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说百物语2 [京极夏彦][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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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罔百介,一个为撰写《百物语》而游历诸国的隐居者,在一个雨夜因为自己的迟钝邂逅了神秘的“三人组”:擅长骗术的御行师——又市先生;擅长操纵玩偶的傀儡师——阿银小姐;擅长鸟寄的模仿师——长耳先生。至此,卷入了一系列诡异的事件之中。
挟炫目花招,舌灿莲花巧妙布局,翻弄世人于指掌之间。
从人们心中幻化而生的魑魅魍魉,在奇幻与哀怨中,罗织成一篇篇鬼魅绘卷!
千奇百怪的妖怪物语夜行登场!!


京极夏彦
小说家、创意家。一九六三年生于北海道。一九九四年以琢磨多年的妖怪小说《姑获鸟之夏》晋身文坛,旋即收到各界瞩目。接下来,以《魍魉之匣》获第四十九回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嗤笑伊右卫门》获第二十五回山本周五郎赏。除了独树一帜的文学创作之外,还以与其他作家对谈、联合创作、民俗研究等其他形式活跃于文坛。




目录

柳女
帷子辻
野铁炮
狐者异




这个系列前后文之间联系不大,不看第一本也可以直接看下面的了

我绝对不是要学团长哦

可怜的小SUYA加油了

[ 本帖最后由 夏亚夜 于 2008-11-10 12:02 编辑 ]


柳女


有母抱幼女
狂风之日行经柳树下
幼女惨遭柳技缠绕
气绝身亡
怨念连停留柳树上
每晚现身诉悲苦
哭诉柳树久可恨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二·第十二



[一]

北品川宿人口处,有一间名叫柳屋的客栈。
在客栈之中,柳屋堪称知名老店,是家已经连续经营十代的豪华客栈,而且不只地点好、客源多,生意更是兴隆。
旅馆周围虽非河岸,亦非湖畔,却长着许多柳树。尤其是旅馆中庭池边,长着一株巨大的杨柳。此乃柳屋这个名号的由来。
这株柳树长得远远高过主屋屋顶,枝干之粗,即便三名大汉也围不住。虽说是古木,但每到夏季枝叶便生长得十分茂密,是株非常漂亮的垂枝柳。
据说柳树在旅馆兴建之前便已存在,当时许多人认为那是一棵神木或灵木,砍伐此树必遭报应的传闻总是不绝于耳。
传说中,以前有人想砍倒这棵树,结果自己反而丧了命。加上这棵柳树长得非常奇怪,所以别说是拿斧头砍它了,到后来大家甚至连碰都不敢碰。
居民认为柳屋所在之处乃生人禁地。换言之,柳屋正好盖在传说中有鬼魂作祟的地方,格局仿佛将这株受诅咒的柳树抱在怀里。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柳屋如此盖法,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姑且不论这株树该不该砍,按理说,一般人是不会在这种地方开店做生意的。
然而——。
柳屋的创业者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劲,还是中了邪或为鬼所迷,总之不知为何缘故,他选择在这个奇怪的地点盖客栈,做起了生意。
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既然是十代之前,就时间点而言,应该是在神君(注1)指定品川町为东海道第一宿(注2)之前。换言之,当时此地既没有今日远近驰名的步行新宿(注3),也没有什么茶馆。
当时曾有许多人传言柳屋的创业者——名曰宗右卫门,是个被柳树精缠身的狂徒。
不论当地风水多好,但上头毕竟有株受诅咒的怪柳树,一般人别说是旅馆,想必就连小屋也不敢搭盖吧!
听说宗右卫门原本是个尾张的商人。
有一天他因缘际会来到此地,一看到这棵人人畏惧的柳树,当场就为之着迷。
有人认为宗右卫门是被柳树精给迷住了。事实上,宗右卫门真的娶了一位在品川认识、名曰阿柳的女子,客栈生意就是他们夫妻俩一同开始的。
的确,自古就传说大树会幻化成人,尤其柳树大多会化身为女性。不只在日本,就连遥远的朝鲜、唐土都有这类传说,净琉璃也有柳树化身为女子,与男子结为连理的戏码。据传莲华王院、三十三间堂的屋脊所使用的柳树,也曾化为女性出嫁,还生过孩子。
但人形净琉璃的戏码终究是虚构故事,自古的传说不论年代如何久远,对其深信不疑的人终究没有几个。尤其是在今日,相信树木真会变成人的想必是一个也没有。就连宗右卫门之妻的阿柳这名字,都让人觉得未免虚构得太过火了。
话虽如此——据说宗右卫门之妻的阿柳这名字,还真有被纪录在柳屋家宗祠庙的纪录卷宗之中。若是真有其人,且其果真为柳树精,继她之后的柳屋族人后代岂不都成了树木子孙?即便长在庭院里的这株柳树是如何出类拔萃,这类毫无根据的说法毕竟难以取信于人。更何况一个树精怎么可能在死了之后,被当作人埋葬在寺院之中?因此宗右卫门之妻名曰阿柳,恐怕纯属偶然。
总之——柳屋宗右卫门在品川娶了一位名曰阿柳的女人为妻是事实。但宗右卫门的子孙似乎都认为,宗右卫门之所以在据传有柳树精作祟的地方兴建客栈,并非因为他为柳树精所迷,或其妻为柳树精,反而是因宗右卫门完全不相信传说与迷信之故。
据说宗右卫门深谙经商之道。
虽然没人知道他为何会来到偏远的品川做生意,不过听说他在尾张时,就已经拥有一家不小的舂米行和几家馆子,目前仍由其后代经营。
他既然如此有能,想必就不会为树精作祟的迷信所扰。或许还反而判断托此传说之福,他方得以低价购得这块乏人问津的地。
说不定宗右卫门早就看出品川町将发展成一大宿场,才会放弃原本的生意到此兴建客栈,以期开创一番霸业。如此想法,可说是非常实际的。
事实上,柳屋地处宿场入口,条件的确非常适合经营客栈。有志经商者理应都会看中这块土地。对不把传言迷信当一回事儿的人而言,只因一棵大树就荒废一块土地,才是愚蠢至极的事呢。
想必宗右卫门抱持的就是如此看法。
若果真如此。
想必他也考虑到或许该好好利用这个鬼魂作祟的传言。
仔细想想,柳树精作祟或其妻为柳树精后代之类的无稽之谈,反而能为柳屋制造不少风评。甚至这些传言说不定就是宗右卫门自己散布的。谣言传千里,只要能逆向操作,确实可以作为正面宣传。
虽然真伪难辨,柳屋这名号想必还是来自那株巨柳。而且正因客栈将这株据传已成精的大树怀抱其中,柳屋反而因此声名大噪。
诚如宗右卫门所预测,这一带成了出入东海道的门户,也是江户最繁盛的游乐区之一,这里不仅是旅客多,来自江户的寻欢客也是川流不息。不久,柳屋也因此成为当地旅馆侍女人数数一数二的客栈。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柳屋中庭的柳树旁盖了一座小祠堂。
祠堂没有名字,但显然是为了祭拜这株柳树而建的。
这株传闻已成精的柳树,就这么成了柳屋的守护神。
妖精就这么成了守护神,甚至让柳屋的生意蒸蒸日上。
就这么过了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这株柳树不仅没有枯萎,枝叶反而更形繁茂。柳屋的生意也随这株柳日益繁盛。据说也有许多旅客为了一睹这株柳树,专程前来投宿。
到最后,柳屋这栋老牌客栈的地位不仅变得屹立不摇,甚至还跨行开起了当铺、杂货店、寿司店,而且个个都是财源滚滚。
或许还真有柳树神明保佑。
正因为如此,宗右卫门的子孙每逢中元、正月,便会按时到祠堂祭拜,感谢这株柳树庇佑。或许这就是宗右卫门的子孙自认为柳树精后代的缘由。
然而——那座祠堂,现在已经不在了。
它是被拆掉的。
据说是大约十年前的事。
动手拆掉这座祠堂的,正是宗右卫门第十代子孙——也就是当今柳屋的主人。
这位柳屋主人名曰吉兵卫。
据说吉兵卫学识渊博,原本对这座祠堂的神通就心存怀疑。
再加上,大约十年前,他在参加南品川的千体荒神堂——也就是品川荒神(注4)讲经后,就完全改信荒神堂了。
这或许有追随信仰时潮的嫌疑。
“若祭祀的对象是神佛圣人,尚无大碍。但对象若是一株据传已成精的怪树,未免就太莫名其妙了——”
据说吉兵卫曾如此辩解。
于是,他就拆毁庭院中的祠堂,并在三月二十七日荒神大祭这天不理会家人劝阻,将拆下来的木材丢进护摩坛火堆里燃烧殆尽。
接着吉兵卫宣称将砍除庭院中的柳树。但柳树位于中庭,而且又是株高度超越屋脊的巨木,因此除非是拆掉房子,否则恐怕是无法砍伐。
后来吉兵卫不知是又有哪里不满,一再改变信仰。但庭院中的祠堂却一直没有重建。
柳树因此躲过一劫。但碍于一家之主吉兵卫的不信邪,所以就没有人再祭拜这棵树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这客栈云集之地也因此开始出现传言,认为吉兵卫所为说不定会让好不容易变成守护神的柳树精再度作怪,不,甚至连柳屋的繁盛也将到此为止。
可是。
柳屋并无任何明显变化。客人依旧源源不绝,生意亦未有任何衰退,反而是益加兴隆。
话说从前创业者宗右卫门在此地兴建客栈,原本就是不畏妖魂作祟之举。吉兵卫当今的做法似乎也是一脉相承。反正传说归传说,谣言归谣言,只要当事人认定是毫无根据的迷信,大家便会随之改变想法。
之后十年,柳屋的生意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是繁荣鼎盛。
然而——。
姑且不论是不是鬼怪作祟,柳屋并非完全平安无事。
灾祸并非影响柳屋,而是悄悄降临在吉兵卫身上。
吉兵卫今年四十岁,所以,在十年前刚满三十。
当时他已经有了妻小。
但在拆掉祠堂那阵子,吉兵卫的孩子过世了。
据说是遭意外亡故。
过没多久,他的妻子也死了。
据说是丧子导致她精神错乱——因此自尽身亡。
根据传言——吉兵卫之妻就死在庭院的柳树下。
三年后,吉兵卫迎娶继室。
但也不知是何故,这位继室一直生不出孩子。
常言三年无子便休妻,三年后这位继室便回娘家去了。
翌年,吉兵卫三度娶妻。
这次终于生出了孩子,但生后三个月便夭折了。
听说是病死的。
第三任妻子丧子后就发了狂,从此离家出走、行踪不明。
吉兵卫只好四度娶妻。据说这个妻子也因难产丧命。
结果,吉兵卫十年内失去了四个妻子,包括流产的在内,也死了三个孩子。即使吉兵卫再怎么没夫妻缘,这些数字也未免太吓人了。
发生这么多不祥的事,让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认为这显然是妖魂鬼怪作祟。毕竟这些灾祸都是在吉兵卫拆毁祠堂后发生的,而且,遭殃都只发生在吉兵卫本人身上。
吉兵卫的绝子绝孙,应是遭柳树报复——由于吉兵卫的举动触怒神树之灵,神树的诅咒才会使其妻儿丧命——凡对迷信稍有敬畏者,想必多少会如此推测。
的确,将此归咎于妖魂鬼怪作祟者果真不乏其人。多次遭遇如此不幸,外界还是不免开始绘声绘影,出现各种恶意的谣言与揣测。也有人认为吉兵卫一再改变信仰,乃是为了供养亡故的妻小。
可是——。
吉兵卫虽然有他的信仰,但同时也是个精通汉诗唐诗的博学之士,因此对这类迷信一概嗤之以鼻。
“这些事都只是偶然发生。若非偶然,那就是我修行不够精进,绝非庭中那株树所为——”
吉兵卫毫无畏惧地公开表示。
他以此毅然态度抵挡了恶劣谣言。
即便类似的凶事一再发生,也只能将柳屋主人的无妻无子视为人世间常有的不幸。
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吉兵卫太会做生意的缘故。
毕竟一般人都爱趋炎附势,对有财势者比较不敢批评。


[二]

哎呀。
这不是阿银吗?
真的是阿银吗?好久不见哪。
咱们多久没见啦?
已经有七年了吧?那时候,你和我都只是小姑娘而已——。
什么?
年龄多少还是别讲比较好吧?
倒是,你为什么这身打扮?又不是卖糕饼的,看你穿得如此鲜艳。
哦?阿银你在教人跳舞?原来如此。这也难怪,你以前就能歌擅舞,还会弹三味线嘛。我以前就觉得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一流师父的。
哦,真的吗?
哎呀,我的经历不会比你好到哪儿去啦。如何?要不要休息一下,请你吃个饭团吧。
唉,真是的。
和你久别重逢,你看我高兴得都落泪了。
唉,阿银呀。
真的——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当年那副小姑娘的模样,真是令人羡慕哪。哦?你问我吗?
唉,一言难尽呀。
该怎么说呢?
过得很辛苦啦。
当年我和师父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什么,大家都很挂念我?
真的吗?听你这么说真高兴呀。其实,当时我觉得最难过的就是和你分开呢。
你也知道我爹过世了吧?
后来的景况就很惨了,我们只得结束家里的生意,搬到外头租屋居住。我也没办法继续学艺了。
然后,我娘去兼差赚钱,我也接了一些缝缝补补的差事。是呀,是负了不少债。
最后,我只好逃亡躲债了。
我爹还在世时,我们家的生意就很不好,负债累累。不断借钱的结果,搞到债台高筑。
当时我还觉得下海卖身或许会比较好过。如今我真的这么想呢。其实当妓女也没什么不好,对吧?
当时日子过得很苦,真的是三餐不继。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待在江户。毕竟要去乡下种田,我们也干不来。加上我娘原本就是江户人,想到外地讨生活也没什么门路。我们也没胆搬到京都去;连在江户都混不下去了,搬到京都也好不到哪儿去吧。一家子只有女人,哪能有什么作为?
反正,我们还是留在江户,只是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在一些非常肮脏的地方搬来搬去四处躲债。真是辛苦极了。
过了不久。
我娘就病了。
得了肺痨。
我们当然没办法让她好好养病。让她吃点像样的饭都不简单了,别说是买药,我们就连看大夫的钱都没有。顶多只能让她吃点饭,是啊。
结果,拖不到半年,她就死了。死得还真是凄凉呀。当时我抱着我娘的遗体和我爹的牌位,茫然得不知该何去何从,还真是欲哭无泪呢。
我穷到没办法帮母亲办后事,就连要把她下葬也没办法。无计可施之下,只好趁夜把遗体搬到寺院门前。但我连委托寺院供养她的钱都没有,因此就只能把我娘的遗体留在那里了。
我娘就这么成了孤魂野鬼吧。
当时觉得自己真是窝囊、也太难过了。那时还真是以泪洗面了好一阵子呢。
然后,在我爹过世约三年后,我已经差不多二十岁,可以出去工作了。可是,像我这样来历不明、看来活像个乞丐的姑娘,有谁敢雇啊?
真的没人想雇我。
我家曾是药材的大盘商——这种事无论我再怎么说,也没人愿意相信。毕竟如果查明我所言不假,那也是往事了,对现在哪会有什么帮助。我手边又没钱,雇用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是啊,假如有钱,日子就不会过得那么辛苦了。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动过去卖身的念头。
我娘也说这万万不可。她讲到嘴都酸了。
这等于是她的遗言吧。
也正因为如此,我娘才毁了自己的身子。她认为只要自己死了,就可减轻我的负担。直到过世之前,她都不希望我去卖身。
所以。
嗯。
我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此时心念一转,如果自己下海当流莺,或许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所以我就——。
噢,没关系啦。不好意思,好久不见了,我却一直讲这些教人难过的往事。以前和你一起学歌舞那段日子,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回忆呢。所以……
是啊。一想起这些往事,我就忍不住想落泪呢。
噢。
结果呢,我就到餐馆打杂去啦。
一开始待的是一家又小又脏的餐馆。我非常认真工作,只可惜没待很久。因为老板对我上下其手,于是——我就辞了。
不是的,不是因为这样。
我毕竟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年纪都那么大了,还在做这种工作,要说我从没让男人碰过,也没人会相信吧。再加上我都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却从来没有出嫁的打算。过了二十岁,也无法保持原本的美貌了。
是啊。
当时我已经不是什么大盘商的干金,只是个饭馆女工罢了。
但即使如此,老板想和我发生关系,当然还是不行。后来,我就被老板娘给撵了出来。老板要留我下来,但老板娘不允许。
因为老板娘认为我是个荡妇。
其实她是在嫉妒我吧。
后来我不论到哪儿工作,不出多久都会被男人毛手毛脚。其中最快的,上工初日老板就对我上下其手。也有人是因为看上我的身体,才雇用我的。
当然,我是能挡就挡,可是却老是被指责别太骄傲,甚至有的还骂我除了有点姿色之外,哪有什么能让人看上眼的。所以老是被人撵走。
即使我不拒绝,不久又会被他们以其他藉口撵走,像是诬赖我偷了什么东西之类的。
反正总是会逼我离开就是了。
也有些色眯眯的老头子表示要包养我。这我可不要——即使我的身体已非完壁,也没沦落到卖身,让人包养那还了得?
对。
于是我就开始流浪,最后就在此处落脚了。
饭盛女(注5)?是的,我终究还是下海了。饭盛女就等于是在客栈接客的娼妓嘛,靠出卖灵肉赚钱。很可笑吧?够悲哀吧?
但这比起在江户干流莺要好得多啦。毕竟不必像流莺那样在暗路拉客,也不至于餐风露宿、睡觉时裹草席。住在客栈里,远比在私娼寮里舒服多了。毕竟我不是被卖给娼寮的,也没签过卖身契。
最重要的是——。
什么?
呵呵呵。
而且……
噢——。
我现在还过得挺幸福的。
是这样子的,有个人听到我的遭遇,非常同情。该怎么说呢?
说来还真是不好意思呀。
他倒也没帮我赎身,因为我原本就没签过卖身契。
而且还存了点银两。噢,就是这样。
对,其实他不是我的恩客。
是这样子的。其实——他是我的老板,就是我受雇那家客栈的老板。
是啁。什么?我想嫁个有钱的男人?
哎呀阿银,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别这么说嘛。是啊,因此,我也不必再接客了呢。
即便我原本是个富商千金,如今毕竟是个饭盛女。所以这件事其实也很折腾人,反对的人可多着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毕竟我都二十五岁了。可是——哎。
后来婚事还是谈成了。三日后就商定了嫁娶事宜。
因为——当时我已经怀了他的骨肉了。


[三]

“阿银,世界可真小啊——”说了这句话,穿着麻布夏衣的男子以手上的棉布代替手帕,擦了擦刚剃完的和尚头。这块棉布到方才为止,还裹在他的光头上。
这男子就是——诈术师又市。
“照这么说,那位偶然遇到的女子,是你从小认识的朋友,在辗转流浪各地之后,成了对面这家客栈的饭盛女。而且这个女人即将成为那位吉兵卫的第五任妻子,是这样吗?”
“没错。”
回完话后,巡回艺妓阿银打开纸门,将手肘挂在窗棂上,眺望着窗外景色。
她身穿华丽的江户紫和服,肩披草色披肩。她的肌肤白哲,生得一对妖艳的美丽凤眼——她是个巡回艺妓,一个从事街头表演的傀儡师。
阿银眯起双眼眺望。
从她所处的位置,应该可以望见对面的客栈屋顶,以及那株比屋顶还高的柳树。
她和又市两人就待在柳屋正对面的小客栈——三次屋的二楼。
“倒是——”
“那株柳树可真大哪”阿银说道,
“话说到哪儿去了”又市说道:
“阿银,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打算?你指什么?”
才抵达这儿不久的又市一面解开绑腿,一面对阿银说:
“这次的事都是你告诉我的。如果你想抽身——我也不会在意,钱可以还你。”
“阿又,我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阿银说完关上了纸门。
“——总不能让事情这样继续下去吧?”
阿银的嗓音让人连想到三味线。
“可是。”
“可是什么?”
“照这么听来——那位姑娘名叫八重是吧?八重她——还真过了好一段苦日子,好不容易才换来现在的幸福,是这样吧?”
“是呀——”
阿银垂下视线,伸长了白哲的颈子说道:
“——八重原本是茅场町的药材大盘商的千金。阿又你应该听过这家商行吧?他们老板——七年前上吊自杀了。”
“茅场町的药材大盘商?七年前——”
又市以食指蹭着下巴沉思,不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使劲拍手说道:
“——你是说?就是那个——被旗本武士刁难而破产的须磨屋?”
“是啊,就是须磨屋。”
“这我倒有听过,听说那是场灾难。因为混蛋武士找碴,说他们卖的药没效,导致他们肚子痛,便向须磨屋勒索——是这样子吧?所以,八重就是须磨屋老板的千金?——”
又市皱着眉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闷声笑起来,肩膀不住地颤动着。
“笑什么?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就说嘛,阿银,你曾告诉过我,当你还是个正经姑娘的时候,曾和某大老板的千金小姐一同习艺,指的就是这件事啊?”
“是啊”阿银转过头来看向又市。
她细长的眼睛边缘抹着一抹淡淡的红妆。
“——那有什么好笑的?”
又市大声笑起来,说道:“你曾是个姑娘这件事还不够教人发噱吗?没想到如今人见人怕的巡回艺妓大姊头阿银,竟然也曾有过如此纯真的过去呀。”
“少嘲弄我——”阿银噘起嘴抗议道:
“对不起,老娘我昔日也曾纯真无瑕,当过一个含苞待放的小姑娘,你就给我留点口德行吗?我曾是纯真无瑕有什么好笑?想要嘴皮子也该有个限度吧。你这个死御行!”
“哼——”御行嗤之以鼻地回道:
“别开玩笑了,爱耍嘴皮子的是你自己吧。若是你讲起话来没这种架子,我多少还会改变对你的看法。但问题是,像你这么泼辣又伶牙俐嘴,恐怕没个五年、十年是没办法练成的,是吧?所以想必你从小大概就是这副德行吧?”
“什么嘛!我看你才是只会要嘴皮子,看女人却完全没眼光。我告诉你,我儿时可是个众人公认的可爱小姑娘。而八重刚好少我一岁,她很乖巧,跳起舞来也颇有天份。只可惜——”
阿银话说不下去,把脸转到一旁。
“唉——”
又市摊开白色棉布,望向和阿银同样的方向说道:
“——唉,灾难本来就像场倾盆大雨,说来就来,想躲也躲不掉。你我不也都经历过类似的遭遇?不过,常言道留住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吗?”
“是啊,能活着比什么都好。只要能活着,或许还有机会嫁个有钱大爷,飞上枝头当凤凰呢。”
“所以阿银呀,对八重来说,吉兵卫真的是个乘龙快婿吧?”又市探出身子说道:
“唉——,堂堂老客栈的老板迎娶一个饭盛女,通常大家都会认为是女方高攀吧。”
“这我了解——”阿银说道:
“各种说法都有啦,不过,最关键的还是八重有了小孩。柳屋这个客栈老板一直都生不出小孩,想必无子嗣继承家业让他忧心不已吧。因此管她是饭盛女还是女佣,只要怀了他的骨肉,原本的身分就不重要了。”
又市已经完全脱掉旅行装束,盘腿坐在地上问道“她的身分应该不是个问题吧?”
“唉——八重如今虽然是身分卑贱,但昔日毕竟也曾是个富商千金,原本就不是个妓女或村姑嘛。”
“或许吧。不过,我想到的是,八重大概才下海不久吧?吉兵卫再怎么古怪,毕竟也是个客栈老板,要对自己客栈雇请的饭盛女下手,也不会找个在风尘中打滚多年的女人吧。”
“说的也是。”
“话说回来。阿银,须磨屋在七年前就倒闭了。然后过了三年,八重她娘才过世,所以她是四年前才开始一个人过活的,是吧?但即使如此,当时她还是遵守她娘的遗志,没有下海当流莺。另外,她也没离开过江户,所以,应该是到了品川才下海成为饭盛女的吧——”
“所以她是刚下海?”
“应该是吧。毕竟这里是东海道的第一个宿场呀。”
“那么——八重是在柳屋下海的?”
“有可能。姑且不论她当时是否仍为完壁之身,但想必是来到这儿才开始接客的。吉兵卫大概是在决定雇用八重时——就注意到她了吧。”
“照这么说——表面上是让她到客栈来当饭盛女,事实上则包养了八重。是吗?”
“那还用说——”又市继续说道:
“吉兵卫既然因看上八重而雇用她,当然不希望其他男人碰她。所以,八重的恩客应该只有吉兵卫一个。如果是这样倒还好,但阿银呀,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担心她呀。八重现在很幸福没错,但若你从那个名叫阿文的女人那儿听到的消息当真——”
“事情可就严重了”又市一脸严肃地望着阿银说道。
“若阿文所言属实——”
“那个人——”
阿文绝对没说谎——阿银有点生气地说:
“——阿文说的都是真的。她——可曾下过地狱呢,经历超乎咱们想像的事,只是,她知道的也只限于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至于这到底是否属实——恐怕是难以判断。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那你认为呢——”又市弯腰问道。
“吉兵卫这个人——”
“应该就像阿文说的吧,这种事——他应该做不出来吧。”
“可是——1咱门没证据呀。”
“咱们不就是专程来找证据的吗?”
所以啊——又市腰弯得更低,继续说道:
“找证据需要点时间。不过,距离婚礼只剩下三天,我要讲的就是这件事,时日已无多。如果吉兵卫那家伙的为人果真如阿文所言,想必不会轻易露出狐狸尾巴。但麻烦在——我们也不能还未确定真伪就把事情告诉即将过门的新娘,对吧?”
“阿又,这件事——即便是真的,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你。因为大家是不会相信世上真有这种人的。所以如果没人相信,你再怎么解释都是白费力气,只会惹人厌而已,不是吗?”
“你这说法也对——如果是这样,我们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说,眼睁睁看着她过门?当然,姑且不论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但如果谨慎一点,最好的方法还是——就是由我来挑拨双方,让这场婚事告吹——”
又市这个人,虽然外表是作僧侣打扮、撒符纸的御行,但其实是个靠与生俱来的三寸不烂之舌吃饭的恶徒,靠一张嘴招摇撞骗,是个名副其实的诈术师。特别是挑拨离间、让夫妻离异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要他出马对女人说几句甜言蜜语,藉此让她悔婚,可说是易如反掌。
“——等她嫁过去就太迟了,所以,我们必须在完婚之前把这件事情办妥。这其实挺简单的,甚至不必设什么计谋圈套——”
“这招可行不通——”阿银说道。
“为什么行不通?”
“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孩子是无辜的呀。好不容易怀了胎,逼她把孩子流掉未免也太不人道了吧?咱们也不能让她一个女人家孤零零地流落街头,背着孩子接客吧。这点道理阿又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呀。”
阿银说完,歪起细长的颈子盯着又市瞧。
又市则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阿银呀,照你这么说,这问题根本不可能解决,我看咱们干脆就别插手了。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讲过吗,这件事咱们就随它去吧。”
“什么?阿市,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了?这件事没什么好犹豫的吧——”
阿银斩钉截铁地说:
“咱们当然要保障八重的幸福,否则岂不辜负阿文之托?这不是你这骗徒发挥神通本领的大好机会吗?——”
说到这里,巡回艺妓以更严厉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咱们双方誓不两立——这不是连最差劲的剧本或酒馆店小二都懂的道理吗?而能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就只能靠你这骗徒的能耐了。也因此,我才砸下大笔银两找你来帮忙。拿多少钱就干多少事吧。”
你还真是哕唆呀,也不知道爱耍嘴皮子的是谁——又市一面抱怨,一面熟练地把棉布缠到头上。然后,他拿起身旁的偈箱往脖子上一挂,大刺刺地站了起来。
“上哪儿去?”
“反正没办法啦,我先去附近做点儿生意再回来。幸好那谜题先生人还没到。无论如何——咱们若要设圈套,当然得先做点准备。我先去和檀那寺的人打声招呼,在那附近绕一圈,撒撒这种灵验的符纸祈祈福——”
话毕,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印有妖怪图画的符纸,撒向空中。


[四]

那是妖怪作祟。
绝对是妖怪作祟。
如果那不是妖怪作祟,还会是什么东西作祟?
没错,那一定是那株柳树的妖怪作祟。
不是、不是,不该说它是在作祟,应该是在生气吧。
受到如此凄惨的虐待,连那株柳树都生气了。
树木确实会成精。当然会成精呀。
你不相信?
我老家在信州,那儿穷乡僻壤的,就有很多成精的树。
有呀,这种事到处都有。
像我出生的地方,地名叫做大熊,那儿有一株名叫饭盛松的松树。
那株松树长得很雄伟,枝干的形状活像一碗盛满的饭。
那株松树生得还真是漂亮呀,
据说当年源赖朝公(注6)打那株松树前经过时,发现月亮悬挂在这株饭盛松上非常漂亮而称赞不已,可见这株松树的历史有多悠久。
据说若在煮饭时放进这松树的叶子,煮出来的饭保证美味,我们家里也是这么煮的。
真是令人怀念哪。
曾有个家伙想砍掉这株饭盛松。
这是我孩提时代的事了。据说斧头一砍进树干里,树干便喷出血来,把那樵夫吓了一大跳。然后,有只蛇从树干的伤口跑出来,攻击那樵夫。
什么?
我是没亲眼看到啦,我又不是樵夫。不过我倒是认识那个樵夫,后来他还真的死了,而那棵饭盛松的树干上确实有道伤痕,并且类似血液凝固的黑色东西还一直留在上头。
这种事绝非空穴来风。
毕竟树也是有生命的。
年岁一久也会衰老嘛。
倒是,柳屋那株柳树——你看过了吧?嗯,大家都看过吧。只要走进宿场,不想看到都不行,长得还真是雄伟呀。
我活到这么大把年纪,还不曾见过如此雄伟的柳树呢。
比饭盛松还高大,树龄也更老吧。
就连饭盛松那样的树都有灵性了。我想这株树能长到这么大,就代表它所怀的力量有多可怕呀。
什么?
不一定都会干坏事啦。
人不也一样吗?受到别人照顾时都懂得感恩,也会报恩。反之,被人欺负时就会怀恨在心,也会报复。不过人可能会恩将仇报,畜牲和树木就不会这么不讲情义了。
所以如果能好好爱护它们,应该就会有福报吧。
如果任意欺负它们,就可能遭报复了。
。大树确实会成精。
毕竟你看它生得那么雄伟、那么巨大。
柳树原本就会成精嘛。而且那株柳树树龄数百年,噢,甚至上千年,是全国最高龄的柳树,虽然不是饭盛松,但据说砍伤它也会流血,砍倒它则会惹来灾祸。据说也曾有人尝试过,并因此赔了老命。你看这样都会惹祸上身,可见那株柳树有多可怕了。
对,对呀,那儿原本就不宜住人。
对啊,问题就是那株柳树所在的位置。柳屋盖在那里,等于是和那株柳树借地。当然,要向它借地,当然就得好好伺候它。至少要懂得感恩,善待它、珍惜它,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你说对不对?
什么?
吉兵卫这个人就是爱追根究低,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完全不相信树木有灵性,认为树木就是树木,如果每个人都不敢砍树,就不可能盖房子,连木杓子都做不出来。
唉,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毕竟我们必须伐木才能盖房子,才有柴木煮饭来填饱肚子。但这其实也是心态问题吧。
对啊,是心态问题。
佛家不是说,山川草木皆有佛性吗?
所以,认为树木可以要砍就砍,是不正确的。人要懂得珍惜,才不至于将它们消耗殆尽。
毕竟有树木咱们才能盖房子,才能煮饭、喝汤。大家都应该懂这个道理。
就连十年前,那座柳树祠堂被拆毁的时候——。
听说他拆祠堂时,干得非常狠绝呢。
即使如此,如果他有什么信仰,那还另当别论。他若是笃信阿弥陀佛还是观音菩萨,不相信柳树有什么法力,那么即便柳树作祟,念佛也可让他得到庇佑。毕竟神佛何等伟大,信它们是绝对没坏处的。
所以他若是为了贯彻对神佛的信仰,才要砍掉柳树、拆毁祠堂,那我还能理解。
什么?
不对、不对。
他信荒神哪里虔诚?不过是做个样子。
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对劲。当时我就认为他的信仰绝对过不了半年。
没错,他很快就放弃了。
所以呀,像这种半调子的信仰,反而更不好。
我就是这个意思嘛。
他的历代祖先都葬在宗祠庙里,他却不知足怎么回事,竟然跑到隔壁镇上的庙里听讲经。真正有信仰的人,应该是不会这么做的。
我呢,从吉兵卫小时候就了解他的为人。吉兵卫表面上是很会做生意——可是,他却和他的父祖辈不同,完全没信仰。
没信仰呀。
他是有点小聪明。想必就是这小聪明在作怪吧。
毕竟信佛可不是讲道理。
表面上,他是有信仰没错,事实上却只是硬拗道理。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他好像什么神都拜。
其实,所有与信仰有关的作为,吉兵卫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生意。离开荒神讲经会之后,又改变好几次信仰,但他真正追求的,一直都是利益,而且这利益并不是心情与感受的问题,而是眼睛看得到的利益,也就是金钱。
信仰哪是这么一回事?
对神佛祈祷时,哪能直接开口要钱?但吉兵卫好像是这么做了。
总之他干的似乎不仅如此——。
这位大老板,最近似乎对江户各种流行的神明都有兴趣,一点节操都没有——看来他并不是打自内心信仰神佛的。
还不简单,他的目的还不是为了拉客人。
他不是曾参加庚申讲经会还是大黑讲经会吗?他只是暂时佯装虔诚,和讲经会的人混熟,然后再利用这层关系把讲经会里的信众拉到店里,让他们花钱。
哪有多远呀?这儿不过是品川呀。
距离江户哪有多远?在这一带做生意,总比在什么鸟不生蛋的地方要容易吧?从江户来的游客不是大都会到步行新宿来吗?总之,吉兵卫就利用这个手段,巧妙地招呼信众到他的客栈投宿。
唉,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啦。
是啊,柳屋老板其实不是个坏人。他为人慷慨,待人亲切,因此风评还算不错。他做生意认真,甚至给人热心过头的感觉。
你说他是个守财奴?噢,他也不至于那么吝啬啦。说他爱钱,毋宁说他只是很认真吧。毕竟身为生意繁荣的百年老店柳屋第十代掌门人,也许是自觉责任重大,不得不认真吧。只是,若为此佯装笃信神佛,就未免太可悲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到底不是诚心在信仰神佛。
信仰不虔诚的人,就会遭报应吧。
即便自己无心为恶,但若信仰神佛的目的纯粹是赚钱,如此信法反而不好。
而且他信的不都是流行的神明?这些哪能庇护他呀,对手可是一株千年老树呢,所以才会招致如此结果呀。
没错。一个人不谦虚自省、敬天畏神是不行的。
其实不论是神、佛、还是庭院中的大树,如果你真的对它敬畏有加,自然就会产生谦逊之心,这是最重要的。反之,吉兵卫既不信神佛,又乱砍树木——即便他为人再怎么好,还是难免会遭到报应吧。
这就是报应呀。
什么?
不不,其实针对这件事,我也劝过他好几次了。
如果他能信这些莫名其妙的神佛,至少也可以用神酒祭拜一下庭院中的神木吧。
可是他哪听得进去呀。
他就是脾气硬。
所以才会死了儿子,老婆也留不住。
倒是,记得吉兵卫第一个儿子名叫阿信,生得还挺可爱的。
那娃儿真是——。
嗯。真是可怜呀。
凶手就是那株柳树呀。
还能有什么意思?正如我所说的呀。
那娃儿当时在中庭,就死在褓母的背上的。当时他脖子才刚硬呢。
据说当时褓母正背着他哄他睡。那天那娃儿一直睡不着,褓母便走到中庭,一面唱着摇篮曲一面哄他睡。
然后,听说那天风势不小。
是啊,呼呼地吹着。
原本哭个不停的娃儿突然安静了下来。
听说褓母以为孩子终于睡着了。
于是,她想回房间,让孩子到床上睡觉,不料才走一步,就觉得背后好像有人拉扯。褓母觉得很奇怪,回头一看,竟然有一只很长的垂柳从空中伸下来,勾住自己的背后。
褓母觉得很奇怪,试着挣脱它。
却挣不开。
再怎么用手拨都拨不开,
最后她抓住柳枝,用力一扯。
没想到这时候背部传来”呃!”的一声。发现情况不对,褓母立刻脱下背巾,把娃儿放下来。
这下。
据说她发现娃儿的脖子上缠了好几圈柳枝。
可能是风让柳枝缠住娃儿的。
小娃儿就是脖子被缠住,才没再哭出声的。
是呀。
那娃儿就是被柳枝给勒死的。
照顾孩子的褓母后来几乎发疯了。孩子的娘——好像叫做阿德吧,也是痛不欲生、几近疯狂。当时我人也在场,看得连自己都难过得不得了。
结果,不久后,那位褓母就不见了。然后,阿德也在柳树下,而且正好在祠堂前方自戕而死。
想必她是伤心得无法自己吧。
吉兵卫则是备受打击,整个人变得六神无主。
那位女佣?
喔,你是指那照顾娃儿的保姆吗?她后来在海边被人捞上来,看样子是投海自尽的。
这一定是报应呀。
如果这不是报应,还会是什么?
否则柳枝怎么会刚好缠住娃儿的脖子呢?
真是太可怕了。
但即使如此,吉兵卫还是不打算善待那棵柳树。
其实不只我,他客栈里的其他伙计也都劝过他好几次,但他就是不听。也许吧,既然那棵柳树杀害了他的妻小,再拜它也没用了。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因为怨恨,才会对那株柳树如此轻蔑:他当然不可能去祭拜杀了他妻小的仇人吧。但事实并非如此;这种念头他想都没想过。吉兵卫他——。
他认为那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罢了。
当然,这是一场意外没错,但这情况毕竟和被同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疯狗咬到不同,是吧?可是,吉兵卫竟然说道理是一样的。也许他若不这么想,会难以承受这打击吧。只是……。
后来他依然——。


[五]

报应?
那应该不是报应吧?
嗯。与其说是报应,不如说是冤魂遗恨吧。
什么?
柳树精报复?
这种传言……有根据吗?
是卖虾的与吉说的?唉,老一辈的都是这么说的啦。不过,我想这是因为这一带居民的祖先牌位都供奉在那座庙里,庙里的和尚才会这么说的,大家自然也就跟着这么说了。
我和吉兵卫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我很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可是大家都把前后关系弄错啦,前后关系。
大概是他们忘了吧。
唉,这些老一辈的都比较健忘嘛。毕竟事情都已经过了十年,加上与吉也都这把年纪了,连去年的事他都记不清楚,而且对那件事的看法或许又有些一厢情愿吧。
吉兵卫拆掉柳树祠堂,是阿信过世后的事啦。
是啊。
那娃儿是刚入秋时过世的,当时柳树枝条还很青翠。没错,我听到对面出事了,立刻跑过去查看,发现阿信脖子上还贴着几片柳叶。
真是教人不忍卒睹啊。
是一桩很不幸的意外呀。
是啊,纯属意外。
吉兵卫拆毁祠堂则是翌年春天的事。据说,他是用荒神祭典的护摩之火烧掉那座祠堂的。千体荒神堂的大祭在三月,这祭典除了镇住荒神,也能助人避免火灾。荒神是一种灶神,我们这种做生意的都会拜,一点也不奇怪。
是呀。
目前拜荒神的信徒甚众。
是呀。这件事其实是有原因的。
吉兵卫绝不是信仰不虔诚。
只是大家把前后顺序弄混了,才会觉得有问题。
所以罗,是阿信被柳枝勒死的悲剧在先。当时吉兵卫伤心欲绝,嚎啕大哭几近发狂呢。
他是个疼爱孩子的人,疼阿信可是疼得没话说。
再加上这是第一个儿子。在那之前,吉兵卫婚事老是谈不拢,直到三十岁才好不容易成了亲呢。
生下阿信之后,他终于有子嗣可继承家业,吉兵卫简直是欣喜若狂。因此遭逢此丧子之痛,自然是锥心刺骨呀。
连我看了也难过得跟着落泪呢。
总之是这件事先发生,之后阿德才在祠堂前自戕而死的。
是呀,阿德并不是在祠堂的遗址,而是在祠堂前身亡的。阿信过世之后——当时发生了一大堆事,对了,当时丧礼还没举行。祠堂也还在,我还记得鲜血溅得祠堂上到处都是呢,绝对错不了。
同一天,那个照顾娃儿的女佣就投水自尽了。
不过,她的尸体是在好几天后才由土左卫门在海边发现的。这下——一连的惨事终于惹脑吉兵卫了。
什么?当然就是怪罪那株柳树呀。
平常人都会这么想吧?
他因此认为那株柳树害死了他儿子,而且还连带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女佣。
他认为那株柳树就是所有祸害的元凶。
在那之前,吉兵卫其实早晚都向那株柳树供奉神酒,中元和正月也会准备牲礼祭拜,如此用心供养,却换来如此打击,哪会不恼羞成怒。
因此这件事绝对算不上恩将仇报。
原本供奉得如此虔诚,这下该怎么解释呀?
你想想,吉兵卫一家世世代代住在那儿都是平平安安的,为什么突然会碰到这些灾祸?不管那株柳树会庇佑人还是会成精作祟,他原本祭祀得那么虔诚,此等灾难为何仍降临在他身上?这完全说不通吧。
而且,你当然不能期待他继续诚心膜拜那株害死他妻小的柳树吧。
噢,这与吉也提过吗?当然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那株柳树绞死了吉兵卫可爱的儿子嘛,而且祠堂上还留着他妻子的血迹呢。
就这样,吉兵卫一改每逢正月参拜祠堂的习惯,也禁止家人参拜。
当然,当时他还在服丧,这么做是很合理的。
你说是不是?
没错。
他都这么难过了,哪可能要他向杀害妻小的仇人合掌膜拜,是吧?应该没有人这么傻吧。可是,周遭老一辈的都以此威胁,说一切都是那株柳树在报复,如果不更诚心拜祭,将会发生更可怕的事。这些话让吉兵卫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正巧听到别人的建议,便信起了信徒甚众的荒神。
后来他拆毁祠堂,把拆下的木头丢进护摩之火燃烧,看得出他有多生气,内心可是充满怨恨。因为祠堂墙上阿德的血迹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所以,每次看到祠堂,吉兵卫就会忆起那桩伤心事。因此他只好——。
可是,拆掉祠堂,柳树还在呀。毕竟那株树绞死了他的儿子,因此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连这株不祥的树都给砍掉。不过,他终究没能动手。
后来,不管他再怎么诚心礼佛,还是无法抹平失去老婆与孩子的痛苦。
因此吉兵街才会一再改变信仰。
是呀。
所以我才说大家都把前后关系搞混了呀。
并不是他改变信仰才遭报复,也不是他对那株柳树不恭才被惩罚,而是因为先有这些意外事故,吉兵卫才会改变信仰,并且对那株柳树心怀怨恨。
这样你懂了吗?
之后就开始有人传言是那株柳树在作祟。若果真如这些人所言,那么这株两百多年来一直没惹事的柳树,为什么会突然开始作怪?
这不是很奇怪吗?
把那些事归罪于柳树作怪,根本不合理。
如果说吉兵卫历代祖先都曾为柳树所害,那还说得通。可是,打从第一代的宗右卫门起,连续八、九代都不曾听说有人遭难,而且代代均得以安居乐业。为何到了第十代才出事?这你也觉得说不通吧?
我也觉得很奇怪。
所以,不论他遭逢多少不幸,应该都不是那株柳树在作祟。我看也只能这么想了吧?我反倒
认为是那株柳树因吉兵卫的怨念而枯竭呢。
你想想。
那桩发生在十年前的事,一直遗害至今呢。
没错,正是如此。就是因为如此,这十年来吉兵卫才会惨祸不断,不管改信什么神佛,都遇不到一件好事。因此他才会不断改变信仰。
是啊。
他娶的第一位继室喜美,还有后来的阿文、阿澄——每个到头来都……。
对,所以吉兵卫原本已经坚持不再续弦了。可是,他得有子嗣继承家业呀。
所以,周围的人都拼命劝他续弦。
他也是因此才决定迎娶喜美的吧。
是呀。
其实,吉兵卫这个人还挺好商量的。喏,你看他长得一表人才,也很懂得待人处事,不会无理取闹、冥顽不灵。他还宣称娶了继室之后,一定会把过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切从头来过。
听了我也觉得很宽心呢。
倒是,你也知道吧?——。
对,他们迟迟生不出孩子。
不,他们夫妻感情倒还不错。而且,即使生不出小孩,也没有公公婆婆老在一旁唠叨,亲戚朋友也全都不紧张。毕竟你也知道,当时吉兵卫才三十四岁,喜美也只有二十二,三岁。孩子日后要生几个都成。如果他们夫妻俩都已经五、六十岁,那就另当别论了。
对对。
他们夫妻处得还不错啦。对对,你说的没错,生小孩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所以,吉兵卫似乎曾和妻子商量,也许可以收个养子。
但事出突然,真的很突然。
喜美竟然不告而别,回娘家去了。
不该说是回去啦,该说是逃回去的吧。
原因就不清楚了。她好像在怕些什么。
对呀,似乎是有所畏惧。
亲戚们好几次去请她回来,她都直呼害怕,不敢回来。似乎曾有一两次是顺利把人带回来了,但又让她逃了回去。
是呀。
大概是——吉兵卫本人是什么也没说啦。但后来我想想——对呀,喜美的确该逃回娘家。因为后来的阿文跟阿澄都遇害了嘛。噢?我的意思是……。
一定是闹那个呀。错不了。
就是那个呀。那个。
冤魂呀,阿德的冤魂嘛。
据说是出现在那株柳树下。不,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很多人都曾听过女人啜泣的声音。我不久前也听到了呢。
对呀。
所以我不是说吗?
并不是那株柳树在作怪啦。
如果是鬼怪作祟,应该是阿德的冤魂吧。她死了孩子,幸福的生活也因此破灭,所以才会出来闹事呀。
是呀,想必正是如此。
她很可能是嫉妒那些继室吧。
自己无法达成的心愿,哪能让别人抢功?也或许她对丈夫还心存眷恋吧。
阿德的确很可怜。
由此可见,女人的执念真的很可怕,咱们俩都得小心哪。
是呀。
如果柳树精要报复,应该会先搞垮吉兵卫的客栈嘛。
理应是这样吧?可是你看,柳屋照样生意繁荣,兴旺得不得了。哪有这种半吊子的惩罚?而且所有灾难都降临在吉兵卫身上,喔,不,严格讲应该不是降临在吉兵卫身上,而是在他的妻小身上。
他的第三任继室,就是阿文。就连她也遭了殃,而且下场凄惨。
阿文生了一个孩子,叫做庄太郎——我们都叫他阿庄,出生后三个月就夭折了。
据说死因不明。而且,孩子夭折后的约十天里,阿文都卧病在床,有天突然冲出门去,从此不知去向。而且她还不是普通的逃家,因为她离开时一路大哭大喊,赤脚跑过街道,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呢。
她是发狂了吧。
没错,是不寻常。
阿文从此音讯全无。
阿澄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已经是第四任的继室了,所以我们都很担心,所幸吉兵卫满体贴的,阿澄也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过没多久肚子就大了起来,吉兵卫也很高兴呢。
是呀,他是很疼孩子。
吉兵卫真的很喜欢孩子。换作是我,可能会嫌又要生啦,真麻烦。
但他可不一样,对怀孕的妻子非常照顾,不仅每天拿最好的东西给她吃,甚至生意可以不做,也要留在家里照顾她。
可是。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阿澄有天就毫无预警地失踪了。
当时她应该已经快临盆了,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回娘家待产了呢。
不料……。
之前也没听说阿澄的身子有哪里不对劲。
是呀。
但后来却传出阿澄死于流产。
原本准备庆祝孩子出世,最后却变成丧事。这件事连我也大吃一惊。是啊,一定是阿德的亡魂在作祟。
看样子,阿德真的怀恨至深。她不允许吉兵卫拥有子嗣——也不允许他过得幸福。
这是一种诅咒吧,诅咒。
所以——吉兵卫才会到处求神问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哪有谁敢责怪他。
这件事应该跟那株柳树没关系吧?
没关系啦。
是呀。
所以我才担心呀。
对对,就是他这次的婚事呀。你说那位八重小姐吗?不知道她会不会也……。
不不,不是她身分的问题。她来性情很好,长得也很标致。听说她原本是江户某大商行老板的独生女不是吗?
是啊,我听说过。
真的吗?
你和八重小姐是什么关系?
昔日曾受过她爹照顾?
噢,原来如此——。
这下我弄懂了。原本还在好奇你为什么要如此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原来如此呀。——是,什么?七年?你找八重小姐找了七年?噢噢,原来如此。不是啦,我想她也过了一段苦日子吧。是的,是的,对呀。
想必你真的很替她担心吧?
不,她虽然是个饭盛女,但实际没在接客啦。
这点我倒是可以保证。
是呀,想必吉兵卫一开始就是打算娶八重小姐为妻,才雇用她的。
对,没错,你看得很清楚嘛,我是觉得那位八重小姐长得有点像阿德啦。真的,我是这么觉得啦。所以当初掮客一把八重带来,吉兵卫当场就——。
对对。
可是……。
噢,她似乎——已经有了。
什么?不,噢,是孩子啦,我指的是有了孩子。
八重小姐似乎已经有孕在身了。
正是如此呀。吉兵卫自己也说啦。既然有了孩子,就完婚吧。是呀,是吉兵卫自己说的。
是呀,他们俩后天就要完婚了。
可是呀,正如我刚才所说,因为我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所以很担心这次会不会又重蹈昔日的覆辙。当然,现在吉兵卫正在兴头上,当着他的面我也说不出口啦。
当然说不出口呀。总不能警告他,小心这次妻小又要遭殃吧?
说不出口吧?
什么?
喜美?——你是指吉兵卫的第二任继室?
喜美她——还活着呀。应该还好吧,不就只是回娘家而已?幸好她没有帮吉兵卫生下孩子呢。听说她改嫁到大井一带,成了一家杂货铺老板的继室——。


[六]

柳屋吉兵卫与八重的婚宴盛大庄严,进行得非常顺利。
原先吉兵卫亲戚担心的事——也就是关于八重身分的纠纷——也因为出现知道八重过去的男子,终于圆满解决。表面上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婚宴在平稳的气氛下结束。
吉兵卫亲戚主要担心的,并不是八重原本是从事低贱的工作,或是主仆成婚的风评会如何,而是怀疑吉兵卫会不会受骗。不过,虽然八重从事卑贱职业,但柳屋一家毕竟只是商人,并非武士,也没有什么立场挂心。只是,如果八重真是别有居心,想霸占柳屋家产——。
这件事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八重只是单纯的风尘女,亲戚们也不至于那么担心,况且她已经怀了吉兵卫的骨肉。她是个艺妓风尘女这点,只要花点银两帮她赎身就成了。但八重一再强调自己并非风尘女或艺妓,而是个落魄的大商行千金。只是八重苦无办法证明自己的身分,也难怪大家怀疑了。
所以,有些亲戚们起初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不过大多在了解八重的人格后,发现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于是,吉兵卫在八重肚子变大之前就决定婚期了。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亲戚反对。
不过,所幸刚好出现一个据说曾受过八重的爹,也就是须磨屋源次郎照顾的男子——自称家住京桥的通俗小说作家山冈百介——一口气便化解了大家的疑虑。
八重印象中并不记得有百介这个人。
不过百介谈起一些八重的往事,每件都和八重所述完全一致。而且经过调查,也确认百介的身分并无造假。
不仅如此,此时又出现一位自称八重的儿时玩伴——在根津当舞蹈师父的阿银。八重倒还记得阿银这个人,阿银则证实了八重的确是须磨屋的独生女。
就这样——。
在众人祝福之下,八重风风光光地成为柳屋吉兵卫的妻室。
八重泪流满面地表示,这辈子原本已经不敢奢望有机会穿上这身白无垢。看到她这副模样,列席亲友也不禁跟着流下同情的泪水,就连原本怀疑她的亲戚们都掉了泪。果真是一桩良缘。
总之婚宴是圆满结束了。
然而到了婚宴结束后的翌晚,异象就开始出现。
第一个看到的是个女佣。
深夜——据说她看到庭院中的柳树突然发光。
她惶恐地前往查看,结果看到中庭有鬼火飘来飘去。
但吉兵卫斥为无稽,没把这当作一回事,只是很多人还是心想:果然……。
果然又出现了——。
翌日。
又有人听到女人的啜泣声。
声音当然是从中庭传来的。不仅是晚上守更的老头,一些投宿的房客也有听见,家里的男仆女佣们更是全都听到了。
终于又出来啦——住在柳屋对面、和吉兵卫一起长大的三次屋小老板三五郎心想。
三五郎这个人既胆小又神经质。但即使如此,他就是爱看热闹。每次一听到柳屋出事的传闻,三五郎总是率先赶去一探究竟。
三五郎也曾几度旁敲侧击地警告过吉兵卫,但吉兵卫从年轻时期就是个理性的人,坚决反对迷信,因此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三五郎每次看到这个工作勤奋的新过门妻子,就感到于心不忍。
之前,三五郎四度目睹好友的妻子惨遭凶难,而且悲惨的程度还非比寻常,不是自杀、失踪,就是发狂病死,个个下场教人不忍卒睹。
因此看到八重越是开朗高兴,三五郎反而更是忧虑。
或许是曾听过八重昔日不幸遭遇的缘故,三五郎眼中看到的,是这姑娘历尽干辛万苦,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的景象。
——这件事能放着不管吗?
三五郎如此想。
他算得上是个好人。
于是,三五郎前去拜访在柳屋下榻的山冈百介。他和百介是在婚宴前两天认识的,并且曾就此事做过一番深入的讨论。
百介自称希望成为一个通俗小说作家,实际上在江户也从事一些谜题的写作。他所写的这类谜题主要是投孩童喜好的问题集,其中有些连大人都难解,由此可见百介的脑筋很不错。他周游列国、到处收集奇闻怪谭,准备出版一些目前正流行的百物语,看来对玄妙奇事和妖怪幽灵十分熟悉。
因此三五郎才会认为百介是个智者。
一打开纸门,三五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出现啦。”
三五郎进门时,绑着总发的百介正打开笔墨盒以笔沾墨,在笔记簿上写着些什么。几天前他和三五郎的谈话,想必也已经纪录在这本笔记簿上了。
百介抬起头来回道——似乎正是如此。
“今早女仆们非常惊慌。昨晚我倒是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异状就是了。”
“因为你这房间面向大马路嘛。从我家店里可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敞开着的纸门对面,就是三五郎的爹所经营的旅馆——三次屋的二楼。
“——但是距离这儿的中庭还很远吧?”
“是有点远。”
百介把笔收进笔墨盒,便离开小桌子站了起来,请三五郎在坐垫上坐下。
“不过——此事可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没错。原本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听到了,但婚宴后的第二晚,又开始听到那哭声。而且,听说婚宴当晚就有人看到柳树旁出现鬼火呢。”
“中庭出现鬼火,应该是在婚宴后的第三天,而不是当天吧。”
“不过是第一天都没人看到而已啦——而且那鬼火就出现在阿德过世的地方呢。你也看过了吧?”
“看过什么?”
“就是中庭那株柳树。”
“噢——”
百介翻开笔记簿说道:
“——看过了。从环绕中庭的走廊看过去,真的是非常惊人,没想到柳树竟然可以长到如此高大。不过,祠堂原本在什么位置,我就看不出来了。”
“那地方如今已长满杂草,不准任何人靠近。这也是吉兵卫的决定:不得祭祀,也不得整理。当然,也没有人敢靠近啦。只不过,这么一座大好庭院,过去一向是这家旅馆的卖点,因此很多人认为任其荒废实在可惜——”
“有点野趣也不是坏事呀。”
“是啊,看起来恐怖些,是比较有柳树精作祟的气氛。噢,姑且不谈这个;祠堂原本的位置就在池边。”
“是在池塘的——这一带吗?”
百介边说边打开笔记簿,向三五郎出示其中绘有中庭图案的一页,在图画四处还写有各种补充说明。
“噢,你也会画画?画得还真传神呀。对对,就在这一带。”
“就是这个——有点突出的地方。是吧?”
“是啊,景象和十年前有点不同了。噢,对对,阿德就是死在这一带的。当时她的脚还浸在池塘里呢。祠堂就在这一带,而她的血就……。”
三五郎指着图比划着。
于是,百介拿出笔,把三五郎所说的记在笔记簿空白处。
“——原来如此呀。”
“百介大爷,照这样下去,八重小姐会不会有危险?”
“是有点不妙——”百介回答。
“毕竟她也是我恩人的干金……。”
“但问题是,阿德的诅咒威力可是强得吓人。我很清楚吉兵卫之前几任妻室的遭遇,这次绝不能让八重小姐蒙受同样的灾祸。她再过半年就要生孩子了,在那之前,咱们得想想办法呀。”
能想什么办法?百介双手抱胸地说道:
“——毕竟八重小姐还没遭到什么灾祸,那夜半的啜泣声和鬼火,真伪至今也未明……。”
你还真是多疑呀,三五郎皱起眉头说道:
“你不是曾周游列国,搜集了各类奇闻怪谭吗?”
“没错。正是因为如此,才须更要慎重点呀,小老板。这类故事大多其实是假的。如果囫图吞枣照单全收,只怕会成为众人笑柄。”
“是吗?”
是的——百介说完,合起笔记簿继续说道:
“这件事也一样。在下也不是怀疑小老板和与吉啦——”
“你觉得哪里有蹊跷?”
“嗯,是呀——”百介含糊不清地回道:
“与吉和其他许多人都主张是那株柳树在作祟。可是,我先前听小老板陈述了很多事,所以便上柳屋的宗祠庙请教那儿的住持。”
“你是说觉全和尚?他也说过吉兵卫都没去那儿祭祀祖先吧。”
“是啊,他也这么说。不过——我也请教了和尚,是否真如小老板所言,大家都把前后关系混淆了。毕竟无礼地对待柳树而遭报复,以及因柳树作祟而不再祭祀柳树,两种状况不是恰恰相反的嚼?”
“那么,他如何回答?”
“他告诉我——第一代宗右卫门的妻子阿柳就是个柳树精。所以,吉兵卫被鬼魂作祟,遭逢如此灾难,都是因为他没好好供养阿柳的缘故。而且,遇到不幸事故,他还不来拜托我们,反而改信其他宗派。”
和尚怎么会这么讲?——三五郎闻言吓了一跳,接着又问道:
“那么,阿德的亡魂呢?”
“他说自己有帮忙供养,所以阿德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他已经超渡了阿德他们母子俩。”
“哎呀,这和尚怎么会讲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看现在这情况,不就代表她根本还没超渡?——”
三五郎不解地伸手搔了搔脖子。
“——什么柳树精嘛,哪可能有这种东西?如果有人说你祖母是银杏或者杉木成的精,你会相信吗?”
“这种话哪能相信呀。总之——那和尚还说,一切灾祸的元凶,都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信吉的死所引起的。”
“也许是吧。”
“那和尚认为,那件事也是柳树报复的结果。”
“报复?难不成他又说,柳树会报复是因为吉兵卫没好好供养先祖?哪有这种事?如果吉兵卫的祖先是柳树,他死去的儿子信吉身上岂不也流着柳树的血?柳树哪会杀害自己可爱的子孙?根本就牛头不对马嘴嘛。和尚满口要供养要供养的,但那株柳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想必他只是希望吉兵卫多去他那儿布施吧。这和尚真是——”
百介安抚他道:“好了好了,即使真是如此——我比较在乎的还是第一个孩子的死因。如果与吉等人所言属实,罪魁祸首就绝对是那株柳树了。也就是柳树伸出了柳枝,缠住娃儿的脖子。那位和尚也说娃儿是柳树杀的,因此绝对是那株柳树作祟。那么——”
“当时真有柳枝缠在娃儿的脖子上吗?——”百介以手捂嘴低声问道。
三五郎困惑地皱眉回道:“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娃儿脖子上是有几片叶子。那可爱娃儿的脖子上留有被缠绕的痕迹,上头还有几片青翠的柳叶——哎呀。一想起这景象,我就觉得心如刀割呢。”
原来如此——百介闻言双手抱胸沉思起来。
“有哪里不对劲吗?”
“没有啦——其实,曾有个民间故事和这情况很类似。那件事发生在唐土。据说宋代有个名叫士捷的人,被柳枝缠住颈子而身亡。”
“真的吗?果真有这种事?”
“不——”百介继续说道:
“这种故事——我也就听过这么一个。”
“噢?”
“是真有柳树会变幻化成女人的传说。净琉璃‘只园女御九重锦’中也有这类情节,可见这应该是普遍的传说。据传幽灵常在柳树下出现,这也是有原因的。像松树生得雄纠纠气昂昂的,因此被喻为勇猛的武士之盾。反之,柳树的模样则教人联想到女人的阴柔。而幽灵在阴阳中属阴,加上柳树生长在水边,所以怎么看都是阴。”
你果然是有学问的人,说起话来果然都是有凭有据的;三五郎露出一脸佩服的神情。
“所以呢?”
“所以,柳树和幽灵是密不可分的。在我们江户,流莺也都喜欢站在柳树下拉客。所以在河边暗处的柳树下站一个女人,应该是个任谁都联想得到的景象。不仅如此,在戏剧及读本中的插画也很常见。”
“原来如此。所以呢?”
“所以,像小老板所认为的,一切都是柳树下不散的冤魂作祟,或者是现世的遗恨尚未化解的亡魂等等的,都是很普通的推测,大多数人都会如此推想。再者——柳树会幻化成女人,也是很传统的说法。在一些乡下地方,大家甚至会把这类传说当真。只是柳枝会伸出柳枝将孩子绞死,这未免就太——”
“太罕见了?”
“与其说罕见,不如说是太突发奇想了。如果是知道唐土那故事的人可能不稀奇,但是——”
“但是怎样?”
“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三五郎侧着脖子,一脸疑惑地接下去说:“噢,确实是有点怪,这下我也觉得柳树哪可能会作祟?但如果不是柳树作祟——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呢?百介先生?”
“其实,类似的意外非常罕见。那并不是自然发生的。如果那是事实——那么吉兵卫丧子的愤怒,以及阿德亡魂的报复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吧。正是因为这种意外很罕见——”
“不过——”百介打开笔墨盒盖子说道:
“那些认为是柳树报复的老人,最终的根据就是这一点。也就是最初的灾祸是柳树造成的。因此后来的一连串不幸,就都被他们归咎为柳树报复的结果。”
嗯——三五郎双手抱胸,一脸罕见的古怪表情沉思了起来。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应该不是柳树报复的结果吧。这种事的确很罕见,如果真是柳树报复,那么阿德、和后来的儿子阿庄,应该都会遭到同样的遭遇才对。也就是在睡着的时候,被伸出来的柳枝勒死,但这种事只发生在第一个娃儿身上——”
接着他低下头沉思了半晌,然后才拍着膝盖说道:
“——吉兵卫很有学问,有时会吟诵唐土的诗什么的,每次我都听得似懂非懂,说不定那是——”
原来如此——百介的表情兴奋了起来,并合上了笔墨盒盖说道:
“究竟是柳树精报复,还是阿德的灵魂作怪——总之这件事我们都不能放任不管吧。不过,咱们应该先去瞧瞧庭院里每晚到底发生些什么事。”
“去、去瞧瞧?”
“是啊。不先把这点弄清楚,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不是吗?只会一味害怕,事情要怎么解决?想向吉兵卫劝说些什么都不行——我看这样如何?小老板,咱们就躲在中庭里,瞧瞧到底是什么情况。”
哇——三五郎大喊一声,他已经是一身冷汗了。
“我,我是担心,咱们会不会因此被牵连?”
“如果真是柳树精报复,是有可能被牵连。不过,阿德应该没理由怨恨咱们俩吧。更何况若是真的闹鬼,我还是得保护八重小姐呀——”
“如果你害怕那就算了——”话毕,百介便把身体坐正。三五郎则赶紧挥手说道:
“我哪会害怕?只是——”
“那就好。既然如此,咱们得先做点准备。待明晚,不,后天晚上子时——”
百介如此作了结论。


[七]

法师也听说这件事了?
就是柳屋那件事?噢,对对。
就在今晚,法师投宿的客栈三次屋小老板,就是长得像女形(注7)
的那位。
对对。他老爱看热闹。这次听说三五郎小老板和一位柳屋的客人——一个从江户来的作家,打算一起到闹鬼的庭院埋伏呢。
这两个家伙可真是不要命呀。
不过,柳屋这位老板,你也知道的,他就是完全不信邪。对啊。听说他很有学问,满嘴子日子曰的,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对呀。
他就是这么顽固,据说他一听到这消息,就召三五郎和那个客人去数落一顿,叫他们俩别干这种傻事。
可是法师呀,听说那位客人和刚成为柳屋老板夫人的——就是不久前刚过门的那位夫人,还有点交情呢。
他表示如果那传言属实,就不该等闲视之。就是说嘛。但柳屋老板就是认为那谣言纯属无稽。倒是那位东京来的客人似乎也很有学问,还反问吉兵卫即使是纯属无稽,只是个捕风捉影的谣言,让他在庭院待一晚又有何妨?
吉兵卫这个人有胆量又讲道理,只要是合理的事,他都能接受。他认为鬼火或午夜的中庭哭泣声等尽是胡说八道,完全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但若是这么做能让两人心服,他也没理由拒绝他们的要求了。
你的意见是?
噢,不过真的有闹鬼呀。真的闹鬼。
虽然究竟是柳树精还是他亡妻的怨灵,我是不知道。反正真有闹鬼就是了。
毕竟你也知道吧,那个三次屋的小老板,就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
正是如此。什么事一被他知道,马上就和印成瓦版(注8)差不多。
所以这件事在他决定和那位江户客人夜探中庭抓鬼前,早就传遍这一带了。
是啊。
至少在品川这一带已是无人不知了,噢,说不定还传到了江户呢,昨天这一带不是来了不少人吗?其实他们全都是来一探柳屋妖怪究竟的。
嘿嘿嘿。
我吗?
去啦。就昨晚。
不过要看到可不容易。毕竟是在中庭嘛,总不能偷偷潜入那客栈里头吧。只是没想到,昨晚我一路来回都已经是深夜了,聚集的人还真多呀。
大家都爱看热闹?
也难怪嘛,还有什么事比这更有趣的?
然后我就听见啦。不,是真的。
那声音不是很响亮,我从旁边走过时可是竖起耳朵才听到的。隔着那么大一栋客栈,当然听不清楚呀。
可是。
嘶、嘶的,那啜泣声就像这样。
后来,那声音就哭得更悲伤了,听起来像蚊子叫一样。
唉,我一听到,觉得仿佛被泼了一身冷水,连睾丸都缩了起来呢。
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僵住了,个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呀。后来过了一阵子,我觉得似乎听到那女人在说些什么。她说——是听不大清楚啦,好像是……孩子还我,把孩子还给我!
这件事情百分之百是真的。
这些都是真的。
我都亲耳听到了。
这下把围观的人都给吓得一哄而散了。是呀,吓死人啦。
我刚刚还听说,昨晚在柳屋投宿的客人,很多都听到了那哭声。而且他们就在客栈里,所以,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都说听到一个女人的呻吟声直喊恨啊、我恨这株柳树阴,孩子还我,还给我!我要把继承这株柳树血脉的人统统杀个精光!
吓死人啦。
好几个客人觉得实在太吓人了,所以连夜换到别的客栈去了,我逮住其中一个问了些事。
然后呀,法师。
我昨晚都在那儿躲好久了。要是就这么被吓回家,岂不毁了我灰神乐的马太郎这一世英名?
你说我也是来看热闹的吗?当然是啊。
然后呢,我就这样抬头往上看。昨晚不是有月亮吗?然后呢,你也知道吧,那儿的右手边不是有个火见橹(注9)吗?上头可挤满了人呢,当然,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和我一样啦。
我就飞也似的跑过去啦。
一到望楼下头,法师呀,我就听到了一阵奇怪的欢呼声。
喔——噫——的欢呼声。
然后,我也爬上了梯子。
因为从那上头可以眺望中庭呀。
只是那株柳树还真大,把下头遮蔽得一片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楚。借着天上洒下来的日光,只看到柳枝轻轻地摇晃。那柳枝飘荡,哎呀,看起来就像个女人在洗头发呢。真是吓死人啦。
在枝叶之间,看到一个幽魂像这样轻轻地飘来飘去。
不,我可不是在胡诲呀这位法师。
那真的是人的幽魂呀。
还是该称作鬼火?幽魂和鬼火是不一样的吗?
唉,反正就是一团火球啦。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我绝对没看错。
我用这双眼睛亲眼看见的。管别人信不信,我可相信我这双眼睛。
所以,那儿真的闹鬼呀。
还不知道是幽灵还是妖怪啦,反正就是闹鬼。绝对错不了,那可是如假包换的妖魔鬼怪呀。
真是吓人哪。
所以,我担心三次屋的小老板今晚若是到那中庭,会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是这么觉得啦。
那就真的不妙了。
法师,你是个法力无边的御行吧?
如何?
什么?
什么,我也很危险?
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只听到,还看到了?哪、那有这种事?别这样吧法师,你别吓人嘛。饶了我吧。
什么?真的吗?不要呀。这、这、这该怎么办?
法、法师——。
什么?事情不妙?什么不妙?
求求你帮我想办法吧。拜托拜托。
这张符纸?随时带在身上?
那我当然会随身带着呀,即使死了爹娘也不会丢掉啦,真是谢谢你。
好的,好的,给我一张,给我一张。
要多少钱——好的好的。如果能帮我赶跑那恶灵,这点钱哪算什么。这符纸真的有效吧?噢,真的吗?那就好。幸亏碰上了你呢。
且慢。如果连我都会遭殃,那柳屋那些人——会被怎么样?
法、法师、法师——。
当晚。
三次屋三五郎、山冈百介、与柳屋吉兵卫三人,一同来到巨大柳树高耸的柳屋中庭。
主人吉兵卫原本没打算同行,但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他也难袖手旁观了。
当天——柳屋来了非常多人。
原本八重对柳屋的种种怪事几乎毫不知情,但听闻谣言赶来的亲戚老人以及凑热闹的民众一口气把这些事全告诉了她,听得她惊惧不已。
虽然吉兵卫一再安慰她,但此时否认中庭有异象的就只剩吉兵卫一个,因此这番安慰对八重毫无效果。
闹鬼啦!闹怨灵啦!哪里,什么也没有啊!他们夫妻俩只能如此反复一问一答。
当然,大家也指责这场骚动的元凶三五郎与百介太不知道天高地厚,别做傻事以免遭横祸,甚至叫他们打消这个念头,以免触怒柳树精。
再者,有人也认为柳屋主人应上祠堂祭祀祖先牌位,但也有人认为毕竟是妖魔作怪,所以宜先除妖祓禊。甚至有人建议柳屋应暂时歇业,直到一切水落石出为止。八重依然畏惧不已。吉兵卫则在经历一段孤军奋战后,最后还是觉得自己身为本地之主,应在今晚率先究明真相。
但亲戚们对此都强烈反对。情势因此陷入腰着。
正巧在这时候,一位常在柳屋出入的寿司师傅马太郎带来了一位巡回修行者,事态这才急转直下。这位修行者是个数日前才来到品川宿的御行和尚,在马路上为民众加持祈祷,贩卖除魔符纸,据说非常灵验而颇受好评。
可能是附近居民都已经认识他,个个鼓掌欢迎,但吉兵卫的亲戚们大多持怀疑态度。
不过——这位御行似乎认识柳屋宗祠庙的住持觉全和尚,一获悉此事,老人们的态度这才有了大幅的转变。
首先,这位御行将除魔符纸贴在房间四个角落,接着请八重入内,要求她天明以前都别出来。入夜后,御行便召来觉全和尚,商量该如何劝阻三人的行动。
多数人都接受御形的提议,但也有些人反对。
反对者当然就是吉兵卫与百介。
“世间本无鬼魅魍魉,今日大家仍被弄得如此不安宁,要怪全怪我失德。所以,至少为了让吾妻八重心安,我想我也该亲眼看看——”
吉兵卫如此宣布。
无论御行与亲朋好友如何相劝,吉兵卫还是不愿改变决定。百介也表示这毕竟是他的提议,也听不进众人的劝阻。
另一方面,三五郎虽然是百般不愿,畏惧得手足无措,但毕竟已是骑虎难下;因此最后还是决定三人一同前去一探究竟。至于其他亲朋好友,则悉数留在佛堂诵经等待。在三人进入庭院之前,御行先向他们告诫三大要点。
第一,绝不可靠近柳树。第二,即使鬼魅出现,与其他人也绝不可以目光或言语沟通。第三,三人都得携带除魔符纸,片刻不得离身。
御行不厌其烦地反复告诫后,便向三人派发符纸。
但是——吉兵卫并没有接受御行的符纸。
自家庭院里不可能闹鬼,因此并不需要这种东西——他如此顽固地拒绝了。
御行闻言露出悲伤的表情。
后来——昭告深夜降临的钟声响起。
这下——三人便走进了庭院。
今夜与昨夜不同,天上是乌云蔽日,整个中庭一片漆黑。
黑暗之中,只听得到风吹过草丛的窸窸声,以及吹动池面的水声。
最引人注意的,当然还是耸立在庭院正中央的那株成精柳树,虽然眼睛看不见,却很容易清楚感觉到那状似蛇般的垂柳,宛如一头长发般随风飘动。
没有人敢出声,个个都在屏息以待。
这时。
一阵风吹上了三人的脸颊。
沙——沙——沙。
接着。
——恨。——我恨呀。
惶恐不已的三五郎被吓了一大跳,
——我恨,我恨这株柳树呀。
此时柳树的树荫突然射下一道阴光。
接下来——。
一个肤色惨白的女人从黑暗中浮现。
三五郎当场一阵惨叫,冲回走廊躲向柱子后头。
百介则睁大眼睛,浑身僵硬。只有吉兵卫——迈步向前。
沙——沙——沙。
这女人——胸前插着一把怀剑,
手上抱着一个脖子上有柳枝缠绕的娃儿。
沙——沙——沙。
——我恨老板哪。我恨吉兵卫哪。你如此丧尽天良,竟然还敢悠悠哉哉地迎娶继室,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呀——。
女人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道。
“你、你是什么人!”
吉兵卫大声喊道,同时从怀中抽出匕首,朝庭院中央冲去。
——这里也埋有尸体吧?
“住口!你这妖怪!”
——你。
真是丧尽天良呀。
沙——柳枝摇动起来。
转眼问,一切都消失了。
“呜哇!”
一脸苍白的三次屋三五郎发出吓人的哀嚎,连滚带爬地逃回佛堂。
等在里头的亲朋好友和御行一看到三五郎这副模样,就知道出事了,连忙赶到中庭。
然而——此时的中庭一切正常,毫无异状。
只有山冈百介俯身倒卧在回廊这头的地上,柳屋吉兵卫则完全不见踪影,仿佛已为黑暗所吞噬。即使如此,大家都认为周遭仍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氛。
只不过,与古老人等几个人表示,似乎听到了吉兵卫的惨叫和女人的笑声。
又市站在黑暗中凝视庭院,接着执起手中摇钤一摇。
“御行奉为——”
御行说完,现场每个人都感觉不祥的气氛似乎已随之消退。
接着,又市指示大家在庭院中燃起篝火。
妖异的火光照亮了黑暗的庭院,一片漆黑的池面与柳树古怪的轮廓在夜色中一一浮现,唯独吉兵卫仍浑然不知去向。
枉费御行一番忠告,他因身上没带符纸才会为妖怪所吞噬,老人们个个皱起眉头,全都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然后根据渐渐回过神来的三五郎与百介所述,一位抱着娃儿的女鬼现身,满嘴怨恨不断咒骂,吉兵卫闻言气得抽出刀子,边喊边朝女鬼冲去。总之,由于御行的三大劝成他无一遵守,才会遭此横祸。在场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说法。
“各位——”
御行看了看大家说道:
“此事实非这株柳树所为。”
接着他继续说道:
“经过一番深入查访,再加上仔细检验过这株柳树——在下发现这株柳树并非妖魔鬼怪,实乃守护此家族之灵木也。成精报复之说,对其可谓失礼万千。”
御行义正辞严地说道。闻言,老人们个个一脸讶异。
“一切——乃埋在这株柳树旁的冤魂诅咒所引起。而这株柳树禀其魔力,力抗妖魔,柳屋全家人至今方能平安。不料吉兵卫非但不相信柳树之功德,甚至排斥佛祖慈悲的庇佑——今日方为妖魔所掳。很遗憾——他再也无法回来了。”
御行说完,再度摇了摇手中的钤铛。
这下老人全都跪倒在地,拼命向柳树道歉祈祷。


[九]

一如又市所言——吉兵卫再也没活着回到柳屋。
众人当晚便开始四处找寻在骚动中失踪的吉兵卫,一直找到翌日清晨。不料吉兵卫也不知是升天还是遁地,就是完全不见踪影,隔了十天,他的尸体才在海边被发现。据说身上并没有外伤。
另一方面——八重则是平安无事。
柳屋的亲戚们都松了一口气,至少老板夫人平安无事,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三次屋三五郎也渐渐恢复正常,看来是毫无大碍。这下他认为这一切多亏那位御行帮忙,亟欲向他道谢,找了又找,才发现他早已离开宿场。原来也没等到天亮,御行就带着百介一起离开了。柳屋一家人在品川四处搜寻,就是没找到那位御行。
最后众人在宗祠庙住持觉全和尚的带领下,召来附近众多僧侣,隆重举行吊慰吉兵卫的法会。就连千体荒神堂住持等法师,都参加了这场跨越不同宗派的法会。
据说这场法会可谓盛况空前。
之后,众人择一良辰吉日,在曾闹过鬼的中庭盖起一栋新的柳树祠堂。
据说在开工动土时,从地底挖出两具破碎的骨骸。
大家都吓了一跳,原来这就是那位御行所说的冤魂诅咒呀。这下便一改初衷盖起了坟墓,虔敬地供养这两具遗骨。
八重——后来顺利产下一名男婴。
成为吉兵卫的遗腹子——也就是家业继承人之母的八重,名副其实地成了柳屋的老板娘。她广受各界好评,中庭的柳树更是益发繁茂,柳屋的生意也依旧兴隆,甚至较昔日更为繁盛。
吉兵卫殁后半年,北品川终于恢复平静。
然后——。
在一座眺望品川宿入口的小山丘上,可以看到三个人影。
“结果还不赖嘛——”
又市眼睛往上翻地看着阿银,一脸满足地笑着说:
“——这下子八重也可以安心了吧。吉兵卫的亲戚看起来都还挺正派的。而且——咱们也完成了阿文的请托。”
“给晚了点,还请包涵。这是余款——”阿银说着,从背在背后的箱中掏出一堆以纱布包裹的金子。
“和前几次一样——我还是完全搞不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收下金子的谜题作家百介一脸困惑地说道:“我只知道当时的幽灵是阿银假扮的——而鬼火其实是又市拿火把造假的,接下来我又照你们吩咐的演了段戏,对整个过程却完全无法理解。和前几次一样,我很怀疑,这次我是否真有帮到忙?这些金子——我真有资格收下吗?”
百介一副愧疚的表情。
“干嘛说这些傻话呀?百介先生,你可是帮了大忙呢。喜美以及阿澄孩子的行踪不就是你查出来的吗?阿银,你说是不是?”
“是呀——”阿银以撒娇的嗓音说道:
“而且也多亏你帮忙,我们才能证明阿文的事是真的。不过,也多亏喜美平安无事。毕竟她是唯一存活的证人。”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位阿文小姐委托咱们的工作内容是——”
百介语带尴尬地说:
“那位阿文,不就是吉兵卫的第三任继室吗?她好像生了一个名叫庄太郎的儿子,后来孩子因病过世,阿文也因此精神错乱,逃离柳屋。是吧?”
“没错。不过,与其说她是精神错乱,毋宁说是被吓得——差点精神错乱吧。所以,阿文逃离柳屋后还能活到今日,连她自己都大呼不可思议呢。”
“被吓得差点精神错乱?——她到底委托你们办什么事?”
“帮她的孩子报仇呀,”又市回答。
“她的儿子——不是病死的吗?”
“不是。我听到阿银提到这件事时,也觉得很奇怪。再怎么说都应该不可能吧,还猜想这是不是这女人因丧子悲伤过度而产生的幻想。可是后来才了解——杀害阿文孩子的竟然是——”
“竟然就是吉兵卫,”又市把话接下去说道。
闻言,百介惊讶得嘴都合不拢。
“可、可是——吉兵卫不是很疼孩子吗——而且他再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干这种事的人……。”
“看起来是真的不像——”又市眯着眼睛,皱着一张脸说道:
“但——阿文确指称是他干的。不仅如此,杀害第一个孩子的——也不是什么柳树精,而是吉兵卫本人。”
这下百介的嘴张得更大了。
“真,真是教人难以置信呀。”
“吉兵卫为人一如风评,可谓知书达礼,亦深谙经商之道。而且他待人和善,不仅对女人体贴备至,也生得相貌堂堂,据传还特别疼小孩。听说头一任妻子怀孕那阵子,他可是高兴得不得了呢。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他的高兴只持续到孩子出生为止。这件事情其实是后采吉兵卫自己向阿文坦诚的,说他只要看到娃儿的脸,就会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冲动?”
“一股想把娃儿杀掉的冲动。”
“这、这怎么可能?——”
“把娃儿活活揍死,或掐断娃儿的脖子——那冲动可是强烈到如此程度,完全无法压抑。吉兵卫自己也说,他还有理性时,确实觉得娃儿很可爱,也会禁不住想疼惜。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涌起一股抵挡不住的古怪意念。一般而言——这种事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就连吉兵卫自己原本也无法相信。据说他告诉阿文,其实自己也不是想憎恨、折磨、或者杀掉孩子,只是有股冲动让他想破坏什么东西。”
“他真的这么告诉阿文?”
“是的,他向阿文坦承自己过去造了些什么孽——”
又市说完瞄了阿银一眼,接着继续说道:
“——一般人是不会坦承自己造了这种孽的,若要说也只是开玩笑吧。所以,我听到时,起初也没把它当一回事。”
“后来——才发现是真的?”
“他病啦——”阿银把话接下去说道:
“可是他没认为这是病吧。一个人会变成这样,一定是有理由的。
也就是,他为何莫名其妙想要杀掉第一个儿子——也就是阿德的孩子?——吉兵卫为此左思右想,苦恼不已。你想想,娃儿明明是可爱得不得了,一看到娃儿的脸竟莫名其妙地想把他杀掉,这背后一定有什么理由。他自己想必也很想知道吧。”
“那么——他找到理由了吗?”
“有啊。吉兵卫这个人,就是爱在绞尽脑汁仍无觅不得答案后,勉强找到一些理由来说服自己。”
“不会吧——这种事情哪有什么理由?再怎么说,我也实在想不到一个连自己的孩子都狠得下心杀掉的理由呀。”
“例如——或许这孩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才会想把他杀掉。想必他这种人会如此下定论吧,其实不过是牵强附会。可是只要一有这种想法,他便无法摆脱,一直以阿德红杏出墙为由折磨她。而阿德也很快就注意到丈夫这种不可理解的举动——也就是他对孩子的杀意,因此暗自保持警戒。于是——”
“吉卫开始注意阿德什么时候会有疏忽,有天——他发现褓母背着娃儿,终于忍不住下了手。首先,他杀死女佣,接着,再用柳枝绞死了孩子。”
“真是太残酷了——”百介的脸上血色顿失。
“是很残酷——据说他自己也如此认为,觉得这不是人干得出来的事。他似乎曾有向阿文如此忏悔过。但后悔总在犯错后,死了的娃儿哪可能复活。此时他急中生智,想起了百介先生提过的那个唐土的故事。”
“因此——他就故布疑阵,佯装娃儿的死乃柳树精作祟?”
“倒也不至于。一开始他只打算将其布置成一场意外,柳树不过是个凶器——一不小心缠了上去把娃儿给绞死。至于担任褓母的女佣则被他悄悄丢进海里。若大家相信这是场意外,想必也都会以为这女佣乃因过度自责而自杀。总之,当时任谁也想不到,凶手竟然就是吉兵卫吧。但吉兵卫虽骗过了所有人,却骗不了阿德。结果——吉兵卫就一不做、二不休,把阿德也给杀了。”
“把她的死布置成自杀?也是——他干的?”
“没错——吉兵卫也曾斩钉截铁地坦承自己就是在祠堂前杀死阿德的。这下连他都觉得自己不是人了。他之所以一再改变信仰,也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据说他是如此向阿文说的。”
百介惊讶地捂住了嘴。
“这世上——真有这种事?”
“就是有啊。听到他亲口说了这些,阿文想必是惊骇得无法自己,也纳闷他为什么要向自己坦承这些事——”
“是因为阿文——有孕了?”
“先生果然聪明。娃儿还在肚子里那段期间,吉兵卫把妻子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到了眼看着就要临盆的日子,吉兵卫开始恐惧自己的老毛病会不会再犯,便向阿文坦承了一切。只不过——试着站在阿文的立场想想,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听到丈夫这么说,会做何感想?”
“原来如此——当然会……”
当然会惊骇不已呀,百介回道。
“没错,所以情况真的是糟得不得了。即使如此——一足月娃儿还是生了下来,这下想逃想躲都没法子了。果不其然,吉兵卫一看到刚出生的娃儿,就变了个人。”
“这——还真是吓人呀。实在太可怕了。”
“当然吓人呀。那可真是提心吊胆呢。不过,头三个月都还平安无事,但最后吉兵卫还是趁阿文疏忽时下了手。虽然他对外宣称儿子是病死的,但死因阿文当然很清楚;孩子是被扔进池里淹死的。就这样——阿文当场发疯,逃离了柳屋。”
“那么——第四位继室阿澄呢?”
“噢,吉兵卫宣称阿澄死于流产。但事实上孩子有生下来,只是吉兵卫这次当场把他给杀掉了。至于阿澄是因为孩子遇害蒙受冲击而死,还是一并遭吉兵卫杀害,这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她们母子俩就被埋在祠堂遗址下头。”
“这就是——那所谓诅咒的髑髅?——”百介问道。
“是啊——真是教人遗憾。”
“所以,咱们哪能让吉兵卫五度逞凶——”
阿银说道,并从箱中取出一个人偶的头。那人偶刻得活灵活现的,活像个真正的娃儿。这就是她在柳树下抱着的东西。
“——可是,咱们就是找不到证据。但托百介先生的福,从三次屋小老板那儿打听到祠堂原本的所在位置,阿又才找到了阿澄母子俩的骨骸,我也才能够和逃过一劫的喜美见面,问出她逃走的理由。”
“所以,那位喜美小姐——是因为看透吉兵卫的本性,才逃走的?”
是呀,阿银回答道:
“可是,最痛苦的——其实还是吉兵卫本人。你看他在近距离看到我的脸时,虽然没对我做什么,但心脏却——就这么停止了。真是可悲呀——”
“可悲呀——”阿银再次感叹道,接着又摸了摸娃儿人偶的头。


注1:德川家康殁后的尊称。
注2:长途旅行驿站第一站之意。
注3:今日的东京此品川一丁目,当时客栈茶馆云集,为江户一大游乐区。
注4:日本民俗信仰的守护神,可大致分为灶神的三宝荒神、屋外的屋敷神、宗族神的地荒神、以及牛马守护神等类型。
注5:受雇于客栈,服侍旅客进餐、奏乐伴唱,并出卖灵肉的欢场女子。
注6:嫌仓时代的初代将军。
注7:歌舞伎中男扮女装的戏子。
注8:江户时代在街头兜售的快报,由于最早多以黏土刻字烧成瓦状制版,故得其名。后来多以木版为之。
注9:消防了望塔。


帷子辻


因昔日曾丢弃檀林皇后之尊骸
至今仍不时可见
女尸曝晒荒野
犬兽黑乌争相啄食之景象
此怪异之事也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三·第廿二

[一]
京洛之西有一处岔路口,名曰帷子辻(注1)。
此处东通太秦,北达广泽,东北通往爱宕常盘,西方直指嵯峨化野,乃一四通八达之道路辐辏。但此处却弥漫着一股教人不知何去何从的气氛;伫立此岔路口,直教人产生此处非道路岔口,实乃道路尽头之错觉。
这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此岔路口往西直通化野一处人称露水不消的乱葬场。这里有埋在念佛寺八千石塔下方的孤魂野鬼,以及小仓山麓无数陈尸街头化为风尘的无名尸,想来果真是世界尽头。
古时候。
俗称檀林皇后的嵯峨帝之妃橘嘉智子过世后,送葬队伍肃静地前进,眼看着就要来到这个岔路口时,突然吹起一阵风,把覆盖棺木的帷子吹得飘落此处,此岔路口因此得名。有人认为此乃生前笃信神佛的皇后曾在嵯峨野附近的尼五山兴建一座檀林寺,因此与此地结缘之故。
可是。
也不知是真是假,有人传说,这位古代皇后临终前曾留下遗言,说死后其亡骸切勿下葬吊丧,只须丢到岔路口任其曝晒荒野——据说此乃其生前遗言。
不论是谁,听到帝妃尊骸竟得曝晒路旁,想必都要纳闷其缘由。传言皇后立此遗志,乃为了以其身体现无常的道理。
据说——世间万物变化不息,人生与人体皆属虚空,不可能永远存在。她希望藉此举让世人了解这个道理。
据说皇后在世时本是个绝世美女,不仅为众人所钦慕,任何人看到她都会怦然心动,甚至因此产生邪恶的念头。据说皇后因此立下遗嘱,希望自己的遗体于七七四十九日的中庸期间曝晒荒野,以让众人见识肉躯随风吹雨打改变的模样,以让迷恋其美貌而忘记礼佛之愚者领悟世间无常,以教育众人成佛之法门,其信仰虔诚可见一斑。
檀林皇后曾请求唐僧仪空协助我国建立第一所禅院。若非如此高贵的佛法信徒,恐怕也不会留下如此难能可贵的遗嘱吧。
据说有许多为皇后美色迷惑者,在目睹其尸渐趋腐败、遭禽兽啄食的模样后,都顿时省悟。
而皇后尊骸曝晒之处,据说就是这个帷子辻。
所谓帷子,应该就是佛教葬仪中穿在往生者身上的经帷子(注2)
吧。
只不过。
皇后尊骸腐朽后——。
据传帷子辻便不时出现一女尸曝晒路旁,遭猫犬乌鸦啄食之景象。
难道此岔路口洞悟了无常?
抑或是无常已蔓延至此处?
只不过,若世间果真无常,为何相同的昔日景象会如此一再出现?
此景岂不违背笃信佛法的皇后之功德?
由此看来,那显然是狐狸精作怪。
要不就纯属幻觉、白日梦。
总而言之,这些都已是昔日往事了。
当时大家都认为这不过是个古老怪谈,闻者无不斥为无稽,想必也无人愿意相信。于是久而久之,随着时光飞逝,此故事也逐渐为人所淡忘。
然而。
在这古老怪谈平息后又历经不知多少寒暑的后世——。
这远离京都的荒凉岔路口再度出现异象。
在盛夏的农历八月即将结束时——。
帷子辻每晚开始出现神似檀林皇后幻影的女性腐尸。

[二]
“真是吓人哪——”
京都岚山尽头一座人迹罕至的佛堂内,一个身穿白麻布夏衣、头缠行者头巾的撒符纸行者正在仔细端详一卷摊在木头地板上的绘卷——此人正是御行又市。
“看起来真教人不舒服呀。”
又市双手抱胸,抬头看看他面前的男人。对方一身僧侣打扮。
此人虽已剃度,且身穿墨染法衣,但其实并非正派僧侣。他相貌如凶神恶煞,教人难以相信此人诚心向佛,但这长相已将其素性展露无遗。
此人名曰无动寺玉泉坊,是个在京都一带为恶的恶徒。
其名号乃由比散山七大奇观之中的无动寺谷、与名曰玉泉坊的妖怪结合而成,本名、出身完全无人知晓。当然,他这身僧侣扮相不过是为了方便混日子,和比教山可是毫无关系。大津一带就是这个无赖之徒的地盘。
“这张画感人吧?——”玉泉坊说道:
“这可是我受霭船那家伙所托、上某豪门大户家里磕头借来的,还付了不少银两呢。可别把它给弄脏了。”
“不是已经够脏了吗?——”又市不屑地说道:
“倒是,霭船那家伙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吧。他说马上就会到这儿来,并且交代我先趁这段时间给你见识见识这东西。”
“觉得如何?”御全坊拉长脖子问道。
“还问我觉得如何?这种恶心的画,看了会有啥好处?江尸虽然也流行这类残酷的东西,我也没见过如此令人做呕的。就连黏糊糊的腊人形都比这悦目得多了。”
又市皱着眉头回答。
这绘卷——。
上头画的是个女人。
不过,画中的女人只有在第一幅里是活着的。
第二幅画的是她刚死的模样,接下来的就是其尸腐烂的过程了,而且还画得十分清楚。
每个阶段都恶心到教人不忍卒睹。
这绘卷俗称九相诗绘卷,又名小野小町壮衰绘卷。
上头画的就是人死后躯体化为尘土的九个阶段。
“这画哪里感人?”又市问道。“真的很感人呀,”玉泉坊回答:
“——这幅画感人,因为它告诉咱们世间无常嘛。”
“可是未免也太无情了吧。一个原本沉鱼落雁的美女,却放任其腐败溃烂,实在是太残忍了吧。这里头画的可不是一两天的事,任一具尸体曝晒荒野那么久,这简直是疯了。这种东西哪可能讨个性急躁的江户人喜欢?”
“不是啦,这不是无情,是无常啦——”玉泉坊继续说道:
“阿又呀,这可是一幅告诉咱们人世瞬息万变的画呀。即使这女人如此标致,死了还是不免腐烂,尸体膨胀、生蛆、遭狗啃噬成白骨。可见经过时间淘洗,原本再美的东西都会变丑,美丑其实是一体两面,没什么美丽的东西是不会变丑的。色即是空;只知追逐美色的人实乃愚蠢至极。”
“哼。”
又市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这道理谁不了解?人道(注3)呀,你以为自己剃了几年和尚头,就真成了和尚吗?看你天天吃香喝辣,还有胆拿这些佛门道理来说教?色即是空乃世间常识,上哪儿找不懂这道理的傻子?谁都懂的事,哪须要看这种恶心的玩意儿呀。谁不知道要活得超然,万万不可为这种转瞬即逝的爱恋所迷?看来你真该去见识见识两国的烟火(注4)呀。”
又市指着第一幅画继续说道:
“这张画只要看这幅就够了。对于江户人而言,接下来的都是多余。接下来会变什么模样——还是别去想吧,硬要探究反而坏了风情,就像人不该去窥探有机关的戏棚子后台一样。即使每个看官都知道表演是假的,若经营妖怪屋的没能让他们惊叹,要靠什么吃饭?你真是个打箱根以西的荒郊野外来的土包子哪(注5)。”
“这里不就是箱根以西吗?你真是爱挖苦人哪。——”玉泉坊笑着说道:
“阿又啊,这种画叫做九相图,乃根据一首名为九相诗(注6)的古老汉诗绘成,可谓历史悠久,和你刚才说的超然或我是不是土包子无关。这种图画无非是要告诉我们,红粉翠黛不过是唯影白皮;而男女淫乐拥抱的不过是彼此的臭骨骸。总之,人死后都会呈九相,这第一幅画就是生前相——”
玉泉坊指着第一幅画,继续说明道:
“你看,这画里的女人生得国色天香。诚如你所言,如此美女容易教人迷恋,美丽得简直如绽放的烟火。只可惜如此美女,终究还是得面对死亡——”
玉泉坊指向旁边的一幅,画的是一个躺在草席上,以白帷子覆盖的女子。
“这是她刚死去的新死相。都已经死了,所以脸色很难看。若是病死的,想必死前就变得相当憔悴了。不过——这模样看起来,好像还和睡着差不多。”
“才刚死,模样哪会变多少?”
“是啊。昔之和颜悦色,今在何处?不过昔日面影犹存,看来还是有所不舍。是吧?”
“是对人世间仍有留恋?”
又市问道。是还有留恋,也还有执着呀,人道点点头说道:
“大概是对世间还有执着吧。毕竟她的相貌还和活着时一样,看不大出她已经死亡,只是身子不会动罢了。阿又,你刚才不是说,接下来的画都是多余吗?”
“当然是多余的呀,”御行回道:
“人都已经死了,埋起来不就得了吗?”
“这可不行——”玉泉坊说道:
“她看起来还和睡着差不多吧?看到她这模样,仰慕者想必还不会就此抛开思慕之情,只会希望她醒过来、活过来吧。”
“所以,还是把她埋了吧。”
“是呀。可是,这福画又如何——?”
人道指向下一幅画。
死者尸体已经肿胀,皮肤变得一片紫黑。
容貌也有大幅改变,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容颜了。
“你看,这就叫肪胀相。人死后躯体都会膨胀,是吧?这时候脏腑腐烂,手脚变得硬如棍棒——生时一面光泽,又如春花,今复何在?一头秀发也变得如干草般杂乱。待六腑悉数腐烂,尸臭就会溢出棺木。就是这么回事。”
“我才不想看呢——”御行说道。
“对吧?任谁都会有如此想法。即便这女人生前让人如何仰慕,看到她这副模样也会死了心吧。”
“所以啦,我打一开始不就说过,接下来的都是多余吗?反正我懒得再听你那些半调子的讲经说道了。”
“好啦好啦,”玉泉坊笑着说道:
“算了,就当作是在霭船到来之前,听我玉泉坊讲个故事吧。你也别直皱眉嘛。接下来就是所谓的血涂相——”
人道指向下一幅画。死者肌肤愈来愈黑,而且开始四处生孔,就连眼球都流了出来,景象实在是不堪入目。
“死尸从头到脚,浑身脓血流溢,我平时所爱的人,即是如此之相,汝身及我,早晚与此无异——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生前人格再高洁,肉身其实都是如此不净。演变至此相,肉身所有不净更是悉数显现。接下来则是肪乱相——”
至此阶段,看来已完全不成人形了。
上头已经长满了虫。
“死尸为鸟兽挑破,或为虫蛆烂,皮肉脱落,骨节解散——你看,多么肮脏啊。此时尸臭已可传至二里,三里之遥。要说世上何谓不净,这就是最好的表征。不过,这尸骸虽然令人作呕,但对禽兽而言却是上等佳肴——”
玉泉坊滚开卷轴,展示出接下来的一幅画。
下一幅画的是以野狗为首的野兽以及乌鸦、老鹰争食这具腐尸的景象。
“——这叫瞰食相,死尸为禽兽所食,身形破散,筋销骨离,头足交横。此时人已沦为禽兽饵食,尊严至此荡然无存。你或许会怪狗太不识相,但这对狗而言其实足理所当然的事。下一个阶段则是——”
这个作僧侣打扮的流氓继续卷动绘卷。
“喏,这是青瘀相。有些绘卷以这幅为首,但这张的顺序是如此。
至此阶段,整张脸已形同髑髅,上头的肉几乎消失殆尽,接下来就要整个变成白骨了——”
说着,人道把卷轴卷到了最尽头。
“此乃骨连相。前一幅画里的死尸还有皮肤,暂且分得出死者是男是女;这下别说是美丑,就连性别也已无法分辨接下来。最后一幅是骨敢相,这下死尸已是白骨一堆,狼籍于地,只待化为尘土。五蕴本皆空,人生在世时何必如此迷恋这副身躯?如何?要诈术的,这下多少悟了点道吧?”
“少罗唆!废话说完了吧?——”又市不快地说道:
“简直就像暗自己睡了一宿的妓女,梦醒时竟然变成个老太婆似的,恶心极啦。今天如果是个德性高超的法师向我说这些教,或许我还会听听——可是,听你这沉溺于酒色的家伙讲这些道理,只让我觉得作了场恶梦。”
“你这张嘴巴怎么还是这么毒啊?”人道说道。
“不好意思,我最厉害的就属这张嘴,”御行回答。
“算了。不过阿又啊,你脸色不太好,看了这东西真有这么不舒服?真是不好意思呀。只是,像你如此老奸巨猾、法力高强的诈术师,竟然连这区区几幅画都看不下去,真是教人意外啊。”
“少胡说,我只是讨厌看到女人的尸体罢了——”又市抗议道。
“正如我一开始说的,人的本性原本就肮脏,不过是在这粪土般的东西上披着层皮,上点颜色,穿点漂亮衣裳,竭尽所能地装得漂亮些罢了。这张画等于是把人给杀了、剥了皮,有啥好稀奇的?”
“只不过——”又市两眼依旧盯着这张绘卷说道。
“只不过什么?”玉泉坊问道。
“没什么啦,”御行回答。
只见他的眼神无精打采的。
“到底是怎么啦阿又?理由我是猜不透,但看你一副无精打采的。
昔日咱们一起闯荡京都时,你的目光可从没如此无神呢。而且——你现在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完全不信神佛的诈术师还打扮的一副御行的模样,连我玉泉坊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呢。”
“这不干你的事,”又市回道。
“什么?你不会是在想家吧?看你这古怪的神情气色,难不成是死了爹娘?”
呿,又市咋了声舌说道:
“我这靠要诈术混饭吃的哪有爹娘?从小就是个没人养的,老实说,我也不是个江户人。我出生在五州,老爹是个庄稼汉,还是个没出息的酒鬼,在我八岁那年就死了。我娘一生下我,就和男人私奔去了。所以,我是个如假包换的天涯孤子——”
“噢?”
玉泉坊讶异地睁大了眼。
这还是头一遭听到这伶牙俐齿的诈术师聊起自己的身世呢。
“原来如此。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江户人呢。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神情还真的有点古怪。我等会儿还有件事得拜托你呢,如果你在挂心些什么,要不要说来听听?”
“反正也没啥大不了的——”又市说道。
“就说来听听吧。”
“还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又市说道。“什么样的女人?”人道问道。
“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曾在江户遇到过一个脑袋不大正常的女人,不,应该说是个老太婆吧。这女人非常好色,晚上没男人就睡不着。即使她已是徐娘半老,教人多看一眼都难,但还是拼命在老人斑上抹白粉,干裂的嘴唇上也抹着厚厚的朱红,真是难看到令人作呕。如此妖怪,每晚却都要勾引男人上床。”
“就是那种好色女啰?”
“是呀。那女人老在做梦。”
“做什么梦?”
“就是自己依然年轻貌美的梦,也没看见自己已是又老又丑。不,她是故意视而不见吧。”
“真可怜哪,”人道歪着厚厚的嘴唇说道。
“是啊。我——也曾被那女人勾引——一
又市讲到这儿,便沉默了下来。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呀阿又?你让她买了?”
“哪可能呀?我只是——让那女人看清了事实。”
“你让她梦醒了?”
“结果你猜那女人怎了?——”又市反问道。
“噢,是失望还是羞愧?或者是痛改前非?”
“她死啦。上吊死了。”
“死了?”
“是呀。而且——尸体就像这幅画里这般浮肿不堪,嘴边流满了口水。”
玉泉坊默默地看着又市手指的那幅画。
肪胀相。
“她死时就这副模样——”又市再次说道。
玉泉坊皱起眉头问道:
“是吗——可是阿又呀……。”
“人一知道真相,就活不下去啦。”
又市双眼更加无神了。
“世间其实很悲惨呀,玉泉坊。不只是这老太婆,就连你、我,每个人都一样,大家都得自欺欺人才活得下去,否则根本无法苟活。人明知自己本性龌龊肮脏,还是得大刺刺地骗吃骗喝。所以——”
“咱们的人生不就是一场梦?”
又市继续说道:
“即使把人摇醒,用水泼醒、或者打耳光打醒都没用。世间原本就是场骗局,人人却把这骗局当真,你说这社稷有没有毛病?话虽如此,大家要是真梦醒了,真相反而会教人痛苦得活不下去。人就是如此脆弱,要想活下去就只能把这场骗局当真,除此之外无他路可走。只有活在虚幻的五里雾中,人生才能顺遂,不都是这样吗——?”
又市讲到这儿突然抬起头来。大块头的人道也跟着转过头去。
只见佛堂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朴素的矮个子男人,以及一个头上顶着盛着花的簸箕的女人。
“好久不见啦,耍诈术的——”
来者——乃霭船林藏是也。

[三]
霭船林藏——表面上靠卖笔墨维生,实则是个恶棍。
霭船意指于迷雾中开到山上的船。每逢中元,从琵琶湖到比叡山的每个坡道都会举行亡魂乘船登高的仪式——这也是比散山七大奇景之一。据说这名号的由来是只要中了他的圈套,一切都变得真假难辨,宛如漫步于青霭之中,任其玩弄于股掌之上。
亦有传闻他出身朝臣世家,但此说真假无人知晓。
“又市啊,你我曾交杯结拜,却连一封信都没捎来——也未免太薄情了吧?有好一段时日没听到你的消息,原来你是周游列国去啦?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找你呢。难道是为忏悔自己昔日恶行出家修行去了?”
又市把头转向林藏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瞧瞧这身打扮,如今我已是个四海为家的御行了。”
话毕,又市从怀里掏出摇钤摇了一声。
“这可就教人吃惊了。你是真的在修行?”
“不行吗?话说回来,霭船你今天这身打扮,看来像个大商行老板,但我看你坏事也干不了多久了,还是学学我剃个和尚头吧。把外貌整理得谦恭点,多少也较易明辨是非善恶呢。”
“在你身上倒是看不出来。——”林藏笑着说道:
“——是谁把铸佛熔了拿去卖的呀?”
“所以我才剃了光头,好精进修行啊。倒是——我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又市盘腿坐了下来问道。
“还不是御灯小右卫门?”林藏笑了笑说道:
“——你上回帮那大宫布的局,还真有两下子呢。”
“哇,原来是那个老不死的家伙呀——”又市又说道:
“倒是,你干嘛把我叫到这穷乡僻壤?我可忙得很呢。”
“就因为有事找你帮忙呀——”
说完林藏走进佛堂;“来给你介绍一下——”他说着,把背后的女人拉了进来。
她身穿河内木棉衫(注9),外罩乌袖,黑挂襟上披着粗肩带;腰围前挂(注8)则有一条御所染(注8)的细带。
这是京都卖花女——白川女(注10)常见的打扮。
“她住横川,名叫阿龙,是我两年前开始合作的伙伴。这位——这是耍诈术的又市。是我以前在江户时的——狐群狗党。”
“请多指教,”阿龙有礼地向又市打了声招呼。
这女人生得颇为端庄。然后,林藏与阿龙关上门,在绘卷旁坐了下来。
“——你看过了吗?又市。”
“唉,看过啦。不过看是看了,不知这幅画里有什么名堂。”
“说的也是——先帮你说明一下吧。”
“人道已经解释过了。”
“这和尚哪懂些什么?——”林藏说道。
“少罗唆。别看我这副德行,我可是在庙里待到十五岁的,讲经说法我可是驾轻就熟。阿又,你说是不是?”
“庙里住过有什么了不起?哪知道你是看墓园的还是管茅厕的。如果住过庙里就了不起,仓库里的老鼠不都变成大僧正了?如果是门前(注11)的小僧侣还讨人爱,哪像你块头大得不像话。让你在门前讲经说法,我看还是拿铁棒打打杀杀的比较适合你吧。”
“你这家伙还真是没口德呀,”玉泉坊边唠叨边卷起绘卷,但林藏立刻按住他的手。
“且慢。这张画可是很重要的。”
又市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要我帮什么忙就快点说吧。要我偷东西我可不干。”
“并不是什么有银子赚的差事。”
林藏说完,并起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轻抚了一下鬓角。
“没钱赚的差事我也不干,”又市咆哮道。“但前金后谢是不会少的,”林藏回答。
“钱会是谁出的?你吗?”
“这我不能说。不过,阿市你听好,这原本是我的差事,但我一个人总是处理不来。可是,明天起我又得依头目的吩咐到长崎一道。”
“所以找我来替你完成?不能等你回来再做吗?”
“那可能就太迟了,”林藏又说:
“事情是去年夏天发生的。就在太秦再过去些的帷子辻——”
“突然出现一具女人的腐尸——”林藏说道。
“腐尸?”
又市闻言看向绘卷。
“是呀。大概已经死了十天或二十天了,眼珠均已脱落,脏腑皆已化作尸水,毛发如鸟巢般杂乱纠结——喏,就像这幅画里的模样。”
他指向血涂相说道。
“且慢。”
又市打断林藏的话说道:
“即便是在都城之外,毕竟也是个岔路口,怎没人打那儿经过?况且不是还有人住在山上吗?要不然行商的还是什么的也会打那儿经过吧?”
“当然呀。是有很多人打那儿经过。”
“这不就奇怪了?怎么会有女人死在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却没人注意到?京都人虽然个个是慢郎中,也不至于让一具尸体躺在地上十天二十天的,任其腐烂吧?就算是忙碌无情的江户人,看到有女人倒卧路旁,也会伸手搭救呀。”
“情况并非如此——”林藏继续说道:
“京都居民其实也并非都是慢郎中。”
“呿——你这话鬼才相信,看他们怎么办祭典的不就知道了?一付懒洋洋、要死不活的。祭典应该要很有气势才对,但京都人抬轿子定一町就得花好几刻钟,也难怪他们会任人路死街头,任其腐烂嘛。”
又市批评一番后站起身来又说:
“不好意思,我告辞了。”
“且慢。急性子是成不了事的。江户人就是这种驴脾气才教人伤脑筋。你们江户人讲什么潇洒,讲什么做事要有气势,总是宣称钱在荷包里绝不过一宿,不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江户人和京都人哪个比较阔绰,从身上行头不就看得出来?与其虚张声势,不如实际点儿吧。”
“少罗嗦,林藏,稍微有点臭钱就看不起人啦?你虽然有钱,却全花在吃吃喝喝,有啥好令人羡慕的?我虽然是过一天算一天,但这哪叫穷?哪像你这守财奴,一辈子都不知道钱该怎么花。钱可不是赚来存的呀。”
“真是的,你真是改不了尖酸刻薄哪。阿市——”
林藏苦笑着制止又市离去。
“——虽然你换了一身行头,但本性还是没改嘛。别闹别扭了,坐下来吧。我也清楚你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
“那就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然我可要告辞了。”
“先听我把整件事说清楚再做决定吧。我不会唬弄你的。”
“那就快说吧,”又市再度坐了下来。
“又市呀,其实那具女尸一开始就是腐烂的,而不是在路上烂的。”
“这是怎么回事?”
“简单说就是——尸体是在腐烂之后才被扔到路上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那女人死因为何——但你的意思是在被弃尸之前,嫌犯一直把尸体放在身旁,直到烂了才扔出来?”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林藏回答。这哪有可能?又市马上反驳。
“唉,你先别急。且听我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一遍吧。”
根据林藏的说法,整件事的经纬如下。
一年前的夏天——。
帷子辻出现一具腐烂的女尸。
当然,看热闹的人与捕吏蜂拥而至,原本安宁的岔路口变得一片人山人海。
尸体腐烂得非常严重,只是虽然五官体格无法辨识,但从身上的衣服判断,死者身分应该不低。如果死者出身卑微,就算案情再可疑,只要当做是路死荒野的无名尸就能交代了。但再怎么看,她显然都是武家妻女,所以,京都奉行所与京都所司代都无法放任不管。
过没多久,死者身分就有眉目了。
乃京都町奉行所与力(注12)笹山玄蕃之妻——名曰阿里。
据说当事人在事发前两个月行踪不明,与力曾动员所有奉行所同僚四处搜索。
不过——。
一开始没能辨明死者的身分,其实是有原因的。
首先,阿里并不是被绑架,也不是遭人杀害。
事实上,阿里在失踪前两个月,就因罹患感冒而过世了。
因此,被绑架的并不是阿里的人——而是阿里的尸体。
阿里的亡骸在茶毗之前,便在家人彻夜守灵之际如一阵烟般失踪了。
这真是怪事一桩。虽已亡故,但阿里毕竟是个与力之妻,可谓兹事体大;难道是有人刻意挑战官府权威,抑或蓄意愚弄武家?总之整个奉行所因此事一片哗然。只不过经过一番搜索,不仅尸体没找着,犯案者的身分也没半点眉目。从没听过有人要偷尸体,于是有人谣传此事乃狐狸精作祟。也有人说猫会操控人尸,被猫魂附身的尸体能自行走动什么的。还有人谣传有一种类似猫的野兽乘坐的火焰车,也就是名为火车的妖怪,会在葬仪上窃走死者的遗体。若真是这类妖魔鬼怪所为,奉行所与所司代哪可能缉得了凶?
这案子就是这么回事。
因爱妻尸首遭窃而变得心力交悴的与力镕山玄蕃,据说在赶到现场之后,直抱着腐烂不堪的亡妻尸骸痛哭。不过,可能也是尸体太惨不忍睹,围观者都没有人敢靠近玄蕃,安慰他。只是——
帷子辻的异象并没有因此结束。
到了年底。
一具女尸——再度出现于帷子辻。
而且同样是死亡两个月以上,已经严重腐烂的腐尸。不过由于时值冬日,腐烂情况不似先前那般严重,但依旧令人不忍卒睹。
不久——官府从死者身上的梳子及坠子等判断,此人应是只园杵之字家的艺妓,名曰志津乃。
据说志津乃于两个半月前失踪,但和阿里的情况不同,她并不是尸首遭窃,而是在生前便已失踪。只是周遭并没有人想到她可能是遭诱拐失踪的。
想必是某恩客为志津乃赎了身,把她带走了——当时大家都这么认为。虽然不知这号人物是谁,但这项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据说在志津乃失踪前不久,有一笔金子被送到店里,表明要交给志津乃。
不过——认识志津乃的人都说,志津乃遗体的穿着打扮似乎和失踪那天一样。至于死因,则似乎是被勒毙。由此推断——志津乃可能被绑之后立即遇害,尸体被藏于某处一段时间,待其腐败才被扔了出来。当然,官府照例动员缉凶,只是经过一番搜索,仍查不出嫌犯为何人。
冬去春来。
帷子辻竟然出现第三具尸体。
这第三具尸体损伤程度更加严重,据说面容几乎一半已化为白骨,不过还是从身上的护身符辨识出其身分。死者乃东山料理店由岐屋的女佣,名曰阿德。阿德的死因无法确认,但至少不是刀伤,据推测可能也是遭勒毙。
然后——。
“前天——又出现了。”
林藏话说完露出困惑的表情,转过头来看又市。
“难道这次的呈骨散相?——”
又市指着绘卷说道:
“第一个与力之妻呈血涂相。接下来的艺妓呈肪乱相。第三个女佣则为青瘀相:显然是愈来愈严重。到了这阶段,第四具尸体可能就是遭犬兽啃咬的瞰食相罗?不会吧——嫌犯竟然将白骨弃置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岔路口?”
“喔,这倒没有。这次还好。被发现的是一名白川女——也就是卖花女,名曰阿绢,是个良家妇女,不仅工作勤奋,也很会照顾人。是吧——阿龙?”
阿龙点了点头。
“可别以为我会掉泪呀。”
“这我知道。”
“只是没想到林藏你会如此不中用,什么时候心变得这么软啦?不过是一个认识的姑娘遇害,竟让你如此同情?这下满载十亿亡魂、含恨蜿蜒登高的霭船林藏这威名岂不虚传?”
又市卷起白衣的袖子说道。
堂外是蝉鸣阵阵,堂内也是闷热非常。
“你还真是爱耍嘴皮子呀。耍诈术的,阿绢的尸首应该是在死后被藏了好几天,才突然被弃置于帷子辻。当然尸体是遭人弃置,但阿绢并不是被人杀死的。”
“什么?”
“阿绢是自杀的——”林藏说道:
“她是上吊自杀,这点不会错。有许多人看到她在梅树上上吊,慌忙地想拉她下来,终究不成只得去找人帮忙,结果在这段时间里尸体就不见了。后来她的尸体在岔路口被发现时,绳子还缠在脖子上。”
“又是人死了尸体才被偷走的吗?”
“看来就是如此。”
“这未免也太奇怪啦。”
又市一张脸都僵住了。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他刻意以浪速腔(注13)说道。
“真是教人泄气咽——”林藏说道。
“这哪是泄不泄气的问题?听你讲了这么多,还是没任何线索,这忙叫我怎么帮?你该不会是要我帮忙找出嫌犯吧?”
“没错。嫌犯为何人,我大致已有所掌握。”
“那么——上奉行所报案,把人抓起来不就成了?”
又市做出打梆子的动作。林藏则皱起眉头说道“——正因为没这么简单,我才找你来的呀。”

[四]
帷子辻连日出现异象。
一到傍晚时分——打岔路口经过的人变少,行人样貌也因暮色而逐渐模糊时,奇怪事情就突然出现。
这次是一具躺在车席上的女性尸体。
一看就知道是具尸体。全身黑青浮肿,苍蝇群众而且长蛆,有几次还出现野狗,咬食脏腑。
最先发现这异象的,是个卖药郎。
卖药郎大吃一惊,心想怎么又出事了——大家都知道此处自去年夏天起,已相继出现四具腐烂女尸了。可是当接到通报的捕吏纷纷持刀赶至现场时,尸体却已不见踪影。于是官员质疑卖药郎谎报消息,卖药郎则坚称确有其事。事实上,不仅是卖药郎,其他也有数名民众目睹。不可思议的是捕吏们大力搜索,也没找着任何痕迹。
但翌日又出现相同的景象。
同样是黄昏时分,同样有目击者禀报,但捕吏们赶赴现场时还是扑了个空。
第三天、第四天,同样的情况一再出现。
捕吏们因此决定,在第五天事先安排几个奉行所的同心(注14)在附近埋伏。
理应有人弃置尸体,事后再将其回收。
可是——。
却不料数名同心都夹着尾巴逃回奉行所。
尸体是出现了。
但完全没看到有谁把尸体运来。按理说,载运尸体即使不用推车,也必须用马或牛车——毕竟是具腐尸,依常识判断,总不能用挑或用背的吧。同心们因此将注意力锁定在这类目标上。
但完全没看到这类东西经过。
就在众人稍不留意之际——尸体又出现了。
捕快们个个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问题。
但确实有具尸体躺在地上。
而且一如先前的报案者所述,尸体上苍蝇云集,臭气冲天。
于是,几个人慌忙地开始寻找嫌犯,却不见任何人影。
在附近扩大搜索,也只发现一位挨家挨户化缘的托钵僧。这个僧侣在尸体出现前,就已经在这一带了。为求谨慎,捕吏们还是问了这个和尚几个问题,但他对案情显然是一无所知。
“那和尚——就是我呀。”
玉泉坊说道。这位人道背后背着——只可装进一个人的大葛笼。
“那真是有趣极了。那些别脚同心全都吓破了胆,连牙都咬不拢呢。就在他们乱成一团时,那尸体又消失了。”
“所以那应该是——鬼啰?”
谜题作家百介边说边盖上了笔墨盒的盖子。
两人正走在太秦广隆寺后方的狭窄坡道上。
“原本以为是近年罕见的鬼故事,千里迢迢赶过来,结果也没什么大不了嘛,反而发现这件事又和又市有关。”
“这件事已经那么有名了吗?——”走在前头的玉泉坊转过满脸胡须的脸,回头看向百介。
至少在大坂(注15)一带已是广为人知了——百介回答。
“世界可真小呀。没想到——印书的一文字屋竟然是又市的旧识。我是透过江户一个做出版的朋友来找他商量出版事宜的。”
“一文字那家伙,过去也很照顾我。”
说完,人道在坡道上停下了脚步。大概是身上背的东西太重了吧。
“不过,谣言传得也真快呀。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其实,我一开始听到的是檀林皇后亡魂出没的消息。当时就觉得这很重要——毕竟我是专门收集奇谭怪谭的。”
“这我听说过——”人道调整了一下背着的葛笼说道:
“你打算出版百物语吧?阿又说你好奇心挺强的。”
“是啊——我好奇心是很强。尤其是认识了他以后。我的事就不重要啦。话说回来,这次我来京都四处打听,发现情况不太对劲。竟然有四具女尸相继出现在十字路口。一会儿是艺妓,一会儿是卖花女,一会儿是料理店女佣,还有武士之妻——”
“是啊——”玉泉坊回百介的话。百介接着又说:
“这些凶杀案——与其说是凶杀案,不如说是弃尸案吧,消息好像还没有传很远。据说是一年前开始发生的,至少还没传到江户。”
“可能是每件案子之间都相隔一段时间的缘故吧。而且,四件之中有两件不是凶杀案,官府要缉凶也毫无线索;对他们来说这可是攸关面子问题,所以这案子也不敢过度张扬吧。只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虽然古怪,但就地缘关系来看,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地缘关系——什么意思?”
“是啊——”玉泉坊回答道:
“京都这地方,其实四周都是亡骸呀。”
“四周都是亡骸?你的意思是这儿有很多墓地?”
“不是墓地多,是尸体多——”玉泉坊说道:
“你看,这都城三面环山。”
玉泉坊抬起头来,刻意做出环视周遭的动作。
“这些山都不是人住的地方。不论是鞍马还是比敏山,皆有鬼门镇护。其他山头也是如此。然后,所谓的裾野又名七野,也就是平野、北野、紫野、上野、蔌野、内野、以及莲台野,乍听之下山边皆是平原——但这些平原可都不是单纯的平原。”
“不是单纯的平原?”
“你没去过船冈山的于本阎魔堂吗?”
“去过呀,”百介回答。百介——向喜欢巡访寺庙神社。
“你知道船冈山原本是个刑场吗?那儿有一条千本通,虽然是从朱雀大路延伸过来的,但那地方原本叫干本卒塔婆。而内野那地方,在昔日曾是弃尸的场所。”
“弃尸?”
“是呀。莲台野直到现在都还是坟场。现在坟墓大都有墓碑,但昔日大都是将尸体就地扔了。接下来——东山三十六峰之一的阿弥陀峰山脚下,现在叫鸟边野,同样是个埋葬场。”
“你是说清水寺的另一头——六道珍皇寺那三雨吗?”
“没错。那地方可说是冥界的人口。至于这头则是——”
人道转身面向西方说道:
“是小仓山——也就是化野。你看过化野念佛寺的千灯供养了吗?”
“很遗憾,还没看过——”百介回答。
“是吗?那地方满荒凉的。虽然风景漂亮,但就是给人一种无常的感觉,那儿的众多石塔,供养的是自古以来在那儿腐朽的无数骨骸。历史上,京都曾历经无数次祝融与兵荒,每逢劫难,尸体全被丢到周边地区。比如,帷子辻前方的化野,也是个弃尸的场所。”
“弃尸——不埋葬吗?”
“据说鸟边野那一带习惯火葬,但化野这一带都就是地丢弃。这就叫风葬吧。”
“风葬?”
“是啊。如今是没人这么做了,但其实直到不久前——那一带总是堆满了腐尸骸骨。因此九相图里画的并非凭空想像,昔日在这一带可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这恶棍一脸真和尚的神情说道:
“若无常野露水不消,鸟部山云烟烟常往,而人生于世亦不得不老十死,则梦物之情趣安在?——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是《徒然草》里头的句子吧?”百介回应道:
“意思是——帷子辻乃通往无常之地小仓山的入口,故涌现如此幻象乃理所当然——?”
“没错。人是健忘的,而且每个人终将一死,更替了几代,昔日的记忆就会渐渐模糊。只不过,即使人搬迁,土地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即便屋子倒塌,树木枯死,大地还是会继续存在。因此即便人淡忘,土地还是会记得,京都一带就是深深烙印着这类令人作呕的记忆。”
“所以会闹鬼吗?”
百介…·脸讶异地问道。“闹鬼倒不会,”玉泉坊露出恶棍的真面目回道:
“所有妖魔鬼怪都不过是人作的戏。你看你周游列国,有遇过什么真正的妖魔鬼怪吗?世上哪有这种东西。可是,你看,大家还是绘声绘影,巴不得世上真有妖魔乃人之常情。毕竟居住在如此古老的城市——自然就会产生这方面的联想,尤其是在帷子辻这一带。因此阿又设的圈套才会教人无法识破,有时就连我都怀疑会不会是真的呢。”
“真的——幽灵吗?”
“虽然那其实是阿龙扮的——”人道继续说道:
“不过阿龙还真会作戏呀。他已经连演了半个月了,一次都没让人拆穿。演得可真好呀。”
“可是——演得再好,也不能一直演下去吧。即使扮得再好,但生者和死者总有区别,迟早会被人识破吧?”
就百介所知,又市的圈套总是设得很缜密,几乎是无法拆穿。
想必这次也一样吧,百介心想。又市设想的计谋既深且远,远非百介所能企及。不过,连续装神弄鬼半个月之久,毕竟还是有危险。谁都知道夜长梦多,照道理又市平常应该不会拖这么久才对。百介对此颇为不解。
但此时玉泉坊表情神妙地说——“放心吧,这不会被拆穿的。”
“其实,就连我也吓了一跳呢。没想到,他刻意以腐汁裹面,让苍蝇蛆虫聚集。并将腐烂兽肉置于肚皮上,吸引野狗咬食,扮得实在彻底。而且每次都在逢魔刻(注16)现身,一般人怕危险,哪敢靠近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
“原来如此——”百介说道,但他还是无法了解这么做的意图何在。
“你们继续这么扮下去,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只是为了把行人吓跑吗?这一切——和过去几次一样,我还是参不透。”
“就连我也参不透呢。不过,这是事实,已经愈来愈少人敢打那岔路口经过是个事实。这半个月来持续这么搅和,就连奉行所也拿咱们没辄了。既然是幽灵妖怪作祟,也别想缉什么凶了,所以同心均已悉数撤回。这阵子只要一过黄昏时分,那儿就连只狗都不敢靠近。”
“即使已经无人敢靠近——你们还要继续扮下去吗?”
“当然呀——”玉泉坊回答。
“也不知道他是在等什么——哪有凶手会跑到遭自己杀害者亡魂出没的地方?想避开都来不及了。”
闻言,人道纳闷地扭了扭脖子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若我是凶手,绝不会靠近那地方。如果真是闹鬼,那可是避之唯恐不及;若不是真闹鬼,那就肯定是个圈套。对吧?”
“有理——”玉泉坊说道。
“但我觉得那凶手的头脑应该不简单。”
“此话怎说?”
“我完全想不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他是因为和女人起了什么争执才动手杀人,事后心生恐惧而把尸体藏起来——这是有可能的吧。过了一段时日,尸体渐渐腐败,无法继续藏下去,只好拿出去丢掉——若是这样,还能理解。”
“也许就只是这样吧?”
“可是第一具女尸并非死于他杀,是死了尸体才被偷走的,这点真的很不寻常。”
“说的也是。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与死者遗族结怨,因而藉此报复。但他又不是战国乱世的野武士,覆盖经帷子的尸体上头也没什么好偷的。若想把尸体加工成些刊‘么——结果也没这么做。那么,凶手这么做一定是为了侮辱死者,以折磨其遗族。”
“可是,那位亡妻遗体遭窃的与力镕山,人格高洁官品清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据说不久就要升为首席与力。所以只听到有人同情他,可没看到任何人在幸灾乐祸。”
“是吗?可是——会不会有人因为嫉妒而欲打击他?”
“噢,是有这种可能——”人道回答。只见他的脸孔逐渐消失在西下的夕阳中。
“——但那位与力失去了爱妻,原本已经承受相当大的打击。据说他甚至舍不得将妻子火化或埋葬。待他终于下定决心让妻子人土,遗体却在葬礼前一天遭窃。原本准备厚葬的爱妻,最后却落得曝尸荒野;这下的打击可就难以言喻了。”
“打击——”
“是打击呀。据说他已是形同废人了。如今凶手尚未归案,而且只要情况稍一平息,又爆发类似事件,让他再度忆起这桩悲剧。若是有人刻意要打击他,对他的仇恨想必不浅。还真是阴险呀。那位与力不仅已是意气消沉,据说就连身子也坏了,如今正告假在家休养。这凶手布的局还真是成功呢。”
“他辞宫了?”
“那倒没有。他的亡妻是个所司代还是什么大官的女儿。可能是这个缘故,加上他们夫妻俩一向很恩爱。如果他是个普通的与力也就算了,但他正好又是个武士,妻子亡骸遭窃对武家而言可是奇耻大辱。而且不仅承受此耻辱,还迟迟无法逮捕凶手归案,只能日日掩面哭泣。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将下属怒斥一顿后,在家闭门蛰居——想必是这么一回事吧。”
“应该不是这样吧。”
“不然是怎样?最爱的伴侣亡骸遭辱的苦恼,不是当事人恐怕是难以想像。若是设身处地为他想想,恐叫人难掩怜悯之情——因此上头才要他休息一阵。听说就是这样。当然,岳父担任政府要职,对他多少有些帮助,再加上他又如此受岳父赏识。上头对他如此开恩却没惹人闲话,想必是他平日以德服人的缘故吧。”
“他们夫妻俩很恩爱——”
百介停下脚步,从笔墨盒拿出笔,在笔记簿上写了几个字之后,又问:
“这么听来——凶手犯案的动机应该是看这个与力眼红吧。”
“是吗?可是,是否有人嫉妒或羡慕他到什么程度,我们是不清楚,但若是因此杀害其妻,那还不难理解,为何要偷走遗体,就教人想不透了。而且还为了偷遗体一再杀人?”
“不过——就结果来看,偷走尸体的攻击效果是非同小可吧?”
“就结果来说是如此。那位与力因此备受打击,但也不至于丢了官,俸禄也没减少,反而广受周遭同情。再者,以第二个遇害者为首的女人,和他都没半点关系。”
“真的没半点关系吗?”
应该是没有吧——人道走进小巷,接着说:
“首先是艺妓志津乃,虽然容貌、才艺都不差,但在众艺妓里算是比较不起眼的。她人际关系单纯,没什么亲朋密友。她行事低调,默默赚钱,在杵之字家中是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听说有人要为她赎身?”
“这件事让杵之字家吓了一跳,没有一个人相信。即使真有人送一笔金子来,也没人知道金主为何人。这下她一死,就更没人会知道了。接下来遇害的是一个女佣,在由岐屋料理店工作。这家馆子常有武士上门光顾,与力与同心也常上那儿吃饭,但怎会连女佣都……。再者,最后一位的白川女——则是上吊身亡的。”
“自杀原因为何?”
“这我就不知道了——”人道回答。又说:
“她卖花的伙伴说她并没有自杀的理由。总之,她自杀的原因无人知晓,和那位老实的与力应该无关吧。”
“真是麻烦啊。总是不管怎么看——刻意待尸体腐烂再拿将之弃尸——这种事也未免太奇怪。这么做究竟意义何在?依我看,这无非是为了冒渎死者。可是,林藏大爷不是说——嫌犯为何人,大致已有所掌握?”
“似乎是如此。不过答案我还没听说。”
玉泉坊突然停下了脚步。此时已经变成一个黑影的人道开口说——
此处就是帷子辻。

[五]
岔路口——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附近民宅,家家户户都是门窗紧闭。
四下已无人敢居住。
附近景色并无特殊之处,苇帘、犬矢来(注17)、暖帘,以及屋瓦等等,和其他地方的都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整个风景还真是阴森森的,给人一种置身他界的感觉。此时风已平息,空气沉闷,连蝉鸣都己停止,夏夜郁热的空气教人喘不过气来一天色亦已渐渐昏暗。
气氛颇为凝重。
这儿的黑夜也似乎降临得较其他地方早。
这下——就在那头。
尸体出现了。
那东西怎么看都是具尸体。浑身皮肤发紫溃烂,上头苍蝇群集。仔细一看,嘴角眼角黏膜处均有蛆虫爬来爬去,并有白浊的黏液垂流。当然,那具尸体是一动也不动。
她的颈部缠着一条粗绳子,绑有绳子的皮肤颜色更黑,脖子也不自然地扭曲。她的双眼浑浊,半张的嘴里一片漆黑,嘴里完全没有气息。
况且她还是臭气冲天,任谁看了都要覆眼捣鼻,尽迷离开。
四个半刻钟。
她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
最后,夜色逐渐笼罩尸体。不,或许是从尸体内涌现的黑暗,伴随尸臭往周遭扩散吧。
接下来——人鬼难分的逢魔刻来临。
四下鸦雀无声。只有一种低沉的声音从岔路口的方向传来,仿佛是小仓山的亡魂们开始蠢蠢欲动。
突然。
出现了一个人影。
只见他步履蹒跚——。
那人影仿佛一个酪酊醉汉,踉踉舱舱地朝尸体走去。走到尸体边,人影便站住不动了。
隐约可见此人腰上挂着一支长长的东西,看样子来者是个武士。
武士在尸体旁跪了下来,仿佛在磕头似的低下了头。
他是在忏悔,还是受到过度惊吓站不起来?——似乎两者皆非。
那武士——正在使劲吸气。
仿佛正在享受这股尸臭,吸得非常起劲。
这景象十分不寻常。这可是稍稍靠近就会令人恶心的恶臭呀。
后来,武士开始呜咽了起来。
但这呜咽声听起来——似乎并非出自哀伤。
那男人——似乎反而很高兴。
阿——阿绢。阿绢。
你——你曾经说过要——。
我对你的心意是永远不会变的。
不管你变得再臭再烂,我——。
我——。
我都不会忘了你。
钤。
此时响起一声铃声。
那武士吓得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白影在昏暗的岔路口浮现——一个白衣男子正站在那里。
此人正是头裹行者头巾,胸前挂着偈箱的御行又市。
“施主如此深爱她?——”
又市问道。
“——施主您——是不是深爱着她?”
“你,你是谁?——”
“贫僧是个居住在彼岸与此岸边境,往来于冥府与人间化缘的御行。”
“你——你是个御行?”
“是的。今晚阿绢又现身了。施主您——也是有罪之人啊。”
“阿绢啊,阿绢咽,”武士低声喊着,脸紧贴着裹尸的帷子。
“我是如此爱慕你,你却——”
“如此爱慕她?”
“阿绢她却说,我们俩身、身分不匹配。”
“她这么说并没错啊。武士和卖花女,身分的确是有天壤之别。”
“即使身分有别,但我们俩还都是人呀,而且还两情相悦。即使无法结为连理,只要彼此恩爱体贴,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阿绢却说,男人对女人总是不怀好意。”
“她大概认为,施主只是贪图她的美色吧?”
“也许是吧。她曾经告诉我,很感谢我对她的关怀,但她并不喜欢逢场做戏,不想被男人玩弄。但我是如此爱慕她——”
“可是,可是——”武士的脸颊贴向腐尸,上头的苍蝇全都飞了起来。
“阿绢,你看,我是真心诚意的。我如此真诚,你了解了吗?阿绢,你了解了吗?阿绢啊。”
“阿绢她——是不是想学习上古的檀林皇后,以自己的身体让世人悟道?”
“不是的,他不是要让什么人悟道。阿绢是因为怀疑我才这么做的,好让容易为女色所惑的我清醒。其实我不好色,我不是这种人。阿绢,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这下你应该可以了解了吧?我——”
武士开始吸吮起尸体上的尸水。
“我是认真的,所以,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的心都不会变的。这下你——应该已经了解了吧?可是,为什么我都说了这么多,阿绢你就是不肯相信?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可是,如今你应该了解了吧?——”
“这种事并不是要相信就能相信的。恐怕施主也曾怀疑过自己吧?”
“是啊。我也曾怀疑过自己。我也曾想过,诚如檀林皇后的故事所指,人如果能了解世间无常,就会抛弃一切执念。只是——这件事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的。确实,世间无常,瞬息万变,没有任何东西是永远不变的。然而——人的心可不一样。御行大爷——”
武士抬起沾满尸水与蛆虫的脸,望向御行。
“真不巧,贫僧碰巧是个不具备人心之人——”
因此施主这番话贫僧实在听不懂,白衣男子说道。
“我指的是信念、真理、理想,这些无形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是这样吗?”
“应该是的。当然,诸相无常乃真理之一,色即是空亦是真理。不过,当你说万物皆空时,皆空这个道理本身就是不变的。同理,情爱思慕之念——不也是不变的吗?——”
“真不巧。贫僧一出生就没爹没娘、无家可归;这道理,贫僧实在听不懂。”
“你哪能了解,你哪能了解呀——”武士呢喃道,缓缓站起身来。
“其实一开始我也曾怀疑,然而——然而……”
“是因为——施主对亡妻的思念?”御行问道。
“没错。我深深地——爱着吾妻。真的很爱她,打从心底深深爱她,至今不变。没错,即使吾妻已死,我对她的爱还是不变。由于深感此留恋、执着——我才——”
“想来个自我考验?”
御行静静地说道。
武士点了点头。
“没错,我决定考验自己。首先,我想确定的是,我喜欢、幢憬的到底是什么?若我只是喜欢吾妻的体态动作——那么一旦她过世,此情理应断绝。若我只是钟意其外貌——待她身体腐烂,我就会掉头而去。若只是魂魄受其勾引,她过世后我一定就会忘了她。可是——”
“可是——施主您……”
哈哈哈——武士笑了起来。
“结果不论经过多久,我对她的思念完全不减。所以——我可以确定我的爱乃如假包换,是真正深爱着吾妻的。”
“可是——在这过程中,施主就开始畏惧了吧?”
御行往前踏一步。
“因此——”
“因此什么?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施主是个罪人。”
“什么?”
御行摇动起手中的摇钤。
武士蹒跚地站起身来,摆出警戒的姿势。
“你看那些沉溺于酒色的男人,只把女人当作泄欲的道具。他们沉迷美色,以美丑判断人的价值,这哪是身为人应有的作为?这哪里符合人伦?难道生得丑的注定卑贱?贫穷的人注定卑贱?难道人与人的关系,只能靠这些表面的,易变的东西维系?这是不对的。”
“或许真的不对。”
“当然不对——”武士又说:
“所以,即便吾妻遗体彻底腐烂,化为一堆白骨,我对她的思念也不会改变,她是生是死也完全不重要。我对她的心意是纯粹的、真实的。因为了证明此事,我才三度,甚至四度——”
“施主这么做太任性了。”
“你说什么——”
武士伸手握向配刀。
但御行依旧摇着钤,往前踏出几步。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嘲笑我和吾妻的感情?竟敢侮蔑我与阿绢的结合?”
“贫僧没这个意思,”御行回答,接着又说道:
“人与人的关系只有活着时存在,人一死,这种关系就断绝了。”
“你——你说什么?”
“死人乃物非人,所以会腐烂。尸体与垃圾粪土无异,不过是不净的东西。人死了既无魂魄,亦无心智。当然,诚如大爷所言,生死仅一线之隔,美丑、男女之差异亦是微不足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施主可听说过黄泉津比良坂的故事?”
御行间道。
“——也就是伊邪那美神于产下火神时驾崩,伊邪那岐神欲见其妻,而追往黄泉国的故事。”
“这我知道——”
武士弯下腰,说道:
“——我当然知道。古神伊邪那岐认为两人开国大业末竞,因此进入冥界,劝说伊邪那美一起回阳闾。不料他看到伊邪那美尸身蛆虫满布,更有雷鸣吼发,其头有大雷居,其胸有火雷居,其腹有黑雷居,下阴者有折雷居,于左手者居若雷,于右手者居土雷,于左足者居鸣雷,于右足者居伏雷——于此并有八大雷神绕缠其身。伊邪那岐视此状而见畏逃还——是这个故事吧?”
“没错。伊邪那美见其夫如此胆小,愤怒不已,即命黄泉津丑女、黄泉军、八柱雷神等追捕伊邪那岐。伊邪那岐为了躲避黄泉军追杀,只好逃到黄泉津比良坂这阴阳交界之处,并将巨大的于引之石推到黄泉津比良坂,封住黄泉国之出口。这是个古代神话。倒是,大爷……”
御行大声问道:
“施工可知道——伊邪那岐神为何要逃回去?”
“哼——”
武士嗤笑道:
“那是因为伊邪那岐对其妻之爱不真。即便妻子身上长满蛆虫,个性完全改变,但妻子终究是妻子。但伊邪那岐过度执着外表——因而对其妻产生厌恶。话说回来,他逃回去的情节虽是人的想像,但神终究不该做这种事。至于我——”
武士再度转身背对御行,伸手轻轻抚摸起覆盖在尸体上的蓬发。
“我——是不会像那样变心的。”
“真的吗?”
“你胆敢质疑我?”
武士紧紧将尸体抱起。
“我真的深爱着她。即使她已是这副模样,我仍然深爱着她。”
“那不过是施主的妄念。”
“你?你说什么——”
武士的脸颊贴向黏答答的腐尸,狠狠地瞪着御行。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具尸体不过是个东西。你如此拘泥于物质,不是妄执是什么?死者都已经——”
“不在人世了。”御行说道。
“不,她还在这里!这是阿绢。这并非什么物质,她就是阿绢。即便她已腐朽臭烂,那又如何!她终究还是阿绢。你可别拿魂魄才是人真正的面貌这类话来狡辩呀,我可不想听这类胡说八道。即便魂魄已经飞散,她足阿绢这点是绝不会改变的。我不会上当。我不会上你的当的!”
“太愚蠢了,真是太愚蠢了——”御行嗤笑道:
“人是没有魂魄的!”
“什么!”
“更何况,根本没有冥界这种东西。”
钤。
又响起一阵铃响。
“没、没有吗?”
“活着的身体是有魂魄。只有活在世上的人心中——才有冥府。因此——一个人必须尽快把亡者送往心中,否则生死之界将会混淆。而所谓千引之石,就是隔开现世与您内心之间的岩石。如果您任性地搬走这块石头——您就只会迷失方向。然后,如果你执意要通过黄泉津比良坂,就连你那些女人也会受不了。”
“你、你说的我听、听不懂。”
“死者如今只存在于您内心之中,无法再回到现世。因此,你必须把尸体当物质看待,方才得体。”
“可、可是我——我就是眷恋这尸体,想讨厌它都没办法。”
“没必要讨厌它呀。”
御行语气严厉地说道:
“伊邪那岐神之所以逃离黄泉国——并不是因为其妻太丑令他嫌恶。”
“那,那么——他为什么要……”
武士语带颤抖地问道。
“伊邪那岐神是——由于被追捕而逃离的。由于他打破禁忌,触怒了亡妻——伊邪那美神。”
“触、触怒?”
“没错。生气的是——自己的丑相被瞧见的伊邪那美神。”
“为,为什么——”
“因为她事前已交代过伊邪那岐神别来看,但他还是来了。”
“叫他别来看?”
“人——只有活着才叫人。神亦是如此,死后若不能好好送他一程,是会冒犯到他的。毕竟死者——也有尊严。大爷,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丑相被人瞧见。看到尸首日趋腐烂,最难过的想必就是死者自身。
而此时死者最不希望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的,就是死者打从心匠喜欢的人——那就是您了。”
“不,你胡说八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一
“大爷,您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再怎么任性也该有个限度。不论阿绢、志津乃还是尊夫人——如今全都是悲愤不已!”
“胡、胡说!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我没有骗你——”御行把钤铛凑向武士面前。
“若认为我是胡说八道,你不妨自己问问看。”
“问问看?”
武士一张脸依旧面对着御行,
只将视线缓缓往尸骸上移。
此时腐烂的女尸睁开了白眼,
腐烂的嘴唇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只听到她说出一句话——
“妾身已颜面尽失……”
“哇!”
武士睁大了双眼。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御行奉为——”
钤。
铃声响起时,尖叫声已然停止。武士就在腐尸旁——。
切腹自尽了。
此时,岔路口已完全为黑暗所吞噬。

[六]
接下来的——就是一场相当奇妙的善后收拾了。
山冈百介原本和玉泉坊躲在树荫下,屏气凝神地观察事态如何发展。
玉泉坊一待武士断气,立刻点亮手烛走向岔路口,百介也赶紧迫上去。根据人道的说法,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玉泉坊原本也不了解详细状况,只知道又市给的指示是——待来者一断气立刻现身。当然,百介也完全没被告知真相,只能默默帮忙。
原本背在人道背后的葛笼,里头竟然装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至于这尸体为何人,以及人道为何要扛着他,并没有任何说明。
然后,又市把往前倒卧断了气的武士拉起来,扳开手指,取下紧握在尸体手上的小刀,换上从刀鞘中拔出的长刀。接下来,御行把武士用来自尽的小刀刀柄,塞进这具身份不明的尸体掌心。
就这么布置出一个两人对决,双双身亡的景象。
但最让百介惊讶的是——那具女人的尸体竟然是真的。那——可是一具货真价实的腐尸。由于事前听了玉泉坊的解释,百介还以为那是阿龙扮的。
今天阿龙只是藏身在尸体旁边。若是如此,最后那句话想必就是阿龙说的罗?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夕阳已完全西下,帷子辻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不论有人藏身何处,说些什么话——理应都看不出来。
但在百介看来,那句话绝对是那具尸体讲的。
想必那武士死前也如此认为吧。
武士的亡骸。
——具男尸。
再加上一具女性腐尸。
这群恶棍们抛下这三具尸体,离开了现场。
隔天早上——。
全京都震惊不已。
这下百介才猜透这圈套的部份实情。
听到坊问传言——百介这才开始明白又市设的是什么样的圈套。
结论是,那位切腹自杀的武士,就是笹山玄蕃本人。
据熟知内情的民众所言——宫拜京都叮奉行所与力的镕山玄蕃,是个非常执着的人。
坊间如此传说——玄蕃因妻子过世而劳心伤身,即使被解除职务,他仍无法斩断对亡妻的情愫,亦无法忍受亡妻遗骸受糟蹋的屈辱,便只身前往亡魂出没、生人望之却步的帷子岔口,埋伏该处等待真凶现形。
就在此时,凶手——当然,就是玉泉坊搬来的那具尸体——为了抛弃第五具腐尸而来到现场。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结果,执意报仇的玄蕃与弃尸的凶手相互砍杀,
最后双双丧命——。
据推测,案情就是如此。的确,任谁看到现场,想必都会如此推论吧。
毕竟事发地点乃弃尸案频发的帷子辻,加上腐尸旁边躺着悲剧人物玄蕃和一名身分不详的男子,两人也都因为伤势过重而死亡。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可能。
虽然真相并非如此。
玄蕃乃自尽身亡。
而看似凶手者,其实原本就是具死尸。
百介完全想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百介为了领取酬劳,离开西山的客栈,前往岚山的破旧佛堂。
想必那就是又市的巢穴。
来到堂前,只见玉泉坊正在以斧头劈柴。
百介一问,玉泉坊便大笑着说道:
“那具尸体吗?那是我昨天到大津某寺院讨来的。那尸体的五官够狰狞吧?而且还是身份素行不详,不过是具路边找来的无名尸。”
“无名尸?难道此人与此事情无关?”
“那当然——”人道说道。汗水浸湿了他的一把胡子。
“阿又昨天早上告诉我,今天很可能需要准备一具尸体,年纪最好是三、四十岁,死因最好是刀伤,被从肩膀斜劈砍死的最好。这可花了我不少力气呢,最后却只找到这个被刺死的家伙。”
“能张罗到已经很不简单啦——”百介率直地说道。
“如果不是在道上混的,恐怕还不知该上哪儿找呢。”
“还真想不到,又市竟然把这具尸体伪装成凶手呢——”人道又说:
“又市的点子就是这么让人猜不透。那具女尸也是这么来的。那一定是——半个月前开始设计这圈套时就找来的吧?想必是阿龙找来的无名尸。”
“可是——这么做——好吗?”
在百介的观念中,这么做可是对尸体不敬。五泉坊似乎也注意到他的怀疑,便说道——其实一开始我也挺犹豫的。
“可是,想来想去,也还好吧。”
“还好?——”
“是啊。阿市不是说过尸体非人,不过是个东西吗?不这么想可是无法成事的。阿又这想法还真是干脆呀。再者,那两具男女尸骸,看样子生前都做过亏心事。反正那男人绝不是个好东西,一定是干了什么坏事才会曝尸荒野,反正终究要成为孤魂野鬼,若是最后还能派上用场帮助活人,不也是好事一桩?”
“噢——可是——”
“尸体能派上什么用场?——”百介相当不解。
他抬起头来准备问玉泉坊这个问题时,玉泉坊正在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并喊了声——“噢,阿龙,你来啦。”百介回头一看,看到阿龙正站在茶花树下。
怎么看她都是个可爱的缄内姑娘,完全不像个能将大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懂得如何张罗尸体、并假扮成尸体骗过众人的恶棍。
这皮肤白里透红的姑娘笑着和百介打了声招呼。
“是这样的——”
阿龙说道:
“——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其实是所司代的某位大官。”
“所、所司代——那就是第一具遗体——那位与力之妻的——”
“没错——”阿龙点头说道:
“据说笹山他其实是个好人,他非常疼爱妻子,工作也认真,备受岳父大人赏识。可是——”
“可是——这一切都是玄蕃干的?不会吧——?”
“似乎正是如此——”阿龙长长的眼睫毛垂了下来。
“他的妻子——原本预定在鸟边野火化。可是,那位与力不忍心自己妻子的遗体被烧成灰烬,因此就——”
“这么说来,把尸体偷走的——就是死者的夫君?”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玉泉坊高声说道:
“正是如此。玄蕃把妻子的亡骸藏在官邸后方的小屋中,天天都前去相伴。”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后来——尸体渐渐开始腐烂,到头来玄蕃大概也是受不了了。于是,他就模仿檀林皇后的故事,认为若能借此亲身体验人生无常的道理——自己违背人伦的罪孽或许就能获得宽恕。却不料——”
“原来如此——”玉泉坊念念有词地说道,放下了斧头。
“——他对腐尸产生不了一丝厌恶。”
“没错——”阿龙怅然若失地说道:
“即使尸体已经腐败溃烂——玄蕃还是没有因此厌恶自己的亡妻。这下他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惧,最后就把腐烂不堪的尸体扔到岔路口。”
“这就是——第一具?”
“是呀。后来——他的性情大变,开始酗酒,并且上窑子找女人——”
“在那儿就搭上了志津乃?”
“对。不过他并不是真的钟意志津乃,因为——他后来把志津乃给杀了。”
“为什么要杀她?——”百介问道。
“为了考验自己吧。”
“考验?——什么意思?”
“亡妻还尸骨未寒,自己就为艺妓所迷——如此事实让他懊恼不已。因此他说服自己,对志津乃的迷恋不过是为美色所惑,为了确认是否如此,他为志津乃赎了身——”
“然后就杀了志津乃?而且杀死她后——还放任其尸腐烂?”
“似乎是如此。他认为待亡骸开始腐烂,想必自己就会开始厌恶志津乃吧——这就是他打的主意。如此一来,他不就能证明自己对亡妻的爱是与众不同的?毕竟其妻尸体腐烂后,玄蕃对其也没一丝厌恶。末料——”
“他对志津乃的腐尸——也毫不厌恶,是吗?”
阿龙没回答人道这个问题,把头转向一旁说道:
“人还真是形形色色。玄蕃到头来——又对这结果心生恐惧,便再度将遗体弃置于岔路口。到了这地步——这位与力似乎从此就疯了。”
“杀害下女的也是他?他又重蹈覆辙了吗?”
阿龙步伐轻盈地定向墙壁,手倚在佛堂墙上说道:
“其实是他担任所司代的岳父,觉得打从女儿过世后,女婿的举止变得怪异无常,也担心没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因此三天两头就叫由岐屋差人送饭菜过去,而负责送饭的就是阿德。这阿德据说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
“玄蕃——这下又……?”
“没错,又把她给杀了,任凭尸体腐烂,但他还是无法厌恶。他一再等待,希望哪天能开始厌恶起尸体,等到最后怕了,就又去弃尸了。”
“那个名叫做阿绢的卖花女呢?她是自杀的吧?”
“这位阿绢她——昔日曾受过与力笹山玄蕃的帮助,从此便常出没玄蕃宅邸。据说在其妻过世后,她每天都有进出。当然,阿绢是送花给玄蕃——因此玄蕃亡妻佛坛上的鲜花得以不断。后来阿绢注意到——玄蕃的举止变得很古怪。”
“她发现玄蕃杀人——还有各种怪异举止?”
大概是吧,阿龙继续说道:
“——可是那姑娘生性慈悲,想必是反而产生同情。于是——”
“他们俩的关系就亲昵了起来?”
“那姑娘可能是为了报恩吧。”
“身分不匹配——”记得玄蕃曾提及阿绢如此说过。
玄蕃痛骂这毫不重要,他认为爱情完全不关乎身分、美丑——。
“我认为阿绢一切都知情。也就是她知道——玄蕃是杀人凶手,同时也知道玄蕃对她是真心的。几经挣扎,她最后就——”
上吊自杀了——。
这么做想必是为了抗议吧?百介问道。
“她是认为——活着也无法与他长相厮守,或许也对已故的玄蕃夫人感到愧疚吧。她认为自己若是死了,就能让玄蕃死心。不料——”
“此时的玄蕃——已经完全疯狂了。即使心爱的人已经死亡、尸体腐烂,自己的爱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他对此抱持强烈的自信。”
所以。
他就把尸体搬回家,然后——。
百介听得捂住了嘴。
“他岳父所司代也隐约感觉到事态不大对劲,但又苦无证据,如果草率地将此事公诸于世,恐怕只会带来无谓的麻烦。他很清楚这个女婿为人处事一向认真,骨子里是个好人。所以,即便他杀了人,也是因过度思念自己过世的女儿,才会如此失分寸。只是,若被查出凶手是个与力,将严重伤害奉行所的权威,但又不能放任他继续犯案。所以,他就委托霭船查明玄蕃是否就是杀人凶手,如果真的是——就不计手段阻止他继续犯案。只是一切必须保密——”
“所以他们才设计了这个圈套?”
“嗯——”入道双手抱胸地问道:
“——那圈套确实算得上功劳一件,玄蕃也真的无法再犯案了。不过——又市怎么有把握玄蕃一定会切腹?”
还真不愧是江户首屈一指的诈术师呀——阿龙说道:
“他一切都安排得钜细靡遗。只不过,原本也没要让他切腹自杀就是了。不过,他早就计划好各种方案,以因应各种不同的情况。”
说完,阿龙探头朝佛室里望去。
“——那么,御行现在如何了?比较有精神了吗?”
“又市?——他怎么了?”
百介慌张地问道。
“喔,自从发生这件事以来,他就一直闷闷不乐。”
“又市也会闷闷不乐?”
百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从墙上裂缝窥探佛堂里的情况。
一身行者装扮的又市坐在光轮已经不见了的阿弥陀佛像前,偈箱被抛在一旁。
于是,百介从阿龙面前走过,由佛堂侧面来到正面,打开了原本半开的门。
“又市——你……”
“是百介吗?--”这诈术师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啦——”
又市说完便看向百介。他看起来是有些憔悴。
接着又市怅然若失地说道:
“人,可真是悲哀呀。”
接下来又面带微笑地说:
“我——”
“什么事?”
“我——百介,我多少能——”
“多少能了解那位与力的感受了。”话毕,御行又市摇了一下手中的摇钤。

注1:日文“辻”为岔路口之意。
注2:以白麻布制成的寿衣。
注3:在此指剃度的和尚。
注4:一七三二年,江户闹饥荒且爆发霍乱,八代将军吉宗于翌年在隅田川举行名为“施饿鬼”之烟火大会,以驱邪避凶、祭祀亡魂,从此成为当地一年一度的盛会,至今不息。
注5:“荒野与妖怪都在箱根以西”为江户人骂人土包子的俗谚。
注6:可能指白乐天或日本空海大师根据佛家“九想观”所作的诗作。
注7:日本古时位于今大阪东南部之河内国出产的粗木棉,一般用于制作法被(日式短袖外套)、暖帘等。
注8:工作用的围兜。
注9:十七世纪时日本宫女服装使用的染布,或指仿其染法染制的布料。
注10:在京都身穿白川地区特有的服装,头顶着花沿街叫卖的女性。
注11:江户时代,名目上为寺庙土地,但筑屋供人租借居住以增加寺庙收入的区域。
注12:江户时代大官之幕僚。
注13:浪速为大阪古名。
注14:江户时代听命于与力的低阶捕吏。
注15:大阪旧名。
注16:黄昏时分。
注17:屋外以竹片或木片搭造的挡土墙。

[ 本帖最后由 夏亚夜 于 2008-11-9 23:24 编辑 ]


野铁炮


北国深山居奇兽
逢人口吐
状似蝙蝠之异物
掩人口目使窒息
捕其尸而食之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四/第三十一

[一]
时值八月中旬——而且是个即使动也不动,汗依然流个不停的酷热早上,山冈百介应邀前往武藏国多摩郡八王子千人町。
八王子距离江户约有十里路。
说近是近,但也并非一段能轻松走完的路,感觉上是段不远不近的路程。
百介是个以周游列国、搜集各地神怪故事为乐的怪人,因此对长途跋涉的旅途自然不陌生。
但正由于习惯远行,路途不算远的八王子一带反而没来过。
只见此地气氛恬静。
放眼望去净是田圃的畦道上,找不到任何供人暂避酷热艳阳的蔽荫之处。
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百介,只得频频拭汗。
碰上这种日子,半裸的马夫还真教人格外羡慕。
走在前头的小厮似乎也感到酷暑难当。
虽是小厮,但毕竟也是武家末裔出身,无法作马夫般不修边幅的打扮。
百介并非武士,因此通常无须如此矜持。每逢大热天,大可穿得一身清凉,要他腰上插两把刀更让他嫌麻烦。不过今日乃受人之邀,可无法如此随性。
比起地上,马背上离天更近。
因此,更是酷热难当。
最糟的是,此时连阵风也没有。
对方要求他火速抵达。既然如此,现在理应策马狂奔才对。不过,百介深恐自己没有资格如此要求。
因此只得强逼自己眺望远景,试图忘却酷暑的折腾。
八王子一带,住有一群俗称八王子千人同心的乡士(注1)集团。
据说这八王子千人同心,是一群平素以务农维生的半农武士集团,至今依然遵循传统,按时操兵演练。
因此百介在心中描绘出一个百姓挥舞着锄头、成群武士在一旁练剑的奇妙光景。不过,看来这不过是个无稽的幻想。
放眼所及,净是一片乡间田园风光。
不过此处虽属乡间,八王子同心这些乡下武士可是轻忽不得。
此乃幕府直属的组织,就百介所知,历史可是十分悠久。据说是在神君(注2)家康入主关东时,以代官头(注3)大久保长安旗下的甲斐武田旧臣之小人头(注4)为中心组织而成的。
这个组织原本负责维持甲斐国境之警备与治安;后来曾奉日光火之番(注5)之命,赴江户担任一段时日的消防工作。在设置虾夷(注6)奉行所时,也曾奉派远赴虾夷之地,担负起警备之责。
虾夷之地,就连曾周游列国的百介都没去过。
因此,他们可是如假包换的——武士。
时下的武士多半是狐假虎威的纸老虎,相较之下,这种组织已是十分罕见,更难得的是,据说这八王子千人同心的组头(注7),有不少还是学有所成的博学家。值此武家士气低落的时代,文武双全者更是弥足珍贵。从其中甚至不乏曾编篡日光与八王于地志之士看来,此传言绝非空穴来风。据说组头旗下的同心们,也不乏通晓兰学(注8)、医学、海防论者。
同心山冈军八郎亦不例外,是个通晓最新医学知识,就乡下同心而言,超乎常人预期的博学多闻之士。
百介此行,正是应这位军八郎之邀。
小厮所带来的书状中写着——有急事相谈,恳请拨冗莅临。这可是百介这辈子首度应邀,连忙打理行头步出家门,又惊讶地发现对方连马匹都已备妥。看来事态绝不寻常。
百介心中并不平静。
山冈军八郎——乃百介的亲哥哥。
追本溯源,百介与军八郎,均生于某铁炮组御先手同心(注9)之家。
只是百介在懂事前,便被送往某商家当养子,因此对持棒当差的生父毫无记忆。
由于从未被告知自己的出身,因此详情并不清楚,但百介被送人当养子,似乎是因为家境贫困之故。但日后一家似乎仍无法摆脱困境,百介的生父只得抛开同心身分沦为浪人,在失意中与世长辞。这段时期的经纬,直到兄弟重逢时,百介才从军八郎口中得知。
到头来百介并没有继承养父的店家经营,而是过起悠闲的放浪生活;军八郎则是踏实地努力精进,后来买下身分成为八王子同心。
大哥还真是值得景仰呀!百介总是如此认为。换作是自己,绝对没办法变得像大哥这般杰出。百介的笔名之所以冠山冈为姓,无非是出于对大哥的这份仰慕之情。
而不难想像,允许他冠山冈为姓的军八郎,对百介也抱持着同样的情感。
在军八郎眼里看来,自己也活不出百介这种不受限于刻板条规的逍遥。
总之,兄弟俩对彼此都抱持着难以言喻的崇敬。
虽然成长环境迥异,但两人毕竟是继承了同样血脉的亲兄弟。在看似刚正不阿的军八郎心中,确确实实也有着一如百介那热爱珍奇异事的性格。或许军八郎对百介这种一听闻古怪传言便不分东西四处奔走的生活方式,同样是钦羡不已罢。不过——
在马背上眺望着农村的恬静风光,百介心中其实是五味杂陈。
他在一栋看似阵屋(注10)、铺着茅草屋顶的屋子前下了马。
不出多久,军八郎便两眼圆睁地走了出来。
待认出百介后,军八郎才一脸安心地向他低头致意。
“请别如此多礼——请问……”
由于自己一身让人难以联想是同心亲人的装束,百介在他人面前不敢直呼他大哥。
“——请问是出了什么事?”
军八郎抬起头来,噢、低吟了一声。
“的确有要事相谈。”
接着说道:
“是想请你勘验——一具遗体。”
“一具遗体?”
没错——简短地回答完后,军八郎便领着百介走进屋内。
土间(注11)中央铺有凉席,上头覆盖着一张草席,从其中露出的一双脚看来,的确是具尸体没错。军八郎吩咐左右两旁的小厮让出一个位子,接着便把站在门外的百介叫了进来。
“抱歉难看了点——他的死相并不自然。”
听来——是死于他杀罢。
“在下再怎么绞尽脑汁,都无法判断这位同僚死因为何,也不知该如何结案。组内所有同心均为此深感困惑,完全判断不出这具尸体是死于他杀,抑或死于意外。因此,才想到若是周游列国、搜集巷谈风说的这位,或许见多识广足以为在下指点迷津。”
“不过,大哥——就连精通医术的大哥也无法判断,小弟怎么可能看出什么端倪?”
这可不一定,军八郎说道。
对百介而言,这哪有什么不一定?大哥这种态度,不过是对自己期望过高。原因是对和自己过着截然不同生活的弟弟,多少怀抱着一点憧憬,因此才会如此抬举自己的罢。
不过,百介也觉得他这期望也并非完全不合理,便先询问他的死相究竟有何不自然之处。
“死因——其实是一目了然。”
“那么,究竟是——?”
“你就亲眼瞧瞧罢。”
军八郎说完,便掀开了草席。
躺在草席下头的,是一名正装的武士。
遗体身上羽织挎、手甲,脚半(注12)一应俱全,或许有些配件略有松脱,但衣着依旧算是整齐,甚至没有半点脏污。当然,尸身上也不见半道刀伤血痕。
不过——
“这……怎么可能?”
百介看得瞠目结舌。
只见这武士的尸体嘴巴大张,两眼圆睁,表情一脸惊愕——或者该说是惊恐。
更古怪的是他的额头。
这武士的额头上——
扎了一块“石子”。
这块石子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怎么看都不过是块随处可见的小石子。怪的是它竟然“嵌在”死者的额头上。
“此乃在下的同僚——滨田毅十郎殿下。遗体是在通往入山卡的小津川岸被发现的。遗体身上——”
军八郎停顿了半晌,接着又继续说:
“没有其他外伤,因此应是这块小石子致死无误。不过,百介,这……到底是如何——嵌进去的?”
“不可能是——撞上的罢?”
这死相的确离奇。
额头使劲撞上石子的确会受伤,倘若正好命中要害,的确也可能致命。不过,冲撞得再怎么强,也不可能让石子刺进额头里罢。
若是大石还能理解,但这却是块小石子,或许能伤人,但绝不可能嵌进额头上。假使豆腐或米糠还没话说,但要朝如蒟蒻般富弹性的人体扔上一颗圆石,并刺上去岂不是难若登天?
“在下也曾想过凶手是否用了类似投石机的东西。不过即使用了那类凶器——应该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军八郎如此说道。
不愧是个对最新学问极有见地的博学之士,一切都讲究逻辑分析。
投石机会将石弹朝上方射出,画出抛物线飞往目标。虽然远较徒手投掷具杀伤力,但要命中移动中的物体必定是难上加难。即使碰巧命中,理应也不更于造成这种情况。倘若石子砸到脑袋上,伤理应会在脑门上才是。
这么看来,这名武士当时应该是配合飞石落下的角度抬头仰望,才让石子给砸上额头。但通常若觉得情况不妙,理应会闪躲才是。
即使没闪躲——
石子应该也不至于会嵌进去罢,百介说道。
不可能罢。因为这石子实在太小了,要以类似投石机的装置命中目标,照理弹丸需要有相当程度的重量,而这块石子未免过于轻盈。
绝无可能,军八郎说道。
“那么,还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凶手曾使用火药。”
百介这么一说,军八郎也双手抱胸地回答:在下亦有同感。
“昔日亦曾看过火药炸石,亲眼目睹硬石应声猛烈四散。旁若有人,或许真会如此丧命。不过,在遗体附近并未发现任何使用过火药的痕迹,也不见四散的碎石。再者——一
军八郎手指尸体的额头说道:
“这并非一块碎石。瞧它形状浑圆,虽然似乎有少许烧灼的痕迹,但绝非炸裂大石所产生的碎片。”
百介也认为这说法极有道理,尸体额头上的石子的确颇为光滑。那么——
“撇开嵌在遗体额头上的是块石子不谈,这种死法最合理的解释——或许是从近距离以飞箭狙击。”
“有理。嗯,这块石子若曾为箭簇,那么看来的确像是死于弓箭狙击。倘若当时突然有个持弓盗贼从死者面前一跃而出,趁其措手不及,朝其眉间放箭……的确可能造成此种情况。”
军八郎俯瞰着尸体说道。
如果嵌在这具嘴巴大张的尸体眉间的是一支箭簇,死相确实会——
至少比起现在显得自然得多。不过,嵌在理应插支箭簇之处的,却是一块小圆石。
“是否可能——这石子就是个箭簇?只是后头的箭柄在命中后折断或脱落——噢,现场是否有任何类似箭柄之物?”
一没有。再者,就形状上研判,要拿这块石子充当箭簇,未免也太不合理。瞧它毫不锐利,虽然没拔出来,但光从露出的部分来看,也不见任何曾被缚在箭柄上的痕迹。”
“所言甚是。”
若要以它取人性命,还不如用支普通的箭。
“凭这块石子,再怎么射都不可能造成这种情况罢。”
“的确不可能。看来这绝非人为,或许乃某种天然因素所致?”
“大哥的意思是——意外?”
与其说是意外,或许该说是天灾罢。军八郎说道:
“从落雷等现象可知,自然可能为人带来种种超乎想像的怪异灾害。诸如石从天降、兽身碎裂等现象,也是时有所闻——”
“大哥说的是讶鼠罢,果真不愧是博学多闻。此乃一种栖息于北国山中之野兽,一为人所发现,便会自碎其躯。咸信这种碎裂将召来山神之怒,因此若遇此情况,该日便不宜继续狩猎。”
“看来山地果然多异象。那么……”
——原来如此。
这下百介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找来了。
军八郎期待找个外人来证明“这是个”超越人智所能理解的异象,藉此达成某种结论。
“正巧又碰上这种大热天。”
军八郎蹙着眉头,将草席盖回尸体上说道:
“因此,非得在今日将遗体下葬不可。再加上也得给遗族一个交代——因此在下只得赶在日落前请你来验个尸。也没看你是否方便,便要求你火速赶来,真是抱歉万分。”
军八郎再度低头致了个歉。接着便命令小厮过来带路,将百介请进了座敷(注13)。百介诚隍诚恐地走了进去。
未料座敷竟然要比土间遗来得闷热。
原来这栋屋子里最凉快的地方,就是稍早身处的土屋。
因此,不宜遇热的尸体才会被停放在那里头。
只听到屋外传来阵阵蝉鸣,军八郎缓缓问道:
“那么,你可有什么想法?”
“这——不知大哥可曾听说过‘鹍鼠’?”
鹍鼠?军八郎高声惊呼,露出了一个怪异的表情。
“你指的可是那妇孺口耳相传的妖怪?”
“噢——可以这么说。”
地搜集而来的奇闻怪谭。
鹍鼠,军八郎复诵了一遍后问道:
“那不是兽肉贩子的俗称?”“是的,这个字眼常用来称呼贩买山猪或是鹿肉的贩子、或烹煮这类野味的店家,有时也用来骂人,比方说,那家伙是支鹍鼠之类的。”
“就是指人古里古怪的罢?”
“是的,有时也用来形容不该染指的女人。这种用法的语源,想必也是出自这类野味料理罢,乃衍生自通常不该吃的肉,或者经过调理后让人无法辨明种类的肉。不过大哥,鹍鼠这种东西,其实是一种鼯鼠。”
“鼯鼠——可是那种貌似老鼠,在树与树之间滑翔跳跃的畜牲?”
“是的。孩童们不是常把衣服袖子拉大,戏称自己是鼯鼠么?他们所模仿的就是这种畜牲。”
“原来如此,模样的确是有点像。你的意思是,鼯鼠也会化为妖怪?”
是的,百介翻阅着记事簿说道:
“日久成精的鼯鼠,名曰野袄。”
“野袄?”。
“是的,意乃荒野之袄(注14)。”
“为何以荒野之袄形容?”
“噢,因为这种妖怪会在人行于荒野时,突然从眼前窜出,挡住人的去路。在理应毫无遮蔽物的山野中,这种感觉活像被纸门给挡住去路似的。这类怪事在土佐等地最常发生。筑前一带称此异象为涂壁,壹歧国(注5)则以涂坊称之。由‘坊’一字可见,一般公认这种现象并非单纯的异象,而被认为是妖怪作祟。虽然称呼因地而异,指的其实都是同一种东西。”
“嗯——不难想见,若视线为体型硕大的鼯鼠所阻,感觉的确像被纸门给挡住。不过那么小的畜牲,真有可能长成这般庞然大物?”
“噢,其实并非如此。”
百介强忍着笑意回答。想不到生性严肃的军八郎,对这种无稽之谈竟然如此认真。
“该怎么说呢。在这坂东一带,野袄被认为是一种类似包巾般的东西,因此佐渡一带以衾(注16)称之。其实,它体型并不庞大。”
“体型并不庞大,却被以袄形容之——?哎,果真奇怪。完全无法想像它是个什么模样。”
“小弟认为,不如把它想像成寝具的衾。就挡人去路这点而论,的确是以袄形容较为贴切,但若联想到鼯鼠的形状,或许以被巾来形容较为妥当罢。也有人称之为晚鸟或板折敷——这些称呼则是源自对蝙蝠一类的联想。据传突然罩到人脸上的,就是这种东西。”
噢,军八郎高声说道:
“有理。双眼被遮蔽——感觉的确如同被异物挡住去路。那么,衾这个称呼,也同样是个比喻罢?指的是视线突然为异物所遮蔽,这既可以拉上纸门比拟之,亦可以罩上被巾形容之——
嗯,或许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
军八郎双手抱胸,接连点了好几次头后,才突然抬起头来问道:
“这话题的确有趣,但和本案可有什么关连?”
“有的。这野袄会贴在人脸上吸取精血,但它其实是为一种名为貒的东西所操控。”
“貒?这指的可是穴居的狸?那么会不会是狸、貉——类?”
详情小弟也不大清楚,但应该就是这类畜牲——百介回答。
“不过,就大小、形状论之,狸与鼯鼠可是大不相同。鼯鼠与蝙蝠——不,应该说是松鼠较为接近,与狸则毫无类似之处。”
“的确是如此。虽然有人将之视为同类,但鼯鼠即使日久成精,理应也不会化为狸。依小弟推测,此巷说之原意,应指野袄乃某种鼯鼠,由某种貒从旁操控。”
“操控?意指这鼯鼠是被狸给抛出去的?”
“与其说是抛出去的,或许不如说是吹出去的。”
噢,军八郎仰天说道:
“嗯,实在难以想像。意思是,它是像放吹箭般被吹出去的?”
“小弟也未曾亲眼瞧见,不过是个全凭想像的推测。”
“那么,飞起时速度理应极为威猛才是。”
“小弟也如此认为。从有人称之为野翳或野铁炮这点来看,应是极为威猛没错。”
“野——铁炮?”
是的。百介点了个头,再度翻阅起他的记事簿。
“全国各地均相传有投掷石砾的妖怪,诸如天狗砾、或石打等。不过——”
被冠上铁炮两字的仅限此例,百介说道:
“蝙蝠和鼯鼠之辈顶多只能滑翔,绝不可能迅如弹丸。不过野铁炮的速度可就相当威猛了。”
“原来这野铁炮是如此厉害?”
“是的。小弟认为,野袄本身应为某种蓬蓬松松、会朝人脸上罩的东西。不过野铁炮应该是借吹射飞出去的——既然叫铁炮,想必速度非凡。总而言之,传言深山中的确住着这类妖怪。若真有这种能够发射鼯鼠的畜牲,那么这颗石子或许就是由这种东西所击发的。”
原来如此,的确有理——军八郎恍然大悟地说道,接着便低头沉思了起来。
“若你所言属实——那么,滨田殿下就是碰上了这种妖怪?”
“如此解释,能否给大家一个交代?”
“这可就——”
军八郎再度陷入一阵沉思。虽然说了这么多,但百介也并不能确信事实就是如此。不过是在想到以铁炮击发石子可能造成这种情况后,想起了昔日曾听闻的野铁炮传说罢了。
“大哥——”
噢?军八郎抬起了头来。
“方才所言绝非个人杜撰,的的确确是小弟在北国所听闻的传说。不过……”
“怎么了?”
“不过,也不能排除‘人为致死’的可能性——”
“人为致死?意思是背后有凶手?”
“是的。若是如此,大哥就认为该出面缉凶罢?”
当然,军八郎回答。
“其实,上官一再交代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倘若殿下乃死于凶杀,这便是一件攸关八王子千人同心声誉之大事,若无法尽速缉凶到案,严加惩罚,恐怕将会颜面不保——后果亦可想而知。”
“情况并非如此单纯?”
没错,军八郎手按太阳穴说道:
“若事情如此单纯,一切还好办。但在下的直属上司田上大人似乎无意探究真相,反而希望事情不要对外张扬。如此一来,在下与组内同僚根本无法商议案情、放手追查。”
军八郎蹙眉望向百介,继续说道:
“其实,在下对维护武士的声誉并无兴趣。不过,若真有凶手,可就绝不能放任其逍遥法外。因此,由于找不到适当对象咨询,才特地把你请来——”
果真是正义感十足的汉子。
“不过,听了你方才那番话,在下也开始有点相信了。若北国曾有先例,那么,就以异象导致的奇祸来归结本案罢。看来把你请来果然是正解,容在下诚挚向你致谢。”
军八郎再度低头鞠躬,百介连忙劝他起身。
“大哥——可否让小弟进一步调查这件案子?噢,遗体还是可以下葬,但由于仍有疑点尚待查清,不知可否暂缓半日……不,一日。好让小弟做一份调书(注17)?”
百介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疑点。
“暂缓一日是不成问题——”
“小弟将于明日再度来访。在此之前,请先别对外发表任何结论。”
百介说完,便鞠躬致谢。

[二]
火速赶回江产后,百介也没先返回位于京桥的家,而是直接赶往面町,只为造访某位不久前在旅途中结识的人物。
此人名曰小股潜又市。
小股潜并不是什么好字眼,意为以花言巧语诓骗他人的骗徒。从这个别称不难看出,这位名叫又市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从春季开始,百介耗费数月周游越后搜集怪谈,期间曾碰上某件事,因缘际会地结识了这个小股潜。
也不知是怎么的,百介和这个骗徒竟然臭气相投,甚至还和他结伴返回江户。
此人的确是个骗徒,但同时却也是个人中豪杰。虽然精通许多在人世表层见识下到的龌龊伎俩,但并不靠它们为非作歹、四处行恶。
经过几番交谈,百介便深深为他的为人所着迷。
小的平日在四谷门外的念佛长屋(注18)栖身——
道别时,又市曾告知百介自己的居处。也曾说过:或许先生用不到小的,但若碰上任何需要调解的纠纷,欢迎先生随时来访。
——这人应该帮得上忙,
百介觉得他或许找得出解答。
大哥军八郎生性过于严肃,是个只看得见人世表层的人。或许自己这个不肖的弟弟帮不上什么忙,但若要观察大哥看不到的地方——也就是市井生活的另一面,百介或许还能派上一点用场。这种时候,又市这样的人可就大有帮助了。
腮红店、木制家具店、木屐店——他透过小店旁紧临露天空地的木门往外眺望。
只看到好几栋模样相似的长屋,分不清哪一栋才是自己的目的地。
再加上天色开始徐徐变暗,薄暮让景色显得更加浑沌纷乱,每栋长屋看起来更是大同小异。
尽管夏日白昼漫长,此刻也真的太晚了。
太阳在他四处寻找的当头失去踪影,突然开始下起一场夏日傍晚的骤雨。
他慌忙跑进了空地。由于这种长屋的屋顶没有排水管,雨水便宛如瀑布般沿着木片屋顶朝空地中央倾泻而下,这下他浑身可被淋得更湿了。虽然还是让他找到了地方避雨,但这长屋原本就弥漫着浓浓湿气,再加上地面排水功能不良,只能眼看着整片空地逐渐化为水塘,为了不时将朝自己涌来的积水给踢回去,两脚也变得更潮湿了。
眼看这场雨一时半刻大概停不了,他只得硬着头皮跨出避雨处。这时背后的门突然开了。
“噢——是您?”
“噢,这不是考物(注19)的作家先生么?”
原来开门者就是又市。
他身穿白麻布衣,佩戴手甲脚半,头缠白木棉的修行者头巾。胸前还挂着一只偈箱,一身和百介在旅途中初次见到他时完全相同的打扮。
又市平日四处行走挥撒箱中符咒营生,表面上是个驱魔祈福的御行师。
“瞧先生浑身都湿透了,快进来罢!”
说完便将百介拉进了屋内。
“这、这儿就是——又市先生的——?”
“不,这儿是我家。”
原来座敷里还坐着一位个头矮小的老人。
“噢,您不就是备中(注20)屋——不,事触(注21)治平么?”
事触治平是个常与又市为伍的小恶棍,据说是个易容高手。好比他现在的模样,就和百介初次见到他时截然不同。
“别来无恙?上回承蒙先生照顾了。不把身子擦干可是会着凉的,快拿条手巾擦擦罢。”
治平以粗鲁的口吻说道。
“噢,小弟上这儿来……”
看他们俩凑在一块儿,铁定又在策划什么计谋了。
“并没有偷听两位在谈些什么的意思。”
“噢,这没啥好在意的。反正上次办那桩案子时,已经让作家先生知道我的真正身分了。现在我们俩正在商讨上甲府处理一桩案子的细节。倒是作家先生,可是来找这小股潜的?”
“是的,小弟有件事打算找又市先生研商。”
研商?什么事这么严重?又市笑着说道:
“那么,就等咱们甲府这桩案子结了,手头没事时再说罢。”
“这、这件事可等不得。因此,今日只想稍稍借重您的智慧——”
“先生真是太抬举咱们了,咱们俩不过是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尤其是这个老头,先生瞧他生得这副德行,活像个吃人妖怪哩!”
少啰唆!治平回嘴道。
“总之,快把脚擦干进来罢。咱们和作家先生也算有缘,有什么事就说来听听罢。喂,阿又,瞧你愣愣地挡在那儿,作家先生哪敢上来?先生,请都请了,就快上来罢。”
虽然生得一脸凶相,但这个名叫治平的老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人。
也不知是何故,百介对自己识人的能力倒是颇有自信。
这屋内除了被褥,几乎可说是空无一物。
教人看不出屋主平日靠什么样的活儿营生。
百介走进座敷中,稍稍打了声招呼后,便单刀直入地切入话题:
“可有什么投掷小石子的方法,能让小石子以猛烈的速度——嵌进人的身上?”
“什么?”
治平听了纳闷不已,在一张皱纹满布的国字脸上挤出了更多皱纹。
但又市则是笑着回答:
“这哪有什么不可能的?老头,你说对罢?”
是呀,治平一脸阴沉地回答。
“这……如何能办到?”
“利用铁炮呀!”
“铁炮?”
铁炮可以击石?
“先生的意思是,以石子取代弹丸击发?”
可以这么说,治平回答。
“也就是——把石子塞进类似种子岛还是短筒(注22)的东西里击发?这么做,铁炮岂不是会炸裂?”
“若是普通的铁炮,应该会炸裂没错。”
“所以使用的不会是普通的铁炮?”
“虽不知道先生问这个做什么,但我就把自己所知的告诉先生罢。
先生应该也知道,铁炮是从外国传入的罢?”
治平突然转换态度问道。
“噢,因此才被称为种子岛罢?据说是在天文十二年,葡萄牙人漂流到了大隅(注23)的种子岛,所谓的火绳枪乃由此传入——”
“嗯,正是如此。时下国产的铁炮,就是以当时的火绳枪为基础锻造的,形状至今仍没什么改变。不过呀,先生,铁炮传入国内的时间其实更早。”
“是么?确曾听闻年代可以追溯到更早。否则直到有异国人漂流而至才知道有这种东西,未免也奇怪了点。有人说文龟二年曾有南蛮(注24)引进,也有人说武田家曾于大永年间获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比这些更早。”
治平说道。
这可就没听说过了。
“铁炮并非只有南蛮人才有。可别忘了火药可是唐土(注25)的人所发明的。”
“这……意思是?”
“只要有了火药,这种器械谁都做得出来。打从战国乱世以前,海盗就已频繁往返大陆。据说早在当时,他们就曾引进过类似铁炮的东西。当然,这种器械和种子岛那边的不同,制工可能较为粗劣——”
“这种铁炮能击发石子?”
“这东西有人称之为石弓,有人称之为石枪,名称林林总总,但总而言之就是铁炮。”
“这……没想到比德川之世还早的东西,竟然能残存至今。”
我说先生呀,治平向前探出矮小的身躯说道:
“扫帚和木屐都是幕府时代前就有了,而且还演变得愈来愈好用,不是么?”
“话虽如此,不过是因为那些东西乃生活当中常用的工具之故,不同于这种已经失传了的技术——”
只见治平那张国字脸上的双颊松懈了下来。
“难道它——尚未失传?”
“别忘了,咱们江户的工匠可是有两下子的,万万不可小看吾国的技术。任何东西这些人都做得出来,而且还会稍加改良,让东西用起来更顺手。不过,先生可知道为什么种子岛一直没做过什么改良?”
“这……”
这可想不出任何解释。
“就让我来告诉先生罢。那是因为种子岛原本的结构就很理想,只需依样复制就成了。要把这东西做好很简单,只需将之分解,复制出相同的零件,再进行组装即可。铁炮是打仗时用的,所以就和刀一样,数量不够多可派不上什么用场,因此应力求构造简单、易于大量制造。时下也有无须使用火绳的铁炮,但极难瞄准,因此无法普及。不过,石枪打从战争开始前就有了,而且多为盗贼所用,因此发展截然不同。”
“盗、盗贼——?”
嘿嘿嘿,治平笑着说道:
“虽说是盗贼,可不是一般的土匪。这些家伙自古便和大陆进行交易,也就是海盗。有些甚至狂妄到以水师还什么的自居哪——”
这下治平眯起双眼凝视起百介说道:
“——若真有人代代保留了这些家伙所使用的石枪技术,并屡经改良承袭至今,其实也不足为奇。”
呵呵,又市笑着问:
“怎么啦?瞧作家先生一脸嗅到臭鼬放屁的神情。”
“噢,没、没什么。”
百介完全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事实、还是纯属无稽。虽然乍听之下颇有道理,但仔细想想,依然感觉颇为荒诞。
“别看这个老头生得这副德行,昔日也曾干过盗贼呢!”
“噢?”
阿又,闭嘴——治平狠狠瞪了又市一眼。
“怕个什么劲儿?他可是值得信赖的,即使‘亲人里有人当差’,也不会把咱们给卖了。”
又市说道。百介只感到心脏猛跳个不停。
“倒是你这个神棍儿,明明十几年前就金盆洗手了,怎么还忘不了这种出卖、被出卖的土匪把戏——?”
治平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
“作家先生,这个叫事触治平的家伙,原本出身鹿岛。事触这个字眼原本的意思,是四处传布鹿岛神宫的神谕者之意。但这家伙也不知是怎的——”
“阿又,闭嘴!”
“怕个什么劲儿嘛!总而言之,虽然这种勾当通常是女人干的,但这老头从前也颇擅长进店里拉拢人加入盗匪,曾是个享誉圈内的大谒客。
论诈欺,这老头可是无能人敌。”
别再提什么当年勇啦,治平把脑袋别向一旁说道。
“喂,不把话说清楚,人家怎么可能明白?当年将这老头调教成天下第一大谒客的,是个海盗出身的土匪头子,名曰野铁炮岛藏。”
“野、野铁炮?”
百介不禁失声大喊,觉得自己的心事仿佛早教他给看穿了。
“这个野铁炮,指的就是这老头方才提到的那击发石子的铁炮。据说岛藏这个人出身壹岐(注26),年轻时在玄界滩曾是个名震一时的恶棍。也有传言他曾在长崎学习兰学。后来他一路流浪,最后当上了濑户内的海盗头子。就是在这个地方——他接触到了世代传承下来的石枪,并略加改良,使其更易于使用。因其为野锻冶(注27)所这,故名野铁炮。当时各方曾视其为一大威胁。”
“一大威胁?”
没错,又市说道。
他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着实让百介百思不得其解。
但又市继续说道:
“虽不知这石枪的构造如何,但打起来却比种子岛要来得精准。也不知是火药的配方有哪里特别,还是有什么特殊的装置,总之据说几乎是百发百中。击发的是普通的石子,而且还是自家土制,想做多少支就能做多少支。百藏老大不愧是个大人物,因此据说他从没用这石枪杀过人。不过他毕竟不是大名(注28),其他没几个盗贼胆敢拥枪自重,因此广为外人所畏惧——”
这也是理所当然嘛,手上有这种东西——
——有这种东西,谁不怕呢?
“这、这种枪如今——”
“如今已不复存在。”
治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不复存在?”
“野铁炮老大所锻造的石枪已不复存在。不过一如我方才所言,也不能保证没有其他人仍在制造类似的东西。毕竟这种击发石子的铁炮自古便有,若有其他哪个人像老大一样将其略施改良,造出更易于使用的铁炮,其实也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这说法也不无道理。
这名叫岛藏的盗贼所制作的器械,原本也是根据传统的石铁炮略加改良而成的,因此假使其参考的原型仍在——姑且不论打起来是否精准,要想击发石子也不无可能。
好了,又市说道,
“噢?”
“作家先生,这家伙已经一字不留地把该说的都说了,不知作家先生是否也能表明来意?”
“好罢——”
这下,他也无法再隐瞒了。
百介只得全盘道出。要想瞒过这神通广大的小股潜,凭百介的这一点道行大概还早了十年、二十年。
不过。
随着百介说明来意,并细述整个事件经纬,两个恶棍的表情也变得愈来愈僵硬。尤其是事触治平的神色变化更是明显,到头来圆睁的双眼都布满血丝,双唇也失去了血色。
待百介把话说完时,雨已经停了,屋内也变得一片漆黑。
屋外传来阵阵蛙鸣。
“那个——”
黑暗中,只听到治平问道:
“那遇害的同心,名字是否叫滨田毅十郎?”
是的,百介回答。
“那么,先生大哥的上宫名为——?”
他在黑暗中再次问道。
记得大哥说——他姓田上。
他这么一回答,黑暗中的治平便沉默了下来。百介还感觉到他正在悄悄打颤。
接着,似乎听到两个恶棍在黑暗中——而且是悄声地讨论些什么。
百介完全听不出他俩在谈些什么。
蛙鸣声中,依稀夹杂着自己血液的流动声。此时百介开始徐徐感觉到一股似乎踏上了不归路的恐惧。
——他深感自己生息的世界和两人有着天差地别。
百介活得的确不似军八郎般拘谨,总是四处放浪、随波逐流地游戏人间,但和潜藏在眼前这片黑暗中的两人仍是大不相同。他们的人生和军八郎正好相反——甚至可说是沉浸在完全的黑暗当中,绝不是百介这种半调子应该往来的对象。
百介之所以深受又市吸引,和百介对军八郎的仰慕之情或许有几分相似。若将军八郎比拟为白昼,则又市就是黑夜。而两头部不是的百介,不仅对昼夜抱有同等的幢憬,其中或许还掺杂着几分嫉妒罢。
百介咽下了一口唾液。
他怀疑自己是否将昼夜给连系在一起,也纳闷这么做会不会犯了什么禁忌——
此时,黑暗突然蠢动了起来。
只听到有谁将门拉开,霎时——
突然有人点亮了一只灯笼,只见修行者头巾在朦胧中浮现,原来点灯的是又市。又市提着灯笼的影子,顿时塞满了整个屋内。
“又——又市先生——”
影子晃动了一下。
屋内已经不见治平的身影。
“作家先生——”
“噢,什么事?”
“得感谢先生告知咱们这个消息。看来,咱们和作家先生果真是有缘哪!”
“是——是么?”
——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又市缓缓转过身来。
影子也随之转了一圈。
“一如作家先生所发现的——取了那同心性命的,应该就是野铁炮没错。”
又市说道。
究竟他所指的是妖怪的野铁炮,还是盗贼的野铁炮——这点百介当然无法判断。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问,又市又继续说道:
“依小的看来,明儿个就要展开一场搜捕野铁炮的行动了。”
“搜捕——?”
他怎么会知道?
“那么,他们所要搜捕的野铁炮是……?”
“不过对方是个妖怪,靠这种半调子的招式哪对付得了它。”
听来应该是妖怪的野铁炮了——似乎是猜到了百介会如此判断,又市继续说道:
“倒是有个方法可以预防野铁炮袭击。只要在怀中放一种名曰卷耳的草。如此一来,这只貒就无法吹出野袄了。倘若脸被野袄给罩住了,靠刀刃是割不开的,但若以染有铁浆(注29)的牙,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它咬破。不过,卷耳这种草不易取得;要武家人士涂抹铁浆,亦是强人所难——因此……”
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符咒,递向百介说道:
“此乃能烧退妖魔的陀罗尼咒,请把它交给作家先生的大哥。只要把这张符朝肩头上贴——应该就能幸免于难。”
又市说完,便”钤”地摇了一声钤。

[三]
翌朝——百介也没找到答案,便动身前往八王子。虽然仍做不出结论,但既然都已经听了这么多,也不能坐视不管。再加上找不到推托不去的理由,因此只得二度造访军八郎,并将符咒交给他。
迎接百介时,军八郎一脸古怪神色。
教人惊讶的是,他们还真的展开了搜捕行动。
昨日百介离开后,军八郎随即前往上官田士兵部的宅邸,向他禀报了山怪野铁炮的传言,并表示:
“由于死因仍待详细调查,尚需一日准备调书——”
据说也不知何故,田上当时脸色铁青地说了:
“若真有这种妖怪,可不能任其继续撒野。山中亦有民居,若任其危害百姓,势必损及八王子干人同心之声誉。宜立刻准备进行搜捕,及早捕获处分之——”
一如其名,千人同心乃以旗本的千人头(注30)为首,旗下有组头十名,每组均有百名同心,合计千人的组织,由各组轮流执行不同的勤务。
曰上并非组头,仅官拜奉行所(注31)之头号同心,带领的是含死去的滨日与军八郎等约十名下属,每位同心又各率一名小厮,因此共有约二十人参加本次的搜捕行动。
根据军八郎所言,这次行动似乎“未曾知会”组头。
“对付妖怪也不必急着邀功,不过田上大人对这案子的态度实在奇怪。虽然亟欲为部下报仇雪恨的心情是可以理解——”
绑上了襻(注32)并撩起外襟往腰上掖的军八郎说道。
百介将昨晚又市所言陈述了一遍,并将符咒交给了他。只见军八郎面不改色地收下了符咒。
果真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看他这样子,仿佛以为百介要求暂缓一天,全都是出于关心,只为替他求得这张符咒似的。看在百介眼里虽然有点庆幸,但多少也略感心虚——
军八郎绑上钵卷(注33),并将符咒往胸襟一插,便带着小厮往山野出发了。虽然百介的任务已经完成,但并不想这么早离开。只是实在不敢要求同行,便留在宿舍里。反正纵使坚持要去,同心能干的活,他是一样都干不来。
到头来,百介只能独自留在屋内,为自己的大哥看管官舍。
这官舍与其说是武士宅邸,其实和农家还比较接近。即使如此,比起左门殿叮周边的御先手同心官舍,这儿可是宽敞得多了。
由于军八郎尚未成家,因此伙食悉数委托邻近百姓的妻女等代为料理。除此之外,还有一名男仆负责料理伙食以外的身边杂务。不过,这名男仆其实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虽然耳朵似乎听不大清楚,办起事来可是十分机敏。据说年轻时还曾为捕快持过十手(注34),看来这个名曰太助的男仆,可能曾在官府内当过随从什么的。
和这个曾任随从的老人聊了一段不投缘的话后,百介又吃了点腌萝卜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正午。
今天不似昨日炎热,大概是有风的缘故罢。
百介从缘侧(注35)走进庭园,使劲伸了个懒腰。
辽阔的景色给人一股开放感。
整个江户都是平的,低矮的建筑物杂乱群众在一块过于平坦的土地上,景色当然不会太好看。再加上朱引(注36)以内的排水效果实在太差。
有了周游列国的经验,他才领悟到江户原本是个不适人居的地方。大家不过是强忍着一切恶劣条件,将其整理成一个能住人的地方罢了。而且还强忍着一切不便,让这块地方挤满这么多居民,造成了更多不良的影响。但大家还是学会视而不见、刻苦忍耐、或一笑置之地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这就是江户给他的观感。
相较之下,八王子一带有着成群山峦。
还有田圃、屋舍、以及河川点缀其间。
适度的抑扬顿挫,教人看了心旷神怡。
在山中久了,或许真会忘了品味山中生活的乐趣。原因是一旦习惯山中生活,对山岳本身的美将会视若无睹。住在海边也是同样道理。而在江户,唯一能看到的山只有富土山一座,河川则多为水道沟渠,生活在一片乎坦中,让大家都错过了诸多美景。
——不分昼夜,都是同样无趣。
百介感叹道。
眺望着远方山峦,
暂时忘却心中烦恼。
就在此时。
远方传来了怪异声响。
也见山鸟伴随着声响成群飞起。
“这是怎么回事?”
太助似乎也发现情况有异。
只见年迈的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庭园,以手遮阳朝远方眺望。
“哎呀,看来事态不妙。可否请先生在此留守片刻?不知主人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我得过去瞧瞧。”
男仆说道。
也不知道他这么说可有什么根据。只见老人撩起衣摆,踉踉跄舱地跑了出去。即使真有什么事,看他这副德行应该也帮不了什么忙,只会碍事而已罢。
不过。
情况看来的确不妙。
而且——还真教那老人给说中了。
不出半刻,便听到一阵嘈杂声从屋外传来。
没想到,出门进行搜捕的所有成员,悉数“遭到妖怪袭击”。
只见参加搜捕行动的一行人,个个踏着比方才的老人还踉舱的步伐,从山的那头回来了。不只是同心,就连小厮都像是喝醉了似的,个个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走回来。
其中唯有两人例外。
一个就是——军八郎。
另一个则是这次搜捕行动的总指挥,也就是田上兵部,只见军八郎不同于其他同僚,依然步伐稳健,肩头还扛着一个看似大型野兽死尸的东西。
至于田上兵部——
则是被四名小厮给扛回来的。
一眼就能看出他并非神智不清,也不是双腿发软。只见他两肩和双腿部给人扛着,打大老远就看得出田上兵部已经死了。
而且他的额头上——
还嵌着一块石子。
踉踉舱舱地把田上扛回来的小厮们,谨慎地将遗骸放到了事先铺好的凉席上。军八郎朝着遗骸默祷了半晌,接着便将扛在肩上的兽尸摆到了田上身旁。百介发现这是一只体型庞大的貍,脖子上推着一把怀剑。
原来——这就是野铁炮呀。
百介不由得跑了过去,仔细地观察起这妖怪的模样。看起来的确像只日久成精的貍——也就是所谓的貒。
“大哥——”
百介抬起头来,只见军八郎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
“百介,多亏有你相助,在下才能幸免于难。”
说完又以两手拍了拍百介的肩膀。
“这、这么说来,大哥一行真的碰上了——?”
“没错,在下一行人果真碰上了那野铁炮。你方才也瞧见了——大伙儿都被罩住了脸、吸取了精气。倘若没有它,在下想必也无可幸免。”
军八郎指着那张陀罗尼符咒说道。
“被、被罩住了脸?大家真的都——让野袄给罩住了脸?”
“没错,在下也被罩住了。”
“真、真的么?”
说老实话,百介还是不大相信。
“那东西果真是鼯鼠?”
“感觉似乎是一种柔软的毛皮——就这么突然从背后朝咱们头上罩。不过,也不知是怎么的——噢,或许是这张符咒果真灵验,罩住在下脸上的野袄没多久就脱落了。如果再久一点,或许在下早就窒息了。不过,当时在下的小厮已经失去神智,倒在身旁了。赶紧将他弄醒后,在下连忙四处巡视,但只见为时已晚,其他同僚均已遇袭。最遗憾的是——”
军八郎转头望向田上的遗体。
“想必田上大人曾与此山怪对峙,在一番英勇的缠斗后与其同归于尽——”
早知如此,真该把这张符咒交给田上大人才是——军八郎说道。
“不过,大哥。”
“不,日上大人想必是避开了飞来的野袄,才能到上头与这野铁炮对决的吧。”
军八郎低头俯视起貍尸。
“这妖隆的尸体,是在距离田上兵部遗体约二间(注37)处找到的。”
军八郎弯下腰,指着这只貍的颈子说道:
“此怀剑乃田上兵部所有。瞧它上头不见其他外伤,看来一定是死于田上大人之手。依在下所见,这野铁炮应是在发现自己吹出去的野袄没有命中,准备击发一颗石子的那一刹那——被田上大人以怀剑刺进要害,一命呜呼的罢。”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过是一只貍。
虽然就体型大小而言,这只貍的确不寻常,但就百介看来,这应该不会是只能击发石子、吹出野袄的妖怪。畜牲终究是畜牲,不管活多久、长多大,在百介看来,这完全不像只身怀妖力的怪物。
在四处云游期间听到愈多这种故事,愈是让百介有种体认,那就是若真有超越人智所能理解的妖怪,理应也不是这种具有实体的东西。
从曾幻化为人的狸身上剥下的皮、从曾吃过十个人的大鼬身上剥下的皮,这类东西百介已经见识过好几次,但看在他的眼里,这一切都不足采信——怎么看都像是造假的。毕竟兽皮不过是兽皮,尸骸不过是尸骸,死了哪还能证明它曾有什么妖力?
眼前这只貍的尸骸也是如此。虽然是只令人讶异的庞然大物,但从它身上就是感觉不到任何神秘的法力。
难道这真的就是那妖怪?
不过,军八郎可是深信不疑。
“想必滨田殿下遇害时也是这种情况罢。虽然他精通武艺,但碰上的毕竟是只妖怪,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突袭,当然没有任何胜算。不过畜牲毕竟是畜牲,碰上勤修武艺不辍的田上大人的反击,最后还是赔上了性命——可惜田上兵部也与其同归于尽了。毕竟碰上的是法力强大、千年成精的妖魔,对其底细缺乏了解,终究无法全身而退。若是听了百介友人的报告,想必大人理应也能躲过这个劫数才是。在下能平安归来,也真该好好感谢那位友人相助呀!”
说完,军八郎再度心怀感激地摸了摸又市赠与的符咒。
那小股潜的符咒果真灵验——?即使事实证明似乎真是如此,百介对此还是颇为存疑。
不过,若只是军八郎一人遭袭,事情还不难解释,但九名精壮的同心和十名小厮,如今都经验了这件怪事——看来他们碰上的还真是这叫做野袄的妖怪。而军八郎因携带符咒得以幸免也是事实。
这下不信也不成了。
就在此时——
组头佐野有斋手持大刀赶到现场。
亲眼目睹现场的奇态,这统率千人同心中的百人、官拜三十依一人扶持(注38)的组头一时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在听到军八郎等九名同心、十名小厮、以及百介的证言后,原本毫不信邪的组头也不得不相信这妖兽果真存在。
——这场野铁炮事件就此落幕。

[四]
当晚。
百介应军八郎之请,在此暂住一宿。
理由是需要借助百介的知识制作调书。由于其他同心皆因头痛或晕眩无法值勤,组头只得命令毫发无伤的军八郎尽速提出详细的调书。即使碰上的是妖兽,但任凭一匹畜牲愚弄,毕竟有损武家颜面——
因此,军八郎以外的同心们,均须等候上级发落。
唯有军八郎无须接受任何惩处。
但他对这处分似乎甚感不服。
毕竟他也和大家一同遭到妖怪袭击,也认为出击前请托神佛,对武士而言乃卑怯之举——
再加上取了妖怪性命的是田上,军八郎认为自己充其量不过是安然归返,并没有立下任何汗马功劳,因此不断重申自己理应接受和大家相同的惩处。但上级并没有采纳他的异议。
组头的判断似乎是——田上之所以能击毙野铁炮,乃是由于军八郎十事前曾报告关于野铁炮的传言。如此说来,军八郎也并非全无功劳。而组头也认为在与貍妖对峙之前请求神佛加护,并非卑怯之举,而是武家应修得的有备无患之德。至于军八郎以外的同心必须接受惩处,是因为即使无神符灵咒可依赖,平日若精于修炼,武艺理应也等同于神威佛功。此次无法竟功,乃其他同心锻炼不精之故。
而殉职的田上兵部,未经可许擅自入山搜捕,而且不出两下子便为妖兽所杀,虽死但也应追究责任。只是此事乃因为手下同心报仇而起,虽与对手同归于尽,但毕竟还是解决了妖物。最后判定不问其罪,家属也无须接受任何惩罚。
结果——军八郎因这起事件获得表扬。
不消说,百介自然成了他的恩人。
当晚,近邻百姓、同心同侪、与地方乡士纷纷前来祝贺,听完一行人击毙妖怪的始末,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也将百介这位亲弟弟正式地介绍给大家,让他有幸“吃遍”大餐、“饮遍”美酒。来访的同心们笑着搔弄他这个古怪弟弟的脑袋,百姓们也纷纷尊称他为先生,教他听得颇难为情。
大伙儿闹到了午夜过后始离去,这下才找到时间撰写调书。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军八郎向弟弟道了好几回歉。
百介的心境则是五味杂陈。
养母早逝,养父的生意也有掌柜管理,在喜好风流韵事的历代祖宗所留下的古今文书中长大的百介,完全缺乏与血亲相处的经验。因此,百介此刻心中顿时感觉尴尬、亲切杂陈,实难以笔墨形容。
夜色愈来愈深,不知是蟾蜍还是青蛙也呜叫得益发嘈杂。不同于江户蛙鸣的含蓄,这里的蛙类叫起来毫不留情。由于时值盛夏,屋内门户悉数大开,唯一的遮蔽物大概仅剩这顶罩着两人的蚊帐,完全无法阻隔屋外传来的嘈杂。
军八郎将调书大致准备妥当,已是子时过后。
就在此时。
蛙鸣戛然而止。
周遭陷入一片沉寂。
黑暗中倏地冒出一盏灯笼火光。
钤。
同时遗传来一声钤响。
“有东西来了——?”
钤。
突然,庭园里浮现一团白影。
“御行奉为——”
“这嗓音是……”
百介定睛朝白影凝视。
“大胆妖孽——是来报今日之仇的么?”
“只是有事须与您相谈——”
“什么?来者是何许人?明知此处为八王子同心山冈军八郎的官舍,还胆敢登门造次!”
军八郎说道,一把握起了壁龛上的大刀。
这下百介终于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来者乃……
——又市。
“噢——大哥,且别冲动。这位就是……”
百介死命拉着军八郎的衣袖制止道:
“这位就是亲手绘制小弟今早交给大哥的陀罗尼护符、法力高强的御行先生呀!”
“此、此话当真?”
那张陀罗尼符咒仍在壁龛中,被供奉在大刀后方的三方(注39)上头。
钤。
军八郎连忙放下大刀,面向庭园说道:
“请问,方才家弟所言是否属实?若果真如此,先生可就是在下的恩人了。恳请宽恕在下的无礼。”
军八郎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说道。
不过隔着蚊帐,一身白装束的又市看起来一片朦胧,彷佛眼前的人影不过是跑马灯,而非真正的人。
跑马灯般的男人——又市回道;
“该致歉的应该是小的。值此时此刻打此处现身,遭人错认为妖魔之辈亦是莫可奈何,理应是在下向大爷磕头请罪才是。但一如大爷所见,小的不过是一介以乞讨维生之御行,如此身分,如此装扮,实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造访武家宅邸,更遑论打正门而人。因此,还请大爷饶恕小的这般无礼之举——”
军八郎抬起头来望向百介。
也不知何故,只见百介点了个头。
“不过,御行殿下。无论您装扮是否体面,托御行殿下赐予在下的护身符之福,在下方得以自妖怪魔掌中全身而退。因此,为酬谢此救命之恩,还请进来接受在下款待。”
请大爷不必客气,又市说道。
“先前——百介先生所言,其实乃半分为虚,半分为实。”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张陀罗尼咒确为小的所绘。但充其量不过是碎纸一张,毫无法力可言——”
“但、但是——”
军八郎慌忙望向百介。
只是,同样一头雾水的百介也哑口无言。
“请问,您的意思是……”
“小的此行——正是为了说明此事而来。”
“说明——?”
“是的。”
又市彬彬有礼地回答。
“若依往常惯例,这出戏理应就此落幕。然而,本案事关百介先生的亲兄弟,而且,若百介先生未曾通报小的,此事本将不会发生。再者——”
又市低头行礼说道:
“曾闻同心军八郎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如此豪杰,时下已是弥足珍贵。因此,小的认为本案万万不可含糊带过,甘冒遭大爷手刃之险,前来交代清楚。”
“甘冒遭手刃之险——如此严重,可不能置若罔闻。”
“那么,就请大爷听小的交代清楚。”
“当然,在下愿洗耳恭听。”
军八郎说完便坐正了身子。
此时,随着一阵沙沙声响。
两个人影出现在又市身旁。
其中一个是事触治平,另一个则是个比治平个头更小的老人。
“小的名曰治平。旁边这位老者名曰岛藏,又名野铁炮。”
——原来他就是野铁炮岛藏。
老人挤出一脸皱纹,慢吞吞地介绍道:
“如大爷所见,虽然如今是年过八十的耄龄,但这位就是直到十二年前为止,乃是于坂东一带肆虐的盗贼,曾贵为蝙蝠组的头目。”
“什么——!”
军八郎的双颊开始痉挛了起来。百介也看得出他十分紧张。治平伸手制止道:
“小的知道这其中有些误会,请大爷保持镇静。小的昔日也曾为蝙蝠组的党羽,听命于岛藏头目。即使早已金盆洗手,但毕竟曾为盗人,如今胆敢在当差者面前表明身分,乃做过相当觉悟,保证绝不脱逃。因此,恳请大爷息怒——静静听小的把话说完。”
“好罢。”
军八郎咽下怒气说道。
“蝙蝠组原为于濑户内一带活动的海盗,平时沿海岸北上,登陆后于内陆建立据点,干了一阵子入夜后的盗匪勾当,再回到船上继续航行,迁往下一个港口,就这么一路迁徙到了常陆,最后进入坂东落地生根。由于有时在海上,有时在山中,属性难分,故以蝙蝠为名。”
——属性难分。
这岂不是和我一样?百介自忖道。
“虽说盗匪之徒悉数游走法外,即使讲求盗亦有道,也绝非善类。但就此点而言,岛藏头目的仁德可就值得钦佩了。不仅绝不伤人,绝不砸店,钱也不会悉数抢走。见百两抢五十两,见千两抢五百两,总是只抢一半。若遇对方呼救,也只会迅速退避——”
虽说贼就是贼,治平继续说道:
“但也因此从未遭逮伏法。只是头目此种做法——在同行之间颇受质疑。”
“同行……指的可是其他盗匪?”
您说得没错,治平继续说下去:
“盗匪其实也是形形色色。譬如到五年前为止曾肆虐江户的茶积尼组,就专门干强奸妇女、斩杀孩童、烧毁店铺等勾当——”
“官府正在缉捕这群恶徒。”
“似乎正是如此。总之,这群恶棍丝毫不知仁义为何物,要想使唤他们,唯有以金钱诱之。但这位岛藏老大,就连此这等恶徒也对其敬佩有加,甘愿听候差遣。只是即使如此,仍有些许败类胆敢贸然挑衅。不过,老大拥有一项对付这种人的法宝。”
——就是那石枪?
百介想起昨夜又市曾说过它是一大威胁。
有这种东西,的确算是个威胁。不过——
治平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古怪的东西。
这东西形状像个短筒,却又有些不大一样,后头还有个状似木槌的握柄。
“这就是岛藏老大将海盗们自古传承下来的石弓略做改良,可击发石弹的铁炮。”
“可击发石弹——?”
军八郎看得瞠目咋舌,霎时一脸惨白地瞄了百介一眼。从他这表情,百介判断他心里想的是——这下可铸成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了。
“这代表——”
这东西“果然存在”。
田上和滨田的死因——
果然是人为的。
那么,下毒手的凶手是——
“该不会……就是三位罢?”
请听小的把话说完,又市说道。
“由于下手不必偷偷摸摸,因此这种石枪极适合用来干海盗这种粗暴的勾当。但就连蝙蝠组内也没几个人亲眼见过。可见它在盗匪同行之间,几乎已成为一种传说中的神器。”
“原来如此,这武器并非用来犯案——而是用来吓阻?”
军八郎语毕。是的,治平随之回答。
“即使没拿来取人性命,也发挥了不小的威吓效果。不过,这种石枪不仅精准度优于种子岛,射击距离也较长,而且以石子充当弹丸,也具有足够的杀伤能力。再加上其乃以野锻冶打造,若有需要随时可展开量产,这就是其被视为威胁的重要原因。不过,世上不乏无恶不作之徒——有些家伙就开始打起了这东西的主意。”
“是想偷取其制作技术么?”
军八郎一脸不悦地问道。
“是的,这些家伙似乎打算将这东西售予西国的大名。”
“原来如此,果真像是恶棍会打的主意。”
也不知是否有了什么结论,军八郎终于恢复了镇静。不仅如此,由于是恶徒之间的纷争,他下起评语来也是一副不屑的口吻。
“当时,也就是正好十二年前,岛藏老大解散了组织,打算过起隐居生活。做这决定的理由有二,一是——”
治平定睛看着身旁的老人说道:
“他自认年事已高。当时岛藏老大已经年逾七十,已不再有力气干这行的勾当。二是——”
治平突然停顿了半晌,接着才继续说道:
“为了外孙女,老大有个外孙女出世了。”
噢——军八郎低声喊道。
“盗匪之流竟然也会成家,这听起来或许有点古怪,不过岛藏老大偏偏有个女儿——”
说到这儿,治平低下了头去。
这下轮到又市接话:
“接下来的——他们俩或许很难说出口,就由小的代他们解释罢。不过相信后来的事大爷应该也听过。野铁炮解散了蝙蝠组这件事,很快就在同行之间传了开来。这下大伙儿可就再也按捺不住经年沉积的遗恨。原本个个一副有仁有义的模样,这下看到岛藏老大金盆洗手,就认为也无须再和老大讲什么江湖道义了。”
“江湖道义……因此,就强迫岛藏先生交出那铁炮?”
“一点儿也没错。这些家伙要求找个人继承那石枪的制造法。老人当然是断然拒绝了,毕竟老大根本没任何义务这么做。既然都抽身了,若仍在世上留下祸根,岂不是有辱自己的侠盗之名?于是,这会儿——那些家伙就抓了人质做为要胁。”
“该不会就是岛藏先生的女儿与外孙女罢?”
“正是如此。”
“此等狂徒果真卑鄙!虽为盗贼,也不可如此泯灭天良!”
军八郎语气激动地说道。
大爷所言甚是,又市回答。
“这些家伙拐走了岛藏老大的女儿与外孙女,逼他若要人质活命,就将石枪的制造法交出来。这群恶党背后似乎有治平稍早提及的大名撑腰,这下情况可严重了,老大的决定足以影响社稷将为承平还是乱世。不过,老大最后的选择乃是贯彻一己之信念。”
“贯彻信念指的是……?”
“乃坚持盗亦有道,拒绝对百姓造成任何困扰。因此,岛藏老大焚毁了石枪之蓝图与模具,将一切技术悉数烟灭,仅留下这硕果仅存的一支。到头来,岛藏老大为了坚持自己的原则,让女儿和外孙女都让人给——”
“都让人给杀了?”
噢——军八郎讶异地捂住了嘴。
“正是如此。老大宁可毁弃传家宝刀,也不愿见其流落他人之手,并下令手下放下屠刀,蝙蝠组就此宣告解散。由此可见,岛藏老大赔上了女儿与外孙女——可谓以肉亲之性命换来金盆洗手。大爷可说此乃因果报应,亦可称其为为恶之代价。只不过,这代价似乎过于昂贵了些。”
军八郎抿紧双唇,陷入一阵沉思。
百介认为此时的军八郎大概已经忘却自己的立场,打从心底对岛藏的境遇感到无比的同情与愤怒。
不过——又市说道。
“怎么了——?”
“有件事倒是十分启人疑窦。其实,石枪的传言或解散一事应该还好,但知道岛藏老大有女儿与外孙女的,即便在组内,理应也没有几人。”
“也就是,其中必有通敌内奸?”
“是的,当时曾有两名武士出身者寄身蝙蝠组内。日后发现,这两人实乃与其他组织互通声息之内奸。岛藏老大的女儿、外孙,即为其所拐。”
“可知两人后来的行踪?”
“解散时,两人佯装和气地收下岛藏老大的酬谢金后,从此行踪不明——整整有十年完全不见踪影。”
“唉——实在是太没天良。”
是的,又市低声回道。
“掳走岛藏老大女儿及外孙者——其中一人名曰滨田毅十郎,另一人则为田上兵部。”
又市继续说道。
那遇害的同心,名字是否叫滨田毅十郎?
先生大哥的上官名为——?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百介拭去一身冷汗,
军八郎的视线不安地游移了好一会儿。就连百介都感到如此困惑,想必他一定更为混乱。最后,这个严肃不苟的同心不再隐瞒心中的动摇,开口问道:
“田、田上大人与滨田殿下——原本曾为盗贼?”
“没错。”
“而且还是出卖同伙、残杀无辜妇孺的内奸?”
“一点儿也没错。”
噢,军八郎低下头去,这下他似乎想通了。
只见他紧握起放在膝上的双拳,不住地颤抖着。
“或许,这两个武士出身的浪人,他们的同心身分就是以支领到的酬谢金买来的吧。而且还聪明地挑上了八王子这地方。距离太近,反而不大容易发现,这点实属遗憾。当初听闻到百介先生告知遗体的状况,治平马上就怀疑会不会是岛藏老大所为。听到遇害武士的名字后,答案也就更为明确了。不过,岛藏老大年事已高,传闻早已不良于行。因此,小的等只得演这场戏。”
什么样的戏?军八郎咬牙切齿地问道。
“其实,之所以将那张符咒交给军八郎大爷,乃是为了当成避免误伤大爷的标记。看到滨田为石枪所弑,田上心中铁定是不安稳。既然可以肯定凶手应为岛藏老大无误,理应尽早将之缉捕到案,但若这件事被公诸于世,自己曾为盗贼的过去也可能因此曝光,恐将殃及自身安危。因此,他原本打的算盘可能是利用自己有权自由使唤的下属进行搜捕,一逮到岛藏老大便就地诛之灭门。同时也认为只要身边有大批同心簇拥,绝不殃及无辜的岛藏老大或许就下不了手。万一真的遇袭,身边的下属也能保护自己的安危。倒是——”
说到这里,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条看似包巾的东西。
“这、这是——”
“这就是野袄的真面目。”
“但、但是——”
“这不过是张熟牛皮。罩上军八郎大爷的是一张普通的皮包巾,但其他人碰上的包巾上头则染了麻药,而且还挨了几拳。”
“什、什么?”
“因为咱们不得不孤立田上。岛藏老大他——已是时日无多。如大爷所见,老大已是走起路来走不直,说起话也口齿不清,取滨田性命时几乎是用爬的。因此小的无论如何都得助老大一偿夙愿。为此,小的才设了这个计,帮助岛藏老大与治平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治平先生和他们俩也有仇?”
百介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治平视恩人的仇如己仇?
又市转头望向治平回答:
“噢——别看治平看似年迈,其实岁数还不到六十。十二年前年约四十六,意即——”
“噢?意即岛藏先生之女,实为治平先生的——”
“是的。老大之女实为小的之妻,而老大的外孙女即为……”
小的之女——治平悄声说道。
“只是,虽是仇人,如今田上已官拜兵部的同心,若为无宿人(注40)所杀,恐将引起轩然大波,同时也不敢冒犯高官之威信,才被迫出此下策。再加上两人如今均已成家,也不想殃及无辜家属,因此才——”
“设局将之布置成妖怪所为?”
百介不禁感到由衷佩服。若没他们几个揭穿这戏法的底,就连最接近问题核心的百介都无法判明真相。原来那只大貍死尸,也不过是为此特别准备的道具罢了。只是——
不知大哥对此有何看法。
军八郎只是默默不语。
或许本案的真相让他觉得自己上了当,但百介认为大哥这下毋宁是为了自己曾为田上这种上司效忠而感到悔恨。即使事前毫不知情,自己的上司竟然是个泯灭人性的大恶棍,还是给了他相当大的打击。
——不过,不知大哥会做什么打算?
百介想到了大哥这种个性——军八郎只要一知晓犯罪经纬,便绝不可能视而不见。只是这下若将真相公布,眼前这几个小恶徒将难逃被斩首的厄运,田上与滨田过去的所作所为也将同时被公诸于世。不仅同僚的同心们将遭严厉惩处,田上与滨田的家属也将连坐受罚,就连当年任用这两名恶徒的组头与千人头都将难辞其咎。
难道大哥为了坚守正义——
——大哥为了坚守正义,将无视这一切后果?
“大爷的愤怒,小的当然理解。”
治平说道:
“毕竟小的一伙不仅利用了山冈大爷,还加害大爷同僚,甚至取了大爷上官的性命,罪证确凿,理应以重罪惩之。虽然小的不认为将之公诸于世是为上策——不过,对于其他后果亦早有所觉悟。”
军八郎依旧静默不语。
“只是,小的依旧认为隐瞒真相方为上策。若将一切公诸于世,大爷上官昔日之所作所为便将无所遁形,势必将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即便如此,小的一伙亦为一再利用大爷倍感心虚,即使表面上本案已结,亦无权阻止大爷继续追究。因此仍期望大爷能自行定夺。不论大爷决定将小的一伙就地斩杀,亦或押赴刑场斩首,一切将悉听尊便——”
治平伸长脖子说道。
岛藏也浑身无力地低头跪倒在军八郎面前。
又市静静伫立在两人身旁。
百介则是紧张到连眼都忘了眨。
这时,军八郎迅速站起身来。
只听到他开口说道:
“三位还要在外头待多久?”
百介纳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大哥——”
“自己居高临下,任由年迈长者跪坐在庭园中,岂不有悖人伦?三位不仅是家弟旧识,也是在下的贵客,还请尽速入内接受在下款待。”
“山冈大爷——”
治平抬起了头来。
“想必治平大人是误会了。在下所属的八王子千人同心威名赫赫,个个是武艺高强的刚健武士。或许不敌超乎人智所能理解之妖魔鬼怪,但哪可能笨拙到任由老迈百姓罩上包巾便昏迷不醒?再者,在下可是带有驱魔符咒,妖魔鬼怪才拿在下没奈何。御行先生,您说是不是——?”
所言甚是,又市笑着回答。
“不过,符咒是否灵验,端看持有者之人德。”
有理有理,军八郎这下终于露出了开怀笑容。
“想必妖怪也清楚这道理,因此没下错手、杀错人。倘若在下真死于妖怪之手——也必有罪当一死的理由。不过,或许那只貍死得冤枉,但调书既已备妥,欲修改也是无从。总之,降魔除妖本非同心该干的差事。百介——”
军八郎向百介吩咐道:
“快请太助先生起身,并尽速备酒。昼、夜本不分家,今夜咱们就畅饮到天明罢。来,还请各位贵客入座。”
好的,百介回答道,并朝蚊帐外瞄了一眼。
不过,他无法看清又市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注1:定居乡间的武士,亦泛指享有武士待遇之富农。
注2:德川家康殁后之尊称。
注3:代官为江户时代负责税收与其他民事行政之地方宫,代宫头意为代官之首。
注4:江户时代于幕府与藩中负责统帅小卒之官名。
注5:江户时代所设置的常备防火单位。
注6:即今北海道。
注7:江户时代辅佐大名,负责处理乡间事务之乡下官员。
注8:即西洋学,由于当时悉数自荷兰传入,故此名之。
注9:铁炮为日文枪之旧称,铁炮组即为使用火绳枪之士卒,先手则为先锋之意。同心为江尸时代之下级官员,位阶在与力之下,职责相当于庶务、警察。
注10:原指军舍,江户时代意指无筑城之下级大名于领地内的行馆,或代官等官员之办公处。
注11:日式建筑中,保留泥土地板的房间,又曰土场。
注12:羽织为和服之短外褂,挎则为和服裤裙,手甲为护腕,脚半为绑腿。
注13:日式建筑中接待访客用的和室。
注14:袄为日式纸门。
注15:日本古国名,即今之长崎县壹歧岛。
注16:衾为被褥之意。在日文中与”袄”同音,发音皆为“ふすほま”。
注17:调查记录。
注18:意指供人租住的大杂院。
注19:供儿童解闷的谜题。
注20:古日本国名,位于今日冈山县西部。
注21:原文作”事触れ”,为宣扬鹿岛神宫之神谕者。
注22:种子岛为火绳枪之俗称,短筒则为手枪之旧称。
注23:日本古国名,范围包括今鹿儿岛东部与近邻海上的大隅、奄美诸岛。
注24:意指西洋人。
注25:意指今中国大陆。
注26:古日本国名,涵盖长崎县壹岐岛全域。
注27:意指于户外锻造。
注28:江户时代直属于将军,支配领土超过一万石的武士。
注29:又名御齿黑,江户时代已婚妇女有以此染黑牙齿的习俗。
注30:江户时代俸禄低于一万石的将军直属家臣,千人头意为千人之首。
注31:江户时代设于各大主要城市,负责掌管市里行政之机关。
注32:工作或战斗时为挂起长袖,而斜系两肩并于背后交叉的带子。
注33:日式头巾。
注34:江户时代捕吏所持的铁棍,长三十公分至一公尺,握柄上端有一个L字形的钩,末端饰以流苏,用来戳刺、挥打,并可阻挡对手攻击。
注35:日式建筑外沿类似骑楼的走廊。
注36:原文作”朱引ま”,江户时代为区别府内、府外所画的红线。
注37:江户时代的测量单位,二间约等于三·六公尺。
注38:依为武士当作薪水领取的玄米的单位,一石为二·五俵。扶持则为其扶养家属或家臣所发放的津贴。一人扶持意指家中另有一人,每月可领取三合至五合米的津贴。
注39:供奉神佛或为贵族献食时使用的木制方盘,下方垫高的底座于前、左、右三面有孔,又名三宝。
注40:江户时代,被从户口除名的贫农或城镇里的中下阶层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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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者异

狐者异乃一束知好歹之奸险无赖
生时藐视法纪
极尽目中无人之能事
以榨取他人图利一已
死后因执着尚存
屡以妖魔之形现身扰乱佛法世法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三

[一]
时值十一月中旬某日——山冈百介在阵阵吹得让人后颈受冻的强劲寒风中,走在通往小冢原的田间小路上。
虽然并非多冷,但风还是吹得教人打从心底发凉。百介竖起了外衣的衣襟。心情倍感沉重。虽然是自己要来的,但这段路走得并不愉快。
百介试着四处移动视线,欲借由佯装自己是来游山玩水以提振兴致,但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他就是骗不了自己,只觉得心情依旧沉重。
穿过材木町,走到浅草寺前的大街上。
茫然眺望穿越雷门的仲见世(注1),百介不由得踌躇了起来。
——走罢。
百介朝左手边迈出步伐。
他就是打不起精神直接前往。
朝这个方向走,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得绕整座浅草寺一—圈。根本是绕远路。
但他依然脑袋一片空白地走着。
日轮寺、天岳寺、东光院,只见周遭寺庙林立。
这一带除了田圃,唯一看得到的就是寺庙。
他走进了又一条岔路。
在复杂的小路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抵达一座杨柳环绕的堂宇旁。
以前也来过这儿,他心想。接着便穿越空地走向前门,在鸟居下确认了此处乃是供奉小野篁(注2)的小野照崎明神(注3)。小野篁乃一知名古代参议,据传每晚都会下冥府帮助阎魔王办公。
百介暂时停下脚步,欣赏起社内的鸟居(注4)与猖犬(注5)——往返于阴阳两界之间。
百介皱了个眉头,转身走回原路。
穿过坂本、金杉,他沿着下谷的大街朝北方走。
到头来,百介已经花了大半天四处游荡。原本还刻意提早出门,好赶在正午过后回到家——但此时早就过了正午。
饥肠辘辘的他,横渡了山谷堀(注6)。
这下百介来到了下谷通新町一带。
——从这儿打右边走,便是近路。
任谁都会这么想。
百介望向右手边绵延的田圃,思索了半晌。
最后还是决定不转这个弯。
他毫无兴致走这些畦道。
这一带原本湿气就重,此时大概是风经过河面吹来,空气给人的感觉更是分外潮湿。干脆一路走到隅田川,再从千住大桥过河算了——百介心想。
这时,他来到了飞鸟明神(注7)。
此处就是小塚原的产土神(注8)。
——弯进去瞧瞧罢。
一有了这个念头,他就再也按捺不住满心兴奋。
不知何故,百介只要一走进神社佛寺,就满心雀跃不已。通常踏人这种清静的场所,理应感觉内心平静,但百介这个人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种地方总是教他兴奋莫名。
线香的香味、护摩的烟霞、墓碑上的青苔味、柏手(注9)的声响、钟声与铃声、祝词(注10)、诵经。
注连绳(注11)上的御币、莲花座上的金工细雕。
朱红的鸟居,漆黑的佛像。
这一切都能触动百介的心弦。
接连打几家寺庙神社经过,却过其门而不入,这下百介终于忍不住了。
他穿过一家供奉弁财天的小寺庙,在御手洗(注12)洗了洗手、漱了漱口。
接着便从鸟居下头钻过,以眼角瞄了茶铺几眼。
一路走到拜殿后,他随俗地虔诚参拜了一番,接着便在庭内转了个圈,来到左侧一座围着木栅的坟塚。
只见宛如小山般隆起的土堆上矗立着——块石头,石头左右长着儿株茂盛的树,还有注连绳串连其间。
这块石头名曰瑞光石。
据传坊间传说——这块石头乃是延历年间(注13),散山一位名曰黑珍的僧侣前来东国教化济度,来到此处时所发现的。据说当时这座坟塚每晚都会发出瑞光,某一天夜里,甚至有两位神明化为老翁降临这块瑞光石的上头。而这两位神明,就是这神社所供奉的大己贵命与事代主命(注14)。大己贵命为素盏鸣命之子,同时也被当作和魂(注15),因此这家神社又名牛头天王社(注16),或简称箕轮天王。
据说这座小坟塚,就是小塚原这个地名的由来。——原来是座坟墓。应该是座坟墓罢——百介如此确信。倒是,这一带还真像是笼罩在一股浓浓的死亡阴影下呢。这阴影总教人感觉挥之不去,彷佛即使加以掩盖,还是会从缝里渗出来。坟塚、寺院、见世物小屋(注17)、戏馆。妓院。个个都是现世与异界的接点,果然适合被摆在人间与冥界的分界线上。而且——这儿还有座仕置场。顾名思义,仕置场乃进行仕置——也就是公开执行死刑的场所,换句话说就是刑场。
通常,死刑犯、替死鬼的斩首之刑多半在牢内的刑场就地解决,但需要斩首示众,亦即所谓的公开死刑时,则在此处举行。另外,斩首后需要执行狱门(注18)之刑时,也会将牢内砍下来的首级拿到这儿曝晒个三天两夜。
还真是残酷至极。
在善男信女求神拜佛的神圣场所后头。
紧临成群嫖客寻欢的花街柳巷。
竟然就有这么个公然将人斩杀,并任其曝尸荒野的地方。
百介在鸟居正下方驻足,远眺仕置场所在地的浅草山谷町。
江户的仕置场有两座,一是小塚原这儿,另一处则位于品川宿的铃之森。
据传城里的仕置场原本设于日本桥本町,但在神君入府之际,便已被迁至鸟越神社傍与材木町两处。但后来材木町的被迁往钤之森,鸟越的则被移往圣天町,而后又从圣天町迁至小塚原这头来。
也不知是否为某种外力所吸引,两处均不断朝城市边缘移动。
最后还真被挪到了如假包换的边陲之地。只要过了这座桥,另一头就是朱引之外的千住。这里也正是江户的尽头——所谓的边界。彷佛一路为边界的阴影、边界的气味所吸引,到未了,这块秽地就这么被迁到了这道如假包换的分界线上。
百介的心情再度沉了下来。
今天的目的地——正是这座仕置场。
并非受任何人强迫,而是百介自愿来的。即使不来,也没人会责备他。
但是——
百介下定决心,从鸟居下方钻过,但走起路来脚步是异常缓慢。到头来,百介还是躲进了对面的茶铺内。
在毡上坐定后,他转头向一旁望去。
一片缤纷色彩霎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鲜艳的江户紫和服、草绿色的半缠(注19)。
黄色的发带、形状如鹤的发饰。
绘有福神的藤箱。
细长的风眼、雪白的肌肤。
鲜红的樱桃小嘴。
“这——这不是阿银么?”
原来是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山猫回阿银。
山猫回指的是边颂唱义太大节(注20),边以只手操纵人偶演出的女傀儡师。放在她身旁的藤箱里头,装的就是唐子人形(注21)与净琉璃人形(注22)。今春,百介在越后(注23)的旅途上认识了这位长相标致的傀儡师,不久前也在甲府和她照过面。
当然,他们会碰面并非偶然。
阿银并不是个普通的傀儡师,而是借着各种奇谋妙计,完成一些靠正当手段无法解决的任务——这就是这位怪异女子赖以谋生的手段。
和阿银这群小恶棍的偶然相识,让百介深受他们的个性吸引。或许世间并不会称许这些作为,但他们干的也并非什么坏勾当。厌恶以义贼自居的他们,若是听到这个说法或许会不高兴,不过百介认为他们毋宁是在热心助人。不久前甚至长途跋涉到甲府,完成一桩不可思议的任务。
哎呀——阿银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转头望向百介。
“这不是专写考物的先生么?”
考物乃类似孩童玩的谜语,目前百介就靠写这类东西混饭吃。虽然平日吹嘘自己的志愿是当个剧作家,现实中其实是靠写写这种东西糊口,因此阿银如此称呼,听在百介耳里还真有点儿刺耳。
不过,虽然没从背后刻意吓唬她,但不论是从语调还是神情,阿银看来都是万分惊讶。原本以为阿银是个凡事都处变不惊的女人,这下看到她这副模样,敦百介比她更惊讶。
“果真是阿、阿银小姐——”
“先生结巴个什么呀,是什么风把先生吹到这儿来的?”
她以极其悦耳的嗓音问道。
“噢,只是来办点儿琐事。”
百介胡乱搪塞道,接着又问:
“倒是阿银小姐——到这儿来做什么?”
“还不就是——”
阿银探出又细又白的颈子,朝刑场的方向比了比。
“来看看热闹。”
“噢,原来和小弟目的相同。”
原来两人的目的地是——样的。
听到百介如此回答,阿银眯起了眼睛。她眼角色泽颇为艳红,不过并不是因为化了妆,而是她皮肤白皙使然。
“目的相同——先生也是来看那首级的么?”
“是的,正是如此。”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话一从嘴里吐出来,感觉还真是血腥。
“展示只到今日为止,不快去看可就看不到了。虽然说起来还真有点思心,不过,这大概就是作家的天性罢——”
百介点了一碗饴汤(注24),阿银无聊地抬起了脚,接着又望向百介问道:
“等会儿就要去么——?”
“是呀,等会儿就去。”
“不过——先生不是住京桥么?若是抄近路走,应该是沿河边下天狗坂,过了渡桥再穿过新町,理应不会经过箕轮天王这头才对罢?”
“噢——话是没错,小弟只是绕了点远路。”
真正要看时反而提不起劲——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那还不只是一点儿远而已呢,阿银说道,接着笑容才在她脸上缓缓浮现。
“先生是不敢看么?”
“也可以这么说——这类残酷的东西,小弟实在是不大敢看。”
这下可把真话说出来了。阿银又笑着说道:
“不敢看?亏先生还是个为了搜集怪异故事云游四方的作家呢!先生不是还曾说过,要出版一本百物语的么?”
“噢,小弟热爱的是幽灵、妖怪,但小弟要是看到血可就没辄了。
即使是剃胡须时稍稍划破了脸,渗出来的一丁点儿血也会看得小弟毛骨悚然。只要一见红,眼前就一片发白。”
“哎呀,瞧你说的。”
阿银这下笑得更开心了。
“如此胆小,还要来看狱门?真不知先生是怎么想的,绕了这么大一圈,又走得慢吞吞的,到头来还是想去看。难不成这首级装饰得特别漂亮?”
“噢,因为这不是普通的首级呀。不管怎么说,这可是轰动社稷的大恶人,稻荷坂祗右卫门的首级呢——”
此刻——
祗右卫门的首级,应该就被曝晒在小塚原仕置场那三尺高的狱门台上。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恶棍在十天前伏法,经过一场严厉的审问后遭判狱门之刑。
据传——稻荷坂祗右卫门,表面上是个香具师(注25)的总管。
但他并不是个拥有自己人马的香具师。祗右卫门旗下的人手,似乎都是举办游行的宗教信徒、巡回艺人、无宿人(注26)、或野非人(注27)——悉数是不属于江户四区非人头管辖下的非人(注28)。每逢町奉行所或弹左卫门(注29)临时要取缔无野宿非人时,总是能在事前得到风声的祗右卫门便会通知他们,或者为他们干旋居住差事等,借略施小惠绑住这些人、并以种种手段从他们身上榨取利益——
由于他深谙各种回避官府取缔的手段,因此实际情况总是教人无法掌握。
干的又净是非法勾当,但祗右卫门最残酷的地方,其实是——不把手下的人当人看。
他总是戴着保护弱者的假面具吸引最低阶层的群众,再利用他们的弱点要胁,使其沦为自己作恶的工具。
指使扒手偷窃就不用说了,掳人勒赎、走私、抢劫、仙人跳、开设私娼寮、非法赌场、乃至杀人放火——只要是想得出来的坏勾当,祗右卫门均有染指。
即使如此,祗右卫门还是没被逮着过。南北奉行所原本为搜捕纵火贼就已经够头疼了,根本无暇他顾。再加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藏身处,以及他一切都假他人之手的手法实在巧妙。每当有恶事被揭发,下手的几乎都是无宿者,还查不到祗右卫门,线索就已断得一千二净。代祗右卫门被送上刑场的无宿者,据说已是多不胜数。
果真是十恶不赦。
被他利用的替死鬼,或许并不认为祗右卫门对自己有恩,也没什么义务为他出生人死,百介认为这些最低阶层的百姓不得不依赖祗右卫门这种恶棍,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而逼不得已。祗右卫门这种乘人之危的作为,简直比暴力的威吓诈取还要残酷。
传说中,祗右卫门就是这么个狠角色。
不过,这个恶棍终究得付出代价。也不知他巧妙的花招是哪里出了纰漏,传言他之所以遭到逮捕,乃是因为关八州长吏(注30)之首的祗左卫门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总之也没经过什么大肆搜捕,祗右卫门便乖乖落网了。
而且——还在两日前被拖到市内游街,最后遭到斩首。
“说得是——”
阿银心不在焉地回答,接着又懒洋洋地问道:
“所以,先生专程到这儿来,就只是为了瞧瞧这大恶棍长得是什么模样?即使绕了这么大一圈远路?”
“噢,小弟倒是不关心他是否真是个恶棍。”
“不关心么?”
“是呀——小弟关心的,是另一则传言。”
“什么样的传言?”
“相信阿银小姐也听说过罢,祗右卫门这家伙——该怎么说呢,据传是个不死之身。有人说他怎么杀也杀不死。不,该说是不论死几次都能复生。虽然不知是虚是实,但曾听说他过去已经死过两次,却两度威胁阎魔王让他回来——”
街坊之间的确有这则传言。
传说——稻荷坂祗右卫门是绝对“不会死”的。
“这种鬼话,先生也相信?”
阿银这么一问,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噢,小弟是不大相信啦,不过毕竟真有这么个传言嘛!阿银小姐,小弟这个人呢并不只是搜集古老传说。而且只要过个一段时日,这则传言自然也会变成古老传说。传言的真相原本就难以还原,经过的时日愈久,细节也就愈难判明,而且还会不断被人加油添醋。每桩事件还是在变成传言前就开始搜集真相,方为上策。”
“这也是作家的天性么?”、
“与其说是天性,不如说是宿命。”
其实这并不是所有作家都有的毛病,不过是百介个人的宿命罢了。
“时下,街坊间流传着许多传言,甚至有人说——到了狱门的第三日,祗右卫门的首级就会睁开眼睛,接着便要口吐火焰飞往他方。”
“这么一来岂不是成了妖怪——”阿银一脸发愣地问道。
“没错,的确是成了妖怪——”百介回答。
“祗右卫门毕生打破了世间一切定则,既不拜神佛,也不尊法纪,净走邪门歪道,藐视一切法理,是个对法规、人伦、与先人教诲均不屑一顾的无赖。这种人即使死了,对世间的怨念依然不灭,因此会化为无量之形,继续扰乱天规佛法。”
“听来彷佛佛祖还该怕他似的。”
“未免也太没用了罢,”阿银说道:
“如此说来,佛祖未免也太窝囊了罢。即使无法惩罚他,至少也该感化他。若是救不了现世活人也就算了,这下人都死了,怎么还拿他没奈何?某位有名的高僧不是说过:善人尚且往生,何况恶人乎?”
“噢,话是这么说没错。佛教的教义原本就是尊崇佛法、动修正道者便能得救,但祗右卫门这种毫无慈悲、毫不悟道的家伙可就另当别论了。欲救之也无从,欲教化也无从,根本就是个妖怪。”
“不过,这种罪大恶极的家伙,死了不是该下地狱的么?哪来得及复生呀!理应是人还没死,火车(注31)就先来把他带走才是,哪有道理乖乖等在后头,待他把饭吃完再带他上路?”
她语带揶揄地说道。
“症结就在这里——”百介说道:
“有人认为祗右卫门生前藐视一切纲纪,总是为所欲为,胆敢打破一切规炬,挑衅所有王法,因此就连天理也拿他无可奈何。”
噢——阿银歪着颈子纳闷了起来。
“所以,他才会复生么?真是没天良呀,该让这种人多死几次才是罢?”
“这就是另一个症结了。噢,虽然还没来得及确认虚实,但似平有记录证明祗右街门过去曾复生过两次。不过,小弟也觉得这说法难以置信就是了。总之,若他只是个普通的恶棍,管他是被处狱门还是磔刑,小弟根本不会感兴趣——”
“但倘若他真如传言般厉害,这可就是个怪谈的好题材丁——”百介说道。
百介喝下一大口生姜味浓郁的饴汤,叹了——口热腾腾的气。
“而且这么多流言蜚语传来传去,这下都已经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了。小弟身为怪谈的爱好者,哪可能不把这件事查证个清楚?要是传言成真,果真出了什么怪事,好歹也得把经纬给写下来。倘若真的要写,当然需要眼见为凭。以上就是小弟的目的了。”
“这就是作家的宿命么?”
“没错,是宿命——”
“那,要去看了么?”
“这——”
“还是不敢看罢?”阿银窥伺着百介的脸庞问道,这下又被她给看穿了。百介也望向阿银,近看还真叫他吓了一大跳。从某些角度来看,阿银像个清纯的姑娘,但若换个方位来瞧,看起来又像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果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哪!
“噢——当然不敢呀!把死尸曝晒街头这种事,小弟原本就无法接受。官府让咱们这些百姓看这个,还不是为了杀鸡儆猴,好为他们确立毅立不摇的威信。所以得让咱们知道这下场有多吓人,亲身体验恶事万万不可为——”
“反正只有爱看热闹的会去看罢。”
这个山猫回不耐烦地扔下这句话,接着突然离开百介身边,背起了葛笼。
“我要去瞧瞧啦,先生也来么?”
“当、当然去呀。不是说过要去看了么?”
百介慌忙站了起来。要是独自被留在这里——百介八成,噢不,九成九就看不成祗右卫门的首级了。
“等等呀——”
百介快步朝阿银追了上去,阿银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只见百介还没来得及付完帐,她就已经走得老远了,不论再怎么呼喊,她也没停下脚步,即便追上了,她也不朝身旁看一眼。
只见她这模样的确有点奇怪。
“阿银小姐是怎么啦?小弟倒还想问阿银小姐为什么这么想看那首级呢?”
“就是来看看热闹呀!”
“真的么?”
怎么看都不像只是来看热闹的。虽然和她也没什么交情,但百介倒还算颇会看人;他知道阿银并不是个爱看狱门首级的女人。当他再问一次时,这个山猫回霎时停下了脚步。
“怎、怎么了?”
百介慌忙窥伺起她的神色,只见阿银两眼直视前方,低声说道:
“我和他有旧仇。”
“旧、旧仇?是指和稻荷坂祗右卫门么?”
“没错。”
她语气冷淡地回答。
此时,仕置场已映入了他们俩的眼帘。
不过是一块平淡无奇的空地。
空地一角以几支竹栏围起。
一旁有座以木桩搭建,仅在里头铺有草席的简陋小屋。弹左卫门的下属就在里头昼夜交替地轮番看守。
前方右侧立着一块舍札(注32)。
在这张钉在木桩上的板子上头,记载着犯人的姓名、出生地、年龄、罪状、与所处的刑罚。
舍札后头立着两支涂有红色横纹的饰枪、以及突棒、刺股(注33)两支长柄缉捕道具。传闻这两支饰枪俗称福岛阙所枪,乃由来已久的不祥标记。
左侧立着一面长条旗。
这面以坚固和纸贴成的巨大长条旗,高度八尺有余。虽然从远处难以辨读,上头密密麻麻的黑字应该也是犯人出生地与年龄等记载。在游街示众时,这面旗就被举在行列的最前头。
然后……
同样是平淡无奇的——宛如现场的树木、稻穗、屋宇、石头、与芒草,那东西就静静地伫立在它理应存在的位置,让人感觉它的存在和周遭景物一样自然。
那首级——
就静置在一座高约三尺的简陋木台上。
看来是那么的稀松平常。
原本以为现场气氛会是一片阴惨,事实却也不然。虽然略有倾斜,但是耀眼艳阳就高高照在这颗首级上。面色有点发黑——这是百介唯——的感想,其他毫无任何感慨——心中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恐怖、思心、或伤悲。为了防止首级倾倒而在周围围上的土堆,看起来也仅让人觉得粗糙、滑稽。
“还要——再来一次么?”
阿银说道。
还要“再活过来——次”么——只听到她如此呢喃。

[二]
不过……
山猫回不祥的预言,似乎并没有成真。
依惯例在仕置场曝晒三天两夜后,稻荷坂祗右卫门这颗首级也没发生任何神怪之事就被移除了。首级既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吐火翱翔。
之后经过了约一个月,街坊间关于祗右卫门的神怪传说便在突然间戛然而止。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但百介依旧感觉到一股期待落空的失落。
虽然这并非原因——百介开始调查起祗右卫门的过去。
说得明确点,是过去两次的复生——
因为实在无法抑制心中的好奇。
他果真曾留下这种记录?倘若真是如此,虽然人死复生这种事未免太不合理,为何第三次就没活过来呢?难道是因为脑袋被砍掉的缘故?
不过……
阿银那句话也在百介脑海里挥之不去。虽然没说个详细,但听得出阿银似乎知道些什么。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阿银那鲜红的双唇的确曾这么说过,怎么听都不像是看到首级随口说说罢了。
再者。
更难以理解的,是阿银离开刑场时那启人疑窦的态度。
不对劲,其中必定有鬼。
既然打定了主意就绝不反悔——百介就是这么个个性。并不是因为他天性固执,不过是深怕拖拖拉拉到头来只会让自己放弃,虽说是绝不回头,但现在该从哪儿开始着手,他可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因此,这几天百介都只能窝在自己房里,满怀苦闷地思索着点子。
位于京桥。
一间蜡烛批发商生驹屋的小屋——
这就是百介的住处。在这十叠大的房内,堆满了大量书卷。除了出外巡游搜集怪谈奇闻时以外,百介几乎都窝在这弥漫着一股霉味的房里,不是写写东西,就是查查资料,要不就是沉迷于阅读各类文献中。
他所做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研究。
不过是为了撰写一本怪谈。
以百物语的体裁,将辛辛苦苦自各地搜集而来的怪谈奇闻编篡成一本书付梓出版——这就是百介目前的目标。不过,遗憾的是百介既非流行的剧作家,亦非知名学者,因此总是无法实现这个古怪的野心。目前百介仍不过是个受出版者委托,撰写孩童谜语等的考物作家,几乎没赚得任何实际收入。
不过,他倒是无须为吃穿发愁。
因为——
百介抬起了头来。
主屋那头可是热闹得很。
目前正值阴历十二月,自己的店家好歹也在做生意,哪有道理不热闹?而且他们生驹屋在江户即使不是第一,至少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店家之一,做起生意来想不忙都难。不不,百介心想,即使不是商家,值此岁暮之际还能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的,大概只有自己一个罢。
透过拉门狭窄的细缝,他看到了伙计们正忙碌地来来去去。
这光景教百介感到惭愧不已。眼看他们个个忙成这副德行,自己却还在这儿游手好闲着
实教他倍感心虚。
这要比当个寄宿的食客还要难捱。
事实上——
生驹屋乃是百介继承的家业。意即他就是这个商家的大老板。
可是……
别说是在店里照顾生意,百介就连一点儿忙也没帮。
上一代老板一过世,百介便迫不及待地将商家委由掌柜经营,自己开始过起隐居——而且还是如假包换的隐居生活。这个处置虽让大伙儿惊讶不已,但倒也没任何人反对。噢,或许该说是没任何人有立场反对罢,百介乃前任大老板的养子,而这位大老板没有半个有权继承家业或提出任何异议的亲人。
百介原本是一位御先手铁炮组穷同心的次子,由于家境清寒,因此甫出世便被送到了生驹屋当人养子。
不过,百介之所以不愿工作,并非出于武家之后不宜从商的矜持。他反倒认为武士是比商人更不适合自己的职业。不过,百介直到长大成人后,才发现了自己的实际身世。因此在那之前,百介都是以一个商人儿子的身分,接受以日后经商为前提的教育。若说后天的教育要比先天的出身重要,那么百介理应成为一个卓越的商人才是。
结果却是如今这副德行。
他自己也为此深感困扰。
但是自己并不适合经商这个事实,他毕竟比谁都清楚。
反正做什么生意都注定失败,他实在不忍心看到祖先代代传承下来的生驹屋,就这么败在自己这个养子手上。这不仅会让他深感愧对养父的哺育之恩,也将使他无颜面对店内的伙计们。
因此,他只能决定放手。
这是个聪明的决定。但他同时也认为没经过一番努力就抽身,也未免过于卑怯。只是自己若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说什么也没辄。这道理正如人再怎么努力,终究是无法飞天。
既然放手了,百介也打不起劲照顾店里的生意。不过店里伙计至今仍以小老板称呼他,不仅依然把百介当主人看待,对他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虽然无功不应受禄,但若没这种接济,他倒还真活不下去,只能选择从家里搬到这栋小屋独居。
到头来,百介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饭桶。
这身分当然让他感到比当个寄宿食客还要无地自容。
大家对他的热忱招待更是让他倍感心虚。若大家明显将他当个吃软饭的看待,或许还比较容易应对,但店里的伙计个个对百介却是如此亲切,虽然或许是看在他多少还算个主人的情面上。
百介轻轻拉上了面对主屋的拉门。
精神就是无法集中。
百介再次步向书桌。
这时。
钤——
传来一声钤响。
百介纳闷都这个时节了,怎么还有人挂风钤。
——不对。
铃声是从小屋后方传来的。即使在夏天,也不可能有谁在那儿挂风钤。百介还来不及坐定就
站起了身子,拉开了面向后方的拉门。
映入他眼帘的,是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头上缠着一条修行者的白头巾,手上握着钤。
“又、又市先生——”
来者原来是御行又市。
又市是个云游四方,靠出售驱魔符咒维生的古怪人物,同时也是和阿银同伙的小恶棍之一。
不过,他究竟是打哪儿进来的?后门明明关着,闲杂人等也不可能打前门通过店面人内,难不成是翻墙进来的?
又市彬彬有礼地朝他鞠了个躬。
“请恕小的无礼。小的这身装扮实不宜光明正大登堂入室,只得从这种地方入内叨扰。上回承蒙先生慷慨相助,由于事后须为若干后续处理滞留该处,至今方得以回到江户。虽已延宕多时,还是容小的在此聊表迟来的谢意。”
“请、请别多礼。当时小弟对一切浑然不知,不过是盲目奔走一番罢了。”
百介慌忙回礼道,不过他说的倒是事实。
“不过,又市先生您怎么会知道小弟的住处?记得小弟仅说过自己住在京桥,其他的一切只字未提——”
“小的突然造访,是否叨扰到先生了?”又市—脸故弄玄虚的表情问道。
“噢,这怎能说是叨扰?不过是——小弟虽以作家自居,至今仍是籍籍无名,因此居处理应无人知晓——”
看到百介如此铺张的否定,又市笑着说道:
“噢,虽然问人作家山冈先生居住何处,的确是无人知晓。但若问到哪家蜡烛批发商住着一位年轻隐士,在这京桥一带可就无人不知了。”
“所言甚是。”
百介笑着回答,接着便邀请又市入内。
但又市坚持自己身分贫贱不宜入内,婉拒了他的邀请。
“不过,天候严寒,站在这儿和先生对话,小弟自己也怕冷。总之,真的很高兴看到先生前来造访,既然来了,至少进来喝杯茶罢。”
又市低下身子回答:
“并不是小的不领先生这份情。这小屋毕竟与主屋相连,要进去还得通过主屋。只怕小的这身打扮,若冒昧从如此大店家正门入内,恐有损及贵店商誉之虞。”
这倒是实话。不过,总不能请他从窗口爬进来罢。
百介只得继续隔着窗口和他对话。
“哎——住在这种小屋里果然不便。一如先生所言,小弟进出都得经过主屋,由于为自己的身分感到心虚,每次打店面经过时总得低头掩面、偷偷摸摸。”
“不过此店家毕竟是先生的财产,岂须如此顾虑?”
“先生说店家是小弟的财产——绝无此事。打从家父还在世之时,店内生意便已由目前的掌柜所执掌。”
养母过世后,店家生意与卧病在床的养父便悉数由掌柜与伙计照料。小弟不过是个吃软饭的败家子罢了——百介说道。
“已逝的家父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弟我照顾有加,到头来却如此不成材。生父当初苦心将小弟送做养子,倘若看到现况,想必也将大失所望罢。小弟虽选择放弃继承店家,也无颜归返武家,反正即使回去了,必也无力重整家门,不论对养父还是生父,小弟都是个不肖子呀!”
原来如此,又市低声说道:
“——看来先生居住在这栋小屋中,目的绝非恋栈商家生意。”
“当然。”
这种想法他从来没有过。
“小弟唯一恋栈的就是这栋小屋——不,该说是喜好搜集奇闻异事的先祖所遗留下来的庞大书卷。小弟就是在这满布尘埃的书堆中长大,若要离开它们,必将使小弟感到痛苦难耐。”
看来的确是如此——又市朝屋内探了一眼,一脸惊讶地说道。
“倒是,先生——”
又市手伫着窗框问道:
“小的不在江户这段期间,可曾发生过任何怪事?”
“怪隆事——?”
听到又市这么一问,百介一时之间完全无法理解他所指的怪事是什么。又市在他哑口无言时继续问道:
“——对了,据说前些日子,祗右卫门的首级被摆在狱门示众?”
“是的,请问这件事怎么了?”
又市来访前,百介不断思索的正是这件事。
只是,狱门似乎并未发生任何古怪的事。值此只要偷个五两就得人头落地的时代,虽说不是每天都有,但首级示众已是十分频繁。尤其对又市这种涉足黑暗世界的人来说,这种事理应是稀松平常才对。
接着他又说:
“据说——”
话及至此,又市又沉默了下来。
“噢——先生想说的可是他乃不死之身的传言?”
百介终于发现他想问的是什么了。
屡次死而复生的传言,的确算是件怪事。
当然,这也得以它真的发生过为前提。
又市并未马上回话,仅抬起双眼看向百介。看到百介歪着脑袋的模样,又市这才问道——看来果真有这种传言。
“又市先生也听说过么?没错,的确有许多关于他的神怪传说,但最后却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些传言终究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毕竟祗右卫门生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棍,生平作为一切不详,有这类传说附会也是在所难免——”
至少就百介调查所得的结果——祗右卫门的生平几乎是个谜。虽听闻他伏法后曾接受严厉审讯,但出生地、家世、乃至年龄都没能弄清楚就被判了刑。舍札和长条旗上除了罪状与所处刑罚之外,其他一概没有提及。
“或许由于他生前如此神秘,才会传出这类风声。虽然才过了一个月,今后发展尚属不明,但看来是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罢。”
噢——又市瞠目咋舌的说道:
“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
“理应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罢。”
百介斩钉截铁地断言道。不过,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并没有任何证据供他如此断定。
“请问先生如此判断——是否有任何根据?”
果然,又市再度抬起双眼向他问道。
这家伙还真能巧妙地猜透人心。
“是没有根据——”
不过死而复生这种事,通常理应不会发生才是罢,百介回答。
“——总之小弟是不相信啦,这种古怪的事怎可能发生?”
“想不到深谙古今东西各种怪谈的先生也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过了奈何桥却仍能折返,从所谓假死状态复生的故事是时有所闻。不过——这和祗右卫门的传言不尽相同罢?”
“的确不尽相同。”
“街坊流传的奇闻中的复生者多为旁人认为已经过世者。不论是死后三日活着回到家的老翁,还是推开土塚从墓里爬出来的老妪,根据小弟判断,皆为大夫误判往生,家属过早埋葬所致。若已完全断气——也就是真的死了,还能回来的可就是幽魂亡灵了。现在谈的不是亡魂,而是复生。即使是还魂之术,召回来的也是亡魂罢,绝不可能带着肉身一起重返人世。”
“原来就连先生也没听说过?”
“唐土一带似乎有过这种案例,不过尸体即使复生亦绝非生者,而是妖怪罢。”
“妖怪啊——”又市再度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
“是呀,若能如此,应该就成了妖怪了罢。”
“有理,听来的确像妖怪。”
小弟是如此认为没错,百介回答。
“不过,一个人无论变成什么样的妖怪,若已是身首异处还要复生,那就和要教天地倒转一样不可能。即使堪称狱门始祖的天下大逆贼平将门的首级,虽说历经三月间不腐后睁开双眼,大喊若躯体仍在,愿再决一死战,但他终究没活过来。而唐土的伍子胥,被斩首后顶多也只能大笑。《新御伽婢子》中也曾记载有名女子仅剩首级却仍活着,可见此等事或许真曾发生,但即便复生亦无法恢复原形。因此,首级落地后还能接上身躯复生,理应不可能发生。”
“不可能么?”
“不可能。正是因此——官府才会在斩首后示众。吾国自古施行斩首之刑,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受刑者复生。”
“原来如此——”
又市态度暧昧地回了一声,也听不出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这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他的态度和阿银一模一样。
“一下是阿银小姐,一下是又市先生,怎么一谈起祗右卫门,大家的态度就变了个样?”
“阿银——?”这下又市罕见地有了反应。
“阿银她——怎么了?”
“噢,阿银小姐曾说,自己和祗右卫门有旧仇。”
“旧仇——先生是在哪儿遇上她的?”
百介便把一个月前参观狱门时的事告诉了他。
未料又市愈听神情就变得愈严肃。虽然猜不透这变化的原因,但百介终究还是全盘托出了整件事的经纬。
“阿银她——”
“也看过了祗右卫门的首级?”又市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问道。
“是的。因此才提起旧仇这件事,不过详情小弟并无过问。”
“那么,她还说了什么?”
“噢。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又市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那句话的意思小弟是听不大懂,只怀疑还要再活过来——或许是质疑他是否还要再复生。若真是如此,听来还真不像是阿银小姐会说的话。”
“噢。”
又市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接着又问道:
“那么,她后来又怎么了?”
“噢——”
当时阿银看首级看得入神,百介问任何问题都没回答。后来——
“对了,后来来了一个捕快,大概是来巡视还是什么的罢。阿银小姐一看到这个捕快……”
脸色就变了——
看来似乎是如此。不,说得正确点——应该是看到那个捕快的面孔才对。百介清楚记得,阿银原本就白皙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更为惨白。
“捕快?”
“是的,八成就是将祗右卫门逮捕到案的与力(注34)罢,记得不是姓笹森,就是姓北町。一瞧见那张脸孔,阿银小姐就脸色苍白地躲了起来。噢,或许阿银小姐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缘由罢,因此小弟也没追上去。”
姓笹森——只见这御行托着下巴思索起了什么。
“先生怎会知道?”
“矢口道什么?”
“那个前来巡视的捕快的姓氏。”
“噢,说老实话,小弟对此事颇感兴趣,因此曾就祗右卫门做过些许调查。”
“调查?”
“虽说是调查,但也仅找到一些不足采信的传言。逮捕他归案的是北町奉行所的与力,名日笹森欣藏。据说当时祗右卫门藏匿于两国一家小料亭的密室中,连同正在与他密会的盗贼当场被一网打尽。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如同小弟方才所言,各处的舍札上也除了一连串罪状之外,最重要的东西一切都没提及。噢,后来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个姓笹森的捕快额头上有颗很大的痣。当时前来巡视的捕快脸上的确有颗痣,因此想必就是他罢。小弟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痣——?”
“记得这种痣叫做福德痣还是什么的罢,一大颗长在额头上。总之应该错不了。”
又市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百介则开始起了戒心。
这个御行果然不得不提防。他太懂得如何以花言巧语潜入人心,当发现自己中了他的招时,已落得只能任其摆布。当然,由于他的真意与性情都是如此难以捉摸,因此就更得小心——
又市这个人,人称小股潜。
这个字眼的字义说不上好,指的是见缝就钻,靠要些小花招或舌灿莲花算计他人者。可见小股潜又市这张嘴有多厉害。
而又市闭上这张厉害的嘴时,可就更需要保持戒心了。
只见又市低头沉思了半晌,待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他惯有的神情。
“先生——”
“怎、怎么了?”
“仅穿单薄的白麻布衣,又剃个光头,小的这身装扮怎么看都只适合炎炎夏日。尽管身为一介乞食御行,终究还是难敌岁末寒风。因此,可否请先生——让小的入内片刻?”
这句话可把百介给问呆了。还没来得及回话,又市便已低下身子,从他的眼中消失。
不出多久,又市就拉开拉门走了进来。只见他手中提着鞋子,大概是从廊下钻进来的罢。
“可否容小的叨扰片刻?”
“当然——抱、抱歉,里头挤了点。”
百介慌忙挪开堆积如山的纸张书卷,为又市腾出了点位子。由于百介嫌占位子而将坐垫悉数搬到主屋,小屋内没有任何坐垫。
又市一坐定,百介便起身准备请人送茶来。
但这个御行以极小的动作制止了百介。
“请先生别费神了。”
“可是……”
“外头的人看到小的这个没打前门进来的访客,岂不惊讶?”
有道理。
“事实上,先生——”
又市压低嗓门说道:
“阿银是个江湖艺人,小的则是个乞食御行,虽知晓出生地但并无亲族家人,乃所谓的无宿人是也。”
“这点小弟并不在乎。”
“小的要说的并非这个,”又市继续说道:
“——而是关于祗右卫门的事。”
“噢——”
祗右卫门是个拿无宿非人当棋子干坏事的角色。
只见这个御行望向方才自己还站在外头的窗口说道:
“有明必有暗,有昼必有夜。从明处或许看不出稻荷坂祗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从暗处看可是至为清楚。祗右卫门对小的这种小恶棍而言,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狠角色。”
“噢——这么听来,又市先生也和他照过面?”
呵,又市笑着说道:
“因此,只要和他稍有牵连,必会结仇。阿银在这行的日子也不短。”
似乎真是如此。阿银这个女人,虽然从外貌完全看不出实际岁数,但从身手来看绝非新手。
“而——”
又市将脸凑近百介说道:
“祗右卫门他——”
“祗右卫门怎么了?”
“过去——真的‘曾死过两次’。”
“噢?”
百介不禁惊呼一声。
思索了半晌,他这才参透又市这句话的真意,接着便一脸严肃地转头望向他。虽然仅借察言观色要想看透这神通广大的小股潜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根本就是不可能。
“噢,难道这传言果真属实?”
又市点了个头。
“而且,两次皆是……”
“两次皆是?”
“皆是‘死得身首异处’。”
“这——不可能罢?”
百介惊讶得哑然失声。
“这实在教人难以相信——而且死得身首异处——意思可是死于斩首之刑?”
又市点了个头。
“没错,而且首级皆曾于狱门公开示众。第一次是十五年前。十年前又发生了第二次。”
“这、这哪有可能?官府哪可能将同一人处刑好几回?总没道理大费周章地搜捕一个死人罢?即使逮到了,哪有办法对己死之人判罪,而且还数度斩首?”
“不过,这绝对是真的。”
“可有任何证据?”
“证据小的都看到了——”又市回道。
“总之,相信与否但看先生自己的决定,不过先生若是不信,小的也完全能理解。然而,只要稍加调查,先生便会发现此事绝对属实。”
“调查?您的意思是官府曾留下任何正式记载?”
“应该有才是,至少奉行所也会保留调书罢,这类文件可是不会丢的。十五年前那次的在南町,十年前那次的则在北町。”
“若、若是真的,理应不会丢了才是。不过,留下的会是什么样的调书呢?这种事,官府也会不知该从何写起罢?两度将同一罪人判处极刑,于法实在是太不合理。已经处了一次刑,罪人却活了过来,还得再杀他个一次,要官府如此写未免也太——”
“并非如此。”
又市以手势否定道:
“想必记录上应是以‘同名同姓者’处理。反正稻荷坂祗右卫门年龄、出生地均为不详。”
“原来如此。”
意思就是即使处了两次刑,也没有任何要素能确定遭处刑的就是同一人。若以两个同名同姓者处理,于法倒是有可能。
“不过——”
百介仍然无法相信。如此一来,不就代表即使遭到处刑的是其他人也无妨?
“若是如此——这些会不会只是替死鬼?他不过是找几个替身让官府逮捕罢了。”
“并非如此。”
“若不是,可有任何其他解释?”
“很遗憾,遭处刑的祗右卫门的确是稻荷坂祗右卫门没错。不论是十五年前还是十年前,在仕置场展示的,均为稻荷坂祗右卫门的首级。”
“哪、哪可能——?”
“哪可能有这种事?”百介说道。
又市正眼紧盯着百介说道:
“但这种事真的发生了。”
“不过,若真的有这么回事,被处刑的稻荷坂可就不是人了。遭斩首还能复生——这分明是妖怪。”
没错——又市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百介说道。
“这‘祗右卫门并不是人’哪!”
这下百介听得哑口无言。
“又市先生所言——是认真的么?”
“是的。小的虽然是个小股潜,凭这三寸不烂之舌混饭吃,但胆敢保证绝不轻易撒谎。祗右卫门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要杀也无从。因此,这家伙方能长年在不法之徒的世界中保有如此权势。”
“不过……”
“再者,祗右卫门对弱者而言,是个可怕的狠角色。”
“可怕的狠角色?”
“就某种意义而言,身为不死之身这种事,由于无论干了什么样的勾当都无从惩罚起,因此要比什么都来得可怕。”
这当然有道理。
“宛如欲望与执着的无间地狱,不断死而复生是件可怕的事。若由此角度来看——”
“最感到可怕的,可能就是不死之身的祗右卫门本人了吧”?又市说道。
这番话也颇有道理。
“可……可有任何法子结束这无限循环?这听来实在是太——”
“法子是有,只是办不到——”这御行如此回答。
“办不到?”
“办不到。据说吃过祗右卫门亏的家伙超过五万人,不过这些悲惨的受害者并不只有普通百姓。被他当棋子使唤的无宿人们,几乎是为了被他握在手上的把柄而被迫卖命。因此,试图抹杀
祗右卫门者其实为数甚众。不过——没有一个成功。”
“有这么困难?”
“并非困难,而是根本不可能。”
又市从摆在大腿上的偈箱中取出一张符咒。
“首先,必须将这张具有焚毁一切妖魔之法力的陀罗尼咒——朝祗右卫门的额头上贴。”
又市亮出了面积不小的符咒继续说道:
“待贴满三日三夜,再斩其首级。至此绝不可取下符咒,须将首级连同符咒一并斩下,并尽速将其焚毁。”
“焚毁——?”
而且必须烧成灰烬,又市回答。
“这听来简单,实则无法办到。小的手中虽有这张符,但既无法贴上祗右卫门的额头,也无法在贴上后连续三昼夜控制那家伙的行动。再者,能斩下他的首级的,唯有官府刽子手一致推崇的凶贼刽子手又重郎才办得到。”
“噢——”
“再者,官府内的大爷也不可能相信世上有这种砍了头也死不了的恶棍,更甭提有任何捕快愿意听小的这种下贱人等的忠告。结果到头来即使逮到了人,顶多也只能把砍下的首级拿到狱门示众。因此——”
他才会不断复生。这么说来……
“这、这么说来,这次他不就又——?”
“是的。或许大家认为——这回他是不会再活过来了。但据先生方才所言,似乎‘还得’让稻荷坂祗右卫门再复生一次才行哪。”
又市如此做结。

[三]
不出多久——
邪恶的传闻果然开始出现。
也就是——祗右卫门又复生了。
有人说被砍下来的首级经过一个月开始发出闪光,朝丑寅的方角飞去,有人则说首级在哪里的稻荷堂和身躯接上了,总之一切传闻,都离不开怪谈的范畴。
还有人宣称看到一个长相与祗右卫门神似者在吉原游廓(注35)二楼朝下眺望,也有人表示在上野广小路(注36)和一个酷似祗右卫门的人物擦身而过。这类传闻亦不在少数。
每一则传言中的人物应该都是祗右卫门没错,但有些人说他的头发悉数变白,有人说他双眼变红,也有人说他面色如土,所有传言悉数经过一番加油添醋的润饰。虽然说法五花八门,但共通的是,每一则都提到复生后的祗右卫门颈子上缠着一条围巾。
意即,原本分了家的身与首,试图遮盖接合处的伤痕。
看来他果真成了个妖怪。
虽然这类奇闻怪谈悉数不足采信,但在此同时——诸多恶事正在私底下横行的传言,也不时传进百介耳中。
胁迫、骗取、诈欺,各种仅在私底下进行的恶劣恐吓——此类犯罪由于难以浮上台面,因此并没有引起任何轩然大波,然而这一切事件的手法与昔日稻荷坂一伙人的实在太近似,因此许多人认为应由祗右卫门所主导。
不过……
由于欠缺证据,因此看来一切纯属谣传,可能仅是一度冷却的传言再次死灰复燃罢了。百介无法悉数相信这些传言,几经调查之后也依然毫无头绪,因此在百介心中,仅留下几分真相未明的恐怖。
——人死复生。
遭斩首者,身首再度结合而复生。
这种事真会发生?虽然百介相信世上确有神怪,对这传闻却仍是难以置信。毕竟即使是狐狸精,只要被砍了头也就一命呜呼了不是?难道此人对世上最可怕的邪恶的执着,竟能让他颠覆自然天理?
“如上古传说中的玉藻前,也就是白面金毛九尾狐(注37),死后化为散放瘴气之杀生石——
难道如此恶人的邪恶心肠,也能化为肉身?
百介认为这实在难以置信。
——不过,他也记得又市曾说过些什么。
与百介不同,又市认为世上绝无奇事。虽然一身僧侣打扮,但这个小股潜骨子里其实是毫无信仰。事实上,打从数度与又市共事后,就连百介也开始感染上了他这股气息。
但原本不信鬼神的又市,此次竟然……
坚称这传言属实。
想到这里,百介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每当听到任何恶事的传言。
百介都会不由得幻想祗右卫门颈子上带着一轮伤的模样。理所当然,这妖怪颈子以上的——
——就是狱门台上那颗面色发黑的首级。
这教他感觉到一股无可言喻的恐怖。
自然而然地,老是窝在小屋里的百介,这下变得更是足不出产。
几经调查,唐土那些死后仍能四处活动的尸妖名曰僵尸,字意为死后的尸体,代表这乃是死人而非幽魂。据传这类妖怪力大如熊,虽仍保有人形,但性质上已非活人,屡以怪力袭人食之。
除了将其焚毁之外,几乎无法可挡,仅有道家绘制的符咒有办法封其妖力。
据传将符咒往其额头上贴,僵尸便会静止不动。
看来又市的说法或许有些道理,百介心想。
于北町奉行所担任定盯回(注38)之同心田所真兵卫,就在此时——也就是冬季中旬,前来生驹屋造访。
这八丁堀(注39)的捕快突如其来的造访,将百介吓得脸色铁青。
而且他求见的并非掌柜,而是百介本人。这教百介纳闷得数度向前来通报者询问,对方是不是将自己误认为店家的主事者。
他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任何违法情事,不过和一些偷鸡摸狗的小恶棍有往来倒是罪证确凿。毕竟百介原本就对自己这吃软饭的身分感到心虚。
实在不知该如何同这些当差的打交道。
听到外头不断喊着少爷,少爷的,百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去会客。
只见喜三郎——也就是大掌柜与妻子阿陇已在座敷中坐定,还有一名长相颇为怪异的武士背对着壁龛坐在房内。一看到百介战战兢兢地拉开纸门,喜三郎马上毕恭毕敬地说:
“这位就是已故大老板之子——百介先生。”
接着又介绍道:
“这位是八丁堀的田所大爷。大爷表示有要事与少爷相谈——”
“要事——?”
“掌柜大爷,接下来的对话乃至高机密,因此,能否请大爷稍事回避,”
田所语气严峻地说道。
掌柜夫妇离开后,房内的气氛就更教人难熬了。
百介交互地望着榻榻米上的纹路与田所的脸庞。
这同心的长相的确怪异。
他的脸孔和下颚长得异常。一对眼睛倒是生得雪亮,上头的八字眉也弯得奇形怪状,教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
不过——身形却是毫不出色。
一身羽织不仅绉纹满布,穿得也十分邋遢。
胡子也剃得不是很洁净,鬓角和发髻都杂乱如丛生杂草。
从外表看来,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打扮。
总之,看起来实在是寒酸至极。
和地方武士不同,町内同心大多收入丰厚,坐享名望,因此月代(注40)大都剃到鬓角,发髻也都结成银杏状,身穿黑纹的羽织,袖袋则朝闩差(注41)的刀柄盖上一寸,从头到脚一身潇洒,出巡时的和服便装之俊俏也是饱受推崇。不过这理应是无比潇洒的装束被穿成这副德行,教他看来活像个忘了穿上挎的懒骨头,完全不像个样。
“请问——”
“其实——”
两人竟然抢在同一时间开口。
百介词穷地低下头去,田所那张闭不拢的嘴则一开一合。
“噢,这……该说些什么呢——哎,咱们就放轻松些罢。要装得一副正经八百的,在下并不在行。”
语毕,这同心便抬起双腿盘坐了起来。
“在下就单刀直人地说罢。其实,在下和令兄山冈军八郎乃同门出身——”
百介的亲生大哥是八王子千人同心的一员。
和百介截然不同,他这个大哥不仅生性严肃认真,操起刀来据说也是武艺高强。
他口中的同门,指的应该是两人曾在同一个道场习武罢。
田所表示两人同为熊泽道场出身。
“——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现在和令兄依然很亲近,每个月必有一次往来造访。或许是令兄和在下同样是个不懂情理的木头人罢,和在下可说是臭气相投。总之,令兄曾向在下提及先生的事。”
“噢——”
正如田所所言,军八郎是个性情耿直的人物。不过,他到底告诉了田所什么?
“令兄表示——先生精通和书汉籍,通晓各种民俗迷信、宗教礼仪,对古今东西之奇闻异事颇有独到见解。”
田所说道。
“而且,据说先生还经常云游列国搜集巷说奇谈。请问这可属实?”
是可以这么说,百介回答。虽然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被过度评价其实也挺困扰的。
“家弟学识渊博,如此博学之士埋没乡野实届可惜,军八郎对在下是这么说的。”
“小弟懂的不过是些没用的杂学罢了。”
“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在搜捕八王子的野铁炮时也曾立下大功,调书在下也已经查阅过了。”
田所歪嘴笑着说道。
“那么,请问……?”
“喂,请先生就别再紧张了。在下在北町的定町回中不过是个小角色,就请先生您尽管放轻松罢。”
虽然对方这么说,百介依然不敢放肆。
“反正在下也不喜欢装严肃。事实上,百介,这件事在下已考虑良久。”
是什么事让他考虑良久?田所蹙起原本就歪扭的眉毛说道:
“百介,可以如此称呼先生么——?”
他是指直接喊自己的名字么?请、请便,百介诚惶诚恐地回答。
“那就别再战战兢兢的了。那么,百介——”
其实,是有要事相谈,田所压低嗓门说道。
“有要事相谈?”
“虽说是相谈,其实不过是想借用百介的知识,议题无他,就是关于这阵子造成世间骚动的——稻荷坂祗右卫门的事。”
“关于祗右卫门的事?”
“想必百介应该也听说过罢?”这同心吸了吸鼻涕说道,坐姿也变得更吊儿郎当了。
“那些关于他身首结合,又活了过来的传言。虽不知有几分是真的——”
此时,田所的神情突然紧张了起来。
“请问,这可是真的?”
百介露出一个苦笑。
原来他找上门来,是为了这件事。
“大爷就别再捉弄人啦。难道大爷这趟来,就是为了试探小弟?”
“试探?”
“是呀。大爷身为奉行所的捕快,理应认为此类流言蜚语不足采信。站在官府衙门的立场,不是该对此类迷惑人心,扰乱社稷的俗恶言说加以取缔才是?为何还——”
百介窥伺起他的神色,只见田所一脸怅然若失地回答:
“不不,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若只是单纯的搜捕取缔,今天就无须前来请益了。那么,百介可有什么看法?世上是否真可能有这种身首结合后复生的妖怪?”
“不可能。”
百介再次断言道。
“或许是小弟才疏学浅,不过小弟四处查阅,均未见到类似的记录。”
是么——这下田所的眉毛歪向了另一头。
“大爷可有任何质疑?”
“噢……”
这长相怪异的同心先是双手抱胸,最后捧起了脑袋说道:
“其实——祗右卫门似乎还活着。”
“什、什么?”
百介不由得惊呼一声。但田所依然是一脸认真。
“可、可是……”
“而且——百介,那家伙过去的确曾遭斩首示众,在狱门曝晒三回,至今却仍活着。”
“噢。”
田所纳闷地皱起了脸。这下轮到百介想发问了。
“这小弟是不相信……”
“奉行所内也无人相信。不——毋宁说,大家对此都刻意佯装视而不见。因此,在下才想来询问是否有这类怪奇万千之前例,一解心中疑虑。”
“原来如此——不过……”
“第一次是在十五年前,接下来则是……”
“十年前?”
“没错,先生可真清楚。最后一次就是上个月。当然,向来标榜公正不阿的奉行所,不可能相信这种荒诞的说法,因此在记录上以不同人视之。不过,别说是姓名,每一次就连犯罪手法和罪状都完全相同,可是事实。”
“不过,大爷。”
称呼在下田所便可,这同心说道。
“那么,田所大爷,如此看来,岂不是仅能以不同人视之?”
虽然又市曾坚称是同一人——
“在下也曾如此认为,譬如道上人物屡有以二代目、三代目之名义承袭同名之例,因此,原本也曾认为只右街门或许也是个代代相袭的名字。不过……”
“不过——仍有其他疑点?”
“祗右卫门从未拥有任何正式组织,。不过此乃这家伙的聪明之处。虽然得以随心所欲操控大批无宿人,有时也能干些大规模的不法勾当,但稻荷坂祗右卫门平时总是独自行动,因此极难逮捕。即使胆敢与南北两奉行所、火盗改(注42)、甚至弹左卫门为敌,依然有办法悠悠哉哉四处为恶。不过,这代表只右街门其实是后继无人。即使有,也不过是冒用其名义之骗徒。只是……”
“只是什么?”
“将其逮捕到案后,官府便找来证人求证,个个都坚称其乃祗右卫门无误。不,不仅如此证言,还都画了押。上一回也是如此,个个都坚称吃了这家伙这么久的亏,当然认得出这绝对就是他本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真的是他本人?
“不仅如此,事实上——祗右卫门在接受审问时,也都曾陈述过自己的出生地和出身。”
“真的么?但舍札上头为何没有任何记载?”
“因为不能写,”田所回答。
“请问为何不写?”
“并不是不写,而是不能写。为何不能写?理由十分简单,就是那家伙所自称者——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噢?如此说来——上个月在狱门示众的祗右街门,和第一次的祗右卫门乃同一人?”
“一点儿也没错。那家伙所陈述的经历,和十五年前死于狱门之刑的祗右卫门的调书内容完全雷同。”
田所闷闷不乐地说完后,紧紧抿起嘴角。
“且、且慢,田所大爷。请问第一次伏法的祗右卫门的身分是——?”
“记载内容为:稻荷坂祗右卫门,隶属弹左卫门旗下,乃浅草新町公事宿(注43)之干事。”
“公事宿——?”
“没错。此实情虽无法公开,但在十五年前的调书中仍有清楚记载。十五年前在下仍是个实习同心,不过此事倒是记得十分清楚。公事宿原为供人城乡民寄宿之处,但亦为须前往弹左卫门役所或奉行所进行诉讼或接受审讯者提供各种协助,寄宿者不乏无宿者或河原者(注44)。祗右卫门巧妙地乘职务之便,掌握这等人的弱点后占其便宜,并胁迫这等人为自己干些坏勾当。将弱者逼上绝路,利用其为所欲为,哼,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混帐——”
田所愤慨得讲起话来口沫横飞。
“在、在下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这种玩弄弱者于指掌之间的大恶棍。”
“这心情小弟十分了解。不过……”
“噢,抱歉岔题了,”田所拉正衣襟继续说道:
“十五年前的调书上说的大致就是这么回事。或许是这家伙滥用职权干坏勾当,不小心出了什么破绽罢。弹左卫门得知他的部分作为,当然是勃然大怒,马上下令将祗右卫门捉拿到案。由于事前得到风声,祗右卫门旋即窜逃,最后为了躲避为数甚众的捕快搜捕,逃进了柳桥(注45)一家小料亭中,而且——”
“而且怎么了?”
“想必是狗急跳墙了罢,祗右卫门竟然还残酷地杀害了料亭老板的千金。这下就遭官府给逮捕了。瞧这家伙,简直是坏到了骨子里。但这案子若照规矩办,弹左卫门的面子可挂不住。奉行所想必也将遭受各方指责。因此,才决定将祗右卫门的身分按住不表。祗右卫门就这么在一切不详的情况下人头落地。但即使如此……”
“五年后——也就是十年前,他又死了一次?”
“没错。”
田所一口气喝干了送上来的茶。
“在下感觉情况有异,因此曾上南町查阅十年前的调书。结果……”
“发现上头记载的经历完全雷同?”
“一点儿也没错。想必当时官府也是饱经挣扎。调书上如此记载:
此人自称弹左卫门旗下之稻荷坂祗右卫门,多次为恶,罪证确凿——经确认,此人五年前亦曾遭北町判罪,然理应非同一人——”
“并非同一人?”
“并非同一人。不过——这回在狱门示众的祗右卫门,不仅供述内容依然大同小异。年龄也十分符合。十五年前年约四十,十年前年约四十五,而这次首级于仕置场示众之祗右卫门则年约五十五。而且,更奇怪的是,三者身上都有着相同的特征,而且还是个无可抹灭的特征。
这难道会是偶然?”
——祗右卫门并不是人。
——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
——这绝对是真的。
“这——难道是真的?”
“先生也如此认为?”
“不,只不过——”
“若这件事是真的——”
“若这件事是真的,可有任何解决之道——这就是在下想知道的,”田所如此说道。
“解决之道——?”
“没错。若此事果真属实,这等妖怪绝不是奉行所的人能够应付的。不过,目前已是刻不容缓。其实——”
田所往前探出了身子,面带两眼圆睁的古怪表情说道:
“接下来所要说的,还请先生务必保密。昨日傍晚,吟味方(注46)头号与力笹森欣藏殿下——遭人掳走了。”
“什、什么!”
百介惊讶地站起了身子。
“下手者便是祗右卫门。不,正确说来,为某以祗右卫门自称之辈。”
“笹森殿下——不就是那位甫将祗右卫门逮捕到案的与力?记得曾听闻其剑术高超——”
“没错。论武艺,笹森殿下居吟味方与力之冠,于全北町内亦届首屈一指。不过这次却在年轻的小厮与从仆伴随下,于返家途中遇袭。接获通报时——没有人相信这种事竟然会发生。”
百介听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遇袭的并非孩童或姑娘,武艺如此高强的武士,怎可能被人掳走?
“根据年轻仆人所述,当时突然有一大群‘身形龌龊’之辈——
噢,恕在下不擅言语,仅能形容得如此粗俗,也就是几十名未梳发髻、衣衫褴褛的不法之徒,不约而同朝他们一拥而上——当时的情况似乎是如此。这群人在刹那间遮蔽了一行人的视线,没多久大家就发现与力殿下失踪了——”
“这——”
“噢——自岁暮开始以来,便曾听闻笹森殿下屡遭一江湖女艺人、或一装扮古怪的乞食僧跟踪。不过在下原本以为这些不过是附会祗右卫门传闻的无稽流言。”
“人真的被掳走了?”
“今日已收到了通牒信。”
“送件者真是祗、祗右卫门?”
“真是祗右卫门。信里头写着——斩了老子三次首,这下终于轮到我报复了。笹村已经被老子给杀了,但也无须费力调查搜捕,反正狱门、磔刑都无法伤我祗右卫门分毫——简、简直是毫无天良!”
田所再度情绪激昂了起来。
这下百介了解了。
田所这个捕快果真是个罕见的好汉,同时却也是个极没用的正义之士。在定町回中不过是个小角色——看来他所言果然不假。
果不其然,田所开始抱怨起奉行所的同僚们。
“这些糊涂虫完全不了解事态是如何严重,也不仔细想想,现在被掳走的可是个吟味方头号与力呀,理应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岂有继续放任此等恶人逍遥法外的道理?如此不仅将损及奉行所之声誉,严重者甚至将影响官府之威信,恐有导致政令难行之虞。”
田所口沫横飞地说道。
“不过……”
“这些家伙就是不行——”说完田所颓丧地垂下了脑袋。身为一个热血硬汉,却也因此饱受冷落。他这副德行,在奉行所内的确注定要遭人白眼。
智者忌卷入纠纷,贤者好稳当行事。在智者与贤者理应占大半的奉行所内,坚持据理力争或嫉恶如仇者——不论立场是如何正当,注定要被按上愚蠢的烙印。
“没有任何人相信祗右卫门还活着。十五年前,十年前的也就算了,就连一个月前的判决都无人相信。”
“难道真该就此打住?”同心凑近百介问道:
“百介呀。不觉得祗右卫门若真是不死之身,再怎么将其缉捕到案也是无用?反正即使狱门、磔刑等极刑,都无法置其于死地,即使判其锯刑(注47),也无多大意义。这下能考虑的法子仅剩流放荒岛、或判其终生监禁。不过,斩其首仍不殡命者本已非人,将其投狱或许也无任何效果。再者,此人已是如此罪大恶极,若仅判轻刑,对外也难收杀鸡儆猴之效。到底……”
到底该如何处置?
官府内的大爷不可能相信世上有这种砍了头也死不了的恶棍——
更甭提有任何捕快愿意听小的这种下贱人等的忠告——
——法子并不是没有。
“田所大爷——”百介抬头望向这长相怪异的同心说道:
“祗右卫门虽为不死之身,但若欲诛之,法子不是没有。”
百介说道。

[四]
田所离去后,百介认为此事必须尽快找又市商量,便马上动身前往又市的居处。不过,这个四处漂泊的御行应该不会乖乖待在家中才是,再者,百介也不知道又市的正确居处。
总之,百介先赶到了麴町。
又市曾表示自己住在面町一个名叫念佛长屋的破烂长屋里。
但到底哪一栋才是这个小股潜的窝,百介心里可是完全没个底。
不过,又市倒是有个同伙也住在这处长屋里。
想和又市取得连络,只好先找到这号人物了。
这号人物,名曰事触治平。
是个曾干过盗贼的凶狠老翁,同时也是乔装高手。
百介踩着水沟盖穿过小巷,来到了治平居处门口,旋即敲了敲门。
是谁?屋内有人语气冷淡地问道。
拉开合不大拢的门,百介看到一个个头矮小的老翁正在收拾东西。
上回看到他时是一身百姓打扮,这回看来则像个师傅。
喂,老人先朝百介瞄了一眼,接着便粗鲁地打了声招呼。只见他手上握着一支看似针的东西,似乎是刺青用的工具。之所以看来像个师傅,就是这工具使然。
“上回多谢先生帮忙。”
治平说道:
“我料到先生也差不多要来了。”
“是么——?”
百介也没走进门,便如此问道。
他凭什么料到百介要来?
被这么一说,百介只觉得这下更不好意思进门了。
治平匆匆忙忙地收拾着工具。百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治平先生也替人刺青?”
到头来只问了这么个无聊的问题。
“我什么活都干。”
只换来这么个依旧粗鲁的回答。
“倒是,先生就快进来罢,”老翁转过身来说道。虽然他看起来一脸不悦,但百介知道他通常就是这副神情。
这下只能默默走进屋内。
“请问——又市先生人在——?”
“阿又和阿银一起出去了。那姑娘若出了什么差错,咱们可都要遭殃。”
“这回——又要设什么局?”
“嗯,都快过年了还得淌这种浑水。不过——哎,这件事也是非办不可。打铁得趁热,再拖下去只怕夜长梦多。”
治平咕哝着百介听不懂的牢骚,并向他递上了一块破破烂烂的坐垫。
“怎么啦?瞧先生一脸阴沉的。既然是只悠游天际的蜻蜓,就该有副蜻蜓的悠哉模样才是呀!先生哪像咱们这些穷人,根本无须为混口饭操心不是?”
治平说这些丑话时也总是一脸认真,教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
“遗憾的是,目前并不是秋天,蜻蜓碰上冬天可就难熬了。”
百介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呀,老翁回以一声宛如呻吟的感叹,开始搓揉起身子。
“对了,阿又托我转交这个,说是先生要的——”
只见他以粗糙的指头朝矮饭桌上一指。
朝指头的方向望去,百介看到镇尺下压着一张自己也曾见过的陀罗尼咒。
“他说先生一定会上门讨这个,届时就把它交给先生。”
“噢——”
还真是准备周到。看来这小股潜早料到会发生些什么事。百介探出身子挪开镇尺,拿起符咒端详了起来。
符咒写在一张牢固的和纸上,上头写着墨迹鲜明但难以阅读的文字!——也就是咒语,还盖有大大小小的红印。
拿到手上,才发现这张符比自己想像得还大。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用法似乎很简单。只要在符咒背面上层胶,再将它朝对方这儿——”
治乎指着自己的双眉之间说道:
“朝这儿一贴便成。”
“得贴在额头上?”
和对付唐土那妖怪的法子一样。
对呀,治平回答。
“据说只要这么一贴,对方就动弹不得了。噢,不过阿又说过——这符得对方真是狐者异才有效。”
“狐者异?”
“对呀,他是这么称呼那妖怪的。这种名字的妖怪我可是听都没听过。阿又说,极度恋栈人世的死者就是这么称呼的。反正,大概又是那个又市最擅长的怪力乱神罢。”
“怪力乱神?”
“是怪力乱神呀!管他是个御行还是个人形,只要打扮得一副装神弄鬼的,就连嘴里讲的话都会变成怪力乱神。亏那家伙对什么亡魂呀、妖怪呀,根本是信也不信。还曾熔了佛像拿去转卖哩。直到前一阵子,还成天拿符咒来揩屁股、擤鼻涕的。这家伙厉害的,还不就那张嘴——”
治平边嘀嘀咕咕边站起身子,拿起火钵上的铁瓶朝小茶壶里添热水。
的确,不论是又市还是治平,对这种传闻的态度都甚为冷淡。虽然这些家伙干的净是些破天荒的勾当,却不相信任何不合条理的传言。只是百介就是无法看得像他们这么开。毕竟愈是相信人间一切须合乎情理,愈会感到世间充满不可思议。
治平将看不出是热水还是茶的液体倒进缺了口的茶碗里,递向百介。
“正好忙完一桩案子,就来喘口气罢。从屋缝里渗进来的寒风还真是刺骨哪——”
百介皮笑肉不笑地接下了茶碗。
“倒是——治平先生可曾见过时下广为街坊议论的稻荷坂祗右卫门?”
除了这个,也没其他话题可聊了罢。
“我可没见过,”治平回答。
“碰上这家伙可要惹得一身腥,所以咱们一伙从不和他打交道。不过,先生打听他做什么?”
“噢——不过又市先生和阿银小姐似乎都认识他,所以才想问问治平先生是否也认识。阿银小姐甚至还表示和他有旧仇。”
“有旧仇呀——”
只见他这反应和又市一模一样,不过接下来的话可就不同了。
“——说得也是。阿又那家伙也就算了,但对阿银来说,那的确算是旧仇罢。”
治平一脸不悦地说道。可否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百介问道。
这下可就更教人好奇了。难道阿银这女人也有爱恨情仇?想必也是有罢。
治平再度哼了一声,接着说道:
“别看阿银生得那副德行,从前可也吃了不少苦头。她原本可是个和这种餐风露宿的日子完全无缘的女人哪。”
“噢。”
她从前可是个一流料亭的千金呢,治平说道。
“料亭——千金?”
“是呀,她儿时可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哩。据说茶道、花道、琴棋书画她可是样样精通,同时还能歌擅舞,一个大小姐该学的她可是全都学过了。”
“噢——”
百介听了颇感惊讶。
这些小恶棍们有个共通的特性,那就是没一个喜欢提起自己的过去。
而且若对他们的出身感到好奇,问题通常也问不出口。和又市这群人往来,百介最得小心的,就是有哪些问题不该问,问话的时候也常为该问到什么程度而踌躇不已。
这下却——
听到治平如此干脆地把人家的身世全抖了出来,的确教人大为惊讶。
“噢,不过这也不代表她的环境就有多好。”
说到这里,治平拿起缺了口的茶碗喝点东西润润喉咙。
“阿银她——就连个爹都没有。”
“是父亲早逝么?”
“不,她原本就没有爹。理由是,阿银她娘是那家料亭的独生女,后来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怀了他的骨肉。可是那男人,哎。”
“——不是个老实人?”
“不,据说两人都是真心的。不过先生呀,世上有许多鸿沟是无从跨越的。”
“无从跨越的——鸿沟?”
“是呀。比方说——先生和咱们这伙人不就完全不同?原本是武家出身,如今还是个大商家的隐居少爷,大哥又是个同心大爷。”
“噢,不过……”
“而我,不过是个罪人、无宿人。既没个户口,又无亲无故的。咱们即使再怎么亲近,彼此之间不也有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噢。”
治平完全没让百介把话说下去。
“即使有再多抱怨,这毕竟是世间的规矩,再嘀咕也没啥用。总之阿银的爹娘就为了这理由而无缘白头终老。”
意思是——两人身分有别?
她爹大概是个身分尊贵的武士——例如旗本子嗣之流罢,百介心想。
不过呀——治平以灰暗的语气说道:
“噢——虽然没有爹,阿银毕竟是个大店家的娇贵干金,身边总是不乏爷爷、奶奶、奶妈还是仆从随侍在侧,日子想必过得很幸福。不过先生应该也知道罢,幸福这种东西,可是随时都可能溜走的。”
“溜走——?”
——这种事可不想听。
百介刹那间如此想道。
这种事听了也没用。
听了只会教人难过、惆怅罢了。
治平以一对目色浑浊的小眼睛凝视着百介问道:
“要听么?”
“噢,这……”
要听,百介回答。
“在阿银十岁还是十二岁那年,阿银眼睁睁地看着她娘在自己眼前——遭人给杀了。”
“此,此事当真?”
难道就是那件事?
“请问凶手可就是——祗右卫门?难不成阿银家就是那柳桥的——?”
“对,一点儿也没错,先生不愧是博学多闻。那件事发生在十五年前。阿银她娘被祗右卫门,或者是一个以祗右卫门当幌子的‘计谋’给杀了。”
狱门那颗发黑的首级。
就是她娘的仇人?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
不过……
若是如此。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这句话是说给那颗首级听的么?
“那么,阿银小姐她——”
阿银她——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端详那颗首级的?百介当然无法理解,也无从想像亲眼目睹自己的娘惨遭杀害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更甭提看到那颗凶手的首级——而且还是曝晒狱门的首级时的心境了。”
而且,这个仇人还是个——
“祗、祗右卫门他……”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祗右卫门还会再……再活过来?”
哼——治平不屑地说道:
“我哪知道他会不会再活过来?这与我完全无干。”
“但若是如此,阿银她不就——”
“她呀,可不是个好欺负的女人。先生就别为她操这个心了。”
“话是如此,不过……”
“等一等。”。
治平缓缓站起身子,从厨房取来了一瓶看似浊酒的东西,碗也没洗就倒了喝下去。
“阿银可不是个‘好惹’的女人呀。就凭先生这点看人的本事,看她可是看不透的。”
“是么——噢,这小弟当然很清楚。不过对阿银小姐来说,祗右卫门是个杀亲仇人,这点可错不了罢?”
“是仇人呀。”
“那么……”
“不过,阿银她——‘曾报过一次仇’。”
“噢?”
我说她曾报过仇,治平看似一脸愤怒地说道。
“——不过,只报过那么一次,照理说,这下恩怨就该结了。”
“请,请问是什么意思?”
“先生想听么?瞧先生一脸好奇。不过,像先生这种正派人士,没喝个几杯恐怕听不下去。”
治平说完,向他递出了浊酒。
百介也诚惶诚恐地递上了茶碗。
“自从卷入祗右卫门那件事之后,阿银家的料亭就变得支离破碎。不出多久大老板死了,老板娘也从此卧病在床,没多久就过世了,落得料亭只好拱手让人。在不知不觉间,阿银就成了个孤女。”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没错。不过先生,一个乳臭未干,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就这么突然变得无依无靠,被迫孤苦伶仃地活下去,想想这有多辛苦罢。”
不难想见,百介心想。既胆怯又懒惰的他完全无法想像原本是如此境遇,却遭逢这等横祸,有多少人能继续怀抱希望把日子过下去?
“即使如此,阿银还是毫不悲观,勇敢地活了下来——”
还真是个坚强的女人哪——治平说道。
不过即使表面上再怎么坚强,身后背负的是多少阴霾、多少悲伤、多少忍耐,绝对是旁人难以理解的。这下阿银的脸庞在百介脑海中浮现,一想到她就不禁感到悲从中来。
“不过先生哪,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倒是有个男人——收留了阿银。”
“收留了她?”
并不是将她金屋藏娇什么的,治平说道。
“当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总不可能让人金屋藏娇什么的。想必那男人也没打过这种主意罢。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的,总之那家伙收留了流落街头的阿银,让她继续过起原本那千金小姐的日子。”
“这——果真奇怪。”
“是呀。不过先生,这世上终究还是没这么好的事。”
“没这么好的事?请问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收留了阿银的,可是个数这一带的地痞流氓闻风丧胆的——黑暗世界的大恶棍、大魔头。”
“有些事可都是命中注定的,先生——”治平低声说完,又向前递出了浊酒。
小弟不用了,百介伸手婉拒道。
“如此恶棍为何要收留年幼孤女?”
“这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一时出于同情,还是想抵消些自己的罪孽,总之,也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这个恶棍并不打算让阿银也走上这条路,而是准备将她养好嫁人。不过——周遭的环境可是会造成耳濡目染的影响的。”
“难道阿银小姐她也……?”
“所以我说是命中注定的呀!”
治平将酒一饮而尽后继续说道:
“看来还真教人不得不相信,这女人生来就注定要如此命苦——想到这儿连我都开始不忍了。没有人是自甘堕落的,每个人都期望自己能好好过日子。不过要是被噩运给缠上了,可是怎么甩都甩不开呀。”
治平的眼神开始黯淡了下来。
“到头来,阿银终究还是沦落到‘咱们这世界’来了。”
百介只能不寒而栗地将视线别开。
“不过,她并非迷迷糊糊走上这条路的。毕竟她可不是个这么傻的女人。阿银很可能是——一心想为她娘报仇罢,”治平说道。
“为了报仇——?”
“这件事从没听她本人说过,因此实情并不清楚。不过,也不知是读出了她的心意,还是受其他人所托,收留阿银的男人——御灯的小右卫门,过了一阵子就向祗右卫门出手了。”
“是么?那么,十年前祗右卫门二度伏法,就是这个人,也就是阿银小姐的养父的——”
“没错。”
治平以嘶哑的嗓音低声说道。
“当时,原本干盗贼的我正为金盆洗手藏匿了好一阵子,因此详情并不清楚。不过稻荷坂祗右卫门这家伙,对不法之徒们来说的确是个眼中钉。”
“不法之徒们的眼中钉?不是奉行所的?”
“是呀,”治平回答。
“对不法之徒们而言,他可是个碍事的家伙,教大家什么事都难办。这些不法之徒多半是为环境所迫的天涯沦落人,因此对只右卫门这种危害自己弟兄的家伙自是深恶痛绝。”
意思是,他是个危害不法之徒的不法之徒?
这么看来,祗右卫门可就是同时与黑白两道为敌了。
“不过,最受困扰的要属普通百姓,以及已是走投无路、却又被祗右卫门捉住把柄的家伙。他和浅草的弹左卫门老大原本就不合,与非人头的老大也起了争执。因此,正派百姓就甭说了,就连香具师、地痞流氓、乞胸、或是座头(注48),对祗右卫门也都是敬而远之。想买凶干掉他的仇家不知凡几,只是一直找不到人愿意下手罢了。所以到头来,或许就轮到阿银她养父小右卫门接手。不过,据说当时助他一臂之力的——就是阿又这个小股潜。”
“又市先生——?”
“毕竟那家伙是个伶牙俐齿的小恶棍嘛!当时还是个刚出道的新手,大概是想借此闯出个名号罢,详情我并不清楚。毕竟那家伙极少提起自己的往事。”
原来又市那么早就和祗右卫门交过手——难怪对他的底细如此清楚。
不过……
祗右卫门是否真的没死?
不——死是死了,只是事后又活了过来。
“也不知道那小股潜设了什么样的局,小右卫门又采取了什么样的行动。总之,祗右卫门因此伏法遭刑,首级也被摆到了狱门示众,该报的仇算是报了。不过,阿又这家伙,当时和小右卫门做了个约定。”
“做了个约定?”
“没错。据说小右卫门当时曾拜托他,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阿银的事就拜托他了——”
“拜托他什么?让阿银过回正派的日子?”
“别傻了。先生以为一旦涉足这种圈子,有这么容易脱身么?”
百介不禁吓了一跳。
“而且阿银在这种圈子早已浸淫太久,哪可能过回正派的日子?只是俗话说盗亦有道,小右卫门不过是希望阿又能看好阿银,千万别让她走上不该走的旁门歪道——如此而已罢。”
“可是指不要走上祗右卫门那种旁门歪道?”
“没错。”
真是无聊透顶,治平说道。
“先生说这无不无聊?恶党就是恶党,坏勾当哪可能有什么善恶之分?哪还需要讲什么道理?”
噢,百介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声。
治平的恩人,同时也曾为其岳父的老贼野铁炮岛藏,就是深信这无聊的道理,并坚持将之贯彻到底。盗亦有道——他为了坚守这个在世间根本行不通的信念,甚至让治平失去了妻女。因此——
治平毒辣的语调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真意,百介多少猜得到。
“哎,算了。后来在七年前,小右卫门便从江户消失了。这下阿又这家伙不得不信守当年向他所做的承诺。”
还真是讲义气呀——治平说道。
接着再度在自己的茶碗里倒了点酒,
“哎,还真是的。说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连自己都感到不舒服。我看先生哪——”
就别再深究这件事了——治平以眼神如此示意道。
“如此说来,又市先生他……”
便前去劝谏阿银了罢。而事隔十年,阿银看到了宿仇祗右卫门的狱门首级,也确定了他的再次复生。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阿银小姐她……”
决意再报这个仇——
此时传来喀的一声。
好大的老鼠呀,治平嘀咕道。
接着又机敏地望向百介。
我说先生呀——治平低声向他说道:
“只右卫门这家伙,像先生这种正派人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
从明处是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的,记得又市也曾这么说过。
“绝对看不见。正因为看不见,想必先生反而会更想追查,但这件事也是查不得的。总之,这件事万万碰不得。”
先生可知道——治平语带威吓地说:
“世上真有些事,是万万碰不得的。”
“万万碰不得——?”
“对。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查。先生,有些事只要一碰上,保证会惹祸上身。”
治平转眼望向壁橱,继续说道:
“所以,先生呀,”
“怎、怎么了?”
“总之,这件事就别再插手了,就连咱们这种人都碰不得。不论有什么理由、有多少情仇,这种事就是千万不可贸然出手。咱们可是一群无恶不做的恶棍,但这种霉头就是碰触不得。即使是阿银——这十年来,活得想必是倍感煎熬,如今又何须——”
治平定晴凝视着茶碗。
“如今……”
何须再恋栈这段陈年积怨呀,治平说道。
“这道理阿银理应懂得。不过,有时候只怕有个万一。”
想必是如此罢,阿银特地前去看了祗右卫门的首级,而且还清清楚楚地表示自己……
和他有旧仇——
不恋栈是不可能的罢,百介说道。
“的确是不可能呀,如此深仇大恨哪可能忘得了?但又能拿他如何?”
“能拿他如何——”
但难道就该就此放下?百介问道。
是该放下呀,治平回答。
“先生可要弄清楚,咱们可不是什么义贼,也不是衙门捕快,不过是几个窝囊的无宿人,哪需要管他什么大义名分、国法王法的。毫无赚头的事万万不该碰,招惹上祗右卫门这种妖怪,到头来只会伤了自己。”
“不过,依治平先生这么说,难道阿银的仇就不该报么?”
若是如此哪有天理?怎能服气?
“难道她就该继续这么忍气吞声下去?”
“除了忍气吞声下去,还能怎么办?”
治平瞪着百介说道:
“先生呀,咱们这等人落魄至此,没一个有任何值得骄傲的往事。不管是阿又那家伙还是我自己,个个的人生都是既龌龊又灰暗。过去的一切即使想忘记,也总是挥之不去。不过,阿银可就不同了。”
“哪里不同——?”
“阿银这姑娘,至少有那么一丁点儿正常的回忆。因此,对这种旧恨才会如此执着。”
“想必是如此,因此——”
“正是如此。”
治平有气无力地回答。
“先生,通常理应如此,人本应避免为这种无谓的执着所苦恼,不论是怨恨还是悲伤,都是能忘掉最好。”
“这的确有道理。那么……”
“不过,我也认为这种执着尚存,代表一个人还有人性。”
“执着——代表人性?”
“是呀,这股执着或许让阿银干起坏事时感到有点碍手碍脚。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要是连这点执着都没了,她那硕果仅存的人性可就要被连根拔除了。”
治平低下头继续说道:
“这么一来,我看她这泼妇可就要落得和咱们同样境地了。”
治平如此做结。
百介不禁开始犹豫了起来。
“不过,因此要她继续忍下去,这道理还是说不通罢,即使是个无宿人还是什么的,这种有仇就该报的执着——还是理所当然才是。”
“或许是如此。”
“那么……”
“不过,对方可是祗右卫门哪,这种仇想报也是无从。想想罢。先生自己不也说过,这家伙可是怎么杀都杀不死的?”
“这——”
杀也杀不死的执着,狐者异。
——因此又市才要……
百介看了看怀中的符咒。
——给自己这张符。

[五]
北町同心中的小角色——田所真兵卫,在造访百介后的第三日,将不死之身的妖怪稻荷坂祗右卫门第四度绳之以法。
乃一场迅速完成的搜捕行动。
百介交给他的陀罗尼咒可说是立了大功。
离开治平的长屋后,百介经过一番沉思,最后还是念在与田所的约定,直接赶往八丁堀的同心组官舍。百介曾与田所相约,若顺利找到了这名御行,必将向其讨来驱魔符咒,以助田所一臂之力。
虽然没找着又市,符咒可是拿到了。
不过,虽已取得符咒,这下百介却踌躇了起来。
让他犹豫的是,治平似乎不赞成捉拿祗右卫门。
而且,这反对也不无道理。但经过一番苦思,百介还是认为放任他继续为非作歹至为不妥,而且……
又市似乎也如此认为——百介心想。
委托治平转交符咒时,又市虽曾告诉过他这张符该如何使用,却没提及是要“用在谁身上”。当然,这张符是能让只右街门无法复生的咒文,但这御行仅告诉治平——这张符是用来驱除狐者异这种妖怪的。若将真相告诉不仅质疑人能死而复生,对整个行动的态度也十分消极的治平,这张符十之八九恐怕到不了百介手中——百介敏感地猜到了这小股潜如此张罗的用意。
他很快找到了田所的官舍。
田所一见到他,便欢天喜地招呼他进门。
就百介所看到的,他的日子过得颇为拮据。别说是官舍大小,就连屋内陈设都不比治平的长屋好到哪里去。更教百介惊讶的,是田所依然单身。如此年纪依旧孑然一身,想必让他饱受世间揶揄,但他的生活状况还真是如此,家中就连一个帮忙打杂的小厮或仆人也没有。
难怪他的扮相会如此埋汰。
百介将陀罗尼咒交给了田所,并清楚交代了治平所转述的使用方法。
虽是半信半疑,田所还是一脸严肃的认真听百介说完,并诚恳地向他致谢。
根据田所所言,奉行所内对这回的与力遭掳事件,大概有以下几种反应。
第一种是——此事乃某人乘传言甚嚣尘上之际,假祗右卫门之名的恶作剧。虽然乍听之下颇有道理,但仔细想想其实并无可能。田所认为若纯属恶作剧,何必干到掳走与力的地步?百介对此看法颇表赞同。
第二种是——许多人认为这起与力失踪与祗右卫门的文书声明本无关连,不过是某人在得知与力失踪后,刻意致文骚扰,企图阻挠官府查办。不过,田所认为依照“曾出现大群下贱人等”的证言判断,实在教人难以相信两件事毫无关联。这判断不无道理,毕竟除了弹左卫门或非人头之外,有能力发起此种行动者,也只剩下祗右卫门了。
其余者则是——
完全采信这荒诞的传闻,吓得不敢采取任何行动,教田所看了甚感忧心。取缔扰乱天下、藐视王法的不法之徒,理应为所有同心、乃至奉行所之职责所在,即使对手是个不死之身的妖怪,也应在所不辞才是,这生得一张长脸的穷困同心语气激动地如此表示。
这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总而言之,姑且不论妖孽复生的传言是否值得采信,整个奉行所内似乎没有任何人认为十五年前、十年前两起事件,以及上个月的狱门、乃至这回的事件彼此有任何关联,着实教田所感叹不已。
也不曾有任何人试图比对几份调书上惊人的雷同点,宁愿将这些悉数当成巧合或是办案上的失误。
不论怎么解释,这些雷同点怎么可能毫无关系——?
田所怒吼道。
总之,祗右卫门是个罪不可赦的恶徒这点,是万万错不了的,这个同心口沫横飞地主张道。
这句话——一点儿也没错。
听说过阿银的遭遇后,百介对此更加深信不疑。
若没碰上祗右卫门——
阿银的境遇或许不至于如此悲惨罢。不,不只是阿银。据说曾遭祗右卫门茶毒者多如天上繁星,这些牺牲者全都和阿银一样,为了区区一个祗右卫门断送了自己的人生——
光是想到这点,就不禁教人悲从中来。
在下将把真相公诸于世,田所保证道。
即使在奉行所内备受孤立,就连一名小厮都不愿相助,有了这张护符便有如百人加持了。即使得只身行动也绝不气馁,绝对要将奸贼祗右卫门缉捕到案,利用这次机会将他斩草除根——这北町的小角色发出如此豪语。
他这决心软百介深受感动,临别前还嘱咐他千万要小心。
世上真有些事,是万万碰不得的——
一听到祗右卫门是个不可招惹的妖怪,这同心无畏地笑了。
若他只是个普通的盗贼就不用说了,但倘若真是个妖怪,在下就用这张符来降魔除妖——田所真兵卫向百介保证道,
不过……
果不其然——事后百介听闻,奉行所内果真没一个人愿意听田所解释。
据说田所真兵卫对贿赂深恶痛绝,平日过于尽忠职守而无暇兼职,唯一的嗜好就是下下围棋,完全是个顽固至极的老古板。既不靠贿赂敛财,也不靠兼职赚取外快,风骨理应值得奖励,但凡事毕竟有个分寸,田所的问题就出在其作为已是过而不当,因此不仅饱受同僚数落排挤,甚至还落到讨不到老婆、雇不起小厮的地步——
总之,据说他为人就是这副德行。
奉行所中似乎也没任何人愿意同田所共事。解决极度惨烈的纠纷时,虽身为奉行所的捕快,大家也难免选择收受贿赂了事。有时靠这种台面下的手段,反而能把事办得更顺利。而倘若碰上田所这种凡事都选择正面突破,毫不懂得事前疏通的家伙,许多事可就没那么好办了。
不过——
收下百介送来的符咒两天后的黄昏时分,他接获了一通密告。
报信者是个江湖女艺人。
据说密告的内容如下。
祗右卫门藏身于根津的六道稻荷堂中——
接回首级后有一个月无法自由行动——
代表祗右卫门目前颇为孱弱——
因此仅能静坐一处发号施令——
当然,身旁无人随侍——
要下手就得趁现在——
就得趁现在。
但把这密告当真的,仅有田所一人。
修鞋匠与江湖艺人,乃非人在堀镇内赖以糊口的行业。
代表密告者乃这类身分的下贱人等。
这种人没挑上弹左卫门役所或非人头,反而特地找上町奉行所,看来绝非空穴来风——田所如此主张。
而且既然连场所都交代得如此清楚,想必绝非毫无凭据。要嘛就是实情,要嘛就是个陷阱。
无视此种情报,绝对是脱离常轨。即使这是个陷阱——
也非去一趟不可。
只是,其他人对此都极为冷淡。
这也难怪。毕竟此密告的内容,乃是以祗右卫门身首接合,再度复生为前提。要奉行所相信这情报,不就等同于相信祗右卫门能死而复生?这可不成。
子不语怪力乱神乃执法者应有的立场,不宜胡乱随传闻起舞。若热热闹闹出巡,却落得空手而归,恐有辱及官府声誉之虞。而倘若此情报是个陷阱,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岂不教奉行所威严
尽失?
只是,再怎么可疑的情报,也不应等闲视之。
不论传言中的复生是虚是实,这自称只右卫门者基于某种理由——或许是生了病还是受了伤,因此只能窝身一处无法动弹。再者,也无法断言此人与掳走与力一事不无关连。倘若真是如此,这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此乃田所付诸行动的大义名分。
官府对此密告当然不能完全无视,但要大张旗鼓进行搜捕,似乎又颇勉为其难。
田所表示由于无人愿意与其共事,因此也无人制止。不过官府似乎也判断,此事仅需交给自愿前去的傻子处理便可。毕竟付诸行动乃基于田所个人的判断,官府仅须佯装勉强答应,如此一来纵使扑了个空,也可推称一切纯属田所个人之责任,若真是个陷阱,中计的也仅有田所一人,折损这么一名小角色,对奉行所而言可说是无关痛痒。
总而言之。
田所带着两名小厮及一名百姓从仆,火速赶往根津。
一行人抵达稻荷堂时已是黄昏时分。只见平素理应无人的稻荷堂内灯火通明,而且——堂内还有人影晃动。
田所悄悄逼近,透过格子窗窥探屋内情况。
当时对方好像正在打坐,整个人动也不动——田所事后回想道。他当时似乎认为情况怎么看都不寻常。
确认此人毫无动静后,田所便决定迳行闯入。他吩咐两名小厮随侍左右,从仆则负责拉开拉门。之所以无法自己拉开,是由于田所他右手拿着蘸满糨糊的陀罗尼咒之故。
万一……
此人并非祗右卫门——仅朝其额头贴符而非挥刀斩杀,至少还有转园余地。
万一……
祗右卫门并非妖魔,符咒法力对其无效——只要把符贴上,接下来也就好收拾了。由于视线遭符咒遮蔽,对方若试图抵抗也是无从。届时仅需从两侧以棍棒制服,若抵抗过于激烈亦可将其斩杀。
又万一……
祗右卫门果真是个不死之身的妖怪——
田所相信若是如此,符咒将能奏效。虽然对坊间的流言蜚语半信半疑,但他对百介所言可是深信不疑。
从仆缓缓将指头身向拉门。
田所亮出了将咒。
“祗右卫门,束手就擒罢——”
一行人随着这嘶哑的吼声一拥而上。
门应声被拉开,田所真兵卫便迅速亮出符咒进入堂内。
里头的男人似乎慌了阵脚,但依旧是动也不动。不过田所表示与其说是不动,看来倒像是动弹不得。
将符咒朝他额头上贴的瞬间。
男人呜呜地发出一阵呻吟。
即使如此——他也没试图挣扎逃命,甚至连站都没站起来,只是浑身不住痉挛,
果真是个妖孽——
田所如此告诉百介。
否则哪可能被紧贴上一张符咒,整个人就动弹不得?田所以绳子将其就地捆绑,带回了番所(注49)。
当然——符咒一直都没拿下。
据说这男人一路上不仅毫无抵抗,就连吭也没吭一声,只有浑身微微痉挛,虽然脸孔遭符咒遮挡,但发型、身形及身高均与一个月前遭狱门之刑的祗右卫门几乎相同。只是———
这回他的颈子上缠了一块布。
取下这块布,便看到颈子上有圈红色伤痕。小厮们见状,个个吓得浑身打颤。错不了,这一定是活了过来的祗右卫门没错——这下大家纷纷如此相信。番所内一片骚然,后来许多同心都从奉行所赶了过来。
每个人都是惊慌失措,唯有田所依然保持沉着。
接着由吟味方展开了审问,但这男人问什么都不回答,最后大家只得将他剥个精光。
目的是确认此人“身上是否也有那无可抹灭的特征”。
此特征是——一个脑袋上顶着一具骷髅的狐狸刺青。
不仅图纹罕见,而且这刺青并非刺在背上,而是刺在肚子上。
果然有这么个刺青。
这么一来,奉行所内随即改变了原先的见解。
这原为北町头号小角色的同心,转瞬间成了勇猛果敢的大捕快。
官府也立刻动员大批捕快与从仆,在根津一带展开详细搜索。不过即使搜得钜细靡遗,到头来还是没找着笸森欣藏。不过倒是发现笹森的所有物品——印笼(注50)、十手、羽织挎等——悉数被埋藏在男人遭田所逮捕的六道稻荷堂后方的竹林中。
这件事让整个江户为之骚然。
遭狱门之刑亦能死而复生之妖怪祗右卫门四度伏法,大胆拘捕妖孽之头号捕快——同心田所真兵卫英勇立功——瓦版(注引)上也如此渲染道。
这下奉行所也骑虎难下了。
接下来,官府便听从田所的指示,将稻荷坂祗右卫门的首级连同符咒一并斩下,并就地将其焚毁。

[六]
百介忙了好一阵子。
由于奉行所表明立场上无法肯定怪力乱神,因此在记录上,受刑者只是个身分不明的男子,罪状为挟持、杀害与力。另一方面,官府虽然无法大肆表扬田所和百介的功勋,但仍在私底下犒赏了两人,百介也因此获得了微薄的报酬。或许颁发这笔奖金的用意,是拐个弯要求他别四处妖言惑众。
这下原本对撰写考物的作家颇为冷淡的出版者,也纷纷上门要求百介为文叙述逮捕祗右卫门的经纬。不过碍于奉行所的警告,百介只得悉数回绝,仅在自己的记事簿上记录下这桩妖怪狐者异的奇闻。
虽然田所真兵卫因本案成了坊间的大英雄,但生活并未就此改善,也依然讨不到老婆,在奉行所内的立场似乎也未见好转。
毕竟他这种个性,原本就没什么指望。
反正田所对现况似乎也没有任何不满。
这小角色同心告诉百介,自己的唯一遗憾就是没能把与力安然救回来。
大哥军八郎为百介助盟友田所立下大功欢喜不已,为此举办了一场酒宴庆祝。
不过对实情略知一二的军八郎表示,希望也能邀请御行又市到场。
军八郎在今夏那桩案子与又市结缘,不难想像本案极可能也和这个御行法师有关。
只是,到处都找不着又市的踪迹。
山冈百介就在这阵不亚于其他人的忙碌中,度过了今年的岁暮。
只是……
在一片喧哗声中,百介心中也并非毫无疑点。有个人总教他无法忘怀。
就是阿银。
自从在仕置场一别,百介至今都没见着阿银,
不知真正报了仇以后,这山猫回如今是何等心境?百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是为报仇血恨感到畅快?
或是她心中的悲伤终究无法抹灭?
还是正如事触治平所担心的——?
接着,旧的一年走了。
随之而来的是热热闹闹的新年。
平日滴酒不沾的百介,也醉醺醺地享受了一阵畅饮屠苏酒的年节气氛。他参拜产土神,走访各处拜年,观赏狮子舞(注52)、七福神舞、碎子(注53)、或掌柜夫妇的独生女弹琴奏乐,迷迷糊糊地过了这个年。
到了大年初七那天。
百介又躲回久违了的小屋。
他实在太想念那些书卷了。
当他在书桌上坐定,嗅起一丝带尘埃味的书香时。
钤。
传来一声钤响。
“御行——奉为。”
“是又市先生——”
百介慌忙站起身子,先是踌躇了半晌,接着才打开面向屋后的窗户。又市是不可能打前头进来的。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一身白色装束的御行又市。
身旁站着一身鲜艳打扮的山猫回阿银。
“阿银小姐也来了?”
只见阿银低头鞠了个躬。
“在此向先生拜个晚年。其实,小的和阿银本日造访,乃是特地前来向先生致歉的——”
“可否耽误先生片刻——”御行问道。
“快别如此见外,小弟打从岁暮便一直在找先生呢!”
“噢。”
又市单膝只手跪地,头也没抬地回答:
“一如先生所见,小的一身打扮如此阴阳怪气,实为不洁之下贱人等——因此无颜于年节期间前来叨扰。”
“快别这么说。”
“此乃实情是也——”又市抬起头来说道,
这反应着实教百介吓了一跳。
他想起了治平说过的一番话。
说来也没错,百介和眼前的两人之间,的确有着一道清晰可见的鸿沟。这并非身分或阶层的差异,而该说是觉悟上,也就是处世态度的不同。此等觉悟,是百介这种人极度匮乏的。
“本回的案子承蒙先生大力相助。”
说完,又市再度低下了头。
“请、请别这么说,快把头抬起来罢。先生何须向小弟道谢?一切都是又市先生的功劳,小弟什么忙都——”
这下百介看向阿银。
细长的脸蛋、樱桃般的小嘴、以及一对眼角鲜红的大眼睛。
这位长相标致的女傀儡师,只是彬彬有礼地向他鞠了个躬。
“没这回事——”直到听到又市的嗓音,百介才得以回过神来。
“本回所设的局,少了先生绝对无法成事。”
“设、设局?”
“是的。北町的田所大爷是个恰当的人材,加上和先生的大哥军八郎大爷又同门之出,实为一大幸事,托先生的福,本回方有幸请到田所大爷出马。”
“请、请田所大爷出马——又市先生!这……”
怎么可能?
正是如此——又市回答道。
“本案中之一切,不过是小的这小股潜所设的局、演的戏。”
“什、什么?这怎么可能?难道……”
“稻荷坂祗右卫门,早在十五年前便已亡故。”
“十五年前?”
——这怎么可能?那么……
“请问实、实情是怎么一回事?有多少是先生所设的局——该不会全都是假的罢?”
“上回也曾告诉过先生,小的胆敢保证绝不轻易撒谎。”
“但是,又市先生……”
“未向先生全盘托出,的确是事实。不过小的并无丝毫算计先生的意思。为证明自己绝无此意,今日两人才一同前来向先生拜年。”
“可否请先生解释清楚?”
又市点了个头。
“一如官府调书所述,稻荷坂祗右卫门本为长吏头浅草弹左卫门大爷旗下之公事宿干事,不过为人与传言截然不同,平日重义气、讲人情,追随者、仰慕者可谓络绎不绝,吸引众多无宿者与无业民众聚于其门之前,乃一德高望重之善人是也。”
“这——”
“不过……”
又市继续说道:
“有个不法之徒打算利用他的声望干尽恶事。因职务之便,祗右卫门知悉许多公家内情,加上广为人所仰慕,不少人也乐于向他吐露心事。尤其是聚集在他身旁的多为见不得天日之贱民,吐露的也多届不可告人之事。不知不觉问,祗右卫门就掌握了不少秘事。”
“这不法之徒——就打算利用这些为恶?”
“正是如此。”
“若为武士、商人或百姓,尚可恐吓取财。但若为下等贱民,可就没钱可讨。因此只能利用他们为恶。”
“不过,事情可有这么容易?”
“那家伙手中握有人质。若乖乖听话就回以优遇,一切罪过均不予追究。但若胆敢抵抗,不仅得受严厉惩罚,父母子女还可能因此丧命——”
“这么做未免太过火了罢——即使握有他人再多把柄,那家伙本身不也是个无宿人?”
“并非如此——”又市说道。
“想出这点子的是个武士,这家伙完全不把这些人当人看。”
“武、武士?”
原来敌方——是个武士?
“是个常出入公事宿的町方役人(注54)。”
“噢——”
毕竟町奉行所与弹左卫门的关系十分密切。
弹左卫门乃关八州长吏之首——为非人、乞胸、猿饲(注55)等贱民之管理者。官位虽低但影响力甚钜,还能向奉行使眼色。
百介认为这等人虽说是贱民,但终究还是人,不过是不完全符合农工商的定义罢了,说明白点不过是职业不同,没有任何理由遭受如此藐视。不过,这些人隶属于不同于一般百姓的支配体系,倒是个不争的事实。这好比国中另有一国的情况,幕府其实也很清楚。虽然表面上对其十分藐视,但看在弹左卫门年年的丰厚进贡,幕府有些差事也得由这些人分担。少了他们,江户的行政就无法成立。
理所当然的,奉行所也常为了交换情报,而与弹左卫门互通声息。
不过——
“幕后黑手——竟然是个町方役人?”
正是有如此恶毒之人,又市回答。
“有求于祗右卫门者,多半为连弹左卫门都不屑接纳、在世上毫无依靠的落魄人等。这家伙利用这些人逞一己之欲,利用完便弃之于不顾。”
“不过,真正的祗右卫门是个德高望重之上,岂可能任由此等恶棍利用自己名义为恶?有此人德修养,理应不可能纵容此种不义之事发生。别说是拒绝,甚至应该主动告发才是呀!”
“这可办不到。”
“为何?”
“因为——他也有人质在对方手中。”
“人质?”
“就是他的妻小——而且还是不合法的妻子。”
“不合法?”
“祗右卫门不顾身分有别,与一普通百姓的姑娘往来,还生下了孩子。那町方役人便以此为把柄,胁迫祗右卫门就范。”
“噢?”
“若风声走漏——不仅是其妻小,就连亲族都得受牵累。祗右卫门打从心底喜欢这名姑娘,对孩子亦是十分疼爱。因此,只得任由那家伙摆布。”
“且、且慢,难道……”
“我就是稻荷坂祗右卫门之女。”
——阿银如此说道。
“姑且不论人德、头衔,祗右卫门终究隶属弹左卫门旗下,碍于身分,万万不可与平民百姓有如此往来,因此为维系这不合法的家庭,仅能每月暗中团聚一次。即使如此——”
话及至此,阿银停顿了半晌。
“——他还是个尽责的慈父。”
“先生,即使情况如此,祗右卫门大爷——也就是阿银的爹,终究还是看不惯那恶棍欺凌弱者的所作所为。因此,最后决心向弹左卫门大爷告发此町方役人的恶劣行径。”
只可惜,这下又市突然改变了语调。
“对方早一步察觉祗右卫门意图谋反,因此抢先一步来个恶人先告状。不仅向弹左卫门告发扰乱社稷之恶事均为其亲信稻荷坂祗右卫门所为,这家伙还采取了更为毒辣的手段。”
“毒辣——难道就是阿银的……”
又市默默点了个头。
“请问这可是对祗右卫门大爷背叛行径的报复?”
“并不是,这也是个设计周密的计谋。虽被套上莫须有之罪名,祗右卫门大爷并不是个会因此隐蔽逃遁之人,而是认为应堂堂正正接受裁决,以一雪一身冤屈。只是这回碰到的对手实在过于恶毒。由于担心己身将遭不测,再加上至少一时行动将不自由,因此他——”
“他就去和她们会面?”
和妻子、女儿——也就是阿银会面。
又市点了点头。
“毕竟可能将是生离死别,因此他一路躲避追兵前去会面。只是,他的计划还是让对手知道了,而这家伙最厉害的,就是深谙如何利用他人弱点,因此——”
“因此——阿银小姐的母亲就……?”
在阿银眼前……
惨遭杀害,又市说道。
“那家伙还意图将这道罪名套在祗右卫门身上,而且要求无论如何都要将其交付町内官方审判,避免由弹左卫门进行裁量。那家伙认为祗右卫门深受弹左卫门信赖,若教他托出真相,弹左卫门想必会采信,如此一来,自己可就危险了。不过,只要将祗右卫生冠上杀害百姓的罪名——便可即刻将其送交町奉行所。如此一来,他的生死可就操在那家伙手上了。”
“就为了这种理由——?”
“就为了这种理由,我娘被他割断了喉咙。”
阿银说完,又悄悄低下了头。
“而我爹,也就是真正的祗右卫门,也惨遭狱门之刑,就连店家也被迫转手。从此我就——”
接下来的情况治平已经交代过了。百介心头涌起一股难以承受的哀伤。
又市朝阿银看了一眼,接着又转过头来,正眼凝视着百介说道:
“不过,此事并未就此结束。过没多久,祗右卫门就——活过来了。”
“这就是小弟想知道的。”
这下,原本的哀伤全被百介给抛到了脑后。
“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真的活过来了么?又市先生坚称自己绝不撒谎——但又说过祗右卫门不是个人,而是个杀不死的妖怪。难道这种怪事真的发生过——?”
真的发生过。
那可真是个妖孽——
但身首结合后复生的祗右卫门,不是已经让田所真兵卫给捉拿到案,还给杀了?
“那么——不。”
不可能有这种事。第一,祗右卫门——也就是阿银的生父,并不是个能违背自然法则死而复生的奸险无赖。难道是含冤而死的伤悲化为强烈怨念,让他得以继续留在人世间?
“可是基于——怨念?”
“并不是,祗右卫门绝非含恨而死的亡魂之流。”
想必也是如此。世上是否真有亡魂?百介也难以判断,但即使真的存在,理应也不至于成为这种破天荒的妖怪才是。大体上亡魂应无肉体,而现身乃是为了一报宿怨,哪可能为了利用他人为恶而重返人世?
“不过,小弟还是想不透。倘若他既非人、又非亡魂,那么究竟是什么?通常人若遭斩首,
绝对是必死无疑,理应是毫无可能复生的。”
“是的,因此阿银的爹,也就是公事宿总管的祗右街门,早已死于狱门。”
“那为何还……?”
“于其殁后再度现身的祗右卫门——也就是稻荷坂祗右卫门,可就不是人了。”
而是个“计谋”,又市说道。
“计谋——?”
“是的,不过是个计谋。此一利用落魄弱者的把柄,随心所欲地操控其为恶的‘计谋’——就叫做稻荷坂祗右卫门。在背后玩弄此一计谋的,是个如假包换的大恶棍。”
“可就是那个町方役人?”
又市深深点了个头,接着便闭上了双眼,低声补上一句:
而且,还是个聪明绝顶的恶棍。
“不、不过,又市先生。祗右卫门死于狱门后,这计谋理应无法继续施展才是。但是为何还能——?”
“按常理本应就此结束才是。不过这家伙实非常人,而是个极度执着于为恶的无赖。一旦尝过甜头,这终生难忘的滋味,教他不愿就此收起为恶的执着。”
不愿就此收起为恶的执着——这岂不真成了狐者异?
又市睁开双眼,抬起头来说道:
“当时——也就是祗右卫门死于极刑时,其名在骗徒、江湖郎中等只能潜伏于阴暗角落的恶棍之间,可说是无人不知。这家伙二也就是那町方役人,便巧妙地利用了此种心理。”
“利用——请问还能如何利用?祗右卫门大爷都已不在人世了。”
“当然有法子。譬如,这类人等哪天突然收到署名祗右卫门者寄来的书信。收到一个早已死于狱门者寄来的信,已经够教人惊讶,但信里还这么写着:老子对你的秘密知之甚详,倘若不乖乖听老子的话,会发生些什么事,想必你自个儿心里有数。”
“这——岂不是和他原本要的伎俩完全雷同?”
“是的,完全雷同。这家伙虽无法再‘冒充生前的祗右卫门’,但还是继续利用其名义,设下如此巧妙的局。”
设局——
“先生言下之意,是如今‘根本没有’祗右卫门这个人——?”
“是的。世上哪可能有此等妖怪?先生,这不过是个巧妙利用奇闻传说,设得细腻至极的局。”
“这、这种计谋岂有可能得逞?”
“当然有可能。曾遭胁迫者一旦收到此种恐吓,个个都是战栗不已。不论恐吓者为何许人,甚至根本只是个冒名的幌子,对自己的威胁迫害依然不减。传闻便如此愈滚愈大,祗右卫门也在传闻中活了过来。先生应该也知道,人是杀得死,但‘计谋可是杀不死’的——”
“噢。”
祗右卫门不是个人,要杀也无从——原来是这个意思。
“即使如此,十年前小的曾受人之托与某人联手,密谋捣毁此一恶毒计谋。遗憾的是此事难成,原因是——连对方的长相都无从知悉。”
“长相——?”
“设下祗右卫门这个局的家伙,也就是手刃阿银生母、将祗右卫门送上狱门的家伙究竟是何许人,生得什么模样完全无从查起。”
“不就是个常出入公事宿的町方役人?”
“符合此一条件者就有好几个。”
“就连又市先生也无法过滤出这号人物?”
是的,又市回答道:
“因此,到头来仍是以失败告终。”
“以失败告终?”
“对手是个擅长操弄传闻的家伙,打听消息的管道自然是庞大灵通,坊间各类传闻,很快就会为其所知悉,因此这行动根本是敌暗我明。对手一发现咱们并非省油的灯,旋即祭出一个‘活生生的祗右卫门’,并安排奉行所捕而诛之。如此一来,咱们也就无计可施。”
“不过,被捕的不过是个冒牌货不是?”
“这就是症结所在。先生,被捕的并不是冒牌货。稍早也曾提及,祗右卫门这号人物根本不存在,因此也无任何真假可言。被捕的不过是个在祗右街门这个计谋中,扮演祗右卫门本人的小角色,真实身分根本无人知晓,但对大家而言——他就是如假包换的祗右卫门。”
即使在找来证人求证时,个个都坚称其乃祗右卫门无误——田所曾如此说过。
“这可真是个高招。”
“此话怎说?”
“此举让许多人相信,稻荷坂祗右卫门果真还活在人世。哪管他是死而复生,还是只是个替死鬼,只右卫门毕竟是真有其人——这简直是个高明的宣传。接下来,被捕的家伙死于狱门,事后又——”
“一再卷土重来——”
“是的。这情况让人更感恐惧。以超乎自然常理之事束缚人,要比以暴力束缚人更为有效。因此,祗右卫门就这么成了一个有手有脚、有名有姓、有来历出身、还广具影响力的狠角色,只是并不存在于人世——”
这不就让他成了个活生生的妖怪?又市说道。
“因此,小的只得从这对付祗右卫门的行动中抽身。毕竟在知道设下这局的幕后黑手长得是什么模样前,不管做什么都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完全无计可施?”
“法子倒是有一个。”
“请问这法子是——?”
这下,又市看向阿银。
“噢,原来如此。阿银小姐她……”
曾“见过”这家伙的真面目。
“是的。我曾看到过这弑母仇人的长相,而且终生难忘——”
阿银说完,茫然地眼望前方。
“由于过世的祖父母曾再三告诫,说出来恐怕要丢了性命,因此这丫头一直守口如瓶。真正的凶手是个当差的,被冠上凶手罪名的非人,实为自己的生父——这种事,即使把嘴割开都说不出口罢?”
想必是如此。
虽然听来教人神伤,但事情难道无法解决?
不过——难道……
“且慢,如此说来……”
又市面露微笑说道:
“后来——只得放任祗右卫门继续为恶。在这十年间,这家伙虽然恶事干尽,却始终没人敢与其对抗。不过,这祗右卫门却在十年后突如其来地遭到逮捕,情况看来颇为可疑。阿银认为,或许是这冒用祗右卫门名义设局的家伙,有了什么闪失而遭官府绳之以法——”
“因此我曾前往官府指认。不过,长得果然不一样。那人长相与我爹仅有几分相似,而和杀了我娘的町方役人长得也不甚相像。”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还要以祗右卫门为牺牲品,好继续温存这个局,准备干第三次恶事么——原来阿银那句话是这个意思。
“小的认为——当时或许是这扮演祗右卫门的家伙突然有了什么不满,或者是厌倦了,才遭到这等处置罢。不过这家伙并不是个冒牌货,被人当了十年本尊,这下总不能说换就换罢。”
对世间而言,这家伙就是祗右卫门的本尊。突然换张面孔,岂不是要闹出问题?
要换张脸,唯一的法子就是把脑袋砍掉——又市说道。
原来如此,只要把人逮来杀掉就成了。接下来仅需再立一个本尊,便能把这局给维持下去。
“因此才——刻意安排此人就逮?”
“是的。正是为了如此才逮了他。”
“噢!”
这下百介终于开始逐步掌握到真相了。
“那、那么,当时在仕置场内,阿银小姐她——”
阿银缓缓点了个头。
“我的确看到了那家伙。在仕置场内,我果真看到了那张教我永生难忘的——那可恨仇人的脸孔。”
吟味方笔头与力笹森新藏——
“是认出了——那颗痣么?”
“是呀——”阿银回答。
“他那张脸我永远忘不了,他就是当年割断了我娘咽喉的那个小捕快。”
“但是,一个与力竟然——”
“没错——当时他不过是个赦帐方撰要方(注56)的低阶同心,后来才成为统帅吟味方的与力。任谁都猜不到恶事就是他干的。那家伙将阿银的爹送上狱门后,用钱买了个正好有职缺的与力头衔,后来还随入赘改了姓氏。”
是个深思熟虑的家伙——又市说道。
“阿银这丫头原本打算只身寻仇。但即使表面上再风光,这家伙毕竟是只无恶不作的老狐狸,而且公然与北町的与力大爷作对,绝无可能全身而退,甚至极可能遭对手反噬。因此——”
阿银将视线往下移。
又市则抬起头来仰望百介。
“若是先生当时没巧遇阿银,并将此事告知小的,小的绝对会晚了一步。若是让那家伙的局抢先一步复活,咱们可又要无计可施了。如此一来,不论采取什么行动,都只会教对手抢先一步。因此,这回真得感谢先生,让咱们得以先发制人。”
“那么——为何事后风声又会再起?”
“一切风声都是小的散布的。这下子笹森可发慌了,怀疑有人模仿了他的计谋。在这种对决里,先乱了阵脚的就是输家。到头来那家伙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试图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祗右卫门。”
终于让咱们逐步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又市罕见地皱起眉头说道。
“后来的经过——先生应该也猜得到罢。小的将笹森掳来逼问真伪,而且还请到十年前委托咱们征伐祗右街门的势力相助。这下胜负立见分晓,那家伙马上被吓得将一切全盘托出。只是——”
“只、只是什么?”
“咱们根本没立场将那个家伙送上刑场。小的和欲报亲仇的阿银皆为无宿人,无法将此等身分者定罪。唯有官府才有资格大刺刺地砍人脑袋。不过咱们依然认为——若不让官府的介错人(注57)将这家伙斩首,实在是天理难容。因此决定让他的脑袋和阿银他爹一样,被送上同一座狱门台曝晒示众——”
“那么,那张符——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为了遮掩笹森的长相?
于背后涂抹糨糊——
朝他的额头上贴——
待贴满三日三夜——
再斩其首级——
须将首级连同符咒一并斩下——
并尽速将其焚毁——
原来这步骤并非基于怪力乱神的迷信。但若不这么做,还真无法消灭这祗右卫门。笹森虽是设下这个局的幕后黑手,但终究非祗右卫门本人。不把他的脸给遮起来,祗右卫门的影子、名号仍要阴魂不散。若是不将笹森连根拔除——这个局还是会继续作祟。
这听来简单,实则无法办到——
又市曾如此说过。看得果真是如此,百介心想。又市这个局并不是为了斩杀笹森这个恶徒所设,而是个驱除祗右卫门这个局——一个对人世依然抱持满心眷恋的死人——狐者异的大仪式。
百介茫然地望着这位御行。
“原来打从一开始就……又市先生连这点细节都……”
“应付一个深思熟虑的对手,若不用意周延,注定要沦为输家。虽然对先生实在有点对不住。”
“这、这小弟是不在乎。倒是——治平先生是否也有参与?”
“噢,先生最好别太相信那臭老头。其实,在先生前去长屋造访时,那老头的壁橱里——就关着笹森那家伙。
“此话可当真!?”
又市笑着说道:
“所谓不可抹灭的特征——肚子上的狐狸刺青,以及颈子上那圈红色的伤痕,都是那老头刺上去的。”
“噢——”
原来当时——治平就是在刺这些。
而那狐者异,就让他给藏在壁橱里。
“其实就顺序先后来说,笹森先是被喂了那老头所调的毒。虽然不大清楚里头掺了些什么,但据说是以蛇、河豚、木药调和而成,会让人麻痹半个月的剧毒。”
这老头可真是够狠哪——又市说道。
“因此,先生——”
“小弟了解。”
他当然了解。
又市、阿银,和治平,悉数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等。咱们的世界和先生所身处的截然不同,因此请别再深究下去——相信又市想说的就是这么一番话罢。没在一开始就将一切告知百介,当然也是这群不法之徒基于万一有个闪失时,不至于拖累百介的考量。反正就算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百介这一介生手也帮不上什么忙。
因此发现自己遭这群人等利用时虽然惊讶,但也没任何立场动怒。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
“两位还是进来坐坐罢?”
百介说道。
“否则——阿银小姐恐怕要着凉了。”
只见阿银望向一旁的脸庞,正微微颤抖着。
又市朝她瞄了一眼,接着便说道——那么,就烦请先生招待咱们俩一杯热茶罢。

注1:位于神社或寺庙内的商店街。
注2:西元八〇二~八五二年,平安时代前期的学者,同时身兼歌人与汉诗人。
注3:位于东京都台东区,今名小野照崎神社。
注4:立于日本神社门口的牌坊。
注5:高丽犬之意,乃指寺庙内的石狮子。
注6:今日的隅田川上,位于今户至山谷之间的运河。
注7:意指位于今东京都北区之飞鸟山公园,又名王子公园。此地自十曰世纪起便有祭祀和歌山县熊野的神祗飞鸟明神,故得其名。
注8:土地之守护神。
注9:亦作“拍手”,指礼拜神佛时双手击掌的动作。
注10:日本祭神时诵读的祈祷文。
注11:神社中用来区划神圣场所的麻绳,绳上每格三、五、七捻缀以方形纸张,故又名七五三绳或标绳。
注12:寺庙或神社入口处,供参拜者洗手、漱口的水源。
注13:古日本年号,西元前七八二~八〇六年。
注14:“大己贵命”为出云神话中大地之神“大国主”年轻时的别名,“事代主命”则为其与“神屋盾比卖命”女神所生。
注15:亦称“御和魂”,为带来和平,宁静之神灵。
注16:牛头天王原为印度祗园精舍之守护神,东传日本后与当地原始信仰之神祗盏鸣尊融合,成为除疫降福之神。
注17:展示奇人奇物,并表演杂耍,魔术等的娱乐设施。
注18:斩首后公开展示首级。
注19:一种类似羽织的轻羽棉外衣。
注20:江户时代初期,大坂的竹本义大夫所创的净琉璃之一派。
注21:发型、服装均为中国样式的傀儡。
注22:以三味线伴奏,吟唱义大夫节等净琉璃曲目的傀儡戏表演,注23:日本古国名,领土相当于今日之新泻县全域。
注24:以软糖炖煮之甜汤。
注25:制造或贩卖焚香用具者。
注26:江户时代未登记户口者,多为贫农或下层百姓。
注27:江户时代连管理非人之机构亦无法可管,居无定所、四处流浪之非人。
注28:江户时代幕藩体制下所界定的阶级之一,为最下层之贱民,依法不得从事生产性的工作,属非人头管辖,通常从事监狱、刑场之杂
务,或低等民俗技艺等。非人头为管辖非人之官员。
注29:江户时代非人身分者之首,获幕府任命管辖关八州,伊豆、甲斐都留郡、陆奥白川郡、三河设乐郡之下贱人等。官方称之为秽多头,但历任均以长吏头矢野弹左卫门自称。由于以浅草为据点,又称浅草弹左卫门。以幕府末期之第十三代最为有名,曾于长州征伐与鸟羽伏见之役为幕府立功。明治维新后改名弹直树,积极扶持日本近代皮革业与鞋业发展。
注30:江户时代关东地区八国之总称,包括相模,武藏、上野、安房,上总、下总、常陆,又称坂东八个国或八州。长吏为江户时代管辖贱民之首长。
注31:出没于出云(岛根县)与萨摩(鹿儿岛县)一带。姿态被描述为巨大的猫妖,总是伴随着火焰在天空中飞行,负责将灵魂带往极乐世界或地狱,往来阴阳两界的媒介。
注32:江户时代公开行刑时,竖立街头细数犯人罪状的告示牌。通常从行刑日起展示三十日。
注33:江户时代的两种缉捕道具,突棒之前端为铁制,呈T字形,上有成排铁钉,前端下头为一至三公尺的木柄。刺股又名指叉,铁制前端呈U字形,下有二至三公尺之长柄,用来将对方咽喉、胳臂等强加固定于墙面或地面。
注34:江户时代辅佐奉行、所司代、城代、大番头,书院番头等官员管理、指挥同心者之职称。
注35:游廓意为花街柳巷。吉原游廓为江户时代之合法妓院聚集地,原位于今日本桥人形町,后于明历大火中毁于祝融,而迁移至浅草寺后方之日本堤。
注36:广小路意为大马路,原为江户时代为防火而区隔接区所规划。其他尚有两国广小路、浅草广小路等。
注37:玉藻前为架空人物,相传为平安时代末期,由一只白面金毛九尾狐所幻化的绝世美女,年纪约二十前后,曾侍奉鸟羽上皇。后来由于上皇卧病,阴阳师安倍晴明发现病因乃实为九尾狐之玉藻前,王藻前因此恢复原形逃逸,鸟羽上皇亦组织部队搜捕。被宰杀后,九尾狐化为一颗散放致命毒气之杀生石,至市町时代方为玄翁和尚所破。据说杀生石于遭破坏的同时飞散四方。相传此传说乃以深受鸟羽上皇宠爱、原名藤原得子的皇后荚福门院为蓝本。
注38:原文作定町回り,乃江户时代同心职种之一,职责为巡逻市内、取缔不法情事。
注39:东京都中央区地名,北町奉行所之官舍曾设于此。
注40:江户时代男子将前额至头顶的毛发剃咸半月形的发型。
注41:将佩刀水平插在腰际。
注42:”火付盗贼改方”之简称,为江户时代专事取缔纵火与抢劫等重罪之官职。
注43:江户时代供为诉讼前往江户、大坂、京都者寄宿的机构,亦代为行使部分诉讼相关事务。
注44:从事牲畜屠宰、皮革加工、掘井、歌舞妓、搬运、行商、这园等职业者,于丰臣,德川幕府政权时代被归类为下等贱民。
注45:今东京都台东区东南部,江户时代曾为知名的花街柳巷。
注46:吟味为审讯之意,此指奉行所内负责审讯之机构。
注47:日本古代最重的极刑,多判于弑亲、弑主之罪犯。先将受刑者缚之,再以刀浅划其颈,旁置一锯示众二日。原本每位参观者得以锯子划其颈一两刀,至江户时代锯子改为形式上的展示性质,受刑者于示众二日后以磔刑处死。
注48:乞胸为在民家门前或寺内、广场等地借表演乞讨的杂耍艺人;座头则是以说唱、按摩为业的盲人。
注49:原本意指江户时代类似今日派出所之机构,江户南北两町奉行所与大坂奉行所亦简称番所。
注50:江户时代武士挂在腰际的椭圆形小药盒。
注51:江户时代于街头兜售的快报,由于最早多以黏土刻字烧成瓦状制版,故得其名。后来多以木板为之。
注52:日式舞狮。
注53:日本传统表演中为烘托气氛,以笛、敲击乐器和人声所演奏的音乐。
注54:江户时代管理百姓民事之行政官员。
注55:以训练猿猴,并携其赴各地巡回表演以为朗口之街头艺人。
注56:江户时代处理罪囚主持赦、大赦等相关事务、调查判例,编篡文书记录、管理户口等的与力组织。
注57:武士切腹时负责在一旁待机斩首者。

[ 本帖最后由 夏亚夜 于 2008-11-10 12:0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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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4

10000
lp4946004280501 勳爵
京极夏彦的短篇又是另一分风味
虽然碍于篇幅而在很多地方直白了点、伏笔铺陈也较少,如『柳女』与『帷子辻』两章凶手的出现就有些突兀,但少了京极老师丰富艰涩的各种辩证(魍魉之匣的宗教家差异…囧rz)后,阅读的速度就提升很多啊
不过,京极老师的博学还是非常令人佩服,不论是战后的日本或古老的日本(抱歉,个人日本史极差,根本看不出『巷说百物语』是哪个年代)都能让人感受到文中浓浓的旧时代风味。而在惊悚的桥段也依旧到味,『帷子辻』中的恋尸癖尤其令人反胃,实在好看

15 年前 0 回復

mumake2006 騎士
谢谢分享,小说抱走!希望有下卷

15 年前 0 回復

烤土豆 王爵
京极的书卖点就不是推理……本质还是志怪小说……

15 年前 0 回復

rongxo 平民
感谢楼主录入

15 年前 0 回復

serana 平民
剛剛去看了第一本﹐嗯﹐這個~~~ 還沒完啊﹐痛苦~~

15 年前 0 回復

13243546 子爵
这么快就录完了啊,感谢楼主录入。我十分想看这一系列

15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很黑很神棍,当初的动画就已经很神了,这个结尾不会也很让人猜那种吧

15 年前 0 回復

农民 騎士
这一本比第一本理解起来难了一点点,不过真相很好猜,是因为这种故事太多了的缘故吧

15 年前 0 回復

末世之月 子爵
真的很快,第一本放出还没几天

15 年前 0 回復

alfredsjoy 伯爵
耶?第一本貌似还没搞完的说~~~~~~恩,好像是比较有的看的一类小说呢,我喜欢

15 年前 0 回復

千月绫华 公爵
想看萌系书请走出这间屋子随便走…… 

还是夏亚的坑填得快啊~这么优秀的小说终于有人录入了……

打算什么时候录《姑获鸟之夏》呢?

15 年前 0 回復

鸨羽舞衣 王爵
看到封皮,兴趣指数下降,还是支持一下受夜

15 年前 0 回復

ghostshell 伯爵
京极堂系列也很不错...著名的妖怪推理作家

15 年前 0 回復

夏亚夜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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