又重——
官府表示他是个职业杀手,专受雇于流窜各地的盗匪。
不料——唯一幸存的阿银,当天就遭到逮捕。
因为官府认为她有内神通外鬼的嫌疑。
小三太闻言,心里一阵窃笑。
社会不就是这副德行?
所谓弱肉强食,不想成为他人的俎上肉,横行霸道绝对是不二法门。换言之,要是不想吃亏,最好先占别人便宜。
阿银表示直到雪冤获释的整整一年间,她吃了非常多的苦头。当然,她原有的梦想与希望,在那一年里也全都化为泡影。
现在阿银心中只剩下一股强烈的复仇心。
于是——阿银化身一个走唱女,游走诸国,到处寻找斩首又重。
斩首又重——。
这名字小三太也听过,是个神出鬼没、流浪各国的杀手。虽然武艺高强,但据说是个只要有人头可砍,没酬劳也无妨的杀人魔。听说官府悬赏五十两,要取斩首又重的首级。也听说钱是某诸侯出的,因为斩首又重上个月在江户与骏河国境的菲山斩杀了一名地方捕吏。
然而——。
那又怎样?你这些故事和那可恶的鬼虎有何关联?——小三太不耐烦地质问。他最讨厌听人讲话拐弯抹角。
只见女人一脸敬畏地回答:
“又重那家伙已经在十天前来到伊豆。而且凑巧的是,他刚好被委托去杀害蹂躏良民百姓的鬼虎恶五郎。”
——原来如此。这两件事还真的有关联。黑达磨这下了解了。可是——。
是谁托斩首又重办事的?
小三太曾听说斩首又重的酬劳贵得离谱。
好像是山腰三个村落与宿场町居民一起出的——阿银说道。她调,之前听说斩首又重在骏河一带出现时,她就猜想下一站可能就是伊豆,于是先行到当地布线,果然让她给逮到了行踪。
这女人的说法可信性不低。那些村民以前也好几次要求小三太帮忙赶走恶五郎这只山猴。但当时小三太对这个要求完全没兴趣,听过后也就忘了。
“终于要和仇敌对决了,我就想办法混入村民之中,探听可以找到斩首又重的方法。然后我又听说恶五郎的行径和斩首又重一样恶劣。结果,就是昨天。村民正式委托斩首又重,把钱交给了他。”
——真的吗?
看样子会是一场很好看的龙争虎斗。小三太轻松说道,阿银闻言则皱起漂亮的眉毛抗议道: “这么说您听清楚了吗?还有——”
阿银话没说完,便装出娇滴滴的声音向小三太问道。小三太把脸转向阿银。
“听说,鬼虎昨晚砸了大爷您的赌场,也有许多兄弟被他砍伤;真有这回事吗?照大爷的个性,应该不会容许那混蛋继续逍遥吧。如果鬼虎让又重给杀了,大爷不会不感到遗憾吧?——”
这么说——也对。小三太的憎恨绝不是恶五郎死在别人手里就可以解决的。
于是,小三太转头望向阿银白皙的脸庞。
只见这只来历不明的母狐狸正在对他微笑。
阿银又说:
“恶五郎刚刚——已经回到巴之渊的小屋去了——” ——若果真如此……
真的,我没骗你,大爷——阿银带点烦恼地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大爷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此时鬼虎正好对付,以大爷的身手,只要拨根小指头就可以解决他了——”
说到这里,阿银用手遮住了嘴巴。
且慢,大爷该不会带兄弟去找鬼虎吧?大爷,我告诉您——鬼虎这下正虚弱,也最好对付,而且除了我,别说是大爷的手下,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她伸手勾住小三太,继续说:
“我可是为了大爷您着想,才特地前来通报这个秘密的——”
阿银说完便笑了起来。
——要我只身前去解决鬼虎?
这——的确是个好点子。一想到能痛宰那只可恨的山猴,小三太就不禁亢奋起来。更何况如今还能独享这份愉悦——这对小三太而言,当然是再爽快不过的事。
这个地方官府不敢碰的暴徒,五十个流氓都无法打败的强敌、地方居民得筹措巨款雇用杀人鬼来处理的恶魔,我却能把他给——。
——我自己去。就我自己去。
然后呀,大爷——阿银再度开始搔首弄姿,整副身体贴到了小三太身上。
小三太已经感觉到这个女人在他耳边呼吸,只听到阿银说道:
“最重要的是——”
阿银又轻声说:
“大爷不妨把——鬼虎和又重——一起解决如何?——”
原来如此——就是你的目的?小三太不由自主地拍打了一下膝盖。
原来,阿银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他替自己报仇。
小三太就近凝视着眼前这个皮肤白皙的女人。
你觉得有胜算吗?——他问道。
阿银眯着一对风眼回答——您就试试看嘛,一定成的。
“而且,官府还悬赏五十两要讨那家伙的首级呢。”
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立刻赶回去通报我的手下。如此交代完后,黑达磨小三太便提着白刃走向小屋。
有格调的侠客不会躲在门外偷窥,因此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踹开房门。
首先——他看到躲在小屋一角的鬼虎。
接着发现门口附近站着一个惊讶地回过头来的武士。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出刀,凌空劈砍。
二话不说,脑中什么也不想。
号称斩首某某的武士,功夫只有这样?不会吧?
一等对方断气,他便把头砍了下来。
——只听到巴之渊的澎湃水声矗降作响。
于是,小三太用武士身上的衣服擦掉刀上的血糊,然后以短刀抵住死尸体的脖子,慢慢把首级锯下,这工作比杀人还麻烦。
“终于大功告成了——”
他以武士的衣服擦掉沾满双臂的鲜血,接着拿起好不容易才从身体上锯下的头颅,缓缓站起身来。前后共花了他半刻钟。看来锯人头用短刀,还不如用锯子或菜刀来得方便。
——接下来就是那家伙了。
他望向小屋一角。
只见鬼虎已经像只死鱼般躺在地上。
——真可惜。
虽然自己没办法亲手干掉这家伙,但既然他已经丧命,剩下的就只能痛快地羞辱他的尸体了。
总之先把情况告诉阿银吧,小三太走向门口。这时候——。
门突然开了。

【四】

门外的人走进小屋,确认恶五郎确实倒卧在屋内一角。
他不由得呆住。
田所十内完全没想到,恶五郎如此恶霸,这下竟然真的死了。
然而——。
十内又想到另一件事。
没错——正如那白衣男子所说,恶五郎真的死了。但即使如此,如此囫图吞枣地接受那乞丐的谏言是否真的妥当?
——那家伙。
还是应该挥刀杀掉他的。可是。
——在客栈里无法动手。
不然,就该追上去想办法扑杀他。但如今已经来不及了,十内为此后悔不已。
——应该用不着担心吧。
不过,反正他只是个旅行乞丐,不管他走到哪里、对谁讲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然而——。
这名男子是在过了亥时的时候来找十内的。
已经一个月没回伊豆了。
这么晚的时间,泡过热水澡,喝过睡前酒的十内已经进入了梦乡。虽然还不到夏天,但感觉已经有点闷热,十内稍微打开纸门,正在打着
盹。
铃。
此时铃声响起。
还没到挂风钤的季节吧——十内心想。
妒又传来一声铃响。
附近有人——十内立刻警觉地坐起身来。
此时有人轻轻打开纸门。
谁!——十内把手伸向枕边的刀子。
“且慢,不必紧张——”
来者在黑暗中开口说道:
“在此时冒昧造访,还请多多包涵。在下并不是宵小——”
从窗子侵入的,是个头戴修行者头巾的白衣男子。
他脖子上挂着一只偈箱,手持一只摇钤。
此人身上没有武器之类的东西,只穿着一身纯白的轻装。
的确,没有盗贼会做这种打扮。所以——此人敦十内更加困惑。
——你是妖怪吗?
他对着黑暗中的人影问道。男子只是目中无人地笑着回答:
“——看在下这身打扮就知道,我是个御行乞丐——”
所谓“御行”,就是身穿看似修行者的僧服,实际上以贩卖驱邪符咒为业的流动乞丐。
从这身打扮看来,他并没有说谎。
“一个御行来找我做什么?——”十内瞪着侵入者问道。
“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么贸然闯入也未免太无礼了吧。立刻给我出去,不然结果会怎样,你自己应该知道——”话毕十内便准备出手,但这名男子制止了他。
“ 阁下不要紧张。万一被官府发现,对您反而不好。不是吗——”
“你这混帐——你到底是谁——”十内一度收回来的手再度伸手握向刀柄。
男子见状悄声躲到衣架屏风后头。
“喔,大爷请别这么冲。我是寅五郎的——噢,他现在叫恶五郎吧,也就是鬼虎恶五郎的使者——”
男子说完便站起身来。
手上拿着刀的十内闻言,单脚跪到了地上。
请不要这样——御行见状说道:
“我其实是他的赌友,鬼虎只是要我替他传话,另外,他也要求切勿让任何人发现我来找您。所以即使再不习惯,我也不得不在如此深夜攀檐走壁,偷偷摸摸地来找您——”
男子再度目中无人地笑了起来,并说道:
“他要求我转达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从明天起,他已经无法再遵守两位的约定——”
“——约定——没办法遵守?到底是什么意思,”十内问道。
御行敏锐地注意到十内心情似乎突然不稳。
“我是不知道他和大爷之间有些什么过节——但我看您就原谅他吧,否则那个笨蛋——恐怕会变成妖怪跑回来闹事一一”御行继续说道:
“唉——真有什么复杂的理由我也不多问了。相信武士大爷您一定也有许多麻烦的事情要处理——可是——”
“还是请您去剪剪他的遗发吧。要去最好天亮之前去。若是等到明天早上,官府就会接到通报,那些没胆量的捕吏虽然在鬼虎活着的时候不敢来招惹,但一听到他死了,想必一定会赶过来吧。到时候大爷不就——没办法去了——?”
十内站起了身来。
眼前这位御行一直强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既然如此,可以留他活口嚼——是不是该趁现在把他——。
铃。
男子又摇了摇手中的摇钤。
“即便您穿着如此平凡,但还是看得出大爷的身份并不卑微。若是过度胡作非为,再重要的人物都得受惩罚。世间虽然没有神也没有佛,但仇恨一旦累积,还是会化为妖孽;眼泪一旦凝结,则会化为鬼怪。奉劝大爷还是要小心哪——”
丢下这句话,男子便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十内花了一刻钟努力思索,却狼狈得理不出半点头绪。
想不到鬼虎竟然会丧命。不过——。
换个角度想,这反而能省下不少麻烦——这样讲也是有道理的。但再怎么笨,鬼虎也不可能永远被骗吧。如果知道自己受骗,到时候事情反而更难收拾。十内其实早就有这种想法了。
——这问题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吧。
他心想。只是——。
御行这番奇怪的话,当然不能全盘相信。
但若要确认他讲的话是虚是实,恐怕真得在天亮前赶去探探情况。
——如果他说谎呢?
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总而言之,他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于是十内悄悄离开住处,直驱巴之渊。
来到小屋前的他使劲敲门,但屋内无人回应。
感觉里头没人,窗也都开着。
一丝月光从木板屋顶的缝隙射入屋内,能隐隐约约看到小屋内部情况。因为相当阴暗,得花一点时间才能让眼睛适应。
——他真的——死了吗?
十内双臂抱胸,困惑不已。恶五郎的确躺在里头。
即使想把他的遗发转交给阿吉,她早已躺在某座万人冢里,死了已经有两年了。
——难道他真的变成妖怪跑回来闹事?
至少把他们埋在同一处吧——十内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大发慈悲终究解决不了问题,而且其实还很愚蠢。该如何向官府说明才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所以,这具愚蠢的尸体,还是暂时扔在这里方为上策。
——只不过,那家伙——
真的只是来传话的吗——就在十内脑海里闪过这丝狐疑的那瞬间。
有人粗暴地推开了门板。

【伍】

黑达磨的手下们收到通报,也没弄清情况便赶赴现场,抵达巴之渊时已经是早上了。
他们都看傻了眼。这个平常不见人影的偏僻山区,如今却是人山人|海。
其中大多是旅行者、农民百姓,也看得到几个捕吏。
大家都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好不容易挤过人群,眼前的景象再度使这些喽罗们大吃一惊。
只看到小屋前方正对水潭的一块岩石上,躺着些奇怪的东西。
那些东西——原来是三个男人的尸体。只见那三具尸体脚朝外、头凑在中间地排成一个三等分的整齐形状。
只是——。
三人的肩膀棱线彼此接触,呈现一个歪曲的三角形,但原本该在这三角形中央的三颗人头——却不见了。
三具尸体都遭到斩首。
“这到底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连这些凶狠的流氓也都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头戴头盔的捕吏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的一个部下指着遗骸对众流氓问道“——这是你们老大黑达摩小三太吧?——。”
流氓们全望向那几具尸体。
第一具穿着类似猎人常穿的无袖皮衣,手上握着一把沾血的山刀:另一具身穿气派的黑色便装,手上也提着一把沾血的大刀。最后一具条纹裤的下摆被撩起,露出穿在里头的细筒裤,手上还是提着一把染血的长刀。
那条纹裤实在很眼熟。不消说,这就是昨晚小三太与巡回艺妓见面时所穿的裤子。
顿时所有流氓都被吓得目瞪口呆,个个变得惶恐不已,接着纷纷大喊老大、老大地朝尸体走去。此时手持棍棒的下级捕吏站了出来,阻止他们继续靠近。
“验尸完成前严禁任何人触摸。,,
捕吏大吼道。流氓们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验尸?还验什么尸?你们这些蠢货,少给我们胡说八道。这绝对是那个大混蛋鬼虎干的。你们难道忘了他前天上我们那儿闹场吗,现在他竟然还——”
“胡说八道?我看你们才胡说八道呢。仔细看看吧。这个跟你们小三状甚亲密地躺在一起的家伙,不就是恶五郎吗?不给我看仔细点,还敢大声嚷嚷?”
流氓们再度大吃一惊。没错,看来那真的是鬼虎恶五郎。从他的穿着打扮就能看出,手上还提着捣毁赌场时用的山刀呢。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是这样子的吧——”
头戴头盔的捕吏双臂抱胸地说道:
“最后一具尸体,应该就是我们一直在围捕的斩首又重,也就是石川又重郎。这具尸体手里握的,就是我们上个月遇害的同僚田中慎兵卫刀。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杀害了捕吏,我们因此到处追捕——十天前听说他来到了伊豆,没想到看到他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
捕吏们个个百思不得其解。
“小三太与恶五郎之前有过严重冲突,是吧?如果是这样,应该不是
小三太雇用又重郎来杀害恶五郎的吧?,,
“没错。也不可能是恶五郎杀害又重郎之后,又在盛怒之下杀了小三太——若情况果真如此,那么恶五郎到底是谁杀的?”
“也不太可能是恶五郎与又重联手杀害小三太吧?”
“没错。看来看去所有的可能性都不成立。那么,会不会是小三太的手下所为?应该也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连自己的老大都杀了吧。再者——他们怎么看都不像会干出这种事”
话毕,捕吏们轻蔑地朝小三太的喽罗们望去。
即便是为非作歹、不可一世的流氓,遇到这种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似乎还是一筹莫展。只见这些剑客们全部像稻草人似的呆然伫立。
“脑袋呢?——”
其中一个流氓问道:
“我们老、老大的脑袋在哪里?”
噢——捕吏回答道:
“我们获报赶来查看——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尸体被布置成这副德行。他们三个的武艺旗鼓相当,在自相残杀后全都丧了命——这个推论也不无可能。不过最奇怪的是,三个人竟然都没了脑袋。这还真古怪:丢了脑袋的不只一个,也不只两个,而是三个人的脑袋都没了。那么第三个人的脑袋是谁砍的?是谁砍下头颅把它扔了的?还是这些脑袋全都飞上天去了?——难道它们还在缠斗不休?”
这时围观的群众开始骚动起来。
“有人说——那三颗头颅——正在水面上争斗着。”
捕吏们也纷纷朝水面望去。
只见水流轰隆隆地卷着漩涡。
“这就是所谓的舞首——”
密密麻麻人群中,有个年轻旅客站出来说道。
“请问这位是——”
“在下名日山冈百介,家住江户京桥,以写作为业。我是个周游列国,到处收集占今怪闻奇谭的闲人。我有几句话想告诉各位捕吏——不知各位是否愿意听听?”
年轻人于是更往前走,近距离观察三具遗体,皱着眉头又说:
“刚刚听你们说,这三具遗体分别是恶五郎、小三太与又重,是吧?”
“没错”
喔——又是因果循环一一这位年轻人自言自语道。接着,他朝头戴头盔的捕吏问道:“各位是否知道这附近——有个名叫真鹤崎的海
角?”
“当然知道,就在伊豆国内。”
“当地有这样的传说,据说宽元时代左右,也就是家康神君创立幕府的许久以前,当时负责治安的镖仓检非违使(注4)手下有些叫 做’方便的差使。这些人是被判轻刑的罪犯,官府让他们戴罪立功,派他们当密探。这些方便里头有三个在真鹤崎的祭典宴会相遇,酒后发生了口角——”
百介说到这里,伸手指向看起来像是鬼虎的尸体。
“其中有个力大无穷的魁梧男子。三人激烈争吵之后,另外两人欲共谋杀害这魁梧男子,但壮汉发现情况不对,便先下手为强,砍掉其中一个人的头颅——”
百介接下来指着黑达磨说道:
“另一个人吓得逃入山中,那名壮汉便提着砍下的头颅追了上去,经过一番锲而不舍的追逐,终于让他给追到。两人又互相厮杀了起来。此时这壮汉却不慎被石头绊倒,跌了个四脚朝天。这时——”
百介指着又重郎继续说道:
“被追逐的男子立刻举刀从他肩头往胸部一劈,挨了一刀的壮汉也展开反击,但在两人厮杀成一团时,不小心踩了个空而双双坠海。在落海之际,两人刚好相互持刀抵住对方的喉咙;只听到啊的一声,两颗头颅便一同落海。据说他们的头颅落海后仍在争吵。壮汉的头咬着对方的头,第一个被砍掉的头颅也从壮汉的躯体上跑了出来,一口咬住壮汉的头颅,三颗头颅就这么彼此互咬着。那景象之凄惨,简直有如修罗地只见三颗头颅个个口吐火焰,高声怒骂,据说至今仍争吵不休。这就是妖怪’舞首j的传说。”
“这是一种所谓的——面妖吧?”
“没错。而那三个方便的名字就叫做恶五郎、小三太以及又重。”
“什么——你说的可是真话?”
捕吏们个个惊骇不已。
不只是捕吏,围观群众也悉数露出惊讶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巴之渊。
“当然是真的——”
百介接下来又说:
“——也许是那三个古代恶棍怨念不散,经过一段漫长的年月,又转世成为这三个恶徒,欲了结前世恩怨。这究竟是命运偶然的恶作剧,还是可怕的因果报应?虽说恶者注定不得善终,如此结局也未免太残酷了——”
就在此时。
一阵不祥的风飕飕地从水面吹向众人。水面波涛更加汹涌,三股漩涡产生大量泡沫轰隆作响。这时突然有人大喊——大家看,那三颗头颅就在那漩涡里。不论捕吏、剑客、农民、还是旅人,都一同朝漩涡中窥探。
没错,浑浊的水里真有三颗看似头颅的东西在漩涡中载浮载沉。
看来——果真像在相互缠斗。
钤——一阵钤声响起。
“御行奉为——”
只见几张纸符随着摇铃声飘向水中。
纸符在风中翻滚飞舞,一落水便被卷入漩涡,不消多久便没入水中。
铃——铃声再度响起。
眼前站着两个自衣男子。
其中一位战战兢兢地说道:
“官府大爷,照这情况看来——在下建议该把这三位往生者埋葬建冢,加以祭祀,否则难以担保众人不会为鬼魅所扰——”
为首的捕吏闻言,调整了一下头盔的帽带,接着连连点头同意道:
“没,没错。总不能放任这些天下的大恶人继续争斗不休。喂,达磨帮的,你们老大还在扰乱世间,还不赶快负起责任?我下令你们马上处理善后。就照这、这个人说的去办。”
捕吏抛下这句话,便带领下属撤离现场,围观的群众也随之一一散去,原本的人山人海,不消多久便如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巴之渊在一瞬间便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从远处望着那群剑客依然围着几具无头遗体发愣,谜题作家百介苦笑了起来。
方才那两名白衣男子依然站在他身旁。
“话说回来——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说老实话,我真的看不太懂——”
闻言,白衣男子——也就是御行又市,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兽径说道:“去问问他们俩吧。”
百介朝御行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脱下围裙的餐馆老板孙平,也就是神棍治平,以及卸下巡回艺妓装扮的走唱女阿银。
又市继续说道:
“我必须赶快带这个人前往西国某寺院,所以,方向和他们相反。”
御行说完,身穿白衣的不知名男子向百介深深行了个礼。
目送他们两人离去后,百介朝治平与阿银跑去。
辛苦了——治平开口说道。
百介马上问他:
“治平,这三具没了脑袋的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你还不了解吗?事情很简单啊。就是又市先连哄带骗的把其中一人带进小屋,然后,接着被阿银以美色计诱的黑达磨便入内将他击蓉。贪图赏金的黑达磨二话不说,立刻砍下对方人头。接着被我骗来的新首又重上场,一刀便斩断了黑达磨的脖子。而就在他人头落地的那瞬间,恶五郎站了起来。”
“什么?”
“有什么好惊讶的?”
“恶五郎他——不是一开始就死了吗?”
没有、没有,治平拼命挥舞着手掌说道。
“没有?难道他不是被黑达磨给杀了吗?不然,方才那具尸体到底是——”
“那是我布置的。真正的鬼虎其实还……”
“真正的鬼虎——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阿银侧眼看了一下百介,含笑补充道:
“百介先生,你认为方才又市身旁那个御行——会是谁呢?”
“什么?”
百介赶紧回头望去。
但方才那两位白衣人早已不见踪影。
“他就是鬼虎恶五郎,也就是寅五郎。他确实很会喝酒,也很好赌,而且一身蛮力无人能敌,所以才会得到这又是鬼又是虎的称号。但他其实是面恶心善,贴上胡须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呢。不是吗?”
“可是,阿银。鬼虎不是个专门强暴姑娘的恶徒吗?”
没这种事,是有人命令他这么做的——治平忿忿不平地回答。
“有人命令他?”
“没错。他也是被迫的——”
“被迫?被——真正的鬼虎吗?”
“对,被一个名叫田所十内的恶棍目付(注5)所迫。”
“就是方才那几具无头尸体之一?”
“没错。这家伙十分恶劣。和这种人在一起,不管是鬼还是老虎,都会受不了。”
治乎语带不屑地说道。
“不过——一个目付,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其实是这样子的。十内这家伙去年奉派为微服办案的目付,监视菲山的地方官府。他的任务是在伊豆一带暗中察访——但这家伙却四处为恶。他与职责上由他监督的官府勾结,对官府的恶行恶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让捕吏们也放任他干坏事。而且他还非常好女色,对不对?阿银。”
“他很病态。只要一天不碰女人就会流鼻血:三天不近女色便要发狂,是个疯狂的色胚子。而且,他喜欢凌虐女人,用针刺、用火烧,把对方眼睛弄瞎,甚至常在交媾的过程中将对方杀掉,还真是病入膏盲。想当然,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服侍这种家伙。”
“所以——他就派恶五郎帮他找女人?恶五郎没有对掳来的女子怎样吧?”
“没错。他真的是被迫去掳人的。而且,人一抓回来,就奉命在屋外负责警卫,不许任何人接近小屋,”
“原来如此。人说鬼虎掳来姑娘后都会守在小屋前——这么说来——人既然在外头,当然没办法对姑娘做些什么。”
“而且,他可以连续三天三夜守在屋外。真的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接受这种命令——难道是为了钱?”
“好像是有拿点工钱,但更重要的是……”
因为他妹妹的缘故——阿银继续说道:
“因为对方让恶五郎相信——他妹妹被掳去当人质了。”
“人质?被那位目付掳去的?”
“没错——不过,其实恶五郎的妹妹早在两年前就被他染指——而且被他奸杀了。”
说到这里,阿银露出了懊恼表情。
“寅五郎的妹妹名叫阿吉,在两国一家油批发商工作,即将成为老板夫人。不料宫府却怀疑阿吉涉嫌内神通外鬼,将她逮捕。”
“内神通外鬼?”
“没错,官府怀疑她是歹徒的内应。当然,她背了黑锅。”
这时候治平插嘴,说道:“反正不知道是怎样刻意安排,后来这个案子由田所十内负责。于是,田所威胁寅五郎,若要阿吉平安出狱,就必须照他的命令行事,寅五郎只好答应。不过,他个性温厚,田所十内交代的事情未必都做得来。而且,他也曾经怀疑,妹妹会不会已经死了。于是——一
“接下来就是诈术师又市出场的时候了——是吧?”
没错——阿银叹口气,说道:
“阿吉之所以如此不幸,元凶根本就是斩首又重。他受强盗雇用,闯入阿吉未婚夫的店,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所有人杀光。然后官府竟然认定阿吉是歹徒的内应,而将她投狱。”
又重这家伙根本是个杀人狂。只要一天没有杀人,就会浑身发痒——治平补充道:
“所以,和他在一起真是教人毛骨悚然呢——随时得提防命丧他的
刀下。是吧,阿银?”
“这还好吧。你不过和他相处一天而已,我却和他厮混了十天呢。把他引诱到伊豆来——整整花了我十天哪。”
“是阿银你——把斩首又重引来的?”
“是啊。而且——令村民苦不堪言的大恶棍黑达磨,也是我找来小屋开杀戒的——”
“这么说来,那场赌场的乱斗也是——”
“我们故意设计的”治平点头,又说:
“黑达磨经营的赌场很会诈赌,寅五郎也知道,所以,他是耐着性子 赌下去的。”
“且,且慢。你们刚才说,黑达磨误认为田所十内是又重郎,将之隆杀。接着'又重郎误以黑达磨是鬼虎,而、将之斩杀。那杀掉又
  郎的是——”
“就是寅五郎,也就是恶五郎。恶五郎一开始假装自己死了,又重郎杀了达磨之后,他便趁机杀死又重郎。恶五郎其实不好杀生,但又重杀掉妹妹未来夫婿家里所有的人,导致妹妹被监禁,此仇非报不可。刚好恶五郎力气很大,只有他能打倒又重郎。又重的头颅被他砍下来时,就这么掉进了漩涡里——”
“结果就变成了“舞首”?”
百介闻言,不由自主地朝几乎完全被树影遮掩的巴之渊的方向眺望。
此时的他不禁感叹——
真相这东西,有时不知道反而比较好。
注1:日本古代的参漩涡式家纹。
注2:武士所绑的发髻。
注3:武士两把佩刀中较短的一把。
注4:平安时代初期制定的官住,负责检举京都都内的违法行为,同
时也负责审理诉讼。
注5:室町时代列江户时代监督武士行为的捕吏。


本帖最后由 suya 于 2009-1-14 16:18 编辑


淡路国有老狸
名曰芝右卫门
迭逢竹田出云
前来着戏遭狗戏剧
死后二十三日噬死演出,
尸首方现原形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三·第二十

【一】


淡路国有一位名叫芝右卫门的老人。
他是个眼窝深陷、成天面挂笑容的老好人。他头顶已秃,仅存的白发只能勉强绑成发髻,因此头缠宗匠头巾(注1)。附近小孩都很喜欢他,直唤他“芝老爷、芝老爷”,左邻右舍对他也很尊敬。
他家代代务农,虽称不上是富农,但日子过得还算优渥。问起原因,子孙儿女个个表示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老爷。
实际上,年轻时的芝右卫门为人严谨正直。他一辈子勤劳耕作,决不为风雨所阻,如此日复一日,直到有天才发现自己年岁老矣,一生可谓平凡至极。但老后的芝右卫门对自己的人生依然没有一丝遗憾。
许多人一生认真打拼,仍无法出人头地。也有人尽管努力,也不知何时会遭逢灾祸。所谓人生无常,想必芝右卫门深谙幸福乃人老后仍身体健朗,并有子孙陪伴的道理。
芝右卫门虽然为人耿直,同时却也是个风雅的文士。虽身为乡间老农,他却擅长舞文弄墨,加上人格温厚,慕名讨教者总是络绎不绝。
自从他因肩膀疼痛过起隐居生活,便开始以文人墨客自居,终日坐在屋檐下啜饮香茶,兴致一来便吟诗作赋,过着悠哉的日子。
凡是有来自江户与京都的客人造访这个村落,他都会热情招待,聆听访客叙述关于各地文化风俗的旅行见闻。他也收集了很多读本、绘草子等书籍,并勤于阅读。儿孙也都和他一样,个个勤劳耿直。他已经有了曾孙,对他而言,人生已了无牵挂——芝右卫门就是如此轻松面对人生,有为者亦若是,认识芝右卫门老爷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人老了最好就该像芝右卫门这样。
不料后来灾祸还是猛然降临在芝右卫门身上。那是个天气炎热、举行夏祭的夜晚。
芝右卫门有五子十孙。
当天傍晚,长男弥助的小女儿阿定突然失踪。
阿定当时九岁,正值最可爱的年纪。
村外已搭起一座表演人形净琉璃(注2)的小屋,芝右卫门合家前去看戏。
人形净琉璃在淡路虽颇为盛行,但并不是天天可以看得到。
只要有演出,原本就爱看戏的芝右卫门必定前往观赏。即便剧目数十年如一日,由于乡间娱乐十分稀少,因此不只是芝右卫门,对所有村民来说,看戏已是他们仅有的共同乐趣之一。
小屋里人山人海。
芝右卫门看到戏里一个净琉璃女娃人偶,便大笑起来,直呼真是像呀,长得和阿定一模一样。孙女阿定一听,害羞得以袖遮脸说“爷爷真讨厌.”当时孙女的可爱模样,芝右卫门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戏还没演完,阿定表示要去如厕,便离开了座位,从此消失。
大家原本以为她先回去了,但回家一看,人也没在家里。
这村落不大,一家人便四处呼喊搜寻她的踪影,不一会儿,芝右卫门的孙女失踪的消息就在村里传了开来。由于失踪者不是别人,而是老爷的家人,全村因此动员所有村民敲锣打鼓到处寻找,但直到半夜依然找不到人。有的村民怀疑阿定遭人绑架,有的则认为她被鬼神拐走了,但搜寻仍持续到了天亮。
直到黎明时分——大家才在戏剧小屋后头找到阿定的尸体。
发现尸体的是芝右卫门的远亲,一个名叫治介的年轻男子。
治介对城市生活颇为憧憬,常梦想有朝一日能到大阪等名城大市赌赌运气。因为这缘故,他对不似乡下人俗气的芝右卫门一向倾慕有加。
或许也非完全因为这缘故,但治介帮忙芝右卫门找人确实特别热心,不论是山坡、田地或沼泽,他都带头一一搜寻。
即使如此,找了整晚还是没有任何斩获,眼看着太阳就要东升,治介心想不如先回家休息一下。但他又觉得不死心,决定回到事发地点,也就是戏剧小屋,看看人会不会还在那里。于是,他在回家的路上绕了一大圈,回到小屋附近。首先在周围查看一番,接着绕到小屋后头,这时治介整个人都呆住了,
在拂晓之中,他在茂盛的草叶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衣服图样,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拨开草叶一看——。
治介的腿当场软了下来。
地面上躺着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死者衣着整齐,裙子并没有被脱下来。
只是——。
这女娃可爱得宛如净琉璃人偶般的脑袋,却被劈成了两半。
而且看来似乎是从正上方往下劈的。
仿佛切瓜似的,一分为二。
家人闻讯立刻赶赴现场。一看到女娃惨死的模样,个个都愣得发瓣。惊吓得几乎停止呼吸。
看到孩子如此凄惨的死状,甭说说话,大家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黔此情此景,即使平日非常稳重的芝右卫门也忍不住跪倒阿定尸旁,双手撑膝、额头叩地,直抓着土块痛哭。
正因为平常是个笑容满面的老好人,他这悲痛欲绝的模样更是让人心酸。
不久,提刀的捕吏蜂拥而至,小小的村落立刻陷入一场天翻地覆的大骚动。但骚动归骚动,大家仍然找不到凶手。
芝右卫门在村里风评很好,没有任何村民与其家族结怨,想必这绝非仇杀。更何况遇害的是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娃,更不可能与人结怨,从阿定的穿着打扮,一眼就能看出是农家小孩,觊觎财物的盗匪也不至于找她下手。最后,从年龄及行凶手法来看,也绝对不是由爱生恨的情。
经过多方推敲,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本案可能与近日上方(注3)一带横行的拦路杀手(注4)有关。
确实,在当时——。
在京都、大阪一带,有个残忍的拦路杀手四处横行。这点芝右卫门也早有耳闻。
据说——这号人物并不是为了抢夺金钱或财物,挑选对象时也不分男女老幼,只要碰到任何人,便乘着夜色将其斩杀至断气为止——这手的唯一动机就是——杀人。
据说这个拦路杀手一年前出现在京都,半年前转移阵地到大阪。传闻京都与大阪两地至今已有十至十五人惨遭毒手,不仅凶手尚未正法,就连其身份都还没半点线索。
如果阿定也是被他杀害,那就不必讨论犯案动机了。因为这凶手本来就是个疯子,连看到年幼女娃也是劈头就砍,也就不足为奇了。根据捕吏的说法,凶手下刀的方式和这名杀手非常像。
但——只说凶手是拦路杀手,这样的解释芝右卫门不能接受。
毕竟这个村落地处穷乡僻壤,和一入夜便有许多亡命之徒徘徊的都市不同,平日就连身上挂着两把刀的武士都很罕见;再加上官府轻易论断凶手是个疯子,更让人难以接受。
之前已有传言,说杀手已经从大阪进入兵库津一带,而淡路距离兵库津不远,因此他可能已来到当地的推测也不至于纯属空穴来风。
但毕竟没有人知道这个拦路杀手的身份,因此他不可能被追捕。没被追捕,当然不必逃亡,而一个不必逃亡的人为何得跑到淡路这种偏僻的地方来?更何况即使他来到淡路,为什么要选择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杀害一个小女娃?
这么做只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吧——。
芝右卫门绞尽脑汁,作了各式各样的研判。
最后,他诚惶诚恐地趋前,对正要撤回的捕吏说:
“在下实难相信此乃拦路杀手所为——并不是对各位大人判断存疑,但可否麻烦各位重新调查?如果各位的调查到此做出结论,而且如果
这案件并非该拦路杀手所为——真正的凶手不就会一辈子逍遥法外?若是如此,在下的孙女将死不瞑目,想必直到凶手伏法前,她都无法转世投胎。”听完芝右卫门的要求,捕吏坦率地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又以劝谕的语气说:“芝右卫门,你的意见很有道理,我们也不是没想到这点。事实上,你失去孙女,内心想必是万分悲恸,我们也深感怜悯。只是芝右卫门,请你好好想一想,若凶手不是从上方来的拦路杀手,那么下手的将会是你们这个村落的民众——”
芝右卫门闻言吓了一跳。
昨晚来观赏净琉璃的都是熟人。这里原本就是个小村子,村民彼此熟识,因此只要有外人进来,大伙一定知道。虽然祭典这天晚上,也有一些附近村落的人来参观,但人数毕竟有限,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对方是谁、来自哪个村子。而且,即使有人持农锄,也没有人持刀。
算来算去,外来者只剩下人形净琉璃的演出者,也就是“巾村一座”的班底。
从十年前开始,市村一座每逢夏天都会来到本地演出,因此大家对他们都很熟悉。座长松之辅是个有官府认证的演员,甚至还有资格谒见藩主。
由于受历代藩主庇护,人偶戏在淡路特别发达,加上当今的藩主尤其喜好人偶戏,更是大大鼓舞民众百姓,终于使淡路人偶戏成为地方特色,各村里无不竞相效法。松之辅一团人,就是在藩主指示下巡回演出的。
这样的戏班子,不容怀疑其清白。
凶手决不可能是其中成员。
不——不可能是他们犯案。怎么可以这样怀疑认识的人?——如此说来——。
杀害孙女的畜生一定是来自外地,并在犯案后逃往外地者。若凶手
已不在村里,那么他是什么身份就不重要了。总之不管他是拦路杀手还是妖魔鬼怪,一大家只能期待官府早日缉凶到案。
听完捕吏的解释,芝右卫门点头称是,并为自己的无礼道歉。捕吏不漏,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于法,也请芝右卫门不要太伤心,好人终将有好报。
这句话让芝右卫门深受感动。孙女的遭遇的确不幸,但一昧哭泣也懈决不了问题。虽然包括芝右卫门的儿子在内,仍有村民无法接受官处置,但当事人芝老爷都这么说了,众人也只好退去。
于是——这桩骚动就这么平静下来。
虽然这件惨祸带来的创伤久久无法平愈,但日子还是得过。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村子渐渐恢复原有的秩序,到了虫鸣不绝于耳的秋天就完全恢复了原状。
虽然依旧没听到拦路杀手伏法的消息,但凶手倒也没有再度犯案,
虽然民众尚未将这件事淡忘,但自然而然地,大家已不再谈论此事。
时序进入秋天。
在一个不热不冷的舒适夜晚。
这天晚上芝右卫门一直睡不着,仔细聆听钤钤作响、清脆悦耳的铃虫鸣叫声时,突然涌起一股吟咏俳句的冲动。
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这种冲动了。或许是天生风雅的血液又在鼓噪,要不就是想暂时忘却对孙女的思念,老人打开纸门,走进夜色弥漫的庭院。
当晚恰逢满月。
一时之间,芝右卫门忘记所有烦忧,站在庭院里出神地眺望皎皎明月。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突然回过神来,朝庭院里低矮的树丛望去。
那里头……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芝右卫门。
那东西又黑又小。大概是只动物吧?
黑暗之中,只看得到两颗闪闪发亮的眼珠子。
就在这时候。
芝右卫门老爷——。
恍惚之中似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是谁啊?芝右卫门往前踏出一步,黑影倒也没有逃走,反而咻——地跑到他面前,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下。
原来——是一只狸猫。
“什么嘛——吓了我一跳——”
芝右卫门把脸凑向狸猫。
狸猫不仅没有逃走,反而把鼻子凑向芝右卫门面前。
于是芝右卫门蹲了下来,狸猫也更加靠近,用鼻子蹭着芝右卫门的身子。
这动作似乎是对芝右卫门有所请求。
“喔,你是肚子饿吧?”
芝右卫门天生风雅且饶富想像力,看到狸猫如此亲近非常欢喜。于是,这位好奇的老人决定看在一轮明月的面子上,施舍食物给这只饥饿的动物,便请它在原地等候,说完立刻走回屋内。
他当然不可能通晓畜牲的言语,也不认为叫它在那边乖乖等狸猫就会照办。但如果这只野生的狸猫真的听话,乖乖在那边等,岂不是非有趣的事吗——芝右卫门自忖道。
他很快进入厨房,把剩饭倒进钵内,心里想着那只狸猫不知离开没有—一结果回到庭院里一看,狸猫还乖乖待在庭院中央,规规矩炬地着芝右卫门。
“你——还在等我吗?”
芝右卫门大为感动,立刻走进庭院。狸猫很快把钵里的食物吃光,接着仿佛在对芝右卫门道谢般连摇两、三次头,便消失在阴影中。芝卫门瞬间觉得很痛快,忍不住朝狸猫消失的黑暗喊道——如果你听得懂我的话,明晚还可以再来。
接着他抬头看看月亮,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
翌日。
依旧是个虫鸣此起彼落的夜晚。
芝右卫门在昨晚同样的时间打开了纸门。
虽然狸猫没有说还要再来,但芝右卫门心想说不定它今晚还会再出现。也没什么理由,如今他宁可相信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会在自己身上生。
芝右卫门喜出望外,再度招待狸猫吃了一餐。
这样的状况持续四、五天,似乎连家人都注意到他的行为有异,便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芝右卫门什么也不说,只是卖关子告诉大家——以后你们就会知道。
结果,狸猫连续来了七个晚上。
到了第七天晚上,芝右卫门摸摸狸猫的头,说道——
“你明天就在中午时分来吧。如果你真的照我说的在那时间来的话,我明天会给你一整条的鱼。”
隔天早晨,芝右卫门果买了一条鲷鱼回来。全家人都非常惊讶,但芝右卫门告诉他们:
“我有个朋友要来。”
回家之后,他把纸门打开,坐在屋檐下等待着。到了正午时分,狸猫果真来了。芝右卫门非常高兴,赶紧叫家人过来看这只狸猫,并告诉大家这只狸猫就是他的朋友。
即使被一家人团团围住,狸猫也没有逃跑,表现得毫不怯场,而日仿佛打招呼似的,一一环视了芝右卫门的家人,这才弯下身来把鲷鱼吃掉。于是芝右卫门自豪地说:
“你们听着,这只狸猫虽然是只畜牲,却听得懂人话——”
家人都以讶异的眼光看着它。但这种充满疑惑的目光反而让芝右卫门更为高兴,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把至今发生过的事叙述了一遍。家人起初都半信半疑,但看到这只狸猫吃着鲷鱼的模样这么可爱,仿佛和一家人很熟的样子,大家当场就看在芝右卫门的面上,表示相信他所言属实。
于是,狸猫在芝右卫门家住了下来。
芝右卫门非常疼爱它。
甚至招呼它坐在客厅里,把它当作聊天的对象。
渐渐地,家人也了解了,这只狸猫真的非常聪明。不管是否真的懂人话,至少也和狗一样聪明,叫它在一边等它就乖乖等:叫它来也会马上跑过来。就算进了屋内,也不会步出芝右卫门的客厅,举止也十分规矩。
到头来——老爷芝右卫门宣称这狸猫懂人话的说法,也终于为家人所接受。
因为是非常小的村落,这件事不出数日便传遍全村。不过,虽然芝右卫门的家人都开始相信这只狸猫有灵性,村民们依然是半信半疑。
从墙外偷看狸猫的样子,大家看到的总是芝右卫门兴高采烈地和狸猫讲话的模样。
坐在屋檐下的芝右卫门,简直就是把狸猫当作人看待,有时请它吃点心,也有时请它和自己面对面地坐着吃饭——这情景看在村民眼里,确实有点奇怪。
芝老爷怎么啦——真怀疑他是不是疯了。毕竟先前孙女才遇害,即使表面上强装坚强,说不定他的心神早巳严重受创。不过,村子里没有任何人说他的坏话,也没有人公开讨论芝右卫门那只狸猫。大家都很体谅他老人家,因此刻意保持沉默。
但芝右卫门对这情况有点不满。
例如当他站在村民面前再怎么努力为这只狸猫辩解,大家都还是把他当疯子,这芝右卫门不会看不出来。他只好保持沉默,但又让他感很不舒服,众人的冷淡也愈来愈让他受不了。到了最后,再也按捺不住的芝右卫门终于对狸猫说:
“这村子里没人相信你听得懂人话。根据某些古籍记载,中国唐土成宗时代,有一间寺院住着狸猫,据说那狸猫通晓支那地理,还能占卜吉凶祸福。这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个故事。不过,如果你真有什么特殊能力,能否化成人形给我瞧瞧——”黔。狸猫静静地听着,接着便一溜烟跑出了庭院,就此销声匿迹。就连麟右卫门也不认为它真能幻化形体,当晚就关上纸门睡觉了。
到了隔天晚上。
那天从白天起,整天都不见那只狸猫。芝右卫门心想,可能是昨天自己对狸猫提出的要求太刁难,让它一气之下跑回山上去了。
这让他感叹起人生无常。
不管等了多久,狸猫就是没再回来。
这天是个寒冷冬夜,芝右卫门走到屋檐下,正欲关上纸门。就在此时。
又和那夜一样,芝右卫门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看他。
往庭院一瞧。
有个黑影从矮木丛下跑了出来。
起初他还以为是那只狸猫,但那影子显然比狸猫大得多。
这下他看清楚了,来者并非狸猫,而是个矮小、年约五十来岁、打扮颇有格调的老人。
他头戴大黑头巾,身穿戎色无袖尚衣与长筒裤,看来像个举止大方的商家老板。芝右卫门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又抛开了脑海里的种种胡思乱想,向对方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眼前这老人不可能是狸猫变的吧。
老人以沙哑的嗓音回答:
“在下家住堂之浦,名芝右卫门。”
“芝、芝右卫门?”
“是的,和老爷同名同姓。由于昨晚您曾如此吩咐,在下今晚就这身打扮来参见老爷。”
“什么——”
芝右卫门吓得整个人跌坐在屋檐下。
“——别,别开玩笑了。我芝右卫门再怎么老糊涂,也不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
“您快别这么说。您对在下如此照顾,甚至愿意买整条鱼给在下这只畜牲食用。对在下可谓有恩有义,在下岂敢戏弄。”
“可,可是——”
“也难怪老爷不敢相信。不过,厅里跟在下讲过的话背出来给您听。
“你等一下——”
您若还是怀疑,在下愿将您在这客……
这时芝右卫门伸手制止,招呼老人进了客厅。不管他是人还是狸,站在庭院里聊总是不太好。
进入客厅后,芝右卫门狸便一副客气的模样,还以鼻子蹭了蹭榻榻米,举止十分彬彬有礼。
“感谢老爷让我进客厅。照道理,在下这样的畜牲必须按身份坐在较低的位置,您却招呼在下进入如此气派的客厅,让在下诚惶诚恐,感激之至——”
它客套得直教芝右卫门发噱。
“哎呀哎呀,你快抬起头来。里头这么乱,还真是不好意思——还有,你这身高贵打扮,态度却如此谦卑,实在让我承担不起。你说你住堂之浦——名叫芝右卫门?看起来你我年龄相仿,是吧?”
“在下今年已经一百三十岁,是只老狸猫了——”芝右卫门狸回答。
芝右卫门闻言皱起了眉头回道:
“若你所言属实,你的岁数不就比我多一倍了?那该行礼的是我呀。不管你是人是兽,如此长寿都该尊敬呀。”
话毕,芝右卫门笑了起来。
他已经下定决心。
不管眼前的老人是狸还是人,至少面临这种状况不可举止失态,毁了自己的风流名声。即便对方是故意演戏,想作弄他这个好奇心旺盛的老人,但看到对方举止优雅,身为主人的他也不得不假戏真做了。
我去泡个茶好了——芝右卫门说道:
“——还是你想喝酒?你原本是只狸猫,大概从没机会喝酒吧?”
芝右卫门狸客气地点头说道:
“没关系,在下喝什么都可以。”
芝右卫门目不转睛地看着芝右卫门狸。
从任何角度看,坐在眼前的分明是个人。
毕竟狸猫幻化成人这种事,即便在这种穷乡僻壤也没人会相信,所以,他一定是个人。
“——你变得不错嘛。没露出尾巴,没长毛和胡须,嘴里也没有暴牙。不管怎么打量,你都是个很上相的人呀。”芝右卫门说完,狸猫便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回道:
“承蒙老爷褒奖。在下毕竟出身狸猫大本营阿波,年轻时也曾幻化成城中姑娘。但活到这种年纪,再怎么变只能变成老太婆。与其变成一个难看的老太婆,在下认为还是变成这样较合宜。”芝右卫门再度笑起来,说道: “哈哈。如果你幻化成姑娘来找我,我反而会更怀疑你。毕竟我原本就知道你是一只公狸猫嘛,芝右卫门大爷,这你是骗不了我的。”
您说得对——狸猫恭敬地点头,又说:
“其实咱们狸猫平常是不会在人类面前暴露身份的。不过——看到老爷您如此特别,在下才……”
话毕狸猫一脸严肃地凝视着芝右卫门。这让芝右卫门有种无可言喻的快感,就这么相信了这只和自己同名狸猫的说辞。
【二】

备受德州公庇荫的人形净琉璃师傅市村松之辅的屋子出现怪象,是在初秋,
有人听到存放人偶的仓库传出啜泣声——。也有人目睹一尊女娃人偶在路上走动——。还有人发现那些人偶彼此在交谈——。
类似的传闻一一出笼。
这些传闻让松之辅的弟子和进出市村一座的人不是颤栗不已,就是惶恐万分,但松之辅并不放在心上。
对他而言,即使真有这种现象也不足为奇。
因为他认为,人偶即使没有生命,也有魂魄。
不管其魂魄是雕刻人偶师傅灌进去的,.还是演人偶的人赋予的,或者是附身而来的。总之,人偶确实有魂魄,演了这么多年的人偶,松之辅甚至有一种自己其实没办法操纵人偶的感觉。
比如。
当他专心操纵人偶时,常怀疑到底是自己在操纵人偶,还是人偶在操纵自己。后来他才渐渐觉得答案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自然就好。
若无法进入这种境界,就称不上是一流的人形净琉璃师傅。
比如。
操作女娃人偶时,尽管松之辅不是个女娃,还是能表演得维妙维肖。毕竟人偶已经是如假包换的女娃形状,欠缺的不过是动力罢了。换言之,人偶本身就有魂魄,松之辅不过是出点力、帮点忙让它动起来罢了。如此看来,演出人偶戏的并不是操弄人偶的大夫。大夫不过是为了让人偶演戏,提供些许助力罢了。主角毕竟还是人偶。
就像佛师把一块木头雕刻成法力无边的佛像,原本不过是块木头,却因为呈佛形就能显灵。可见有其形必有其灵。
也呈人形的人偶即便无法保佑人,毕竟还是能说能哭,并且只要有人借力,就连走路也办得到。
所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松之辅担忧的反而是其他事情。
他担心的不是人偶,而是人。
那个人——就住在不远处。
夏天到来已经三个月,松之辅宅邸别屋住的那位隐居者是何方千甲圣、来自何方、为何隐遁淡路这穷乡僻壤,松之辅都一概不知,也不得过问。只被叮嘱对方身份崇高,务必谨慎对待,并诚心诚意服侍之一这是松之辅接到的命令。
下令的是总管淡州的稻田九郎兵卫。
今年春天,松之辅接到城代召见的通知“你们市村一座将在丹波一带进行演出,进城后一宜迳直向城代(注5)报道,听后其差遣”——此乃使者送达的命令。
松之辅当场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藩主蜂须贺公对人偶戏相当支持,但城代完全相反。
城代表面上也是奖励人形净琉璃,但松之辅感觉,这城代似乎认定人形戏剧只是有钱人的娱乐,对这类演出没有好感。不过相对于盛产蓝色染料以及食盐的阿波地区,淡路并没有重要物产,松之辅也不认为城代是在打人形净琉璃的主意,希望抽税增加财源;至少从其目前的治事方式上是看不出来的。
酴他一入城晋见稻田九郎兵卫,稻田立刻吩咐侍卫退下,并命他跪向自己身旁。
我有个需要保密的不情之请——稻田开门见山地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稻田表情很难看,所以,松之辅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暗自咽下一口口水。
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有权力拒绝。
城代似乎非得听到他答应,才肯吐露这个不情之请的内容,因此再次要求他回答。这下松之辅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平身低头恭敬地回答道
“大人的吩咐,在下岂敢不从。”
“这件事不会很快结束。即使如此,你也可以接受吗?”即使松之辅已经答应,稻田还是不放心地再三向他确认。
虽然他一再询问,松之辅就是没办法拒绝,毕竟他是洲本城城代,差不多就等于阿波国德岛藩主下的命令,松之辅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遵从。这点稻田应该也是心里有数。换言之,松之辅这下也很清楚,对稻田自己来说,提出这项要求或许也是出于无奈。
“平日承蒙您的大恩大德,如今受您之托,在下市村松之辅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松之辅如此回道。
是吗?——稻田的严肃表情这才稍稍和缓,但马上又开始吞吞吐吐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 “有个客人得暂时托你照料。”
接着他把一笔为数不少的酬劳与一封密封的书状交给松之辅。
他又要求松之辅立誓,绝不可窥探这份书状的内容。如果擅自开封,将被他亲手处斩。
过了好一会,城代又说:
“那位客人人在京都。你结束丹波的演出后,立刻赶往京都晋见所司代(注7),把这份书状呈交给他,并听候其指示——”
稻田说话的时候,松之辅一直趴在地上。说完,稻田站起身,走向松之辅身旁蹲了下来,拍拍松之辅的肩膀并口齿含糊不清地说“松之辅,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松之辅也来不及整理思绪,只能立刻回答“遵命”。
两个月后——松之辅前往化野(注8)迎接那位客人。
按照稻田的指示,此时他正在丹波的演出结束后的归途上。
到京都把书状交给所司代后,对方要求他到后头谈谈,并指示他在入夜后前往化野某处。
到了现场,他发现有四个人在等他——一个打扮出众的年轻武士,以及三名随从。不过,这武士用头巾蒙面,衣服与所携带物品都没有代表身份地位的纹饰徽章,让人无从判断其来历。
其中一个身材浮肿、脸颊圆润的年迈武士上前向松之辅深深鞠了一个躬。被如此行礼,松之辅顿时手足无措;这辈子还不曾被武士低头鞠躬。松之辅赶紧请对方不必多礼,赶快平身。
武士这才抬起头来,没想到他竟是一脸倦容。
“你曾答应过什么事都不过问吧——”武士一开口便如此说道。听到这句话,松之辅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问对方该怎么称呼这位武士。既然是自己要接待的客人,当然不能不知其姓名。
这下年迈武士回头看去,年轻武士则简单地回答:
“叫我大爷即可——”
闻言,松之辅诚惶诚恐地回答“遵命!”。然后年迈的武士再度转头面向松之辅说“——所有事情都由我和你接洽,今后你切莫直接和大爷交谈。”
松之辅心里再度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虽然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不大对劲。
总觉得那位年轻武士很难伺候。
这趟旅行真是麻烦。这些人一开始就要求接待他们的人什么事情都不能问——虽然这命令松之辅不得不遵守,但年轻武士的打扮也未免太显眼、太奇怪。
随从是还好,但年轻武士的穿着却教整个戏班子怎么看都看不惯。年迈的武士似乎曾一再劝他改变装扮,但年轻武士就是不听。如此一来,一路上只得利用深更半夜移动以避人耳目,让行程耽搁得更久。
最后,一行人从摄津回到淡路时,还真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由于受这一行人拖累,整整晚了半个月才回到家。
这件事带给松之辅极大的困扰。
往年,夏天他都在淡路各地巡回演出。许多村落都喜欢观赏松之辅演出的人偶戏。应观众要求,松之辅临时决定在回到家前,在路边觅一处进行一场演出。
没想到——。
竟出了乱子。
原来,演出过程中有个女娃失踪了。这村落松之辅很熟,而失踪的女娃正是松之辅一位老朋友的孙女,因此,松之辅下令剧团全员出动,帮忙寻找。但此时松之辅最担心的,还是那四个武士。渡海抵达淡路之翁,年轻武士就一再抱怨待遇太差,不曾受过如此粗劣的招待等等。他一路吵闹不休,就连三个随从都拿他没办法。
当天——直到演出之前,年轻武士都是暴跳如雷。演出结束后回去一看,虽然他已不再吵闹,后台的班底却是个个愁眉苦脸,每个人都是默默不语。
翌口——后台依旧是一片愁云惨雾——因此捕吏们进来时,就连松之辅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不料捕吏们看到那几名武士时不但看来毫不惊讶,反而一副早就知悉的表情,只鞠了个躬,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去。
结果,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松之辅只好猜测,官府可能曾知会过下头别找市村一座的麻烦,否则在后台一角看到那四个一脸高傲的武士,捕吏们怎么连一句话都没问就离开?由此看来——这一行人大概也认为,既然已经进入淡路,就不需再鬼鬼祟祟——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地方官府都会庇护他们。
只是——。
终究觉得不保险,因此松之辅还是早早结束演出,收拾舞台打道回府。他已经没有心情在外头蹈跶,直觉那股不祥的预感总是挥之不去。他再也受不了和这四个武士同行,所以,即便回到家不代表就能和他们划清界线,但至少比在路上感觉踏实些。
回到家之后,松之辅安排了一间距离主屋不远的别屋给这四人居
住。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倒也平安无事。
除了那名年迈的随从之外,其他人都鲜少露面。当然,也未曾登门拜访松之辅。
由于已经收下一笔可观的酬劳,松之辅也大方地替他们张罗了最讲究的寝具,只要让他们尽量享受,想必年轻武士的不满也会因此平息。——松之辅如是想。
但即使如此,松之辅还是无法平息内心那股不祥的预感。即便现在能暂时让他满足,但是否能维持个一个月、两个月?不管他现在过得多奢华——但松之辅并不认为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他能过多久。
终于——
别屋开始每晚传出激烈的咒骂声。
而且声音一天比一天大,甚至传来阵阵哀号与捣毁物品的声音。有时随从甚至还被摔出纸门滚到屋外来。
唯一与松之辅有连系的年迈随从——好像叫做藤左卫门——脸上瘀青不断,四个人所要求的酒也是与日俱增。
夏天结束时,随从就死了一个。
当时只见藤左卫门满脸苍白。
他是撞到东西死的——。
虽然藤左卫门如此解释,但被搬出别屋的年轻随从尸体,一眼就司看出是被那个年轻武士砍死的。
只见他额头上有个纵向的刀痕。
胸部与腹部也被纵横地砍了好几刀。
为了清洗现场,松之辅只得把年轻武士等人暂时安顿到主屋。只见整栋别屋已是一片狼藉,所有家具都已毁损,柱子上也留有无数刀痕。就连地板之间的柱子都被砍得支离破碎,恐怕已经没办法修理。而且血迹甚至喷溅到了天花板上,走廊、墙壁也都沾满黑色的血糊。当然,榻榻米也得全部换新。
这哪像人住的地方?
根本就像个野兽或猛禽的巢穴。
藤左卫门扭曲着浮肿的脸为这片乱状道歉,然后斜眼看了凄惨的死尸一眼,无力地说道:
“不必举行任何葬礼或法会,找块地基把他埋起来就好了。只不过——”
说着,藤左卫门拔出小刀,把尸体头上的元结剪下来,用怀纸包住然后,他在怀纸上面写了几个字,小心翼翼用信封封起来。他把这包头发交给松之辅,问他是否能帮个忙寄出去。松之辅立刻点头,但这下藤左卫门一张脸益发扭曲地说道:
“抱歉。可否请你别看这东西要寄去哪儿?”
遵命——松之辅回答。不过,后来把这包东西交给飞脚屋(注9)时,松之辅还是偷偷看到了“尾张”两个字。
在第二个随从失踪后,怪事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随从失踪一事,藤左卫门并没有做任何解释,只吩咐松之辅——以后只须准备两人份的饭菜。该名随从并没有留下尸体,因此也不能断定他已身亡。如此说来……
——那就是逃走罗?
到了开始听到虫鸣的季节——。
年轻武士的狂暴行为更是变本加厉,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只听到别屋成天传出阵阵怒吼。
藤左卫门的容貌也益发教人不忍卒睹。
他不只被踢、挨揍,大爷请息怒、大爷请息怒——即使这位老仆不断如此哀号,年轻的武士还是连刀子都拔了出来。
于是——松之辅开始忧虑。
——再这样下去……
恐怕不出多久,藤左卫门就要丧命了。到时候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领来的酬劳早已用罄,是不是该进城向稻田城代报告情况?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力这么做——。
——城代恐怕会很生气吧?
毕竟稻田曾嘱咐他直到收到指示为止,必须好好接待这位客人。
松之辅也答应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这位市村一座的大夫——松之辅就这么在他的人偶会四处走动的谣言中,过着一段夜夜辗转难眠的日子。
过了几天,右眼上方肿了一大块的藤左卫门,带着一副怪异表情造访松之辅。这已经是怪事开始发生后的第五天了。
当天藤左卫门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神情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是在怕什么吧?
看来的确是如此。不过——。
若要说藤左卫门怕的是什么,这个愚忠的武士长期以来所畏惧的,就是他那愚蠢到极点的暴君吗?
“市巾村大爷——”
只听到藤左卫门如此改口称呼他。
松之辅问他有什么事,藤左卫门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边,再迅速地把纸门关起来。
“——容在下——请教您一件事。就是——”
“什么事?”
藤左卫门双手抱胸,开始犹豫了起来。于是,松之辅拍手招呼女佣沏茶,这是他们俩首度面对面交谈。
满头大汗的藤左卫门一口把女佣端来的茶喝干,并不住地喘着气。
“我主君……”
大爷他人呢?——这么一问,他便回答正在小憩。
“我们大爷这阵子都睡不着——”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他不舒服?”
松之辅问道。但藤左卫门回答得是没什么让他不舒服的。
事实上,藤左卫门的主人最近不分昼夜都会疯狂地大吼大叫。要说他有什么不舒服,恐怕任何事都让他不舒服。只是松之辅想想,他们都已给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即使最初有什么不适应,应该也都解决了才对。
只见藤左卫门不断擦汗,非常惶恐地解释:
“岂敢岂敢。市村大爷如此关心我们,已经让在下满怀感激了。真的,在下对您是感谢都来不及,岂敢抱怨有任何地方不舒服——”
“那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坦白讲——就是——闹妖怪了。”
“妖怪?”
松之辅惊讶地失声大喊。藤左卫门便使劲缩着脖子,低声说道:
“按理说,在下身为武士,不该轻易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在下也相信,只有一个人内心不端正,这类幻影才会乘虚而人。可是……”
“您看到的妖怪——”
是人偶吗?——松之辅问道。如果正是如此,其他人已经说过了。
藤左卫门支吾其词地回答:
“我们大爷说——好像是一只狸猫。”
“狸,狸猫?”
“我们大爷是这么说的。可是,在下并不相信。”
“奇怪。那么,出了些什么事呢?”
“这就——”
藤左卫门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松之辅困惑地双手抱胸。
“藤左卫门大爷,请告诉我,您是不是认为因为闹妖怪,你们大爷才会变得如此错乱?”
“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
“关于这点,请您什么都别问。”
“藤左卫门大爷——在下是个演人偶的戏剧师傅,不是个武士,所以,不敢夸口讲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类的话。但既然在下承诺不过问您们的事,就会遵守这个约定。只不过,这三个月来您们大爷胡作非为,不用问在下也都知道。但毕竟已经同意不过问,在下也就不多瓒。只是……”
“只是什么——”
“我其实是奉城代之命,才负责照顾您们的。”
“这点,市村大爷已经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了。”
“可是——当时在下没想到情况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地步。当然,如果您们觉得没什么好抱怨,在下也就不追究了。但是——”
“但是什么?”
“不管是否真有妖怪,如果你们已经这样认定,我终究还是有责任——这么说来,您那位同事的死也等于是在下的责任了。这点在下还得向藩主解释——”
只见藤左卫门整个人趴在地上回答——在下了解,在下了解。
然后,藤左卫门要求松之辅不要把事情讲出去,便双膝跪地往前移动,并低声说道:
“我们大爷他——生病了。”
“生病了?生什么病?”
“就是,杀人的病。”
“什么——”
藤左卫门赶紧将食指凑向自己嘴前。
接着又低声继续说道:
“他患的是一种每次一生气——就莫名其妙地想杀人的病。平常还能了解是非,知道自制,但就是有些时候会失控。原本我们来到这个地方,主要就是为了治好他这种病。因为都城或市镇里人太多,没办法避人耳目。而且人一多,就容易遇到无礼的人,让他更容易动怒。其实,只要不让他动肝火——”
“照你这么说——”
在京都大阪一带。
以及在那个村落发生的事。
——请问……
“请,请问,那个风声鹤唳的拦路杀手,是不是就是……?”
不要胡说八道!藤左卫门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拦路杀手——别胡说八道!以后请不要随便说这种没有根据的话。即便市村大爷您对我有恩,我也不允许您这样开我们大爷的玩笑。”
“可是,藤左卫门大爷——”
“您别再说了——”
藤左卫门一脸痛苦地央求松之辅别再问下去。看他动作如此夸张,松之辅暗自认为——看他这表情,想必心里已经承认那年轻武士就是拦路杀手了。不过话说回来,看到藤左卫门这副表情,不难想见他宁死也不愿把这件事说出口。
“真的,市村大爷,您要相信我,我们大爷绝非恶徒。我打他一
出生就开始伺候他了。他小时候其实是既聪明又善良。今天会变成这
样——唉,实属不幸。”
藤左卫门肿胀的眼睑下方干涸的眼睛似乎开始泛起泪光。松之辅很难理解,为什么主子如此凶暴,藤左卫门还要一直保护他,忍气吞声服侍他,难道这就是武士应尽的本份?
总之,松之辅认为藤左卫门实在很辛苦。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杀掉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是说不过去的。这点藤左卫门应该也了解,只是如果不扭曲真理保护自己的主子,就无法自己身为武士的本分。
“来到这里之后——情况是有稍微好转,但后来又发生那种事情……”
“你是指随从遭杀害那件事?”
“是的。其实他和我们大爷从小就认识。我原本以为这样比较好,却没想到反而糟糕。正因为彼此熟识,他反而难以尽臣下之礼。”
“所以,你王君连熟识的人也下手?”
“没错——不,他其实只是劝他几句而己,结果就被——”藤左卫门边说边擦眼泪。
“那,另一位呢?”
“我差他回故乡了。如今能保护我们大爷的,就只剩在下一个了——”
只要牺牲自己,别再连累他人——看来藤左卫门早有这个打算。
“那——您说的妖怪是……”
这个嘛——藤左卫门拍打自己的膝盖,说道:
“别屋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我们大爷的寝室——几乎每晚都闹妖怪——”
“你说那是——狸猫?”
“好像是——我因为住在隔壁的小房间,没有直接看到。主要原因是,妖怪出现的时候,我都会变得神智洗惚。”
“神智恍惚?”
“我虽然已经老了,毕竟还是个武士,所以,即便是很小的事情,只要我们大爷有什么异状,我应该还是能马上清醒才对。”
藤左卫门说得有理,他每天过得如此心惊胆战,晚上哪可能睡多熟?
“那么,那妖怪到底做了些什么?”
说到这我就想不通了——藤左卫门歪着脑袋说道:
“那妖怪就只是一直说话而已——我们大爷是这么说的——不过,这已经让我们大爷混乱至极,大概撑不了多久了。”
“说话——那妖怪只是说话?”
“是的,但——昨晚妖怪临走前留下了这个。”
藤左卫门把一个原本放在背后的小东西推到了松之辅面前。
“这是——”
一看,原来是一个净琉璃女娃人偶的头。
可是——人偶的脸已经变得像个西瓜。
从上往下被劈成了两半。
“拿出这东西之后——妖怪就没再说什么了。”
“所以这只狸猫——知道这件事?”
“不——我——”
“那你认为,那妖怪是死者的亡灵吗?”
藤左卫门开始咳了起来。
看来年迈的他似乎认为,每晚出现的妖怪,就是遇害者的亡魂。
“所以,在下有件事得拜托大爷。虽然这阵子受到市村大爷您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在下已不敢再做任何请托——当然,如果不愿意帮这个忙,您也大可拒绝。”
“您要我做什么?”
“想请您帮在下瞧瞧。”
“瞧瞧——瞧什么?”
“是的。因为还是不了解到底是阴魂作祟还是有人施幻术,我既然没办法看到那妖怪,就只好——”
“找我帮忙瞧瞧那妖怪是什么模样?”
“是的。虽然在下没什么可以报答您——”
“这是没关系。但是您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大爷房里不是有只长柜子吗?能否拜托市村大爷在那柜子里躲一宿?您不必担心,我们大爷很累,是不会发现您的,您可以趁他洗澡的时候偷偷躲进去——哎呀,真是个不情之请,我想您大概不会接受吧。”
松之辅正要回藤左卫门的话时……
藤左卫门突然像被针戳到似的整个人弹了起来,伸手握上了腰际的剑把。这时纸门打开了。
“谁——”
“奴婢来倒茶。”
纸门后面传来一个姑娘清脆的嗓音,打断了藤左卫门的话。
松之辅吓了一跳。一看——女佣阿银正跪在纸门的另一头。
“——你,都听到了吗?”
藤左卫门跪起了身子问道。
“没有,没有。奴婢什么都没听到。我刚刚进来而已——老爷——”
“我知道了。赶快退下吧。”
“那,点心呢?”
“放在那儿就行了。”
“抱歉,打扰两位了——”阿银客气地低头致歉,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藤左卫门全身紧绷了起来。
“您不必担心。那个姑娘——我想您也看到了,虽然打扮很漂亮,应对也很得体,但她其实是东部一个人偶师傅的女儿,名叫阿银。别看她打扮入时,其实只是个除了工作认真之外,没什么起眼之处的乡下姑娘,前几天还曾泣诉晚上看到人偶会害怕呢。如果她刚刚有听到我们的话,想必也是一句都听不懂——难不成您——”
“打算杀了她灭口?——”松之辅低声问道。藤左卫门摇摇头,松了一口气把刀收回了刀鞘。
“您好像不是很喜欢杀生。是吧?”
“大爷说的没错——”
藤左卫门点了个头,就没再把头抬起来。
“藤左卫门大爷,我坦白告诉您吧。我绝不原谅拦路杀人的行为.也绝不可能藏匿或保护干出这种勾当的凶手。所以,住在别屋的那位爷只是个病人,而且是您的主人。我这说法没错吧?”
“完——完全正确。,,
“既然如此,那您的请托我就接受了——”松之辅回答。年迈的武士闻言整个人趴上了地板,谦卑地磕了好几个头,
只听到阵阵不合时节的风铃声。
住在别屋的藤左卫门主仆俩的三餐都是在伙房煮好后,再由女佣送过去。饭菜一被送到走廊,藤左卫门就会先试食,看看里头有没有被下毒,再亲自把饭菜端进去给主子。他在这件事上几乎可以说是谨慎到有点过头。
起初松之辅以为藤左卫门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但藤左卫门却解释情况正好相反。送饭菜和伺候他主人吃饭这两件事都很危
险,也不知道他们大爷什么时候会动刀杀人。所以,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护女佣的生命安全。
看着走在走廊上的阿银端着晚餐走向别屋,松之辅又想起藤左卫门曾说过一件事。
他们大爷用完晚饭就会去洗个澡。
待时间一到,松之辅便趁隙潜入别屋内。屋内仍旧是一片狼藉,连壁橱的隔窗都散落一地。那只长柜子也杂乱地躺在房内一角,这下子要躲进去就更容易了。他以一片预先准备的木片顶住盖子,撑起一道小缝,屏气凝神地静待夜晚降临。
年轻武士很快就洗完澡回来。
他来回澡堂时均以头巾覆面。
藤左卫门已经把床铺好。年轻武士一进来,便取下了头巾。
松之辅一看差点没喊出声来。
原本覆盖在头巾下的脸庞——已是瘦到令人不忍卒睹,不仅眼窝深陷,周边还有好几层黑眼圈。除了脸颊异常削瘦,薄薄的嘴唇上还布满干燥的裂缝。好几根鬓毛散乱地贴在铁青的脸颊上,额头上还冒着几滴黏汗。唯一例外的是那对充满血丝的眼睛依然露着凶光。他看起来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但肌肤怎么看却都像个老人。
憔悴不堪的年轻武士整个人瘫到了床铺上。
于是,藤左卫门吹熄座灯的烛火,松之辅的视野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只听到老人恭敬地向主子道晚安。
接下来只听到阵阵虫鸣。
不知道等了多久。
钤,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声响。
是铃铛的声响。
钤。
松之辅全身紧绷了起来。
一看,纸门上泛起一丝微明,一个人影出现在光晕之中。
——是妖,妖怪吗?
“长二郎——”
只听到来者以低沉的声音喊道。 ,
嗯、嗯——也听到地板上传来阵阵呻吟。
“长二郎。我又来啦。”
——就是那个妖怪!
松之辅浑身的毛细孔都张了开来。
只听到喔,喔几声——年轻武士似乎已被梦魇缠身。
接着,纸门静静地开了。
那妖怪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光晕里。
“长二郎。叛徒长二郎,你在吗?——”
“晤——”
这就是所谓的鬼压床吧。年轻武士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只能发出哞阵呻吟,看来一张嘴早已不听使唤。
“——原来你在这里呀长二郎。决定了吗?快回答我的问题——”那妖怪无声无息地步入了房间。从云朵之间泄下的些许月光,勉强照出了这妖怪的轮廓。原来并不是这妖怪会发光,他不过是穿着一身白衣,似乎是一种巡回修行者常见的白色装束。头上大概是包着行者的头巾吧,只见两侧打结的地方看起来活像一对狸猫耳朵。此人胸前挂着一只偈箱,手上拿着一只摇铃,长相则是完全看不清。
“噢,好腥呀。——这房间里味道怎么这么腥?整间房里都是一片血腥味呢。”
怪物边说边跪向年轻武士枕边,仿佛在凝视着他似的以双手压住武士的太阳穴。
“好了——赶快露出你的真面目吧,叛徒长二郎。赶快回答我,你到底是想投靠金长,还是我六右卫门?”
那妖怪的嗓音有如地匠发出的声响。
“我——不是叛徒。”
“住口!无耻的家伙,你这只臭狸猫,你敢说你已经忘了吗?之前你已经答应跟随我六右卫门,却又临阵叛逃。别以为你变成这副德行就骗得了我。”
“我——我——不是狸猫。我,我是末,末代的——”
“住口。你骗得了我吗?”
妖怪按在武士头上的手指,这下压得更用力了。
武士——啊!地呻吟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了。
“你原本就是只狸猫——一只没人性的畜牲,不是吗?如果你不是狸猫,身上怎么会有这种腥味?真臭,真臭,完全是血肉的臭味。只有好啖腐肉、啃老鼠的狸猫才会有这种臭味。像你这么腥臭的家伙,哪配打扮得如此高贵?——”
“你在说什么?我是末……”
“你是只畜牲,是个禽兽,一个毫无人性的败类。一个禽兽是不可能冠上这种望族的姓氏的。你只不过是一只狸猫,名字就叫长二郎。最好的证据就是——你还记得吗,那晚你在京都三条斩杀了毛笔中盘商的女儿——”
唔、晤。
“然后,你又在大阪杀了二八馄饨店的老板。还有一天晚上,你杀了丝线店的小男佣,而且还一刀把他的头砍成两半,砍得血花四溅。你甚至还想啜饮对方的血。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唔、唔、唔。
“怎么样,没说错吧?如果你是个人,就不可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那么,芝右卫门的孙女——你怎么把她杀害的?——”
“哇——”
“是吧,你劈开了她的头,流了很多血,脸都被你劈成两半了。有没有!有没有!?”
你回答呀!浑帐长二郎!只听到那妖怪拼命吼叫。
“哇——”
长二郎发出一阵怒吼,整个人发疯似地站了起来,开始不断转着圈子大喊:
“住——住口!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不过杀了几个农民百姓,有什么不对?这些人都是我的臣下,我要杀要剐还需要先请示谁吗?你这个放肆的浑帐,看我杀了你杀了你,用这把刀宰了你。哇——”
铃。
摇铃响起。
“长二郎——”
武士这才精神恍惚地跪了下去。
“给我仔细听着!我可以再等你十天,如果十天之后你还不能决定,我就派狗来把你咬死。听懂了吗?你这个叛徒——长二郎狸!”
妖怪说完,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光晕消失后,周遭又恢复一片漆黑。
铃。松之辅又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铃响。
【三】

站在松树后头,看着一大群围着篱笆的农人背影,足立勘兵卫陷入了沉思。
围墙里面不时传来嘶哑的说话声。
那是抑扬顿挫宛如师父讲经般的说话声,讲的是教盛(注犯)如何如何,两位女尼(注11)最后又如何如何等等,似乎正在讲述源平之战中的坛之,浦战役的故事。
从这片松林中可以望进芝右卫门的宅邸。
勘兵卫叹了一口气。
唉——还真是一桩恼人的差事呀。
富农芝右卫门家出现一只芝右卫门狸的传言,很快传遍附近乡镇。勘兵卫眼前的群众就是前来争睹这只变成老头的狸猫的。
现在正在说书的就是那只狸猫。
——他真的是狸猫吗?
勘兵卫双手抱胸纳闷道。
传言那只狸猫是个文人雅士,不但十分博学,还非常风雅。
正因为如此,对平日就对这类文化有强烈幢憬的芝右卫门来说,他着实是个理想的谈天对象。
的确——。
这位自称是狸猫的老人,不仅是杂俳狂歌的造诣极深,对字画古董也是熟悉得不得了。不仅如此,他还能歌善舞,也深谙男女之道,对寻花问柳的知识非常丰富。
他尤其喜欢戏剧,宣称江户大阪一带古今戏剧他全部看过。这只狸猫并夸称自己在大阪一带甚至被誉为“戏剧通狸”,而不是“芝右卫门狸”。
他讲不完的故事教人愈听愈着迷,芝右卫门也深受吸引,仿佛听的是自己亲身见闻般兴奋莫名。
芝右卫门这位居住在穷乡僻壤的老好人,想必不会认为这个老头自称已经活了一百三十岁是胡言乱语。
不——此时的芝右卫门,对芝右卫门狸乃狸猫所变已是深信不疑。
甚至连他的家人,也渐渐开始欣赏超芝右卫门狸那神采飘逸却不失稳重的风采,以及待人处世上的憨厚态度,因此和他开始热络了起来。如此一来,管他是狸猫还是人,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宣称自己是狸猫,就把这当事实吧——总之,大家都日渐相信芝右卫门狸真的是狸猫
变的。
结果——芝右卫门狸的传言挟着不算低的可信度,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一大堆民众不时挤在芝右卫门家前头,从墙外窥探
里头的情况。
这些围观的人,总是可以看到芝右卫门与芝右卫门狸闲话家常的场面。这只狸猫态度和蔼,而且又辩才无碍,很快就受到大家的欢迎。然,每个人对他的身分都是半信半疑。然而,不管众人相不相信,那老人是只狸猫的说法早已为大家所接受。
于是——这传言继续扩散。
虽然淡路很大,但毕竟是个岛屿,所以,不出半个月,芝右卫门的名号就已经响遍全岛了。
后来——。
这个古怪的传闻也传进了掌管淡路国的洲本城城代稻田九郎兵卫耳中。
稻田这位高官重臣虽然做起事来正经八百,但也很喜欢神奇鬼怪的故事,据说他几已读遍各地奇闻异谭。
但在勘兵卫看来,稻田这号人物可不只是对妖魔鬼怪有兴趣这么简单。
他可真是慧眼识英雄。稻田其实对妖魔鬼怪没什么兴趣,只是好辨明这类传说的真伪。只能说他喜欢妖魔鬼怪的方式与众不同,秉持的是追根究底的精神罢了。
他对凡事都好做一番合理的解释:比如——他认为墓地的鬼火其实是人骨所含的磷渗出来燃烧形成的。又比如——他推测魂魄其实是大气中的阴气与阳气碰撞所产生的微弱雷电。
总之,他就是会提出一番解释,即便这类推测有时或许行不通。
总之,他认为一切神怪之说都应有合理解释,幽灵实乃枯芒花,天下本无怪力乱神。
这就是稻田的基本态度。他凡事都好追根究底,不轻易接受既有的说法。
同理可推知,阿波与淡路盛名远播的民俗技艺——人形净琉璃,总让他看不顺眼。
稻田并非对戏剧反感,也不是看人偶不顺眼,他认为人形净琉璃演出的戏码还算有趣,人偶也做得十分精致。
只是由人偶演戏让他无法接受。
理由很简单。稻田似乎认为,与其花那么大的力气操纵人偶,还不如直接由人粉墨演出,岂不是更干脆?
此外,他也认为站在人偶后头的大夫与黑子实在碍眼。虽然看官全得佯装看不到他们,但其实人明明就在台上,大家不都看得到——?
这就是稻田的看法。
他认为人偶原本就不会自己动,就是因为人硬是要它们动,才会有这种荒谬的发明——若是要演戏,由大夫或黑子自己扮装登场不就成了?——如果大夫长相不雅,大可戴上面具。若有心欣赏人偶,只需静置供人观赏即可,如此一来不是可以看得更清楚?——总之,会动的东西就该动,不会动的就不该动,干嘛违背世间常理——?
稻田认为自己这种看法合理至极,周遭的人却都无法苟同。
稻田在大家眼中,就是如此冥顽不灵,不解风情。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也能教人看出他对探究超乎常理、难以解释的神秘现象有多么热衷。
想必稻田只要听说哪里有难以解释的奇闻轶事,都渴望能亲眼目睹,探其究竟。因此,他对妖魔鬼怪的故事才会如此着迷。
同理——这次听说有只狸猫变成一个能言善道的人,稻田可真是兴奋莫名。而根据家臣回报的消息,这个传闻似乎属实——据说那只狸猫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人形示人,并讲了很多故事。
但稻田并不相信此事。
当然,别说是稻田,一般人也很难相信。
虽然狸猫施法作弄人时有所闻,但化为人形的传说就鲜少听到了。噢,有是有,不过悉数纯属虚构,全是些骗娃儿的故事。既然都成了读本或黄表纸,不就代表其乃非真有其事?换言之,认为自己曾遭狸猫捉弄者,本身就是傻子:要不是误解,就是被欺骗,要不就是看到了什么幻觉。但提到狸猫幻化成人,这又该如何解释——?
如果这传闻果真属实,那可真是大事一桩。反之,如果纯属骗局,稻田可绝不宽贷。这摆明是诈欺,即使没有夺人财物,但迷惑人心同样是罪不可恕。纵容骗徒横行霸道,实为天理所难容——想必稻田是如此判断的。
于是,稻田召来村里的捕吏勘兵卫,差他前去了解淡州芝右卫门狸传闻的真伪。如果纯属骗局,就当场将自称狸猫者抓起来剥皮,以儆效尤。
—一稻田对勘兵卫下此重令。
——以儆效尤。
但这要如何执行?
勘兵卫不由得困惑了起来。
稻田怎么看待此事别人管不着,但这桩差事着实让勘兵卫困扰不已
毕竟眼前并无适当解决方案,虽然上头勒令缉查,但光凭这股劲是没用的,因为芝右卫门狸并没有干坏事。把他抓来处刑,若最后发现他
是个人,倒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如果他真是只狸猫,将让城代成为天下笑柄。
那只狸猫即便没做任何好事,至少也没有危害社稷,想必不随此传闻起舞方为上策。毕竟这类人云亦云之事过没多久便会自然平息,蓄意,锸手反而只会让麻烦愈来愈大。
在无计可施之下——勘兵卫来到芝右卫门家门前。
他只能呆立在门外窥探。
距离上次造访芝右卫门家,已经过了三个月。
芝右卫门的孙女遭人杀害时,奉派前来调查的不是别人,正是勘兵卫。那桩骇人听闻的凶杀案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死者凄惨的死状甚至让勘兵卫梦到好几回。他万万没想到,今天会因为这桩怪事再度造访这户人家。
只听到一阵欢呼。
在这栋富农豪宅的后院矮墙外挤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要说有哪里不对,这的确是个问题;大白天里农人全放着庄稼事不管,如此下去岂有不亡国的道理?所以若真要查缉,该抓的反而是这些围观者。但话又说回来,处罚这些平日没什么乐子的村民,又未免太不尽人情。勘兵卫心里如此衡量着。
“这位大人——”
突然被这么一喊,勘兵卫吓了一大跳。
只见松荫下站着一个打扮奇特的男子。
虽是一身行旅装扮,但他看来并非农人或商人。此人腰带系着笔筒,手上拿着一本笔记簿。勘兵卫好奇地问他:
“你是谁?”
“在下名叫山冈百介,家住江户京桥。目前正周游列国搜集各种乡野奇谭,也算是个作家吧。并非什么可疑人等。”
“你是——江户人?”
是的——年轻人点头。
“还真是受欢迎呀,芝右卫门狸——”
“找、找我什么事?”
“大人,你认为他真的是——狸猫变成的吗?”
“这——这……”
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认为他是个冒牌货——”
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的确,阿波板野地区有个名日堂之浦的地方,据传该处有只芝右卫门狸,—但我不相信真有其事。”
“你说不相信——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倒是没有——年轻人回答。
勘兵卫原本很期待他的答案,但这一听可有点恼火了。
“诚如你所说,此事的确教人难以置信。但你既然没有根据,就不要妄下推论。如果你认为他是冒牌货——就拿出证据来。如果没证据,就不要多嘴。”
不知不觉,勘兵卫竟然帮狸猫辩护起来了。
说得也是——年轻人继续说道:
“其实,在下也认为此事若是属实,亲眼目睹的我们可谓三生有幸,毕竟没几个人有缘看到变成人的狸猫。反之,若实乃骗局一桩,此事便只能当笑话一则。所以——”
“所以怎样?”
“在下打算放狗去咬那老头试试。”
“放狗咬他?”
“狸猫怕狗,一看到狗就会惊恐万分,颤抖哀号。而狗一看到狸猫
反应如此强烈,通常会攻击得更激烈。”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那老头真是只狸猫,看到狗一定会吓得不知所措,立刻变回原形。否则——也可以任凭狗咬断他的喉咙,待其断气,便会恢复这只畜牲的真面目。”
“可是——也有怕狗的人,不是吗?如果放任他被咬死——却发现他没变回一只畜牲,事情要如何收拾?”
“如果他真是个人——再怕想必都能将狗制伏吧。看他那么博学多闻——”
年轻人转头望向墙内。
这倒是有道理——勘兵卫心想。
“如何?要不要试试看?——在下刚才一想到这个点子,大人您正好出现,因此才冒昧找您商量。如果大人愿意相助,在下就可以安心了。”
“可是——”
勘兵卫左思右想。
就是无法下决定。虽然觉得这个提议似乎不错,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照你这么做,有可能会把那只狸猫杀死。”
“如果他真是狸猫——确实有此可能。”
“但这么一来,不等于是杀了只通晓人语的灵兽?……”
“反正不过是畜牲一只,况且又是个蛊惑人心的妖物。”
“问题是,如果他丧命后依旧维持人形,到时该如何是好?”
“到时——”
大人就把我抓起来问罪吧——年轻人说道。
勘兵卫还是犹豫不决。不过想想,这既然是城代交代的任务,除此之外要弄清真相似乎也别无他法。更何况即便那老人真的是只狸猫,也未必会被狗咬死。既然是只活了一百三十年的老狸猫,.应该有足够的智慧闪躲狗的攻击吧——勘兵卫心想。
看来勘兵卫此时已有八分把握,认为这老人真是只狸猫。
两刻钟后,在下便会带狗过来——年轻人说完便消失在松林深处。
直到看不到年轻人的踪影,勘兵卫才又回到墒边,挤在人群后方,并尽量避免引人注意地往里头窥探。
看过去,确实有个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老人,正在笑容可掬地滔滔雄辩。
——那就是那只狸猫变的老头?
这么说来——那老头的动作果真像只狸猫。他身躯矮胖,五官表情也神似狸猫,而非像狐狸、猫或鼬鼠一类。虽然也可能是事前听人如此谣传,这下才会有此先入为主的想法也说不定。
站在狸猫身旁的白发老人也是一脸笑容。他就是芝右卫门。犹记三个月前,这老人还是伤痛欲绝,泪水流满皱纹满布的脸庞。
——他可能已经忘却丧孙之痛了吧?
正当勘兵卫如此自付时,前方人群突然左右分开。围观的群众在转眼间退离好几步,独留勘兵卫独自站在墙边。
村民们个个站得老远,一脸惶恐地望着勘兵卫。大家可能以为他是来逮人的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看到捕吏,百姓哪有不紧张的道理。
“各位——各位。我不是来逮人的——”
勘兵卫被迫解释道:
“我并不是来出公差的,不过是……不过是想来瞧瞧传闻中的芝右卫门狸罢了。”
话才讲到这里,便听到芝右卫门远远地大喊“大人!这不是那天那位大人吗!?”,接着便走到墙边,毕恭毕敬地向勘兵卫鞠了个躬。
“真是稀客呀,大人,劳烦您大老远跑来,真是不好意思。我孙女那件事实在太麻烦您了。来,请不要站在外头,进来屋里坐坐吧——”
“喔,不,芝右卫门,我今天是——”
“来啦,来啦,请别客气。”
“可,可是——”
勘兵卫从来没受过百姓如此招待。
更何况芝右卫门孙女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破——。
而且他今天只是来查探传言虚实,两刻钟之后还会……。
“各位,由于这位稀客到访,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后续的故事请大家日后再来听。不过我得先声明,这可不是什么表演,各位也没必要到处宣扬。还有,我不收取看官任何费用,只要不是放下农事过来的,我全都欢迎。各位听懂了吗?”
芝右卫门张开双臂说道。
只见芝右卫门的媳妇从正门那头跑了过来。 ’
结果,勘兵卫还是接受芝右卫门的邀请,进入主屋接受款待。
虽然勘兵卫一再婉拒餐宴款待,但既然事前已谎称今天没有公务在身,也很难婉拒得很干脆,所以只表示绝不喝酒;反正他原本就不太会喝。待彼此寒喧完毕,他就开始喝起茶、吃起了点心。这时芝右卫门把那只狸猫带了过来。
芝右卫门狸身手轻盈地跪坐下来,以鼻尖碰触榻榻米行了个礼。
“参见大人。在下乃畜牲之身,原本不应在此场所,更不可能有机会见到像大人这样的达官显要。所幸这位老爷慈悲,让我能以人的外表享受如此好的待遇——”
“我想,客套话就不用讲了。”
勘兵卫露出困惑表情,说道:
“你,你真的是——狸猫吗?”
“是的,在下真的是只狸猫。”
“那,你现在能变回狸猫的模样吗?”
“在人类面前变换形体,是违反狸猫界的规矩的。这点还请您多多包涵。如果您真希望在下如此做,待会儿在下就变回畜牲的模样来见您——”
“那——”
勘兵卫原本想说“那你就变给我看看”,但再想想,这么做其实没什么好处。如果他变回狸猫,不就没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那大可不必。”
勘兵卫双手抱胸地说道。
他怎么看都是个人。
不过这个老头一进房里,马上嗅到一股腥味,这倒是事实。
而且是一股兽类腐尸的腥臭味。
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芝右卫门便开始打起圆场:
“大人,他的身分有人信、有人不信,就连我芝右卫门,一开始也不相信。”猫,至少也是个杰出的人物。我对他的人格可是十分钦佩呢。”
狸猫是没什么“人格”的——狸猫说道。
说的也是——芝右卫门闻言笑了起来。
但狸猫并没有跟着笑,反而一脸严肃地说——
芝右卫门老爷——
“怎么了——什么事?”
“今天连大人都来了,表示关于在下的传言已经传遍整个淡州。所以,在下该退场了。”
“退场——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大人刚刚说他今日并非因公前来——但这应该不是事实,他想必是来抓在下的吧。”
狸猫说道。勘兵卫则是哼了一声。
芝右卫门则是懊恼得嘴角往下弯,并说道:
“大人,您这样太没道理了,这只狸猫也没干什么坏事。您看他十分博学,又如此风雅。”
“这阵子住在老爷这里,快乐得连我自己都有点得意忘形了。所以,今天趁大人也在场,在下就顺便把一些话说清楚吧。”
狸猫坐正了身子,继续说道:
“事实上,在下来到老爷府上,是有原因的。”
“原因——什么原因?”
“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是一只居住在阿波堂之浦的古狸。到不久之前,本朝统治所有狸猫的,乃是阿波日开野的金长。这我想老爷应该也知道吧,金长至今仍被称为正一位金长明神,在神社里面受人祭祀。’’
这名字我听过——芝右卫门说道。
“在下实乃金长的眷族。金长昔日曾与同为阿波古狸的六右卫门争夺狸猫头目宝座,双方相争良久。据说金长年二百余岁,六右卫门三百二十余岁,两只古狸可谓旗鼓相当,因此长期僵持不下。但三十年前金长在镇守森林的狸猫会战中击败六右卫门,从此成为阿波的狸猫头目。”
“听来可真像战国时代的故事呀,”
芝右卫门佩服地说道。相反的,勘兵卫却有点坐立难安。若要相信这故事,先得要相信狸猫的确会幻化成人。如果自己听得津津有味,不等于承认眼前这老头确实是只狐狸?——
“只是——三十年前那场争夺天下的狸猫大战,却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遗恨。”
“悬而未决的遗恨?”
是的——狸猫身体前倾,继续说道:
“金长与六右卫门之争,对于我国的狸猫而言,绝不仅只是一场领地之争。阿波乃狸猫大本营,谁将成为该地统治者,可是攸关重大。于纷纷被迫选边投靠。”
“简直就是狸猫界的关之原战役(注12)嘛。”
没错——狸猫眨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
“包括佐渡的团三郎,屋岛的秃、伊予的隐神刑部等等——各国狸猫纷纷赶赴阿波投入战局。双方势均力敌,战况可谓十分惨烈。一场激后
六右卫门败退,被迫弃阿波遁走他方。另一方面,金长虽然战胜,但当时
受的伤迟迟无法痊愈,终于在十年前以二百二十六岁高龄过世。,,
芝右卫门狸露出了神秘的表情,继续说道: “当时双方之所以能分
出胜负,主要原因是尾张的长二郎叛变。”
“叛变?”
“是的。就是向来以残忍、暴虐着称的——尾张的长二郎。狸猫原
本是温驯的野兽,虽然会作弄人,但也不会把人抓来吃。只是长二郎为了长生不老,竟然猎捕人类吸其精气,还生吞活人肝脏,可谓残非常——”
说到这里,芝右卫门狸皱起了眉头。不只他,连芝右卫门与勘兵卫也都皱起了眉头。
“金长一向讨厌长二郎,所以没有向它求援。相反的,六右卫门认
为长二郎的凶狠正好可以补其势力之短,便邀它加入。据说——长二郎
旋即答应,只是……”
“后来叛逃了——是吗?”
“没错。长二郎可以为了求长寿而生吞活人肝脏,原本就是一只自私自利的狸猫。因此在这场狸猫大战前夕,它决定叛逃保命。”
“原来如此——”
“它这举动让六右卫门气得怒发冲天,但长二郎却不知是升了天还是遁了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样子它是为了避风头而幻化成人,躲起来了。”
“幻化成人?”
勘兵卫附和道——都到了这时候,他也只能把对方的话当真。
“没错,它变成了人的模样,而且这三十年来——长二郎都隐藏起狸猫的本性,顶着人的形体过活。当然,这是很辛苦的。像在下这样长期以人貌示人,已让在下疲惫不堪,有时还差点露出真面目,一不留神就可能露出牙齿和尾巴,而且看到狗也会畏惧不已”
“你,你很怕狗?”
“在下最怕的就是狗。”
狸猫露出仿佛吞下酸梅般的苦涩表情继续说道:
“——以前,有一只信仰很虔诚的狸猫,为了帮缣仓建长寺而行脚诸国化缘。据说那只狸猫是我等族类中最擅长变身术的,变成人之后可以好几年不露出真面目。可惜就连如此高手,最后还是被狗给咬死了。”
因此,在下最怕的就是狗——狸猫又重复了一次。
哦,是吗?——勘兵卫蹭着下巴低声说道。
看来那个姓山冈的年轻人所言不假。
只是——。
勘兵卫紧盯着狸猫瞧。
狸猫则继续说道:
“可能也是害怕六右卫门报复吧,长二郎只好继续保持人形。但再怎么害怕也不可能躲一辈子。最后在忍了三十年之后,长二郎终于——露出本性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开始——杀人了。”
“杀人——”
“大概是因为它想吃活人的肝脏吧。它总是先把人的额头劈开,从中吸取精气。”
“把额头劈开——!?”
勘兵卫朝芝右卫门看去。
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老人,刹那间变得一脸苍白,不仅是瞠目结舌,全身还微微颤抖。狸猫点点头继续说道:
“所以——那个在京都与大阪地区杀害无辜的拦路杀手——就是长二郎。毕竟六右卫门也已衰老,如今过着隐居生活,金长也已过世。因此,长二郎可能打算——前往阿波,杀死金长的继承人,夺取狸猫头目的宝座——”
“狸、狸猫大爷,芝右卫门狸大爷。照你这么说,杀害我孙女阿定的是——”
“没错。杀死令孙的正是长二郎。它即便是只畜牲,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当然不可原谅。在下谨代表所有狸猫——向老爷道歉。”
虽然再怎么道歉都无法弥补这个遗憾——狸猫说道,并一再向老人磕头致歉。
“如今就连六右卫门也看不过去,决定拖着一身老骨头讨伐长二郎。在下与老爷同名,算来也是自己人,今天才会来向芝右卫门老爷禀报此事——毕竟长二郎与您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实,在下所奉的命令仅只于让老爷知道实情——在下每天都在打算,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要把事实告诉您。但老爷您待人如此和善,在下也拖拖拉拉地叨扰到今日,真是不改畜牲的劣根性啊。所以,老爷——就请您把在下痛打一顿出口气吧。甚至要杀要剐,在下也不会有怨言。”
“狸、狸猫大爷——”
芝右卫门闻言一脸狼狈,勘兵卫也面露同样的表情——
“——你没做错。请快起身。即使我把你杀掉煮成狸汤,也换不回我孙女,是吧,大人——”
芝右卫门的话让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他说的是没错,只是。
狸猫起身后,芝右卫门接连点了好几个头说:
“狸猫大爷。不,芝右卫门大爷,你没什么好道歉的,反而是我该感谢你。这些日子里,你带给了我不知多少慰藉。所以,道歉的话就不用说了。反正现在六右卫门就要去讨伐长二郎了,是吧?”
“是的。五天之后,洲本某偏远地区将上演人偶戏,届时吾人将假该地把一切作个了断。六右街门是这么说的。”
“五天之后吗?大人——”
“喔——可是——”
假如犯人是只狸猫,要我怎么逮人?
——这要我……
这要我如何相信?
于是,勘兵卫摇摇头提醒自己,这只狸猫的话可能只是吹牛,实难置信——勘兵卫困惑不已之际,芝右卫门似乎也在沉思着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芝右卫门才毅然说道:
“狸猫大爷——可不可以请你继续住下来?”
闻言,狸猫再度向芝右卫门鞠躬致意,说道:
“非常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在下实在是感激得无言以对。这下吾等狸猫一定会赌上宗族的荣誉,竭力讨伐长二郎。只不过——如今既然一切均已据实禀报,在下也必须告辞了。毕竟——杀害老爷孙女的是吾等同类,所以,即便老爷能原谅,令孙的父母对在下想必也无法释怀。这点在下心里早已有数。因此,既然老爷已经知悉真相,在下也已无法如先前般继续在此叨扰——”
狸猫话方至此——。
庭院方面传来辊辘作响的推车声。
转头望去,看到墙外来了一辆载着一只大笼子的推车。
“怎么回事?”
芝右卫门踮起脚尖望去。
推车旁站着一个——年轻人。
“不,不要过来——”
勘兵卫张嘴大喊的同时,笼子的门已经打了开来。
霎时——两只狰狞的红毛狗飞快地从笼子里冲出来:它们跳过矮墙、跃过走廊,笔直地朝芝右卫门狸冲去。
“狗,是狗——”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此时芝右卫门狸惶恐的表情,勘兵卫想必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瞳孔大张,鼻孔膨胀——满脸发自内心的恐惧。
啊——啊——带着凄厉的叫声,芝右卫门狸连滚带爬地跑向庭院。
两只狗仍然——毫不留情地追过去,一只咬上他的大腿,一只咬上他的脖子。
“救,救命——”
只听到狸猫不断大喊,但两只猛犬已经连拖带拉地咬着他冲破木制的后门,把他给拖到墙外去了。只昕到阵阵狗的喘息声。
以及不成人声的哀嚎。
芝右卫门大声叫家人追过去。勘兵卫则手上拿着刀子,站在原地发
楞。他原本想拔刀斩杀两只猎犬的。
——就怕已经太迟了。
勘兵卫懊恼自己动作太慢,鞋也没来得及穿,只穿着袜子就跳进庭院里,朝墙边奔去。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的确——那两只狗冲进来时完全没看勘兵卫与芝右卫门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直扑芝右卫门狸。这是否代表——。
——是否代表他果真是一只狸猫?
抑或还是个人?
芝右卫门吓得以手捂嘴呆立着。
只看到两只狗正低吟着,并不断来回踱步。
百介则是站在载着笼子的推车前,一脸苍白地伫立着。
躺在地上的。
是一具大狸猫的尸体。

【四】

十月中旬深秋,德岛藩主蜂须贺公微服出巡,来到市村松之辅的戏班子在洲本城外围的常设舞台看戏。
藩主突然要来看戏,着实让松之辅慌了手脚。
虽说是微服出巡,只不过是此行目的并非公务罢了:藩主还是乘了轿子来,同时也有大批武士随行,就连身为家臣之首的城代稻田九郎亦随他同行。因此一行人虽自称是微服出巡,沿途还是相当引人侧目。
听说藩主是进人洲本城时一时心血来潮,才想到要来观赏净琉璃的。对松之辅而言,藩主来看戏当然是个荣幸,只是事出匆促,着实让他忙不过来。
首先,舞台是有,但实在寒酸到不配讨藩主欢心。这舞台盖在一栋私人宅邸后院,只是个彩排与演出兼用的场子。他们戏班子从来就没做过招待达官显要的准备,这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如何掩饰此处的简陋着实让松之辅烦心不已。
为了张罗从道路的清扫、客席的安排、到餐饮的准备等多如牛毛的大小事,松之辅终日东奔西跑忙碌不已,结果平日甚少发牢骚的他,也发了一顿脾气。
他们在庭院内围出一道帷幕,并在特地铺了一张红地毯的客席中央
竖起一面金色屏风。德州公届时将入座金屏风前,洲本城城代则随侍一
旁。
随行的武士则分列左右。加上所有护驾的武士与从仆,届时观客将约有百人。
不仅如此——。
藩主还下令——也让附近农民与百姓共襄盛举。这也是藩主的一番好意,慈悲为怀的他认为人形净琉璃本不应仅供武士观赏。
听到这项消息,附近民众纷纷从近郊涌入。
这个洲本城外围的偏僻地方平常根本不见人影,今天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只是——。
尽管作了万全的准备——。
松之辅正在演出人形净琉璃的时候——。
还是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就连站在舞台上的松之辅也吓了一跳。一开始只听到奇怪的呼喊声。
但接下来突然发生一阵骚动,连阵幕都被戳破了。
原来,是那名年轻武士被好几只狗追着咬而疯狂奔逃——惊慌地冲进了看台。
年轻武士一面怒吼一面死命挣扎,数十名藩主部下轮番上阵阻挡,整会场顿时大乱,花了不少时间才平定下来。当然,演出也被迫停止。
事发后,那些野狗似乎都逃走了。
那名武士——则当场惨死。
死者颈部有无数咬痕,但这些伤口似乎不是直接死因。有人认为,年轻武士的身体原本就非常虚弱,他的神经、心脏、以及其他脏腑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冲击。
发现死者正是他从京都迎接来此养病的宾客时,稻田九郎兵卫差点当场晕厥。
另外,藤左卫门在别屋切腹自杀了。
也没有留下遗书。
松之辅这才想起来。
这天刚好——就是第十天。
你将被狗咬死——。
那妖怪——六右卫门狸曾如此说过。
松之辅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俱向稻田九郎兵卫禀报。
那位武士是一只来路不明的狸猫——松之辅如此说明。
城代一脸惊讶地看着松之辅。当然,他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可是——。
不出多久,村里的捕吏足立堪兵卫和附近的富农芝右卫门相继求见,两人皆向九郎兵卫表示——那武士确实是狸猫化身。
甚至表示今天这场惨剧,造访芝右卫门家的狸猫早有预言。两人也说——他们就是为了一探虚实而来到此地。若两人所言属实,代表那只狸猫早就预知藩主将在今天一时兴起来看戏。这当然是非常不可思议。
接下来——两人也解释了这只狸猫与拦路杀手之间的关系。
还真是一个奇怪的故事。
然而——这两人所言,竟然都和松之辅那天晚上所听到的——也就是出自妖怪口中的话不谋而厶口。
稻田九郎兵卫抱头困惑不已。
这件事实在费人疑猜。
不——只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这名年轻武士的确是只狸猫。
藩主听完九郎兵卫陈述全事经纬,又找来松之辅、堪兵卫及芝右卫门等人进一步询问,甚至亲自检视年轻武士的尸体。
尸体依然呈人形。
看到那具尸体,稻田九郎数度几近昏厥。
或许——他是担心,万一死掉的年轻武士真是个人,事情就棘手了。九郎兵卫并不太相信狸猫会变成人这类虚妄之事,虽然年轻武士若果真是狸猫,反而有助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局面比较容易收拾——
堪兵卫与芝右街门则宣称,尸体一定会露出真面目,恢复成狸猫的模样。
但等了许久,年轻武士还是没变回狸猫。
这让稻田九郎兵卫大为光火,下令将松之辅等三人投狱。他的理由是——此三人妖言惑众,罪不可赦。不过——。
九郎兵卫作此宣布时,藩主立刻起身告诉城代——不必采取如此严厉的处置。
“据传阿波乃狸猫大本营——此传说想必也让本地人引以为傲。如果他们说这具尸体将变成狸猫,不妨就等等看吧。如果这具尸骨曝晒一个月后还是人形——届时再处罚他们方为上策——,,
诸卿可退去也——喜欢看戏的藩主最后说道。
就这样,松之辅等三人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月。
尸体并没有被埋葬,而是保持原状被放在门板上,安置在松之辅宅邸别屋中,并施以重重警卫。
至于市村松之辅、足立勘兵卫以及农民芝右卫门,虽然上头下令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三人不得离开家门,但由于担心三人脱逃,最后还是决定将三人软禁在松之辅家中。
过了十天,甚至半个月——尸体依然维持人形。
这一切究竟是狸猫在搞鬼,还是年轻武士乃狸猫所幻化一事乃骗局一桩——这下连原本对狸猫的话深信不疑的芝右卫门也开始怀疑了起来,另外,城代的紧张与三人相较也不惶多让。甚至有人说,九郎兵卫经作好切腹自杀约心理准备。
接下来——到了第二十五天——。
尸体突然变成了一具狸猫尸。
这天藩主蜂须贺公正好再度造访洲本城。得知此事,藩主非常惊讶,三人也平安获释。
后来这件事渐渐传了开来:话说神无月(注13)某日,德州公于淡州洲本城观赏净琉璃,曾于都犯下杀人罪行之年轻武士长二郎疯狂闯入戏台,大肆破坏,反遭猛犬咬噬身亡,其尸陈放二十五日后化为狸猫。众人见状惊讶不已,证明年轻武士并非长二郎本人,乃狸猫所变之赝物。然而——。长二郎本人又在何方——?

【五】

伊奘诺神社后头,茂密苍郁的森林之中。
有座刚砌好的土冢。
周围围着四个正在擦汗的人影。
一个是——作旅行装扮的年轻人——这就是谜题作家百介,全名山冈百介。
另一个是服装打扮在这深山中颇显唐突、身穿时髦江户紫和服、肩披草色披肩的年轻女人——也就是市村家中那位标致的女佣——巡回艺妓阿银。
她身旁则是一个穿丝质白衣,胸前挂着偈箱,头裹行者头巾的修行者——也就是妖怪六右卫门狸——骗徒又市。
最后一个是身穿直条纹和服,外披褐色外套的矮个子老头——神棍治平——也就是自称芝右卫门狸的老头。
蹲在地上的治平以手中圆锹拍打土;冢四周,并缓缓回头望向阿银。阿银则拔出插在背上小箱子中的幽灵花,轻轻放在土冢上。
铃——又市摇了一下摇铃。
“御行奉为——”
百介双手合十,为死者默祷。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治平说道。
“他真的是无药可医吗?”
“无药可医。就算医好了,想必也只会继续痛苦吧。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能复活,这家伙当然也就不可饶恕。他连女娃的脑袋都给劈成两半,哪有可能恢复正常?”
又市回答。说的也是——治平伸着懒腰应和道。
百介一脸困惑地问:
“这里头埋的是谁?——”
“这家伙来自尾张。提到尾张,不消说,就是御三家(注14)的成员。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
“那么,这位就是将、将军的……”
这时阿银以纤细的手指遮住他的嘴,并说道:
“你这个作家还真是没常识呀。这只可恶的疯狸猫——也就是这个名叫松平长二郎的恶棍,据说是前任大将军出外游山玩水时与农家女所生——是有这种说法啦,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是吧,阿又?”
嗯——又市回答。
“——他的父亲是何人、家世如何显赫,都不重要。毕竟真相无人知晓,即使知道也无法改变什么。可惜的是,他因自己的身世不明,便因此走上了偏锋。看样子,这家伙的父亲身分确实不低,但是否就是大将军,则无人能证实。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认定这是事实,周围也出现一堆跟屁虫,个个想沾他的光,利用他吃香喝辣。”
“所以,就是这些跟屁虫把他塑造成将军私生子的?”
搞不好他真的是大将军所生——治平又说:
“——但这终究是恶梦一场。事情哪有那么简单?那些利欲薰心的家伙,情况好的时候拼命阿谀奉承,一看到苗头不对,却逃得比谁都快——”
咚——治平一屁股趺坐在地上,继续说道:
“——结果,这家伙因此就疯了。他认为由于自己乃身分低贱的母亲所生,所以才无法成为大将军,就把隐居的母亲找出来杀了,接下来就开始胡作非为。总之,他其实是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白日梦里。当然,自此他反而成为大人物的负担、眼中钉。这家伙以将军自居,完全不听臣下所言——大家拿他没辄,只好派几名武士保护他,将他放逐。表面上的说辞是——要他先蛰伏一阵子,静候时机成熟——”
“京都某重要人士收留了他——指的就是这个?”
没错——阿银点点头说道:
“还不是因为利欲薰心才会受骗——”
完全不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阿银眯着眼斜眼望向土冢,继续说道:
“——听起来好像是个不错的安排,但武士们其实都没什么大脑,收留这家伙根本撑不到三天。这家伙脾气太坏,认为招待稍有不周便开始大吵大闹。为了讨好他,一群人簇拥他前往丸山一带游玩,却与当地居民起纠纷,最后他竟然杀了附近镇上的一个姑娘。”
他在京都总共杀了十个人——治平说道。
“长二郎一再疯狂杀人,只好逃到大阪,结果在那里被捕。但是——官府根本不敢处罚他。因为他身上有——这个。”
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书状。
书状上有葵花纹章。
“哦,上头有将军的官印与署名;那么这是——”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不过对一般武士而言,这种东西是非常尊贵的。只要出示这张东西,大家对他的身分就会深信不疑——,,
又市说到这里,便将书状撕得粉碎,朝空中一抛。
在空中飞扬的纸片缓缓掉落地面。
“里头写的是什么——我可没看,反正跟我们这种人没有关系。更何况,这种东西随时都可伪造。”
“伪造,这我可不敢——”治平说道。
“我可没拜托你——”又市回答。
“反正,这种东西就把它撕个粉碎吧。”
“话说回来,德岛藩主又为什么要庇护他?”
这个嘛——这下又市含糊其词地装起了糊涂。
于是,治平拍拍百介的肩膀,说道:
“大人物在想什么,像咱们这种卑贱人等是无法了解的。不过,这件差事还真是累人哪。弄得如此复杂,从筹划到完成足足花了咱们半年时间。如果是要咱们偷什么东西,完成这桩大差事至少可以换个一千两吧。”
“说的也是,你的狸猫还真是演得没话说。”
阿银笑着对治平说道。百介闻言也说: “没错。你那招掉包动作可真快。才从怀里掏出死狸猫,自己又一溜烟躲进狗笼里——简直就像个变戏法的,看得我真是目瞪口呆。”
只是,用这些把戏骗那老人,实在让人有点羞愧就是了——治平良心发现似地说道。
不过,看来他这句话乃肺腑之言。
“那只狗为什么会直接朝治平你冲过去?”
“那还不简单。因为我事先在衣领及裤子上蘸上狗最喜欢的兔肉汁。只是那腥味可真是教我难受极了。”
“可是——这不是很危险吗。如果两只狗真的使劲咬下去……”
“它们不会使劲咬的——”治平又说:
“——它们不过是在演戏。”
“哦,还看不出来昵。”
“写书的先生啊——”又市说道:
“——这老头不只是相貌长得像畜牲,驯服畜牲的技巧也是一流。不管是狗还是猴子,他都能把它们把玩得服服贴贴的,似乎就是特别有畜牲缘。第一只狸猫也只花了他半个月时间调教。喂,装神弄鬼的,那只狸猫后来被你怎么了?”
“早就放回山上啦——”治平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么——那只死狸猫,又是怎么来的?”
“那是向猎人买的。刚捕获的大狸猫不仅难找,而且价格不菲。而且上头还不能有枪伤,更是难上加难——”
说到这里治平转头看向又市,继续说道: “喂,我这么辛苦做了这么多事,你打算给我多少酬劳?我这可不是不劳而获,看我花了多少功藩。不只活捉狸猫费神驯服、调教了两只红毛狗,我自己还扮演狸猫,还得找猎人买了两只刚捕获的狸猫全尸。所以,可别妄想用一点小钱打发我。至少得让我舒舒服服过个一阵子吧——”
“这你不用担心。”又市笑着回答。
这套恶棍的巧妙把戏再度让百介佩服得直摇头。
“——倒是阿银,你在这桩差事里扮的是什么角色?”
“我趁松之辅不在时假扮成一个乡下姑娘,到他家当女佣,并且招呼那坏狸猫一行人吃下助眠药——”
还真是个轻松的差事呢——又市说道。
“闭嘴。”——治平马上把又市臭骂了一顿:
“阿又,你还好意思笑人家?你的工作更简单,不过是偷偷溜进那武士的房间,念一些经给他听而已。这么简单的差,再蠢的家伙也干得来
吧 。”
“你还敢说我?你天生就是一张狸猫脸,根本连戏都不必作,还抱怨拿什么劲?”
只见治平一脸茫然地回道: “喂,又市,当初接下这桩麻烦差事的可是你呀。而且,我不晓得你当时在磨蹭什么,单单让尸体变成狸猫,就花了那么多天——”
那具尸体一天天腐坏,看得大家冷汗直流呢——治平继续说道:
“要是再多拖个五天,那老人和捕吏就要被判死罪了。难道你跟这两人有仇,想藉机报复?”
“我哪要报什么仇?——”又市回答。
“好吧,阿又,那你就从实招来。这桩差事是谁委托你的?”
只见又市笑而不答。于是,百介说道:
“委托你这桩差事的——应该是个身分不凡的人物吧?”
“为什么这么认为?”
“想必德州公他——事前就知情吧?那天他一进洲本城,马上说要看人形净琉璃。这着实启人疑窦。而且那尸体也——”
“你们就别再问了——”又市说道:
“——很抱歉,是谁委托的不能让你们知道。不过,接下这桩差事并不是为了报复那个拦路杀手。委托我的人只是吩咐我让他凭空消失—不是要我杀了他,只是要我让他消失。毕竟让他活在世上,只会造成更多惨剧。但人死了总是会有人哭泣,所以,既不能留下尸体,也不能让人知道死的是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次的把戏才会搞得这么大。其实我也有想到是否可以不杀人,才因此设计出这个麻烦的狸猫陷阱——可是这家伙根本已经不行了——”
又市说完,以悲戚的眼神望向土冢,又补上一句:
“即便他真是大将军的私生子——死时也不过是狸猫之辈——”
钤——话毕,又挥了挥手中的摇钤。
注1:文人雅士所戴的头巾。
注2:江户时代的傀儡戏。
注3:古时泛指京都、大阪一带。
注4:原文为“过斩夕”,意指古代日本武士为了试刀或锻链刀法而在暗夜拦路杀人的行为,直到江户时代方被明文禁止,并规定违者处死。
注5:江户时代于诸侯离开国内期间代为管理、守卫居城,并处理国内一切政务的家臣。
注6:武家家臣,家中负责管理家政事务的重臣。
注7:当时实质上管理京都的最高要职。
注8:京都小仓山麓的一片原野。
注9:日本古时负责传递文件、金银等小物品的人夫。
注10:源平之战中的年轻名将,战殁时年仅十六岁。其生平常被改编成歌舞伎或净琉璃的戏码。
注11:坛之浦一役后,带着年幼的安德天皇投海自尽的两位女贵族,天皇溺毙但两人获救被虏至京都,后出家为尼。
注12:关之原位于今岐阜县西南方。丰臣秀吉殁后,掌握天下实权的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各自纠结其他大名对峙,在二八oo年九月十五日于关之原爆发大战,因以石田为首的西军中之小早川秀三阵前刨戈,以德川家康为首的东罩得以战胜,确立了德川统一全日本的霸权。
注13:农历十月古称。
注14:幕府大将军德川家康近亲之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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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第5篇 我再想想办法,不好意思





小得是毕业班。。。速度有点。。。= =

非常抱歉。。。= = 不过应该可以看把,是带短篇的FEEL。

那啥,魑魅之匣,恩,,去给LINXA说把!


盐之长司
因杀其所饲之焉而食
长次郎口中
常有焉之灵氯出入
此事自古以来
即有褚多传说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四

【一】

加贺国有一处名为小盐浦的海滩。
其右侧有尼御前岬,左侧远方面临加佐岬,是一片宁静祥和、风光明媚的沙滩。若背对汹涌海浪站在沙滩往远处眺望,可看到两座沙丘底部会合,形状宛如骆马伏地。穿越岬间笔直前进,可来到一片既听不到海浪声、也闻不到潮水味的杂树林。树木郁郁苍苍、非常繁茂。走过茂密树荫,便会看到一栋以镇着石头的薄木板当屋顶的大宅邸。
这宅邸八百余坪的院子里,有一栋正面宽约十间(注1)的巍峨主屋。除此之外,还有四栋二层楼的仓库、以及好几栋排列得井然有序的厩舍。凡是经过此处的旅人眼睛都会为之一亮,好奇到底是家财多么雄厚的人才住得起如此豪宅。
事实正是如此。
该豪宅屋主确实是家财万贯,即便是在富豪多如过江之鲫的加贺国,他的财富也是数一数二,因此连马代官(注2)都对他客气三分。此富豪不是别人,正是盐浦一带着名的饲马长者(注3)。
他所饲养的马包括栗毛、赤毛、黑鹿毛、白毛、灰白杂毛、白眉马、名马、以及驮马,总计三百余头,住满主屋二楼房舍的伙计仆佣更是多到连老板都记不清,其富裕程度可见一斑。
当然,如此巨富不可能成就于一代之间。
这位饲马长者虽也只是一名养马、卖马的马贩,但其家族据说在上一代便已是当地富农,人称卖盐长者。
这位卖盐长者的女婿擅长养马,,当年灵活运用岳父的家财开始做起养马生意,很快就将财富翻了二、三倍。后来岳父过世由他当家,仓库增加三倍之多,左邻右舍便改称他为饲马长者。
这位饲马长者继承了岳父名号,名日二代目长次郎。
这位长次郎原本是一名小小马夫,在二十年前步履蹒跚地牵着一匹瘦马来到此地。据传其原名乙松,一说原名弥藏,何者正确如今已无人知晓。另外也传说他初到此地时,用的是其他名字;反正这些名字也都是随便取的。从其生地与本名俱不详看来,长次郎的家世想必绝不显赫。
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地人,结果不知是什么缘由,或许是受同情吧,总之,这位流浪的马夫来到了卖盐长者,也就是第一代长次郎家里,成为他的伙计。
后来,长次郎发现这个年轻人相当能干。
一开始他当的是男仆,但不出一个月,就自愿帮忙照顾牛马。
可能也是因为他习惯照顾马匹吧。
在这方面的表现十分出色。
不管是人品还是工作态度,他都备受好评,并且还热衷信仰神佛,着实让长次郎非常欣赏,便将他招为独生女儿的女婿。
这种出人头地的经纬着实教人啧啧称奇。
不过,可能是他天性认真、不好玩乐、对朴素生活甘之如贻,即便因入赘为婿而继承了长次郎的名号,也没有因此由俭入奢、懈怠分毫,完全不把钱花在吃喝玩乐上。他一如往常地拼命工作,而且不只工作认真,他也深谙经商之道,竟然在第一年就增盖了一座仓库,到了第五年又增盖两座仓库,还连主屋都加以扩建。结果仅仅用了五年,第二代卖盐长者就打出了名号,成为名副其实的饲马长者。
富人通常都是不讲人情的守钱奴;但这位长次郎不知何故却特别慷慨。可能也是因为信仰虔诚,他乐善好施,备受乡里称赞,因此被乡里誉为饲马业之长,备受信赖与尊崇。
特别是每个月十六日,他都会以饲马长者布施为名,花费大笔银两招待附近乡里贫民饮食。这项善举声名远播,甚至连远在异乡的人都知道。因此每逢这一天,一大清早饥民便会齐聚饲马长者家门前,队伍一路延伸到海边,盛况堪称门庭若市。
有人说,饲马长者之所以发心做善事,主要是为了已过世的妻女及岳父祈福。
根据大家的说法,十二年前正月十六日这天,家里工人仆佣全部返乡休假时,他的岳父、妻子、以及时年六岁的女儿突然悉数丧命。有人说是为拦路山贼所杀,也有人说是为妖怪所袭。十二年岁月虽然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在不知不觉间,这桩惨事早为乡民所淡忘,因此如
拿真相不明。
无论如何,长次郎昔日曾一口气失去所有家人,应是不争的事实。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福相倚,指的大概就是这种事吧。
长次郎似乎因此非常悲伤。若是一般凡夫俗子,大概会为造化弄人感叹欷嘘,变得怨天尤人,但长次郎可没因此丧志。
即便遭逢如此不幸,他依然认真工作一如往常。虽然自己经商赚了不少钱,但可能是对社稷回韵不足,才会招此灾祸——据说长次郎如认为。
若这说法属实,长次郎无疑是个谦虚诚恳的人。
累积财富等于累积罪恶,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恩与慈悲,该将自己的财产奉献世人——据说长次郎曾如此发愿。从此,他就不断把所赚的钱分出来,铺桥造路、施舍大众。
据说这个每月一次的布施活动,十二年来不曾间断。
不管是基于戒慎恐惧还是万分悲伤,他能做到这种地步总是不简单。
因此,许多人将长次郎称为“活菩萨”,赞扬备至。
然后,渐渐出现一种毫无根据的说法,也就是所有对这位饲马长者鞠躬行礼的人,都能得到福报。于是,民众在打其宅邸门前经过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低头致敬后方才通过。
只不过——。
长次郎毕竟是个大富豪,即便他行为端正、高贵如圣人君子,但成功者无不招嫉,总会有人在暗地里恶言中伤。
这位饲马长者的确有些怪异之处。
比如长次郎不知何故,非常不喜欢抛头露面。
他会客时都隔着帘子,平日也裹着覆面头巾,不管任何人跟他讲话,一定以细声透过掌柜回答。他虽是富豪,毕竟也是个需要做生意的商人,举止如此怪异确实让人不解。
有人说他是因家人骤逝过度悲伤导致失声,也有人认为当时受的伤坏了他的喉咙;还有人传说他当时果敢地与袭击家人的山贼缠斗,结果摔落断崖,脸部因此严重受伤。
甚至还有人认为长次郎不喜见人,乃心有畏惧之故。
畏惧的是——十二年前屠杀其家人的山贼。
有些人如此传说——当时为了抵抗侵袭家人的盗贼,他奋勇驱贼导致对方负伤,因此深怕盗贼回来寻仇。另外也有些人认为——自其家^遭袭遇害后,他变得极端畏惧盗匪,紧张过头的他甚至把来见他的人全当成坏人。
当然,也有人认为他怕的是妖魔鬼怪。
这类传言是否属实,当然是无人知晓。
有些男佣表示曾被长者高声怒斥,也有人表示曾听到宅邸深处房内传出阵阵怒吼。既然如此,他哪可能无法出声。
另外,也有人认为推说他胆小害怕并不合理。虽然会客时都隔着帘子,但据说他的态度还是一副威风凛凛,看不出有丝毫畏惧。
再者,根据家里贴身女佣所述,他的颜面平滑,没有一丝伤痕。因此,和长者做过马匹买卖的客人都认为这类谣言无一属实。
反正坐拥如此财富者,注定是毁誉参半。
不过至少在表面上,说长次郎坏话的人据说不多——或许是托他无与伦比的财富之福,尽管做生意的手段高人一等,却鲜少树敌。
这位饲马长者就是这么一个人。

【二】

“好,接下来是长脖子妖怪变戏法。常言父母种下的恶因,得由子女来承担恶果——手头没有差事急事的看宫,何不过来瞧瞧?大人三文,孩童一文,目力不好者免费。来啊,请来观赏啊。”大老远就听到戏班子招揽客人的吆喝。
这是个杂要戏班子的后台。
“过去在京都与大阪倍受好评的放下师(注4),本日来到江户演出,咱们班子表演龙竹之术、出水术、不可思议的魔术比翼鼓等,还有抓火、吞火、绪小桶,还有将白纸放进水中染出五彩颜色的秘术——但最令人惊叹的,就是盐屋长司的魔术。从五尺长剑、长枪、甚至牛、马,他都能吞下去。盐屋长司的吞马术,幻戏师长司根据唐土传来的马融术改良而成的绝技的吞马术,请各位看官一定要来瞧瞧——来吧,大加请来观赏啊——。”
“——请来观赏啊。”
现场开始人进人出、一片闹哄哄的,出入都是一阵拥挤,看来看完戏出来的人也不少。眼看着许多看宫拨开门帘鱼贯人内,转眼间就把客席填满。
串场的讲完一段开场白后,一阵敲锣打鼓声随即响起。一个原本在后台角落啜茶、身穿奇怪的异国服装的瘦小男子,手持六把刀子走向舞台.

“什么?”
一个不知何故盘腿坐在后台一只巨大马匹身旁——头上裹着修行者头巾、身穿麻布短袖衫的僧侣打扮男子——御行又市以目光追着持刀男
子的背影说道:
“接下来的不是长脖子妖怪的戏法吗?”
“还以为能看到那粗糙的机关呢——”又市一副百无聊赖的语气继续说道:
“——从后台好像能看得比较清楚。”
又市说完,往舞台的方向望去。
刚才那个提着六把刀的瘦小男子,这下已经在舞台上合着敲锣打鼓的拍子,将刀子顶在额头上抛上抛下的。
“长脖子妖怪是对面的,阿又。对面的好像既有魔术又有大鼹鼠杂耍,我们的专长是杂耍——”
原本还在照料马匹的座长四玉德次郎说道,然后噗地吐一口烟。他将总发(注5)绑在后脑勺,身穿浅黄色短上衣。
“——这次舞台几乎都没有设机关。倒是,阿又,阿银现在人在哪里?这次还能请她帮忙吗?”
“她的人偶脑袋破损,去找头师修理了。暂时没办法回来吧,这次就没办法帮忙了。我不知道你是要搞什么样的舞台机关,只是这次没有的能来帮忙了。”
“真是可惜哪——”德次郎说着,把烟草塞进烟管里。
“其实,已经很久没看到阿银耍的人偶了。她耍得真好,一对眼睛还直送秋波,看得人心都酥了。”
他说完吸了一口烟。
“哇,原来你在暗恋那只母狐狸。她可是自视甚高,不会喜欢上 乡下人的。她曾说过,只要是来自箱根以东的乡下人,她全都看不上眼。你老兄老家在男鹿,最多只能耍耍鬼面具吧?(注6),她哪看得上你。”
又市把德次郎损了一顿,同时斜眼直瞄着舞台上的表演,“还真不“——耍这种杂技的叫放下师,这放下和禅僧常说的'放下,有什么不同?就字面上来看,应该是指丢掉什么东西,对吧?可是,像你们这样有一餐没一餐的艺人,说要丢东西,恐怕也没什么好丢的吧?还是——像他这样把东西抛来抛去,所以叫‘放下,?’
“当然不是这样子啦——’’德次郎笑着说道: “这字眼虽然最早可能是来自禅宗和尚讲的经没错。我们今天虽然被称为放下师,但古时好像都叫放下僧。想必最早可能都是和尚在表演吧。”
“那,你也是和尚罗?——”
“那不就和我一样了吗?——”又市笑着补上一句。德次郎闻言笑了起来。
“其实,放下原本是猿乐(注7)的一种,就是像他那样把玩刀枪或是球,讲究的是手的技巧。后来从猿乐演变成田乐(注8),然后又和我所表演的幻戏,也就是魔术搭配,成为一种坊间杂要。所以,若要追根究底,与其说是禅师发明的,不如说这种表演是从唐朝传过来的。至于猿乐之祖则是秦河胜(注9)。”
“吞马术也是从唐土传来的吗?”又市又问道。
“喔,那是我发明的。”德次郎补充说道:
“——虽然马腹术的确是唐土传来的。”
“马腹术是什么东西?”
“马腹术又名人马鼓腹,就是让人像这样从马的嘴里钻进去,再从马的屁眼钻出来的魔术。原本是唐土散乐杂戏的表演。不过,马体积很大,把小小的人钻进大大的马身子里不够有趣,我便稍稍改变做
“就变成了这个——吞马术吗 ?”
“你靠这招已经赚到不少银两了吧?”又市说道:
“——你在京都是不是赚了不少?连江户人都知道你很有钱。盐屋长司这个名字很罕见,教大家都好奇此人乃何方神圣。没想到,盐屋长司竟然就是被喻为果心居士转世、非常会打算盘的四玉德次郎你。连我又市都觉得意外。” 。
“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德次郎熄掉了烟管。
“会有什么原因?其实,你如果用咱们东部人较熟悉的四玉德次郎这个名字,效果应该会更好吧?”
“哎,事情有点复杂——所以,我才找你这个骗徒来帮忙啊。”
“ 哼——”又市语带不屑地说道:
“——可别再叫我干什么麻烦差事。”
“你快别这么说——,’德次郎说着,同时开始啪嚓啪嚓地打起长凳上的算盘,但又市间不容发地一把抓住德次郎的胳臂。
“且慢——”
又市瞪着德次郎说道:
“——你这算盘太危险了。谁知道你背后会不会玩把戏,如果钱包被你偷走可就不好玩了——”
又市用手捂住双耳,一面把放在背后的偈箱抓过来紧紧抱着。
“——听说,你这把算盘的珠子只要啪嚓作响,连大金库的锁都可以打开。你这招简直比手法粗糙的盗贼还坏。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德次郎于是把算盘夹在腰带后面,笑嘻嘻地说那就不打了。
“被修行的人这么讲,我也没辄了。不过我这回听信你的舌灿莲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吃到什么苦头。算了,你再等一下,大概再四个半刻钟,这桩差事的当事人就会回来。他现在到浅草办事去了。”
“那是什么事情?”
“找一个人——不,调查一个人的身份。”
舞台上传来咚咚锵锵的铜锣声。
“调查谁的身份?”
“一个在咱们班子里工作的姑娘,名叫阿蝶。是我五年前在信州捡到的,现在应该十八、九岁了。但是她个头小,脸蛋也小,看起来还是像个娃儿,不过干起活来很能干。仔细看也还挺标致的。”
“呋,听你胡说八道!人哪是用捡的——,’又市又开始臭骂了起桌.
“如果是个丑八怪倒没话说,但长得标致不就奇怪了吗?我看是你打打算盘把人家拐骗过来的吧?”
“我可没有这么做。我又不是什么登徒子。而且,捡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才十二、三岁的女娃呢。当时她在客栈当下女,终日饱受虐待,我实在看不下去,才插手问了一下状况。”
“你还真是好管闲事呀。’’又市说道。
“没办法,我天生就看不惯任何人欺负女人——”德次郎回答:“当时我就发现,阿蝶这姑娘对自己孩提时期的事完全没记忆。好像从一懂事开始就被迫工作。从一家客栈换到另一家客栈,一再被骗来骗去、卖来卖去,每到一处遭遇都颇凄惨,因此我就——”
“把她捡了回来是吗——”又市说道。
外头鼓声隆隆,也听到看官的欢呼声。
身穿唐装的男子回到后台,接着一个身穿气派武士礼服的矮个儿男子在乐声中步上舞台。
“这次是什么把戏?’’
“嗯,是吞火、抓火、以及吐火的特技。”
又市从后台侧面往外窥探。
这个貌似福助(注10)的矮个儿男子,站在坛上和着三味线的琴声点燃一张张纸片,并将燃烧的纸片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便把火吐了出来。
“看起来好像很烫。那是一种骗术吧?”
“不是,不过是掌握一点诀窍罢了。刚刚的耍刀表演是反复练习的成果,这个则需要一些修练。,,
观众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原来男子吐出了一团硕大的火焰。
“倒是,你的幻戏呢?是靠诀窍、练习、还是机关?”
“噢——应该是靠错觉吧。,,
德次郎说道,同时拨了几下算盘。
他在男鹿地区被称之为魔法师。
“错觉?……”
“阿又你不是用一张嘴行骗的吗?你是用言语骗人,我呢,则是用这算盘的珠子骗人。”
啪嚓。
喔,又市发出不知是佩服还是惊讶的感叹声,一脸讶异地轻拍马屁股。
“你这样讲倒也有道理。社会上原本就有一些靠嘴巴获利的人。会说话的人总是赢家,要把红的说成白的是很容易,但要我宣称自己能吞下一匹马,我可吞不下去。”
“呵呵呵——”德次郎闷声笑了起来。
貌似福助的男子在喝采声中走回后台,每个看官似乎都很兴奋,串场的也拼命说话炒热气氛。接着又是一阵敲锣打鼓,压轴好戏要上场了 “你在这儿等我——”说着,德次郎脱掉短上衣,牵着马的缰绳走向舞台。
又市慢吞吞地往舞台的方向爬,来到舞台侧边才站起身来,看看德次郎如何表演。
戏台上一片黑暗。原本点着的座灯与灯笼都已吹熄,只剩下德次郎面前一盏小小烛台依然发出微弱的烛光。
德次郎取下烛台上的蜡烛,配合音调怪异的伴奏乐声缓缓移动蜡烛。他背后挂的原本是一块绘有富士山图样的背景布幕,这时也换成了一块黑幕。
烛光的残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轨迹。
德次郎一把蜡烛放回烛台,伴奏便霎时停止。
啪嚓。
于是德次郎松了松肩膀,对看官说道“——现在我要吞下这把剑。”
在不知不觉间,他手上已经握着一把剑。
德次郎把剑高举。
啪嚓、啪嚓、啪嚓。
只听到拨动算盘珠子的声响。
这时候,德次郎把剑放在烛台上,手则伸到嘴边。
没想到,看宫欢声雷动。啪、啪、啪。空中又传来拨算盘珠子的声音。
德次郎再度拿起剑,举在头项上挥了两、三次。
只听到看宫的喝采。敲锣打鼓,伴奏热闹非凡。
“好,这不过是雕虫小技。接下来请看小弟把这支长枪吞下去——”这下德次郎手上拿的是一把长枪。
这次也是一样。德次郎什么也没做,看官却个个亢奋不已,拍乎叫好。
接下来德次郎一再宣称将吞下各种东西,但同样都是光说不练。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好,接下来我要将这只在一旁待命已久的名驹——”
德次郎再度拿起蜡烛照亮马匹,滔滔不绝地陈述这只马的血统纯正、温驯乖巧、体长如何、以及价值多少等等。
“好,现在我就要当着各位眼前,将这匹名驹吞到小弟盐屋长司的肚子里。当然各位不用担心,我虽然要将它活吞,但可不会将它吃掉要是真把它吃了,小弟可就没办法再做生意了。大家请仔细瞧瞧这在京都、大阪一带备受好评的盐屋长司吞马术,小弟可是花了十二年光阴在山里苦练,才习得这种教人难以置信的吞马奇术,麻烦各位看官睁大眼睛,眼见为凭——”
啪嚓。
啪、啪、啪。
客席刹那间安静下来,连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于是,德次郎慢慢把马从右边移动到左边。
“啊!钦!”观众席陆续传来惊叹声。“喔——唉呀——好啊——”惊叹声、赞赏声此起彼落。
戏台上只有德次郎状似辛苦地做着表演,那匹马却一派轻松地静静站在暗处。
现场顿时响起如雷掌声。
在这段时间里,德次郎已将马牵回原本的位置。
“多谢各位——”德次郎这么一向看官鞠躬致意,掌声就变得更加热烈,整间小屋都随之摇晃了起来。此时锣鼓齐鸣,三味线与笛子也奏起了热闹的曲调。接着黑幕落地,小屋在刹那问明亮了起来。在持续不断的叫好声中,德次郎向台下行了好几次礼,才牵着马退场。
又市皱起眉头,朝一旁正在磨刀的瘦小男子望去。男子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从舞台边看阿德的戏法哪会好看。
此时德次郎回到了后台。
“喂,阿德,你刚刚在表演什么?”
“表演什么?吞马术啊。”
德次郎嗤嗤地笑着,同时拿起小厮递过来的碗,倒些酒喝了一口。
“什么吞马术?你不过是把马匹从右边牵到左边而已,什么活都没干呀。”
是啊。我是什么活都没干——德次郎一口将酒喝干,又说:
“正因为什么活都没干,才叫做幻戏。这不过是一种障眼的戏法而
已。还有,阿又你既然想观赏,应当到戏台正面去才对——”
德次郎把碗还给小厮,擦擦嘴继续说道:
“——这个表演并没有使用任何骗术或机关之类的吧?”
“这是没错。但我还是觉得你这是诈欺。”
“阿又,你这话怎么讲得这么难听?我们一开始就表明不会欺骗看官。所以,这表演过程中完全没有诈欺,我们也讲明这是一种幻戏。人哪可能把马吞进肚子里?所以我只是让看官感觉好像马被我给吞了。也就是明明没吞下,看起来却好像吞了进去,此乃吞马术是也。”
哇,又市昨了咋舌说道:‘‘你这戏法也太恶劣了。根本就不是吞马,而是吞人嘛,应该改名叫吞人术才对。但这种吃人骗人的把戏,却能骗到这么多人,也算是不简单啦。也难怪你如此受欢迎。”
德次郎害臊地搔着头回道:“嘿嘿嘿,真不敢相信你也会夸赞人,这下我反而害臊了起来。不过,正如你所说,我在这里的演出连日连夜座无虚席,可是盛况空前哪。真是老天保佑。不过,阿又——”
德次郎的表情这下严肃了起来:
“——正因为演出大受好评,所以才开张三天,就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在京都与大阪也都很受欢迎,但不论演出几天,却都没什么收获。看来江户这个大观园果然不一样——消息要比哪儿都灵通。所以,这次才找你这个诈术师来帮忙——”
就这样而已。
“你这是什么意思?讲明白点吧。”
又市眯着眼睛问道:
“你那有趣的故事——指的是什么?”
“就是真正的——盐屋长司的故事。”
德次郎回答。


【三】


你很清楚嘛。
是听谁说的?
什么?内行人自有门道?哈哈,干嘛讲得这么吓人呀。没错,我虽然今天做这身打扮,靠行乞度日,但原本是个马夫。来到江户算一算已经有七年还是八年了。
什么?之前我在远州。在那之前?
嗯,我这个人好漂泊,就是无法长期定居一处。既曾住过甲州,也曾待过越后。
加贺?
加贺也住过啊。那个百万石诸侯之地。
所以,你就是来打听这件事的?说的也是,我觉得自己以前好像提过这件事。
噢,真的可以喝吗?
不好意思。好久没尝到这个了。
好喝。这酒真好喝。老兄你这么慷慨。想必生意很兴隆吧?
是的。
我打在加贺的时候起便开始干马夫。我喜欢马,但就是不想娶老婆。我是喜欢姑娘,但就是没打算成家。因为我天生没拼劲,生性也不好安定,总觉得还是晃来晃去比较自在。所以我就背井离乡,随风四处漂泊,最后来到了江户。我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
长司?盐屋长司?
你指的是那个卖盐长者是吧?
喔,这人我知道。不过他不Ⅱq长司啦,是长者吧?是小盐浦的长者。对了,名字叫做长次郎。哈哈哈,你口中这个长司就是长次郎的略称吗?
可是,叫做卖盐长者,是上一代的事情,现在的长次郎已经是第二代,为了区分,大家都称他饲马长者。喔,这我知道。叫做乙松,是吧?原本和我同行,我俩还曾是好伙伴呢。他工作勤奋,后来被招赘才成为大户。
他是个大善人。
我很受他照顾。我原本和他是吃同一锅饭的,所以,后来他成为我的老板,倒也没有因此而摆起架子,还是相当照顾我。哎,虽然颇受他照顾,我却连道个谢都没就离开了他。我也真是太无情了。
嗯。这我知道,我知道。
啊,这真是不好意思。
真是好喝呀。我可真是有福气。
哎,还真教人怀念呢。虽然昔日的回忆早已朦胧,没想到还会听到这个教人怀念的名字。倒是,长次郎他还好吧?什么?他过得还不错?你开租书铺的朋友曾到过加贺?原来如此。
所以?他还好?生意兴隆?
那很好啊。什么?他不抛头露面?那是因为是他生性害羞吧。
那也是因为他天性谨慎吧。
晤。他是个信仰很虔诚的人。对了,他早晚都会在畜牲的墓前膜拜、浇水。照顾马匹也很擅长。只要被乙松这么一摸,马匹似乎都会觉个名副其实的饲马业之长。他还比我年轻呢,真是不简单。
是啊。没错,你说的没错。
没错,如果他不是真心爱马,是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的,他天生就
是个适合靠马吃饭的伯乐。连朗读马祭文时都是朗朗上口的。
噢?
那就是在马匹的买卖完成时,像这样击掌后向胜全神祈愿。
胜全神是马神呀。一般马夫都会向胜全神祈祷,以求马匹健康、好好工作。
朗读祭文时必须很虔诚。
他这方面就很厉害。
是呀。
这我还记得。
大概是这样子吧——神明高高在上,请求你们降临下凡。惠比寿大黑福禄寿、七福神请降临。大神乃天逆锌之御神,甚至贵如天照大神、天神大日如来、胜全神、马头观音伯乐天、今天逢此庆典,谨奉上祝福戚怀之言语。
就是这样。是呀。接下来,就讲讲这匹马的由来。
这个嘛,能力不足的马贩,是没办法谈这个问题的。
说的也是。不过,乙松——不,长次郎算是能力相当强的。
什么?
这是靠口述习来的。靠的是马夫之间的口耳相传,不是马夫的不会知道有这个东西。
喔,说的也是。
啊,谢谢、谢谢。我看我快要喝醉啦。
咕噜——咕噜——。
噢?十二年前?
喔,那件事呀。你那开租书铺的朋友连这件事都听说了?很可能只是谣言吧。对呀。噢?不是妖怪啦。对,是盗贼。
是被盗匪杀害的。真是吓人呀。
太可怕了。
我当时也是哭了。我也曾经受过上一代老板的照顾,却不料连大小姐,也就是他的干金都被……真是太残酷了。
他们全被杀了。
只剩下长次郎活着。不,其实连长次郎也差点丧命。凶手是三岛出身的夜行帮,地盘在奥州和甲卅『之间。他们的头目是一对名叫夜行丸、百鬼丸的兄弟,是个无血无泪的盗匪集团。
喔,这我听过。
噢,你也听说过他们?
对,他们就是被夜行帮这票人杀掉的。
记得当时正逢过年。唉,已经经过十二年了呀?
总之当时适逢一年一度的年假,所有伙计都返乡过年了。于是,依照往例,长次郎会带领家人前往温泉地泡汤,这是上一代老爷的时代起就有的规矩。
结果在途中遭盗匪袭击。
盗贼人数约十名。他们突然从山中窜出,攻击乘在马上的上一代老爷、以及长次郎的妻女。
当时长次郎正牵着马。
即便已经成为一家之主,即便已经非常有钱,但在对他有恩的上一代老爷面前,他还是表现得像个男仆。第二代长次郎常言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就是马夫。
这下子,生死一瞬间。
据说岳父当场被砍死。
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凶手刺倒在地。然后,长次郎原本牵着的两匹马背负的行李被抢下时,就载着他年幼的女儿坠落到谷底。
唉,他那女儿很可爱的。
真是残酷呀。整件事就发生在长次郎眼前。
嗯。我是听目击者说的。当时长次郎也已经快死了,所以也没办法从他口中问清状况。噢?对了,当时有个男仆和他们家族同行a
那是个无家可归的男仆。不过,之前也说过长次郎看人不分贵贱,
看他过年还是无家可归,便带他同行了。
当时那男仆吓得腿部软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嘛。换作我也会吓得腿发软吧。惊吓之余,他躲进了树荫里,
照那位男仆的说法,长次郎当时非常勇敢,毫不畏怯地只身抵抗盗贼。亲眼看到妻女遇害,大概逼得他决意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吧?
于是,长次郎拼了命,竟朝看似盗匪头目的男子冲去。 .
他就这样朝对方怀里撞了过去。但长次郎手无寸铁,对方手上却拿着刀。反正他已经抱定要死也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决心,整个人都豁出去了。也不知道当时那头头是夜行丸还是百鬼丸,总之是个壮汉就是了;他还真是不要命了呢。
结果,那个盗匪头目和长次郎扭打起来,双双滚落悬崖。看到头目跌落悬崖,喽罗们都很惊慌。老大都坠崖了,下头的哪有不慌的道理?
此时那名男仆就趁隙逃脱,回来禀报。
那个男仆的名字?他名叫平助。
平助。他比长次郎年轻十岁左右。
哇,真是惊讶呀。过去我也曾和同行的马夫喝过酒。噢,多谢多谢,可是喝的都不是这么好的货。这浊酒喝起来真像是在过年哪。
总之,刚才讲到饲马长者遇袭是吧?
接到平助的通报,我们全村大受震撼。村子里不只是马夫,平曰也有许多人仰慕长次郎的修为,这下全都气喘吁吁地赶赴现场,就连我也罕见地慌了起来。一到了现场,看到上一代老爷和长次郎的妻子均已丧命。马匹也都遭砍杀坠落山谷。噢,只死了一匹,另外一匹就不见踪影了。众人都猜测可能是被盗匪骑走了。
噢,行李也悉数被夺。
只剩他女儿的一只袖子挂在山壁上一棵桑树的树梢上。
当时的景象真是惨不忍睹,甚至让我作了好一阵子恶梦。
现在倒是没再梦到了。
大伙儿都直骂实在是太残忍、太没良心、太无法无天了。倒是我赶到现场时,并没见到长次郎的踪影。
是掉下悬崖了吧?
捕吏与马奉行(注11)都到现场了。饲马长者是个大户马贩,因此就连奉行所(注12)也倾巢而出大力搜索。据说到了第十天,才有人在悬崖边发现长次郎躺在一个绝壁上的洞穴里。看样子他并没有直接坠落谷底,可能是被树干或树丛给勾住了。据说在同一个洞穴也发现了盗贼头目的尸体。所幸长次郎还活着。想必是因为他平日诚心礼佛的缘故吧。
奉行也称赞长次郎尽管是个马贩,却能果敢抗敌,气魄比起武士却是毫不逊色——。
长次郎从此名声陡涨。
但毕竟只有长次郎一个人活下来。
他整天悲叹。
可是他真的很不简单。他很生气,也痛哭了好一场。后来他开始深刻反省。
对呀,深刻反省。
他信仰很虔诚。所以认为——不管自己杀死的对手是恶徒还是仇敌,自己都是杀了人。
不仅如此。没办法保护岳父、妻女,也让他觉得惭愧万分——哪敢承认什么果敢抗敌。
对吧。哪敢承认呀。
说的也是。全家遇害,当然是非常痛苦呀。
而我看长次郎这么痛苦,如果成家就是这样,我宁愿一辈子不娶妻生子。老兄,毕竟生离死别是很教人伤心的,是吧?
遗憾?当然有遗憾呀。
什么?
他女JL?
噢,我记得他女儿一直没给找着。
嗯,可能是被河水给冲定了,还是被盗匪给抓走了吧?
平助说他女儿掉下悬崖了。
若是被河水冲走,应该不可能活命吧。
我当时也曾帮忙找过。
啊,不好意思。我不是要催你帮我斟酒啦。只是端着酒杯,一不小心就往前凑出去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女儿叫什么名字?
名字吗?叫做阿玉——不,好像叫做阿绢。个子小小的,生得很可爱。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一朵花般的十八姑娘了。
嗯——应该已经亭亭玉立了。
一定是的。
真可怜。什么?盗匪吗?没逮到啊。
至少我在加贺的时候,没听到过他们被逮着。
喔,对对。一定是因为这样。
什么?
你刚刚提的那件事呀,就是长次郎不喜欢抛头露面。
是啊,他一定是因为这样才不肯抛头露面的。想必是怕被报复吧。
报复呀。
毕竟长次郎杀了一个盗匪。
而且是那伙人的头目呀。
那伙盗匪的头目是一对兄弟,哥哥百鬼丸,弟弟夜行丸。长次郎所杀害的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但至少另一个还活着。这些家伙不会就这么死心的。
还活着的那个一定会回来报复的。
想必他为了报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再怎么穷凶极恶,毕竟还是兄弟嘛。


【四】


“你是指在德次郎那儿工作的阿蝶?你的意思是说,阿蝶就是他们家小姐?”
作旅行者打扮的矮个子老人问道。此人便是神棍治平。
一身白衣的又市蹲在悬崖边缘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呀”。
“不知是怎么回事,据说阿蝶最初是在富山的深山中被捡到的。发现的是个卖药郎。当时阿蝶一直像在说梦话般的直喊长司、长司,盐、盐的。卖药的觉得叫她阿盐未免太奇怪,便给她取了阿蝶(注13)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治平双手抱胸一直点头。
“盐,就是小盐蒲。长司,就是长者长次郎罗?从时期来看,也差不多。”
“是差不多。”
“你调查得很清楚嘛。不过,那卖药郎当时应该不知道这些吧。’’
“当然。卖药的没必要追查这些事。再说,即使他想了解,恐怕也无从下手。”
治平点头表示赞同,说道:
“不过你还真是想出一个好法子呀。阿德才会因此取了盐屋长司这个怪名字到处进行表演,听起来还挺诙谐的。打着这名号在京都、大阪与江户各地盛大演出,是想让本人注意到吗?”
事实上或许已经注意到了——又市站了起来说道:
“做租书铺的平八,去年正好巡回到加贺与能登一带做生意,据说曾出入马饲长者家里。你别看阿德这家伙这副德行,事情还挺会安排的,可不容低估呀。”
“我可没低估他。他很厉害,绝不吃亏。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在路上捡来的姑娘,就是那栋巨大豪宅大户的千金。是吗?”
“是啊。”
“看阿德那家伙装得一副亲切仁慈,原来是有这么一笔大钱可赚
啊——”
治平扭曲起皱纹满布的脸笑着说:
“——不要说阿蝶感激他,那位大户也会很高兴吧。毕竟原本以为已经不在人世的女儿这下回来了,这可是他硕果仅存的骨肉呀。阔别十二年后的重逢,保证哭得声泪俱下的。当然,一定也会向阿德奉上数不完的银两。倒是阿又,那姑娘什么时候会到?德次郎这下人又在哪里?”
“你这老头还真是贪财呀——”又市说道,接着开始朝崖下窥探。
“那个打算盘的这会儿大概在大圣寺一带吧。怎么样?爱挑拨离间的,你觉得这悬崖下得去吗?”
被这么一问,治平开始抚摸起灰白的鬓角。
“嗯,从这儿下去沿途藤蔓颇多,是有脚踩的地方,但恐怕很难走。喂,御行,你现在有何打算?依我看,直接把那个叫阿蝶的带过去,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这可未必。”
又市皱着眉头说道。治平也一脸阴沉地说道:
“你这家伙老是这么不干脆,现在是要我怎么做呀。这里是哪里?就是十二年前长次郎一家人遇袭的地方吗?”
“没错——”简短地回答后,御行使从偈箱中掏出符纸,撒向悬崖。
“就在这儿——上一代的卖盐长者父女还有一个盗匪,就是死在这里。”
“是三岛的夜行帮那一伙人吗?据说他们很喜欢晚上做案。倒是已绎十几年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他们的事你知道多少?”——又市解开头巾擦了擦汗说道:
“说是十四、五年前,爱挑拨离间的,当时你还没金盆洗手吧?”
“当时我是还在道上混——”这下治平也蹲了下来,并说道: “当时我在那个没什么搞头的老大身边。夜行帮那一伙人的势力范围在关东以北。一人山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咱们江户大坂一带的盗贼要出信州去办事都得小心。他们的大头目百鬼丸非常残忍,干起活来毫不留情。二头目夜行丸则是身手敏捷,即便如此陡峭的山坡,他还是能骑马来去自如。所以,如果在深山里碰到他们,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所以他们是山贼罗?”
“不——那倒也未必。他们平日就在招兵买马,做好万全的准备才出手,有时还会利用夜色偷偷摸摸地行动。”
“如此野蛮的家伙也得偷偷摸摸的?”
“所以啊——”治平歪着嘴说道:
“他们兄弟俩的个性与作风都是南辕北辙。诚如我刚才所说,哥哥残忍卑鄙,没耐性做些费神的事。弟弟则很聪明,知道要避开危险。哪次行动是谁筹划的,一眼就看得出来。当然——他们在一些没必要杀人的时候还是杀了人,比如,好不容易潜入民宅内,不知为什么就杀了人。甚至已经利落地打开仓库,偷尽能偷的东西后,还是把在主屋睡觉的屋主家人悉数杀光。据说人都是那个哥哥杀的——”
治平把草鞋鞋带绑紧。
接着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甚至还听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谣言,说他们这伙人是武田(注14)的残党还是义经(注15)的后裔,想必全都是唬人的吧。他们原本都是山上或河边的居民。这群人怨恨村民百姓,因此即使没结什么怨,也要动手杀人。”
“你见过他们吗?”
“见过面是没有。不过,以前工作上曾遇到过的一个家伙曾见过。不过话说回来,以前我确实也曾听过传言,说他们两兄弟死了一个一”
“想必就是死在这里吧——”治平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
“倒是,又市你以后讲话给我负责任一点。没事的时候叽哩咕噜地
讲一堆,有话该讲的时候反而又一句话都不说。当然,只要能拿到银
两,我什么事都干,但这样我不是老搞不清楚情况?你到底要我做些什么?”
“所以啊——”
又市朝治平前头的谷底望去,说道:
“这座悬崖侧腹有个洞穴。我要你下去那里瞧瞧,再回来告诉我里
头是什么情况。”
“洞穴?”
治平惊讶地撑大了鼻孔。
“你指的是长次郎没掉下去,躲在里头捡回一命的洞穴?”
“大概是吧。”
“什么大概是吧?那洞穴里头还会有什么?该不会夜行丸的尸体还留在里头吧?即使还在,又有什么用处?捡盗贼的骨头能换个几毛钱吗?”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贪财——”又市眯着眼睛说道:
“里头哪还有盗贼的骨头?尸骸当初已经和长次郎一起被抬出来了。我曾问过当时负责检验尸首的捕吏,说当初可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从这鬼地方移走的。当时尸体已经不成人形,连是兄是弟都看不出来了。”
“然后昵?”
然后——又市鼓着腮帮子说道:
“我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哪里不对劲?”
“长次郎他——不大对劲。事实上,我昨晚曾偷偷潜入他家,多方收集情报——听说他十天前杀了一匹马,表面上说是马已经年老,卖不掉,留着也没用,便把它给杀了。但又听说这阵子他的马都卖得很好,所以——根本不可能有马死在马厩里。”
“还是不懂。然后呢?”
“我也看到了长次郎的相貌。”
脸上有伤吗——治平问道。
“脸上没伤。话能说,看来也毫不胆怯,那些传言果然全是假的。只不过——长次郎似乎有病在身。”
“病?”
“是的。依我看——可能不久于人世了。说不定今天、明天还是后天就会——所以要了解真相,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对了,我要你顺便看看这洞穴里有没有马骨头。”
话毕,又市再度朝崖下望去。


【五】


你说长次郎信仰虔诚?别开玩笑了客官。他哪里信仰虔诚,也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那家伙根本不把人当人看,不把马当马看。长次郎只是个什么东西都吃的大恶棍。
这个长次郎哪有什么了不起?听到有人尊称他长者,就觉得恶心。
在一般人眼里,想必都会觉得他是个靠马致富的大户吧,看他房子大得不得了。但他哪称得上是马夫或马贩。只要看他怎么卖马就很清楚。他做法太粗糙了,所以,或许他真的很会做生意,但那是因为他数量多呀,也有些名马就是了。
所以马才卖得动呀。
但他只把马当货品。他照料马的方式,根本不符合一般马夫的待马之道。
像我们马夫,绝不会把马匹当畜牲看。如果有这种想法,这行就不可能干得好。
人马是一体的嘛。这道理是到哪儿都不会变的。
是呀。
你们江户人可能不了解。像我们这种养马的,事实上是跟马一起吃一起睡的。比如,我家乡在陆奥,算是北方人。我们家主屋里就有马厩,就和饭厅相连。这种马厩一般称为内厩。即便过年布置屋子,也不会把马厩隔开。马厩里面祭拜着苍前神,我们还会用粟穗与饭团祭拜呢。过年的时候,还会做一种叫做马子饼的糕饼供马吃。
所以,就像一个家里会有爷爷、奶奶,有爹、有娘一样,家里也会有马,和我们一起生活,一起长大。
一个马贩子,跟马应该是更亲近的。
我们和马是同生共死的,对马可是十分熟悉,有时甚至会发现马比自己的孩子更可爱,比双亲更值得孝敬,比老婆更值得疼惜。嘿嘿,这可是真的哟。如果是匹好马,还真的教人舍不得卖出去。即使是匹笨马,也会有感情的。
所以,一个马夫待马绝不能沦于粗暴。买卖马匹的也一样,马可不是货品呀。
马这种生灵,一辈子只能拼命工作,直到累死为止。一辈子被迫走万里路,最后累死路旁。像我这种马夫也是如此,所以绝不会把马当畜牲看,马死了也会加以厚葬,和死了朋友是同样的道理,哪可能死了就放着不管?得好好祭拜呀。
所以如果我们带出门的马死了,厚葬后也会找来分叉的树枝盖座“畜生灵塔”,以资凭吊。喏,许多大道和路口不是都有马头观音吗?对啦,就是那个。
马死了就是得如此供养的。至于这习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就不知道了。对我们马夫而言,马头观音就和苍前神一样,也是马神。
马可是很尊贵的。
这是当然的呀。毕竟是自己亲手照料了一辈子的。所以马死了,和自己死了的感觉是没什么两样的。
可是。
那家伙竟然吃马肉。
还把马杀来吃呢。
唉呀,对不起。这儿的路凹凸不平,客官可别掉下去啊。不过这儿还算比较平坦的呢。
对了,客官,你是从江户来的?是吗?
什么?那家伙是什么东西都吃没错。只要他养的马一死,就立刻剥皮,用盐或味噌腌起来当作腌肉吃。吃的可是腌马肉呢。
听说他还很爱吃这种东西呢。
够残忍吧?真教人难以置信啊。
我才不吃呢。
那我倒问客官,你吃过马肉吗?别说是马,江户人连其他兽肉都不吃吧?对吧?又不是洋鬼子,哪会吃这些东西?只有山民会捕熊或鹿什么的来吃啦。总之,吃兽肉是贱民才干的勾当吧。信佛的人是绝不会吃这种血腥的东西的。
像我,因为是马夫,没办法像和尚那样讲许多大道理。可是,我至少了解不可杀生的道理。杀了生还把生灵吃掉,可是要下活地狱的。这种道理连我们乡下人都听过。所以,那家伙杀了自己养的马来吃,你还说他信仰虔诚?
他一定会遭报应的。
在我们马夫看来,他的行为根本等同吃人。真是难以置信,如果是深山里的野蛮人就算了,为我们卖命的牲畜,死了之后竟然从屁股吃起,真是太教人不齿了!
特别是牛马,对我们有很大贡献,更不可以吃它们。
所以,那家伙算不上是马贩子或马夫。
这真的很奇怪。长次郎本名叫做弥藏,原本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哪知道要如何照顾马。所以别说是马匹买卖的中介者,在我们马夫之间,也没人说他半句好话。甚至有人认为他可能是被提马给附身了。
客官不知道提马是什么?
简单讲就是,那是一种邪恶的风,可说是一种马的疾病吧。刮起来时是突如其来,常在十字路口打转。我们牵的马若是被这股风吹到,浑身就会开始打颤,并直往右转圈子,转到第三圈就死了。
很可怕哟。
人倒是没问题。只有马会丧命。
原因是,这种风里有形似白虻的虫,会从鼻子钻进马的身体,然后从屁股跑出来。被这种虫钻进鼻子里头时,马的鬃毛就会全竖起来。十
是,在马转到第三圈的时候,那东西就从屁眼里钻出来了。这下马就好像被河童挖走了屁股肉,顿时就倒地身亡。
我年轻时也曾遇过这种风。虽然没看到虫,但马真的死了。
还真可惜了那匹好马呀。
噢?客官这是在记些什么?
要如何避开提马侵袭?
客官对这种怪事还真是好奇呀。
法子是有的,一发现马匹可能被附身,就马上将马耳朵切下来。然后,马要朝右绕圈子时,就拼命将它往左拉。如此一来,因为方向不对让虫受不了,就会从马的身体里头跑出来。当时我太年轻,还不知道这个戏法。
这种虻,看过的人说样貌像个小姑娘。
听说看起来像雏人偶,身穿红色衣服、披着金色璎珞。体积像豆子
那么小,骑着小小的马飞来飞去的。
噢?妖怪7
是啊,也许算妖怪吧。
也有人说,那是剥马皮的小姑娘变成的妖怪。
是啊,剥马皮的。像我们当马夫的和种田的一样,一向不被当人看,但剥马皮的就更惨了,比我们还不被当人看。我也认为人是不分贵贱啦,但还是觉得他们比较卑贱。
江户这地方还好,人来人往龙蛇杂处,所以也就不会特别感觉地位比人低。你看不论工匠还是流浪汉,都昂头挺胸。不是吗?可是,这一带情况就不太一样了。这些野人穿着衣服在乡下走动,大家会觉得很难看啦,还会嫌他们臭,叫大家别太靠近。也不是大家身份有多高啦,只是像武士看不起种田的那样。噢,比那还糟吧,连种田的都瞧不起他们呢。
他们的地位比马还低。
在江户也是一样吗?
嗯,也许吧。当然,以我的身分是不能说什么大话啦。不过,说不定我心底也瞧不起他们。客官也一样吧?
什么?——客官还真是喜欢问些古怪的问题呢。
结果,据说这剥马皮的小姑娘因受不了众人的歧视而投河自尽,死后就变成了提马。
这是一种夺取马命的妖魔。可能是那姑娘认为如果马都死光,就不会再有剥马皮这种卑贱的职业。要不然就是她以为死了更多马,就会有更多剥马皮的工作,生活便能因此改善。两种说法都说得通啦。
真是个悲剧啊。
所以啦,我说他们两者是截然不同的。我的意思是,那混帐哪可能了解这种悲哀。
然后很多讲话刻薄的马夫都说,长次郎那家伙一定是被提马附身了。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他撒饼布施呀。
你怎么对长次郎这家伙如此好奇?什么?你说他很受好评?真的吗?呋,那是想拍有钱人马屁的狗腿子说的吧。
的确,他布施的对象是不分贵贱。但事实上,他对人并没这么慷慨。
真的没有。
当然,不论是木地师(注16)、流浪汉、乞丐乃至走投无路的百姓,他都是来者不拒,在撒饼布施时,对平时特别被瞧不起的人反而很客气。但问题是,他对马夫特别刻薄,认为马夫和马一样,不过是不惜在劳动中酷使的生财工具。
当然,对和他做生意的马贩,他会很客气,但那也只是为了做生意。相反的,他对手下的马夫就很刻薄了。我前年也曾在他手下工作过
三个月,饶了我吧。这家伙实在太刻薄了。 那儿的大掌柜平助也很粗暴,动不动就揍人。
薪水总是一砍再砍,对待马匹也很粗鲁。说起谎来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就连下等的驮马,他也佯装是名驹以高价卖出。他所卖出的马,五匹里就有一匹是这么鱼目混珠卖出去的。
长次郎真的太会骗人了。
然后,他把赚来的钱布施给穷人,对马夫们却又很不公乎。我那些同行就全都说,长次郎这家伙出身一定很低贱,才会施舍那些人,后来才又演变成提马附身这个说法的吧。
不过,在我看来,两者应该没有关系。
一个人的出身好坏并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人格,而那家伙人格真是烂透了,如此而已。
对马很残忍,对马夫很刻薄,做生意很狡诈。他根本是个畜生一这不就罪证确凿了?也不必说他出身卑贱或者被妖魔鬼怪附身什么的。
噢?
可是,坦白讲——。
这下我想起来了。长次郎这家伙真的曾碰到过提马——我好像曾这也听说过。或许因此才会有这种谣言吧。
也记不得是从谁那儿听来的了。
对了,就是我还在他那儿工作的时候。当时——听说事情发生在十年前,那么至今就有十二、三年了吧。我记不太得了,或许只是个不实谣言啦。
不,应该就是个谣言吧。
毕竟长次郎那混蛋根本不懂马。
他甚至连牵着马走都不会。他既不会骑马,也不懂得安抚,就只会吃马而已。
也不知道他曾碰到过什么事。
什么?客官你还真怪呀。客官是干哪行的?
噢?
你是写书的?写书的是做什么的?
百物语?这我就不懂了。我们马夫都目不识丁的。喔,你写的是租书铺带着走的那种书?那我倒是看过。字是读不懂啦,但图画很好看呢,尤其是锦画(注17)实在漂亮。江户真的有那么漂亮的姑娘吗?
唉。我连城下的商店街都不曾去过,一辈子就是与马为伍而已。唉呀,为什么要到那崖边去?那儿太危险啦。你站的那个地方万一掉下去,可是很难救起来的呀。
到这儿就行吗?到村里还有一大段路呢。
唉,客官,你还真是个怪人哪。

【陆】


马饲长者宅邸出现怪象的时间,乃是五月中旬。
据说当时是个晴朗的傍晚时分。
这天适逢撤饼施舍之日,从宅邸庭院到门前,里里外外挤满百余名不知来自何方的各色人等,争先恐后吃着饼,喝着汤。
不只是这座宅邸,全村子都是热闹非凡。
当夕阳西下、视线逐渐朦胧之际。
嘶——嘶——空中突然传来未曾听过的声音。
据说在宅邸门前,有许多人抬头仰望天空。
有人说此时看到一条麻绳从天际垂降而下。
也有人说,天空瞬间一片闪光。
更有人说,有一只天狗边笑边飞越天际。
当然,这些都是民众后来口耳相传的说法,当时似乎只有几名民众仰望天际。
而这时候竟有东西从空中落下。
只有这是千真万确的。至于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则无人知晓。总之就是有个东西掉了下来,引起一片大骚动,这也是理所当然,大概没几个人会想到,一无所有的空中竟然会有东西掉下来。
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一个姑娘。
一听到外头一片吵吵闹闹,正在指挥手下煮杂烩粥的掌柜平助走出门外查看。
平助一看——。
顿时哑口无言。
没想到躺在地上的,竟然是十二年前分明已在自己眼前丧命的老板女儿——坠崖的千金小姐。
不,应该说是个看似长大成人的小姐的姑娘。
看她的五官样貌——真的很像。
她并不只是脸上残留着儿时的面影,而是似乎只有身体长大,一张小脸蛋仿佛还停留在十二年前那稚气未脱的模样。
平助赶紧呼喊家人,把昏倒的姑娘抱进屋里。
当然,她很可能只是个长相类似的外人。但这件事发生在以慈悲闻名的饲马长者宅邸前,目睹者又颇众。在这个布施的日子里见人倒路 旁,总不能见死不救。
不过。
人嘴原本就爱以讹传讹,一个姑娘从天而降——好像是长者的女儿呢——转眼间这类斩钉截铁的传言就传了开来。毕竟当时有数不清的人在现场目睹了这个异象。
平助在客房铺了床垫被暂时让这姑娘休息。她虽然双眼紧闭,但人显然还活着;身体是有点肮脏,但看样子还好,并没有什么外伤。然后平助叫来几个曾照顾过小姐的老佣人,要他们帮忙辨识,结果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表示眼前这姑娘确实是小姐。平助自己虽然也这么认为,但即便长得再神似,毕竟也没有十足把握。这姑娘身上并没有任何可供判明身份的东西。
过了整整一天,这姑娘也没有要苏醒的迹象,教人完全无法确认真相。
此事让平助困扰不已。
这件事该如何向老板长次郎禀报?
不,就连该不该禀报,也是问题。
按理说,这种事原本是没什么好困扰的。门前出现不可思议的异象,来了一个年龄、五官与身材都很像小姐的姑娘,我怀疑她会不会就是小姐——他只需如此据实以报即可,个中真伪就不是平助有资格判断的了。
但平助却犹豫不决。
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首先,即便这姑娘长得不像小姐——但光是在禀报时该说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说她是倒在路上被救回来的,就已经是个问题了。再者,她是否就是小姐攸关重大,该如何禀报当然不得马虎。其他的细节都还无所谓,但光这点就——。
——看来还是谨慎为要。
但犹豫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平助无计可施,实在是困惑极了。
所幸老板并没有出来查看。
因此他便先下令负责内房的仆佣三缄其口,不可把这件事告诉老板。
一般而言,长次郎不会和仆佣直接交谈。而且此时——虽然没对外宣布,老板长次郎正卧病在床。
其实他的病也没严重到爬不起来的程度,但最近每天腹部都会剧痛好几次。吃东西时也老是无法下咽,一吞下去就吐出来,更糟的是还会严重下痢。对食量不小的长次郎而言,这简直是个天大的折磨。发病至今的十日里,长次郎变得一天比一天消瘦。而且除了频繁地出去如厕之外,他几乎无法离开房间。
那件事就发生在这时候。
——先隐瞒一下,等弄清楚真相再禀报上去吧。
但是,若是先隐瞒真相,不管这姑娘真是小姐还是只是路上救回来的人,长次郎铁定都会暴怒。
平助再度困扰了起来。
长次郎很难伺候,不,应该说是难以理解。他虽然处事慎重,但其实也很急躁;虽然勇敢大胆,看似很有肚量,私下却又非常吝啬。他那双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的手,却也常毫无理由地责打平助。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平助如此认为。
这一切都导因于十二年前那场不祥的事件。
平助很清楚。不,平助如此认为,打从发生那件事之后,长次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这也没办法,事情就是如此。
正因为如此,或者正因为他如此认为,这十二年来平助都只能默默忍受。不论长次郎说什么,他都是默默听从。平助告诉自己不管怎样,他对长次郎都得是绝对服从。
平助认为任何人遭到这种灾难,都是会变的。
就连平助本人,至今都还会梦到当时的景象。
他还记得当时老爷在马背上被歹徒砍得浑身喷血后倒下,从马上趺落的老板夫人也是浑身血肉模糊。还有,一面哭嚎一面被连同行李拉下马匹的——年幼的小姐。
住手!你们想干什么——长次郎的哀嚎。
凌空朝平助劈下的山刀。
就在那时候——。
长次郎不顾性命救了平助。
当然,或许只是由于长次郎对杀害妻子与岳父的歹徒恨之入骨,但当时他之所以冲向那满脸胡须的山贼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当时山贼手上的山刀正朝平助砍去。所以,长次郎是为了救平助才和歹徒发生缠斗的。
因此——。
为了救平助,长次郎来不及救自己的女儿。
当时长次郎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从马上跌落而号啕大哭,便笔直地冲过去。这时却又看到平助就要被歹徒砍死,为了阻挡凶刀,长次郎最后和山贼一起摔落悬崖。
至于平助——。
哪还顾得及救小姐,便迳自逃命了。
至少当时小姐还活着。如果要带着小姐一起逃走,应该也能成功。不,他本应该这么做。在当时的情况下,就做人的道理而言,平助即使赔上这条老板冒死救回来的命,也该全力搭救小姐。
只是。
这是自己逃过一劫后才有的想法,当时他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平助给了自己这么一个理
虽然那群盗匪也因为顿失头目而陷入混乱,但这些手持武器的凶恶暴徒毕竟还有十人左右。若留下来和他们拼命,也只会与小姐共赴黄泉.
——即便如此。
老板舍命救了自己,自己却是溜之大吉,对老板的女儿见死不救。
平助觉得如此窝囊的行为别说是报恩了,根本就是恩将仇报。
平助活了下来。但内心毫不舒坦。因此便开始四处寻找小姐,寻找长次郎。
后来知道长次郎得救,平助内心感受之复杂,可说是终生难忘。不,何止难忘,他根本就是每天咬牙痛恨自己的窝囊。
一接到长次郎获救的消息,平助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致意。长次郎得救,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也很想好好向他道谢,当然更要向他赔罪。他内心充满罪恶感和自卑感。只是……
小姐终究没被寻获。
你这个不知报恩的家伙,我拼命救了你,你却丢下我女儿自个儿开溜!?——一想到长次郎可能如此斥责自己,平助便退缩了,完全不敢和长次郎见面。
此时他甚至产生背叛长次郎、与其扯破脸的想法。甚至即使已经过了十二个年头,这种感觉还是隐约在平助心底温存着。
这不能怪他。因为长次郎活着回来后,见到平助时什么话都没说。
长次郎很有肚量,并不是那种会向人讨人情债,或者会记恨的人。这点平助很了解,但即使如此——。
长次郎不和自己说半句话,还是让平助十分难受。
事情发生后过了整整一年,长次郎才再度与平助交谈。平助心想,可能是因为这桩惨事带给他太大的刺激,长次郎才会无法说话。这虽然可以解释原因,但在这整整一年里,平助可说是度日如年。
而且事情发生后,长次郎整个人就——完全变了。
这是事实。他做生意原本就很机灵,这下又变得更狡猾、更市侩。他会毫不留情地攻击竞争对手,也不遵守对客户的约定。甚至会表现得十分跋扈,只要是无利可图的客户,立刻切断关系。反之,只要有钱赚,就什么事都干。生意上若遭挫败便暴跳如雷,而被骂得最凶的一定就是平助。也不知是何故,除了平助之外,长次郎完全不和任何人交谈。
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但即使如此,长次郎跟平助的谈话内容极其简单,且只局限于生意方面。
但平助认为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而只要一有差错,乎助就得遭长次郎斥责,甚至痛殴。
但平助还是忍了下来。即便觉得长次郎的经商手法极为龌龊、残酷非常,他还是甘于为长次郎卖命。每逢对外需要有人扮黑脸,全部由平助出面。甚至即便遵照长次郎的指示后招致失败,平助仍会觉得犯错的是自己而甘心受罚。
对这些事,他早已了然于心。
渐渐的,平助对下属愈来愈蛮横严厉,除了藉此保护自己。他似乎
也是想藉此告诉大家真正差劲的不是大爷,而是自己,强迫自己继续把
这黑脸演下去。
平助把委屈自己当成一种赎罪方式。
即便如此,平助仍觉得长次郎其实是心地善良。撒饼布施等善举,全都是长次郎自己想出来的。如此慈悲的人之所以变得这么古怪,都是那桩惨事所致。平助认为当时自己若能把小姐救回来,长次郎大概也不至于变成这模样吧。
因此平助下定决心,为了帮助长次郎,自己无论招惹世间多少嫌恶,都得承担下来。
却不料——。
让平助下了如此决心的关键人物,也就是小姐——。
突然活着回来了。
这个十二年来让乎助懊悔、痛苦的根源,竟然从天而降地回来了。
平助抱着头,非常困惑。
如果她真的是小姐本人,长次郎一定会非常高兴。说不定长次郎可以因此恢复正常,但如果不是的话——。
事情恐怕就不妙了。
长次郎若听到女儿可能活着回来了,想必会很高兴,但如果最后证明不是——他一定会更加悲伤。若是如此,平助的内心也必然会更不好过。
除非有确定结果,这件事还是不该先向老板禀报。只不过,全村子都已在议论纷纷,这件事还瞒得住吗?
平助凝视着仍在昏睡的姑娘脸庞。
如果她真的是小姐,这件事只能说是个奇迹。被盗贼袭击之际,大家都以为她失踪了。没想到事隔十二年,她反而从异界返回人世——道真会有这种事?
——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吗?
应该不可能吧——平助开始思索了起来;不管这姑娘是不是小姐,都是个天赐的礼物,以感谢长次郎长年来的乐善好施。即便不是小姐,看她们长得如此相像,可能也是小姐投胎转世,或是老天爷刻意赐给他一个长相神似的姑娘的吧——。
——不,这是不可能的。
恐怕连长次郎本人也不会相信这种事吧。
还用说,那女人保证是专程来骗财产的。快把她赶走!老板八成会这么说。即使知道她真的就是小姐,除非有充分证据,否则老板大概也会这么说吧。
不,——如果这姑娘真是他女儿,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吧?只要长次郎一看到她,应该就可当场判定其真伪。若是如此——。
平助实在无法下判断。
——可是。
还真是愈看愈像。
当然,也有可能是希望小姐复活的欲望过于强烈,才会在不知不觉间产生她就是小姐的错觉。一定是这样子没错。若是如此,这姑娘就是别人了。就说她不是小姐,赶走她吧——平助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啪答。
——怎么回事?
只听到咚咚咚的声响。
平助紧张地抬起头来。
纸门外的走廊上似乎有个非常巨大的东西跑过。
“什么东西!”
他大吼一声,打开了纸门。
走廊上——却是一片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可是——刚刚不是有个东西跑过吗?
“马——有匹马冲到里头去了——”
“什么!?”
不好啦,不好啦,女佣、男仆纷纷惊慌大喊地跑了过来。
你们在吵什么?这儿睡着个病人呢……平助大喝道。
“可是,大掌柜,刚刚有匹马从这儿跑过去——”
“马?胡说八道。马怎么会跑进家里!”
虽然斥责佣人胡说八道,但确实是有个巨大的东西从走廊跑过。只见佣人们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的。
“可是——那真的是匹马吧。”
也听到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前头就是老板的房间。你们不能进去。若是把他吵醒——”
这时候。
传来一阵野兽呼号的声音。
“老板!”
平助拔腿冲进走廊,朝屋内深处的房间跑去。
打开纸门,只见长次郎四脚朝天地躺在棉被上。
“大、大爷,长次郎大爷……”
平助跨进门槛伸出了手,但马上被挥了开来。
长次郎手脚拼命挣扎,他身体半裸地一直抓着自己的腹部,而且全身冒汗,眼睛周围变成血红色,脸其他部分则黑漆漆。
“马,马来了。”
“马——在哪里?”
真的有马跑进来?平助环视了房间内各角落。
这儿哪可能有马。房间里如果有这么大的东西,一进来就会看到了,更何况刚刚进来的时候纸门是关着的。马总不可能打开纸门,进来后又把门关上吧。
“啊、啊、啊——“长次郎不断高声吼叫着。过去他从没发作到这种程度过。
“来人啊,拿药来、快拿药来——”平助大喊道。
但服了药也没什么起色。特地悄悄从城里找来名医为长次郎把脉,花了不少银两熬药给他吃,但病情也一直没好转,只有助眠药还算得上有效,病情严重时只好让他服用些睡个觉。
于是,长次郎把四,五个下男叫进来,要大家帮忙抓住老板强迫喂药。但即使吃下了药,长次郎还是挣扎了四个半刻钟才睡着。
长次郎睡着后,这下又传来马匹在厨房出现的消息。为了了解真相,平助召集了所有马夫,结果发现,今几个一整天所有马匹都很焦躁。只不过,马都关在马厩中,绝不可能闯进主屋里。
这是理所当然的。
平助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回到客厅时,那姑娘还在睡觉。
——小姐。
看着这小姑娘的睡姿,平助突然打起了瞌睡,当场在这姑娘身旁的榻榻米上躺了下来,睡着了。
在陷入沉睡之前,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弹什么东西。
翌日也发生同样的情况。长次郎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反而是随着马匹的骚动愈来愈严重。
小姐还是没醒过来。不过她面色颇为红润,看不出半点虚弱的迹象。
到了第三天——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于是马夫们纷纷传说,那会不会是上个月宰杀的老马亡灵。但平助严厉告诫所有马夫,切勿散播这种不实谣言。
到了第四天午后——那名男子出现了。
应门的女佣表示来访者是名彬彬有礼的男子,自称有要事求见大掌柜。虽然老板重病缠身,目前难以与任何人谈生意,平助还是接见了这名访客。
他看来不像是这一带的人。虽然不是武士,但打扮相当得体。
男子表示自己名叫山冈百介。
来自江户。
“是这样子的——”
百介单刀直入地切入话题:
“——在下出身江户京桥,是个专门写些通俗小说的作家,同时巡回诸国,搜集各类奇闻异事,对新奇事物可谓兴味盎然,此次千里迢迢来到加贺,乃是为了听听某种怪鱼的奇闻——刚才打这栋豪宅门前经过。噢,其实昨天我住在大圣寺,想到既然已至此处,不妨顺便拜访这栋名闻遐迩的饲马长者豪宅。正当在下来到门口时,与一位行者擦身而过。”
“行者?”
“是的。就是山伏盲僧(注侣)一类的人物吧——”百介说道:
“他眼神锐利,身穿一身白服。在下听到那行者说了一句教人印象深刻的话。那句话——直教在下困惑不已,因此特地前来禀报。”
“教人印象深刻的话?”
是的。百介歪着脑袋回道:
“如果在下的问题会带来不便,您大可不回答。在下想请教的是,这位长者——此刻是否身体微恙?”
“您说什么?”
长次郎患病的消息并末对外宣布,即便泄漏出去,顶多也只有村中民众知晓。
绝无可能传进初到此地的旅行者耳中。
“若长者身体无恙,那位行者倘若不是胡说八道,便是在造谣生事。不过,长者是否……腹痛不止——?”
“那位行者,到底说了些什么?”
平助突然大喊了起来,将百介吓得两眼圆睁。接着又再度询问长者是否真的病了。
“您的意思是,那位行者提到我家老板生病这件事?”
“是的,而且,还表示来日无多——噢,真是抱歉,在下怎么说出这种话?”
“没关系。倒是能否请您告诉我,那位行者说了些什么?”
百介面带怪异表情回道:
“好的——那人先是环视整座宅邸,接着便面露凶光地直喊不妙、不妙。”
“不妙?”
“是的。那人说此处有镇压不住的马魂作祟——。这儿的马匹死亡之后,老板非但没祭拜马头观音,还大啖马肉,最后甚至连活马都宰杀。真是——”
“连活马都……”
上个月,长次郎确实曾命令平助,宰杀一头已经无法工作的老马。
不知何故,打从十二年前经历那桩惨案后,长次郎就不再疼爱马匹。不,甚至可说他对马匹变得憎恨不已。或许是由于当时长者全家人就是在马背上遇袭身亡的——平助如此解释。
但原因似乎不只如此。劫后余生后,长次郎就变得好食死马肉。一有马匹死亡,便立即以盐或味噌腌制保存,以供每晚食用。
但最近马肉颇难觅得。
由于下等驮马或病马均已鱼目混珠地售出,因此已鲜少有马匹死在马厩里。
长次郎的马匹死在路上的比例也大幅增加。
原因平助也很清楚。马夫们都很疼爱自己照料的马,不忍心让它们被吃掉。因此只要发现哪匹马气数将尽,马夫们就会将其牵到远处,它在路上临终,并理所当然地就地埋葬。毕竟哪可能把马的尸骨搬回来。因此个中原因乃是——为让马匹得善终。
到了上个月,家里储存的盐渍马肉终于吃光。于是长次郎便命令平助宰杀一匹活马。但平助并非马夫出身,不曾杀过马。若要求马夫帮忙,想必也没有人愿意帮忙。最后平助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趁半夜选了一匹最瘦弱的老马,把它杀了。
“难道是马的亡灵在作祟?”
这件事应该没有外人知道。难道那位行者有非凡眼力,能洞察他人所不知?
“据说马魂会附身人体——”
百介身体往前倾地悄声说道。
接着他翻开挂在腰际的记事本,继续说道:
“在下这趟路沿途听了不少故事,包括远江、三河、尾张、武藏、京都等地,都有类似传说,大都是误杀了马或虐待马的结果。特别是喜欢以烙铁折磨马的人、或者在残忍折磨后将马杀害的人,就会被马魂附体。其中许多是被附身者突然学起马的动作,甚至啃泥墙,喝泥水,之
后便全都发狂了——因此那位行者的话还真是耐人寻味呀。”
“耐人寻味?”
“是啊,当时他眯着眼睛说,有匹马跑过去了,接下来说的还更古怪呢,说那匹马会从您家大爷的嘴钻进肚子里,肆意践踏其五脏六腑——”
“马——从嘴钻进肚子里?”
“他是这么说的。还说这么下去人大概活不了几天了,往后也没机会再干坏事了吧。”
“马,马留在肚子里?”
平助打起一阵寒颤。
的确,长次郎只要一睡着,那匹马就会出现。
难道那就是从大爷肚子里钻出来的马?
“那,那位行者还说了些什么?”
“在下只觉得他说的事实在太古怪,想必只是个靠胡诲来诈取财物的骗徒或诈术师什么的。但那位行者表情是一脸悲伤,随后便飘然而去。唉,在下也知道这毕竟是您家的家务事,还是别插手比较妥当,但又总觉得于心不安——”
这下百介一脸歉意,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但对平助来说,这件事可没这么简单。
那位行者显然是,不,铁定是个高人。
所以,他还是得感谢百介的及早通报。
“不——请别客气,您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呢。倒是——那位行者往什么方向去了?”
该追上去吗?当然该追上去。
他往西边去了——百介回答。
“在什么时辰?”
“约在半刻钟前。”
“哎呀——真该好好谢谢您。虽然我实在没什么好招待您的,还请
您今天在我们这儿住一宿——”
于是,平助唤来手下,吩咐他们好好款待百介,说完便冲出门去。
这下终于能报恩了。
平助自付道。他得把大爷这条命救回来。
小姐也回来了,这可是最后一个机会。
这是老天爷赋予自己的试炼——一面跑平助一面想。这下终于能弥补自己的罪过,把不堪回首的往事一笔勾消。这绝对是老天爷为了帮平助达成这心愿,而赐给他的最后机会。
他拼命跑了老远,却连一个人都没看到。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农夫,平助便问他是否有看到这么一个人。
对方回答确实有这么个人路过。
——看来这件事是真的。
平助便卷起裤管脱掉上衣,继续追下去。
这时的平助已经不是个大掌柜,只是个男仆。
一个为了救主而拼命疾驰的佣人。
他越过山岗、穿过森林,尽最大力量不断奔跑。这条往西的路,和那天走的正好是反方向。
当时,平助也是拼命奔跑,由西往东冲回宅邸。
这时他跑上了一条山路。前方已是一轮巨大的夕阳。
越过一座小山头后,他又跑上一道陡坡,此时视野豁然开朗。
——就是那里!
那儿就是发生那桩惨剧、同时也是证明平助人格卑劣的伤心地。
从悬崖边缘往道路中心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是个人。悬崖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修行者的白衣。胸前挂着偈箱,手持摇铃与锡杖。
此时那个人移动起脚步。
“且慢——”
钤。
只听到铃声响起。
“——行、行者,请您等等。”
平助绕到男子面前,跪在地上向对方说道:
“在、在下乃饲马长者长次郎的佣仆,名日平助。想必您就是那位神通广大的行者吧?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请您务必帮个忙——”
钤。
“您这样说可让我困扰了。我既非法力无边的高僧,亦非能操阴阳之术的法师,不过是一介撒符纸的御行——”
“快请起——”男子客气地说道,接着便绕过平助往前走去。但平助立刻抱住他的脚。
“且慢——请您等等。无,无论如何都请您帮在下一个忙,救救我们大爷的命——这已经是在下最后的——”
“最后的——报恩机会?”
“是的。”
于是男子转身面向平助,俯视着他说道:
“您的老板,就是第二代长次郎吧?”
“是的。”
“十几年前,这地方——曾流过很多血,是吧?所以,今天发生的事,其实是有缘由的——”
男子说完,再度走向崖边说道:
“——马——死了。”
“噢?”
男子蹲下身来,从草丛中捡起一个巨大的髑髅。那是马的头盖骨。
“这——就是您老板的马。”
“在,在下老板的——马?”
“是的。不过——这件事——”
行者注视着这个头骨说道:
“或许已经太迟了——”
平助闻言惶恐不已,再度向男子磕头恳求,请男子随他回宅邸去。
男子名日御行又市。
又市在庭院中到处巡视,接着又仔细察看屋中每个角落。最后这位御行来到客房,看看仍在昏睡的小姐。此时平助不由得慌张起来。
“——这,这位姑娘是……”
“就是这家人的千金吧?”
御行毫不犹豫地说道。
“您一眼就能看出?”
御行点了点头。
接着又抬头望望卧床的姑娘正上方的天花板。
“这姑娘受马的亡灵保护,无须担心。待凶事解决自然会清醒。”
话毕,又市走出客房。此时百介正站在走廊上,又市向他点头致意,接着也没人带路,便迳自走向长者的寝室。
平助赶紧跟过去。
一打开纸门,御行双眼便紧盯起沉睡中的长次郎。
“这——”
“闲问情况如何?”
“恐怕还是——有点迟了。”
又市说道。
“可是,您是否能——”
“好,我了解——”
说完,又市从偈箱中掏出符纸,贴在柱子上。
“——眼前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当那匹马——”
“请说?”
“当那匹马钻进这位施主腹中时,他须为过去所有罪业忏悔,如此方能得救。若能认真忏悔,马就会离开其腹。反之,若不忏悔——这匹马便会一再回来作乱,直到他死亡为止。”
“直到死亡为止?”
“待那匹马出现时——您必须召集家人与仆役悉数到庭院念佛,好让人听到他的忏悔。最好也把刚才那位姑娘移到隔壁房间。”
“把——把小姐移过去?”
“是的。只要那匹马原谅了您的老板——或是这位施主过世,这场马的灾厄也随之结束——那位姑娘应该就会清醒。”
又市做了这番说明。
翌日天亮之后,平助召集所有家人与仆役说明全事经纬。
闻言大家都非常惊讶,也有近半数人不愿相信。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马会钻人人的腹中这种事,是天地颠倒也不可能发生的。尤其那些终日与马为伍的马夫,更是斥此事为无稽之谈。
又市终日待在长次郎床边,观察其病况。
最后——。
那匹马出来闹事的时刻即将来临时。
女佣、伙计、马夫以及伙夫等等——共有五十个人聚集到庭院。百介亦要求参与。这些年来百介持续巡回诸国,收集各种奇谭,今天碰到如此奇事,当然不可错过。所以,他请求加入,平助也没有拒绝。毕竟如果没结识百介,今天也不会有这个拯救老板的机会。
平助一直陪侍在长次郎枕边。关键时刻即将来临时,又市指示他前往庭园,他便走了出去,在伙计们的最前头跪了下来。
面对庭院的纸门也被打了开来,只见已经憔悴到不成人形的老板——长次郎就躺在屏风前。
小姐则在隔壁房间里沉睡。
这时——平助吞了一口口水。
虽然大家都传说有匹马在闹事,却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但目前已是如此阵势——那匹马不管从哪儿冒出来,大家都将看得一清二楚。到底它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平助心里十分不安。
所有伙计似乎都是半信半疑。大家看来都是心不在焉,想必平常长次郎与平助两人都没什么人望。姑且不论外人对他们俩是如何评价,看得出伙计们对他们是没什么好感。
此时——。
咚、咚。
咚、咚、咚。
马蹄声在走廊上响起,同时——。
果真——一匹巨大的青马现身了。
所有人都惊惧不已。这超乎想像的异象看得大家个个哑口无言。
手持烛台的又市悄悄地站起身来。
马再度鸣鼻作响,并短促地嘶鸣了一声,接着——。
只听到啪的一声,烛台的火突然熄灭。
长次郎蓦地站了起来。
平助目不转睛地看着,怀疑是否自己是否看错了。
那匹马。
那匹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面团或洋菜冻般变了个形,钻进了长次郎的嘴巴里头。
“呃,呃,呜呜呜——”
“大、大爷一”
“别动!”
又市警告庭院中的众人不可骚动。
“好,念佛吧——但别太大声。”
只听到有些人开始轻声唱诵起南无阿弥陀佛,但平助还是出不了声;这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他亲眼目睹一匹马就这么钻进了人的肚子里——。
哇——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只见长次郎开始打转,看来非常痛苦。痛苦似乎教他发狂,跌跌撞撞时发出了巨大声响,屏风等房内物品都被他给撞倒了。
于是,又市举起摇钤。
铃。
“长次郎大爷,在您腹中作乱的,就是您所茶害的生灵。若您愿意当场忏悔过去的罪业,彻底告白一切,这匹马便会马上离开。请吧。”
“呜、呜、呜……”
“请吧!”
“我、我骗了人。”
“这种事就算了。”
“我、我吃了死、死马肉。”
“还有呢?”
“哇,我、我杀了马。”
“就仅止于此?”
“我、我杀了马,而且吃了马肉。”
“为什么?为何要为食马肉而杀马!?”
“痛、这是因为……痛、好痛呀!快救救我!”
“你是在——那个洞穴里吃马肉的吧?”
“呃——”
“你有吃吧?”
“吃了。那味道,当时吃起来的味道很——”
“是吗。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我是,呜、呜、好痛苦、好痛苦。”
“你十二年前在那条山路上干了什么事?再不说你可要没命了!”
“我、我、我斩杀了那坐在马上的老头。然后,把、把那个女人也杀了——”
“大爷!您说什么!”
“安静!!”
又市大喝道。
“然后——在那洞穴里——”
“剥下了长次郎的脸皮,剃掉自己的胡须,佯装自己就是长次郎,对吧!”
“什、什么!这怎,怎么可能!?”
“平助大爷,看样子这家伙并不是您的恩人,反而应该是杀害您恩人的仇人。是吧?三岛帮的百鬼丸——!”
“他是百鬼丸!?”
平助当场失声喊道。长次郎,不,那佯装长次郎的男人,则是一脸仿佛脏腑要被挖出来似的痛苦表情,拼命按着自己的肚子呻吟。
“御行奉为——”
钤。
长次郎——不,百鬼丸发出一声临终前的哀号,接着便口吐白沫断了气。
那哀嚎听起来活像马嘶声。
噗。
突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只见一团又黑又浓的东西从气绝身亡的百鬼丸口中流出,渐渐化为马的形状。那青马微微嘶鸣一声,便朝走廊对面跑去,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聚集在庭院里的五十个人都吓得瘫坐在地上。
“又、又市大爷,这、这是——”
“您都听到了——看来您也该相信在下所言了吧。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人乃罪大恶极的盗匪。不过,平助大爷一”
“世间也并非只有邪恶——”说完,又市以手中烛台照亮了走廊。
只见阿蝶正站在那里。

【柒】


百鬼丸的尸体被放置于门板上,直到翌日早上才被抬出饲马长者宅
谜题作家百介感慨万千地目送他被抬出去。
又市就站在他身旁。看着尸体逐渐远离视线,百介问道: “又市,这件事情我个地方想不透。你说那名男子是百鬼丸——但那强盗即使剃掉胡须、改穿长次郎的衣服,也不可能连五官都改变吧?当然,如果碰到不认识他的人,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去,但怎么可能连身边亲近的人都受瞒骗?更何况一骗就是十二年——”
“因为他们俩原本就长得一个模样呀,作家先生。”
“长得——一个模样?”
又市望向主屋的方向,低声要求百介保守秘密,接着便说道:
“第二代长次郎其实就是百鬼丸的双胞弟弟夜行丸。他擅长驭马——也是三岛夜行帮那秋人的另一个头目。”
“那,那么——”
“乙松是夜行丸的本名。二十年前——这家伙打算来个内神通外鬼,刻意来到盐之长者门下工作当内奸。他原本就擅长驭马,因此垫居在盐之长者家里的乙松,作戏作得堪称无懈可击。他取得了长者的信任——甚至还当上了他的女婿。不过,到了这时候,乙松已经过惯了认真工作的日子,不再有杀人劫财的念头。但他哥哥百鬼丸这下可就不高兴了。由于等了许久都不见夜行丸有任何动静,到最后等不下去了,便率众拦路袭击一行人。百鬼丸原本打算一等弟弟夜行丸背叛盐之长者,和自己里应外合,便可轻松斩杀长者一家人,再赶赴其宅略夺财物!不料事情进展得出乎他的意料。”
“是长次郎——不,夜行丸反而背叛了自己的哥哥,是吧?”
“没错。他表面上是长者女婿,但实际身分毕竟是盗匪头目之一的——夜行丸,若要缠斗起来也是势均力敌,因此就这么和自己的哥哥打了起来。当时兄弟俩人相争,因此双双坠崖。就这么——”
“原来如此——结果,弟弟夜行丸丧命,哥哥却活了下来——这下他便兴起了一个念头。他发现与其以蛮力抢劫,不如盗用长次郎的身分,岂不是能更顺利、也更安全地取得长者的家产?”
“是的。不过,想必他一开始并没有如此想法。到头来全都是这洞穴惹的祸。”
“他是在这个洞穴中——产生这个念头的?”
“可能是吧——”又市在松树的树根上坐了下来。
“你是怎么——知道实情的?”
百介问道。又市笑了笑,接着回答:
“这还不简单?因为长次郎前后给人的评价截然不同嘛。只要比对我在江户遇到的乞丐,以及驮你过来的马夫两人所述,便能发现他们口中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当初开租书铺的平八的说法,早就教我觉得不对劲了。因此,此人若非性情在某个时点突生剧变,就是——”
“被人掉包了?”
“没错,其中若有什么蹊跷,铁定和十二年前那件事有关。那洞穴中想必曾发生过什么事——噢,发生过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当时负责检验尸首的捕吏曾说过,和长次郎一起在洞里被发现的盗贼尸体,是饿死的——”
“饿死的?——”
“是的。由此看来,进入那洞穴时两个人都还活着。”
“两个人?——哥哥和弟弟都没死?”
“应该是这样没错。可是,他们在那洞穴里面打到筋疲力尽,还受了伤,当时天气严寒,再加上十天不吃不喝,普通人哪可能活得下去?但长次郎却活了下来。你觉得是为什么?”
“——这——我就参不透了。”
“不是说现场——只找到一具马尸吗?原本大伙以为盗匪可能是连马带娃儿一起偷走了——但看来并非如此。阿蝶——也就是他们家小姐后来在富山的深山中被发现,那地方不是骑马到得了的。其实是那帮盗匪想把小孩带到那儿,卖给越后狮子(注19)。只不过带着娃儿毕竟绊手绊脚,途中就把她给放了。”
“那,马呢?——”
“偶然是很讽刺的。最早掉落悬崖的是两匹马。其中一匹坠落谷底,另一匹则死命挣扎,就挂到了那洞口边。接着百鬼丸与夜行丸两兄弟掉了下来,刚好都掉在那匹马身上,才活了下来。因此洞穴里面除了他们两兄弟之外,——洞口边还有一匹马。”
“那么——”
“马是很重的。两个受伤的人哪有办法把它拉进洞里。但是——在洞穴最深处却发现了马骨头。”
“他们把那匹马——吃了?”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又市说道。
“原来如此!但爱马的夜行丸——不吃马肉,结果就饿死了。,,
“没错。他们俩便是因此定生死。野蛮的百鬼丸能坦然割下马肉果腹,结果百鬼丸活了下来,夜行丸却死了。活下来的哥哥便开始打起佯装成弟弟的主意。只不过——人果真不可行恶。百鬼丸从此无法忘怀救了他一命的马肉,就开始一吃再吃,吃上了瘾。以盐腌制就算了,到头来他甚至连病马都杀来生吃。结果马虫在他肚子里繁殖,啃食其内脏,他的体况也因此恶化到无药可医——”
“你们干得好——”这时又市突然说道。
不知何时,德次郎与治平已经站在两人背后。
“阿又,你刚刚表演的吞马术还真是高明呀——”
德次郎大笑着说道:
“——那个名叫平助的掌柜,本人和外人的风评还真有天壤之别呀。虽然傻到没发现老板早被掉包,但从这点也可以看到他为人有多诚恳憨厚。你们看他是如此努力保护阿蝶,不,他们家小姐以及自己的老板。当然,这一切都得归功阿又你的细心。如果我们只是傻傻地把这姑娘带回来,她很可能会被撵出去,或是被杀掉呢。”
“阿蝶的从天而降也是幻术吗?——”百介问道。
“是的。这是果心居士传授的技法。是这样的,我先让阿蝶躲在门前,然后趁现场一片骚乱时让她躲到天花板的梁上——治平则躲在地板下头。”
“治平也在场?”
又市代替德次郎回答:“是啊。阿德说,他让平助睡着之后,还得帮忙喂阿蝶吃饭。不过,带阿蝶去上洗手间时可是紧张得不得了呢。这工作还真是吃力不讨好呀。”
“哈哈,是他自己心里有鬼吧——”又市笑着说道。
接着又转头看向德次郎说:
“只可惜,这次我还是没能从正面观赏你的绝技呀——”
注1:五十四尺。
注2:代官意指代主君行使公务的官员之总称,性质名目林林总总,此处指掌管马匹相关事务的官员。
注3:长者为富豪、大户之意。
注4:日本中世至近代盛行的杂耍表演者之一种。
注5:古日本发型之一,前额处下剃发,将所有头发拉起扎在头顶,江户当时主要为儒学者、修行僧、与行医者的发型。
注6:原文作”生剥”,秋田县男鹿半岛正月迎神习俗。
注7:日本古代杂耍表演之一,原形为传自中国之散乐,原为汉代的百戏,属杂技一系,原本为宗教行事中娱神之用,后来演变成能乐。
注8:日本古代由农耕社会的歌舞演变而成的民俗技艺表演,亦源自原本于宗教行事中供娱神的散乐,后来因能乐兴起而式微,但其影响至今仍残存于民俗技艺中。
注9:七世纪推古朝官员,官仕圣德太子。
注10:大头福神。
注11:幕府时代政务官奉行之一种,此处指负责掌管马匹相关事务者。
注12:此处指的机关相当于中国古代的衙门。
注13:日语中”长”与”蝶”之音读同音。
注14:战国大名武田信玄。
注15:平安时代末,缣仓时代初的武将源义经。
注16:日本古时的巡回木匠,为寻良木浪迹各林地,觅得后便假当地制造木器贩售。
注17:即浮世绘。
注18:独自在山中修行的僧侣。
注19:当时源自越后国之舞狮。乃由孩童戴狮头随成人演奏之鼓声、笛声起舞,巡回各地讨赏钱之杂耍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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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drei 子爵
不错的小说,很有意思,就是由于有些时代性的东西,不是太懂

12 年前 0 回復

贤狼假寐 平民
录入辛苦了!

13 年前 0 回復

sakuraljb 騎士
京极夏彦小说补完计划进行中~~~~~

14 年前 0 回復

lmsw222 勳爵
京极夏彦啊,文风和剧情设计都很喜欢。这本貌似国内还没有上市?恩,录入和供图的筒子辛苦了~

14 年前 0 回復

L小介L 平民
最近喜欢上了京极夏彦的书  谢谢分享哦~

15 年前 0 回復

无糖 公爵
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这部在下载区没有?是我找漏了吗?

15 年前 0 回復

lp4946004280501 勳爵
这部其实有点像金田一中那些老是利用古老传说、怪谈的诈术作为手段而杀人的故事,将现代推理的架构和节奏,再佐以妖怪奇闻这些素材后,便把把幽冥鬼狐的境界,渲染至正统的推理世界了……其实故事的警世味道很浓,就像聊斋那样,其实根本就没什么鬼怪,一切都是人的犯罪。妖怪毕竟只是传说,可怕的不是妖怪,很多时候(或者该说总是XD)真正恐怖的,其实是人的黑暗面……
不过这部的华生现象是不是过头了点,这家伙后知后觉的程度简直太夸张了XD还是该怪他的朋友们有志一同的腹黑又爱吊人胃口呢XD

15 年前 0 回復

miko2004 平民
京极夏彦啊.. 神啊...

15 年前 0 回復

宅之预备军 王爵
哦~~京极夏彦的小说啊~百物语么?下来看看~~话说他的书很虐脑啊~~

15 年前 0 回復

mumake2006 騎士
好久没来了  版区在哪都不知道了  呵呵  谢谢分享

15 年前 0 回復

ws2727616 子爵
真的好好看了,感谢翻译组的大大们

15 年前 0 回復

rongxo 平民
真的很感谢楼主的录入,
后巷估计09年出版商都不会出的。

15 年前 0 回復

Sleep 侯爵
京极夏彦的作品都很深奥的说 (至少对于我来说)

15 年前 0 回復

shengdianqishi 平民
好!!因为这本书,魍魉之匣我还没敢看.感谢楼主!!

15 年前 0 回復

guanchao 伯爵
这个第五篇是和上面的连在一起的么?

15 年前 0 回復

小荻仔 騎士
没想到有录入巷说百物语呢,一直在找这书看呢,虽然看了后有点怕怕的。。
录入辛苦哇,感谢感谢

15 年前 0 回復

kage1101 平民
很喜欢京极夏彦的作品,虽然怎么都看不大懂……
先看了魍魉之匣,后来才发现巷说百物语,对神怪的描述很让人神往也~
录入辛苦啦,话说怎么也找不到巷说系列的下载,在这里看也挺不错的~

15 年前 0 回復

潇潇竹影 王爵
终于录完了,后面几卷倒是早出了。。。辛苦

15 年前 0 回復

chikongkit 王爵
不錯都有看,個人認為是不錯妖怪小說,有少少幾驚嚇情節,而且最後注解是幾好,增加了常識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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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ya 子爵
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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