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录入][枯野瑛]末日时在做什么?有没有空?可以来拯救吗? 05[台/简]


本帖最后由 djfgjfidjfidjfi 于 2017-5-30 17:58 编辑


末日时在做什么?有没有空?可以来拯救吗?
──────────────
作者:枯野瑛
插图:ue
译者:郑人彦
图源:Charleszhang (LKID:djfgjfidjfidjfi)
录入:Charleszhang
修图:Charleszhang
校对:刀雨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威廉没能遵守约定,〈叹月的最初之兽〉的结界瓦解。
昔日正规勇者付出性命作为交换,令年幼星神陷入长眠。
受其余波影响,星神与空鱼红湖伯失散,
并与被封住记忆的威廉一同过着虚假的平静生活。
直到那一天,〈穿凿的第二兽〉降临于悬浮大陆为止──
艾瑟雅和菈恩托露可与〈兽〉对峙。
注定赴死的妖精少女们与青年教官在末日绽放的最后光辉。
交由新世代继承的第一部,就此落幕。

CONTENTS:
「那股勇气为谁而起」-we can never save xxx-
「天上之雾」-uncomplete sonnets-
「人人本着希望之名」-bright days, blighted maze-
「在太阳西斜的这个世界里,依然如昔」-everything in my hands-
「可以相伴相依吗」-starry night-
后记\写在结束后的话





本帖最后由 djfgjfidjfidjfi 于 2017-6-2 11:21 编辑



「那股勇气为谁而起」
-we can never save xxx-



旅途过于漫长,逐步磨耗掉他们的记忆。
故乡太远,回忆太淡。就连流逝的庞大时间也失去时间本身的意义。
为什么开始旅行?应该是出于战争或灾害之类的因素。他们离开故乡,搭乘横渡繁星之船,踏上了这趟旅途。他们曾造访好几处的星星(世界),然后离去。
等到察觉时,已经迷失了返乡的路。
回首航路不见半点痕迹,只有整片深邃的黑暗。
丧失归途,方生回乡之念。意念无处可去,随即沦为单纯的执迷。
他们一心思念故乡,不停地盼望,并且祈愿。
对故乡的记忆不复存在。因此,只好温习铭记于船体主干的古老记录,为那些幻影焦心不已。
他们没有名为死亡的尽头。
经过只比永恒短一些的流浪,到最后他们放弃了故乡。于是,他们有意沉睡于用以度过下一段永恒的舞台,而仿照故乡塑造而成的沙盒之中。
那就是一个结束。
那就是一个开始。
他们是横渡众星之民。
往后将被称呼为星神(Visitors)的一族——




「———哇。」
黎拉·亚斯普莱把话听到这里,就音调平淡地发出感叹。
该怎么说呢?虽然她有心理准备,但这实在太离谱。
「在此揭露,这就是世界诞生的真相!……感觉塞满了青春期的妄想,哪门子的独家世界观啊!我说啊,师父,你年纪也一大把了,做人是不是该安分点?」
「身为当代的正规勇者(Legal Brave)胡扯什么。基本上,我绝无虚言。」
「那我倒明白。不过你说的这些内容就是没办法让人一脸正经地听进去。」
黎拉露出暧昧笑容,然后举杯喝下蜂蜜酒(Mead)。
帝都第六街区的一角,平价酒馆在深夜仍灯火通明。由于肉的油脂和菸草都会冒烟,导致眼前白白茫茫。这地方和干净高雅相差甚远,餐点却相当不赖。不愧是师父挑的店,如此心想的黎拉对师父刮目相看。
「所以说,按照师父讲的那套创世神话,星神们都把自己的灵魂埋葬到……呃,船体主干所设的沙盒世界里面了,对不对。在这个节骨眼,我先不吐槽有灵魂这种怪力乱神的字眼突然冒出来好了。」
她将指头转了转又说:
「之后存活下来的星神只有两个人,呃,应该说两尊神。其中之一是我们明天要去宰的艾陆可·霍克斯登,另一个则是——」
黎拉拿叉着肉的叉子朝眼前的「师父」直直地用力一指。
「——来自外界的访客,『异乡人』尼尔斯。」
「你别用餐具指人,没规矩。」
「反正师父说自己是神,又不是人。」
「就算是神也别用餐具乱指,没规矩。」
话是那么说没错。
认同的黎拉将叉子转回去,把肉送进嘴里。肉汁满溢。表面的焦痕苦得恰到好处又美味。她回头朝厨房喊:阿伯,这个好吃耶,再来一盘!
「还有,我跟霍克斯登他们不同。故乡既不相同,旅途也不一样。我只是碰巧也流落到这个世界的,来自他方的旅客。」
「对这个世界泛指的人类来说,感觉没差别就是了。」
「我可不像霍克斯登他们那么神。全知全能都跟我沾不上边。能玩的花样也的确不像他们那样丰富厉害。我也具备来自异界的魔力,次数却有严格限制。再用两次就得挥别这个世界了。
要说的话,本大爷确实与众不同。强到不行,聪明到不行,帅到不行。但这就是我的极限,没办法登上更高的境界。」
你到底把自己评得多了不起啊,不是不说谎的吗?——黎拉想这样挖苦师父,但是作罢了。毕竟麻烦在于,她这位「师父」尼尔斯·D·佛利拿,实际上就是强悍精明到不行。至于最后那句「帅到不行」是否得当,倒有点难置评……哎,应该也有人看了会那样认为吧,没错。黎拉希望对个人的审美意识保有雅量。
「所以喽,对于你们接下来要挑战的这场仗,我也无法提供多大助力。舞台上交给现任勇者等人发挥,幕后人员就守本分地在后面处理不起眼的工作啦。」
「……是喔。那没办法喽。」
黎拉嘀咕似的一边回答,一边喀沙喀沙地嚼碎随附的生鲜蔬菜。
你说的不起眼工作跟真界(True)再想圣歌队(World)有关吗?」
「哎,这个嘛。」
尼尔斯含糊回答,举起酒瓶一饮而尽。
「我起初创设那玩意儿,单纯只是想弄个用来保护人类的秘密结社就是了。为了营造洁白的形象,我连名称都深思了两年才决定的耶!」
「不对吧?」
花两年还那样?取成那样?
「后来,我只不过搁上八十年,他们就完全走样了。」
「不对不对吧?」
这位高人把事情讲得像在玄关站着跟人聊着聊着,锅子里的东西就煮烂了。然而,八十年这样的数字,本来并不该讲得像在煮一顿晚餐才对。不老不死的星神……来访者在这方面的观念,终究有别于人类吧。
「我东忙一会儿西忙一会儿,时间就真的没了。人类灭亡已经进入倒数阶段。然而,目前圣歌队垮了一半还搞内部分裂,甚至被迫在台面下行事,单靠他们根本动弹不得。不得已,我只好跟他们目前的头头取得联系,并且直接对几项局面下指示。被你抓到的狐狸尾巴,八成就是那时留下的吧……我想。」
此时尼尔斯把话打住,然后瞇细眼睛。
「那么,黎拉。话说到这里,你信不信?」
「呃,我是不想信啦。但你没骗人对吧?」
他点头。
「既然如此,可能性有两种。要不是师父你打从脑子里深信那种丢人现眼的妄想,就是刚才那些话全部属实……我个人希望用全力选前者就是了。」
黎拉「唉」地叹出声音。
「我那样做,师父你大概会哭吧。而且会哭得非常烦人。」
「你讲起尖酸话跟威廉真是一个样……」
「还不是因为我们两个都像师父。让纯真的少年少女学坏成这样,你要负责任啦。」
「明明是你自己找上门拜师的,说这什么话。」
尼尔斯嘴里咕咕哝哝,但黎拉决定装成没听见。
「先不管那个了。」
尼尔斯把分不出肥瘦的整块肉塞进嘴里,并且厉然地敛起眼神和脸色。
「黎拉。你别参加明天那场仗。」
「嘴里有东西不要讲话。」
「嗯,唔,好啦。」咕噜。「黎拉。你别参加明天那场仗。」
他把肉吞了后又重说一遍。真规矩。
「艾陆可·霍克斯登年纪还小,应该没有知识能独自判断要歼灭人类。目前那些家伙会攻打人类,应该是出自某一尊地神……我猜是翠钉侯(# Jade Nail)做的判断。」
「你怎么晓得?」
「那还用说,我跟他们是熟到跟人类史一样久的老交情。」
唔哇,这个人随口鬼扯什么啊?
「虽然我跟他们也隔了和人类史一样久的时间没见面。」
而且他还补了一句乱不可靠的话。
「世界末日近了。」
尼尔斯举起酒瓶豪饮。或许是心理作用吧,他喝的步调比平时快。印象中他似乎说过,任何毒素对他的身体一律起不了作用,因此都不会喝醉就是了。
「要防止那种结局,必须有星神的遗体。准确来讲是他们的灵魂。而且,还需要能将其正确地加工,让灵魂与始源诅咒一同扎根于『种子』的知识与技术。不赶快找齐那些,人类迟早会将这个世界整个毁灭。」
「为什么?」
「说明起来会又臭又长,把那当前提略过吧……然后呢,在那样的前提之下,众地神抱持的想法就简单了。艾陆可的宝贵灵魂万万不能受损。所以他们要消灭人类。」
「等一下。」
黎拉在中途打断师父的话。
「照我听起来,人类在那种状况下已经走投无路了耶。活下来会面临世界末曰,死光了当然就等于绝种,对不对?」
「倒不尽然。我有诅咒的知识与技术。用来加工灵魂的咒术设施也已经偷偷在某座城镇地底下建造完成了。剩下只需要星神的一道灵魂……」
「驳回。」
她斩钉截铁地回绝。
「……我还没把话说完耶。」
「不用你说,我一连串听下来也晓得。
只要我能杀了星神艾陆可那就万事足矣。我猜教会那边已经谈好了……要不然就是我们这群人当中混了真界再想圣歌队的同伙,师父只要交代那些人把灵魂回收,再亲自施以刚才提到的诅咒就好。从之前谈的内容来想,本来的计划应该是那样。
然而师父特地叫我『逃』,就表示打算从其他地方张罗星神的灵魂。理由大概是我碰巧在今天晚上露面,让师父动了感情。」
黎拉抢走尼尔斯的酒瓶,将里面的酒全倒进自己的杯子中,然后喝光。
「……师父,你打算用自己的灵魂对吧。而且那大概算退而求其次,表示成功率高不到哪里才对。」
没有回应。
「别想那样做。当代的正规勇者是我。假如要为世界奉献己身,那就是我的职责。」
「你——」
「我明白。星神是不将瑟尼欧里斯完全解放就无法战胜的对手。要杀他们应该不成问题,我要生还却全然无望……不过。」
黎拉像平时一样咧嘴,露出笑容。
她认为自己在笑。她对演技有自信。
「即使如此,只要把剑完全解放,我肯定会赢。胜算高就是最美好的事。因为我豁出去的命还有觉悟都不会白费。」
「你应该没有不惜拼到那种地步的理由吧。」
师父带着像在强忍苦涩的脸色,对她问了让人怀念的问题。
黎拉不记得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她那没有才能的师兄曾在某座战场上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在你心里,就算有故乡被毁灭的悲伤,也没有愤怒。身为勇者的使命和圣剑的重量,也都不是你自愿担负的。」
「对啊。」
黎拉和当时一样老实点头。
然后,接下来这些是她当时没说出的话。
「不过,这也没办法啊。因为我退出以后,威廉肯定会说他就算单枪匹马也要去。而且要是放着不管,他真的会那样做喔。」
「……啥?」
黎拉从篮子里捏了一块炸地瓜塞进嘴巴。
她大口咀嚼——同时也将自己以前发觉的事情,将那些她不小心发觉的事情依序一一道来:
「正规勇者强大无比。任何武艺都不能比肩,任何咒术都不能企及,任何怪物都不能敌。因此,勇者出征必胜。原因何在?」
尼尔斯沉默不语。
「每一名正规勇者身上,彼此都背负着类似的悲剧;背负着誓言;背负着心愿。没有那些就无法成为正规勇者。没有那些就发挥不了身为正规勇者的功用。在故事上要背负着必然的背景,才能获得在故事上必然的胜利。
我不懂其中因果和理由。我现在说的,只是自己亲身对于正规勇者这种人的体会。不过,我满有正中要点的把握。简单来说——」
咕噜。
「——正规勇者,就是在复制以往实际存在过的『典型勇者』的人生。」
尼尔斯依旧沉默。
「我们过的并不是自己的人生。我们只是按着对众人都好,对某人有利,内容却规划得大同小异的人生在过活。
诡辩与牵强附会是咒术的基础,对吧。类似的东西会共享相同的性质。即使有『勇者』才能打倒的敌手,只要存在和『勇者』度过相似人生的人,一样能打倒对方才对,就这么回事。」
所以度过与『勇者』类似人生的我们,才可以像『勇者』过去所做的那样,行使比任何人都强大的权能。与敌人作战必定会胜利。而且……」
啊,糟糕。黎拉察觉大事不妙。她的眼眶在发热。
明明已经决定不再哭泣的。
明明她对自己发过誓,要始终隐瞒着这些,当一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讨厌鬼。明明如此,她却停不住。
「就像『勇者』以往经历过的一样……我们绝对救不了自己真正想救的人……也绝对回不了自己想回去的地方。事情就是这样吧,第十八届前正规勇者尼尔斯·迪戴克·佛利拿?」
而尼尔斯——
眼前这个人生(?)似乎过得比黎拉更加复杂麻烦而辛苦的男子,则摆了一副苦涩的表情,然后转开目光。
「其实当中没有什么明确的规范。」
「那我刚才也听过了耶。」黎拉暧昧地笑。「当中是没有明文规范,但你并不否认正规勇者本身就是那样的。」
没有回应。
「嗯,既然如此。太好了。我的觉悟没有白费。
的确,对于父母和祖国被灭亡的愤怒,还有被圣剑(Carillon)选上之人的使命,我都不觉得有多重要。可是,这不代表我没有任何不惜舍命作战的理由喔,师父。」
眼泪——感觉已经藏不住也无法掩饰了——因此,黎拉含蓄地用指背擦掉泪水。然后她觉得那种少女般的动作八成跟自己不搭调,就笑了一笑。
「威廉有他想回去的归宿,更有许多想帮助的人。他跟两者皆无的我不一样。还有师父,他肯定也跟你不一样。所以喽。」
于是,嗓音里噙着一丝泪水的黎拉自豪地表示。


「唯有威廉,我绝不会让他成为正规勇者。
我作战的理由有那就够了。反正我只是为此才会当正规勇者,明天也只是为此才会去讨伐星神。」



本帖最后由 djfgjfidjfidjfi 于 2017-6-2 12:37 编辑



「天上之雾」
-uncomplete sonnets-




1.星神艾陆可·霍克斯登


她只是想成为「某个人」。
起初,她所求的不过如此罢了。







小而坚固的结界里,有个孩子正在浅寐。
所谓结界,就是从外界独立出来的一个小小天地。那孩子从出生至此,都没有由结界里面出来过。
『因为星神的存在太过巨大呐。你们光是一出现,就难保不会压垮外界的众生心灵。』
这是孩子的家人之一黑烛所说的话。
『你的爸爸妈妈为了活在这块土地,大多把自己的灵魂切成了细细小小的碎片。可是,我们不希望你走上和他们一样的路。你是我们最后的主人。希望你能一直保持现在这样。』
这是同为家人的红湖所说的话。
『吾等三地神,乃是为了引导汝等星神而存在——如今星神大多已离开这艘船,吾等便是为你而存在。吾将奉上此身此灵的一切,永保你不受任何外敌侵扰。吾主艾陆可·霍克斯登。』
这同样是身为家人的翠钉所说的话。
从那孩子……艾陆可有意识开始,这三人便一直守在她身边,温柔地给予她扶持,教导她种种不同的事情,听从她各式各样的愿望。
然而,只有一件事免谈。
他们三个无论如何,就是不准艾陆可离开这道养育她长大的结界,就是不准她亲眼见识结界外面的天地。


有一次,翠钉不见了。
接着,连黑烛也消失踪影了。
即使艾陆可问他们去了哪里,红湖都不肯回答。
『完成职责以后,他们立刻会回来喔。』
红湖只含糊地说了这些,就把目光转开了。
——职责是什么?
艾陆可也有茫然地如此想过。然而,想进一步思考的她太过无知,就算要思考本身的无知也太过年幼了。
不久,连红湖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艾陆可就被独自留在小小的结界里。
她既不担心也不困惑,只觉得在狭窄的结界里百般无聊。
无聊时光持续得比最初想象的更久。在既无太阳也无月亮的那道结界里,那孩子茫然地一直等着家人回来。
结界里的玩具都玩遍了。
而布偶只是玩得粗鲁些,就一点一点地坏掉了。为了避免损坏得更严重,艾陆可决定把布偶放在墙边不靠近。翠钉回来以后肯定会帮忙修好。所以乖乖等他回来吧。她心想。
结界的外壳被打破,发出巨大声响。


怎么了?艾陆可这么想。那显然不是黑烛他们。那些地神进出结界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噪音。那么,来的究竟是谁呢……?
答案立刻在艾陆可眼前出现了。
人类。年方十六。带着好似用金属片拼凑成的奇妙大剑。
名为黎拉·亚斯普莱的那位红发女孩既为正规勇者,同时也是赞光教会为了弒杀力量超凡的星神艾陆可·霍克斯登而派来的一种兵器。
「……唔……嘎啊……」
黎拉濒临绝命。
身体受创。鲜血流淌。无数撕裂伤摧残着她的外衣及底下肌肤。每一道都是稍有差错就难保不会致命的深深伤口。
『——你是谁?』
艾陆可将单纯的疑念化为念波释出。
不具敌意和杀意,简洁明快的疑念。然而蕴藏超凡力量的念波形成了凶猛冲击,回荡在封闭的结界里,重创黎拉的心灵。
黎拉发出水鸟被掐住脖子似的惨叫,痛苦地挣扎。
黑烛说的话没有任何夸张之处。巨鲸光是杻身,游于旁边的小鱼就会受其摆弄。和艾陆可具备的超凡巨灵相比,黎拉那渺小的人类灵魂等同于尘埃。
黎拉屈膝,一度差点趴倒在现场。
她用手里的大剑——圣剑瑟尼欧里斯当拐杖才勉强撑住。向前,再向前。她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迈进。
艾陆可愣住了。她还小,不明白死是何物。眼前的黎拉就要死了,而自己正要夺走其性命,这些对年幼的她来说都完全超出理解范围。
因为超出理解范围,所以有兴趣。
眼前的这个到底是什么,对方打算做什么呢?她心想。
『找我,有什么事?』
又一阵冲击扑向黎拉。
脚步不稳的她被震得撞在墙上。
流出的血玷污墙与地板,黎拉仍站了起来。
好厉害。虽然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这真的好厉害。艾陆可面对初次见识的事物,兴趣油然而生。兴奋之情给了念波更大的力量。
「我……」
咳。对方吐掉从喉咙涌出的血,然后又说:
「我叫黎拉·亚斯普莱。只是个来杀你,然后拯救世界的勇者。」
『感觉好像很辛苦。』
黎拉的身躯遭到雷击似的颤抖了。即使如此——
「很辛苦啊。」
唇边冒血的同时,她自豪地笑。
艾陆可不明白死、疼痛以及苦楚是何物。然而她看了黎拉的那副姿态,就感受到对方应该是带着非比寻常的决心站在那里。
黑烛、翠钉还有红湖都太过不凡,没有教艾陆可认识那样的姿态。
『你为什么要拯救世界呢?』
「……啊。」
倚靠大剑站着的黎拉思索了一会儿。
哎,也罢。在此刻坦白吧。没有把话说出来的她如此嘀咕。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
黎拉当时的表情。
那副笑容。实在太温柔,太耀眼。
真希望变得像这个人一样。
艾陆可有了这种念头。
她产生了憧憬。
「只为了这个原因就来弒神,连我都觉得自己在做蠢事。不过,我也没办法嘛。那家伙从骨子里就是个傻瓜。假如我不抢先做蠢事,之后会做蠢事的就是他。毕竟威廉真的是个傻瓜。」
黎拉受到好几次冲击,意识将近碎散。她带着恍惚如做梦的眼神,脚步依然不停下。
一步,再一步,黎拉拉近彼此距离,终于站到了艾陆可眼前。
「再见了,小小的星神。虽然我对你没有怨恨,安眠吧。」
至少,希望你能作许许多多的美梦——黎拉这么说。
她举起大剑。
黎拉缓缓地、直直地、仔细地将剑插入艾陆可的胸口,态度温和得像是在轻抚稚子的头,剑贯穿了小小的身躯。依然愣着的艾陆可眨了眨眼。星神是不死者。他们只能在自己出生的世界迎接死,还迷失了通往那世界的道路。因此,就算具备痛觉,也无法感受到那有危险。
血液流出。
大剑的剑身上冒出几道裂缝。裂缝微微张开,从中绽放淡淡的光芒。位于人世的最高阶圣剑瑟尼欧里斯展现其特有异凛。能令任何生命化为「死者」的那股力量,既使用来对付不死之人也不例外。
淡淡的光芒逐渐减弱,消失。
心灵在最后溃散的黎拉用尽了力气,闭上眼睛。


—咦?


像拉下帷幕一样,艾陆可的视野顿时变暗了。
全身仿佛被飘浮感包围。有种似乎一直往下坠的错觉。
朝一片漆黑坠落,落得又低,又深,又沉。坠落不止。坠落不止。
就这样,年幼星神落入名为死亡的长眠之中。







勇者成功讨伐邪恶星神,世界所受的威胁已去。
正义必胜,强者必能守住弱者。
仿佛顺着常见的英雄故事套路,那场仗结束了。
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那些人固然不幸,但他们的命绝非白费。正因为有他们牺牲,人们才能存活下来。所有的死都是有意义的。因此,现在只需庆幸这美好的快乐结局……
趁着人们在纯真地热烈欢喜下产生的漏洞。


某天晚上,透过准勇者纳维尔特里。提戈扎可之手,理应收藏在封印库的星神艾陆可·霍克斯登尸首被秘密地运走。
星神灵魂的碎片是用于创造人类这个物种的素材之一,亦为从灭亡中拯救人类的关键。真界再想圣歌队为了实际行使这项救赎,便费尽千辛万苦从纳维尔特里运来的尸首抽出灵魂,打算将其粉碎。
但他们并没有顺利达成。
理由多得是。真界再想圣歌队之祖,尼尔斯·迪戴克·佛利拿在先前那场仗当中失去行踪;医师协会发现一连串研究成果有望成为治疗众多疾病的突破口,便在紧要关头将几成研究者挖走;为击溃与帝国作对的邪恶组织,满怀正义感的冒险者们对圣歌队发动了袭击。
种种原因复杂交错,导致了必然的结果。
原本非得捣碎成像沙粒那样细的灵魂,大半仍保持原形,其他的也顶多只有粉碎成如小石头的大小。
那些碎片当然不可能成为救赎的关键。
常见的英雄故事套路,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没有祈祷唤起奇迹,也没有人祭出让局面翻盘的策略,更没有足以解决一切问题的远古睿智甦醒。
因此,一路走来会有这样的结局是天经地义,人类灭亡了。


后来留在世上的,是对寄居在这块大地上的万般生命深恶痛绝,欲毁之而后快的恐怖〈兽〉群。
是勉强活过头一年,改朝天空追求安宁居所的少数逃难者。
还有艾陆可·霍克斯登身上——被粉碎之后无处可去,就这样遭到搁置的那些灵魂碎片。









「——我又作了天上的梦。」
在〈叹月的最初之兽(Chantre)〉创造的幻觉空间中。
红发少女一边忍住长长的呵欠,一边朝虚空开口。
『你是说上次那个妖精,把兽人小孩拖进湖里的那个……?』
从那片虚空中,冒出了大得连成人都无法用双臂环抱的空鱼身影。
「不对。那孩子之后立刻就被讨伐了。这次我梦见的是另一群。在森林里,只聚着成群妖精大吵大闹的。她们不懂语言,所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大叫。」
『扰人清静嘛。』
「嗯,别人都会怕她们。」
那当然了,空鱼连连点头。
「……那些孩子是怎么一回事呢?」
『嗯。你的疑问是什么?』
「在梦境里。我啊,待在感觉好怀念的地方。就是黑烛和翠钉都还在时,那个小小的结界里面。」
『啊,你是说我们那艘令人怀念的星船。』
「该怎么说呢?在那里,到处都有『故事』遗落。有的在墙上的洞里,有的夹在橱柜缝隙,有的混在绘本的插图当中。找出那些故事以后,我就会认识那几个孩子。我可以知道她们在哪里做些什么,思考着什么事情,有什么感受。好像看书一样,我可以读到那些孩子的一生。」
『这个结界已经像是梦境了,你在里头还能做梦,以年轻女孩来说真是本性不移。』
空鱼说了些让红发少女听不太懂的话。
『艾陆可,那些全都是你自己喔。』
「都是我?」
『把你灵魂捣碎的那些臭家伙啊,并没有多大的能耐和技术。下的工夫半生不熟。完成的碎片大小不一,就算碎了仍彼此留有联系。你梦到的那些妖精是从你灵魂的一部分变成的。要形容的话,我想想……就类似以前剪掉的头发。因为你死得不澈底,那些灵魂碎片大概也无法安分地保持死亡状态吧。于是呢,透过曾是同一个灵魂的缘分,你才会用作梦的形式接收到那些孩子的生平。』
「所以说,那些梦都是在这个结界世界外的真实事件喽?」
『就是那样。』
「那些孩子有的在恶作剧之后遭到讨伐,有的吵吵闹闹地让别人觉得害怕,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是那样没错。』
是喔——艾陆可沉默下来。
坦白讲,感觉有点好玩。当时艾陆可本身留驻于〈最初之兽〉所创造出的这个结界世界,对不谙世事的她来说,已经是够有趣的地方。不过,妖精们在天上活得像蜉蝣般稍纵即逝的一生,也为艾陆可带来了截然不同的刺激。
作为可以体验趣味小品故事的娱乐,她享受着自己的梦……那些从自己身上分出去的碎片所度过的一生。
之后,时间经过。
在这个源自〈最初之兽〉的世界,光阴的流逝不具意义。天天过的都是「稀松平常的日子」。原本的常识是太阳每次升起西沉,明天就会变成今天,今天就会变成昨天,这里却只有永远不变的今天。
如此环境下,唯有艾陆可的梦逐渐在变化。
受到飘上天的〈深潜的第六兽(Timere)〉袭击,有几座悬浮岛沉了。有几具妖精靠着让魔力(Venenom)失控将其击退了。有些人发现了那一点。他们想到可以抓那些以往在森林里只会惹麻烦的妖精,好用来当成保护悬浮岛的武器。
「我觉得,最近的梦不太有趣。」
正因为妖精们会用全副心力,豁出自身的一切来追求快乐,她们的梦才会有意思。可是,艾陆可现在却几乎梦不到那样的妖精了。她能梦见的,仅剩那些为了让别人存活而逐步残害自己,活像是道具的妖精背影。


之后,又一段时间经过。
每到夜晚,艾陆可仍会鉴赏妖精们的生平。她看着妖精们学会语言,领到圣剑,变得有如士兵,却依旧被当成兵器对待的模样。
此时,在妖精当中也开始出现一些拥有确切的自我,并且希望活下去的妖精了。偏偏不知道为什么,艾陆可都梦不见那种妖精刚出生的模样,非要等她们成长到一定程度才能让梦境与故事连结。
照红湖的说法,那似乎表示:「同一块碎片在反覆转世的过程中,逐渐接近于独立的存在,和你的联系或许就变薄了。」
这就代表迟早会变得完全看不见外头的故事吗?感觉像是娱乐受剥夺,令人有点不开心的消息。


之后,又一小段时间经过。
艾陆可梦见了一名妖精。
那个妖精有着色泽如晴朗蓝天的头发,还有色泽如平静海面的眼睛。
她具备强大潜力。而且,其用途也被规划好了。她要带着那把名为瑟尼欧里斯的圣剑,跟特大号的〈第六兽〉斗到两败倶亡。生而为此,死而为此,简洁结束的故事情节已经安排完成。
啊,又来了。
光看完开头,就令人心情黯淡。这孩子也跟之前的妖精们一样。艾陆可明白,这孩子将不懂何谓快乐,也不冀求幸福,度过一辈子只为抛弃短暂性命的生涯。
那死心的想法并没有错。毕竟再这样下去,她确实会照预料而活,也会照预料而死才对。
转机有三。
临时兴起想在陌生城镇走一遭就好的小小念头。
一只将宝贝胸针抢了就溜的猫。
还有——当她从高处摔落时,既帅又锉地差点被她用屁股压扁的一名黑发青年。


『有……有没有受伤?你还活着吗?内脏有没有被压扁……啊!』
他们俩跑遍街头。而后道别。而后重逢。
『——那么,我们的管理员,以后请多指教。』
她拿捏不了彼此的距离。而后认同。而后发现自己的心意。
『……假如,我要你吻我呢?』
她抗拒他。埋怨他颠覆了她殉死的觉悟。
但她仍抬起脸庞,想面对希望。


艾陆可不禁对那个故事,对身由己出的少女的过活方式看得入迷。
艾陆可觉得,那个少女好像掌握了某种她不知道的宝贵事物。
她有最爱的人。为了那个人,她放弃自己的幸福。纵使明白会失去自我,她仍毫不犹豫地前往战斗。
……啊,对了。她就像黎拉。
以往曾来弒杀艾陆可。霍克斯登的那名人类正规勇者。自己与她接触以后,对她的存在方式感到憧憬,期盼着能变得像她一样而死去。
那稚气的心愿确实实现了。之前那些妖精都不顾自身幸福,陆续舍弃了自我。诸如最爱的人或自身幸福,或许是艾陆可自己对那些要素也不甚理解的关系,之前全被省略了。
最近的梦不太有趣?
别闹了。那都是艾陆可自己所求的。她想接触外面的世界。她想跟黎拉一样挥舞厉害的剑,也想牺牲自我。一直以来,她只是消耗着如字面所述的无数生命,不停在满足如此幼稚的欲求。
如今,这个蓝发少女……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却跳脱了那样的闹剧。她怀着自己的心愿,站到了艾陆可自己以前期盼的那一端。
她有最爱的人,而且她不隐藏那样的心意。
她希望那个人幸福,也觉得自己找到了幸福。
尽管害怕,尽管痛苦,她仍勇于面对或许会失去自我的战斗。


梦里的艾陆可,依然是居住在星船遗迹的年幼孩子。因此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既不理解,也不曾有任何感受。
然而离开梦境,在结界世界中醒来以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多么糟糕的闹剧。她想吐。赞光教会是正确的。艾陆可·霍克斯登是恶劣至极的邪神。这种家伙被打倒是合情合理
『其实你不用介意喔。』
红湖轻松地这么说。
『因为丧命的或诞生的,全是你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规模较为宏大的自娱。你又没有给人添麻烦,何止如此,天上那些岛还受到你的力量保护吧,你在做好事不是吗?』
不对。不是那样的。
或许珂朵莉是艾陆可,但艾陆可并不是珂朵莉。或许妖精们目前仍属于艾陆可的一部分,即使如此,她们全都是不同的人格。各自怀有心愿而活着。
艾陆可自己并没有像她们那样,为了某种事物拼命。她什么也没做。她能做的,只是憧憬着勇于拼命的某个人,从远远的地方遥望而已。


时间经过。
珂朵莉在战斗中逐渐坏掉。艾陆可茫然地目睹她那模样。
这场梦,应该是可以体验趣味小品故事的娱乐。应该可以在和平的结界世界中享受得不到的刺激,如此而已。可是。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这肯定是我最后的心愿。』
我晓得。
『我没办法清楚想起来,但是,我应该有个想帮助的人。而且,我还有想传达给他的想法。』
那我也晓得喔。
因为,虽然我不是你,但你就是我。
因为,我一直以来,都看着珂朵莉思慕威廉的模样。
『我全都明白。就是明白,才会拜托你。』
对啊。我就知道你会那么说。
希望你打消念头。希望你再活下去。希望你的故事能持续久一点。这些话,梦里年幼的艾陆可说不出口。
因此,艾陆可只告诉对方:加油。
她送上那样一句话,从背后推了对方。


尽管梦里的艾陆可一滴眼泪都不曾流下。
即使如此,她仍没有转开目光,她还是看着蓝发少女和黑发青年的故事,直到最后的结局。










2曾为奈芙莲之兽




戳戳。
感觉有某种又小又柔软的东西在戳着脸颊。
奈芙莲希望对方让自己多睡一会儿。虽然不清楚理由,但是她非常疲倦。
『欸,醒一醒。』
戳戳戳戳。
奈芙莲不予理会,戳脸攻击就加速了。软嫩的脸颊晃来晃去。虽然不会痛,却很烦人。她翻了身,想赶走那个东西。
哗啦,微微的水声。
『欸,你差不多该醒醒了。』
啰嗦,走开啦。刚才……没说过就是了,反正我很累。我想多睡一会儿,我想一直睡。
『一直睡在这种地方,你会感冒喔。』
……啊,对喔。
听对方一说,奈芙莲才察觉这地方似乎会冷。全身都有被冷水沾湿的感觉。不太舒服。她想要柔软的毛毯,还有温暖的枕头。
奈芙莲一边懒洋洋地这么想着,一边缓缓地睁开眼——
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夺回
「——呀啊!」
破坏的冲动忽然排山倒海地涌现,意识差点全部被夺走。奈芙莲急忙闭上双眼。冲动的扰攘慢慢消退。
刚才那是什么?
毫无理由的冲动情绪这会儿被有所理由的恐惧取而代之,逐渐占满奈芙莲的心。自己体内有自己不认识的某种东西。不,那样形容不太对。自己的内在正转变为自己不认识的某种东西。她实际体会到那样的感觉。
『哎,哎呀……你身上似乎出了不得了的状况呢。』
奈芙莲听见身分不明的某人发出傻眼似的嘀咕。
听起来……像是有些混浊的中年女性嗓音。至少,那并不是任何熟人的声音。
「……是谁?」
『之后再说。总之,你先睁开右眼就好。』
「可是——」
『不要紧。你先相信我。』
连对方是谁都不晓得,要相信也无从信起。然而,至少从那声音感受不到类似敌意的情绪,总不能永远都这样闭着双眼发抖也是事实。
走一步算一步了,如此认命的奈芙莲战战兢兢地试着照办。
视野逐渐开阔。
眼前有条朱红色的鱼,飘在半空。
「…………呃。」
『你没事吧,看得见吗?』
「我的眼睛坏了。鱼看起来好像在飞。」
『那样正常喔。来,你有看见我这身迷人的鳞片吧?』
对方一边说,一边当场翻转身体。朱银色鳞片闪闪发亮,透出湿润般的光泽。那确实正如本人……不,确实如本鱼所说,看起来实在既梦幻又迷人。
至于刚才那股意味不明的冲动……虽然还不能说完全消退了,却比刚才安分得多。烦归烦,但是并没有大问题。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奈芙莲环顾周遭。四周都被悬崖似的土墙包围着。朝底下看,就发现浅浅地积着清澈的水,自己则落于刚好有半截身子泡在当中的处境。
抬头看去——远在高处的顶部有道大开口,从中露出了蓝天。
「难道说,我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似乎没错呢。』
奈芙莲打了个哆嗦。
「好冷。」
『所以我才说,你睡在这里会感冒吧……哎,虽然你这辈子大概都用不着操心了。』
奇妙的鱼说出奇妙的话。
「什么意思?」
『这个嘛……之后再谈,来找从上面离开的路吧。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似乎会变得忧郁,再说我个人也想念真正的太阳。』
那倒是。
『这一带好像原本就到处都是洞,地基很脆弱。会开这个大洞也是起因于此。只要把每条岔路试一遍,迟早可以从上头离开才对。』
「唔~……」
用力闭着左眼的奈芙莲催发魔力。
她让背后长出灰色发亮的幻翼。
没问题,魔力反倒比平时运作得更顺畅。她的身体轻轻地飘起。
『……欸,等等。既然你会飞就先讲嘛。』
「我先走一步。」
奈芙莲展翅朝地表而去。


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呢?奈芙莲思索。
经过「车前草」船上的那一战,自己身负致命伤坠落到地表了。在通往死亡的倒数计时中,自身意识还跟威廉一起被关进奇怪的结界世界。然后,他们摧毁了那个结界世界逃到外面来。逃离之际,奈芙莲更冲进差点将威廉吞没的黑色奇怪物体当中,将一半左右的黑纳入自己体内。
……嗯。无论怎么想,全套过程应该都足以让寻常妖精死上三四遍。而且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本身,并不具珂朵莉那样出众的性能,说起来就是个寻常妖精才对。
即使重新低头审视自己的身体——穿着的军装已经完全破破烂烂不留原形——却看不见半点算得上伤口的伤。
完好到实在无法用伤势痊愈来解释的异样姿态。异想天开地解读成意识转移到另一具准备好的新身体上头,感觉还比较能接受。


风在刮着。
只看开阔的蓝天,无异于从悬浮(Regulu)大陆群(Ere)仰望的天空。
环顾四周,整片灰色无边无际。
『……什么都没有呢。』
鱼轻灵地飘在奈芙莲身边,困扰似的嘀咕。
奈芙莲不理会对方,只想找出自己寻觅的那个人的身影。可是,她未能如愿。
「威廉不在。」
照理说,威廉应该始终跟她在一起。闯进那个幻觉世界时,还有摧毁那里时,奈芙莲都在他的臂弯之中。假设只有奈芙莲受了某种冲击而被震飞,她也不认为彼此的距离会有多远。
『我也感受不到自己同伴的气息喔。明明她的身子根本还无法活动,真不晓得晃到哪里去了呢。』
奈芙莲转头,重新看向这条奇妙的鱼。
好大。要把奈芙莲整个人吞下去……似乎还小了一点,然而身体要是让对方缠住,说不定就会被轻易勒死。
鱼这种东西一般是栖息在水里的。尽管奈芙莲曾在书中读过,有「空鱼」这种游于天空而非水中的生物,但那些几乎都是藏在死角的成群小鱼。书上并未写到有体型这么大的空鱼物种。更遑论会说人话。
「——所以,你是谁?」
『唔。也对喔,差不多该是自我介绍的时间了。
我名为红湖伯(Carmine Lake),如你所见,是司掌风雨恩泽的地神。』
「……嗯。?」
地神。奈芙莲以前读的书籍中,有关于祂们的记述。
以往侍奉星神的从属之神,据说祂们实地创造了这个世界,可说是直接的造物主。简言之,就是非凡的存在。
「哦。」
即使对方突然如此自称。
即使对方用了「如你所见」这样的说词。
奈芙莲眼前所见的,只是条会讲话的奇怪空鱼,就算看得出确实并不普通,却也没有什么神圣的感觉。
「是这样喔。」
『就是这样啊。』
当着含糊应声的奈芙莲眼前,空鱼开心地杻动起舞。
『啊,你别误会喽!我并不是从以前就这副模样。以前我可是具备超迷人优美又壮丽的物质体喔!』
无所谓。
『我大约在五百年前失去了物质体。之后就只能用寄居在他人心灵的形式维持自我,变成可怜的幻想体了。』幻想体。奈芙莲不太懂这个字眼,但可以体会到语感。
「……换句话说,这不是实体?」
『对呀。只有你看得见,也只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怎么样,有没有实际体会到被神选上的独特感?』
「……一点也不。」
在身边根本没有其他人的状况下,这种毫无珍贵感的特权有什么意义?
「然后呢。你这位神明为什么会跟着我?」
『是啊,问得对!那才是重点!』
空鱼突然拉高音调,还活蹦乱跳地到处摆动尾鳍。好烦人。
『我原本有另外一个孩子当宿主喔。之前,我跟她一直都被困在结界世界当中。』
结界世界。爱尔梅莉亚成为〈叹月的最初之兽〉以后,将过去位于大地的寇马各市所有居民纳入其中构筑而成的……水恒的沙盒。
『然而,你们不是毁了那个结界世界吗?当时造成的冲击,害我被甩出小宿主的心灵,还跟她失散了。』
「咦……?」
『当我慌乱地想着:这样下去会消失的。就在附近发现你了。好耶,这也是星神的旨意。因此我立刻就过来叨扰了。哎,虽然真正的星神并不是那么贴心的孩子。』
请等一下。
那个世界是监牢。还是足以一次囚禁大量人族(Emnetwiht)的特制品。所以这条自称地神的空鱼被关在当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是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里面的?」
『从很久以前喔。』
「如果是在失去肉体之后,意识从结界获得解放后应该会无法复生。」
『是啊。所以我才会面临危机。』
「我指的不是那一点。呃,你之前有另外的宿主吧,那个人不要紧吗?」
『哎呀,你在替素昧平生的孩子担心?真是温柔呢。」
奈芙莲觉得问题不在那里。
『还是说,你发现自己跟那孩子并非毫无关系了?』
问题也不在那——咦,什么?
奈芙莲有些讶异,霎时间,左眼就不小心稍微睁开了一点。


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坏破——
「啊……唔……」


奈芙莲立刻闭上眼睛。即使如此,太阳穴一瞬间像是被特大号榔头敲中的剧痛,仍留在她的脑袋里。
她蜷缩在沙地上,忍耐着痛楚。
『你姑且要小心喔。没弄好,你的自我就会被窃据喔。』
「……这是……怎么回事……?」
『你的体内,大概有〈叹月的最初之兽〉的魂魄体流进去了。不晓得是不是正好就像我进去那样……因为〈兽〉并没有自我,它们只是由纯粹的欲望及冲动聚集而成。』
纯粹的欲望,以及冲动。
原来如此,确实有那种感觉。
「我也会像那些人族一样……变成〈兽〉吗?」
『啊?……大概不会啦,我想。虽然严格来讲并不算物质体,但你的身子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原本?」
『那好像在反覆转世的过程中变得跟人类近似无比,可是也没有变成人类。即使内心会受到搅乱,身子大概也不会被它们抢回去,我想。』
……这番话不太好懂。







稍走一会儿,就发现了奇妙的形迹。
那是野营留下的痕迹。被堆成环状的石头,当中有疑似柴火燃烧完的灰烬,此外,旁边还有半已埋在沙子里的几个木箱与白铁罐。
『没教养的观光客,大地又不是垃圾场。』
红湖伯悠哉地嚷嚷着什么。自己应该不用一一奉陪她的玩笑话才对,奈芙莲开始学到这一点了。
这应该是打捞者来过的痕迹。他们降落到地表进行挖掘,结果寻得的宝物意外丰硕,只好将飞空艇所屯的部分物资废弃掉再走,八成就这么回事。
奈芙莲试着就近挖出一只白铁罐。
尺寸大得足以用单边胳臂来捧。里头是空的。潦草写在罐侧的文字差点被沙子磨掉,但勉强看得出是「L7种标准军粮——M」。
「军粮……」
一瞬间,奈芙莲认为是「车前草」留下的痕迹。然而她立刻改了念头,那不可能。
那艘船离开后,〈最初之兽〉就出现在这里了。面对那头〈兽〉能让万物变回沙尘的力量,这区区的白铁罐不可能保得住原形。
有人在这里野营,应该是威廉刺杀〈最初之兽〉,让那个结界世界消失后的事。
「原来,我在地底下睡了那么久吗?」
『差不多十天吧。』
红湖伯随口讲出了惊人的数字。
「……可是我肚子不饿耶。」
『那当然喽,毕竟你接纳了〈兽〉这种永恒的存在。只是身子没被窃据,影响还是有的。』
她又随口讲出了惊人之事。
『照我看嘛……现在的你,有一小部分变成〈兽〉了。不老,不死,不坏,不衰。这样想,会不会比较好理解?』
好理解。
虽然好理解,奈芙莲却不想理解那种事。
「那就是所谓的永生?」
『某方面而言是的。因为并非不灭,要毁灭你还是有几种手段。』
「是吗。」
难道说,这是某种讽刺?
奈芙莲对死有所觉悟,心里也已经接受了,实际上她有好几次离死亡只差一步,回神以后,状况却变得与那些觉悟正好相反。
「……我失去归宿了。」
无论是不是只变一小部分,〈兽〉就是〈兽〉才对。她要回悬浮大陆群,应该不会被容许。
事到如今,奈芙莲才觉得在妖精仓库过的那些平淡日子,回想起来似乎好遥远。
『你没事吧?』
「嗯。」
这句应声让人听不出是肯定或否定——奈芙莲自己也不太能分辨——接着,她从被沙子掩埋的其中一个木箱里,翻出了红色的大块布料。
奈芙莲把布料围在身上,用来代替已经破破烂烂的军装。







——她们在沙上走了好几天。


奈芙莲与〈兽〉相近的身躯既不会疲劳,也不会消耗。只要她想走,要走多久都行。
然而,奈芙莲没有那种意愿。
她每走几小时就会停下来,找合适的岩石地带休息。
假如到了晚上便躺平,闭上眼睛。幸好这副身躯还没有忘记睡眠的习惯。即使不会疲劳,她还是睡得着。也可以做梦。
尽管这些回忆迟早肯定会全部消失在灰色的沙子里。此时此刻,她还是可以回忆快乐的过去,为心房取暖。
有一次,奈芙莲遇上了〈兽〉群。
在平缓的沙丘上,有近十只〈穿凿的第二兽〉竖直像绳索的身体,还将全身长的针平贴于身体,用全身晒着太阳光。
即使奈芙莲靠近,它们也没有反应。


轻轻用手戳,它们也只是嫌烦似的稍微杻身,始终没有发动攻击。
——莫非,它们把自己当成同族?
无比接近于不死的〈兽〉并不需要进食。因此也不会互相捕食。它们一心为摧毁所有非属于〈兽〉的所有生命而到处作乱,可是,在除了〈兽〉以外别无他物的地方,反而乖巧得让人跌破眼镜。
或者,也许这才是〈兽〉的真正面貌。它们就是执意追求这样的平稳与安宁,才会用全力排除来捣乱的异物……也许它们所求的真的不过如此,在身边没有异物时,反而只会像这样安静地度过时光。
奈芙莲抓了相对小只的〈穿凿的第二兽〉,然后试着轻轻地捧在怀里。〈兽〉百般不愿似的扭身抵抗,却没有把针竖起来刺她。


『伤脑筋了呢。』
红湖伯嘀咕的声音。
尽管彼此个性合不来,在这片空无一物的地表沙原上,她仍是宝贵的讲话对象。奈芙莲姑且把脸转向那边,催她说下去。
『艾陆可的气息好远。而且从角度来判断,她是在天上。』
「……你说的,是之前你认作宿主的女孩子?」
『对对对。」
「在天上,表示人在悬浮大陆群?」
『说不定呢……』
红湖伯一边在奈芙莲身边飞舞,一边打转折腾。
『奈芙莲,你能不能飞到那里?』
「……要试的话或许可以。」
正常来想,那是办不到的事。距离和高度都不是血肉之躯的妖精能用翅膀企及的。但此刻的奈芙莲并非正常的存在。靠这副不会疲倦及消耗的身躯,要不眠不休地飞上几天都可以。
可是,她感到犹豫。
自己现在偏与〈兽〉变得接近,要是靠近悬浮大陆群将代表什么?奈芙莲当然再明白不过。她们这些黄金妖精就是为了保护悬浮大陆群不被〈兽〉威胁才存在的。
奈芙莲试着想像。张开幻翼的艾瑟雅或菈恩托露可将遗迹兵器的剑尖朝着身为〈兽〉的奈芙莲直指而来的模样。
「……我不想飞。」
『拜托你通融好吗?』
「不要。你想去就自己去。」
『我有办法早就去了啦!谁教我附在你身上!』
红湖伯扭来扭去地起舞。
『哎哟,好不容易离开那个麻烦的幻觉结界了,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么麻烦!黑烛公(Ebon Candle)和翠钉侯都在哪里玩耍啊?赶快来接我啦!』
——威廉在哪里呢?
奈芙莲对嚷嚷着的自称地神不予理会,并开始思索。
她不认识那个叫艾陆可的陌生人,但威廉肯定就在这块大地上的某个地方才对。
当然,奈芙莲并没有乐观到认为威廉能平安地保持原貌。威廉和她不一样,是纯正的人族。被〈叹月的最初之兽〉注入那种叫魂魄体的黑色东西以后,没理由平安地保住自我。不难想象他的身心应该都会被〈兽〉窃据而变成完全不同的模样。
不过,就算那样。
——爱尔梅莉亚说过,要我好好关照他。
奈芙莲想到威廉的身边。
假如他变成〈兽〉了,她希望陪伴那头〈兽〉。
在这块灰色大地上,奈芙莲对未来的期许,顶多如此。








3.不期而归


有坏家伙在。
强大的家伙把他收拾了。
邪恶从世上消失,大家都变得幸福了。
有如此开头的故事,应该无妨吧。
有如此结尾的故事,应该无妨吧。
只不过,憾就憾在他们的故事并非如此。既没有象征万恶渊源的巨头,也没有得以痛快打击邪恶的强大力量。
因此,他们的故事起自有些奇怪之处。
而且,他们的故事应该会沿着他们本身在黑暗中徘徊的足迹,结束于他们本身的着落之处。







悬浮大陆群,十一号悬浮岛上空。
有艘飞空艇正躲在雷云后航行。
外观为民用的地表调查艇。
整艘船说不出的破旧。一再施以地表(Wessex)降落用保护措施(Bouldering)的防尘板染成了深具韵味的斑点模样;回旋翼左右规格不一;几道舷窗的玻璃有裂痕而导致窗板始终紧闭着。船身用油漆草草地画了黑猫的侧脸,以及「巴特冒险公司」的字样。
不过,若有具备知识的人就近观察,应该会觉得这样的外观不对劲。
尽管脏得吓人,防尘板本身却毫无损伤形同新品;装了凑合用的零件却能稳定航行;舷窗后头露出的窗板坚固到跟船身不搭调;更重要的是,轰隆作响的运作声明显来自大型咒燃炉——那实在不是民用小型艇配得上的货色。
换句话说,这并非外观所示的民用飞空艇。
这艘船的正式名称为「明日捕捉者七号」。
它隶属于大本营设在十三号悬浮岛的艾尔毕斯国防空军,是不折不扣的军用飞空艇。


操纵室。
蛙面族(Frogger)士兵转动圆滚滚的斗大眼睛,确认墙上那些计侧仪器。从右到左,所有仪器都一直显示着无趣又无味的稳定数值。航行顺利。
照这样下去,这艘飞空艇会在天亮前抵达十一号悬浮岛的第一港湾地区。然后,他们就能把刚才降落大地掳来的猎物移交给国防军的那些研究技官。
「——呃,武官。」
蛙面族转了脖子回头说:
「我们还是趁现在把船上载的那些东西扔掉,好不好?虽然会违反军令,但我觉得这样下去未免太危险了。」
「哼。你的胆小病发作啦?」
狼征族武官嘲讽似的扬起嘴角,露出獠牙。
「不是那样的。只不过……我觉得有点诡异。尤其是装在第二和第三货舱的那些家伙。我从没听过有那种长相的〈兽〉耶。」
蛙面族打了个哆嗦。
「谁晓得它们会带来什么乱七八糟的灾祸。」
「没什么好怕。我们只要相信副团长跟他出的策略就行了。」
副团长。
一提到其名号,蛙面族的目光就微微游移。
「呃,其实我对那一位并没有抱持怀疑。」
「基本上,坚称那些家伙不好惹的,都是护翼军的人。他们就是靠对付那些『不好惹的家伙』赚钱。既然如此,老老实实听信那些话才愚蠢。」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把敌人吹捧得比实际上更不好惹,才能捞到赞助者的钱。只要战场都由自己人垄断,谎话便不会被外界揭穿。简单说就是为了做生意方便,将实际上没有多厉害的对手眶称为强敌。」
「不,怎么会!」
蛙面族声音颤抖。
「真的有悬浮岛被击沉了耶!我的老家就在十五号岛!」
「废话。看起来赢得轻松不就没戏唱了。偶尔放水制造牺牲者,『不好惹』的标签会更有说服力。表演就是要这样。」
「呃,可是——」
「还有那些降落到地表而遇害的打捞者,既然他们都是没受过多少训练的民众,会死也只能说合情合理。像我跟你是见识过真正战场的军人,没道理对那种东西过度恐惧。」
「唔……」
「基本上,就算那些东西真的有危险,透过我国的结界技术,目前它们都变得毫无能耐了。在这个时间点就已经可以证明,什么不可侵不可触的天灾都是空口说白话。」
蛙面族沉默下来。
狼征族用鼻子微微哼声。
「我很清楚,你是在担心悬浮大陆群的未来。我们正要把不该带的东西,带到十一号悬浮岛这座有众多人口居住的岛上——我也明白你对此于心不安。不过,你得把事情想得单纯点。」
「你是说……单纯?」
「我们的未来,就该由我们亲手赢取……这是军团长所说的话。」
狼征族随口又问:「他的金言有哪里错了吗?」
「咦,没……没有。」
「没错,他说得对。那就是真理,也是正义。既然如此,护翼军垄断了与〈兽〉之间的战场,就绝无真理或正义可言。」
「那么——」
「要贯彻正确的理念,有时也非得付出牺牲。那就是眼睛想避也避不开的现实。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怀着勇气贯彻这条路才行。那就是隶属艾尔毕斯国防军应负的责任及荣誉。」
「是……」
是那样吗?蛙面族歪头思索。
总觉得有哪里错了。可是却不晓得错在哪里。什么都没错就代表是正确的,所以自己内心会迟疑只是可耻的怯懦念头吗?
「我……我明白了,请忘掉我先前呈报的意见。」
「就这样办。看来你点燃了心里的勇气,那便是万幸。」
狼征族状似满意地用力点头。


——该飞空艇的第一到第四货舱。
那些舱房各自像要塞。
用钢板层层交叠的墙上,薄薄地涂了施以咒术处理的银。地板则有五顔六色的木片、矿石及骨片镶嵌,描绘出三道同心圆。它们分别象征着太阳、大地、生命,也就是构成世界的要素……每一道圆都画出了一个世界的缩图。
这是简易而强大的多重结界。
追根究底,所谓结界术就是用墙来区隔世界本身,以及创造维持该面墙的技术。结界一旦完成,其内侧就会变成与外头不同的世界。此时,内侧世界的规范会与外侧世界有落差。然后,根据落差的生成方式,两边世界将变得无法互相往来。
如此创造的世界之墙,纵有再大的膂力也打不破。好比画在画布上的狼没办法咬死画家,这道结界里的物体也无法对外头造成任何伤害。
有东西蜷缩在那道结界的中心一带。
它有着黑发无征种青年的样貌。
「……唔……」
它发出了惨叫般的低沉声音。
大概是发现自己遭受囚禁了吧。而且,它应该也明白自己无法轻易逃离那块地方。它将身体缩成小小一团,在封闭的小小世界里忍受着苦闷。


——突如其来的重重冲击。
船身大幅摇晃。


「怎么啦,难不成有伪龙浮石飘在航道上?」
狼征族皱眉。
「不,只是块小型悬浮岩。伤脑筋,它混在雷云里面,我没注意到。」
蛙面族的语气与字面上相反,并不紧张。
他只动了动斗大的眼睛确认仪器状况。
「哎,不成大问题。这好歹也是军用艇,没有脆弱到碰上那么点冲击就沉船。烤漆大概稍微剥落了吧,之后或许会被维修班臭骂就是了。」
「是吗,那就有点闷喽。想讨好那些人,普通份量的酒可不够。请他们喝的酒要报账,又得看会计的脸色。」
「请你设法度过那一关……嗯?」
蛙面族用手指轻触其中一项仪器。随时侦测船内各处倾斜度的显示数值有些许落差。
「怎么了?」
「哎呀……这样看来,船身的框体大概稍微变形了。感觉在民间修理会非常花钱。我们是军队倒没有关系。」
「不,等等,还是有关系吧。必须请维修班喝的酒变多了。」
「这个嘛,就请你多担待——」
蛙面族抬头。
「——你刚才有没有听见什么?」
「唔,为何这么说?」
「总觉得,外头好像有『砰』的一声。」
他转眼瞥去的方向有一道门。在门后头,穿过通路以后,再过去就是第二货舱。
「不是你的心理作用吗?」
「唔~会吗?」


蛙面族的研判是正确的。
事实上,之前让船身摇晃的冲击只是来自与小型悬浮岩的擦撞。既非受到躲在雷云里的敌艇砲击,亦无谍报员混进来从事破坏工作,更不是货舱中的「行李」在作怪。
对于损伤状况的判断,他同样没出错。冲击造成龙骨微微杻曲,使得整艘船的构造有些许变形。所有损伤就这样。这点小事当然不会对航行构成问题。假如是民用艇,即使因为不想破费而搁着不修也没什么好奇怪,损伤程度不过如此。
到这里为止的判断都是正确的。
然而,他对自己船舱里所施的结界术并没有详尽认识。
凭艾尔毕斯国防军目前的技术,如此小规模的结界术无论怎么施都不会稳定。设在他们后头的结界有一半是出于实验性质,并不保证能承受实际的运用。「在现有的世界里创造新世界」这种蛮横之举,都是靠不容任何一点乱子的精密结界阵才能维持。
资料理应读过。知识理应具备。然而,他并没有理解。
基本上,即使对此有所理解,结局应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就是了。


忽然间,军用飞空艇「明日捕捉者七号」的后半截大约有三分之一,名副其实地消灭了。原本的船身瞬间崩解成灰色沙粒,流落在猛烈的雷雨中,直接溶化消失了。
重量失衡的船身严重前倾。
原本完好的部位也跟着噼啪作响,开始被本身的重量扯裂。
有一具杻曲毁坏的回旋翼从根部断开,飞走了。咒燃炉生产的压力无处可去,爆炸性火焰喷涌而出。
惨叫及怒号都不过一瞬。
很快的,那些都被雨势逐渐掩去。


随后,「明日捕捉者七号」坠落了。







「——看,有流星。」
位于十一号悬浮岛西南部的大都市,科里拿第尔契市。
虽是暴风雨的夜晚,仍有几个人仰望理应被厚厚云层覆盖的天空。于是,他们看见了。不输风雨,熊熊燃烧着的巨大火球。
「许愿许愿,呃——」
若是真正的流星,就不可能看见它在乌云外发光。可是没有人注意到那些。它比平时的流星更亮,出现得更久众人觉得不对劲的部分顶多如此。
当中有个睡不着而从床舗仰望着天空的猫征族(Ayrantrobos)少年,急忙迅速许下了如此的愿望。
「希望悬浮大陆群永远和平。」









轰然巨响与爆炸的气浪。
树木被刮倒,土与岩石惨遭掀起。
大量黑烟涌上后,逐渐被阴雨的天空吸收。即使雨下不停,燃烧的火焰仍丝毫不减其势。


「唔……啊……」
离飞空艇起火后的残骸不远处,有个青年——长成青年样貌的东西坠落在地上。
它正在痛苦。
不单是因为从高处摔落造成的冲击。从自身体内冒出的强烈破坏冲动变得像火一样热,折磨着它的身躯。
「……到……边缘……」
它伸出颤抖的手臂,并且拖着身体往前进。
它明白,自己不能待在这里。不管理性如何抗拒,也无法永远抵抗来自本能的呐喊。
它想让这片天空的一切,让这些不自然的侵略者土地变回沙粒。
在此当下,它感觉到宛如苦闷呐喊的那份愿望,仍慢慢地侵蚀着心灵。所以,早一秒也好,非得尽快将这副身躯从悬浮岛边缘扔到外头才行。
它不知道自己目前的这副身躯有多顽强。从悬浮岛的高度坠落到地表,也许难逃一死。不过那无所谓。自己不会再来到这片天空,那才是最重要的事。
它不知道边缘在哪个方位。冰冷的雷雨和夜晚的黑暗包裹全身。五感也没有任何一种能派上用场。所以它什么也不思考,只顾往前爬。
「……喂。」
有男性嗓音钻过了打在背上的雨珠缝隙,传进它的耳里。转眼看去,不知不觉中,有个拿着燃烧火把的高大男子站在那边。对方背上还背着另一个娇小的人。
破坏。
如此的冲动顿时毫无异样地落在心坎。
右手无意识地抓住了长在旁边的橄榄树。啪沙,发出微微的声响。然后在下个瞬间,拳头毫无手感地紧握着。张开拳头,含有雨水的一把沙子黏糊糊地从手中流落。
间隔片刻,近一半树干遭挖空的橄榄树,窸窸窣窣地发出惨叫般的声音当场倒下。
「别……过来……」
只要眼帘里有东西,它就想要破坏。所以它用左手捣住了自己的双眼,当成最起码的抵抗。
「你……们快逃,有危险……!」
它朝对方刚才所在的方向唤道。
「唔啊。难道你真的是威廉?」
别说远离,男子的声音甚至变近了。
可以清楚听见厚底皮靴踏在泥巴上的声音。
「呃,我不是在怀疑喔。只不过,该说有些难以置信吧,毕竟隔了五百年,不敢轻信的感觉总比怀念来得强嘛!」
对方口气轻松地和背后的另一个人发牢骚。
你们在做什么?赶快逃。再拖就来不及了。
「别……靠近……!」
「……欸,威廉。你该不会还保有意识吧?」
有意识。可是也撑不久了。它没有余力如此回答。而且,它也没有余裕听出对方的问题有多奇特。
「看来也就只剩一丝心智吧。受不了,你这家伙依旧顽强得超乎常识。」
那声音一面苦笑,一面来到它眼前。
「好啦,我知道。」
这大概是对背后另一个人说的话。
「他又不是外人。我也不想见死不救啊。不过,没人晓得那样做对他而言算不算好事。你也明白那样难保不会更痛苦吧?」
对方似乎在等另一个人回答,心思都放在背后,沉默半饷。
「——哎,也是。言之有理。就照你坚持的办吧,任性公主。」
接着,对方又把毫无紧张感的脸转过来。
「要感谢我喔。尽管我的力量早就枯竭了,然而不为别的,念在师徒之谊的份上,我再为你们出一次力。」
有手掌温柔地抵在青年额前。
「要我跟〈兽〉打交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事有特例。唯有你,我会亲自给予安息。」
……它不懂这番话的意思。
然而。有一点,它总算察觉了。
自己认得这副嗓音的主人。
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过从甚密的嗓音。自己在人生中的某个时期,曾一度怀着憧憬仰望这副嗓音的主人才对。或许以某方面而言,应该到现在仍憧憬不已。
绝不能变成那样的大人。一直以来,它应该都不停地如此提醒自己,藉此重新确认内心的那份憧憬。
「于无明之夜仰望月亮。」
宛如吟诵古诗,那句话有着奇妙的抑扬顿挫。
配合那种抑扬顿挫,可以感受到有股异样感从接触额头的手掌渗透进来。
它直觉认为状况有异。它更判断这样或许有危险。身体却动不了。
「暗夜的软泥包覆眼眸。」
对方静静地,命令似的说出那句话。
瞬间。像是拉下沉重帷幕,青年的意识顿时中断了。










4.战斗告终


时间缓缓流逝。
路旁的草儿加深绿意,树木竞相开花,吹过的风感觉变得温暖了些。
在这段期间,妖精仓库的居民多了两名。
一名生于二十六号悬浮岛的森林里,另一名生于四十号的湖畔,都是由护翼军的搜索机关捡来妖精仓库的。以往年纪最小的阿尔蜜塔等人有了晚辈全乐歪了,还被缇亚忒叮咛:「当了姐姐就要懂事喔。」
另一方面——实属庆幸的是——熟面孔没少。
后来〈深潜的第六兽〉一次也没有发动袭击。因为如此,既没有人前往战场,也没有人在那里丧命。
珂朵莉、奈芙莲、威廉。
讽刺的是,自从那天失去了无可取代的三个人以后,妖精仓库始终处于他们所冀望的安稳当中。
「预知依旧未提及战事。」


在通讯晶石另一端,冷淡的爬虫(Reptrace)壮汉如此开口。
「未来若有〈第六兽〉发动袭击,银瞳必能预知。安养期间虽短,不过战士们仍有休兵的日子。」
「……是吗。」
呼——妮戈兰放心吐气。
虽然说一向如此,但是和护翼军——「灰岩皮」一等武官做定期通讯总会让她紧张。并不是对方有什么毛病,症结终究在话题。讨论将妖精仓库的宝贝孩子们派上战场,实在不是能用平常心办到的事情。
不过,正因为如此,听到短期内不会有任何状况的消息,她十分欣慰。
只有这时,妮戈兰才会坦然地感谢银眼族号称完美无缺的战术预知。既然预知表示不会有战事,就连突如其来的战斗都不可能发生。这种安详的时光肯定可以再持续一阵子。
「太好了。」
妮戈兰吐露了这么一句真心话。
「这次的和平满久的呢。明明前些时候一个月就要出击两三次……现在却风平浪静地过了好几个月。」
「唔。」
不知道那是在附和,或者另有他意。爬虫族发出让人听不太懂的声音以后便沉默了。
妮戈兰顾不了那么多,又喜孜孜地继续说:
「优蒂亚她们都过得很好喔。啊,就是上个月新来仓库的孩子们。入夜以后她们似乎就不敢待在只有小孩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是由我陪着睡的。说到她们的睡脸啊,简直可爱得让人想从脑袋瓜一口咬下去耶!」
「是吗……」
嘀咕似的答话声莫名消沉。
差不多连妮戈兰也发现状况有些古怪了。
「怎么了吗?」
「呃……说来有些难以启齿。」
「灰岩皮」欲言又止。真难得。
「啊,该不会是那件事吧?由于〈叹月的最初之兽〉不见了,记得军方曾火速出动调查队对不对,莫非找到什么了吗?」
「非也。调查队传来的报告,都被比我更高层的人士拦截了。」
「咦?」
「灰岩皮」是一等武官。妮戈兰并不清楚护翼军的结构,但她明白一等武官的地位相当高。军方有情报瞒着「灰岩皮」,可见状况不太寻常。
这表示调查队在地表发现了什么东西。而且相关情报的影响力之大,让军方连一等武官都非得隐瞒。
妮戈兰有兴趣了,然而,看来目前谈的重点并不在那里。
「是关于预知战事这一点。」
「嗯。」
「我说的并非这一两天。从今以后,都没有预测到任何〈第六兽〉会来。」
听不出所以然。妮戈兰微微偏头。
「至少几年内不会有。或者永远都不会。目前的安稳将持续如此之久。」
「至少几年内……或永远……」
对方在说什么?她用脑子反覆细思那些话。
「是真的吗!」
妮戈兰满心欢喜地直接凑向前确认。
就算永远这样过是奢望,假如有好几年都不用让少女们战斗,那仍是天大的好消息。
她不希望再有辛酸难过的回忆,也不希望别人有。
「哇啊。哇,哇哇,哇哇哇。」
妮戈兰怪叫。她停不住。
她把轻握的拳头交错在胸口,拼命压抑想在房间里蹦蹦跳跳的冲动。
「……接收到这项消息,吾等武官之上,众将官之间的意见产生了分歧。」
「灰岩皮」的语气没有改变。
从他的话以及表情,连一丝喜悦都感受不到。
「我不得不说,目前的风向极为恶劣。」
「咦,什么,你说什么风向?」
「应该将妖精仓库解散的意见,已经出现了,」
妮戈兰愣愣地张口。
「怎么回事?」
「战士要活得像战士,必须有战场。失去作战之地也失去敌人的战士,就无法再聚集人民的崇敬与捐献。」
语气平淡……
至少在妮戈兰听来,大蜥蜴是如此相告的。
「风一旦停下,任何旗帜都不会飘扬。」
「你那是……什么话嘛……」
爬虫族的话依旧难懂。不过,彼此也实在是老交情了,妮戈兰正确地听出了话中的意涵。她听出来了。


护翼军和奥尔兰多商会都绝非团结一致的组织。
当中也有许多成员,对目前这套将黄金妖精搭配遗迹兵器当成决战王牌来运用的战法感到不快。
这也怪不得他们。
动用人族留下的力量;由无征种名副其实地担起整座悬浮大陆群的浮沉;被迫依赖对构造及原理一无所知的力量;把生者的命运交给区区死灵;纯粹厌恶长成孩童模样的怪物;收购遗迹兵器所需的庞大费用……
嫌弃的理由要多少都有。具备各色价值观的人,都依据各自的价值观,对黄金妖精的存在表示反感。
即使如此,她们之所以仍坐在决战王牌的宝座上,全是因为有其必要。唯有靠她们作战及牺牲,悬浮大陆群才能存续。
然而,那样的前提一旦瓦解,事情就大有不同了。
既然〈第六兽〉不会来袭,反对者应该就不会再保持沉默。将各自怀有的反感,套上各自准备的大道理之后,那些人应该就会对妖精们开刀。
「灰岩皮」提到的正是这回事。


以不稳定性为首,黄金妖精这项「兵器」有许多令人诟病之处。因此趁〈第六兽〉威胁已去的这个机会,护翼军当中已经出现了要将她们放手的声音。倘若如此——
「万一变成那样……那些孩子,会有什么下场?该不会就这样放她们自由……」
妮戈兰自己也明白,不可能有那种事。
她们的存在,原本就像穿上衣服走动的点火炸弹。
不对,要她们穿衣服的不是别人,正是妮戈兰,因此这座妖精仓库要是没了,她们就会形同点燃后连衣服都没穿的炸弹……先不管这些细枝末节,总之军方不可能在无法掌控妖精的情况下,任她们自由自在。
「——有几支都市军表示,他们想磨尖自身的牙来对付〈兽〉。」
「灰岩皮」道出的真相毫不留情。
「他们从以前就主张,与〈兽〉交战一事全交由护翼军及黄金妖精包办会有所不安。对那些人来说,这是贯彻己见的大好机会。」
「那么,意思是其他军队也要求保有黄金妖精喽。不像过去那样,采取将找到的妖精全部集中在护翼军的形式?」
「对。护翼军当中,赞同其意见的人也不少。」
啊,原来如此。
光是失去用于对付〈第六兽〉的决战王牌这个头衔,黄金妖精们的立场就成了「强大且不稳定的炸弹」。那种难以运用的玩意儿,有人不乐于维持是当然的。
而且,有人敢接手也毫无不可思议之处。光是握有强大力量,就能让自己安心,也能让周遭不安。悬浮大陆群并不团结。贵翼帝国、艾尔毕斯集商国、榆木茶郡、北森邦……想用军事力量向周围岛屿示威以取得政治性压力的岛或都市,绝不在少数。
不过,那就表示——
「别开玩笑。我怎么可能把这里的宝贝孩子交给外人。」
当然托管妖精的地方未必环境恶劣。新制揭晓后,或许有意外不错的生活等着她们。
但即使如此,对于那些孩子,不可能有人投注比妮戈兰更多的爱。在这块地方生活的时间、流过的眼泪,让她有自信如此断言。
她不希望别人从自己身边带走那些孩子。
「此事尚未定案。别急着下结论。」
「不过,将来十分有可能吧?」
「别心急。连我在内,也有许多人持反对意见——」「灰岩皮」斩钉截铁地告诉妮戈兰,然而,之后他又补上多余的一句。
「——但是,你得先做好觉悟。」


妮戈兰忽然想起学生时期的事情。
记得那是在讲解史学时的事。被甲族史学教授用难以听懂的模糊嗓音告诉学生们。
他说斗争为自然天意,亦为所有生命的宿命。和平有违自然,正因如此才弥足珍贵。
有违自然,表示光是坐着也无法获得。要压抑本能,凭理性不停追求,为此付出努力及牺牲方能求得。正因为要如此方能求得,和平才显得迷人而耀眼。教授这么说——
原来如此。当时妮戈兰曾这么想。
因为不存在于自然界,需要人们自己花工夫建设,才有其宝贵之处。若要这样说,任何事都能套用相同的道理才对。没道理只有和平例外。可以信服。
之后,教授在当天课程结束时,像是想起来似的补充了一句话。
——不自然的事物,到底有勉强之处。假如要勉强维持,当然会丧失更多的东西。
——或许你们会觉得莫名其妙。和平这玩意儿,远比战争状态更消耗资源。消耗在不容易发现的地方。那就是自古以来,任何人都希望和平却又维持不了多久的最大理由。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嘛……」
结束通讯后,妮戈兰立刻趴到桌上。
房里就她一个人。因为没别人在,她把脸埋进袖子,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既然不必作战了,那不就好了吗?既然可以和平过日子了,那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事情不能像那样单纯地结束……」
假如这是劝善惩恶的创作故事。既然坏蛋被打倒,世上变好了,故事便到此结束。交代一句「大家都变得幸福快乐」就可以落幕,不会描写到往后的世界。
现实这玩意儿,比那种创作故事的世界来得复杂些。
故事结束后,时间仍会流逝。理应掌握到的幸福也会褪色或消散。没有任何一项东西能用美丽的姿态善终。
「……笨威廉……」
泪水变成了对于某人不在这里的牢骚。
「我不是说过,一个人怀着这样的心情会难受吗……我们俩不是约定好,以后要一起分担的吗……?」
妮戈兰自知,发这种牢骚不像样。可是谁管他。
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反正听见牢骚会困扰的人,还有她想发牢骚的当事人,根本都不在这里。










5.面对过去


最近,妮戈兰的样子有点奇怪。
她会在窗边发呆;会露出一副想哭的表情;会尝试捧着头打滚;会晃到后山把熊猎回来。
呃,光举这些例子,感觉似乎跟平常没两样就是了。
然而,该怎么说明好呢?乍见下一如往常的她,看起来就是有哪里不对劲。虽然用言语不好形容,总之就那样。


哎,事到如今,暂且不管那些了。
本人菈恩托露可·伊兹莉·希斯特里亚,目前怀着一个问题。


菈恩托露可烤了磅蛋糕。
磨碎咖啡豆掺进面糊,再用果宝蒸馏酒(白兰地)添增风味。靠着炒过的坚果类也保住口感了。
制作甜点原本就是菈恩托露可的兴趣之一。过去在不用训练的日子,她为了转换心情,经常也会借用厨房的角落做点心。有段时期更沉迷于追求口味,她自认手艺还不错。
那样的她,觉得自己这次烤得实在漂亮。堪称自信之作。
菈恩托露可拼了命地收敛一松懈就会傻笑出来的脸孔。
她期待听见赞不绝口的声音,就把切好的蛋糕用盘子端到那些小不点面前。然后……
——她看见了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尴尬脸孔。
「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缇亚忒如此嘀咕。
「有种装格调的味道。」潘丽宝一针见血。
「会苦耶!」脸上沾着屑屑的可蓉直接挑明了说。
整体而言,不叫座。
「……我疏忽了。」
失败的理由,她立刻就理解了。自己想吃的味道,跟小不点们想吃的味道不同。她忘了把那简单的道理算进去。
如此而已。
只要有考虑吃的人的想法,就不可能犯下这种初阶过头的失误。菈恩托露可觉得她似乎目睹到自己的器量之小,当场蹲了下来。
「啊,不过不过,我觉得非常好吃!这是大人的口味!」
菈琪旭猛然从椅子上起来,急急忙忙地帮忙打圆场。
懂得在小地方表示关心,真是乖孩子。好想把她楼住。
然而,此时此刻,那样的温柔令人有点难受。
菈恩托露可参与了玩8球的游戏。
现在流行的似乎是她不晓得的玩法,因此要先从规则学起。团体赛。朝彼此的球门进球。全队拿下一定分数,或者所有队员都得分过就算赢。原来如此。
「这是威廉教我们的玩法,他说可以训练团体作战。」
菈恩托露可对这情报有点恼火,但她没有显露在脸上。她讨厌被人认为自己连这种事都要跟那个二等技官计较,所以硬是忍住。相对地,她决定赢得这场比赛来出一口鸟气。
她想得太美了。
菈恩托露可是成体妖精兵,在单纯的体能方面远胜于幼体。她当然不会幼稚到动用真本事,更以为没有巧妙放水就会搞砸整场比赛。
她被迫动用真本事了。
而且,还惨败给那些小不点。
理由简单明快。「所有队员都得分就算赢」这项胜利条件听来合情合理,却无法独力达成。再者,想让队友顺利得分,并不是光靠力气大或脚程快就能办到的事。无论如何都需要团队默契、助攻能力、纵观战场的眼光,诸如此类的综合能力。于是乎,在综合能力这方面,菈恩托露可敌不过任何一个小不点。
「有能力得分的人要保留体力到后半场,这是铁则。因为她们可以牵制对手。」
「帮助队友成为前锋,比前锋本身更重要。」
「要靠气势,还有毅力!」
众人陆续对残兵败将抛出让人分不太清楚是打圆场还是建议的话。菈恩托露可当场蹲了下来。
「不……不要紧,你马上就会进步的!」
照惯例,菈琪旭一边在胸前摆出微微的奋斗架势,一边帮忙打气。真是好孩子。
而她那样的温柔,到底还是稍微刺痛了这条正在怄气的落水狗的心。


「你在搞什么啊?」
艾瑟雅从游戏室的窗口探头,然后没好气地问。
「就是啊……我在搞些什么呢……?」
菈恩托露可靠在旁边墙壁,声音疲倦地回话。
她好歹也有身为年长者的自尊。在这个名为妖精仓库的地方长大,身为活得比小朋友们久的前辈,她总不能输给忽然从其他地方冒出来的男人。
菈恩托露可就带着那套论点,挑战不在这里的某人……
然后像这样输得落花流水。
「你那么在意技官吗?跟已经不在的人的幻影对抗,也不会有胜算喔。」
「不是那样的。」
菈恩托露可不禁别开脸庞。
「呀哈。」
「……怎么,我有说什么逗趣的话吗?」
「哎。听了有点怀念。技官刚来这里的时候,珂朵莉也说过类似的话喔。」
那算什么请等一下再怎样我都不能当成没听见我对那个技官绝对没有抱持像珂朵莉那样的感情倒不如说正好相反就算碰巧有类似的反应也不用硬扯到一块。
「是吗。」
菈恩托露可忍住想吼出来的真心话,只静静地回了一句。
娜芙德开心玩球的声音乘着和风传来。欸,不赖嘛,唔哇。居然踢出去了!
从听得见的范围判断,娜芙德似乎已经顺利熟悉那套原创球技,和小不点们比得旗鼓相当。换句话说,无关年长或年幼,跟不上那种比赛的只有菈恩托露可一个。
她心里满是无奈的挫败感,背靠着墙壁直往下滑,臀部受牵引似的当场落在地上。
菈恩托露可设法将叹息吞回去。
「……这么说来,艾瑟雅,你最近不是待在读书室呢。」
她换了话题。
前阵子,艾瑟雅·麦杰·瓦尔卡利斯都一直窝在读书室及资料室,专注于查些什么。感觉顶多只有在用餐、入浴和睡觉时间,才会在那两个房间以外的地方见到她的身影。
「你想知道的事情,已经查完了吗?」
「没有,与其说是查完了,应该算正好相反。」
艾瑟雅将交抱的双臂搁在窗框,再将自己的下巴摆上去,用力地吐出一大口气。
「我深刻体会到,在这里能查的东西有限。」
「假如是可以跟研究我们或遗迹兵器搭上关系的资料,只要拜托妮戈兰,就能向商会索取到喔。你要找的那方面资料不能如法炮制吗?」
妖精仓库在名义上兼为黄金妖精与遗迹兵器的研究设施。因此只要是专门书籍,就算相关性略嫌可疑,会计课多少仍愿意解囊。
过去菈恩托露可小有涉猎的古代文字——地表人族所用语言——的研究书籍,原本也是妖精仓库里头号爱读杂书的奈芙莲迷过一阵子的典籍。
「哎,题材是没问题啦。所以喽,要是能够索取到,我早就毫不迟疑地那样做了。」
艾瑟雅噘起嘴唇。
「还不就因为在目前大陆群上,那似乎是只保存了五本的珍贵古书。那种货色别说用钱买不到,连要看里面内容都必须获得允许。」
「那就……无可奈何了呢。」
「没错。无可奈何啦。」
她们俩同时发出有些沉重的叹息。
黄金妖精是兵器,想擅自离开妖精仓库到外面走动是不被允许的。何况要获准阅览那么贵重的书籍,她们的社会信用更是不够。
「果然不像呢。」
「你在说什么啊?」
「我指的是我们与珂朵莉。换成她,只用『无可奈何』这句话大概是拦不住的。」
「啊。也对喔。」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她确实就是那样的女生。
她并不是脑袋差得无法理解何谓不可能。她在理性面还是可以理解接纳道理。可是,她在揉合理性及情绪这方面却笨拙得要命。两者越兜越远,到最后其中一方就会狠狠电开另一方,还会忽然冒出古怪的举动。
菈恩托露可认为那实在不是精明的处世法。不过,她偶尔也会觉得,那样似乎可以过得满开心。自己肯定一辈子也学不来那种开心方式。
(……哎,话说回来,反正我也不太想学她。)
菈恩托露可装成没发现内心的刺痛感,并且茫然地想着这些。
「所以呢,话说你都在查些什么?」
「咦,你有兴趣?」
「这个嘛,哎。」
菈恩托露可当然想知道。
只不过,之前总是没机会问。因为在失去好友以后,从艾瑟雅忍着泪水默默窝在资料室的背影,可以感受到某种难以靠近的气息。
「我可以问吗?」
「没什么好隐瞒的啊。我单纯想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就这么回事。」
「……有哲学味呢。」
「呃,不是那个意思啦。我讲的比较现实一点,是物理性质上的问题。技官有提过,黄金妖精从以前就存在了,可是好像跟现在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东西。」
「不一样?」
「以前的妖精似乎更小,而且什么都不会思考。」
菈恩托露可不自觉地看向操场。又小又好像什么都不会思考的妖精们浑身沾满泥巴,快快乐乐地到处奔跑着。此外,娜芙德也毫不突兀地混在那里面打转。
「呃,跟那些孩子也不一样。」
艾瑟雅连忙挥手。
「据说以前妖精是可以站在人族手掌上的尺寸喔。因为她们原属于死灵的一种,只是死者的灵魂碎片误打误撞地变成物质后的自然现象,所以几乎只能化成类似幻影的模样,连触摸都有困难。」
「是喔……」
菈恩托露可明白,她们这些妖精属于死灵的一种。
她也明白,妖精是无法理解自己死亡的灵魂在世上徘徊到最后,所产生的一种自然现象。
然后……如果以此为前提,妖精们会具有实实在在的躯体及自我,确实并不自然。像刚才艾瑟雅提到过去的妖精——而且那恐怕是以往威廉·克梅修告诉她的——是以蜃景般的姿态现身,那才合乎道理。
「灵魂化为物质,这本身似乎并不算多稀奇的现象。只不过寻常生物的灵魂尺寸单纯不足,化成薄雾般的形体已经是极限了。」
「……这就奇怪了呢。」
稍微被勾起兴趣的菈恩托露可插话。
「假如妖精是那样的东西,我们的存在要怎么解释才好?」
「问题就在那里喽。我们是死灵,身上却像这样长着肉……虽然体态较为单薄就是了。」
为什么你说那句话要看着别人的身体?你才单薄吧!我在妖精当中可是身材相对有料的喔。不对,我们不是在谈这些。
「只是呢,就算透过现代的神灵研究书来看,也会查到差不多的内容。妖精属于死灵,死灵属于灵体,物理性质量近乎于零。以物质而言不稳定,立刻就会消失归为虚无,据说是如此。」
「那……又能怎么样呢?
这座妖精仓库堆满了至今仍无法解析的古时遗产。就算没有那些也一样诡异,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发大爆炸,正因为如此才会被塞到偏僻的六十八号悬浮岛啊。」
「话是没错。关于那部分,似乎有人姑且提出了假说喔。虽然是这座仓库不知道几任以前的管理员所写的草几任以前。菈恩托露可心想:难道会是她认识的某个人?
试着追溯记忆以后,她立刻作罢。基本上,被派来当管理员的人几乎都没有到这里露脸,任期就结束了。她对那种人当然不会有印象。听到妖精仓库管理员、二等咒器技官这些头衔,她只会想起一张脸。
「那套假说认为,既然寻常生物的灵魂尺寸不够,只要将原点设想成巨灵之主就能毫无矛盾地解释黄金妖精的存在了,这是我所读到的。」
「什么跟什么啊?」
超乎想象的强辩之词,让菈恩托露可不禁脱口说出真心话。
「他的理论未免太牵强了吧?就算矛盾化解了,真实性也被抛到天边去了喔。」
「我们从最初就是在谈灵魂跟死灵这些话题喔。感觉现在还扯到真实性也怪怪的就是了。」
「既然要讨论现实中的我们,就该把真实性视为第一优先吧!」
「话是那么说啦。」
艾瑟雅开朗地笑了笑。
「反正我们既是死灵又是妖怪,归结起来从大前提就称不上现实了嘛。」


————那样的话。


「你要那样说……问题就一了百了啦,不是吗?」
「才不是一了百了喔。刚好相反。
我们的存在,终究只是年幼死者的短暂一梦。不正视这件事就什么都枉然了。毕竟那就是我们最重要的起跑线。」
的确……或许是那样没错。
「顺带一提,我的……嗯,应该说,艾瑟雅的前世也是黄金妖精。大约二十年前,她曾待过这里,挥舞遗迹兵器帕捷姆,死于十八岁。」
「……什么?」
菈恩托露可忍不住探头看向艾瑟雅的脸。
只见她跟平时一样,摆着那张让人难以参透情绪的笑容。
「而刚才的假说,和我的这段记忆并不矛盾。假如黄金妖精本身就是巨大灵魂的碎片,便能满足新的黄金妖精需要巨大灵魂当素材的条件。」
「艾瑟雅,你……」
「啊,这件事要拜托你对大家保密喔。以主观而言,我算活得满久,但我谈到这件事的对象只有你跟珂朵莉两个人。」
艾瑟雅一如往常地贼笑。
或许,她忘了这种时候该露出别的表情……菈恩托露可忽然想到这一点。
「当然喽,只靠这些假说,要做出我们前世全都是黄金妖精的结论就太匆促了。况且,就算同族间可以一直转世,追溯回去还是会有某个不一样的源头才对。我想知道的就是那个。」
菈恩托露可回不了话。根本想不出能回答什么。
她咽下苦涩的口水。
「哎,既然碰到了瓶颈,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如果二等技官在这里,说不定会给我一些正好合用的建议。然而人不在也无可奈何。
原本我在想有没有能帮助珂朵莉的提示,才会开始查这些。反正都来不及了,再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
呀哈哈——艾瑟雅笑出声音。
难得的是,对于把所有情绪都藏在笑容后头的她来说,那是张让人看了几乎要替她落泪的落寞笑容。








6.紧急地表调查队


咒燃炉及回旋翼各自闹哄哄地鼓噪着。
被翻搅的气流紊乱呼啸。
遥在地表的沙原之上,仿佛埋没于薄纱般的云朵间,有飞空艇滞留在空中。


投下的观测用木箱平安抵达地表的沙滩了。即使试着用绳索吊起来确认,也发现不出任何异状。这就表示,附近这一带已不属于能让任何靠近的物体瞬间风化为沙粒的〈叹月的最初之兽〉支配圈内了。
「也没有移动过的痕迹……这样看来,〈最初之兽〉突然崩解死亡的说法,未必是假消息。」
绿鬼族青年一边搔着秃头,一边纳闷地嘀咕。
「应该说,我还真希望是那样。假如它只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也许又会在不知不觉中回来。」
「呵呵。对于原始的不安与恐惧,知性生物会用理性与技术来克服喔。」
啧啧啧——穿军装的紫小鬼(Gremian)一边摆动短短的手指,一边从鼻子哼声。在他肩上,有着一等技官的阶级章。
「在远离这里的八个方位,已经设置了火药桶。那是用单纯冲击以外的手段让外壳受损,就会立刻发出巨响的特制品。
那头〈最初之兽〉引发的万物风化现象,是随时都在运作的对吧。既然如此,只要它出现就肯定会有火药桶爆炸。听见那声音以后,我们再悠然离去就行了。」
「听起来确实挺方便的,那样固然是好啦。但碰到敌人从正下方冒出来的情况会怎样?」
自信地挺着胸膛的紫小鬼顿时僵住了。
「……那种〈兽〉会潜入沙子中吗?」
「呃,我不晓得啦。只是扯到那些家伙,感觉每一只不管搞出什么花样都没啥好奇怪。尤其〈最初之兽〉的谜又特别多。」
「要……要我连那种状况都设法因应就说不通喽。技术这种东西,是用来对付知道具体内容的问题而存在的。」
「既然你那么说,要当作那样也可以啦。」
飞空艇开始缓缓地降低高度。绿鬼族重新戴好风镜,目光落在地表广阔的整片灰色上。
「反正并不是所有找上门的问题都会自报底细。要是遇到主导权被抢的状况,接下来要慌的可是你啊。」
「唔……」
以心情而言,这个紫小鬼八成想回嘴。不过他在短短几个月前,正好才因为面对状况落于被动而出尽洋相。或许他有想起当时的情形,就乖乖闭嘴了。
「哎,所以喽,拜托你千万别大意。出任何状况都叫你应付也说不过去,但至少出任何状况都要能采取行动。」
「……我会好自为之。」
紫小鬼满面苦涩,嘀咕似的说。
还真是懂事理,绿鬼族——葛力克·葛雷克拉可在内心佩服对方的改变。
直到前阵子,这个一等技官都属于听不进别人意见的类型。相较之下,现在他虽然多少有所抗拒,谈到后来还是会把葛力克的话听进去。从他愿意奉命指挥这趟地表行来看,那天的经验对他而言似乎也是一大转机。
那一天——遭受大群〈第六兽〉袭击的飞空艇「车前草」差点坠毁时,他们丧失了各种东西。丧失许多生命。受了许多的伤。更重要的是,见识过那些少女奋战的模样以后,他们失去了名为无知的本钱。
他们一直都是被保护的。要靠那些妖精奋战,他们才有安稳的生活。少女们仿佛理所当然地死去,而他们仿佛理所当然地活在她们的尸骸上头。罪恶感与无力感混合成的情绪,沉沉地累积在腹部。
一旦明白那些,就无法回到毫不知情的过去。
黄金妖精与遗迹兵器,这两者被护翼军当成机密的理由,他们也痛切感受到了。毕竟抱着这种心情的人,当然越少越好。
连身处被保护立场的自己都会这样想了。一心想保护她们的威廉,那个无力的人族,不知道又是抱着何种心情……?


「……怪了。」
瞪着地表的葛力克看见几项异状。
「怎……怎么啦,是〈兽〉吗?」
「不。」
葛力克摇头。那并非〈兽〉的形迹,倒不如说刚好相反。
在不起眼的岩块死角,有叠成环状的小石头。烧焦的木片。遭弃置的众多木箱。
「是野营的痕迹。」
在风势强劲的这片大地,有如此明显的痕迹留着。表示那应该不是多久以前的东西。
「似乎有人察觉〈最初之兽〉消失,就早我们一步下来了。虽然不知道是哪里的打捞者,鼻子可真灵。」
「你说什么?」
紫小鬼睁亮小小的眼睛,但他们的视力并不像绿鬼族那样长于远视。尽管他朝着地表拼命凝神观察,却什么都看不见地歪了头。
「总不会先被人搜刮了吧?」
「那倒难说。」
葛力克拿起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望远镜,然后递给对方。紫小鬼连声道谢都没有就把东西抢到手里,并从窗口探出身子俯望大地。
「K96——MAL遗迹地区。保存状态这么好的人族遗迹确实很稀有,对打捞者来说是块充满甜头的宝地……话虽如此」
葛力克交抱臂膀,然后皱——因为没有眉毛,所以只能皱额。
「光凭〈兽〉或许少了一只的情报,是否值得这么快就来犯险……感觉很微妙。」
「你的意思是划不来?」
「呃,问题不在那里……」
葛力克打算否定,又回头一想。的确,那部分也不对劲。
对打捞者来说,当他们降落到地表时就是场豪赌。光要用飞空艇横渡笼罩大陆群的结界,开销便相当庞大。往返的动力费用及粮食也不可小觑。假如要雇用同伙以外的劳力,还必须付风险津贴。视契约而定,有时候更得预先缴钱给专门的事务所,充作赔偿受雇者遗族的慰问金以防万一。
即使花了如此大笔的金钱降落到地表,收入当然也没有保障。
连有什么都不晓得,正因如此也不晓得会找到什么——那就是地表的浪漫,同时也是地表的现实。既可能找到让人眼花缭乱的财宝,也可能找不到半点值钱的玩意儿。以比例而言,不用说,后者占压倒性多数。
因此包含葛力克在内,打捞者的个性整体而言都大而化之。或许会找到好东西。或许会发生好事。即使面对如此说不准的情报,他们还是会被吸引过去一探究竟。只要是打捞者,必定有这种毛病。然而——
「对方太早动身了。他们会先一步降落在这里,表示跟你们护翼军的监控相比,那些人更有能耐在这一带秘密搜集情资。」
「嗯?」紫小鬼一脸没听懂的表情。
「光是那样也非常花钱。在不清楚能获得什么的打捞事业上,一下子就投资那样的巨款并不自然。」
「嗯——」紫小鬼一副没听懂的语气。
「基本上,从对方赶在〈兽〉消失后立刻来这里就有问题了。风险高却无任何好处。硬要说的话,顶多只有比其他打捞者捷足先登……不对,我懂了,刚好相反。为了捷足先登才会接受如此庞大的风险及开销,换句话说,对方有划得来的把握……」
「嗯————」
紫小鬼的小小手掌「啪」地用力拍了绿鬼族的背。葛力克不由得向前扑倒,差点就从窗口摔下去。
「会痛耶!」
「谁教你搁下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这里不用费心,你该去准备了。」
「……准备?」
「还用说,就是降落的准备。一直待在这里看也没用。我们就是为了降落在大地,才会再度飞到这里。」
——啊。那番话完全没错,言之有理。
K96——MAL遗迹地区。以往有众多人族居住,如今应该都沉眠着的场所。他们来这里有事要忙。
「哎呀,在那之前得先确认才行。怎么样,顾问,我们可以降落吗?」
「嗯……行……行啊。这个嘛。目前并没有明显可见的危险。」
「我了解了——转告机关长,关闭二号及六号控制翼,准备降落。辅助咒燃炉暂时停机,但是要预备随时都能再次启动!」
紫小鬼朝传声管大吼,矮小的背影从狭窄通路匆匆离去。
被他规规矩矩地征求建议,感觉也怪不舒坦。葛力克吞下内心的想法,没有说出来,然后便将目光转向地平线附近。


「……啥?」
可以看见红色的点。
葛力克揉眼。他一头雾水。
他把望远镜凑到眼前。这次连细处都能看清楚。
那个点,是身上裹着大块红布的娇小少女。
「…………啥?」
葛力克歪头。
他将望远镜挪开眼前,到处检查有没有故障,接着又重新确认少女走在地平线上的身影,接着——
「——是……是灰色的小姑娘!」
无法分辨是尖叫或痛快,他如此大吼了出来。



本帖最后由 djfgjfidjfidjfi 于 2017-6-2 12:45 编辑



「人人本着希望之名」
-bright days,blighted maze-




1.秘密会议


『感觉状况不对劲呢。』
仿佛置身事外的奇妙嘀咕声传来。
对奈芙莲来说,基本上这阵声音的主人才是「状况不对劲」的头号象征。
「…………」
她将目光稍微往上抬,就发现长着朱银色鳞片的空鱼——看似如此的某种生物,正悠然地游于半空。
只要仔细观察,立刻能看出其身躯为半透明,可想而知应属于幻象或幽体之类的玩意儿。问题在于,那条分不出是幻象或幽体的鱼小姐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又为什么会悠悠哉哉地讲话?
『我呀,可不太能悠闲喔。我得赶快把事情告诉黑烛公,然后动身找那走失的孩子才行。』
「嗯,赞成。」
不能悠闲这一点,奈芙莲也是。
虽然奈芙莲不认识那个叫黑什么公的人,但她自己也得动身找走失的大人。寻找那个总是爱逞强又容易寂寞,还纤细得随时在某个地方崩溃都不奇怪的麻烦人族——威廉·克梅修



『——说来残忍,不过那大概是没希望的,我想。』
空鱼轻轻地飘在舱顶。
奈芙莲明知只有自己看得见听得见,还是抬头朝那里问:
「什么意思?」
『威廉就是那个黑头发,感觉有点帅的男生对吧。他已经不在了喔。毕竟我亲眼看见他完全放弃当人类,变回〈兽〉的模样了。』
对方一边转动鱼眼睛,一边说出这番话。
『或许他还平安,但是那跟你认识的他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了。你最好先抛下不合理的期待喔。』
「那也无所谓。」
奈芙莲摇头。
「无论威廉变成什么,我要做的事都不会变。就是到他身边。」
幸好,目前的她对〈兽〉来说似乎并不是敌人。那就算威廉变成〈兽〉,她还是可以待在他身边才对。大概。肯定不会错。
『即使爱得再深,也不一定会发生奇迹喔。』
空鱼说了让她不太懂的话。
为什么现在会提到爱这种字眼?
那一类的词,应该是像珂朵莉那种女生的专利。奈芙莲自己并没有积极地为了什么而陪在他旁边。


「……嗯,小姑娘,你说了什么吗?」
坐在沙发旁边的绿鬼族青年把头转了过来。
「只是自言自语。」
就当成这样吧。
当然,自言自语并非正确的事实。红湖伯的身影除奈芙莲以外没人能看见,其声音同样除她以外没人能听见。所以她们的对话听起来必定像自言自语,如此而已。
关于这条无法视为幻觉或其他存在的神秘空鱼,奈芙莲姑且也说明过了。但是,连这段期间的单纯闲聊都要说明就麻烦了。
「不用在意。」
「这样啊。哎……我很能体会你觉得不自在的心情。」
绿鬼族,呃,名字记得是叫葛力克,他毫不掩饰本身烦躁,用手猛搔着秃头。
这里是归护翼军所有的大型飞空艇的会客室。
壁纸画了豪华花卉图样,舱顶高挂着枝状吊灯,窗帘用的是格外厚且样似昂贵的布料,家具也用了格外多的金色装饰,简而言之就是土财主品味显露无遗的空间。坦白讲待起来相当难受。
确实如葛力克所说,这不是什么让人觉得自在的地方。
「要在这种铜臭味十足的房间关多久才行啊?」
「让你们久等了。」
感觉沉重的门板缓缓开启,有个军人走进房间。
白毛的兔征族(Haresanthropos)。他肩上有一等武官的阶级章。

「最近护翼军立场尴尬。应付麻烦客人让我耽搁了。」
「我不想管你们那边的因素啦。」
葛力克不愉快地吐露。
「护翼军并未隶属特定的悬浮岛。反过来说,不接受所有悬浮岛资助就无法存续。至少在台面上是如此。有的岛就会厚脸皮地仗着那一点来坚持他们的要求。」
「我说过了,谁管那么多。有其他更应该谈的事吧,难道不是吗?」
兔征族微微点头。
「甚是。尽管说来嫌晚了,请让我报上姓名。我名叫巴洛尼·马基希,如两位所见,我是在护翼军的宪兵科担任一等武官——」
「够啦,像这种时候,你是哪里的什么人都无所谓。」
葛力克挺身向前。
「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你打算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
「我不记得有交代要连你也留下来。我们需要的只有具遗迹兵器适性的妖精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一员。」
唔。被叫到名字的奈芙莲微微地动了眉毛。
她既没有带着印萨尼亚,身上还混了莫名其妙的东西。她并没有信心当自己是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该怎么说好呢?一想到还有人愿意用那个名字称呼自己,她觉得有点开心。
「少啰嗦,别跟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赶快放你口中的一员走啦!」
样似昂贵的桌子被葛力克「砰」地猛捶。
「我告诉你,这孩子是那家伙无论如何都想送回家的女孩!为了让她回家,那家伙连命都豁出去了!她家里还有一大票的家人在等着!你为什么不懂那样的人之常情!」
他好像有着满腔的激动。
真是个好人,奈芙莲心想。虽然对方是鬼族。
奈芙莲可以感受到,他把只是抛弃式兵器(而且已用过)的自己当成一名孩童,认真地在关心。
只不过,那样的关心有些失准。妖精仓库确实类似一家人,不过有人没回去是日常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根本没有人会等她……不,说起来不至于没有就是了。赶着回去应该没有多大的意义。
当然,奈芙莲并没有出声提到这些。
她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露出如同往常的发呆脸孔。
「——葛力克·葛雷克拉可。」
巴洛尼·马基希无奈而傻眼似的摇头。
「我查过了你的底细。过去你似乎曾寄身于护翼军。虽然半年左右就退役了,不过你后来便靠着当时的人脉及资产做起打捞者的事业。」
葛力克「啧」地咂嘴。
「听说你很有能力。真是可惜。」
「那是过去的事,我已经忘记了。」
「即使如此,你穿过军服仍是事实吧。那就别装成不明事理的模样了。把事情复杂化,只会更拖时间。」
「我就是迎合不了那种作风才会辞职。」
脸上不满表露无遗的葛力克头一电,粗鲁地躺到沙发靠背上。
「……等等。我也有件事想问。」
奈芙莲举起单手。
「结果,威廉人在哪里,听说对他的下落有头绪了?」
『啊,对对对!还有艾陆可!麻烦也问问我们家孩子的下落!』
声音似乎只有奈芙莲听得见的红湖伯在她耳边嚷嚷。
『这儿是黑烛公所打造的世界里,对不对?气息会扩散开来,我不太能分辨那孩子所待的地方耶。』
「……另外,据说他身边应该还有一个小孩。」
「啊,你问的是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吧。我对小孩的部分倒不清楚……是你之前提到的幻觉告诉你的吗?」
奈芙莲点头。
巴洛尼·马基希感到无趣似的微微哼声。
「我们并没有精确掌握到他的下落。不过,头绪确实是有了。虽然我们很早就在怀疑对方,但你们带了具体的证据回来。」
「啥,我们?」
被投以目光的葛力克一头雾水地眨眼。
「艾尔毕斯集商国。可有所闻?」
奈芙莲点头。葛力克搔着头说:
「就那个嘛,在十三号岛西半部。把某块大石头当神明拜的那群人成立的国家。因为入国税乱高一把,我没去过就是了。」
「没有错,就是那个国家。他们虽是由各色种族构成的多元种族国家,但藉着统一信仰获得了国家应有的治安。因此国民自尊心强,国策作风也同样强悍。」
「哎,对啦。然后呢,那群人怎么了?」
「你们在地表发现的野营痕迹及军粮罐头,都来自他们国家的国防空军。」
「谈下来也该是那样。所以呢,我在问那些家伙干了些什么。」
「经过整体研判,艾尔毕斯国防空军的伪装飞空艇从地表带了几头〈兽〉回来的嫌疑极为浓厚。」

——一阵沉默。
「咦?」
「啥?」
奈芙莲和葛力克,两人疑惑的声音重叠了。
「抱歉。我没听清楚,你刚才说——」
「我是说,艾尔毕斯那些人把〈兽〉带进悬浮大陆群了。」

——又一阵沉默。

「他们为何要那么做?」
先回神的奈芙莲问。
「把〈兽〉带上来的行为完全违反大陆群宪章。他们应该也知道那是危险的东西。何况,光碰上就会有危险的东西,到底要怎么『带上来』呢?」
「很简单。那些人从以前就想要『悬浮大陆群守护者』的头衔,好用来当成和邻近诸岛交易的政治筹码。为此,他们一直都想介入由护翼军垄断的〈第六兽〉讨伐战役。」
「啥?」
葛力克露出越听越莫名其妙的脸色。
「这并非新鲜事。
护翼军负有保护整座大陆群的使命,在大陆群的所有军事组织当中,几乎形同握有特权的立场。还独自揽下与〈兽〉之间的战斗及相关情报,又独占派赴战场的兵器。对此感到不是滋味的大有人在。艾尔毕斯国防空军则是当中特别躁进的一群。」
「……他们又为了什么要自愿去跟那些不好惹的鬼东西扯上关系?」
「要说明很容易。」
巴洛尼·马基希竖起两根指头,并且特地一根一根地扳着解释:
「第一点,就是因为『不好惹』才能从中获利。第二点,基本上护翼军几乎独占了所有跟〈兽〉有关的具体情资,所以能直接得知它们有多恐怖的人极为稀少。」
「不会吧。」
无知真恐怖,葛力克一脸绝望地仰望舱顶。
「从派去的谍报员那里,有接获他们最近研发出好几项兵器要用来对付〈兽〉的报告。当中似乎也包含用于捕捉的新结界术。换句话说,他们现在有手段能将〈兽〉带回来。」
巴洛尼·马基希弯了弯其中一边耳郭。
「当然事情要是见光,肯定会遭受违宪的非难。照目前情况还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不惜铤而走险。」
「等一下。你那样还是没有说明清楚。关于威廉的下落呢?」
「你可以从刚才的情报试着推理。结论应该只有一个。」
艾尔毕斯国防空军不知道有何理由,把在地表发现的〈兽〉运到天上了。而威廉现在已经变成〈兽〉。这会代表什么?
啊,原来如此。齿轮互相结合了。能导出的结论确实只有一个。奈芙莲从沙发上站起。
「怎么啦,小姑娘?」
「我要去十三号岛。」
「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个地方要你去。」
「让开。我不要求你们送我。我自己去。」
奈芙莲催发魔力,将翅膀展开。
「不不不,慢着慢着,还是别那样干比较好。」葛力克慌了。
「艾尔毕斯是很广阔的喔。」巴洛尼·马基希语气冷静。「你要怎么从规模堪称国家的都市群当中,找出一座理应经过掩蔽的军方设施?」
……比如放火烧城?
「追根究底,我们连那些人想对带回天上的〈兽〉做什么都不确定。若是心急,问题要解决就会推迟。你得认清目前是这样的时期。」
「这么说来……嗯。」
奈芙莲收起翅膀,重新坐回沙发上。
「查明二等技官的下落以后,我们也会通知你。所以希望你现在先静候时机。」
「嗯……」
「对于艾尔毕斯想做的事情,我们军方也无法坐视。调查将全力进行,过程中应该也会得到二等技官的情报。至少会比你一个人奔走来得有效率。」
「嗯……我明白了,谢谢。」
「用不着道谢。」
巴洛尼·马基希转了身,背对着两人开口。
「目前,你处在极为特殊的状态下。考虑到后续事务,我只是判断先积极讨好你会有足够的好处——那我差不多该失陪了。」
鞋底轻轻发出「哒」的蹬地声。身为兔征族的一等武官说到做到,身影就此消失在门后。
「……我有被讨好吗?」
『哎,你问我,我哪会知道呢?问问你自己的心吧。』
「唔。」
奈芙莲歪头。



奈芙莲闭上眼睛,静下心,然后问自己。
请用「是」或「不是」来回答。
你想毁灭悬浮大陆群吗?

她想了一会儿,答案是「不是」。
没事的。自己没事的。并没有出现让人改选「是」的任何变化。
的确,她感觉得到,心里有种不具内涵及方向性的焦躁感持续在翻搅。然而,那并不属于能将自我吞没的情绪。
肯定是因为黄金妖精只是伪装成人族,而非人族本身。即使近似人类的奈芙莲体内,盘踞着能够让人族转换成〈兽〉……或者变回〈兽〉的冲动,也不足以改变她的本质。
不过,换作是威廉,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威廉是货真价实的人族,以他的情况来说,内心应该已经被注入与目前奈芙莲含量相同的冲动。
——他肯定无法像她这样承受住才对。

『毕竟我亲眼看见他完全放弃当人类,变回〈兽〉的模样了。』
奈芙莲并没有将红湖伯的话信以为真。可是,她也没办法积极地抱持怀疑。
不管威廉变成了什么,能到他身边就好。这有一半出于真心,一半出于逞强。
希望那个人能再支持一下下。
毕竟他是那么温柔,那么拼命。
他应该不像她们这些妖精,是一出生就注定要徒然结束生命的寂寞存在。因此。
至少,请给那位忙碌无比的准勇者,请给生为人族的他,一丝救赎。
奈芙莲无法不这么祈愿。


2.终结的脚步声
妖精仓库来了稀客。
身穿笔挺西装的豚头族,还有应为其护卫的强壮兽人们。
「……请问几位是什么人?」
「失礼了。这是我们的身分。」
妮戈兰接下递来的名片看了一眼,然后敛起表情。
「有事我们到外面谈。」
「哎呀。所以不能让我们进去?听说这里的管理员目前就只有你一个。并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吧。
「有事我们到外面谈。」
妮戈兰冷冷地再次强调以后,就把挂在玄关前的外出用大衣披到肩上。豚头族耸了耸肩把路让开
「用走的到市区,几位不介意吧?」
「只要你有推荐的店家。」
「在这种乡下地方可没得选。」
妮戈兰一脸装腔作势地走到前面带路。男子们跟随在后。
「……可疑耶!」
某棵长在妖精仓库旁边的树木顶端。可蓉一边用右手搭在眼前目送妮戈兰她们,一边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妮戈兰摆那样的脸色。」
只爬到一半高的潘丽宝用背靠在树干上嘀咕。
「对方的地位看起来,好像也没有高到她必须低声下气就是了。」
「嗯。感觉不太像那样的人。」
可蓉和潘丽宝一起歪头。
「你们两个都下来啦……学姐交代过这棵树很危险,不可以爬吧?」
在更低的位置,攀着粗树枝的菈琪旭仰望另外两个人,还用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的语气开口相劝。
「既然生为女人,就要志在高处!」
可蓉用力指向天空。她的动作应该没有多大含义。
「对我们这些妖精来说,保持敏捷性是有意义的喔。爬树也是特训的一环。」
潘丽宝一脸不以为意地说起歪理。
「问题不在那里啦,被发现会挨骂啦。」
「那就讨厌了。到时候就丢下菈琪旭溜掉吧。」
「嗯,交给她断后!」
好过分喔——菈琪旭泪汪汪地笑了。就在此时。
「你们几个!」
从二楼窗户传来了娜芙德生气的声音。
「老早讲过了,在你们还不会害怕摔下来以前都不准爬树吧!」
「我就说嘛。」菈琪旭哭哭啼啼。
「我是为了学习恐惧才爬的!」可蓉将错就错地挺胸。
「刚才妮戈兰和几个客人一起出门了。」潘丽宝一脸平静地硬是转换话题。
「……客人,来的是谁?」
「都是生面孔。她难得摆出那么装腔作势的表情喔。」
「装腔作势的表情?」
娜芙德皱眉,然后朝房间里回头。
「菈恩,你怎么想?」
「就算把话题抛给我,没看见她那张关键表情也无法置评。」
「话是没错啦。但你不会想起什么讨厌的事吗?」
「会啊。」
那是差不多在七年或八年前的事。可蓉她们应该都不记得,或者根本就不知道。然而,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曾经有一个恶质的豚头族犯罪帮派。
某天晚上,他们忽然消失了。
至于具体来说发生过什么,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都不知情。她们被教过小孩子晚上要睡觉,也没有勇气反抗。若依循模糊的记忆回想,印象中那似乎是个远方兽类啼声格外吵的夜晚。
以那一天为界,岛上居民看待妮戈兰的眼光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从原本对待亲爱邻居的态度,变得像在跟狞猛的肉食野兽相处。
具体而言是发生过什么才会变成那样,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都不知情,到现在也不太有意愿多了解。
菈恩托露可「啪」地阖上读到一半的书,然后微微叹气。
「只希望历史不会重演就好。」

市区里,众人熟悉的那间简餐店。
没有其他顾客的身影。店员照人数把点的饮料送来以后,就瑟瑟发抖地躲到柜台后。
「我直接说重点。」
豚头族稍稍向前挺身,露出亲切笑容。
「妮戈兰小姐,我们这趟过来是为了挖角你。」
「……是吗。」
妮戈兰静静地答话,并且端起红茶就口。
又苦又难喝。她忍住想吐出来的心情,把那摆回桌上。
「恕我们擅自调查你的身家,但我吃了一惊。无论是年纪轻轻就在综合学术院修得的资格数量,或者在学成绩,你怎么看都是一流人才。奥尔兰多商会却将如此的人才浪费在这种边境。」
「……谢谢你的赏识。」
说来也对。妮戈兰回想。
自己原本应该走在满有机会飞黄腾达的人生路上。
取得对成功有帮助的数种资格,在大商会就业,职位越做越高,赚了钱以后遇上好对象。
她梦想有那样亮丽的人生,到中途为止都达成了。
在商会内部,妮戈兰卷进了小规模的权力斗争。受连累的她被调到边境担任闲职。随后,原本顺利的人生突然变调对她造成震撼,性情似乎就比较暴躁。害当时仓库里的孩子们心里留下阴影了呢……她有些怀念地想起这些往事。
「我们可不一样。说来理所当然,但我希望给你合乎能力的待遇。」
「谢谢。不过,为什么要找我?」
「聪明如你,应该料得到吧?你将护翼军和奥尔兰多商会的决战兵器,那些危险的黄金妖精驯养至今的手腕还有技术,是我们特别看重的。」
妮戈兰用了意志力,克制住差点擅自动起来的手。
「刚才见识过那座兵舍,容我说句坦白的感想……奥尔兰多商会到底在搞些什么?那简直像倒闭前夕的农场马厩。可见他们虽将命运完全寄托在黄金妖精身上,却完全没有拨预算管理。」「上头有上头的因素吧。」
妮戈兰静静回答。
当然,妮戈兰对那所谓的因素相当了解。但她并不打算对眼前的这些男子将详情细细道来。
反正像他们这样,八成早就将相关背景调查清楚了。她没有道理特地为此费唇舌。
「是啊,正如你所说。」
豚头族高兴地连连点头。
「而且在那层因素下,他们很快就会放弃对黄金妖精的垄断。由护翼军以外的组织接手那些强大兵器的时代要到了。之后,能调教出优质黄金妖精的商会将成为时代先驱。」
他摊开双手喜孜孜地说。
「我们艾尔毕斯集商国要取代奥尔兰多商会成为第一把交椅。为此,你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我们准备了最高规格的待遇来迎接你。」
「感谢你如此过奖。」
妮戈兰笑都不笑地淡然回答。
「话说我想请教一件事,假如我表示自己想辞谢这份美意,你有何打算?」
「这个嘛——我当然是以假设来做答了。」
豚头族摸了下巴。
守在他左右的兽人们粗里粗气地碰响椅子起身。
「他们擅长让女性听从要求。只是,我个人并不喜欢那种手段。你别做愚昧的选择。」
「是吗?」
妮戈兰朝兽人们的脸瞥了一眼以后——
她露出今天到场后的首次笑容。
「对不起。我讨厌肉看起来难吃的人。」
「动手。」
豚头族顿时正色下令,其中一名兽人有了动作。他踹翻桌子,圆木般粗壮的右臂一伸,抓住了妮戈兰的脖子。
直接将她勒紧。
躲在柜台里面的店员高声尖叫。
「——啊,失礼了。」
豚头族朝店员那边耸了耸肩。
「我们要小闹一番。接下来或许会砸坏的桌椅之类,请容我在事后加倍赔偿。」
「哎呀,真慷慨。」
「要做大事业,就会有相衬的预算。吝于付出小钱的人抓不住大钱。我们跟奥尔兰多商会是不同……的?」
妮戈兰脸色平静。豚头族终于发现那一点了。
不可能有那种事。
区区瘦弱的无征种,不可能被兽人的膂力勒住脖子还一副平静。呼吸受制,她应该连声音都发不出才对——豚头族惊讶的目光正如此高呼不解。
「讶异什么呢。你查过我的底细,对不对,那应该也会晓得我是食人鬼吧?」
「那……那当然,可是……」
「难不成,你是对食人鬼这样的种族缺乏了解?无征种普遍体格瘦弱,应该不足为惧,在你的观念是这样吧?」
不知道豚头族目瞪口呆的表情,究竟代表着肯定还是否定。
「我本来以为这满有名的就是了。我们食人鬼比其他种族要强壮一点,力气也大一点。假如你真的有意挖角人,最好先做过这类功课喔。」
妮戈兰嫣然一笑,然后把手凑到掐着自己脖子的兽人胳臂上。
她的指头逐渐陷入对方钢铁般的肌肉中。兽人发出惨叫。
「……所以说,接下来弄坏的东西,你都会加倍赔偿对不对?」
「咦,啊……嗯?」
「既然这样,那我也就放心了。」
妮戈兰把脸转向在柜台瑟瑟发抖的受雇店员。他们都清楚食人鬼是什么样的种族。讲起话来省事方便。
「欸,之后帮我转达店长。等到新店面完工时,务必让我来道贺。」
豚头族眼中浮现疑惑。他想问新店面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的疑问既没有说出口,也没有那种必要。答案已经摆在他的眼前。
食人鬼轻挥臂膀。光凭那看起来没花多少力气的动作,就轻易地把其中一个兽人电了出去,还将站在旁边的另一名同伙撞飞。理应坚固厚实的好几张木桌被翻倒,像糖雕或什么似的一下子就四分五裂了。
「啥?」
另一个兽人发出凶猛的咆哮,并且朝食人鬼扑过去。他切换认知,眼前这个对手并非只会害怕的弱女子,而是穷凶恶极的怪物。单纯比力气赢不过的话,那就抓住她的臂膀,把人制服在地板上。一旦得手以后,对方纯靠力气也扳不回颓势才对。
「哎呀,真是热情。」
食人鬼再次挥动臂膀。
兽人遭到轻松揍飞,还一头撞破天花板。
无论是体格差异,或者对武术熟练程度的差距。原本在战斗场合中应该会造成莫大影响的那些要素,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豚头族屁滚尿流地跌坐当场。
食人鬼看到他那模样,便温柔又平静,而且凄美地笑了。
哀号。尖叫。破坏声。碎裂声。再一次哀号。
这一天,有间简餐店就这么从六十八号悬浮岛消失踪影了。



「我接到报告了。」
隔着通讯晶石,爬虫族的表情跟往常一样难以辨认,不过看来他似乎是傻眼了。
「你好像轰轰烈烈地干了一场。」
「是那些人不好喔。」
妮戈兰若无其实地回话。
「谁教他把我们这里的宝贝孩子当东西看待。根本万死不足惜。啊……还有,他们来了好几个大男人,想用蛮力叫女人听话耶!仔细一想,这应该也是不太能容忍的事情。」
「你的容忍顺序很有风格。」
「灰岩皮」哼了一声。
「不提那些了。我有几件必须转达给你的事,更有不得不拜托你的事。」
「……干么啦。」
妮戈兰蹙眉。
「有话就现在说,我办得到就会照办啊。」
「有虫子躲着。」
虫。
……有人窃听?用通讯晶石的对话被窃听了?是谁?用什么方式?
目前他们使用的晶石,是军方和商会间用于重要联系的设备。要是那么容易就被外人听见,存在意义便值得怀疑。
那种事真的有可能吗?假如有可能,手段又是什么?从「灰岩皮」脸上看不出焦虑(大概)。这表示,遭窃听一事本身并不急……
妮戈兰想通了。
哦,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条通讯回路到底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外人听见。那答案就简单了,监听的地点非属外人。
虫子就在「灰岩皮」身边。在护翼军当中。
护翼军并非团结一致。对于黄金妖精的待遇方式更是意见分歧。即使在同一阵营中,也会混有不是自己人的分
「那是可以搁着不管的问题吗?」
「不清楚。这项判断错不得。正因如此,我才想拜托你。」
「了解。」
妮戈兰屏息。
「要用稍微难理解的说话方式也可以,你尽管说。」
想听懂「灰岩皮」那种略嫌晦涩的遣词,连身为老交情的她都需要费工夫。利用那一点,或许就可以瞒过窃听者……她是这么想才提议的。
「来科里拿第尔契一趟。」
「啥?」
在这种时候,对方却偏偏极其精简地把事情交代完了。
「到科里拿第尔契市……咦,你是说我,要我去?」
「没错。还有,把可战斗的成体妖精兵全带来。」
「欸,你等一下。叫我把那些孩子也带去,是要用什么名目?」
「……我这里没有主意。由你策划。」
「等一下啦!」
妖精们是隶属于军方和奥尔兰多商会的兵器。即使往后状况可能有变,至少目前仍是如此。尤其成体妖精兵更是保护悬浮大陆群的重要战力。想随便带她们外出走动是不被允许的。得要有某个正当理由,可以的话最好是作战命令。
妮戈兰是奥尔兰多商会的成员。商会成员要是擅自带艾瑟雅她们离开岛上,将使护翼军当中的某些分子得到抨击妖精仓库的材料。长远来看,那应该会缩短仓库的寿命才对。
「我也会在那里等你。」
……哦。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
「灰岩皮」当然也晓得,这步棋长远来看并不妥。在此条件下,他会把问题抛给妮戈兰设法还要求她出面,表示「灰岩皮」明知有困难,仍判断必须这样做。
难道眼前状况有这么急迫?该不会已经没必要做长远的打算了?但愿并非如此。
「我懂了。我会想办法。」
即使想把事情问清楚,目前大概也不行。妮戈兰决定等在那边碰面以后,再细问种种隐情。
「……好不容易变得不用谈作战方面的事,却迟迟没有开朗的话题呢。」
切断通讯以前,妮戈兰小发牢骚似的这么一说。
「只要眼前的敌人消失,任何人都会从身边开始找下一个敌人……」
难得的是,对方同样抛了类似牢骚的话回来。
「和平才是最恐怖的灾厄,关于这点,恐怕每个人都有不自知的体认。」





难题落到头上。
要把所有佩剑的成体妖精兵都带去……这表示,对象包括——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利斯。
菈恩托露可·伊兹莉·希斯特里亚。
还有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以上三员。
娜芙德虽是成体妖精,却失去了显现其适性的遗迹兵器狄斯佩拉提欧,因此目前并无专用佩剑。光留小朋友下来也令人担心,拜托年长的她看家应该可以吧……虽然把思虑不太周全的她算成年长者会有些不安,这部分只好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一来,非得设法的就是名目了。
既然要带着保护悬浮大陆群的所有战力飞到科里拿第尔契,就算再牵强也无妨,最好要有大义名分。
妮戈兰一边思考,一边走在廊上。
比方说,声称要出门采购如何?不,这没什么好谈的。到底是打算买什么,才需要从六十八号横渡天空到十一号岛?假如被要求就近了事,她也无话可回。
要不然,用观光当借口如何?科里拿第尔契是悬浮大陆群首屈一指的古都,有许多只有那里才见识得到的名胜。要满足那一点实在不可能就近了事……嗯,但这种不长眼的理由根本没希望过关。废话。
既然如此,其他还有什么办法?申请和驻留在科里拿第尔契的兵力进行模拟战呢?呃,那也要等对方受理以后才能当借口。还是来个先斩后奏,直接找对方打模拟战?不不不,那样只会引发战争。
想不出点子。头痛了。怎么办啊?
妮戈兰一边想这些,一边顺路到厨房冲了红茶。或许是因为满脑子杂念的关系,冲出来的成品味道格外酸,唉,不过还是比白天喝到的像样许多。总之先喝到喉咙里让心静一静吧,当她正举杯准备把茶倒进嘴里时——
「那……那个,请问你现在有空吗!」
橙色头发的小小妖精……菈琪旭站到了妮戈兰身旁。
「……呃,不好意思。我现在需要思考一点事。」
「啊……好的,对不起……」
菈琪旭泄气地垂下肩膀。
「我以后再来好了。」
「啊啊啊啊啊,等一下。对不起,我弄错优先级了。」
心里涌上的罪恶感让妮戈兰说话速度变快。
「要是把你们搁后头,就本末倒置了呢……怎么了吗?」
「啊,好的……我可以说吗?」
「当然喽。这次是怎么了,可蓉又打破玻璃了吗?」
「不对,今天要说的不是那些,而是关于我的事情。」
「哎呀。」
妮戈兰觉得这可新鲜了。
年幼的妖精们要不就无懈可击,要不就无视常规,都是些在类似面向上活蹦乱跳的孩子,不过菈琪旭属于当中少见的例外。她总会在容易脱序的其他妖精旁边担任剎车的角色……暂且不管是否管得住别人,她就是那样希望的。
而菈琪旭来报告关于自己的事,似乎是从未有过的状况。
「怎么啦,你打破花盆了吗?」
「呃,不是那样的。」
感觉有口难言的她经过一阵支吾,好像才下定决心。
「我作了梦。」
「…………嗯?」
一瞬间,妮戈兰没听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刚才午睡的时候梦到的。
那是个在好黑的地方,被许多光芒包围着的梦。那种光像书一样,是可以从里面读到故事的光,那个……唔唔,我没办法说明清楚……」
呃,她说的是——
「该不会,是妖精之间常提到的那种『特殊的梦』?」
「啊,是的!」菈琪旭兴冲冲地说:「那我可以肯定。醒来时,我立刻就明白了。刚才的梦就是大家说的那种幼体的少女们到了某个时期,必定会作某个梦。
在理应没去过的陌生地方,目睹理应没看过的光景,和理应没见过的陌生人讲话。有着如此情境的梦。在梦幻无比的世界里,却能体会到真实无比的感触——
接着,在醒过来的瞬间,她们会有毫无理由的把握:这个梦是特别的。自己刚才和某种宝贵的东西有了联系。那就是幼年期的结束。代表她们已经准备好长大为成体妖精了。
「…………」
幼体作了特别的梦。
那接下来非做不可的事情是什么?调适身体。为了成为能独当一面的成体妖精兵,必须检测身体数据并调整体质才可以。
「来……」
「来?」
为此,就得带这孩子到位于科里拿第尔契的综合施疗院。
这是身为妖精仓库管理者要负起的义务。
有义务,等于有大义名分。
「来得正好!」
妮戈兰感激不已地搂住眼前的菈琪旭。
「呀啊!」
当然要是全力拥抱,菈琪旭的上半身与下半身难保不会分家。她轻柔而小心得像在触碰棉花糖,同时也用了让猎物逃不掉的力道。这是妮戈兰过去下苦功学到的拥抱绝招。
「哎哟,菈琪旭,你真是个贴心的孩子!最喜欢你了!
「咦,咦,咦?」
搞糊涂的菈琪旭两眼发直。




3.没有过去的男子
感觉像从沉重黏腻的泥巴中爬起来。
起身以后,沾在皮肤上的黑色物体便缓缓滴落。可是却绝对不会消失。那些黑色物体都积在脚边,绝不离开。
——那就是他在清醒瞬间的感受。
「唔……」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
原本漆黑的世界照进了一道光芒横线,视野逐渐扩大,最后变成贴近探头看过来的娇小女孩子脸孔。
「……咦?」
「啊。」
双方目光直直地交会。
只见大大的绯色眼睛怔着眨了一下。
只见原本严肃的表情,缓缓地变成满面笑容。
「威……」
威?
「威廉醒了!」
「……啥?」
脑袋没办法灵光运作。像是有来路不明的杂念在脑壳里翻搅,连要回忆些什么都不行。威廉是什么意思?感觉十分耳熟,却又好像有些不对劲。
「尼尔斯,过来这里!威廉醒了!」
回头一看,那个女孩当场蹦蹦跳跳,还大声地呼唤某个人。乱长的红发轻飘飘地摇曳着。
「啊。我听见啦。别喊那么大声,扰人清静。」
有个憔悴的男子一边懒散地搔着后脑勺,一边走进房里。
对,这是室内。重新环顾四周能发现——环境维护得十分整洁,恐怕是旅舍里的一个房间。
连自己躺的床铺在内,家具既不豪华也不寒酸。住一晚的价位大概三十帛玳——光是瞄一眼也知道打扫得有多干净,或许金额还要再高一些。
不对,那种事情在当下无所谓。
额头里隐隐作痛。无法整理思绪。心思都在介意无关紧要的事,没办法放到重要的事情上。
「嗨,威廉。」
那名男子来到威廉枕边,露出了葫芦里不知卖什么药的贼笑,并且如此说道。
「……威廉?」
「没错。那是你的名字。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威廉。威廉。原来如此。这是自己的名字。
被他一说,字音听起来确实莫名耳熟。不过,对方非得如此提醒就表示——
「我失去记忆了吗?」
威廉问。
于是,他立刻察觉这样问的荒谬之处。自己有没有失忆,应该只有他自己知道。至少这不会是拿来问别人的问题。威廉刚这么想——
「对啦。」
对方竟然回答了。
「简单来说,状况是这样的。
目前有不太妙的东西盘踞在你的记忆和人格。假如让它一直出来作怪,你连肉体都会不保。所以本大爷亲自将你的大部分记忆上盖封藏了。虽说是凑合的急救处置,再怎样也是出自我的手笔,没那么容易就解开。痛哭流涕地表示感谢吧。」
「呃,你这段说明哪里简单了?」
「啰嗦。起初抱着疑难杂症出现在我眼前的又是谁?」
被对方一说,威廉只好闭嘴。
「……你是说躺在这里的我吗?虽然我不记得了。」
「你跟这家伙算一对宝。居然相约带着麻烦来找我。」
男子用大大的手掌,拍了拍威廉眼前女孩子的头。
「会痛!我会痛!」
「别在意,事到如今这样拍也不会让你再死一次啦。」
他使劲乱拨女孩的头发。
「不可以,会痛,你住手!」
「哇哈哈哈,是吗是吗?」
卧于床舗的威廉撑起上半身。
威廉以快得眼睛看不见的速度动了胳臂。先是拨开男子的手,然后又一把将女孩抱到身边。又轻又娇小的身体落在他的胸膛上。
「呀啊。」小小的尖叫。
她摸起来好冷,威廉心想。正常来讲,这个年纪的小孩体温一向很高就是了。
「我对状况不清楚,但你住手吧。她不是在排斥吗?」
「……喔。」
男子犹疑似的应声,并且不知怎地露出慈祥眼神。仿佛对这样的互动感到怀念。
威廉臂弯中的女孩说不出话,屏住呼吸,脸红地眨着眼睛。她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排斥,威廉决定暂时保持这样。
「所以呢,照你刚才的口气,你对这女孩也做了些什么吗?」
「别摆那种吓人的脸色。至少我没做什么会让她排斥的事喔。」
「你有脸说那种话,刚才你不就一直使劲拍她的头?」
「那只是普通的肢体接触。看了很惹人发噱吧?别那样瞪我。」
「既然你以外的当事人笑不出来,我就信不过那套说词。」
威廉瞪着男子。
「一点都没变呐……」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感慨万千地这么对他说。
「哎,也罢。那家伙是行尸。好玩的是,她属于低阶死灵的一种。」
男子用手指了指女孩。
「啥?」
「呃,她本来是不死之躯。但因为受了『尸体化』的诅咒,实质上就变成寻常的尸体了。然后呢,本领出众的我亲手帮她减轻了那道诅咒。而诅咒松动后产生的缝隙,被她本人碎成一半的苗条灵魂钻了进去。肉体复甦约百分之一,灵魂约二分之一,算是小规模的复活。」
「慢着,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尸体?死灵?不死之躯?灵魂?
威廉认为对方的说词实在让人听不进去(因为没记忆,他也不敢断然否定)。至少,那些字眼都跟自己臂弯中的这个小女孩不相衬。
「假如你怀疑,就扒开她的衣服看看。她的心脏没有痊愈,依旧开着缺口。」
「啥?」
这家伙到底在鬼扯什么?威廉虽然这么想,姑且还是照对方所说的试了一试。他用手指拉开女孩的衣襟,然后把人抓到面前,探头从缝隙看向衣服里面。
——用剑深深地刻在胸前的大块伤口。
不管怎么看都是致命伤。如果是正常生物,没道理带着这种伤口还能活动。
「什……」
「瞧,跟我说的一样吧!我偶尔也会说错话,但是绝对不会说谎。」
威廉觉得那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但是先不管了。他又把目光转向女孩的胸口,想端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嗯?)
少女身上的血液应该没有在循环,威廉却发现她的脸莫名其妙地变得通红。眼眶里还积着泪水,好似随时都要哭出来。
等威廉察觉理由时已经晚了。
「笨蛋————————!」
他的左右脸,被少女用双手同时甩了耳光。
男子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啦?」
「这还用说,当然是你那张脸。整个红得活像艺术品,自己照照镜子。」
威廉心里有数。他不想特地去照。
相对地,威廉看向那个女孩冲出去的门。
冷静一想,他就明白刚才那是自己闯的祸。即使对方年纪那么小……不对,或许正因为对方年纪那么小,女孩子就有女孩样。应该要谨慎对待。
不,就算是女孩也已经成了尸体吧?不不不,就算成了尸体,女孩依旧是女孩吧?结果尸体为什么能够活动?不死之躯是啥名堂?哎,混账东西,都让人搞糊涂了。
「……好啦,先不管那些了,来谈正经事。」男子压低音调。「你对于自己跟其他事情还记得多少?」
「记得自己多少……」
威廉试着稍微思考。
首先,既然可以像这样跟人对话,表示他没忘记大陆群的公用语言。对于房间里各项物品的名称——他看了一圈确认——也都能顺利想起。
可是,威廉对自己的事就毫无头绪了。自己待过哪里,与什么人关系亲近,曾做了些什么?自己偏好什么,没办法容忍的又是什么?那些情报全都沉在脑海深处,浮不上来。就算想设法回忆,也会受到潜入无底沼泽般的窒息感阻碍,行不通。
即使如此,威廉仍硬将手伸入记忆的泥沼深处。

——有人落寞地微笑着。

「唔!」
突如其来的头痛。威廉按住额头。
「别想了。我特地下了封印,不要浪费我花的工夫。」
男子傻眼似的说道。
「你勉强能保住自我的底线,就是现在的你。只要跨出眼前那条线,你就会万劫不复。原本的你将消失不见。到那种地步,连我也不能替你设法。
听好。假如你爱惜往后的人生,千万别回想任何事。」
「……或许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啊。」
威廉紧闭双眼一直按着额头,头痛就逐渐缓和了。
「死心吧。」
男子耸了耸肩。
「我讲这些可不是在挖苦你喔。虽然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一想起来就会失去自我。失去自我以后,你更没道理成就那些事。换句话说,你终究无能为力。」
说得有理。这代表除了用情绪驳斥以外,别无否定的手段。
可是,要紧的情绪却涌不上来。没办法顺利否定。
「…………是啊。」
不知为何,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威廉宽心了。听到自己不用回忆往事,不用背负过去,他有种得救的感觉。即使头痛消退,脑袋与胃还是挺沉重。
威廉把脑袋搁到枕头上。
「我会听从忠告啦。毕竟受了你照顾好像是事实,虽然我不记得。」
「哎,目前先多睡一会儿吧。等到下次醒来,你那颗乱糟糟的脑袋应该也会变得像样点。」
睡意突然来袭。
「……好。」
威廉茫然地回话。
「对了,我有件事还没问。」
「什么事?」
「你跟那女孩的名字。」
「这么说来……呃,也对。我都忘了。」
男子一边搔头一边说:
「我叫尼尔斯。那个小娃儿叫艾陆可。然后你的名字是威廉。」
尼尔斯。
还有艾陆可。
「两个名字好像都似曾相识。我们原本就认识吗?」
「这个嘛。其实你以前称我为师父,还对我敬重有加。」
尼尔斯带着烦人到不行的表情对威廉摆起架子。
「呃,那实在不可能吧。」
「怀疑什么!我可没骗你!」
「不不不,再怎么说都太勉强了吧。你的德行看起来不像能教人什么啊?」
「我说的是事实!为什么你偏要针对那点起疑心?」
「因为人品。」
「好怀念的口气!你的记忆真的有被封印吗?」
哎,威廉自己也觉得奇妙。
他这种态度,分明不该用来对待实质上等于初次见面的人。然而像这样和尼尔斯拌嘴,心里却格外踏实。感觉好比回到久久未归的遥远故乡。
「与其说是师父,你给人的感觉更像个臭老爸。」
「……唉,你真是够了……」
尼尔斯深深叹息后又说:
「算啦。我走了,你尽量休息。」
「谢谢你,在各方面。,
「你要谢的话,打从一开始就该乖乖道谢啦,受不了。」
威廉隔着背影,也能感受到对方在苦笑。
从尼尔斯没有回头这一点来看,也许他甚至在害臊。
「啊,对了。」
尼尔斯想起来似的站在门边补充道:
「你少用右眼。因为我的封印只对变质的心灵有效,肉体变质后就回不来了。要是你与右眼过度融合,封印会跟着松脱。」
「右眼?」
「你自己确认吧。镜子在那边。」
尼尔斯关上门。脚步声远去。
他最后用下巴示意的地方,有一小面手掌大小的桌镜。
什么跟什么啊……威廉心里固然觉得不满,但就是无法不予理会。他拖着原本睡意浓厚的身体,将那块镜子拿到手里,照了自己的脸。
镜子上头映出了感觉乱没英气的黑发青年脸庞。
值得详述的第一点。双颊有着小小的手掌印,又红又肿。
第二点。右眼……只有右眼像猛兽的眼睛那样,炯炯有神地散发着金色光芒。从左眼和头发一样是黑色这点来看,右眼色泽肯定并非天生。恐怕那就是尼尔斯提到的,有某种鬼东西在威廉体内作怪的证据。
「……原来如此。」
光看到那样的金色,不安便油然而生。这绝对不是好东西。如此笃定的威廉闭上右眼。
接着他钻进床舗的毛毯里,把剩下的左眼也静静闭上了。





「你找尼尔斯先生啊,他一早就走了。」
隔天早上,旅舍老板——罕见的无征种男子——这样告诉威廉。
「啥?」
「他似乎要出一趟远门,不确定能不能回来,还叫你往后要保重过日子——这是他交代的。」
「不,慢着。我什么都没听说耶。」
「毕竟他是一想到就会动身去旅行的人啊。照他那种口气,也许迟早会想到要回来,至于是什么时候就难说了。」
「不不不不不,这不对吧?」
哪有人这样浪迹天涯的。
站在被帮忙的立场或许不能这么说,但好歹考虑一下留在这儿的人吧。威廉既不记得过去,手上也没有什么资产。把一个连东南西北分不清楚的人放着就走,简直违背常情。至少换成他就不敢这么做。
据说自己以前还叫对方师父。威廉还是觉得不可能有那种事。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会敬那种随随便便的男人为师。
「啊,跟你一道来的人似乎也醒了。」
说谁啊?疑惑的威廉回头,那个红发女孩——艾陆可就从走廊转角露脸了。
「她算跟我一道?」
「尼尔斯先生是这么说的就是了。」
原来如此。他对旅舍是那样说明的啊?背着当事人。
威廉一边对恩人感到心烦,一边招了招手。艾陆可露出有些迟疑的举动,不过立刻就现身用碎步赶了过来。
「早……早安。」
「昨天是我不好。」
威廉低头赔罪。艾陆可则是一脸茫然。
「啊,嗯……好。你知道错就好……倒不如说,我已经没那么生气了……」
「是吗。艾陆可,你真温柔。」
威廉抬起脸,朝对方露出笑容。
艾陆可却「唔」地微微发出惊呼声,退了大约半步。
「怎么了吗?」
「没……没事。」
听起来这么缺乏说服力的「没事」倒也稀奇。威廉曾想过要不要使坏追究下去,但是那实在太幼稚,只好作罢。
据说威廉和艾陆可是在离彼此不远处被发现的。而且他们俩同样被尼尔斯救了。然后也同样被尼尔斯抛下了。
威廉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跟艾陆可相处多久,但是同伴间若能相处融洽应该再好不过,大概。
首先得为展开新人生做准备。要掌握自己会些什么,不会什么。艾陆可还小,威廉得设法连她的份一起打拼才行。
还有,等尼尔斯回来要对他埋怨一句。威廉如此打定主意。
「附带一提,我还没向几位收昨晚的住宿费,这要怎么办呢?」
前言得稍作修正。
等尼尔斯回来,除了埋怨以外还要赏他一拳。威廉如此打定主意。
「……就你所知,这附近有没有连来路不明的无征种也愿意雇用的地方?」
「这个嘛,立刻能想到的倒有一个。」
还真的有啊?明明威廉只是不抱希望地问看看罢了。
「太令人感激了。请你务必帮忙介绍。」
「还随附三餐伙食,要带小姑娘一起上工也行喔。」
「你说的该不会是——」
「虽然这话迟了点,我是这里的老板亚斯托德士。敝旅舍虽小,工作倒是挺多,麻烦你做好心理准备喔。对方将右手伸了过来,像是要跟威廉握手。
尼尔斯那家伙居然早算到事情会这样,才把他们俩留在旅舍。
威廉在如此笃定的同时,也对目前只能接受好意的自己感到可悲。
「……好的。请多指教。」
他一边对抗想泄气地垂下肩膀的念头,一边用右手回握了对方的手。

4.古都与妖精们

妖精仓库位于六十八号岛。
科里拿第尔契则位于十一号岛。
简略来说,它们各是在悬浮大陆群的外围与中心地带。两者之间当然大有距离。彼此更缺乏直达航路这种方便玩意儿,非得认分地转搭好几班联络飞空艇绕一大圈才能来回。
假如军方能调一艘巡逻艇过来,自然会比较省事。不过那种舰艇基本上空间都嫌窄,还省去了缓冲震动的结构,因此特别容易摇晃,开得小小的窗口在长程旅途中更是败兴,妮戈兰基于上述理由就一口回绝:「不要!」无人持反对意见。不可能有人反对。
大伙儿搭飞空艇晃了足足快一天。

「哇啊……」
从飞空艇下来的菈琪旭带着满面笑容朝四周看了一圈。
「好……好棒,好棒好棒喔,欸,缇亚忒,你看你看!」
「对啊,菈琪旭,我知道那很棒,手放开一下啦。」
被菈琪旭抓着肩膀一直猛晃的缇亚忒杻身抗议。
「可是你看嘛,这是真的,都是真的耶……」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这些都是真的,所以你放手啦。」
「哇啊啊啊啊。」
菈琪旭浑然忘我。
唉,也难怪她会这样,菈恩托露可心想。
毕竟这里不是其他地方,正是科里拿第尔契市。蓝天的珠宝盒。梦与浪漫的什锦煎。
基本上,她们这些妖精要从六十八号悬浮岛自由外出是不被容许的。因此只有透过书本或映像晶石里的故事,才有机会认识其他悬浮岛。而在众多灿烂耀眼的故事中,都是以这座科里拿第尔契市为舞台。在这里,「第二斗篷」从坏蛋手里抢走百万帛玳;「红锈鼻(Rust Nose)」遇见他的爱;「明丘耶特一族」度过了波澜四起的岁月……对于那一切,她们始终用憧憬的眼神看着。
首次有机会亲身站上那些故事的舞台。这已经是开心到忍也忍不住的事才对。
坦白讲,连不算第一次来的菈恩托露可本身都满兴奋。
「……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到哪里?」
菈恩托露可觉得把兴奋表现在脸上实在不体面,就稍微深呼吸,然后用沉稳的语气向妮戈兰问道。
「这个嘛。我们最后是要到司令总部,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得先将菈琪旭寄在学长那里。」
「你说的学长是?」
「喏,你们变为成体时也受过他的照顾吧。那个高大的医生。他是我在学术院的学长。」
「好恐怖的组合耶。其他同届学生在毕业前是不是都吓得只剩半条命啦?」
艾瑟雅从旁插嘴。
「真没礼貌。我没做过那么多危险的事情喔。」
结果她得到了算不上否定的否定。感觉少过问为妙。
「……来,菈琪旭、缇亚忒。要走喽。」
使劲把人拽着乱晃的还有被晃的,都一块儿被抓了。
「我们不是来观光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啊……对……对不起。」
菈琪旭回过神来,乖乖地赔罪。
「唔喔喔喔,悬浮岛在打转……」
缇亚忒头昏眼花地没办法回神。哎,她很快就会恢复吧,总之就当作没有大碍。
「那我们走吧。」
妮戈兰说完,便重新背起巨大行囊。
从皮制的坚固背袋上头,露出了好几柄用布裹着的突起物。里头是遗迹兵器……艾瑟雅的瓦尔卡利斯、菈恩托露可的希斯特里亚、缇亚忒的伊格纳雷欧,还另外带了一把未选定持有者的剑当护身符。加在一起的份量应该相当于小号衣橱(含内容物),从妮戈兰对待的方式却完全感觉不出有那么重。
「请你们俩收心。到目的地要走上一段路,注意别左顾右盼地走丢了。」
「好……好的,我会加油。」
要加油才能避免走丢就令人担忧了,不过心态可嘉。
「……不能顺便绕点路吗,我上次有好多地方没有参观到耶?」
希望缇亚忒这边能够加把劲。
「请不要让我一再重复。我们并不是来观光的喔。」
菈恩托露可扠着腰稍微加重语气以后,缇亚忒就消沉地安静下来了。
她也担心自己有没有说过头,却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词打圆场。没事的,缇亚忒也已经是称头的成体妖精兵了,应该有能力自我约束……她心想。
「啊啊啊!那边,看那边,那该不会是法尔西塔纪念大广场吧!」
刚说完立刻就这样。
「在中央的那个是大贤者之像,对不对!我可不可以靠近一点看呢?」
菈恩托露可转头看去。那里有广场、喷水池、众多情侣与戴着大片风帽的精悍老人塑像。
扶持这座悬浮大陆群成立,且持续守护至今的传奇人物「大贤者」肖像……虽说如此,他的塑像却莫名其妙地传出了「能为男女缔结良缘」的说法。传闻本身真伪不明,然而那对相爱的人来说似乎无所谓,大广场上到处可见各色种族的情侣在谈情说爱。
……嗯。无论准不准绕道,感觉都不能让小朋友靠近那样的地方。没有为什么。
「我也想去看!因为上次来的时候威廉说不行,我都没有看到!」
缇亚忒趁机搭顺风车表示意见,头上就吃了轻轻一拳。
「早说过了吧。不准左顾右盼也不准绕道。要赶路了喔。」
菈恩托露可重申以后,菈琪旭和缇亚忒就一块儿消沉了。

三十分钟后。

事情变得相当头痛了。
菈恩托露可拼命在心里擦冷汗,并且环顾四周。
看向右边。有宽敞大道,由石块砌成的街容。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往往。马车发出喀啦叩隆的嘈杂声响奔驰而过。
看向左边。漆成黑色的铁栅一望无际,栅栏后头是经过修剪的广阔庭园。或许是离春天尚早的关系,满地都是较为含蓄的绿意。不到一个月,整片庭园肯定就会色彩缤纷地百花怒放吧。无法看见那一幕,感觉有点遗憾。不不不,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不用说,两边都是陌生的光景。
还有——这才是问题的本质——跟她一道的妮戈兰、艾瑟雅、缇亚忒和菈琪旭,全都不见踪影。
「真的头痛了。」
菈恩托露可捂着太阳穴,闭上眼睛。
她回想出了什么状况。事情非常单纯。在街上走到一半,忽然间,远方的建筑物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以往曾在书本上读到的著名圣堂尖塔。据说全悬浮大陆群只有七座,乃是三百年前出于天才建筑师之手的大型建筑之一。其独特轮廓即使从远方望见,也能蛊惑观者的心——书上是这么介绍的。
原来如此,那本书写得没错。菈恩托露可看见其轮廓,才着迷了一下下(她自己以为),回神以后就跟同伴走散了。
「糟透了。」
居然左顾右盼而迷路,才刚威风地叮咛晚辈就立刻出丑。她想都没想到,自己会好巧不巧地闹这么大的乌龙。
她们的目的地是位于科里拿第尔契这里的综合施疗院。菈恩托露可变为成体时,曾去过一次那地方。尽管印象模糊,但应该想得起路。最糟的情况下,只要飞上天从空中认路就行了。她不想太招摇,即使如此,总比严重耽误会合的时间要好。
「总之先走吧。」
幸好科里拿第尔契市属于跟众多悬浮岛有所来往的交易都市,行人中和妖精同为无征种的人不算多罕见。只要避免高调举动,菈恩托露可的模样就不会引起注目。
光走在街上,自己也会成为街头景象的一部分。
如此一想,她便忘了状况,脚步也变得轻松了些。

又过了七分钟。

「……哇啊。」
菈恩托露可重新体会到,这是座恐怖的城市。
毕竟她只要稍微走在街上,立刻就会撞见让人兴趣盎然的东西。有知名建筑物,有稍稍令人好奇的小径,更有毫无预警地出现在路中央当摆饰的铜像。变化丰富到令人怎么也不会腻。
若是一个人走动,每次发现那样的东西就会忍不住留步。
这样不行。记得要认真点赶路,否则昏天暗地或许就不是单纯对状况的比喻了。
菈恩托露可如此焦急地快步走过大街,拐过转角。
「……哇啊。」
她发现了一座雄伟的建筑。
科里拿第尔契市中央大书馆。它本身可算是市内现存最古老的建筑物之一,同时也是号称藏书量在大陆群首屈一指的惊人大型图书馆。
经过长久历史,至今仍保有优美的白垩塔身。菈恩托露可明明有所防备,还是被迷住了。而急着非赶路不可的双脚在无意识之下仍然不停动着。结果——
「呀啊!」
「唔。」
菈恩托露可撞上某种像墙壁的物体。
被弹开的她当场跌得屁股开花。
「好痛……」
「噢噢,抱歉。老夫分神了一会儿。」
「啊,不会,是我走路没有看前……面……」
看来她撞到的并不是墙壁。长着金发和金胡须,体格壮硕如巨岩的无征种老人。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件纯白披风莫名醒目的关系,看起来简直招摇到不能再招摇的地步。即使在能够接纳所有种族的科里拿第尔契街上,也显得和景物格格不入。
然而,菈恩托露可亲眼确认以后,一瞬间仍怀疑过自己撞到的是不是墙壁还什么来着。虽然不知道其来历,但从那名老人身上足以感受到如此浑厚又不可思议的魄力。
「你没受伤吧?」
连关心之语都散发出扑面而来的威迫感。
不愧是历史悠久的大都市,居然会有如此奇特的人物正常地走在街上,各方面都超乎想象。
「啊……是的。谢谢您关心……」
菈恩托露可怯生生地借助对方伸出的手站了起来。
老人脸上虽带着温和的微笑,却无法尽掩那刺人的锐利目光。
菈恩托露可自己好歹也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却得刻意绷紧神经,要不然双腿似乎就会因而发软。
「啊。……对了,小姑娘。能像这样讲到话也算某种缘分,方不方便请你指路?」
短暂的沉默。
「什么?」
「呃,说来倒难为情,其实老夫有些迷路了。」
对方用手指搔了搔脸颊,似乎在害臊。感觉并不搭调。
「老夫一直认为得找人问路才行,只怪自己……不太擅长向走在路上的人搭话。」
「这样啊。」
想想也是。这种光是站在原地就压迫旁人的存在感,的确不太适合随口向人搭话。
「要指路是无妨,但我同样不是当地人,对路况也实在称不上熟悉。不晓得能不能帮到您。」
毕竟菈恩托露可当下几乎等于迷路了。这话暂且不提。
「那么,请问您要上哪儿去?」
「上馆子。地点似乎在综合施疗院附近。」
哎呀,菈恩托露可心想。
「我也要到那里办事。若您不嫌弃,要不要一道去?」
「噢,那太好了。」
老人笑了。
至少,有如陈年古木的脸庞上挤出了皱纹,呈现着笑容的样相。魄力似乎会让小朋友看了哭出来的笑容。
幸好自己是个大人,菈恩托露可微微地绷着嘴角心想。
「老夫以前也来过这座城市。想说自己记得路,就拒绝了别人的带领。,
老人一边走在路上,一边嘀咕似的说。
菈恩托露可走在他旁边—心里总觉得自己像随侍于君王身侧的婢女——并且冷冷地应了一声:「喔。」「然而实际一个人上街以后,你猜怎么着,路全都变了样!」
「喔。」
不可能有那种事。
科里拿第尔契市是古都。古都这东西的定义五花八门,但其中到底有一个条件,就是古时候的建筑物始终保留着原样。因此才不会发生「道路变样」这种事。
就菈恩托露可所知,大书馆附近那一带在这一百几十年来,都没有进行多大规模的都市重划才对。
(——唉,毕竟他似乎也上了年纪。)
就算记忆有些错乱,或许也没什么好奇怪……菈恩托露可冒出这种失礼的想法。
「机会难得,老夫本来也觉得顺便在城里游赏作乐亦是不错。但总不好一直撇下等着自己的人不管。,
「唔。」
有看不见的刺扎进了菈恩托露可的胸口。
「不过,只是走马看花就可惜了这座城市。老夫在想,改天要不要用一介观光客的身分重新拜访。」
「您平时住在比较远的悬浮岛吗?」
「嗯,距离确实也是问题,更麻烦的是——」
忽然间,老人抬起目光。
菈恩托露可像是受到了牵引,也跟着看向他那边。
「啊。」
妮戈兰就在大街对面。因为她个子比路上行人高了快一个头,非常容易认出来。对面似乎也注意到菈恩托露可他们这边了。妮戈兰灵活地穿过大街走来。
「终于找到你了!哎哟,害我操心!」
「对不起。」
没有找借口的余地。菈恩托露可乖乖地低头赔罪。
「我还在想,要是你被马车撞上了要怎么办?你们几个上战场很厉害,可是平时就没有多顽强了喔。」
「对啦……你说得是。」
黄金妖精在战斗时的能耐,近半是凭借魔力催发后的效用。其余几乎都靠手里的遗迹兵器。换言之,她们平时的身手跟在战场上几乎沾不上边。
要说的话,菈恩托露可认为不只是她们,大部分生物被马车撞了都无法平安无事。呃,虽然她晓得妮戈兰当然不包括在「大部分」之内就是了。
「就算做绞肉,也要用专门的机器绞碎才比较好吃喔。」
「呃……什么?」
妮戈兰说得让人有点听不懂了。不过,她肯定是在担心……应该没错。要好好地感谢,还有反省。
「啊。小姐,抱歉打断你们。」
那位老人家从旁插话了。
「别太怪罪那孩子好吗?老夫是路过的观光客,却不小心迷了路。多亏有她好心帮忙指路了。」
「咦?」
这个老爷爷突然说些什么啊?
「若因此对你们造成不便,老夫面子还算广,有事都可以包办。所以,能不能请你别太怪罪令妹?」
「哎呀。」
妮戈兰的脸色变得有些傻眼。
「原来是这样吗?」
「呃……可以算是……他说的那样吧?」
菈恩托露可当然迟疑了。刚才他们确实是用带路的名义走在一块。不过在那之前,她会走散根本就是自作自受并没有托辞的余地才对。
此外,她们俩的关系不是姊妹。
「哎哟,拿你没办法耶。」
妮戈兰莫名自豪地愣了一愣。
「反正目前没有别人知道,也没有造成问题。我又不想叫你别亲切待人。不过,下次记得要先说一声喔。」
「啊……好的,我明白了。」
菈恩托露可顺着妮戈兰说的点头了。
「还有,老爷爷你也是。」
「唔?」
「或许在观光胜地迷路是挺无助的,不过找年轻女孩搭话,还带着她到处晃就令人不敢恭维了。要是只看状况就算被当成拐骗女生也怨不得人喔!」
「唔……噢,噢噢,也对。你说得是。」
「在科里拿第尔契市这地方,也有不少针对观光客的绑架案。如果不知道路怎么走,到处都有观光局设置的自律人偶,以后麻烦你要去问它们喔。」
好似在纠正小孩子恶作剧,既温柔又严厉的口吻。
原本满脸困惑的老人沉默片刻以后,突然像笑弹引爆一样地忍俊不住。走在路上的人们全都回头看来,原本在街灯上休息的鸽子鼓翅飞离,远方拖着马车的马亢奋得开始撒野。
「……老爷爷?」
「呃,抱歉。」
老人忍着笑意,并且一边擦掉眼角泪水,一边解释:
「老夫很久没遇到敢用这种口气相向的人了。有年轻姑娘在面前如此大胆,也让老夫感到既怀念又可贵。心情都不合岁数地年轻起来了。」
「是喔。」
哎,的确。他是个脸可怕,体格可怕,连古怪派头都令人觉得恐怖的老人家。但也就这样而已。感觉倒没有恐怖到人见人怕的地步。
「好了,只要来到这里,老夫一个人也认得路。毕竟总不能继续占用你们的时间,老夫差不多该离开了。」
「……您真的不要紧吗?」
「别担心,下次迷路只要问自律人偶不就行了?」
老人说完,就对两人眨了眨单边眼睛。
他的媚眼抛得颇为老练。
「感谢你们给的快乐时光。」
两人一边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一边微微偏头。
「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耶。而且是这阵子才见过。」
妮戈兰一说,菈恩托露可也察觉心里有股蠢动着的异样感。
「假如……有在哪里遇过,我觉得没道理会忘记像他那样印象深刻的人物……」
「唔。既然我们俩都有印象,所以是在六十八号岛遇见的?不过没可能吧……」
疑问想不出解答。因为想不出来,两个人都一直偏着头。
法尔西塔纪念大广场与悬浮大陆群最高伟人的大贤者石像,就在她们俩方才走来的路旁边。




「那么,作了梦的孩子过来这边。」
「好……好的!我我我这就够气!」
菈琪旭被身穿白衣的女医生们带去进行成体妖精兵所需的调整了。
刚用力咬到的舌头看起来实在很痛。
「我想,她应该在不远的地方。」
妮戈兰神情困扰地搔着脸,出门去找菈恩托露可。

「居然害人担心。假如她没有平安无事,我就要用全力拥抱的方式处罚她。」
她还打趣地说了这种话。
此外,据说妮戈兰出全力拥抱,连巨岩都可以粉碎。
这样一来,留下的只剩两员。
她们被赶进施疗院一角,位于内部的简单候诊间,还被交代:「有下一步指示以前都在这里待命。」当然,关于那所谓的指示什么时候会来则不得而知。
「菈恩是跑去哪里了啊?」
艾瑟雅无聊地坐在椅子上嘀咕。
「她肯定是去看那个啦!伪证者之墓!」
想尽量从位置较高的窗户多看一点外头景色,就在墙壁跳来跳去的缇亚忒答道:
「我们刚好有经过附近,再说那是来科里拿第尔契就绝对不能错过的人气景点之一嘛!她好诈喔!」
「菈恩跟你不同,她在那方面都是一板一眼的喔。」
「红锈鼻说过:美会蛊惑人心!」
「他那句台词在原本的上下文是那样套的吗?」
艾瑟雅把头歪一边。
「话说回来,好闲喔。要不要玩接龙?」
「才不闲!因为我,现在,非常忙!」
「是这样喔。」
艾瑟雅往前趴到桌上,然后看着缇亚忒蹦蹦跳跳的背影。
当然,只要催发魔力飞起来就行了。缇亚忒却没有想到那一点,艾瑟雅也故意不说。
「唔喔喔,再加油一会儿,我的腿!平时的体术训练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
「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从艾瑟雅的位置仰望那道窗,刚好可以看见外头的蓝天。从六十八号悬浮岛也好,从十一号悬浮岛也好,不管在什么地方仰望,蓝天总是摆着相同的面孔。从这里只能看见那样的东西。
此时,候诊间的门被轻轻地敲响。
「会不会是之前提到的指示?」
艾瑟雅抬起头。门打开了。
「请问……」
怯生生地走进来的既不是妮戈兰,也不是医师或军人。
毛长得软而白的狼征族(Lycanthropos)女孩。
「咦,记得你是……」
「菲儿小姐!哇啊,好久不见!」
缇亚忒比艾瑟雅先想起那个女孩的名字。
菲乐可露比亚·德里欧。这座城市的市长的女儿。
几个月前,艾瑟雅和缇亚忒曾在她的带领下——说得更精确点,则是在威廉的策略下——于科里拿第尔契市四处观光。对于原本跟六十八号悬浮岛外头全无交集的黄金妖精来说,那是想忘也忘不了的独特体验。
「艾瑟雅大人……缇亚忒大人……」
菲儿却神情紧绷地看了房间一圈说:
「珂朵莉大人和奈芙莲大人,果然都不在呢。」
「菲儿?」
「对不起。」
菲儿走进房间,用手带上门以后,当场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之前,我都不晓得你们几位是什么身分。我都不晓得我们消费得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是靠着谁的牺牲来维持。」
「咦?」
缇亚忒目瞪口呆。
「啊……原来如此。」
艾瑟雅听懂对方忽然道歉的用意,搔了搔后脑勺。
「你听别人提到我们的身分了,对不对?」
「是的。我凑巧听见伯伯和家父在谈。」
她口中的伯伯,应该是指从小时候就有私交的「灰岩皮」一等武官。至于父亲则是吉尔安达斯·德里欧,这座城市的市长。
虽然不晓得那两位怎么会谈到黄金妖精,总之她们身为秘密兵器的事情,似乎是被菲儿得知了没错。
「过去当你们在战场赌命时,我烦恼的是中午要涂哪种果酱在松饼上。我连那些都不晓得,还恬不知耻地过着某一天。这让我觉得好羞耻,好对不起你们……」
菲儿低着头,像是随时要痛哭似的表白。
「呃,唔,那个——」
缇亚忒慌了。
「啊~感谢你新鲜的反应,菲儿小姐。」
「是。」
「事到如今,就别谈因为我们是用过就丢的兵器所以态度该怎样之类了。你有所谓的良知,成长环境又好,感觉是会相信世上善人比较多的类型。对于那种人,并不用开口逼他们理解。
所以,我希望你这么想。
我们是为了让所有住在悬浮岛的普通人,都能一无所知地过着悠哉的日常生活,才偷偷地在拼命喔。」
「为了让一无所知的人……过日常生活……」
「是啊。所以,请不要对自己不知情这件事感到羞耻或什么的。你度过的那些时间,正是我们作战的意义,该怎么说呢,这就好比我们的荣耀之类吧。」
「噢……」
缇亚忒似乎感动地发出赞叹了。不知道她有没有身为当事人的自觉。
「所以说,把脸抬起来啦。至少,我们并不是为了看朋友的哭脸才一路拼命过来。」
「艾瑟雅……大人……」
「『大人』也是多余的就是了。」
艾瑟雅用手直搔脸。就在此时。
咯嚓。
门再度打开。这次换成蓝发妖精……也就是菈恩托露可……从门后露面了。
「对不起,让大家担——」
菈恩托露可的道歉词停在中间。她环顾房里。
手肘拄在桌上的艾瑟雅,贴着墙角只把头转过来的缇亚忒,还有瘫坐在地板上的生面孔狼征族。
「——这是什么情形?」
「你的问题满难回答耶?」
艾瑟雅微微皱眉,并且「哇哈哈」地刻意笑了出来。
「奇怪,菈恩,只有你一个人吗?去接你的妮戈兰呢?」
「嗯,她在那里被『灰岩皮』派的人拦住了。」
菈恩托露可指着施疗院正门的方向。
「然后,妮戈兰就被带走了。她要我在这里跟你们一起待命。」
「她被带走了,带去哪里?」
「不清楚,但我想应该不用担心。」
「要说的话,的确是不必担心啦。」
两人对彼此点头称是。
「……呃?」
跟不上话题的菲儿依然泪汪汪地,把头偏了一边。
「所以呢所以呢,你去看了什么地方?是伪证者之墓对吧!还是说,你去了距离有点远的大麦市场?」
至于缇亚忒……该怎么说呢?她还是老样子。



「妮戈兰大人,这边请。」
「什么?」
「灰岩皮一等武官在等你。」
矮个子的爬虫族……以发育停止时期依个体而有大幅差异的爬虫族来说,反倒是接近平均的尺寸,但平时看惯了「灰岩皮」的魁梧体格,难免会觉得娇小……的使者正等着妮戈兰。
「我才刚到,让我休息一下也好嘛。」
没有回应。
不说废话这一点,感觉颇有军人的味道。
「大人们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什么大人们啊,你说的是谁?」
没回应。嗯,想也知道。
在使者引领下,妮戈兰从施疗院后门离开,穿过了有着清洁剂与废水臭味的阴暗巷道。稍微抬头,就可以看见有绳索横渡面对面的窗户,上头吊了许许多多清洗过的衣物。
——要去哪里呢?
妮戈兰虽有疑问,但使者的背影明显散发着沉默寡言的气息,感觉就算问了当然也得不到回答。
——指名要我一个人而不让那些孩子跟着,看来是要谈不想让小孩听见的麻烦事呢。
如此一想,心情就有些沉重。
这时候,传来了肉类的焦香味挑逗鼻腔。妮戈兰抬起脸,发现有标示为餐厅后门的小块招牌。对了,晚餐该如何打点呢?当她这么想着,使者便打开小小的后门,背影走进一家餐厅当中。
「这里?」
妮戈兰问,但是如预料的得不到回应。爬虫族只有微微回头,催她跟上去,随即匆匆地走在狭窄的廊上。
看得见略显气派的装潢。
「讨厌。不晓得我这样穿合不合规定。」
妮戈兰低头看了自己的模样。虽然衣服在她的标准来说够可爱,不过那终究是以便服来看。基本上,她才刚搭乘飞空艇晃了一整天,模样实在称不上讲究。
爬虫族的背影快步远离。
陪她讲点话总可以吧?妮戈兰一边在内心这么埋怨,一边追在对方后头。
他们在一道状似沉重的门前面停下。
生着钩爪的手敲门。急促两下,间隔片刻再三下。有低沉嗓音说道:「进来」。哎呀,这暗号挺有模有样的嘛?稍感佩服的妮戈兰心想。门开了。
房间里有张大桌子。嫌遗憾的是,桌上没摆菜肴。围着桌子的则是生面孔与熟面孔都有。
「……咦?」
在墙边站着身穿军装的「灰岩皮」。哎,关于这点,既然找妮戈兰过来的是他本人,会出现也是应该的。
在「灰岩皮」旁边还站着一个兔征族军人。从肩上的阶级章来看,图样为盾与大镰,记得那象征的是宪兵科。
另外还有个狼征族的中年男子坐在桌边。感觉是生面孔。剪裁合宜的西装搭配高雅单片眼镜。俨然为绅士的模样,至少比妮戈兰更适合出现在这间上流风格的餐厅。
然后,先前才刚道别的白披风老人不知道为什么也在。从他「噢噢」地显露意外脸色这一点来看,对方似乎也没料到彼此会在这里遇上。
此外,还有一个人。
足以让前面那些脸孔全部从妮戈兰脑袋溜走,意义独具的一张脸孔,就在眼前。
灰色头发的少女。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紧闭着左眼,但是不会错。她是理应在地表那场战斗中丧生的妖精兵。
「奈芙……莲?」
「嗯。」
奈芙莲微微地偏头。
「真的……是你?」
「有一半是。」
尽管妮戈兰得到了听不太懂的答覆,却几乎没听见耳里。
她想冲上去,想抱住奈芙莲,想磨蹭她的脸,想放声大哭。那样的冲动一口气从脑袋涌现、膨胀,然后炸开。
妮戈兰一屁股跌在长毛地毯上。

「让……让各位见笑了……」
妮戈兰在相劝下就座。
还抓住了排斥的奈芙莲,硬要她坐到自己腿上。
周围男性貌似被逗乐的目光(或许那就是被逗乐了的目光没错),让妮戈兰有点难受。然而,她不打算放手。
「你的见笑是现在进行式。」
「安静别吵。」
她对怨言也听不进去。
「……那么,让我们重新自我介绍吧。」
狼征族在位子上简单做问候。
「我名叫吉尔安达斯·德里欧,是由这座城市的居民选出来的市长。」
「咦?」
妮戈兰顿时停下动作。
「呃,那个,我是奥尔兰多商会的妮戈兰……」
「好的,请多指教,妮戈兰小姐。还有这位是——」
「巧合真是吓人的玩意儿。我们方才也见过面呢,小姐。」
白披风老人打断德里欧先生的话,又对妮戈兰眨了眨单边眼睛。
「不好意思,方才没报上名字。老夫名叫史旺,在护翼军担任类似顾问之职。」
「啊,是的……您好。」
市长(Mayor)还有军方的老爷子。为什么这些人物会偷偷摸摸地在这种地方会面,而自己也被叫到了现场?妮戈兰不太明白话题的走向。
「呃,所以……我不清楚状况,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奈芙莲会在这里?难道说——」
威廉也平安无事吗?差点这么问的妮戈兰噤口。
「——有没有另一个人平安从地表上获救?」
现场空气变得稍微凝重。
没有人讲话。或许自己不该问的。妮戈兰心想。
「能不能让我来说明状况?」
兔征族军人扶正眼镜,并且向前半步。
「交给你了。」
白披风老人大方地同意。兔征族简单行礼,然后说道:
「我是巴洛尼·马基希一等武官。请多指教。」
「啊,好的,请多指教……」
既然是一等武官,表示地位跟站在旁边的灰岩皮差不多?
「先化除一项误解吧。你现在抱在腿上的东西,并不是你熟悉的妖精女孩。她是在地表遭到〈兽〉污染,身心都已变质的别种生物。」
「喔……」
妮戈兰又听到不太能理解的话了。
她试着用手指戳奈芙莲的脸颊。好软。让人想汆烫一下吃掉的那种软。跟以前丝毫没变,是她熟悉的触感。
对方是怎么说的?这遭到了〈兽〉的污染?
「接着……关于目前未预测不到〈第六兽〉来袭一事,我想你已经了解了。」
那是当然。妮戈兰点头。
「关于这点,原因已经厘清了。在于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
咦?
「〈第六兽〉要进攻天上,原本就必须有成长到一定程度的个体进行分裂,并且碰巧随着风飘流到悬浮岛。换句话说,这要它们数量够多才能够成立。
然而,先前她在K96——MAL遗迹地区的战斗中,将极为大量的〈第六兽〉摧毁了。而且连本来沉睡在地底的都爬出地面,她也将它们歼灭了。」
「你是说……珂朵莉?」
「目前,地表的〈第六兽〉数量明显减少了——虽然还不到全灭的程度,但是要再度进攻天上应该得花相当长的时间。」
「那女孩舍弃性命……不,她将性命用到最后,保护了这座悬浮大陆群。」
「灰岩皮」所说的话,也无法顺利传到妮戈兰耳里。
牺牲自己拯救悬浮岛。那原本就是妖精们的职责。珂朵莉想从中解脱,为此奋战的她曾经回到这里。
最后,却落得那样的结局吗?
「……真是个笨拙的孩子。」
妮戈兰不想把珂朵莉的死称作命运。她不想用那种字眼来让自己接受。
她是为了重视的人们,或者只为了重视的某个人,才本着自身意志奋战到最后一刻。结果悬浮大陆群碰巧也得救了,如此而已。妮戈兰希望这么想。
或许,威廉以前提过的「勇者」就是那样。他们本身都只为私心而战。但他们的战斗却遭到命运或使命杻曲,被易帜成为世界而战。
明明战事消失,危险远去,状况应该值得庆幸。明明应该以她为傲的。
不知为何,妮戈兰却觉得有些不甘。
「不只护翼军,在悬浮大陆群中,这份情报于谍报能力达一定程度的组织之间已经传开了。于是,他们有了共通的认知。此时此刻,正是整座悬浮大陆群重新整顿对〈兽〉战略的时机。」
「所以说,那些人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对我们仓库里……具遗迹兵器适性的精灵们出手。」
「灰岩皮」的眼神似乎在说:「是你对他们出手才对吧?」
奈芙莲则带着「怎么一回事?」的表情看了过来。发生过许多风波喔,不过没事的,我已经先扁过那些坏蛋了喔,这话实在不能讲出口。相对的,妮戈兰只有先微微地握拳给奈芙莲看。不知道她懂不懂。
「没错。那也是他们采取的行动之一。」
「……之一?」
「他们目前对护翼军的要求,是释出所有对抗〈十七兽〉的权利。具体来说在于研发、保有以及紧急时动用兵器这三项。关于遗迹兵器的部分,仅为其中一例。」
要理解对方说的这些,让妮戈兰费了些时间。
「〈兽〉是强大且底细不明的敌人。要研发及保有用于对抗它们的战力……」她吞下口水。「意思是叫护翼军准许他们无限制扩张军备吗?」
「没错。既然无法判断对抗敌人需要多少战力,任何战力都可以透过『或许有必要』而得到正当化。面对那样的正当性,道德伦理和大陆群宪章应该都会黯然失色。」
悬浮大陆群住着各种不同的种族。当中甚至有原本关系接近于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族群。尽管花了漫长时间让各种族融合,基本上他们仍处在各执一套价值观的共存状态。
当然,无论大小纷争都持续不断。牵连好几座悬浮岛的大规模战争差点发生,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为了防止那样的纷争,存在大陆群宪章。于大陆群黎明期由传说中的大贤者所制定之法,不问种族及场合皆永远适用的最高法律。莫杀戮、莫偷窃、莫有过度武装。打破这些禁忌的人将受到各悬浮岛之自治组织制裁,若有不能为之时则由护翼军代行。
「接下来,才是真正要谈的正题。」
「……还有什么内情吗?」
「他们甚至要求在紧急情况时,应有权利自行判断动用对付〈兽〉的兵器。这代表着什么意义?」
兔征族提问似的将目光转来。
妮戈兰不明白。
她并不是军人。她是商会成员。对于专家在这方面的尔虞我诈虽不到完全无知的地步,却也称不上通晓。
「只要是〈兽〉出现的地方,就可以任意投入战力开战。」
奈芙莲嘀咕了一句。
「正是。」
兔征族点头。
「……那又怎么了吗?除了〈第六兽〉以外的〈兽〉又不会飞。到现在已经不成问题了吧?」
「的确,表面上是这么一回事。然而……」
奈芙莲抢话似的嘀咕。
「即使如此,万一还是有〈兽〉出现在悬浮岛,就可以随意开战。」
「但是那应该不可能啊……」
「恕我失礼。接下来能不能让我穿插说明?」
之前都静静听着话题进展的德里欧市长动了动狼征族特有的尖耳朵并插话。他朝房间里各有来历的显贵看了眼,才继续说道:
「这是大约半个月前发生的事。有艘飞空艇坠落在这座岛上。失事舰艇于文件中是登记为民营打捞业者所有,不过那是伪装,现已厘清该业者并不存在。那艘舰艇原本的名字是『明日捕捉者七号』。是艾尔毕斯国防空军拥有的非官方地表调查艇之一。」
「虽然坠落后变得残破不堪,但相当于货舱的地方似乎打造得格外牢固,还保留着原形。」
似乎名叫史旺的白披风老人补充说明。
「船舱中留有相当高竿的捕捉用结界术形迹。」
这些人在说什么?
妮戈兰不懂,应该说,她不想懂。谈到这里,她已经对事态理解得有了不想听懂的念头。
「捕捉用结界术……?」
「出色到连老夫都服气。足以用来运载〈兽〉。」
「……请问。」
这位老爷爷服气又怎么样呢?妮戈兰对这部分不太清楚,然而从话题的演变来判断,结论只有一个。
由于内容太过荒谬,连想到这一点的她都难以置信就是了。
「莫非几位的意思是,艾尔毕斯国把〈兽〉带到了悬浮大陆群?」
哈哈哈,别傻了,怎么可能。妮戈兰希望他们像这样一笑置之。
在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笑。
她可以感觉到,腿上的奈芙莲惊恐地微微晃了身体。
「当然,那仅止于可能。我们缺乏证据。从坠落的舰艇中查无〈兽〉逃走的行迹,也没有造成灾情。因此,才得用这种形式将几员妖精兵找来这里。」
「也有消息指出,艾尔毕斯派了众多军人潜入十一号悬浮岛这里。可以肯定那些人打算在近期内生事。」
两名军人接连补充了绝望性的情资。
「……不过。那太奇怪了。他们……怎么会做出……那么荒谬的事。」
「无论你觉得那样的行动再怎么异常,既然有人实行一事属实,我们就非得因应。拜托你。请跟妖精兵一同在这座城里短暂居留,以防事有万一。」
德里欧市长朝妮戈兰低头。
她瞟向军人们,那些人就默默点头了。
目前护翼军无法为此事发出动员妖精兵的正式请求。所以,他们希望将形式安排成妖精们是在妮戈兰独断下才出现于此吧。状况便是这么回事。
「……我明白了。」
妮戈兰一边感觉到喉咙有吞不下的苦,一边点了头。
听完刚才那席话,她总不可能摇头。
「不过,关于这次的事情。难得来到这里,请各位让我开一个条件。」
「好。只要是我们办得到的事,你尽管说。」
对方一口答应了。
虽然趁人之危的交涉方式不合妮戈兰本意,不过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她也不想浪费掉。为了那些孩子,她不惜狠心化为厉鬼,虽然她本来就是鬼。
妮戈兰在心里重新巩固如此莫名其妙的觉悟,并且开口。
「能不能准许那些孩子有自由时间呢?」

5.名叫威廉的青年

隔着蕾丝材质的窗帘,太阳西斜的朱红淡淡地照亮房里。
那狭窄的房间里,只有两名年轻男女的身影。
「啊……啊……」
乱糟糟的床单上,年轻的鸠翼族(Tourtrerelle)女子正在调适紊乱的呼吸。
「感觉……好舒服喔……」
她一边轻抚自己红润的脸颊,一边想起什么似的起身,然后整理自己乱掉的衣服。
「被你用手指摸过的地方,会热得跟着了火一样。感觉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
「那太好了。」
而威廉坐在床边,目光飘到了无关的方向。
他依然几乎想不起自己是谁,不过,至少身为年轻健康的男性这一点肯定不会错。
再者,鸠翼族除了背后长着强而有力的淡灰色翅膀以外,其外表与无征种十分相似。用手指触碰的感觉柔软而温暖,肌肤摸起来又滑顺,听对方发出怪声难免会有遐想。
「有几处肌肉乱紧绷的,我刚才都有揉松一遍。」
为了避免穿帮,威廉深深地呼吸,拼命安抚亢奋的心脏。
「只要别一下子又担起重荷,发炎的症状就不会恶化。你今天可以洗个热水澡,然后早早睡觉。」
「怎么了吗?事情一结束,感觉你就把距离拉远了耶。」
「没事啦。」
「骗人。你的耳朵都红了。」
「既然你有注意到就别提啦!」
威廉把脸别到旁边抗议。
头这么一转,遮着右眼的眼带就稍微移位了。威廉连忙把位置调回来。因为他还没有戴习惯的关系,戴起来实在不适应。
「啊。对不起喔。被你揉来揉去的途中,我好像有发出一些暧昧的声音。该不会是太刺激了?」
「并没有。我又不是小鬼头,才不会因为这样就特别起反应。」
「是大人才会有反应喔?」
「你真的不必认真跟我辩这个!」
依然把脸别到旁边的威廉再次抗议。
「啊哈,你好可爱。」
女子像小孩似的笑了。
「欸,你叫威廉?虽然你装得一副大人样,其实还满年轻的吧,你大约几岁?」
「我不记得啦。」这是实话。
「你是这阵子才开始在亚斯托德士先生的旅舍工作的吧。之前你是做什么的,果然是在科里拿第尔契市读医学之类的吗?」
「我说过不记得啦。」这也是实话。
她说的科里拿第尔契市,是与这里有段距离的大都市。在悬浮大陆群有首屈一指的悠久历史,人口也多。当然,更有知名学术院落址于此。在那里进修医学的人理应为数众多。不过要谈到自己是否属于其中之一,威廉还是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他所学的,大概并非医学那方面的学问。这几根手指记得的,并不是从知识层面来让人舒服的按摩手法,感觉更贴近于淌着血用土法习得的某种技术。虽然他说明不来,总之就这么回事。
「嗯。身体好轻松!这样明天起又能到处飞了!」
女子起身,并且伸展肢体。
「之前绷得满紧的。你做的工作那么累人吗?」
「我是邮务公司的送货员。有的日子也会搬到挺重的东西喔。」
会长肌肉真伤脑筋呢。她一边转动肩膀一边补充。
「不要太勉强喔。我刚才做的终究是应急措施。弄得不好,你明天又会摔下来。」
「那就讨厌了……欸,你已经要走啦?」
「是啊。」
「你好忙耶。至少喝个茶再走吧?」
「不用。我有同伴在等。」
「同伴……啊,你是说刚才那个小女孩。」
鸠翼族女子被逗笑似的露出笑靥。
「勾引失败固然不甘心,但总不能叫你丢下小孩子嘛。真遗憾。」
「很高兴你能谅解。再见。」
「是。帮我跟亚斯托德士先生还有你的小同伴问好喔!」





——我是什么人?那名青年如此思索。
名字似乎叫威廉。
之所以会用「似乎」,理由在于那是听来的。
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他对自己的一切都不记得。

每次想回忆过去,就头痛欲裂。
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想克服那种疼痛,艾陆可——同样遭遇了飞空艇事故的另一名生还者——就会露出难过的表情。因此要试着进一步回忆,会让他感到犹豫。
失去的东西已经没有了。与其拘泥那些而迷失于当下,还不如珍惜眼前的事物。
他决定如此度过新的生命。





万里无云的夜空中,有着满天欲坠的星斗。
空气冷透了,对于刚忙完差事而发热的肌肤来说正舒服。
「啊……总觉得累透了。」
他是受雇于旅舍的员工。所以这种类似外派按摩师的差事,当然没有包含在本来的业务范围内。
自己过去是什么人?虽然脑子到现在仍然想不起任何事,手指头却好像记得不少。起初只为旅舍老主顾提供的推拿服务在街坊间意外成为话题,如今到处都有人直接找他出来按摩。
顾客大多是中年男兽人。正因是天生肌肉多的种族,运动不足或年迈造成的肌肉衰退也格外显著。另外也有仗着年轻就让肌肉操劳过度,因而伤到筋或导致发炎症状的案例。
不过他偶尔也会像这次一样,被年轻的女性顾客找去。于是乎……
「……威廉,你好不争气。」
回程中,走在旁边的艾陆可就芳心不悦了。
「只要碰到成熟一点的美女,你的骨头马上就软了。」
「并没有。」
他答得像心里有鬼。
「负心汉。」
「我说过了,没有。再说我根本没有女友,哪有什么负不负心……慢着。」
仔细一想,既然像这样失忆,就无从得知自己过去跟女性有什么样的交往关系。别说他或许心有所属,就算出现已经结过婚的戏码都未必不可能。
……呃,没那种事吧。他立刻改换想法。
该怎么说呢?他没办法想象自己对某个女孩子倾诉款曲的模样。更难想见会跟哪一个女性共筑特别的关系。
所以自己肯定是单身的。就算在别人面前变成「软骨头」,应该也没有被怪罪的立场。
就在这时候——
「呀啊。」
夜路昏暗,或许是一边仰望星星一边走路的关系,艾陆可被石头绊到了。
差点往前扑倒在地上的她被揪住颈根,这才停了下来。
「小心点。因为这一带的路有些凹凸不平。」
「唔……唔嗯……」
「要手牵手吗?」
「咦,呃……可是……」
感觉不干不脆的态度。他不管那么多,硬是抓住少女小巧的手掌。
好冷的手。
接着他发现。双方身高差得太多,这样下去实在不好走路。
「放……放开啦。这样会害羞。」
「你那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口气?」
「拜托,我不是小孩子呀哇!」
牵着手走不了。放了手又危险。问题麻烦归麻烦,却也不是无法解决。他把少女的娇小身躯整个捧起来,然后直接搁到自己脖子上。
用肩膀扛小孩的姿势。
「哇啊——」
「小心喔,摔下来可不只痛而已。」
「好棒,好高,看得好清楚!」
没人在听。
「星星好近,好像搆得到!」
少女嘟哝着拼命朝天空伸手。
不可能搆到。可是,感觉好像可以。所以她才伸直了背脊。
他很了解那种心情。虽然不晓得理由,但他十分了解。
「要抓头发或哪里都可以,你要抓紧喔!」
「我……我知道!」
再没有比这更像对待小孩子的方式。然而,她没有对此抱怨。
「欸,艾陆可。」
他朝头上唤道。
「在我失去记忆以前,你就认识我了,对吧?」
有受到惊吓而动摇的气息。
「……我是不晓得喔。」
「这样啊,可是——」
说是那么说,她对威廉的事却格外清楚。不,基本上就连「威廉」这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他都是听这个少女提起才知道的。
何况……
「以不认识的人来说,你在我身边待得真自然。呃,虽然在心情上对我帮助很大。」
「那是因为,呃……我只是顺其自然而已,没错。」
感觉她回答起来结结巴巴。
显然在隐瞒着什么。哎,不追究也无妨吧。
「毕竟红湖不知道去了哪里。虽然我是大人,但我第一次过自己的人生,所以不想孤孤单单的。」
「红湖?」
「他们从我出生时就照顾着我。有红湖、黑烛,还有翠钉。」
「哦。」
冒出了不少名字会不会是代代侍奉她老家的仆人?
如此一来,表示这女孩是出身优渥的大家闺秀。那她在这边悠闲度日行吗?她的老家该不会闹得鸡飞狗跳吧。
「你不用回家吗?」
「嗯。因为已经没有那样的地方了。」
她淡然地说出不得了的话。
「只要等,红湖肯定就会找到我。然后我们就要一起去找黑烛。」
「哦。」
大概是要到处打听寻找失散的旧仆人吧。虽然不清楚那是什么情况,希望能顺利。
「所以威廉,我现在跟你在一起,只是顺其自然而已。我们两个,迟早要结束这段只属于当下的糜……糜烂关系?」
不明所以的词,被她不明所以地直接拿来用了。
「还真是成熟的话题。」
「对吧?」
可以感觉到头上有「哼哼」地表露得意的气息。
「——刚才说的那些,我要再补充一点点。」
「嗯?」
「珂朵莉就是我。可是,我不是珂朵莉。」
————咦?

「珂朵……莉?」
不认识的名字。
不记得的名字。
撩动心弦的名字。
「所以威廉,我不会喜欢上你。因为,我觉得那样子太狡猾了——威廉?艾陆可大概是察觉状况不对,就紧紧地抓住威廉的头发。
「怎么了,你不舒服?」
「……没有。」
他硬是将强烈的反胃感吞回胸口,然后回答。
「没事啦。我只是脚步不太稳。会不会是运动不足?」
「真的吗?」
「嗯,真的。」
看来这副身体习惯在小孩面前逞强。
为此,他似乎也擅于撒谎。
即使怀着头痛与反胃感,威廉仍笑得自然。
「好,接下来用跑的回去吧。要化解运动不足,跑步就是最好的方法。」
「咦,等……等一下,那放我下来好了。」
「不放!你要牢牢抓稳才可以以免被我电下去!」
「咦?嗅,咦,咦?」
对疑惑的声音,一概不理。
而且威廉说到做到,他大步大步地在夜路上跑了起来。
「呀……呀啊……呀啊啊啊!」
艾陆可在肩膀上当然晃得厉害。小小的双手紧紧抓紧了威廉的黑发。实在有点痛。当然了,若是这种疼痛,他反而强烈欢迎。比起莫名其妙的头痛更能温暖心房。
「别说话,会咬到舌头喔。」
「就……就算,你那么说,放……放我下来呀啊啊啊啊唔!」
早说会咬到嘛。
「……欸,艾陆可。」
「怎……怎样!」
「我对你,是有好感的喔。」
莫名漫长的沉默。随后。
「你又把我当小孩了。」
她用埋怨的语气这么告诉威廉。
「哈哈,穿帮了吗?」
「当然会穿帮啊。」
威廉的后脑勺被紧紧地搂住。
「因为,你才不可能认真讲那种话。像珂朵莉就知道你不会,说不定连黎拉也因为这样吃过苦头。」
刺痛感。头又痛起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连胸口也跟着痛起来了。

艾陆可·霍可斯登似乎是亡者。
她原本是不死的存在,却被贴了「这是尸体」的标签在上头。这个世界,还有星神的肉体本身,都对这标签深信不疑。世界将她当尸体对待,肉体也把本身表现成尸体。既然那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尸体,就表示那是具尸体……标签用这套原理将现实覆写了。
前些日子,这块标签曾被尼尔斯动手加上小小的破损。
破损有多大,标签就失去多少的说服力。说服力失去多少,尸体的成分就减轻多少。尽管极度接近于尸体,仍有一点点不死之躯的成分,她似乎变成了如此莫名其妙的存在。
原理不太好懂,大概也没必要理解才对。
重要的是,目前这女孩的身体,确实有大半形同于亡者。同时,即使比例只有那么一点点,但她仍是活着的。故作成熟的她依然像个小孩,开开心心地在过目前的日子。
而且——照这样看来。
这孩子跟丧失过去的威廉不同,她有地方可去;有该见的人;有该做的事。可是她却隐瞒着那一切,停留在这个地方。
理由再明白不过。因为她无法对目前的这个「威廉」置之不理,他会让她担心。





锅子里,猪肉咕嘟咕嘟地煮着。
可口的香味差点让威廉忍不住动手品尝。不过,被亚斯托德士用目光制止后就作罢了。想吃到最美味的肉类佳肴,就不能违抗食人鬼的指示。威廉熟知这个道理。
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这部分依旧让人一头雾水。连威廉都觉得自己的过去谜团重重,他老是把问题想得事不关己。
这间旅舍的老板亚斯托德士是食人鬼族。
食人鬼属于鬼族(Orgle)的一支,种族本身具有在款待他人之后将其拆吞入腹的惊悚习惯。然而,在杀害有灵性的生命为法律所禁止的现代,他也就不能直接实行这套习惯。迫于无奈,至少也要满足「想款待他人」的本能欲求,他才会在这层因素下经营旅舍……据说是如此。
「食人鬼当中,选择这种方式过活的大有人在。虽然我们也有类似村落的地方,不过住在那里的顶多只占种族的半,其他都散居各地过着类似的生活。」
亚斯托德士对锅中肉投以格外温柔的目光,并如此介绍他们那些族人。
「我有个独生女,不过那孩子也在某座岛上从事照顾小孩的工作。这话由做父亲的来说也不太好意思,但她是个温柔的孩子,我想那大概算她的天职。」
「哦……」威廉应声后才突然想到。「你有那么大的女儿啊,这么说来你大约几岁?」
「前阵子过五十了。」
「……看起来不像呢。」
威廉嘀咕以后,又重新看向亚斯托德士的脸。
感觉认不出年龄的脸。白头发多,脸颊也长了皱纹,却完全不会给人苍老的印象。不过,他也不是单纯看起来年轻。无论自称几歳都不太搭调,从五官难见端倪。
「食人鬼以种族而言就是这样的。我们并非不会老,但就是不容易看出来。啊,肉差不多可以夹喽。,
「那真令人羡慕。」
威廉一边随口答话,一边从锅子里夹肉,然后大快朵颐。
「……好好吃。」
「呵呵呵,是吧?」
亚斯托德士高兴地笑了。
「好……好烫,好烫喔……」
艾陆可烫得眼睛发直,威廉替她拿了水壶。
「怕烫就不要勉强。」威廉一说,艾陆可便泪汪汪地鼓着腮帮子表示:「我以为没问题的。」大概是爱逞勇的年纪吧,真不坦率。
「对了,你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吗?」
对方忽然抛来那样的话题。
「这一带离科里拿第尔契市近,又邻近主要干道。有许多种族的人来来往往。对身为无征种的你们来说,我想也不会造成太多不便。」
「才没有什么不便啦。」威廉委婉苦笑。「感谢你。环境实在太舒适,甚至让人想一直住在这里。」
「那倒好。起初是讲好待到尼尔斯先生回来,但你愿意,之后也可以留在这里喔?」
「……总觉得啊。」
「嗯。」
「以失忆题材的故事套路来说,那种台词不是应该由独居的年轻女孩对我说吗?」
「哈哈,这话我直接奉还。明明闯进了独居男子的生活里,为何你不是少女呢?」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也对。他们双方都不上道。
「我总觉得遭到忽略了。」
有个年幼甚于年轻的女孩在稍微闹脾气。
「唉,不提故事了,短期内还是要承蒙你关照。行吧?」
威廉一边答话,一边将胡萝卜分到艾陆可的盘子。
她摆了有点排斥的表情。胡萝卜似乎不太合她喜好。
「别挑食喔,会长不大的。」
威廉讲完以后才想到。之前曾言及这孩子几乎等于尸体的事(虽然不清楚原理)。既然如此,她该不会吃再多东西,将来都没办法长大吧。倒不如说,她为什么会进食?
「唔。……」
艾陆可眼角泛着泪水,并且把切块的胡萝卜放进嘴里。
她大口大口地把那咬碎,然后咽下去。好像是哽到喉咙了,她拿起水壶猛灌。还一边转着眼珠子一边捶胸口。过一会儿之后,艾陆可扬起嘴角笑了。
因为没有从旁人得到反应,她就探头看向威廉的眼睛,又扬起嘴角笑了一次。
「啊。了不起了不起。」
威廉随便夸奖。
「嗯!」
艾陆可笑得开怀。
受不了,之前她哪来的脸说「别把我当小孩」啊?


威廉闭上眼睛,短短地祈愿。
希望这安稳的生活,这恬静得甚至感觉像造假出来的生活能再持续一段时间。



本帖最后由 djfgjfidjfidjfi 于 2017-6-2 12:51 编辑



「在太阳西斜的这个世界里,依然如昔」
-everything in myhands-




1.科里拿第尔契的妖精们


从全身的叩诊触诊开始,医生拿灯凑到眼前确认眼球活动的情形;询问喝下检查药剂后的感觉;还抽了少量的血液。
「呜呜呜,全身都被人摸遍,我已经嫁不出去了……」
裸身套着一件健诊衣的艾瑟雅慢悠悠地从看诊床上起身。
「不管嫁不嫁,这样我算做完检查了吧?」
没有回应。
盯着病历表的单眼鬼医生脸色凝重。
要辨别脸孔构造不同的种族表情本来就难,即使如此,有的时候还是可以看出对方想表达的讯息。
「……真亏你能撑到现在。」
结果,医生似乎只能挤出这样的评语。
「呀哈哈,我只有顽强是公认的强项啦。」
艾瑟雅一边啪哒啪哒地扣上衣服釦子,一边用平时的赔笑技巧敷衍。
「生命力萎缩到极点。身体几乎快遗忘存活的念头了。要是受伤恐怕就无法痊愈。催发魔力而衰退的体力,应该再也恢复不了。」
「是是是,我之前就那样觉得。」
她尽可能开朗地回答语气严肃的单眼鬼。
「下次你站上战场,就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
「是啊。关于那一点,以心境来说差不多就是:『终于轮到我啦?』」
艾瑟雅坐在检诊用的床上,试着把腿晃来晃去。
「坦白讲活得太久,最近反而是内心会觉得难受。我希望活下去的那些女生都一个个死了,活着没有意义的自己却苟活残喘到现在。」
「才没有活着不具意义的生命喔。」
「对啊……说得是。反正,我们妖精连命都没有。」
「我不是那个意思。」
「当成那样比较好吧,医生?对用过就丢的道具投注感情,传出去不太好听喔。」
「抱持那种观点的人比较多的确是事实,但他们都是没有直接认识你们——连妖精具备自我意识这一点都无从得知的人啊。像我们就不愿把你们用过就丢。」
「医生,要是不派我们去赴死,悬浮大陆群就保不住。」
艾瑟雅从中打断对方的话。
「正因如此,我们才没有被承认为一个种族。而是当成不具人权的兵器来看待。好让在场所有人都能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当弃子。因为需要这样的规范,环境才会这么安排。对不对?」
「这个嘛。」
医生带着沉重的叹息,并且语气苦涩地告诉她:
「我认同你的观点。不过在如此的环境下,我们个人要怎么想,则是我们的自由。」
「要是疼爱妖精的大人变得太多,或许我们就会讲出『因为不想死所以不愿意作战』之类的话喔?」
「……也对。」
单眼露骨地将目光转开了。
「唔。感觉怪怪的喔。难道医生你有事情瞒着吗?」
「还称不上隐瞒就是了。
假设——我只是打个比方,假如你们不用再作战了,而且还可以活下去,要是事情变成这样的话,你想做什么?」
「哦。好突然的假设耶。」
艾瑟雅想了一下。
「既然是假设,哎,大概维持像以往那样吧。」
「以往那样?」
「住在森林中的仓库里,每天懒洋洋地过着悠闲的生活。有小妹们叽哩呱啦地玩耍,有孩子气的保姆忙得团团转,而我则悠哉地一边看着那副光景,一边慢慢读书。每天都安详过头,不小心就变得越来越长寿呢。」
「……哈哈。是吗,嗯,是啊。」
单眼鬼连连点头。
「果然,你这孩子应该要长命才对。」
他说的这句话,让先前那些讨论一下子就成了泡影。
菈琪旭的身体调整完毕了。
测出的数值相当出色,潜力不凡,医师们都赞不绝口。而妮戈兰每听见一句夸奖,心情就逐渐消沉。因为作为刀械的性能再怎么高,作为炸弹的评价再怎么好,也不可能有女孩子会因而得到幸福。
假如菈琪旭有天分,发挥那种天分的机会最好永远都别来。希望不会。别来就对了。
「唔喔喔喔喔喔!」
「哇啊啊啊……」
缇亚忒和菈琪旭一块赞叹出声。
大麦广场。科里拿第尔契最热门的观光名胜之一。这里原本正如其名,是专门批发大麦的市场。港湾区块附近另外盖了新市场以后,它便暂时功成身退,目前只是座多用途广场。
广场上,到处有街头艺人表演各式各样的花招。球形族杂耍者抛弄着无数的小刀,蛙面族杂耍者喷出细细火柱,戴着同款面具的乐团奏出欢乐旋律为现场炒热气氛。
「哇,哇,哇。」
孩子的好奇心解放以后,就没有停的时候。缇亚忒在人群间左右穿梭,跑过来又跑过去。被她拉着手的菈琪旭一边叫,一边跟在后头。
「喂,不……不要到处乱跑,你们别忘记自己是受观察对象!」
根据护翼军的兵器管理手续,要带这些黄金妖精外出,最低条件为「需有挂阶军官携行」。因此,被迫接下监视差事的可怜四等武官只好叫苦连天地追在她们俩后面。
那一幕,妮戈兰心情有些复杂地看在眼里。
「……假如我们真的只是来这里观光就好了。」
她明白自己是在奢望。这些少女是为了备战才会在这里。而且,原本她们并没有必要介入战斗。正因为如此,军方才会容许她开出「让孩子们观光」这种原本不可能过关的任性条件。
说到任性,还有奈芙莲的事。
如之前所见,奈芙莲并没有死。可是,她也不算平安无事。经过与珂朵莉不同意义的质变以后,据说,她已经不会回妖精仓库了。
妮戈兰认为这是令人落寞的消息。
不过,并非难过的消息。天空广阔,而世界是狭窄的。光能相信奈芙莲在某个地方过得好,以救赎而言已经足够。因为死掉的人连这点希望都没有。
「喂。妮戈兰,这边这边!看,有比腕力大赛耶!你要不要跟叔叔一起参赛?」
缇亚忒使劲挥手。尽管她口中的叔叔,也就是四等武官正露出满脸复杂的笑容,不过说到底还是有心挽袖一战。菈琪旭点头如捣蒜地朝对方赔罪。
受不了。都不了解人家的心情,真是乐天。这样非常好。
「……可以啊!」
妮戈兰用力挥手回应。紧接着。
「要是我参加,比赛立刻就会结束喔。」
她轻快地朝孩子们那里跑过去。









凡事都有商量空间。
想进去中央大书馆行不行呢?不行就算了。菈恩托露可抱着如此的心态问过以后,据说是市长女儿的菲乐可露比亚……她说过要叫她「菲儿」……就给了强而有力的回应:「我明白了!」后来不到半天工夫,菲儿居然连入馆许可都帮忙争取到了。
为此吃惊的,反而是菈恩托露可这个开口拜托的当事人。
她们是在乡下长大且没有任何权利的妖精。另一方面,提到科里拿第尔契市的中央大书馆,则是汇集悬浮大陆群睿智的代表地点之一。该说是自己不够格,或者不敢当呢?感觉两者不协调的程度,甚至让她担心妖精会不会光靠近那里就要受责罚。
用信封装着交到手上的入馆许可证,看起来似乎也像可怕的凶器。
在好几道正式的官印底下,写有「准许此人于机密书库B——47阅览资料」之类的神秘咒语。上面所写的B——47到底是什么,难道里面装满了知情以后就会遭到处决的骇人秘密?
「……菈恩,你也满会拗的耶。」
艾瑟雅手里同样有拿入馆许可证,还带着像是看开了什么的表情嘀咕。
「拜托你别说。我目前快被那样的自觉压垮了。」
「我们彼此都是小市民嘛。」
「我认为自知斤两对任何人来说都相当重要的喔。」
两人感慨万千地说着这样的丧气话。
「来,我们走吧!本小姐不才,但是,还请让我尽全力协助两位查资料!」
情绪格外高昂的菲儿一个人脚步雄健地走在前头。
「在各位原本的战场上,本小姐丝毫无法提供助力。不,就算尝试两肋插刀,我想那也会变成对妖精们的侮辱才是。因为这样,至少请让我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量帮忙你们!」
她眼中燃烧着火红的斗志。
「这个人一旦被触动开关就挺麻烦的耶……」
「她以前也曾经这样吗?」
「当时是技官闯的祸。」
又跟那男人有关啊?为什么只要扯到他,每个人都会被揭露出麻烦的本性?


——她们与大量书本搏斗了一番。


菈恩托露可还以为脑袋会烫熟。
她喜欢阅读,也不讨厌思考。然而事情有所谓限度。脑子里塞进过量信息的她,整个人都发烧了。
「我们要不要出去一会儿,好整理笔记顺便休息?」
她试着这样提议。
「唔啊。不好意思,我现在还想跟这本书奋战一下。你自己先去好吗?」
「本小姐要协助艾瑟雅大人,因此菈恩托露可大人你先请吧。啊,后头有间美味布丁值得推荐的咖啡厅,请你到那边等我们过去会合如何?」
外表看不出韧性如此坚强的两人各自对菈恩托露可如此表示。
「不不不,分散行动不好吧。毕竟我们是妖精。」
她朝着穿军装在旁边沦为摆饰的监视人员看了一眼。
「一等武官指示过,要尽量让你们有行动自由。不过,别走得太远。」
意外获得允许了。
那样好吗?菈恩托露可倒不是没有疑虑,但既然对方说好,自己也不必把主意改来改去。
「……这样啊。难得有机会,那就谢谢你们的美意了。」
她乖乖点头,然后拿着夹了便笺的笔记本离开座位。
后来,菲儿推荐的那间咖啡厅,菈恩托露可满快就找到了。
或许是因为离大街较远,上门的客人并不踊跃。然而他们看来几乎都不是观光客,以当地人居多。表示这大概是有固定主顾的店吧。
菈恩托露可坐到露天咖啡座。她从菜单上吸引目光的众多品项中,挑了奶茶与苹果派,然后点餐。
翻开笔记。重新审视从读过的书里潦草抄来的便笺。
「唔……」
她们这些黄金妖精到底是什么?为何会存在?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曾几何时艾瑟雅在妖精仓库提出的根本性疑问,大致就这些。
只听这些话,会觉得完全像青春期的烦恼。
更伤脑筋的是,客观来看,她们正是青春期的小孩。
若是其他种族的小孩,就会从思想书籍或故事中寻求解答。然而她们目前大量翻阅的,却偏偏是死灵术研究书籍。而且,那恐怕是在大陆群上所能求得的最顶级藏书。
「重新一看,我们真是消极灰暗的存在呢……」
菈恩托露可咕哝以后,想起自己是单独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相处时间久的关系,她会觉得娜芙德就在旁边。那个女生本身不太会思考事情,理解能力也不算好,却十分擅长聆听。即使自己正在想事情,也会不知不觉地被娜芙德吸引而开口。多亏如此,现在她完全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不算好倾向呢,菈恩托露可心想。她明明想当个独立自主的女性,却怎么也不顺利。
「这是不是想做什么都会变成白费心思的时期呢……?」
她轻轻咬下一口苹果派。好吃。
这时候——刮起了强风。风儿从菈恩托露可手边取走几张便笺,然后直接将那些吹到半空打转。
「啊……!」
急忙伸手也抓不着。从位子上起立想再伸手的瞬间,又有风将剩下的便笺一起吹走。
「呀啊……咦?啊啊!」
菈恩托露可一边对疏忽感到不甘心,一边茫然地仰望天空。
要火速催发魔力追过去吗?不行,那样来不及。用跑的追过去?不,感觉追不上,而且似乎还会出其他差错。不然该怎么做?自己能做什么?
迟疑的过程间,时间仍在流逝。只见便笺越飞越高,毫无止尽。
「————哎,哎呀?」
便笺没有一路飞上天。好比将剎那的时间撷取下来那样,所有便笺一瞬间都停住了。
「这是……」
间隔片刻,便笺又动了。这次它们无视于风,仿佛受了线的操控,全被吸到站在街上的某个男人手里。
身穿格外醒目的白披风,面容带有威严的老人。
「啊……啊啊!老爷爷!」
「嗯,是之前的小姑娘吗!真巧!」
路过的老人不显讶异地拿着成叠便笺,直接走过来。
「你特地来这种地方进修啊?很好很好。年轻时所学的,都会在将来成为武器。当然,要是没有连运用之道一并学通,也就毫无意义……嗯?」
忽然间,老人将目光落在成叠便笺上,并且皱眉。
「谢谢您,这些是我重要的便笺。」
「嗯,高阶死灵术啊。以学生自由研究来说,你选了奇特的主题。」
「不是的,我并非那种身分,也没有进取到有意进修。这些都不是用于为将来做准备,单纯是我现在想了解。」
「什么?」
菈恩托露可收下老人递来的便笺。
「……老夫懂了,看你那发色。原来,你也是黄金妖精。」
「啊。」
霎时间,有许多种情绪在菈恩托露可脑中交错。
认识黄金妖精这个种族的人,未必对她们有正面印象。不知道这名老人在下一刻会露出什么表情?菈恩托露可怕虽怕,还是做了心理准备。
「这么说来,另一名小姐就是你们的管理员啊。老夫都忘了。
尽管老夫早早便决定绝不直接见你们就是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样的地方相遇,甚至互相交谈。」
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虽然程度些微,不过老人脸上确实有一丝因悲痛而生的杻曲。既非厌恶也非隔阂,那张表情中流露出来的比较像内疚之情。
「呃,老爷爷,请问您没事吧?」
菈恩托露可也觉得自己问了傻话。假如对方有状况,那怎么想都是她害的。自己明明就没有立场摆着亲切面孔表示关心才对的。
「……哈哈。你在关心老夫啊,真是个温柔的姑娘。」
「喔。」
莫名其妙地被夸奖了。
总觉得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和这名老人讲话好像就微妙地对不上。要紧的齿轮没有结合,却姑且能转动,有这种搆不着痒处的感觉。
「既然认识了也没办法。巧合就只是巧合。会成为幸运或不幸,端看要如何活用状况。」
「喔。」
这个人在说些什么呢?
老人当着困惑的菈恩托露可面前拉了椅子,然后坐到她对面。那高大的身躯,和咖啡座偏小的椅子有些不协调。
「你应该有想要透过死灵术知识来了解的问题吧。说说看。老夫会回答你。」
「不,我想了解的是内容有点难捉摸的事情。」
「大概也是。无妨,你说说看。」
太为难了。
刚才他只瞥了便笺一眼,就知道那是针对死灵术查的资料。从当时就可以推测,这名老人相当博学。不过,她们想要了解的,应该并不是寻常的博学老爷爷会有的知识。
「……黄金妖精究竟是什么呢?」
问就问吧。
答得出来就答啊,菈恩托露可有这样的心情。
「原来如此。你问得相当切中要点。甚好甚好。」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欣喜无比地点头。
「那么,从哪里讲起好呢?」
他稍作思索。
「在遥远的过去,星神们对地神下令,要祂们创造名为人族的物种。」
「啥?」
菈恩托露可认为,对方忽然谈起了不相干的话题。
老人不顾她的疑惑,又继续说道:
「祂们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先准备素材,再加工制造出人族。素材大略分成两种。其一是从星神们来到这个世界以前,就存在于这里的唯一物种〈原始兽群〉。其二,则是对活着一直流浪感到厌倦的,星神们本身的灵魂。至于加工方式嘛——」
老人指向盘子上,菈恩托露可吃到一半的苹果派。
「跟这一样。祂们用粉碎的自身灵魂来包裹〈兽群〉。从灵魂强制改写肉体的费事诅咒。原为〈兽群〉的生命,被改造成样似星神的另一种生物,也就是人族了。」
「喔……呃,不对……咦?」
这跟一般流传的创世神话不一致。老人所谈的格局壮阔到莫名其妙。那根本没有回答到她问的问题。整体而言,都不知道该对哪个部分傻眼了。
不过,当中只有一段话令人好奇。
老人说星神用了〈兽群〉,来创造名为人族的物种。
「可是,后来人族这个物种繁衍得多了点。派的数量变多了,伤脑筋的是派皮却不够多。毕竟用来当派皮的星神灵魂,从粉碎以后就没有增加。派皮随着日子越变越薄。」
「……难道说,〈兽〉会从体内解放……」
那是菈恩托露可先前在地表推导出的假说。不过,那套论点是她当时读了发掘的古书才想到的。理应不可能有机会接触相同信息的这名老人,为什么会讲出类似论调?
「嗯。你很机灵。莫非你早就从中推敲出来了?」
老人表示佩服,并且瞄了桌上所摆的便笺。
「〈原始兽群〉原本属于不死不灭的存在。将其封进命数有限的人族躯壳中以后,它们就变质了。悔恨。希望。耽溺。正义。温柔。恐惧。冷漠。无知……受到种种诱人致死的要因牵引,它们变成了象征十七种死亡的存在。
那种东西要是被解放,名为人族的物种就会灭亡。如此认为的人们想出了一条计谋。幸好,在当时还剩下仅仅两尊星神。」
星神。对了,那项传说至今仍在流传。
五百多年前,人族勇者曾讨伐最后的星神。
「没错。有人想用仅存的星神灵魂,来制造新的派皮。
但他们的尝试失败了。凭人族的技术,无法重现地神完成过的天工。星神灵魂并未顺利捣得粉碎,只是散成无数片就结束了。新的苹果派没有出炉,末日顺理成章地来临。哎,虽然省略了不少细节,以过程而言差不多就是如此。」
「……那个。」
菈恩托露可怯生生地举手说道:
「您的话很让人感兴趣,不过那是关于人族的由来吧,我问的是黄金妖精耶。」
「当然了,老夫就是在回答你的疑问。」
哎哟,跟这个老爷爷讲话真的都对不上。
然而,只是内容对不上,对话本身应该还是成立的。当成挑战稍微费解的古文书来解读他的话就行了。如此一来,肯定可以听懂他所说的内容。菈恩托露可打定主意,把刚才那些话回想一遍。
「……难道说。」
她想出来了。
最后的星神灵魂并没有顺利捣碎。
新的苹果派没有出炉,作为材料的灵魂碎片依旧四散。
「人族未能完成的新世代人类失败品。您的意思是,那就是我们的真面目?」
「嗯。你那样理解并没有错。」
老人点头。
「但老夫觉得要称之为失败品,就稍嫌草率了。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要用积极或消极的角度解读,随你高兴。」
没有什么积极或消极的。有一点比那些更重要。
假如这个老爷爷所言属实,悬浮大陆群几百年来视为谜团的问题,一口气就能解答出好几个了。不可能会有那种事,也不应该有那种事,菈恩托露可却觉得那是正确的。
「请问,为什么您会知道这些?」
「因为老夫活得稍微久了些。」
对方从容地回答并耸肩。
「刚才那些若是真相,那世上应该无人知晓才对。为什么您要告诉我呢?」
「老夫有愧于你们。」
他笑得有些悲伤。
「老夫既无法赔罪,也无法收手,更没有资格那样做。所以才对你透露这点事,聊表寸心。哎,不过是卑鄙专擅的老头想求个自我满足。」
那么——老人边说边起身。
「虽然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但这是段宝贵的时光。」
「啊。」
菈恩托露可想叫住对方,连忙站了起来。
在此瞬间,风吹了。她以为便笺又要飞走,急忙将笔记本阖上。
于是,等菈恩托露可再次抬起脸时,老人的背影已经到处都看不见了。


「呼……累坏了……」
好似放学的学生那样,累得两眼昏花的艾瑟雅摇摇晃晃地走来。在她后面不远处,还有被毛皮遮着而脸色难辨的狼征族菲儿跟随。
「咦,怎么了吗,菈恩,你在恍神耶?」
「……我们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存在?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
「菈恩?」
「实际获得答案以后……没想到满空虚的呢……」
「菈恩?欸。菈恩托露可小姐。?」
艾瑟雅用手在菈恩托露可面前挥舞。
吃到一半的那盘苹果派,发出了叉子落在盘上的微微声响。






2.勇者与星神
艾陆可忽然倒下了。
打扫客房途中,她就像线控傀儡断了线似的,当场昏倒了。


「没事吧!」
威廉连忙抱她起来。几乎没有呼吸。感觉她几乎像具尸体,而威廉随即想到,就算如此比喻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这孩子是尸体,会像生人一样到处活动才异常。
只要对方活着,应该就可以从发烧或呼吸急促看出病情的严重程度。然而对方若是尸体,就完全不知道要怎么估量状况了。照料方式也没有底。找医生感觉更无济于事。怎么做才好?能为她做什么?威廉一无所知。
姑且先将艾陆可抬到床舗静养。不知道有没有意义。
许久以前,或者这一阵子,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他让醒不来的某个人躺到床上,而自己只能在旁边无能为力地发抖。结果自己无法忍受那样,就坚信应该有所可为,动身跑去痛扁什么人了。
混账。假如现在也可以靠着痛扁什么人来改变情况,只要有那么一点可能性,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动手。然而此时此刻,偏偏就没有目标让他猛挥握紧的拳头。
「湿毛巾……不对,冷敷有意义吗?反过来替她取暖……不会让身体腐坏吧?」
威廉想到什么就站起来,然后又立刻坐下。从刚才就反覆这样。
亚斯托德士告诉他:「工作的事不要紧,请你陪着艾陆可。」可是,陪在旁边却什么事都不能为她做,心里反而难受。
还是先回去工作好了?不,可是他不想离开这孩子身边。他抱着这样的迷惘,静静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唔……」
威廉听到呻吟声,就猛然将脸抬起。
「奇怪?」
他扑过去探望艾陆可的脸庞。
或许是心理作用,艾陆可的脸色似乎变好了。看起来也没有痛苦的样子。威廉得知暂时没有任何问题以后,表情就放松了。
「嗨。」
趁脸色还没有松懈,他硬是运作整张脸的肌肉摆出笑容。
「你终于醒啦,旷职公主。」
「我……咦,我睡着了,打扫工作呢?」
「你就是在打扫途中忽然倒下的啦。我很担心喔。」
「担心……」
「你现在变得非常冰冷耶。」
「是吗?」
艾陆可一边微微偏头,一边将自己的手掌凑在额前。分不清冷热的表情。那是当然了,自己不可能分辨自己的体温来——威廉将自己的手叠到她的额头。
「好温暖。」
「所以我才说你冰冷啊。
一般要是操劳或忧劳过度,症状正好相反。应该会发烧才对。你的身体不同于常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照料才好。还担心你或许就这样醒不来了,我满焦急的耶。」
「嗯,抱歉。」
「对啦,好好给我反省。所以说,你现在没事了吗?」
「嗯。我只是有点累。睡过就舒坦了。」
听她那么说,威廉觉得全身似乎都没力了。那种状态究竟算不算「只是睡着了」?虽然他大有疑问,却也没精神深究。
「这样啊……你想不想喝什么?想吃东西也可以。要不要我帮你削个苹果或什么?」
威廉语气温柔地询问表情茫然的艾陆可。
「我想喝……热牛奶。有一点甜的。」
「好,包在我身上。」
他立刻起身。
「总觉得,今天的威廉好温柔。」
「我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
威廉一回话,不知道为什么,艾陆可就「啊哈哈哈哈」地认真笑了。
「久等啦。」
威廉端来的锅子里,散发着甜甜的香味。
在热过的牛奶里掺入些许蜂蜜,还顺便加了肉桂粉提味。
「我调得比较温,但你别急着一口气喝完喔。」
「我明明就没事了。」
艾陆可微微噘嘴,并含下一口牛奶,喉咙「咕噜」地稍微起伏。
「好好喝。」
「对吧?因为我大致掌握到你的舌头偏好什么味道了。」
「唔。」
或许艾陆可认为这是指她的舌头跟小孩一样单纯,就摆了有些不满的脸色。不过,他本人大概也有所自觉,要不然就是因为手里铁证如山,所以并没有顶嘴。
「……那个,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情?」
「嗯?」
威廉一面从锅子里倒牛奶到喝光的空杯中,一面抬起脸庞。
「什么事?」
「假如……我是说假如喔?万一我再过五天就会死,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啥?」
威廉蹙眉。
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不对,更重要的是刚才这孩子干嘛那样说?
「什么意思啊?你说五天,还真是具体耶,有什么状况吗?」
糟糕。艾陆可的脸上这样透露着。
「咦,没……没有,不是那样的。对不起,把那忘记吧。」
艾陆可用力抵住自己胸口,也就是留着深深剑伤的那一带。
「欸,艾……艾陆可,你该不会——」
「我问了不该问的话。我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变得和珂朵莉一样,就试了不该试的事。」
——好痛。
威廉的太阳穴深处冒出刺痛感。
他又差点想起什么了。
「真的对不起。目前……再让我睡一会儿。」
艾陆可搂着毛毯背对威廉。
「我知道了。装牛奶的锅子就放在这,你自己添来喝。」
威廉一边忍着轻微头痛,一边离开了艾陆可的房间。


威廉和艾陆可的房间在旅舍二楼角落,是用没人住的客房改装而成。
他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来到一楼。
由于这间旅舍平时几乎没有人投宿,平常会利用一楼的宽广休憩厅提供简餐与酒来做生意。而在休憩厅中央,威廉看见亚斯托德士坐在小圆桌旁,正用高球杯小酌。
「我有听见讲话声,她醒了吗?」
「嗯。好像只是有点累才会嗜睡。」
「那太好了。」
亚斯托德士露出和善笑容,并且连连点头。
「——奇怪,你不是说过自己不会喝酒?之前被醉醺醺的客人劝酒时,你是说自己『不能喝』推掉的吧,只是单纯图个方便?」
「不,并不是因为那样。」
亚斯托德士难为情地笑了。
「我的酒品不太好。大概是黄汤下肚能壮胆,我会变得容易为小事发飙。虽然我本身都不记得就是了。」
「啊。……那就坏喽。」
「要制伏我可不容易,妻子和女儿都数落过好几次。因此,平时我尽量不喝。今天也是喝完这一杯就结束了。」「可惜。那我就不能当你的酒伴了。」
威廉动作俏皮地耸肩,亚斯托德士便坦率地笑着回答:「不好意思。」
「话虽如此,我有点渴了。喝个茶代替吧。你也要吗?」
「好的,我乖乖作陪。」
真是转换灵活。威廉苦笑着走进厨房,用锅子舀了瓮里打好的水,摆到晶石炉上。
「……说到尼尔斯先生。」
「嗯?」
「把你们带来的那一天,尼尔斯先生露出了十分温柔的眼神。他表示之后的事情都交给我,还补了一句『希望这次你可以活得平凡』。」
「……这样啊。」
威廉隐约能料到。虽然他们交谈的时间非常短,即使如此,对于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连他自己都不可思议地感到理解。
「你和艾陆可的身躯都不平凡。而且,那似乎并不是天生的……啊,我对挑肉这回事有自信,毕竟我是食人鬼。」
麻烦别说得一副自豪样。
「以往你们度过的人生,恐怕辛苦得几乎要抛弃或丧失自我,而那些应该都告一段落了。假如可以,希望身心倶疲的你们能展开新人生……我想尼尔斯先生所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那家伙在我没看见的地方,会摆那种师父的嘴脸啊?」
「咦?」
「没事啦。」
威廉不知道那个自称的师父实际上跟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可以晓得那人似乎对他跟艾陆可都爱护有加。所以,亚斯托德士的推测肯定是正确的吧……感觉连这一点都是可以体会的。
「有人着想固然值得高兴,不过当事人在场时提那些就——」
后颈有一阵烤焦般的异样感。


「——咦?」


难道有虫子停在身上?不,不是那样。
威廉对萦绕于皮肤的那种异样感没印象。可是,身体却晓得。
「今天晚上没有客人投宿吧?」
「怎么了,突然这样问。与其说今晚没有,应该说今晚也没有。」
「你有招惹过一大群人吗?」
「这个嘛……会留下嫌隙的冲突,我倒是没有印象。」
亚斯托德士给的答案让人有些不安,但姑且照字面上的意思接受好了。
「那么,表示来者是强盗集团之类的吧。」
有好几道敌对的气息正在对这间旅舍展开包围。
眼光不错。这间旅舍是以干道上来往的旅行者为目标客层,离人烟密集的地带有一小段距离。从还算宽阔的格局与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外表来看,也能推测资产有一定规模。在生活不济的土匪眼中,理应备有的酒与粮食更是大有魅力才对。
「哎呀。已经到那种季节了吗?」
「呃,这跟季节无关吧。话说你怎么还老神在在?」
「春天的脚步一近,那种分子就会变多啊。」
你别闹了,他们又不是昆虫。
「威廉先生,你在旁边喝茶没关系。由我来对付。」
「不,站在受雇的立场,那样总说不过去吧。我来对付,身为雇主的你继续喝……酒就到此为止,我现在去泡茶给你。」
「用不着担心喔,我对这种事习惯了。」
威廉离开座位。
过去的记忆依然被封藏着。不过在这种状况下,自己却丝毫不觉得恐惧或紧张。何止如此,甚至有种重操旧业的怀念感。过去自己似乎活在颇为凶险的世界。
「真的不用你费心就是了。」
「反正你坐着啦。」
威廉轻轻扳响指节。


假如要无声无息地制伏某个人,大前提就是掌握对方的呼吸。这一点,无论在针对要害击晕或持刀夺命时都一样。
只要肺脏里留有空气,光是将其吐出就会有声音。即使能一招就让对手失去意识,也可能在倒地时受到冲击就叫出声音。因此只要是老练到一定程度以上的刺客,都会把夺去他人呼吸的技巧当成日常行为并谨记于心。
「……难不成,我是老练到一定程度以上的刺客……?」
威廉算准对方为了摸黑逼近而吐完气的那个瞬间。
他用指头扣住入侵者的颈根,震荡其脑部,静静地夺走对方意识。
手法利落到连他自己都有点发冷,偷袭成功了。
威廉重新观察瘫倒在臂弯中的对手。从猜测来者是生活不济的强盗这一点就错了。那名兽人身穿军装。手里拿的是长枪身的火药枪。至少那肯定不会是寻常盗匪爱穿的服装,也不是他们能弄到手的武器。
「这套制服是……护翼军?」
然而,威廉却觉得就是他想的那样。
「但护翼军为什么要包围我们这间旅舍?」
首先会想到的是,可能有危险人物逗留于此。不过那不可能。因为这间旅舍根本就没有客人逗留。
然后会想到的是,可能亚斯托德士其实是军方追缉的对象。这样的假设……以人格而言似乎很难想象,却又不可思议地能让人接受,但如果让威廉来说,他觉得不可能。追缉罪犯属于每座城市、每座悬浮岛各自部署的义警团职责。护翼军则是用于对抗悬浮大陆群整体危机的组织,并不具探案或逮捕权。
接着会想到的是——
「来找我的……吗?」
与疑问浮现几乎同一时间,光闸开启的提灯照出了威廉的身影。
「不准动!」
不知道对方何时展开了队形,好几道枪口直指威廉。不愧是悬浮大陆群的守护者,训练有素,着实令人佩服。
即使此刻被人用取命的道具指着,威廉的心依旧平静。既不感到恐惧,也不觉得受威胁。
「这么大队人马,来我们旅舍有什么事,要用餐,还是住宿?」
「叫你不准动!」
「可以的话,能不能请几位安静点。这样会打扰到已经休息的客人。」
哎,虽然那所谓已经休息的客人,当然是一个都没有。
「发现目标,现将解除其战斗能力,请准许交战。」
「准,大家上!」
呼应号令,黑暗中的气息一起有了动作。
后续的事之后再考虑,当下要对付的对手简单算来有六人。黑暗中的枪口略嫌麻烦,但并非无法应付。先就近教训两个对手,再扔出他们的身体破坏提灯。没有灯光就可以引诱他们自相开火,要一个一个地出手让这些人安静应该也会比较容易。好,就用这一套。
当威廉心情轻松地如此决定,正准备付诸实行时——


「不行。」


嗓音与状况丝毫不搭调的少女开口制止。
「你们人再多,也绝对敌不过他。」
「我应该吩咐过你了,别出来!」
「有。不过,当时我也回答过,有必要时我就会照自己的意志行动才对。」
那名少女走进被提灯照亮的狭小空间。
灰发娇小的无征种。
难以看出在思考什么的茫然表情。左眼戴了朴素眼罩遮着。
「…………」
似曾相识。
威廉好像见过她。
他好像遇过这名少女。
不,不只如此而已。
他们好像共享了某种宝贵的东西。威廉有印象——
「……唔。」
剧痛涌上,威廉忍不住扶额。
「威廉。」
果然是熟人吗?那名少女毫不迟疑地叫了他的名字。
「威廉。」
她重复叫了他的名。
「威廉,威廉,威廉……!」
每重复一次,感情便从嗓音流露而出。
少女拔腿奔跑。黑暗中,尽管她被泥土绊到好几次,还是直直地朝着威廉跑过来。然后
「终于……找到你了!」
她扑到威廉怀里。
有温暖的感觉。
「我以为……会守不住约定。我好怕。」
好似一摸就会骨折的纤弱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威廉不方便推开或搂住她,只能杵着不动。
他有点羡慕周围那些停下动作的军人。虽然那些军人和他一样跟不上状况而愣着,至少他们应该不用为这种头痛欲裂的感觉所苦。
「你……和我认识?」
先确认现况。如此心想的威廉试着问了对方。
「咦?」
少女抬起脸庞。
「抱歉,但我完全想不起你的事情。」
「什……」
『什么鬼话嘛——!』
威廉挨了闷棍。
突然间,他遭到破口大骂,没有声音的叫骂声近在咫尺。
踉跄欲倒的威廉设法稳住脚步。不知道对方从什么时候就出现在那里……不,有只奇妙生物浮在他眼前,自然得仿佛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身上有着迷人红白色鳞片点缀的大型空鱼。看来是那样。不过,牠绝非如外表所见的生物。黑暗中,惟见空鱼鲜明地飘浮在眼前,好比只有那里贴了一层图像上去。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幻觉之类的玩意儿。
『欸欸欸,我说你啊,再怎样也不该这么对她吧!像我这样要为少女代言,年纪是嫌老了一点喔!尽管我不是人,然而人生经验丰富过头,也会给不出为他人设身处地着想的建议喔!我连自己的家人都顾不来了,根本没有闲工夫对别人家女儿的事情插嘴喔?但我觉得你刚才那样未免太离谱了,在古时候似曾当过少女的我就是不能袖手旁观啦!』
幻觉似乎正喋喋不休。
「……啥?」
「红湖,你安静。」
『我怎么可能安静这男人算什么嘛居然对女人始乱终弃典型到极点的人渣跟我从艾陆可那里听到的差太多了那孩子是真心崇拜这家伙耶她把他当英雄史诗中的主角喔为什么会沦落成这样啊还说想不起你的事情开什么玩笑又不是记忆遭到封印……咦?』
幻觉的快嘴快舌顿时停住。
那条空鱼优雅地晃到威廉身边,还用鱼嘴尖戳了戳威廉的额头。
『哎呀。他的记忆真的被封印了。』
「咦?」
少女眨起眼睛。
「而且极其巧妙地只封锁了一部分的记忆。在现今的世界,也有诅咒架构技术这么高明的施法者啊。假如运用得好,这种等级的欺瞒诅咒(Sortilege)说不定可以从世上抹消掉一项概念。能将规模缩小到用于个人身上,这已经不是厉害能形容的了,简直变态耶!」
「……要是想起过去,我似乎就无法保有自己的人格。因此,对方好像只替我封锁了与过去相关的记忆。」
『喔,原来如此……咦?』
幻觉灵巧地在半空中后退了。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
「非我所愿啊。」
『不会吧!我现在应该是只有附身对象能看见的可怜鱼耶!』
「那并没有多不可思议。」
灰色少女垂下目光说。
「我跟威廉共同接纳了一具魂魄体。虽然没办法详细说明原理,不过那大概就是原因。」
「魂魄体?」
少女并没有回答威廉的疑问,而是拿下盖着左眼的眼罩。
原本闭着的眼睛,缓缓地睁开。
眼罩下的眼珠和右眼完全不同,是鲜艳的金色。
「你的眼睛……」
威廉下意识摸了自己的右眼。
「果然。威廉是另一边眼睛变了顔色对吧?」
「我不太明白状况,但你好像真的很了解我。」
头痛减轻了一点,而脑袋仍不停受震荡。心脏每跳一下,脑袋就会发出绞痛。
「威廉。我有事情拜托你。」
「我拒绝。」
这个少女是自己重要的某人。而自己对这个少女来说也一样。威廉可以如此直觉地察觉这点,因此挤出这一句回答伴随了莫大的罪恶感。
「听我说。妖精仓库要不见了。虽然我已经不是妖精了,可是其他人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妮戈兰露出了我以前从来没看过的无助表情。」
脑袋阵阵抽痛。
「我说过了,我拒绝。」
威廉咬牙撑过疼痛,并且回答。
「我已经决定,不去回想以前的事了。所以,我无法帮你。」
「……威廉。」
『唉,或许也无可奈何吧。』
幻觉中的空鱼明明没有肺却发出叹息。
『封锁记忆以防止〈兽〉现形。说来容易,但这可是非常费劲的事喔。封印随时坏掉都不奇怪,一旦变成那样就不可能故技重施。在那种状况下,不想牵扯到自己的过去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
『再坚持就是你个人的任性了,奈芙莲。你想要因为自己,而让威廉变成完完全全的〈兽〉吗?』
被唤作奈芙莲的灰色少女沉默下来。
她大概还有话想说。大概还有没发泄的情绪。然而,她把那些全捏在胸前紧握着的小小拳头里。
对不起,威廉只在心中向她道歉。
这大概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过去的威廉要是看到现在的自己,恐怕会用浑身力气揍他,打到他连脑袋都飞出去。但即使如此,现在的自己就是决定这样办。
『那码归那码,威廉。我要谈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的事情,你晓不晓得我们家的艾陆可人在哪里?』
「我晓得。」
他立刻回答。
刚才奈芙莲曾经管这个幻觉叫「红湖」。威廉对那名字有印象。之前艾陆可提过,那是迟早会来接她的家人名字。
「艾陆可在等你。目前她病倒了,躺在上面的二楼。」
『病倒,咦?』听似感到不可思议的语气。『那孩子目前还是尸体吧?』
「把我的记忆封住的人,也把艾陆可身上那什么诅咒来着的削弱了一点。据说她现在是无比接近于尸体的不死之人。」
『什么——!』
跌破眼镜的惊叹声。原来如此,连这么违背常识的存在,都会对艾陆可的现状乃至于尼尔斯所作的事情感到异常。
「带她走吧。她也在等亲人来接。」


在枪口指吓下,威廉领着奈芙莲和红湖到了艾陆可那里。
三个人谈话的这段期间,威廉都在房间外面。他也没有偷听。所以,他对于里头有什么样的互动一无所知。
经过约三十分钟,只有灰色少女和红湖从房间出来了。
『今天我们会先离开。』
原本那么长舌的红湖话变少了。
「你不带她走吗?」
『想是想啊,但是当事人要我给她时间。平时那孩子不太会耍任性的,然而一使起性子就真的不听话了。』
大条空鱼发出大大的叹息。
『初次见面就有求于人也不好意思,不过威廉,再请你照料艾陆可一阵子好吗?』
「我无所谓,不过那样好吗,她是你主子家里的千金之类吧?」
『是啊,精简再精简的话,确实类似你说的那样。』
空鱼灵巧地对威廉摆出困扰似的脸孔。
「我有反对过。」
奈芙莲摆了有些不悦的表情。
「我觉得就算用锁链拴到脖子上也该把她带走。」
『哎,你那只是在嫉妒吧。』
「谁叫那个女生感觉像猫咪。」
『至少否认一下吧,受不了你。』
她们在说些什么?
「我们会再来。」
奈芙莲只留下那么一句,就准备离开旅舍。
「喂!你……你要去哪里!」
军人们追在她背后。
「回去了。这里没有危险的〈兽〉。」
「慢着。不许放弃职守!」
「这里根本没有我们的职守。这部分应该是交由我判断的吧?」
「这……可恶,武官在想些什么啊!」
少女的背影毫不犹豫地快步远离,军人们追了上去。
于是,夜晚的入侵者走了。


「……结果,他们是什么人?」
「我和艾陆可的过去似乎追到这里了。」
威廉刻意用戏谑语气,对歪头不解的亚斯托德士如此回答。
「让他们回去好吗?」
「毕竟我根本没有过去。」
威廉耸肩。
「不过关于她那边,我就不清楚了。」
他仰望二楼补充。
「艾陆可的家人来接她了,对不对,她本人怎么说?」
「没说什么。她说自己爱睏,就把人赶出去了。」
「她不跟那几位回去好吗?」
「谁晓得。真不清楚小孩的想法。」
这并非谎话。但也不是实情。
艾陆可会留在这里,大概是因为她不想留威廉一个人下来。对此威廉有一半的把握。他只有一半把握。对此,威廉深深感谢。
「总之因为如此,我们似乎还会在这里叨扰。麻烦你继续关照了,老板。」
「哎,那当然欢迎就是了。」
亚斯托德士表情尴尬地偏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是个难题,至少,请你活得别留下遗憾。」
「我也希望能这样警惕自己。」
威廉用了尽可能轻松的口气来回答。
他没有过去。所以听都不听那个少女拜托就拒绝,应该是正确的判断。可是,那种正确恐怕会让少女面临的状况确实地恶化。不管怎么做,心里都会留下酸楚。
「……这是我听过的说法。」
「嗯?」
「童话或故事,不是都会固定用『他们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来收尾吗?那是因为角色们只能存在于童话或故事中,他们离现实是最为遥远的。和魔法宝剑或金碧辉煌的城堡一样,在现实都是不可能的梦想。『永远』这个词有多空虚,我们无意识之中都深深体会到了。」
「呃,魔法宝剑和城堡在现实中不是都有吗?」
「这个嘛,听你一说确实也是。」
亚斯托德士被威廉挑出语病,却好像没有影响到心情,又思索了一会儿。
他竖着食指说:
「表示我们都无意识地把『永远』这个词当成虚构的东西,而且程度更甚于那些有着奇幻味道的小道具啊。」
「是……是喔。」
「同样的时光不会一直持续。连世界本身都迟早要面临末日。重要的是接纳变化会发生这一点,还有该如何将其活用于迎接明天。无论明天是与今天多么不同的日子,我们一样能活下去。而且只要活下去,就能够追求幸福。」
「……追求幸福是吗,这番话满有诚意的。」
「毕竟幸福这东西,并没有便宜到连无意追求的人都能一手拿下啊。」
亚斯托德士耸肩。
「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都不打紧。不过有某种转机来临时,请不要踌躇离开。因为你当下所活的地方,就是你该过活的地方。」
「我了解。」
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威廉当然明白。
自己随时恢复记忆都不奇怪。艾陆可随时变成区区的尸体都不奇怪。无论怎么拒绝过去,无论怎么把握当下,这样的日子大概都不会持续太久。
要是不接纳那一点,在结束时恐怕就会诅咒世界或命运。难道只是想理所当然地度过平稳的每一天都不被允许吗?自己大概会对此怀着无处宣泄的憎恨吧。
理所当然地度过平稳的每一天。自己大概会轻易就忘记,那是需要多少努力及牺牲的奢侈愿望吧。
「我了解啦。」
这种生活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可是,这种生活目前仍然持续着。亚斯托德士,还有艾陆可,再加上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的尼尔斯合力帮忙维系的生活。
既然如此,现在只要感激他们给的这段时光就好了。
威廉一边想,一边将久久搁着的红茶含进嘴里。
说来也理所当然,放得太久的那杯茶,味道苦涩得不得了。









旅舍周遭开始有军方监视了。
三班轮替制。人数会依时段有增减,但是有差不多三到四人时时都守着。主要的监看位置有两处,隔壁农园的石墙死角,还有搭建地点稍远的公用桥梁监视所。两边都隔着用肉眼观测有困难的距离,因此他们大概也带了望远用的监视器材。真是煞费苦心。
要谈到烦不烦的话,烦。然而,放着不管也没有什么实际的害处。亚斯托德士甚至乐观表示:「这等于一有状况军方就会过来,不用花钱就能防盗贼,想来算捡到便宜了呢。」
从那层意味而言,倒不是不能当成受了军方照顾,有一次威廉就试着替他们冲了咖啡。对方的脸色很是厌恶。原本他还想设法攀谈,问问军方是基于什么理由才盯上自己等人,但实在营造不出那种气氛。
「总不能把人抓来拷问嘛。」
威廉觉得如果要动手,他应该有办法。
这副身躯练有种种莫名其妙的技术。比如按摩技巧,仿暗杀术的战斗法门之类。只要善加运用,想给予对方疼痛,只摧毁其意志和尊严而避免破坏肉体应该不难。
当然了,如果付诸实行,现在这种生活就会完全破灭。那样就毫无意义了。所以威廉决定努力不去在意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受到军方监视,只顾继续过生活。
怪难受又扭曲的日常生活。
——威廉实际体认到,平稳生活结束的那一刻,正缓缓地朝他逼近。








3.那天早晨


那时候,妮戈兰面临了在人生中应该可以排进前十名的重大抉择。
厚切培根三明治,还有奶炖查摩牛肝。在这样的早餐菜色中,自己该选哪一种?
这里的培根三明治好吃是早就明白的事。然而,问题在另一边。妮戈兰不晓得查摩牛这样的品种。肝脏则是因店家不同,味道也会大有区别的食材。整体来说,点这道菜将是小小的冒险。
进食就是让自己活命。选择要怎么吃,形同选择要怎么活。
妮戈兰一脸认真地瞪着早餐的菜单。









那时候,菈恩托露可正在想事情。
她一边有眼无心地望着自己的遗迹兵器,一边不停思索着要了断青春期的烦恼。她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而接在后头的,自然会是这样的问题:她们到底该做什么?
星神碎片的说法来得太过突然而荒谬,却又具有无比的说服力。与其说获得了知识,不如说象是有人代为翻译了她长年怀在肚子里的想法而感到舒坦。不过,就算那样又有什么用处?
她第一次希望能变得像珂朵莉那样。那个女生把身为黄金妖精而诞生的理由,还有存活下来的理由通通抛开以后,依然有她想要活着的理由。她找出理由了。她好好地活过来了。菈恩托露可认为自己不应该随便抱有憧憬,即使如此,她还是会羡慕珂朵莉的坚强。







那时候,艾瑟雅正在读书。
是本感觉廉价的创作小说,跟大书馆的藏书并没有关系。这是她前些日子在街角书店买来的。书名叫《破局的三角》,才刚上市的最新第七集。内容和过去集数一样,好比通俗当若如此的模板。作品中每个角色都打着「毫无虚假的心意」当大义名分,献身于横刀夺爱的坎坷情路。
阅读这种夸张戏剧化的故事时,反而才能客观地看待自己——艾瑟雅如此认为。出现在这篇故事的感情关系,几乎全都会成为悲恋。不能获得幸福的爱,会以任何人都得不到幸福的形式结束。像这种部分也让她有奇妙的亲近感。
「哈哈。」
书中女主角找到从第一集数来第六个出轨对象了。排第三个的鹰翼族(Falcon)学弟大概是想强调自身特色,每次讲话都要在语尾顿一下。
「第六个啊……」艾瑟雅痴痴地笑。「假如相处的时间再多一点,或许我也挤进去了呢……」





那时候,葛力克人在十三号岛西岸,艾尔毕斯集商国的港湾区。
表面上,他是受雇于科里拿第尔契市富商的操艇士。在背后,他则是为了查清艾尔毕斯国内各商会势力格局变迁与大笔资金流向的密探。
这份委托来自护翼军,而且似乎是巴洛尼·马基希的上级。
既然灰色的小姑娘……奈芙莲说过「她一个人也没问题」,葛力克也就不必硬是一直守在她旁边。既然如此,他决定帮忙做能力所及的差事,就答应下来了。
「感觉不适合我就是了……」
明明自己是心系于大地财宝的打捞者,为什么要悲哀到留在天上,还非得监视他人的背影?尽管心有怨言,身为男人总不能抛开一度接下的差事。
葛力克无奈地环顾四周,忽然间,他发现数张令人在意的面孔。有几个现居科里拿第尔契市的艾尔毕斯系大商人,零零散散地各自来到十三号悬浮岛了。
难不成这里要举办什么大型的聚会?不对,那样的话应该也会有别岛商人的身影。为什么同一座城市的商人会不约而同地出现……或者,他们就是彼此商量好要撤退来这里?
简直像逃离沉船的候鸟一样。
「……不会吧。」
葛力克有不好的预感。







那时候,奈芙莲正在航向二号悬浮岛的飞空艇之中。
「老夫遇到了你的朋友。」
相貌威严的老人不带笑容地这么说。
在妮戈兰出席的那场聚会中,他自称是护翼军顾问。其真面目则是创造悬浮大陆的最主要功臣兼永远的守护者,史旺·坎德尔本人。
仔细一想,与传奇人物面对面是件很惊人的事。奈芙莲心里却没有想象中感动。这大概……应该说,这肯定是威廉害的。因为看习惯威廉的关系,她对于高明之人的不高明之处,还有不高明之人的高明之处,感觉都变得麻痹了。
「朋友?」
「老夫没有问她的名字。是个有着长长蓝头发,个性较为好强的姑娘。」
「啊。」
那应该是菈恩吧,奈芙莲立刻就听出来了。
「她是个好孩子,拼了命地想活下去。」
「?」
奈芙莲不太懂这个老人在说什么。活着的人拼命活着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是严格来讲并没有活着的黄金妖精也样。
听说除了妮戈兰以外,还有好几个同伴来到科里拿第尔契。可是自己却没有跟任何一个妖精见面,人待在这里。
「你果然想见她们吗?」
「当然了。不过,我也明白你们不想让我见同伴的道理。」
目前妖精仓库似乎正受到各方注目,奈芙莲要是靠近她们,很可能会让各界势力得知自己这个特异的存在。那对往后布局难保不会造成莫大的负面影响。
即使如此,假如奈芙莲耍脾气说无论如何都要见她们,或许还是可以偷偷见个面。不过,菈恩及艾瑟雅也就罢了,她觉得缇亚忒和菈琪旭不太可能永远把这件事藏在心里。不对,就算她们藏得住,奈芙莲也不太希望让那两个孩子怀着如此沉重的秘密。
「既然她们过得好,那就够了。」
『唔唔唔,你好坚强。阿姨听了有点想掬一把泪。』
奈芙莲挥手赶走趁机冒出来的空鱼。
窗外远远地可以看见用黑水晶打造的花盆飞在天空。
「……难道说,那个有趣的物体就是二号悬浮岛?」
「没错。」
「你说有想要让我见的人,就在那里?」
「没错。虽然那倒不是人。」
奈芙莲在书上读过。那是在这座悬浮大陆群上,少数残留的秘境之一。又称「世界树之髓」,据说其内部藏着关于整座大陆群的秘密。
『哎呀,怀念的气息。那家伙又窝到稀奇古怪的地方啦。』
空鱼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奈芙莲再度挥手赶鱼。





而那时候,威廉和艾陆可正一块出来采购粮食。
科里拿第尔契市醒得早。
其元凶之一,就是晨间的粮食市场。众多摊贩挤满了好几座广场。店面排放着琳琅满目的新鲜商品。豆子店,蔬菜店,色拉店,肉店,薯店,蛋店,面包店,冰店,鸡肉店,辛香料店,发酵品店。还有数量不逊于商家且充满活力的客人。
威廉将目光落在手上的购物便条。今天得多买一点食材回去。之前他们都毫无计划地乱逛就不太有效率,稍微动脑再行动似乎会比较好。
「欸,欸,威廉!那是什么,是吃的东西吗?」
艾陆可拽了他的袖子。
她用手指着的,是摆着各色石头的小摊子。
「与其说是吃的东西,倒不如叫食器。有一部分的爬虫族会把那个吞进胃袋里,将吃到肚子里的东西磨碎,好代替用牙齿咬。」
「哦?」
艾陆可稀奇似的眼睛发亮。
「先告诉你,别打着自己也想试的主意。种族之间隔的那道无情高墙,在生理机能方面可是特别厚。」
「咦?」
艾陆可一脸遗憾,不过这档事就算她再怎么哀求,威廉也不能让她试。若有不慎就会吃坏肚子。更惨的情况下还会出人命。
「要不然那个呢,那是什么,我也可以试吗?」
「那就跟你看到的一样,只是木头。跟我还有你的胃袋都合不来。」
「咦?」
虽然艾陆可口中发出了遗憾的声音,目光却立刻转向市场寻找下一项有趣的东西。看来最好趁她还没发现太奇怪的玩意儿前就把事情办完。
「啊。」
「咦?」
威廉刚那样想,艾陆可的视线顿时就停住了。
她看的并不是市场里的摊贩,而是市场外。一间有店铺的帽子老店。循着艾陆可的视线仔细一瞧,可以知道她凝望的是摆在店面的宽边大帽子。
「嗯?怎么,你想要吗?」
艾陆可现在穿的衣服,据说是亚斯托德士的女儿小时候穿过的。而且,她目前也顺便借了顔色与其相配的帽子。那套衣服十分适合这个娇小的少女。合适归合适……不过正因为如此,假如她本身有打扮的意愿,威廉也希望能顺她的意。
「咦……不……不是的。」
「用不着客气啊,帽子我还买得起。毕竟平常不太用钱,薪水算存了不少。」
「不是那样,真的,你真的误会了!」
艾陆可猛摇头。
「是吗。」
虽然有点遗憾,但她否认得这么清楚也只好作罢。威廉放弃了。
「那我们别闲晃,把东西买一买吧。」
「嗯……」
两人又在人潮中迈步。
艾陆可紧跟在威廉后面,却不时会回头。怎么看都有满满的眷恋。
照这样看来,之后偷偷买来送她才是上策吧,威廉如此盘算。要单独行动而不被艾陆可发现似乎颇有难度,但应该值得一试。
忽然间……威廉无心地望向天空。
可看见有艘中型飞空艇正缓缓地停留在天上。
那本身并不算稀奇事。科里拿第尔契原本就是靠交易繁荣起来的城市。之于港湾区当然也是一样,随时都有众多飞空艇进进出出。无分日夜,没有东西飞在天上大概才稀奇。
然而,目前飘在天上的那艘飞空艇却让威廉莫名介意。
有地方不对劲。他没办法说明自己察觉到的异样感。
比方说,停留的高度特别低。虽然还不至于撞上建筑物,但是能让人看出船腹部所写的隶属组织名称,这种高度就有点异常了。
还有,威廉看见的那个组织名称也不太寻常。
灭杀奉史骑士团。
让人忍不住重复确认的荒唐名称。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威廉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顺带一提,他的头好像也有点痛。难道那跟自己的过去有关?不会吧,希望自己可不要曾经隶属那种名称丢脸的组织。
「威廉,你怎么了?」
望着天空的他似乎沉溺于思考了。被艾陆可拉了袖子才回神过来。
「呃,没事啦。」
威廉将目光从斜上方转到斜下方。
「走吧。要是动作太慢没买到好的肉,亚斯托德士八成会失望。」
「说得对喔。」
啊哈哈哈——两人对彼此笑了。


爆炸声。


「——啥。」
威廉反射性地再次将目光朝上。可以看见那艘飞空艇的下半部,咒燃炉所在处附近,正汹涌地冒出黑烟。间隔一拍,有人发出尖叫。
又隔了一拍,众人发出尖叫。
后来不到几秒钟,恐慌便爆发了。飞空艇失去平衡。航行能力明显受损。任何人都看得出它应该会坠落。艾陆可差点被人潮冲走。
「别离开我身边!」
「好……好的!」
威廉伸手。指头相触。他们手牵着手,把彼此拉回身边。
然后,威廉重新仰望天空。
黑烟越来越猛烈,飞空艇加速倾斜,负荷不了重量的船身开始杻曲变形,地上的尖叫声越来越大。
威廉看见了。在飞空艇后方,普通舰艇会积载用于平衡的压舱柜附近,开了一大道裂缝。而且,从中有某种显然不是沙砾或麻袋的东西,陆续被抛到天空。
那是什么?
逆光下看不清楚。只能认出隐约轮廓。
整体而言,形状像绳索。如果硬要形容,则近似蟒蛇。然而,代替鳞片长在其身上的,似乎是无数的长毛状物体。
异常的生物。不对,连能不能称为生物都无法确定的玩意儿。
而且,象是从肚子里逆流出来似的,威廉想起了它的名字。
「不会吧……那是……」
艾陆可看了同样的东西,似乎也想到了相同的可能性。
没错。那是自己熟知的玩意儿。理应被铭刻于记忆而无法忘掉的玩意儿。就算记忆被封锁,心灵及全身仍有意想起。在遥远梦境中,曾夺去自己过去一切的玩意儿。
「穿凿的……第二兽……」
威廉茫然嘀咕。






4.勇者的资质


〈十七兽〉对所有活着的生物来说,是穷凶恶极的威胁。
这被视为当然的常识而众所皆知,不过具体上,〈兽〉是什么样的存在,便不太为人知晓。
主要理由有二。一是它们本来就充满谜团,无从得知任何的详情。二是遇见它们的人基本上都无法活着回来,因此还活着的人必然大多没有实际接触过<兽〉。
换句话说。
生活于现代的人几乎全都没有想象过,遭受那种东西攻击是有可能实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实。
即使换成护翼军的军人,状况也不会有多大改变。隶属军中的人绝大多数都没有直接看过〈兽〉,先不谈心理准备,那样实在不能说是熟于应对。
况且〈兽〉本来就不会飞。顶多只有〈第六兽〉在满足条件的情况下能飘上天。因此只要没有刻意降落在大地,就不会目击其他的〈兽〉。这表示,关于〈第二兽〉的知识,还有对付它们的技术,在天上都致命性地不足。
护翼军司令总部正处于严重的混乱当中。
左右都有关于灾情的报告传来。〈兽〉来袭导致的灾情占了一半,剩下另一半是居民陷入恐慌所引起的事故及事件。
而且,两边恐怕各有过半的消息属于谣言或假话。在所有人都仿佛身陷恶梦的此刻,根本无法期待像样的情报。
但即使如此,只要有报告传来,军方就非得采取动作……抱着这种想法行动的正经军人们使混乱火上加油。
「这下子,是不是该我们上场啦?」
艾瑟雅一边「呼啊。」地冒出呵欠,一边揉眼。
即使待在这里,也几乎无法得知外头发生了什么。能知道的顶多只有〈兽〉降落在岛上了,还有根据目击情报似乎可判断来者为〈第二兽〉。
记得妖精仓库的资料室里,就堆了还算详尽的〈第二兽〉资料。不过,因为没料到会突然跟它们交战,都没有人认真读过内容。唯一的例外是奈芙莲,资料再无聊都会细细熟读的她,已经不在了。
虽然在对付〈兽〉的战斗中,众人一向都缺乏情报,算不上多大问题。
「以我们的战场来说,这次满不合常态就是了。假如有人初次上阵,会有点不安耶。」「是啊。」
身穿睡衣的缇亚忒,被艾瑟雅及菈恩托露可用两人份的目光看着,迷迷糊糊地发出了「咦?」的声音。
「我……我也要去!请你们让我去!」
菈琪旭急急忙忙地把替换衣物推给缇亚忒,并且奋勇举手。
「不行喔。」
妮戈兰摇头。
「你连适用的遗迹兵器都还没决定好耶?」
「要剑的话,我们不是有吗!」
妮戈兰为之语塞。的确,要剑是有。
瓦尔卡利斯、希斯特里亚、伊格纳雷欧。除了三名妖精的三柄圣剑外,被妮戈兰带来当护身符的最后一柄剑。不可能有人驾驭得了那柄剑,因此真的只能当护身符来用才是。
如今,从妮戈兰的特大号行囊仍可看见它露出来的剑柄。
「可是。」
「我总觉得光等待好苦。心里会七上八下的静不下来。或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不会碍到大家的!」
妮戈兰的胸口微微抽痛。
「不可以。你连调整后的基础训练都没受过,我不能让这样的孩子胡乱犯险。你能驾驭那把剑,终究只是测试时的事。不代表在实战就能顺利驾驭它吧?」
「可是!」
菈琪旭将音量拉得更高,于是——
「几位小姑娘,失礼了。」
有男子从旁出声插话。
转头看去,有几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子站在那里。从中向前一步的,是整张脸笑吟吟的豚头族。若是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在对方西装底下,全身到底都缠着绷带。
「你是……艾尔毕斯的说客!」
妮戈兰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怒火。
「噫!」
「妮……妮戈兰小姐,在这种地方碰见你真巧。」
当男人们全被吓坏时,豚头族仍设法稳住阵脚。
「大难似乎来临了,不是吗?我在想是否能为你尽绵薄之力,才会过来拜访。」
「亏你还敢睁眼说瞎话……!」
艾尔毕斯的人,将〈兽〉秘密运来了这座岛。妮戈兰是这么听闻的。换句话说,这些骚动有可能全都出自这群人的安排。
此时此刻,街上应该已经有众多的人遭到杀害。护翼军及市府兵力大概正为了对抗来敌而采取行动。然而用一般的枪砲军械对付〈兽〉,根本效果薄弱。何况混乱如此严重,想来更不可能获得像样的战果。
「这当中似乎有某些误解,那场骚动并非出于我们之手。根据目击者所说,好像是这个城市的犯罪集团,叫灭杀什么来着下的手。」
厚着脸皮说这什么话?
光看眼神就晓得,对方分明在撒谎。
「请你别摆那么恐怖的表情。今天呢,我是纯粹怀着善意来相助的。」
豚头族挥挥缠着绷带的手,大概是在强调自己没有敌意。
「恕我直言,护翼军目前能出动的正规战力,应该不是它们的对手。不过呢,载着我们兵器的舰艇,今天碰巧停泊在港口。」
他似乎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当然,我们是依正规手续把东西带来的喔。」便刻意如此补充。
「我在想,请务必让我们动用带来的兵器,为你们讨伐那些敌人。」
「怎……」
妮戈兰了解,在这座都市出动其他岛屿的军队象征着什么。只要是稍微读过史学的人,就不可能不明白。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被允许!按照悬浮大陆群宪章,那会成为护翼军的制裁目标才对!」
「不不不,这话就错了。」
豚头族笑得整张脸咧开来。他就是为了讲这一句话,才会专程过来……特大号的笑容仿佛正如此透露。「因为我们已经和护翼军高层谈妥了。」
「……咦?」
「啊,还有。虽然我想奥尔兰多商会立刻就会跟你联络,不过,出于好心,就先告诉你吧。」
豚头族假惺惺地象是想到才补充。
「有关你们的部署以及解散那个小屋的事情,连同具体期程在内,都已经决定好了。当然,关于今后要如何处置该处收藏的军备品这一点也是。」
「不……会吧。」
「啊,请别露出那种脸。无征种的表情实在不好辨认,但只有痛感无力时例外。因为太容易懂了,一不小心,我就会忍不住笑容。」
他张开双手,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手杖转了一圈,然后将同样不知道怎么变出来的丝质礼帽戴到头上。
「因为如此,妮戈兰小姐,目前这座城市是我们的舞台了。所以呢,我想你现在最好不要擅自出动妖精们。你那些宝贝人偶离开你的手以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聪明如你,应该明白当下该怎么做吧?」
豚头族这么说完以后,虽没有高声大笑,但他仍一边露出嘲讽味相近无比的背影,一边带着男子们离开,前往司令室了。
「……哎。没想到护翼军的高层这么腐败耶。」
艾瑟雅嘀咕,缇亚忒「咦?」地抬起脸。
「他们可能不知道对方会使出这种霹雳手段,就先签了契约呢。原本只是想趁职务之便捞点油水,一回神才发现没退路了,事情给人这样的感觉。」
菈恩托露可补充,缇亚忒「咦咦?」地看向她那边。
「那就表示,艾尔毕斯的人有自信将现在作乱的〈兽〉帅气地打倒,对不对……总觉得不甘心,不过那样大概也好。」
菈琪旭落寞地这么说完,缇亚忒就「咦咦咦咦咦咦咦!」地放声大叫了。
「菈琪旭,难难难道你听得懂刚才那些话吗!」
「是……是啊。我听不懂太难的部分,但是,我想我大致可以理解……」
「不懂的只有我吗!」
「没……没关系啦,你冷静点,我现在就说明。」
菈琪旭安抚好像激动得随时都要揪住她的缇亚忒,然后又说:
「呃,你听过艾尔毕斯国吧。位在十三号悬浮岛,像邻居一样只跟这里隔了一小段距离的国家,他们属于都市国家就是了。」
「嗯,就是在『艾尔毕斯之火与彼特士之影』演到的,那个只会使坏心眼的国家吧?」
「是那里没错,不过你先把映像晶石的印象忘掉。然后呢,那个艾尔毕斯国……大概想发动战争吧,虽然这是我猜的。」
「为什么?」
完全不懂的脸。
菈琪旭瞄向艾瑟雅。
「战争就像魔法一样,有暂缓国内问题的效果喔。」
收到目光的艾瑟雅接着说明。
「我打个比方好了,就算跟邻居感情再怎么糟,在或许会有外敌拿斧头来犯的时期也没空吵架嘛。而且,就算穷了一点又吃不饱,在不杀人就会被杀的情况下也没得抱怨。有外敌,就可以模糊自己人的问题。」
大概因为这实在不是愉快的话题,艾瑟雅一边说明,一边稍微绷紧脸孔。
「然而一旦变得和平,原本搁置的问题就会全部跑回来。外头的敌人不来,怎么样都会想起自己跟邻居感情不好。这种情况下,解决方式只能二选一,不是跟邻居开战,就是跟其他外敌开战。」
「……就没有人想到要好好相处吗?」
「有啊,只要找到下一场战争的对手就可以了。
以往一直都是〈第六兽〉在扮演那个角色。所以,悬浮大陆群整体上是可以好好相处的。不过……现在变成〈第六兽〉暂时不会再出现,有些国家就想起自己对谁看不顺眼了。当中立刻付诸行动的就是艾尔毕斯喽。
他们的作法也相当巧妙。光是修理邻居,自己会变成威胁悬浮大陆群和平的存在,进而被当成新的外敌。所以他们换了方式。
先从外头引敌人到邻居的院子里作乱。自己再到头疼的邻居院子里,利落地把敌人解决。邻居就会心存感激,并且自愿当小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啪啪啪啪啪,艾瑟雅草率地拍手。
「表示反派明明是那些人自己找来的,他们却还扮成救星卖人情给别人吗!」
「哦。正是那样没错。你理解得好快。」
「可……可是,当救星是护翼军的工作吧!其他人应该不能擅自接手。」
「所以喽,他们先磨掉了对方的骨气。原本该成为救星的护翼军不中用,自己就可以帅气地大显身手,藉此将护翼军以往建立的信赖连根拔起。」
「可是……那样的话……」
缇亚忒似乎疑问都没了,便沉默不语。
艾瑟雅和菈琪旭看到她那样,也都跟着沉默。


「你们在这里啊。」
「灰岩皮」踏着与壮硕体格不相衬的脚步,无声无息地从走廊上赶来。
「妮戈兰。让妖精们回房里。」
「……嗯,我明白。」
妮戈兰嘀咕似的答话。
「请等一下。难道你们要屈服于刚才提到的阴谋吗!」
菈恩托露可闯进两人之间。
「没错。那是高层的命令,同时也是为了用最低损害来克服眼前危机的一步棋。」
「可是要让那些人期望落空,只有将结果导向『勉强出动兵器并未获得期望的战果』才行。再说,我们现在出动,或许也能替街上多减少一分损害。」
「用那种方式,在你们之中或许就会造成不只一分的损害。」
妮戈兰的嗓音简直像猫咪畏惧时的啼声。
「以往派你们作战,是因为别无他法的关系。因为除了你们以外,谁都无法上那样的战场。要不是那样,我绝对不会让你们犯险。可是……」
她的目光稍微恢复了一点英气。
「这里并不是那样的战场。而是由那些人来安排,由那些人来作战,由那些人来赢取猎物的狩猎场罢了。你们根本没有理由非得为了那种自私自利的事而赌命。」
「那表示一切都会如他们所愿喔,你想静静地坐视妖精仓库被毁掉吗?」
「哪有可能呢。我会抵抗到最后一刻。不过,那是我的战斗。你们不应该为此流血。」
另一边,则有灰岩皮摆着看似冷静的脸孔微微地点头。
「我要问一句。此刻,可有风吹到你们心中的空洞?」
「……什么?」
很久没有让人听得满头雾水的蜥蜴用词发威了。
「身为一把兵器,就不会自己挑选战场。若有自己所求的战场,就非得成为战士。握着剑柄的指头,拿稳兵器的手臂,都必须有风寄宿其中。」
「……呢。?」
嗯。果然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艾瑟雅。」菈恩托露可用手肘顶了旁边朋友的侧腹,小声地问:「你知道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小知识,听不听得懂他说什么?」
「我才想说呢,菈恩。」对方同样小声地回话:「你不是连古代语言都有学吗?尤其是在异文化交流这方面,你比我更适任啦。」
「我那只是自娱而已,端不上台面。像现在根本就帮不到忙。」
「我也完全听不懂,早就举双手投降啦!」
「……呃,灰岩皮……一等武官。」
缇亚忒无视于年长妖精推托的难看模样,并且向前半步。
「我们都很喜欢这座城市。这……不能算理由吗?」
「若你们命丧此地,下一块遭受敌人威胁的土地就会伤得更深。你可理解?」
「我……不太确定。」
「哦?」
「可是,假如珂朵莉学姊在这里,我想她肯定会这么说:
我才不管下一个地方。因为妖精兵就是要为重视的事物而战。无论有什么理由,我绝对不要在这种危急的时候逃走……!」
妮戈兰倒抽一口气。艾瑟雅冒出「唔哇」的怪声。菈恩托露可默默地睁大眼睛。在场只有菈琪旭不显得讶异。
「追逐战士背影之人,迟早也会成长为一样的战士吗……」
或许是因为观者有心吧,灰岩皮欣慰似的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我准许你们出击,但是别逞强。」
「一等武官!」
妮戈兰尖叫似的自顾自扯开嗓门。
「没办法。硬是把人留住,假如她们要硬闯也莫可奈何。」
「话是那么说没错……」
「更重要的是,这个年幼的战士确实唤起了她的风。」
爬虫种用巨掌轻轻地摸了缇亚忒的头发。
「无人拦得住风,也无人有权拦住风,如此罢了。」









如同先前对当事者所说的,她们把菈琪旭一个人留下来看守。
被妮戈兰使劲拥抱的菈琪旭脸色发青,菈恩托露可、艾瑟雅和缇亚忒就在她的目送下飞向早晨的天空。


从上空俯望,她们才发现来科里拿第尔契市以后,一次都还没有飞到天上过。与平时用不同的角度观察街容,好比耍诈用了某种手段偷看后台那样,给人奇妙的亢奋感。像是快快乐乐地读完一本书以后,把那放回整理有序的书架上,远远地凝望其书背……如此不可思议的感觉。
可是,高度稍微降低,就会看出那样的街容受到了损伤。
仿佛遭到横扫而倒毁的建筑物。在那中央有一艘坠落的飞空艇。此外,还有血流满地倒在周围的稀疏人影。血红之人,血蓝之人,血接近无色之人。各色种族的各色尸骸,像坏掉的人偶一样倒在街头各处。
……客观而言,景象甚为悲惨。
妖精族对死亡的恐惧心薄弱,连带地对于和死亡有关的事件或情景也不至于多厌恶。即使身边躺着再多尸体,她们也不会因此感到害怕。
话虽如此,她们看到眼前充斥不合理的死亡,心里照样会火大。
「啊!那边那边!传闻中的新兵器!」
缇亚忒慌慌张张地用全身表达她有大发现。众人将目光转向她指的地方。
眼底下的大街,可以看见有巨大的金属甲胄在走动。
感觉能装进两到三个像「灰岩皮」那种壮汉的特大号甲冑。莫非里头是巨人族?然而从生硬的动作来看,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有几只〈第二兽〉察觉甲冑的存在,就扑了上去。它们利用无数纤毛瞬间爬到甲冑脚边,然后像沼地的水蛭那样黏住小腿。可是,硬化后连钢铁都能贯穿的体毛却被甲冑表层轻易地弹开,〈兽〉随即摔在石版道上,间隔一拍,巨大战鎚就将它打成两半。
「感觉……比预料中强很多耶。」
「是啊。我完全有同感。」
直到刚才,艾瑟雅和菈恩托露可都以为艾尔毕斯那些人只是自认有本领就骄傲起来的傻瓜。她们认为对方属于不熟悉〈兽〉,却毫无根据地坚信自己有高强本领,只要打一场就必定会赢的那种人。
然而,状况似乎和她们想的不一样。
那种金属甲胄的表面,随时都有催发出的强猛魔力保护。还有他们用的战鎚也是。
寻常方式无法摧毁〈兽〉。假如不用带着强大魔力的攻击使其身体组织失调,伤害就无法正常传达。那就是讨伐〈兽〉得并用黄金妖精与遗迹兵器的理由。
可是,那种金属甲胄持续发挥的魔力,却能匹敌手持遗迹兵器的黄金妖精。
「那种新兵器,真的有可能变成对付〈兽〉的王牌呢……」
令人在意的是,这种甲冑所用的魔力来自何处。
魔力与生命力相反,越接近死亡的人越能催发出强大魔力。假如那种甲胄是没有人穿戴的机械装置,那它们根本就不可能使用魔力。可是,穿上那种尺寸的甲胄还能正常活动的强壮种族,生命力总不会委靡到足以动用那样的魔力。
(……这种威力,甚至可以比拟妖精乡之门打开时的力量……)
由黄金妖精这种不稳定的存在将魔力催发到超出极限所发生的自爆现象。该现象被称为「妖精乡之门」。门一开,便能得到名符其实的爆发性魔力,只要直接承受到那股热量,无论哪种〈兽〉都会蒸发。
那应该不是靠技术或花在材料上的工夫就能重现的现象。
(究竟是什么原理……)
这并不属于思考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反正八成是远超出外行人理解的高超技术产物。即使如此,菈恩托露可仍忍不住思考。
从金属甲冑的右手肘一带,可以看见有某种像光粒的东西涌出。
感觉好像在哪里看过那种光。还来不及回忆是在那里,有只〈兽〉就缠上甲冑的右臂,并将无数体毛化成针扎入里头。
魔力的防御性不够。无数尖针贯穿了应为钢铁制的装甲,使其脆化,再加以扯裂。
甲冑中的物体外露。连远远飘在天空的菈恩托露可都能清楚看见。有和先前一样的大量光粒。
而在光粒之中。
还有某种柔软的水蓝色物体。
「……咦?」
刚以为看清楚的下一个瞬间,那些全变成光粒迸散了。
金属甲胄失去一边手臂,仍然没有停下动作。左掌重新握紧战鎚握柄以后,它就像感觉不到痛痒似的,出手将刚才扯断右臂的〈兽〉捣烂。
「刚才——」
菈恩托露可只有看见一瞬间。
只是一瞬间,她就可以推测那是什么了。
只凭一瞬间,她还不敢笃定那是什么。
「难道说。」
那肯定是为这种自动甲胄奠定强大实力的零件。机密中的机密。假如那跟她刚才想象的一样,这种甲胄为何能催发并操控如此巨量的魔力,就能轻易得到解释。
——难道说。该不会真的是那样。
不,可是那样一来,就完全违反大陆群宪章了。即使他们近期内将获得那样的权利,那些人目前仍未获准尝试那种事。
现实与想象。希望相信的事与不希望相信的事。两者在脑里乱成一团,使得菈恩托露可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那时候,威廉比菈恩托露可和那种金属甲胄靠得更近。
而且,他人就在能将右臂断面看得更清楚的地方。
因此连甲胄中的东西化为光粒碎散的那一瞬间,威廉都全部看见了。他得知了一切。
金属甲冑的右臂当中,装着一个身体被无数捻线固定在甲冑铆钉上的少女。
亮眼的水蓝色头发。既无角也无獠牙,无征种的外貌。
她被罩着黑色的面具,看不见长相。
她全身淡淡地发着光芒。
全身都让〈第二兽〉刺穿了。过度催发的魔力脱序失控。两项致命要因。一眼就能看出她已经回天乏术。光芒变得格外强烈。
迸散。消失。
少女的身影不复存在。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
突然间,熟悉的剧痛涌上威廉脑袋。


——假如……我是说假如喔?
——万一我再过五天就会死,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有声音。
听得见理应装箱上锁,深深沉在内心底部的声音。


——因为我就快要不在了。至少,我也希望自己不用消失,也想让别人记住,我也想留下羁绊啊。
「啊……」
记忆蒙着雾霭。
威廉无法顺利想起那道声音的主人,那的少女的面孔。
要求自己不去回忆的强大意念,正在妨碍记忆复甦。


——既然这样,你会不会烤奶油蛋糕?


那家伙有着蔚蓝澄澈的头发。
眼睛是海一般的深蓝色。
明明个性不坦率却又直肠子,明明都把自己的事情排在后面却爱耍任性,尽管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她本人似乎也对那样的自己感到困惑,换句话说,是这阵子才有人让她变成那样的。


——等……等一下,会痛,好难过,没办法呼吸,我会不好意思,我身上都是泥巴又到处都是擦伤又没有洗澡而且大家都在看,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不对。
刚才一瞬间看见的水蓝色,跟记忆中的天蓝色不同。
刚才在威廉眼前消失的性命,并不属于那家伙。


这是当然。那家伙早就不在了。


——对呀……对呀……我非常,努力喔……


威廉曾想让她幸福。
他曾想紧紧抓住那样的心愿。
他曾想忘记过去,只考虑现在与未来的事。
那时候,也跟现在一样。
如此希望的下个瞬间,无论是现在,还有心里想要的未来,两边都没了。


——谢谢……你。


所以说,刚才的水蓝色不是她。无庸置疑。
那完完全全是别人,是别的妖精才对。
然而,要成为导火线绰绰有余。威廉已经想起来了。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
曾希望自己不在以后,还能被别人记得的少女。
「混……帐……」
忍不住脱口的咒骂,为谁而发?
骂的是忘了她的自己?
不那样就无法保住自我意识的自己?
由于取回了记忆的碎片,如今差点无法挽救的自己?或者说,以上皆是?
「威廉!」
艾陆可赶来。
「你别过来!」
「不要紧,周围已经没有那种〈兽〉了。」
「不是那样的!这里就有一头!」
皮鞋鞋底微微发出「叽」的声响,艾陆可停下脚步。
「威廉,难道你——」
「勉强撑得住。趁现在,大概勉强可以折回去。」
威廉呻吟似的回答。尼尔斯·迪戴克……威廉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混帐加三级的师父会一脸理所当然地在现今之世活了下来……他所施的封印既强大,而又具有韧性。
威廉·克梅修早已经变成纯粹的〈兽〉。不知道是心灵或者灵魂和〈最初之兽〉身上脱落的执迷交杂揉合,才让他的肉体变质。尽管外表几乎没变,内在却已脱离正常生命的框架了。
尼尔斯的封印,就像让杯中的奶茶区隔成红茶和牛奶并维持稳定的魔法。
由于两者状态稳定,稍微摇晃不至于打破其均衡。只要没有主动拿茶匙伸进去搅和,刚才想起的记忆迟早会淡化,然后消失才对。那样一来,所有事都能恢复成像前阵子那样。可以回到在那间旅舍所过的悠哉生活。
没错。现在还能折回去。只要威廉自己有那种意愿。
「威廉。」
「你别过来。」
威廉起身。
他轻轻地在全身上下敲了敲,确认自己身体的状况。大致上没问题。仍闭着一边眼睛的视野狭小,脑袋里依旧有大钟不停撞响。但四肢可以活动。骨头和肌肉的结构也与人族无异。他吸气再吐气做确认,肺脏和横膈膜似乎也一样。既然如此,过去以人类躯壳使用的整套武技应该照样使得出来。
「等等。」
「回到红湖伯身边,艾陆可·霍克斯登。」
威廉转身,并且开口将对方甩开。
「谢谢你陪我游荡到今天。因此,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这种事……」
「——拜托你,听话。」
他回头「咯咯咯」地笑了出来。
「接下来这段路,我实在不能拖别人下水。」
「威廉!」
威廉不回答艾陆可的呼唤。他重新转向前方。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人族。前准勇者。无专用圣剑。
护翼军的二等咒器技官。但纯属虚衔。妖精仓库的管理员。


世界早在以前就走到尽头了。
勇者的故事也早在以前就完结了。
而我现在——在这里……做些什么?


威廉能保有自我的时间所剩不多。这段期间内,他非得处理掉自己可完成的所有事情。根本没空眷恋。
同种族之间大概用了某种方式在分享「有棘手敌人」的情报。先前疑似四散街头的〈兽〉正陆续聚集到金属甲冑的周围。
而且,金属甲冑每次挥动战鎚,〈兽〉的数量就会少一头。纵使数量有差距,力量对比显而易见。〈兽〉是压倒性强大且不合理的敌人,但压倒性魔力是少数可以对抗那种不合理的手段之一。只要魔力能有效运作,就算反过来将〈兽〉压着打,也绝无不可思议之处。
在那套过程中,〈第二兽〉的身影消失殆尽了。
「真强。」
威廉大致可以想象那套高大的金属甲胄是什么来路。
某个军队组织制造出来的,用于对付〈兽〉的新兵器。随时可以将热量惊人的悬殊魔力发挥在攻防双方面,即使不用圣剑增幅也挡得住〈兽〉的攻势,还能反过来发动有效的攻击。原来如此,假如能稳定运用这玩意儿,与其让不稳定的少女们拿剑,它应该会是更好使唤的兵器。
老实讲,真的有一套。要是没发现里面装着什么,威廉或许也想摆一台在家里。
「研发这东西大概很费事吧。假如在打通管道前败露出去,相关人员当天就得进牢房。」
威廉觉得主使者应该订定了周详的计划。
他认为那应该投入了漫长时间与巨额的金钱来仔细筹备。
感觉研发计划本身会有个充满浪漫情怀的代号,这具机体应该也取了帅气得有模有样的识别暗号。
以前他好像也曾怀有类似的感慨。而且当时自己毫不犹豫地摧毁了他人的心血结晶。
这次亦然。
「抱歉。像你这样的兵器要是实用化,会有点困扰。」
威廉摘下右眼的眼带,将金色眼睛完全睁开。
只见视野和整片恼人的灰色重叠在一起。
(……我体内的〈兽〉大爷正火冒三丈呢,是吧?)
破坏消灭还原回归瓦解——强烈的破坏冲动,透过无数词汇涌上。不过,只要事先有心理准备,还是能与之对抗。只求五分钟时间的话,他依然可以保有威廉·克梅修的意志来使唤这副身躯。
莺赞崩疾。威廉朝前方全力坠落,一举拉近和金属甲冑的距离。
(唯独此刻,我也持相同意见。这家伙就是得化成沙子。)
金属甲冑似乎将接近的威廉认作敌人了。超乎常识的臂力,使战鎚以惊人速度横扫而来。间隔短短的一瞬,强大风劲便跟着战鎚呼啸吹过。
(真吓人。)
威廉一边观察自己随风摇曳的浏海,一边踏出预先蓄力的脚步。敌我相隔单步多,绝佳的间距。他纵身至半空,侧翻一圈,顺势以回身的力道直接出掌打在甲胄的关节。
啪滋,好似油从铁板上溅起的声音。瞬间增压的爆发性魔力想强行将血肉之躯的手掌震开。皮融肉焦的剧痛。但威廉理都不理,硬是用手掌直接将甲冑打穿。
他把手肘伸进甲冑,抓住位于其中的物体,并且一边将无数捻线扯断,一边将那拖出来。
蒲公英发色的年幼少女。
果然,因为过度催发魔力的关系,少女早就陷入失控状态。她全身散发着淡淡光芒。随时爆炸都不奇怪。
「你想解脱吗?」
威廉不太认为对方听得见,但还是问了。
少女似乎对他露出了一抹微笑。
威廉将手指抵在少女的胸口中央,趁着心跳的空档轻轻按压。在致命时机心律失调的心脏瞬间停止跳动。
血液停止循环,魔力就不会继续失控。不知名的少女黄金妖精静静地死去。
大概是因为得不到继续运作的魔力,金属甲冑停止动作。威廉拖出另一个被装在甲冑胸口的少女,用相同方式断绝她的性命。
伴随着「啵」的小小一声,两具尸骸迸散成光粉,随即消灭。
威廉沉浸随风吹来的光粉当中,哀悼似的噤声片刻。
他吸气。
吐气。
刚才那些妖精他不认识。至少,对方不是仓库出身的孩子。那应该代表她们诞生于大陆群的某处,却没能住进仓库就被抓去当这种兵器的零件了。
只要运气好一点,她们应该也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聚集在妖精仓库,过着无忧无虑……即使以兵器身分殒命的结果并无差异,在牺牲之前也还算快乐的生活。
然而,她们并没有。
威廉咬紧嘴唇。一向如此。从立志成为勇者那一天,他就重复尝着这样的滋味。每次发现想拯救的某个人时,事情总是已经进展到无法转圜的地步了。
「…………动手吧。」
威廉用右眼瞪着金属甲冑的残骸,并且对内心的〈兽〉发下许可。
伴随着无声的喜悦,从〈叹月的最初之兽〉身上继承的一部分生态获得解放了。
其姿态能让周围环境归为原始,几乎所有在星神创世后出现的人造物……换句话说,就是除了〈兽〉与沙土以外的万物,都将恢复原始面貌,回归成〈兽〉与砂土。
过去众星神……应该说,侍奉祂们的众地神以只有灰色沙子的大地为础,创造出肥沃大地。因此,由大地所生的万物一旦被唤回原形,就会变回砂砾的样貌。
沙沙。
随着毫无紧张感的声响,原本已毁坏的甲胄,成了堆积如山的灰沙。
周围一片安静。
这当然。有凶猛怪物作乱的地方,任谁都不会久留。城里的人们精明而迅速。威廉转头所见的范围内,只有一道人影。
「菈恩托露可。」
威廉呼唤其名,少女象是下了决心,向前朝他靠近几步……
即使如此,她并没有打算继续拉近彼此的距离。
少女手中的圣剑希斯特里亚散发着淡淡光芒,显示正处于备战态势。
了不起,威廉如此心想。
或许因为本质是小孩的关系,整体来说,妖精们都个性坦率。堪忧的是不管接触什么人,一旦熟稔以后,她们就绝不会怀疑对方。在那当中,菈恩托露可属于罕见地能冷静判断的孩子……印象中是如此。所以,她现在见到威廉的脸也毫不松懈,更看出情况有异而存着戒心。
……威廉姑且先不考虑自己原本就被她讨厌的可能性。
「你人会在大陆群,表示『车前草』平安回到这里了吗?我一直在担心耶,你怎么会待在这座城市?」
「不,你讲些什么啊?那是我要说的台词。好久不见了,技官。」
「噢?你今天一个人吗?」
「这个嘛,谁晓得呢,或许还有人躲在旁边喔。」
原来如此。菈恩托露可完全不掩饰自己对他有戒心啊。甚至还把那一点当成心理战筹码来牵制他的行动。真是个冷静又灵光的孩子。
换成平时,威廉可以轻易掌握到妖精们的气息。不晓得在不在的伏兵,对他来说不足以构成心理战的底牌。但如今一边忍着持续不断的头痛一边讲话,他就没有那么敏锐了。「妖精仓库快瓦解的事情,跟这东西有关吗?」
威廉轻轻地踹着沙堆,并且试着询问。
「你从什么地方听到那种消息的?」
奈芙莲到旅舍找威廉时,有提过那件事。虽然他在失忆时只是随便听听,但在此刻,他就能理解想起当时听过的内容。
「发生过不少事。状况怎么样?」
「你说对了。艾尔毕斯国防军企图从护翼军手上夺走与〈兽〉作战的权利,这好像就是他们想当成比我们更优秀的兵器来推销的商品。」
原来如此,威廉心想。
菈恩托露可给的答案大致如他所料,同时也比他想的更严重。
对方军中打的算盘简单明快。可是,既然如此强大的兵器已经实地制造出来,要阻止就有困难。
啊,不对。
倒也不难就是了。虽然以手法来讲不太聪明,要对策还是有。
(……唔。)
头痛正在恶化。当他们像这样交谈时,威廉所剩的时间仍逐渐减少。
已经没时间问答了。
「我也有事要问。之前你到底……」
「抱歉,我拒绝回答悠哉的问题。我现在只可以立刻告诉你,目前你恐怕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咦……啊!」
菈恩托露可往后头高高跃起。同时,上一刻她站的位置附近的路灯、长椅、招牌都化为灰色沙子崩解了。
「那股力量。难道……你真的变成〈兽〉了!」
威廉笑道。
「我属于〈叹月的最初之兽〉的亚种。大概啦。」
「不会吧。」
「我体内的〈兽〉,是追求回归的化身。它想取回以往居住的世界。其愿望直接和破坏现今世界的愿望相通。」
「可是——」
「活在没有故乡的世界,还满苦的喔?」
菈恩托露可屏息。
「好了,问答差不多就到这里。让我们开始吧,悬浮大陆群的伟大守护者——」
威廉在中途截断自己说的话,并稍稍倾身。将人体构造运用至极限,以最快速度朝下方以外的方向坠落。那是人族以往创造用来交付自身命运的最高峰睿智之一。
莺赞崩疾。
他窥伺菈恩托露可的呼吸,趁着对方无法反应的瞬间拧身拉近距离。
来不及反应。得手了,威廉如此笃定。
间距仅剩半步多。威廉杻身。他精确地瞄准与杀害刚才那两人时相同的位置,胸腔中间的要害,经由死角以双指刺穿——
一连串动作于中途停下。
在威廉和菈恩托露可之间,仅止分毫的空隙,一柄大剑闯入其中。威廉的指尖冒出短瞬刺烫感。菈恩托露可的刘海随剑风摇曳。
圣剑,瓦尔卡利斯。
「两个人私下搞这种事,感觉好下流喔。」
旁边。不知何时赶到的艾瑟雅瞇眼,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能不能让我参加呢?」
「可以是可以,我没办法对你们温柔喔。」
「呀哈哈,光那样回话就够温柔了喔?」
艾瑟雅将手腕一转,瓦尔卡利斯的剑身划出不自然的锐角轨道,切向威廉颈项。压低姿势躲过以后挥到正上方的剑立刻又一直线朝他劈下。
「唔喔?」
威廉朝背后翻了跟斗,这才勉强闪过。
「哎呀,刚才被闪掉啦?」艾瑟雅装蒜地说:
「真行。以往这招都没有在实战中失手过耶。」
「我想也是。」
威廉的嘴角在抽搐。汗水沿额头流下。即使变成〈兽〉还是会流汗啊,他学到了。
「居然一出手就操控惯性偷袭……你真的都不留情耶?」
「哎。技官,其实我对你满认真的喔。」
艾瑟雅打趣说出这种话,同时又间不容缓地继续进攻。
从剑压感受不出多大魔力,但即使如此,当然也不代表毫无威胁。
「等……等一下,你们两个!这是在做什么!」
足足晚了几秒,菈恩托路可才尖叫似的发出疑问。
「看了不就知道吗,我在接纳技官的爱。」
「这不是拼命猛攻的人该说的台词吧!」
「我并不是想听你们俩说笑!」
「说笑?」
威廉以回马拳从旁挡开瓦尔卡利斯,艾瑟雅架势大乱——刚这么想,她随即出脚蹬在石版道上,纵身一跃,连翻带滚地拉开距离。
「我才没有说笑喔。菈恩,你还不懂技官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咦?」
威廉咂嘴。
「你不必跟她废话。」
仍旧单膝跪地的艾瑟雅又继续说。
「这个人啊,是想把角色让给我们。」
「都叫你别废话了。」
「从〈兽〉的威胁下,守护悬浮大陆群的最后一座最强碉堡。以往我们都被那样的头衔逼着上战场,却也一路守护着我们。刚才那种特大号甲胄就是不错的证据。可以认清艾尔毕斯那些人想用什么方式运用我们。」
实际上,那是了不起的技术。打开妖精乡之门,再把热量失控的庞大魔力全纳入控制之下。并非用于瞬间的爆发,而是运作时都能当成高功率的燃料持续利用。虽然妖精的下场殊途同归,但是以兵器来说,像艾尔毕斯那样应该更好运用。
「所以喽,技官才想把那个头衔再一次交给我们。」
艾瑟雅微微低头。
「那个大家伙完全敌不过技官——敌不过这头〈兽〉。而我们只要有能力收拾〈兽〉,就可以显示黄金妖精的战略性价值不容忽视。再不然,至少艾尔毕斯打的如意算盘也会澈底泡汤。」
「啊」地叫出声音的菈恩托露可捂住自己嘴巴。艾瑟雅一边揉眼睛,一边缓缓起身。
「……他想保护妖精仓库。为此,这个笨蛋把命也赔上去了。」
「多嘴。」
原本这项计策并不需要被人理解。
威严只要单纯以〈兽〉的身分,善尽该被打倒的反派职责,剩下的事都会好转才对。
「……欸,我问你们。你们喜欢仓库里的小不点吗?_
「什么?」菈恩托露可一时不备,睁大了眼睛。
「嗯?」艾瑟雅偏头。
「你们赌命战斗,是为了保护她们吗?
「那……」
菈恩托露可的脸红了。
「那不需要你管吧!」
威廉忍俊不住。
「哈……哈哈!」
好怀念。啊,真的好怀念。
没错。以前他也问过珂朵莉一样的问题。
而且那时候,他听到了和刚才菈恩托露可一模一样的回答。
「哎,你们几个!你们这些家伙真是!」
真是——令人疼爱。
威廉想起来了。他想起自己打算在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虽然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属于他的战斗。
可是,既然有人怀着跟以往他们那伙人一样的想法在奋战。
那自己至少要扶持她们。
让她们能代替谁也救不了的他,将希望保护重视之人的想法,贯彻到最后——


「——要上喽。」
现在的威廉无法催发魔力。
魔力与生命力相反。越接近死亡的人越能催发强大魔力,相对地也会加速自己的死亡。反过来说,离死亡遥远的人与魔力不对盘。像「灰岩皮」和妮戈兰就是生为顽强的种族,因此连催发魔力这件事都办不到。
他目前的这副身体已非人类之躯。基本上,连有没有「死」这样的结局留在未来都令人怀疑。简单来说应该就这么回事。
还有,他当然是徒手空拳。因此,能用的武器只有身上所学的武技体术,以及解放〈兽〉的本性将对手化成灰。而且后者对严格来讲不具肉体的妖精们应该效果不大。实质上,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身为人的本领。
这一战虽苦,还是要尽力为之。
另外,这次总该让自己的战斗告终了。
威廉边吸气边挪身。蜃景步法。艾瑟雅似乎察觉有危险,就以电光般的剑路在身边设下重围。威廉穿过一切剑围,澈底逼近。可以看见迟了些许的菈恩托露可有动作,但她赶不上。威廉用右肘瞄准艾瑟雅的下巴,左拳则针对侧腹。艾瑟雅放开瓦尔卡利斯。将挥到一半的重物脱手,架势自然会乱。威廉的肘与拳稍微失去准头。艾瑟雅伸手抓住他的头发,一把将威廉整颗头抱到胸口。艾瑟雅带着魔力的臂力十分强劲,无法甩开。
「菈恩!」
艾瑟雅大喊。
「快动手!」
「唔……!」
即使心存迷惘,菈恩托露可仍为了该做的事而动手。希斯特里亚探出其剑尖,直入威廉的腹部。带有魔力的剑锋切开肌肉,陷入腹部深处。
流出来的血,是鲜红的。
菈恩托露可的脸杻曲得象是快要落泪,手臂失去了力气。
「就这样?」
威廉出拳捣向艾瑟雅的胸腔。拳劲隔着魔力的防御强行灌入。肺脏遭重创的艾瑟雅连叫都叫不出声就昏厥了,扣着威廉脑袋的双手因而松脱。
「艾瑟雅刚才说漏了两件事。假如你们不够强,就会迎接在这里全灭的末路。这样的台词说来老套,不过与其以后痛苦,现在就死还比较痛快吧。」
威廉电开艾瑟雅,然后抓住了希斯特里亚插在腹部的剑身。
「另一点。我已经是〈兽〉了。能像这样和你们交谈的自我立刻就会消失。如果不趁现在收拾我,我就会动手让这座十一号岛坠落。」
表情更加悲痛杻曲的菈恩托露可奋然将希斯特里亚拔出。剑身红且湿。她振臂举剑高挥。动作太慢。满是破绽。威廉想打任何部位都行。
——这是在诱他出手吗!
威廉使出左拳与右腿。两招都没有动真格。为了一探菈恩托露可诱他出手的真正心思,威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菈恩托露可果真扭了身,并强行挡开威廉的攻击路径,顺势将全副劲道用于挥动希斯特里亚。
利如处刑刀的飓风,扫过了威廉的颈部。
「原来如此。」
身法像黏液般缠人的威廉闪到菈恩托露可背后,并且在她耳边细语。
「似乎将迷惘抛开了自然最好。不过,假如出全力还是这点程度,我总不能死在你们手——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咫尺之内。第三名妖精强劲而又可爱的呐喊声传来。
————啥?
缇亚忒。
啊,没错。威廉都忘了。
明明第一次带她来这座城市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这女孩也是妖精兵。手持圣剑作战的大陆群守护者,他们这些勇者的正统继承人。
——伊格纳雷欧吗!
缇亚忒所佩的圣剑伊格纳雷欧绝非高位阶的剑。性能顶多比量产型货色高一些,是把朴素的剑。特有的异禀更是「单纯让自己变得不醒目」这种必须视场合使用的能力。
——喂,你已经懂得怎么用了吗?成长真快啊!
当然,是威廉将注意力全放在艾瑟雅和菈恩托露可身上才有此结果。持续不停的头痛应该也成了后援。就算那样,光是能丝毫不被察觉而贴近到这个距离便足以赞叹了。
基本上,剑本身的异禀并非一拿到手就会懂得用法。假如没有认真面对自己用的剑,应该连从哪里着手都无法领悟。
这孩子会成为出色的士兵。没错,威廉想起单眼鬼医生曾几何时说过的话。受不了。真的一点都没错。你是个名医。
不过,还欠临门一脚。
威廉将菈恩托露可推开,然后转身面对缇亚忒。
有气势。魄力也够。更没有因为迷惘而拖累身手。可是体格却无从弥补,欠缺臂力,技术和经验也不足。假如偷袭完全成功也就罢了,既然像这样让威廉·克梅修有采取反应的时间,她们已经没有残余的希望——


唰。


「……啊?」
巨大的剑刃从威廉胸口冒了出来。
形状眼熟的剑刃。
极位古圣剑之一,瑟尼欧里斯。
——难道是……珂朵莉?
内心有些混乱的威廉想回头。
身体僵住了。他费力地转动颈子。
「啊……呜哇……」
在威廉眼前,有哭得皱成一团的脸。
熟面孔。而且,那是他完全没料到的面孔。
「菈琪……旭……?」
「呜……威……威廉先……生……」
为什么这孩子会在这里?她明明还是个小孩子。
……啊,错了。不是那样的。孩子都会长大。一不注意,他们就会抓准时机脱胎换骨。
在威廉离开的这段期间,妖精仓库仍陆续培养着新的力量。
「……哈哈。」
真令人高兴。
接近坏掉的众多孩童灵魂,将接近坏掉的世界一路支持到此。这些孩子果然厉害。比起始终在路上迷惘的他厉害得多。
接下来的事情,应该不用担心了。
就算他不在,就算他不能再帮些什么,应该也不要紧。
名为威廉·克梅修的落第勇者,终于可以就此将本身一再画蛇添足的故事,划下句点。
「行了。虽然只是勉强过关,算你们及格。」


威廉咯咯笑道。血从嘴边冒了出来。
「啊,菈琪旭。但是关于瑟尼欧里斯的用法,我还不能给你满分。既然要对付不死的存在,你就得确实把它当成『不死者克星』来用。很厉害的喔,毕竟它有将那位星神艾陆可·霍克斯登封印了五百年的实际成绩。」
「咦……?」
「仔细看,要这样用。」
他将手掌凑向剑身。
圣剑会呼应交战对手的力量,提升其魔力。现在的威廉本身无法催发魔力,但瑟尼欧里斯内部的力量充沛十足。有了这些,要唤起瑟尼欧里斯的奇迹应该足够。
威廉一条一条地依序拨动剑身内侧搭起的咒力线。像在弹奏竖琴那样,有细细的弦音传出。弦音相连,串成了笨拙的摇篮曲。
相传在众多圣剑中,被列为极位古圣剑之一的瑟尼欧里斯是最为高洁的一柄剑。能驾驭它的人极为有限,理由便是在此。
若要用语言精确记述其条件,内容将会像这样。
只有丧失归宿,放弃返回本身的依归,将自己的未来尽皆抛弃之人,方有资格使用瑟尼欧里斯——
并非怀抱悲剧者。并非克服悲剧者。
并非不具希望者。并非舍弃希望者。
怀有衷心强烈期盼的未来,又能接受自己绝对无法将那种未来纳入手中的人,才能拿起这把剑,将手伸向其他的未来。
大剑剑身上的裂痕张开了。
淡淡光芒从缝隙间涌出。
人世中最高阶的圣剑瑟尼欧里斯显现其特有异禀。能令万物化为「死者」的那种力量,即使面对不死之人也不例外。
淡淡的光芒慢慢减弱,而后消失。
「技官……?」
菈恩托露可抬起脸庞,低喃了一声。
「威廉……?」
缇亚忒无处挥下举至头顶的伊格纳雷欧,茫然地呼唤那名字。
「呜呜……呜啊啊啊……」
菈琪旭忍住声音,只顾哭着打嗝。
混帐东西。
威廉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内心苦笑。
你们几个赢了。你们除去危险的〈兽〉,守住悬浮岛了。你们是英雄。你们彰显了自己的价值。你们亲手争取到自己的明天了。
所以,你们该高兴啊。
高兴给我看。
要是你们都在哭,我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倒在这里啦。我想到了,这都是艾瑟雅害的。都是因为她多嘴把事情说破,我想把反派扮好的计划就泡汤了。
唉。可恶。最后一刻还是无法好好收尾。为什么我想做的每件事,总是不顺利呢?


——有什么关系呢?就是要那样拼命付出,才像你啊。


威廉好像听见有人嘻嘻取笑他。
不可能听见的声音。威廉明白那是幻听。
即使如此。
在最后能听见那家伙的声音,他觉得很高兴。
(…………)
他有许多话想告诉那家伙。
也有许多想传达的心意。
然而,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那样的时间与空闲了。所以。
(谢了。)
最后,他只在内心嘀咕了这么一句。


像拉下帷幕一样,威廉的视野顿时变暗了。
全身仿佛被飘浮感包围。有种似乎一直往下坠的错觉。
朝一片漆黑坠落,落得又低,又深,又沉。坠落不止。坠落不止。






——二号悬浮岛。
奈芙莲在蓦然间回首。
眼前是四季感交杂得不可思议的庭园。再过去,只有无边无际的广阔蓝天。
「怎么了?」
大贤者问,但她没有回答。相对地——
「……那个笨蛋。」
奈芙莲低声咕哝。
只有一颗小小的泪珠,沿着她的脸落了下来。



本帖最后由 djfgjfidjfidjfi 于 2017-6-2 12:54 编辑



「可以相伴相依吗」
-starry night-




日常生活随时都濒临于结束边缘。
反复度过濒临结束的每一天,构成了日常生活。
当中会有新参加的人也会有离开的人
其面貌一点一点地改变着,在迎接真正结束的那一刻之前,都会一直持续。


报上指出,那场〈兽〉群的袭击是灭杀奉史骑士团搞的鬼。那班人原本在市内就恶名昭彰,因此报上的情报极为自然地渗透并取信于大众了。
艾尔毕斯国和科里拿第尔契市,乃至于护翼军之间有过什么样的交易不得而知。在情感面上难免想将真相散播出去,但那样搞不好会导致战争。
不过,至少艾尔毕斯国防军因为这次的事情大为失势。护翼军高层据说也出现了相当程度的人事更动,同样的事应该不会立刻又重演。
——额外补充,在那份报纸的角落,还登了小小一篇在科里拿第尔契市郊寻获一名豚头族死于非命的报导。





艾陆可·霍克斯登回归。
这项事实,在悬浮大陆群最大的秘境且兼为静谧圣域的二号悬浮岛上,引起了几乎一字不假的『大震撼」。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艾陆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颗的黑色头盖骨嘶喊。
寐于死亡者。在光明庭院点亮黑暗者。其神格有着各种威风别名,属三地神之一的黑烛公正抛开了威严、尊严和一切的一切吶喊出声。
空洞眼窝里有诡异光芒猛烈闪烁,没有嘴唇的牙齿咯咯作响。
『幸亏……幸亏你没事啊啊啊啊啊!』
『哎,吵死了!你这窝囊废给我闭嘴!』
大条的红色空鱼朝黑烛公劈头就骂。
同属三地神之一的红湖伯暴跳如雷地在半空打转。
『你花了五百年时间都在搞些什么!退一百步,我可以不追究你用主神之魂保卫世界这件事喔。可是,为什么你花下那么多时间,星船的修理却一点进度都没有!』
『有……有何办法呢!看看我这模样,连重新构筑自身的肉体都无法如愿,力量就是这么不足啊!』
『还不是因为你只会多管闲事!反正你赶快把这个由浮岛构成的世界全给我扔了!』
『怎么可能那样办啊,蠢材!』
「哎哟,你们两个都好吵〜!」
被两尊神夹在中间的艾陆可气得摆架子大叫。
『艾陆可,但是不赶快叫这家伙取回力量并且摆脱诅咒的话,你那副身躯就一直都只有半条命喔!你也想早点恢复吧?』
『关……关于那个嘛,我是有积极打算。』
「我不介意。」
两尊神一块发出了『啥?』和『唔?』的疑问声音。
「我保持这样就可以了。」
『为为为什么!没有先确实复活的话,就算星船修好,要搭上去身体也会撑不住喔?会无法离开这个世界喔?』
「我哪里也不去。毕竟,我满喜欢这个世界。」
『不不不!这个世界已经走到末路了!几乎什么也没有耶!距离消失殆尽已经进入倒数阶段了不是吗!』
「可是,倒数的时间又还没到。」
『你怎么会有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欸欸欸,黑烛公,你也说说她啦。』
『唔……唔嗯?』
头盖骨忽然接到话题,疑惑似的将牙齿咬得发响。
『在悬浮岛上生活,让你邂逅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吗?』
「……嗯。」
『是吗是吗。你有了喜欢的男人吗?』
「………………没有,不是那样的。」
『等一下!你在问什么!你又在回答什么!』
「像他那样,也就只有一点点帅。珂朵莉和黎拉都太过妥协了。」
『是吗是吗。』
头盖骨像个慈祥老爷爷一样地笑着连连点头。
而在他们身边,空鱼正大呼小叫地直打转。
奈芙莲茫然地望着那一幕。
红湖伯到现在仍没有获得所谓的物质体。她还栖息在奈芙莲的一部分心灵中。不过,只要奈芙莲留在这座二号悬浮岛的特殊结界里,据说红湖伯就可以随意在结界内活动,随意和其他人打交道。「因为这里也是保存原始世界雏形的数据库,所以肉体与精神有交相存在的空间。」红湖伯是这么说的,但奈芙莲不太懂。她也不肯进一步解释。真想要说明书。
「欸,该亚。」
奈芙莲试着跟担任黑烛公仆从的猫征族搭话。
「是的,有什么事吗,奈芙莲大人?」
「今天晚餐预定吃什么?」
「还没有决定,但是夏之园的收成不错,所以我打算用那里的收获来做饭。」
「嗯,我明白了。之后我再去帮忙。」
奈芙莲说完,便打算离开房间。
「您要去哪里?」
「威廉身边。」


威廉·克梅修的遗体被送到二号悬浮岛,安藏于岛内的深处。黑烛公的意见是:「再把他冰起来会不会比较好?」但是被艾陆可和奈芙莲两人驳回了。
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床铺上,仿佛只是沉睡着的威廉已然断魂。
「………你………会不会冷?」
奈芙莲试着摸了威廉的手。好冰冷。
「会不会………寂寞?」
她试着摸了脸颊。还是好冷。
奈芙莲想帮威廉盖条被子。当然,就算那么做也没有意义。
她甚至想过,要像以前偶尔为之的那样睡在他旁边。可是,已经连那样做的意义都没有了。
「黑烛有说过,想让他复活并没有多困难。」
房间门口,有不知不觉中过来的艾陆可站在那里。
「和我的状况一样。只要稍微减缓瑟尼欧里斯的胆咒,他就会有一小部分变得不是尸体,又能自己活过来。
「那是以〈兽〉的身分复活,对吧?」
「当然是那样没错。不过,奈芙莲,就算那样也不会让你困扰吧。你还不是跟他一样属于〈兽〉。」
「没有意义。」奈芙莲摇头。「就算独占坏掉的威廉,我也不会开心。我不想……」
奈芙莲想了一会儿。
「我不想……让威廉不幸。」
「嗯。奈芙莲,你的品味也好糟糕。」
艾陆可一脸无趣地说着走进房间里。
接着,她高高兴兴地直接躺到威廉旁边。
「你在做什么?」
「休息。」
「为什么要在这里?」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理由,但我总觉得这样很能平静……好痛好痛!」
奈芙莲拧着艾陆可耳朵,把她从床舗拖了出来。
艾陆可直接被一路拖到房间外面。
「禁止陪睡。」
「为什么为什么!我跟他都是尸体,不构成问题吧!」
「那里是我的专用席。无论尸体或星神都不让。」
「好霸道!」
而且越拖越远。







他在梦境当中。


看得见夕阳。
在漆黑地平线的另一端,太阳就要西沉。
脚下有状似用灰色六角形铺成的小小立足点。除了那块立足点以外,空无一物的漆黑空间。
在这里,只有那道即将消失的夕阳,以及所剩不多的立足之处。其他什么都没有。即将告终,即将归为虚无的苍老世界。
青年就站在那样的地方。
没有任何事可做,也没有任何事可以思考,因此他只是呆在那里,望着即将消失的太阳。
忽然间,青年察觉到身边有动静。
在他眼前,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有块小小的水晶掉在那里。
这是什么——青年望着水晶,于是水晶劈哩啪啦地发出声音裂开、膨胀、杻曲,然后削成了近似于人的模样。
——啊,原来如此。
这东西就是我体内的〈兽〉吗?青年如此领会。他吞下〈最初之兽〉的碎片以后,因而唤醒的,身为人类的自己的半身。
不晓得是几百年或几千年,那应该度过了与人类史同样长的时间,始终比邻于人类身边。双方却完全不认识彼此。何止如此,连发现都没有发现。
「欸,我说啊。」
即使搭话,也没有任何动静。
「幸会……这样说感觉也挺怪的。毕竟我们一直在一起。」
没有回应。〈兽〉哪里也没有看,只是杵在原地。
「不好意思,一直都忽略你。明明你也类似于被害者嘛。」
还是没有回应。相对地。
「——嗨。」
青年听见耳熟的声音,他回头。
在即将消逝的朱光照耀下,站着一个看不出年龄,长相令人怀念的男子。
「臭师父。」
「你似乎忙了不少事嘛。还有没有眷恋?」
「多得数不完。」
「那太好了。」
尼尔斯吆喝一声,坐到威廉身边,然后笑了笑。
「证明你这趟人生直到最后都过得充实。」
感觉这并不是好笑的事。
「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家伙……只是想回故乡。」
威廉一边看向旁边的水晶块,一边说道。
「嗯?」
「它们只是想取回那片灰色的海。夺走那个的则是星神。而且祂们的理由,一样也是因为盼望着故乡。思乡的两样情冲突到最后,大地灭亡了,失去故乡的人们被赶到悬浮大陆群。
每个人都只是想回家,只是想找回故乡。」
夕阳摇曳,使得尼尔斯的影子微微地晃动。
「要毁灭世界,根本不需要邪恶。起初,那些都是不会被任何人怪罪的小小愿望。而那样的愿望却如此轻易地,和末日相连在一起。」
「是啊。这个世界也已经完了。」
尼尔斯搔了搔头。
「顺带一提,我也差不多该上路了。停留在一个世界的我,能以星神身分动用权能的次数仅限六次,为了封印你,我用掉了最后的一次。如今得再启程寻找下一个世界才行。」
「……原来你是星神啊。」
这理应是冲击性的真相。威廉却没有特别讶异。
也许是因为心灵耗弱的关系,或者他从一开始就认了,无论这个男人的真实身分是什么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你要跟我来吗?」
「啊?」
「这个世界已经走入末期了。你是死者,没有任何可做的事。既然如此,要不要跟我一起到新天地?顺利的话,或许你能过一段比较称心的人生。至少,与其永远断魂于此,那样会活得更有意义。」
「啊。……」威廉思索。「所以说,你的意思是要我一起当星神?」
尼尔斯满脸苦涩地点头。
「听起来满好玩的。」
「如果是你,我想到任何地方都能吃得开就是了。」
「或许吧。」
失去故乡是难受的。是痛苦的。不过威廉振作起来了。他顺利把新的地方当成了故乡。那段经验与回忆是属于他的珍贵财产。
「结果,我和你都没办法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身为你的臭师父,这就是我所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去了以后,这家伙会变成怎样?」
威廉用目光指向旁边的水晶块。
「目前你们勉强处于分离的状态。到时候将得把〈兽〉留在这里,只带你过去新天地。」
「啊……会变成那样吗?」
威廉搔搔头说:「抱歉。我还是没办法去。」
「这样啊。」
尼尔斯点了头。
「失去故乡,失去归宿,既难受又难过。
即使如此,还是可以找到新的地方。肯定任何人都办得到。」
把悬浮大陆群当故乡的那些勇敢之人,原本也是大地的子民。
在他们接纳新故乡以前,不知道流了多少的血。
「不过,即使突然想改变,也不会顺利的。那需要时间。
想从失落的悲痛中振作,想认识其他人,想让心灵有新的着落都一样。每个家伙都是在那一环搞砸的。星神是如此。这些〈兽〉也是如此。他们都想着要早一步找回自己的故乡,就用错了手段。
哎,说是这么说,我自己也是久久都没有发现那一点。不过,只要抬起脸看看四周,身边也会有人帮忙提醒。」
威廉闭上眼睛。
以自己的情况而言,陪在旁边的是谁?是葛力克,是妮戈兰,是奈芙莲……是珂朵莉。
他们教了自己许许多多受用不尽的道理。他们救了被抛弃在世界末日后的自己。
「我想陪在这家伙旁边。」
「你想跟它交谈?行不通的。精神构造和生态都不一样喔。」
「应该也是。我并没有怀着那么大的梦想。」
威廉装熟似的伸手勾住水晶块的肩膀(?)。
「这些家伙只看得见它们的故乡。它们眼里只有已经失去的东西。因此既无法容忍悬浮大陆群的存在,还拼了命地想灭绝我们。
总觉得很令人灰心,不是吗?
所以,我想帮帮它们。
以前就算了,现在这些家伙旁边有个怪怪的人陪着。我希望能让它们这么想。」
「你是笨蛋吗?」
「最近我自己也开始在怀疑了。」
两人最后相视而笑。
「真是个忙不完的家伙。连死了以后都要对结束的世界瞎操心。」
「什么都当不了的我,似乎只能办到这些。」
原本想说些什么的尼尔斯突然变得轮廓模糊。
「有什么关系,很像你的风格啊。」
「最近我自己对那一点也有同感。」
两人的话就此说完。
他们站在一块儿,茫然地望着夕阳。
等威廉回神以后,尼尔斯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在这完结的世界里,只剩他和水晶块——〈兽〉执迷的碎片单独相处。
「……所以喽,我们似乎会相处好一段时光,请多指教。」
威廉就地躺下。这块立足点的空间够他那么做。
仰望天空,什么都没有。连夜空都没有。
「对了,没名字不太方便。要不要我帮你取个好名字?」
威廉悠哉地这么说完,闭上了眼睛。






————尔后,些许时光流逝。
「优蒂亚!给我站住。!」
「糟了。」
两名少女跑在破烂宿舍的走廊上。虽然地板似乎随时会被踏穿,不过她们俩都习惯了,懂得灵巧避开有危险的地方跑。
「今天晚餐是为了庆祝学姐们回来的大餐,我不是说过不准偷吃吗。!」
「呃,因为闻起来实在太香嘛!阿尔蜜塔,你煮的饭果然好吃耶,姐姐们都会深感满意喔。我当然也很满意。」
「哎哟,气死人了!你该被打一顿屁股!」
「才不要。!」
哒哒哒哒哒,宿舍里天翻地覆。
「吵死了,你们俩都安静啦。」
「怎么,那两个人又来了?」
「欸欸欸,来赌一下啦。你们觉得今天哪边会赢?」
「喔,不错耶。我用今天晚上的甜点赌优蒂亚逃得掉。」
「那我跟你相反……妲洁卡要不要参一脚?」
「嗯?啊。……那我猜迦娜会赢。赌注一样用今晚的甜点。」
「咦,为什么?这是在赌优蒂和阿尔蜜塔哪边会赢耶?」
「那个嘛,我想你们看就知道了。」
少女们纷纷从窗口探头,还吱吱喳喳地看着两人追赶跑跳碰的好戏。
「——今天也好热闹耶。」
仓库深处的资料室。
坐在轮椅上的金发女子开心似的嘻嘻笑了出来。
「灰尘会满天飞,我不太希望她们闹得太凶就是了。好不容易才刚大扫除,花的工夫都白费了。」
另一个樱色头发的女子翻阅着成迭文件,并且困扰似的笑了。
「那是破烂仓库的宿命啊。我觉得差不多可以来个大翻修了耶。」
「话是那么说没错。」
樱发女子妮戈兰将手指凑在脸上偏了头。
常言道,食人鬼的年龄不容易显现在外表。像是亲身证明了那一点的她,外表从那时候就几乎没变过。
「到处都刻有回忆,每次要拜托业者都会犹豫。像餐厅墙上的伤痕,你记得吗,是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比身高时留下来的。」
「啊。刻得太密,结果分不清楚谁是谁的那些痕迹对不对?」
金发女子怀念似的瞇细眼睛。
「这么说来,她们两个今年有没有空回来啊?」
「嗯。可惜好像没办法。那两个人目前的工作似乎都在满远的地方。」
「啊。那就没办法喽。」
发生了许多事情。
比方说,限制妖精自由的规则,在部分附加条件下放宽了。结果,目前有一部分成体妖精是在妖精仓库外生活。虽然形式并不正规,但菈恩托露可现在到了奥尔兰多商会,一手包办妖精仓库及遗迹兵器相关的会计事务和协调角色。而娜芙德成了陪打捞者前往大地的护卫,定位类似于护翼军的非正规战力。
她们俩目前都在离六十八号悬浮岛相当远的地方打拼。没那么容易就能找回来。
「……这么说来,可蓉她们已经回来了吗?」
「咦,没有,还没喔。应该要到傍晚左右就是了。」
「哎呀。那大概是有其他事吧。刚才在港湾区那边好像有非民用的飞空艇降落耶。」
「刚才?奇怪了,我没有接到联络耶。」
妮戈兰偏头。
这时候,资料室的门被含蓄地敲响,有个少女探出头。
「对不起,妮戈兰小姐,艾瑟雅小姐。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莉艾儿?」
两名女子面面相觑。
「没有耶,怎么了吗?」
「从刚才就到处都找不到她。要是她又跑进森林里玩就危险了,所以我才担心。」
妖精仓库的四周被相对浓密的森林包围着。而且在不容易注意到的地方也会有水洼。对不熟悉的人或小孩来说算是满危险的场所。
「糟糕!那得去找她才行!」
妮戈兰放下文件起身。
「我觉得不用那么担心耶。你会不会保护过头了?」
「保护过头是监护者的特权吧!」
她大叫般这么说完以后,就从数据室冲了出去。
「呃……我该怎么办呢?」
被留在原地的少女困扰地问。
「我想你不用在意喔。」
艾瑟雅对她耸了耸肩。
「迦娜!你做什么!」
「嘻嘻嘻。渔翁之利,好吃的我都享用完毕了。」
「站……站住!站住让我打屁股!」
「啊。……这样看来,刚才的赌局似乎是妲洁卡赢了耶。」
「唔。赌是赌了,我没想到真的会赢,好讶异。」
「站住。!」


「……真的好热闹耶。」
艾瑟雅独自留在资料室,嘀咕着露出了落寞的微笑。仍坐在轮椅上的她,伸手摸了窗户的玻璃。
以前,这道窗的另一边,有他和她们几个在。
有那个青年和少女们,匆匆地度过那短暂的末日时光。
「虽然发生了许多事情,但我们这边过得满好的喔。」
如今,他们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所以艾瑟雅无心地朝着蓝天,抛出了那句报告。
「你们那边如何呢?此时此刻,你们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呢?」


天空高远无际。
那些话被吸入天边,没有任何回答。






有个女孩从头顶上方掉了下来。


外表的年龄大概比十岁小一点吧。她似乎在树枝上踩空,倒栽葱地摔落了。照这样下去,肯定会重重撞上地面演变成跟明媚的春天午后不太相衬的局面。
「喔哇。」
青年伸出手,想接住那个女孩。但他却在接到前滑了一跤,摔得四脚朝天。结果——
「唔啊!」
他成了那个少女的肉垫,还叫得像被压扁的青蛙。
「……好痛。」
「对……对不起!」
晚了几秒,少女似乎才搞懂情形,连忙从青年身上退开。
「有……有没有受伤!你还活着吗?内脏有没有被压扁?」
「啊。我不要紧。别看我这样,身子可是很结实的。」
青年拍了拍弄脏的衣服起身。
「话虽如此,身上都搞得脏兮兮了。那你没事吧——」
他看向少女的身影。
如晴朗天空的蓝色头发。如俯望平静海面时的深蓝眼睛。
似曾相识,他有那种感觉。
「——咦?」
目光交接的两人愣住了。
「你跟我……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吗?」
「没……没有啊,我想是没有……大概……」
少女偏头。
「再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岛。你不是这座岛的人,对不对?」
「啊。哎,算是久久没有回来吧。」
青年答得含糊。
「你会走这条路,表示有事情要到我们的仓库吗?」
「是啊。」
「那你就是客人。跟我来,我帮你带路。」
少女一个转身,装模作样地迈出脚步。
青年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怎么了吗?」
「呃……没事啦。」
青年搔了搔头,迈出脚步。这时候——
「莉艾儿~!」
从他们前进的方向,传来了呼唤着某个人的女性嗓音。对方正朝他们接近。
「莉艾儿……哎,真是的!原来你在这里!」
高个儿的女子碎步赶来。
「受不了,别害人操心啦。之前就告诉过你,不可以一个人进森……」
对不起,可是听我说喔,有好稀奇的动物。刚才被牠逃掉了,但是我有追到那边的树上,跟你说喔少女那让人分不出是找借口或自夸的辩解词,说到一半就停了。因为女子的目光并没有对着她。
「不会……吧。」
女子用双手掩着嘴巴,她低语的声音正在颤抖。
「怎么可能……你为什么会……」
「抱歉。拖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没回来。」
咦?咦?咦?

看不懂状况的少女,目光在青年及女子之间来来回回。可是两人却不做任何说明,只见目光互相交错,仿佛只有他们懂彼此的意思。
「我回来了。」
男方如此说道。
女方睁大了眼睛,两眼发直,眼眶缓缓地盈出泪水,笑脸及哭脸让整张脸孔皱成了一团。
然后,她哽咽了好几次,才用发抖的声音回答:


「欢迎你……回来……!」



本帖最后由 djfgjfidjfidjfi 于 2017-6-2 12:55 编辑


后记\写在结束后的话


假如这里有时光机,我想去见十二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深夜的家庭餐厅饮料吧追求最棒的混搭饮料。调出满意的味道以后,我会回到座位上慢条斯理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带着认真的脸孔玩踩地雷。要是腻了就改玩伤心小栈或接龙。然后一回神就天亮了。这正是我在当时的标准作家生活。
我想去找那个年轻的枯野瑛,这样对他说:
嗨,我是十二年后的你,来这里要给你一个建议。
你刚才存到硬盘深处的奇幻世界企画书千万不能丢。因为之后你会经历到吓死人的惊涛骇浪,好几次差点就受挫不起,坦白讲根本就趴到地上了,即使如此还是有好好把故事写完的未来在等着你。还有那份企画书写到的「好像吃过人的饿鬼女主角」虽然会稍微修改,但还是可以在故事中出现的。
接着,过去的我就有话说了。从未来跑来这种事令人无法立刻置信,要取信于人,就说说看你们那个时代流行什么电影。于是我沉思片刻。虽然最近忙东忙西,都没有好好看电影,但是代表性的话题作名称还是讲得出来。因此我自信地回答:《星际大战》。
……啊,不行。
这属于会被吐槽「你以为那是多久以前的电影了啊!」而越扯越复杂的套路。
先别管以前的我好了。
所以喽,我是现在的枯野。让各位久等了。
在此奉上《末日时在做什么?有没有空?可以来拯救吗?》的最后一集。


是的,没有错。这是最后一集。
威廉·克梅修这名角色的故事说到这里,便迎接结局了。
真的发生过许多事,我在众多人们的支持下一路走了过来。感谢所有奉陪到这里的读者。衷心感谢你们。


另外,说来仓促,有消息要发表。
坦白告诉各位,我要开始写新系列了。
一篇故事结束以后,就会有另一篇故事揭幕。在即将告终的世界,有群人仍过着他们尚未告终的日子。那是由一群各怀私心期盼着结局到来的人,在跌跌撞撞之间度过的无常日子——
舞台和《末日时(略)》一样在悬浮大陆群。只是经过了一小段时间。原本小不隆咚的那些孩子们也长大了。
假如各方面都进展顺利,新作应该会跟这本书一起上市(注:此指日本)。书名尚未敲定,不过照目前的感觉大概会命名为《末日时在做什么?能不能再见一面?(暂译)》……呃,虽然有变短一点,但这个书名还是嫌长啦!


因为如此,若您不嫌弃,请再拨点时间陪伴这个世界在余晖下所发生的故事。


二〇一六年冬





平时自己看的时候不怎么看注音,录入的时候就没有注意这方面了
如果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我明天去再改一改......




感谢指出错误,早上重新查了几遍,现在应该没问题了

刚扫完一本200P的画集,还要修图,希望这次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66
10

請選擇投幣數量

4

全部評論 17

10000
懒惰的青蛙 伯爵
本帖最后由 懒惰的青蛙 于 2017-6-22 18:12 编辑


威廉还真是罪恶深重的男人啊。
说点题外的,前几天去看医生,结果不怎么理想。
我问医生,还有救吗,医生摇摇头说,已经是晚期了。
诸君都在做什么?萝莉控晚期了,可以来拯救吗!?

7 年前 0 回復

永远。の 子爵
' make867676 发表于 2017-6-6 19:47 奈芙莲是黄金妖精(死灵无生命)转成兽的 威廉是人类(有生命)转成兽的 虽然都是兽 但本质不一样 不然奈芙莲 ... '


这点是关于奈芙莲是否完全变成兽,跟魔力和生命力成反比的设定是两码事
我指的是。奈芙莲现在可以直接用魔力生成的翅膀飞到岛屿上,而其生命力现在也达到不老不死,和魔力生成设定不符的。
要不就是奈芙莲成了接近地神或者星神的生物,生命力不老不死,魔力也巨大。

7 年前 0 回復

royriza611 伯爵
終於有了,真的是太感謝了,威廉和轉生的珂朵莉都好喜歡

7 年前 0 回復

make867676 伯爵
' 永远。の 发表于 2017-6-1 22:30 其实看了第五卷有个疑问。小时设定里魔力是生命催生的,生命力越弱魔力越强 奈芙莲现在虽然没有和威廉一样 ... '


奈芙莲是黄金妖精(死灵无生命)转成兽的 威廉是人类(有生命)转成兽的 虽然都是兽 但本质不一样 不然奈芙莲也是被吞噬意识的一方

7 年前 0 回復

kidcs1214 皇帝
' djfgjfidjfidjfi 发表于 2017-6-1 22:12 平时自己看的时候不怎么看注音,录入的时候就没有注意这方面了 如果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我明天去再改一 ... '

太多奇怪的空隔和人名中間的"•" 不少都是用成"。"
比如說一開始的 "星神艾陆可。霍克斯登"

7 年前 0 回復

永远。の 子爵
其实看了第五卷有个疑问。小时设定里魔力是生命催生的,生命力越弱魔力越强
奈芙莲现在虽然没有和威廉一样变成兽,但也是接近的东西,小说里也说了现在她不老不死,为何还更好的控制催生魔力生出翅膀飞。
相反男主可是一点魔力都催生不出来了。

7 年前 0 回復

kidcs1214 皇帝
我本來想做EPUB..但我發現問題挺多的
光是注音LZ都沒放上全省略了是嗎...

7 年前 0 回復

孙悟空烦恼 侯爵
感谢啊!我买的第五卷现在都还没到呢

7 年前 0 回復

kelvin12354 伯爵
終於得到結局了
感動
感謝錄入

7 年前 0 回復

maixjc 子爵
台版5卷终于来了,之前的翻译版看得有点懵逼,现在再看一遍台版试试

7 年前 0 回復

blqsherry09 公爵
最后一段是什么意思?威廉又活过来了吗?然后小女孩是蓝毛的转世?

7 年前 0 回復

Hyzk 侯爵
这下台版第一部就齐了啊。

7 年前 0 回復

聖夢萊拉 騎士
昨天看到下載那邊有,今天就等到了,真的很想知道結局,非常感謝

7 年前 0 回復

化物语 王爵
' szck 发表于 2017-5-30 18:20 感谢录入,不知道台版第二部什么时候会有售,有入正的想法。 '


第二部第一卷预定是七月 不过也有可能放到八月的漫展发售

7 年前 0 回復

lin33544889 伯爵
啊啊啊 我还是破戒了啊  本想等着动画追完再来看的,不知不觉就看到第5卷了

7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動畫一出 台版書也出好快 感恩大大收錄也更快

7 年前 0 回復

szck 子爵
感谢录入,不知道台版第二部什么时候会有售,有入正的想法。

7 年前 0 回復

Charles Zhang 王爵
这个人很懒,什么都没写
86 粉絲
0 關注
59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