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web小说】伯爵家的秘密(本篇完结|番外更新中)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14 15:1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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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文名:伯爵家の秘密 ( 生肉
作者:BUTAPENN
翻译:冰块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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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稿首发百度贴吧,百度ID 琲世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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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要
拉瓦雷伯爵家中,有个谁都知晓不得的秘密。——「伯爵的继承人,在陋巷的娼馆长大」。然而,那只是庞大秘密中的冰山一角罢了。
这是破天荒的伯爵之子改变闭锁的贵族社会的故事。


隐藏身份的演技派王族的非凡人生。他的理想,他的亲情,他的爱情,他的友情。
非后宫非开挂作,剧情紧凑,不掺水分,文笔老练,人物刻画饱满,是值得一看的佳作。
本篇全五十六话,番外三十四话。本篇全十一章校对完毕,番外更新中。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6-29 11:26 编辑


第一章「陋巷的贵公子」(1)

交易之镇波尔坦斯面临贯穿大陆的拉图尔河,作为水路之镇而知名。
街中的水路如网眼一般纵横交织,要到达目的地,船远比马车快得多的事也并不稀罕。
人们以水路为中心营生。
家家户户和工场伸出水路之上,人们到了早上,就把要洗的衣服和脏餐具都放进篮子里,从后门走下楼梯。邻里热热闹闹地一边聊天,一边从经过的行商的船那里买菜。
职人们洗羊毛、晒皮革,也都利用水路的水。
那么,言归正传,在流经战胜纪念广场、一头向西的水路旁,有一家娼馆。
这幢二层建筑的一楼部分由坚固的石头砌成,其外观厚重,在这周边一带也格外令人感受到它古老的历史。
娼馆的第三任老板娘伊莎朵拉,她美貌不衰的同时,刚烈的性子也鼎鼎有名。再加上,传闻中她还雇着个身手不凡的保镖。
娼馆有保镖,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为了把不懂规矩的麻烦客人殷殷勤勤地请出去,干这行的店通常都会放上一两个看上去就五大三粗的男人。
然而,这个传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那个保镖谁都没见过。


「住手、我都叫住手了!」
狭窄的走廊两侧成排的门中有一扇啪嗒地打开了,仍面带几分稚气的年轻女人从里头的小房间冲了出来。
「Mistress(老板娘)!」
她胸上的蕾丝被撕得零零碎碎。从同一扇门里出现了个上半身赤裸的巨汉,在后面追了上来。
「哇哈哈」
在昏暗的走廊中,那男人毛茸茸的手臂突然就伸了过去,抓住了拼命逃跑的女人腰上的丝带。
「甭生气呀。不就是给你打个小小的招呼而已嘛」
「那是哪门子的招呼啊。别开玩笑啦」
正当两人在推推搡搡时,有个人影刚好从楼梯爬了上来。
那是两手提着拖把和水桶的青年。年纪轻轻,形状好看的嘴角还没有长胡须的苗头。
他凌乱的涅色头发束在脑后,皱巴巴的白色衬衫敞开前襟,黑色紧身裤的膝下部分破破烂烂,只有扣住它的皮带和鞋子质地异常地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别人送的。
「安迪」
她从男人的手中窜出来,绕到了他背后,缩紧脖子将身子藏了起来。
「怎么了?妮妮特」
也不顾这样的异常事态,年轻人用悠然自得的声音越过肩膀问道。
「就是那家伙。突然就打我,扯我头发,撕我衣服-」
「噢」
他把扫除用具放在地板上,转过身来面向正面,冲着熊一样的男人和蔼可亲地笑了。
「这可不好办啊,这位客人。这种游戏,要上别处去玩啦」
「哼,伊莎朵拉的店啥时候开始变这么高档了」
「至少,打从我记事开始,你这种变态是不会在这出入呢」
「少废话,让开!」
对着威吓的客人,年轻人纹丝不动。他向背后的娼妇在后头用手轻轻地打暗号叫她离开。
「如果我说不让呢?」
对方有着被日光晒得黝黑,像是锻冶工或船匠那样粗壮的手臂。假如他要打过来,在这狭窄的通道上,哪里都没有能躲避的地方。
「要我折掉你的颚骨吗。还是说,要我先跟你小子干上一炮呢,『小姑娘』」
说这话的同时,客人猛地抡起了有孩子的头那么大的拳头。
到此为止阴暗而昏昏欲睡似地眯起来的年轻人的眼睛,瞬间就带起了光芒。就如云间一瞬透出来的青空一般。
他轻盈地弯腰躲过攻击,就这样撞进了对方的胸膛。
「呜啊、」
巨汉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就像被锲子砍进了切口的树木似的,慢慢地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趁这机会,妮妮特翻身跑下了楼梯。
「Mistress!来人啊」
老板娘操起了特大的研磨棒,跟着厨师和打下手的男佣人,从厨房冲了出来。
「没事吧,妮妮特」
「现在,安迪他……」
一行人跑上二楼,见到的是地板上不像样子地被撂倒的巨体,以及年轻人骑在那肚子上讴歌胜利的身影。
「对『小姑娘』都无从下手,难看死啰」
「可……可恶」
「你让开」
伊莎朵拉粗野地大步靠近过来,用手肘把安迪捅开,手叉在丰腴的腰上,冷冷地俯视客人。
「这位客人,请出。我这出了名是主顾规规矩矩的店。希望你不要再踏入这里第二次了呢」
这洪亮的女低音,蕴含着二十年来掌管这家店的老板娘的不可小窥的气势。
「求、求我都不会来!」
男人被气势压倒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正想要怒瞪年轻人叫他「给我记着」。可是,鼻血就在这时稀里哗啦地流下来,他一边慌忙用拳头堵住,一边逃也似地跑下了楼梯。
妮妮特站在老板娘旁边,目送那个身影,担心地说道。
「之后他会不会带上一大帮同伴来找安迪算帐啊」
「没事。那家伙也不蠢。被这种柔弱的小毛孩干翻啥的,嘴裂了都不会跟人说」 
至于议论中的关键主角本人,则一把抓起落在妮妮特房间的上衣和衬衫,瞅准男人刚好出到大街上的瞬间,从窗口扔了下去。
之后,他没事人似地拿起水桶和拖把,哼着歌开始拖起了被血弄脏的地板。
「懂,在这里,这种事是家常便饭唷」
老板娘粗野地逼近,给他脑袋狠狠地敲了一记。
「痛!」
「三十索尔特。交出来!」
她的手掌戳到他胸前。「骑那家伙身上的时候,你从他怀里顺走了吧」
「切」
安迪一手按在脑袋上,不情不愿地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三张皱巴巴的钞票。
「这些,可都是妮妮特赚来的嫖资」他提醒道。
「我知道啊。在账簿上会分文不差地记好的」
Mistress伊莎朵拉威风堂堂地摇摆着肩膀走了下楼。
「谢谢你,安迪。帮我取回钱」
妮妮特双颊飞红,理由不仅是兴奋。「——你啊,人不可貌相,强得厉害呢」
「啊哈哈。人不可貌相,这话是多余的吧」
安迪理顺了她散乱的头发后,突然郑重其事地变成了告诫的口气。
「妮妮特,你还是新面孔所以恐怕不懂,但像刚才那种粗暴的客人时不时就会来。一感到危险,就得应付妥当。叫姐姐们教你做法就行」
「我会的」
她装作要掸走灰尘,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袖子。
「我,从农村出来,还只有两个月对吧。大家都很亲切,又能吃饱饭,可是接客的时候我还是很害怕,心里很不安……」
她恳切地倾诉的声音中,带着鼻音有几分甜腻,即使稚拙也仍透出诱惑男人的味道。
「我想还礼。而且今晚我有空,来我房间吗?」
他歪头微笑。「哎呀,Mistress会怎么说呢」
「闭口不提她就不会知道啦」
当互相的唇还差一点就要触碰的时候,从楼下猛地飞来了根研磨棒。安迪轻身闪过,耸了耸肩。「你瞧」
然后,在离去之际他从口袋里掏出又一张纸币,暗中塞进娼妇的手里。
「算那混蛋请客。用这个上裁缝店,买件新衬衫就好」
他肩担研磨棒下去门厅,老板娘正抱着双臂等着。
「姑娘们入浴的水打好了?」
「啊,糟嘞」
「到底要在这住上几年,才会把工作记牢!」
伊莎朵拉一只大手使劲抓住了他的下巴。他脸颊上可见细筋状的划伤,隐约渗血。
「这个伤是?」
老板娘目光锐利地瞪着他。
「啊啊。被那家伙的指甲摆了一道」
「你这笨蛋!去西奥那里处理下」
「涂下口水自然就会好啦」
「少废话,马上去!」
接着,她在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低声窃语道:「要我让您贵重的脸受伤而触到于贝尔大人的逆鳞,实在是恕难从命啦。」


「又打架了吗。进了今年,都已经第几次了」
「是工作啦。不是打架」
「就算如此,也还是暴力行为!」
年轻的医师戴着度数颇深的眼镜,用油灯照亮他的脸颊,往伤口上涂足了消毒药。患者在治疗的期间,从头至尾都要陷于不由分说地挨他批评的窘况。
西奥多·古兰在王立大学进修医术,自愿在其他医生都不愿靠近的陋巷开业。
当然,能付够治疗费的住民几乎没有。他被医生同伴揶揄喜好怪癖的同时,在伸出河面上的土坯房诊疗所安定下来,已经两年了。
只要能忍一忍他的批评,他还是有真本事的,所以大清早排队的患者就排到了玄关前的桥边。等诊疗室终于回归平静时,就已经是家家户户烟囱升起煮晚饭的炊烟这个时间了。
「你打算在伊莎朵拉那里呆到什么时候」
西奥多一边在伤口上用胶带固定涂了防化脓软膏的纱布,一边反复说着老一套牢骚。「像你这样将来有望的青年,不能总住在那种地方」
安迪像是在说『又是老一套』似的,一脸若无其事没有回答的意思。医师也作罢,在这时噤口。这是常有的事。
如果,安迪一本正经地问他「那么,我要上哪去才好」,他没法回答。
他听说,安迪的母亲原本是伊莎朵拉店里的娼妇。据说他在母亲去世后无处可去,在九岁时被伊莎贝拉领走,那以来就作为勤杂工工作。他自己声称没有见过父亲,所以大概是仅限于一夜的关系吧。
像他这样出身卑微的人,无论是学问还是专门技能都没法掌握,然而又没人教作为店员和佣人工作所绝对必要的文雅的说话方式,终其一生都要在贫困中过活。
在家世和身份理所当然、换言之享受此财富分配的社会当中,这个模式永远不会改变。
「皮肤皲裂的药也要开给你吗?」
「不用。水开始变暖和了,已经不需要了」
「那么作为代替,我就给你热柠水和芝士梳打饼吧。不用客气。哪怕一点都好,给你涨涨营养——等一下」
医生的耳中,传来了铿铿地敲门环的小声响。
「没钱的患者又来啰」
放下笑着的安迪,西奥多站起身,打开了门。
在那里站着的,是三个身穿黑色外套、面相凶恶之辈。
「嗨,医生。你似乎很忙嘛」
停也不停,男人们就粗鲁地径直闯了进来,在木板铺成的简陋诊察室东张西望。
「不过,在今天这也要到此为止了。直到付清二千索尔特的借金为止,你到牢房呆着去」
「为、为什么」
西奥多愕然地张大了嘴。
「我,可不记得跟你们借过钱」
「羊毛合作社的威廉师傅,这你总该记得了吧」
「威廉师傅?」
医师终于隐约理解了事态,立刻脸色发青。
「确实在两年前,我从威廉师傅那里借了二千索尔特作为开业资金,但应该约定了目前还债只需交每月的利息就好了才对」
「那是因为情况有变啊」
前头的男人用夸张的动作从怀里掏出纸片,用力地挥了几挥。
「我们啊,从威廉师傅那里买下了这个借据。你瞧,那家伙的签字证明也白纸黑字地有了」
「怎、怎么这样」
卷成螺旋状的近视眼镜滑落,医师无力地一屁股坐在等候用的椅子上。「竟然,有买卖借据这等事」
催债的男人轻轻一笑。简直像在说『所以说贵族的小少爷就是好坑』似的。
「这还款期限好像早就到了呐。因此可以请你还清本金和利息对吧。不,不过到底还是不会叫今天明天就还清。给你一周间的延期吧」
「办、办不到。二千那么多钱——」
「我还听说令尊是在诺丁噶尔郡北部持有领地的男爵大人。懂了吗,只要有上一周,给他送讨钱的信,时间十分充分了吧?
药品柜的玻璃门喀嗒喀嗒地响。背靠着那个柜坐的西奥多,开始微微发抖。
「如果——如果假设,我说还不了呢?」
「根据王国法律,控诉你。不是可以将你所持物品通通变卖,再沦为囚奴工作,每天两索尔特地还清嘛」
男人浮现出地狱使魔般下流的笑容。「不过假如你再有点『美人』味,恐怕还能有别的用途呢」
就在此时,无声无息地坐在角落的年轻人,椅子喀咯一响站了起来。
「喂啊,兄弟。这是不是,有点太毒辣了呀?」
水色眼睛被诊察用的油灯照亮,洋溢着愉快得天真烂漫的光芒。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6-29 11:29 编辑


第一章「陋巷的贵公子」(2)

「咋了。你哪根葱」
「就如你所见,是重伤员呀」
安迪轻轻地指了指脸上那块小小的纱布。「不由这家伙处理的话,可要关乎我性命。不好意思,可以请离开吗」
背后同伙中的一人对男人低声耳语道:「他是伊莎朵拉店里的跑腿小弟啦」
「哼,娼妇之腹吗」
男人嗤之以鼻,回答道。「跟你小子,没关系」
「关系可大了去了。像在这种贫民街一视同仁地治疗患者的老好人,除了西奥医生外可没第二个了。不知你们是哪来的外人,但要是将这家伙扔进牢房,你们可就在这一带住民中拉了大仇恨啰」
「关我屁事」
男人鼻尖发出声冷笑。「咱们啊,只要讨回那如数凑齐的二千索尔特,就怎样都好」
「我估计,你们大概是打主意想威胁那做父亲的男爵硬要钱,但对断绝了父子关系的三儿子,会出二千那么多吗」
「这有啥。到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进信封里送出去,那就是所谓亲情啊。总不会害了他吧」
「呜哈哈……」
男人的同伙在后面发出了阴森的笑声。
安迪则鞋子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走上前去。
「回去」
声音跟低声私语一样低沉平静,却有不容置喙的意味。
说来也奇怪,这身穿寒碜衣服的瘦削年轻人的命令,竟镇住了极恶的男人们,他们往后退了一步。
「说是有一周间的延期对吧。一拿到钱,这边就会来联络。到那为止别叫我再见到那张脏脸」
「安、安迪」
不顾西奥多在角落不住地摇头,双方散发出像要迸火般的怒气,目不转睛地怒瞪对方。
首先屈服的,是那伙男人。
「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嘛。要把娼妇的工资之类骗过来吗」
「不用你多事」
「嗬,肯定中了」
男人们仿佛在掩饰自己任小鬼摆布的事实,厚脸皮地笑了起来。
「拿到钱后,就来奥克斯的酒场联络。千万千万,别打什么怪主意,帮这家伙逃跑唷」
催债人们说完就走,把肩端起到不必要的程度走出了门外。


「唉」
西奥多把下巴搁在诊疗桌上,显得精疲力倦。
安迪把盛满热柠水的边缘带缺口的杯子和芝士梳打饼放在他面前。「甭客气」
「谢、谢谢」
热气在医师的眼镜上蒙上层白雾,他呷了口柠檬水,又叹了口气。
「果然,我不过只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而已吗」
「否定不了呐」
涅发的年轻人万分耿直地同意道。
「跟人借钱时,一定得仔仔细细地多长几个心眼。如果要做到毫无破绽,就不能只用口头约束,还应该让威廉师傅用准确的语句,把它作为借据的备注条文注上」
「啊啊」
医生一边点头,一边在麻痹的头脑一角纳闷道(这孩子,刚才听上去好像用了晦涩的法律用语,是错觉吗)。
「一周吗……要靠什么弄到二千索尔特,完全没有头绪」
「果然,没法子向古兰男爵讨吗?」
西奥多无力地摇头。「和父亲大吵一架后,被断绝关系离开家了」
「为什么」
「该说是腻烦了自己的人生吗」
他苦笑道。「像男爵这种下级贵族的三儿子,生存之道没什么了不起的。唯一能讨双亲欢心的方法,就只有成为王立军的将校,或者充其量也就跟家世显赫的姑娘结婚罢了」
「贵族,意外地不自由呐」
安迪凝视着窗外,嘟囔了一句。
「啊啊,就是不自由啊」
西奥多缓缓地拨开搭在额上的涅色头发,答道。「不过,到了如今舍弃了一切,我就懂了。那个时候,以不自由作为代价,我曾拥有现在远比不上的特权」
二人陷入了沉默。
夕阳在地板之下流淌的河流上反射,从地板的缝隙间钻了进来,悠悠荡荡地染红了房间。


持续一百五十年间,克莱因王国的人们,被贵族与平民这堵隔阂分割开来。越过那堵隔阂人们分享亲密友情、互通爱意的事可说是完全没有,就是如此厚的隔阂。
这之上,更棘手的是,就连贵族当中也存在隔阂。
屹立于王国顶点的,是被称为『法恩塔尔王朝』的王之一族。
接下来,三十多个公爵家和侯爵家渗入浓厚的王家血统,在王都周围独占宽广的大庄园,支配着政治和经济。
他们当中,每一个都是一百数十年前侵入这个大陆、好战的金发狩猎民族的子孙。
然后,史前就定居在这块土地上的涅发游牧民族当中,在战争和政治上立功,获授予称号和地方的领地的,就是伯爵·子爵·男爵家。
所谓涅发,指的是大陆民族特有的,接近黑色的暗色头发。征服民族以「如河底淤泥般的颜色」的意思为其命名。换言之,就意味着「你们,是应当跪拜于水底、遵从我等的存在」。
这上位和下位、再来是下位三家之间当中,序列也俨然存在。翻身的方法,少之又少。创立什么功绩受王直接承认,或是通过子女的婚姻得到哪怕只高一点点的爵位。
西奥多本应是为了逃离这样的婚姻游戏、追求自由而离家出走的。
给未普及足够医疗条件的港口小镇里贫穷的人们,施行必要的治疗。他本应为了这个充满正义感的梦想抛弃了贵族生活的一切才对。
然而,就为了区区二千索尔特的借金,马上就快要被打入阴湿的牢狱了。
不再是贵族的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后盾。
无论是本应分到的资产,还是从中获得的收入。无论是百依百顺地侍奉的佣人们,还是王宫授予的被称为「恩惠」的法律上的特权。
「假如我现在还是贵族的话」
西奥多喃喃自语,咬住了嘴唇。
区区二千索尔特的借金就能轻轻易易还清,进而还能把设备置办齐全,建起高价药也集得齐的大医院,拯救更多受病所困的穷人了吗。
至少,可以拥有把眼前这聪明快活的年轻人,从看不见前途的生活中解救的力量吗。
如果拜倒在父亲的脚边乞求饶恕、回归贵族身份,那是可能的。
然而,如此一来,自己就得打回原形遵从父亲的意思行动。像这样在陋巷开诊疗所简直是天方夜谭。
西奥多的思考入了死胡同,寸步难行,他一下从柠檬水的杯子抬起眼睛,像春日的蓝天般恬静的眼睛正凝视着他。
「西奥」
手掌托着腮,眼前的年轻人微笑道。「无需担心哦。一定会顺利渡过的」
「——诶?」
在透过窗外潜入的黄昏当中,一瞬有种见到了不可思议的幻影般的感觉。娼馆跑腿小弟如此身份卑微的少年,溢满了西奥情不自禁就想在他脚边叩头的高贵。
正当医师不禁眨巴眼睛时,安迪「啊啊」地叫了起来,慌慌忙忙大喊大叫地从椅子跳起。
「糟糕。忘打洗澡水了。回到去,要被Mistress狠劲打屁股了。怎、怎么办」
「哈哈……」
归根到底,这一切不过是与薄暮一同到访的刹那幻象罢了。
然后,唯一仅有的确切现实,就是小镇医生西奥多·古兰因为二千索尔特的借金,一周后将锒铛入狱。


约定的一周时间,风平浪静地流逝着。
西奥多的身边安静得令人吃惊。每天曾那样蜂拥而来的患者们,完全不靠近过来。可能是传闻扩散开来,小镇的人们害怕莫名其妙地受牵连吧。
(大家,真是薄情啊)
不知不觉就任随自己耽于闲暇,从白天就把红酒瓶摆在诊疗桌上。感觉被一直以来自己倾注心血的镇上的人们背叛了。
为了走到这一步,花了何等长的时间啊。刚在这个平民区开业时,仅因为是原贵族就被远远地围观,谁也不理睬他。好不容易得到了镇民的信赖,像如今那样作为「西奥医生」备受敬慕,患者蜂拥而至,是最近不久前的事。
然而,到此为止的努力,一日之内就化为泡影。在这生活艰难的陋巷里,会帮助即将因为借金被控诉的男人的人,是不存在的。
他能偶尔望到催债人们有意无意地在这一带晃悠。他们是在警戒他趁夜逃跑吧。
而说起安迪,则从那时开始就完全没来过诊疗所现身,勤勤恳恳地完成娼馆打水、洗衣、扫除的杂用工作。
(无论如何,那孩子怎么可能在一周内靠工钱挣得到二千索尔特呢)
对没有任何财产的十七岁年轻人,自己竟抱有过那么一分淡淡的期待,实在是愚蠢至极。
虽然给父亲寄了写明情况的信,但很难想像会得到回应。
渡过了不眠之夜的第五天,伊莎贝拉店里的一名娼妇来到了诊疗所,交给他一封信。
「是安迪给你的哟」
是找谁代笔了吗。那上面用优美的文字只写了一句话。
『明早十时,敬请前来官署前广场』


在比指定时间稍早的时候,西奥多扶着因宿醉而沉甸甸的脑袋,摇摇晃晃地到了镇中心的广场,见到那里设了讲台,周围人山人海。
(有演讲会之类的吗)
当他这么想着,站在人群的后面,四下东张西望寻找信的主人的身影时,正从广场的对面走来的,不就是那些穿黑外套的男人吗。
「糟糕」
他想慌忙逃跑已为时已晚,三人组马上就发现了西奥多,露出刻薄的笑容接近过来。
「医生。把我们叫来这种地方,到底是要玩什么花样」
「我、我叫来的?」
「该不会是还不了钱,想聚集人来乞讨吧」
回过神来时,西奥多和三个男人已被重重包围在平民区民众的人群中。
当中有来过医院的人,但另外也有见都没见过的面孔。
「咋、咋了」
毕竟还是注意到异样的气氛,催债人们企图脱出人群。然而,他们被围了二重三重的人墙推回去,就连轻易动弹都不行。
官署的门啪嗒地打开,蓄着小胡子、头戴三角帽的威严男人,从里面率领着随从走了出来。饰在绀色披风襟上的徽章表示他就是治理拉图尔流域地区一带的州长官。
「为何州长官,会在这里」
像要抹掉西奥多的喃喃自语一般,人群一齐扬声欢呼。
州长官登上讲台,以充满威严的举止,举起一只手止住欢声。
「今日,可喜可贺,为波尔坦斯市民的健康而日夜殚精竭虑于医疗事业的医师,将要获得表彰了」
「万岁!」
「西奥医生!」
人群以巨大的欢声相迎。
而本人却还没掌握住眼前的状况,呆若木鸡。
「西奥多·古兰医师。你在做什么。来这边」
「好、好的」
西奥多摇摇晃晃地走上讲台,州长官从代官恭恭敬敬地捧着的台子上拿起了小小的丝带,插入医师穿着的上衣的领子里。雷鸣般的掌声涌起。
「接下来」
州长官转身面向正面。为了不听漏他的一字一句,人群鸦雀无声。
「因此,为了纪念此次表彰,谨代表波尔坦斯市民举行盛大的捐赠」
州长官煞有介事地扫视人群。
「古兰医师的债权者们,提议要给二千索尔特的债款销账」
「诶诶」
人墙迅速地分开,因状况变得太快而僵直地杵在那里的三个人被落在了州长官面前。
「就是你们吗。要免除债款的可嘉之人」
「什、什、什」
男人们猛然想要顶撞,讲台两侧的卫兵们突出长矛。
然后,站在背后的人群投过来的上几百道视线像要扎过来般,比卫兵的矛还锋利。意识到这件事的恶党们不愧是吓得面无血色。
「卫兵哟。把借据交到我手上」
从呆然的男人怀里,一张文书交到了州长官的手上,州长官检查过内容后,用从代官那里接来的小刀,将借据纵向撕裂了。
「古兰医师的债务二千索尔特,宣告无效」
喧哗和欢声格外响亮,与振翅的鸽子相伴从广场飞舞上旷阔的天空。


「我和威廉师傅谈过了」
数日后的黄昏,医师一边给突然在诊疗所现身的安迪拿出柠檬水和芝士梳打饼,一边说道。
「那个借据,据说是因为他做了同伴的借金保证人被强迫还钱,所以无可奈何只得交了出去。师傅有恩于我。就算没有借据,我也想将那二千索尔特的借金一点点地还下去」
「嘛,那大概是所谓的为人之道吧」
「安迪,你——」
西奥多在椅子上坐下,战战兢兢地凝视着涅发的年轻人。
「已经可以跟我说了吧。你,到底是谁。为什么,那么轻松就能叫动州长官」
「我不过只是个娼馆的跑腿小弟而已啦」他用愉快的口气回答道。
「把那人群聚集起来的,是你吧」
「我只是这里那里地到处悄悄咬耳朵说『去帮西奥医生吧』而已啦。我没想到竟然集合起这么多人。而且,叫动州长官的不是我,而是我们的Mistress哦」
「伊莎朵拉?」
「可不要小瞧娼妇嘞。虽然大多都出身贫寒,但当中也有人身怀能匹敌政治家和贵族、甚至王宫的知识,还通晓操纵他们的手段」
「……」
「州长官他啊,过去在我们的Mistress手里落下了点小小的把柄呢。这次就利用那个一下」
「……是这样吗」
「掌握这个国家的政治的,或许确实是王和贵族。不过,推动这个国家的力量,要再在别的地方」
水色的眼睛,开玩笑似的调皮地凝视着他。
「西奥。你也看见了吧,穷人们团结起来的力量。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身份和财产决不能撼动的东西」
「啊啊」
从眼前的年轻人身上,他再次感受到了近似畏怖的东西。西奥多又产生了进入幻影般的感觉,一口喝干了柠檬水。
「就如你所说啊,安迪。我经过这次的事就清楚了。即便是如今,我心中的某处仍在蔑视着这个镇上的人们。而且还在贬低着失去贵族身份、失去力量的自己」
「不。你啊,并没有失去力量。你拥有了更厉害的力量。——镇上大家的信赖这件宝物。」
「信赖这件宝物」
不知不觉间,西奥挺直了腰板。
小镇医生西奥多·古兰环视了自己寒碜的诊疗所一圈,微笑了。那里映照着金色的夕阳,看上去宛如豪华住宅的一室。
「我明白啦,安迪。我已经不会再迷茫了。我要在这里活下去。」


天黑透后安迪回到娼馆,拿着研磨棒的Mistress伊莎朵拉正等着他。
「去填满石炭箱,我明明都吩咐了你多少遍了」
「啊,糟嘞」
「你这呆子,要在这里住上几年,才会把工作记牢」
就好像抓住小猫一样,她掴住那揉得皱巴巴的衬衣领子。
「过来,看我修理下你这性子!」
看到安迪被拖走,妮妮特从二楼拼命地叫道。
「Mistress,饶了安迪吧。我会替他运石炭的」
年长的女人慌忙捂住她的嘴,一边摇头,一边意味深长地单眼眨了眨给她使了个眼色。
「没事的啦。伊莎朵拉就是这样找个理由,时不时就把那孩子带进自己的房间。经常是几个小时都不出来」
「诶诶。那就是说……」
对着呆然的妮妮特,娼馆的女人们面面相觑地嘻嘻笑起来。
「谁知道呢。老板娘中意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就是这么回事吧」
然而,房间的门一关上,伊莎朵拉的声音和态度立刻变了。她退后几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于贝尔大人正在等候」
老板娘房间的尽头,还有另一扇门。
平时它牢牢地上着锁,这个馆里,没有一个人进去过里面。
那扇门现在却敞开了,身披黑披风的金发男人正单膝跪地。
他年龄约莫是正值二十有几吗。因为他端正的身段和肃穆的面容,哪怕是没有了腰间佩剑和腋下饰有羽毛的帽子,也显而易见是骑士阶级的人。
「爱德华大人」
被称呼为爱德华的年轻人,从脸上抹去了一向直爽的笑容,抿紧了嘴唇。然后,仿佛另一个人似地以凛然的举止,接受了骑士的拜礼。




第一章「陋巷的贵公子」(3)

这无法想像是在娼馆之中的房间。
墙壁由焦糖色的木板铺成,书籍在嵌入式的书架上一直排上了天花板。
中央是厚实的橡木书斋桌。那深处,摆着供给这个房间的主人的豪华扶椅。
衣着简陋的涅发年轻人理所当然似地坐在那上面,身穿暗色礼装的骑士在他旁边跪下。
「夜深叨扰万分抱歉」
「不过在这里,夜晚才刚开始呐」
他一向粗野的口音隐藏了踪影,这是上流阶级使用的克莱因语的柔和的完美口音。尽管如此,那带有几分戏谑的说话方式,则还残留着他被叫做安迪时的面影。
「有火急要事前来」
名为于贝尔的骑士,深深地吸了口气。「少爷。请回到公馆来」
听了这话,爱德华的笑容缓缓地冻结住了。
「父上他,体况不佳吗」
「……据医师诊断,恐怕很难撑到今年的冬至祭」
沉默之幕沉重地落下。
「本来预想中是希望等到王宫的情势稳定、待情况万全,然而已经不容许一刻的犹豫了。在伯爵大人仍存命于世的期间一口气把事情处理完毕——爱德华大人」
仿佛要把没有反应的主人摇醒似地,骑士加强了语气。「终于,十七年间等待的这一日要到来了」
「我等过?」
明明是没有窗户的房间,桌上油灯的火焰却摇曳了。因为爱德华无声地站起,转身面向了书架。
「你认为,我想回到馆里去吗」
骑士毫无惊讶之色地接受了这有几分非难的话。他并非是无法察觉到主人心中有这番纠结的从者。
「在从出生起一次都没有交谈过的父亲枕边,该说什么才好」
对这逡巡之间提出的疑问,骑士诚心诚意地回答道。
「没有说任何话的必要。伯爵大人只是一心希望能与您亲子相认而已。只要能体谅他的心意就足够了」
伯爵的儿子抬起下巴对书脊看得出神。书架上陈列着的藏书,他全部读完了。这是他在此处渡过八年岁月的累积物。
「至少,再早个两年的话。」
爱德华越过肩膀回过头来,静静地注视着油灯放出的光环。


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在二十年前,迎娶了克莱因王国国王弗雷德里克的美貌的妹妹伊莲。
普通来说是绝无可能的事。因为王族的公主在一百数十年来,嫁到同是金发氏族的公爵家或侯爵家才是惯例。
由王宫舞会的邂逅开始的熊熊燃烧般的恋爱。哪怕是王兄也无法浇灭这火焰,最终篡改了惯例,给予二人结婚的许可。
金发的公主降嫁到涅发的年轻伯爵身边,令贵族们大皱眉头,却受到民众的热烈喝彩。
不过,不久后就浮上一个问题,那就是王位继承的问题。
弗雷德里克王直到现在也仍未有继承人诞生。也没有男性兄弟。
根据法律学者的说法,这个情况下,王位继承顺位要追溯到上一代。换言之按照法律,作为弗雷德里克王之父的先王的弟弟、就是说王的叔父成为了顺位的第一位。
然而,目睹弗雷德里克王对妹妹伊莲一如既往溺爱的样子,贵族们不知不觉开始暗中如此私语道。
『兴许王位会由妹妹所生的儿子、换言之就是拉瓦雷伯爵家之子继承吧』——。
正当毫无根据的谣言开始散布的时候,将要长时间笼罩伯爵家的悲剧发生了。
伊莲公主由于操劳过度,初子死产了。因患病而变得不孕的伯爵夫人,自那以来的十七年间,从公开的场合消去了踪影。
之后,她三十六岁英年早逝的悲报传遍了全国上下,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从此王位继承问题达到了一个终结——表面上说。


于贝尔从爱德华出生时开始就伴在他身边,一直目睹着他的成长。
所以,主人自出生起就背负的重担,他是最为清楚的。在秘密当中出生,不得不在远隔双亲的爱的地方生活,那当中的愤怒。悲哀。
「归乡在什么时候?」
「首先必须要和王宫交涉,决定叙爵式的日程。馆内已经在做各式各样的准备,需要两周时间」
「两周吗」
主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两周内,这里的生活就结束了吗」
「然后,回到您本来应该存在的地方」
那里,对爱德华来说会成为安居的地方吗。
阴谋与野心翻卷的贵族社会。对将来的事左思右想,连于贝尔也快要被暗淡的感情支配了。但是从今往后无论可能发生怎样的危险,都要把主人的性命从中拯救出来。这,就是他从亡父继承过来的、作为骑士的使命。
「少爷」
骑士为了振奋自己,增强了语气。「即使以性命作代价,我也会保护您的」
爱德华听了这番话后,露出了悲伤的笑容。
「我明白的。于贝尔。说了任性话,抱歉」
「还有一件想要确认的事」
在黑衣骑士的催促下,在后面等着的娼馆老板娘向前迈了一步。
「是关于您母亲的事」
「啊啊」
「名字是科洛。从少女时代开始住在这个娼馆,年限已满后,在我的关照下在北边的农村作为农夫的妻子生活,十年前左右因为流行病去世了」
于贝尔听了这番话后点头道。「如果是这个的话,就和这边的大体情况完全吻合了」
「科洛和那个农夫间之前有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孩,但这方面就想办法掩饰过去吧」
「对公馆内的佣人们已经吩咐过禁止打探多余的事了」
于贝尔又接着说明道。「不过,听到是秘密,反而更想打探是人之常情。最终,关于您出身的事,迟早会成为佣人们的风言风语——」
即使是事先已经明白的事情,话语中带有的庸鄙意味,让年轻的骑士有点难以启齿。「大概会被那种眼光看待吧。少爷您是伯爵大人和娼妇间诞生的庶子这件事」
终于,爱德华的脸上,很有他风格的戏谑笑容回来了。
「正合我意」


「呼哇~,今天的午餐,是什么~?」
到了中午前,睡懒觉的娼妇们忍耐不住空腹起来了。这时,打杂的男人和老妈子们的工作也刚好告一段落。
娼馆的厨房最为大乱的,就是这段时间。厨师古斯东一边两手摆弄平底锅,一边看着烤箱的烘烤火候,还要搅拌三个酱料锅令它们不致于烧焦,制作着二十人份的料理。
「是焯马铃薯。牛油的香味!」
「鳕鱼和菠菜包成的派!鳕鱼啊,来这里前还因为太腥了讨厌得很,但为什么这么好吃呢」
因为姑娘们几乎都是从农村贫家被卖过来的,娼馆的饭菜无论是什么她们都会认定为非常好吃。
「等一下,安迪你真是的,要往肉饼切几刀才肯吃啊!」
哇哇嚷嚷、叽叽喳喳,互相争夺桌上的料理、散落面包碎的热闹餐桌,如果回到伯爵的馆邸,就会成为无法再见到第二次的光景。
帮忙收拾厨房也是爱德华的工作。锅里有残余的酱汁,他用手指揩起品尝。
「是羊肚菇」
「说中了。你要成为一流厨师也不是梦啊」
厨师古斯东惊讶于娼馆长大的年轻人的好味觉,眯起眼睛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说起来,牛肝菇用完了。可以再拜托你吗」
「啊啊,好嘞。反正,我正打算今天要上老婆婆那里去」


从伊莎朵拉的娼馆所在的波尔坦斯镇出发,走上街道上坡快一个小时左右,划入丘陵的森林,有一间快要被树木压垮的小木屋。
住在那间小屋里的,是早已年过八十的老太婆。她有着放浪民族特有的浅黑色皮肤。长长的黑色卷发上盖着带有长流苏的头巾。
「阿尔玛婆婆!」
「嚯,终于来了吗」
她站在门前等着爱德华,他背着割好的小麦、熏制猪肉和刚运进港口的南国水果作为手信来拜访了。
「什么啊,你似乎已经知道我会来了呐」
「于贝尔傍晚时路过,告诉我了唷」
身高只及他胸前的老太婆,扑过来给了他脸颊一个吻。
「听说,你终于要回到公馆去了」
「啊啊」
进了小屋后,爱德华在只由巨木的树干环切而成的椅子坐下。他回想起从前为了坐上这个椅子,拼命向上爬的事。
「古斯东拜托我来要牛肝菇」
「啊啊。要多少都尽管拿」
老太婆从里头的房间拿来了麻袋,里头装着风干过的蘑菇。
「不光是伊莎朵拉,厨师和姑娘们也是,如果你不在会感到寂寞吧」
「难说啊。一定马上就忘掉了」
「哦呀,不像你。心灰意冷了吗」
阿尔玛在喉咙底吃吃地笑着,回去炉灶旁边。
「在这里,我住过九年」
爱德华仿佛要将一切烙在眼底里似地,把木屋的梁柱一根接着一根地扫视过去。
「就算是现在,也时不时会在梦中见到哦。头发被涂上了贝纳树的汁液,我被臭气熏得哇哇大哭,被于贝尔狠狠地笑了一通」
「啊啊,多亏耐着性子继续这么做,那小鸡一样柔软的金发终于变成一片漆黑了」
老太婆手拿着茶壶,端详起年轻人木棉丝般的涅发来。
「从今往后,谁都不会发现你当中隐藏的王家之血」
把贝纳的汁液当作染料使用,或是作为药定期摄入体内,自如变换发色和肤色的本领,是放浪民族的女人间流传下来的秘术。这是她们被称为『魔女』遭到嫌恶的原因。
拉瓦雷伯爵选择这里做刚出生的婴儿最初的隐居之处,原因之一也在于此。
阿尔玛虽然出身卑微,但那八十年苦难人生中所掌握博识,却不逊于王宫的学者。能证明贤者的条件既不是身份也不是地位,伯爵非常清楚这个道理。
「王家之血吗」年轻人苦笑,下巴埋进了搁在桌上的双臂中。「这种东西,如果能抛弃的话真想抛弃掉」
老太婆没有应答这话,用平静的口气说道。
「你记得吗,小家伙。仅有一次老爷和夫人,来到这个森林的事」
「啊啊」
森林的分岔道上,停放着一辆马车。为了掩人耳目的破旧马车。但是,那里头,坐着的是只靠粗陋的披风掩盖不住的、气质高贵的男女,他们正看着这边。
幼小的爱德华还什么都不知道,在小屋前张口呆看着马车。
那次,是唯一一次。唯一一次和双亲过于遥远的邂逅。
阿尔玛摘起窗边养的甘菊,伴着茶水斟入杯里,轻轻放在他面前。
「这一天的到来,那二人曾如何地翘首期盼过啊。对那份思念痛感至极的你,竟害怕起来,那要怎么办啊」
「哪有害怕了」
「不,你在害怕呢。就像尾巴夹在屁股里的狗一样,害怕得直哆嗦」
啊啊,可能真像阿尔玛婆婆说的那样。
他很害怕。
害怕舍弃现在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背负起伯爵继承人这一出众的责任。
害怕假如到此为止建起的谎言的楼阁崩塌殆尽,眨眼间就会从四面八方被瞄准性命。
不只是他自己,连带他周围的人都会受到牵连。于贝尔也是,Mistress伊莎朵拉也是。就连这阿尔玛,也不例外。
就像那个时候,为了让他从这个小屋逃跑,于贝尔的父亲死去了一样。
「我已经——不想再见到因为自己而有人死去了」
他喃喃道。
「如果讨厌那样,就得将秘密保守到底。赌上性命地呢。绝不能起莫名奇妙的自尊心和功名心」
「彻底变做娼妇的儿子?」
「啊啊,就是这样哟」
爱德华终于整理好心情,端正坐姿。
「获得伯爵的称号后,我想,恐怕不能再来这里第二次了」
「大概是这样吧」
阿尔玛毫不客气地答道。「我也活不长了。无论如何,也已经不是能再见多少次的人了」
「在这里生活的日子,非常快乐」
年轻人澄澈的蓝眼睛,宛如风吹过河面般摇曳。
「啊啊,唯独这双眼睛的颜色,终究是改变不了呢」
森林的老太婆,用如皮革般坚硬的手掌,抚摸他的脸颊。「跟夫人一模一样。听好了,唯有眼睛是不能被人从正面近距离盯着看唷」
爱德华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笑了出声。
「开啥玩笑。这样一来,和女人接吻时可咋整啊」
「真是笨蛋呢,你这孩子。接吻时是要闭上眼睛的呀」


当他回到伊莎朵拉的娼馆时,人群吵吵嚷嚷地围在门前。
(不会吧?)
一瞬,爱德华受不好的预感驱使,脸色大变地闯进人群。
「怎么了」
「嘿,安迪。终于回来了吗」
熟识的针线铺主,以带有好奇心色彩的笑容回过头来。
「水手上门大吵大闹,要人交出他的娘们啦」
在交易之镇波尔坦斯之中,经常能看见走路趾高气扬的水手。沿拉图尔河逆流而来的船只,会把铜制品、丝绸和葡萄酒桶这些大宗货物换载在小舟上,行遍水路每个角落的市场,积攒了毛织物和小麦又再次回去。
水手们总的说来都脾气暴躁,很快就吵起架来,在市民眼中是麻烦的种子,但因为他们大赚一笔腰包够鼓,在酒场和娼馆是能慷慨解囊的大主顾。
「什么佐伊,我都说了根本没有这种女人了好吧!」
Mistress伊莎朵拉那像炽热的钢铁般的怒吼声传了过来。
她在玄关一手拿着研磨棒,一手拿着拖把柄威严地叉腿直立,一步都不让男人踏入。
目睹此景的爱德华,感到安心得膝盖都要松懈下来了。
「确确实实,有家伙看见佐伊逃进这里头了」
满面胡须的水手用混浊低沉的声音嚷道。
「大概是从白天开始就饮了酒之类,在做梦吧」
娼馆老板娘一眼瞥见了人群中的爱德华,使劲抬了抬下巴。
年轻人只凭这个就察觉到一切,令谁也注意不到地在人缝中灵巧地钻出人群,身体滑入了建筑与建筑间极细的通道。
在后巷转弯后,水路上架着条小小的桥。用它的边缘作为踏板跳上娼馆的石壁。保持这样的姿势把指甲尖插进石缝之间,徐徐地扶着墙走。
二楼是由抹了白石灰的木头制造的,建成从一楼石砌的部分突出去的模样。他将接缝的木桁当作扶手撑起身子,之后利用屋梁和房檐,眨眼间功夫就到达了二楼的窗户。
窗户从内侧宽阔地敞开着。
他把身子从窗框塞进去后,等在那里的几个娼妇扬起了小小的欢声。
「安迪,这边」
她们指住示意的,是左手靠窗的房间。里面摆着招待上客的带有豪华宝盖的床和沙发。
那张沙发上,陌生的女人和约莫五岁的少年挨近坐着。女人艳丽的涅发在脑后盘成发髻,身穿质朴却干净的衣服。孩子也是涅发,二人都有着一模一样的灰色眼睛。
「你就是,佐伊?」
女人似乎受了惊,微微地点了点头。
爱德华从突出的窗户窥探下面的水路,挠起了蓬乱的脑袋。
「接下来,该咋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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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陋巷的贵公子」(4)

「那、那个,到底要去哪里……」
「之后再说」
从杂物间找到绳索回来后,爱德华再一次窥探窗户底下,咂了声嘴。
大街对面,往战胜纪念广场的转角位上,有两个疑似船夫的男人聚在那里。十分可能是埋伏的同伴。
「沿屋顶走」
听到这话的大年纪娼妇,飒然拿出一支晾衣杆,从天花板放下了折叠起的梯子。
爱德华抱起幼小的少年跑上梯子。
母亲也被娼妇们「快啦快啦」地在背后推着,犹犹豫豫地跟在后面。
上到阁楼,在沾满尘埃的家具间穿过,有个拉下的屋顶百叶窗。
「把这一端绑在腰上」
爱德华把绳索交给身后的女人,敞开百叶窗,把少年推出去后自己也滑出去外面。
女人也好不容易把身体拽了出来,站在了人字形屋顶上。
像这种沿着水路并肩而建的长屋房,相邻之间几乎没有缝隙。放眼望去,小镇是红石板铺成的屋顶的海洋。
「这边」
爱德华背起少年,握住母亲的救生索的先端,飞快地窜下极陡的屋顶,轻松跳到了旁边的屋顶。犹如每天都在干这事一样。
「啊、啊」
每当女人因为畏高停住,他就会轻轻地拉一拉绳子鼓励她。
不久,正好快到伊莎朵拉把水手带上二楼的时候了。他仿佛能见到她两手叉腰,盛气凌人地滔滔不绝的情景,还一边洋洋自得地说着「来呀,你尽管一间接着一间巡个遍就行。你倒说说哪里藏了那种女人啊」。
利用她们争取的时间,必须逃得越远越好。
沿着好几个屋顶走,来到了大街的尽头。下面可以见到毛织物工场的中庭。大批人在忙忙碌碌地站着工作,有的正将染好的毛织物卡在木架上晾晒,有的正用从水路集来的水敲敲洗洗。这里是污水再次回归水路,从那里流入地下下水道的构造。
「喂-」
职人们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仰头看房顶上面。
「这不是安迪吗。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啊」
「嘘」
隔着水路的对面,有水手们正埋伏着。
「先别管了,可以帮我把那里晒干了的厚布,找几个人摊开拿吗」
最初看呆了的男人们察觉到情况紧迫,开始行动。
「诶,要、要从这里跳下去吗?」
「我先给你做个示范」
爱德华稳稳地将男孩子抱在胸前,留下畏缩不前的女人,往下面男人们四角摊开拿着的布上仰面跳了下去。
布凹到快要贴到地面,可扎扎实实地接住了两人的身体。
「真是结实的好毛毯啊」
「嘿嘿。那是当然了」
「下次咱们店要做新窗帘时,我先跟Mistress说好要在这订了」
男人们再次把布展开,屋顶上的女人脸色刷白地摇头。
「办、办、办不到,这种事」
「不要紧」
爱德华爽朗一笑,不由分说就狠狠拉了一把绳头。


三人也不歇一歇,跑着穿过两端陈列着织机的毛织物工场那长长的工作室。
接着,藏在马车背后突破大路后,这次就跑进了对面的面包工场。
「啊啦,安迪。你来啦」
他从店里的售货员那里接过一根面包棒,当还以为他会就这样出去外面的战胜纪念广场时,他立刻就进了别的路。然后,终于停住了脚步。
「好了,来到这里已经能安心了吧」
爱德华不紧不慢地走着,开始啃起面包棒来。
接着,掰开给手里牵着的少年也分了一半。
「你们家在?」
「南边的戴姆地区。但是——」
少年又再把面包掰开分了一半给母亲。
「被那家伙的同伴监视着,一时回不去了吗」
爱德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默不作声地吃着面包,却啪哧一声打了个响指。
「上我熟人那吧」
又再穿过几条墙与墙快要贴在一起的迷宫似的小巷,不断走过铺在水路上的木板后,眼前突然豁然开朗,码头映入眼帘。
拉图尔的大河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舒畅地流淌。好几艘帆船横靠在栈桥边上。
仓库成排的平屋顶下,众多中介商人搬运着货物往来。他们在那喧嚣中见缝插针,走下其中一个栈桥旁伸出的木制楼梯。
那下面,建有一家像紧紧抱住栈桥似的简易棚屋,那前面拴着一条邋遢的小船。
「这是老熟人的家。所谓『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在这里水手绝对找不到」
在小屋里的,是一个驼背的初老男人。他瞅了眼爱德华和他带着的人,就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子去给沾满煤的油灯添火。
爱德华靠近他小声耳语了什么,男人就点了点头出了小屋。
「来,坐下吧」
女人坐在了快要腐烂了一半的木椅上,少年则揣揣不安地紧紧抱住母亲的膝盖。
「好了,佐伊小姐。能不能跟我讲一讲详细情况呢」
爱德华坐在他们面前,双臂搭在桌子上,微微一笑。「看看情况,也许我能协力也说不定」
佐伊以混杂着不安和放心的表情含糊地微笑了,取出手帕捂在嘴上,终于开始说道。
「我直到数年前为止,都在戴姆地区六号大街的小居酒屋工作。那个男人,是在河上往来的定期船上的水手,每次来这个镇子时都会上店里来。当时觉得他是客人所以就热情款待他。生下这孩子时,我辞了店里的工作,但是——」
「他毫不放弃地追上来了?」
「……是的。开始侵扰上家门赖着不走了」
佐伊嘴角渗出嫌恶感。「没喝酒时还好,但一沾酒就会操起暴力,破坏东西。我对此终于忍无可忍了」
「为什么,要逃进咱们店里呢?」
「因为坊间的名声。听说伊莎朵拉小姐是好风度的老板娘,而且店里还雇了个身强力壮的保镖。所以就觉得也许可以得到那家伙的帮助」
爱德华的表情变得难为情了起来。所谓『身强力壮的保镖』的传闻,实际说的就是她眼前的自己,他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他微妙地从她身上逸开视线,问道,「这孩子……是那个水手的孩子?」
「不是」
她骤然眉头倒竖。有几分文静气息的女性突然露出了刚强的一面。
「跟那种男人没关系。这孩子,是高贵的贵族之子」
「贵族?」
「名字不便明说。我在居酒屋工作时,某位子爵的老爷来微服私访。知道跟我之间有了孩子后,就开始给了我如今的房子和每月的津贴」
女人露出了沉醉于幻想般的笑容。「等时候一到,我想让这孩子也接受合适的教育,掌握与贵族相称的教养」
爱德华有种脖子疙疙瘩瘩不很舒坦的感觉,一言不发。
「求你了。可以帮我和Mistress伊莎朵拉商量吗」
女人探出了上半身,热烈地诉说道。「我听说,老板娘从过去起就会关照在这种境遇中的女人」
「要做什么才好?」
「我想逃到那个水手再也追不上来的土地,两个人在平静的家里生活。如果能做到的话,希望能为此助我一臂之力」


把母子留在栈桥下的小屋中,爱德华吹着海风,深深吸了口气。
「头痛了啊」
贵族阶级的男人,和佣人与镇上的女人亲睦,生了孩子。这在世间上并不是多稀奇的事。多数都是保持互不相往来的关系,无论发生什么都用金钱来解决。
然而,极稀少的情况下,当那家的嫡子因病而死的时候,庶子继承家业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所以,贫穷的女人们在诞下的孩子上托有一缕希望,珍重地养育。
那恰好,就是爱德华自身今后要走进的身世概要。
贵族的庶子。母亲,是在陋巷卖春的女人。
重新作为别人的事再听到的时候,就觉得已经可想而知自己从今往后会被以怎样的目光看待了。
贵族,会投来侮蔑和嘲笑的目光。庶民们,会投来羡望和嫉妒的目光。结果,在哪一边都无法找到归属。那就是,今后等着那个小小的少年的一生的命运。
驼背的男人从码头的对面回来了。
他将背挺得身子往后仰,跟爱德华简短地耳语道。
「迪亚伯拉斯号」
年轻人往男人的上衣口袋塞了一枚金币,开始走过码头。
迪亚伯拉斯号,是在海港中央栈桥停泊的货物用大型帆船。
他坐在仓库前堆积如山的木箱上等着,在伊莎朵拉的店前大吵大嚷的水手和几个同伴一起热热闹闹地走来了。
看上去是因为找不着目标的女人,为了泄愤上哪个酒场小喝了一杯。
「瞅啥呢,你小子」
「干嘛笑得一脸坏相」
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们脸看的年轻人,被水手们大骂一通。
「我是一个叫佐伊小姐的人的使者哦」
「你说啥?」
「我是来传这话的——『像你这种低能野蛮、又丑又笨木头人、床上功夫还烂爆了的、一无是处的肥佬,别再来我家了!』——她这样说啦」
同伴们捧腹大笑,但本人却像熟螃蟹似地气得满脸通红。
「那女人在哪!」
「所以不是说过不想再见到你了吗。放弃吧」
「可恶,以前她嘴上说小鬼的养育费之类的,狠狠地硬要钱,到了现在,说声再见就走吗!」
听了这番话哑然的,是爱德华。
「那孩子的父亲……是你吗」
「哼,至少佐伊是这样说的嘞。按船入港的时期算也对头啊」
「……」
「明明是这样,却突然就变冷淡了。反正,她是和好男人之流好上了吧」
「所以,你就对她又打又吓了吗」
「那是当然喽。妇人家家不揍一下就得越来越放肆了」
「你啊,差劲透了啊」
「从刚才就想说了,你这臭小鬼!」
刚才任他说坏话的水手,终于血上头来,扑上来要打。
年轻人麻利地闪过拳头,轻身跳下地面,船夫失去了目标上半身一晃,一头栽进木箱当中。
「这混蛋」
同伴们摆好姿势准备支援。
「不许动!」
爱德华以斧头砸入木头般的锐利叫道。「你们和这件事没关系。我没有让多余的人受伤的打算」
本是鲁莽汉的水手们,只因这一句话就面色苍白了。令人无法置信的是,他们一步都迈不动上前。
对着从崩塌的木箱中终于起身的水手,爱德华投向了冰冷的眼神。
「是真的吧。刚才的话」
「大、大话我可不讲」
「就算如此,你也没有做父亲的资格。别再靠近那对母子」
「开啥玩笑——」
「如果靠近的话,就命令迪亚伯拉斯号的船长,决不准你出海」
水手本想一笑了之,声音却在喉咙底冻结住了。眼前的年轻人,身上隐秘着的威势大到能将它变为可能。
「那家伙,年纪轻轻就知晓操纵人的本领」
最年长的水手凝视着走远的年轻人的背影,用充满畏怖的声音说道。
「这种男人,过去在海上只见过一次。那是被称为海之帝王的男人。天生就拥有支配者的灵魂」


当见到直到太阳落山都在栈桥的小屋里颇有毅力地等待着的母子那疲倦的脸时,爱德华无言以对。
佐伊,在过去肯定和贵族有过一夜的关系。要不然,子爵也不会轻易给她生活费吧。
不过,恐怕这孩子是水手的孩子。在油灯的光中看着少年的脸,他再次确信了。
然而,能够谴责她是骗子吗。在幻想着富裕生活的同时,头脑中将事实巧妙地扭曲了。不知不觉,连自己也认死那就是真实。如果不这样做,负担着年幼孩子的女人,在这个陋巷也许就无法生存下去了。
事到如今,就算说让真相大白又能怎么样呢。爱德华一边整理着千千万万混乱的思绪,一边单膝跪在少年的面前。
「你的名字是?」
「弗雷德」
「是吗,和这个国家的国王大人是同一个名字啊」
「嗯」
「佐伊小姐」
「是、是的」
「我刚才和Mistress谈妥了。今后,你暂时住进娼馆工作就行」
「诶……」
「那里再好不过,直到余热散却都能从水手那里藏身」
比什么都重要的是,八年间一直在那里藏匿的他自身就在证明这件事。
「身强力壮的保镖虽然没有,但建筑很结实,而且重点是Mistress是最强的。贵族社会的事情,如果拜托她大概也会教给你们很多东西吧」
「不、不过……」
「弗雷德的教育,就交给附近名叫西奥多的医生。他又是原贵族,我先打声招呼拜托他抽空关照弗雷德的学业」
「请、请等一等。虽然是令人高兴的消息,但即使说去工作,我到底要做什么才……」
「啊啊,并不是说叫你去做娼妇。虽然要让你做各种各样的杂务,不过随便偷一下懒也没事的啦」
「而且」涅发的年轻人侧脸像在眺望远方般,微笑道。
「刚好,打杂工辞了一个,那家伙的房间才刚闲置出来」


伊莎朵拉打开尽头的门,突然停住了脚步。未来的伯爵,像雕像般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房间中央。
「爱德华大人」
她屈膝行礼后,他像终于从漫长的梦中醒来一般,视线在埋没墙壁的书架上扫了一圈。
「终于,也要和这里告别了呐」
「是的」娼馆的主人点头道。「书籍和家具当中,若有您中意之物,我会安排送到馆去」
「不,不必了。就放在这里吧。总有一天弗雷德小弟能读懂这些书也说不定。不过前提是,西奥是像你这样有才干的教师的话」
「嗯」
伊莎朵拉感慨万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直到如今我都未曾提起过,但我从婆家的伯爵家出户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儿子」
「啊啊」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恕我冒昧,我时不时,就会产生爱德华大人是我失散的儿子的错觉,有不拘礼节过分亲昵的时候。请原谅」
「我也是一样的啊,Mistress」
爱德华微笑了。「会敲我的头,拿着研磨棒四处追着我跑的人除了你以外没有第二个。大概今后,也不会再有。你对我来说,是亲生母亲以上的存在」
「您过奖了」
从老板娘的眼里,一闪一闪地洒落泪珠。
「对其他的大家,我走前就不说什么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能帮忙说明我是被远方的亲戚领走了之类吗」
「好的——好的,少爷」


妮妮特在黎明前夕起身,下楼走去一楼尽头的厕所。
玄关灯火通明,传来了马匹踏地的蹄声。
(外面停着辆华丽的马车。在这种时间,还有微服私访的客人之类的吗)
她光着的脚在寒冷中互相搓着,在楼梯中间偷看情况。一名青年在门厅油灯的光芒中迅速晃过。
饰有精巧刺绣的长大衣和背心。细长的脚上是丝绸的裤袜和紧身裤。在袖子和胸上闪耀的,是宝石的袖扣和纽扣。精心梳好的涅色长发,用金丝织成的丝带扎住。
「安迪?」
妮妮特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一直以来,顶着蓬乱的头发,穿着有点脏的衬衫的娼馆跑腿小弟,正身穿宛如贵族般典雅的服装。
「啊」
他注意到了在暗处的娼妇,露出了难为情的笑容。
「怎、怎么了啦。穿这一身,是什么变装吗?」
妮妮特要靠近过去,被伊莎朵拉从旁拉住了。
「不要过去」
「你要上哪里去?难道,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抓住了吗?」
他走回去,拿起惊慌失措的她的手,在手背印上一吻。
「永别了,妮妮特」
「安……安迪,为什么?」
他翻动大衣的下摆,毫不回头地从玄关出去后,坐进了豪华的金箔装饰的二头马车。腰中佩剑的金发骑士恭敬地致了一礼后关上门,坐上了驾驶座。
「等一下,安迪!」
「已经,不一样了。那位大人……不是我们所知的安迪了啊」
伊莎朵拉倒扣着她的双臂,哭得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如撕裂早春之晓般马匹嘶鸣。马车转眼间奔跑起来,消失在河上升起的白色朝雾中。

     
   第一章 完





第二章「归乡」(1)

自一百数十年以来,拉瓦雷伯爵领一如既往坐落在山谷当中。
出了港口小镇波尔坦斯,快有一日半了。沿着丰裕的拉图尔河往逆流方向攀登,河面迅速狭窄起来,紫雾蒙罩的群山逼近眼前。当旅人们开始不安地心想「应该在这里止住脚步吗」的时候,重峦叠嶂的另一侧突如其来地打开视界,山谷显现出身姿。
从山丘眺望过去,山谷就如盆景一样。
黄金的麦田丰裕地结实,苹果树园朝气蓬勃地挂满青叶。水车旋转,教会的黑瓦屋顶四处映照着阳光,在那周围,玩具般的家家户户鳞次栉比。
之后,屹立在谷底的小高地上的,是这块地区领主的伯爵居住的石砌领馆。
这个山谷,对爱德华来说并不是陌生之物。
拉瓦雷伯爵让画家画了好几张四季的风景画,然后送到森林里阿尔玛的小屋,或是波尔坦斯的娼馆。
恰似在说『这是你的故乡。决不可忘记』一样。
即使如此,实物还是有画笔摹写的风景里绝不会有的东西。
小川潺潺不息的声音是反射光芒的水滴。繁花甜蜜的香味。
还有从山地奔下,柔和地拂过山谷的风。
站在山丘上,爱德华要将这一切感觉都刻印进身体里。
从沿河的港口小镇,到山谷的农村。从娼馆的打杂小弟,到伯爵的儿子。
如同在接受冲洗自己内部的仪式一般,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您看上去脸色不佳」
背后响起于贝尔的声音。「莫非是晕马车了吗?」
这男人最令人窝火的,就是用这种措辞的时候。
明明对主人如今正沉浸在深切感动中说不出话来的状况清楚得很。明明内心还觉得这慌了手脚的样子很有趣。
他很不高兴地不理不睬回到了马车内部,于贝尔则一副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取下腰间的剑,跟在他后面坐进车厢里。
爱德华托起腮帮眺望车窗的景色。
马匹们不知疲惫地一口气奔下山谷,刚才玩具似的家家户户和树林,现在变得等身大了,一路往后奔跑过去。
在十八年前的黎明,刚好在这同一条道路的逆方向上,于贝尔的父亲亨利·德·卡斯蒂列驭马快奔。他紧紧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化为马背上屈身的一道黑影。
明明不是亲眼所见,不可思议地,当时的情景却跃然在爱德华的脑海中浮现。甚至就连那时翻卷着亨利的披风的黎明之风也能够感受得到。
「已经快到了。少爷」
于贝尔在正对面的座位上微笑道。那与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灰绿色眼睛,在这种时候总含有无比柔和的颜色。
「请在那些行道树修剪过的地方由左边往上望。可以看见您的公馆」
果真,就如他所说。
在树木的另一侧,建成三层的领馆骤然显现了身姿。
再来,这块土地曾日夜陷于战争时的城寨的余韵——那花岗岩的土台部分,繁茂地生长着绿色的常青藤。
那上面是近代的建筑样式。优雅的拱门型回廊,麦穗花纹的红色三角房顶。直到屋顶里的小窗、也修缮得无微不至的窗边。
刚才于贝尔竟敢若无其事地说「您的公馆」这话。简直就像在说包含这座领馆,领地的一切,最终都会成为继承伯爵之位的爱德华的东西。
「于贝尔」
「是」
爱德华转回视线,笔直地凝视着年长他七岁的近侍骑士。那嘴上浮现出了戏谑的笑容。
「从今开始,无论是我所学过的贵族的语言,还是礼仪作法,我都会通通忘掉。彻底成为在平民区长大的娼妇的儿子」
「是」
「对你来说,大概会过上胃痛不断的日子吧」
「若那是我的职责的话」
于贝尔深深地低下了头。
「卡斯蒂列家的忠诚,永远是您的囊中之物」


在大厅两侧大排列队站着的佣人队伍之间,管家奥利维尔一副评头论足的样子缓缓穿过。
「那边。帽子的丝带松了」
「是、是」
拉瓦雷伯爵的领馆,有总共超过四十人的佣人。
即使只算室外,门卫、园丁、马车夫、马倌和见习的少年们已经有十人了。
厨房周围有厨师和见习厨师们。在女仆当中,实际上也分勤杂人员、居室人员、衣布人员,有多种多样的职种和阶级,名字之类的可无法逐一记住。
管理他们的,是执事和女仆长。
馆内的所有事,几乎都交给这两个人管。作为管家的奥利维尔的职责,则是负责代理主人从市场和村庄收取缴纳的税款、以及和王宫交涉这些最为重要的外务。因此他很多时候要来回王都与公馆之间,几乎坐不热公馆的椅子。
「听好了吗,爱德华大人在拉图尔河下流的田园地区,和母亲一同,一直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
奥利维尔给了毕恭毕敬的佣人们威吓般的一瞥。
这所谓「悠闲自在」的词中隐含着「吊儿郎当」这层意味这件事,就先不告诉佣人们了。
「这个山谷,比起南方,远远要寒冷得多。而且新鲜的海产物也很匮乏。为了关照到这些方面,千万要将房间备得暖暖和和,并且要在菜单上多加留意」
「遵命」
执事和女仆长二人代替佣人们行礼。
「已经快要到达了。切记不要怠慢,去各自的岗位完成最终确认吧」
奥利维尔在头脑中列举回想着还有没有疏忽的地方,一回到大厅尽头管家用的自室,马上就感觉到了人的气息。
果然,在面向后院的窗户的窗帘后面,站着老面孔的使者。
(我真看不惯这男人)
清一色黑的服装。明明还只有三十岁上下,苍白单调的脸像历经了岁月似地皮笑肉不笑。
实在无法想像这是杀人犯的脸。
「府上的公子,终于到达了吗」
男人说完这话后,狭窄的鼻子呼地漏出声呼吸。「名字是爱德华。母亲是农妇,名叫科洛。在拉图尔地区的圣雷米村作为农民的儿子养大,自从十年前母亲死去后直至现在,都和代理父亲角色的从者一起生活。没有错吧」
「我让直属的部下调查过了。准确无误」
「年龄,是十七岁七个月。假如那个婴儿还活在世上,是不到两个月差距的年纪呐」
「还在说这种事吗」
奥利维尔以郁闷的心情答道。「嫡子确实在诞生之夜就夭折了。我通过这双眼睛,确认过遗体了」
「但没有确认过夭折的婴儿是从伊莲公主腹中出来的吧」
「你在胡说什么!」
奥利维尔愤慨地大叫。「那是不幸的命运。尽管对普兰公爵、及其派阀的各位来说,想必一定是侥幸之事吧」
「无论如何,关于拉瓦雷伯爵的庶子的出身,我这边也会彻查到底」
黑衣的男人再次在阴影中离开。「你也要注意,不要忘记自己的任务」
正当觉得窗帘好像轻轻飘起了时,已经谁都不在了。
奥利维尔向着阴影,把牙咬得嘎吱作响。


穿过门口后,马车也还是依然沿着蜿蜒起伏的绿荫道往上攀登。
突然,视界开阔起来,出现了圆形和矩形的花坛。穿过两侧春花缤纷烂漫的道路后,在公馆玄关的停车廊中马车静静地停靠下来。
在角落待机的似乎是见习马倌的少年一下子跑近,从马车夫手里接过了缰绳。
当走下马车的爱德华朝他微微一笑时,少年露出了从未见过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东西的表情,僵直了。
走上玄关的楼梯,在阳台上以管家和执事、女仆长带头的佣人们出来迎接。
「欢迎回来。大少爷」
以管家的口令作为信号,列成一排的佣人们一齐行礼——本该是要行的。
「呜哇。屌耶!」
穿过玄关的伯爵儿子,冒冒失失地高声叫嚷,仰望着大厅的天花板。
「这天花板的高度,不就跟大圣堂简直一个样吗」
佣人们以不完整的姿势弯腰定在那里,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大、大少爷」
爱德华回过头来,身穿绀色制服的体态发福的男人,正在背后太阳穴一下下地抽筋。
「诶,你谁?」
「抱歉没能及早说明。我是管家奥利维尔」
「齁。这叫管家的,是像赌场头子之类的玩意吗?」
「赌、赌场?」
「顺便,老爸在哪?」
他用强忍住呵欠似的表情,扫视了周围一圈。
「伯爵大人正在自己的房间休息。晚餐之后,预定会见面」
「哎。把人家专程叫来这种破乡下,却说在睡午觉可真够尊贵啊,那个老伯」
「破乡下……」
「老伯……」
佣人们当中,困惑不愧也是蔓延开来。
「于贝尔阁下」
奥利维尔一副压抑不住怒气的样子,跟站在后面的骑士窃窃私语道。
「你跟着他的时候,就没有再多想点办法吗?」
「真是非常抱歉」
于贝尔诚恳地低下头来,却一边在拼命忍笑。爱德华打从心底正乐着的这件事,他再清楚不过了。
「嘛,算了」
爱德华在通往二楼的大楼梯中段像运完货物的船夫一样张开大腿,扑通地坐了下来。
「我的名字叫爱德华。安迪或是啥都好,爱咋叫就咋叫。因为各种各样的麻烦情况,要住进这。拜托多多指教。以上」
「请多多指教」
管家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后,佣人们也慌忙效仿他。
「好啦,我报过名字了,你们的名字也说来听听吧」
「但是,您已经累了吧,佣人们的介绍就慢慢来」
「大家都是大忙人吧。这种宽敞的大房子,就算只把地拖一次,我也得花上三天。难得凑齐全员就利用这机会吧」
他缓缓地将佣人们的脸扫视了一遍。「好吗?」
「那、那么」
管家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首先从自己开始踏上前去。
爱德华手肘撑在楼梯上,姿势不拘小节却又毫不疏忽地观察着他。
管家奥利维尔。
高挺的鹰钩鼻、以及颜色·数量都变得相当薄的金发,昭示着他本来出自高位的贵族。
在拉瓦雷伯爵家已经服务了二十年的有才干的管家。从当主卧病在床的两年前起,实质上治理着领地内的一切的,说是他也不过言。
不过,他的经历有一点复杂。他年轻的时候,侍奉现国王弗雷德里克的叔父普兰公爵艾尔韦·达尔冯斯,在伊莲公主降嫁的当儿,受公爵引荐开始来伯爵家服务。
恐怕,是带着公爵下达的做内探的密命过来的吧,于贝尔有这样的警戒。
对于爱德华来说,他理所当然是不能充分信任的对象。
接下来踏上前来的,是头发全白的高个子男人。他是执事罗杰。
所谓执事,是经营馆内一切事务、管理家计、尤其是照顾伯爵起居的公馆最高责任者。
女仆长叫艾德莱德,是身材十分小巧的女性。她灰色的头发一丝不漏而牢固地高高盘起。女仆长如文字所述,拥有管理女仆们、以及从采用到解雇的责任。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要职。
他们二人顺着排队的次序,把四十名佣人介绍了一遍。
据于贝尔所说,执事和女仆长一同,在爱德华诞生的瞬间都正好在场。换言之,这个公馆里知道他身上一切秘密的,除了伯爵,就只有直属的近侍于贝尔,以及罗杰和艾德莱德三人。
除这三个人以外公馆当中没有自己人,爱德华再一次如此说给自己听。即使是女仆和打杂工,也不知道谁和哪个势力私通。
明明回到了眷恋的故乡,一切却冷淡疏远、疑念重重。这里对他来说绝不是安居之地。
昨天刚离开的波尔坦斯镇的景色和人们的笑颜在脑海中浮现,爱德华感到了内心的刺痛。


分给新当主的房间,在二楼的中央。
房间的家具和内部装修,都是新订造的东西。刚换贴好的壁纸,全都模印着金箔的藤蔓纹样。
俯视前庭的宽广的阳台。寝室和书斋。浴室和漱洗室。供女仆待机的小房间。
再打开左边的门,展现在眼前的是和这边对称的房间格局。
看到淡蓝色的碎花纹样壁纸、和纤细雕刻过的家具,总之就是为夫人准备的房间。意识到这事的爱德华慌忙关上了门。
本该由公馆的当主夫妻使用的面积和格局。恐怕直到两年前,都是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和伊莲夫人在使用吧。
「那个……大少爷」
十分客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回过头来,只见站着两个和他年纪相差无几的年轻女仆。
「那叫做大少爷的,是谁?」
「那、那个,当然是您了」
「我吗!」
爱德华在松软的沙发上坐下,往后仰笑道。「别啦,大少爷啥的我才不是这块料」
「但、但是,我们被吩咐这么称呼了」
「齁,嘛,怎样都好就是了」
两个女仆忸怩得更厉害了,递出了双手捧着的托盘。
「那个,在茶点时间之前,请换上这些」
「啊啊,帮我先放在那边吧」
「不是这样,也请让我们帮忙」
「换衣服什么的,我自己一个人就做得到」
爱德华一脸怃然地答道。「我看上去是两岁的小屁孩吗。还是驼背的老不死?」
「不、不、不是」
「那么——」
「大少爷。不能让女仆为难哦」
大概刚才就在门后暗中窥看情况吧,女仆长艾德莱德进来的时机刚刚好。
「帮助更衣,是房间配属女仆的工作。取走这份工作,这些姑娘就得不到薪水」
她眼角典雅的小皱纹,昭示着她柔和而仁慈、而且还很严厉的性格。
「……我知道了」
爱德华老实地站起身。「对不起啊,纳塔莉、乔丝。是我不好」
女仆们呆看着,却也突然回过神来,匆忙开始了准备。
为爱德华准备的衣服,是洗得雪白的衬衫、丝绸的背心、和及膝的马裤。两位女仆分工合作,精心绑好了胸前的丝带和马裤的绑带。
「午后的茶点已经在庭院的凉亭准备完毕了。请,往这边走」
女仆长首先站到走廊上,给不熟悉的新当主带路。
「真出色。您把佣人们四十人的名字,只用一次就记住了呢」
「——这种程度,是理所当然吧?」
对着毫不在乎地反问的爱德华,
「难说,有谁会知道呢」
她手背盖到嘴上,发出轻快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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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接近褐色的黑色,整体是这个配置



第二章「归乡」(2)

在波尔坦斯的娼馆,晚餐很简朴。
姑娘们为了接客,要花时间在化妆上,所以就这样站着就着苹果酒咽下三文治的晚餐并不稀罕。然后宵夜,就吃容易消化的布丁和水果。作为弥补,在午餐则充分摄取营养。
听了女仆长说『七时到饭厅』,正走去楼下的爱德华大吃一惊。
可能二十人都坐得下的餐桌。在壁际,毕恭毕敬地站着合计五人的执事、侍者和女仆。然后在饭桌最里头的角落,摆着唯一一份餐具。
「不会吧——在这吃饭,我一个人?」
「是的。这是爱德华大人的晚餐席位」
执事罗杰微笑着回答道。
「老爸呢?」
「他在房间里,已经用餐完毕了」
他战战兢兢地坐上指示的椅子,把餐巾拿到手里后,年轻侍者就把泡有柠檬的水斟入玻璃杯,接着罗杰从大盘的沙拉和面包中给他分了一份。
哪一边,都小有五人份。
「嘿,罗杰」
爱德华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执事。「坐到我旁边来嘛。一起吃吧」
「不敢」
罗杰冷静地应答道。「区区一介佣人,不能与主人同席」
「我都说可以给了许可了。嘿,你们大家也过来」
站着的侍者和女仆们贴在墙边拼命摇头。
「可是,这不很孤单吗。这么宽敞的餐桌上,孤零零一个」
爱德华把餐刀和叉子放回餐桌上,十分沮丧。直到昨天的每一日,都是边高声聊天欢笑、边互相争夺食物的大吵大闹的餐桌。
在森林的家也是,因为阿尔玛是容不下那种身份隔阂之类的性格,不仅是于贝尔,甚至连还活着时的亨利也是,都一起坐在餐桌上。
现在简直就像在这个宽敞的家里,唯独他像装饰在玻璃架上的摆设似地被特别对待。
「也不是一直都要独自一人哟」
执事安慰他似地说道。「下周,应该要邀请领内做村主的人,举办晚餐会才对。叙爵式完结后,为了大少爷的初次亮相,招待近邻诸位贵族的机会也会接连不断吧」
「……我知道了」
爱德华勉勉强强地开始用餐,但在吃汤和鱼料理的时候,又把餐刀和叉子放下了。
「好难吃——」
「诶?」
偷听到这句话,从里头的厨房名叫西蒙的厨师涨红了脸冲出来。
「请原谅,大少爷。您到底有何不满呢」
他的口气颇为礼貌,但眼底显而易见含有愤慨的感情。
西蒙在王立烹饪学校以首席毕业,经过漫长修行的结果,入手了伯爵家的厨师的地位。从那以后的七年,被说「难吃」之类的经历,一次都没有。
「是这个鱼料理啊」
爱德华指着眼前的一个盘子。
在那上面的,是在这块没有海的土地上所能入手的最好的白身鱼,它经过绝妙的火候用香草烧制而成,还在眼睛部位用赤茶和绿色的酱料装饰。
「鱼太腥」
「可是,这道菜,是用这两个种类的酱料涂满后呈上的菜肴」
厨师满腔自信地辩解道。「酱料是浓厚的调味,因此鱼这边就调成了极淡的盐味」
「那才叫奇怪吧。既然是浓厚的调味,鱼也得调成不输于它的重口味才行」
爱德华把餐巾抛到餐桌上,站了起身。
「厨房在哪」
「请、请等一下。大少爷」
厨师和执事都慌忙追在他后面。在配膳室,门后偷看事情进展的见习生和女仆吓破了胆,逃了回去。
一进厨房,爱德华就一个接着一个打开锅盖,在大家的哑然观望之中,将食指戳进去,舔了舔酱汁。
「你,往鱼上撒海水盐了吧」
「是、是的」
「海水盐的苦味,在干扰这酱汁。用岩盐,就应该没怪味,而且用少量就能把盐味浓烈地留下来」
「……」
「重新再做过」
「了、了解」
「罗杰。把刚才的盘子也拿来配膳室」
「好的。遵命」
数分后,在配膳室并排放着两份鱼料理。爱德华让见习厨师、侍者和女仆全部坐下,把两份分派下去。主人把第一口放入口,佣人们也战战兢兢地把料理塞进嘴。
虽然也有因吃不惯而困惑的人,总结大家的表情来看,之后煮出来的鱼明显更美味。
众人一同一下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料理被主人和佣人毫无隔阂地吃个精光。伯爵的儿子命令厨师就这样再依次把肉料理和甜品运到配膳室的桌子上来。
「大少爷。真是精彩的本事」
在斟入餐后的咖啡时,执事罗杰轻轻地跟爱德华耳语道。
「你指什么?」
「不过,只限今晚哦。从明天起请自重。主人和佣人之间,必须有明确的界线才行」
「办不到呐。我啊,中意上这配膳室了」
爱德华自来到这个公馆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愉快的笑容。「从明天开始,我一个人的时候,就决定在这吃饭了」
执事咳哼地清了清嗓子背过身去,当做没有听过。


晚餐后,爱德华走向拉瓦雷伯爵的房间。带路的是罗杰。管家奥利维尔、女仆长艾德莱德和近侍于贝尔也在一起。
「你上哪里去了?」
对着不知什么时候现身的于贝尔,爱德华只靠动嘴唇问道。他们主从在进行秘密谈话时,会使用简单的读唇术。
「我发现了可疑的人影,所以追了上去。但途中跟丢了」
年轻的骑士一脸不甘心地咬牙切齿,怒瞪奥利维尔的背影。「请当心。在这个公馆里的对话,不知道会被哪里盗听也说不定」
伯爵的病房,是远远离开爱德华的房间、朝东的阴暗的转角处房间。
据说,是伯爵自身要求这样的。那就犹如他已经想定,向死之人不能干扰公馆新主人开始新生活一样。
女仆长和骑士留在等候间,另三个人则进入了居室。服侍在枕边身穿白帽子和制服的护士,默默行了一礼出去了。
暖炉游移的火焰照出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的侧脸,他沉重地垂下半分眼帘。
他枯瘦衰弱的身体,垫在许多羽毛枕上。明明还未满五十岁,探出被子的细手臂上浮出青黑色的血管,简直就像八十岁的老人。
过去传闻中狮子的鬃毛般光鲜浓密的涅发,就如蒙上一层灰般变成了白色。
听说,他年轻的时候体格比别人魁梧一倍。三年间,在担任王立军的将校后,退役去利奥尼亚游学。
三十岁归国后,在初次参加的王宫舞会上,与王女伊莲实现戏剧性的邂逅,这是著名的轶事。
历经那般的浪漫后终成眷属,从最爱的妻子去世的两年前开始,他因心痛而搞垮了身体,这数个月来由于内脏的疾病而彻底卧床不起。
『继承人,是哪位』
面对担忧伯爵家的将来的诘问的声音,他的回答是意外之物。说十八年前,伯爵和一位女性有了肉体关系,诞下了男孩。伯爵亲自起名叫爱德华,在拉图尔地区的农村布置了房子让母子住下来。
这件事直到如今都一路隐瞒下来,是因为可怜夭折了初子的伊莲夫人。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给庶子爱德华,让出拉瓦雷伯爵家的一切。那是恩斯特令人震惊的坦白。
据说这件事传到耳中时,弗雷德里克王大为光火。因为正当妹妹公主还受不幸的死产摧残时,作为丈夫的伯爵竟然和平民的女人之间生了孩子。
这个事实的破廉耻让王宫的众人都嗤之以鼻,眉头大皱。然而,看上去伯爵已经没有余裕在意自己身缠的恶评了。
「老爷」
执事走近,把伯爵轻轻地连同肩抱起,调整了下羽毛枕的位置。晃晃悠悠、任人摆布的身体上,完全感觉不到持有者的意识。
伯爵身体被扶起到能环视房间的位置,终于打开了眼睛。一时间呆滞的琥珀色眼睛舔过访问者的脸,终于在那中央的一名年轻人身上凝聚了焦点。
「爱德华……吗」
令人以为只是空气磨擦而已的,微弱的声音。
「啊啊」
爱德华一边平息着灼烧起来般的肺部一边回答,往前走上一步。
「你是,我老爸?」
「那是……当然了」
「自打出生时起就从头到尾都把我扔在一边,突然却叫我来啥的,也太过分了吧」
「大少爷!」
在旁边的管家奥利维尔低沉地教训道。「您过言了啊」
伯爵回以无力的微笑。
「抱歉……你的事……我并没有忘记」
这点事,爱德华其实是知道的。他既没有被遗忘,也没有被置之不理。
无论多么想相见也无法见面。无论是信件还是礼物,不通过好几重中间人,就无法来往。
十八年间唯一一次,就只是间隔着森林的树木互相望过对方的脸。
如今,明明终于像这样能近在咫尺地相见了,却连拥抱和表明本心都无法办到。这就是降临在拉伯雷伯爵父子身上的残酷命运。
突然,爱德华涌上了毫无来由的怒火。
「竟然说要把家督让给我这种人,你脑子没病吧」
爱德华像嘲讽似地继续说下去。自己的话是演技吗,他已经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什么贵族老规矩我一概不懂。什么礼仪我狗屁不通。钱落到我手里,全部都会使到酒和女人身上咯。就算这样也可以吗?」
令人惊讶的是,恩斯特从喉咙底发出小小的笑声。
「这样就好。爱德华。这样就好。」
简直就像从儿子那里发泄出的怒气也好、口中吐出的谩骂也罢,都令他乐不可支。
「奥利维尔阁下」
于贝尔从等候间里,小声地叫了下管家。「现在,楼下有王宫的使者前来」
「在这种时候」
奥利维尔焦躁起来,责备似地说道。「让他稍等片刻就好」
「他说有火急的要事。可能是关于这次叙爵式的事」
「……唔」
管家敬了一礼,从门口出去了。
于贝尔转过身来,单眼眨了眨。然后把食指竖到唇前。
所谓王宫的使者,不用说肯定是于贝尔安排的人吧。这是为了不让父子再会被泼冷水的关照。
爱德华如同崩塌下来般跪倒在枕边的地板上。然后在缄默当中,拿起伯爵那枯木一般的手。
那温暖,那孱弱,激烈地摇荡着他的心灵。
这种感触,就和初次俯瞰这个山谷时感受到的东西一模一样。明明本应连细节都已想像殆尽了,但果然现实还是远远超越想像。
「爱德华」
「——父上」
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寂静的声音。从幼年时开始,就多少次幻想过能叫出这个名字啊。每当他登上树梢,每当他在娼馆的阁楼里,仰望月亮的时候。
仿佛从青空洒落的骤雨一般,毫无前兆地爱德华的眼里掉下眼泪。许多,许多次。


尽管度过了漫长的一天,伯爵家的执事罗杰在翌日早晨还是一如既往地趁天还没亮时就起床了。
不够一分钟的功夫他就整顿好服装,走出走廊把整个一楼巡视一遍。接着打开玄关的门,确认公馆的周围,从门丁那里接过报纸两份。从今天开始增加投递了一份。
走到洗衣房,细心地把熨斗熨在报纸上,让墨水干燥。
拿着暖洋洋的报纸,接下来走到厨房,打开银餐具架的锁。
一边和佣人们闲聊,一边监督早餐准备的情况。
看准时机,双手捧起载有茶具和报纸的托盘,走向二楼伯爵的病房。
「大老爷」
向伯爵毕恭毕敬地打了招呼,把托盘放在枕边的桌子上,回收前日的报纸。即使已经好几周报纸没有被读过的迹象了,但即便如此持续了好几十年的习惯还是改变不了。
监看完护士检查体温和脉搏之后,调整好羽毛枕后斟茶。辞别主人的房间,再一次走到楼下,运送下一份茶具和报纸。
「大少爷」
敲门后,并没有回应。
进去房间,附有宝盖的床铺空空如也。慌忙把托盘放到桌子上,书斋、浴室、阳台都巡遍了,但谁也不在。
「早晨的散步……吗」
然而,解开玄关的门栓的,是罗杰自身。门边也有不眠的门丁。应该没有走出公馆外面才对——如果仅限于不从玄关以外的地方出入的话。
「该不会」
战战兢兢地越过阳台扶手探出脸去,往下望到下面的草坪的执事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位大人的话,也并不是不会干得出来呢」




第二章「归乡」(3)

执事罗杰为寻觅消失了踪影的年轻主人,四处走遍馆内各处和馆外周围,发觉从二楼有少女们的悲鸣传入耳中,便跑进室内,冲上了楼梯。
从爱德华的房间里冲出了房间配属女仆纳塔莉和乔丝。
「怎么回事」
「大少爷他……」
两人的脸颊染得比苹果还红。「一、一丝不挂地……」
「蛤?」
在阳台的带肘长椅上,果然本应下落不明的爱德华正看着报纸。
「您刚才都做了什么?」
「看了就懂吧。日光浴呀」
尊贵的伯爵之子,上半身什么都没穿,只穿着马裤在那里伸腿躺着。
看上去纤细中性的年轻人,意外地有肌肉,非常健壮。也不怪姑娘们会满脸通红地逃出来了。
「不过即便说是春天,日光浴还是有点为时过早了不是吗」
「说得也对呢。呜-」
爱德华不愧也是一副强忍着不咬牙的样子。
执事从衣柜拿来了室内便服披在主人的肩上,命令即使到了走廊也还在忸忸怩怩的女仆们马上去准备好热茶。
「究竟,为何要成这般姿态?」
「我不想让任何人踏进阳台」
爱德华呷着姜茶,很干脆就坦白了自己的鬼点子。
「在房间里头,通过墙壁和换气口,声音会漏出去。何时何地会被偷听也不知道。另一方面,这个阳台从建筑伸出去,是独立的。地板上不但铺满厚厚的毛毡还贴了瓷砖」
「这是真的吗」
尽管他长年在这个公馆里服务,可还是对阳台建成这种构造一无所知。
「半夜,我叫于贝尔在这朗读『克雷格之战』试过了。在庭院在屋顶,所有的地方我都竖起耳朵听过,声音半点没漏出来」
「噢。然后顺便散步,所以今天早上才会不在房间啊」
「这房间之前的主人们,大概,曾经在这里交谈些秘密话吧」
爱德华的声音,不知是否出于对已故的母亲的向往,有一点点消沉。
罗杰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拉瓦雷伯爵夫妻非常喜欢在这个阳台上谈心。
这种时候,是绝对不能对外泄露出去的——他们大概就是在谈论远远分离的儿子的事情吧。
「我明白了。从今以后,我会对女仆们也严厉吩咐禁止进入阳台的」
「拜托喽」
「但是,恕我冒昧,冬天时要怎么办?山谷的冬天可是非常寒冷的」
「会下雪之类吗」
「并非是会下这么简单。山谷全体都会埋在雪下」
正当他们聊着这类话题时,
「楼下已经完全乱套了哦」
于贝尔一脸困意地走了进来。不知是不是被要求彻夜没完没了地朗读长篇叙事诗的缘故,他的声音稍有些嘶哑。
「说是爱德华大人在阳台只穿内裤一条,女仆们正激动地四处逢人就讲」
「噢噢,怎么这么夸张」
「传到门丁的耳里时,大概就变成我在全裸做倒立啦」
爱德华快活地笑道。「所谓女人的谣言,的确是添油加醋的玩意」
「请将这点先记到心里吧。迟早,这股谣言的力量就要派上用场了」
「没错……话说回来,罗杰」
「在,有何吩咐呢」
主人啪的一声丢走了手里拿着的报纸。「凭这可不够」
「是,您说的是报纸吗」
「在波尔坦斯的话,船夫和商人会带来最新的情报。那帮家伙一来到娼馆,从秘密的快速致富门路到外国的政情,都会口无遮拦地大讲特讲。但是,呆在这山谷里头,就完全指望不上这种幸运了。就算是报纸也比日期迟两日,不过总比没有好」
「噢」
伯爵为何要将宝贵一粒种的儿子放在港口小镇的娼馆,执事觉得自己终于对其中的理由略能窥见一二了。
「从明天起,能再给我多订两份吗。『克莱因日报』和『图说民众新闻』就好」
「遵命。不过——尤其是后者,我听说是对贵族制度持有批判态度的共和主义者发行的报纸」
「所以,不才有趣嘛」
罗杰挺直了腰板,嘴上白色的胡须下露出笑容。
「您也所言极是呢」


索尼亚看着要洗的衣服的小山叹了口气。用来洗衣的盆子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在一点点地漏水。只要稍有大意,不知不觉间肥皂水就漏光了。如果去拜托多要些肥皂粉,又会被坏心眼的前辈揍。
结果,就必须要在水漏光之前,毫不歇息地持续动手。当洗衣结束时,手臂累到都抬不起来了。
雪上加霜的是,用坏掉的水泵辛辛苦苦地刚打上来的井水,一年到头都很冷。以前明明还有把水舀进盆里用阳光晒暖的余裕,现在却连那也办不了了。
「那水,不冷吗」
突然,从背后被搭讪了。
是年轻的男人。虽然脸不认识,但因为他穿着上等的衣服,所以是地位高贵的人吧。她没有应答,他则在索尼亚旁边蹲下,用爽快的调子继续说道。「用冷水洗衣服真够受的吧。我也是,冬天里经常在手指上裂口子」
什么啊,原来这人也是打杂的吗,她稍微安心了点,开口道。
「你,不是这里的人呢」
「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没这个谷里的口音啊。从外面哪里来的」
她「啊」地终于理解了。「你,是和大少爷一起从南方来的吧。一定没错」
「猜对了」
男人笑得似乎挺高兴。那是非常好看的笑容,让索尼亚感到有些害羞,低下了头。
「我是安迪。你的名字是?」
「索尼亚」
「你还没见过大少爷么」
「怎么会」
就像在说怎么可能一样,索尼亚摇头了。「这种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是,那天佣人全员都被叫去大厅集合了吧」
「我不算入那里面啦」
洗衣场的打杂工,并不能算入正式的佣人当中,她向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人作了说明。
「我想如果我能搏个出息,成为厨房的打杂工就好啦。这样一来,既能在炉灶旁边温暖的地方工作,又能凭自己的努力争取穿上佣人的制服,在屋邸里面做事」
索尼亚的眼睛闪闪发亮。女仆们穿着的、饰有荷叶边的雪白围裙和帽子,是她的憧憬。
「我在这里工作三年了,但还没见过大老爷的脸呢」
「真的吗?那么夫人的脸也?」
「完全没见过。虽然听说过是非常美的人。她去世的夜里,大家都在哇哇大哭」
索尼亚回想起那时的事,吸了吸鼻子。
年轻人微微一笑,轻轻地拍了下她的头。
「你能早点当上女仆就好了。」
「嗯,谢谢」
索尼亚感到脸在发烧,正低下头去时,「啊啊」地发出了悲痛的声音。
「不好。肥皂水漏光了」
「盆子漏水吗?」
「嗯,冬天完了后就一直在漏」
「为什么,不跟执事说想买新的」
「可是……地位高的人是不会听我这种打杂工说话的。一个搞不好就会被炒鱿鱼啦」
「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用十分一本正经的口气说道。「我想执事一定是不知道的哦。他没在洗衣场工作过,所以就不懂洗衣服有多辛苦。他不懂的话,就得叫他懂才行」
「但是,提意见的话,就会被觉得是想偷懒找轻松了」
「不对。为了把辛苦的工作变成轻松的工作,大家都要想办法。这样做,是你为了伯爵家所能做到的最重要的本分哦」
「为了伯爵家?」
索尼亚呆呆地睁大了眼睛。
只顾着收拾眼前要洗的衣服,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为了这家屋邸能做到什么。
「索尼亚!」
她听到前辈的喊声,慌忙站起身。走到后门途中回过头来看身后,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你这憨子!洗衣服也不干,在干嘛啊!」
「那个……我,在思考为了伯爵家能做到的事……」
她语无伦次地辩解,果然如预想一样被狠狠地揍了。


自从来到山谷里,每天爱德华都在领馆的地域内巡视。他有时公然向佣人们搭讪闲聊,有时放轻脚步声,神不知鬼不觉地观察他们。
出乎意料的是,佣人们当中存在比贵族还多的身份阶级。
娼馆里姑娘们的上下关系很好懂。指名多的最有人气的娼妇,就最威风。之后就是按资历。同是女人之间的丑恶争端有是有,但在Mistress伊莎朵拉目之所及之处阴湿的欺凌是不可能存在的。
与之相比,这个公馆就太过宽广了。执事罗杰和女仆长艾德莱德即使再怎么注意都好,要管制暗中进行的欺凌行为,也是有极限的。
「为什么,人类要擅自在自己当中制造什么身份和阶级呢」
他边伸懒腰边走着,碰见了在后院拉着缰绳遛马的见习马倌。是最初的那天负责接过马车缰绳的少年。
「嘿,达古」
「啊,大少爷」
不管见过多少次,他都会呆呆地张开嘴看爱德华。大概是到此为止的人生中他从来没有过贵族朝自己笑着亲切搭话之类的经历吧。
「来得正好。借我那匹马。我要出门」
「诶?好、好的」
拉瓦雷的山谷充满明媚的阳光。过了紫丁香之春,季节已经是初夏了。
新绿光洁可人地闪耀,行道的榆树上开着与巨木不相衬的腼腆的黄绿色花朵。
「大少爷,您很擅长骑马呢」
站在前面拉着缰绳,达古全身心地佩服道。
「是吗?」
「因为,师傅整天发牢骚说这匹雌马秉性不顾对方,爱跟人搞作对。说是笨拙的骑手就骑不上去」
「肯定是因为我也不顾对方、爱搞作对啦。谁都会和自己相似的家伙投缘吧?」
「虽然这么说十分无礼,但我认为大少爷确实爱搞作对哦。因为,您完全不像贵族嘛」
「哈哈。这是最棒的表扬呐」
两三天前还满是黄金之穗摇荡的大麦田,就像圣职者的头顶似的只收割了中央圆形的一块,黝黑的土地中仅留下残株。
这块土地上从很久以前开始的迷信中,据说如果从田地中心开始收割,就能防御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风之精灵。
「齁,像这样收割大麦的场景,我第一次见」
爱德华闪耀起眼睛跳下马,脱下身上穿着的背心,交给了达古。
「您打算做什么?」
「我去更近的地方看看……啊,等一下」
他眉头紧皱,指着少年的手臂。「用这种拿法,背心会皱掉。给我整整齐齐地挂上衣架」
「衣架?」
「这不就有个好衣架嘛」
伯爵之子往见习马倌的少年肩上,披上了饰有上等刺绣的背心。他轻轻地拍了下少年的背,「嗯,这就好了」
他从田间小道滑下了田地的斜面。途中抓了一把土,往自己的脸和衬衫乱抹一通。
「嗨,大叔们。大清早就很起劲嘛」
农夫们停下了灵巧地使着镰刀的手,抬起了头。
「是没见过的脸孔啊」
「啊啊,我带馆里的大少爷散步来了」
一看,对面的田间小路上有戴着漂亮马具的马一匹。那旁边不就站着身穿丝绸背心的年轻人嘛。「诶!那一位,是领主的继承人大人!」
男人们慌忙拿起帽子,点头哈腰地行礼道。「不愧是有气派的人啊」
「他叫我来打听各种各样的情况啦。今年的收成怎样?」
「请传话说是久违的丰收吧。因为这两三年都歉收得很厉害呐」
「齁,那真是好消息」
爱德华捏住即将被收割的大麦的穗,用指尖挤了出来。「可是,照这结实的样子,不是等上几天再收割会更好嘛?」
「啊啊,不过,风的情势不好。明天左右该下场雨了。在这时候湿了麦穗,好不容易的丰收也得泡汤了」
农夫一边咚咚地敲着腰,一边用下巴指了指挂在山脊上的云。
在旁边干活的似乎是他内人的女人,也补充道。
「而且,丰收的年份里,磨粉场会变得非常拥挤」
沿河建有的好几间水车小屋,是归为这个山谷领主的伯爵家所有的。村民们把收获拿到水车小屋,磨面制粉。
「往管理人口袋塞银币能把次序排到前面,但我们又没那个闲钱。一磨蹭,中介商人就也会压低收购的价钱」
「Hum。说是丰收也不能尽情高兴呐」
爱德华叠起手臂,陷入了沉思。「……明明多增加些水车小屋就好了」
「哎呀,对领主大人,刚才的话可要保密嘞」
「为什么?」
「不是说生了重病吗。不想给他心里添上多余的负担」
「对对」内人也眨着眼睛点头道。「夫人去世后,领主大人悲伤过度了哦」
「从那开始,简直就像整个山谷都在服丧一样」
农夫们像献上祈祷时一样把帽子和脖子上的毛巾取下,仰视耸立于山丘之上的领馆。
「如果继承人大人能顺利继承公馆,风向转佳就好啦。这种悲伤的事,已经不想再有了啊」


太阳藏到了山边,索尼亚收起晒干了的最后一条毛巾,放进篮子里时,今天早上见过的年轻人飞快地走了过来。他上半身只披着背心,而且还光着脚。
「嗨,索尼亚」
「啊啦,安迪。究竟怎么了啊?」
「我帮村里割麦弄脏了袜子和衬衫。这副样子是进不了里面的,可以帮我洗一洗吗」
「可以呀,我帮你搞定它们。借我」
「不好意思啊」
「没事。洗衣服的话,我可比你强多了」
见习马倌达古在后面,一脸世界末日似的惊恐表情看着他们对话。
「索、索、索尼亚」
年轻人绕转角位走掉了之后,达古声音颤抖地叫道。
「诶,什么」
「你,对着大少爷,为啥不用敬语啊-!」
「大少y……诶诶!」
索尼亚当场就吓得脚软了。


村里的铸焊匠来到洗衣场,放下崭新的新货来替代旧盆子,是那个翌日的事。




第二章「归乡」(4)

奥利维尔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爱德华下令立刻把拉瓦雷伯爵家的资产一览和收支账拿出来。
(是出于想亲眼看一看自己将要继承的莫大财产的孩子气的欲望吗)
他敲了门,在盘腿坐沙发上的伯爵之子面前行礼*。旁边面无表情地站着的,是近侍于贝尔。
(果然,是这家伙唆使的吗)他边如此理解道,边交出了用细绳封住的黑封面文件册,有厚厚一叠。
「您要求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你」
爱德华一边哗啦哗啦地翻页,一边用似乎没什么兴趣的眼光心不在焉地看着。
「那个……需要说明吗」
「别当我傻的。这点字会认」
他愤然反驳,但视线看上去漫无目的,就仅仅是在晦涩的略码和数字上徘徊而已。
「啊,这个是?」
他指出某处。上面写着『水车小屋 八』。只是碰巧无法理解的词语吸引了他的注意罢了吧。
「这些,是位于流经领地的克莱尔河畔的八幢水车小屋」
「就是说总共八个?没别的了吗」
「没有。领内的水车和磨面场全部皆归伯爵大人所有」
「领民不能擅自建吗」
「治水管理为王国法中规定的领主义务」
「Hum。那到收获季就根本不够呐。磨面的顺序是咋安排好的啊。比如,意外地会是,水车管理人从农民那收贿赂之类的?」
对着目光向上意味深长地笑着的主人,管家吓了一跳。
「您是从哪里听说这种毫无根据的话的?」
「哈,中了吗。那是瞎猜的呗。人一旦被拍惯了马屁,就谁都会想试试私吞利益的啦」
奥利维尔感到自己喉咙发干。
若只凭粗野的措辞来判断,可能会看错这位大人的本质也说不定——。
「请安心。为促使水车小屋的管理人真挚地恪守本分,我会严厉地作好吩咐的」
「这样的话,就算了。这个还你了」
爱德华啪地丢开文件册,举起双臂一副想睡觉的样子打了个哈欠。
「那么就失陪了」
奥利维尔从房间辞别后,于贝尔终于开口了。
「感觉如何?」
「似乎不咋样啊」
爱德华不高兴地在手里把玩着背心的系带。「就算只粗略扫一眼,也看出谷物歉收对这几年的领地经营相当压迫了。可是开销却反而在增加。老爸在病床的两年间,虽然也怪不得他,但这里那里都应该有大把不正当行为被看漏了」
「您注意到离去之际时奥利维尔表情的变化了吗」
于贝尔狠瞪着管家刚走出去的门。「看穿了您并非那么愚蠢,他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爱德华把头倚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
「看哪边先露出破绽,这是互相试探呐」


对于拉瓦雷伯爵家的厨师、西蒙来说,这一阵子厨房就是战场。
到了午后茶点时间结束的时候,新当主就会毫无顾虑地闯进来,把锅一个个揭开来试味。
「嘛,这还算像样点」
他这样说还算是比较好的,大部分都是,
「没味道」
「完全不行,太辣」
这样毫不留情地丢开。
他虽然会很火大地心想这农村长大的小少爷竟敢这么说,但也明白那些指摘全都很恰当,试着重做就会如那话所说一样。他不知有过多少次,因懊恼而捏紧厨师帽、咬牙切齿了。
当过着这样的每一天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迄今为止已变得如何地怠惰。
两年前去世的夫人,在那稍微之前开始就过着睡了又起、起了又睡的生活。从那时候起伯爵领馆就被寂静覆盖,客人访问也变稀少了。
侍奉贵族的厨师要求要有能一手包办数十人的大宴会的料理的本事。然而,那本事连用武之地都没有,天天制作病号餐成为日课。
更不用说伊莲夫人去世,不久伯爵卧床不起之后,西蒙不知不觉中可能甚至连要锻炼烹饪技术也忘却了。
那位年轻的当主,靠一口就看破了这件事。
从那之后,西蒙一有空就窝到厨房里,努力钻研,挑战新菜单。
那一天,伯爵的儿子也突然从后门进来,把食指戳进了酱料锅。
「呜呜……」
他的肩膀开始颤抖,把西蒙吓得心里咯噔一响。「您怎么了?」
「好吃!好吃到乱七八糟啊」
「真、真的吗」
西蒙太过兴奋了,把正剥着鹌豆荚的木筛子扔到空中,见习生慌忙冲过来接住。
「这个,是用在什么料理上的酱料?」
「香煎鹿里脊肉」
「苦味是?」
「是巧克力。在红酒汁里加入少量的巧克力,能提出苦味和浓厚的香醇味道」
「齁」爱德华露出钦佩的表情,一屁股坐在了木制圆椅上。「巧克力吗。亏你想得到啊」
「那个……大少爷」
西蒙捏着厨师帽吞吞吐吐了半晌后,说道。「实际上,这个方法,并非是我想出来的。这是王立烹饪学校我认识的前辈的提案」
「前辈?」
「名字叫古斯东。他对研究很热心,只要有空,就会在做什么新料理」
西蒙回想起他年轻的时候,微笑了。「我也是,经常被叫去帮忙」
据说,毕业后,转眼间就作为名厨师驰名的古斯东,曾在某个侯爵的邸宅里大展身手,但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和雇主大吵一架,辞职了。
「那以来他就彻底成为了厌恶贵族的人,在传闻中,现在他好像在南方的港口镇上工作——」
爱德华站起身,轻轻地拍了下厨师的肩膀,微微一笑。「今晚的那顿真叫人期待。我可是要添饭的。多做些啊」
「好、好的。我的光荣」
爱德华依原路从后门走出去庭院,仰望天空。
初夏的天空湛蓝深邃而澄澈明净——然而,狭窄非常。从谷底望见的天空,被四方的群山遮挡住了。
他想起,他曾爬上波尔坦斯家家户户的屋顶,远眺蜿蜒曲折的河流那遥远的彼方。那边朦胧的平原看上去就如闪闪发光的海洋。
伴着残留在舌根那令人怀念的苦味,港口小镇的追忆连绵不断地唤醒了。
「古斯东——吗」
说起来,在娼馆的厨房里他曾快活地如此说过来着。「这个巧克力的隐藏味,是和后辈一起创造出来的」
把本领相差无几的两位天才料理人分别雇佣在两个地方,是谁的安排呢。是伯爵还是伊莎朵拉,还是说,是在那中间协调的于贝尔呢。
为了他无论在哪里住下,都能够享受到合胃口的料理。
自己这个存在是如此多地承蒙许许多多人的爱意,受他们保护,爱德华再一次体味起这件事来。


房间配属女仆纳塔莉慎重地用双手握住咕噜咕噜地沸腾的铁锅的大锅耳,经走廊走来。
「大少爷」
她在房间的桌子上摊开大块的布,把锅轻轻地放在那上面。
「辛苦了」
主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像要令人看得着迷一样。「没被谁看见吧」
「是、是的。但是气味太重——」
「不要紧。等它冷却到室温,就完全不会发出气味了。很不可思议吧」
「究竟这个……是什么呢」
纳塔莉战战兢兢,再一次窥视锅的里面。类似风干了的树木根部的东西被交到了她手上,她就按照吩咐把它放在热水当中咕嘟咕嘟地熬了三十分钟,熬出了黏糊而鲜红的,还发出异臭的液体,看上去就好像有毒一样。
「这是很灵的药哦。喝了病就会好转」
「该不会,大少爷,是您要喝这么难闻的东西吗?」
「这以上,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知道的比较好哦」
爱德华一下子抹去了笑容,慢慢地把嘴唇凑近了她耳边。「而且,这个药的事跟谁说都不行。听好了吗」
「是、是的」
「如果,说了出去的话……就用你的血来代替咯」
「呀、呀!」
纳塔莉连退出的行礼都忘了,摇晃着发辫跑了出去。
「说是这么说,如果威胁得太过分,反而会保守不了秘密哦」
于贝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房间当中了,吃吃地笑着。他既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进门的气息。
「过几天,『大少爷是吸血鬼』的谣言就会在馆里传开吧」
「我会被大家越来越讨厌了吧~」
「这种时候,装作若无其事地把秘密共享更好。低声耳语道『我的事唯有你知道哦』,让她产生优越感呀」
「你这人,一直都用这腔调骗过不知几个女性吧」
爱德华一边叹气,一边解开绑着头发的丝带。
浓密的涅发轻盈地散开,披到肩上。
「久违地,让我来帮忙吧」
「说得是啊」
把椅子搬出阳台后,爱德华肩上披着布坐下,于贝尔站在他后面。
把梳子浸入刚才拿来的还冒着热气的赤黑色液体,缓缓地梳上爱德华的头发。
如果不如此一个月一次地把贝纳木的汁液涂到头发上,头发不久就会变回原来的金色了。
「会回想起从前呢」
于贝尔说道。
「啊啊」
爱德华用半分打盹当中似的声音应答了。


那一天也像这样在梳着头发。
从森林中,突然传来高音调的鸟鸣声和野兽威吓的吼声。
「刚才的是——」
主从二人一瞬间相视对方的脸。
「阿尔玛」
以低沉锐利的声音,于贝尔叫来老太婆。「少爷就拜托了!」
他拔出腰间的剑,跑了出去。他背后感觉到了爱德华也不听阿尔玛的阻止,追在自己的后面。
重重树林的另一侧,倒着两个男人。各自的剑都沾满了血,树荫的杂草成了血红的海洋。
一人,是陌生的清一色黑的男子,已经完全咽气了。然后还有一人是——。
「父上」
于贝尔在亨利·德·卡斯蒂列的旁边,宛如宣誓忠诚时一般放下剑跪地。
「于贝尔」
亨利的皮革铠甲,被从右肩斜斜地砍裂到胸上。
「带着少爷……立刻从森林出去。往早先说好……的地方」
「有什么事——发生了」
「这个人,恐怕……是普兰公爵那边的人。是来找少爷的……很快同伙就会来找他了吧……趁现在……从小屋里,将爱德华大人的痕迹全部」
「明白了。请安心吧」
阿尔玛代替他应答道。她正在树后面挡着不让爱德华闯出来靠近。于贝尔恳求一般回头看她,但老太婆沉默地摇头了。就是说包扎已经没用了。
「于贝尔」
父亲,用临终前的气息竭尽全力说道。「卡斯蒂列家的忠诚是……」
那后面接下来的话语,永远也未能听到。
从那稍后,把阿尔玛留在森林的小屋,二人在一匹马上出发了。
「不会再让任何人死去了」
飞起来似地往两侧后退的森林。爱德华的声音在泪中颤抖,小小的背部因为强烈的决意而一直绷紧。
「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为我而死」
于贝尔凝视着那仍然湿润着的涅色头发,轻爽地在风中摇晃,他领悟到了——为了守护这位大人而拼上性命的父亲,是有多么地幸福。
在爱德华九岁,于贝尔十六岁的时候。


那之后过了八年。
主人和骑士在各自的空间度过时间,如今又因命运,再次结合在一起。
于贝尔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发现爱德华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另一件久违的事」
说着他戏谑地笑了,「现在开始,来次较量吗。那样头发干得快点」
「在这里吗?」
「不被人瞧见就完事的地方,没有别处了吧?」
「那么」
于贝尔摆出像要敬比试前一礼的样子,突然就以目不暇接的速度拔出腰间的剑。
「呜哇!」
爱德华刚坐的椅子倒了。「等、等一下。我的剑还——」
「您以为有那么凑巧,正好拿着剑时暗杀者就袭击过来吗?」
于贝尔一边叫道,一边利用身高优势,从上空猛扑过去像鹰一般挥下刀刃。
爱德华单手一把抓住披在肩上的大布,向斜挥起,改变了剑的轨道。
抓紧往后跳的间隔,爱德华紧紧地把布的两端握在手里,一圈圈地把它卷成一根结实的绳子。
「哈啊。刚才那招当真不妙啊」
「不认真起来,对实战可派不上用场」
于贝尔冷冷一笑,发出军神般的一声大喊,再次斩了过来。
爱德华把绳子当鞭子一样用,巧妙地抹杀于贝尔的剑势。正侧面、倾斜方,无论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攻击,他都绝妙地将它改变角度迎击。
「好快。身手有进步了吗」
「因为我被Mistress的研磨棒锻炼过了呐」
「叙爵式的日程决定下来了」
正当要从腋下钻过去时,骑士轻快地说出的话令爱德华的动作定住了。
抓住这个破绽,于贝尔捅出剑去,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绳子从正中间切断。
爱德华哐当地摔了个屁股着地。「啊-啊。刚才那招我肯定死了」
「您动摇了呢」
于贝尔把剑收入腰间的鞘中。「是下个月的三日。下个周末向王都出发。伯爵大人也接到这个通知,大大放心了下来」
「——终于,要闯入敌人的大本营了呐」
「是的」
伯爵之子蹲在阳台的地板上陷入了沉思,突然就像想到了好主意一样,水色的眼睛闪出光来。
「于贝尔。爬树的方法还记得吗」
「蛤?」


白发的执事,为了不吵醒睡梦中的主人,轻轻地把水壶放在枕边。
「罗杰」
「是的,老爷」
恩斯特在昏暗的房间中,打开了凹陷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爱德华他,今天在做什么?」
「还是一如既往。一刻也不停地在公馆的里里外外四处走,似乎在研究什么对策」
「是吗」
患病的伯爵的嘴角上,浮现出抑制不住的笑意。「你认为那孩子怎么样?」
「恕我冒昧」
罗杰敬了一礼回答道。
「我认为,不管正使用多么粗俗的话语,采取多么超越常识的行动,都如同是把珍珠藏在泥中、把狮崽埋伏在羊群中一样。他生来就具备的,看破事物是非的力量、短时间内掌握人心的力量,越看就越光芒四射」
伯爵用心满意足的表情,缓缓地点头了。
「罗杰。这数周间,我从未度过过如此快乐的日子哟。每当看见爱德华的身影,每当听到他的声音,就只剩下对得到神之保佑将那孩子生在世上的感谢之情了。伊莲和我的使命,已经完满结束了」
「老爷——」
「这样一来,已经快能毫无遗憾地,去妻子的身边了」
罗杰意识到了浸湿自己眼角的泪水,慌忙擦干。然后接近了面对后院的窗户。
「不知为什么,外面好像很嘈杂」
一打开覆盖着窗户的厚窗帘,他「啊啊!」地发出不像冷静执事的惊叫。
「大少爷!」
他慌忙敞开窗户,在紧靠窗边种着的某棵高大的橡树上,爱德华和于贝尔主从爬了上去,正要把繁茂的枝叶一根根砍掉。
每当柴刀的刃哐地一翻,午后太阳那充沛的光芒就射入窗户。在下面,园丁和打杂的少年们坐立不安,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抬头仰望。
「这样一来,空气就能稍微流通点,房间里头也会亮堂起来吧」
爱德华把脚踏在树干的分叉上,冲着伯爵病房的窗户,大声叫道。
「老爸。我不会让你死的!一定要治好给你看。要是把我一个人留下,安安乐乐就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话,我绝对饶不过你!」
「啊……哈哈」
罗杰惊讶地回头一看,仍旧仰卧在床上的伯爵,正笑出声来。
(这是自夫人去世以来,相隔几年的事呢)
执事紧紧地咬住嘴唇,忍住了呜咽。然后,再次又把窗户敞得更开了。
「确实,似乎有阵好风吹来」

     
   第二章 完




——————
注:「他敲了门,在盘腿坐沙发上的伯爵之子面前行礼」日文中,盘腿坐(胡坐を掻く)也形容坐享其成,此处应该是双关




同……我看本篇的时候也是熬夜,然后看番外的时候一边泪奔一边熬夜




如果是撞坑就太好了,然后我就有望抓个勇士去译番外了
可惜还是我自己(。 ́︿ ̀。)




是的!

番外虽然有翻译的打算,但我接下来没很多时间,所以更新会很不稳定,也不知道能不能全部填完……OTL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6-30 14:37 编辑



确实……

我对贴吧有点心灰意冷,最近老是说我被盗号锁我号,然后有一天还全吧封禁了我,把我的所有帖子全部屏蔽了
疑似被盗号就屏蔽过去的帖子是什么逻辑啊如果我解不了锁都不知道我这两个坑的稿该怎么办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6-30 14:39 编辑


第三章「往王都去」(1)

领馆的气氛一口气变得匆忙起来。
女仆们奔走在房间与房间之间,装载着行李的马车络绎不绝地出发。这副光景,简直就让人以为整个屋邸都开始搬迁了。
「不过是我去王都罢了,为啥要闹成这样」
在瞠目结舌的爱德华背后,管家奥利维尔一边拉着他的凯撒胡,一边洋洋自得地说道。
「恕我冒昧,将要前往王都的并不只有大少爷哦。伯爵家位于王都的居馆,并不具备迎接大批客人的条件。为了作出不让拉瓦雷伯爵家蒙羞的接待,这么些佣人、食材和器具是必要的」
在王都虽然也有维持居馆的佣人,但只有那些到底还是不够。就是说厨师西蒙、女仆长艾德莱德、甚至大批女仆都要大规模移动了。
「而且,不需明说亦可想而知」奥利维尔强调道,「在下亦会同行。因为万中有一,也不可在接待上出差错呐」
他的潜台词是,『那差错的罪魁祸首,就是大人您了』。爱德华把眉头狠狠地拧成一团,回头看管家。管家就装作若无其事。
「叙爵式一完,不是立马就撤吗」
「哪里的话。王都滞在,是与诸位贵族的绝无仅有的社交机会。请您做好最短也要一个月、两个月在那边的心理准备,再亲临王都」
「那样的话,小麦的收割都要结束了。切。明明我还挺期待的」
「那还真是太好了。不用担心您满身是泥地效仿农夫了呐」
那件事之后,奥利维尔紧咬着见习马倌达古不放,严厉追问了一番,叫他坦白了爱德华帮忙收割大麦的事。
(水车小屋那件事,是在那时候从农夫那里听来的吧)
奥利维尔心中,与名为不容轻视的警戒感一同,在某处也萌生了对爱德华的赞叹之情。(就是说即便是妾腹,也不愧是流着伯爵大人之血的人吗)


「对去王都的事,您似乎提不起心思呢」
执事罗杰不知是不是读出了主人闷闷不乐的脸色,在呈上茶水时说道。
爱德华在面对后院的露台上倚靠着椅子,用叉子剁碎西蒙好不容易精心制作而成的蓝莓司康饼,让它白白成了面包屑。
来到山谷四个月。明明是正当他好不容易搞清楚了领地和领馆的状况的时候,这次出门真是令人懊恼。
而且重点是——。
「您在担心您父亲的病状吗」
执事捷足先登,看透了他的心思。
伯爵由于内脏的重病,被医师宣告了『撑不到冬至祭』。直至那个期限为止,还有三个月。
明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再会,如果这就是永远的离别,那还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担任看家的职责,因此大老爷的看护,就请交给我。比起这个——」
他装作往杯子里补斟红茶,在耳边轻轻私语道。
「王都,是普兰公爵派的巢窟。居馆的内部亦非例外。请千万要小心留神」
「啊啊」
爱德华把司康饼的碎屑稀稀落落地撒到草地上。看到在树木间飞来飞去的斑鸫转眼间聚到脚边的情景,他终于微笑了。


出发的早晨,馆中鸦雀无声。这几日间为了做准备从大清早到夜深时分都沸沸扬扬的情景,就仿佛是谎话一样。
从床上起身,左右推开通往阳台的折叠门,就明白了其中的理由。
公馆正漂浮于雪白的海洋之上。
爱德华情不自禁,光脚跑出了阳台。从扶手俯瞰眼下,整个山谷都笼罩在雾里。
高高的树梢,和村里教会的塔只能勉强把头突出来,余下的就是一片纯白的世界。
简直如同一夜之间被刮跑到冰海之上一样。
「大少爷」
从房间里面乔丝喊他道。
回头一看,把茶水用托盘送来的两位女仆被兴奋染红了脸颊。
「您吃惊了吧」
「吃惊了。简直就跟天国一样」
「这个山谷里,当结束夏天季节转为秋天时,总是会出现这样的雾」
「据说多亏了这个雾,茶叶和苹果也添了甘味」
「太好了。大少爷在出发这一天,能看到这番景色。一定是神明在祝福您的旅途啊」
姑娘们天真无邪的笑容,让爱德华也笑逐颜开了。
他越发觉得怀着悲壮的决意上王都的自己,既孩子气又愚蠢。
以自己真实的姿态,随心而行就好。把一切都当耳边风,平常自然就好。
「谢谢你们。总觉得真的有会顺利的感觉了」
「当然了。一定会顺利的啦」
「你们也要一起去王都的吧。不用管这里了,去做准备吧」
两人直摇头。
「哪里的话。大少爷的打扮是我们的工作。不从现在入浴、变得光鲜洁亮可不行」
「我明白了」
爱德华爽朗地笑了。「那么,就给我精心打扮好哦」
「好的!」


那一天,聚在大厅的佣人们看见了从楼梯走下的伯爵之子,都屏住了呼吸。
甚至连袖子和襟前重叠的蕾丝都一丝不苟地打理整齐的伯爵正装。直到发梢都精心梳好、束住的涅发。
更重要的是,刻在那张脸上的决意,说明了一切。
长年侍奉伯爵家的人们,在那上面找到了恩斯特年轻时的面影,泪眼汪汪;甚至连雇用时日不长的新佣人们,也确信了他就应是继承伯爵家一百数十年历史的大人。
「奥利维尔」
「在。大少爷」
「虽然事情变麻烦了,但拜托你多多指教嘞」
「您言重了」
管家诚心诚意地深深鞠了一躬,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大吃一惊。
仅四个月前,他在这同一个地方呆然迎接的没教养的年轻人。对这同一个人低头的抵抗感,竟然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以女仆长带头数名人员为居馆的准备已经率先出发了。请您放心」
管家依然弯着腰,用僵硬的声音应答道。
聚在这个大厅的佣人当中,留在伯爵领的人大约有一半。副厨师长、直接照顾伯爵起居的女仆们、园丁等外勤佣人、以及打杂的少年少女们会留在领馆。
出发组会在爱德华的马车后面,与食材等物件一同乘坐带有车篷的马车往王都进发。
「罗杰呢?」
爱德华在佣人的行列中寻找执事的身影。
「是,他说要去看一下老爷的情况再来——」
就在这时,其中一名女仆发出了类似悲鸣的叫声。
在大厅的人们,一齐望上二楼。
拄着拐杖,另一边手臂由执事支撑着,缓缓地从楼梯走下来的,正是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本人。
「老爷他——」
「在走路——」
还有人激动至极,哭了出来。据称正处于再也无法爬起来的死亡之床上、好几个月间都从未踏出过自室一步的伯爵,缓慢地,却又以牢靠的步伐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爱德华」
灰发的伯爵终于艰难地到达了楼下,与涅发的儿子面对面。「祝你一路顺风」
嘴唇半开的爱德华回过神来,用力抿紧了嘴角。
「啊啊」
「拜谒陛下时,千万要代我为久疏问候的失礼表示歉意」
「包在我身上。比起那个」
他在粗鲁的话语中,竭尽全力地塞入关照之情。
「老爸,我不在的空当可别死嘞」
「我知道。直到你成为伯爵回来期间我都负责看家」
父亲微笑了,那温和的眼角皱纹,被爱德华深深地铭刻于心。
这是为闯入敌阵的最佳饯别。
「你放心吧。我会堂堂正正接了爵位回来的」
甩下这句话,爱德华快速转身,从玄关的车廊坐进了马车。
车厢的门一关上,压抑着的泪水马上就溢了上来。
「我去去就回——父上。请保重」
马夫挥起缰绳,马车静穆地出发了。
笼罩着山谷的雾已经消散干净,周边洋溢着光明。
前方,这个季节中少见,万里无云的青空正拓展开来。


从拉瓦雷伯爵领到王都,需要跨越好几座山。
如果是不把山坡放在眼里的骏马和驾驭它们的骑手的话,这是一天就能到达的路程,然而要是论到装载着大批的人和沉重的行李的马车,那就不行了。
在沿街道的村落中一边留宿休憩,一边眺望开始受夏末的雨滋润的绿色风景,旅途祥和平静。到达王都时,是出发二日后的傍晚。
克莱因王国的首都纳维尔。这个都市过去曾是支配这片土地的涅发先住民族的城寨。
它坐落在流经大平原中央的这个国家的另一条大河——拉罗舍河的巨大的河中洲之上。若把桥收起,周围就会受又深又宽广的水流守护,实在是天然的要塞。
巨大的城壁之上塔楼和家家户户屹立的景致,被形容是神将积木箱推翻,胡乱地往高堆积而成的。
随着马车渡过长长的桥梁接近王都的门,被西斜的阳光照成橙色的街道,仿佛以压倒性的丰裕与华美迫近过来。
这是克莱因王国一百五十年的繁荣具现而成的首都。
街道的构造当中,贵族和平民身份的格差,简直就如缩影般显现。
中央的山丘上,纯白的王城格外高耸。沿那周围高高的城壁连亘的壮丽邸宅和广阔庭院,是公爵和侯爵们的居馆。然后沿山坡向下,下级贵族的邸宅按伯爵、子爵、男爵的顺序接着排下去。
金发氏族的末裔占据王的周围,涅发氏族的末裔担任其辅佐,这一图式与克莱因王国的贵族制度毫无差别。
接下来,如拜在贵族们脚边般地建立的就是大商人和手工业者的师傅们的家家户户。
再下一层,是小商贩和职人们的长屋。从这也掉队的人们,就住到了河堤和桥底,甚至首都的外壁之中。
即便如此,追求首都的繁荣的人们,还是前赴后继地到来。
登上大街的豪华马车让小摊的商人和购物的客人都停手抬头。接着,他们看了这个排场就领悟到是伯爵一行。如果是眼尖的人,大概只凭山谷百合的纹章就知道这是拉瓦雷伯爵的马车了吧。
伯爵的居馆是面向安静的榆树林荫道的砖砌二层建筑。大喷泉在前庭的中央耸立,与葱郁的绿一同滋润观者的心灵。
在玄关列队的佣人的最前列来迎接的,是近侍于贝尔。女仆长艾德莱德的脸孔也出现了。他们在数日前就已经进入纳维尔,整顿着繁多的准备工作。
向从马车下来的爱德华伸出手后,于贝尔屈膝道。
「路途漫长,您已经疲惫了吧」
「累了。好困」
爱德华突出下唇,不高兴地答道。
站在骑士后面看上去很神经质的男人,浮现出哄孩子的笑容敬了一礼。
「他是这个居馆的执事,内森」
介绍的同时,于贝尔微微地眯起了灰绿色的眼睛。
这个名叫内森的男人,似乎绝对不是会令爱德华喜欢的人物。
「欢迎莅临王都。大少爷」
「拜托、多多指教」
爱德华一边强忍呵欠一边回打招呼。
「在中庭,茶点的准备已经就绪了。请往这边来」
经带领穿过走廊,越过通往庭院的双开门。
四方围在居馆建筑当中的中庭,已经处于晚夏的余晖当中。不知从哪里吹来,傍晚的风仿佛要平息白天时的暑气似地,摇动着从凉亭屋顶垂下的铁线莲的白色花朵。
哪怕这个屋邸尽是受有公爵撑腰的人支配,至少唯有这个庭院,似乎是从心底欢待着爱德华。
外面嘈杂了起来。在他之后到达的佣人们,在管家奥利维尔的指挥下正开始着手卸下装载的行李。得到特权在凉亭靠准备好的茶和点心治愈旅途的疲惫的,只有爱德华。
(我想到那边,和大家一起干活啊)
在旁边开始茶水服务的内森,用嘲讽似的目光瞥了眼神色安定不下来的主人,殷勤地说道。
「大少爷您神态疲惫,今晚还请在用餐后尽早休息」
「诶-!」
爱德华用露骨地失望的声音叫道。「开啥玩笑。难得我还很期待的。我听说王都的夜晚每天都像过节一样耶」
「外出,就还请您限制了」
执事锐利地提醒道。「直到叙爵式的十日间,请严加节制不符合贵族的举止。恕我冒昧,譬如饮酒和赌博、打架和沉溺女色之类,一切禁止」
「切。想干的全都说中了……」
「而且,并没有这样的闲暇。请做好心理准备,从明天早晨开始日程连喘口气的空闲都不会有」
「什么啊。这次又要我干嘛」
「就如我方才所说,您的人格是否与伯爵之位相称会受到斟酌。往王宫拜谒国王陛下、加上向诸位公爵大人的问候,出席王妃大人举办的舞会也包含在内」
「舞会……」
爱德华露骨地摆出了绝望的表情。
「那之后,还有慈善事业的视察。因为对贵族来说,慈善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义务中的其中一环」
「唉……」
他都快只会叹气了,一声不吭地小呷红茶。
「然后是……对了。还有关于结婚之仪,和对方的磋商」
在狠狠地喷出红茶的主人旁边,于贝尔保持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实际上眼角却渗出了泪,勉强才忍住不笑。
「结、结、结婚-!?」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6-30 20:02 编辑


第三章「往王都去」(2)

「缪德莉呀」
父亲温柔的呼唤声,让子爵千金停下手来。
从早上开始,她一直都在和女仆一起整理自室的衣柜。昨晚深夜刚从领地的公馆回到了王都。
每年在领地度过夏天,之后的管理就托付给管家,从秋天到翌年的春天都在王都过,是据她所知蒙塔尼家一向持续的惯例。
因为到了秋天,社交季就开始了。悠闲而安恬的乡村生活也有其相应的好处。然而,除了阅读缝纫骑马就没事可做的日子,三个月就足够了。
注视着挂在衣架上的玫瑰粉晚礼服,确认着裙摆褶皱那柔软的手感,缪德莉陶醉地叹出口气。
这是为了能穿去今秋最初的宫廷舞会,而刚定做好的晚礼服。
看了前襟很深的老成的设计图,最初的时候父亲皱紧了眉头,不过母亲则说道「你穿上这身,一定会比谁都美丽啦」,给了她强力支援。
品味良好的粉色,与她薄茶色的头发和眼睛十分相衬。母方的曾祖母据说拥有着金发,因此,她的头发是她即使微薄也继承了那高贵之血的证明。
「啊啊,能不能早点到舞会的日子呢」
「嗯,大小姐。男士们的视线啊,一定又会钉在大小姐身上啦。像穿黄色礼服的时候一样」
侍女吉尔往衣柜的横杠上悉心挂着丝带,手叉在丰腴的腰上摆出得意洋洋的样子。
「我听说翌月的舞会上,公爵千金和侯爵千金们都要换上黄色的礼服。一时间王都内全都在谈论这件事。我们佣人也扬眉吐气了呢」
缪德莉回想起那个幸福的夜晚,微笑着点头了。
在归途的马车中,父亲和母亲噙着泪抱紧了她。他们说『你是我们的骄傲』。
子爵,在贵族当中地位也决不是很高。再说蒙塔尼子爵的领地在群山包围之中,普通地并非得天独厚,也没有值得一提的产物,是极其贫瘠的土地。
这贫乏贵族的女儿,在名为社交界的绝佳舞台上,能够沐浴在公侯爵千金们艳羡的视线当中。作为女性,没有比这更高的名誉了。
缪德莉按贵族的惯例,从幼年时起就在修道院的女子学校接受严格的训练,两年前到了15岁终于迫不及待地在社交界出道。
她性情生来活泼明快,大概很适合华丽而充满刺激的社交界吧。
在晚餐会和舞会上享受富有机智的对话,在音乐和观剧中雀跃心情的每日。回过神来,她的美貌和优雅就成为了众人赏赞的对象。
被父亲的声音叫到而走在走廊上,缪德莉奇怪是有什么事。「肯定是上大街购物的邀请啦」吉尔刚才用自信满满语气说,「和那件晚礼服相衬的毛皮披肩,大小姐说过想要的,他是想起来啦」
珀西瓦里·德·蒙塔尼子爵正在暖炉前的安乐椅上,舒适地抽着烟管。他是不擅长思考复杂事的男人,当不得不作什么思考时就有匆忙把烟管往嘴里送的习惯。
达芙妮夫人则坐在那旁边的椅子上,膝上放着没织完的蕾丝编图案,但从去年开始图案的数目就一个都没增加。
「您喊我过来吗?父亲大人」
「喔喔,缪德莉」
她还没来得及弯下单膝行礼,子爵就迅速地张开双臂,把女儿搂了过来。
接着夫人也在她两颊降下雨点一样的亲吻。
从小时候开始曾觉得理所当然的双亲表达爱意的方法,到了这个年纪也实在是令人难为情了。
「今天,有个很好的消息哟」
「其实呢,你……」
「喂喂,宣布重要的事是作为当主的我的职责啊」
「哎呀,看把你得意的。谁说都是一样的啦」
缪德莉完美地隐藏起焦急的心情,像花一般微微一笑。
「父亲大人,求您了。别让我着急,请快告诉我啦」
「哈哈。抱歉。其实是你来了桩极好的亲事哦」
「亲事?」
这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话。
「你吃惊了吧」
「心脏差点停住了。事情太突然了」
「实际上,对方希望一刻也想尽早,黄昏晚些的时候就派使者过来了」
「对象是你也很熟悉的,拉瓦雷伯爵大人的公子哟」
「伯爵大人的?怎么会」
她越来越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拉瓦雷伯爵在缪德莉的眼里是拥有特别意味的人。她二年前在社交界出道时,担任她的护送角色的,就是那位伯爵。
那是他夫人去世数个月前的事,他自身还十分健康的时候。
伯爵年过四十五岁还依然洋溢着与年轻人无异的魅力,当被他牵着手,从大会场的大楼梯走下去的时候,缪德莉感觉轻飘飘地像做梦一样,甚至连自己的脚在动的感觉都没有了。
对于下位贵族的千金来说,获得拥有上位爵位的贵族的护送是了不起的名誉。这不是拜托谁都可以答应的事情。
因为这是社交界上的监护人的信号,进而幸运的情况下,也有和那家爵家订立婚约的意味。
「但是,我记得伯爵大人应该没有子嗣才对啊」
脑袋一阵眩晕,找不着北。
「那是有的哦」
蒙塔尼子爵用快要撑破脸颊的满脸笑容答道。
「十七年间,在馆外养育成人了」
「在外面?」
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当场就理解了。
「不过,这对我们来说是庆幸的事。拉瓦雷家在伯爵家当中也是名门中的名门。如果是正统的嫡子,大概绝对不会希望从区区子爵家中找夫人吧」
「虽说是庶子,但继承了伯爵大人的血统是没错的」
像是要激励她似地,母亲也补充道。「一打听,据说他外貌也和伯爵大人相似,是非常英俊的人哦。你见了一眼,一定也会迷上的」
「——是」
「接受这桩亲事你也没问题吧」
无论如何,选择权是不存在的,缪德莉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对于贵族的女儿来说,所谓结婚,首先是家族的联系。
尤其在蒙塔尼子爵家的情况下,孩子只有她一个独生女。没有成为继承人的男孩。
尽管曾快要敲定从有血缘的家里收取养子的事,然而不知是不是被看穿了没多少财产,对方找了百般借口,仍然还未能实现。
如果能够和裕福的伯爵家攀上姻亲关系,就能得到强力的后盾,对方也应该可以放心把养子送过来。
所谓养子,是名目上的东西。没有见面的必要。把乡村的领地快快交出去,子爵夫妻在伯爵的庇护下优雅地在王都生活就好。
对家族来说,对双亲来说,而且对缪德莉自身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如果是这样,就没有任何迷惑的必要了。自己应该不是那种愚蠢到为唐突的亲事而惊慌失措的姑娘才对。
缪德莉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的,父亲大人、母亲大人。那就请拜托你们了」
「哦哦,我就觉得你会这么说。我可爱的孩子」
再一次轮流拥抱。目送着女儿回去自室的背影,子爵夫妻一脸担心地相视对方的脸。
「真的不要紧吗」
夫人美丽的眉间挤出皱纹,诉说道。「关于伯爵大人有庶子的事情,我听闻陛下非常恼怒啊。而且除那以外,也传来了关于他公子不太好的传闻」
珀西瓦尔严肃地摇头。
「陛下也不会轻易做出给那样的名家废爵的事。叙爵式的日程也已经敲定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真是这样就好了」
「为了这个时刻,一直以来都把杂七杂八的亲事逐一拒绝了。这样得天独厚的亲事,不会再来第二次啰」
「亲爱的。让那孩子流泪的事,绝对不会发生吧」
「当然不会发生了。就算同是泪水,也是喜悦的泪水呀,达芙妮」
缪德莉回到房间,侍女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
「大小姐,怎么样了?如我所说,果然是披肩的事吧?」
「披肩?」
子爵千金眼神空洞地朝玫瑰粉的晚礼服望了一眼。
直到刚才为止,令她心情那么快活的东西,如今看上去却完全褪去了色彩。
舞会、晚餐会和观剧。直到刚才为止都还构成着她的世界的东西正毫无声息地崩塌下去。在温柔的父亲和母亲身边,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明明她是这样相信着的。
——居然已经要结婚了。
「大、大小姐!」
吉尔发出了惊慌的叫声。
缪德莉趴到床上,连自己为什么会在哭泣也不知道了。


爱德华在那天夜里心情差到极致。
晚餐中,对呈上的上等牛犊烤肉,他像待杀亲仇人似地用叉子刺、狠劲啃咬,对鲑鱼和秋季蔬菜的奶油煮,他则毫不留情地消灭个精光。
撇下空空如也的盘子,扔下餐巾,甩下一句冷淡的「真好吃」,伯爵之子走出了餐室,之后厨师西蒙才解开了紧张,哎呀哎呀地一屁股坐下。
在王都的居馆中,二楼尽头的连续两间房间是为爱德华准备的。那床附带有用厚重的仿织绵帷帐覆盖的宝盖,而他正仰卧在床上,把牙咬得咯吱作响。
「竟然讲结婚?」
于贝尔依然直立不动,也丝毫没有畏惧主人像要冒出蒸汽般的激愤的迹象。
「为什么,瞒到现在」
「假如事先告知,少爷那才正是会全力去执行妨碍的策略吧?要是如此,事态就会变得连我也力所不能及了」
「那是当然。我可绝对没有要结婚的意思!」
爱德华一边用拳头找无辜的羽毛枕头撒气,一边抬起了上半身。「就算不论这个,现在我除了顺利继承爵位外也考虑不了别的」
「但是,和出身确定的合适的千金订下婚约,叙爵前的审议会朝更有利的方向进展哦。无论怎么说」
无表情的骑士又再次为了忍住笑声的发作而中断了话头,「爱德华大人,您在这方面可能相当危险,这是众目一致的意见」
「别率先造这种难听的谣!」
像啐掉般说出这话后,爱德华陷入了好一阵沉默,不过于贝尔清楚,这个时间对爱德华来说是积极接受状况所必要的时间。
「蒙塔尼子爵的女儿——是怎样的女人?」
「年龄是十六岁,比您小一岁。不仅在社交界,在市井也有名声是了不起的美貌才媛。伯爵大人在二年前的出道曾担任她的护送角色」
「老爸他?」
「据说他似乎非常中意,一回到领地就激动地和病床的夫人说『从没见过那样惹人爱的姑娘』」
——伯爵夫妻在那个时候已经在商量将她迎接为儿子的妻子了吗。
爱德华如此默不作声地思考道。在王都的居馆中,不知道在哪里会有谁偷听。大大咧咧把话全讲开可不行。
「蒙塔尼子爵既温厚又夫妻关系良好,是作为好顾家人而著名的人。他在王宫的政治上,也尽可能不去参与」
——换言之,在政治上是中立。意味着他大概不会投奔普兰公爵派。
「缪德莉大人在温暖的家庭中长大,接受良好的教育,一看便知是非常聪明的人」
——之后,这是最为重要的条件。要成为他的妻子的女性,必须具备聪明与诚实的品质。因为她一生都必须把关于爱德华出身的秘密保守下去。
就是说缪德莉满足了这全部条件,作为父亲的拉瓦雷伯爵是如此认定的吗。然而,把没有任何关系的女性卷入自己麻烦的命运当中,这是可以得到饶恕的吗。
「您还是在生气吗」
于贝尔注意到了主人的逡巡,声音柔和了起来。
爱德华在床上笔直地向上望着青年近侍。那湖水一般的眼睛深邃而澄澈,偶尔就会像孩子一样,摇摇晃晃地看着不太令人放得下心来。
「于贝尔,和女人接吻时要闭上眼睛,这话说的是真的吗?」
「蛤?」
这完全跑偏了的问题让骑士目瞪口呆,他弯下腰来小声地悄悄问道。「虽然我想该不会吧……少爷您和女子接吻的事还」
「当然没有过咯。不管哪里Mistress都盯得紧紧的嘛」
「您在娼馆八年间到底做了什么」
「……先把各种各样的事做过比较好吗?」
「哎呀哎呀。这可不是谈结婚的时候呢」
「哇!」
于贝尔抓住爱德华的肩膀,突然压倒在床上。对这个像冰一样的男人而言,看见主人惊慌失措似乎是最佳的娱乐。
「那么,趁现在给您传授接吻的秘诀」
「和你?开、开啥玩笑——」
刚好在这个时候,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乔丝在手臂里抱着山一般的新毛巾进来了。她什么都没注意到地进去浴室把毛巾放在架子上,出来时,初次发现了少爷在床上被近侍的骑士推倒。
「呀-!」
她留下令人以为世界末日到了的高声尖叫跑走了。
女仆之间又有奇怪的谣言传开,是时间的问题吧。


「发生什么了?」
居馆执事内森皱着眉头,把耳朵压在管子上。正当寻思着那对主从叽叽咕咕的可疑对话会否持续下去时,突然传来了似乎是女仆的女人的尖叫。
他正利用从锅炉房向各房间运送暖气的空气管,在正下方的执事的房间试图打探爱德华房间的动静。
(这是何等的恶趣味)
管家奥利维尔看了这样子,皱紧眉头透出了露骨的嫌恶。
管家与执事之间在地位上明明管家显然是上位,内森却不对他用敬语,他也很不爽这点。这个男人有因自己居住在王都、担任直接和王宫联络的角色而骄傲自大的部分。
「今晚夜深有召。你明白吧」
「啊啊」
奥利维尔怀着苦涩的心情答道。
那天夜里。当伯爵家的居馆每个角落都沉入睡眠时,有个人影偷偷地从后门出去。
之后又有再一个完全与黑暗同化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钻了出来。
月光之下,一对尾行者与被尾行者,保持着等距离缓缓地登上王都没有人烟的坡道。
不久,动作在万籁俱寂的屋邸街一角停止了。
「希望请转告贵主人」
男人把披风的领子立起以避开门丁的马灯,悄悄地开声道。「说是奥利维尔就知道了」
门喀喀地打开,把男人吞进去,又闭上。
留下的追迹者从树木的背后注视着此情此景。
把他迎进去的馆主,是克莱因王国的国务大臣兼国王的叔父。一手紧握这个国家政务外交,手持凌驾于弗雷德里克王的权势的男人——普兰公爵艾尔韦·达尔冯斯。
而且,是夺走于贝尔之父性命的黑幕。
骑士在灰绿色眼睛里燃起了静默的愤怒,往上瞪视这壮丽非凡的公馆。



第三章「往王都去」(3)

普兰公艾尔韦·达尔冯斯身披深红的长袍现身,那碧蓝的眼睛凝眸注视着访客。
他的金发而今丰茂依然。年轻的外貌令人难以想像他已年近六十。
他在暖炉前的椅子上坐下的动作丝毫没有缓慢的感觉。这个男人早已洞悉,无论他手中集取如何大的权力,唯有时间是不尽人意的。
要是说这个世上还有一件不尽人意的东西,那就是人心。然而,能够承认这个道理的谦虚品质,这位公爵身上并不具有。
「我从勒内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大概」
他用令人发怵的庄严声音开口了。所谓勒内,是公爵的心腹。就是那个即便在拉瓦雷伯爵家的领馆也能自在地现身、来路不明的清一色黑密探。
「那家伙,依然在怀疑拉瓦雷伯的嫡子还活着」
「恕我冒昧,如我多次所述,嫡子大人于诞生之夜,已经在伊莲大人的臂中咽气了」
奥利维尔伏下脸来答道。「爱德华大人确凿是伯爵和农妇间诞生的庶子。我已经派从者去圣雷米村调查过了」
「不过,勒内的疑虑也不无道理。因为那家伙的父亲,被发现在拉图尔的森林里被什么人斩杀了呐」
「虽然是不幸之事,但那恐怕是盗贼的勾当吧」
「确实,就算调查了森林,也什么都查不出来」
「是的。只居住着放浪民族的老太婆一名」
奥利维尔一个劲地压制着厌烦的心情。
这数年来,无数次老调重弹的话题。所说的,便是这般。
——拉瓦雷伯爵夫妻害怕自己流着王家之血的孩子被谁夺走性命。因此,决定装作死产,十八年间都放在某处秘密地养育成人。
竟然会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普兰公也太过越出常轨了。他对威胁自己的嫡男塞尔吉大人的王位继承权的人憎恨过头,才会对这想法这么一厢情愿。
「无论如何」
公爵用焦躁的声音接着说道,「爱德华并非流着王家之血,汝是如此说的吧」
「是的。第一,假若宿有伊莲公主之血,应当必然会继承一头地道的金发。而那位大人的头发,决不是金色」
奥利维尔抬起了脸,把手按在胸前发誓道。
「那也说得是啊」
公爵不知是不是被那确信的态度压倒了,不甘心地噤声不再反驳。「……不过,不要怠慢接下来的监视」
「我明白了」
「恩斯特的病状怎么样了」
「不知是否继承人决定下来了的缘故,据我所知他稍微取回了些生气」
「哼,明明快去死就好了。这死拧种!」
奥利维尔后背一寒。普兰公在讲到伯爵的话题时口气总是像啐掉苦涩的东西一样。时不时,会感觉到他或许对伯爵怀有什么格别的怨恨。
「那家伙,是共和主义者。在利奥尼亚沾染了所谓什么自由平等的屁话,是贵族的渣滓」
(原来如此。在卡尔斯丹跟前,把支持利奥尼亚的人当作眼中钉了吗)
所谓利奥尼亚,是与克莱因王国之东接壤的国家。二十年前发生了被称作革命的内乱,废止了贵族制度。
施行君主制的近邻诸国,直到如今也仍都极端恐惧受这次内乱波及。因此北之强国卡尔斯丹之流,据说还一直在暗中策划侵略利奥尼亚。
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年轻时曾到这内乱前夜的利奥尼亚留学,因此从周围不断被人背地中伤道是『怪人』、『共和主义狂』——也不管他事实上一次都没有对祖国的君主制唱过反调。
普兰公站了起身仿佛在说已经没事了,因此奥利维尔就慌忙两膝跪地膝行靠近。
「只有一件事,我想询问」
「什么事」
「玛丽昂大人和奥丽嘉大人,健康无恙吗」
公爵简直就在说『什么啊,是这种事吗』一样,歪起了嘴角。
「没有可担心的。平安无事」
「不胜感激」
贵人走出房间后,奥利维尔迟缓地站了起来。
玛丽昂,是普兰公爵妾夫人的名字。她获授予公爵领庄园的一个小馆邸,和十二岁的女儿奥丽嘉一同居住。
然后,二人亦是奥利维尔的爱女和孙。
(众多妾夫人当中的末席。何况是区区佣人之流的女儿。我并没有任何奢望)
在辞别公爵邸宅的途中,奥利维尔对自己说道。
(但是,女儿一直在屈指以待公爵的光临,唯独是让她哭泣的事我绝对不会做——哪怕,用我的性命作代价)


翌日,伯爵家的马车再次渡过大桥,外出去王都郊外。这一带的田园,全部归为王的直辖领。
「什么啊。我明明以为可以去给国王打招呼,顺便做个王宫参观的」
「若无陛下的使者送达的正式文书,无论何人,都无法拜谒陛下」
在马车里摇晃着,管家奥利维尔用冰冷得厉害的声音答道。
「Hum,无论何人?家人是例外吧」
「不。即使是王妃,也必须要遵守拜谒的手续」
「离谱,夫妇间竟然这都行啊。啊-。我啊,好在不是王族」
于贝尔在那旁边保持沉默。
昨夜的尾行一事,证明奥利维尔是普兰公的爪牙无误。执事内森就更不用说了。
周围全是敌人。不过,即使如此也没有任何改变。从今往后也竭尽智略保护爱德华大人就够了。
「所以,现在是要去哪?」
「圣玛尔迪拉孤儿院」
「孤儿院?」
「是的。伯爵家代代作为这家孤儿院的名誉院长,每年巨额捐赠五万索尔特。要说起其中的由来,就是原本先先代的拉瓦雷伯在45年前的拉库亚战争……」
「啊-。知道了知道了。一听历史头都痛了。给我住口吧」
爱德华夸张地拧紧了眉头,装作要捂耳朵。
在铺展开葡萄园的闲适恬静的农村地带一角,缠满常青藤的石墙围绕的修道院和类似的建筑映入眼帘。
在广阔的用地上,除了礼拜堂外,宿舍、有大面包炉的厨房和食堂、鸡圈等等散布在各处。
马车一穿过大门,礼拜堂的门就迫不及待似地打开,从中出现了圣职者带领的大批孩子。
从蹒跚学步的幼儿到十五岁左右的。
男孩子和女孩子都在洁白干净的衬衫上穿着一式的浓绀袍子。简直就像小小的修道士一样。
爱德华从马车走下来时,他们已经毫无空隙地列队欢迎他了。
一位戴着眼镜的高个子女性踏上前来。「欢迎光临。少爷。我是这家孤儿院的院长修女克拉丽斯」
「您好,少爷」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用可爱的声音叫道。
「获得名誉院长的视察的荣誉,已经多少年没有过了呢。招呼不到,今日请慢慢来」
「谢谢」
爱德华一边敷衍地答道,一边扫视孤儿们。「相当多人,在这嘛」
「是的,有82人。有的双亲因流行病死了,在贫困的农村里,也有为了减少抚养人数而抛弃孩子的」
「hum」
「但是,来到这个孤儿院后,大家都很幸福啦。能够在干净的环境中,把肚子吃得饱饱的,接受优质教育」
确实园内无论哪里都打理得很好。庭院中果树和香草繁茂生长,找不到一根杂草。
进入大房间,两侧陈列着的床和桌子都整顿得漂漂亮亮,床单也洗得非常干净。
(不愧是克拉丽斯院长。一如既往地完美啊)
奥利维尔满意地想道。
当他回过神时,爱德华已经在逐一向孩子们搭话说着什么,孩子们则依然垂着眼睛,作着「是的」和「不」这种谨慎腼腆的应答。
(齁。这位大人,原来可以露出这种温柔的表情吗)
他眼中总是粗鲁又吊儿郎当、不擅长复杂的话题、就只会打呵欠的主人,竟对孤儿院的视察热心成这样,这令他很是意外。
将建筑的每个角落都巡视个遍后,院长催促客人们进去舒适的会客室。
「您累了吧。茶已经准备好了」
「啊啊。茶之类的,不需要」
「蛤?」
「比起这个,我想快点和那帮小鬼玩,心里痒痒的快憋不住了,行吗?」
说时迟那时快,伯爵之子把穿着的背心脱掉,解开袖口的纽扣,把衬衫袖子卷上了肘部。
「小崽子们,全部集合起来!」
在圣职者们哑然的注视中,爱德华使劲把不知所措的孩子们拉过来,聚集在自己的周围。
「快列队。现在开始是打仗游戏嘞!」
「奥、奥利维尔阁下。这究竟是」
克拉丽斯院长惊慌失措地回头看管家。「跟说好的不一样。今天的预定,不应该只是视察吗?」
「就、就是说,这是大少爷灵光一闪想让孩子们高兴……」
(糟糕,大意了)他咬牙切齿,但已经太迟了。
「拉库亚战役知道吧」
爱德华缓缓地扫视过孤儿们的脸。「关于874年5月12日的波兰攻防战,有谁知道吗」
一名较年长的少年怯生生地说道。「在接近波兰的村庄的国境,卡尔斯丹马贼军和克莱因王立军曾激烈交战」
「对。你学得不错嘛。今天就要再现那场战斗」
爱德华麻利地把孩子们分入了步兵、重步兵、骑马队等好几个组里,配置到两个阵地上。
「敌人的马贼军,以楔型阵型从山上冲下来。相对地王立军就从侧面进攻」
不一会儿孩子们遵从站在先头的他的指示扬起呐喊声,开始在庭院正中扭打成一团。骑马队是三人一组成为马和骑兵,相互对撞。
「何等野蛮!」
院长发出惊叫。
「恐怕,少爷是在亲手作历史的讲解」
于贝尔心平气和地答道。
漂亮的袍子沾满了泥,鞋子和帽子飞散,最初畏畏缩缩的孩子们,也渐渐地眼睛闪起光来,扬起欢呼,跌倒,踩踏,拉拉扯扯。
「嘛……!」
院长昏厥,被其他修女们抱着。
「看护兵!把负伤者运出去」
在爱德华的命令下,看护兵角色的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飞快闯进战场,把或出鼻血或擦破膝盖在哭鼻子的男孩子们用手工制作的担架运出去。
撤回阵地的后方后,爱德华就命令道「把负伤者的衣服脱掉」。
「诶……但是」
「混账东西。总大将在战地的命令要绝对服从。脱掉」
少女们点了点头,手脚麻利地把男孩子们的袍子和衬衫脱掉。
「啊……」
伯爵家在场的访问者们,全员惊得睁大眼睛。
因为孩子们脱掉衣服的身体上,有无数块淤青。


鸦雀无声的孤儿院庭院里,爱德华低沉的声音响起。
「这个,是怎么一回事。院长」
克拉丽斯院长迟缓地站起来,呆然在伯爵之子和孩子们的脸间交互注视。
「不只一个。大把孩子的身上,都有一模一样的瘀痕。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院长露出了僵硬的笑容。「大概,是在我们目所不及的地方,孩子们互相打架之类的吧」
「是这样吗」
爱德华抱住了一名少年的肩膀。「这个瘀痕,是谁弄的」
少年的目光闪烁不定。受惊似地摇头。
「是摔倒了」
「那是有人教你说的话吧」
「不,老师们对我们非常好」
简直就像背台词一样地生硬。在这家孤儿院里生活的人,无论是谁都被严厉灌输要这么回答,用身体铭记住了吧。
爱德华在少年面前单膝跪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我,是谁?」
他定定地望住眼睛不让视线跑走,鼓励道。
「想起刚才的打仗游戏来。我是总大将。我的命令是绝对的」
少年皱紧眉头,紧紧地咬住嘴唇。之后开口了。
「拼不好单词的时候,会被院长老师用木杖打」
「是吗」
「背不了诗歌的时候也是」
「寒暄时敬礼不标准的时候」
「在朝礼的时间迟到的时候」
伴着啜泣,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这里那里响起。
「大家真棒,敢说给我听」
爱德华向他们露出充满慈爱的微笑,回头怒瞪院长。
那水色的眼睛一转,变为汹涌狂暴的海。
「院长。你这混账对孤儿做的事,明显是虐待」
「是教育!」
克拉丽斯就算哆哆嗦嗦地在颤抖也试图反驳道。「我、我,为了给这些孩子们最佳的教育……大家,没有任何教养,就来到这里。彻底地让他们的根性过胎换骨,成为更有用的人送出社会,是我作为院长的使命」
「搞得他们不会直视人眼睛的,是教育吗?」
爱德华咆哮般叫道。「这里的孩子,全都这个样。造出要看人脸色,想说的都说不出的人算是教育吗!」
任何人,都一动都动不了。这个直到刚才为止还在和孩子们一起喧闹、浑身是泥的年轻人,就是可怕到这个程度。
克拉丽斯院长变得如尸体般苍白,缓缓地瘫倒在地。
「院长。我凭名誉院长之名,免除你的职务」
带着无可抗拒的威严,伯爵之子宣言道。
「我尽可能作安排,好让你能干上一份能让那抠死理的性格派上用场的工作。不过——那绝对不会是孤儿院院长」


当从圣玛尔迪亚孤儿院踏上归途时,已是初秋之日天黑透了的时分了。
在只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响起的马车当中,管家奥利维尔用精疲力竭的声音嘟哝了一句。
「那里,我和老爷一起在二十年前去过视察,完全没有发现」
「我也是」
近侍骑士也同意道。「想不到院长竟然在亲自虐待孩子们」
「一般是发现不了啦」
眺望着窗外,爱德华无精打采地答道。
被卖到娼馆的女人们当中,也时不时会有这种情况。遮掩着整个身体的瘀痕,举止战战兢兢的不和人视线交合。
很多是一直受到虐待的少女们。这个国家,是因贫富之差故而宽恕人对人使用暴力的社会。
「恕我冒昧,大少爷是不是看了孩子们的样子,就立刻意识到了呢」
奥利维尔在对面的座位上投来锐利的视线。「因此为了给确认虐待的痕迹找借口,提议了战争游戏」
于贝尔听了这番话,心想「糟糕了」。
轻率了。然而,爱德华并非是能当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那种人。受义愤驱使不得不发起的行动,把直到如今的努力化为了泡影。
奥利维尔已经发现了不过是农村长大的庶子的公子所拥有的见识。然后,在心中开始纳闷,为何要一个劲地掩盖这个。
如若他碰出真相——就会向普兰公爵泄露秘密。
然而,爱德华毫无惊慌的神色,坦然答道。
「算是吧」
「让圣职者们和孩子双方都冷静下来,迅速收拾那个场面的本事……真是太精彩了」
奥利维尔深深地低下了头。「对佣人来说,没有比能侍奉贤明的主人要更幸福的事情」
这番话是真心吗。还是说是欺瞒吗。于贝尔也无法揣测。
「该不会,我又搞麻烦出来了吗。全部烂摊子都归你收拾了吧……对不起」
与难为情的语气相反,爱德华静静地凝眸注视着奥利维尔。
那是充满信赖的眼神。在这眼睛当中,宿有能使敌人也放松下来的力量。
有才干的管家,呼地透出口大气,不由得松开嘴角露出了微笑。
「这有什么,大少爷。这份人情,从今往后我可要慢慢讨回来啦」



第三章「往王都去」(4)

国王弗雷德里克三世派来的使者叩开拉瓦雷伯爵家的居馆的大门,是那之后两天后的事。
『明早11时,敬请前来谒见室』
「终于来到这时刻了」
管家奥利维尔用威胁似的口气说道。「经过陛下亲自审定,根据其结果,叙爵的许可才会下达」
「根据结果,有时也会被说不行吗?」
「一百五十多年当中,判断为时期尚早的事有过一次——听说候补者只有九岁吧——,以品行不端为理由没有得到认可的事有过两次。换言之克莱因王国的漫长历史当中,只有三次」
茶褐色的眼睛炯炯地瞪了他一眼。「希望您可不要成为第四次呐」
「哈哈……」
爱德华无力地笑道。「创造历史什么的,还真简单啊」
「于贝尔阁下」
「在」
「宫廷式的礼仪规矩、向陛下问候的练习,要毫不怠慢地进行啊」
「唉。尽管教育我是有在进行的」
「然后?」
「我深切体会到了个道理,任谁都会有不擅长的东西呐」
「那就是要想办法解决的!」
奥利维尔勃然大怒,不由得往地板上跺了一脚。
「听好了吗,大少爷。如果您到今天晚餐为止都掌握不了宫中礼仪,我就亲自!不眠不休!给您特训」
气到脚边摇摇晃晃的管家走出去以后,爱德华快活地笑了出来。
「那家伙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来拼命担心我啊」
「……似乎是这样呢」


翌日,伯爵家的马车从居馆出发,开始缓缓地登上往王宫的坡道。
当王宫的大门映入眼帘,就要用力拉住缰绳,在石板路上,让两匹马安静地一步接着一步前进。这是马夫的拿手绝活。
在王的住处旁边,让马匹嘶叫或发出蹄音,是被禁止的。尽管这要花上很多功夫和时间,但这就是长年以来执行的王都惯例。
正因为国家拥有武力制压原住民族的历史,过去的王才会毫无休止地恐惧由下层发起的谋反吧。
好不容易到达了大门,过了形式上的盘问后渡过门丁降下的护城河上的吊桥,终于到了城内。
大路铺满了柔软的草皮,马车仿佛抓紧机会似的意气扬扬地登了上去。马匹们以高高抬起的优雅步伐,在城正面楼梯侧的马车道转了一圈,分寸不差地把马车停在了玄关的门柱与门柱之间。
于贝尔率先下来,向爱德华伸出了戴着白手套的手。
今天的伯爵之子正身穿莺色的正装大衣。从背心的刺绣到手套的蕾丝,花纹都是家徽山谷百合。
卫兵致以最高等级的敬礼,他们从那旁边穿过,一进入玄关的房间,侍从就毕恭毕敬地出来迎接了。
「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的公子,爱德华·拉瓦雷大人是吧」
奥利维尔代替他回答道。「千真万确,确是如此」
矛头饰有红缨的仪仗兵两名站在他们的前面,鞋咔哧一响敬礼。
以此为信号,于贝尔卸下腰上的剑,交给其中一名卫兵。王宫内是禁止携带武器随行的。
「我就只许到这里为止了」
管家顺当地退下数步低下了头。
「无论什么事,都要按照于贝尔阁下的指示做。绝对不要打呵欠,东张西望,在背上挠痒」
「都说知道了。又不是五岁小孩」
「五岁儿还比较像样!」
接受了一脸不安的管家的送行后,在两名仪仗兵的带领下,爱德华开始迈步。骑士于贝尔紧跟在背后,侍从则在最后尾。
王宫内是远超想像的宽广和豪华。在走廊拐弯就有扇门,打开门,小客厅出现,装饰着光辉绚烂的天花板画和支型吊灯。穿过那里,反对侧的门又通向了另一个客厅。
简直就像迷宫一样。在王宫工作的佣人们,想必脚力都会变得十分强健吧。
出去到了围绕着广阔的中庭的回廊上。中庭里,花坛和修整得低矮的树木描画出精致的几何学图案,在那远景当中,能看见金碧辉煌的宫殿大厅入口。
在回廊前进,对面出现了一位率领着数名随从的年轻贵族。
仪仗兵突然止步,麻利地退到旁边。
「这位是林德侯塞尔吉·达尔冯斯」
侍从在后面悄悄耳语道。爱德华的脸上一瞬掠过紧张的表情,但立刻就隐藏干净了。
普兰公爵艾尔韦·达尔冯斯的嫡子。尽管还是十九岁,可那继承自父亲的高个子和漂亮的金发、清秀的外貌,已经具备了使人遵从的威严。
他十八岁的时候继承了父亲领地中的一块,自称林德侯爵。
换言之他的地位已经比起伯爵还要高贵了。对于连正式爵位也仍未获得的爱德华来说,他是连擦肩而过也不被允许的上位贵族。
何况,他拥有仅次于父亲普兰公的第二王位继承权,若现况维持不变,他是最终会成为下一代克莱因国王的存在。
爱德华学着侍从和于贝尔的样子,退到回廊的柱子后,低下了头。
当觉得脚步声似乎接近过来了的时候,在他面前突然停住了。
「你,是拉瓦雷伯的公子吗」
稍抬起视线,就与目不转睛地向下望的苍色眼睛对撞了。
那脸上若隐若现的淡笑并不含亲切之情,不过又不能说是冷淡。
「我的父亲谈论过你的事。如果有时间,能访问我父亲就很高兴了」
代替扮作不知所措哑口无言的主人,旁边的近侍骑士回答道。「那还真是望外的幸事。向陛下的谒见完毕之后,必定前往」
「那么,回见」
直到年轻侯爵的背影拐过回廊消失了为止,他们一直都低着头。


塞尔吉敲响了父亲执务室的门。
「进来」
普兰公从桌上的文件上头也不抬地说道。「有什么事吗」
林德侯把背舒适地倚靠在门旁边镶了金箔的豪华墙壁上。
「我遇见了拉瓦雷伯的公子」
父亲拿着羽毛笔的手突然停住,塞尔吉不紧不慢地观察他抬起脸的样子,细细欣赏。
「怎么样」
「能怎么样?是普通的男人呀。那样子是初次踏入王宫,话也说不好」
「然后?」
「我说好了谒见之仪后,让他来这个房间。因为父亲大人您似乎有非同寻常的兴趣」
「你还是照旧,就会做多余的事」
虽然口气粗鲁,公爵的薄唇愉快地勾了起来。
「您亲眼确认就好了吧。他是值得那样恐惧的人还是不是」
「你,怎么看」
「没有兴趣」
他脸色一沉背过脸去。拥有能够恣意操纵国家权力的父亲,为何要拘泥于拉瓦雷伯爵父子之流,塞尔吉是无法理解的。
要是有空去思考这种事情,还不如去思考创造更多的财富、更强力的军队更好。
然后,去思考为了把这个凡庸的克莱因王国变为享有不输任何国家的繁荣的强国,应当要有何作为。
『这个国家的一切,最终皆是你的囊中之物』
父亲代替催眠曲在枕边如此低语的话,正创造出如今塞尔吉·达尔冯斯其人。
「比起这种事,刚才卡尔斯丹大使派来的使者来过了。说想在今天和父亲大人见面」
父子的眼睛之间,仅一瞬间苍色之光交合。
「急迫吗」
「似乎是这样」
「知道了。通知他要掩人耳目,中午过后到私宅来吧」


谒见室是与国王一家居住的部分相接的。正因为如此,它警备森严,入室前,需要通过卫兵严格的检阅。
当那完成之后,庄重的门往两侧推开。
『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的公子,爱德华·拉瓦雷大人』
门前等候的文官以朗朗入耳的抑扬顿挫宣告了他的名字。
踏着红绒毯进入到里头,收到了在与玉座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止步的指示。
爱德华和于贝尔跪下后,仪仗兵们长矛喀喳一响退到了旁边。
就以这个姿势,到底等了多久了呢。
「国王那家伙,不会是现在才起床,在优哉游哉地泡着澡吧」
「请安静」
于贝尔告诫道。冰之男人不愧也是露出了掩盖不住紧张的样子。
这时,玉座附近有了动静。谒见室顿时涌出紧张气氛。
尽管感觉到了国王就座的动静,但直到他说话为止丝毫都不许抬起脸来。
不过对爱德华来说,这个屈辱的姿势反倒正合适。
被王宫的人们盯着自己的水色眼睛看的情况,他想尽可能地避开。自伊莲公主幼年时起就认识她的人,在这里一抓一大把。
从作为养育之亲的阿尔玛婆婆那里,也得到了「唯有眼睛是不能被人从正面近距离盯着看」的忠告。自那以来,他尽量都留神不去笔直看别人的眼睛。如果可能,就尽量选择阴暗的地方,或是背光的地方。
更何况,现在开始要会见的,是伊莲公主的亲生哥哥,弗雷德里克王。由于血缘关系,王会敏感地感觉到什么吗。会从爱德华的容貌,略微看出几分妹妹的面影吗。
「谒见之仪现在开始执行」
似乎是侍从长的男人的威严声音响起。
爱德华只管伏下脸,全身感受到了王的视线。
「陛下。这是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的公子,爱德华·拉瓦雷大人」
带路的侍从上前踏出一步,担任传达的角色。
「今日,临近叙爵式,为接受陛下之审定前来」
国王一言不发,有点头的动静。
「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由于重病,希望将爵位让与其公子。为此伯爵亲手写的请愿书,也已经传到王宫的书记官手上」
再一次,有点头的动静。
当侍从的声音中断了的时候,于贝尔从后面小声低语道。「少爷。请向陛下问候」
爱德华深深地吸了口气。
「今——今日,祝国王陛下圣体安康。承、承、承蒙拜谒之荣,心感恐悦之至……啊好痛。咬舌头了」
谒见室四处都透出压抑不住的苦笑声。
侍从则若无其事似的,把爱德华的问候顺溜地换成流畅的语言说出来。
「什么啊。要是会替我讲的话,不是不练习也行嘛」
他一脸不满嘟嘟囔囔地发的牢骚,当然没有被翻译了。
当觉得似乎衣物随着人的动作擦响时,侍从长的声音响起。
「从现在开始,请回答两、三个问题」
出生年月日。出生的地点。母亲的名字。询问的都是文件上会写到的那种事,到头来那回答还要侍从逐一传达。
「辛苦了。谒见之仪结束了」
「你、你说啥?」
爱德华不禁违反宫廷礼仪抬起脸来,看见的正好是弗雷德里克三世从玉座下来的情景。
翻过身去的刹那,视线投来一瞥。
那和他一模一样的水色眼睛当中,令人完全感觉不到能称作感情的东西。那双眼睛,简直就如同蔑视毫无价值的东西时似地冻结。
「爱德华大人。请抬头」
一同再次伏拜的期间,玉座又变得如原来一样空空如也了。
「谒见,都啥玩意!」
在仪仗兵带领下出去到客厅的时候,抑制不住的爱德华冲出回廊,没脱手套往手边的柱子猛砸了一拳。
于贝尔皱起金色的眉头,站在他的后面。露出了即使想安慰也找不到言语的表情。
「什么话都没对上。连脸都没正经瞧过一下。这就叫什么亲自审定,真叫人笑话。究竟,就凭那个会懂我些什么!」
「在得到允许之前,无论何人都不能直接向国王搭话是定规。能够直接和陛下交谈的人,在宫廷内也只有一小部分」
「窝在王宫里,只见有限的人——凭那就说是统治一国的国王?」
「少爷」
实在是要忌惮人耳,于贝尔轻轻地把手放在主人的背上。「请冷静下来」
「那是在憎恨我的眼神」
爱德华用沮丧的声音接着说道。「就那么可恨吗?和妹公主死产的同时出生的作为庶子的我」
于贝尔看了那快要哭出来的侧脸,领悟到了爱德华在和弗雷德里克王谒见中无意识间在渴求着什么——渴求母亲的面影。渴求只因血缘相通而产生的不可思议的感性共鸣。
「确实那也是一小部分原因吧。不过,我听说陛下无论对谁,都是那样交往」
「无论……对谁?」
「是的。陛下在这世上,除了伊莲公主以外,充分信任的人一个都没有,我是从伯爵大人那里如此听说的」
这世上除了死去的妹妹以外没有一个人能充分信任。
甚至连作为自己夫人的王妃也拒之千里。
话说回来,波尔坦斯的酒场里醉客们经常兴高采烈地说些俗话。
「听说国王大人现在还没把夫人召入过寝室嘞」
「所以,继承人才生不出来」
那可能不单纯是玩笑话。庶民们即使什么也不知道,也能聪明地看穿为政者们的本质。
他张口结舌地始终站在回廊上,刚才担任传达角色的侍从从谒见室出来,接近爱德华的身边,敬了一礼。
「叙爵式的正式时间定下来后,会随后给您联络」
「审定合格了吗」
「详细情况不便明说,但据我所知会下达这样的结论」
当场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下来。爱德华继承伯爵之位的事,顺利地敲定下来了。
「感谢相助」
于贝尔低下头来。
「话说,我们有往普兰公房间的邀请。能麻烦您带路吗」


爱德华和他的近侍骑士在中午前就一直都在等候室等着,虽然召使再三过来通知,普兰公却完全没有要从执务桌上站起身的意思。
「父亲大人,拉瓦雷伯爵的公子似乎来了」
「我知道。就让他等好了」
塞尔吉发出呵呵的笑声。「您不久就要和卡尔斯丹大使见面了,因此要回屋邸了吧。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见他。只看一下脸,快快结束不就好了吗」
「脸的话,刚才从窥视窗上看了」
「那么,已经没事了吧。我去通知叫他回去」
「塞尔吉」
公爵在写好的文件上压上了吸墨纸。
「我国当中,想想公爵有几人?」
「有五人」
「那么,侯爵呢」
「……我记得,有二十人以上吧」
「是二十七人。然后,伯爵是二百五十二人。合计上子爵·男爵,有一千二百人以上」
「换言之」普兰公提起羽毛笔的笔尖,自大地笑道。
「伯爵称号之流,只有二百五十二分之一的价值罢了。与此相比,国王有一人。王位继承权者也是一人。这件事,不让那家伙明白得刻骨铭心可不行」
(真是荒唐的矜持)
塞尔吉如此想道。小时候曾一直尊敬的父亲,在这种时刻会显得十分狭隘。稍以前为止,他对产生这种心情的自己仍抱有罪恶感,但如今就只剩滑稽可笑了。
嫡子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我明白了。请随您喜欢去做」


召使来到等候室,告诉爱德华他们「普兰公由于紧急事务去了私宅,今日不能回到王宫了」时,已是那天很晚的时候了。
午餐也没吃,只靠茶等了五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召使进了等候室,发出了丢脸的尖叫。
因为悬挂在房间的普兰公的肖像画上,留下了乱蓬蓬的乌黑胡须的涂鸦。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7-1 15:38 编辑


第三章「往王都去」(5)

王宫的使者前来通知叙爵式的日期和时刻已经决定一事时,又再递出了另一张请帖。

『克莱因国王妃泰蕾丝
 恭请拉瓦雷伯爵公子
 爱德华·拉瓦雷阁下
  光临宫廷舞会  』

以上为其中夸大其辞的要旨。
使者又口头上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据说蒙塔尼子爵千金亦会出席,恭候佳音」。
「绝对不要!」
爱德华发出尖叫四处逃窜,管家奥利维尔就胁迫他道「假如缺席让叙爵式被撤回到一纸空文那要怎么办」,另一方面,房间配属女仆纳塔莉和乔丝,则极口称赞缪德莉是多么美丽的淑女,在社交界上有多么受瞩目。
实在是举伯爵家佣人们的浑身解数,终于贯彻了宫廷舞会出席的游说工作。大少爷彻底败北了。
「使者专程来通知这种事,就是说和蒙塔尼家的亲事已经传到王宫那边了吧」
爱德华不情不愿地在印有伯爵家家徽的名片上作出席签名。名片经居馆执事内森之手,毕恭毕敬地交给了王宫的使者。
「是的。您父亲书写的请愿书上,应该也写上了您和缪德莉大人的亲事」
于贝尔面无表情地答道。「恐怕,这件事也传到了王妃大人的耳中,她就有了无论如何也希望让您二位在宫廷舞会之席中正式见面的想法吧」
「弗雷德里克王也出席吗」
「不,在王妃大人举行的宴会上,陛下一次都未曾大驾光临过」
爱德华深深地叹了口气。
「于贝尔。这门亲事我是打算拒绝的。对我结婚还太早」
「这事就请先撇开不提。总而言之,请您接受王宫的邀请。叙爵式临近的当下就更是如此」
爱德华再次深深地叹气。
「朝对象的女人要摆个什么表情才好」
「索性被彻底讨厌让事情告吹不就好了?」
「咋办」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对女性不论对象都色迷迷地暗送秋波了吧」
「……哪简单了」
「那么,喝个酩酊大醉,四仰八叉地横躺在地板上怎么样?」
爱德华气都不叹了,恹恹地瘫倒在沙发上。


社交季最初的宫廷舞会之日终于来了。
缪德莉的玫瑰粉礼服就如意料中一样沐浴在众人赞赏的视线当中,不过她成为瞩目的对象似乎并不只是因为这件事。
「我听说啦。缪德莉」
关系好的下位贵族千金们叽叽喳喳地聚集过来。「说是有婚约。而且,还是和那位拉瓦雷伯爵大人的公子」
「哎呀,太性急了。还不是正式决定的事啦」
金发的公爵·侯爵千金们也靠近过来,露出了冷冷的笑容。
「贵安,缪德莉。传闻走漏了许多消息啊。听说你要和拉瓦雷伯爵大人的庶子大人订下婚约」
『庶子』这个位置被特意强调了。缪德莉回以优雅的微笑。
「不,婚约什么的不敢当。在哪里听来这种传言?」
「因为沙龙里都在谈论这件事嘛」
「像我如此卑微之人,若要嫁到据称比那边的侯爵家还历史悠久来历深厚的拉瓦雷伯爵家,被称为拉瓦雷伯爵夫人之类,实在是不胜惶恐,不敢高攀啊」
斜眼望着『那边』的侯爵千金们嘎吱嘎吱地咬牙切齿,缪德莉一脸若无其事地穿了过去。
「缪德莉小姐。你竟然订了婚约,真是冲击呀」
捧场拍马的贵公子们也群聚过来。「那是真的吗。啊啊,假如我早点拜托父亲,正式去求婚就好了」
「哎呀,即便是客套话我也很开心啦」
为了不显得薄情,缪德莉如花一般微微一笑。
本来,与不特定的男性广泛而浅尝即止地交往,是她一贯的信条。即使是被邀请去观剧和野餐,也基本上只去一次。一感觉到有快深入下去的迹象,就委婉地躲开。
绝对不留下后患。她心知这就是贵族千金的处世之术。
「缪德莉呀」
叔母弗洛尼卡手里拿着盛有香槟的玻璃杯,发现她后向她招手。她是母亲达芙妮的年轻的妹妹,虽然嫁给了还算有出息的男爵家,但稍微丰满了点的身体和喜欢饶舌的地方,真不愧是姐妹。在舞会之席上,她总是担任缪德莉的陪同角色。
「我一下马车,每走三步,就总被人问起你的事。大家似乎都对你嫁得金龟婿羡慕得不得了呢」
「叔母大人。您该不会已经把它当成既成事实一样逢人便说了吧。这事还没来多长时日,未来会有什么变数也不知道呀」
「肯定会进展顺利啦。因为是对方强烈要求的亲事嘛。只要你不出大差错,那就是板上钉钉了」
(我可不会让自己身上出差错这等事发生)
缪德莉抿紧嘴唇。(因为,这桩亲事关乎于子爵家的存亡,以及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的幸福余生嘛。无论是怎样的对象都一定要配合给你看)
在面向王宫中庭的大厅入口,刚到达的招待客的名字被逐一叫到,却涌起了格外高涨的嘈杂声。
「是爱德华大人呀!」
「诶?」
明明只是叔母把名字说出来罢了,缪德莉的心脏就跳得跟兔子似的。
(怎、怎么办。已经心跳加速得这么厉害了)
当她看到对象本人伴着陪同人进入大厅时,已经差点快倒下了。
「噢,多么英俊的人啊」
叔母的叹息听上去仿佛从遥远的某处传来。
可能确实如此。不过,容貌也差不多端正的男士,在社交界有许许多多啦。
(冷静下来才行。我并非是来寻求嬉戏之恋。只是来见政略结婚的对象罢了)
他也似乎发现了缪德莉,拨开群聚而来想要打招呼的人群,一点点地接近过来。
她故意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用扇子盖着嘴边,毅然挺直腰背。
「你,是缪德莉?」
突然,她被这个没礼貌的提问一惊回过头去,那人已经站在那里了。
「对不起啊。咱家那伙人擅自就弄出了麻烦事」
光鲜浓密的涅发,加上无可挑剔地穿着自如的伯爵家正装。有气派的相貌。毫无疑问,便知是继承拉瓦雷伯爵之血的贵人。
不过,那仿佛要辜负那副容姿的粗野下俗的口气,让缪德莉感到头晕目眩。
「少爷」
在旁边的金发骑士责备似地拉了拉他那宽绰的衣袖,代替他行了优雅一礼。
「失礼了。子爵千金。初次见面。这位,是拉瓦雷伯爵的公子,爱德华·拉瓦雷大人」
似乎思考果然停止了的弗洛尼卡叔母,也慌忙回礼道。「能见到您很荣幸。伯爵公子大人。这位,是蒙塔尼子爵千金,缪德莉·蒙塔尼大人。我,是叔母弗洛尼卡」
「齁,这人是叔母小姐么。太好啦。不怎么像」
爱德华冲着少女嘴角上翘,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嘛,这也算某种缘分。多多关照啦」
缪德莉要保持自我已经是拼了命了。甚至还起了错觉,以为在听打杂的佣人和街上的擦鞋工闲聊。
(虽说听闻是农村长大的,万万想不到会到这程度。——这位大人,真的是要继承伯爵家的人吗?)
「请、请多多关照」
她趁拉起裙裾礼貌地行礼的间隙,总算是取回了自制心。已经下过坚定决心,无论怎样的对象都要配合了。要振作才行。
「啊啦。音乐开始啦」
弗洛尼卡想要炒热场面,明快地说道。「可以的话,请问您可否做我家孩子的舞伴呢」
「啊啊,关于这事」
伯爵公子一副不太好意思的样子,挠起头来。「我,不会跳舞」
「蛤?」
「姑且,还跟女仆搞了三天的特训就是了。可我就净会踩脚,那女仆,现在还拄着拐杖。对你也来这套,我觉得实在是不妙」
他以万分一本正经的表情如此坦白,缪德莉和叔母也就只能露出「呵……呵呵」的僵硬笑容。
「那、那么饮料之类」
「啊,夫人。我去」
仿佛要逃离尴尬的气氛似地,于贝尔和弗洛尼卡争先恐后地走掉了,只剩下了两个当事者。
(这样一来就能被完美地讨厌了吧?)
明显的沉默到来,爱德华快速地瞥了她一眼。
薄茶色的卷发松软地垂下,编入与礼服同色的串珠。
透明般光泽可人的珍珠色肌肤。和被浓妆弄得皮肤粗糙的娼妇们大相径庭。
伏下的眼睛经烟雾般的睫毛饰边。鼻梁描画出缓和的曲线。嘴角稳重地抿着。
(简直,就如同活着的人偶一样)
爱德华到此为止的人生中都没有过对女性看得入迷的体验,自己现在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都不自知。
这时音乐戛然而止,号角齐鸣。
挤满了大厅的打扮华丽的贵族们,迅速当场跪下,低下头颅。
这次宫廷舞会的举办人、泰蕾丝王妃静穆地入场,坐到了薄帘相隔玉座之上。
泰蕾丝妃,是六年前从西邻的阿尔巴其亚王国嫁来的公主。
通过加强克莱因和阿尔巴其亚的同盟关系,构成对利奥尼亚的共和主义的防波堤——这是迫于北之强国卡尔斯丹无言的压力而不得不缔结的亲事。
当然那当中伴随着浓厚的屈辱意味。故而弗雷德里克王不去爱王妃,也不让她接近自己身边,众人是如此谣传的。
事实上,在正式的活动以外的场所,也没有人见过两人在一同的场景。
「请抬头」
帘子打开,头戴辉石皇冠、身穿秀丽的淡紫礼服的王妃柔和地微笑。
「众多宾客能在我的宴会上齐聚一堂,我感到十分高兴。就请省去繁文缛节,尽情享受今晚」
十分懂礼仪、却又热烈的欢声和掌声覆盖了会场。年轻的千金公子们对美貌王妃的仰慕可见一斑。
王妃跟旁边的侍从长小声地说了会话,又以满脸明朗的笑容,重新转向了正面。
「今晚,有可喜可贺的消息传来了我这边。就是拉瓦雷伯爵公子爱德华,与蒙塔尼子爵千金缪德莉,达成了婚约这件事」
「诶诶」
会场的视线一齐投来,眨眼间二人变得比纸还苍白。
「为、为啥婚约会变成既成的事实啊」
「不、不知道啊」
「二人,到这里来」
在全场当中接到了王妃的邀请,也不能逃出去,他们战战兢兢地上前。
「就如妖精般,多么可爱的新郎新娘啊!」
泰蕾丝从玉座上伸出手,给予了祝福。
「恭喜。要组成能成为国民模范的好家庭哦」
「由、由衷感谢」
「今天是难得的舞会。在大家面前,请尽情披露你们的默契之处啦」
(能超越这的噩梦,大概一生都不会有吧)
爱德华在心中呻吟道。
不仅搞砸亲事的计划落空,竟然还陷入了在王妃面前要和被公认为婚约者的少女跳舞的困境。
周围的贵族们迅速退到后面,用好奇心与羡望熊熊燃起的目光盯着。
舞会立刻就变成了只有二人的独秀场。
「爱德华大人。一起跳舞吧」
对着还在这样那样地思考穷地之策的他,子爵千金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能枉费王妃大人的一片好心啦。请痛快地跳一场。我会尽我所能跟上的。即便是变成了要拄拐杖的状况,我也无所谓」
爱德华被她的气魄压倒。刚才像人偶一般装模作样的气场一丁点都没有了。
「知道了」
爱德华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跳个有点奇怪的。你站在正中间,随你喜欢去动」
他把大衣脱下扔掉,卷起衬衫下摆,在胸膛下方附近用力绑紧。把手插进了梳理得漂漂亮亮的头发里,叭唦叭唦地弄乱。
(诶、诶诶!?)
缪德莉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抬起一只脚,咚地跺到地板上。接着是另一只脚。
那步伐逐渐变快,开始踩起正确的节奏。
然后,巧妙地转了一圈。当他的头发快触碰到缪德莉时,他又远远移动到了后面。按这势头,舞蹈与节奏以她为中心画成了圆,轻捷地展现开来。
于贝尔察觉到了主人的意图,走近了宫廷乐团,借来了弦乐器弹响。从那纺织出来的单调音阶充满了悲哀,却又激情洋溢。
「那是放浪民族的舞蹈」
「下贱之徒在街上乞讨时的音乐」
贵族们窃窃私语,骚动起来。
在这阵喧嚣中,缪德莉回过神来。
(我就跟上给你看)
她单手一把挽起玫瑰粉礼服的裙摆,另一只手臂一下子向上伸直。她一边魅惑地翻摆着裙摆,一边配合爱德华的动作,自己也慢慢地当场开始跳了起来。
靠近到他旁边的时候,缪德莉冲动地两手绕上了他的手臂。
爱德华露出了大吃一惊的表情,却马上抱住她的腰,做了个旋转。玫瑰粉的礼裙轻飘飘地鼓起了风,如大朵的花般绽开。
王妃见此站起,拍手了。
「好极了。好极了啊!」
「王妃大人她——」
「王妃大人从玉座站起来,拍手了?」
迄今还在皱眉互使眼色的贵族们立刻就变身为热烈的赞美者。
舞会场被裹进了如雷的掌声当中。


爱德华在往下通往中庭的楼梯上坐下,冷却着汗津津的身体时,感觉到背后站了个人影。
「爱德华大人」
缪德莉向他递出盛着冷却蜂蜜水的玻璃杯,自己也在楼梯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轻轻地坐了下来。
「刚才,我向叔母追问后她就坦白了」
她深深地垂着头。「她似乎就当婚约正式定下来了一样,这里那里地到处吹嘘。为了把事情通过侍女,也传入王妃大人的耳里——万分抱歉」
「这样啊」
一口含进的冷水渗入干竭的喉咙。
爱德华再一次了解到子爵家在这桩亲事上赌一把的干劲。
缪德莉将一族的期待背负于一身,大概是以毫不含糊的决心来对待和伯爵家的政略结婚吧——同时一味地扼杀自己的心意。
「我才是,抱歉。都怪我不会跳舞,害你各种没面子」
「哪里的话呀。我非常快乐」
「快乐?」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爱德华转过头来。
「嗯,一去舞会,就总是只跳刻板的华尔兹或群舞。那种既自由奔放,又令人心潮澎湃的舞蹈还是第一次跳」
「放浪民族的舞蹈,是你本来就会的吗?」
对这个问题,缪德莉摇头了。
「我只是曾经在马车中看过广场上的街头艺人在跳罢了。而且,到刚才为止都没怎么觉得喜欢它」
「对吧。在这克莱因,放浪民族的文化被人极端蔑视」
爱德华抱起双膝,注视着中庭里萤火虫各随己愿地明灭。「不过,在阿尔巴其亚,就作为传统音乐的其中一个系统确立起来,就算在王宫里也会演奏到」
「是这样呢」
子爵千金在内心中对自己感到惊讶。他那不像贵族的口音,此时此刻也几乎不会让她介意了。岂止如此,越交谈得久,就越开始对那含有温暖的声音产生好感。
「所以王妃大人才会喜出望外啊」
缪德莉恳切地说道。「温柔的王妃大人!她一定是回想起故国了吧。她眼睛都湿润了」
仰望星空的她脸颊潮红,眼睛映出地面的光亮,心醉神驰地闪耀。爱德华不知不觉中就发现自己又无法从她身上挪开目光了。
「或许爱德华大人您是因此才选择那支舞的吗?为了王妃大人——」
话突然中断。这次就轮到缪德莉的目光钉在爱德华身上了。
(这位大人——这位大人,是多么地)
有男子气概的优美喉线,贴在额头上的凌乱刘海。然后那下面掩盖了半分的眼睛,那如梦似幻的蓝色——。
然而,那双眼睛匆忙背过了她。
「我马上就走」
爱德华直截了当地甩下这句话,站了起来。
「马上,吗?但舞会还刚开始」
「抱歉啊。今天我累了」
那仿佛在拒绝她的后背刺痛了缪德莉的心,她不禁叫住了他。
「那个……」
「诶?」
「下次,请与我一起共舞曲普通的华尔兹吧。肯定早已无拐杖之虞啦」
爱德华留下了不知所措似的笑容,马上和陪同人一起离开了回廊。


「缪德莉大人说了什么话?」
乘入马车的车厢后,于贝尔问道。
「她对我说很开心,叫我再一起跳舞」
「齁」到底是连冰一般的男人也眯起了眼睛。「那还真是太好了。到底不愧是伯爵大人看好的千金」
爱德华抱住了头。「好奇怪啊。是哪搞错了」
「话说回来,我却好像有您说过要搞砸亲事的记忆」
「我从头到尾都这个打算!」
「可是,看起来您还跳得挺开心呢」
于贝尔装作从车窗眺望夜晚的街市。「归根到底,您向王妃大人表演的舞蹈是最大的差错哦」
「差错?」
「您认为王妃大人如此高兴是为何?」
「那个是因为那支是阿尔巴其亚地区流传的舞蹈」
「就是说,理由只是对故乡的眷恋?不,答错了呢」
骑士到底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出人意料地,生来第一次在主人面前大声笑了出来。
「身为少爷您这样的贵人,竟然也会想不起来。阿尔玛婆婆应该有一点不差地告诉过您才对哦。——那是放浪民族求婚的舞蹈」

     
   第三章 完





第四章「第一秘密」(1)

王都的石板路被秋雨濡湿成黑。
大概,拉瓦雷的山谷也正被关在阴冷的雨水当中吧。现在这个时期的多雨天气,还会影响到小麦的收成。
拉瓦雷伯爵家的管家奥利维尔仰望天空乌云压顶,竖起斗篷的领子,在雨中开始行走。
他从普兰公爵那里收到了到私宅去的召唤。是有什么事呢。又打算就伯爵公子的情况细细讯问一番吗。
听说,爱德华大人前几天在王宫舞会上得到了王妃大人特别的褒奖。
贵族风格的举止一窍不通,下层阶级的语言一向不改,尽管如此却能叫人服从,不知不觉间就无论谁的好意都能得到,这威严和气度是出自何处呢。
说不定他流着伊莲公主的血。
至今为止还一笑置之的事,到了现在却如鲠在喉。
确实,在夫人分娩的夜里,奥利维尔并没有看到那个瞬间。当他听到啜泣声、循声而入时,当时还是夫人贴身侍女的艾德莱德把咽了气的婴儿缠在白布中,抱在臂弯里出来了。
执事罗杰只痛苦地低声挤出「死产了」这话,便低下了头颅。
奥利维尔看了死婴一眼,便瘫软地当场跪下,狠揪绒毯。只顾心感伊莲大人实在太过凄惨,他提不起气力再追根究底下去了。
如果,那婴儿的遗体,是分娩后掉包的别人之物的话。
如果医师、罗杰和艾德莱德都合伙来欺骗他,那是有可能的。可是,叫他们花那么大功夫、染手掉包遗体这一踏出人道之事的理由是存在的吗?
——恐怕,是存在的。

那当时,22岁的弗雷德里克三世刚刚登上王位。
理所当然地,国内外的亲事一哄而上,然而年轻的新王却以事务繁忙为理由一件不剩地拒绝了。
即使如此,在普通情况下,静待他迟早娶妻、生下继承人依然还是自然的发展吧。
然而,王宫中有一伙人并无此想法。
那就是支持弗雷德里克二世之弟、事实上握有这个国家的实权的普兰公爵的一派。
他们违逆顺水而下般自然的直系继承次序,暗地里企图篡夺王位,图谋把当时还未满两岁的公爵长男塞尔吉立为下一名王位继承者。
正如公爵派所愿,弗雷德里克三世直到如今也仍未生有子嗣。
思考到这一层,奥利维尔一口吞下了苦涩的唾液。
不,这样换个说法会比较好吧。——败于公爵派的企图,弗雷德里克王是故意不生子嗣的。
甚至连作为这个国家最高权力者的王,也畏惧公爵的魔手。
更不论,假如十八年前拉瓦雷伯爵夫妻生下的是健康的男孩的情况了。假如知道此事的夫妻,害怕自己的孩子不久会被卷入王权争斗殒命,公开宣布死产,偷偷地在远离伯爵领的地方养育的话。
随着他身体发抖,斗篷肩上雨点洒落。
这开始蚕食自己的心的疑惑,应该向普兰公爵毫不隐讳地说出来吗。
疑惑越是强烈,他就越会从爱德华大人当中看出伊莲公主的面影,这也应该说出来吗。
假如说了出来,根据事态发展,爱德华大人连性命也会有危险。可是——。
(容不得我犹豫)
他无法背叛公爵。如果这样做了,与被挟为人质无异的女儿和孙女,到底会变成怎样呢。
奥利维尔振作精神,朝公爵邸再次迈开了步伐。


普兰公的居室比以往还更增阴郁,充满了黑暗。
那理由,奥利维尔立刻就领会到了。公爵的背后,正影子一般地跪着清一色黑的密探。
「伯爵之子怎么样了」
从公爵的口中,出现了预想中的问题。
「是。他健康无恙。偶尔会溜出馆邸,微服在王都散步。内森那家伙倒把眼瞪得跟盆子大似地监视他,不过效果甚微」
他不禁就快要漏出窃笑,慌忙憋住。每次内森吃瘪,他心中就感到无比舒畅。
穿着深红长袍的公爵听了这事,便开口笑了起来。但笑声却听不到。那是叫人毛骨悚然的笑。
「简直就像猴子嘛。大概是找母猴之类猎艳去了吧。把你那假报告当以为真,警戒起那种人,到了现在可真叫我懊悔」
奥利维尔便觉自己的肝紧紧一缩。
「假报告?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公爵用下巴示意,勒内便抬起苍白平板而面无表情的脸,讥讽地说道。
「生养公子的圣雷米村,已经再一次彻底地调查过了啦。优秀的管家阁下」
「你说什么」
「漂亮的教会堂和集会场所曾接受着拉瓦雷伯爵的捐款。以此为交换,全村都牢固地团结起来了。为了寻找真相,实在是连我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啊」
真相——在说什么啊,这家伙。
「生下爱德华的母亲,不是圣雷米村的农妇之类。是在名叫波尔坦斯的港镇的娼馆里,卖春的娼妇」
「什……」
「爱德华并不是在圣雷米村中长大的。科洛生下爱德华之后,就辞了娼馆嫁给这个村的农民,也生有一女。利用这点为改写爱德华的来历作准备,连出生证明也重新改写了。据说近侍骑士办妥了一切的安排」
于贝尔他——。
单膝跪地的奥利维尔姿势崩溃,好不容易才得以双手撑地。
(那是——那是怎么一回事)
「你侍奉的伯爵,大概是被与高贵的夫人的生活搞得喘不过气来了吧。出门去港镇的时候,就让娼妇打开大腿尽情享受一番,就这么一回事」
「勒内。这腔调怎么这么下作」
普兰公含着吃吃的笑,快速从玻璃杯饮酒入喉。
「真的吗。那是千真万确的吗」
强忍住目眩,奥利维尔朝公爵叫道。「如此一来,爱德华大人就是……」
「是否当真是伯爵的庶子也变得可疑了呐。娼妇自身,怕是也不知道他是哪个客人的孩子啊」
目眩之后,甚至感觉快要呕吐了。虽说从最初开始是作为内探被派遣过去的,但无论如何也是侍奉了二十年的主人了。他甚至还对其高洁的人品起了敬爱之情。那位拉瓦雷伯爵,竟然暗地里曾和娼妇私通。
那位聪明伶俐的爱德华大人——竟然是娼妇的儿子。
被欺骗了。我是被欺骗了吗。
「这件事……」
「我想想啊。等时机到来之前,当作我们这边的牌吗。还是说——」
公爵那碧蓝的眼睛,在蜡烛光中突然闪起了残酷的光。「勒内,把这个传闻立刻在王宫中传开。好让它能确实地传到陛下耳中」
他背后的影子低头。「遵命」一声响起的瞬间,那影子已经消失了。
「公、公爵大人」
奥利维尔声音悲痛地叫道。「您这是打算要击溃拉瓦雷伯爵家么!」
「要击溃?」
艾尔韦·达尔冯斯站起,一脸快活地往下看他。
「你,会为踩碎蚂蚁而拼命奋起吗——已经正在崩溃了啦。回过神来时便已是如此了呐」


「大小姐——大小姐」
女仆吉尔的声音,让缪德莉慌忙放下了在窗框上撑着脸颊的手。
「对不起。怎么了?」
「舞会结束之后,您一直都心不在焉哦。在思考些什么事呢」
「什、什么事是」
「一定是爱德华大人的事吧?」
吉尔露出了调侃似的笑容。年长三岁的她对缪德莉来说,理所当然地是亲近、而且什么也能商量的存在。不过,这当然是在明白横亘在二人间那俨然的身份之差的前提下的亲近。
「就算上了街,佣人们也扬眉吐气了。您二位的舞蹈,具有令王妃大人也不禁起立的华丽,净是这样的评论啊」
「是吗」
「这样一来,大小姐出嫁到伯爵家也是确实无误了啦」
「是这样吗」
即使如此,缪德莉也耐不住长叹一口气。
爱德华在离去之际那冷淡的样子,她直到如今也还会回想起来。她是说了什么得罪他的话吗。
「叹气是堕入爱河的证明哦」
吉尔端详了主人的表情后,一脸满足地点头了。
「无论是谁,陷入恋情后总会为细微的事情而不安的」
「吉尔你真是的。所谓结婚对贵族而言,是家族间严肃交换的保护契约啊。并不是恋爱之类的通俗事啦」
「不准贵族跟结婚对象恋爱的法律并不存在啦!」
(是被市井流行的三流戏剧荼毒了吧)
缪德莉虽然苦笑,但也不知不觉间倾听起侍女那热情洋溢的恋爱讲义来。
「恋爱不需要时间。当觉得头脑中火花飞散,就已经成对象那位男士的俘虏了」
「你有经验么,吉尔」
「当然有啦。到了这个岁数,恋爱一次两次都有的」
(火花——)
坐在通往中庭的楼梯上,与爱德华仅有一瞬互相对视的时候。
缪德莉仿佛徜徉在拂晓之梦时一样,缓缓地闭上眼睛。
「那个,说不定是火花啊」
「嘛,请多说些!」
「他的头发蓬散凌乱,被汗贴在了额头上」
「汗?」
「夜晚的庭院中,那蓝眼睛看上去在发光。犹如野兽一般」
「野、野兽?」
「连那下层阶级的口音,也反倒格外地野性」
「野、野性!」
「啊啊,吉尔。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头脑中仿佛麻酥酥的。那是所谓火花的东西吗。那位大人强有力的手搂过的腰,突然就发起热来」
吉尔脸通红到了耳根,扑通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要、要、要怎么说好,对贵族的男士来说还真是罕见的性情呢」
「嗯。爱德华大人和迄今为止我见过的男士中任何一位都不同哟」
自豪地这么一说,缪德莉便吃了一惊似地睁大了薄茶色的眼睛。用话语说出来后,她第一次发现了已在自己心中扎根的感情。
(我,对那位大人抱有了恋心啊)


「请旁人回避」
被雨淋得从头湿到脚的奥利维尔回到居馆、立刻便如此迫近过来时,爱德华在皮肤上感觉到了咄咄逼人的气氛。
那是嫌恶我的目光,他如此感到。
并不是半年前最初见面时那样轻度的蔑视。那是激烈地嫌恶的眼神。
遵从主人的退出的命令,于贝尔出去房间之后,爱德华在沙发上坐下,低沉地问道。
「发生什么了」
「我听闻到大少爷您令堂曾身在波尔坦斯的娼馆——是真的么」
一瞬的沉默过后,爱德华答道。「是真的」
「所谓在圣雷米村养育成人一事,是谎言么」
「啊啊,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在娼馆出生,母亲死后也在娼馆做跑腿小弟干活」
这将一缕希望冲溃殆尽的冲击,让奥利维尔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为何——为何,要作出那样的谎言」
「如果说出了事实,我有办法继承伯爵家吗?」
「……」
「我是拉瓦雷伯爵的儿子。只有这件事绝对不会错。我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在听母亲这么说个不停长大的」
在波尔坦斯时帮助过的佐伊和弗雷德母子的事,在爱德华脑中掠过。
把与船夫之间生下的孩子,顽固地硬说成是贵族的孩子的女人。
看到他们时一瞬闪过「真愚蠢」的想法。将那份怜悯增幅成好几十倍的情感,正涡卷于眼前的管家之心中吧。
肮脏。卑鄙。下贱。淫荡。应受轻蔑。
冠于「娼妇之子」的形容词,想起后任其在脑海中依次闪过。那些,将会成为从今往后缠绕于爱德华一生的形容词。
「奥利维尔」
他从沙发站起。
「如果把这事跟谁说了,可饶不了你」
他胁迫似地握紧拳头,笔直地向前打出。「如果你不想让自己侍奉的拉瓦雷伯爵家被世间瞧不起的话呐。把这秘密一直带到墓里去。听好了吗」
「我明白了」
以压抑、而闻声又可能便觉快哭出的声音,奥利维尔深深地弯下了腰,说道。「但那稍微——稍微迟了点也说不定」
管家留下意味不明的话出去后,近侍骑士进来了。
「敌人也不可小窥呢。竟然这么快就得知了在圣雷米村动的手脚」
于贝尔灰绿色的眼睛黯淡下来,凝视着爱德华。
「这个时刻终究是来了呢。少爷」
爱德华再一次回到沙发上,缓缓地松开了刚才冲着奥利维尔的拳头。大概他握得相当用力吧,印在手上的指甲痕隐约渗血。
「预料之中的事。再怎么藏,秘密横竖都会洩漏。只是那比计划中更早罢了」
「至少,希望可以再瞒上半年一年就是了」
「哪种都一样」
主从一边进行着没有内容的对话,一边交换着饶有用心的视线。
尽管是预想之外,但事态开始朝他们希望的方向进展。那少说也应是令人欢欣的事。

假如对于某个人,怀疑「那家伙在隐瞒着什么」时,那该如何行动呢。
首先,是观察对方。抑或是,从中挑唆好让他大意松嘴。从周围的人那里收集情报。
最终努力得到回报,将对方牢牢隐藏的秘密大白的时候,那喜悦应是会令人乐得忘乎所以。
不过,在那对方比自己还高明的情况下会怎样呢。
他假装洩漏秘密,揭露细小的假秘密。那背后,隐藏着更为重要的第二秘密。
然而,人满足于第一个秘密,追根究底的手段就此止步了。


对爱德华而言【第一秘密】,是「娼馆长大的娼妇之子」一事。那含有一半的真实和一半的谎言。
敌人揭穿那点就心满意足的话,他隐藏的更大的【第二秘密】就能不被揭穿也过得去。
那就是拉瓦雷伯恩斯特、于贝尔的父亲亨利、娼馆的老板娘伊莎朵拉所策划下的计划。
『爱德华身为拉瓦雷伯与娼妇间生下的孩子,绝无伊莲公主之血。因此没有王位继承权』
沿着这个计划,十八年间他的人生都被策划好了。侍奉他的人,十八年间亦为此而活。
(这个秘密,要一直带到坟墓当中)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犹豫呢。刚才对奥利维尔的命令,是原封不动应对自己说的话。
即使受到怎样侮蔑的视线也无所谓。他,已立誓要保护自己和侍奉自己的人们的性命了。
从居馆前的街道上,传来了马的嘶鸣。
玄关人声嘈杂,但详细内容传不到二楼的尽头。
而后一片静得可怕的沉寂后,走廊有咔吱咔吱走来的足音。
敲门之后,居馆执事内森出现了。
「来自王宫使者到来了」
平时就神色可疑的执事,此时此刻脸色苍白。
爱德华和于贝尔,都领悟到了有什么坏消息而站了起来。
「据说国王陛下给出了决定。预定当中的叙爵式——说是要无限延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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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一秘密」(2)

无论是多么技艺精湛的弹奏者,若乱了弦一根、键盘一音,都无法演奏出美妙的旋律。
完美的计划上附有的唯一一个破绽,正把爱德华逼入窘境。太低估敌人的情报收集能力了。竟然偏偏就在叙爵式的前夕让这事传入了国王的耳中。
只要叙爵式结束掉,事态本应总会有办法解决,现在却变成了巨大的暗礁堵在了他们面前。
「我要去王宫」
爱德华开始脱起身上穿着的室内便服。
居馆执事内森使劲摇头。「请等一等。王宫中若无陛下的书面许可,无论何人」
「不是逼逼这些的时候吧!」
从腹底迸发的恫喝,让内森缩紧脖子,说道「失礼了」恭敬弯腰,暗地里哼了声鼻子。
于贝尔非常能理解爱德华那激烈的焦躁。
从拉瓦雷伯领来到王都,已经两周了。只算上这些时日就已经够长的了,可叙爵式还要无限延期。
做着这种事的期间,不久冬天就要来了。冬至祭,是医师宣告的父亲拉瓦雷伯爵的性命的期限。
内森为了退室打开门时,在走廊站着的人影打了一个哆嗦后退。
「在这种地方干什么!挡路」
与端着肩膀走出去的执事擦肩而过、战战兢兢地进来的是房间配属女仆纳塔莉与乔丝。看了她们那惴惴不安的举止,就明白在居馆里的佣人们已经全听说这个传言了——
『自己一直以来侍奉的大少爷,是卑贱的娼妇之腹中生下的孩子』。
「我现在就去王宫」
「知、知道了。立刻开始更衣……」
贴在女仆们脸上的,是见到来路不明之徒的恐惧与不知所措。
「准备好了的话,就给我放那。之后我自己搞定」
「可、可是……」
爱德华体谅她们的心情微笑道。
「不想碰我吧?别勉强」


马车到达王宫玄关的时候,狼狈不堪的侍从小跑上前来。
「爱德华·拉瓦雷伯爵公子大人。您好……」
「怎么可能会好。如事先派的使者所说,因火急要事想见陛下。能给我传达吧」
「那、那还为时过早。无论是何人的书信,都必须经过王宫书记官的检阅——」
「派使者来都俩小时前的事了」
爱德华眼里燃起了怒火。「波兰攻防战时,敌人的马贼军三次侵入国境。就凭这种情报传达机制,还真亏这国家能麻利地决断国政呐」
「恕我冒昧。然而,这是数十年来都延续下去的王宫惯例——」
这白费力气的问答让爱德华心急如焚,焦躁起来。站在他背后的于贝尔非常担心,生怕主人什么时候会强行突破仪仗兵冲出王宫的走廊。
这时,后面一瞬空气摇动。
「哎呀哎呀。我不该在这种雨天走路过来呐」
「林德侯塞尔吉·达尔冯斯大人。您好……」
「怎么可能会好。在这种天气里」
一进来玄关,年轻的公爵之子便把用了白色水鸟毛的披风轻轻从肩上解下,长长的金发随之优雅地摇晃。
水滴从披风上飞散,毫不留情地打湿了站在正侧面的爱德华的脸和衣服。
「哦呀,失礼」
塞尔吉居高临下地看他,微笑道。「啊啊,是你吗」
「前几天——承蒙招待,非常感谢」
爱德华很有礼貌地行了个礼。他没打算让话中带刺,不过也许自然而然就在声音中渗出来了。
「前几天……啊啊,是呐」
塞尔吉一把抓住爱德华的手臂,重新面向侍从。
「就让拉瓦雷伯的公子来我的执务室」
「蛤?」
「两个人一起,可以通行吧?」
「当、当然了」
仪仗兵迅速地打开前进的道路。
「你,在这里等着吧」
林德侯爵冷冷地向于贝尔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抓着爱德华的手臂,不带仪仗兵带路地开始在走廊上前进。
(这位大人,在想什么?)
于贝尔对那背影无计可施,一边目送,一边纳闷普兰公之子意欲何为。


「你是因什么事而来的?」
这一边目视前方走路一边抛来的提问,令爱德华往上盯着塞尔吉的侧脸,支支吾吾地答道。
「因为接到了叙爵式成无限延期的通知——」
「啊啊。因此就再次向陛下请愿吗」
塞尔吉今天早上在另一个房间听到了父亲和奥利维尔的对话。
拉瓦雷伯爵之子爱德华并不单纯是个庶子。他是镇上的娼妇生下的孩子一事败露了。
尽管如此,一如既往对拉瓦雷伯爵家燃起憎恶之心的父亲,让塞尔吉感到甚是扫兴。在雨中从屋邸走路过来,也是因为那份愤怒挥之不去。
「那么,来到这边就好了吧」
来到回廊时,塞尔吉放开了爱德华的手臂。
「去陛下的谒见室就行」
「诶?」
爱德华的脸上闪过惊愕的表情。一副想问「为什么」的样子。
塞尔吉望向了中庭里随风摇摆的开始着色的树叶。
以前,他曾救过蚂蚁。那是孩童时期的事。
大雨之后,他看见蚂蚁的队列浑然不觉水流正等在前方,不停不歇地继续行进。他用脚尖使劲踩死了先头的蚂蚁后,这突然出现的巨大敌人的袭击令剩下的蚂蚁慌得一片哄乱,按来路折返了。
充其量,就不过是渺小至极的生物。然而,自己的一个行动,便改变了蚂蚁集团既定的命运。
感受到违背神的快感,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刻。在如今的情况下,所谓神,就是指父亲普兰公爵。
「我觉得必须为前几天让你空等一场而道歉。只是想现在还了那份人情罢了」
塞尔吉闪耀起苍色的眼睛微笑道。「而且,也让我看到了令人愉悦的画。原来如此,父亲要是长了那样的胡子,会更增威严吧」
「非常感谢。我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愚钝的蚂蚁并未察觉到他微笑的意思。只是以僵硬的声音,一味地低头罢了。
「那个骑士也不在了。之后就唯有靠你的热情和才智了」
「是」
假如连头脑中之物也与那出身同样卑贱,是不能推翻王的决定的。
但是,如果——。
这个男人拥有的相反可能性,那时的塞尔吉几乎没有想过。


目送塞尔吉离去后,爱德华迈步向谒见室进发。
命运是袒护了他吗。毫无障碍地来到这里,实话说可谓是奇迹。本以为坚如磐石的达尔冯斯公爵家父子,也露出了细微的龟裂,这也应称为收获了。
不过,难关从这里才刚开始。
向谒见室的仪仗兵申请访问后,过了一阵,书记官出来了。
「恕我冒昧,本日并没有谒见爱德华·拉瓦雷大人的预定」
书记官哈腰鞠躬,恭敬地告知道。
「已经在两小时提交了请愿书,希望今日中赐予拜谒之机了。要我等多长时间都可以」
「我仍未收取到它。请您明天再来」
「明天就来不及了!」
叙爵式本预定在三日后。要挽回的话,如果不能现在马上挽回,以王宫过密的日程,下次会延期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王国贵族,限在其性命及名誉产生重大威胁等被认为紧急的情况下,可立刻寻求国王之谒见』——基于王国法补充条例第29条,借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之名,现在当即,在此请求拜谒!」
爱德华火一般的气势以及毫不含糊的法律引用,让书记官变了脸色。
「马、马上。请等候」
总觉得是永远的时间,其实只有数十分钟吧。
闭眼而立的爱德华面前门打开了。
出现的侍从深深敬了一礼。
「爱德华·拉瓦雷大人。陛下有召。请进来」


弗雷德里克三世登上宝座。
爱德华一动不动地屈身于红地毯之上。十日前的谒见之仪分寸不差地再现了。
不过不同的是,于贝尔不在后方等候、以及仪仗兵们就在他跟前吗。
「谒见之仪现在开始执行」
侍从长宣言出规定的文句后,负责传达的侍从便踏上前来。
「陛下。这位是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的公子,爱德华·拉瓦雷大人。今天因基于王国法补充条例第29条紧急请愿,向陛下申请拜谒」
宝座上响起叽叽咕咕的人声,侍从长代为回答道。
「准许。叙述其中理由就好」
爱德华感到胸中怒气沸腾。通过传达人的代理对话又要持续个没完吗。
「恕我冒昧,请告知叙爵式无限延期之理由」
「因为得知拉瓦雷伯爵的请愿书存在重大缺陷。子嗣爱德华之母的名字以及出生地的申告有伪」
「母亲的名字是科洛无误。出生地由于不得已的情况,作了虚伪的申述,就此致歉」
「所谓不得已的情况,是指汝于波尔坦斯的娼馆生养一事么」
「正是如此」
因为一直保持着拜礼的姿势,红地毯上一根又一根绒毛的弯曲纠缠,都烙在了爱德华的视网膜上。
宝座上,又有了小声的对话。
「汝,如何证明自身为拉瓦雷伯爵之子嗣?」
「母亲她对——我曾如此遗言。而且伯爵自身也承认我是亲儿子」*
「但是,当事者的证言并无效力」
母亲如果是住在荒村的农妇,自然而然交际关系就会很受限,而且也置于周围人的目光中。
然而,身为镇上的娼妇,每夜总接不同的客人是理所当然的。即使当事者们坚称爱德华就是伯爵之子,能证明此事的客观证据也什么都没有。
故而,意思是只要那证据不被提出,就不能承认爱德华是拉瓦雷伯爵正统的后继者。
侍从长以无慈悲的声音威严地阐述王宫的见解。
「以上。谒见之仪完毕」
失去了血色的爱德华那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地毯。
「请等一等。我的话还未全部听完」
「没有那个必要。退室吧」
谒见,就是只将事先预备好的结论强加于人、徒有形式之物。从一开始王宫就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
宝座上,有国王站起的动静。
爱德华不假思索地站起来。
「慢着!」
在他一直望着红色的眼中,弗雷德里克国王的身姿犹如苍白的亡灵般显得褪色。
仪仗兵们立刻跑近,在他面前交叉长矛。
「退下,无礼之徒!」
侍从长的骂声耳边可闻,爱德华双手抓住矛柄,从正面怒瞪王,如同咆哮般叫道。
「直到先先代弗雷德里克大王之御世为止,谒见之仪都没要什么侍从去传达。这,是王审问叛逆之徒的做法」
「近卫兵!现在立刻,将这个人从房间撵出去」
「王宫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了。直接听国民之声,就那么可怕吗!」
当爱德华被另一组士兵抱起两胁、正要拖出去的时候,
「汝」
陌生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又响彻大厅的凛然之声。
「是叫什么爱德华吧」
声音的主人,走下宝座的楼梯接近过来。
还没等反应过来,视线便相撞了。
王冠下的金发圆圆地打卷。王衣襟上露出结实的脖颈。椭圆的脸却辜负了具有男子气概的体躯,清秀得纤细。
然后,那令人想起北海之冰的冰冷的眼睛——和爱德华同色。
「明天,再次来王宫就好。允许你与余直接交谈」
王面无表情地如此留话后,便背过身去。
等到仪仗兵放下长矛解放他,是在弗雷德里克从里头的门退室之后。
冷汗缓缓地沿着脊背流下。
既非轻蔑,亦非憎恶。被冷成那么不讲理的程度的视线包裹,是他生来第一次。
然后生来第一次,爱德华愿能抱头藏到阴暗的房间角落中去。


感觉似乎有谁在啜泣的声音传来,缪德莉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赤脚走出昏暗的走廊,挽起室内便衣的裙裾,赶去尽头父亲的房间。
「那么,就是说在娼馆诞生,由娼妇养大?」
(说的是谁?)
缪德莉错过了进房间的机会,藏在门后。
「只是谣言罢了。在王宫中,现在这种无稽之谈四处乱飞」
「可是,弗洛尼卡也说过了。甚是粗鲁,懂得放浪民族的舞蹈,而且还有下层阶级的口音。如果那是真相,就能理解啦」
(是爱德华大人的事啊)
缪德莉的脚开始颤抖。(怎么会——不会吧)
「亲爱的」
母亲的声音转为了恳求般的调子。「这桩亲事就请拒绝吧。缪德莉也太过可怜了」
「事到如今,这种事能办到么」
父亲以因苦恼而嘶哑的声音答道。「不论母亲是谁,爱德华大人流有伯爵大人之血一事,是不会有错的」
「那种事,还管得了吗!对方可是娼妇呀」
「而且……而且,已经靠透露这桩亲事,从常来的商人那里借款二十万索尔特了呀」
「你说什么!」
「这不是想给缪德莉置办最佳的准备吗。这屋邸也是,领馆也是,修缮都是必要的。如果有了伯爵的保护,我子爵家就安泰了。达芙妮。理解一下吧」
「怎能……怎能」
「这是秘密。对缪德莉什么都不要说哦」
听着母亲再次哭倒的声音,缪德莉精神恍惚地回到了自室。


那位爱德华大人,是娼妇之子?
一定是有什么不对。绝对是这样。
听来是在娼馆养大的啊。净是说谎。
所谓娼馆,是有娼妇们的地方哟。是男人们玩肮脏的游戏的地方哟。贵族在那种地方一天都住不下去才对。
因为——从孩提时代就与娼妇们一同生活什么的。吃同一样的东西,使用同一个井口的水,呼吸同一片空气什么的。
话语交谈,用那手相互碰触肩与唇——什么的。


缪德莉双手捂嘴,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快要漏出的悲鸣。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7-3 21:02 编辑


第四章「第一秘密」(3)

王都的拉瓦雷伯爵居馆中,开始到处都能偶尔看到佣人们在站着闲谈了。
从拂晓,直到熄灯。在下通地下贮藏库的楼梯上。在井口的洗衣场旁边。在厨房的后门。
大家都一个样,眉头紧皱,时而沉默,时而摇头。
「在偷什么懒呢。用布擦完扶手了吗?」
「啊,艾德莱德小姐」
女仆们如蜘蛛崽一样四散而逃,女仆长看见摆设的陶壶上薄薄地积了层尘埃,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已经预想过了——这样下去,工作完全做不成啊)
大少爷在娼馆长大、母亲是娼妇这个传言,眨眼间就在佣人间传开了。
所谓贵族的佣人,全都本来就是良家子女,以及经过漫长的打杂工作掌握了礼仪规矩、一路通过升迁提升阶级的人。自尊心比一般人加倍地高。
镇上的娼妇、捡破烂儿和街头艺人,都是应被嫌恶忌讳的存在,只靠近就会觉得脏。
自己该侍奉的未来伯爵,就是那娼妇的儿子。在他们眼里没有比这更惊天动地的冲击了吧。
另一方面,爱德华从王宫回来后就窝在自己的房间里。
(对大少爷来说也好,对伯爵家全体来说也好,现在是紧要关头啊)
女仆长麻利地把围裙的系带重新拧紧,鼓起干劲,为准备下午茶而向厨房走去。
从门中,传来了不知在争论什么的声音。
「厨师长您就不在乎吗」
那是年轻的见习厨师的声音,激动得都破声了。
「把手指戳进酱汁锅里试味什么的,我本来就总觉得奇怪。如果是那个出身的话,就能理解了。被这种人对料理指手画脚什么的,我可无法忍受。就算是厨师长您,内心也应该觉得气炸了才对吧」
艾德莱德开门进厨房后,见到了厨师长西蒙背对着见习们在给什么打沫的身影。从卷起的袖口中探出的手臂,裹着连够做二十人份料理的大平底锅也能操作自如的肌肉。
「我就觉得无关紧要了」
西蒙淡淡地说道。
「无关紧要?」
「对料理人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能侍奉上口味挑剔的主人。所以对为大少爷施展本领一事,我像至今为止一样没有任何不满」
「……」
「艾德莱德」
西蒙转过头来,以锐利的目光看着站在入口的初老的女仆长。「下午茶的甜点,是烧梨子伴冰点心。希望趁火炙过的梨还热、冰点心还冻,给大少爷吃。不尽可能赶紧送去可不好办」
艾德莱德眼角的小皱纹加深,微微一笑。「当然了。照我的锻炼程度,从走廊到房间这点路我还是跑得过去的」
正当她在银托盘上准备茶壶和餐具,一声「艾德莱德小姐」走了进来的,是纳塔莉和乔丝。
「请让我们也来帮忙」
「要跑上楼梯的话,银托盘太重了」
「不,姑娘们」
女仆长静静地摇头。「在王都期间,这是我的职责。而且,让你们暂且放下房间配属的工作,是大少爷的指示——他说你们大概正有很多不安之处」
「对不起。我们做错了」
乔丝大大的黑眼睛里溢满泪水,诉说道。「两个人商量后决定了。我们,果然还是想服侍大少爷」
纳塔莉也说道。「我们采取了那么无礼的态度,激怒他也是当然的。至少到进房间前为止也可以,请让我们帮忙」
「哎呀。你们两个」
艾德莱德交替拥抱了两个人。「刚才的话,请在大少爷面前再说一次吧。他一定会原谅你们的」
「是」
「那么,三个人拿上托盘要跑起来了哟」
「是!」


翌日的早上,有命令让佣人全员集中,于是王都居馆的佣人们和从伯领过来的佣人们三三五五地聚集来了一楼的书斋。
无论是谁,都同样浮现出不安的表情。
从里头的门中,这屋邸的年轻当主进来了。他以松弛随便的姿势坐在正面的椅子上,但那表情像要辜负这姿势似地苍白而僵硬。十分了解爱德华的佣人们,察觉到了他是有多么地憔悴。
主人缓缓地扫视聚集起来的佣人们,说道。
「我啊,不喜欢悄悄话」
有心人都无意识间用力抿紧了嘴唇。
「所以,我先把真话说了。我来这里前,住在波尔坦斯市政厅附近的小巷的娼馆里。我母亲,是曾在那干活的娼妇」
他暂且顿了顿,很不情愿似地开口了。
「瞒着你们,抱歉」
佣人们像看到无法置信的东西似地,盯着伯爵家的公子在他们面前低下头来。
「这事被王宫揭穿了,也许叙爵式会泡汤也说不定。如果成不了伯爵,我是打算从这个家离开的。再在哪里找个别的家伙当继承人就行」
所谓连根针掉到地上也听得见的静寂,就是指现在吧。
「为了不变成那样,我会竭尽全力。不过,这样一来,你们就得侍奉娼妇的儿子了」
爱德华从椅子站起,把旁边桌子上放着的金币袋交给了站着的管家。
「想辞职的人,向奥利维尔提出吧。到此为止的薪水算上补贴,当场付现金。交给下个岗位的介绍信也会准备好」
看着从房间出去的伯爵之子的背影,他们心中受到猛击。然后,一有空就耽于无责任的谣言的人们,都羞愧得一同伏下了脸。


按约定的时间到访王宫后,侍从长亲自出来迎接爱德华。
「让您久等了。爱德华·拉瓦雷大人。请往这边走」
在仪仗兵与侍从长的带领下,没走有中庭的回廊,而是穿过右翼长长的画廊,出去了雨水淋湿的广大的后庭。
恐怕,这大概是只有王族能进的地方吧。与点缀王宫的人工庭院相异,这里留着任其自然生长的森林。
旁边,在广阔到称为半圆形剧场的舞台也不夸张的亭子里,国王弗雷德里克三世正随意地伸腿躺卧在睡椅上。
「陛下。是爱德华·瓦拉雷大人」
爱德华在睡椅旁跪下。
「陛下。今日承蒙招待,衷心感谢」
然后,迫于站在旁边的侍从长视线的压力,他勉勉强强地附加道。「昨——昨日举动多有无礼,请饶恕」
弗雷德里克仍闭目仰卧,嘟囔了一句。
「是余之父,弗雷德里克二世的时候」
「蛤?」
「对汝昨日之提问的回答。『王宫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了』,汝如此说过吧?」
王掀掉代替被子盖在身上的披风,起身在膝上交叉双手。
「先王是怯懦的男人。他远不及甚至被称作【弗雷德里克大王】的伟大父亲,这件事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最畏惧听到民众的声音——与余一样呐」
爱德华发觉国王在一个劲地注视他,慌忙垂下了水色的眼睛。
虽说是雨天,可还是不能在户外的微光中被人从正面看脸。即使撇开这点,昨天,在近距离的位置也对上过视线。
仿佛瞅准了时机,一名侍从在桌上摆了两人份的茶,敬了一礼后退到后面。
王独自优雅地呷了一会茶,用动作示意命令爱德华站起来。
「似乎略懂些历史与法律的知识嘛。在哪里学的?」
接着,他揶揄似地继续说道。「意思是汝是否有受赐爵位的资格,就由余直接斟酌吧」
(斟酌?)
「啊啊,用汝的说话方式自由地说就好。没有比临阵磨枪的宫廷语言更难听的了」
虽然话语慷慨,但全身发散出来的却是冰一般的寒气。
王的意图难以预测。是为了什么而把爱德华叫到这里来呢。从表情看来,明明没有半点要认真斟酌他的意思才对。
从亭子的檐头滴落的雨点,刻画着单调的节奏。爱德华坚定下心意,一下子挺直腰背吸了口气。
「学习历史和法律是在娼馆的时候。书虽然也有看,但大抵的东西都是陋巷的那帮家伙教我的」
「齁。陋巷的?」
「在那里,有比王宫的书记官还精通法律实务的家伙,而且有时船夫也比外交官更熟悉外国情势」
「原来如此」
「我出身卑微。但是,想继承老爸的爵位的心情并不打算输给任何人」
他在眼中燃起了熊熊的热情之火。「十八年间,我只为了这个而活」
弗雷德里克王慢条斯理地换个姿势交叉双腿。嘴角上,刻着刚才为止都没有的淡笑。
「汝,对王制与共和制有何想法?」
「共和制和王制,都同样有缺陷。都认为向民众隐瞒真相是最妥善的。只需有一次把权力弄到手,就会赢不过把它过继给自己人而非他人的诱惑」
「假如,要选择其中一边,汝选哪边?」
「这世上没有什么完美政府。不过,假如怎么都要选,我会选王制」
「为何?」
「变得不中用的时候,赶下台的只要一个人就完事了」
「呵呵」
国王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年轻人。
「真像啊」
「诶?」
「拉瓦雷伯爵的说话方式。净是让人笑不出来的讽刺话,是这世上最可气的说话方式了。原来如此,汝是恩斯特的儿子这件事,余可算是明白了」
他抹去了笑容,拇指和食指焦躁地对碰了不知几次。
刚才的话就很明了了。弗雷德里克从心底憎恶着拉瓦雷伯爵。
二十年前,把由衷溺爱的妹公主带走还不止,到头来还背叛了她,和娼妇交欢,生了孩子。
现在那孩子正在眼前,要求继承爵位。
(这个王,要向拉瓦雷家复仇也并非不可思议)
即使领悟到是绝望的状况,爱德华也用全身招架住王的视线。现在,无法错开视线。一错开的瞬间,就注定是他的败北。
两对水色的眼睛,将对方定为目标互瞪了数秒。
王,呼地吐出口气。他背倚在了椅子上,用不太起劲的调子说道。
「侍从长,什么时候能用大厅」
等在角落的侍从长一声「是」地踏上前来。
「这周有卡尔斯丹的使者前来。大厅闲置的时候,刚好是下周的今日」
「那么,一周后」
「诶?」
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爱德华,弗雷德里克三世在睡椅躺下,把背转向了他。
「一周后的叙爵式上,爱德华·拉瓦雷,汝将叙任拉瓦雷伯爵」


「叙爵式定在了一周后?」
普兰公的声音响起,格外地更增凌厉。在他面前,那个给王递茶的侍从只顾跪拜在地。
「陛下与爱德华之间,谈了怎样的话?」
「陛下提了几个问题。是怎样学习历史和法律的。或是,关于王制与共和制有何看法等等。拉瓦雷伯公子大人毫无含糊地作答,陛下看了那回答方式,便说道『汝确实为拉瓦雷伯之子』」
「齁?」
塞尔吉在暖炉前的椅子上听着这对话,嘴角上扬。
(但在我面前,看上去就只是在徘徊不定罢了。没料到,那毛头小子兴许还挺有才干呐)
「关于爱德华出身的话题没有出现吗」
「那是一切没有」
「知道了。退下」
侍从退室后,艾尔韦靠近暖炉,把咀嚼着的烟草叶啐进火焰当中。
「塞尔吉」
「在」
「听说,你领那家伙进王宫帮了把手嘛」
「是的,因为我认为那是父上您的愿望」
塞尔吉若无其事地答道。
「什么?」
「特意在王宫中散播谣言,目的就是在此吧」
若叙爵式中止,爱德华应该会慌忙到国王那里恳求才对。然后,姑且假设他隐藏着真相,在王面前也应全盘坦白才对——『自己其实是伊莲公主的儿子』。
「竟然算计到这个地步,连我做儿子的,也觉得您实在是执念深重」
「哼,不知苦劳的臭小子。早晚,那份自信会叫你哭泣的」
在炽热地爆裂的火焰前,父子相对露出了冷冰冰的笑容。


「对叙爵式有了消息一事,衷心恭喜」
「啊啊」
那天夜里,管家奥利维尔把就寝前的茶水送到爱德华的房间时,陈述了拘谨客气的祝辞。
「佣人们怎么样了」
「是。提出辞职的人,有三人」
「这样啊」
「三人都是这个居馆的佣人,从领馆过来的人一个都没有。反正合着都是活也不干的庸人,辞职了才好」
爱德华含了一口加入果酒的药草茶。
「那么,你要怎么办?」
「我吗?」
管家奥利维尔肉眼可见地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
「如果我辞职了,您不会为难吗」
「大概会为难吧。非常」 
爱德华终于以平常戏谑的眼神望着他。「不过,挽留说不想干的人的权利,并不在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想干了」
「你对我很火大吧」
「恕我冒昧,就当我是在生气,那不如说,是向着伯爵大人的」
「对老爸?」
「我随伊莲公主大人的结婚,开始为伯爵家效力。夫人在我们佣人心中是非常珍重的大人。可是,老爷竟背叛了夫人,与镇上的女人之流——!」
奥利维尔为自己激动起来而害臊,垂下头来。
「我头脑中是明白的。生下来的大少爷并没有罪。但是——」
「你无法原谅我吧」
「万分抱歉」
管家浮现出很模棱两可的笑容,抬起头来。「即使如此,我丝毫没有辞职的打算。尽管力量微薄,也是立誓要一生忠实侍奉拉瓦雷伯爵家之人」
「我知道了。今后也拜托你了」
他深深地敬了一礼,从房间告辞了。
本心明明恨不得要马上辞职吧。不过没有普兰公的允许,大概也辞不得内探的任务,爱德华心中这样想道。
(不久,当世间忘了娼馆长大的伯爵的传言时,公爵也会对我失去兴趣了吧。那时就再准他辞职好了)
这明摆是来自敌人的阵营的管家,爱德华憎恨不起来。虽然会有警戒,但另一方面却对他产生了某种信赖。
他仰面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普兰公的嫡男塞尔吉,是想了什么才向他伸出援手呢。是要反抗父亲这一孩子气的理由吗。抑或是,有更深的计略吗。
然后,弗雷德里克国王。轻易就准许了爱德华叙爵是为什么呢。该不会,绝对不能为人所知的【那个秘密】,被王觉察出来了吗。
错综复杂到离奇古怪的地步的王宫利害关系之海,爱德华从今往后得一个人游过去了。
尽管是神经激奋的一天,多亏了茶,直到降伏于睡魔之下并没有花多长时间。
陷入睡眠间一瞬,身体舒适地浮起,眼睑里穿着玫瑰粉礼服的少女,在翩翩起舞。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7-3 21:03 编辑


第四章「第一秘密」(4)

「我受委托去做裁判了。如果您乐意的话,要一起去吗?」
近侍骑士邀请爱德华,是在那天早餐的时候。
久违重归的苍天之下,据说因雨水一直顺延的王宫举办的剑技大会,终于要召开了。
这数日来,于贝尔不露声色地离开着主人的身边。
在深深的苦恼当中时,爱德华喜欢独自一人呆着。将抚慰的拥抱和体恤的话语都通通拒绝,把自己置身于完全的孤独当中。
那是爱德华还是七岁的时候吗。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就会学会依赖别人,到头来凭自己什么都解决不了』
他曾如此说道,背过泪水沾湿的脸,锁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两年前拉瓦雷伯爵夫人死去时,他三日间独自在娼馆的房间里闭门不出。
明明没有人教他,他却像这样从孩提时代开始就鞭笞自己,考验自己。看了这幅姿态,于贝尔心中作痛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主人内侧确确实实流淌着的王之血。
(已经,快差不多了吧)
如此自制的每日一结束,这回就该来反作用了,于贝尔能预测到这点,也是归功于十八年间的老交情。
在这非凡的伯爵公子做出什么离奇的行动前,必须把那咕嘟咕嘟地涌上来又无处可去的活力稍微给他抽点出来才行。
于是他提议的,就是上剑技大会看热闹了。


位于王都城壁旁边的王立竞技场,是能够收纳二千人的臼型巨大设施。在这里春与秋共两次的王宫举办的剑技大会,已经有五十年以上的历史了。
通过让骑士们不断竞技,互相切磋琢磨,培养出大量杰出的武道人才,是本来的目的。
当日,盛装打扮的贵族和富裕的商人们络绎不绝地坐马车到场。他们的目的和看戏一样,主要是社交和消磨时间。对骑士们来说,也是谋个一官半职的合适机会。
爱德华和于贝尔徒步溜达到了竞技场。
他们没有坐拉瓦雷伯爵家的马车到场,虽然也有想避开大路上的拥堵的意思,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也怕被听说了宫中传闻的尖酸刻薄之辈看见。
在竞技场前的广场上,手风琴手奏响热闹的音乐,卖串烧和肉派的店铺、卖温过的果酒的店铺、指望骑士们来场的武器店和古道具店等等的帐篷罗列成排。
观众席已经坐满了八成。场内做见习骑士的少年们挥舞着短木剑乱战,虽逗人不禁微笑却也担任着热场子的角色。
「于贝尔,你拿到士爵称号也是那么大的时候吗」
「是这样呢。十二岁时」
「那笔试及格呢?」
「是那前年,十一岁的时候。似乎说两边都是最年少记录」
骑士答得仿佛理所当然,遭爱德华狠狠地瞪了一眼。「所谓具备一切才能的存在,还真是叫人不快呐。明明听说有人就算过了成人,也连笔试还都及格不了」
于贝尔微微一笑。「我的才能之类,和少爷比起来不值一谈」
「能充满余裕讲出这种台词就够叫人不快的了」
「您心情不佳呢。发生什么了吗」
二人选了靠近最上层的贵族用的皮革椅子坐下。
立刻侍从就靠近过来,递出浮着橙子的碳酸水玻璃杯。
「昨天,从蒙塔尼子爵那里送来了晚餐的请帖」
「那是……」
「表面上,说是想在自家人里庆祝我伯爵叙任。意思是席中会给出正式承诺亲事的回复吧」
爱德华任由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玻璃杯里的气泡上,气冲冲地说道。
「那个传闻不可能不入耳。就算这样,子爵也打算强行推进结婚。也不管本人的心情」
「缪德莉大人的心情……是吗」
在王宫舞会上,即使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两人也是被互相强烈吸引着的。
不过,确实,与那个时候相比情况有变。如果得知了自己的结婚对象是娼妇的孩子,普通的贵妇人都会吓破胆吧。
即便缪德莉是如何会深谋远虑的少女,终究还是贵族的千金。无法想象她能脱出周围灌输的身份区别意识。
「子爵据说从名叫贝洛的小麦商人那里借了一大笔钱。我觉得他现在无论如何,都想要伯爵家的后盾」
「少爷您自身又是什么心情?不想事情照这样进展下去吗」
观众席扬起了浩大的欢声。身穿红色礼装的王宫典仪官登上正面的舞台,庄严地宣读开幕辞。
两名骑士向前走上中央,会场包裹在了海浪雷鸣般的喧哗中。
为敬礼而笔直竖起的剑闪耀着阳光,最初的对战开始了。
爱德华有好一会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战斗的走向,却又用似乎加以克制的声音说道。
「不知道。不过,我不想干类似把那个人的一生在泥潭中践踏掉的事」
(这位大人)
于贝尔感慨甚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年轻主人的侧脸。(真的陷入了初次的恋情呐)


「缪德莉大人,来吧,快。这边」
在女仆的催促下,无可奈何地就座。
吉尔从侍从那里取了盛有饮料的玻璃杯,递给主人,自己则恭敬地站在了座位的后面。
「噢,已经开始了。瞧呀瞧呀。绿衣服的骑士大人占优势啦」
「我对斗剑之类没兴趣啦」
缪德莉斜着身子,故意从比试移开目光。「只是因为吉尔你太硬来了,才跟来罢了」
「请不要摆出这么阴沉的表情。比起在家里闭门不出,在太阳底下心情可舒畅得多了啊」
缪德莉把玩着女帽的系带,陷入了沉默。这数日来,她自知自己一直脸色阴沉。无论做什么,看什么,都不开心。
一听说爱德华是娼馆养大的那个可怕的谣言,一切便都崩毁了。
(被那样的人牵着手,在舞会上如在梦中般跳舞什么的)
真不像话,真羞耻。自己哪怕有片刻动了心也可恶。
如果没有听到双亲的私话就好了。索性不听的话,明明就可以继续对结婚抱有虚假的甘甜幻想了。
「其实啊,大小姐」
仍一无所知的吉尔想要勉励原因不明地陷于忧郁的主人,满是调皮劲儿地在她耳边窃语道。「这个会场里,我的熟人来了」
「是吗?」
「是的。他在给某位士爵大人的公子做从者。今天是那位公子大人出场的日子」
「该不会」
缪德莉不敌好奇心,探出了身子。「那是你的,相好吗?」
「怎么会。只算是同乡的青梅竹马而已啦」
即使正摆手如此辩白,吉尔的脸颊也染上了红晕。
看了这样子,缪德莉不禁扑哧一笑。
「真羡慕你啊。吉尔」
平民的女人,和喜欢的男人会牵手、一起上街漫步吗。
如果没生为贵族,明明就可以在恋爱中入梦了。然而在现实当中,自己生于蒙塔尼子爵家,而且事到如今也不能改变这件事。
不知不觉间,她用力地咬紧牙关,抿紧嘴唇。
(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改变。纵使对象是谁,我也会为了家而和既定的人结婚。那就是我作为贵族之女的任务)
「我想见一次吉尔你的相好啊。能跟我介绍吗?」
「哎、哎呀。会脏了您的眼睛哟。矮子一个,又和美男子一点都不沾边」
不知是因为那慌张的语气太滑稽,还是因为自己已下定决心,缪德莉浮现出了时隔数日的明朗笑脸。


于贝尔下去担任裁判之后,爱德华便在竞技场当中四处溜达。
从正面玄关延伸下去的回廊墙壁上,刻着巨大的世界地图浮雕。
克莱因王国夹于纵横大陆中央东西的山脉和两条大河中间,是三角形的肥沃谷仓地带。
如今,虽自弗雷德里克大王治世以来讴歌着和平,但论到实际的政治形势,并称不上有多安闲。
山的另一边,是北之军事大国卡尔斯丹王国。
西边是泰蕾丝王妃的出身地、同盟国阿尔巴其亚王国。
东边,是实现了市民革命的利奥尼亚共和国。
与海相隔的南之大陆上,则有宗教相异的异民族们在虎视眈眈地窥望向这边。
目前国家间虽勉强保持军事上的均衡,但战神的天枰只需稍有倾斜,便何时会爆发不测之事态也不奇怪。现在利奥尼亚和卡尔斯丹的国境上,也有传闻道双方的军队正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互相瞪视。
然而,那也被当成别国的事,完全习惯于漫长和平的克莱因民众和贵族,都几乎感觉不到不安。
「卡尔斯丹吗——」
爱德华一边仰视着浮雕一边喃喃自语。
溜出屋邸漫步王都的时候,他目击到了卡尔斯丹的使者。假如卡尔斯丹和利奥尼亚突入战争,邻国的克莱因势必会遭卷入。
保持中立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哇啊啊」透过石壁,观众席的大欢声响起。又有一名胜者和一名败者决定下来了。
即使这么说,双方性命都无大碍。因为剑身上为了不伤到对方裹有薄薄的鞘。
这个大会兼是【士爵】的资格考试也是周知的事实。修得优秀成绩的人,便会与【骑士】这个称号一同被准许佩剑。
士爵虽是贵族的一员,但和【公侯伯子男】五爵相异。
首先,是完全的实力主义。就如其被称为【一代爵位】所指,父亲的爵位并不能自动由儿子继承。即使身为平民,若剑技极其优秀,也有可能成为士爵。相反,即使是士爵之子,不在剑技考试上及格便不能得到爵位。
不过,那终归只是原则上的事。在现实当中,除实技之外还有笔试和口试,从小时候开始就一路有家庭教师跟着、不断接受激烈训练的士爵家子弟占有利位置是不变的。
于贝尔的生家、骑士的名门卡斯蒂列家,也是如此连绵不断地纺织了将近百年的历史。
午后的光化为格子纹样倾注在回廊上,他穿过回廊,走下通向下方的楼梯。虽然有被卫兵盘问过,但一搬出于贝尔的名字,轻易就得到了进去里面的许可。
一楼的部分呈半地下,成为了即将出场的骑士们的等候室,通过细长的采光窗,可见沙尘纷飞的竞技场地面。
走在微暗的走廊上,就传来了争论的声音。
「乔治大人。都说不要紧啦。像平时一样干就行了」
「办不到啊。对手是那个人的话,就差不多注定今年又要不合格了」
「讲不好,对手被坑洼绊倒啊、松了鞋带啊都有可能哦」
「你这不是最不信任我吗。你想说只要不发生这种事,我就赢不了是吧」
年龄,是比爱德华大两、三岁吗。是看上去很懦弱的候补骑士、以及似乎是从者的年轻人。
普通来说,十七、八岁时在竞技会出场,在骑士考试上合格,是一般的情况。无论挑战几次都没合格,要不是剑技上实力相当不足,要不就是太胆小了吧。
这名候补骑士的情况,似乎是后者。手臂和脚上都肌肉紧绷,能窥见他接受了充足的训练。可想而知,他欠缺的,是应付逃跑不得的战斗的气魄。
「你的对手,是那家伙?」
看了贴在墙壁上的对战表,从乔治这个名字作出推测。
爱德华指尖向着的,的确是叫人害怕也没办法的须面巨汉。
伽罗瓦士爵。搁在骑士世界当中也是有名的强者。由对战表看,仅在今天就已经连胜了五个人。和他分上同一组,只能说这个候补骑士签运真是相当地差。
「不过,我听说胜败跟骑士考试没多大关系耶。记分的,是遵照礼仪的举止。基本的剑技。还有,在比试里能有多果敢地挑战对手」
「n、您,是哪一位?」
乔治一脸狐疑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开朗局外人的脸。
「唔—,突然的临时参加者」
「临时参加者?」
「我听说即日也能参加就来了。接待处在哪?我急着呢,想插队顶你出场就是了」
爱德华边这么说着,边用手指使劲拧了一把乔治皮革胸甲下的皮肤。
「啊痛痛!」
他把捂着肚子的候补骑士抛在后面,大步流星地径直走向接待处的武官那边。
「喂,那个人,好像突然肚子痛耶」
「诶?」
「不过他说稍微休息下就会好,咋办?对战是这下一场吧?」
「确、确实……」
武官看了对战表,皱紧了眉头。「不好办啊。要拜托伽罗瓦大人等的话——」
爱德华两手支在了接待桌上,微微一笑。
「要我做临时参加者去对战吗?」


「卡斯蒂列大人」
负责竞技的武官拿着对战表来到了坐在裁判席的于贝尔身边。
「有位口称是卡斯蒂列大人的熟人的人,申请要作为临时参加者参加」
「啊啊,这孩子呀」
他瞥了眼歪歪扭扭地只写着「安迪」的申请书,还给了武官。「他是我的熟人,身份是可靠的」
「他在下一组比试中要和伽罗瓦大人对战,我担心会不会受伤之类的」
「没有什么大问题吧」
于贝尔这么说道,站了起来。「那么,请容我在此休息」
「是下一场对战哟。您不去观看吗」
仅在此时,金发骑士无表情的脸上微微绽开了笑意。
「即使不看,结果也知道了」


「谢谢您。安迪大人」
候补骑士回到等候室后,便向对战对手深深地敬了一礼。
爱德华赢了最初的比试后——连伽罗瓦士爵本人,也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因为剑技大会上初次出场的陌生年轻人,顺溜地闪过他的出剑,下个瞬间就钻进他的怀里,给了决定胜负的精湛一击——,接着就和乔治对战了。
一反刚才的对战,爱德华的动作就如剑术的样板一样流畅,令乔治完全取回了冷静,直到时间结束打成平局为止,得以毫无遗憾地发挥出了自己的实力。
「虽然还不知道结果,但能做的所有事都做过了」
「不要紧啦。一定会合格。以你的剑技的话」
「再见啦」爱德华递了个眼色,正要离开那地方。
「请、请等等」
士爵之子与其从者跑入了他的前方,异口同声地叫道。
「依我看来您定是颇有英名的骑士。请问您可否告诉我贵家名」
爱德华挠头了。「不好办啊。那可有一点点不太妙了」
「该不会,是微服云游诸国的外国盛名的剑士大人吧!」
「或者,是百年一度现身,被唤去拯救世界的勇者大人?」
「……你俩,主从想象力都真丰富啊」
就在这时,三人正站在走廊闲谈,便有两位女性从通往那走廊的楼梯走了下来。
「啊,有了有了。托马—!」
被叫道托马的从者吓了一跳,回头去看。
「吉尔! 你这人真是的,居然到这种地方来!」
「你在说什么呀。我要带大小姐来参观,昨天说多少遍……」
女仆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看旁边,发觉子爵千金像被冻结住了似地停住了脚步。
「爱德华大人」
然后,在她视线前方的涅发年轻人,也浮现出了惊愕的表情。
「缪德莉——」


爱恶作剧的命运女神,时会在预测不及的地方,让陷入恋情的男女意外相逢。
据说,那是为了让本人察觉自己隐秘的真正心意。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7 11:01 编辑


第四章「第一秘密」(5)

(这位大人,每次见他时都大汗淋漓头发凌乱的)
缪德莉心不在焉地想道。
即便是在暗处,看一眼也立刻就认出了。单手持剑凛然站立的身姿。犹如用手掬取波光粼粼的湖水时一般,他的眼睛便是这样的颜色。
从娼妇的胎中生出的人。拥有触摸过许多娼妇的手的人。明明只要想象起来就会起鸡皮疙瘩,一旦再次相会,身体深处的某处便阵阵作疼却是为何呢。
「爱德华大人是……噢!」
侍女吉尔意识到了主人和她重要的人的出其不意的再会,不知所措地叫道。
「托马你真是的,在干什么呀。这位大人,是大小姐的婚约者,拉瓦雷伯爵的公子啊」
「诶、诶—!」
得知直至刚才还在以剑交锋的对手出自著名的伯爵家,骑士主从都被吓得腿软。
而爱德华也没有从缓缓地走下楼梯的少女身上移开目光。
她的礼服是朴素的绀色。头戴同色的女帽,掺有红色的雪白肌肤和那天同样,散发着温和的光泽。
然而,那薄茶色的眼睛却澄净冷彻,舞会上雀跃舞蹈的快活少女,犹如恢复回了没有生命的陶器人偶一般。
「很光荣能够再次遇见您。爱德华大人」
缪德莉从薄红色的唇里纺出流利的问候,屈膝行了优雅一礼。
看了那疏离的举止,爱德华也抹去了丰富的表情,回以礼节性的颔首。「这边才是」
察觉到了许婚们之间笼罩的气氛趋冷,周围人都感觉很不自在地面面相觑。
「我急着走,失陪」
留下了不知是向谁的嘟囔,伯爵公子在旁边擦过离这个地方而去,吉尔露出了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主人。「大、大小姐」
缪德莉笔直向前,依然毅然地抬起下巴。可是,那唇却无法抑制地颤抖,长长的睫毛仿佛挂有朝露的嫩蕨叶般摆动。


那三日后,王宫的大厅里,爱德华的叙爵式举行了。
国王亲自举行的叙爵式,是从公爵到伯爵。而人数众多的子爵以下的下位贵族的叙任,则由侍从长代理执行仪式。
出席观礼的是王宫的主要大臣以及其关系者们。当然普兰公爵并没有现身。
伯爵家这边则只有于贝尔·德·卡斯蒂列士爵。
身着国王正装的弗雷德里克三世立于宝座,为同样正装的爱德华下赐勋章和带有王家纹章的短剑。经过依靠传达人完成的代理对话,仪式三十分钟左右结束了。对新伯爵,王直到最后也一眼都没瞧过。
以这天为界线,爱德华不再被唤作【伯爵公子】,而是该称为【伯爵】了。
其身份与财产终生受王宫的保护,只要不犯叛逆罪等大罪,不管发生怎样的事,而且不管他的出身是怎样的来历,都不可能以此为理由剥夺爵位以及领地。
这些事项,在被称为【恩惠】的克莱因王国法补充条例中详尽地规定下来。这个国家当中,贵族的权利就是绝对到这个程度。
爱德华出了大厅后,把初冬的冰冷空气满满地吸进肺部。
肩上的担子卸下来了。他一时看上去快要破灭的天命,平安地得以完成了。
回廊的对面,塞尔吉·达尔冯斯侯爵斜倚着柱子,正往这边看。颜色像太阳般的金发钩边的鹅蛋脸,浮现着柔和得令人惊讶的笑容。
「恭喜受爵。拉瓦雷伯」
爱德华走近过去,在他面前弯腰。
「林德侯。对您,无论致以多少谢意也说不足够」
「哪里。实话说我想都没想到,像你这样的人能推翻陛下的决定呀」
明明混杂着侮蔑,那温和的措辞却甚至叫人错觉这是亲近的友人间交谈的诙谐话。
「居然让那位陛下心动了呢。到底,用了怎样的魔法呀」
「什么都没有。只是心怀诚意,说出请求而已」
「原来如此。总之,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将来,也请多多关照了」
爱德华抬起了脸,回以微笑。
「恕我冒昧,在受允许的范围内,我想我不会再来王宫了」
「不来?为什么」
「我打算窝居领地。像我这样的卑贱之辈,这里并没有容身之处」
「意思是不问政治?你心中,没有所谓野心这种东西吗」
「不巧,这种东西我并没有带在身上」
「那么,今后你打算做什么」
「专心致志经营领地。那是现今的自己尽最大努力所能做到的事」
「不觉得驱动国政更有趣吗」
「国政过于庞大,无法看见治理对象的脸。细小的山谷比较适合我的性情」
塞尔吉一把抓过爱德华的肩,在他耳边窃窃私语般地说道。
「假设,如果你有成为国王的资格,如何?你会说即使如此也不生野心么」
爱德华依然伏下眼睛,答道。「是的」
「什么啊」
塞尔吉放开了他的肩膀。露骨地流露出失望的声音。
「你,真是无趣的男人呐」
然后仿佛把失去兴趣的玩具丢在后面似地,他转身走了。
目送那背影后,爱德华也开始迈步。
「真是不可思议的贵人,林德侯爵他」
背后的于贝尔少有地发出似乎焦急了的声音。「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谁知道呢。不过,那家伙我并不讨厌」
走向玄关的步伐,自然地加快。
刚才他向塞尔吉的回答,是发自内心的话语。对贵族社会之类并没有兴趣。一刻也想尽快离开这个王宫,回到那美丽的拉瓦雷之谷。
到达玄关的大厅后,管家奥利维尔和从者便以最郑重的敬礼来迎接了。
「伯爵大人。衷心恭喜您受爵」
对,在此处的,已不是奥利维尔直至方才还在毫不在乎地说五岁儿以下或是什么来挖苦的伯爵公子了。
而是获授予正式爵位的贵族。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
「请等一等。拉瓦雷伯」
侍从长小跑着从后面追上来。
「有来自国王陛下的召唤状」
在爱德华面前,他毕恭毕敬地递出了书状。
「召唤状?」
「是的。是今后每月一次,到陛下御前参见的召请」
「每月一次?」
这晴天霹雳的话语让爱德华不禁大叫。
「是的。恕我冒昧,若要将陛下的贵言原封不动传达的话」
侍从长一本正经地压低声音,说道。
「『那个狂妄又不知礼仪的小鬼,我要狠狠地将他虐个体无完肤教他什么叫礼仪。那是叙爵的交换条件』——他是如此说的」
向目瞪口呆的爱德华一行敬了一礼后,侍从长离开了。
「那、那个臭滑头!事到如今才提这种条件!」
年轻伯爵满脸通红,抓紧拳头正要跑出去,近从们搭上三个人才止住了他。


圣玛尔迪拉孤儿院宽阔的庭院中,响着孩子们的欢声。
自克拉丽斯院长辞任以来,在新院长手下,孤儿院进行了好几个改革。孤儿们已经决不会挨杖打,也不会因措辞和成绩而受罚。
重新从外部迎来了好几名教师,细致地开始配合一条又一条必要事项进行教育。
注视着那与孩子相符、茁壮成长的样子,爱德华久违地品味上了无忧无虑的时间。
伴随伯爵叙任,迄今父亲恩斯特所担任的名誉院长的职务,正式成为了他的东西。那就任式在这天举行了。
「少爷—!」
刚才在踢球的孩子们跑来了伸腿躺在长凳上的他的身边。
「今天,不玩战争游戏吗?」
「不好意思啊。我有一点累。因为变成大人了呐」
「变成大人,就会累了吗?」
「啊啊,大人不得不见不想见的家伙,说不想说的话。那些每晚都要持续到很晚」
「hu—m」
叙爵式结束以来,爱德华就连日连夜不得不出席以上流贵族为对象招待或被招待的祝贺宴席。
就算在表面上进行的是和谐的对话,贵族们也边在心中想着(娼妇的臭儿子)鄙视他,边企图想办法揭露他的没规矩与无知。面对他们,他有时自愿逗人失笑,有时又以博学来蒙人。
每日都上演激烈交锋,实在是连爱德华都身心俱疲了。
「要见不想见的人什么的,真讨厌啊」
「不用担心也行,还是孩子的时候只见想见的人就好了」
「少爷,你是我非常想见的人哦」
「那话,真叫我高兴啊。我也超想见你们的」
孤儿们聚集过来,坐在他的长凳周围好挨近他。
「少爷最想见的人,是谁?」
「肯定是爸爸和妈妈啦。对吧?」
「笨蛋,那是说你自己吧」
「可是,两个人,都死掉了嘛。再也见不到了嘛」
「喂,别哭呀。对不住啦」
「为想见爸妈哭的,是孩子嘞。大人啊,最想见的是恋人哦」
「诶。那叫恋人的,是什么?」
听着孩子们热闹的闲聊,爱德华在瞌睡中朦朦胧胧地,把希望现在就在眼前的人的面影抱在心中。
「啊,是雪」
孤儿们一脸不可思议地仰望从天而降的白色颗粒,各随己愿地张开双手。
本应湛蓝晴朗的天空眼看就要涂满灰色的云。这是王都中,这个冬天初次的雪。


拉瓦雷的山谷传来新雪覆盖的消息,是那天夜里的事。
虽比往年要早,但也并非不可能的事。在不得已长期滞在王都的期间,还剩一个月就要到冬至祭了。
对病号和贫困者来说,性命攸关的严峻冬天到来了。
「我要回伯领」
主人突然的宣言将居馆的佣人们从上而下闹个天翻地覆。
「请等一等。还有尚未回应的邀请」
管家奥利维尔慌忙阻止。
「给我拒绝掉」
「可是,那当中有很重要的……」
「已经,陪那帮家伙玩够了吧!」
成为新伯爵的两周间。因为至今都默不作声地把义务完成过来的反作用,焦躁是到达顶点了吗。这异常激烈的回答让管家即场闭了嘴。
圣玛尔迪拉孤儿院的孩子思慕双亲的声音萦绕在爱德华的耳边。
『两个人,都死掉了嘛。再也见不到了嘛』
母亲一辈子只能见到一次,好不容易总算见上了的父亲如今又接到死亡的宣告。幼子饥渴双亲之爱的恐惧正蚕食着他内心的深处,时不时探出头来。
「我知道了。不过——」
奥利维尔吐出放弃的叹息。「唯有蒙塔尼子爵的晚餐邀请,请接受它」
只需听到那名字,他心中就咯噔一痛。希望与缪德莉不辞而别这个想法,是他突然决定归乡的理由之一,他自己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件事。
「……不能拒绝吗」
「因为就在今夜」


蒙塔尼子爵的居馆位于沿大路走下三个区划左右的地方。
外观上尽管是非常古旧的建筑,但台基石上的裂纹等等都经精心补修过。进去里面壁纸也是崭新的,门上黄铜的部分光泽可人的赤金色正闪闪发光。
「虽是寒碜的馆邸,但为迎接伯爵大人,刚刚已竭尽全力修缮过」
蒙塔尼子爵夫妻得意地把他从玄关领到客间。
(是想说这改修费用是从惯常来往的商人那里借来的吧)
爱德华以沉重的心情想道。(因为这笔借款,缪德莉才无法对与我的亲事说不)
客间里,执事正呈上餐前酒时,门打开了。
缪德莉正身穿令人联想起花蕾的淡粉色晚餐用礼服。
「欢迎您的光临。伯爵大人」
并无视线相合,她敬了无可挑剔的一礼。「另外,恭喜您受爵」
「前几天,失礼了」
爱德华也站了起来,以僵硬的声音回以问候。之后就没了下文,两人很不舒坦地缄口不语。
「差不多请往晚餐就席了。那是厨师从好几天前拿出全套看家本领准备的菜」
在夫人巧妙的诱导下,他们移动到了餐厅。
在豪华的晚餐期间,说话的净是珀西瓦里和达芙妮夫妻。爱德华只会附和,缪德莉也几乎没有参加过对话。
「拉瓦雷伯爵大人」
在起居室里到了呈上餐后的巧克力和利口酒的时候,蒙塔尼子爵做足准备开口了。
「是关于缪德莉的事情」
他瞬间望向旁边的她,她伏下眼睛,也看不出她什么表情。
「承蒙这样过分光荣之事,我连同女儿,异议一概没——」
「抱歉」
爱德华突然遮断。「这之前,请问可否让我们二人先独自谈一谈呢」
「啊,原、原来如此」
父亲惊得直发愣。「说得对啊。那是很重要的。当然可以了」
子爵嘭嘭地拍着一脸不安地回头看的妻子的屁股,走了出去。佣人们也退室了,起居室里只留下了许婚的二人。
缪德莉犹如冻住了一般使劲抓紧角落的椅子,爱德华往下盯了她一会后,吐出屏住的呼吸,挑了稍远一点的椅子坐下。
「缪德莉」
「……是」
「我明天,就要回领地了」
「这……样啊」
「所以,我想先决定好。我和你要怎么办」
「就如父亲所说。我异议一概没……」
「不要子爵的想法。我在问你自身的想法」
「……」
缪德莉缓缓地把脸朝向了爱德华。
「当真,这就好了吗。和讨厌的男人结婚这件事,你真的接受了吗」
「什么讨厌」
她太过苦闷,胸部大幅度地上下起伏。「我是子爵的女儿。注重家名,把家族的存续当作第一要务,是理所当然的义务啊。从最初开始有爱情的结婚之类,对贵族而言便是天方夜谭」
「就算最初没有爱情,在一同生活的期间互相接近就好。可是,你心中,一点都没有要接近我的意思吧」
缪德莉闭上眼睛,一心愿自己要取回平静。「不。若命令我做,无论什么我都必定做到」
爱德华听了这话,横眉竖眼地火了。
「这也是吗?」
他爆发般猛地站起,一把抓过她的手腕。
「呀……」
缪德莉扭过身去,要藏起脸,爱德华立刻就放开了她,以冷冰冰的话语责难道。「你瞧,明明讨厌到只要一碰就反胃」
缪德莉骤然回以愤怒的视线。
「不,没有这回事。这举动太过粗暴,让我有点害怕罢了」
「反正,都是在心里蔑视我是娼妇的儿子吧」
「你才是,因为感觉自己低人一等,才会这样胡思乱想啊」
「我才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爱德华颤抖着拳头,低沉地叫道。
「在我眼中,娼妇也好贵族也罢都同样是女人。都是拥有同样感情和同样自尊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这样——」
「你回答看看。缪德莉——你和娼妇,究竟哪里不同!」
下一个瞬间,伴随着钝痛脸颊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嗯,说得对啊」
缪德莉用另一只手捂着变得通红的手掌,用噙满泪水的眼睛怒瞪着他。
「我,就是为二十万索尔特出卖自己身体的娼妇啊。我这就干脆承认了。这样——这样一来,你满足了?」
感觉时间流逝得恍若隔世,当缪德莉回过神来时,爱德华的身姿已经哪里都找不到了。
「缪德莉呀。怎么了」母亲说着跑了进来,她紧紧揪住母亲胸前,趴着嚎啕大哭。


那天夜深,拉瓦雷伯爵的使者叩响了子爵家外面的门。
「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希望把与千金缪德莉大人的亲事回归一纸空文」
金发骑士面无表情地如此淡淡陈述道。
「方才已把小麦商人贝洛唤至官邸,主人亲笔在二十万索尔特的借据署名,把债务让渡了。至少聊当对贵千金的歉意,希望请您接纳,这是他的意思」
蒙塔尼子爵夫妻以呆然的表情只顾听他传达口信。
在黎明开始之前,拉瓦雷伯爵家居馆前面,数台马车匆忙要出发了。
驾驶座的马灯悠悠荡荡,在寒冷的风中摇摆。
出来送行的佣人当中,除了居馆执事内森,还有为了善后而留下的女仆长与近侍骑士的身影。
「少爷」
于贝尔向着爱德华的后背,责备似地说道。
「您是故意激怒缪德莉大人的吧」
仍旧一言不发,年轻伯爵坐进了带有纹章的双驾马车。
「真的,这就好了吗。在我看来,总觉得似乎有什么搞错了」
「没有搞错。只是按回计划而行罢了。我应该从一开始就在说了——不结婚」
爱德华以缺乏抑扬的声音答道,把背倚靠在皮革座席上。
马匹轻轻嘶鸣,马车起动。
离开浮华的王都,奔向沉默之冬将要来临的拉瓦雷之谷。

     
   第四章 完






第5章「静寂之冬」(1)

豪雪降下之日的拉瓦雷之谷,据说一经山风吹刮,看上去便会犹如沉没于沸腾的蒸汽之底。
但是,爱德华他们从王都归来的那天,山谷沐浴在冬天透明的阳光中万籁俱寂。
仅仅离开不够三个月的期间,曾经缤纷的夏之色彩已经完全重新涂抹上了白与黑。
若仅从山丘上瞭望,渺无人烟,都叫人怀疑是不是全员都因寒冷死绝了。
河川冻结成冰,反射着寒光,那旁边甚至连水车也停止了转动。
不过当马车奔下坡道,便到处都能感觉到生命的气息了。视界的边缘有树枝刚猛地一摇,雪嗒唦嗒唦地抖下,就有只大鸟留下尖声一叫飞向了天空。
路上,与马车的车辙一同,好几串狐狸和兔子的足迹横穿过白雪。
山谷是活着的。
听到车轮声的村民们从门里冲出来,朝伯爵家的马车使劲挥舞双手。
途经的村教会的钟,哐铛响起。
那声音传到毗邻的各个村落,就会有人跑上钟楼。
不久,山谷中回荡起了好几个钟声,祝贺新伯爵的诞生与归乡。
当到达三个月不见的领馆、从马车走下去的时候,爱德华有好一阵子都无法向前踏出脚步。
春天时初次到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客人兼无忧无虑的外人。如今不同了。黝黑耸立的古老馆子,威风凛凛地俯视下来,以把新伯爵当作主人迎接。连砌在这上面的一块石头,也要由他来承担起责任了。
「欢迎回来。大少爷」
执事罗杰浮现出往常温暖人心的笑容,深深地弯下了腰。
「我回来了」
爱德华回答的声音有几分紧张,穿过了打开的大门。
「欢迎回来」佣人们在两侧列队,迎接了他。
然后,从正对面的椅子上站起来的,正是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本人。
爱德华没有移开目光,笔直地走近过去。
「老爸,我回来了」
「啊啊」
父亲在灰色的口须下一笑,倚靠在拐杖上单膝就地。
「你、你要干嘛」
「让我对新拉瓦雷伯爵,说声恭喜」
「说啥性急话」
爱德华忍过了堵住喉咙似的感觉,冷淡地答道。「正式的伯爵称号现在也还是你的东西吧。我啊,法律上还是【伯爵继嗣】」
「在我活着的期间,就还是」
恩斯特平静地补充道。「从今天开始,这伯领上的一切就委托到你手上了。拜托你了」
爱德华把手插进了他腋下,缓缓地抱起那轻得叫人吃惊的身体,让他照原样坐回椅子上。
「把麻烦事全部推我身上就撒手走人,可不能这样子呐」
儿子用积攒着水滴的眼睛瞪了父亲一眼。「这么凄凉的话——给我别说啦」
父亲枯瘦的脸颊上,一行眼泪流过。从背后看了此情此景的佣人们之间,漏出了忍耐不住的啜泣。
爱德华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转身面向他们,精力充沛地大声叫道。
「我回来了!大家,让你们久等啦」


第二天后,伯爵领馆取回了平常的日子。
随行到王都的佣人们也是,回来后的翌日早晨也不见疲惫,高高兴兴地干活。
「对外,两人都称呼为【伯爵大人】」
叙爵式后同一个家里就变成了有两位伯爵并立,很难不起混乱。针对『该如何称呼两位好呢』的疑问声音,奥利维尔聚集起了主要的人。
「不过在屋邸内,前伯爵大人称作【大老爷】,小伯爵大人则称作【大少爷】」
「还有」管家压低了声音。「去过王都的佣人当中,我想也有人听说过毫无根据的不负责任的谣言。馆内也好馆外也罢,要吩咐他们绝对不要外传哦。就算是睡觉期间的梦话,也要严厉处罚,我是这么打算的」
奥利维尔虽是有才干的男人,但在这一点上是犯了错误了。
人是越被禁止外传,就越想往外说的生物。
几天之间,领馆里工作的厨师和女仆,下至马倌到打杂的少女,人人皆知『爱德华大人是娼妇之子』这件事。
当仿佛为了弥补冬天过早到来、拉瓦雷地区受到了小阳春的恩惠之时,传言在整个伯领战战兢兢地开始传开了。
爱德华本人对这种事完全不介意。他回到领地后有好一阵子都窝在书斋里,从早到晚都埋在庞大的书山中,不知在调查些什么东西。
使者频繁到访,每次都会让文件和书本的山增多。
而在王都留到最后指挥收拾居馆的女仆长艾德莱德,回来后马上就叫来了在洗衣场打杂的索尼亚。
「从今天开始,请你在屋邸里面工作」
「诶诶!」
这始料未及的话语,让晒得黝黑的少女目瞪口呆地僵立不动。
「到、到、到底,我,有何疏忽呢」
「请冷静下来。相反哦。是好消息。往后的六个月,请你作为见习女仆工作。那结束以后,正式配属到衣布室」
「那么,我——能够正式当上女仆了吗?」
「是的。如果见到大少爷,要好好给他道谢哦」
「大少爷他?」
来到洗衣场聊得起劲的名叫「安迪」的直爽年轻人的面孔浮现在她脑海当中。那位大人竟是这馆子里的新当主,直到如今也难以置信。
能够再次见到那位大人,让索尼亚开心得不得了,比降临在自己身上那意料之外的幸运还要高兴。


「有寄给少爷您的东西」
奥利维尔让仆从阿兰搬着巨大的货物,进来了书斋。
「从哪来的?」
「姓名牌上是【王立农业实验场】……有这样的字样」
爱德华终于把羽毛笔放在桌上,抬起了脸。
「终于送到了吗」
「这些,是什么呢」
「给我打开的话,就告诉你」
说着他站起来,递出小刀。货物捆包得严实到不必要的程度,仆从辛苦了一番终于拆开了不知有几层的包裹,从中出现了小小的玻璃制带盖容器。
「这是……小麦的种子吗?」
「猜对了。真亏你知道啊」
「恕我冒昧,我生家曾是农村的地主」
奥利维尔知道自己被调侃了,摆出了不高兴的表情。「究竟为什么,要在这个季节订小麦种子之类?」
「只在现在这季节,才有意义呀」
爱德华从刚才还在埋头苦干的文件中给管家递了一份,自己则坐在了桌子的边上。
「这是与克莱因王国诸领地比较,每耕种面积的麦类平均收获量的表格」
「是这样呐」
「我们这,大麦的收成不差。可是,小麦的收成和其他比起来就太低了。你觉得是为什么?」
(这次,又在想些什么)
奥利维尔在心中抱怨道。
昨天,他就吩咐下了到来年的夏天为止增加三台水车的计划。为此下令支付相应的工钱,让农闲期的农民进行木材的采伐。
他以为光算上这些,究竟已要花上多少万索尔特啊。
(伯爵家莫大的财产正式变为自己所有,能够自由动用,这让他陶醉得昏了头了吗)
对不知农作的港镇长大的年轻人而言,这个山谷看起来就是游乐场吧。但是,这边少说也可是在这里住了好几十年了。
「这个山谷冬长夏短。适合小麦生长的时期比起南方要短,是歉收的理由」
「不对呐。不怪寒冷。是雾」
「雾——是吗?」
「在八月,最重要的收获前结实的时期,会起雾。这湿气害得它发霉,在收获前就发芽了」
「……确实」
「所以,我订了这种子。这是冬小麦的种子」
「冬小麦?」
奥利维尔吃了一惊,抬起了脸。
「我有所耳闻。似乎,在北方的冷凉地区中,会在降雪前夕的初冬给小麦播种之类的」
「啊啊,对。用这个把生长提早一个月,在起雾前就能够收割了」
奥利维尔不禁差点「啊」地叫了出来。位于王都郊外的【王立农业实验场】。
爱德华屡次躲过佣人们的耳目溜出王都的居馆,就是为了入手这个吗。并不是上街招朋唤友去玩。
「有哪个农夫肯借田来栽种这个吗?」
爱德华背着油灯,朝他投向了认真的眼光。「因为是初次尝试,讲不好会失败。那情况下,种坏了的部分就全部由伯爵家收购掉。如果成功收获就以市价两倍的价格买入吧」
奥利维尔感觉到,自己的下腹因颤栗而发抖。
这位大人,并不是一拍脑袋就随便行动。他看清了拉瓦雷伯领的数年后、甚至数十年后。
【未来】。
那是先代的恩斯特,然后奥利维尔自身,也忘记得一干二净的词语。


平稳的天气持续,拉瓦雷的山谷露出了黑土,过了两周后阴云遮日,雪花飞舞的日子再次连绵不断。
这次可要积下直到春天都覆盖土地的越冬雪了吧。
佣人们也全员出动在做领馆过冬的准备。庭院的树木和花坛覆上了防寒稻草,房间关紧了百叶窗,防止寒冷的侵入。直到春天到来,整个馆邸都要化为昏暗而坚牢的洞窟。
爱德华走在平时不会进入的西翼一楼上。这一带,日常不用的房间有很多。
厚厚的墙壁明明本应不会让外面的一丝声音穿透,他却森森地感觉到了雪花飞舞而降的动静。
这一阵子,爱德华一直窝在书斋里看书。关于麦类以外的农作物。关于偶尔会流行的传染病的预防对策。以各种名目从村里征收的租税,究竟该如何使用呢。
身为治理这块土地的领主,自己还不知道的事情、不得不学的事情太多了。
惋惜睡觉的时间,对无知的自己的焦躁促使他把醒着的时间塞得满满当当。因为如此一来,就不用思考多余的事也行了。
从地下吹上了仿佛要把人冻僵的风,他不禁身子发抖。把逾百年前的战乱时代建成的城寨当作台基、到了近世增建了一楼和二楼部分的馆邸,错综复杂而巨大。
据说到处都有密洞和密室。对来这里不久的新人而言,还难以称作是自己通晓每个角落的家。
突然,他感觉到有谁从后面正看着自己,便回头去看。
阴暗的走廊上,没有任何人的身影。爱德华的背脊一瞬寒气窜过。
伯爵家一百五十年的历史,绝不是充满荣光之物。
拉瓦雷家过去,是支配这个地区一带的涅发部族的族长。金发的征服者越过北方的山巅侵入过来时,此地的部族有很多都还在尝试拼死抵抗之中,拉瓦雷家的先祖却最先屈服了。是洞察到了和对手压倒性的武力差距,决定弃剑来在这块土地上开拓和平的未来。
当然,他们被自己的民族视作叛徒。即使迫不得已,也不得不在战场上朝过去的同伴们拉弓放箭。
『那些家伙是帮惜命倒戈之徒。不知何时会再次叛变。绝对信赖不得』
屈服了的族长们蒙受法恩塔尔王的恩赏,另一方面却被征服民族也如此谩骂。他们被叫作【下位贵族】,就是因为那污名的遗痕。
战乱的历史当中,被命运翻弄的一族。当中大概也有因此而含着羞愧之念而死去的人吧。边在战争的伤痛中呻吟着。边为失去所爱之人的悲伤恸哭着。
在憎恨之中。在万念俱灰之中。在孤独之中。
那懊悔之恨越积越深,变成亡灵出现也并非不可思议。抑或是,化作诅咒由历代的伯爵继承下去——就如侵蚀父亲恩斯特的死病一样。
「您在这种地方吗」
突然搭来的声音,害他真的整个人跳起。
手持烛台的执事罗杰经通往东翼的走廊接近过来。
「叫我好一阵担心。怕您是不是在馆中迷路了」
「啊啊——差点迷路了」
爱德华被拖回了生者的世界,心底安稳下来,背向了黑暗。
「其实,有件我在替大老爷保管的东西」
「老爸的?」
罗杰领他来到的,是走下中央楼梯深处的尽头,二楼北端的房间。
「这里是?」
在门前,执事取出了一把细长的钥匙。
「这是历代伯爵大人的房间」
用钥匙打开门后,罗杰预先探出灯光。
里头的气氛紧绷。
不可思议的芳香在漂浮。那是书籍和老皮革混杂进岁月的香味。然后,从一面墙壁上正放出强烈的视线。
果不其然,罗杰将壁上的油灯依次点亮后,那里映照出来的,是历代全部拉瓦雷伯爵的肖像画。
总共有六幅。父亲恩斯特恰是第七代伯爵。
对面另一侧的墙壁被书架埋了个严实。尽头是百叶窗牢牢关紧的朝北窗。那前面是用一根橡木做成的书斋桌。这是强得可怕的重压感扑面而来的房间。
「拥有持有这个房间的钥匙的资格的,在这世上仅有一人。那唯有是持有拉瓦雷伯爵称号之人」
罗杰毕恭毕敬地向爱德华递出钥匙。「没有其他备用钥匙。每逢打扫,我或艾德莱德其中一人,会提出暂借钥匙」
「老爸将这个,给我?」
「是的。从今天开始便是您的东西了」
「这里有什么」
「请自己确认。我等是不受允许触碰当中之物的」
爱德华接过了钥匙,呆然盯着它看。
「那个人,开始做死的准备了吗」
执事则以模棱两可的表情摇头,像是想说当然不对,又像是想说不知道。
「明天,福楼拜博士从王都过来诊察」
那,是曾宣告父亲的性命到冬至祭为止的著名医师的名字。
「非常、糟糕吗」
「不过在外行人眼里,看来甚至比以前转佳——似乎能够挺过这数日的寒冷」
「我知道了」
爱德华以僵硬的声音答了一句,便抿紧了嘴唇。


从翌日的早晨开始,领馆便裹在了沉重的气氛当中。搭载着医师的马车到达时,是中午之前。
医师进入主人的病室的期间,佣人们什么工作都着手不了。或是耽于沉思,或是含泪双手合并。在附属的礼拜堂里,也有人跪着祈祷。
爱德华最初也在礼拜堂,但终究还是忍耐不住,使用了刚得到的钥匙在【伯爵的房间】里闭门不出。
他害怕去听祈祷的回覆。觉得越是拼死祈祷,神明便越是会远离那愿望完结一切。
别人安慰的话语也不想要。否则强韧的自己可能会崩溃不止,空留一具腐朽的残骸。
他坐到了厚实的带肘椅子上,想打开书桌的抽屉。
是锁着的。他想把父亲让与的钥匙插进钥匙孔,还是放弃了。如果出现了父亲的遗书,他光想象就害怕得不得了。
爱德华交叉双手,把额头按在那上面。
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希望有谁陪在身边。那人,不是奥利维尔不是罗杰也不是艾德莱德。连心腹于贝尔也不是。
拿起他的手温暖他的人。用温柔的微笑,照亮他的心灵的人。
(缪德莉)
这既非愤怒亦非渴望的冲动,让爱德华站起。六位伯爵,从壁上的画像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这里也马上,要父亲成为第七幅冰冷的肖像加入吗。
「拜托了」
最想要的东西,已经放弃了。——因此。
假如伯爵家被施以诅咒,由我来全部承受。——因此。
「请救救父亲」
这时,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大少爷」
从门的另一侧,传来了执事变尖了的声音。「福楼拜医师道是有话要说」
被带入一楼书斋的白发医师,对年轻伯爵行了深深一礼坐下后,徐徐地开口道。
「如您所知,令尊的病,是腹部的恶性肿瘤」
爱德华沉默地点头了。
「今天,我进行了触诊。比起以前,肿瘤明显变小了」
这番意外的话,让他不假思索地探出身去。「怎么一回事?」
「当病失去该吃尽的东西时,一时间也会发生这种事情。不过,与此同时,身体会极端虚弱下去。而拉瓦雷伯爵大人脉搏很稳定」
他脸颊发烫,指尖却变得冰凉。本应支撑身体的地板感觉非常靠不住。
「这是多亏了取回生存的意欲吧。有时,气力比百药还要灵验。看来他食欲增加,身体也比以前强健了。虽是当真很稀有的例子,但也有肿瘤自然治愈消失的事例。尽管决不能大意,不过伯爵大人的病状下,我认为可能能够抱有这个希望」
「可是,这数日来父亲都卧床不起」
「漫长期间衰弱的体力,是不会这么简单便回来的。他身体还无法适应寒冷吧。待他恢复之后,推荐慢慢逐渐在不勉强的情况下,先在屋邸内走路」
爱德华深深地喘了口气。轻易就得意忘形可不行。因为可不能让神明看到这份傲慢,又改变了主意。
「那么——撑不过今年冬至祭的诊断,变成怎样了呢」
福楼拜医师喜笑颜开,终于露出了和蔼亲切的笑脸。
「总而言之,请让我订正到来年的冬至祭为止吧」
医师辞别后,爱德华冲出了书斋。
「大少爷!」
走廊擦肩而过的女仆们吓破了胆。
一冲进自己房间,他就一口气两手推开了往阳台的折叠门。
外面,纯白的雪将一切尽皆覆盖。
爱德华吐出白色的气息,蹒跚地走出外面。双膝跪于冰冷的雪上,双手伸向天空。他朝接连不断降下的雪抬起了脸,张大嘴巴,从呜咽堵住的喉咙中挤出声音叫道。
「神哟——神哟。感谢您」



第5章「静寂之冬」(2)

拉瓦雷荒凉的冬季风景,与往年有些许不同。
若在往常,小麦收割结束后的田地杂草丛生,干巴巴地等待雪去覆盖。
不过今年就不一样了。最初的雪暂且溶化后,农夫们把四处的田地里的土都耕得深深的,柔软的黑土井井有条地以田垄分隔,撒上水,竖起棒子拉起绳子围起来。
直到第二次的雪掩盖土地的时候,冬小麦已经播好种了。
据说播下的种子发芽后,会马上休眠。但在雪下,茎慢慢地分化开来,叶子则增加厚度。然后到了春天便会爆发性地重新开始成长。因此,冬小麦比春天播种的品种能早上一个月收割。最大限度地活用北国之夏的漫长日晒时间,品质优良的小麦便诞生了。
农民们应召集聚在各村各落的教会堂,听了说明后,最初是半信半疑的。
「既然继承人大人这么说,我就信嘞」
「当真靠得住么。可传闻中少爷他……」
意见分为了两派。舍弃不了老做法的人也有很多,结果两成左右的人受伯爵家全数认购的约定激励,参加了新品种小麦的实验。
这对初年度来说,是个还算不错的数字。假如从最初开始所有农民都放弃了春小麦,万中有一失败了的时候,整个山谷的收获就会变为零。
这个计划对爱德华而言,也是一个赌博。如果新品种全灭,村民们就会再也不听年轻伯爵说话了吧。
『果然传闻说得没错,终究是娼妇的儿子啊』
这样的坏话会背着他一直窃窃私语下去吧。
当资料查累了的时候,爱德华骑马巡视埋在雪下的领地之内。绷紧的空气刮得脸颊和耳朵生痛,甚至连厚厚的靴子和毛皮披风也穿透了,却让他惬意。
「大少爷,差不多回去了吧」
冻得原地跺脚的达古发出了可怜巴巴的声音。「暴风雪又要来啦」
「你知道吗」
「靠那味儿就知道啦。生在这山谷里的人大家都这样」
做见习马倌的少年急步拉起马的缰绳。「这里的暴风雪可恐怖了。雪漫天打旋,叫人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后退」
「啊哈哈,那还真够屌呀。就跟谷壳扬场机似的」
「没个要紧事,谁都不会出去什么外面哦。也就只有大少爷您了,还老乐意地一心想往外跑」
「因为我是怪人嘛」
达古停住了脚步,用一本正经的表情往上看主人。
「我啊。不对,该说我们这帮打杂的啊。听说了大少爷的传闻,那最初当然是吓一跳了,但怎么说,挺高兴的。会想到原来并不是离得远远的、高高在上的大人嘛」
这是搜肠刮肚拼命思考得出来的话吧。他一口气,没有停顿地接着说下去。「所以又反而会更加,觉得真是厉害的人」
马背上的爱德华回以沉静的笑容。「谢谢你。好开心啊」
「所以,请打起精神来」
「这话,说得跟我没精神似的」
「因为我虽然还是见习马倌,但马累了病了有没有精神,看那脸一下就知道了哦」
达古有好一阵盯着脚边的地面走路。
「大少爷的笑容,比以前看上去更寂寞」


佐伊进去房间时,伊莎朵拉正靠着桌子,眉间紧皱地读着信件。
「您叫我吗。Mistress」
佐伊从半年前开始,在这个娼馆里和年幼的儿子一起住店工作。现在她还会替伊莎朵拉掌管当中零碎的杂事。
「佐伊,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把这个送到西奥医生那里吗?」
她从手边的纸类当中取起了一封密封信。「反正,你都打算在晚饭前去接弗雷迪小弟吧」
「那个,Mistress。那送信的,一定要是我吗?」
佐伊忸忸怩怩地用手指摆弄着围裙的边缘。「我跟我儿子,也说过让他一个人回来了……。现在,那个,去医生那里有点……」
伊莎朵拉「Ha-Huh」一声露出了看透了的表情。「西奥医生和你正被人背后议论这件事,你在介意吧」
「和我这种半老徐娘泡在一起之类的事如果传了开去,会伤了医生的将来的。所以——」
「别说了,快去」
Mistress将信一把塞进她的口袋里,微微一笑。
「我啊,对这种事,比吃三餐还热衷嘞」
给厨师古斯东帮忙,准备好晚餐用的菠菜乳蛋饼后,佐伊捋顺了头发,去了古兰医师的诊疗所。
战战兢兢地打开门,正赶上小小的弗雷德坐在特制的高椅子上,在油灯照亮的大诊疗桌的角落里专心致志地埋头解答算术问题。
然后,西奥多一边在诊疗薄上写字,一边偶尔会搭上句「要从那里把垂线笔直地画下来哦」之类的话。
他笑的时候眼镜边会探出温柔的眼角纹,总是让佐伊感到心脏砰砰直跳。
「啊,佐伊小姐」
西奥多注意到了门前的她,慌忙站起身来。
「一直以来都谢谢您了。医生」
她深深地敬了一礼,装作若无其事地别开了眼神。「弗雷德。晚饭的时候到了哦。一起回去吧」
「诶诶,这么快?现在才刚开始呀」
「可是,已经到时间了」
「那个——」
西奥多红着脸,插话道。
「明天晚上,如果乐意的话,在这里吃晚饭好吗?葛丽达小姐说了会拿腰子馅饼过来当诊疗费,而且弗雷德呆在这里久一点,也能增加学习时间」
佐伊干脆地摇头了。
「不了。给您添麻烦啦。明明光是一天的诊察也让您够累的了」
「如果我怕麻烦,就不会提这样的邀请了」
「……」
佐伊咬紧了嘴唇。古兰医师的感情她已经隐隐约约地有所察觉了。但是,自己是和路过的男人间还生了孩子、将那孩子假当成贵族的庶子来抚养的女人。这种女人,根本配不上继承了男爵之血的小少爷。
「啊,对啦」
就当是岔开话题的大好机会,佐伊从围裙取出了密封信。
「我是受托于Mistress而来的。是位名叫拉瓦雷伯爵的大人的来信」
「拉瓦雷伯?」
西奥多歪起了头。「是有名门第的伯爵。可是为什么会给我——」
一拆封,一张纸就滑了出来。
「这、这是……这么多!」
写有『致西奥多·德·古兰医师诊疗所之捐款』的附加条款的支票上,在能补上他借款的金额下面,有签票人的署名。
【爱德华·德·拉瓦雷】。
医师哆哆嗦嗦地颤抖着手,用突然发狂似的声音大叫。
「这种素不相识的贵族的捐款,我可不记得我会收嘞!」


这一阵子一到下午茶的时间,年轻伯爵便会突然出现在厨房。厨师西蒙也轻车熟路了,等他一进来,就迅速揭起冷却得恰到好处的锅盖。
试完味,给完「盐不够」等等的评价后,主人便在桌子前一屁股坐下赖着不走,下午茶自然就得在配膳室呈上了。
执事罗杰倒也说这比起在书斋窝到夜晚要像样得多,毫无意见地侍候茶水。
装有刚蒸好的特大干果布丁的大盘子静静地端来了。西蒙浇足了润饰的白兰地酒,马上用火柴点了火。
伴随着啵的一声,布丁包裹在蓝色的火焰中燃烧起来。正当那美丽让他看得入神时,执事罗杰拿起了茶壶。
暖过的茶杯底上满满地加上了深红色啫喱状的东西。
「这个是?」
「是野草莓的果酱」
爱德华喝了一口斟下的茶,便皱起了眉头。「好甜」
「据说是寒冷的国度里的喝茶方法。似乎说甜味能恰到好处地温暖身子」
西蒙在分切到小碟子上的布丁浇上粘稠的蛋奶沙司,放在爱德华面前。
这个,也甜得叫人身子发抖。
「这是好几个月前腌上果实和木实做定的东西。甜味据说能够供给解除疲惫的活力」
得意洋洋地挺胸的厨师,和那旁边一脸若无其事的执事,让爱德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们是在担心这段时间毫不休息地为经营领地绞尽脑汁的主人,关心他的健康吧。
在他默默地把甜过头的点心送到嘴里时,罗杰把另一个装着布丁的碟子和茶壶载在银托盘上,正要从里头的便门出去。
「你要去哪,罗杰」
「去大老爷那里」
「老爸他,在外面?」
「是的」
罗杰微微一笑。「今天的茶点,他说要在外面享用」
爱德华出去外面,银装素裹的庭院中央,恩斯特正坐在古代风的亭子里。
「我被罗杰他卷了好几圈啊」
伯爵大衣下穿了好几层毛织背心和围巾膨了起来,简直就像穿上了玩偶服一样。
「不要紧吗。在这么冷的地方」
定睛一看,亭子的四个角落摆着火盆,里面炭烧得正旺。这是佣人们竭尽全力的关怀,好让病人尽可能不受冻吧。
「哪里。从几天前开始,我就出来庭院一点点地逐渐开始散步了哦」
父亲展望了四周的景色。「突然冒出了个念头,想在这亭子里喝茶呢。不知已经没做多少年了,在雪景当中喝茶」
罗杰把精心泡制的果酱红茶和干果布丁放到了伯爵面前。
「一吃到这个,就会想起冬至祭快到了」
恩斯特把布丁切成小块塞满了嘴。明明还不满五十岁,操纵着银勺子的手瘦骨嶙峋,满是皱纹。
「听说布丁是征服民族侵入时,从东边的领土包在布里拿来的东西。不仅耐保存,营养价值也高。在我曾去留学的利奥尼亚,秋天一到,镇上从家家户户的窗户就会飘来煮李子的香味」
父亲讲述往事时,眼睛朝气焕发,令人想到他青年的时候。
「这是我国没有的习惯。不过在王宫中,每年都会吃上花了一年做好的豪华干果布丁——伊莲是这么说的」
爱德华装作不感兴趣。
伯爵夫人是跟作为庶子的他没有关系的人,那名字理应勾不起他一丝感慨。哪怕,即便这里除了伯爵和执事外没有任何人,他对母亲的思慕之情,终生都不该说出口来。
「爱德华」
恩斯特转过那披了冰霜似的头,笔直地望着他微笑了。「长时间以来,让你受苦了呐」
年轻人歪起了头,说道「不」。
「我没觉得苦过。因为,那曾是最符合我的活法」
「这样啊」
父亲放眼远望,被雪反射的光炫得眨眼。「伊莲和我,一直以来都屡屡后悔过。后悔将你逼入了如今这样的立场。更细细考虑的话,是不是还会有别的路可走——」
「……」
「不过那似乎是杞人忧天了。我们为你感到自豪」
对话就这样平静地中断了。只剩热水沸腾咻咻地响着叫人舒服的声音。
他坐到了父亲的旁边,注视着父亲正在看的东西。就是仅此而已的事,爱德华这十八年间是有多么地殷切盼望啊。
终于,这个愿望实现了。已经再也别无他求。
「说起来,我还没道歉呐。不好意思,搞砸了你张罗过来的亲事」
他尽可能地,挑玩笑的说法。「但我目前,可没束缚在一个女人身上的打算」
「这样啊」
恩斯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闭口不谈了。「交给你来判断吧」
罗杰往二人的杯里斟入第二杯茶。
「你啊,中意缪德莉哪里?」
「明明那么美丽,却没有高傲自满。一举手一投足都能看出有在照料对方。我觉得是聪明伶俐的千金」
「这样啊。可我却只觉得是个嚣张的女人罢啦」
父亲瞧不起他似地笑得意味深长。「我看女子的眼光,可比你可靠」
「嘿。想和娼馆长大的我争吗」
「你这种小伙子懂个什么」
两人互相快速地瞥了眼对方,扬起了按捺不住的笑声。
「冷起来了。进里面吧」
站起身来的儿子的手上,父亲搭上苍老的手。
「于我,只要你能幸福,便别无他求了」
那是倾注全部心情来诉说一般的眼神。
「爱德华。要是为了你,这条性命、爵位财产——甚至连拉瓦雷的领地,我都打算毫不吝惜地献出」
「啊啊,我明白的」
爱德华点头了。「这种事情,我好久以前就明白啦」


王都的冬至祭,以它的美丽而广为人知。大街小巷尽皆挂上了灯笼,直到深更半夜大路上还是人山人海。
泛在蛋白酥皮上的温暖巧克力和苹果酒。挂在行道树的所有树枝上的装饰铃铛叮当叮当地摇晃。孩子们目光闪亮地蹦蹦跳跳,恋人们夜里酣醉,依偎着肩膀走路。
蒙塔尼子爵夫妻也在今夜接到了重要的夜会的邀请,出门了。
为了让担心忧郁的女儿而恋恋不舍的双亲放心,缪德莉也姑且和吉尔一起出门购物,但这久违的外出却让她因人太多而不适。
果然,不行。无论看什么,做什么,都不能让心情快活起来。
「我不舒服」说着千金立刻回到居馆,吉尔让她躺在暖炉旁的沙发上后,麻利地添加柴火,让房间暖起来。轻轻地放下加入蜂蜜的热柠檬水后,细心地扫去主人毛皮披肩和手套上的雪,挂在暖炉的栅栏上。
脸色苍白的缪德莉叫起正站着勤快地干活的侍女。
「吉尔。你不用陪我啦。和托马去玩就好了哦」
「放下大小姐不管什么的,杀了我我也办不到」
吉尔生气了似地答道。
「大小姐才是,今夜里舞会和晚餐会的邀请像山一样多吧。为什么,一桩都没有接受」
「可是……」
即便是缪德莉,也试过很多遍了。可是,即使试着新制漂亮的礼服出门去舞会和观剧,心情也不会像以前一样雀跃了。
「听说你把和拉瓦雷伯爵大人的亲事,干脆地拒绝了」
同年代的下级贵族的姑娘们,一见到她就跑近过来,明显是同情的语气。
「那是当然呢。和出身卑贱的男士结婚什么的,对方再怎么是伯爵大人,就算是我也忍受不了啊」
公爵和侯爵千金们也一边显摆着优越感,一边故作优雅地接近她。
「哦呵呵。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啦」
「『那边』的子爵家的千金,理应不会来这么好的亲事嘛」
溜须拍马的贵公子们则一个劲奉承抬举她。
「缪德莉。听说到你让那家伙碰一鼻子灰的时候,真是心情舒畅啊」
「果然,你是优秀的女性。这次可真要拜托父亲,正式求婚啦」
然而,无论和多少对象跳舞,缪德莉的心情也不畅快。
无论如何,都不禁会比较起来——和那个人。
不知不觉间,便会眷恋地想起来。想起和他四目相视时犹如从灵魂底部涌上来般的感觉。想起被他扶着腰,不断旋转时那麻痹般的快感。
(我在想什么呢。不是已经无法回头了吗)
每次想起爱德华,她便会觉得扇了他耳光的右手在隐隐作痛。
(因为我做了那种事嘛。他肯定在恨我。给二十万索尔特的支票背书,一定也是当我的面在拐弯抹角骂我。影射我和娼妇一样,是用钱能买到的女人啊)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
「大小姐?」
缪德莉摇摇晃晃地站在了窗边。不知不觉中,用指甲掐进手掌已经成为习惯了。使劲得,渗出血来。
冬至祭的街景,在小小的窗框中像画一般遥远,黯淡无光。


从冬至祭前日开始,村民们在薄薄的素烧壶中放入蜡烛,一大排罗列在家的窗边。四周变暗的时候,点亮蜡烛,温暖的光芒便透过壶把整个村庄包裹进去。
今天,拉瓦雷之谷各处的村庄,应该都能看见与此相同的光景。
无论哪个家的暖炉,从数日前起就不停地烧着大块的木头。人们都相信,只要这火还在燃烧,企图夺去太阳的恩惠的恶鬼,便不会靠近家里。
对冬小麦的导入面有难色的农民当中,据说也有人单纯地举出带有迷信气息的理由,说『这个时期里就算在田里播种,也会被恶鬼干掉』
因此爱德华拜托为建设水车小屋而雇佣的农闲期的男人们,让他们从森林里采伐粗橡树的木头运出来。一式砍齐的木头,则用准备好的雪橇,从斜坡滑下运到各村。装有葡萄酒和苹果酒的木桶、火腿和面包点心也送足了。
直到去年为止,村民们都会把从附近的森林里恣意滥伐的木头添进暖炉里。从今年开始有计划的采伐就变为可能了。
冬天的山谷,深深地沉入雪中。不过,人们都在安全温暖的房间里享受冬至祭的大餐。
爱德华和于贝尔一同骑马巡视领馆膝下的城下镇,他眺望着家家户户的灯光点缀大街,这初次见到的美景让他热血沸腾。
代替父亲,一心只考虑领民们的丰裕与幸福。身为新伯爵如今所能做到的事,应当只有这些了。没有一点余裕考虑自己的事。
更加没有空闲,去把一位少女的面影抱于心中了。
教会夜半的钟声响起,人们以此为信号给马灯点火,一起出发走向镇墙之外。
据说暖炉燃尽的木头灰烬会招来幸运。大人和孩子都排起队来,把灰撒入田地,给果树的根浇上苹果酒。
马灯的队列,一边祈愿来年的丰收一边在田垄上缓步前行。拉瓦雷之谷编织着光的美丽图案,迎接一年当中最漫长的夜晚。



第5章「静寂之冬」(3)

弗雷德里克国王按约定,每月一次千篇一律地寄来召唤状。
每个月,爱德华都得乘马车在冻结的山道花上两天奔赴王都纳维尔。陪同人是骑士于贝尔和马夫这最低限的人数。
他只在王都住一宿,就又花两日的路程回去伯领。尽管是苛刻日程下的强行军,但他硬着头皮也不打算离开自己的领地再久了。
『那个狂妄又不知礼仪的小鬼,我要狠狠地将他虐个体无完肤教他什么叫礼仪』
虽然据转告王是边露出冷酷的笑容边这么宣言的,但实际上拜访了王宫,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被命令去把克莱因语的辞典从第一页开始朗读个没完没了的事也有过。不过,另一天的预定时间里,王就一直都在长椅子上鼾声大作。
反复无常又恣意任性。简直就像撒娇的孩子。
对政治毫无兴趣,重要的国务也全交给大臣普兰公。
因此,民众在酒后笑话中嘲笑他是『无能的王』,道是『毕竟连留种这雄驴也做得到的事,他都办不到啊』。
然而,爱德华非常清楚,那是弗雷德里克戴着的假面具。
就如于贝尔所说,王对谁都不会露出本心。他不信赖他人——除了去世的妹公主伊莲以外。
「汝,对克莱因的国法有何想法?」
有时,就得陪他聊些听上去不过是消磨时间的饮茶闲话。这种时候,王也要求爱德华用庶民的语言来讲。
王是在企图干什么,爱德华完全搞不懂。或是,他是想看透些什么吗。
「国法补充条款比起国法还条项繁多的法律,就算论起大千世界,也没有听说过」
「原来如此」
「在弗雷德里克大王的御世,这种补充条款一条都没有。这个国家仅在数十年里,就面貌大变,成为比起民众更重视贵族权益的国家了呐」
「那是当然。在王宫的城壁当中余能听到的,尽是贵族的高声要求。听不见民众的声音」
「出去王宫,站在街头竖起耳朵就好了吧?」
「像汝一样吗?」
慢条斯理地坐在沙发上的弗雷德里克王从正对面盯着他,眼中仅一瞬,露出货真价实的王之目光。他迟了一瞬才伏下脸。水色的视线交合,立刻相离。
侍从长瞅准时机,给二人的杯里斟茶。
「谢谢你,纪尧姆」
他稍微睁大了眼睛,说道「不客气」低下头来。
「为什么会知道」王问道。
「诶?」
「侍从长的名字。余未叫过此人的名字」
「啊,这样啊。唔—」
爱德华左思右想搜刮记忆。「是我问过谁了吧」
「为何」
「因为,互相叫名字,会更舒坦吧?」
弗雷德里克三世听了这话,吃吃地笑道。「余在仪式的时候以外,都从未被叫过名字嘞」
从未被叫起过名字。
听到这番独白的时候,爱德华被如同重物在腹中轰然砸下般的感觉侵袭了。
「弗雷德里克」
缓缓地用心发音。
王立刻消去了笑容,脸颊绷得僵硬。在记忆之中的范围内,这么叫他的只有一个人。
——弗雷德里克哥哥大人。
眼前出身卑贱的年轻人,满脸令人怀念的微笑,注视着他。
「波尔坦斯里,有个同名的孩子。大家都叫他弗雷德,他老是躲在母亲背后——可爱极了啊」


辞别王之庭院从拱门穿到走廊的时候,泰蕾丝王妃一行正好路过。
爱德华单膝跪地垂下头来的同时,王妃也注意到了他。
「拉瓦雷伯爵」
「好久不见」
「真的有几个月没见了呢。今天,是陛下的召见吗」
「是的」
「是吗,辛苦了。陛下过得可好吗」
这意外的问题让爱德华无言以对,泰蕾丝看了他,为难地笑了。
「我这阵有一个月没有见面了。你远比我了解陛下的事哦」
「……不敢当」
爱德华感到吃惊得呼吸都要停止了。再怎么徒有名目的夫妇,居然一个月互相都没见过面。
王妃用扇子轻轻碰他的肩膀,催促他抬起脸来。
「似乎稍微瘦了点,健康无恙吗」
「是的。劳您费心了」
「是吗。缪德莉她,也还好吗?」
那显紫色的深蓝眼睛充满怜恤,而且,还有些许寂寞。
「改天,我想请你们两位来喝茶啦。会来吧」
爱德华感到自己动摇得厉害。
坊间传闻都传这么广了,他俩的破谈没有理由不入王妃的耳。可是,她为什么装作不知道呢。
就是说王妃在希望他们重修旧好吗。
「不胜荣幸,无以言答」
他压抑住感情,回以老一套谢辞,再次深深低头。
泰蕾丝王妃离开后,像等在那里似地从走廊对面走过来的,偏偏就是最不想见的人物。
普兰公艾尔韦·达尔冯斯。
浓赤正装包身的身材细长的公爵,一认出爱德华的身影,就装出副仿佛很惊讶的样子。
「哎呀哎呀。这不是年轻的拉瓦雷伯爵吗」
他很有演戏成分地大声招呼,接近了过来。光暴露在那小看人般的视线当中,就感到毛骨悚然。就像毛孔一个一个地被针刺入的感觉。
「之前,害你久等真是失礼了」
「没有这回事。我也渡过了相当愉快的时间」
「听说,令尊康复在望了」
「是的。托您的福,他得以延年益寿」
「那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如果剥开那一层和和气气的笑脸的外皮,露骨的侮蔑正隐藏在后。
「话说回来,听说你每月一次,受陛下的召见。年纪轻轻还真有出息」
(果然,露馅了吗)
爱德华向王的谒见,是被当作非公开的。也不允许有随同者。在玄关也没有仪礼兵的仪式,每次,都由侍从长亲自迎接。
终归这都是私下的。
为了不惹怒对伯爵家无故生厌的普兰公,似乎王那方也在小心留神。
为此,爱德华也尽可能避免显眼的举动。在王都郊外专门换乘没有家徽的马车,进拉瓦雷家的居馆时也会用后门。
即使如此,果然公爵的耳中,事实逐一传达过去了。然后他内心肯定抱有了不平稳的心情。
(区区一只流着娼妇之血的阴沟老鼠)
这等人受到国王器重,就让普兰公涌起了「凭什么」的愤怒。区区胡椒一粒的小小嫉妒,能将古旧的憎恶增幅好几倍。
「而且」
公爵进而又继续说起流利的讽刺话来。「还在陛下的御前,用平民区小贩们说的语言说话之类。想必,是场叫人捧腹大笑的好戏吧」
(泄露到这个地步了吗)
在只有王及其侧近才能进入的庭园的亭子里的对话泄露出去了。若没有侍从中的谁和他私通,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就如传闻所说,这王都当中,无法对普兰公隐瞒任何事情。连王寝室的窃语,可能也会乘夜风泄出。
然后,无论尝试什么,都会被抢先阻碍。
王闭上心门,死气沉沉,谁都不信赖便是理所当然的了。
爱德华腹中怒气翻滚沸腾。人像这样把别人束缚个严实没有会好的道理。
「怎么样。能跟我,也用那样的语言说一次话吗。想必会很愉快吧」
「请容我拒绝」
爱德华抬起头,毅然答道。
「为何。是说在国王陛下御前能做到的事,在我面前就做不到吗」
「酣睡的狮子面前,大概会有打呵欠的兔子。不过,意欲食肉虎视眈眈的鬣狗面前,不会有东张西望之徒」
把被喻作鬣狗而哑口无言的公爵留在原地,年轻伯爵也不按礼仪敬礼就迈步走了。
他明白这是给敌人煽风点火的愚蠢举动。但是,怒火中烧的他无法控制自己。
这个王宫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在回程的马车当中,可窥见蒙塔尼子爵的馆邸一角。那令他心如刀绞的苦闷回忆,让他不禁别开了眼神。
闭上眼睛也浮现在脑海中的,早就既不是那少女的美丽笑容,亦不是她那可爱动人的舞姿。而是贯注全身的怒火、积压泪水怒瞪他的薄茶色眼睛。
一秒也想更早地逃出王都。在这里呆得越久,爱德华就越发觉得自己仿佛正变成面目可憎的人。


回到拉瓦雷之谷,是那两天后的傍晚。
包裹在纯白无瑕的雪中的宁静故乡。明明只离开了五日,竟然就已经感到如此眷恋了。
像麻绳的死结一般凝结的紧张,一下子开始化解。
「少爷」
于贝尔的声音让在马车中打盹的爱德华一下醒了过来。他似乎在横过山谷的那点时间里睡着了。
是刚睡醒的缘故吗,他有点打晃。搭上近侍骑士伸出的手,他正要走下车厢。
「诶?」
没有地面。不对,是脚踩不住地面。爱德华的膝盖马上软绵绵地失去了力气。
「少爷」
「大少爷!」
正要接过缰绳的见习马倌达古发出了近似悲鸣的大叫。
急忙赶来的大量脚步声。到这里为止还记得。
一瞬间被于贝尔抱在臂中的身体,就这样失去了感觉,爱德华一口气坠落到黑暗当中。


「所以医生他,说……么?」
「因过劳而……」
「说要把热汽蒸旺……不要忘了冷却」
在昏昏沉沉的间歇,时断时续的对话从远方传来。
「有时,床上的褥单完全……大概根本睡……」
啜泣的声音也有。
不行呀,乔丝。不要哭了。
「是我不好。再稍微……的话」
于贝尔,我可不是想听到这种话的。
明明不想任何人去折磨自己。为什么大家只要和我有瓜葛,就会变得不幸呢。
拉下百叶窗的房间当中,不知是昼是夜。有时,执事罗杰会给他替换浸汗的睡衣,支起头喝水。
那之外,就一直在做梦。梦中爱德华变成幼小的孩子,有时在森林当中,有时行走在波尔坦斯的海港上。
脚步轻飘飘的,就像羽毛般自由。可是,无论向哪边前进,无论拐过哪个弯,都是死胡同。
明明已经如此努力在寻找通往某人的身边的道路了。
在让他想哭的焦躁当中,他突然一下醒了。
随着意识清醒过来,为了摸清所在地,他蠕动脚和手。全身的感觉都很迟钝,犹如派不上用场被丢走的破抹布一样。
「大少爷」
奥利维尔的声音在封闭的室内回响。
「您感觉如何」
蜡烛接近过来的强光,刺得他眼睛生痛。
「肚子饿了……」
「是这样吧。毕竟都大睡将近三天了呐。现在,先去吩咐女仆,准备搀碎麦米的粥了」
他偷眼去看总是像吃了苦瓜似地板着的管家的脸。
「您太勉强自己了。像样的休息都没有,彻夜看书,巡视领内。谁也没希望您做这种事。您呆着什么都不做,我们的工作可要轻松得多了」
嘴巴一如既往地毒,可声音却渗出放心的味道。
「大老爷也是,那可真是担心得不得了。不过感冒传染了就麻烦了,所以坚决制止他来探病」
「抱歉啊」
「这有什么」
奥利维尔用架在暖炉上的水壶给茶杯倒上热水回来了。
「来,这是村里的医生放下的药。苦到不像话,请做好觉悟」
他说着「失礼」抱起主人,把似乎是树根熬成的黏糊糊的茶色液体一点点地喂入口中。爱德华真切感受到了苦这个词可不是威胁,在他麻痹的舌尖上,这次就轻轻地放上了黄金色的物块。
「这是奖励的蜂蜜糖」
把羽毛枕头堆够让病人背靠在上面,管家啪嗒啪嗒地把通往阳台的折叠门打开一小部分,好让床上能看清外面的景色。
相隔一段时间看到的山谷,还是森森地积着落雪。今天风也没起,一切声音仿佛被哪里吸干了似的,是无音的世界。
爱德华什么都不想,只顾呆呆地盯着雪看。
到此为止仿佛要将自己追得走投无路似地不住四处活动的日子,是为了什么呢,他想。就算不做这种事,山谷也会安详地在这里,人们从好几百年前起连绵不断的生活,今天也在继续着。
结果,他在那当中,不过只是个受周围照顾的孩子罢了。
鼻腔深处慢慢发起热来,伴着蜂蜜糖的甜味一同滑入喉中。为了领会自己的软弱,沉重的教训是多么地必要啊。
「对了对了。我忘了」
正要向盆子伸出手去的奥利维尔,装作糊涂地告知了重大事项。
「最近,会来位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
「是的。因为大少爷那不像样的措辞恶评纷纭嘛。连对国王陛下,也用庶民语言说话可不寻常」
如果是普兰公能知道的事,传到做密探的奥利维尔那里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
不,还是说,他是想要不着痕迹地告诉爱德华王之庭院里的对话已走漏给对手了吗。
「从以前开始,我就盼望有位给大少爷教宫廷礼法和上流的措辞的好家庭教师。这回,实在是连大老爷也赞同了,立刻挑选了适任的贵妇人后,预先送去了招待的书状」
「开、开啥玩笑。这个岁数请家庭教师?」
爱德华两手捂着因发烧而疼痛的脑袋,嘶哑着声音叫道。
「恕我冒昧,等过了二十岁再教,会更加羞耻」
「绝对不要。我,就算那什么家庭教师来了,也不会见的」
「我想已为时已晚。在大少爷卧床不起的期间已经去迎接她了。差不多要到达山谷了吧」
「我要逃出去!」
有才干的管家得意洋洋地笑了。
「呵、呵、呵。凭这副身体,能逃到哪里去呢」


正当说着这样的对话时,一台马车到达了玄关。
从车厢走下的,是美丽典雅的中年女性。长发盘起发髻,纽扣严实地扣到颈边的黑裙和旅行用大衣,无可挑剔地穿在身上。
跟在那后面,有个似乎是助手的少女抱着大皮包走下来。
「欢迎光临。老师」
出来迎接的执事罗杰藏起了不知为何在憋笑的脸,低下头来。
「不揣冒昧,请问能带我到厨房吗」
尖锐的视线扫了馆内四周一圈后,新任的家庭教师用僵硬的声音宣言道。
「好的,请走这边」
女性在执事的带领下进入厨房,无视吃惊的厨师们,目不转睛地笔直望向厨师长西蒙,这么说道。
「实在抱歉,请问可否把特大的研磨棒借给我?」



第5章「静寂之冬」(4)

一瞬以为是梦的延续。
经拉瓦雷伯爵家的领馆走廊,令人怀念的声音正接近过来。
「好厉害啊—。这走廊,是咱那的几倍?三个人并排也能走喔」
「嘘!声音太大啦」
叩响了门,执事罗杰率先进来了。
「我把家庭教师普朗凯特夫人带来了」
一副教师的样子的黑裙女性跟着进来,低下了头。
「拉瓦雷伯爵大人,您好。我是应邀担任家庭教师的伊莎朵拉·普朗凯特」
虽然发型和服装倒是完全不同,但声音毫无疑问是洪亮的女低音。
「Mistress——」
爱德华慌忙从床上跳起,险些就起眩晕了。为什么,伊莎朵拉老板娘会在这种地方?而且还说是家庭教师?
吃惊的还不止这些。
「妮妮特!」
他急忙闭紧快要叫出来的嘴。从高个子的伊莎朵拉背后不意地探出脸轻轻挥手的,竟然是娼妇妮妮特。
奥利维尔则看上去对她们来自波尔坦斯的娼馆一事浑然不知。
「远道而来,欢迎光临」
「请多多关照」
他和伊莎朵拉互致郑重的问候。
家庭教师尽管是受雇的一员,但不归入管家和执事的指挥之下。身为拥有教育主人的家人的权限的人,就成为佣人们眼中高一等的存在。
「虽说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您的职责,是负责在那边的大少爷的教育」
「我已心中有数了」
「话说,您手中之物是?」
奥利维尔纳闷地皱起眉头。伊莎朵拉的右手正握着特大的研磨棒。
「方才,从这里的厨房借来的。是我的课堂上不可或缺之物」
「齁。研磨棒不可缺,是么」
实在连管家也以少许怜悯的神情望着爱德华了。「想必,得是严厉的课堂吧」
「那是当然」伊莎朵拉把研磨棒头咚地杵在地板上。
「无论是如何没规矩的学生,只要一经我手,没有人不在一周内变身为完美的绅士淑女」
「齁。那真是可靠」
「事不宜迟,开始上课。请旁人回避」
「可是,大少爷现在正大病初愈」
「我知道。但是,马戏团的猛兽调教也是,最初一日是最关键的。请理解」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奥利维尔露出了迄今都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说着「那么失陪了,大少爷」和罗杰一同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等到足足数够十,伊莎朵拉丢开了研磨棒,咯咔咯咔地扭起了脖子。
「哎呀呀。从昨天起就一直在马车摇个不停,这里那里都痛啊。真的是破乡下呢,这里」
「为什么,你们两个会来这?娼馆怎样了?」
「我不在期间,佐伊会帮我打点哦。这阵子她替我做事可出色了,帮大忙了」
下一个瞬间,老板娘像疾风一般冲过去,搂住了爱德华的脖子。
「安迪。我好想你」
「Mistress,感冒会传染的」
「笨蛋,说什么呢」
伊莎朵拉手叉腰上大声叱责道。「堂堂这个我,怎么会感冒。就算是你,在娼馆时连像样的供暖都没有,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即使这样也一次都没病过吧。这一年不够的,就变得有多没骨气了。被大把召使伺候着也不动动身子,就洋洋自得了,所以才会遭这种罪嘛」
「啊啊……说得对啊」
爱德华微笑道。久违的她的痛骂真是爽快。想叫她再多骂骂。
「妮妮特」
那后面正忸忸怩怩的少女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伯、伯爵大人。好久不见了呢」
「像往时那样,叫安迪就好。真亏你来了呢」
「嗯,安迪——我好想你」
眼看着妮妮特眼里溢满了泪水,她把脸埋在了他的被子边上。「因为,你突然就走掉了……之后一问,又说你是伯爵大人的公子……我,搞不清什么是什么了」
「对不住呐。别说了」
他轻轻地触上了吸着鼻子的她的头发。「大家,过得好吗?」
「大家都好……唔—,艾拉小姐辞了娼馆,开始在港口旁的船宿工作了哦。说那个岁数,干夜工作实在是吃力了……。还有……还有,弗雷德长身体了哟。你肯定会认不出」
「这样啊。真想见见呐」
港镇那叫人怀念的味道,充满了房间。爱德华从九岁直到十七岁都是在波尔坦斯,那热闹非凡的平民区的娼馆渡过的。
鼻腔深处一下发起疼来。
好想回去。好想回去,做回无忧无虑的打杂小弟安迪。一瞬,这样的想法在年轻伯爵的脑海中掠过。然而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并非打从心底渴望这些。
「喂啊,安迪」
Mistress以那仿佛在说已洞悉一切的笑容,探头凑近去看他。
「于贝尔大人他把你父亲恩斯特大人的信件送来给我了哦。是来送你给西奥医生的支票时顺便送来的」
「信件上——写了什么?」
「有写到你消沉得厉害。说你每天过着仿佛想忘掉心中的痛苦一样、不顾一切的生活呢」
爱德华无言以对。
「听好了吗。安迪。我要说重要的话咯」
照看了他八年的娼馆老板娘抓着他的双臂,犹如教诲孩子般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自己不幸福,就不能让旁人幸福。打算客客气气,把想说的话攒着不说,为了对方的幸福只要自己忍着就好?这样做,是荒唐的自以为是啦。所以才会生病的」
一切,都被看透了。被伊莎朵拉看透,然后也被父亲看透。
「真笨呢。变得又瘦又苍白的。这样的,不像你呀,完全不像」
Mistress感慨万分,发出哭声紧紧地搂住了他。被丰腴的胸部压着,爱德华终于觉得,找到了把长期以来硬塞着的东西冲洗淡忘的地方。


那翌日起,每当爱德华的房间传来家庭教师激烈的怒叱声时,拉瓦雷伯爵家的领馆的佣人们都会打个哆嗦。
「要说多少次才行。竟然这样简单的发音都办不到。是『不·胜·惶·恐』吧。这个样子您也是克莱因贵族吗!」
然后,研磨棒敲在桌子上,响起了非常大的声音。
「这么下去,大少爷会被杀掉的」
房间配属女仆娜塔莉和乔丝不知所措地向艾德莱德诉说,而初老的女仆长则淡定地答道。「啊啦,你们反对大少爷学会符合伯爵的举止吗?」
佣人们在屋邸里四处,一见有空就聊得起劲。
「我啊,大少爷如果举止变规矩了,就省心啦」
厨房里,见习厨师们在议论道。「那个,把手指戳进酱锅里的,唯有那真是求放过啊」
「可是,那要是不搞了,不就没劲头了吗」
「说得对啊。听了他试味的三言两语,能学到很多」
衣布室里,有着这样的对话。
「这样一来,就不用感到丢脸也行啦。毕竟去镇上购物的时候也是,回乡的时候也是,大少爷粗俗的说话方式,眨眼间都成话题了」
「那个传言传开以后,觉得这整个拉瓦雷领都被瞧不起了啦」
「不过,说话文雅的大少爷,还真想象不来呢」
那当中,只有一名女仆没有参与聊天,默默地叠着衣物。
「索尼亚,你要干到什么时候呀。真是慢吞吞的」
一名女仆前辈从毛巾山中捏起一块。「什么,这个折法。边角不是没对齐嘛。重做」
「是、是的」
索尼亚在锅炉旁大汗淋漓,一心一意折起毛巾来。
(大少爷。加油)
夜晚来临后,神色老实的爱德华,和手拿研磨棒的家庭教师出现在晚餐的席上。
「那么,感觉如何啊。普朗凯特夫人。爱德华的进展」
伴随着天变暖,恩斯特健康日益恢复,可以在饭厅一同用餐了,他正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伊莎朵拉搭话。
「恕我冒昧,伯爵大人。负责教记性这么差的学生还是第一次啊。总而言之,令郎就是在森林里养大的猩猩」
「哈哈哈,说得妙」
「在随口乱说些什么,你俩」
爱德华一边咬肉,一边独自嘟嘟囔囔地骂。
据说伊莎朵拉原本是因为那美貌,而在过去被某位伯爵一见钟情后出嫁的女性。然而与生俱来的身份差别,将爱情和理想都砸个粉碎。她遭受大夫人和伯爵家的佣人不断的虐待和侮蔑,终于忍耐不了,把还年幼的儿子留下离开了家。
那时候跟她商量,暗中帮助她出奔的,就是那个伯爵的旧友拉瓦雷伯爵和伊莲夫人。
从伯爵夫人到娼馆之主。达成了大转身的伊莎朵拉不忘那恩义,在拉瓦雷家最大的危机时伸出援手。
也能称作战友的二人,便如此在二十年后再会,一同共进晚餐。
「不要咔锵咔锵地让刀子和叉子发出声音」
伊莎朵拉手搭上放在椅子背后的研磨棒的柄,尖锐一瞪。
「喝汤不要发出声音。不要舔手指。同席对象的对话要洗耳恭听。不要面向别处!」
「是、是的」
「大少爷他,被镇住了」
在配膳室的门后偷看情况的厨师和女仆们,吃惊得面面相觑。「他对那个家庭教师大人怕得很啊……」


「呜哇」
妮妮特一打开阳台的折叠门,便扬起欢声跑了出去。
上面,铺展开漫天星空。
「好厉害呀。听说星星多得像要落下一样,原来是真的呢。在波尔坦斯,就见不到这么多啦」
「毕竟有煤气灯和港上的灯火,整晚都亮堂堂嘛」
三人并排在扶手边,眺望山谷之夜。远处这里那里的村落小小的灯火亮起,在风中闪烁明灭。
刮过山谷的夜风明明总是寒冷彻骨,今夜却不可思议地蕴含柔情。庭中树木上和馆子的三角屋顶上的雪也融化了,不知不觉间冬天就要结束了。
一边声称上课、时不时响起研磨棒的声音,他们在暖炉的旁边坐下,随性从早聊到到晚。
厨师古斯东和娼妇们滑稽有趣的每日生活。波尔坦斯陋巷的人们的消息。港镇上船夫们引起的骚乱等等。
话题没个尽头。回过神来时,已经过了五天了。
「你们不能留太久吧?」
听到爱德华的问题,伊莎朵拉注视着白顶的群山,「啊啊」地点头了。「差不多了呢。毕竟我对佐伊,说好了一周左右会回去呢」
「对不住啊。惹你担心大老远过来。给你看到丢脸的地方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当起伯爵什么的,你可是接手了骇人听闻的大事业。没有从最初开始什么都能干得完美的人呀」
「至今为止,我都以为能干得凑合,不放在眼里。从没想过,自己是这么弱鸡的人」
「懂了的话,就好。目前这样就足够啦」
娼馆的老板娘头上的星星像王冠一样,她华美地微微一笑。
「呐,安迪。首先,想做的事,就先随你心愿去做。你有那份力量和才能。要是失败了,之后有多少责任都负上就行啦。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唯有一样该害怕的,就是后悔哦」
「啊啊」
「我们,在你必要的时候,肯定会在你身边的」
光听了那充满慈爱的声音,从脚上便涌上力量。即使什么争气事都不做,他都能相信自己是大家所爱的存在。
「谢谢你,Mistress」
「啊—啊,叫我扮作什么无聊的教师,总觉得累极啦」
伊莎朵拉伸展双臂,伸了个大懒腰。「就让我早点离开房间吧。妮妮特。走了哦」
「那个,我」
妮妮特忸怩地把玩着束腰上衣的下摆。「稍微,再跟安迪说会话行吗?」
伊莎朵拉试探般地定定望了会少女后,答道。
「只许一小会儿哦」
「我知道的」
她离开后,妮妮特边装作看景色,很长一段时间默不作声。
「那么,要说的是?」
爱德华一引话,她便慌忙开始说了。
「那个,那个呢。西奥医生和佐伊间有传闻了这件事,说过来着?」
「啊啊,最初我以为是玩笑」
「总之比较来说,那个稳重老实的西奥医生是积极的一方,佐伊就是在逃开的感觉。不过,依我看来,陷落也是时间的问题呢」
「说不定会成相衬的夫妇啊」
「光看着就会开心呢。两情相悦的男女,互相在身边」
妮妮特紧紧地咬住了嘴唇。然后,下定决心般转过身来。
「安迪,那个呢。我——」
「嗯」
「这一个月,完全没有接过客」
「诶?」
「决定下来能跟过来这里后,我就没有接过客。跟姐姐们说了缘由,得到她们协力」
「……」
「至少,一点点也好,也想以干净的身体来见你」
她快要哭出来的脸歪扭着,扑入爱德华的怀里。
「我这种人,一点都不配,我知道的哦。你是伯爵大人,我又是镇上的娼妇。可是——至少在回去之前,少许也好,也想温暖你,抚慰你呀。而且,我也只能做到这个了嘛」
「……妮妮特」
紧紧抱拥,脸颊相依,白色的吐息互相包裹。相触之处的温暖,仿佛要扩展全身一般舒服。太舒服了,连脑髓都快融化了。
「妮妮特」
「安迪」
「……对不起」
爱德华慢慢地,然而,亦干脆地将身体隔开。
「能见到你,我非常高兴哦。从在娼馆的时候起,我就觉得你是特别的。可是——果然,这种事情我办不到」
「为什么……明明只一晚就好了」
「我想要的,不是只限一晚,而是能一生一直在身边的人」
然后,他越过扶手瞭望领地。「能陪我在这个山谷里到处走,享受祭典,一起担心麦子长得怎样的人。村民的孩子诞生,能一同分享喜悦的人」
他视线回到眼前的少女身上,寂寞地微笑了。「我想这么做的人,有一个。不过很遗憾,我被讨厌得厉害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啊」
妮妮特垂下了噙泪的眼睛。「这样啊。有了这样的人呢」
爱德华触碰她的头发,在她额上贴上嘴唇。「谢谢你,妮妮特」
「讨厌……道谢什么的,不是男人该对娼妇说的话」
「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
「赶快忘掉啦。和那个人重归于好啦」
「那大概,已经办不到了吧」
「办得到啦」
妮妮特离开他后,使劲地用袖子擦泪。
「因为,Mistress说了吧」
她模仿伊莎朵拉,两手叉在腰上。「如果是你的话,就能做到。不要后悔。想干的事就去干吧」
「啊啊」
新伯爵,细细嘱咐自己似地重复道。「——绝对不要后悔」


翌日的早晨,为了给家庭教师和她的助手送别,领馆的人们聚集在玄关。
「话说即便如此,明明您才刚到,却竟要告别了」
对这似乎有点遗憾的管家,伊莎朵拉挺胸答道。
「最初我便说过了。一周间内,无论怎样的学生都必定会教成完美的绅士」
刚好这时,伯爵父子出现,缓缓地从楼梯走下。
爱德华一上前去,便温和一笑,拿起女教师的手,以优雅的举止吻了手背。
「承蒙您的关照了。普朗凯特夫人。这份恩情我一生不忘」
立刻,佣人们就「哦哦!」地吵嚷起来。
「大少爷他——」
「平民口音消失了。那正是上流克莱因语发音!」
「仅仅用一周。是奇迹」
以恩斯特为代表,知道真相的人们,都拼命憋笑憋到快肚子痛了。
马车到达车廊的时候,爱德华叫住了正要开门的马夫。
「请稍等片刻。老师出发之前,仅有一件事,想先做好」
「是什么呢」
「于贝尔」
他把近侍骑士叫到跟前,命令道。
「虽然劳烦你了,现在可以给我送信往王都吗」
「王都?」
于贝尔睁大了澄澈的灰绿色眼睛。
「我想给蒙塔尼子爵,送去这封信件」
他从上衣的内侧,取出压有山谷百合纹章封蜡的一封信。
「希望能邀请子爵一家,到这拉瓦雷领馆——当然,千金也一同」
大家都冻结在惊愕当中,只有伊莎朵拉自豪地点头了。仿佛在说这决心下得好。爱德华也无言地点头回应。
「那么,我也是,仅有一件想拜托少爷的事」
「是什么呢」
「那使者的任务,请问可否吩咐给我呢」
伊莎朵拉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朗朗的声音说道。「我将赶赴王都,前去说服缪德莉大人」



第5章「静寂之冬」(5)

爱德华在拉瓦雷之谷迎来春天,这是第二次。
不过,去年和今年决定性地不同的事有一件。去年,他还未经历过山谷的冬天。
在埋在雪下的家里闭门不出,把冻僵的手凑到暖炉边,犹如穴里的鼹鼠一样屏息的每日。
从呜呜作响刮过的风雨,嗅取细微的春之预兆。趁打盹时幻想赤脚奔跑于绿色草原上,包裹在花香当中深呼吸的光景。
若不经那漫长的阴郁日子,是不知真正的春之喜悦的。
今年最初的雪割草在伯爵家的庭院里探出头来的日子里,对送来早茶的罗杰,爱德华以还没睡醒的表情,呆呆地说道。
「总觉得,皮肤四处都痒痒的」
「是吗」
「和自己的意识无关,手足快要跳起舞来了。力量像没了去处一样,在肚子里转得飞快」
「原来如此」
「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终于,春天到来了哦」
白发的执事微微一笑,露出少年般的笑容。
「我想也该差不多了。在大少爷像炮弹一样冲出去外面之前,先得把整个馆里的窗户都敞开才行啊」
佣人们这一天里全体出动,把领馆所有窗的铁叶窗,从阁楼直至地下的天窗都通通敞开。
昏暗的馆中一下子射入了白光,把房间的各个角落都照得明亮。寒风到底还是会穿过走廊,但没有谁会冷到缩起脖子。女仆们叽叽喳喳地欢声笑语,一找到藏在地板角落的一粒冬之尘埃,就用特大的扫帚扫出外面。
枝形吊灯摇摇晃晃,长柄的拖把掸走它上面的尘埃,门上窗上的铰链,则涂足了新油。
打杂的女人们把外面的洗衣场全浸上水,唱着歌用脚踩着洗厚厚的窗帘。

  拂动那窗户的帘子 是春之风
  晃动那姑娘的裙摆 是谁之手?

耳里听到女人们的戏歌的索尼亚,停下了摆动拖把的手。
(啊啊,真好啊)
去年,自己也混在那当中一起在唱歌。明明难得,才成了憧憬的女仆,为什么会眷恋起从前来呢。
习惯了的水上工作,尽管辛苦但什么不想也行。如今,就算怎么为不犯错而留神小心,都净会被前辈们怒斥。干脆,做打杂的还比较幸福也说不定。
(啊啊,不行。又歇下来的话会被骂的)
她两手提着装了水的水桶和拖把,从扫除完毕的房间走向走廊。因为风很猛,门一下子就会关掉了。她一边突出屁股顶着门,一边想办法钻进去,正要关上的门就轻快地开了。
「来,请出」
有谁帮她顶住门了。
「非、非常感……」
正要回头去道谢时,索尼亚惊愕了。
「大、大、大少爷!」
「啊嘞,不是索尼亚吗」
这个馆里的年轻当主,向最下层的女仆露出了旧友般亲切的笑容。
「你当上女仆了呢。那衣服很衬你哦」
索尼亚慌忙把水桶和拖把放在地上,深深地低下了头。脸颊炽热发红,感觉脖子仿佛有蒸汽冒上来。
「请、请、请容我道谢。将我这种人——推、推举成——女仆」
「做决定的是艾德莱德。你适合做更上面的工作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
「哪、哪里的话——」
「暂且会辛苦上一阵吧,不过加油哦」
头上有温暖的感触。抬起脸的时候,伯爵的背影已经正从楼梯上去了。
(大少爷——)
索尼亚伫立在原地,发呆了一阵。
然后,迅速转身,瞪上了现在就要拖的长走廊。
刚才感觉到的疲惫和倦怠都烟消云散了。全身涌来了力量。
索尼亚卷起袖口,向走廊叫道。
「请等着。现在就要把你拖得锃亮啦」


管家奥利维尔进去书斋,正赶上主人像被中意的玩具包围着的少年一样,把水车小屋的设计图摊在桌上。
「地面的雪也融了,又集齐了足够的木材。明天左右起给我正式开始着手水车小屋的建设」
「知道了。我马上转告给木匠师傅们」
「这样一来,这领内的水车就有十一基了吧」
「是的」
「机会正好,我想趁这时机,把水车小屋从伯爵家的财产中去掉,委托给各村」
「蛤?」
这难以置信的话,让奥利维尔瞪大了眼睛。
爱德华从椅子上站起,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
「聚集起村长,让他们从各村各选一名代表结成合作社。就是说水车的管理、磨粉的顺序决定、和小麦商人的交涉,所有一切,都由合作社来执行」
「请、请等一等」
「咋了啊。有什么异议吗」
「当然了。要是做了这种事,这个伯领上的小麦贩卖会陷入大混乱的」
「至少,水车小屋的管理人的营私舞弊理应会消失就是了?」
爱德华话中有话。不论命令了多少遍,昨年的小麦收获时期里,磨粉场的贿赂还是公然蔓延。
一次捞过油水的人对权益的执着,就是可怕到这个地步。甚至让后来知道这件事的奥利维尔自身也胆战心惊。
不将以往的结构解体个四分五裂,或许就无法根绝收贿的构造。
「而且」
一张表格递了出来。
「大麦和小麦的批发价,在领内也有这么大差别。因为各个水车小屋是和复数的收购商人分散单独交涉的,有的管理人就被狠狠钻了番空子。然后」
还二十岁都未满的伯爵,陆续放出叫人诧异的牌。
「这是从拉瓦雷之谷发货到全国的小麦的突袭检查结果。一袋的重量比表示的要少的占了三成。这样一来,不受信用也是当然」
「竟有这种事……」
管家的手,因惊愕和愤怒,哆哆嗦嗦地发抖。「那帮商人,做下了这等卑鄙之事」
「合作社把整个拉瓦雷的麦子一时集在一处,经自己之手称量装袋,卖给商人。这样一来,质量一致分量正确的麦子就能上市了。关键的是,要赢得拉瓦雷的名下绝对没有营私舞弊的信用」
「您是说一百五十年延续下来的伯爵家到此为止的做法,就无法做到这些?」
「办不到呐。人虽会向仗势欺人者阿谀奉承,但绝对不会容许站在同一立场上的人得到好处。要是村间互相拥有平等权利的合作社,营私舞弊就会难办起来——即使不会完全没有」
(原来如此)
这位大人,果然是恩斯特大人的儿子。尽管身份是贵族,骨髓里却是共和主义者。
(憎恨共和主义的普兰公,要饶过拉瓦雷伯爵家,这将来都永远不可能了呐)
奥利维尔硬是把自己从忧郁的想法当中拉回来,对爱德华深深地弯下了腰。
「知道了。我马上就集合村长们,计议合作社的设立」
「啊啊,拜托了」
「话说回来」
奥利维尔咳哼地清了声嗓子。
「普朗凯特夫人要回去时,明明您言谈举止还那么高贵,说话措辞还那么飒爽,仅仅两日,为什么就前功尽弃,打回原形了呢」
「啊啊,我厌了」
爱德华挠着蓬乱的头发,满不在乎地答道。
「齁。您厌倦了」
「所谓文雅的举止,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了。那种生活要是继续下去,我又要得病了」
「……恕我冒昧,这次就轮到我要得病了」
「那我也恰当摆一下文雅的样子比较好耶。毕竟你倒下的话我可就为难啦」
退出房间的管家口中一边恶言恶语一边走向厨房。
他一说要借走特大的研磨棒,就被厨师长西蒙大笑了一通。


「大小姐,不好了」
侍女吉尔发出鸡被勒死似的叫声,冲进了房间。
「嘛,怎么了。这么大声」
「有位称是拉瓦雷伯爵大人的使者的人,现在在玄关了」
缪德莉把放在膝上的刺绣弄掉了。木框碰到地板上,发出喀嗒一声。
吉尔慌忙捡起刺绣,放在了旁边的圆桌上。「大小姐,老爷叫您马上下去」
「使者,是以前来过的骑士大人?」
千金装作平静,假装在关心发型。
「不,是名叫普朗凯特夫人的,非常美丽的贵妇人。据说是在做爱德华大人的家庭教师的人」
听了爱德华的名字,她体内某处就咯噔一响。
不行。根本忍耐不了。
「果然,我还是不去啦」
她慢吞吞地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大小姐?」
「父亲大人把事情听下来就好了。因为已经是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了」
「说不好,可能是复合的事呀!」
「这种事怎么可能。因为——」
如果姑且还是个有自尊的男人,有誰希望娶会扇耳光的女人为妻呢。
「拜托你了,拒绝吧。我身体不舒服」
吉尔虽不知所措地犹豫了一阵,却又冲出了房间。缪德莉浑身没劲地将脸埋到椅子扶手上。已经连泪都流不出了。
为自己犯下的无法挽回的过错,这数个月间,悔恨了多少次呢。
她一直以为身为贵族千金,为了家而嫁给双亲定下的对象是理所当然的。结婚对象之类是谁都好。好恶之类以自己的意志总会有办法解决。
她领会到,那是荒唐的错误。没有比心,更加叫人无能为力的东西。
不管怎么想看开也好,要换个新心情也罢,浮现在脑海中的,就只有唯一一个面影。
门喀嚓一声开了,因为这声音而抬起睫毛的缪德莉,一下跳了起来。
站在那里的,是个子高高穿着黑裙的陌生妇人。门外,大概和缪德莉同年的少女正候在近旁。
「大小姐。我是伊莎朵拉·普朗凯特。请恕我唐突进门之非礼」
屈起单膝致以优雅的问候后,使者抬起了脸。
那是闪耀而又具备气派的美丽淑女。连作为女人的缪德莉,一瞬也要看着迷了。
「身为使者,我带来了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的招待状」
「招待——状?」
「便是希望招待子爵一家到拉瓦雷家的领馆」
爱德华大人,叫我们——叫我,到领馆?
一瞬,缪德莉快要高兴得忘乎所以,但压制住那的负面感情也还更加强大。
「我不会去的」
「不来?」
「是的。我,已经根本不是拉瓦雷伯爵的婚约者了。这种女人毫无顾虑地叨扰领馆,只会徒增困扰的啊」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拜托希望你来的,是他哦」
「我没有见他的理由」
如果,假设有理由的话,不是只有一个吗。他想向我复仇。把我招待到传闻中著名的有排场的领馆,是为了叫我狠狠知道那为二十万索尔特借款背书的恩情。然后,把我是比娼妇还卑劣的女人这件事给——。
「够了!」
惊人的骂声响彻。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眼前的淑女单脚高高抬起,重重地踩在了她坐着的椅子旁边。黑裙的下摆卷起,网纹裤袜看得清清楚楚。
「要畏畏缩缩,冥思苦想到什么时候。如果爱德华说了想招待你,理由不肯定就是想见你吗」
「n、n、您是」
缪德莉呆然盯着一下迫近眼前的妖艳女人的脸。
「骗了你真不好意思呢。我根本不是什么家庭教师。我是波尔坦斯的娼馆【伊莎朵拉店】的老板娘哟」
「娼馆——」
那么说,她是据说养大了爱德华的娼馆的经营者。
「啊啊,是呀。那孩子是我养大的。所以我可以十分自信地说。那孩子,喜欢你喜欢到不得了哦。到苦苦思恋得病倒了的程度呢」
「爱德华大人他,病了?」
伊莎朵拉为了不让千金转开脸,用手一把抓住了她那纤瘦的下巴。
「你们吵了什么架,我并不知道详情。但是,不能再一次好好地谈一谈试试吗」
「……那是徒劳的啊。那位大人的心情,我已经清楚知道了」
缪德莉的薄茶色眼睛渗出了泪水。「他在轻蔑我。因为我要靠政略结婚将自己家里的借款强加于人,他责备我和娼妇一样——」
「和娼妇一样?Hu-m」
伊莎朵拉从她那里放开手,一脸愕然地叹了口气,用食指弹了缪德莉的额头一下。
「啊痛!做、做什么呢」
「还以为是聪明伶俐的小姑娘,意外是个小傻瓜呢。那孩子是娼妇养大的哦。如果他说和娼妇一样,那会是轻蔑的话吗?」
「……诶?」
「对那孩子而言,王侯贵族也好农民也罢,医生船夫和娼妇,都同样是人。陋巷的生活中这么教的道理,沾染在他身上哦。要伤害你的意思,他肯定一点都没有啦」
缪德莉拼命地回想他那时的话。

『在我眼中,娼妇也好贵族也罢都同样是女人。都是拥有同样感情和同样自尊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误解了他想说的话呢」
「领会得真快呢。果然是聪明的孩子」
伊莎朵拉把脚藏到了放下的裙裾下,在她面前跪下,用温柔的声音说明道。
「呐,大小姐。那孩子确实很奇怪。身为贵族内里却不是贵族。对天生的千金的你来说,一定净是不能理解的事呢。那孩子察觉到了这件事,自己抽身了。带着快心力交瘁的感觉呢」
「……」
「可是,我却认为贵族和平民的隔阂是可以破坏的。我自己输给了那隔阂,所以才更加希望能这么想也说不定。你如果,有稍微一点为那孩子挂心都好,不去拉瓦雷看看吗。然后,我希望两人能再试一次。试试能不能破坏这隔阂」
娼馆美丽的女主人眼中,水滴静静地洒落。
「那孩子拜托给你啦。毕竟他比看上去更胆小呢。如果被你随便拒绝了,他会变成怎样也不知道。肯定——啊哈哈」
她一边发出笑声,一边用手背擦泪。「反正那孩子就那德性了,周围的女人都放不下他吧。一直爱不上谁,像蝴蝶一样从这花嬉戏到那花,作为稀世的花花公子恶名远扬也说不定」
「怎、怎么这样」
缪德莉的脸颊立刻变得煞白,快要昏倒。见此伊莎朵拉确信了胜利,在内心窃笑。
「请救救那孩子。在为时已晚之前一刻都要尽快」
最后用力紧紧握了握她的双手,伊莎朵拉从房间出去了。缪德莉瘫软地倚靠在了 椅子背上。
等在外面的可爱少女作了交替,怯生生地进来了。
「大小姐,那个——」
「您是……」
「安迪说过了。说有想一起在拉瓦雷之谷漫步的人。——就是你哦。大小姐。我啊,虽然拼命诱惑过了……可是敌不过你」
少女用力地握紧裙褶,很快地低下了头。
「请让安迪幸福。连带我的份」


暮色不知不觉潜入房间的时分,吉尔战战兢兢地从入口探出了头。
「大小姐。那个——使者,刚才回去了」
缪德莉听了那话恍然站起,以格外猛的势头冲出房间,跑下楼梯。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怎、怎么了。缪德莉呀」
「我接受伯爵大人的招待。前去拉瓦雷的领馆」
母亲达芙妮发出了惊叫。「怎么回事。看你这么不愿意,已经给拒绝的回复了哦」
「请立刻派出订正的使者。拜托了。我无论如何也想对爱德华大人……不,不行啊。吉尔,赶快做准备!」
「请冷静下来,缪德莉」
「大小姐,不用这么着急也行的。到了明天——」
「不」
缪德莉叉开双脚稳站在地板上,对狼狈的双亲和侍女说道。
「明天就来不及啦。我,今夜就出发」


「少爷」
感觉到于贝尔从背后靠近过来,肩上便轻轻地披上了毛织的室内便服。
「夜风对身体不好。又要惹感冒了哟」
「啊啊。谢谢」
爱德华柔和地笑着,伸直腰背好从阳台的边缘探出上半身。「不过,真是舒服的夜晚。山也好森林也好,村落也是,一切都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
「能感受到这些的力量恢复了,那是极好的。总之也就是说死人回到生者的世界了吗」
「还是一如既往,猛烈的挖苦呐」
「我也正玩味着能毫不客气说挖苦话的幸福」
伯爵和骑士,并肩眺望夜空。沉入山端前的半月,看上去仿佛在亮晶晶的云彩摇篮中安然摇荡。
成为了前往蒙塔尼家的使者的伊莎朵拉她们,差不多到达王都了吗。
「真不可思议啊。明明状况什么都没改变,却感觉有什么变了」
「是」
「无论得出怎样的结论,都一定能够接受——我有这种感觉」
「是」
金发的骑士浮现出了主人以外少有看见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如果,不能接受的情况下,请无需客气尽情来哭诉。毕竟为此,我才在这里」
「唯有向你哭诉这事,就算了。一生都会被你笑话的」
「呵呵。您真清楚呢」
爱德华把下巴埋进了室内便服的温暖里,闭上了眼睛。
他想自己是幸福的。
有深爱的故乡,有想拼命守护的领民。和梦寐以求的父亲生活,受心底仰慕他的佣人们伺候,终其生涯能够信赖的友人就在身旁。即使如此还说要再添加一件,那一定是值强欲之罪的愿望。
所以现在,就只止步于如此祈愿吧。
(缪德莉。愿你能够幸福——哪怕,互相已不再交集)


快马的使者激烈地叩响了拉瓦雷领馆的门,告知蒙塔尼子爵的马车现在正朝这边来的消息时,正值晴朗的日子,明媚的春之阳上升到中天的时分。

     
   第五章 完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7 11:02 编辑


第6章「生命之春」(1)

见习园丁提姆从一大早开始,就一直占据在领馆最高的树上。
就算师傅再怎么怒叱、再怎么叫嚷道「去干活!」,他也没有爬下来的意思。
中午时从厨房运来了黑麦三文治和麦芽酒,他躲过师傅和户外工作的同伴们的眼睛抢了过来,又赶紧爬上树干。喝下肚子的麦芽酒不用说,当然是作为养分淋足在枝叶上面了。
在他13年间的人生当中——实际上提姆还未满13岁,是拉瓦雷家的佣人中最年轻的——能完成这么光荣的任务的机会迄今为止一次都没有过。
(我才不是在偷懒。是为了大少爷)
自从大少爷来到这个屋邸开始,提姆就不再觉得早起是痛苦了。
趁天色还暗的时候从家畜小屋二楼的稻草床上爬出来,在大少爷房间的正下面不安分地晃悠等着。当然不会是每天,不过在温暖季节的黎明时分,大少爷大都会出来阳台。
他一把手指放进嘴里模仿鸟叫,大少爷就会突然探出脸来,说着「嗨,提姆」向他挥手。
偶尔他会翻过阳台的边缘,沿着导水管轻松地爬下来。两人钻进家畜小屋那温暖的稻草里,大少爷便会从口袋里变魔法一样掏出饼干和砂糖点心一起吃,一边给他讲他从未见过的南方港镇的故事。
让他欢欣雀跃的秘密片刻。要是被师傅知道了,一定会被骂惨了的。
『那位大人,是这个官邸的当主大人嘞。你这种人,别说要他搭话了,连踩他影子也不许』会这么说。
不过,要是说起这个,大少爷就一定会笑着摇头。
「人并没有贵贱之分。只有担当任务的区别。而那也是,在往后的历史中要变多少都有可能」
这样热情洋溢地说话时的大少爷,他觉得是比讲坛的神父大人还厉害的人。
如果能看到大少爷的笑容,无论什么事他都打算去做。所以,他绝对不想把这个任务交给其他任何人。毕竟好说歹说,这馆子里面爬树最拿手的就是提姆了。
在树梢上踮起脚,眺望山谷。就算阳光变猛,眼睛渐渐渗出泪来,他都尽力忍着不眨眼睛。
远处,一闪出现了发亮的东西。
地气蒸腾的坡道上,两台马车正掀起尘埃奔驰而下。
一边平伏着心中的急躁,提姆在眼睛周围把手指圈成一个环,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直到看清了紧靠着先头马车的旁边、那迎风招展的旗上的图案。
「好!」
提姆两手搭上树干的分杈,滑溜溜地一口气滑到了底下。
然后,一溜烟地光脚跑出了柔软的嫩草地。
他以吓坏门丁的势头朝领馆正面冲进去后,绕四周跑了一圈,站到了面向南边的阳台下,
「大少爷——!」
他发出了仿佛要撕裂肺部的大叫。
「子爵大人一家的马车,到达山谷了!」


马车在山谷上奔驰而过,透过车窗注视着景色,缪德莉陷入了不可思议的感觉当中。
本应没有来过才对,却有些许亲切怀念。四月馨香的风,山丘水灵的树影,青青麦穗摇荡的田,村落红色的屋顶,都感觉在张开双手迎接她。
蒙塔尼家的所领位于崇山峻岭的山麓,有某种他人难以接近的疏离感,与之相比,这个山谷就拥有着将到访的人全都包揽入怀的宽宏大量。
还是说,只因为是心上人的故乡,一切就看上去都不同了吗。
「能看到啦。瞧,那个山丘」
达芙妮夫人扬起了高亢的欢声。「多么宏伟气派啊。虽然我有听过传闻说是像王城一样的领馆,嘛嘛,真的是和我们家的大不相同」
「冷静一点。把车厢晃得那么厉害,连马也要激动起来乱了步伐啦」
丈夫珀西瓦尔因为代代继承下来的子爵家领馆被爱妻贬低了,看上去有点扫兴地摆弄着烟管。
「比起这个,明明要在这么气派的屋邸叨扰上一周,伴手礼只要这些就好了吗。达芙妮」
「亲爱的,事到如今在说什么呢。最佳的伴手礼不就是缪德莉了吗」
「原、原来如此。说的对啊。哈哈哈」
双亲的对话,让缪德莉觉得彻底泄了气,用蕾丝手帕捂住嘴边。
爱女叫道要接受拉瓦雷伯爵的招待以来,子爵夫妻就像从死亡之渊复活过来一样整个房间跳来跳去,一边督促着执事和女仆们一边在一晚之间做好了旅行的准备。
这也难怪。毕竟一度告吹了的和名门伯爵家的婚事奇迹般地要复活了。
然而,和双亲单纯的喧闹相反,缪德莉感觉到自己越发消沉起来。
明明本应是整个人都雀跃起来、燃起我行我素的激情从王都出发才对,可两天的旅途间随着她取回冷静,不安就越来越强烈了。
(我听信了好听的话手忙脚乱地赶过来,肯定看上去就是眼馋廉价的女人啊)
事到如今,就算她说真的喜欢他,有谁会相信呢。宣言是没有爱情的政略结婚,结果还骂他一通扇他耳光的正是缪德莉自身。
(我无论怎样打从心底爱慕着他,周围也都会怀疑我在算计。毕竟到头来,我确凿是冲着伯爵家的财富和庇护来的贫乏贵族一家的女儿)
这么一想,明明满是想见他的心情,却想现在马上就后退逃走了。
「怎么啦。缪德莉」
回过神来,母亲在凑近看着她。「你感觉不舒服吗?」
「那可不得了。要在哪里停下马车吗」
「不,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她挺直了腰。「只是因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身体有点松懈罢啦」
「那样就好,毕竟得把你最美丽的身姿,给伯爵大人看见才行呢」
(好让我能尽可能再『卖』贵一点?)
缪德莉压抑着躁动的心情,在双亲面前莞尔一笑。「真的不要紧。请不要担心」


拉瓦雷家的领馆并没有纳维尔王城那般的金碧辉煌。古老的城寨所具有的刚健,庄重而沉稳。那之上新增建的居住层的素朴,散发木与土的香味。
那树木清新的香气,那花坛烂漫的花朵的柔和颜色,那吹拂拉瓦雷之谷的含有湿气的风,一切都在热情款待来访者。
列队在馆邸玄关的佣人们当中,管家奥利维尔和近侍骑士于贝尔等等,有好几副认识的面孔。
发福的管家毕恭毕敬地弯下了腰。
「远道而来,欢迎光临。蒙塔尼子爵大人、夫人、千金小姐」
「暂且要承蒙照顾了」
「是的,请往这边。主人在当中等候已久了」
缪德莉一瞬感到了畏惧,但母亲轻轻地把手搭在她背上面。这让她坚定决心,用力抓紧淡蓝色的带披肩裙子的下摆迈出了脚步。
越过父亲的肩膀能看见人的身影。大厅与充满阳光的屋外相比显得微暗,在从通风的圆天井的窗缘灌入的淡光中游移,仿如幻影。
「欢迎光临。蒙塔尼子爵」
在宽广的房间中回响、那低沉却富有张力的声音。措辞符合贵族的礼仪,平民口音也没以前叫人在意了。
缪德莉和他见面,这还是第四次。
第一次,是在王宫里王妃举行的舞会上。第二次是在斗技场的地下。然后第三次是在子爵家的居馆。
然而,比今日的他更符合他的姿态,迄今为止她都从未见过。
只穿编绳在胸上宽松地绑着的衬衫和马裤的轻装。黑色的长发用缎带绑着,随风飘扬。
跟这个拉瓦雷之谷如此相衬的人,大概没有第二个了吧。
和子爵夫人互致问候后,爱德华转向了出神地注视着他的缪德莉。
眼睛虽然是深苍色,但她知道其实那深处有春之空般的水色铺展开来。沐浴在那视线中的瞬间,缪德莉感觉到了麻酥酥般的感触,不禁缩紧了身子。
强烈的羞涩玩弄着她,令她瞬间伏下了脸。对这看上去也像是彻底拒绝的反应,爱德华回以若有若无的微笑。
「很高兴又能再次见面了。缪德莉小姐」
一听到他义务性的客气寒暄,她的心就沉到了底。
(只是这样而已么?)
「——很光荣能够承蒙招待,伯爵大人」
她以僵硬的表情,抓住裙裾屈膝行礼。
(不行啊。难得的招待,却用这样冷淡的态度)
可是,说不出那之外的话。无论怎么努力,也连笑容都无法摆出来。
场面鸦雀无声她是知道的。不仅父亲和母亲非常为难,列队的伯爵家的佣人们想必也都无语了吧。
缪德莉从没想象过。翘首盼望的再会竟会是以这样最糟的状态开始。


就算迎来了晚餐的时间,事态也没有任何变化。
白天为慎重起见在休息的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夜里为了欢迎宾客而下楼了,一同坐在餐桌上,和子爵夫妻尽情聊天。
厨师长西蒙下了大工夫的料理和从伯爵家地下贮藏库事先精心挑选的红酒。晚餐从始到终都在和睦的气氛中进行。
「啊啊,缪德莉大人和大少爷都是,完全不说话啊」
见习厨师和厨房配属的女仆们从门缝间暗中偷看情况,焦急地扭着身子。
「厨师长。没有只需一吃,精神就能振作起来的那类料理吗」
西蒙一边给烤过的牛仔肉浇上酱汁,一边板着脸答道。「厨师的工作,是无论在怎样的场面都能呈上最佳的料理」
「干脆,倒入媚药之类的算啦」
厨师长尖锐地瞪了年轻人们一眼。「如果倒了媚药之类的进去,连咱们大老爷也迷上了旁边的妇人那该怎么办」
厨师们看了眼发福的子爵夫人,一齐把脑袋摇个不停。
走廊上,女仆们集齐了一列。
「床铺打理完美了?」
女仆长连珠炮般质问道。
「是的。床单经精心烫熨,手感如同丝绸一般」
「枕中放入了玫瑰的花瓣。垫子也弹得恰到好处,弄成松松软软的了」
「很好。睡前的饮料呢」
「在据说缪德莉大人喜爱的甘菊茶中,滴入麝香葡萄酒数滴」
「别说数滴,请猛加进去」
「猛加吗?」
艾德莱德耸了耸瘦削的肩膀,露出了无畏的笑容。「那位大人,稍微给她松一下箍会比较好吧」
「那、那么大少爷那边也」
「我想,罗杰正一个劲地在倒白兰地了」


有人敲门,吉尔出去应门,又捧着茶具回来了。「这是大小姐喜欢的甘菊茶呀。唔—,真香」
女仆递出了沏好了就寝前的茶的杯子。然后按每夜的习惯,精心地为在镜台前面喝茶的千金梳理秀发。
「这屋邸的家具,比传闻中还要漂亮呢。看,这镜台的装饰简直了!这样玲珑剔透的雕刻,在王都都没见过」
吉尔时不时瞟几眼镜中那不快活的脸,努力想办法给主人打气。
「我……是为了什么,才来这里的呢」
「哎呀。大小姐真是的,前天的气势,到底去哪里了」
「这次的招待,果然不是出于爱德华大人的意志啊。他是被大伯爵大人和管家说服,才不情不愿地迎接我的呀」
「怎么会,不可能」
吉尔慌忙否定道。「他只是在害羞啦。男人是会在人前必要以上害羞的生物」
「你的相好也是?」
「嗯。托马这人,在人前老喊我丑八怪」
「噗……呵呵」
缪德莉垂下头,两手放上了染上樱色的脸颊。「那话,是向周围宣言『这个人是我的东西』啊。真好呢。我也想被那样骂骂看」
「能、能喊大小姐丑八怪的人,就算在天使当中也没有!」
令人惊讶的是,缪德莉开始小声哭了起来。
吉尔在心中叹了口气。(这相思病,是重症啊)


翌日早晨,园丁把还沾着朝露的水灵的玫瑰做成大捧的花束,作为当主的心意送到了子爵一家的客间。
女仆长准备的起床的茶,是偏浓的薄荷茶。多亏了昨晚加入麝香葡萄酒的甘菊茶,千金一夜无梦酣睡,她一边在豪华的床上品味着那甘甜的刺激,一边呆呆地注视着附加在托盘上的一束玫瑰。
马夫给马车里面做了彻底的扫除,马倌给毛梳得发亮的马系上了擦得程亮的黄铜马具。
那一天,蒙塔尼子爵一家在爱德华的带领下,乘着马车绕拉瓦雷之谷一周。
「东边的山是沙泰尼耶,西边是埃特尔。夹在两座山地之间的这个山谷中,有十二个村庄、三个湖和一条河川」
年轻伯爵介绍自己的领地时那充满爱意的眼神,简直就像摸着自己一针一线用心织成的挂毯一样。
「流经中央的河川名叫克莱尔川,分成五条小支流滋润整个山谷。这里生活着超过九千人」
「真是丰裕啊」
「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山谷」
子爵夫妻感叹地叫道。
「我听说冰河的水流削切山体,作成了这样平坦而又辽阔的山谷」
阳春的拉瓦雷谷,无疑充满着生命。绿色鲜明地闪耀得叫人眼睛发痛,连总是在远处紫烟笼罩的群山,也近得似乎伸手可及。
蝴蝶和蜜蜂在花上忙碌地飞舞,云雀啄着天空飞来飞去。大麦田的青穗在风中摇荡,农夫那颜色五花八门的帽子看上去就仿佛在波间漂浮。
(多么美丽啊)
窗外的景色也好,自豪地注视着这些的爱德华的侧脸也好。
这位大人,是打从心底慈爱着自己的领地。缪德莉从未对蒙塔尼的领地抱有过什么留恋。她曾觉得那是远离都会的华丽、无聊而贫瘠的土地,而为它感到脸上无光。
(到底,我身为子爵家的女儿,是爱着什么、以什么为豪而活过来的呢)
她胸中生痛,垂下眼睛。马车中爱德华的视线时不时会紧抓在她身上,她也没有察觉。
在山谷的道路上跑了一圈的马车,在太阳临近中天的时分,回到了馆邸。
「已经疲倦了吧」
执事罗杰出来玄关迎接。「午餐已经准备就绪了。请前往庭院」
「哦哦,喉咙渴极了嘞」
「我料到如此,冷却过的凉白葡萄酒也已经准备好了」
缪德莉目送着走向亭子的双亲,感到心里发闷停下了脚步。
双亲与其说是招待客,不如说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作为伯爵家的姻戚的举止了。
如果,说了要再次拒绝这桩婚事的话,父亲和母亲会有多失望呢。就算如此,这也比起推迟结论而扩大伤口要好。
「缪德莉」
回过神来时,爱德华正等在稍隔段距离的地方。
「你不去午餐的席上吗」
「那、那个,我——不太有食欲」
「身体不舒服?」
「没、没有。只是,没怎么动过所以肚子不饿。对不起」
「那么,要稍微动动看吗?」
「诶?」
错开她的视线背过身去后,爱德华迈步前进了。
「还有一个地方,想带你去。道路简陋所以坐马车去不了。你会骑马吧」
「啊,是——是的」
「索尼亚!」
刚好经过那里的年轻女仆以吓了一跳似的表情跑了过来。
「在,大少爷。您有何吩咐吗」
「帮我去厨房,对西蒙说,要准备熏火腿三文治和梨子酒行吗。然后拜托艾德莱德,准备女用的骑马装和靴子」
「知、知道了」
「要再重复一次吗?」
「没问题。是大少爷和大小姐去骑马远行的准备和便当吧」
「真亏你知道啊。了不起」
爱德华笑着把手轻轻地放在女仆的头上。
缪德莉见此,感觉不可言喻的不快感情正涌上心头。
(那样的笑容,明明从未在我面前露出过的)
就是说低身份的佣人更好说话啊。——果然,是作为平民养大的人。和只知道贵族生活的我,到底不能相容。
火焰一般的愤怒燃起,连溢上来的泪都炽热。她什么也不说,一个转身折返。
「我累了。果然还是请容我回去房间吧」
「缪德莉?」
「反正,我这种人,在这里也会打搅到您吧」
下个瞬间,她手腕被一把抓住拉了回来。虽然她想甩掉,在强韧的力道下手却纹丝不动。
「要做什么呀!」
「你够了吧」
爱德华那饱含猛烈热情的眼睛,正看着她。
「再说莫名其妙的话,我就用绳子把你团团捆紧,打包带走嘞!」



第6章「生命之春」(2)

「啊嘞?」
见习马倌达古发现往常都很老实的牝马在做前肢刨地的动作。
他出去外面,仰望天空。山地的上空正冒出小朵的云。冰凉的微风正从西吹往东。
「达古」
拉瓦雷家的年轻当主一边给手戴上骑马用的手套一边走近过来。「马两匹,能给我吗」
「诶,您现在要骑马吗?」
「啊啊。要去看新的水车小屋」
爱德华后面,正站着背过脸去的蒙塔尼子爵千金。在裙子上面穿着的,是束紧腰部,下摆开散的上质女式骑马装。她脚穿靴子,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束塞进了帽子里。
那雄赳赳的身姿和包含怒色的坚定眼神,更让她的美丽引人注目,连达古也不禁快要身子颤抖了。
「可是,大少爷。这之后……」
爱德华「嘘!」一声把手指竖在嘴前,以调皮的目光笑道。「我知道的。所以才要去」
「噢。如果是这么回事的话……」
虽然心里还是不得释然,达古还是把马匹从马厩里牵了出来。平时给淑女使用都会挑性情温和的牝马,不过今天挑的是胆子壮的山谷养大的牡马。主人似乎对这个选择颇为满意。
达古放上横骑用的马鞍后,年轻伯爵就帮着千金把她推上马,自己则麻利地跨上了爱用的马。两匹马一眨眼就从领馆的道路上消失了。
「不要紧吗」
少年马倌正挠着头,师傅过来了。
「怎么了」
「大少爷和缪德莉大人骑马出门了」
马倌「诶!」一声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不阻止。看这天气——」
「我也有这么说的打算呀。可是,他就说『所以,才要去』」
师傅摸不着头脑。「那究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从领馆出来后不久,一直沿下坡的路奔驰而下,缪德莉拼命操作着缰绳好让自己不被丢下。连看景色的余裕都没有。
刚才似乎一个劲地跑在前头的爱德华,途中放慢了步调并排在了她旁边。
「你还在生气吧」
「那是当然啦。明明都说不去了,居然还强行拉人出来」
看着在闹脾气的千金,爱德华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毕竟不这么干,就不能两个人独处啦」
「诶?」
「因为,是这样吧。昨天开始就连像样的话也说不上。无论在哪,子爵夫妻和你的女仆都在旁边盯得紧紧的,而我家的佣人们,又都暗地里在四处偷看情况。再加上,你也没正眼瞧过我」
「那个是,我们彼此彼此!」
她一抗议,爱德华就看似很快活地笑了出来。
「为什么要笑」
「终于,变得像你了」
「像我?」
「像刚才那样无精打采的,完全不像你。真正的你,拥有在王宫舞会的正中间,配合第一次听到的曲子跳舞的气魄。大声呵斥男人,满不在乎给顿狠揍——我迷上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
缪德莉险些打乱了姿势。这位大人,刚才若无其事地说了什么?
爱德华对她的狼狈毫不在乎,再次让马跑了起来。然后,在田地的埂道途中拉住了缰绳。
「差不多在这边吧」
他跳下马,向缪德莉伸出手。「来」
她提心吊胆地伸出手臂,便被轻轻地抱了下来。
「这个山谷,我想给你好好看看」
「今天早上,您已经领我们游览过啦」
「在马车里头,就好比看了画框里的画。什么都没法看。你瞧」
她往手指指向的方向抬起眼睛,群山的夹缝之间铺展开来的,是苍翠欲滴的田园风景。
风混着浓浓的草和水的芳香吹过,飘然拂动缪德莉后颈拢不上去的发丝。小鸟的鸣啭快要淹没山谷,犹如王立歌剧场的舞台两端听到的庄严大合唱一样。坐马车周游的时候,因为车轮的声音这些完全听不见。
用五感品味的神明创造之玄妙,美得令人窒息。
「在这里看到的山谷风景是最美丽的。两座山和湖川也好,田地和村里教会的尖塔也好,都能一览无遗吧」
「……真的」
「还没知道这个山谷真正的好,我就不想让你回去」
那话语里走投无路的味道,让她不禁回头看他。
爱德华天空般澄澈的眼睛,在她眼前映照着她。
「缪德莉」
只被叫到名字,心脏就砰砰直跳。他的脸靠近,快要碰到睫毛——
一下子离开了。「啊—。肚子饿啦」
「诶?」
「一想,午饭还没吃。刚刚好,在这里吃吧」
爱德华把马匹牵到了能吃草的地方,把藤篮子从马鞍上拿下来后,便毫不犹豫地坐在了田埂的斜面上。
茫然若失的缪德莉在他给她铺上的手帕上怯生生地坐下,像小鸟一样优雅地小口咬递过来的三文治。
「好——好吃」
「对吧?西蒙的燻火腿可是绝品。这边的蜂蜜牛油,好吃得想连同壶一起舔」
两人就这么并排坐着,着迷地把午餐吃个精光。
缪德莉来到这个山谷以来第一次把肚子吃得饱饱的,心情轻松惬意。不知不觉间,连衣服上的污渍也忘了介意,舒适地伸开了脚。不是蒙塔尼子爵千金,而是变成了放松下来的真实自己。
总是在旁边侍候着的执事和女仆都不在。周围有的只有自然。然后只有爱德华。
「伊莎朵拉说了什么,说服了你来这里?」
「……我突然就被怒斥了。她吼的『够了!』,跟刚才你的腔调一模一样」
「啊哈哈。很有Mistress的风格嘛」
「她说你差不多是她养大的。所以,对你的想法一清二楚」
「呜哇。她一定讲了很多奇怪的事吧」
「然后,她这么说啦」

『我认为贵族和平民的隔阂是可以打破的东西。不去拉瓦雷看看吗。然后,我希望两人能再试一次。试试能不能打破这隔阂呢』

爱德华神色严肃了起来,垂下眼睛沉思了一会。
「那么,你现在怎么想?觉得隔阂打破得了吗」
「……我还,不清楚啦」
缪德莉慎重地挑选词语答道。「连那位伊莎朵拉小姐,也说自己终究打破不了隔阂。要是一时的感情冷却下来……我这么一想,就害怕得很」
「害怕?」
「假如,再怎么用尽言语,彼此的心都无法互相理解的话,那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怕被你讨厌,而且我更怕的是,对你心生嫌恶」
缪德莉的脸颊上,水滴啪嗒地落到裙子的膝上。
「我和你,从最初开始生活的世界就不同。我一直珍视的东西,你十分简单就舍弃掉。相反,对你而言重要的事情,我就会忽视掉。肯定,我们就算结婚也不能互相理解,因而咒骂彼此啊」
爱德华一边扯着脚边的草一边在听。
「如果会像这样互相伤害的话,从最初开始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会更好也说不定」
「害怕受伤,所以从开始就放弃掉?」
「只要不跑,就不会摔倒。那是不把人生搞砸的最聪明的做法,我是被这么教过来的」
「明明也有不摔倒就看不见的景色呐」
「我身上,一定没有冒险家的素质」
她拿出手帕擦泪,裙子上又啪嗒啪嗒地落下水滴。
「糟了」
爱德华站了起身。「暴风雨快来了」
刚才本应还那么晴朗的天空,迅速开始覆盖上乌黑的云。强风交集着雨从西刮往东,发狂似地折腾他们的头发。
「谷里的天候说变就变。马上就要转雷雨了」
「赶紧的,回去屋邸吧!」
可是,他摇头了。「这情况,撑不到回领馆的。马被雷吓到,就不听话了」
「怎么会……。那该怎么办」
面对苍白的缪德莉,爱德华突然想起似地啪一声拍了下手。
「刚好附近有间水车小屋。去那里避难吧」


「缪德莉在哪里?」
领馆里,在瀑布般的大雨敲打的窗旁,蒙塔尼子爵夫人发出了连雷也能劈开的尖叫。
拉瓦雷家的管家不顾燕尾服湿透,把一个室外工作的少年硬拖了过来。
「请、请饶了我。我,不知道会闹得这么大」
「达古。在子爵大人夫妻面前,把刚才的事再说明一次!」
「大、大少爷和大小姐,在中午时骑马出门了」
「怎么会这样!」
达芙妮快倒下了,在丈夫的臂中抱住。
「他说过要去哪里吗?」
「唔……说是要去看新的水车小屋」
「水车小屋!不是在河川附近吗」
珀西瓦尔抱着头,呻吟道。
「两人不是被上涨的河川挡路回不来了吧。快!请一刻都要尽早派出救助队啊!」
「请等一等」
房间的角落响起了凛然的声音。那是到此为止都在静观其变的骑士于贝尔。
「于贝尔阁下。汝身为近侍,竟然离开主人的身边」
即使遭到激动起来的子爵的责难,他也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
「无需担心。少爷通晓谷中地理,而且我认为他也预测到了天候的变化」
「对的」
达古也拼命坚持说道。「在这个谷里出生长大的人,靠一个风向就会知道暴风雨要来。大少爷也说过船夫教了他读风的方法,也确实知道暴风雨要来了。所以在河水上涨之前,应该早早就去避难了」
「是故意呢」
听了于贝尔的一番话,奥利维尔终于悟到了事情的缘由,他一边压抑住因放心而上扬的嘴角,故意懊恼地说道。
「又被那位大人摆了一道啊」


临近有浊流在隆隆作响。不过水车小屋本身因为是在与河川平行的水路上修建的,感觉不到危险。现在那水路也被堰堤隔开,水几乎没有。
水车建成了半分埋在小屋地板里的样子。这是为了在冬天也能用屋顶保护水车的办法,毕竟拉瓦雷的严峻冬天里被大雪覆盖的河川自身冻结掉的事并不罕见。
崭新的小屋内部包裹着木头的香味。切屑还四处留在地板上,每当拴在角落的两匹马踏脚,就会响起卡嘶卡嘶的柔和声音。
在中央,还没磨过麦的大臼正等待着收获的时期。
爱德华和缪德莉背靠着那个大臼坐下。偶尔漫长的雷鸣震动地板,都会让缪德莉的肩抖一抖。明明连骑马时也一动不动的。
「这时期的雨,不会长得涨洪水」
爱德华为了让她安心,说明道。「不如说,是恩惠的雨。连续晴天干燥的田得到滋润的话,大麦的结实也会好上一大截」
「是——是这样吗」
「你从刚才开始就老在发抖,是冷吗?再靠些过来这边的话,明明就连缝里来的风都刮不到了」
「不、不用。不要紧的」
缪德莉拢起上衣的衣领,把脸藏进那里面。女仆长给她准备的骑马装有厚实的里衬,雨水和寒冷都不会靠近。
在叫也谁都不会来的地方,落到了要和男性二人独处的境地。再加上,在旁边的还是在娼馆长大的人。推倒个女人之类的他理应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或许,刚才在庭院里亲切地说话的女仆也是,这位大人已经和她睡过了吧。只是想象就胸中生痛,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周围就仿佛黄昏早到了一般,越来越暗。大雨剧烈地击打屋顶的声音响致身体底部。
「缪德莉」
爱德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现在也正要伸出手来了。阴暗当中蓝色发亮,看上去就如同使尽智谋追逼猎物的猎师的眼睛。
「不、不要。不要过来」
缪德莉不禁翻身要逃。如果要被强推的话,必须要采取身为贵族子女的高洁态度才行。
他看了这,为难地微笑了。「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吧」
「……」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只是希望你能听我说话。为了这个,我才故意用计遇上暴风雨的」
「诶?」
「骗了你对不起。其实,我知道暴风雨会来的。我不想让你逃了。就算借暴风雨的力量,也想把你关起来,叫你听我说话」
缪德莉缓缓地转了过去。她清楚爱德华那低沉地喃喃细语的声音,正酥软地麻痹着她的身体深处。
「我也是,最初也不觉得我们会顺利走下去。我曾经在港镇的娼馆打杂生活,你又是连衣服也没自己洗过的地道的贵族千金。价值观也好,对事物的看法也好都完全不一样。和我在一起,也只会不幸罢了。所以,王宫舞会上故意想办法让你狠狠讨厌我」
爱德华露出了看似痛苦的笑容。
「其实,放浪民族的舞蹈也是,要想办法救场的另一方面,也是想让你愕然的。好让你觉得『只会跳这种舞的男人,我不想接近第二次』。可是,你却马上就跟上舞蹈了。贵族的世界里竟然会有这种女人,我想都没想过。我想那时开始我就被你……夺走了心」
他仿佛被自己的话羞红了,伏下了脸,终于继续说道。
「可是到头来,你知道我的出身后还是避开我了。本应这就好了,可身体的半边却感觉像被偷走了某处,难以忍受。心想干脆老实说出真相算了吧,我这么迷茫了好久啊」
(真相?)
缪德莉等着后续,关于这点他却似乎决定要缄口不提。
「这样的时候,伊莎朵拉从波尔坦斯过来,把我臭骂了一通。她说『想干的事就干吧。唯一一件应该害怕的,是后悔哦』」
然后他仿佛为了勉励自己似地,把拳头砸在地板上。
「我不想后悔。所以,我想向你好好地传达自己的心意。一个人心里没底,就借山谷全部的力量。连我也觉得自己狡猾,可我就要借这谷里美丽的景色,西蒙的燻火腿,领馆大家的关照,连暴风雨的力量也要借上——」
然后他笔直地注视着她,以从腹底绞出似的决然的声音说道。
「我喜欢你。迷恋得无可救药」
断言的余韵消失之后,爱德华以愉快明朗的笑容站了起来,仰面朝着天花板叫道。
「啊啊,成啦。终于说出来了」
不知不觉间,雨已经停了。取而代之,太阳的光芒透过云层化作不可思议的黄色雾霭灌入小屋,将年轻伯爵明亮地包裹得甚至显得神圣。
缪德莉任由眼泪在脸颊淌下。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坦率呢?」
「诶?」
「我,就不行了。根本无法对自己坦率。心想自己是只能靠盘算结婚的贫乏子爵的女儿,在内心深处抱有别扭的劣等感……。正因为如此,才更认为和娼馆长大的你的婚姻肯定不会顺利,压抑自己的心」
爱德华被迷住了离不开眼光。梨花带雨的千金,就如同雨打的百合一般。
「然后,我多少次对自己说过。说反正是政略结婚,只要不是那位大人就理应谁都可以。说我理想的男性是更加特别的人。天生就是贵族,能讲优雅的克莱因语,衣着发型没有丝毫破绽,擅长华尔兹,宫廷社交术是拿手好戏的人——和你,完全正相反的」
缪德莉就跟不讲理的幼子一样,握紧小手摇头。
「可是……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和你跳舞时的快乐。你的平民口音也好,擦鞋工似地粗野的话也好,蓬松凌乱的头发也好,大汗淋漓时贴在身体上的衬衫也好……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让我净会哭成这样,痛苦成这样的……到底是谁害的」
「我害的?」
「对,全部都是你的错!」
温暖的手臂轻轻地包起了她的脑袋。缪德莉不禁想要挣脱开,他却没让她这么做。
「知道了。我来负上责任」
「责……任」
「啊啊,花上一生,来为你负责」
爱德华好让她不会挣脱掉,一只手臂抓住她不放,猛地敞开了水车小屋的门。
从雷云那里取回势力的春天的太阳,让地面四处的水洼闪闪发光。爬上堰堤的梯子,站在上面眺望的景色实在太过壮大,令两人片刻忘了言语。
滔滔河川浩荡地奔流,湿润的绿色越发闪闪发光。鸟儿们从避雨的树上一齐迸发开来似地飞上天空。
然后抬起眼睛,暴风雨作为手信放下的彩虹,仿佛在山与山之间飞渡般架起。
「真狡猾啊」
在爱德华的臂中仰望炫目的天空的缪德莉,无力地抗议道。
「完美地,让这个山谷站在了你这一边呢」
「好像,似乎是这样」
她两手用力地抓住他的袖子。「怎么办。这么美丽的地方,看来我再也逃不了啦」
仿佛在应答这句话,他的手温柔地环上缪德莉的腰。
拉瓦雷之谷的主人,在作为他心上人的少女的唇上,落下了安静而又漫长的吻。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7 11:04 编辑


第6章「生命之春」(3)

「老爸,咱们要结婚啰」
儿子突然的宣言,让伯爵把正喝着的水喷了出来,执事罗杰差点就把拿着的水壶弄掉了。
爱德华坐到了餐桌的席上,向旁边惊讶得僵直的达芙妮夫人和她对面的子爵,露出了心醉神驰般的笑容。
「让你们各种担心了,抱歉。事情成这样子了」
「……那、那是求之不得」
「啊,顺便那见外的敬语,也可以就此打住了吧?因为我们,已经都等于亲子了。以后就直呼我的名字吧。我也会叫你们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真、真荣幸啊」
子爵夫妻向女儿投去求助的视线,缪德莉就脸颊发红,微笑地答道。
两人间有了什么好进展这件事,全馆上下早就谁都知道了。
暴风雨结束,雨水洗刷过的天空被夕阳刷上了鲜艳的赤金色的时候,马倌和女仆们见到二人骑马归馆,都大吃一惊。
「因为,下马之后,大少爷伸出的手上,是缪德莉大人自己主动去挽上手臂的哦」
「把缪德莉大人送到房间后,大少爷走在走廊上时脚步就像在空中走路一样呀」
即使是傍晚忙到不可开交的时刻,等他们那详细的证言传到馆中的每个角落,也花不了十分钟。
不过,没想到结婚这个词语,居然会在这个夜晚的晚餐席上宣言出来。
父伯爵用餐巾擦着嘴边,故意用严肃的腔调说道。
「还真是突然的话呐」
「啊啊,也并不是说今天明天就要办。说实话我想过要不要立刻冲进村里的教会,不过所谓贵族这玩意,听说连结婚式也到底还是要王宫的许可状嘛」
「你能悬崖勒马,我很高兴哦」
伯爵和执事主从给了彼此一个苦笑。
「以前,我听奥利维尔说过」
爱德华露出了有点正经的表情。「贵族之间的结婚里,领地和财产的继承上似乎有些零碎的规定和麻烦的手续呐。再加上,还非得要在王都里规定的圣堂举办仪式不可,而且向贵族们宣传又要用山那么多的钱」
「结婚不只是当事人之间的问题」
恩斯特的表情保持严肃。「你们的决断,不仅跟双方的家族和佣人有关系。也关乎拉瓦雷伯领、和蒙塔尼子爵领的领民们的未来。这件事,可不能想得轻巧」
「好的」
「铭记于心」
爱德华和缪德莉深深地低下了头。
大伯爵见此,终于喜笑颜开。
「不管怎样,这还是可喜可贺之事。希望在准备上能花上相应的时间。毕竟不想双方的关系者们因过劳而倒下呐。来年的春天……不,就这个秋天举行仪式,没有异议吧。珀西瓦尔阁下。夫人」
「那是当然」
「请多多关照」
子爵夫妻也双眼湿润,点头了。
晚餐之席,当即变成了祝贺之宴。
罗杰激情洋溢地拔开珍藏的香槟,给每个玻璃杯斟上。厨师西蒙不知用了什么魔法,短时间内就烧好了漂亮的蛋糕呈上饭桌。
佣人们也有特别的大餐和红酒,馆中的欢声响至那天夜深。


「啊啦」
女仆长在巡视的时候,发现楼梯下的仓库角落亮着光。
「啊,艾德莱德小姐」
在蜡烛的小小光芒中抬起脸的,是见习女仆索尼亚。
「在做什么呢」
「床单的针脚绽线了……对不起,我很快就会熄掉的」
「索尼亚」
初老的女仆长把手撑在积累了一日疲劳的腰上,在堆起来的衣箱上缓缓坐下。
「休假结束后,你要正式进入衣布室了哦」
「诶!可见习期间,还有——」
「虽然是早了一点,要升格了。你的工作表现里没有不足。而且,由于今后缪德莉大人的嫁入,屋邸会变得非常忙碌。尤其是新娘使用的衣布类,全部都有必要新制。希望你务必要加入啊」
「谢谢您。我会竭尽全力工作的」
「即便同样是忙,这也是欢喜的忙碌呢。夫人去世后消失的灯火,终于又要在领馆点亮啦」
「……是的」
索尼亚呆呆地注视着手边的蜡烛。
大少爷要娶新娘了。对这个伯爵家来说,对这个拉瓦雷领来说,是比什么都可喜的消息。索尼亚的村里的人们,到了明天得知这件事,也应该会狂欢庆祝的。
温柔的大少爷和美丽的缪德莉大人,会成为全国上下都找不到的般配夫妇吧。这,是童话的最后一定会到来的,任谁都期望的结末。
「姑娘呀」
艾德莱德把手放在了她的膝上。「祈求着主人的幸福工作,是我们佣人最重要的本分哦。要时常保持笑容。不要哭」
听到这番话,索尼亚才开始发现自己在哭。
「是的。我明白的」
搭上女仆长那温暖的双手,索尼亚用力地把头点了很多很多次。


敲门的声音响起,子爵家的女仆心想肯定是就寝前的茶端来了,打开客间门却大吃一惊。
因为站在那里的,是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本人。
「夜里打扰对不起。可以进来吗」
「老、老爷。夫人!」
女仆的悲鸣让蒙塔尼子爵夫妻惊慌失措地出来了。「哎呀,伯爵大人。有什么事吗」
「啊啊,我明明说过直呼我名字也可以了」
爱德华大步流星地进了房间里头,转身向夫妻投向认真的眼神。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实际上有件事我越想,就越搞不清楚,苦恼得睡不着觉」
「如果是我所知的事情,尽管说吧」
「不过如果缪德莉在的话,那就绝对是能搞清楚的事」
这时,里屋的门打开,在夜衣上披着长袍的本人出来了。她看见爱德华,便「噢」一声捂住了嘴。胭脂还没卸去,看那透明的肌肤却也染上了美丽的蔷薇色。
「啊啊,太好了。你还没睡」
爱德华拿起她的手,轻轻地吻了手背。珀西瓦尔和达芙妮见此,都在心中惊叹。
(语言粗野,行动也古怪。脱离常识、超乎人想象的伯爵大人,时不时展现出的优雅举止却非比寻常。究竟是在哪里学的呢)
「缪德莉。我有件事想问你」
「到底,是什么呢」
「今天,我们接吻了吧」
正好在场的子爵夫妻也好,女仆们也好,都不禁「咿」一声惊得屏住了呼吸。
缪德莉丝毫没有踌躇,微微一笑。「是的,接了」
「那个时候,我闭眼了吗」
「噢」
「刚才开始我就再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怎样呢。我闭眼了吗?」
「那是……我也闭着眼睛,所以没看到呀」
「……说得也是啊」
爱德华非常为难地挠头,却又啪地以拳头击掌。
「对了。再一次,在这里重现就好了」
「诶诶!」
任谁也没有去停止的工夫。年轻伯爵把婚约者拉到身边,手搭在了她的背和下巴上,角度变了好几次,品味了漫长而又甜蜜的吻。
「怎么样」
缪德莉呼出了口轻轻的叹息,用标志着还在恍惚之中的岔声答道。
「那个……果然,这种状况下睁不开眼睛」
「对吧。我也觉得我在闭眼」
他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回头。「对吧,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也看到了吧。是闭着的吧?」
夫妻一齐不停地用力点头。
「果然是这样啊—。这样一来就可以向于贝尔炫耀了」
爱德华自豪地走近子爵他们身边,轮流握了他们的手。
「我很开心能称呼你们岳父岳母。双亲关系和睦的温暖家庭,我一直都很憧憬。我也为了能和缪德莉将来建立起这样的家庭,想把你们当作好模范」
「伯……爱德华」
「爱德华大人」
用语虽然不佳,但这并非奉承和谎言的发自内心的表白,让子爵夫妻感激得泪眼汪汪。
「拜托多多关照啦」
「我们才是,女儿就拜托你了」
爱德华敏捷地翻过身去,在眼看就要出门的时候放话道。
「啊,我想我睡了一晚就会忘说了,明天夜里我也会再来的」
「晚安」
缪德莉向闭上的门行了个礼后,小声地笑了出来。「那位大人真是的,真亏他能想出这种恶作剧啊」
「简直就像小男孩原封不动变大了一样」
达芙妮一屁股在沙发坐下,扇子啪嗒啪嗒地给发烫的脸扇风。
「不如说,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父亲珀西瓦尔满足地衔起了烟管。


缪德莉吃过早餐之后,被阳光吸引出了馆邸的外面。
拉瓦雷伯爵家的庭院,现在正值百花缭乱的季节。
从长在树下草丛中的朴素小花,到娇艳地灿烂盛开的大朵蔷薇,都得到光和风赐予的平等祝福。
这决不是只供观赏的庭院,能加入茶里和料理中的各种药草,也是每天早上从这里采摘的。缪德莉一处接着一处地花时间细细观望,有时捏起叶子,有时把脸凑近花朵闻香。
一下回过神来,看见亭子中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正手拄拐杖,如同雕像一般坐着。
「早上好。伯爵大人」
她慌忙提起裙裾致以问候。
「睡得好吗」
灰发的伯爵一边回以惬意的微笑,一边用手示意叫她来到身边。
「是的,在这种时间才起床,真不好意思。因为在王都的时候会睡到中午」
「乡村生活里,早起也早睡。和王都不同,没有夜里的消遣呢。想必很无聊吧」
「哪里的话呀」
缪德莉优雅地坐在了凉飕飕的大理石长凳上,看向了庭院。
「比宝石和礼服精妙上好几倍的东西,我有幸看到了」
「你来了以后,园丁们都干劲十足。我妻子卧病在床以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像你这样欣赏庭院的人了呢」
伯爵慈爱地注视着她。
「我儿子没有做什么异想天开的事,让你为难吧」
「为难什么的,哪里的话」
缪德莉竭尽全力地否定了。「的确他时不时会让我吃惊,但我渐渐明白,那当中是含有深谋远虑的」
「齁?」
「昨夜他也到房间里来,和我的双亲说过话了。本来身份为子爵之人,直呼伯爵大人其名是不合适的,但不知不觉中却完全打破了拘束,营造出如同亲子一般的气氛了」
「岳父大人,是吗。我也是,希望能有你这么叫我的一天啊」
「请、请您不要开玩笑」
「哈哈」
伯爵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非常快活地笑了。
「我心里是有多么盼望你能来到这个家,真想让你知道啊」
「您这么说实在是不胜感激」
「希望你能不被老一套禁锢住,和爱德华一同发动新事物。这个庭院也是,尽管种你喜欢的花、自由改造就好」
「怎么能。像我这种人,不能动夫人留下的庭院啦」
「不,去世的妻子也会高兴吧。她呀,经常会想象你站在这个庭院里的身影」
「诶!」
缪德莉太过吃惊了,抬起了拘谨地伏下的脸。
「虽然你不记得了,伊莲很久以前在王宫见过你哟。子爵一家举行完你的命名仪式的时候,妻子刚好久违地访问兄王陛下回来」
一边眺望着树木百草随风摆动,伯爵的侧脸在遥远的回忆中微笑。
「妻子见到了还是婴儿的你,似乎暗暗在心中想象过『这样可爱的孩子,要是能迎为我孩子的妻子的话』。所以,你在社交界出道的时候,我主动提出来负责护送,也是妻子的愿望哟」
「怎么会……实在是不胜惶恐」
缪德莉在王宫接受命名式是出生后一年的时候。伊莲公主应该已经因死产而痛失爱子了才对。
幻想为夭折的孩子迎接妻子,那是多么悲哀的心愿啊。
自己嫁给身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庶子的爱德华大人,身处天界的夫人的心到底多少能得到些慰藉了吗。
「真爱侃啊。老爸你」
循着唐突的声音回头看,爱德华正边把亭子屋顶垂下的野葡萄掐下来、大口大口地吃着,边瞪着父亲。
「缪德莉。别太靠近那家伙了哦。听说他年轻的时候玩女人可有名嘞。……对吧,于贝尔」
他背后的金发骑士收敛地笑道。「我从我父亲那里,听说过很多您的勇武传」
「那真是意想不到啊」
恩斯特露出了苦笑。「我还以为活证人已经不在就放下心来了」
「娼妇的肚子都搞大了,对儿子的新娘出手也不会不可思议吧」
爱德华一把拉过缪德莉的手让她站起来,给父亲留下了意味深长的视线,说道「于贝尔,之后交给你了」便迈步走了。
「那个,爱德华大人?」
缪德莉被感觉正一个劲地往馆邸玄关走的婚约者抓着手腕不放,问道。
「在生气么?」
「当然,在生气啦」
立刻就回了不高兴的回答。「现在,我以外的所有男人,光靠近你就让我不爽呐」
「可是,那是你的父亲大人哦」
「昨天,连你骑过的牡马我都气」
「噢」
缪德莉终于屈身笑了出来。
「你呀,真是有趣的人」
「我意思可是十分认真的」
「可是,把自己的事束之高阁,可不好呀」
「自己的事?」
「你也是,明明也把很多女性放过在身边」
缪德莉装作开玩笑的腔调中,混着一点来自本心的怨言。
爱德华一下噎住了,重新拉起她的手,这次就再放慢了一点脚步。
走上楼梯,在没有窗户的昏暗走廊前进,在尽头的门前站住。
年轻伯爵从上衣的口袋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这个房间是?」
「【伯爵的房间】。是只有拉瓦雷家的当主才被允许进入的房间」
「诶,那么我」
「没关系的。进来吧」
应邀走进的房间,明明在早上里面却很暗。是靠朝北的铁叶窗漏进的微光,勉强能辨清手边的程度。
缪德莉一惊,身体僵直起来。因为背后传来了门上锁的声音。
(该、该不会,爱德华大人)
有双手轻轻地放在了她肩上,吐息触碰到了后颈。
「缪德莉」
「呀—」
千金发出悲鸣缩起脖子,捂住了脸。「不、不行。爱德……大人,直到结婚,我」
头上嘭地撞到了什么。
「我说啊」
她战战兢兢地透过手指的间隙回头看,眼前能看见婚约者那板着的脸。
「果然你啊,觉得我是超好色的男人吧」
「对、对不起,不、不对。以为一定是」
「以为一定是和大把女人玩过吧」
「……是的」
这诚实的白状,让爱德华呼地叹了口气。「嘛,也难怪啊。毕竟听说了娼馆养大」
「是呀。无论是谁一般都会这么想的」
「昨天的接吻是我第一次,明明我说了那么多遍了?」
「可是,因为你非常拿手嘛……」
「毕竟,姑且只在背地里的观察和研究我是没怠慢过的呐」
爱德华拿了打火石,点亮了烛台的蜡烛。光亮照出的,是挂在壁上的6幅肖像画。
「这是历代拉瓦雷伯爵的肖像。在被这么多祖父曾祖父围着的地方,就算想做坏事也做不成呀」
「噢,这些大人是」
最初以战栗的心情靠近过去的缪德莉,透过女性特有的洞察力热心地一幅接着一幅看得出神。
「大家,都威武凛然,朝气蓬勃啊。这一位,真的还很年轻」
「他是六代的祖父」
爱德华一边给壁上的油灯添火,一边答道。「23岁的时候,在和北方的马贼的战斗中出阵战死了。在我老爸还是3岁的时候」
「噢」
「咱家的先祖,似乎代代都有早死的宿命。长寿的充其量就是40岁、或是45岁左右」
以冷淡的调子,爱德华继续说道。「也有家伙说拉瓦雷伯爵家被施了诅咒。所以大家一成了当主,似乎就会尽可能早地叫人画好肖像画。当然我老爸也是,早就准备好了」
「……」
「他说希望结婚仪式的准备上多花时间,却又改口说在今年的秋天,也许是觉得自己撑不过春天呐」
「——他明明很有精神。有这么糟糕吗」
「腹中的瘤子小是小了,可并没有消失」
那是不像他的,有气无力的声音。「据说什么时候又会复发也不清楚。那样一来,病魔的进展就再也阻止不了了」
缪德莉感到心里发堵。总是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洋溢自信的态度、轻巧快活地四处活动的人,其实正为对血亲之死的恐惧而惴惴不安,不安到令人心痛的地步。
「今天,把你带到这里」
爱德华似乎重振了精神,加强了语气。「是因为我想打开这个桌子的抽屉」
「抽屉?」
他在大书桌的上放下了烛台,坐到了椅子上。
「据说是只有伯爵称号的持有者才能打开的抽屉。老爸想托付给我什么——我到底是直到如今也没能打开」
「像我这样的人,一起看也可以吗」
「拜托了」
爱德华无力地微笑。「呆在我身边吧。一个人没有勇气去看」
插入和门锁同一把钥匙,钥匙孔便咔嗒地响起了沉重的声音。
缪德莉屏起呼吸,注视着抽屉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羊皮纸卷轴。
「这是……」
「是建筑的示意图啊」
在桌上摊开的羊皮纸相当地古旧,褐色的斑驳纹样之上,变色成赤黑的直线和曲线看上去就像浮起来一样。
那是这个领馆的示意图无误。而且,还把这个馆邸里的隐藏通道和隐藏房间都全部都记录了。这是战乱还没结束的时候,以防突然的敌袭,只限城主间秘密地流传下来的东西吧。
「好炫。在那种地方竟然有小房间」
「从这个背面,能瞒过所有人走下一楼啦」
两人被勾起了冒险心,紧挨着头,兴奋得忘了时间,着迷地看这张地图。与其说这是战争阴惨的遗物,不如说这如同是拉瓦雷家久远的先祖给年轻世代留下的秘密馈赠。
抽屉中也发现了很多其他古董。钥匙串。短剑。各种王的下赐品。刻印有拉瓦雷纹章的铠甲和皮带的金具和银制品。羊皮纸订起的文件卷束。总觉得似乎历史悠久的异国风漆箱。
那漆箱里面,放着一个信封。
信封明显纸张的光泽也还很新,不是由拉瓦雷纹章的山谷百合,而是由戴着王冠的狮子和蔷薇花的蜜蜡封印的。
被允许使用那个印的,就只有王家法恩塔尔家的公主。换言之,就是伊莲·法恩塔尔·拉瓦雷夫人。
爱德华拿起信封的手,微微颤抖。
不过,直到他下定决心打开它,并没有花上多长时间。


致我们未见的孩子

生下你,也许是恩斯特和我的罪行。
也许叫你,承受上了孤独哭泣的生活。
可是,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记住。
过去,我们即使相隔多么遥远,也一直与你同在。
然后,从今往后,也将会陪伴在你的左右。
我们的孩子哟。我们爱你。
哪怕死亡将我们远远分离,唯独恩斯特和我对你爱,是决不改变的。


「真可怜啊。伊莲公主大人」
越过他的后背探头去看信的缪德莉,视界渗满了泪水读不下去后续了。「对生下不久便夭折的孩子,她思慕到了这个地步呢」
当如此喃喃自语后看向爱德华时,她吃了一惊,惊慌失措起来。
在信的前面,他正把如祈祷一般交叉的双手抵在眼睑上,低声痛哭。
无休无止,深沉而又激烈。



第6章「生命之春」(4)

回过神来时,午餐的时间早就过了。回到房间,吃着兼下午茶的午餐,缪德莉感到疑问越来越膨大。
(爱德华大人,为什么会哭呢)
拉瓦雷伯爵夫人伊莲公主对身为庶子的他而言,应当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才对。读了那位大人给自己孩子的信,理应没有任何理由会心慌意乱成那样。
(是感觉自己去世的母亲和公主大人重合了吗。虽说那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果然,还是想不通。
千金眉头紧皱陷入沉思,侍女吉尔一边斟着续杯的茶,一边调侃她似地说道。
「怎么了呀。今天早上明明还一脸幸福绝顶的表情」
「啊啦是吗?」
「要我猜猜吗。想到还有三日就要回去王都了,您心情正郁闷吧」
「三日?」
这么说起来,逗留的预定是直到周末。后天,就得辞别拉瓦雷之谷了。
和爱德华大人,要分离一阵子了。
胸中一下刺痛,心情就真的郁闷起来。
明明仅一天前还做好了破谈的觉悟,如今却无法想象离开那位大人身边生活的每日。
不听那位大人的声音,不见那位大人的笑容,没有那诱人的吻,能忍耐上几天呢。
「您看您看。果然眼泪汪汪了。不用担心,伯爵大人一定会经常跑来见您的啦」
「……是这样吗」
「把这样美丽的大小姐放在一边的男人,就不是男人。而且出嫁是在秋天吧。不就是区区半年左右的忍耐吗」
(半年。过了半年,我就会从蒙塔尼子爵家出去,在这个领馆生活了)
要作为拉瓦雷伯爵夫人,在丈夫身旁支撑他了。
立刻,大量杂事仿佛在头脑中四处跑过,她感到了目眩。
「吉尔,虽说我忘了」
缪德莉说出了这时突然想起的事。「我结婚后从子爵家出去,你也打算一起过来么?」
「那是当然了。如果大小姐不讨厌,直至天涯海角我也会相随哦」
「讨厌什么的,当然不会有这种事了。只要你能来,无论去哪里我都很心安呀。……可是,拉瓦雷伯爵是很重视这块领地经营、几乎不会在王都逗留的人哦。我们也会离开王都生活。如果是这样,你和托马打算怎么办?」
「您在说什么呢」
吉尔大声笑了起来。「您无需为我的事情挂心。那种丑男,互相又没有为将来立过海誓山盟,当然是快快分手啦」
「怎么能……」
注视着孜孜不倦地站着干活的女仆的背影,缪德莉充分感觉到了她在虚张声势。这是只有恋爱中的人才具备的直觉。
(结婚,并不只是当事人之间的问题。就如大伯爵大人所说的一样啊)


站在爱德华的房间门前,缪德莉踌躇了一阵,敲门了。
「是」
一位年轻女仆从供待机用的小房间的门里探出脸来。
「哎呀,大小姐」
「那个……我是有话来跟伯爵大人说的」
「啊,大少爷现在」
女仆刚说了一半,就微微一笑。「请。请进。如果是大小姐您就没问题」
「诶?」
门从内侧打开,她被请进了里面。爱德华正躺在沙发上,酣然熟睡。
她慌忙回头看,女仆满是调皮地敬了一礼,退回了小房间里。
(再怎么说是午睡,偷看男士的睡姿,可不是淑女所为啊)
缪德莉踌躇了,可即使如此也挪不开眼睛。她最终还是输给了诱惑,慢慢地接近。
(多么可爱啊)
半开的嘴唇,看上去犹如少女般丰润。总是被蓬松的头发遮住的额头赤露了出来,那白皙光滑的肌肤,令她不禁想要触摸起来。
当忍笑忍得辛苦得要死时,缪德莉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睫毛是?)
透过阳光,明显看上去是金色。和缪德莉完全相反。她的头发虽然是淡茶色,但眉毛和睫毛都是深的焦茶色。
一般来说,拥有涅色头发的人,眉毛和睫毛不都是涅色的吗。再定睛一看,爱德华头顶的发旋上,探出了好几条根底稍变成金色的头发。
(这,就是说他染了头发吗?爱德华大人的发色——其实是金色?)
按理说不会这样的。无论从历代哪幅拉瓦雷伯爵的肖像画看,大家都是涅发。大伯爵的头发也是涅色的。
那么,据说曾为娼妇的母亲呢?尽管没有见过,可是假如镇上的娼妇拥有征服者之色的金发,只凭这点就会在街巷中成不得了的大热话题了。
缪德莉歪头沉思后,为了确认把脸再靠近过去,突然双臂就被抓住了。
「呀—!」
「真大胆啊。居然由你来趁夜私通」
「才、才不是趁夜私通,现在是中午!」
缪德莉脸变得通红,挣扎起来。「——可以放开我吗?」
「不要呢。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爱德华任凭她伏在胸上,重合上了嘴唇。
意乱情迷地反应之间,身体的力气松了下来,刚才还盘踞在脑海中的疑念,变得怎样都无所谓了。就连魔法使,也使不出这种魔法。
「请等一等。有话要说」
缪德莉好不容易从他臂中逃走,坐在他脚边,说明了来这个房间的目的。
「你的侍女,和乔治的从者是一对的?」
「嗯,所以,我移住到这个领地后,就会把吉尔和托马拆散掉了」
虽说是佣人,吉尔对缪德莉而言是姐姐一般的存在。一想到这左右她一生的决断的沉重,缪德莉就变得害怕起来。
「我们结婚,不止是我们,周围的人们的命运也会被改变啊。有什么办法吗?不过说是这么说,也想不出任何好主意」
爱德华「唔—」地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了。我会考虑考虑的。话说回来」
他手指轻轻地扫过搭在缪德莉额上的头发。「刚才,你在一脸惊奇地盯着我的睡脸看吧。为什么?」
缪德莉吓了一跳。爱德华虽然满面微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头、头发,好像混着金色的东西就……」
「啊啊。光线的影响下白发看上去显金色了吧」
「是白发吗」
「毕竟我啊,吃的苦多得叫人无法想象是18年的人生呢」
爱德华单手支撑着她的身体从沙发站了起来。
「刚刚好。有件想让你看的东西」
「好的」
横跨过房间,他挑了一道门打开。
冷飕飕的凉意飘荡。那是宽敞、一切统一是淡水色的房间。
「这是拉瓦雷伯爵夫人的房间哦」
爱德华说道。「就是说,是你的东西」
「我的……」
由于太过豪华她胆怯起来,他则轻轻地把她推上前去。
「你去好好看看吧。壁纸窗帘和家具如果有不中意的东西,要从王都置办过来。要把能塞满衣柜的裙子买回来。要把书架上摆着的书逐一挑选回来」
「好吗」他十分疼爱地从后面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少女的头发。「成为拉瓦雷伯爵夫人,可是非常辛苦的。回到王都后,会忙到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我知道了」
缪德莉眨了好几次眼睛,回头望去。「想想看,我对领地经营一无所知啊。半年间里,我必定会掌握与住在这个谷里相称的教养。谷物的培育方法也好,水车的结构也好」
「还有钓鱼,和捕获青蛙的技术呢」
两人相对露出了明朗的微笑。结婚后的生活,要在心里更加具体地描绘出来。彼此确认,那是对如今的他们来说,比什么都必要的准备。
「你不一起进来吗?」
「啊啊,那边是只有女性才能进去的房间」
爱德华红着脸,一个转身背了过去。「而且——再这样下去我就快煞不住了」
缪德莉独自在空气森森发冷的房间中到处慢慢走过。
这是子爵家自室的几倍大呢。配合小花纹样的壁纸配色柔和的家具。简素而舒适十足。尽管如此,不可思议的是,这里亦漂浮着些许华美的气氛。
那其中的理由,她立刻就领会到了。
半分吊起的缎帐对面,有个小小的壁龛。那墙壁上,挂着一位女性的半身像油画。那是感觉庄严得叫人想跪下的美丽金发女性。仅凭一幅肖像,就让整个房间熠熠生辉。
那手上握着的扇子的流苏,结子根据身份有详细的规定。看那花结的型,缪德莉就悟到女性是谁了。
「是伊莲公主大人呀」
去世了的拉瓦雷伯爵夫人。以前,身为这个房间之主的继承王家之血的公主。多么高贵、多么和蔼的人啊。
「可是,这位大人……这面容」
笔直注视着缪德莉的微笑,和谁很相像。眼睛的颜色,是令人想起澄澈的青空的水色。
「这眼睛的颜色……」
背脊一瞬窜过战栗。这是爱德华大人眼睛的颜色。
面容也总觉得很像。不,假如他是金发,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
缪德莉想到这里,险些打了个趔趄,抓紧厚厚的缎帐。
——『假如,他是金发的话』


「母亲大人」
「怎么了,缪德莉」
「为了面对结婚,我想先多了解一下子爵家的家系图比较好」
「嗯,说得对哦」
「您看,有位金发的人在先祖里面吧」
「啊啊,你是说米蕾耶大人吧。她是我的祖先,侯爵大人的庶子哦」
「不过,漫长的时间当中,金发的颜色会渐渐消失对吧」
「嗯,反复和涅发的人结婚的期间,很遗憾就会这样呢。不过缪德莉,你薄茶色的头发,是米蕾耶大人的血多少也余留下来的证据哟」
「涅发和涅发的人之间,有诞生过纯粹的金发孩子吗?」
「会怎样呢,我不清楚。我没有听说过呢」
「那么,涅发的人和金发的人结婚的话」
「那样,基本都会是金发哟。不过,假如金发的人先祖里有涅发的人,那有时也会不是这样」
「最后再问一句——王族的孩子必定会是金发么?」
「那当然是这样了。像法恩塔尔一族那样过去一位涅发先祖都从未有过的家系里,会诞生金发的孩子啦」


远处响起猫头鹰含糊不清的叫声。夜莺清脆响亮的声音响了一会儿,还以为回归寂静时,却又响起猫头鹰的。
谷中之夜,意外地热闹。
缪德莉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坐在角落的长凳上。
头脑在混乱当中。到底要想什么、怎么想才好呢。
晚餐的时候也是,爱德华和昨天一样,快活地与子爵夫妻和父亲聊天。
只有缪德莉一人在沉默寡言。无意之中注意力就快要被他的头发吸引过去,慌忙集中到眼前的盘子上。
厨师施展本领做出的今天的菜单,是山谷里刚钓起的鳟鱼料理各式。黄油烤鱼和鱼肉切片,哪样都是不负期待的绝佳味道,拜此所赐吃过了头,出来庭院也有助消化的散步的意味。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要向拉瓦雷家佣人中的谁,转弯抹角地问问看吗。
缪德莉以前开始认识的,是管家奥利维尔,和爱德华的近侍骑士于贝尔。如果向这两人中的一位,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句『爱德华大人他,其实是金发吧?』来套话看看的话。
——不行,不能问出这种问题。
他如果在染头发,一定有什么理由才对。恐怕,他不想被任何人知道自己是金发。不顾这点而四处问人可没有好的道理。
闭口不谈吧。不然——感觉会发生出奇地糟糕的事。
「缪德莉」
心脏猛地一跳。明明应该是比谁也可爱的声音,唯有这时却也有少许可怕的感觉。
「爱德华大人」
「刚才我去了你的房间,你却不在耶。我刚在庭院四处找你」
「对不起。我想独自想一点事情」
「想事情?」
在新月之夜的微暗当中看爱德华的眼睛,是显暗蓝色的。
即使问了双亲,他们也答道他的眼睛颜色是深蓝色。他们不知道其实那是明亮的水色。他总是摆侧身的姿势,避开被人从正对面看自己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呢,说说看吧。我也一起来想」
「……无法,好好地用语言组织出来」
其实并不是没法用语言组织出来,而是不想说出来,缪德莉自己也清楚的。
「所以,已经不用了。一定是我不想回王都,在心堵罢啦」
爱德华发出了静静地吐气的声音。
「其实呢,我在试探你」
「……诶?」
「知道你察觉到我的发色时,我故意把你带到了那个房间。如果是你,发现了拉瓦雷伯爵夫人的肖像画,一定会察觉到她和我相像吧。这是一个赌博」
缪德莉开始颤抖。爱德华凝视着她的眼睛,和往常不同。那是询问对方是否信任自己似的严肃眼神。
「最初是老爸开始了赌博。他说了伊莲公主见过婴儿时期的你的事情吧。假如,你是嘴巴不严实的人,应该立刻就会对子爵夫妻说了那时的话。关于我的发色,也许也会向佣人打听这打听那。那个时候,我就会做好就算和你结婚,也一直把这个秘密保守下去的觉悟」
「——秘密?」
「可是,你跟谁都没有提起过。晚餐时我也向子爵夫妻套话了,但看样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证明了你是贤明的女性。在一生之间,一定可以保守住我的秘密」
即使如此,爱德华也似乎犹豫得很,噤口不语了好一阵子。
「然而,保守秘密这件事,是很痛苦的。你得负上难以想象的重荷。对双亲也好,对信赖的朋友也好,都绝不能说出口。为了我,让你遭这些罪真的好吗,就算如今我也搞不清楚」
缪德莉惊得屏住了呼吸。那个瞬间,她察觉到了。他一直以来比什么都渴望的,无疑是能够共有那庞大秘密的对象。
「请安心」
她小声地叫道。「我会保守秘密的。即使是怎样的秘密,我也会拼上性命保护到底」
「……」
「无论是怎样的重荷,我也想和你一同背负。请说吧」
「缪德莉……」
爱德华仿佛忍耐着什么一样,一动不动地伏下了脸。
他再次抬起来时,那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迷茫。
「于贝尔」
「是」
庭院的草丛中跑过黑影。
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徒在偷听,这是以防万一的确认。黑影点了点头,便消去了踪影。
「现在开始要说的话,并非玩笑或谎言。听好了吧」
「是的」
「我(俺)的——我(私)的母亲,是伊莲·法恩塔尔」
「是……的」
缪德莉想要点头,身体却完全僵硬掉了,动弹不得。
在她眼前的,并不是伯爵的庶子。而是拉瓦雷家正统的嫡子。
「抱歉。所谓娼妇的儿子,是编造出来的假话」
而且,是国王弗雷德里克三世的妹公主的儿子。
「如果不这样,就会被卷入王位继承权的争斗之中。根据情况连性命也危险。害怕这样的双亲,把刚出生的我当作死产,托付给了他人之手」
换言之,是法恩塔尔王朝的、货真价实的王位继承权持有者。
「最初我被托付给放浪民族的老太婆,接着在港镇的娼馆长大。把头发染成涅色,学会用平民口音说话,从娼妇和船夫们身上学来人生的智慧」
他满脸满足的微笑,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前。
「所以,我(私)——我(俺),今后也要作为娼妇的儿子行动。说出真相,这是最初也是最后了。不会再从嘴里说出第二次」
「我知道了。……我也绝对,不会将这件事」
缪德莉突然「啊啊」地叫道,当场快要倒下了。爱德华一下子抱住了她。
「没事吧,缪德莉」
「请……请饶恕我。我……是多么地、对你」
她在他臂中抽抽嗒嗒地哭道。
「多么、失、失礼的事啊……。在心中呆然、轻蔑……扇了耳光、不知自己斤两也……做了过分的事……迄今为止,我是对你,多么无礼的女人……」
突然的畏怖和羞耻侵袭而来,她发着抖,拼命地挣扎要脱身。
自己是区区子爵的女儿。然而,这位是流着法恩塔尔之血的大人。是连下任国王也能当成的人。
「请放开我。我这种人,和你结婚……没有这种资格!」
不过,爱德华却往手中灌注越来越大的力气。
「都说不要紧了」
他声音快活地笑道。「要是你没资格,我就不会说出这种秘密啦」



第6章「生命之春」(5)

管家奥利维尔发觉从后面飘来了非常难闻的气味。
巡视了建筑物一圈,就发现一名垂发的女仆,正在后庭生起炉火,不断搅动着架在那上面的铁锅。
「喂,你在干什么」
「呀!」
女仆被突然的声音惊得跳起。看那脸,是爱德华的房间配属女仆的其中一人。名字好像是叫娜塔莉的那个。
「这是什么」
奥利维尔看了这散发异臭的赤黑液体,皱紧了眉头。
「大、大少爷的命令,我在熬他宿疾的药」
「宿疾?什么病」
「不清楚。我不知道」
「说不说!」
「是、是!」
娜塔莉轻易就白状了。「他说天生血气不足,所以要喝这个」
「血气不足?你不是和血气太盛搞错了吧」
奥利维尔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不过在恶臭之下他投降了,说道「知道了。继续吧」捏着鼻子离开。
(不过唯独是那位精力旺盛过头的大少爷,无法想象会有什么病)
确实,爱德华的每日都是繁重事务的连续,叫奥利维尔也得暗中惊叹。尤其是子爵一家逗留的这一周间,他白天有时带领宾客们参观,有时玩槌球游戏和一同喝茶,所以清早和深夜全被执务时间填满。因此,这一阵油灯的油减少得极端地快。
(当下,是人生最好的时期。大概怎样的辛劳也不会觉得是辛劳吧)
他捂住要上扬的嘴角。尽管没有忘记自己的立场的打算,不过即使如此,也不意味着奥利维尔要到骨子里都成为普兰公爵的狗,不能老实为到访拉瓦雷伯爵家的春天欢喜。
(推荐他前往王都时,顺便去接受一次福楼拜医师的诊察会比较好吧)
这么想着加快脚步的管家的手中,握着刚从王宫的使者那里接到的召唤状。
每月一次,谒见弗雷德里克三世的日子临近了。


「啊啊,我忘了」
接到召唤状的时候,爱德华露出了发自心底不情不愿的表情。
「下周,领地的事情都排满了,哪有空去那么无聊的王都,陪那家伙消磨时间。喂啊,奥利维尔。要是不声不响对国王的谒见放鸽子,会怎样」
「先不论大少爷,身为管家的我的头,会和躯体永久分家吧」
「那个时候,我会叫来村里的裁缝,精心给你缝起来的,放心吧」
「这恩典深厚得我感激涕零」
「在谈衣服的话题吗?」
裙摆轻飘飘地鼓起了风,缪德莉从庭院抱着大把花束上来了露台。为了未来伯爵夫人,园丁们剪下庭里最好的花,争先恐后地献上。
「啊,对了!」
爱德华想到了好主意,猛地从睡椅上跳起。
「刚刚好呀。你是明天回去吧。可以让我一起坐上子爵家的马车吗」
「哎呀,爱德华大人也要来王都?」
缪德莉的眼睛闪耀起欣喜。别离的悲伤摇身一变,化作了对令人目眩的幸福时间的期待。
另一方面奥利维尔却脸色阴沉,仿佛在说「那样一来,事情不是倒转过来了吗」。
「直到谒见日,您都得在那边逗留上一周哦」
「好开心啊。我,最喜欢王都了」
「领地的工作,不是排满了吗」
年轻伯爵轻拍了一下奥利维尔的肩,得意地微微一笑。
「全部交给你。毕竟,咱家有个头颅和躯体紧紧相连又值得信赖的管家嘛」


翌日早上,蒙塔尼子爵一家结束了在伯领一周间的逗留,在所有佣人的送别下踏上了归路。
千金的婚约者、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也同行。不过,四个人坐进一个车厢里实在是太拥挤,结果,就和伯爵家的马车一同准备了共两架前往王都。
近侍于贝尔为了让居馆的佣人们做好主人突然访问的准备,先走一步快马奔向王都了。
子爵夫妻是子爵家的马车,爱德华和缪德莉是伯爵家的马车,他们各自坐了进去。
总是无聊至极的二日间的翻山越岭之旅,变做了甜蜜的蜜月空间。车窗外经过的平淡无奇的景色变成了无比贵重的风景画。
山顶上,一片蓝紫的风信子铺成的绒毯迎接了他们。即使大概观众寥寥,春之草原也竭力盛装打扮,两人走下马车一个小时都看个不厌。
两日后,把缪德莉送到子爵家后,爱德华在居馆下车,于贝尔出来迎接了他。
「旅途如何」
骑士这么问道,爱德华则「啊啊」一声没什么劲地答道。
「说起来,路上我学到了一件重要的人生教训」
「是什么呢」
「在摇晃的马车接吻,磕到牙齿真痛」
于贝尔一个转身背了过去,像呼吸困难发作的人一样,好一会儿笑得直不起腰来。


逛王都的方法,独自一人和二人一起会有所不同。
爱德华到此为止也经常去逛王都纳维尔,不过说起他的目的地,就是逛古书店、船夫歇下船桨的拉罗舍河的桥边、小贩的聚集地之类,净是些奇怪的地方。但是,陪缪德莉一起逛后,就能见到王都的另一面了。
「爱德华大人。再逛一家好吗?」
在面向上流阶级的裁缝店和帽子店林立的大道上,婚约者像翩翩起舞的蝴蝶般轻快行走,那无休无止的探究心叫人不得不佩服。
爱德华最初盘算着怎么忍住不打呵欠,跟在后面走个没完,不过店铺格局和店主的揽客手段,也逐渐挑起了他的兴趣,看是什么交涉招数撩起淑女们购买欲望。
住在娼馆的时候,穿别人给的就够了,而成为了伯爵之后他也没有自己买过衣服。作为客人进入这个种类的店铺,是他生来第一次的体验。
不知道被称赞为社交界之花的缪德莉的人,这大道上一个没有。无论去哪里都会受到大量的注目,得到殷勤的招待。
在店铺深处的贵宾席喝着茶,他感到心爱的女性目光闪耀地一件接着一件穿上美丽的裙子的姿态,花上多少个小时也值得细细观赏。时不时她会用「怎么样?」的眼神望向这边,而他也光回以眼神来暗示「超级棒」、「刚才的比较好」等等。
只是这点事就快乐极了。微不足道的秘密游戏,对抱负着更大的性命攸关的秘密的恋人来说,能带来单纯的喜悦。
爱德华突然留意到了放在桌子上的大量类似小装饰框的木架。拿到手上,颜色鲜艳的布料样本正夹在里面。
「店主」
「是,老爷。有何吩咐呢」
「这个,全部都是丝绸吧」
「是的。这都是来自北方的最高级品」
「但丝绸这种东西,我有印象是炎热国度的产物」
「恕我冒昧,未必是这样的。因为蚕的饵食桑树长势好坏就看从春到夏这段时期,蚕大致从5月到9月这炎热的时期吐丝,之后便在茧中过冬。只要注意温度,不如说雪深的国度会产出上质的丝绸」
「Hu-m」
年轻伯爵似乎被这番话勾起了浓烈的兴趣,站起身开始在店中四处走了起来。
「那个店门前的标记,是什么意思」
他问道。入口门框上端的横木贴着好几张签子。那上面画着的圆圈和十字之类的简略图画,明显看上去是什么的记号。
「是。那是埃坦侯爵大人的标记」
「埃坦侯爵?为什么」
「这条大道上,一切都蒙受着侯爵大人的优厚保护。为此,每一掌宽的绸缎,我们会交纳5索尔特,那是证明交纳完毕的印花」
「你说什么?那,这个是」
「那是屋邸坐落在这上面的朱莉亚大人的家徽,每一段布交纳20索尔特」
「开啥玩笑。要被四处征收好几重那么多的税金吗?」
「那是王都这里从旧时开始的习惯,老爷」
裁缝店的店长贴着面具一样的笑容答道。事到如今不想把事情闹大的心情表露无遗。
爱德华立刻张口结舌。作为王的膝下的王都大道这条路,已经化为贵族们权益的蜘蛛网了。住在纳维尔的商人和庶民们都被这个网束缚住,每当贩卖搬运商品,赚到的钱都会被侵吞吧。
而且,恐怕这毒害波及的范围,不会仅限于王都。


到访圣玛尔迪拉孤儿院,是来王都时的乐趣之一。
唯有在这里,没有必要揣测别人的言外之意,没有必要警戒巧妙地隐藏起来的恶意。
「少爷!」
众多的孩子们在秋千和树荫下的长凳间像回镖似地来来去去。那秋千,是上个月访问后爱德华拜托木匠做出的新东西,孩子们对得到新玩具的感谢,就是如此努力靠全身表达出来。
「大家,都非常高兴呢」
长凳的旁边,缪德莉满面慈爱的微笑,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啊啊」
「怎么啦。总觉得,你似乎心情不太好呢」
「我啊,衷心觉得自己是个伪善者」
爱德华在长凳上面竖起一个膝盖,把下巴搭在上面。「靠捐赠游玩道具,就觉得能弥补一个月仅一次的访问了」
「比起什么都不做,要好得多啦」
「可是过去的我,会更拼命地为需要帮助的人动用头脑和身体。毕竟是一个钱都没有的打杂小弟嘛。如今我拥有的财富,多得差不多能把我想做的事全部实现。但是,那不是我赚来的钱。是贵族从民众那里榨取的钱」
「什么榨取。爱德华大人是公正宽大的人。再加上你还连夜里都不睡,为领民而绞尽脑汁」
「这整个国家,赋予了贵族过度的财富和权力。只要这腐败的构图不变,我就是同罪」
「你啊」
缪德莉也没有再反驳,静静地问道。「你是想成为王改变这个国家么?」
「这么狂妄的事,我没想过」
爱德华一脸惊愕地答道。「我只做拉瓦雷领的领主就足够了。没有力气再背负更多责任了」
「那样的话,就不要太责备自己了。你啊,把你能做到的事竭尽全力地做好就可以了哦」
「缪德莉」
爱德华眯起了晴天的湖水般的水色眼睛,幸福地微笑了。
「有坐在旁边认真听我说话的人,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千金难为情地答道。「我只能做到这些了呀」
「呜哇。深情对视!」
「少爷,快要亲亲了哦!」
孩子们一蹦一蹦地跳着,起哄长凳上的二人。


「总觉得,样子和平时不同嘛」
弗雷德里克三世在王家之庭的亭子里,闭眼躺在往常的睡椅上问道。「沉默寡言,时不时形迹可疑地咧嘴坏笑,简直一副心怀鬼胎的表情」
「深深地沉醉在无上的幸福当中的表情,你能这么说我吗」
爱德华小呷红茶,呼地叹出心满意足的吐息。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一脸幸福吗」
「没有比听别人幸福的理由更烦人的事」
「切!这个样子,也还是国歌里歌颂为『民之父』的国王陛下吗」
即便如此王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于是爱德华就向候在旁边的侍从长纪尧姆投向恳愿般的视线。
「如果我可以的话,请容我一问。伯爵大人」侍从长行了一礼,答道。
「不愧是你啊,纪尧姆。这个国家安泰,都多亏有你了」
爱德华瞅了弗雷德里克王一眼,压低了声音。
「实际上啊。我要结婚了」
「那还真是,衷心恭喜您」
「我听说结婚必须要有王宫的许可状。又要劳烦你了,多多关照啦」
「我知道了。那么,王国最幸运的新娘是哪一位呢」
「是蒙塔尼子爵千金缪德莉」
「可余耳中,却风闻那婚事已经破谈了」
弗雷德里克缓缓地起身。
「这种抓人痛脚的话题,你倒有拿稳到手嘛」
爱德华斜眼瞪他。「确实,一度破谈了。我们破镜重圆,都多亏了王妃大人」
「王妃?」
「最初撮合我们的,是王妃大人举行的舞会,而且撼动我决定要分手的想法的,也是她说的那句『想请两位来喝茶』」

再加上,还有那喃喃自语般的一句话。
『我这阵有一个月没有和陛下见面了』

这么说的时候泰蕾丝的眼睛看起来非常寂寞,那双眼睛当中,他看到了同样背负着恋爱之痛的人的悲伤。
「喂,弗雷德里克」
爱德华笔直地望着王。被叫到名字的时候,克莱因国王的肩膀抖了一抖。
「所爱之人能在旁边听你说话,是好东西哦。和忠实的家臣和信赖的友人听时,又有某些不同。会有灵魂深处得到填满的感觉」
弗雷德里克三世背过脸去。「哼。强加于人」
「幸福这玩意,会和自己的意志无关像洪水一样泛滥,弄得身边不论是谁我都想跟他分享一下」
「真不愉快。出去」
爱德华从椅子站起,把一张卡片放在了桌子上。
「我想在你身边近处,肯定有人在等着你嘞」
然后他按照王室的礼节拜跪之后,离开了亭子。
侍从长立刻走进桌子,把年轻伯爵放下的卡片双手递给国王。
那是印有拉瓦雷伯爵纹章的仪礼用名片。

『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及
 其婚约者缪德莉
 谨接受于王庭召开之
 国王王妃两陛下举行之茶会邀请』

「什么啊。这是」
弗雷德里克睁开了眼睛,看向侍从长。「有这种茶会吗」
「闻所未闻」
纪尧姆也困惑起来,完全摸不着头脑。
过了一会侍从长的耳中,传来了王的窃笑。
「意思是叫余召开茶会,招待他们自己吗。厚脸皮的臭小鬼」


下令叫去画廊监视的从者,一带来把拉瓦雷伯爵领回来了的报告,塞尔吉·达尔冯斯便即座从沙发站了起来。
「你退下吧。之后再叫你」
到此为止在接受他的爱抚的女性,默默地点头后,从尽头的门出去了。
自己与极端贪婪的父亲不同,塞尔吉对此是有绝对的自负的。
因此,他偶尔就会想要把女性叫到房间里验证。验证不受女性的肌肤诱惑,始终,保持完美冷静的自己。
想去搭理那个出自娼妇之腹的下贱伯爵,也是出于与此同样的理由吧。是为了证明『我,并非是父亲那样让丑陋的嫉妒感情四散的愚蠢之徒』。
「林德侯。好久不见了」
爱德华比起之前看见的时候,更适合贵族的正装了。无能无知、战战兢兢的男人的表皮逐一褪去,每次见他存在感都越发增强。
「拉瓦雷伯。你说谎了啊」
「蛤?」
「你说过要窝在领地的。那是谎言吗」
他像要糊弄过去般腼腆地笑了。「不是谎言。要是陛下腻烦了这每月一次的谒见,我是打算无论何时都窝在领地里的」
「前不久,听说你喊我父亲作鬣狗了嘛」
「我在为我的过言反省了」
「别误解。当着我父亲的面,竟然会有能说出那种话的男人存在于贵族社会里,我感到钦佩啊」
塞尔吉落落大方地微笑了。「陛下内心理应也会感到爽快才对。所以,才乐意把你召到身边」
「没有这回事」
「说是说这里没有容身之处,却不知不觉潜入到了王宫深处。你的目的是什么」
「您太看得起我了,林德侯。我并没有什么目的」
年下的伯爵始终伏下眼睛作答,金发侯爵慢慢地在他的前面踱步。
「很快战争就要爆发啰。拉瓦雷伯」
爱德华抬起了脸。「战争?」
「你有所耳闻吧。卡尔斯丹和利奥尼亚的国境上,一直持续着小争斗」
「……是的」
「卡尔斯丹的使者频繁拜访我父亲。来要求我国加入卡尔斯丹阵营,一同向利奥尼亚共和国宣战」
爱德华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绒毯的图案。这是连国王也还未知道的最高机密。他料都没料到事态会进展到这个地步吧。
「只要接受要求,克莱因·阿尔巴其亚同盟的联合军会立刻被命令向利奥尼亚出兵。哼,不已经当附属国看待了吗」
塞尔吉嘴角刻上苦笑。
「对出兵,您是反对的吗?」
伯爵以非常小心谨慎的调子问道。
那是当然的吧。卡尔斯丹王国和普兰公爵之间的强烈联系,连打杂的孩子都知道。身为其嫡子的塞尔吉暗中在反对父亲,有谁会真心相信呢。
「我反对呢。我国的国力,当然不论卡尔斯丹,连利奥尼亚也比不上。假如,将利奥尼亚击溃掉,刹车就会消失,卡尔斯丹便将成为独一无二的强大国家,对我国接连提出过高的要求吧」
然后,他耸了耸肩。「敌人能作为敌人存在,在各方面都更好办事啊。国之间的关系如此——当然,人也亦然呢」*
「您意思是要我做什么?」
爱德华的表情当中,添上了刚才为止绝不会露出的严肃和深思熟虑。
——对。露出本性吧。我,就是想看这个。
「不和我联手吗」
塞尔吉把嘴靠近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我父亲的意图,我全部知道。然后,你也深得国王陛下的器重。二人通力合作,便能够说服国王,阻止卡尔斯丹的干涉,把这个克莱因培育成不输于任何国家的强国」
当然失败时的对策也想好了。这个招惹了卡尔斯丹和父公爵的憎恨的男人,会成为合适的弃子吧。无论如何,都对塞尔吉没坏处。
「还是说,你认为鬣狗的孩子是鬣狗呢」
爱德华沉思了一阵,开口的时候却浮现出了余裕宽绰得叫人吃惊的笑容。
「什么狮子还是鬣狗,当下是无所谓的事。反正站到编写历史书的那一方时,重新改写就行了」
「那么,历史书的编纂,就交给你吧」
即使暗笑事情按照计划进展,对方富有机智的应答,却让塞尔吉抱有了一抹不安。
(该不会,我是正要把聪明得可怕的男人揽作同伴吧)
虽然一直只想着要利用他,然而一旦松懈,自己可能就会被利用了。
然而,他立刻就抛弃了这个想法。
(要利用就尽管来试吧。笑到最后的,将会是我)
屈服和败北这两个词语,不可能存在于这高傲的贵族的头脑当中。
「多多关照——爱德华」
「这边才是——塞尔吉」


明媚的春日,也称得上是宿敌冤家的两位年轻人,在王宫的角落坚定握手。
人们还未曾察觉,这个瞬间是让克莱因王国历史翻天覆地的转折点。

     
   第六章 完







可怕……还有这样的事吗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7 11:06 编辑


第七章「变革」(1)

「这次究竟又有何贵干」
执事内森在拉瓦雷伯爵家的居馆走廊快步行走,咂了一声嘴。
这馆子的主人伯爵,有一天突然就从外地的领地上京,正出人意料地长期逗留中。简直是预想之外,真叫人抓狂。
自先代病倒以来,在无人造访的岁月当中,内森身为这居馆的管理者一直贪图安逸与放纵。继承了家业的十八岁伯爵,除去叙爵式前后数个月的逗留,也几乎不在王都现身。再多,也就是每月一宿的程度。
然而这次的访问,已经两周都有了。再加上伯爵吩咐下这样那样的事支使内森跑腿,害得他连捂热座位的空暇都没有。
结束了晚餐后的收拾,还以为终于可以退回自室,却又接到传唤了。
伯爵家的居馆,是邻国阿尔巴其亚中经常能看到的开放式南国样式建筑。中央有个宽敞的庭园,那四方环绕着潇洒的建筑物,连屋檐也施有精细的装饰。从饭厅和大客厅能够直接出入中庭,而且二楼的各个房间都面向中庭开了大窗户,因此明亮又通风。
走过外侧的回廊,走上螺旋楼梯,内森叩响了二楼尽头主人居室的门。
黄昏时的房间昏暗,只有点亮的油灯一盏。那旁边爱德华正以手托腮,一副闲得无聊的样子坐着。其背后候在近旁的,是近侍骑士于贝尔。
「迟到了万分抱歉。您在叫我吗」
刚殷勤地敬完一礼抬头,内森就吓得心里扑通一跳。本应站在远处的骑士,不知何时移动到了他旁边。而且,还是眼看就要手持剑柄的架势。
「做、做什么」
「我刚好闲着,就调查过咯」
年纪轻轻的主人,从桌上捏起一张纸,闹着玩儿似地让它飘然落下。「你写的出纳记录,总觉得重要的项目似乎各种有漏嘛」
「那、那样的事,绝对没有!身为这居馆的执事,我诚心诚意——」
「诚心诚意,为秘密的蓄财奋斗吧。比如说,这个怎样」
又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上经常来往的肉店,拿店里的账簿和账单一比较,有数千索尔特的金额差异。这差额是进谁兜里去了呢」
(他是为了调查这个,才叫我去跑腿,把我从馆里支出去的吗)
内森感到膝盖以下的力气一下子溜走。
再次,飘落。
「从这下面的【战胜广场】一端的五金店走到【拉尔梅大道】的药店看看,大吃一惊了嘞。山谷百合纹章一大排在入口的横木上贴着。去年一年中大概有二万三千索尔特从各个店铺集来了拉瓦雷伯爵的名下。老店的店主,给我证言说,至少也已经持续十年了」
爱德华扬起嘴角笑道。「就是说,老爸和这个我的名下,等同强抢的横暴征税行为都有十年了。对俩当事人倒一声报告都没有」
内森张开嘴巴一张一合,想尝试辩解。可是,声音却发不出来。
这眼前的年轻人的笑容就是可怕到这个程度。
「请、请等一等」
「不用急嘛,辩解我会听你说」
「恕我冒昧,大少爷对王都的惯例有所不知。这是自过去以来任凭哪个爵家都会做的事。请、请您问一问蒙塔尼子爵大人。与王宫打交道,要花费眼里见不着的金钱。不能记载到账簿上的好处费,只能靠这样聚资。这所谓是管理王都居馆的执事之力量……」
「闭嘴」
站在内森旁边的骑士,以含有怒气的声音打断了话头。「这种难听的借口,你以为行得通么」
伴着擦过冰面似地锵一声响,腰上的剑猛然出鞘。
「呜哇!」
「别让血脏了绒毯咯,于贝尔。要花洗衣费的」
伯爵从椅子站起,慢慢地靠近过来。
「和王宫打交道?打的不是与特定公爵大人的交道吗」
「请、请、请饶恕」
内森快要大惊失色,万分恐惧地叫道。
「啊啊,放你一马吧。毕竟你似乎是个熟识王宫情况的有能执事嘛」
执事的尖下巴被手一把抬起。昏暗当中,散发强烈意志的蓝色眼睛从正对面直盯着他。
「与此交换,要像个伯爵家的执事,为伯爵家干活」
「要、要我做什么」
「简单的事啦。首先,不论以怎样的名目,禁止从民众征收金钱,收进自己兜里」
「知道……了」
爱德华一个转身背过去,原样坐回了扶手椅上。
「其他,就像到此为止一样。尽管巴结普兰公爵,把关于拉瓦雷伯的情报传个痛快。不过那当中,偶尔有那么一次,也要混入我命令下来的假情报」
「……假情报?」
「啊啊,简单吧。要是露馅了,就辩解说是把谣言信以为真就行。毕竟这边的目的是动摇那家伙」
「领、领会于心」
爱德华立刻,就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
「咱们友好相处吧。这样一来彼此都能过得舒舒服服。毕竟你从老爸那代起侍奉了十五年,我可不想轻易砍掉你的头呐*」
「谢您贵言」
伯爵走出了居室,仿佛在说已经完事了。
后面留下的于贝尔以冰冷的灰绿色眼睛向下望,手指操动细长的剑锋。下个瞬间,内森的鼻尖尖锐一痛。
「我是粗鲁的武人。如果少爷说要砍你的头*,也许我一个会错意就照字面意思做了」
「咿—」
「你懂了吧。别想作反」
把捂着鼻子双脚瘫软的执事留在后头,于贝尔把剑收回腰上,出了房间。
爱德华倚靠在楼梯的扶手上,涅色的头发任风摆弄。中庭已是夏天的装束,砖砌的墙壁覆满了常青藤的新叶,紫丁香的甘甜香味朦胧地在暮色当中洇开。
「内森那小人,会老实听令吗」
「大概不行吧」
爱德华声音疲惫地答道。「那是欺诈成性的男人,不会这么简单就治好吧」
「您是知道这一点,还放他走的吗」
于贝尔感觉到了主人的额头抵上了他后背。含糊的声音直接通过身体传来。
「上王宫的每日开始后,大概我也会变成这样。揣测别人的言外之意,欺骗,怀疑,最终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
「唯独少爷身上,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于贝尔挺直了腰,诚恳地答道。「哪怕去了地狱,您也是一位言行一致,一直相信周围人的人」
「那些,不是我的力量。都是多亏了你们的帮助」
「因为是您,任谁都会乐意帮助哦」
『正因为如此』,于贝尔在心中喃喃自语道。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王宫需要爱德华。


『王之庭』里,花开烂漫,群芳争艳,叫人寻思是不是用了魔法让所有种类都一齐开放。
小道的两侧,仿照动物修剪的灌木如同卫兵一样列队出迎。
然后,装饰美丽的亭子当中,国王弗雷德里克三世和泰蕾丝王妃并排而坐。
王脱下披风,付有流苏的丝绸衬衫只配了骑马长裤。
王妃身穿襟边镶嵌珍珠、沉稳的红酒色礼服。浓密的金发上没戴皇冠,不过还是饰以珍珠。
从阿尔巴其亚嫁来六年。在公开的仪式以外的地方,她第一次与丈夫同席。
「两陛下贵安」
首先涅发的年轻伯爵在二人面前拜跪。今天是不穿大衣的衬衫和背心、马裤的便装。
接着他的婚约者踏上前来,深深地屈膝。
缪德莉的礼服是淡淡的珊瑚色。胸上也是较为朴素的珍珠胸针。是犹如与王妃商量好一般,配色美丽的搭配。
「陛下。王妃大人。今日承蒙邀请,万分感谢」
17岁的千金以摇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致以了感谢。不过,她和国王会面还是第一次,实在也是在微微发抖。
「缪德莉」
爱德华一边朝国王夫妻露出无可挑剔的笑容,一边跟恋人低声耳语道。「先不论王妃,没有可向她旁边的那位道谢的事哦。看那脸耷拉的,肯定没在欢迎我们嘛」
那耷拉着脸的本人「哼」地背过了脸。「还好意思说。明明都没被邀请,就厚颜无耻还送来什么招待状的回覆」
「嘿。明明你其实还想看缪德莉一眼,想得心里痒痒」
「爱、爱德华大人」
爱德华不断离宫廷礼节越来越远,让缪德莉不知所措。在国王陛下面前采取这种无礼的态度,一般来说进王牢也不奇怪。
终于,王妃噗哧地笑了出来。
「果然,传闻是真的呢」
她在扇子后面抖着肩膀。「说陛下和拉瓦雷伯爵,像兄弟一样亲密」
然后,她折起扇子放到膝上,把脸朝向二人微笑了。
「今天,感谢二位特意前来。又能够见面,真是开心啊」
把客人领到下座后,侍从们开始在桌子上摆餐具。
盘子和茶杯上施有金和蓝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精细上色,是在阿尔巴其亚流传已久的异教徒舶来的纹样。
「这是我的国家里独特的咖啡喝法哦」
往正好能容纳进手里的玩具似的茶杯里斟入了黑色的液体,添入冰凉的牛奶。
「陛下也是第一次喝吧。请」
王把茶杯送到嘴边时那不高兴的脸,看上去越来越不高兴了。
「非常抱歉。陛下是讨厌苦东西的吧」
王妃以自然的动作从旁边伸出手,给王的茶杯里倒足了牛奶。「这样就没问题了。来,请喝」
喝了第二口的弗雷德里克眉间的皱纹似乎松开了,却又马上刻得深深的。
「……为何,知道这件事」
「我一直有向厨师长打听。陛下对食物的喜好,以及当日吃过的东西,逐一」
泰蕾丝捂住嘴巴,恭谨地垂下了眼睛。「非常抱歉。我做僭越之事了吗」
「……不」
视线不交合地交谈的国王夫妻面前,年轻的许婚们嘴巴半开,注视着那一举一动。
「哎呀,给我见到好东西了」
爱德华露出了调侃人的笑容。
「对吧,缪德莉。今后的人生,无论发生了什么艰苦的事,只靠想起今天陛下的脸,也绝对能捧腹大笑吧」
「是、是的。不,那个」
「余的脸?」
弗雷德里克锐利地瞪了他一眼。
「在初恋对象的面前,装作没事人的小屁孩似的脸呀」
说着,爱德华把仍是素的咖啡优雅地送到嘴边。「这点事,明明你早就知道了吧」
察觉到转眼间尴尬起来的气氛,缪德莉巧妙地接上了话头。
「我也要效仿王妃大人,研究爱德华大人对食物的喜好才行啊」
「不要紧啦。我什么都吃的。就算是糊了的树根也能吃」
「说谎。厨师长西蒙在抱怨总被大少爷骂难吃」
王妃微笑注视着二人的对话。
「太好啦。看上去这么幸福。听到谣言时,一时还担心会成怎么样」
两位年轻人听了这番话,慌忙端正了坐姿。
「劳您费心了。一切,都拜王妃大人的关心所赐」
「您在宫廷舞会上亲切发话的事,我一生不忘」
那旁边的国王闹别扭似地小声嘟囔道。「齁,在王妃面前就换个人似的,言辞毕恭毕敬嘛」
「因为是在与国歌里歌颂为【民之母】相称,充满慈爱的贵人面前嘛。和某先生可不一样」
「呐,陛下。拉瓦雷伯爵在宫廷舞会上,跳了放浪民族的求婚舞哟」
王妃扬起了少女一般的声音,明朗得让周围不禁吃惊。
「求婚?」
这迄今为止都隐藏着的事实,让缪德莉也睁圆了眼睛。「爱德华大人,那舞蹈有这样的意思吗?」
「啊啊,明明唯独是不想让你知道的」
爱德华抱住了头,仿佛在说这是一生的失策。
「齁,放浪民族的求婚舞啊」
国王抓紧机会挑起了一边眉毛,露出了使坏的笑容。「真是想看啊。是像公鸡边飞散羽毛边四处跑似的嘈杂舞蹈吧」
「是从早睡到晚的某个王,绝对跳不来的舞呀!」
忍不住的泰蕾丝王妃终于弯腰笑了出来。


王庭里从午后较晚的时候开始的茶会,就算天盖染上了茜色,也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机灵的侍从长纪尧姆依次给玻璃杯斟入冻过的食前酒,把烛台搬进来,室内乐团移到了草地上,舒适的虫音般安静地弹奏起弦乐器后,亭子顿时化作晚餐之席。
「不愧是王宫。吃的东西好得吓人啊」
除去那下卑的语言,拉瓦雷伯爵的餐桌礼仪很完美。
国王没什么感触地把料理送进口里。「可我觉得是普通鸭料理罢了」
「这是最少四小时包在咸面包里烤过的烤鸭。酱汁有微微的松露和榛子的香味。配盘的腌苹果也是,做出来要花上十天」
「齁。在娼馆长大,鼻子却挺灵嘛」
「娼馆的老板娘,是个怪人呢。雇了个手艺不错的料理人」
「你的周围,似乎偶然聚集来的市井怪人也太多了点嘛。法律学者、经济学者、一流的料理人……在王宫中施加所有英才教育,也到不了这程度」
金色的卷发之下,锐利的水色眼睛抓住了爱德华。
爱德华没有畏缩,回以微笑。
弗雷德里克见了这微笑,感觉到与过往有什么不同了。
这个小伙子,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次,似乎在王都逗留挺长的嘛」
「啊啊。我在做各种酝酿」
「酝酿?」
正好是吃完了料理,饭后的冷点心呈上餐桌的时候。
「秋天召开的贵族会议上,我在想要不要就王国法补充条例提出议案」
「齁。为了什么?」
「关于《私人征税特权》」
「私人……征税特权?」
缪德莉在旁边歪头道。这是她生来第一次听到的词语。
「在克莱因国内装载移动的货物,每次通过贵族的领地,就会被征收税金。以水果一箱20索尔特,羊毛一束100索尔特的形式。直到到达王都这些不知要连续多少次。穿过王都的大门,又是课税。运入市场和商店以后,还有要按照各自的地盘,被贵族收纳税金的机制」
「哎呀,那么说」
子爵千金吃惊地睁大了清澈的薄茶色眼睛。「在王都贩卖的商品,要被追加那么多税金吗」
「也可以这么说」
爱德华一脸为难地答道。虽然缪德莉天真地说中了事实,不过换言之,她还没有想到,她父亲蒙塔尼子爵也是接受这恩惠的当事者。
「就是说这是在王都拥有居馆的所有贵族、还有在交通要点持有领地的公侯爵之下,流入那么多税金的机制」
「养育我的阿尔巴其亚里,也曾经有过类似的制度啊」
王妃以深思熟虑的语调说道。「是被称作【死刑执行人的特权】、折磨民众的制度」
「废止了吗」
「嗯。已经过去有五十年了。因为那是徒让国民疲敝,百害而无一利的恶法」
泰蕾丝以严厉的口吻一口断定,王朝她露出了看到奇妙的东西的表情。像这样语调严厉地对政治阐述自己的想法的妻子,他还从未见过。
爱德华把这从头到尾收入眼底,接着说了下去。
「我打算在下次贵族会议,提出应立刻废止【私人征税特权】的动议」
「办不到吧」
弗雷德里克三世耸了耸肩,朝年轻伯爵语调讥讽地说道。「这可是要夺走自己的特权哦。即使万中有一,贵族会议上也不会有通过这个动议的可能性」
「不试试就不知道」
「试也只会白费力气」
国王稍微加强了语气。「别对国政指手画脚,到乡村窝着去。为什么这么乐意老想着去趟浑水」
「谁知道呢,是为什么呢」
爱德华快活地答道。「因为有缪德莉在我身边」
近距离沐浴在了许婚那充满信赖的眼神当中,缪德莉红了脸。
「因为知道她会一直在我身边,我决定不再害怕什么了」
弗雷德里克的喉,犹如大块的异物通过时似地上下。
「不是相反吗。得到所爱之人,人会越来越珍惜性命吧」
「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呀」
爱德华静静地答道。「大概,你现在也懂的,弗雷德里克。——【若是正当的愿望,上天自然会赐予力量】」
王在僵硬的叫声中颤抖着喉咙,正要从睡椅站起。
「来吧。缪德莉」
爱德华先发制人,嚯地站起,向旁边的少女伸出手去。「差不多,是告辞的时间了」


客人离开后的亭子里,刚才在四处收拾的侍从们也退下了,只留下了国王夫妻。
弗雷德里克也不看妻子,一如既往地随意躺在睡椅上。泰蕾丝坐在旁边,对这样的丈夫什么时候都看个不厌。
「陛下。满足了我的任性,召开了茶会,万分感谢」
国王依旧仰望着天花板,口中「唔」地答了一声。
「拉瓦雷伯爵拥有无论谁的心都能吸引的天性之才呢。还有温柔可爱的缪德莉。那二人身上,感觉看到王宫的未来一样」
深深的叹息传来。
「这是第一次啊。嫁到这个王宫后,渡过这么快乐的时光——」
之后就只有活动袖子的衣物摩擦声。
「……妃哟」
「在,陛下」
王感觉腹底正卷起千层浪。喉咙深处,有什么正争斗着要冲涌而出。
「余——」
好几次咽下了话语,弗雷德里克三世闭上了眼睛。「没什么」


辞别了王庭后,缪德莉迫不及待似地抓住了婚约者的手臂。
「请告诉我吧。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最后那句话?」
「【若是正当的愿望】这个地方」
「啊啊,那句呢」
爱德华从回廊仰望夜空,愉快地笑道。「那句,是陛下在这世上最讨厌的家伙的台词」
「哪位?」
「咱老爸啦」
这是在侍从的带领下,朝王宫玄关走去的途中。
夜里本应没有人迹的画廊中,站着一名倚靠着高窗的高个子男人。
映照着月光的苍瞳,看上去如同等候着猎物的狮子。
「爱德华。我等不耐烦啦」
塞尔吉·达尔冯斯口中亲切地叫他名字,接着金发一晃转向旁边的缪德莉。「哎呀,蒙塔尼子爵千金。请原谅我在这种地方问候的失礼」
「很、很光荣能见到您。林德侯爵大人」
缪德莉慌忙屈膝,一脸不安地回头看,爱德华则对她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啊。就这样,一个人回去可以吗。于贝尔在入口等着了,让他送你到家吧」
「可是,你呢?」
代替回答,他把脸转向了塞尔吉。
少女的眼前,淡淡的月光中站立的两位高贵的年轻人,交织既非敌意亦非友情的视线。
「我们,接下来要面向贵族会议推敲战略了」

——————————
*注:「……,我可不想轻易砍掉你的头呐*」中,原文为「親父の代から十五年来仕えてくれるあんたの首を、無碍に切りたくはないからな」。这里是个双关。首を切る在日文中也有炒鱿鱼的意思。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7 11:07 编辑


第七章「变革」(2)

在王宫拥有执务室是仅限于上位贵族的特权。
伯爵以下的下位贵族,说到底就根本没有自由进入王宫的权利。在贵族会议之类的时节,要谈话也只能使用大厅和画廊的沙发,或是在中庭和走廊、球技用的球场角落站着说话。
紧连中央庭园的回廊排列的执务室当中,国务大臣们、进而其带头的普兰公,占有着最深处的连续房间。不过理所当然,在夜也深了的这个时间,仗权势恣意妄为的贵人们的人影一个都没有。
林德侯爵塞尔吉·达尔冯斯的执务室,是眼前宽敞的转角房间。就年轻如二十岁的年纪来说是破格的事。
爱德华被请进了房间,塞尔吉说道「随便坐吧」让他坐到豪华的沙发上。从仆们给油灯点了火,把饮料端来,便敬礼出去了。
金发侯爵在他对面坐下,把白兰地当水一样灌入喉中,然后微笑了。
「她是你的婚约者吗」
爱德华点头道「啊啊。」这数日的交往中,两人约好要忘记侯爵与伯爵的身份之差,以对等的立场说事。
忘却敬意而举止傲慢的时候,人会疏忽大意。那种状态下,掌握爱德华的弱点的可能性大概也会很大,塞尔吉是如此估计的。不过说不定,也许普兰公这高贵的嫡子只不过单纯是在这不怕自己的稀有存在本身上找乐子罢了。
「你已经结婚了吗,塞尔吉」
「我?怎么可能」
青年侯爵不屑一顾地噗哧一笑。「婚约是类似留到最后的压轴牌的东西。为了与外国结成同盟成为必要的时刻,必须做好随时出牌的准备才行」
「那么,是要和外国的公主成婚?」
「迟早会这样吧。虽说还不知道是卡尔斯丹的,还是北方三国其一的」
「真不容易啊。做上次期国王候补的话」
「贵族不论大小都是一样。如何扩张领地,入手强力的政治立场呢。不焦躁,耐心等待更有利的亲事的人就会得胜」
「我这种人,却被人说是危险所以老催着一天也要尽早结婚啊」
爱德华边发牢骚边轻轻地舔了一下酒。是度数相当高的白兰地。为了保持意识清醒,不怎么喝会比较好吧。
「伊莲公主也是,在二十年前差点定下来要嫁入卡尔斯丹了哦」
塞尔吉用刺探般的目光看同席者的脸色。「克莱因国王美丽的妹公主,明明预定中是要成为献给那个国家的最佳贡品,却闪电降嫁给了涅发伯爵之流。我父亲身为热心推进那门婚事的主席国务大臣,可丢大脸了」
「Hu-m」
爱德华似乎没什么兴趣地随声附和。
「所以普兰公就不由得讨厌上咱老爸了吗」
「也有这个原因吧。贵为一国公主之身,和本应身为其臣下的原军人,竟然忘却应尽的职责,燃起下劣的恋情而忘乎所以,我简直无法理解呢」
爱德华故意忍住呵欠把拳头捂在嘴上。「嘛,和我没关系就是啦」
塞尔吉时不时会使用煽情的话语,故意要挑拨起这边的怒火。对此心知肚明的爱德华也爽快地闪开攻击。
一眼看上去和睦的闲聊,那实际上,是如同比剑一般的较量。
「话说回来」
伯爵把玻璃杯放到桌子上,进入了正题。「我试过跟陛下提起那件事了」
「他说了什么」
「他叫我到乡村窝着去。还说了那种法案,不可能会通过呐」
塞尔吉听了这番话,鼻尖冷笑了一声。
「跟那位贵人说什么都是白费功夫。对先王那输给贵族的要求、无止境增加特权的治世,他就只会一味追认。贵族会议上他也一句都不发言,总在玉座上瞌睡嘞」
「是这样吗」
爱德华不太心服口服地歪头道。「我却觉得,国王只是在假装瞌睡罢了,其实在静静地竖起耳朵听耶」
「你怎么看出来的?」
「那家伙并不像外表那样既无能又愚钝。看看那身体的线条。虽然藏在披风里,但那是锻炼得不错的躯体。动作也不拖泥带水。从后面扑上去打的话,瞬间就会被反击嘞」
「……」
「吃饭也是,他不会立刻就吃下去。一定要先闻闻味道,含一口来验证。是连王宫的试毒人也无法相信吧。怕暗杀怕成这样的家伙,你觉得会在人前打瞌睡吗?」
塞尔吉感到背脊窜过颤栗。
(怎么会。那个国王居然?)
自七岁的时候上王宫起,国王的姿态他一直看在眼中。和身为国王的叔父的父亲一同,他是允许向王直接上奏的身份,共进晚餐也有过不止好几次了。
就是说,连这样的他也摸不清的王的真面目,爱德华在片刻的谒见和仅一次的晚餐中就识穿了吗。
「那么,陛下是」
「他只是装作无能罢了。不过一般来说从小时候开始就这么行动的话,会沦为真正的无能就是了」
爱德华快活地说着,交叉双腿倚靠在了沙发上。「好嘞,要怎么把这假面具给他剥下来呢」
塞尔吉在下个瞬间已经完美地压制住了内心的动摇。
国王是愚钝也好聪明也罢,对他们的计划都没有任何阻碍。不如说,如果是个聪明的人物,拉拢他就越来越有意义了。
「知道了这点,那么说服王就需要相应的资料了呐」
侯爵站了起来,从自己桌里上锁的抽屉里,拿出大量文件回来了。
塞尔吉·达尔冯斯与其华丽的外表相反,是有能的实务家。短时间内,他收集了多得连爱德华也惊讶的资料。
王都的地图被仔细入微地上色分区,注上了各个地区的贵族的利权分布。那周围是公侯爵的领地、交通要地、直至地方下位贵族的所领。
「按照这私人征税特权的制度,每个贵族正确来说究竟有多少收入。我叫了可以信赖的从仆去计算,不过看来要花上好几个月。粗略看来,大概不下五千万索尔特吧」
塞尔吉察觉到了涅发伯爵正死盯着他看,抬起了脸。
「怎么了?」
「迷上你了」
「诶?」
「集齐这么多资料,就算是地狱的恶魔也快能说服了。屌爆了。无论你上哪我都跟定你啦」
「说什么蠢话」
塞尔吉这么回道,却觉得自己似乎红了脸。
他不习惯露骨的赞扬话语。即使任谁都会把他作为普兰公爵的嫡子来敬仰称赞他,也鲜少会遇到能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称赞他自身的能力的人。
(这,就是这个男人真正的可怕之处)
他这么对自己说道。以毫无顾虑的说话方式和笑容,顺溜地潜入到了这边的心中。弗雷德里克国王也是被这手段收拾掉的。回过神来,就已经被他随心操纵了。
(不过,我可不会上这个当哦)
年轻人们把油灯拉到近旁,一边看着资料一边讨论了不知几个小时。
「贵族的私人征税金的总额,粗略估计是每年五千万索尔特。要以法律来禁止他们的征税行为,在国家中重新设置一致的物品税」
「迄今为止从民众那里强抢的部分的半额,二千五百万会成为新的国库收入吧」
「征收业务就像迄今一样,指派给贵族会有高效率吧。将那十分之一作为津贴支付,那么没有大块领地的下位贵族们,也姑且不会饿肚子了」
而且,如果无法糊口的贫乏贵族的子弟增加,对王立军的增强也有利。塞尔吉真正的目的,实际上是这一点。是为了将克莱因培育成强力的军事国家。
爱德华对军备增强并没有兴趣。他认定废止贵族的私人征税特权,就能让平民们的生活受惠。梦想着使用物品税振兴新产业,进而让人民走向富裕。那是很有共和主义者风格,傻天真的想法。
这个男人的任务,就仅是说服国王而已。塞尔吉表面装作和他志同道合,途中就会叛离。就算他之后叫嚷道这和约好的不一样,那时也已经太迟了。
爱德华抬起脸,问道。
「普兰公那边,你打算怎么说服?」
「那件事,就交给我吧」
物品税的创设是为卡尔斯丹正筹划推进的与利奥尼亚的战争作准备,跟父亲这么说明就好了。如果说将上升了有二千万索尔特的增税收入、全部都拨给增强军备,父亲和卡尔斯丹的使者都会接受。
「原来如此」爱德华点头道。
「不过,实际上我可没有听任卡尔斯丹摆布去派兵的打算呢」
塞尔吉笑道。
召集增强了军备的克莱因军、与克莱因结为同盟的阿尔巴其亚军两支,参与利奥尼亚的国境纷争,是卡尔斯丹的目的。
可是,假如克莱因有一天,突然和利奥尼亚结成不战协定的话。
卡尔斯丹反而就要害怕遭受南方三国的集中炮火,变得无法动身。曾是微不足道的国家的克莱因,便会掌握国际政治的决定权。
尽管在利奥尼亚拥有宽广人脉的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长期卧病在床,不过他的儿子爱德华是指派负责与利奥尼亚交涉的最适合的人物。
(假如万中有一,这动作被察觉的话,即座把这家伙当作通敌的叛逆者抓起来就好。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边想着这么残酷的事,塞尔吉亲切地向眼前的盟友摆出微笑,拿起了盛着白兰地的玻璃杯。
「为克莱因王国【大变革】的成功干杯」


来到蒙塔尼子爵的居馆,二楼就传来了缪德莉尖锐的声音。
「怎么了?」
爱德华惊得目瞪口呆仰望楼上,出来迎接的执事就说着「万分抱歉,那是」一个劲地低头。
「出门上街购物的大小姐,回来时立刻便进了老爷和夫人的房间,气势汹汹地像那样——」
砰一声房门打开,缪德莉冲了出来。她刚认出了从玄关走上楼梯的爱德华,眼边的泪滴便一瞬间膨胀了起来。她两手掩住涨红的脸,向自己的房间跑走了。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爱德华探头望进仍开着的门,那里站着幽灵一般苍白的子爵夫妻。
「爱德华大人」
「到底,缪德莉是这么了」
「那是——」
达芙妮夫人一发话,就哇地哭倒了。
「女儿她,突然就开始指责起我们了」
珀西瓦尔带她继续说明道。「她问『父亲大人,您在从镇上的商人那里收税金吗』。我答了『那不是当然的吗』,她就大吵大嚷……。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我知道了」
爱德华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要紧的。我去跟她谈谈,你们等一下,不用太担心了」
「拜托您了」
这时,嘭一声房门打开,一位贵妇人帽子的羽毛散乱,惊慌失措地进来了。
那是住在附近的缪德莉的叔母弗洛尼卡。大概是执事给她报了信,拜托她来抚慰大小姐吧。
「弗洛尼卡叔母!」
他从楼梯的扶手探出身子叫道。
只在宫廷舞会有过一面之缘的伯爵,口气简直就像亲外甥一样亲昵地叫她,弗洛尼卡眼睛都睁圆了。
「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就拜托啦」
甩下这么一句话,爱德华便敲响了缪德莉的房间的门。侍女吉尔一脸不安地从内侧开门。
这是爱德华曾暗暗在畏惧的事。
前些天在与国王夫妻的晚餐席上,缪德莉生来第一次知道了贵族的【私人征税特权】这样东西。她为了弄清这件事,那之后在王都四处走去调查了。她发现附近商店的门口横木上贴着蒙塔尼子爵家的纹章,想必是大受打击吧。
与爱德华相识之前的缪德莉,看了这个也应该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然而,受到了婚约者的影响,她开始以全新的目光看事物了。
贵族和平民之间,同为人类没有任何区别。即使是放浪民族和娼妇,也是同样拥有感情和自尊的存在。民众流汗得到的东西,贵族正时不时过度榨取。
目睹直到昨日还敬爱的双亲,束缚在这种古旧的价值观当中,却把那当作理所当然,她大概非常混乱吧。
「缪德莉」
她趴在床上哭,爱德华包住了她的肩膀,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对……不起」
「要道歉的,是我这边。我一定在让你不幸吧」
「不。那……种事」
爱德华在她哭肿到令人心痛的眼睑上,轻轻地印上一吻。
「如果没认识我,你就能作为普通的子爵千金得到幸福。不用对自己所做的事抱有任何罪恶感,可以带着贵族立于民众之上是理所当然的想法活着」
「……可是」
在他胸中微微发抖的缪德莉听了这番话终于不哭了,声音嘶哑地小声喃喃道。
「可是,我认为一无所知……是更大的不幸」
「能够连自己是不幸的,也不用知道」
「即使如此,那果然不是真正的幸福啊。我不想对真相一无所知」
爱德华「啊啊」地发出感叹般的声音。「好孩子。你果然是聪明的人呢」
「不。我是愚蠢的人啦。不失败就不会学」
缪德莉用蕾丝手帕细细擦眼边。在这位大人的腕中,能变得像幼子一样坦率,她觉得真不可思议。
「我……标榜着正义,犯下了亲不孝这最大的重罪。我去和父亲和母亲道歉」
爱德华疼爱地用手指梳理她凌乱的头发。
「从今往后,这个国家应该会急剧变化下去。对像你双亲一样习惯了以往的秩序的人来说,接受新秩序要花上很长的时间吧」
「嗯」
「不能接受的人也会出现。不过,不能责备那些人」
「嗯」
「直到这个国家的民众全员能够理解为止,慢慢地花时间说明下去就好」
她的脸上终于绽开了平日花一般的笑容,提心吊胆地注视着的吉尔,为了告诉子爵夫妻这件事冲出了房间。


那天夜里子爵家的晚餐添上了爱德华和弗洛尼卡,变得热闹非凡。
达芙妮的妹妹弗洛尼卡性格和姐姐相似地开朗,而且最喜欢聊天。听来的连贵族的这位那位夫人、与某谁谁的闲话,她都会讲。那情报网对从今往后要在王宫的惊涛骇浪中跋涉的爱德华来说,看来非常有用。
餐后,把玩着烟管的珀西瓦尔突然以认真的表情提出了件事。
「爱德华大人」
「所以,都说不用加大人啦」
「有过这事……爱德华。我和妻子仔细商量了一番」
那是爆炸性的宣言。他说希望把蒙塔尼子爵的爵位,交给拉瓦雷伯爵继承。
「尽管一直都考虑给远亲的养子,不过比起做这种麻烦事,还不如干脆决心转让给你」
上位贵族兼任好几个爵位,是极其寻常地盛行的事。普兰公爵就拥有七个爵位,那其中之一,林德侯爵之名,已经由嫡子塞尔吉继承了。
假如这件事实现了的话,爱德华就也会兼有拉瓦雷伯爵和蒙塔尼子爵两个爵位及其所领。然后,与缪德莉之间生下的嫡男,最终会继承那名分吧。从子爵夫妻的角度看,这比起脸都不太认得的远亲继承要好得多了。
王宫从很久以前警惕下位贵族合并领地变得强大,因而一直禁止,不过由于近年来有因子孙断绝而废爵的畏惧的人增加了,爵位的合并便也得到了承认。
「好呀。我来继承爵位吧」
「可是,爱德华大人」
缪德莉不安地注视着他。这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事。在光是拉瓦雷领的事就塞满了脑袋的爱德华身上,要再添上蒙塔尼领的经营这个重荷。
「没问题啦」
爱德华以大方的笑容应道。「如果我继承了爵位,岳父大人你们也就随时可以回去了嘛。人上了年纪,比起都会来,乡村生活对身体更好嘞」
「非常感谢」
珀西瓦尔和达芙妮以解决了常年的忧虑的明快表情垂下了头。


王都纳维尔的所有房子,都被规定有把阳台朝向和王宫相反的方向的义务。子爵家坐落在比起拉瓦雷伯爵家更靠近王都之东的城壁的位置,站在阳台,能够眺望到拉罗舍川。
夜里如同夹着王都一般流淌的河川上,渔舟和商船的灯火映照在漆黑的川面上,看上去就仿佛光辉璀璨的王都浮于星空之上一样。
乘着风,传来了音乐和喧嚷热闹的笑声。是哪个贵族的馆里,在短暂的夏夜中通宵达旦地开热闹的派对吧。
「真的好吗」
默默地注视着王都缪德莉,因为一直无法从头脑中散去的担忧,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连我双亲也要拜托你照顾什么的。从今往后你要在王宫中面对国政难事,这也许会成了你的负担,我非常于心不安」
「所以,我说过很多遍了吧」
爱德华从背后把她紧紧抱住。「我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憧憬着温暖的家族团圆。一想到和你结婚,自己也能成为这家族的一员,就开心得不得了」
「你能这么想,是我的光荣就是了」
「老爸也是,非常享受和子爵夫妻渡过的时间。从今往后,也希望能时常到拉瓦雷的领馆来」
「真的吗。我双亲也会高兴的」
「我也想快点看看蒙塔尼领啊」
「当然啦。虽说是除了山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可要说起夏天拂晓的美景,那真是——」
缪德莉无限感慨,噤了声。
明天的午后,爱德华要离开王都,回到拉瓦雷之谷去了,领地的工作终于堆积如山,无法离开更久了。
暂且,分离的日子要开始了。
「呼出来的气息,全部都快要成叹息啦」
「那是,同感」
手指相互交缠,倾注热情把嘴唇重合一遍又一遍。早上中午夜晚都想在一起。越如此祈愿,彼此的存在便越发难分难舍。
硬是放开身体,硬是向彼此露出笑容。
「对了。有件能让人提起精神的好消息」
「是什么呢」
「我向乔治,探问过能不能把拉瓦雷领馆的警备交给他了。他在骑士考试上合格后,似乎还没到哪里上任的样子。他给了他想干的回覆。明天早上和他见面,正式定下契约」
「噢,那么说」
泪眼汪汪的缪德莉,眼睛美丽地闪耀起来。
「从者托马也会一起来拉瓦雷领。不用拆散他和吉尔也行了」
「好高兴!」
缪德莉散开裙子的下摆,在阳台上旋转起舞。为了看到她的笑容,即使是世界的尽头也飞得过去,爱德华在心中深深地如此想道。
「爱德华大人」
激动得肌肤染上薄薄的蔷薇色的缪德莉,向他露出了饱含认真决意的眼神。
「我不再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浪费时间了。在和你结婚之前,我想学习各种各样的东西。世界历史也好地理也好,迄今我不了解的政治和贵族制度也好。圣玛尔迪拉孤儿院我也会代你,尽可能多去。——为了能成为和你相衬的妻子」
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对这世上的事一无所知、只对裙子和缎带感兴趣、人偶一般的千金。而是要以自己的腿脚来行走的一位贵妇人。


爱德华深夜回到居馆,近侍骑士正等候着他。
「乔治的身世调查,结束了吗」
「是的。少爷。那是……」
于贝尔以奇怪的调子支吾了起来。
这个在任务上将冰一般的冷静贯彻到底男人,唯独是今日,浮现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
「怎么了」
「您过目了这个便知道了」
爱德华眼睛一扫过于贝尔递出的文件,脸就在惊愕之中僵硬了。
「那么,那叫乔治的是……」





不是……上个星期淘到本长篇看,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停了紧急度没那么高的这边(^◇^;)






虽然我蛮喜欢看别人回复的,不过这边没有回复不至于伤害啦……因为目前本篇我已经全稿译完了,在这边的校对稿怠慢了纯粹是因为懒


第七章「变革」(3)

乔治·德·马丁士爵一穿过伯爵家居馆的大门,便在前庭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在出来玄关迎接的爱德华面前毕恭毕敬地拜跪。
「拉瓦雷伯爵大人。此次,承蒙无上之仕官机缘,无以感谢」
他的胸因为紧张而剧烈地起伏了好几次。
「得以侍奉著名的伯爵家,是望外之喜事。是为我马丁家之荣誉」
「别作这种见外的问候啦」
爱德华像旧友一样亲切地抱住了乔治的肩。
「哇—!您在做什么。不胜惶恐」
「说什么呢。我们,不是在剑技大会交过锋的交情吗」
「托、托马。托马。快阻止少爷」
「是!失礼了!」
候在后面的从者立刻就张开双臂猛冲过来,强行挤进了两人之间。
「啊哈哈,你俩,还是那么有默契呢」
爱德华一边大笑,一边把他们请进了书斋,在沙发坐下。
「剑技大会上,真的承蒙您关照了」
乔治毕恭毕敬地站着,好能传达满腔的感谢与敬意。
「安迪……不,假如没有和拉瓦雷伯爵大人您交锋,我今年也还会在骑士考试中落第。然后,听了您的名字,便理解您的强大了。因为您是得到全国骑士的憧憬、卡斯蒂列士爵直接传授剑术的大人」
「我那时候也很佩服你呀。剑法超级好」
「我、我的吗?」
乔治露出了没听过比这更意外的话的表情。
「啊啊。强大的家伙,要多少有多少。可要是剑法不好,就没法教人剑术吧」
「——您过奖了,不敢当。像我这种人,那之后仕官的招聘一件都没有」
「那是为了来我这里呀」
爱德华站了起来。
「工作的大致,就跟前几天通知你的一样」
拉瓦雷之谷自古以来作为防卫坚固之地而闻名。山谷的两侧,被夹在马匹亦难以翻越的群山之间,出入口就只有南和北两处。无论是进攻还是撤退,对敌人而言都有巨大的危险。
实际上,150年前留下足够在征服民族的攻击下挺到最后的余力的,只有拉瓦雷之地。那当中最强大的族长早早降伏,与原住民族一举降伏有莫大的关系,历史家是这样看的。
「不过,由于太相信那神话了,整个山谷几乎都没着手设防」
爱德华叹了口气。「领馆里,可疑的家伙时不时就会潜入,村里又只有为防火灾的轮流巡夜人,像样的警备组织都没有。就算想拜托于贝尔,他为了我命令下来的工作全国四处跑,也没功夫管这个」
「可是,恕我冒昧,那不是因为没必要吗?」
乔治被请到了对面的椅子坐下。从者站在他背后,替他保管剑。
「我听闻令尊伯爵大人是著名的领主。拜他的统治所赐,村中既平稳也没有贫富之差。所谓没有垃圾的道上不会有垃圾掉下。窃以为伯领过去在长年之间都没有组建警备队的必要」
「嘿,你对我老爸的事挺了解的嘛」
「我的父亲,和拉瓦雷伯爵大人在年轻的时候有幸比较亲近」
乔治这时「啊」地捂住了嘴。「抱歉。说了多余的话」
「我知道哦。你去成为马丁士爵家的养子之前,是梅奥伯爵家的小崽子吧」
乔治红了脸,点头道。
「既然您已有所耳闻,我就实不相瞒了。我的母亲出身卑微,生下我不久便被离婚了。由于父亲在婚后诞下了弟弟,我把嫡男之座让给弟弟,12岁时成为了没有子嗣的马丁家的养子」
「你也受苦了啊」
爱德华嘟囔了一句。
在再婚后新组建的家庭当中,年幼之时便体会到了疏远感,就算到了迎为养子的家里,为了回应新双亲的期待,到获得士爵称号为止都有过多少脸上无光的体验呢。
「受苦之类的,哪里的话」
乔治平静地摇头了。「毕竟有托马在我身边。我们主从,从小时候起就一起长大」
刚好,就像爱德华和于贝尔一样。
「所以,你们看上去才会像亲兄弟一样吧」
「连、连我这样的人,都一起聘用,万分感谢」
托马拘谨地鞠躬个不停。
实话说,契机是托马,乔治其实是附加的,不过这种事裂了嘴也说不出来。而且,把得到的人才配置到合适的地方,是爱德华的拿手好戏。
「把领馆的警备交给你的同时,也希望你能给拉瓦雷领的每村组建自警团组织」
年轻伯爵郑重地吩咐新任骑士道。
「拉瓦雷之谷的和平,是无论何时都应持续下去的东西。然而,为了防备万中有一的事态,这绝不是无用功」
「遵命」
乔治从从者手里接过剑,抵在胸前以示誓约。「乔治·德·马丁自本日起,只要这性命在身,发誓向您献以忠诚」
「但要在死不了的程度下,嘞」
爱德华叮嘱道,笑了。
他们出去之后,于贝尔进来了书斋,小声耳语道。
「这样一知道后,确实有其面影。可是,平时只靠看就谁也察觉不到呢」
「因为性格也和她简直正相反嘛」
乔治的自信缺乏、胆怯、过度的死心眼,恐怕是缘于他那缺乏爱意的孩提时代吧。
「不过,在剑术大会的等候室里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想要跟他搭话哦。或许,我在无意识当中感觉到了什么相似的东西也说不定」
他的母亲一直以来是有多么地爱他,为他泪湿枕头,对此非常清楚的爱德华来说,这是无法称作偶然的邂逅。
「之后,就看如何将二人拉到一起了,对吧」
「难题又增加了啊」
主从悄悄地笑了。


半月不见的拉瓦雷之谷夏日正盛。河川和湖泊变暖,孩子和大人在工作间见缝插针,或游泳,或泛舟,又或垂钓,不亦乐乎。半年间被大雪封锁的山谷中的住民们仿佛要将短暂的夏天全储蓄进身体里一样。
爱德华回到领馆,察觉到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往,主人离开时的官邸,会像屏息翘首以待他的归来般鸦雀无声。
不过,如今领馆却生机勃勃地在鼓动。
他立刻就知道了其中的缘由。即使他不在,这里也有位照料到每个角落的主人。
「老爸!」
「嗨,欢迎回来。爱德华」
身穿衬衫和长裤的轻装,正指挥庭师们翻掘庭园一角的,是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
「这里,为了缪德莉,我想建个新亭子。眺望花草,做做编织,和亲近的人享受下午茶都不错」
他的声音当中,也带着以往从未听到过的蓬勃朝气。
「这女儿啊,是样好东西。能给人梦想。儿子多没意思」
「还真对不住啊。我是个没意思的儿子」
爱德华在嘴上酸他,却心想看到了无法置信的东西,站到了父亲旁边。
「老爸。身体不要紧吗」
「啊啊,这阵子状况变好了。转冷时说不定又得卧床不起,不过到那时之前应该没问题吧」
「这样啊」
「你呢。王都的情况怎样」
「嗯,一讲起就有很多要说。会很长」
「那么,就在晚餐后说吧。长途跋涉后你也大概累了,那之前就先好好休息吧」
恩斯特带头正要向前走,又回头望。儿子嘴巴半开正愣愣地站住。
「怎么了?」
只是,吃了一惊。刚才,前一阵子还在生死之境徘徊的父亲,反过来犒劳了他。对他说『累了吧,去歇着』。
玄关里,则聚齐了看家的人们。
「奥利维尔。给你添麻烦了呐」
「这有什么」
管家抿嘴一笑。「等着您过目署名的文件,堆上书斋的天花板了。请做好觉悟」
「罗杰。我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正好。去年泡的杏酒,刚好可以喝了」
「艾德莱德。我回来了」
「缪德莉大人的嫁入,明天也没问题啦。万事已经准备就绪了」
「谢谢大家」
爱德华闭上眼睑,狠吸了一口自家叫人怀念的味道。
「怎么办。我,幸福得快要窒息了」


那天夜里,爱德华房间的阳台上,父子聊了个没完没了。
蒙塔尼子爵的领地继承的提议,是该最先商量的事。
「我顺其自然,就给了回复」
爱德华谨慎地说道。「缪德莉又是独女,为双亲着想的心情比别人强一倍。如果我靠继承那爵位,站到对子爵夫妻的抚养负全责的立场,她也能放心」
「原来如此。看来那是最妥当的吧」
恩斯特大方地点头了。「随你想的做吧」
接下来的话题稍有点麻烦,说明要费很大劲。不过那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说的事情。
那件事既和居馆执事内森的背信行为有关,也和贵族的《私人征税特权》有关。
「给内森免职了吗」
「没有,让他照旧」
「你有什么想法吧」
「老爸,内森擅自向商人征税你是知道的吗?」
爱德华说得含混不清。因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那都等于是在责备父亲的管理松懈。
「隐隐约约有感觉到哦」
父亲平静地答道。「可是,我并没有追究它的力气」
「是你太太,被发现患了重病的时候吧」
把亲生母亲当外人一样称呼,是连明知不会泄漏声音的阳台上也绝对得遵守的铁则。
「也有这个原因。不过,我和弗雷德里克曾定下牢固的约定」
「和国王陛下?」

『若汝说始终都想要伊莲,便和身为国王代行的我发誓立约。一生绝不要插手王政。也不许直接上诉、在贵族会议发言』

「……于是,你接受了那个约定吗」
爱德华的声音微微颤抖。
「啊啊,当然接受了」
恩斯特声音含笑,答道。「是胡萝卜吊在鼻头上的马呀,那时的我。为了伊莲,就算地狱都能去」
对贵族而言,如果直接上诉和发言都被禁止,就等于放弃了全部的权利。哪怕遭到别的贵族如何不正当的苛待,都不允许上诉。嘲弄和非法都得甘心忍受。
因为和王妹门不当户不对的结婚,父亲一直以来都过着怎样苦涩与忍耐的人生,他曾一无所知。
「不过,你不同哦,爱德华」
父伯爵一脸明快地微笑了。「你没必要被那个誓约束缚住。跟随你自己心中的正义向王上诉,无论何地都放胆发言吧。国王理应也希望这样」
不知几次,把苦涩压入喉咙深处,儿子说道。
「老爸。你不去见见弗雷德里克国王吗」
「为什么」
「大概……我想那位大人也在后悔自己的决定。他在王宫一个同伴都没有。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自己把自己逼到走投无路地活过来的。我觉得已经够了。应该改变这种活法的时刻到来了。我希望就算只有老爸也给他作个支持呀」
然而,恩斯特摇头了。
「那位大人,在憎恨把妹妹从自己身边夺走的我呀」
「可是」
「办不到。我没有脸见那位大人」
让母亲早早就死掉了这件事,父亲如今也在懊悔。那心情爱德华理解得痛切。
他忍耐不下去了,中止了这个话题,提起了第三个话题。「话说回来,有个叫乔治·德·马丁的骑士,我把这领馆的警卫交给他了」
然后,他详细说了雇入乔治和从者托马的经纬。
听着这些话,父亲的脸上时不时会浮现出忍不住的笑,不过最后却愁眉苦脸起来。
「你知道他吧。他是原梅奥夫人、娼馆老板娘伊莎朵拉生离的儿子哦」
「啊啊」
「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两人再会呢」
「不行吧。伊莎朵拉绝对不会见。她自己无法饶恕非得舍弃年幼的儿子离开家不可的自己。正在经营娼馆的事情,她也应该直到死也想向儿子隐瞒才对」
「乔治他,本来是更快活勇敢的男人。明明他要是知道了母亲有多爱他,就能对自己有自信了」
「人的感情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改变的嘞。搅动了旧伤,也有反倒会流血的情况」
「可是,不暴露在空气中,伤口还是会留作伤口」
爱德华也是一样,小时候没有得到双亲的爱。然而他的周围,充满多得数不尽的爱意。拜此所赐他从未迷失过自己。
「无论是为了毫不吝啬地给我倾注爱的Mistress,还是为了本来应该得到那份爱意的乔治,我都想做些事。是不得不做」
「我明白了」
父亲轻轻地把手搭在儿子的头上。从那手掌感觉到了确切的重量和温暖,爱德华快要哭了。


翌日,恩斯特开始坚持要骑马去看新完成的水车的主张。
对此佣人们一同吓了一大跳。因为大老爷骑马出去领馆外面,实际上是三年没有过的事了。
慎重的准备当即开始了。在最温顺的马上装上马鞍,马倌和见习的达古拿着缰绳走在两侧,围绕领馆的庭院练习后,迎来了正式成行的日子。
路上,由先导的人们之手把大石子儿清除掉。
以防万一的事态,在道路的途中,有马车在悄悄待机。
伯爵跟在儿子的后面,中午前静静地出发了。各个村落,众多村民见了恩斯特骑马的姿态都跑了过来。还有人跪在地面上哭。无论是谁,都为慈爱深厚的领主从绝症恢复而欣喜。
他们没怎么休憩,就驭马到达了目的地的水车小屋。
收割大麦的时期也已经结束了,水车和附属的制粉所在小麦的收获前短暂地取回了静谧。
领内的所有水车都由各村的代表组成的制粉合作社来管理。
将制粉顺序的决定、分类、计量、装袋同时进行,添上代表拉瓦雷产之证的山谷百合印,和麦商人交涉后交售。尽管合作社还刚刚开始,但渐渐形成了贿赂等不正行为无缝可入的机制。
「稍微,绕个道好吗?」
在水车小屋歇息了一阵后,爱德华提议道。「有想给你看的东西」
沿着河川攀登了一会儿,恩斯特就「哦哦」地扬起了欢声。
在这个季节里,本还不可能的光景在眼前展开。青青麦穗,正如海的涟漪般摇荡。
「冬小麦的初次实验在进行当中」
爱德华走进田里摘起麦穗。它膨胀得结实,子粒也成熟得很好。
「目前很顺利。照这情况,起雾前就能收获了。以往被雾弄潮的小麦在穗中发芽,淀粉的力度就变弱了。要是这个,就能作为让面包膨胀得好的优质小麦大肆宣传上市了」
父伯爵只顾定定地注视着儿子自豪地说明时的侧脸。
随行的佣人们在河畔的草丛上手脚麻利地撑开了帐篷。
厨师长西蒙为了喜欢甜食的大伯爵,准备了加入桑葚酱和蜂蜜的三文治,为饥肠辘辘的年轻伯爵,则准备了夹了厚切芝士、黑胡椒火腿和芜菁的三文治。
云朵悠然飘过夏空,在暑气中假寐的景色上投下清凉的影子。
收拾完毕,做好归路的准备后,恩斯特在道旁跪下,垂下了头。
「老爸?」
「我在感谢神明」
灰发的伯爵眼边溢出发光的东西,站了起来。
「再一次都好,我想站在这里,看那绿色的山谷。这愿望今天实现了。已经死而无憾了」
「开玩笑也别用这种话啊!」
爱德华装作生气地说道。
「知道了。我订正吧。实在太过高兴,变得想要一直活下去了」
「那就好」
父子相视而笑。
把脚踩上马镫,自力骑上马的时候,恩斯特说道。
「爱德华」
「什么」
父亲凝视山谷遥远处重重南山的那边,那连接外界的山谷出入口。
「我想去王都」
「诶?」
「去王都,拜见国王陛下。爱德华,你会帮忙吧」
贵族社会当中过往的异端儿,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以强有力的声音,如此宣言了。


数日后,王宫侍从长纪尧姆那里,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有一封信件不经书记官之手就送来了。
那上面,是这样写的。

『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
 及其继嗣爱德华
 谨接受邀请
 赴于王庭召开之
 国王举行之茶会』



第七章「变革」(4)

「纳塔莉。乔丝。给我过来一下」
大少爷的大声喊叫,让两名房间配属女仆从等候室冲出来,看是什么事。
「觉得哪个好?」
桌子上摊满了丝绸布料的样本,都快搁不下了。
这是昨天来访的织物商人大量留下的。形形色色的颜色和花纹给整个房间染上了色彩。
丝绸是无论哪个少女都会憧憬的东西。乔丝和纳塔莉陶醉地看着那些布料。
「哎,如果是你们,会选哪个?」
他重复问道,女仆们则不停地摇头。
「怎么行,由我们来选什么的不胜惶恐。这种东西,必须要好好给缪德莉大人看看,由她来挑选才行」
「啊,不是这回事啦。完全不对」
爱德华察觉到她们误解了那是给婚约者的礼物时,害羞了似地笑了。
「对丝绸,我现在正做着各种研究。在这里,进口·国产全搀在一块,集齐了所有地区的丝绸织物。令女性想用来做礼服的丝绸是哪个呢,希望你们能告诉我」
「这么一回事的话,那就失礼了」
说着,两名女仆用熟练的手势把丝绸料子拿到了手上。
照她们的身份,确实不会有穿过丝绸礼服的经验吧。不过,身为女仆应该和丝绸打过不少交道了。涤洗,刷平熨烫,修缮。也通晓质地随着岁月的变化。爱德华认为,这样的她们的选择是能紧抓要点的。
「如果是我,这个比较好呀」
「啊,我也是」
「是这样吗。我觉得这一边颜色更鲜艳,又有光泽就是了」
「可是,这块布料很厚,容易起皱。要是坐出了清楚的皱痕,难得的礼服就糟蹋了」
「对对。要是用这个,就轻飘飘的,能像羽毛一样舒展开来啦」
「是轻的、柔软的、难起皱的布料,适合做礼服对吧」
「是的」
「知道了。谢谢」
爱德华把她们挑的布料样本折成小块塞进了口袋里,悠哉游哉地踱出了房间。
走到了走廊上,越过擦得漂亮的窗玻璃,透过枝桠撒下的阳光飞舞而下。
这数日一直万里无云,冬小麦的收割,在熟得早的田里昨天就开始了。
这收成,对初次而言是极好的成果。下周里,四处的村落都会举行收获祭,用磨好的面粉烤面包请客。如果谁都认可了这优良品质,就计划来年在一半以上的田里转种冬小麦。
探头看一看厨房,下午这个时间零零星星没几个人,非常安静。厨师长西蒙正在调制今晚的酱汁。
「啊,大少爷」一名刷着锅的女仆慌忙站了起来。
「肚子饿了」
午饭只过了两小时而已。不过,西蒙面不改色地转过头来。「您要吃什么」
「要桑葚酱」
用手托腮在配膳台上等着,转眼间就来了抹上桑葚酱的烤好的牛角包。简直叫人只觉得他是预见了爱德华会来。
润泽的黑紫色果酱,散发出酸酸甜甜的夏之香味。
「西蒙,这果酱是自制的吧」
「当然了」
「材料是」
西蒙立刻就指向了厨房后门的外面。「在那边长着,要多少有多少」
他指尖对着的,是东边的沙泰尼耶山地。浓郁的绿正装点着夏山。
「原来如此。那些全部都是桑树吗」
把面包吃了个精光的爱德华走出了庭园,在树木间兜着圈子,开始时而揪揪叶子,时而闻闻味道。
「您要做什么」
管家奥利维尔一脸狐疑地靠近过来。「您一开始做这种形迹可疑的事,按我经验来看就不会有好事」
「我是太闲啦。王宫到现在都还没来召唤状嘛」
每月,千篇一律地降临的来自国王的召唤状,过了一个月以上了都还没有寄来。
弗雷德里克王还是不肯和恩斯特再会吧。为了与过去诀别,就首先得做好受陈年旧痛折磨的觉悟。
「恕我冒昧,为何大老爷会申请谒见国王呢」
奥利维尔目光像在打量对方的脸色,如此问道。
真是的,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他。换句话说现在的质问,是被谁逼的吧。
「他说不管怎样都想见一次面,向陛下为久疏问候道歉。说自伊莲夫人的葬礼以来就没见过,感到于心不安」
「是吗」
「而且——到访王都,还有一个隐藏的目的」
「您的意思是?」
爱德华口气不怎么起劲地继续说道。
「内森他向商人索取贿赂和税金,偷偷谋取私利」
「那可真是……」
奥利维尔看上去并没有特别惊讶。他也隐约感觉到了吧。
「老爸说,想亲耳听听内森的辩白再下判断。家丑尽量不想外扬。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说哦」
「我知道了」
管家深深地低下了头。
不过,恐怕经奥利维尔之手,内森的不正行为很快就会传到普兰公那边了吧。这件事他也已经算计在里面了。
爱德华仿佛要摆脱开忧郁的心情似地,仰望旁边的大树。
「原来这是桑树啊」
「是的」
「听说蚕只吃这个吧」
「据说如此」
「我想在拉瓦雷领里,开始生产丝绸」
「丝绸吗?」
奥利维尔发出了抓狂的声音。「窃以为所谓丝绸,是产于南和东的温暖地区之物」
「能产桑树的地方,不论哪里都能产丝绸。在寒冷地区蚕会冬眠,所以只要在温度管理上多加注意就行了。而且,据说冬天有了适度的湿气,反而会做出更软和的丝线。你看,这个也是」
爱德华从口袋掏出了刚才的布料样本。
「从北方进口的丝绸。那里是雪国,和这个山谷气候相似。我想做出与这个相似的柔软的丝绸,当作拉瓦雷的特产。把水车完成麦类的制粉后玩的时间利用起来,纺丝搓线。在没有田地劳作的冬天里,织布会成为村民们的好收入」
发际线有点堪忧的管家啪地一手拍到额头上。
「这可真是,您又想出了壮大得骇人的主意啊」
「我不觉得一朝一夕能做到啦。这是要花上好几年、好几十年的计划」
年轻伯爵放眼注视山谷从树木间透出来的苍翠欲滴的景色。
「拥有改变这个国家的力量的,是民众。没有人再为明日的面包发愁,无论是谁都能读书写字,都能够描画未来的梦想。如此一来,克莱因就会改变」
奥利维尔眨巴着眼睛沉思了一阵。
「我知道了。然而,养蚕不是外行人想得那么简单的事业。如果不请来专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事。捻线机也是,若要入手品质上乘的就要花九牛二虎之力」
「你有什么办法吗?」
「南国出身的旧交中,有以养蚕为生的人。尽管这么说,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有十年以上了。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我还是想办法试试联络吧」
「谢谢你」
爱德华露出了发自心底的愉快笑容。「你啊,真是找遍全世界都找不着的好管家」
「……」
听了主人的犒劳话,往常都会遮羞笑道「这有什么」的奥利维尔,这时却仍僵着肩膀,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


骑士乔治和他的从者托马,在爱德华回到领地后不过一周,就载上只有身边衣物的行李,骑马到了。
「非常早嘛。有好好珍重和亲属的惜别再来吗」
这么一问,他就涨红了脸答道「身为一介骑士,不需要这种东西」。
「闲话休提,时间可不能浪费。事不宜迟,请让我拜见领馆内的警备状况」
「不用这么着急,先去房间放下行李,好好休息吧」
「磨磨蹭蹭之间,如果敌人来袭可要怎么办啊!」
他性格急性子又死心眼,因此一燃起来就谁也阻止不了他。
乔治和托马在那之后的数日间,把馆内警备薄弱的地方都调查了个遍。从地下到天花板里侧四处爬遍,因为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就探出脸去,时不时就惹得女仆们尖叫。
而且,他们还细心巡遍了庭园,指出围墙和栅栏的破损或是忘记堆放的土包,也一时让园丁们大忙特忙。
领馆的工作全部结束后,接着又开始骑马巡山谷中的各个村落。
「这是领主大人的命令。希望在这个村组成自警团组织」
站在村的广场大声叫喊后,村长和有头有脸的人都慢吞吞地出来了。
「噢。虽然您这么说,但我们有做好火灾和大雨的警戒工作」
「不是这样的。为了守卫这个村子不受外敌所侵,防备是必要的」
「这叫外敌的指的是什么?」
到了傍晚,骑士他们精疲力尽地回到了领馆。
「少爷。这个山谷在150年间,人们一直过着不知何谓外敌的生活啊」
「我想也是这样啦。毕竟如果一群陌生的家伙侵入到谷里,会超级显眼的啊」
爱德华苦笑着,命令罗杰从大盘的肉中给乔治的盘上分上满满一份。
就任后,年轻的士爵时不时会在伯爵父子的餐桌上列席。于贝尔也陪着同席后,领馆的晚餐变得热闹起来,都想象不出仅一年前的安静。
「可是,明明无论哪里的城镇和村落都会有强盗团出没的谣言,有相应的警戒的。这里,没有那些吗?」
「唔。这所谓是这山谷里民众的禀性吧」
大伯爵说道。「在这山谷里出生长大,不知外面的世界。只要在这里住,每日的生活都能想办法充实起来,不怎么会感觉到有积攒财产的必要哦。干活干得差不多又会随便歇下来了」
「就算一个村子起了火灾,周围的各村立刻来救援,也转眼间就会回到原状呢」
「因为不像都会有极端的有钱人,所谓会被强盗盯上的状况,他们不太会懂吧。强盗也不乐意专程到这种地方来吧」
「这里,真是有如天国般的山谷呢」
乔治无限感慨地喃喃道。
「永远照这样就好,我时不时也会这么想」
爱德华用勺子搅动了一圈又一圈,目不转睛地看着咖啡的黑色漩涡。
还有一个月,贵族会议就要开始了。这个国家的状态正要发生剧烈的变化。
围绕克莱因王国的国际情势中,战争正逼迫到了近在咫尺的位置。
如此下去,这整个大陆都会被卷入混乱的漩涡。即便是小小的拉瓦雷领,也不能无缘。说不定哪天,就会发展成威胁到和平的事态。


普兰公艾尔韦·达尔冯斯格外地不高兴。
内森哆嗦着正要问候,他就把那话盖住,以嘲弄的腔调说道。
「刚才从拉瓦雷领送来了奥利维尔的报告。你诸多行为不端,似乎终于入主人的眼里了嘛」
「万、万、万分抱歉」
「明明都说过那么多次要小心了。那娼妇的臭儿子狡猾多端,像恶魔一样」
他厌恶地说。比起这个更叫他不爽的是,恩斯特痊愈,正申请拜见国王这个消息。
(虽然觉得没可能,但如果那家伙和国王和解了之类的,事态也并非没可能会倾向不如意的方向)
本来北之大国卡尔斯丹面对利奥尼亚的战争就已经绷得正紧了。克莱因国内的亲利奥尼亚派死灰复燃的事,绝对不能发生。
「不、不过少伯爵大人他约定过不会给我革职了」
「齁?」
艾尔韦被那话勾起了兴趣。一口饮干了北方送来的火一样的蒸馏酒。
「那交换条件是什么」
「条件?」
「把你这种叛逆之徒照旧雇着,肯定有什么相应的条件吧」
内森那尖得跟冰柱一样的脸立刻就变得比纸还白了。
「真、真是明察秋毫」
「所以?」
「他叫我向公爵大人,泄漏自己命令下来的情报——」
突然,普兰公声音响得能震动空气般笑了起来。
「那臭家伙。明知你是我的狗,想要将计就计吗」
「是、是这样的。可是,出卖公爵大人、偏袒那边的举动我绝对不……」
玻璃杯被砸到了墙壁上,粉身碎骨。
「只为参考就先听一听吧。他命令你说什么?」
「可是,怎么都不觉得是事实」
「说!」
内森在地板上叩头,语无伦次地答道。
「少伯爵大人在回领地前的夜里把我唤去。说自己伙同塞尔吉大人,企图在下次贵族会议上修正王国法……他叫我下次被公爵大人招唤时,就这么耳语」
「原来如此」
艾尔韦·达尔冯斯的苍色眼睛放出了黏糊的光。「有趣」
王宫内部当中,也四处都有作为他的手足做事的人。爱德华这阵子突然接近塞尔吉,他已经从他们的报告中得知了。还心想是在打什么鬼主意……贵族会议?法律修正?
恐怕,那是事实吧。然而为什么要特地作出把自己的企图暴露给这边的举动?
「有谁,把塞尔吉叫来」
对从者如此命令后,他转向了内森,低沉地命令道。
「滚。暂时,别让我看到那张惹人生厌的脸」


嫡子塞尔吉·达尔冯斯没劲地敲响了公爵执务室的门。
父公爵表情苦涩地迎接了他。那总觉得是正怒不可遏的脸。一想到之后的对话,就越来越腻烦。
塞尔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父亲抱有了这种冷淡的感情呢。自出生之时以来,就被赋予了所能想到的最棒的东西。得天独厚的容姿和明晰的头脑,也全部是父亲凭要把他推作下一个王的野望所造出的东西。
普兰公爵虽然娶了血统和美貌都无可挑剔的女性为妻,却不知为何生下的全是女儿,完全生不下儿子。
这是在孩提时代经常听到的事。利奥尼亚革命消息轰动王都时,艾尔韦给第二任正夫人砸下一纸离缘状,娶了第三任妻子。那就是塞尔吉的母亲。
期待的长男诞生的时候,艾尔韦已经要迈入四十岁了。
塞尔吉是父亲最初也是最后的分身。他的存在意义,曾经只有父亲对正统王家的复仇心,及其夺取王位的野望。
「我听说你和拉瓦雷的庶子,在玩什么不好的游戏」
捡齐碎掉的玻璃杯的从者出去房间后,父亲开口了。
塞尔吉耸了耸肩,装糊涂地答道。「是什么意思呢」
「你不是伙同那家伙,要在秋天的贵族会议之席上,摆一出叫大家吃惊的小丑戏吗」
(已经露馅了吗)
塞尔吉在内心咂嘴,露出了冷笑。「那种毫无根据的谣言,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娼妇的儿子,通过执事,来这么通知我了」
(爱德华他?)
闻所未闻。压根没听过,他会自己把这种情报透给父亲。
(得亏他干得出来。现在在这里一个答不好,不是会在贵族会议之前就把法案本身搞砸吗)
在叫人麻痹般的愤怒和酸爽的紧张感当中,塞尔吉开口了。
「那并不是谎言。我和拉瓦雷伯爵共同,对于私人征税特权,打算就修正王国法补充条例提出议案」
「做什么蠢事。为何要作出和那种家伙结伴的举动」
「他生于平民区因此熟悉下层民众的动向。在利用他操纵人心的方面,他是再合适不过的男人」
「那种法案,只会在审议之前,就被议员们置之不理罢了」
「您认为,我会提出那么无聊的东西吗」
父亲口中喃喃「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嫡男的脸。
浅薄的谎言,大概是不能让父公爵接受的吧。那么,就在真相的苗床当中,巧妙地植入欺诈之种。最终收获的,是父亲料想不到的结实。
「表面上,是废止私人征税特权的法案。不过,在根本的地方则完全不同」
假如这个法案获得通过,确实贵族特权就会被废止,一致的物品税就会得以创设。
不过负责征收工作的,同样是贵族。只是改变名目罢了。贵族仗着国家的权威,一如既往,不,是会逼迫商人们交出比现在更多的金额吧。支配者和被支配者的布局,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改变的东西。
「换言之,贵族只要收够了国库定下的金额,剩下的要把多少揣入自己口袋也会被允许,总而言之,是有名无实的法律。如果知道这样,在贵族会议上反对的议员就一个都没有了吧」
塞尔吉露出了狡猾的笑容。
「贵族留有一如既往的特权。物品税成为新的收入源头让国库受惠。民众,则因为看上去负担减轻了,都举起双手欢迎。不是什么否决的要素都没有吗」
「原来如此」
艾尔韦看上去还疑虑未消,模棱两可地点头了。「但是,为什么企图做这么转弯抹角的事」
「如果对开始和利奥尼亚战争之事作了说明,明摆着会让会议陷入大混乱。为了确保足够的军事费用,事先暗暗做好准备是理所当然的吧」
「那共和主义者兼反战论者的伯爵父子,会支持这种事吗」
「对爱德华,我没告诉他关于战争的任何事。只是让他协力罢了,没用了就除掉」
「那么,那家伙通过执事,来通知这件事是为何」
「大概,是打算把父亲大人和我挑拔离间吧。不过,这么做就会正中那家伙的下怀」
当父公爵的嘴边终于露出满足的笑容的时候,他心想「赢了」。成功把父亲哄骗了。
「您已经理解了吗。工作堆积如山,我就失陪了」
走出公爵执务室的门,塞尔吉感到自己和父亲干脆地诀别了。
(我已经不是父亲的道具了)
激起他的,既不是父亲一直怀有的私怨,也不是爱德华所持有的自由和平等的幻想。
而是压制贵族之力,集中王权,得到足以牵制大国卡尔斯丹的军事力量。
(也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把我最终成王统治之国,缔造成世界最强的国家)



第7章「变革」(5)

因为据说少当主大人要来村里视察,村民们全员都聚集到了广场上。
他罕见地没有带随行的人。伯爵在广场的一边下马,独自一个人走过来这边,村里的人们正要平身迎接。
然而,吓人一大跳的事情发生了。蒙面的男人从暗地里跑了出来,挥起了棍棒。转眼之间暴汉就推倒了伯爵,撕扭纠缠的乱斗开始了。
「哇啊—!」
村民们不论男女都失声尖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时,一位骑士飒爽登场。他娴熟地从腰间拔剑,咆哮着冲了过去,用剑柄痛打暴汉,一靴子把他踹飞。
暴汉被剑锋对准,无计可施地倒在了地面上。「好、好强的家伙。斗不过」
「捣乱这谷中和平之徒,我绝对不放过!」
骑士的蓝披风轻轻飘扬。群众们之间沸腾起了拍手和欢声。
「得救了。骑士乔治。那精湛的剑技,是每日锻炼的赐物吧」
「不,没什么了不起的。伯爵大人平安无事最紧要」
伯爵和骑士结实地握了手。
「但是,再怎么强都好,你都无法守卫这谷中的一切啊」
「是的,我只有身躯一副。至少每村都能有自警团,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就好了」
「哦哦!自警团吗」村民们吵嚷起来。「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嘛」
不知不觉中,暴汉的身影搀进混乱当中消失了。


「很快,以年轻人为中心,对剑的用法和散打开始每周一次的指导了」
乔治目光炯炯地报告道。「也有能扩展到近邻听说了传闻的村里的势头哦」
「进展顺利嘛」
「这归功于爱德华大人的演技高超」
「提起这个,那是托马的功劳吧」
因为太过入戏,头上肿了个包的从者,被贵族二人在两边摸头犒劳道「很好很好」。
「啊嘞?」
爱德华乐得笑了出来。
「我时不时就在想了,我们有时会做同一样的动作啊」
「是吗?」
「简直就跟同一个人养大似的」
乔治一脸不可思议地皱起了眉头。「同一个人?」
「要是不懂这意思,那就算啦」
爱德华轻轻地拍了一下骑士的背,走出了书斋,在他面前站着另外一位骑士。
「少爷。我把来自王宫的信件带回来了」
这个男人能够像演员一样自如地消去表情。连爱德华,在听到下一句话之前,也不知道那是喜讯还是噩耗。
他紧张地屏息注视,于贝尔的嘴边终于露出了笑。
「是来自国王陛下的召唤状。道是下周初,要您和大伯爵大人一同,前去王宫」


渡过通往王都纳维尔的大桥时,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喃喃了一句。
「没变啊。仍旧是老样子」
对于他来说,数来已经是三年未见的王都了。
马夫挂虑到大病初愈的大伯爵的身体负担,为不起摇晃而多加慎重,从拉瓦雷领驾着马车花上三天到达。
一到达伯爵家的居馆,立刻就叫来了主治医生福楼拜医师。
「状况颇为健康。放心了」
结束了诊察回去之际,医师脸带笑容地向爱德华说明道。「不过,切忌勉强。可能是长途旅行的缘故,看来稍有些贫血的症像。请进食富有营养的东西,暂且放松,好好休息」
管家出去把他送到了玄关,突然想起说道。
「说起贫血,大少爷听说也有贫血的宿疾。前几天劝过他接受医生您的诊察了」
「少爷有贫血吗,怎么会!」
正要坐进接送的马车的福楼拜医师大概当成是玩笑,一拍车轮的挡泥板笑了。
「脸色也是,嘴唇和眼结膜也是,血色都极好。没可能啊。是与血气盛搞混了吧」
「嘛,问一百个人,一百个都肯定会这么说吧」
奥利维尔送走了马车后,自言自语道。「——可是这么一来,那难闻的液体到底是什么呢」
内森像洗心革面似地工作麻利,老实地做好居馆执事的任务。因为大老爷久违来访,一定是有关于自己进退的通知了。
像他这样两面三刀的俗人,只要不怠慢适度的监视,就能发挥出充分的能力。对内森来说最大的不幸,也许是主人长年患病,滋生出能够舞弊营私的环境也说不定。
搞定了居馆的琐碎事务后,爱德华就像从笼中放出来的鸟一样,直冲蒙塔尼子爵家的馆邸奔去。
和缪德莉见面,已经相隔一个半月了。按捺不住感情。
正当他在子爵家的玄关前调整呼吸,执事就马上给他开了门。
「爱德华大人!」
不一会儿,缪德莉就从二楼的自室里冲了出来。
「欢迎回来,我啊」
她提起裙裾,冲下楼梯。「在王宫图书馆找到有趣的书啦。是关于税金的书。然后,和孤儿院的孩子们也变亲近了,最年长的米歇尔她」
突然爱德华跑过来紧紧地搂住了婚约者。
在惊呆了的执事和女仆们面前,他一动不动过了好几十秒也没放开的意思。
即便是缪德莉实在也害羞了起来,含蓄地抗议道「那个……」也好,
「不行。营养补充中」
他在她的发间蹭着脸颊。「一个月以上都见不着,知道有多要我的命吗」
「那,我也可是……」
「那么,闭嘴抱紧我」
缪德莉幸福地点了点头,双手牢牢地圈上了他的背。


爱德华离开的期间,缪德莉按照约定,阅读了许多书籍掌握知识。
「所谓税金,是王分配到各领地之物,换言之,是按照其土地上农民生产的小麦和大麦等农作物的收获量收缴的东西」
她薄茶色的眼睛凝眸而视,把学到的东西按照顺序跟他说。「另一方面,在都市居住的人,即大商人和手工业者都不纳税金。我第一次知道啊」
「所以,擅作主张声称贵族替王征收那些的说辞,是私人征税特权的开始」
「于是,你就准备要制定严谨的税制度吧」
不是像饰物一样只有美丽而已的女性,而是无论怎样复杂的问题都能谈得上,能够一同思考的女性,是爱德华曾一直在心中描绘的理想结婚对象。
缪德莉正要成为符合那理想的女性,他深切地感觉到了。得到无可替代的伴侣的喜悦涌上的同时,勒紧身体般的不安也骤然侵袭而来。
假如现在,发生了会丧失缪德莉的事情,会成怎么样呢。大概所食的都味同嚼蜡,所见的也色彩尽失吧。
父亲恩斯特丧失了母亲后胸中的那份痛苦,他如今感同身受,能够理解了。
「怎么啦?」
缪德莉微微歪头,正看着他。「突然就不说话了」
「我刚在想,离结婚仪式三个月都等不了了。果然还是冲进那附近的教会吧」
「哎呀,又开这种玩笑」
爱德华说道「过来吧」伸出一只手,她却慌忙摇头,瞥了一眼房间的角落。
女仆吉尔一脸若无其事地站着,看来是子爵命令她来监视的。
实在是连蒙塔尼子爵夫妻,对这在娼馆长大、不分场合对女儿又亲又抱的伯爵,似乎也变得相当小心谨慎了。哪怕是婚约对象,在正式结婚前失去贞操,对贵族千金来说也是应当引以为耻的事。
「啊,对了。是关于乔治的」
爱德华大吼一声,女仆的肩膀抖了一抖。
「知道了件不得了的事。……喂,吉尔你也来这边呀」
「不、不。我就……」
「不想听吗?是关于托马主人的出身的事哦」
「想、想听!」
对跑过来的吉尔,和探出身来的缪德莉,爱德华小声耳语。
「诶—!」
两人都被这太出乎意料的事实惊愕得往后仰。
「想不到伊莎朵拉,竟然是乔治的母亲大人」
这太过巧合的偶然,让她们发了好一会愣。简直就像在王立剧场里看喜歌剧的舞台,没有现实感。
「不过,听说伊莎朵拉绝对不会想自报是他母亲」
听了这话,缪德莉陷入了沉思。
「我想找办法,帮那两人见面啊。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呢」
爱德华说道「啊、对了」拍了下手掌。
「能让他们会面也说不定。要是你能跟我去波尔坦斯的话」
「噢,我吗?不过,要怎么做」
「详细的流程,我现在就想。不过那可是杂乱无章的平民区,你能忍吗?」
「当然啦!」
波尔坦斯,是爱德华一年半前居住的港镇。所爱之人曾住在怎样的地方,曾过着怎样的生活,没有理由会不想去看看。
「我去。务必请让我协力」
「吉尔,你也会帮把手吧。为了托马光辉的未来和出人头地」
「乐、乐意之至」
「我喉咙渴了。能再给我一杯茶吗」
「好的!」
吉尔小跑回到了放着银茶具的桌边。
趁那空当,爱德华一把拉过缪德莉的手,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膝上。在表情兴奋不已的女仆沏茶的期间,两人就像小鸟互相合喙一般,啄够了彼此的唇。


镶有山谷百合纹章的马车到达了王宫的玄关。
侍从长亲自出来迎接,毕恭毕敬地敬了一礼。「久违了。拉瓦雷伯爵大人。贵安」
「纪尧姆。看你身体健康比什么都好」
身穿浓绿大衣的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从马车走了下来。浓绿,也是他二十年前从军中退役时中佐的制服的颜色。
他挺直腰背,步伐稳健地跟在先导的仪仗兵后面行走。那后面,跟着身穿伯爵家正装莺色大衣的爱德华,然后是黑衣骑士于贝尔。管家奥利维尔如往常一样,在玄关待机。
临近回廊的时候,仪仗兵突然止步,顺当地退到了旁边。
仿佛挡在前方似地站着的,是普兰公爵艾尔韦·达尔冯斯。
他身裹浓赤的衣服,那眼底摇曳着苍色之炎。
他后面,站着一名身材细长的男人。还是清一色黑。见到那脸的时候,于贝尔眼睛微微一睁。
这体型他似曾相识。那是不止好几次潜入领馆、每次追赶上去就会跟丢的可疑影子。
而且,那苍白而单调的面孔,明显有跟他父亲亨利在拉图尔之森打得不相上下的敌人的面影。
是那家伙的亲族。从年龄上看,恐怕是那家伙的儿子。
造化弄人啊。九年前厮杀的二人的儿子,现在竟然又作为敌人相逢。
于贝尔毫不掩饰地投去笔直的视线,男人就歪嘴回以一笑。那是杀气裸露、可怕的笑容。
王宫内是禁止随身携剑的。然而,要是这个男人,大概一把刀是有藏在身上的吧。假使他斩过来,只能以自己的身躯作盾,保护伯爵父子了。
顿时紧绷的气氛笼罩。
这时,恩斯特不紧不慢地低下了头。
「普兰公爵大人,久违了」
「看来你还在世嘛,拉瓦雷伯」
「辜负了您的希望,我没有死成」
他沉稳的声音中,混着些许挖苦的味道。自年轻的时候以来,恩斯特便自知这余裕一直在惹毛普兰公,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改变做法的打算。
别看这样,伊莲在世的时候他可还是拼命地把自己压制过来了。已经再也没有任何能阻止他的东西了。有的,就只有给他在背后推一把手的可靠儿子。
敬了默礼从渗出怒气的公爵旁边走过后,缓缓地走到了王的谒见室。
「爱德华」
「咋了」
「不好意思,向陛下的谒见,可以先只让我一个人去吗」
爱德华调侃他似地笑道。「要是扭打成一团老爸肯定会输嘞。因为那家伙,锻炼得相当壮呐」
「需要帮手的时候,就叫你。给我在王宫里等着吧」
「那么,我就去塞尔吉的执务室了」
年轻伯爵对近侍骑士命令道。「跟在老爸身边」
「遵命」
在侍从长的先导下,恩斯特穿过了通往王庭的蔷薇拱门。
在庭园的入口,于贝尔单膝跪地,作出待机的姿势。
大伯爵立刻就被带到了亭子里。
弗雷德里克三世缓缓得从睡椅起身。看了拜礼的恩斯特,嘴角一端勾起了嘲讽的笑。
「年纪上得真快嘛。认不出啰。简直像是枯木,一碰就轻易会折啊」
「长年久疏问候,无以为歉」
「余并无长年未见汝的感觉。因为那小鬼的腹黑和毒嘴,酷似汝」
恩斯特抬起脸,微微一笑。那戏谑的笑容,和年轻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
「面容也相似吧」
是和谁相似呢。弗雷德里克王立刻就理解了那言外包含的另一层意思。
伯爵仿佛用话进一步诱导似地继续说道。
「伊莲生下的孩子也是,如果还在世,就和爱德华同龄了」
王站了起来,绕着亭子里面缓缓踱步。
「伊莲吗。说起来,那人在孩提时代就有个奇怪的习惯啊」
他假装突然改变话题。「她喜欢撒谁也戳不穿的谎。围在侍从和女官们当中,冷静又不以为然地说谎。然后,只对我,偷偷地露出舌尖」

——兄长大人。孩子因死产而夭折了

最后她到访王宫的时候,在泪声中向弗雷德里克诉说的嘴边,好为只给哥哥看见而用手帕捂住。
小小的粉色舌头,在那里探了出来。
「很有那个人的风格」
恩斯特点了点头。「这样啊。果然,您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呢」
知道了她生下的孩子并没有死,还活在世上这件事。
然后知道了那孩子是男孩。要说为什么,因为如果是女孩就能放在手边养大了。毕竟女人并没有王位继承权。
然而,她生下的是男孩。得知此事的时候,伯爵夫妻决心要在隐藏的地方悄悄地养育。
那些真相,在看见妹公主的舌尖的那时候,王就悟到了。
然后十八年后在他面前出现的年轻人,确凿就有和伊莲一模一样的水色眼睛。
『弗雷德里克』
同时还有那声音,会如此唤起他那谁也不叫的名字。
——弗雷德里克兄长大人。
听上去很幸福的,那个声音。把哥哥一个人丢在王宫离去。与可怕的对手为敌。作下了与自己所爱的孩子哪怕是一天也无法一同生活的决断。即便如此也在恩斯特的身边一脸幸福。
「汝有什么脸面,出来余的面前。拉瓦雷伯!」
受突然的冲动驱使,王大叫道。
「混账,要愚弄余到哪般地步才肯善罢甘休。把那小鬼派到我身边,如今汝自身又出现,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他曾想要去憎恨作为两人的爱情结晶的爱德华。可是,却无法不见他。因为那是妹妹在这世上活过的唯一一个证明。

——恩斯特,拜托了。余能够真心信赖的,便只有那孩子了。不要从余那里夺走伊莲的心啊。
——王太子大人。如果您真心爱那个人,恳请,把她从束缚的牢笼中解放吧。

「陛下」
拉瓦雷伯爵的脸依旧毅然抬起。灰色的刘海散开了一绺,飘然落在额上。
「您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我,是来把您也从牢笼中解放的」


爱德华正要给塞尔吉的执务室敲门,就被拽进了打开的门中。
「真有你的,竟敢向父亲告密坑我」
「那么说内森他,有好好按我吩咐的……好、好难受」
高个子的侯爵使劲勒紧爱德华的脖子,却看上去有些快活。
「所以,你顺利说服公爵了吧?」
爱德华好不容易从墙边逃了出来,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衣领一边倒进了沙发里。「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事先不跟我打招呼,自作主张透露那种情报」
「令尊,在整个王宫都有密探嘞。你伙同我两个人正要提出法案的事情,早晚会露馅吧」
爱德华眯起眼睛笑了。「趁我们这边还支配着场面,把手中的牌露出一张,是虚张声势的铁则啦。这样一来到贵族会议前都不会有多余的妨碍了」
「真是不得了的骗子啊。连我都快被暗算了」
「就是说,我对你实力的评价,有那么高啦」
塞尔吉听了这话,呵呵地从喉咙响起愉悦一笑。「真是光荣呢。伯爵大人」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件。
「下周,东方的客人要来王都。去陪他吧」
「喂、喂。开啥玩笑」
爱德华吓得一个鲤鱼翻身挺起了腰。「王都里,现在有我老爸。这个时期再怎么说也太糟了吧」
『东方的客人』——换言之,就是利奥尼亚共和国的密使。
为了在与卡尔斯丹的国境纷争中取得胜利,利奥尼亚想和克莱因·阿尔巴其亚结成三国同盟。那负责交涉的角色就分派给爱德华担当了。
进而,如果从很久以前就和利奥尼亚有深厚交情的恩斯特同席,同盟的成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然而, 假如被普兰公发现,拉瓦雷伯爵父子都不免极刑。
「就是说,我对你实力的评价,就有那么高」
塞尔吉一脸不以为然地应答,爱德华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仰望天花板。「糟透了」
有人敲门。
塞尔吉的从者去开门,又回来了。「是拉瓦雷大伯爵大人」
恩斯特在刚才告别的短时间内,令人难以置信地变得脸色憔悴苍白。
「爱德华」
「怎么了?」
「去王庭吧。陛下正心慌意乱得厉害」
「你说啥?」
爱德华追着父亲冲出了回廊。
「慢着呀。你跟陛下说了什么?」
「是伊莲弥留之际留下的遗言哦」

——亲爱的。转告哥哥。『请成为位好王』

爱德华一惊睁大了眼睛。
「于我,只能做到这里了」
留下这句话,父亲悄然离去。「对不住。之后拜托了」
「塞尔吉。一起过来!」
爱德华以不由分说的力气一把拉过塞尔吉的手腕,跑了出去。
在王庭的入口,骑士于贝尔正待机,严峻的表情僵着一动不动,侍从长则在那旁边束手无策地站着。
「陛下呢?」
「在亭子里」
侍从长岔了声,答道。
「少爷」
见主人正要接近,于贝尔站起。「危险。请多加小心」
爱德华点了点头。然后向侍从长命令道。「纪尧姆。立刻把王妃大人,叫到这个地方来」
塞尔吉对眼前的光景不知如何是好,被于贝尔抓住了袖子。「请您在这里等待」
亭子当中,餐具和花瓶粉身碎骨,一地狼藉凄惨。
弗雷德里克三世正背对着,一手拿着出鞘的剑,端着肩膀站在那里。
爱德华紧站在他的背后,踌躇了好几次后,说道。
「弗雷德里克」
「余舍弃了为王之责」
回过来的,是怒气尽撒,变得空洞的声音。
「然而,这世上唯一一个我所爱之人,在死去之际,偏偏要提那种事,说『要当个好王』」
『要当个好王』——那曾经是祖父弗雷德里克大王临终时,把作为孙子的他叫到枕边时的话。
当时的他,仅有三岁。
这曾是名君的祖父所留下的咒缚,明明已经把父亲的一生,然后是他的一生追逼到孤独当中了。明明这件事伊莲是最清楚不过的。
「即便如此,那孩子,也还说要余去当个好王吗」
握着剑的手哆嗦发抖。
明明周围都尽是敌人。腐败透底的王宫。一群堕落的高官。一群只会考虑自己得利的贵族。还有无知的民众。
这国家仅靠一个人,说该怎么统治啊。除了装作愚昧来逃避以外,又有哪条路可走。
那手上,突然有什么触碰过来。
那是不知在哪里感受过的温暖。爱德华把弗雷德里克的手裹进双手,无声地流泪。见此,他的力气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已不存在这世上的妹妹所留下的东西。拼上性命留下的东西。
这,就是血肉的温情了吗。就是共鸣了吗。
——这,意味着他从束缚的牢笼中得到解放了吗。


泰蕾丝王妃赶过来庭园的时候,王在亭子中,独自一人坐着。
侍从长解释过,是拉瓦雷的少伯爵把陛下平静下来的。
纪尧姆严厉命令了旁人退避后,她靠近到丈夫的身边。国王无力地弓着背,看上去犹如百岁老人般疲惫不堪。
剑已经收入鞘中,放在了旁边。
「陛下」
她一这么唤道,便有声「别靠近」的嘶哑应答。
「余正在发狂。不晓得会做出什么」
「没关系」
泰蕾丝跪在他的旁边,膝行靠近。王犹如在害怕一般缩了身子。
「走开。说不定会伤到汝」
「不走。因为我是您的妻子」
「余从未把汝当过妻子。汝,归根到底不过是他国被迫来的人质罢了」
「即便如此」
王妃的微笑轻柔地溶化开来。
「即便如此,您也是我仅有的一位丈夫」
泰蕾丝发现视界被遮住了。不知不觉间,健壮的手臂正死死地抱住了她。然而,那仅有数秒。
回过神来,亭子只剩下她一个人,长凳上,只有王那被剑劈开的披风放在那里。

     
   第七章 完






第八章「王的资质」(1)

知晓王宫的深处有这种地方的人,大概很少吧。
只有国王能够使用的射靶练习场。然而其实态,是王的隐居之地。
平时跟随的大批侍从们,也一个没有,在准备冰凉的冻梨酒的只有侍从长纪尧姆一人。
「王妃叫余就给汝们添麻烦一事道谢,说个没完」
一边仔细端详着弩枪的箭尖,弗雷德里克国王一脸不高兴地辩解道。据说泰蕾丝王妃从三日前开始就十次以上派来了催促的信使。那纠缠不休的势头,实在是似乎连陛下也受不住了。
爱德华咻地吹了声口哨,向塞尔吉抛了个调皮的眼神。
「哪里麻烦,实在是太客气了。承蒙邀请,十分光荣」
林德侯爵低下头,以完美的举止坐到了椅子上。拉瓦雷伯爵在那旁边,一边忍笑一边坐下。
「超乎想象的组合嘛。竟然看到父亲是冤家对头的两个儿子结伴」
国王向年轻人们投去了揶揄的眼神。
「父亲和我没有关系。我自己的交际范围由自己决定」
「对对,不是所谓『英雄识英雄』嘛」
「汝是哪门子的英雄」
王一边损他,一边用刺探般的目光看他。
「在打什么鬼主意?」
「拉瓦雷伯爵应该已经把事情的详情告诉您了」
塞尔吉端正坐姿,笔直地望着王的眼睛。
在国王的御前,克莱因的上位贵族在听和讲的时候都必须伏下眼睛以表敬意。当然,下位贵族和平民,连见陛下的脸都不允许。
可是,塞尔吉自幼年时期起,就从未被教育过要对任何一人采取那样屈辱的姿势。身为次代王者的极其自然的威严和自信,从他全身渗透而出。
「我和拉瓦雷伯,希望废止【私人征税特权】和创设【物品税】,打算提出法案」
「那种东西,余应该说过只会废案而已了」
「通过创设【物品税】,国库将有多少增收,也已经大略估算完毕了」
「哼,白费力气」
「当下无论如何,都需要那么多的税收,陛下您是能明白的吧」
弗雷德里克三世「呣」地歪了嘴角。
「是卡尔斯丹的派兵要求一事吗」
「一旦向国境纷争派兵成为现实,就需要莫大的战费。必然会招致国家经济混乱,克莱因纸币会如同废纸一般价值大跌」
「假如在贵族会议发表这件事,首先就会让人心陷于大混乱吧」
「当然,尚且不会发表。只会解释说为了提高国力,国库增收是必要的」
「如果是那样,就越发没有通过的可能性了」
「我对父亲,已经传达过这件事了。这个法案上父亲如果投了赞成票,贵族们也会尽皆效仿吧」
「普兰公他,竟然赞成了?」
「是的,他赞成了。我解释说为了应对卡尔斯丹的派兵要求那是必要的后,他接受了」
塞尔吉坦然地答道。
他们还企图与利奥尼亚结成同盟的事,就还是先瞒着国王。迟早王宫内部的趋势会一口气倒向【反卡尔斯丹、亲利奥尼亚】。那个时候,王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随心所欲操纵国政,实在是惬意。仿佛用鞋尖踩碎蚂蚁队伍的先头,决定种族的命运时一样。
「那就好。反正,余在贵族会议上完全不会插嘴」
「拜托您了。之后我等会处理妥当的」
弗雷德里克站了起来,仿佛在说自己对这事失去了兴趣。
「怎么样。权当玩耍,要试试这个吗?」
搭上箭的弩枪放在了塞尔吉的面前。
「要我,试这个?」
「不会用吗」
「不,如果陛下允许的话」
塞尔吉站了起身,灵巧地扎起背后摇晃的金发,拿起了危险的武器。
弩枪,是比起弓杀伤力格外高的武器。用普通的弓是到达不了鹿的心脏的,弩枪却有能够完全将其射穿的威力。
征服民族在战力上面能够压倒原住民族,传说也要归功于这弩枪的原型十字弓。在金发种族的眼里,这是能够称得上是民族的骄傲的拿手武器。
高个子的侯爵朝向远处的靶斜向站立。
手臂摆好架势。以灵活的动作拉起的箭,在放出瞬间,就如同被吸进去一般射中了靶中央红色的部分。
「屌耶!」
爱德华送上了盛大的掌声。「啥呀,大家都在自家有射靶场之类的吗」
「下一个,轮到汝。小鬼」
「哼,征服民族的武器啥的,碰都没碰过呀」
一边嘟嘟囔囔地发牢骚,爱德华以笨拙的手势握住弩枪。
一下挺直腰背,闭眼,开眼。下一个瞬间,箭就在靶上面颤抖了。
「哇,射中了。我,超走运!」
塞尔吉斜眼望着爱德华高兴得跳起,心里纳闷道(真的是第一次吗)。
归根到底,要是初学者,连靶都不会碰到。而且他的箭,就在离塞尔吉的箭稍偏的外侧。
(如果他是为了故意输给我,才瞄准那里射的话)
和疑念一同,塞尔吉在他身上感觉到了来路不明的可怕。对于命中注定要得胜的他来说,能给他人满不在乎地让出胜利之徒,就只会让他毛骨悚然罢了。
「那么,余来射吧」
那之前在一点一点地把梨酒含进嘴里的国王,脱下了身穿的背心。透过单薄的衬衫下面显现出来的,是壮硕的肌肉和覆盖胸部的薄锁子甲。
(居然穿锁子甲?)
(这种沉重的防具,王一直穿在身上吗)
两个年轻人愕然了。
弗雷德里克在弩枪上搭箭,用力拉尽。金属嘎吱嘎吱的声音与其说是武器发出来的,不如说让人觉得是王全身的肌肉本身鸣动的声音。
箭放出的瞬间,产生了劈开空气般的冲击,箭命中了靶的中心。它深深地刺了进去,连箭尖都看不见了。
近距离看着的人们,都被那猛烈的威力震慑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
国王把弩枪丢到草坪上。是腻了甘甜的梨酒吗,他猛地从桌上抓起了盛有琥珀色的蒸馏酒的玻璃瓶,站着自酌自饮。
连续饮干了两杯,说道「喝」推到了两人跟前。
「我、我未成年——」
「恭敬不如从命了」
塞尔吉被煽起了斗争心,递出自己的玻璃杯,一口气把倒入的酒灌入喉中。
弗雷德里克给他的玻璃杯倒入第二杯后,也给自己满满地斟上一杯。
两人相对淡淡一笑,二话不说就一饮而尽。
「王族的家伙,这个那个都脏腑结实得不得了啊」
这光看着就会让胃烧起来似的光景,让爱德华几乎无语到了极点。
弗雷德里克以叉腿威严站立的姿势一手拿着玻璃瓶,上下打量塞尔吉般注视着他,发出了低沉的吼声。
「所谓一位好王应有的资质,是什么?」
表面上装作是耍酒疯的戏言,弗雷德里克的眼里却宿有认真的神色。
「回答吧。林德侯。对汝而言,最为重要的王之资质为何」
塞尔吉眯起了苍色的眼睛。他不立刻回答。国王是在盼望怎样的答案,从对方的态度推想是问答的基本。
弗雷德里克王手执武器,对酌烈酒,气场一反往常地威猛。恐怕他现在想要的,是能鼓舞人心的回答。
「是缔造强大的国家」
他倾注信念,回答道。「我认为,哪怕周围难题堆积如山,在任何时候都保持堂堂勇敢的态度是王的资质。驱使缜密的战略,在外国面前不露出弱点。不挫民心」
王嘴角嘲讽地上扬。「原来如此」
接下来,他转头朝向了那旁边。「汝呢,怎么想。小鬼」
爱德华闲得无聊,正大口吃着桌上小钵装着的葡萄干。「诶,啥?」
「正问汝对王之资质的看法」
涅发伯爵仍旧朝着别处,喉咙咕噜一动,吞下了葡萄干。
「想象力」
「什么?」
「就算战争中有一个士兵死了,就算道旁有一个幼子饿了,在玉座上也能够痛心的想象力。如果做不到那个,国王和那在王宫爬的壁虎根本没啥不同」
弗雷德里克王的笑容慢慢地冻结,他跟前的塞尔吉把这清楚地看在眼里。


位于王宫东端的离宫,是王妃的住所。
其命名由来于弗雷德里克大王的宠妃,称作【阿梅利亚宫】。与王的住所相隔一条细长的庭园,不通过有卫兵的走廊,是到不了王那边的。
面向那庭园的露台的白桌子上,宝石一般的水果啫喱、饼干和花式糕饼点心正陈列在美丽的大盘子上。
「偶尔,我会邀请年轻的贵妇人,开这样的茶会哦」
「啊,王妃大人。我来」
「没关系啦。你可是客人,不着急,慢慢坐」
虽然旁边也有大批侍女陪侍,泰蕾丝却自己动手把点心分到缪德莉的盘子上。「今天请来的,就只有你一个。我听说了陛下召来了拉瓦雷伯爵,就突然也想要跟你聊聊了」
「光荣至极。王妃大人」
「我一直都想让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才把那位出色的拉瓦雷伯爵的心,那么完美地俘虏住的?」
王妃紧靠着她坐,满是调皮地低声耳语道。「因为,与你失和时的伯爵啊,表情跟世界末日一样嘛」
「哎呀」
缪德莉用清秀的奶黄色蕾丝袖子遮住染红了的脸。「我也不清楚呀。为什么那位大人,会喜欢像我这样的人」
「要是能把拉瓦雷伯也唤来这里,听听两人的故事就好了」
泰蕾丝悲伤地微笑道。「不过,于我,即使想这么做也是无法做到的呀」
据说王宫中有『王妃不可在身为丈夫的国王目之不所及之处,与其他男性同席』的规矩。即使在王宫舞会的席上,也只有她坐在被分隔开来的地方,只能越过帘子看。
「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法令啊」
王妃喝了一口红茶,呼地叹出一口气。
「大概克莱因王家当中,发生过历史书上无法记载的丑闻吧。这是人畏惧受到伤害,就会不断增加束缚自己的规矩的好例子」
换言之,王妃如果没有王的许可,岂止是大臣高官,连来自祖国阿尔巴其亚的使者也不能见。
那是多么孤独的日子啊。这么一想,缪德莉就觉得这豪华的离宫,越看就越像鸟笼。列坐的侍女们则犹如牢狱的看守一般。
身在阿尔巴其亚时的泰蕾丝公主,出了名是快活的才媛。据说她混在兄王子们当中,还屡次参与过国政。
「我到二十八岁前,是打算一生都不结婚的哦」
泰蕾丝笑道。
「我想我曾是很有主见的狂妄女人。不过嫁到这个国家之后,锐气就全被挫光了」
六年前,就连嫁入的初夜,新夫也没有到她的房间去。那当中的屈辱。无论是作为女人、还是作为王妃,自己都不被需要。
「这让我领会到,自己只是为了军事同盟而被派出来的人质罢了。因为如果没有召见,连和陛下谈话都不行嘛」
喉咙干巴巴的,缪德莉连随声附和都做不到。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
王妃像这样发自内心的自白,恐怕迄今谁也没有听过吧。
渡过了漫长的落魄日子后,王妃开始埋头于慈善事业,召开王宫舞会,亲切地跟年轻的贵族们搭话。
「为了给陛下做自己所能做的事情,为了能作为王妃得到认可,我拼命努力过啦」
那是微小却有成果的任务。爱德华和缪德莉也是,如果没有在那舞会上邂逅,也许就会走向截然不同的结局。
「贵族的子女们,一直都仰慕着王妃大人」
缪德莉拿出满腔的热情,倾诉道。「这个王宫,变成也向我们下位贵族开放的地方,都是王妃大人的功劳」
「谢谢你。有你这番话,我做过的事就能得到回报了」
王妃眼神投向远方,喃喃道。「可是,仍然和我最希望得到认可的大人总是错过。终究是到了这个年纪啦」
「哪里的话,王妃大人您还是……」缪德莉说了一半,因为溢出来的泪水噤声了。
比弗雷德里克王年轻八岁的泰蕾丝王妃,快要到三十四岁了。
这是女性不得不在二十岁结婚生子的时代。从一般的常识来说,国王夫妻已经早就过了生孩子的年龄了。
「对不起呢。净是让你听些牢骚」
王妃一边吃吃地笑,一边没有闲下来,自己亲手给缪德莉的杯里倒入红茶。
「所以,至少」
至少,你。你们,请结成幸福的婚姻。
王妃温柔的微笑,饱含着对年轻恋人们强烈到令人痛心的心愿。


执事内森怀着沮丧的心情,敲响了书斋的门。
他被大伯爵命令立刻把辞呈写了拿过来。
(果然,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吗)
从大少爷那里,他得到过保证,如果按大少爷说的做就不会辞退他。然而,在父伯爵的意向面前,那种约定终归是跟废纸一样。
虽然他也想过慌忙从馆中拿走值钱的东西逃跑,不过到底是连内森,也还残余着仅有的一点点所谓自尊的东西。
(要是他絮絮叨叨地挖苦我,我就把辞呈砸在桌上)
哆嗦发抖的另一方面,也涌现出了这种破罐破摔的想法。
灰发的伯爵正坐在书斋桌的前面。尽管和从军队退役不久的过去相比,瘦削憔悴得不堪入目,可是那茶色的双眸却依然宿有强烈意志的光芒。
他把辞呈放在桌上,退到后面平伏,等待宣告。
伯爵平静地开口了。「你似乎对我的事,了解得不多嘛」
「……恕我冒昧,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作为执事,开始侍奉这个伯爵家是十五年前。刚好是我窝居领地,也开始几乎不出来王都的时期。这主人不在的居馆,你能在漫长的时间里帮我守护过来也不容易。我向你道谢。不过」
恩斯特以低沉而威压的声音继续说道。「你,染手了我最为厌恶之事。即便你擅自把这整个馆的财宝卖掉,我大概也不会责难你吧。然而你所为的恶事,是向这镇上的民众强要金钱。你给这拉瓦雷伯爵家,蒙上了与敲诈勒索同样的污名」
内森开始发抖。
即便伏下脸,也能感觉到愤怒正从伯爵的全身升腾而上。毋庸置疑,那是只有武人才能够放出的粗野杀气。
「最初应该再三叮嘱过了。嘱咐你绝对别行使私人征税特权」
(会被杀掉)
要是趁早赶紧逃出去就好了。甚至连拉瓦雷伯爵从怀中取出短剑,扎入他的脖子的光景都浮现了出来。膝盖已经瘫软得动弹不得。
「请、请饶了我。绝对再也不敢了」
「凭什么,相信这话才好」
「向、向天发誓」
「被你拿来发誓的天,想必会伤脑筋吧」
「那么,我的!拼上我的性命」
「错。你要为之宣誓的,是拉瓦雷伯爵家的名誉」
「蛤?」
抬起脸时,正赶上伯爵站起,把手里拿着的内森的辞呈嚓嚓地撕碎。
「记在心上吧。这样一来,假若你再次背叛我,就等于相信了你的我,让伯爵家名声扫地」
内森惊讶得合不拢嘴。「那——那么,大老爷,您的意思是相信我?不辞退我?」
「首先你得发誓,拼上拉瓦雷家的名誉」
「我发誓。拼上拉瓦雷伯爵家的……名誉,我发誓。决不再舞弊营私」
「那就好」
声音,一瞬间带有了柔和的温暖。「从今往后,也拜托你了」
内森直到主人从房间出去,都哆哆嗦嗦地一动不动把额头叩在地板上。


修道女摆上茶水出去之后,加百列孤儿院长深深地低下了头。
「马尔提尼大人。此次,非常感谢您给本孤儿院的大笔捐赠」
身穿浓绀的素色提花织大衣的男人,轻轻地摆摆细长的手。
「无需言谢。我是年轻时受过拉瓦雷大伯爵非同寻常的照顾之人。能像这样给予我报恩的机会,深表感谢」
「那么,请慢慢来」
院长关上会客室的门出去了之后,爱德华一边看着窗户一边把红茶的杯子送到嘴边。现在是上课时间,外面没有孩子们的身影。
「是真的吗」
「诶?」
「您说受过我父亲照顾的事」
劳罗·马尔提尼轻轻地用手指梳理层层卷曲的褐色头发。「是真的哦。我和恩斯特住同一间公寓。我在酒场上烂醉如泥,他经常把我抬回去」
他突然,做了张望周围的动作。「令尊看来没有来呢。明明我还挺期待相隔二十年能够再会的」
「非常遗憾,父亲今天一清早回去伯领了」
这个称作是游学时代的旧友的男人和父亲,现在绝对不能让这二人见面。因为万一这件事泄漏,父亲就会被当成首谋者了。
哪怕成了最糟的事态,被定罪的也必须止步于爱德华一个人。
「父亲刚刚大病初愈,还在谨慎养身」
「我有所耳闻。据说夫人刚去世后便久病不愈。对令堂的事,我深表哀悼」
「和我没有关系。因为我是庶子」
他眼睛轻轻地睁大了。「不,怎么会!恩斯特竟然有正夫人以外的女性。难以置信。那时我再怎么邀请他上娼馆也……不,这可真是失礼了」
爱德华谨慎地微笑了。对方应该已经开始怀疑他是伊莲公主的亲儿子了。不愧是代表利奥尼亚政府的密使,不好对付。
「本来,是应该在王都的居馆招待您的,可如今时机不好。于是,便挑选了这个孤儿院作为会谈场所,让您扮演了位顺路到此地来的外国慈善家」
「而且,居然还被强要了一万索尔特的捐款呢。这次的旅费高涨啦」
「如您所知,如今的克莱因王国是卡尔斯丹派的巢窟。身为利奥尼亚密使的您,进入王都会很危险」
「倍加注意,安全是有保障的啦。少伯爵。您以为有多少利奥尼亚的密探蛰伏在王都纳维尔?」
劳罗交叉双手,一下探出了身子。
「首先,请容许我问几个问题。身为亲卡尔斯丹派的头目普兰公爵的嫡子林德侯爵,打算推进与我利奥尼亚的同盟的理由为何?」
「就是说,他与父亲完全意见相左」
「那么反过来说,爱德华阁下,这意味着您也有可能与恩斯特完全意见相左呐」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性」
「那么,您要如何给我证明,这个密谈并非圈套呢」
「无法证明。只能靠您的信任了」
密使褪掉刚才轻薄的气场,放出剑一般锐利的视线。爱德华依然未从他身上别开眼神,喝了口红茶。
终于密使在口中喃喃道「果然很像啊」,仿佛故意似地深深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拉瓦雷伯爵。总而言之,就先相信您的话吧」
终于,进入正题了。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之中,就压低了起来。
「国王陛下他,会认真下定决心和普兰公诀别吗」
「视您们的条件而定」
「条件本来便只有一条。克莱因·阿尔巴其亚同盟,在卡尔斯丹与利奥尼亚的国境纷争中,拥护我利奥尼亚共和国的立场」
然而,爱德华干脆地摇头了。
「不,那办不到」
「您说什么?」
劳罗一瞬惊讶得身子往后退。爱德华为了不让他的心逃走,用满溢平静光芒的水色眼睛继续注视着他。
「克莱因·阿尔巴其亚同盟,在卡尔斯丹和利奥尼亚的国境纷争上,保持完全的中立」
为了下暗示,他一字一顿地发音。
「如果能够接受这个条件,我等将立于卡尔斯丹与利奥尼亚之间,为双方和平条约的制定居间调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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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王的资质」(2)

「从蒙塔尼领,刚做好的芝士送来了哦」
缪德莉涂在拿出来的无花果面包上的,是醇厚的黄色芝士,味道甘香浓厚。
「为了结婚的准备,这个夏天终究还是没能回去,所以代管领地的管家给我们寄过来了。闻到这香味,能品味到蒙塔尼的气息」
「唔唔……好次!」
爱德华一边感激地呜呜直叫,一边咀嚼着芝士。「实在太好吃了,好吃得腮帮子里面都痛起来了」
「这是只用夏天里放牧的牛的奶做出来的。多多吃进绿油油的牧草,出来的牛乳比冬天里在牛舍的时候浓得多,也美味得多啦」
她自豪地解释道。
要是以前的她,大概会觉得夸耀这种东西一股子乡巴佬气味,甚至还会感到丢脸吧。可是,从旁看着婚约者一脸幸福地把芝士塞满了嘴巴,就不禁想发自内心感谢自己能生于那满是山的蒙塔尼领。
爱德华到访子爵家时,最开始少见地表情不太高兴。
「昨天,见了个难对付的家伙。争论到不管哪里都是平行线,我心累死啦」
再深入的他绝口不提。缪德莉察觉到这大概是非常重要的秘密。连在这个子爵家当中,他也在小心提防,警惕普兰公手下的人在不知哪里偷听。
(现在我所能做到的事,就只有舒缓筋疲力尽的爱德华大人的心了)
泰蕾丝王妃也说过相似的话。
『为了陛下,想至少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无论是怎样琐碎的事情,爱德华都总会回以十倍的爱意和笑容。然而,泰蕾丝王妃一直以来都那么倾慕于国王陛下,愿能得到认可,却搏不到一次回顾,过着毫无回报的每日。
(王妃大人太可怜了。有没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事情呢)
在缪德莉沉浸于这样的思考之间,爱德华已经把盘子扫了个清光,精神全都恢复了。
「真的太好吃了,这个芝士。明明更大规模卖出就好了」
「可是,做不出太多的数量。把榨完的牛奶运到山中小屋,烧柴搅拌大锅是要花上九牛二虎之力的工作,而且那个时期,似乎村民仅是割羊毛和照顾羊就够忙活的了」
蒙塔尼领本来是盛于牧羊的地域。然而,近年受从东方运进的廉价羊毛所逼价格也有点下降趋势,领地的经营相当艰难。
「应该多增加些牛的数量,雇佣专任的职人呀。让这芝士止步于业余工作,太浪费了」
爱德华表情极其认真地说道。「如果搞得顺利,就开始能作为特产品出口了。蒙塔尼这下扬名天下啦!」
缪德莉不由得被他那孩子气的热情逗得笑了出来。
「总觉得,那也有些不甘心的感觉。美味的东西,只给真的重要的人吃,那也足够了。不想告诉全部人啦」
「Hu-m,是这样的吗」
「女人啊,就是这样的」
爱德华一脸不解,缪德莉则从桌子上的大盘子上,又给他分了一刀芝士。
「这个,是什么印?」
爱德华留意到的,是芝士的包装纸上贴的标签。
「这是芝士的原产地证明啦。克莱因国内的芝士,无论哪个都要贴上这个标签」
「为什么?」
「芝士根据土地,价格完全不同。所以听说以前有其他地区和外国产的芝士也擅自自称出自高级芝士的产地,引起过混乱。于是,克莱因政府发行了记有原产地的名字的标签,法律规定不贴上那个就不能买卖。红酒也一样」
其实,缪德莉在不久之前,也还不知道这件事。这是这数个月来在图书馆拼命学习的赐物。
爱德华突然「啊」地大声叫了出来。
「对哦,原来有这么一手」
「诶,什、什么」
他眼睛闪闪发亮,叫道。「缪德莉。多亏了你,我想到不得了的好主意了。这样一来就能无忧一身轻,迎接下周的贵族会议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不明白啦」
「之后跟你解释。我有点事要去做了。会再来的」
留下这么一句话,在额上轻轻印上一吻后,爱德华眨眼间就冲出了子爵家。
「真的是,忙碌的贵人呢」
女仆吉尔苦笑着,给女主人又斟了续杯的红茶。
「照这样子,要是他在结婚仪式跑没影了,那该怎么办啊。吉尔」
「为了不发生这种事,新娘的面纱才做得那么长呀」
「噢,真的吗?」
「嗯,绊倒想要从祭坛前逃走的男人后,就用面纱捆起来。你看,像渔网一样唦一下」
「呵呵……啊哈哈」
缪德莉被吉尔的名演技逗得忍俊不禁,连千金的斯文也忘了,大声笑了出来。


身裹胭脂色的侯爵正装的林德侯塞尔吉·达尔冯斯背靠沙发,心不在焉地陷入沉思当中。
还有一小会儿,今年最初的贵族会议要开始了。
与父亲分道扬镳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那个人之后如果得知当作自己的野望的化身来养育的儿子背叛了自己,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明明理应会感觉到脏腑欢腾起来般的兴奋,塞尔吉的内侧却森森冷彻。
为什么不想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议场呢。
(我,在害怕吗?)
即使试探自己的心,也找不到头绪。事到如今,自己应该不再害怕父亲了。
(那么,是在畏惧爱德华吗?)
确实,那家伙的才能非同寻常。对一直以来都负有在一切上都得独占鳌头的义务的塞尔吉而言,也许可以称得上是他生来第一次让他感到嫉妒的对手。
即便如此,和塞尔吉比起来,他有决定性的缺陷。爱德华身上,完全没有想要统治这个国家的志向。
理所当然。下位贵族的庶子,而且母亲还是娼妇。连自己成王也没想象过吧。
陛下问『所谓好王的资质』的时候,爱德华的答案甚至还荒谬透顶。

『就算战争中有一个士兵死了,就算道旁有一个幼子饿了,在玉座上也能够痛心的想象力』

(说这种软弱的话,无论如何也无法统治国家。【战死者几人、饿死者几人】。这统计数字当中,才会显现出王的本事)
那时他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的时候,见到弗雷德里克王脸色变了。
王在爱德华的回答当中到底感觉出了什么呢。塞尔吉完全推测不出来。
(说起来,忧郁的心情不得消散,是从那时开始的)
是在【王之庭】里,弗雷德里克三世非常心慌意乱地胡闹的时候。就是说那愚昧的王——不,曾装作愚昧的王的心中,正盘踞着不知有多大的痛苦。
如果登上玉座会痛苦成这样,成王有赌上人生的价值吗。
(那么说,我是在害怕成为王吗?)
不由得,就发出了很大的哼哼声。吓到的从者从邻室冲进来看是什么事。「您怎么了」
「什么都没有。走吧」
「是」
在数名从者的陪伴下,塞尔吉走向了王宫的左翼。被称为【狮子之间】的广大会厅,成了贵族议会的会场。
金发飘扬的高贵年轻人迈步前进,不只是侍从和女官们,连王的家臣和贵族们也退到旁边向他敬礼。
从掌握这个议会、将国政引导向所想的方向的瞬间开始,塞尔吉就会踏上通向玉座的道路,无法回头了。
那太可怕了。将要统率国家的命运这件事,突然变得可怕起来。
(这是一时的迷茫。我明明是为此才生在世上的)
他紧闭双唇,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想把怯弱甩开。
当他正要走上【狮子之间】的走廊的时候,从旁边有人合流过来了。
「嗨」
是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
恰好贴合身体线条的莺色正装大衣。涅色的头发梳理得不同往常地光鲜漂亮。
「挺有干劲的嘛」
「啊啊。因为是我光辉灿烂的议会出道日嘛」
「别出错咯。搞砸了我就装作不认识你」
「我从议坛掉下来的时候,就抓紧你袖子拉你做伴」
两人比邻而行,斜眼相望,彼此露出若有若无的笑。
不知不觉中,塞尔吉心中的恐惧消失了。
林德侯爵塞尔吉·达尔冯斯,和拉瓦雷伯爵爱德华·德·拉瓦雷,在名留克莱因史上的贵族会议之日,并排穿过了议场的门。


【狮子之间】与圆形斗技场相仿,席位按臼状配置。尽管能够容纳五百人,不过当然不会大到能装进所有的贵族。
首先,身为一代贵族的士爵没有入场的资格。男爵虽然被允许旁听,但既无发言权亦无投票权。
子爵,则有投票权但无发言权。对政治相当感兴趣的好事者先暂且不提,大部分都提交委任状就完事了。
因此,来议场的,几乎都全是伯爵和身为上位贵族的公侯爵。
珀西瓦尔·德·蒙塔尼子爵也是,最后一次来议场,是在他还是刚继承爵位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时候。如今每年到了秋天,他就只去王宫玄关交个委任状而已。
「哎呀,蒙塔尼子爵。真少见。你竟然会在议场上」
居馆偶然是邻居的老龄伯爵跟他搭话了。
「没什么,我偶尔想要履行一下贵族的义务」
「又来了,别说啦。我听说了哦。要成令嫒的夫婿的人,听说不就是那拉瓦雷伯爵的公子嘛。今天他也要在台上发言的传闻,已经传遍全场啦。家世裕福又有渊源,但出身就有点……那个呐。你不也是正担心个不停吗。哈哈哈」
「哇、哈哈哈」
周围的贵族们也向他投去了怜悯的眼神。所谓如坐针毡,就不过如此。虽然变得想要慌忙逃走,但子爵忍住了。
(爱德华阁下,是拥有出色地肩负国政之力的人。什么是『出身有点那个』啊。现在就等着瞧吧)
当他坐到离议坛最远的下位贵族的席位时,会场已经坐满了差不多九成的席位。对今年最初的议会来说入座率不错,果然是因为谣传娼妇的儿子要站到议坛上吧。
号角齐鸣,国王弗雷德里克三世入场,一同起立时国歌奏起。
国王讲完照例的致辞后,深深坐进了最上层的楼厅的玉座里,闭上了眼睛。之后,就算他瞌睡打呼噜,也已经誰都注意不到了。
其中一位侯爵成了议长,这也是按规定下来的形式,议程进行下去。
前年度的决算报告。
贵族的讣告。废爵、爵位继承、统合以及分爵的报告。所领地的境界变更。
外交以及外务报告。
到了这里,包括珀西瓦尔在内,议席的六成都正陷入熟睡状态。


「无聊死了」
爱德华托着腮,愣愣地说道。
「这种报告,明明应该事先公示就完事了,为啥却全都要放到议程上去啊」
「是为了把重要的事情混进去,弄得不起眼呀」
邻席的塞尔吉嘲讽地答道。侯爵和伯爵,本来座席是完全不同的,不过现在就作为预定发言者在议坛下坐到一起。
次年度的预算审议结束,已经是过了两小时之后了。
「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许可在陛下御前陈述意见」
应议长那庄重的召呼,爱德华站了起来。那声音,让打瞌睡的人也慌忙挺直了腰。今日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在嘈杂的私语激荡当中,年轻伯爵登到了台上,不紧不慢地摊开手中拿着的卷轴,抬起了脸。
那锐利的眼神,让会场一下变得鸦雀无声。
「于陛下御前,承蒙吐露拙论之光荣,首先致以感谢」
对这优美的修辞,有的人「齁」一声睁大了眼睛,也有的人找出平民区的口音说道「你看你看,果然如此」指指点点。大部分的贵族议员都在窃窃私语,却也认真地竖起耳朵听。
「首先,先论我等所拥有的名为私人征税权的恶习,找遍这大陆,现存的亦只有克莱因国这唯一一家」
对贵族们而言,爱德华的演说进行的数分钟间冲击接连不断。
他说,私人征税特权,跟贵族正冒领本来应由国家征收的税金无异。
那高昂的税金让一般市民陷于水深火热当中,经济活动受到限制。
导入诸国正在实行的名为物品税的一律课税,充盈倾向于赤字的国库,增强国力,是克莱因应走的道路,他掺杂具体的数字,漂亮地解释了此事。
「稍等,请慢」
怯生生地,一名看上去很胆小的伯爵站了起来。大概是得到有力公侯爵在后撑腰的人吧。
「假若没有了征税特权,我伯爵家便会失去收入的四分之一。即便是如今,每日的生活都苦于连续的赤字。如若废止了特权,我只好上吊自尽了」
这凄惨的声音,让会场四处都沸腾起「对啊对啊」的叫声。
「臭共和主义者。是打算捣毁贵族制度,照利奥尼亚的做吧」还响起了这种露骨的嘘声。
爱德华不为这些怒号所动。
「难道你们比起克莱因王国的繁荣,更看重私利私欲吗!」
这在腹底沉重回响般的叱咤,让嘘声马上就静了下来。
这时,一个男人突然霍地从议席站了起来,啪啪地拼命拍起了手。
「好呀。好极了!」
是珀西瓦尔·德·蒙塔尼子爵。
「请肃静」议长告诫没有发言权的子爵。
「岳父大人」
爱德华露出了满面的笑。然后,他以跟刚才截然不同的柔和声音,继续说道。
「说明稍有不足。所谓增强国力,无非是提高包括贵族领地在内的全国生产力。您的领地在何处?」
质问者语无伦次地答道,「北、北方的弗雷歇尔地区」
「除去山岳高地的部分,克莱因几乎所有的土地,都可以养蚕。山岳有望能把芝士、羊毛绒毯作为特产品出口。若用国库的增收部分采取积极培育这些产业的政策,所领的收入反而会增加」
「哦哦」
质问者这么说了一声,就扑通地坐到了席上。
(这想法可真有这个男人的风格啊)
一边听着爱德华的回答,塞尔吉在内心喃喃道。
他的意思是把国库的增收用在产业培育上,提高国家全体的生产力,是贵族和庶民共同走向富裕的道路吧。
然而,这丰裕的国土,要是被敌国践踏,不就无济于事了吗。
必要的,首先是要拥有强大的军队。
(差不多,时机正合适了)
塞尔吉轻巧地举起了食指。
他配置在会场四处的手下,开始跟议员们咬起了耳朵。
「喂,听说了吗。这据说是有名无实法」
「结果,税金的征收会交给贵族管。听说给国库纳够了规定的份额,之后要把多少揣进口袋也可以」
谣言偷偷地一个传了一个。
这样一来,反对的人应该就会消失了。
塞尔吉待万事俱备,站了起来,代爱德华站到了台上。
「方才,拉瓦雷伯爵的意见是应该倾听的。为了克莱因的将来,应当舍弃古老的旧习、采用新税法的时代到来了」
几乎所有贵族,都大吃了一惊。
憎恶共和主义的普兰公爵的公子,与作为共和主义者著名的拉瓦雷伯爵的公子结伴,在如今这个瞬间一目了然。
最重要的是,塞尔吉是被看作次代国王的人物。他赞成的法案,没有不赞成的办法。
「原来如此」
「确实是绝妙的法案」
假惺惺的赞辞在议场中喧嚷起来。
然而,这时,誰都没有预想到的事态发生了。
「我,是反对的」
站起来,慢慢地像舔过去一般环视议场的男人。
正是艾尔韦·达尔冯斯公爵本人。


「这个法案,无疑意味着我国一直以来死守的贵族制度的崩坏。带来贵族的弱化和民众的自负,到头来如同哪里的国家一样,因民众蜂拥而起国家颠覆,那样好吗」
即便说塞尔吉是将来的王位继承人,掌握国家实权的,是他父亲。
坏了普兰公的心情,就没有办法作为贵族活下去。在议场的人们马上就开始发抖了。
「反——反对」
「果然,这种法案不能认可」
怒号再次席卷而来。即便如此,又不能攻击塞尔吉,众人的反感都集中了爱德华身上。
「共和主义者的走狗!」
「娼妇的儿子,肯定连脑子都被毒侵袭了」
「没收爵位,流放出国家吧!」
不过,一部分人,尤其是下位贵族,却开始受想要应援同样涅发的部族的心情驱使了。
「不,想想看,这也许是公平的制度哦」
「上位贵族猛烈反对,是因为他们有那么多的特权」
议场一片骚然,发言者们越发陷入连走下讲坛都办不到的状况。
爱德华难得梳理整齐的头发被弄得乱糟糟的。
「啊—啊。事情变糟了啦。就跟发现老千时赌场的骚乱一个样嘞」
「……父亲大人。居然会做这等事」
塞尔吉嘎吱嘎吱地咬牙切齿。他还以为已经顺利哄住父亲了。然而最后的最后被骗的,却是这边。
艾尔韦仰望台上仍旧站在议席上的儿子,嘲讽般笑了。
他仿佛就在说违逆自己的意思之人,哪怕是儿子,也会毫无容赦地当作垃圾除掉。
「真吵啊」
突然,喧骚的正中,仿佛从天花板凛凛轰鸣般的声音降下。
在玉座的弗雷德里克三世站了起来,怒瞪议场。
「怎么了,这骚动。打搅余的午觉」
「陛下竟然——」
「在议会发言——」
贵族们对这就他们所知一次都没经验过的事态,哑然地张开了嘴巴。
「关于私人征税特权,有来自阿尔巴其亚王的进言信送来。既然结为了同盟,在税制上两国也必须并驾齐驱。议长。废止贵族的征税特权,整备为创设一律的物品税所必要之法吧。余,以弗雷德里克三世之名下令」
留下这样的话,王再次深深地倚靠回了玉座,再次闭上了眼睛。
议场鸦雀无声,仿佛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是,遵、遵命」
议长手忙脚乱地就席,敲响了木槌,破音叫道。
「国王陛下立下了英明判断。因此本提案得到采用!」
议场再次卷入了混乱的漩涡当中。
普兰公爵也无言地回到了席上,那脸上因愤怒染成了赤黑,这在誰的眼里都看得清楚。

「啊—,我啊,这一个月里,觉得干了一生份的活」
爱德华横躺在塞尔吉的执务室的沙发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那之后贵族议会又召开了三次,通过了创设物品税所必要的法律草案,今年的议会闭会了。为了那草案的拟定,他们连续每天都通宵达旦。进而又经过些烦杂的手续,终于,法律在今日发布了。
所谓来自阿尔巴其亚王的进言的书简,并不是谎言。泰蕾丝王妃给父王送去了信,痛切地诉说了克莱因国内的税制的前近代性。到底是连弗雷德里克王,也没有道理能无视来自邻国的王的进言。
不过,根据情况,就算没有那样的信,或许王也会在议场上主动行动。
「令尊的心情怎样」
「誰管啊。那之后一次都没见过面」
「哎,那你一次都没回过家吗」
「王都里,我名义下的别邸有好几处」
「统统附带漂亮妇人的别邸?」
「怎么可能啊」
塞尔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爱德华就愉快地笑了。
这一阵子,两人的关系发生了眼里看不见的变化。
以王权集中为目标的塞尔吉,和把民众的幸福放在第一思考的爱德华,无论到哪里都没有相容的道理。然而,在互相小心牵制、有了破绽就利用的同时,另一方面,却也在心中某处互相信赖。
所谓共同跨越死线的战友,或许就是如此了。
「话说回来,差不多从王都出去比较好。我会趁今夜出发去侯爵领,你要怎么办?」
「我想回去养大我的港镇看看。现在,如果回到伯领,又会被那帮纠缠不休的家伙追过来,而且刚好也有事要去波尔坦斯做呐」
「这样啊。下次见面,是秋天了吧」
「我会寄结婚仪式的请柬哦」
「不要」
当两位非凡的年轻人从王都消去了踪影之时,王宫骚乱得像捅了蜂窝一样。
贵族们读了发布下来的关于新物品税的条文,吓得腿都快软了。
因为上面加写了『物品税的征收,使用特别规定的收入印纸进行』这个条项。
商人在官署买专用的印纸,贴到自己的商品上。如果没有贴上印纸,就禁止在公开场所买卖。
换言之,贵族四处一家一家商店地征收,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这样一来,不就无法多征收税款,放进自己的囊中了吗」
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国王给新法的署名已经结束了。
「陛下。请取消署名!」
仿佛把恳愿的声音也当作是耳边风,弗雷德里克三世随性地躺在了往常的睡椅上。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7 11:10 编辑


第八章「王的资质」(3)

到了小时候居住的故乡,看上去会比回忆中的小,他曾读到过这样的话。
爱德华离开这个镇子,是一年半前。确实在这一年半之间他长高了。不过,这个镇子在他眼里显得不同,并非是那个理由。
对住在整顿美丽的领馆、长时间泡在饰有最高等的家具的王宫之身而言,这镇上的喧骚、杂乱,一瞬感觉如同陌生的东西一样。
从水路的角落涌来的垃圾的臭味,在大道上往来的人们那冷淡的视线,都在拒绝他回归为这镇上的住人。
不过,伤感是刹那之间。河川上的码头传来的汽笛声一响,镇上的一切看上去都变得生机勃勃,光辉灿烂起来。
仿佛回到还被叫作『安迪』的那个时候,清早五点钟起床浑身是汗,一边在皮肤裂口子一边干活,在镇上四处跑。身体安分不下来,充满了活力,一刻都闲不住。
「走吧。缪德莉」
他向旁边的婚约者伸出手,就被紧紧地回握了。把伯爵家的马车留在广场上后,身穿质朴服装的两人进入了小路。
沿着水路前进,二楼部分抹了白石灰的古旧石砌建筑物映入眼帘。
这叫他怀念得眼睛湿润的、八年间生活过的家。
夜里与众多的灯火一同为客人敞开的正门,在现在这个时间牢牢地关着。爱德华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门。
在玄关室的一名娼妇张大了嘴,慌忙回去饭厅的门里头。
「安迪?」
「安迪哟」
「怎么会!」
门的另一侧一涌起叫声,门就被嘭一声猛地推开,一大堆人前推后攘地挤了出来。
爱德华向着面带无法置信的表情的每一个人,笑了。
「大家。我回来了!」
伴着尖叫和欢声一大群娼妇和打杂的男人冲了过来。
「呜哇哇。混出个样子来了」
「咋啦!是被东家赶出来了吗」
「怎么会。我是休了假才来的哦」
「脸色也变溜光白滑了。这伯爵家的从仆啊,是轻松得多的工作吧」
「北国的太阳,和这里不同晒不黑皮肤呀」
「那、那边的小姑娘是?简直就跟人偶一样脸又小又漂亮」
「喂,别用你的脏手碰她。会少块肉的吧」
人群的后面,妮妮特向他单眼眨了眨使了个眼色。看来似乎她还没有告诉大家爱德华的真身。
爱德华和缪德莉一同在通往二楼的楼梯走上了几级,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把手叉到了腰上。
「正式介绍。我最近,要和这孩子结婚了」
「诶—!」
所有人一同,都吃惊得快站不稳了。
「名字……叫米莉,和我在同一个伯爵家,在做女仆」
「屌耶。娶这种美人做新娘?」
「干得漂亮呢,安迪!」
「嘿嘿!当然啰」
缪德莉躲在他后面,拼命忍笑。
博闻广识得可怕、头脑敏锐、事实上流着高贵的王家之血的婚约者,举止犹如平民区的孩子王一样。
「经过长途旅行啊,肚子饿了。古斯东,有啥吗?」
娼馆的厨师抿嘴露出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要是不介意午餐的剩饭,有炖牛胫肉,和菠菜煎蛋卷」
「呜哇,我最喜欢用那煮汁泡面包吃了。平常的芝士面包呢?」
「当然有了」
在厨房的大桌子一角,在一大群伙伴的注视下,爱德华和缪德莉一脸幸福,香甜地吃着无法想象是剩饭的豪华饭菜。
「啊啦,这味道」
「嘘!」
爱德华把食指竖在嘴唇前。「古斯东和西蒙,是王立烹饪学校的前辈后辈」
「噢,怪不得,我就觉得是在哪里吃到过的味道」
「话说回来,Mistress伊莎朵拉呢?」
把美味佳肴吃了个精光的爱德华,刚提起这娼馆的老板娘的名字,大家的脸就像说起凶事的话题一样阴沉起来。
「怎么了?」
「那是……」


走过横跨水路之上的木桥,叩响土坯造的屋子的门环。
从内侧打开门的,是弗雷德的母亲佐伊。
「哎呀,安迪」
「好久不见。我听说Mistress在这里才来的」
用木板铺成的狭窄诊察室当中,佐伊和同样身穿护士围裙的伊莎朵拉正向着另一边站着。那旁边的诊察台上,躺着个似乎是孕妇的女性,西奥多·古兰医师正把听诊器探到盖在患者肚子上的毯子下。
在患者是孕妇的情况下,西奥多医师会拜托佐伊和伊莎朵拉来帮忙。有同是女性的人在场,患者也更放心。
在这曾长时间没有医生的镇上,本来一直都是照那样由女人们接生的。
诊检结束,把毯子照原样盖回患者的身体上后,年轻的医生抬起了脸。然后,眼睛在厚厚的眼镜深处一下睁大了。
「安、安迪!」
那叫声,让伊莎朵拉也回过头来,发出了「哦呀嘛」的声音。
「对不起,刚才在忙吗」
「啊啊,不要紧。诊察刚结束了」
女患者在佐伊的帮助下起身,消失到屏风的另一边穿衣服。
「怎么啦。这么突然」
伊莎朵拉的眼睛按顺序从爱德华注视到缪德莉,带着非常温柔的神色。
「放了个小假,就来玩了」
「总算来了呢。你们俩」
伊莎朵拉把子爵千金来到近旁,结实地给了一个拥抱。「看上去很幸福呢,小姑娘」
「万分……感谢」
缪德莉抱在她那丰腴的胸中,开始啜泣起来。在为与爱德华分手苦恼的时候,伊莎朵拉颇具威势的叱责,给了她多少勇气啊。
假如没有伊莎朵拉,就没有两人的今天。
「安迪,好久不见。好想你呀」
西奥多紧紧地握住了爱德华的双手,满怀感谢地使劲摇。
「拉瓦雷伯爵大人前些日子给这个诊疗所捐了一大笔钱哦。肯定,是你帮我恳求的吧」
「啊,是吗。那太好了」
「多亏了这笔钱借款也还清了,而且经营也上了轨道啦。千万千万,要好好替我道谢啊」
「啊啊,知道了」
「那边的小姑娘是……?」
这时,从屏风的后面,孕妇患者出现了。「医生,万分感谢」
「啊啊,伊冯娜太太。那么请明天再来。如果途中有了什么事,就算在半夜也敲门叫醒我就好啦」
在佐伊的陪伴下,患者消失在门的另一边后,医师叹了口气。
「果然,很难呢」
「什么很难?」
爱德华交互望着医师和伊莎朵拉那发愁的脸,皱起了眉头。
「刚才的患者,是羊毛合作社的威廉师傅的太太」
西奥多解释道。「四十岁,如你所见怀上了孩子」
「等一下。我记得威廉师傅他好像是……」
「五十六岁了」
「……真能干啊,师傅」
对在奇怪的地方感叹的爱德华,医师按捺住苦笑继续说道。
「顺便一提,那太太是初产。以四十岁的高龄初产,几乎没有先例」
「危险吗?」
「分娩原本对母体的负担就很大了」
伊莎朵拉脸色沉郁地答道。「母亲的年龄越高,婴儿死产和早产的概率也就越高」
「但是师傅和太太,都非常想要孩子」
医师的脸色也很阴沉。「这数日,太太的身体浮肿得厉害,婴儿的心音也很弱」
「噢」
缪德莉倒吸了一口气。「没有平安生产的方法吗?」
「在异教徒的大陆上,在采取名叫【帝王切开】的方法,我曾在书上读到过」
「意思是要切开肚子吗,多么野蛮啊!」
去送行回来的佐伊发出了尖叫。
「可是,要是用那个方法,据说就能救出没有力气自己生出来的婴儿了」
西奥多缓缓地把眼镜的挂耳从耳朵上摘下来。「但异教徒的书,不可能说哪里都会有。要是能再一次去王都的王立大学的图书馆,找出书籍就好了」
「那本书的话,拉瓦雷领有」
爱德华嘟囔了一句,其他四人的目光就一齐集中到了他身上。
「啊,就是说,拉瓦雷伯爵,他说过有这种感觉的外国的书。现在立刻发出快马,两天内就能到手了」
西奥多眼睛闪闪发亮起来。「不过,伯爵大人会爽快借出这么贵重的书吗」
「没问题啦。伯爵和我是好哥们嘛」
「那拜托了哦,安迪。帮我请求看看吧」
「我知道了」
爱德华出去到了诊疗所的外头时,在桥旁不起眼的地方,骑士于贝尔正单膝跪在那里。
「请问有何吩咐呢」
「嗯,你刚到真不好意思,想要你去领馆把写有【帝王切开】的医学书拿回来。要是老爸的话,应该立刻就能找到了」
「知道了」
「还有……把那书交给乔治和托马,叫他们拿过来吧」
「遵命」
下一个瞬间,于贝尔的身影从小路消失了。
「爱德……安迪大人」
缪德莉从门后出现,微笑道。「能赶上就好了呢」
「而且,还找到了个好借口把乔治叫到波尔坦斯来。本来我还打算编个什么其他事就是了」
「太好啦」
小贩、从市场回来的购物客和送货的男人络绎不绝地在狭窄的小道上往来。一名体态丰满的中年女性背着大麻袋,在诊疗所的前面停住了。
「啊嘞,不是安迪吗」
「肉店老板娘」
「好久不见了呢。身体还好吗?」
「嗯。阿姨你看上去也身体健康真是太好了」
「入手了很多白薯,于是就来分给西奥医生啦。你们也吃吧。蒸熟涂上牛油吃就很好吃的哦」
女人把麻袋交给了爱德华,就揉起他的头发来。
「谢谢。蒸好后我会送过去的啦」
「再见」女人说着就走了,正目送着她的背影,从下面就传来了叫道「嗨,安迪」的男声。从桥上往下看河,正经过条货物正堆到刚好没过吃水线的小船,手持船桨的乘舟人,正使劲挥手。
「你好呀,克莱曼」
小船远去消失,涟漪平静了下来。空瓶子沉入绿色的川泥当中,那上面舒坦惬意地游过数只灰色的鸭子。这是支撑住人的生活的生命之流。
「真是热闹的街道呢。大家脚步又快又有朝气,和王都的气氛有些不一样啊」
缪德莉沉浸于旅情之中说道。「进了一条小巷,就能看见住民像家人一样和睦地生活」
「你喜欢吗?」
「嗯,非常」
「那太好了」
背后,伊莎朵拉轻轻地拍了一下他们的背。「你们啊,之前见到的时候,就跟阴森的墓场乌鸦一样,可这样一来并排站简直就像亲昵的斑鸫啦。光看着就开心起来啰」
「话说回来,西奥医生和佐伊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老板娘发出宏亮的笑声,摇了摇头。
「非常遗憾还是一如既往呢。一点都没进展。上了年纪,就很难对自己坦率了嘛」
她一边说着,伸出手臂抱起年轻人们的肩膀,一把揽到了自己身边。
「在这镇上,能呆上几天吧」
「嗯。好久没来了,会多呆一阵」
「带她多参观参观。小姑娘,客人我会先赶出去的,就住咱那最好的房间吧」
「啊—。那里带宝盖的床,我想睡一次看看」
「笨蛋。禁止你进入二楼。到厨房旮旯之类的睡去」
拉瓦雷伯爵按理说在领馆就住着宽敞数倍又睡得舒服的寝室了,却「切」一声赌气似地噘起了嘴。


波尔坦斯是水路之镇,所以使用水路游览很方便。
爱德华借来了一艘小船,把缪德莉从娼馆背面的栈桥上抱了下来。
拉图尔河从水量减少的夏天到秋天里,运河的水流仿佛也睡着了一样。在灰不溜秋的家家户户之间,小船悠然沿着迷宫一样的水路前进。
水很浑浊,不过即便如此水面也时不时映照出青空,映照出法庭的白柱子,映照出市场的红帐篷,在眩目的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像宝石一般闪闪发光。
「简直就像误入到万花筒里面一样」
凉爽的风在水路上吹拂而过,撩乱了薄茶色的头发,缪德莉陶醉地闭上了眼睛。「总觉得能闻到潮水的香味」
「再往前一点到河口,那里河川的水和海水交汇混流。在有的季节里,连这里都能抓到海鱼」
坐在船头的爱德华单手灵巧地操纵着船桨,自如改变小船的方向。
当小船穿过拱桥下的时候,声响会戛然而止,化作水影摇曳的另一个世界。
每当那时爱德华都会迅速拉近害羞的恋人接吻,就像决定了波尔坦斯有多少条桥,就接多少次吻一样。
不过,在镇上走的人也誰都不会盯着看。在波尔坦斯,小船上是恋人接吻的地方。
「这里,历史比王都还要悠久。据说本来是海盗建成的镇子」
「噢,海盗?现在也有吗」
「谣言是有听说,不过没见过呐。肩上站着鹦鹉的单眼船长啥的」
「来到这里,我对爱德华大人,又了解一点啦」
缪德莉自豪地挺起了胸。
「了解了什么?」
「我想正因为是在这样的镇上长大,才会放眼到广阔的世界。甚至到了海的彼方的异邦人的国家。所以,受王宫和贵族支配的王都,对你来说一定太狭窄了吧」
「我是狭隘的人啦」
爱德华悲伤地微笑道,在小船中伸展开双脚,仰望天空。
「连自己是伯爵也说不口。我害怕大家疏远围观我,用和以前不同的目光看我。连自己都觉得没出息」
「不。不想失去重要的友人,是非常自然的感情啦」
「可是,都怪这个,只得把你当女仆介绍了」
「我啊,第一次被叫做米莉什么的」
缪德莉小声地笑道。「在这个镇子的范围内,我不是子爵的女儿而是女仆米莉。扮演不同的自己,非常开心哦」
「人啊,靠那么一点点的契机,就能跨越身份的隔阂呐」
「嗯,人是可以改变的啊」
缪德莉真挚地赞同了他的话。「乔治和伊莎朵拉之间,那契机也能来临就好了」


「哎呀,多么细嫩光滑啊」
娼妇们把缪德莉包围起来,一哄而上,玩弄起那细丝线般的头发和光滑的肌肤来。
「没有茧子的白皙的手。简直,就像生来一次都没洗过衣服的手呀」
「我、我,是房间配属的女仆,所以不怎么洗衣服哦」
「不过,化妆有点质朴呢。要是漂亮地加上眼线,明明眼睛就可以更水灵漂亮了」
「对对。还有假睫毛」
「大、大小……米莉」
吉尔在旁边不知所措。两人事先宣扬过是同样从拉瓦雷来的女仆同事。她尽管坚决发誓过就算缪德莉做什么都默默看着,但重要的女主人被娼妇们当成玩具还是让她担心得不行。
「对了,用那个胭脂吧。肯定和你的肤色很配」
「裙子,和我的正合身呢。这个也一起借给你啦」
「这些,是什么呢?」
「是渔网袜啦。照这样用吊带固定住哦」
一个娼妇撩起裙子,露出的丰腴下肢让子爵千金屏住了呼吸。
「极、极好的身体呢」
「啊啊,就靠这屁股让男人神魂颠倒了哦。你也想让安迪神魂颠倒吧?」
「加油吧。我们啊,会使劲给你打磨的」
爱德华和佐伊的儿子弗雷德在巷里玩完踢罐子回来,发现等候室里大吵大闹,就轻轻地从门那里探头瞧一瞧里头。
「到底在做什——呜哇!」
事情可不得了了。
缪德莉借来穿的红裙子,裙摆不对称地铺展开来,一边的腿上连吊带也露了出来。至于黑色的前开式胸衣,胸就只是勉强靠绑带盖住。头发高高地束起,从美丽的后颈到背部的线条都毫不吝惜地显露无遗。
「呀」
子爵千金发觉自己有失体统的姿态被婚约者看见了,羞耻得蹲了下来。那结果,胸部的谷间越发看得一清二楚了。
爱德华脸通红到了耳根子,慌忙向后右转冲出了房间。
「啊哈哈,安迪那家伙,现在正喷着鼻血呢」
娼妇们拍膝大笑的声音,到外面的小巷都听得见。


来自拉瓦雷的快马到达了正在波尔坦斯享受假日的爱德华他们身边。是乔治和他的从者托马。
「带来您所望之物了…!」
乔治呼哧呼哧地上气不接下气,手忙脚乱地冲了进来,从包裹里取出了重要的书籍。
「产房在哪里?」
「我、我是八兄弟,也有接生弟妹的经验。务必请让我帮上什么忙!」
爱德华让一如既往心急会错意的主从二人坐到椅子上,说道。「离生产还有一小阵子。因为很可能会难产,就事先需要这本书了。帮大忙了」
「这样啊。赶上了啊」
乔治一口气喝干了妮妮特端来的水,一脸疑问地环视房间里面。
「话说回来,少爷您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啊,没说过吗。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诶诶!」
乔治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听到他们的声音的Mistress伊莎朵拉从自室出来了。
乔治看了一眼,那表情就眼看着僵硬起来。
「嗨。欢迎光临本馆」
往常都很宏亮的女低音岔了,有些嘶哑。
乔治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脸,果然惊愕得僵直。
两人当即就知道彼此是誰了。相隔二十一年的再会。尤其是乔治,大概连母亲的脸也记不起了吧。因为,肖像画等等一切的东西都处理掉了。
即便如此,果然血脉的联系,是凭岁月和人力都无法想象,无法掂量的。
伊莎朵拉的心慌意乱,仅在片刻之间。
「我去端茶。骑士大人。请,慢慢休息」
她无可挑剔地敬了一礼,就消失到了厨房门的另一边。
立刻,乔治就露出求助般的目光,看着主人。「少爷。那个人是——」
「这里的老板娘伊莎朵拉·布朗凯特」
「……」
「是八年间,在这娼馆里养育我的人哦」
「……是吗」
骑士仍旧耷拉着脑袋,用抑压住一般的声音继续说道。「少爷,您是因为知道那个人是前梅奥夫人,知道是我的——母亲,才把我叫到这里来吗」
「啊啊,对」
乔治半晌一言不发。从者托马在后面干着急。
「感谢您的关照」
乔治终于抬起了头,摆出了明朗得叫人吃惊的笑容。
「不过,我搭上骑士的尊严,不会叫那个人母亲的」
「乔治」
「任务完成了。请容我这就回去拉瓦雷领。因为一刻也必须尽早巡村再开始自警团的训练」
「乔治。慢着」
爱德华对正要出去的骑士的背影说道。「希望你再在这里呆几天。我想让你送缪德莉到王都」
他回过头来。「我来吗」
「拜托了。我必须得回到领地才行。而且,如果你们在这里逗留,就算只有这数日间托马和吉尔也能在一起过吧」
「我、我没」
从者慌忙想要否定,途中却噤声了。他明白了伯爵是担心乔治才这么说的。
士爵并拢双脚,把羽毛帽抵在胸前摆出了顺从的姿势。
「……我知道了。要是您命令的话」
出门时,乔治的脚步突然再次停住了。
「谜团终于揭开了。像我这样的人会接到拉瓦雷伯爵家的仕官工作,我一直就觉得奇怪。并不是因为身为骑士的本事得到了认可。而是因为我是那个人的儿子吧」
「乔治。那不……」
「失陪了」
托马慌慌忙忙追在了主人的后面,门嘭一声关上了。
「总觉得,事情麻烦起来了啊」
爱德华表情不痛快到了极致,胡乱地挠起头来。



第八章「王的资质」(4)

高高的天空,漂浮着小鱼群一般的秋日的云。北方的拉瓦雷领里,差不多该是每家每户都在小屋堆满柴火,做完过冬的准备的时候了吧。
在波尔坦斯市政厅前广场的露天咖啡厅里,服装漂亮的男人悠哉游哉地走了过来,坐到了桌席上。
点了咖啡后,打扮讲究的男人托腮装作漫不经心地眺望广场。
「来几次都好,这里真是条好街呢」
在背后的席上坐着的涅发少年把涂满蜂蜜的炸面包撕碎,一边抛给在广场上歇脚的鸟,一边答道。
「从以前开始,这镇上就四处交织着利奥尼亚方言。对利奥尼亚人而言,没有比这更舒服的地方了吧?」
「不论卡尔斯丹是怎样的军事大国,有一项绝对赢不了利奥尼亚。那就是海军哦。那山国没有海军。海是利奥尼亚的囊中之物。假如,克莱因向利奥尼亚公布宣战,二十四小时以内就必定会制压住克莱因的海岸哦,拉瓦雷伯爵」
劳罗·马尔提尼稍微扭过身体,侧目朝他笑道。「通过和海盗组成共同战线呢」
爱德华泰然自若地回以微笑。在不止好几次的交涉之间,他摸清了这利奥尼亚的密使是个不得了的撒谎精。他会把上次的约定不以为然地当作一纸空谈。说的话净是虚张声势。
「那么,相传利奥尼亚海军和海盗在联手的谣言,是真的吗」
「先说是真的,能够让交涉往更有利的方向进展吗」
就以这个样子,大耍太极,躲过这边的追问。
(老爸和这男人,年轻的时候是好友也能理解了啊。总之,都是专爱搞作对的)
正当他在心里叹气,劳罗把女侍应端来的咖啡看起来很享受地送到了嘴边,说道。
「我回去首都,和首相把事情谈妥了」
「谈妥了什么?」
「以和卡尔斯丹缔结和平条约为前提,首先和克莱因缔结不战协定吧」
心脏猛跳了一下。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地点是这里,在停泊于波尔坦斯的港口的利奥尼亚帆船上举行签约仪式如何呢」
「……对这边的条件是?」
「希望国王弗雷德里克三世大驾光临。我方利纳尔迪首相将会出席」


缪德莉正和吉尔一起往厨房的桶里装水。
虽说是客人,但既然自称身份是女仆,就不能游手好闲。爱德华也仿佛身体擅自就动起来一样,只要有空,就拼命干搬石炭之类的活儿。
「够啦,米莉……大人真是的。我来……」
不管劝了吉尔多少次,她也似乎无论如何都忍不了由主人来做汲水等等下贱的工作,总在嘴里嘟嘟哝哝地抱怨。
「吉尔,比起那种事,乔治那边怎么样了?」
「那是……,真是太伤脑筋了」
乔治说本着骑士的尊严不能在娼馆过夜,移住到了广场的旅店。不过和从者托马是一对的吉尔成了联络人,每日都不止好几次去把他的情况探听回来。
「据说彻底犯了倔脾气,托马的劝说,他根本连听都没有听一下的意思」
「这样啊」
他在彻底地避开和幼年时离开家的母亲伊莎朵拉见面。就算叫他来吃饭,也会找个理由坚决推辞。
更糟糕的是,他误解了爱德华雇佣自己,是因为他是伊莎朵拉的儿子。
「而且,他已经在说『托马。只需有你在拉瓦雷领,我就是没必要的了』,真没法儿提了」
「彻底,失去自信了呢」
缪德莉呼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能想办法做些什么呢」
(——明明本应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契机,人就能改变了)
伊莎朵拉进厨房来了。
「古斯东。今晚,油商布吕伊埃雷老爷要用这里来招待客人哦。拜托你做几个讲究的酒肴啰」
「好嘞。交给我啦」
伊莎朵拉见了穿着围裙的缪德莉,微微一笑。
「不用客气,慢慢来啦……不过就算这么说,你也闲不下来吧」
「不,Mistress,像这样工作非常开心」
缪德莉没有辩解,而是坦白了真心话。「在家里,我理所当然似地受大家服侍。仔细想想,自己喝的一杯水,都未曾从水井打过上来,我就这么活到了现在啊」
「是好事呢。毕竟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些什么事。训练靠自力生存是很重要的哦」
「那个……Mistress。其实有件想恳请跟您谈一谈的事……」
见了千金那恳求般的眼睛,伊莎朵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那么,到我房间来吧」
老板娘把她请进了自己的房间,给门上了锁。
「来,这就行了。想谈的是?」
「我知晓爱德华大人的秘密」
「那孩子自己讲的吗?」
「是的」
「我就猜一定是这样啊。看了你们那样子」
伊莎朵拉从口袋拿出了钥匙,解开了房间深处的门的锁。「看看这里面」
家具雅致的房间没有窗户,四方的墙壁被古今东西的书籍埋得严实。
缪德莉受这房间中酝酿出来的岁月的重量所震撼,片刻之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爱德华他是在这里长大的哦。踏出外面一步,他就身为娼馆打杂的安迪,身为最下层身份的人活着。不过,只要在这个房间,他就会作为拉瓦雷伯爵的嫡子,作为继承了这个国家中最为尊贵的血脉的贵人思考、行动」
头脑中是以为自己明白的。然而,眼前展现出来的现实,太超越想象了。
(我得知了多么沉重的秘密啊)
温暖的手,触碰到了缪德莉的头发上。
「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我想他一定曾每日都在内心纠结哦。正因为是这样的孩子,才不会被身份禁锢,能够过上不凭身份对人产生偏见的活法啦」
「我偶尔会害怕起来」
缪德莉的声音微微颤抖。「这样的大人,为什么选择了我呢。选择了一直活在名为身份的尺度当中,一无所知、又不去求知的我」
「不过,小姑娘,你至少也在努力改变吧?」
伊莎朵拉以包容一切的豁达笑容说道。「这对那孩子来说,就是最开心的事呀」
缪德莉取出了手帕,小心地擦了擦眼睛。然后她抬起脸,双手合并端正了坐姿。
「Mistress。还有一件事,可以听我说吗」
「什么呢」
「爱德华大人他发自心底感谢您所给予的爱意。正是那样,他对乔治大人感到了内疚」
一听到乔治的名字,伊莎朵拉的脸上就消去了笑容。
「孩子没有不眷恋父母的道理。我给爱德华大人帮忙,去了圣玛尔迪拉孤儿院好几次。孤儿当中,有很多被父母抛弃,遭受过分虐待的孩子」
垂下的脸颊上,泪水扑簌簌地落下。「即便如此……想回去的地方,果然还是父亲母亲的身边,大家异口同声都这么说」
漫长的沉默。
「小姑娘,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
背过身去,伊莎朵拉用微小却又不觉软弱的声音说道。
「可是,已经太迟啦。要是再年幼些的时候,就多少次都能够道歉说对不起,多少次都能够拥抱他了吧。但是,那孩子已经是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靠自己的手赢得了骑士这出色的地位。娼馆的老板娘之流,不能阻挡在要成一事的男子汉那前程似锦的未来面前。就算当下还好,将来一定会成累赘的」
「没有那种道理。Mistress。乔治大人他,即便现在也是何等地……」
「离开梅奥伯爵家的时候,我这么对自己发誓了哦。不再和那孩子见第二次」
如同挤出来似地说完后,伊莎朵拉傲然抬起了头。「我没有改变决心的打算」
「难道人是不能改变的吗——贵族和平民的隔阂是可以破坏的,难道您并非如此相信的吗?」
缪德莉的叫声,枉然被房间的墙壁吸收殆尽。


那天早上,乔治在旅店那睡得不舒服的床上起来,用水壶里准备好的水洗了脸,下面就嘎啦嘎啦地响起嘈杂的声音。
「怎么了?」
从者托马打开门,从走廊的扶手探头一看楼下就「哇」一声叫了出来。
只见爱德华手拿大桶,肩扛长柄的铁铲,咚咚地走上楼梯。
「现在,要去给运河底淘泥。帮把手」
「少、少爷您去?」
「坐了一下小船,就知道了。娼馆前的水底淤泥堆积,都快擦到船底了。照这样子放着不管,船会通不过的」
「请等一等,少爷」
乔治一下抓住了主人拿着的道具的前端。「请住手。如果必要便由我去叫人吧。疏浚河道不是伯爵大人该做的工作」
「你说不许干?」
爱德华目光凶狠地瞪着他。不过,乔治也不甘示弱。
「是的,我会阻止您。卑贱的工作,有其相应身份的人来做。他人一时高兴出手,便等于夺走那些人的工作」
「就算我说是命令也?」
「恕我冒昧,请容我拒绝。搭上骑士的尊严」
水桶被扔到了地板上,发出了雷鸣般的声音。
「啥骑士的尊严,都吃屎去吧!」
乔治和托马都吓得缩成了一团。他们的主人外眦吊起,浑身弥漫着可怕成那样的气势。
「少废话,来!」


水路的周围,转眼间就挤满了人。
拥有爵位的骑士大人在给水路的河底淘泥,这传闻不一会儿就传遍了整个平民区。
在伊莎朵拉的娼馆背面的泊船处一带,爱德华和乔治在及腰的水中,较劲似地捞泥巴。
「这世上,就算有不同职务也没必要有什么身份」
「不,那是必要的。王由注定应成为王的人担任。正如做出这水桶的铁匠由注定从事这行职业的人担任一样」
「不对。从诞生时起就被注定一切,靠自己的力量绝对无法改变的社会才是错误的」
二楼的窗户上,盛装打扮的娼妇们挤在一起,送上「加油—!」的热烈喝彩。从者托马两手抱着主人的羽毛帽、上衣和剑,在桥上神色悲壮地往下望。
「王和领主受到尊敬,是因为他们为了民众的幸福而背负重大的责任。娼馆的老板娘并不比伯爵夫人要低劣」
「不,您所说的话与世间的常识偏离甚远。无论如何辩护,娼妇都是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卑贱职业」
两人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怒目相对。
「啊,找到5索尔特」
爱德华从铲子的泥中,捏起一个铜币。「说起来,这一带,是客人和娼妇争风吃醋吵架,经常从窗口扔东西下来的地方」
「那样的话,我刚才也找到了个带宝石的耳环哦」
「诶,给我看一下」
爱德华接到满是泥的金耳环,就「哇」地叫了一声。
「这个,是娜娜好几年前丢了的玩意。喂—娜娜,找到啰」
他朝上面的窗户挥舞装饰品,一名中年娼妇就呀呀地扬起欢呼,抛来了好几个飞吻。
「……是那么高价的东西吗」
「是赝品啦。就算如此,对她们来说也是珍贵的宝物」
爱德华用袖子抹了一把脏了的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骑士那同样脏的脸看。
「娼妇们当中,有很多都是农民的女儿。在贵族的庄园里做佃户,交不起地租就被卖过来。伊莎朵拉还是梅奥夫人的时候,得知近邻的领地上正发生着这种残忍的事就一直很痛心。所以,至少,为了能救起被这样卖过来的姑娘们中的一个都好,她把伯爵给的分手费全部投进去,收购了这个娼馆」
「这跟我,是没关系的事」
乔治生硬地叫道,再次弯腰,把铁铲扑哧地插入水中。爱德华也不甘落后地又淘起水底来。
「给卖过来的姑娘的疮痂涂药,给好几次都想逃出去的姑娘陪睡。伊莎朵拉就是这样,为抛弃儿子赎罪。我想,大概我也是作为替身得到了本应倾注在你身上的爱意」
「少爷,我想说的不是那种意思」
「啊,这次是20索尔特的银币」
「我——并没有恨母亲抛弃我。也并不是在为她是娼馆老板娘而羞耻」
「那么。是咋回事啊」
「啊,找到100索尔特的金币了」
「……你,比我更有寻宝的才能呐」
「只是,我很不甘心」
乔治挺直弯起来的背,仰望天空。「至少,假如母亲再多忍一小阵,等到我长大……至少六岁,不,五岁也行。在我身边的话,明明我就可以保护母亲了」
他垂下头,用力咬紧嘴唇。「明明就可以收拾掉蔑视嘲笑母亲的那帮家伙了。我自幼就许多次许多次,都在床上幻想。幻想自己毫不客气地走到祖母和佣人们前面,有力地宣言『说母亲大人的坏话的家伙,我是不会饶恕的』……蠢到家了吧?不过实际上我一次都得不到这样的机会,母亲就走了」
「……乔治」
「我无法饶恕自己什么都办不到的那份无力」
「那么,现在开始那么做就好了」
「现在开始?您说现在开始要做什么」
「从最让伊莎朵拉悲伤的穷凶极恶的男人那里,保护她呀」
爱德华丢下铁铲,狠揍了乔治的下巴。
「乔治·德·马丁士爵。你,就是那个极恶的男人!」
掀起一大片水花,乔治倒进了水路里。
围观的民众见了这突然开始的乱斗,哇地扬起欢呼。
「您要做什么!」
乔治尽管全身湿透,却立刻就站了起来。不愧是武人,没负什么伤。
「这世上,最大的不孝啊。就是不认父母作父母」
「先把我抛弃的,不是那边吗!」
乔治也完全失去了理性。
「那么,说这话,去责问她就好了吧。明明连面对面的勇气都没有」
「……再怎么是主人,那话都无法容忍。收回它!」
这次轮到乔治猛扑过去,两人在水中倒下。
「这闹的是什么事!」
把大批的人群拨开,缪德莉发出了尖叫。
「笨蛋—!你们两个,都在干些什么」
子爵千金那猛烈得喷火似的叫声,让还保持着扭打成一团的姿势的两个男人向上往桥上望去。
「威廉师傅的太太,突然开始阵痛了。西奥医生那里,现在乱成一团。才不是做这种事玩的时候!」
波尔坦斯的陋巷一瞬静寂,人们这回像雪崩一样开始向西奥多的诊疗所跑去。


「用鼻子深深吸气,再从嘴巴咻—地呼出来。再一次」
传来了伊莎朵拉向孕妇喊的声音。
「怎么回事,你们」
佐伊从屋门出来,见了浑身是泥的年轻人们,当场关上了门。「太脏。会进细菌的,不要靠近过来」
他们被吉尔拉到井边,用水桶淋了不知几次水后,托马拿来了给两人换的衣服。
「听说比预定日半个月还早,阵痛却开始了」
吉尔用满是担心的声音说明道。
「危险吗」
「婴儿在腹中还没成长充分。也有孩子能平安生下来,但毕竟伊冯娜太太上了年纪,实在是……」
「我们,能做些啥?」
「请为她祈祷吧。分娩,不是男士出场的时候」
吉尔表情严肃地答道。「与之代替,大小姐进去里面帮忙了」
「缪德莉她?」


「米莉。汗」
「好的」
西奥多正把听诊器贴在患者的腹部上,缪德莉则用柔软的布帮他擦额头。
孕妇脸色苍白,仿佛用尽了力气,正昏昏沉沉地睡觉。
「不行,阵痛太弱了」
「……果然,还是要剖腹产吗?」
医师和老板娘相对而视。
「这样下去,婴儿会在胎内断气的。只能那么做了」
「威廉师傅呢?」
「事先,跟他解释后答应了」
「也真亏师傅能答应,他真是相当信赖医生你呢」
西奥多医师从拉瓦雷伯爵领送过来的医学书上学习理论。他也曾经出门去附近的养猪场,做过卵巢摘除手术。然而,实际对人执刀,这是第一次。在王立医学校也未曾学过的新技术。克莱因王国内报告施行剖腹产的案例,仍前所未有。
「佐伊,请剃掉患者下腹部的体毛。然后用酒精将整个腹部细细消毒。米莉也去帮忙吧」
「好的」
「那结束之后,请你退下吧」
「西奥医生」
佐伊睁大了眼睛。「请让我也在场。没问题。我会帮忙的」
医师摇头了。「你办不到的。是要切开下腹部,取出婴儿。并非心软的你所能正视的状况」
「可是……」
「佐伊。我爱你。希望你一直都能呆在我身边。所以才求你的。我不想让你看到变得浑身是血如同恶鬼一般的我,讨厌起我来」
明明是这种紧急时候,时间却仿佛停止了一样,西奥多和佐伊深情对视。
「由我来,做代替」
换完衣服的乔治进来了诊察室。
「我这样,也算是一介武人。见血不会心慌意乱。作为知识,应急处理也学了大概」
「西奥医生。没问题哦」
「安迪」
在他后面进来的爱德华也帮腔道。「这家伙是值得信赖的出色骑士。无论什么状况都能够处理」
「少爷——」
乔治在口中喃喃,眼里噙泪,敬了一礼。
「请、请让我也来帮忙。我有八兄弟,接生弟妹的经验也——」
「我也来,让我干些啥吧」
从者托马和爱德华也申请来协力。
「我知道了。帮手即便一人也越多越好。那么拜托了」
医师利索地开始行动了。「首先全员,请换上白衣,把手指洗干净。米莉,你给患者的鼻捂上安眠药的纱布。Mistress,请摆好煮沸消毒过的道具。安迪和托马,把患者的身体固定起来。乔治先生,你站在另一边,我一发信号就请按压腹部把孩子挤出下面」
母亲和儿子互相瞥了一眼,就到了各自的岗位就位。
佐伊噙着泪,紧紧地抓住医师白衣的袖子不放。
「求你了。让我在一起吧」
「我知道了」
医师在紧张中绷紧的脸,露出了微笑。「多多准备些漂白布吧。然后请在我旁边耳语。说『你能做到』」


那之后没过多久,鸦雀无声的陋巷里,诊察室的窗户响起了初生儿精力充沛的初啼,人们笼罩在欢喜与歌舞声当中。


爱德华递出手,缪德莉握住了它从阁楼的窗户爬出了外面。
在秋日夕阳的照耀下,波尔坦斯那红屋顶的海,闪耀得光彩夺目。
「养大你的镇子,真是非常棒的地方」
子爵千金撑着阳伞在屋顶瓦上坐下,眺望到遥远的平原,漏出了叹息。「今天发生的事,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剖腹产结束后,佐伊冲进了白衣染满殷红鲜血的西奥多怀里,哇地哭了出来。
然后,在默默收拾手术道具的伊莎朵拉背后,站着乔治。
「辛苦了。Mistress」
决不喊她母亲。
「骑士大人才是」
决不喊他儿子。
「您实在是出色的女性。Mistress。风度翩翩,而且勇敢,在这平民区中所有人都仰慕着您」
乔治满面明朗的笑容,笔直地注视着她。
「让您仅当一个孩子的母亲,太浪费了。如果您有儿子,他一定在远方悄悄地为您感到自豪吧」
「衷心感谢」
伊莎朵拉伏下眼睛,拼命忍住呜咽。
「为什么,不能自报是母子呢」
对还一脸不满的恋人,爱德华笑着答道「当下还不行呢」。
「不过,这么叫的时刻一定会来哦。因为人是能够改变的嘛」
「对呢。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两人依偎着肩膀,眺望这港镇的夕景,到什么时候都不厌倦。
回过神来,不知不觉中下面的大道聚集来了一大群人。
「怎么了?」
爱德华一站起来,人们就开始朝屋顶上面挥手。
「喂—。安迪」
「听说你成伯爵大人了嘛」
「诶诶!」
爱德华绷紧了脸,缪德莉非常抱歉地藏在阳伞里对他辩解道。
「今天的忙乱当中,吉尔和托马不知不觉,都照原样喊我们「少爷」「大小姐」了,而且娼馆的大家和佐伊小姐也都似乎察觉到了有什么异样……被人盘问起来,终究还是坦白了」
「什么啊……」
不过,镇上注视着两人的人们脸上,一如既往,浮现着直爽的笑容。
「伯爵大人,大小姐,恭喜结婚」
「要幸福呢—」
「我们镇上的安迪伯爵大人,万—岁!」
爱德华听了这些,露出了心醉神驰的笑容,仿佛这是无上的幸福。
「大家,谢谢!」
在手都快要挥断的婚约者旁边,缪德莉将阳伞倾向了后面,把混杂着潮水香味的风满满地吸入胸中。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8-14 22:41 编辑


第八章「王的资质」(5)

威廉师傅的太太生下的女孩子,过上了三天头发变得乌黑,肌肤也变得又白又胖乎乎的了。
爱德华和缪德莉每天都到威廉师傅那里,着迷地看抱在母亲臂弯里的婴儿。
「越看,就越可爱」
「俗话说生女孩子的是幸福的夫妇是真的啊」
「那么,先头就生女孩好啦」
两人一边走在沿水路的小巷上,一边把自己的未来重叠在老夫妇幸福依偎的身影上。
「我们间,也想快点要小宝宝—!」
「爱、爱德华大人真是的」
桥底传来了男人们的爆笑。从威廉的店装满了羊毛的小船穿过桥底,听见了爱德华的喊声。「两位,加油咯」小船上的男人们挥手穿过走了。
「说起来」爱德华往下望着水路,笑道。「我爸妈,知道生下的婴儿是男的,据说失望透了」
「也是当然的吧」
不是失望说得那么轻巧的东西吧。如果是女孩子,就能放心放在手边了。然而,男孩就不得不拼上性命藏起来。对拉瓦雷伯爵夫妻而言,孩子的性别不同,命运理应是有天差地别。
「说一瞬,有给我穿女装养大的想法」
「噢,女装」
「别笑」
爱德华装作生气,轻轻地把恋人抱紧在双臂中。
「果然生做男人太好了。要不是这样,就不能和你像这样拥抱了」
「我也,感谢神让我生为女人」
「怎么办。已经等不及了」
光是耳语的气息触碰到耳朵,就让缪德莉的身体难耐地缩起。
「只是一个月的忍耐啦」
那既是安慰他的话语,也是劝说自己的话语。
一个月后在王都的大圣堂中,将举行他们的结婚仪式,事情已经正式决定下来了。到那为止的日子,他们都得各自在每日的忙碌中渡过。
为了那些准备,从今天开始又有暂时的别离在等着他们了。缪德莉是往王都,爱德华是往拉瓦雷领,两人都有暂且回去的必要。
「还有一个月。那之后每天都能在一起了吧。一生之间」
「只要,你是如此希望的话」
「拼上性命地,希望。只要实现了这个,就别无他求了」
回到娼馆,正赶上吉尔和托马在匆忙做出发的准备。
「喏,路上的三文治」
厨师古斯东向爱德华递出了两个大篮子。
「鱼类和贝类,在北方很难入手吧。虾和蛋,鲑鱼和奶油奶酪,油浸沙丁鱼和番茄三种」
「呜哇。屌耶」
「西蒙以前就不擅长做用鱼的料理。给他扎扎实实地传授好我的味道吧」
「……啊嘞,你知道的吗。西蒙在领馆这事」
「这个世界啊,意外地狭窄呀」
古斯东歪嘴一笑。「帮我说一声。要是把难吃的鱼料理呈上晚餐,随时我都会顶替掉拉瓦雷家厨师长的位置」
「大小姐。这是我刺绣的手帕」
妮妮特说是饯别礼,把纤细的玫瑰图案的手帕递给了缪德莉。
「谢谢你。这个,是你绣的吗?」
伊莎朵拉店里的娼妇们,在等待客人的时候,大多都把精力倾注在刺绣和编蕾丝上。不知不觉中手艺变得和行家无异,还完债款成了自由身的时候,就以此谋生的人也有。她感到,能够理解伊莎朵拉把作为贵族千金的修养的刺绣教给娼妇的心意了。
「然后,这个……可以请大小姐交给他吗」
妮妮特又轻轻递出了另一块。一看,是绣有拉瓦雷伯爵家的纹章、山谷百合的刺绣的手帕。
「啊啦,明明他就在近旁。自己送吧?」
妮妮特伏下的脸染红了。缪德莉调皮地微微一笑,轻轻地推了推她的后背。
「去吧,快点」
「安、安迪。那个……」
「诶!要给我吗」
她侧眼看着两人的对话,觉得拼命努力抑压住自己的恋心的妮妮特似乎有些可爱,又似乎有些不安,心境有一点点复杂。
(要振作才行。大概,我会像这样,一生吃接近爱德华大人的女性的醋啊)
终于,别离的时刻到来了。
爱德华让子爵千金和她的侍女坐进伯爵家的马车的车厢里后,把手伸进门里。
「完事后,我立刻就赶去王都」
「我等着你」
恋人们依依不舍地手指交缠,然后分开。下次能见面的时候是半个月后了。
「乔治。之后拜托了」
「请包在我身上」
骑士骑自己的马给马车随行,从者托马则坐在了车夫的旁边。
托马骑过来的漂亮的栗毛牡马,就由爱德华用在往拉瓦雷领的归路上了。
送走了马车后,爱德华转向了并排送行的伊莎朵拉她们。
「Mistress。这长时间里受你照顾了」
「说什么呢,真见外」
「大哥哥,还会再来吧」
弗雷德小弟夹在西奥多和佐伊之间,用袖子捂着眼睛,发出抽噎声。
「啊啊,我很快会来。约好了」
这约定并不是谎言。
利奥尼亚共和国和克莱因的非战协定的签约式在波尔坦斯的港口举行一事,差不多要决定下来了。劳罗·马尔提尼交托给他的利奥尼亚首相的信件,已经由于贝尔之手送到了弗雷德里克三世的手上。弗雷德里克国王对此会作怎样的决断呢。未来仍未透明。
这整个大陆上,没有战争之不安的时代正要来临。可不能栽在这里。
「再见啦。大家」
身穿上质骑马服的爱德华恋恋不舍地环视了小巷一圈,开始迈步。
「安迪,再见」
「要再来哟」
「安迪伯爵大人!」
波尔坦斯的住民们从大路上,从建筑物的窗里,从运河的舟上,以响亮的欢声给他送别。
广场上,黑衣骑士牵着两匹马在等着他。
「我悠闲的期间,害你忙活了啊」
对主人的犒劳话,于贝尔一边回以微笑道「那是我的本分」,一边把缰绳交到爱德华的手里。
「再劳烦你,能陪我稍微绕个道吗」
「哪里呢」
「阿尔玛婆婆那里」
于贝尔皱起了眉头。「那个森林里的小屋吗?」
「伊莎朵拉每月都去看一次她的情况,但这一阵子似乎她身体有点不舒服。虽说本人很可能会硬说用自己做的药治就是了」
「那样的话,不是很好吗」
近侍手拿着另一匹马的缰绳开始走,那灰绿色的眼里能清楚看出反对的意思。
「真是冷漠的男人啊」
「在少爷您回到伯领的两年前,阿尔玛让我立下牢固的誓言了。发誓不让少爷再接近这个森林第二次」
「第一次听」
「她跟我说反正少爷这样子,肯定一有空子可钻就会想跑来看她,要全力制止」
「听了这话,就想要全力突破起来啦」
「要是办得到,就请试试看」
「啊啊,说干就干」
下个瞬间,走在广场上的市民们,被猛然扬起烟尘奔跑起来的两匹骏马吓得腿软。


在沿拉图尔河的街道快马加鞭,从波尔坦斯到达阿尔玛居住的森林,仅需一小时。
爱德华直到九岁都在这里生活。在构筑人生基础的重要期间里,他是由放浪民族阿尔玛,和骑士卡斯蒂列父子养育的。
无论缺少哪边,如今名为爱德华·德·拉瓦雷的人都不会存在。
假如只由阿尔玛来养育,他会一直不知严格的成规和规律的存在吧。假如只有亨利他们,就无法受教人类的平等和自由奔放的活法了吧。
接近叫人怀念的森林小屋的时候,他们感觉到了少许的异变。小屋旁的田地里的作物全都蔫了。本应不绝地升起的炊烟没有了。
主从都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
敞开小屋的门,爱德华叫道。「阿尔玛婆婆!」
里头的房间的简陋的床上,老太婆以滑落了一半的姿势,正筋疲力尽。
「安迪」
阿尔玛微微打开眼睛,发出虚弱的声音。「真是笨蛋呢。明明说过那么多次别回这里来了」
「在说啥呀,你不是烧得厉害吗」
「不久就擅自会好啦。别管我了」
爱德华无言地抱起了阿尔玛的身体。
「你干什么,放下」
年轻伯爵依旧抱着双脚乱动抵抗的老太婆,从于贝尔打开的小屋的门出去了外面。
「我一定会碍你的事。让你陷入危险呀」
「够了,闭嘴!」
他毫不费力地把阿尔玛推上了栗毛马的鞍上,自己则骑在了她后面。


根据村医的诊断,阿尔玛感冒正开始转为轻度的肺炎。
从村里的农家里借了一间小屋,两天两夜,煮起蒸汽,用药和湿布治疗后,老太婆的脸色总算开始恢复红润了。
「真是的,不听话的孩子呢」
到了第三天的早上,阿尔玛恢复到能在床上骂人了。
「毕竟是顽固的老婆婆养大的啊」
「用卡牌占卜,三次都出了同样的结果」
她仰望着满是疙瘩的木天花板,喃喃道。「接近我的话,你身上会发生不好的事。所以我才说到那份上,说别接近森林的」
最后那句话,是向站在背后的于贝尔说的。看上去到底是连骑士也敌不过阿尔玛婆婆,脸上浮现出了少许苦涩。
「你可是对众多领民担负责任的伯爵呀。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考虑,要怎么办」
「仅一个人都帮不了,还什么伯爵啊」
爱德华握紧老太婆那枯木般的手,头趴在了被子的边上。「要是那种爵位,现在就立刻丢掉」
他那痛切的嘟囔声,实在是让阿尔玛也无言以对。
敲门声响起,一名年轻的女人把熬好的药装进木碗里端进来了。在借出小屋的农民的关照下,那家的女儿帮忙做端饭送水的活。
「退烧的药送到了」
「谢谢你。莉亚」
于贝尔叫了那姑娘的名字,让爱德华觉得不可思议,抬起了脸。
「介绍一下。这个人是科洛的女儿」
「科洛是?」
「您的【母亲大人】科洛哦」
「诶诶!」爱德华睁大了眼睛。「那么,这里是」
「是圣雷米村」
最初的脉络当中,爱德华是在这圣雷米村中,拉瓦雷伯爵和农家姑娘科洛之间生下的。揭穿科洛实际上曾是波尔坦斯的娼妇,正是普兰公的密探勒内。
那既是爱德华的第一个秘密,也是掩盖第二个秘密的巧妙面纱。
「那么,将科洛的女儿的出生证明改写成我的是……」
「指的就是我。伯爵大人」
莉亚单膝弯起,郑重地敬了一礼。虽说是农民的女儿,看上去是正接受上流子女的教育的举止。
「因为我,给你添麻烦了啊」
「不,拜伯爵大人长年的关心所赐,村庄变得丰裕了。我们村民,大家都心怀感谢」
第一次见到拉瓦雷伯本人的名誉让她激动得红着脸答道。「请您,把婆婆的照料交给我,好好休息吧」
「说得对。少爷。这两日,您几乎睡不了吧」
于贝尔把主人带出了病人的房间,强迫他坐到了铺着手工羽绒被的朴素长椅上。
「想不到,来了圣雷米村」
「咄嗟之间,只能想起这里了」
同样一觉都没睡过的于贝尔,也坐到了对面的木椅子上。
「这里的村民们,会为拉瓦雷伯爵家倾尽诚意。今后也会照料阿尔玛吧。在那个森林里一个人生活,我认为从年龄上说已经不行了」
「说起这件事」
爱德华眨了眨睡眠不足的红眼睛。「不能把阿尔玛婆婆带回伯领吗」
「不行」
是预想到爱德华会这么说了吧,于贝尔间不容发地答道。「为了保守秘密,应该尽可能避开与阿尔玛的接触」
「……」
「短暂小睡后,立刻就出发离开村庄。趁着避开人目的夜里」
「我的人生是咋回事呢,于贝尔」
爱德华仰卧在长椅子上,闭上了眼睛。「染头发隐藏出身,随时随地都要留神不暴露秘密,连从正面看人眼睛都不行。连向恩人报恩都做不到。到底,我是不得不躲过什么才做到这份上呢」
骑士没有必要寻找回答这个令人痛心的问题的答案。因为他知道主人已经陷入深深的睡眠当中了。


「主席国务大臣阁下求见」
坐在谒见室的玉座上的弗雷德里克三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决逃不了了。
艾尔韦·达尔冯斯公爵并没有如平常一样快步行走,而是慢慢地靠近过来。暗红色的正装,看上去甚至像是他愤怒的流露。
「陛下。卡尔斯丹送来使者道已经不能再等了」
那一天,从清晨开始云层便低垂笼罩。即便是白天,大厅的烛台也已经点起了火。摇曳的火炎映入普兰公那苍色的双眸,反而如同窥探进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般。
「只需署名,之后万事便由这边开展。有何可踌躇之处呢」
「塞尔吉果然,与汝一模一样啊」
国王歪头,以困倦的声音说道。「记忆中,弗雷德里克大王也有那样的瞳色。这么一看,与大王最为相似的,或许并非是我父,而是身弟弟的汝呐」
得知被委婉地避开了话题,艾尔韦眉间皱起竖纹,但也耐心地答道。
「然而,大王指名兄长为下一位王了」
「或许是因为汝太相似了也说不定呐。假若是战时之世,汝大概能成为位好王吧。然而和平之世上,比起波涛汹涌的海,风平浪静的湖之水色更合适」
普兰公紧咬牙关没有应答。
「父亲是怯懦无能的王呀。与余同样吧。要是说那便在五十年间守护住了克莱因王国的和平,可真讽刺啊」
王歪起嘴角笑了。「无需担心,余之血统很快便会断绝。波涛汹涌的苍之时代会再次回归吧」
公爵深深地低下了头,发出愤怒的声音。「陛下。卡尔斯丹的使者正在等候」
「署名了,就好了吧」
一名侍从静静地把署名台端来了。那上面,已经准备好了羽毛笔和墨水。
弗雷德里克王从玉座下来,普兰公把问卷的绑绳解开,毕恭毕敬地在署名台上摊开。
国王拿起羽毛笔,一边把它浸入墨水瓶里,一边说道。
「假如向与利奥尼亚的国境实行派兵,几十几百的士兵将会死去。假如敌人侵入到我等领土,村庄与田地将会被焚烧,众多的民众将会殒命吧」
「那又怎样?」
「你,能够为那些人落泪吗?」
「您说什么?」
弗雷德里克把羽毛笔放在了台上。
「——不派兵」
「陛下!」
国务大臣太过惊愕,眼睛睁大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窝飞出来了,弗雷德里克三世翻起披风把身子背向了他,
「明天,传召卡尔斯丹大使。余亲自倾谈」
他甩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大厅。


泰蕾丝换好睡衣,正当侍女正在镜前为她梳头时,另一名侍女手忙脚乱地冲了进来。
「陛、陛下驾到」
「诶?」
她不禁站了起来,与穿着长袍的国王进来,几乎是同时。
是刚泡完澡吗,王的头发的金色卷毛松开,湿得快要掉水滴了。嫁来的六年间,她第一次见到王没有戴冠的姿态。
「抱歉。打扰了吗」
「没——没有。不敢当」
王妃屈膝拜礼。「心感喜悦。早知道,便吩咐人准备酒肴之类了」
「不用。很快就走」
王瞥去不快的视线,并排在墙边的侍女们慌忙敬了一礼退室了。
泰蕾丝向脸比平时板得更紧的丈夫微笑了。
「怎么了?」
「……今宵看怕睡不着」
王沉重地坐到沙发上,王妃跪在了那旁边的绒毯上。
「今天,拒绝了与卡尔斯丹的军事协定的署名」
「噢」
「连自己,都觉得是做了狂妄的事。到了现在手的颤抖停不下来……呼哈哈」
泰蕾丝膝行又再靠近发出空洞的笑声的丈夫,拿起了他的手。
「到底为何,如今要下这般决断」
「余身为王,要在这世上留下什么呢。继承人也好功绩也罢,什么都——什么都没有。余曾以为那样就好。然而为何,自己止不住地心烦意乱啊!」
他那歇斯底里的水色的眼,凝视着王妃。「惊愕余是没出色的男人吧」
「不」
王妃静静地摇头了。
「陛下,您是我所见过的当中,具备最佳的王之资质的人」
「余?」
「是的。其他有何人,能够如陛下一样压制自己的尊严,奉献给国家之和平呢」
王听了这番话,嘴边刻上了苦笑。
「即便如此,如今往后我又能做到什么。怎么才能制止走向战争的潮流啊」
「我的父亲和兄长,祖国阿尔巴其亚举国,支持您」
泰蕾丝在王那又大又硬的手上轻轻印上嘴唇。「请您,尽情照您心中所想的做」
她那柔软的双颊,裹进了弗雷德里克的双手当中。
「汝,又如何呢」
「我?」
「汝在憎恨余吧。与人质无异从祖国出嫁,要爱上话都未曾正经谈过的丈夫,根本没可能办到。即便如此,汝亦会支持余吗?」
「您不知晓吗?」
王妃似乎吃了一惊,答道。「明明我比起这地上的任何人,都更想支持陛下的」
王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眨巴着眼睛。
「不曾知道。汝竟然是这么想的」
「不知晓的只有陛下了。拉瓦雷伯爵和缪德莉小姐,一眼就看穿了」
「那个小鬼,感觉被他摆了一道」
然后他把额头搭到了王妃的肩上。
「累了。突然困了」
「噢,陛下。那么,请回到房间——」
下一个瞬间,泰蕾丝妃感觉到了仿佛天地逆转的浮游感。她被弗雷德里克的手臂整个身体抱了起来。
「汝的床,似乎睡起来会很舒服。借一晚啰」
「……是的,陛下」
王妃被轻轻地放倒在床铺上,从她的眼里流下了一颗珠泪。
国王屈身,如同啜取那珍珠一般印下一吻。

     
   第八章 完






第九章「第二秘密」(1)

奥利维尔在王都中四处奔走。
不用提与举行婚礼的大圣堂的磋商了,就连喜宴上供出的酒和食材、给出席者的赠品,在准备上都松懈不得。
伯爵家有所谓伯爵家的水准。仪式和宴会比那逊色也好,相反比那上等也罢,都会招人嫌弃。这尽管是操劳神经的任务,不过也是身为管家一生难得的施展本领的机会。
精疲力尽的每日当中,唯一一个安慰,就是居馆执事内森这一阵子显眼地老实。据说他进行不正的蓄财之事败露,被大老爷特大地警告了一番。对总看他大摆架子而感到不爽的奥利维尔而言,这是愉快至极的景致。
征税特权被废止后,似乎王都的商店和市场比以前更生机勃勃了。商人们知道利益不会被贵族夺走后,开始采购起丰富的商品来。
(最终,拥有比贵族更庞大的财富的大商人,会接二连三地诞生吧)
那到底,是否会决定克莱因王国的繁荣,一直活在从前的贵族社会的奥利维尔并不清楚。
(清楚的是,普兰公和大部分的上位贵族们,大概都不期望这个变化吧)
正当思考着这样的事情心情忧郁了起来,奥利维尔突然发现了家大药店。
「欢迎光临。有何需要呢」
见到管家那上质的装扮,初老的店主从柜台的另一侧揉着手走出来了。
「问一件事。有形状像木根一样的贫血药吗」
「贫血药是吗?」
「熬出来就会得到燻得眼痛的刺激臭味的鲜红液体,据说要把它喝下去」
「非常遗憾,本店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冥思苦想后,店主答道。「不过,说到用木根熬,或许是放浪民族的传承药吧」
「放浪民族?」
「稍等片刻」
店主退回了里屋,在长到腿都坐麻了的时间里,都没有回来。
「终于,找到了」
满是灰尘的箱中,确实,放着与那个时候女仆在大锅里熬的东西相似的木根尖。
「我记得,是十年以上以前,先代为了学习而收集的」
「嗯,确实是这个」
奥利维尔拿到手里闻了一下味道,确信就是一样的东西。
「这个,是染毛药」
「染……染毛?」
「不是喝的,而是涂在头发上使用的」
「会变成赤毛吗」
「不,会染成涅色」
「涅色?」
出了店的奥利维尔在秋日明媚的大道上,心不在焉地行走。
(大少爷他,在染头发?)
(放浪民族的药?)
头脑当中,接二连三闪过没有要点的思考。
他差点要走过拉瓦雷家的居馆,慌忙回来。
「想什么蠢事」
他在嘴中喃喃自语,进了馆邸。
「怎么了」
刚进入自室,就有声音紧靠着背后响起,吓得他跳了起来。
「优秀的管家阁下,顶着这么没出息的表情在路上走,会被怀疑伯爵家有什么凶事哦」
普兰公的密探勒内的白脸上浮现出比以往更增狡诈的笑容。
「什么都没有。只是在想事情罢了」
「公爵大人的传召。立刻过来」
「有何贵干?」
「来了便知」
这一阵子,听闻普兰公爵的心情颇为糟糕,奥利维尔一直都在战战兢兢。
自从嫡子塞尔吉在关于征税特权的法案上强行突破,父子的关系就变得险恶起来。
(完全搞不懂大少爷的想法。为何要做出串通塞尔吉特意去煽动父公爵的愤怒的举动)
在心知普兰公其人的性格的奥利维尔看来,这可想而知是非常危险的计划。那个贵人一旦被惹怒了一次,便直到对手消灭都不会容赦。
果然,奥利维尔一进公爵的屋邸就畏缩了。
为了揣度所服侍的主人的心,无时无刻不关心留神是管家和执事的习性。普兰公的暴躁,连那饱经锻炼的敏锐神经都能在数秒内压垮。
「下毒?不,不能用那种轻而易举的方法就完事」
老公爵一边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一边在房间兜圈,显然已脱离了常轨。
「没什么方法吗,奥利维尔!把拉瓦雷伯爵父子尽可能长久折磨杀死的方法!」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全然不知……」
奥利维尔全身毛骨悚然地跪拜在地板上。
「陛下他,拒绝了与卡尔斯丹同盟的署名。连王妃都在暗地里偷偷摸摸,与阿尔巴其亚通信。反正,肯定都是那对父子的唆使。若是支援了利奥尼亚的共和主义者,这个国家就完了。王也好贵族也罢,皆会被那帮愚民弑杀。那还不够清楚吗!」
「恕我冒昧,只要有塞尔吉大人跟进,应当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都被骗了。塞尔吉和国王都是。臭爱德华,接二连三巧妙地掌握住了王宫的人心。肯定是用了恶魔的妖术之流无误」
(他疯了吗)
在内心如此喃喃自语的奥利维尔面前,公爵突然站了起来。脸靠近到金发触碰到额头的地步。
「抑或是,果然,那家伙流着伊莲公主的血吗」
「诶、」
(又是那件事吗)以往的奥利维尔会这么想吧。然而,今天不同了。他的心脏打鼓似地砰砰直跳。
「怎么了。脸色很差哦」
「不……不,什么都没有。那件事的话」
他深深地做了个呼吸。「应该已经结束才对。大少爷是娼妇所生的庶子的结论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那事,形势又有变了」
勒内从背后发出似乎很愉快的声音。
「可记得我父亲被不知何人杀掉的森林吧」
「那怎么了」
「在那里,本应住着个放浪民族老太婆对吧?」
他慢条斯理而夸耀到可怕地开口道。「那老太婆正和爱德华在一起的时候,圣雷米村有人目击到了」
「你说圣雷米村?」
「那是和伯爵家因缘不浅的村落。为了以防万一派出去的间谍,寄来了报告」
奥利维尔接不上一口气,回不了话。
「果然,爱德华曾偷偷在那森林过活。觉察到此事的父亲,和代代侍奉拉瓦雷家的卡斯蒂列家的骑士厮杀丧命。你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他听说骑士亨利·德·卡斯蒂列是病死的。难道——
「什么都行。把那家伙流着法恩塔尔之血的证据拿回来」
普兰公毫不客气地向奥利维尔喷出酒气冲天的气息。「那家伙要是王族,必定正隐藏着金色的头发才对。只要一根就好。爬遍地板都要找出来」
「遵——遵命」
奥利维尔摇摇晃晃地退室了。
(森林的小屋。放浪民族老太婆。染毛药)
疑念已经变作了确信。
生在娼馆养在娼馆,却有那博学和见识。深刻的洞察力。他本就隐约感到奇怪了。
听说他是娼妇的儿子的时候,他很悲伤。可是另一方面,他也为不用背叛伯爵家而安心。
(即是说,十八年间,我都被骗了吗。被拉瓦雷伯爵夫妻。被执事罗杰。被女仆长艾德莱德。公主生下的儿子,是和哪里的死产的孩子调包了吗)
他想,自己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呢。如此竭尽诚意侍奉伯爵家二十年,结果还是不受信任。既然身为密探潜入,他明白他根本没有发怒的权利可言。即便如此愤怒还是止不住地涌现。
怒目仰视秋空,奥利维尔加快了走往居馆的脚步。一刻都得尽早回到谷里。
(事到如今,我没有改变侍奉对象的打算。若有普兰公的命令,自己随时都会背叛拉瓦雷伯。那就是自己身负的无法抵抗的命运)


「来自修德村的贺礼送到了」
自从回到伯领以来,爱德华就对日益增加的礼物山呆然。
那是从领内各村赠来的结婚贺礼。
小麦。茶。上等的果酱和咸菜。毛织挂毯。用上一生都用不完的毛巾,手制的摇篮,和超过三百块的尿布。
然后,是拉瓦雷领初次织好的丝绸布匹。
「尽管使用的生丝本身是从北方送来的东西,不过女人们对织机的用法日益熟练了」
乔治自从回来的那一天起,就立刻和从者一同巡视山谷,高高兴兴地报告了村中的情况。
无论是誰,都察觉到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开朗了。在波尔坦斯的各种经验,尤其是与母亲和解一事,让这怯懦的骑士取回了自信和勇气。
奥利维尔从南方召集来的养蚕专家正在指导村人们蚕的饲育方法,以及煮茧纺丝的方法等等。如果拉瓦雷领中丝绸的生产取得成功,那技术就将无偿地传到各地。北方贫困的下位贵族们的领地经营,会轻松多少呢。
冬小麦的收成也很好,这个冬天领内接近一半的田地里,都要在降雪前播冬小麦的种了。
在农作物的收割和发货结束,整个山谷准备过冬的这个时期,领主的工作没完没了,通宵几晚都做不完,不过多亏有父亲恩斯特分担,比起预想中早就绪。
令人不放心的是,随着早晚开始骤冷,父伯爵卧床的时间一点点地渐渐长了起来。蚕食内脏的肿瘤,不知何时会因稍作逞强而爆发。
「老爸,身体状况没问题吗」
「哪里,只是在慎重起见罢啦。不是状况不好」
并肩执务的书斋里,恩斯特露出了让他安心似的大方微笑。「为了出席你们的结婚仪式,得保存起到王都往复的体力才行啊。没问题。在见到孙子的脸之前我都没有去死的打算」
「说起这件事,我定好计划了」
爱德华在准备提交给王立会计院的文件的余白上,乱写了些令人大跌眼镜的东西。
「首先一年后是女孩子。二年后是男孩子,然后隔三年又是男孩,最后隔两年女孩,总共四人」
「什么啊,这个」
「你孙子的事。要看到四人全员的脸,至少还得活上九年」
「原来如此,真是壮大的计划」
父亲捧腹大笑。「可不能未看到那么快乐的未来就去死啊」


「您叫我吗」
索尼亚在女仆长面前站好,双手并拢在前,礼仪端正地低下了头。开始的时候,她还无法办到这些就仿佛像个谎言一样。
「终于,缪德莉大人嫁入的日子临近了。衣布的准备没问题吗?」
「是的。一切的准备都已经就绪了」
「很好。今天跟你有另一件事要说」
艾德莱德从手上正写着的账簿上抬起头,脱下了老花眼镜。
「由你,来担当夫人的房间配属女仆」
「诶诶!」
「尽管夫人带来了名叫吉尔的侍女,但还再需要一位熟知领馆的女仆。我希望把那个岗位拜托给你」
「可、可是……像、像梦一样」
「的确,从负责衣布突然大提拔到房间配属,少有前例呢」
对着不知如何是好的索尼亚,女仆长微笑道。「不过,如果是与夫人同龄的你,我想一定能够明白她的心情哦」
「这是深感荣幸之事,但要让我担负这等重任吗」
索尼亚仍垂着头,咬紧了嘴唇。
「看大少爷和夫人相处亲睦,很痛苦?」
「……诶」
艾德莱德从椅子站了起来,理直了吃惊的年轻女仆的帽子。
「即便如此,也不得不看到哦。看到大少爷对佣人的温柔,与对缪德莉大人的温柔完全不同。如果不眼见后接受,感情就无法前进」
「艾德莱德大人……那个,为什么」
「你对大少爷的感情,看了便知。要问为何,因为我也是」
她从自己灰色的头发上卸下一个发卡,再将帽子牢牢地固定起来。
「我记得我也是,过去曾对大老爷抱有那样的情思嘛」
索尼亚的眼里,映出女仆长那温柔的笑容。稍带寂寞,稍带怀念,但又明朗的美丽笑容。
「所以,就拜托你照料夫人了。因为我希望你能和我一样,跨越过去」


「少爷」
于贝尔以常时告知重大事项的姿势,站在主人斜后面,在耳边悄声说道。「奥利维尔的样子很奇怪」
「所谓奇怪是?」
「刚才也是,他装作告诫女仆扫除不精,进了大少爷的房间。昨天他在屋邸的背面调查垃圾」
爱德华的喉线咕咚一动。
「虽说我不想想象,但是圣雷米村中我等的行动,或许已经泄露给对方了」
骑士露出了阴沉的眼神,继续说道。「若是如此——那便是我的失策」
「你什么打算」
察觉到于贝尔的声音中微微混杂着的暗沉,爱德华回过头去。
「您没有知情的必要」
骑士翻过身去。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腰间的剑铿锵一响。「奥利维尔突然请假,明日将从馆中消去身影」
「于贝尔,慢着」
主从纠缠不清,扭到书斋的门前。
门一自然而然地打开,年轻人惊愕的脸便在那里。
「阿兰!」
与怒声一同,于贝尔把管家配属的从仆的身体硬拽进去,推倒在地。「你在偷听吧」
「请……请饶恕。我只是」
「被奥利维尔吩咐,来刺探少爷的情况吗」
「刺、刺探什么的,哪有……」
十六岁的少年全身颤颤发抖,叫人看着可怜。并非心怀邪念一事,是明摆着的。
「阿兰」
爱德华向蹲着的从仆伸出了手。「不用害怕,并不是在对你生气」
「是、是的」
「能不能,替我叫奥利维尔来这里呢。那之后,希望你跑个腿去山脚的村里」
「是,我立刻就去!」
数分钟后,沉重的敲门声响起。
拉瓦雷伯爵家的管家进来,规矩礼貌地敬了一礼。「您叫我吗」
爱德华两肘支在书斋的桌子上,把交叉的手抵在额头上坐着。那姿态,看上去奥利维尔从未见过地颓丧。
「你有什么事,想问我吧?」
「蛤?」
「磨磨蹭蹭的互相试探,就免了。咱好好开诚布公地谈吧」
骑士于贝尔虽然站在旁边,不过一如既往,无法窥见一丝感情。
管家一下挺直了腰板。
「恕我冒昧,请容我一问。大少爷,您是法恩塔尔的公主大人的儿子吗」
「不对」
「您那头发,是使用放浪民族的药,染成涅色的吗」
「不对」
「您曾与名为阿尔玛的放浪民族老太婆一同生活吗」
「我不认识这种人」
数瞬的沉默。
「果然,您不跟我说吗」
奥利维尔的口中透出混着笑的叹息。「那是当然的。毕竟您十八年间珍重保守过来的秘密,向普兰公爵的密探之流揭露,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呐」
爱德华抬起脸,笔直盯着奥利维尔。
「你打算报告什么给普兰公?」
「只是,报告事实。伯爵继嗣大人,在用放浪民族的药染金色的头发。幼少时与名叫阿尔玛的老太婆一同,悄悄住在森林里。这些种种,皆为了隐瞒他流着王之血统一事」
奥利维尔再次深深敬了一礼。「这样一来,您的吩咐已经完成了吗」
这时,于贝尔把腰间的剑从鞘中拔出。他就如磨快锐利的箭一般,向呆立不动的管家毫不犹豫地袭去。
「住手,于贝尔!」
在停住脚步的骑士面前,爱德华张开双臂冲了出来。
「我再也不让任何人为我而死了。那个时候,我这么发誓了!」
那是如大海轰鸣般的吼叫。明明决不是很响亮的声音,却充满任何人都当场无法动身的峻严。
骑士压抑下焦躁,垂下了剑锋。「那家伙,是敌人」
「即便如此,对拉瓦雷家而言是重要的人」
爱德华在奥利维尔面前双膝跪地。他抓住呆坐着的管家的制服的领子,压声哭泣。「……对我而言,是无可替代的友人」
奥利维尔恍惚间,只是任他对待。
「爱上哪去都行」
泪水沾湿的水色的瞳。那是下定觉悟的眼神。「然后,无论哪里都随便你去说。不论是谁,我都不会让他取了你的性命」


两日后,王都普兰公爵的私邸里,奥利维尔现身了。
「怎样了」
「是」
他在公爵面前叩头,从怀里取出白布。
「我带来了大少爷的头发」
展开包裹,从中出现了涅色头发数根。
「所以?」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开口了。
「确实这就是涅发。并不是金发染来的东西」
「什么」
在旁边单膝跪地的勒内骤然变了脸色。「这不可能!」
「要是心中存疑,请任君调查。无论用何种手段洗,颜色都不会掉」
「混账,是要倒戈吗!」
「我并无这等打算。我的忠节,无论如今,抑或往后,都是普兰公爵之物」
风貌如鹰一般的公爵神色可怕地从席中站起。
「假若这句话,出错的时候,知道会发生什么吧。奥利维尔」
「是的。玛丽昂大人和奥丽嘉大人的性命,都在您的手中」
奥利维尔面不改色,斩钉截铁地说出爱女与孙女的名字。
「知道了。退下」
他辞别了屋邸,在石板路上走的时候,膝盖突然就瘫软下来。
他好一会儿都站不起来,一屁股坐在马车和行人来往的坡道上。
终于能够行走的时候,脚不知不觉间就选了走惯了的道路。
(我的归处,不是只有那里了吗)
踌躇了一阵,他叩响了拉瓦雷伯爵家居馆的门。脱下帽子,垂下头颅,一直站着。
「啊,奥利维尔先生」
开门的,是从仆阿兰。
「欢迎回来。大少爷刚好方才从山谷到达」
他不慌不忙地开声,接过管家的帽子和手杖。「总觉得,他超级生气的哦。说什么把奥利维尔拖过来。又说您该不会在仪式的准备途中扔下工作不管吧」
「哈……哈哈」
奥利维尔为了逼走泪水,啪啪地拍少年从仆的头。
「啊痛。痛痛。您做什么。奥利维尔先生,这一阵子您好奇怪啊。突然就打我,又扯掉我的头发」
敲响主人的房门打开门后,管家扑通地跪下,双手撑在地板上。
「恕我冒昧,对大少爷有事相求」
他叩着头,挤出嘶哑的声音,恳愿道。
「恳请您救救我女儿玛丽昂与孙女奥丽嘉的性命」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7 11:12 编辑


第九章「第二秘密」(2)

「去蒙塔尼领吧」
打开房门,突然就听到这番宣言的时候,连理应完全习惯了婚约者那古怪言行的缪德莉,也呆然了片刻。
「但、但是离婚礼,可还剩两周都不到了哦」
「所以,就要去了不是吗」
爱德华理所当然似的,一脸若无其事地答道。「在婚礼之前,虽说只是走形式,有子爵的叙爵式。要是一次都没看过继承的领地那就不像话了吧?」
「可是,已经到这个季节了,山都被雪埋住啦」
「乘雪橇滑坡,也想干一次啊」
这么说着,他轻轻地拉起缪德莉和侍女吉尔的手,把她们从声音容易走漏的暖炉旁边拉走。
「其实,我又想拜托你们帮忙了。不是你们,就做不到的事」
「去波尔坦斯的时候,你也这么说了,结果,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啊」
「啊啊,那是那样就好啦」
爱德华微微一笑。「只需你呆在我身边,因为你是我精神的源头」
一般人太难为情说不出口的话,婚约者却敢坦然地说出来,这总让缪德莉不知所措。
(被宠成这样,会不会迟早自大起来,错觉自己真的是出色的女性呢)
「其实呢」
爱德华再次压低了声音。「从王都通往蒙塔尼领的道路有好几条就是了,其中一条通过普兰公爵的领地之一」
「我知道啊。是福莱领吧」
「那里的盘查,严得可怕,卫兵的态度也很傲慢无礼哦。我绝对不想走那条路」
吉尔鼓起腮帮,说道。
「我想去帮住在那里的两位女性」
爱德华答道。「所以,你们是必要的」


那翌日,伯爵家的双头马车往蒙塔尼领出发了。
车厢当中,坐着爱德华和缪德莉,以及近侍骑士于贝尔。还有侍女吉尔。
管家奥利维尔,则坐在车夫的旁边。
蒙塔尼领位于西北部的山岳地带。从王都出发,几乎一直都是登山道。路上在驿站的村里使用替换的马,需要花上两天。
随着披戴白色王冠的险峻山峰接近,空气渐渐冰冷澄澈,对肺很舒服。道路两旁连绵的森林的间隙中,高原上尽是黄色的花朵烂漫。当正觉得青空越发见浓之时,冰冷的风吹起,眼看着覆起灰色的雪云。
尽管是长途旅行,却未曾看厌。
当第一天的行程接近结束的时候,盘查处开始映入眼帘了。
那是普兰公爵所拥有的七座庄园之一,福莱子爵领。
身披绀色披风的卫兵突出长矛停下马车,盘问马夫。
奥利维尔拿出带有山谷百合纹章的通行证,代替他答道。
「我等正要往蒙塔尼子爵领去。车厢当中拉瓦雷伯爵、和蒙塔尼子爵千金缪德莉大人,与各自的从者一同乘坐。决不能轻怠」
「检查的步骤,由我等决定」
确实身为一介士兵,这态度很傲慢无礼。大概是仗着实质支配这个国家的公爵的权力吧。
一名卫兵开始调查车篷的行李,连车轮都查。另一名,则打开车厢的小窗,用锐利的眼神检查里面。
当中确实是男女各四名,坐着共计四人。姑且,按照仪礼向似乎是伯爵的金发年轻人敬礼。
「喂,大叔。我听说这地区红酒是名产就是了」
里头坐着的涅发少年用熟头熟脑的口气搭话道。「有什么,可以推荐的?尽可能便宜又上等的玩意。啊,还有,有人托我多多买些金合欢的蜂蜜回去。上哪有类似养蜂场的直销处的地方,有没?」
金发的男人立刻训诫道。「少爷。请安静」
(那、那么,就是说那边才是伯爵大人吗?)
对主人普兰公爵而言,拉瓦雷伯应该是宿敌才对,不过末端的士兵并没有涉及到那里的知识。
「不买的话西蒙可要闹别扭嘞。他说婚宴上主菜的酱汁,无论如何都需要金合欢的蜂蜜」
「紫云英的蜂蜜不行吗?」
头戴上等的女帽的千金说道。
「说是金合欢的没有杂味,不会扼杀掉素材的味道」
接着,另一个似乎是女仆的女人用高到仿佛能把空气从头盖骨挤出来似的声音说道。「哎呀,真是奢侈啊。区区一个厨师的任性,放下不管就好了」
「别开玩笑。那家伙一闹起脾气,每餐都会上半生不熟的胡萝卜哦」
大家一齐聊起天来,车厢中变得热闹非凡。
「知、知道了。可以通行了」
马车跑了起来后,他和同僚的士兵面面相觑,苦笑道。「这世间上,可真有各种各样的贵族大人啊」


坐着『三名』乘客的马车,通过了福莱领北侧的盘查处,终于进入了蒙塔尼领。
登上一侧是悬崖绝壁的羊肠弯山道,披上新雪的雄伟群山迅速迫近眼前,贴在山壁上的放牧小木屋看上去近得宛如触手可及。
第二天的白天,在落叶松的树干间能看见湖了。满是深邃的蓝的镜子似的湖面上,鲜明地映照着山林的景色。
「你瞧,就是那里啦」
走下马车,缪德莉指出来的,是湖对岸上沐浴着阳光、闪闪发光的白色二层馆邸。
「那就是子爵家的领馆。虽然小得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不简直就像天国一样的地方吗」
站在透明的水涌来脚边的湖岸上,爱德华仿佛恍惚了似地喃喃道。「在这么美丽的景色当中,养育了你啊」
「养育吗」
缪德莉红了脸。一直以来,她心里都觉得与王都比起来这是毫无可取之处的乡下,贬低这出生之地。
借爱德华的眼睛来看的自己的故乡,是多么美丽的地方啊。她可以坦率地这么想了。
接着到达绕湖岸半圈的领馆后,缪德莉自豪得赶紧从马车下来,拉起爱德华的手。
「在湖上泛小舟游玩也可以哦。稍作登山,有冰形成的神秘洞窟。还是说,果然还是先玩雪橇?」
「不用那么焦急,今后来几次都行啦」
爱德华微笑,像哄孩子一般抚摸她的头发。「首先能不能见见管家呢。我想详细听听领地经营的事情」
「啊,好的。……马克西姆」
千金叫起出来玄关迎接的老人和初老的男人。
「这个人是管家马克西姆。那旁边是执事罗兰」
「欢迎光临。老爷」
(啊啊,我真是的)
注视着与佣人打招呼的婚约者的背影,缪德莉暗中陷入了自我嫌恶中。
(爱德华大人不是来玩的。是为了继承子爵家的工作过来的呀。只有两日的逗留,怎么可能会有为了我腾出来的时间啊)
「请往这边」
管家马克西姆把伯爵和奥利维尔领到了虽小却舒服的书斋里。无论哪个房间都有大暖炉,一年到头都柴火不断。
「高名的拉瓦雷伯爵大人,能够接手子爵家的领地,光荣至极」
老龄的管家蓄起大胡须的嘴边露出了放心的笑容。「这么一来,我也能毫无后顾之忧地离开了」
「离开?可我往后还想把领地的经营拜托给你」
「不,少爷。我已经到达70岁了。到这里,要慢慢休息了」
「家人呢?」
「没有。我独身一人」
管家和执事,因为是住进主人的家里工作的,很多人都一生独身。虽然奥利维尔结婚了有家人,但执事罗杰和女仆长艾德莱德是独身。
对这样的他们来说,在哪里借个小家,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渡过的晚年,是生涯的梦想吧。
「那么,能够给我看看出纳账本和财产表吗」
「遵命」
爱德华他们进了书斋,就好几个小时都不出来。
缪德莉在面向湖的露台中,在长椅子上抱膝而坐。
「大小姐。差不多要进里面了」
吉尔出来露台,看上去很冷地缩起了脖子。「呀。太阳落山后耳朵不就立刻会被冻坏了吗。真是的」
缪德莉在手织的披膝下,蹭着身子。
「好寂寞啊,吉尔」
「是是。被大少爷放在一边,变得寂寞了吧」
「不是这样的。我啊,觉得果然就算结婚了也会碍爱德华大人的事」
「哎呀,又说这种话了」
吉尔带着安慰的口气,用另一条披膝包住主人的肩膀。「那位大人,可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大小姐。要是大小姐不在就会变得没出息啦。他自己,也这么说了吧」
「不是这种被动的存在,我想做点什么啦。我想派上用场,想让他夸我干得好」
「真是奢侈呢。明明他都说了只需你在身边就够了。一般可是相反的,一心想听到这样的话,为此女人才这样那样地竭尽全力哦」
「我,绝对会救出玛丽昂大人和奥丽嘉大人的」
缪德莉抖落披肩,站了起来。「吉尔,你也要加油哦」
「可是,那么异想天开的计划,我觉得绝对不会进行顺利。不要紧吗」
「爱德华大人想出来的事,有个万一都错不了啦」
「哎呀哎呀」
向着启明星开始出现的夕空,吉尔吐出了夸张的叹息。


子爵家领馆里的晚餐,是能让口味讲究的宾客都会交口称赞的绝品。
泡面包吃的,名产芝士乳酪。加入大麦和野菜煮透的汤。吊在家家户户檐前的牛肉干。由于是寒冷地域,干货非常种类丰富而风味深厚。
芝士的种类,如果把牛、羊、山羊全部合起来算,就双手都数不完。尽管外表朴素,但这是都会中绝对无法品味到的上质乡村料理。
爱德华吃了很多,笑了很多,也逗周围笑。不过,没有晚安吻,就快快回到自室的时候,缪德莉有一点点失望。
怀着不满的心情,因旅行的疲劳刚提早钻进床里,突然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噢,少爷」
听见吉尔的声音,她慌忙起身的时候,爱德华进来了。
「现在,可以出去外面吗?」
在透过窗户的月光当中,他向所爱之人伸出了手。
「外面?到底有什么?」
「现在,去湖里游泳」
「游泳!」
秋色渐浓的时分,这一带的气温在清晨的时候会降到接近零度。
她慌忙披上带有暖和的里衬的大衣,从被带去的露台沿通往湖的路跑下去。湖岸的广场上,用木板急忙搭成的小屋已经建好了。
从中,正滚滚地冒烟。
「马克西姆告诉我了。说每年到了秋天,这里的佣人们,会这么玩」
打杂的年轻人们不停地往在炉里灼烧过的石头上倒从湖里汲来的水,蒸汽便以厉害的气势充满了空间。
「差不多,准备要做好了」
执事罗兰以子爵一家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快活笑容说道。
「好嘞」
爱德华毫不犹豫地脱掉了上半身穿着的衣服,变成了下面只穿及膝的紧身裤一条的姿态。
「呀—!」
缪德莉慌忙遮住了脸。「这、这么冷的天。心脏要停住啦。爱德华大人!」
「很舒服哦。一起吧?」
「不用了!」
他和数名年轻人一同进了小屋,关上了门。觉得过了七、八分钟的时候,突然与滚滚的蒸汽一同屋门打开,扬起欢声的男人们蜂拥进了湖里。
「真是的,大少爷这人啊」
奥利维尔在缪德莉旁边叹气道。「打起这种鬼主意来,无人能出其右啊」
「和佣人们玩这种游戏,我根本做梦都没想过」
「对吧。只需一日就和馆里的全部人打成一片了。那位大人,拥有与人亲和的天性之才」
奥利维尔仿佛在玩味什么一般,目光落到脚边的地面上。
「我花了二十年,终于得以看清应该侍奉之人了」
月光让湖的波纹如宝石一般闪耀,年轻人们的欢声回响至遥远的森林。


塞尔吉执务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普兰公爵径直大步走近到儿子的面前,无言地将桌上的文件和笔架扫落到了两边。
塞尔吉泰然自若地,放倒了椅背。「您想说什么?」
「真亏你,敢让我蒙羞啊」
「请容我反驳,贬低自己的品性的,不是您自身吗?」
他将全部的侮蔑包含进微笑当中,说道。
「你才是,在哪个集会都好,都落得个好笑柄了。和共和主义者之流沆瀣一气,要把家名愚弄到什么地步才肯善罢甘休」
「只是因为那个男人排得上用场才利用罢了,我说了不知多少次了」
「利奥尼亚的间谍在王都游荡。那些,也是你的掌中物吗」
「明明卡尔斯丹的间谍,从久得很的以前,就一脸旁若无人四处走了吧」
塞尔吉那苍色的眼睛里燃起了焦躁。
「只需听任那大国摆布一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历史已经在证明了。为何,您要撑卡尔斯丹到那个地步」
「你才是,对历史一窍不通啊」
公爵坐了下来,双臂在沙发背上像翅膀一样张开。
「45年前,我父亲在与卡尔斯丹之间不时发生的纷争当中,将彻底抗战贯穿到底。战乱一结束,那大国的国力便变作了全盛期的一半」
趁着这混乱的隙间,曾是卡尔斯丹的属国的北方三国和利奥尼亚都离开了卡尔斯丹的支配。
那就是世人称之为【拉库亚战役】的战争。弗雷德里克一世因那时的功绩得到了【大王】的称号。
「结下和平调解之时,兄长20岁,我18岁。假若那场战争再拖长三年,登上玉座的大概就是我了吧。父亲心里应当也是那个打算才对」
「然而」艾尔韦一脸痛苦地,继续说道。「和平一来访,大王便变了个人。变得懦弱,进入了保守的姿态。排挤主张对外强硬路线的我,把我送到了达尔冯斯公爵家当养子」
那就是金发的征服民族中从古时开始实行的惯习。
将继承家督的孩子以外的兄弟送去当养子,让他们不能再以家名自称。这是为了防止同血兄弟的骨肉之争的办法。
「我曾有多么地绝望,你懂吗。我拥有那无能的兄长合起十个都敌不过的天分,是为了什么才不得不甘心忍居一介公爵之流。明明假若我成了王,统治了这个国家,就能打垮利奥尼亚那什么愚蠢的市民革命了」
他仿佛要捏碎眼里看不见的什么一般,握紧了拳头。
「断绝法恩塔尔的血统,开辟我达尔冯斯的新王朝。构筑强大的新国家。为此,我花了三十年赢得卡尔斯丹的支持。能够利用之物就不管是什么都要利用到底」
塞尔吉的背脊,一瞬窜过了恶寒。
「对排挤了您的令尊和兄长的怨念和复仇」
高贵的年轻人开了干巴巴的口。「父亲大人您的人生,就只为了那些吗」
「无论如何高远的事业,寻根究底,都只是私情罢啦」
「您是可怜之人」
「塞尔吉」
在微暗当中,与他同色的眼睛如野兽一般发光。下一个瞬间,手腕被一把抓住,炽热的气息扑到脸上。
「不容你背叛。你是我在世上造出的至高无上的人偶」
无法甩开。全身被愤怒与憎恶炙烧。生来第一次,塞尔吉有了因恐惧而嘴唇发抖的体验。
「把你从我那里夺走之徒,我要从头抹杀个一干二净——对方哪怕是国王都好」


白银之峰沐浴着升起的朝日,给山麓的村落带来了突然又耀眼的觉醒。
从窗户射进来的光亮得爱德华揉起了眼睛,执事罗兰端来了刚榨的牛奶、烧苹果和土豆烙饼。
「大小姐她,不久便会来作早晨的问候了」
当他吃光早餐了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早上好。爱德华大人」
缪德莉抱着大毛皮进来了。「我把玩雪橇时穿的防寒用具拿来了。今早骤冷所以雪的状况也很好,是绝好的滑雪晴日哦」
因为没有回应,缪德莉抬起了脸,发现爱德华还在张口发呆。
「这、这一身」
「啊啊,是这个地区的民俗服装哦」
说着,她害羞地提起裙裾,轻快地转了一圈。
灯笼袖的白色衬衣,绣着色彩斑斓的小花图案的黑色裙子上穿着条纹图案的围裙。薄茶色的头发编成麻花辫垂下的缪德莉,与以往穿着成熟的裙子的时候不同,看上去有些许还是天真烂漫的少女的味道。
「……凶恶过头了」
爱德华双手捂着脸,努力让呼吸平静下来。
「结婚之后,希望做一个约定」
「是什么呢」
「这套服装,在公开的场所绝对不要穿。和求爱的男人决斗起来,有多少条命都不够用」
那一天,对这对恋人来说,成了波尔坦斯旅行之后久违到来的休息日。
玩雪橇,在山中小屋吃午饭。下午在湖上泛小舟,尽情享受风平浪静的美丽湖面的静寂。
要是想起这往后要冒的危险,这是太过安闲松散的奢侈时间。
到了傍晚,伯爵家的马车出发踏上了归途。
在途中的村里过了一夜,翌日又再次通过福莱领的马车,走了一会后便偏离了街道。
已经到了夜晚。小巧玲珑的石砌馆邸映入眼帘。
在森林当中藏起马车,避开站着门卫的大门绕到了后院。
迟开的香草散发着强烈的香味。穿过脱落了锁的木门,进入了馆邸半地下的后门。
油灯的火焰悠悠荡荡地摇曳的地下酒窖里,金发的女性,和与她长相极像的女儿一脸不安地坐着。
那旁边,则是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屈身站着的近侍骑士于贝尔。
「玛丽昂,奥丽嘉!」
奥利维尔一边发出无法抑制的叫声,一边跑了过去。
「父亲大人」
父亲与女儿,在相隔十年的再会紧紧相拥,孙女也怯生生地从旁边加入了那抱拥。
「详情就如信上写的一样。如何。来拉瓦雷伯领吗」
「我去。父亲大人」
玛丽昂溢着闪闪发亮的泪滴,答道。「我,已经到极限了。公爵大人在这数年,都不来见我。不管送了多少信,连一通回信也」
「抱歉,凭我一己之见无能为力。不过,在此处的拉瓦雷伯爵是位值得信赖的贵人。能够把你们的命运托付给他」
「福莱子爵夫人」
爱德华单膝跪地叫了玛丽昂正式的敬称。
「我想您离开住惯的土地多有辛酸,但于我领,将竭尽心思款待。请您安心」
「衷心感谢。伯爵大人」
母女垂下了头。「请多多关照」
「准备已经就绪」
于贝尔以沉着的话语催促大家。「请,安静行事。并采取迅速的行动」


门卫听到了从馆邸的玄关传来了令夫人的唤声。
「是。夫人」
「庭院的东侧有呜呜声。不是闯进了狼吧?」
「不该有这样的……遵命。我去看看」
门卫用长矛刺庭院东侧的树丛,确定没有异常后,回到正面,从门口探看进小窗。
令主人和千金,正一如既往地在暖炉旁边刺绣。
门卫那天也一夜无事地完成了任务。


福莱领南盘查处的卫兵们在拂晓时分,认出了过来的是数日前通过的带有山谷百合纹章的马车。
「又再次,请多多关照了」
在车夫台的管家出示了通行证。
从车厢里,可以听见带有困意的对话。
「入手了最高级的金合欢蜂蜜真是太好了呢,爱德华大人」
「啊啊」
「眼里都能看见那个厨师长得意洋洋的脸啦,真是的。婚宴上要是做不出最佳的美味佳肴,就请赶快炒了他吧」
探视阴暗的内部,和来的时候同样是四人——因为能看见涅发的少年,戴着羽毛帽子的骑士,戴着女帽的子爵千金及其侍女,卫兵离开了窗户。调查行李的另一个也点头了,他就用下巴示意车夫「可以走了」。当然,这是交点小钱的信号。
得到银币两枚的卫兵们,心满意足地送走了跑起来的马车。


「已经没事啦」
以缪德莉的话为信号,奥丽嘉从头上脱掉涅发的假发。
母亲玛丽昂则脱掉了羽毛帽子和骑士装束。
「果然是正解啊。不由我来扮于贝尔大人的角色」
女仆吉尔挺出丰腴的胸部说道。「因为,上衣的扣子绝对扣不住」
「可是,伯爵大人和骑士大人不要紧吗」
对着露出抹不清不安的笑容的玛丽昂,缪德莉回以莞尔一笑。
「那两位大人的话就无需担心啦。他们会好好自力逃出来的」
「不过,不过。那装扮——」
「别说了,吉尔。不要让我想起来」
马车当中,充满四位女人的窃笑。


有门卫在缓步巡视庭院的气息。
「差不多时机正好」
于贝尔放下刺绣的木框,说道。
「正是马车出了领内的时候吧」
坐在对面的爱德华答道。
两人的目光突然交合,又慌忙错开。
于贝尔披着玛丽昂的袍子和白色的披肩,扎起金发深戴着蕾丝睡帽。爱德华则戴着金发的假发,同样身穿奥丽嘉的薄桃色睡袍。
「我没想到你这么适合女装嘞。于贝尔」
「少爷才是,应该当女人来养才好」
没意义的应答完了后,骑士手拿油灯站了起来。「背面的森林里藏有马匹和换穿的衣服。因为要通过森林的兽道突破地界,请做好觉悟」
「赶快出去吧。肚皮快笑痛了,已经到极限了」
「……我也是」
关上寝室的门,吹熄油灯,一口气往上推开了窗户。
两个影子转眼之间,消失在冻僵了般的黑暗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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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二秘密」(3)

「哇噢。屌耶」
爱德华走在王宫的走廊上,睁大了眼睛。
近卫兵小跑着横穿过庭院。大厅和回廊四处都站着说悄悄话的贵族。往常在玄关室里面无表情地站着、按照仪礼带领访问者的仪仗兵们也是,带着某种心神不宁的氛围。
「不稳的气氛满满啊」
前几天在这的一名侍从越过肩膀回了模棱两可的一声「是」。
「我离开王都的数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在此处难以回答。窃以为拜谒之时,陛下大概会有什么通知」
侍从感觉到脖子被胳膊一把圈住。
「拉、拉瓦雷伯。请住s……」
「我这边,可也要有名叫心理准备的玩意呢。可以现在在这里告诉我吗」
最初是轻轻的,不过那胳膊一点点渐渐地着实使起力来。侍从拼命用力点头。
「两日前,陛下把卡尔斯丹的大使,召到了谒见室」
侍从一边搓着被解放开来的粗脖子,一边答道。
「对向与利奥尼亚的国境纷争的支援要求,克莱因王国保持中立,他说了如此一言」
「Hum。陛下他」
说着,爱德华合上了唇。
「卡尔斯丹大使大发脾气,愤然退场。不知何时会作宣战公告,王宫里的人大家都为此胆战心惊」
「啊哈哈。那该是场厉害的好戏吧。真想赶上现场啊」
「恕我冒昧,这可不是好笑的事」
「要是那国王大人认真起来,这个国家就没问题啦」
伯爵撇下磨磨蹭蹭的侍从,迅速地再次开始迈步。
总是罗列着一大批人的谒见室,除了防守入口的近卫兵数名之外,就只有寥寥三人。在伴席旁边的侍从长纪尧姆向进来的爱德华深深地低下了头。他是这个王宫当中,靠谱是王的同伴、能够信赖的少数人物。
然后,是在玉座上身穿王衣的弗雷德里克三世。其御前在红绒毯上直立的,是林德侯爵塞尔吉·达尔冯斯。
犹如一幅图画。午后余光射入大厅,闪耀了弗雷德里克的王冠与王锡,也让侯爵的胭脂色礼服背上披着的金发微微发光。
看到两人在以认真的表情交谈的时候,爱德华微笑了。
「哇,看上去很开心嘛。在干啥呢」
他一边用明朗的声音搭话一边走近,就立刻被锐利地瞪了一眼。
「一声也不响,上哪里去了」
「啊,问候新娘子的娘家去」
爱德华说了一半,就恢复了认真的神情。「……话说,看上去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嘛」
他往前迈步到玉座之前,敬正式的臣下之礼。
「现状,听说了多少?」
弗雷德里克简洁地问道。
「听到卡尔斯丹的大使大发光火,回本国去了的地方,吧」
「那么,就给你说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吧」
塞尔吉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今早,包括普兰公爵的大臣五人全员,都提交了辞呈。理由是『为了谏戒陛下错误的对外政策』。立刻,遵从王国法,招集了为决定新大臣的临时贵族会议」
「吓人一跳啊」
爱德华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边坐到了玉座的楼梯上。「这命运的水车,偶尔就会转得快到令人难以置信。就这离开的四日间,事态竟然就进展成这样子了」
「贵族会议结束后,下回说不定就进展到死刑台啰」
国王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道。「临时会议上普兰公爵他们会重新当选,几乎是确定的了。那样一来,余跟他们唱反调,会变得难到极点」
「于是,贵族会议的日期是?」
「一周后的下个月四日」
「不就是我婚礼的前一天吗!」
爱德华抱头呻吟道。「最糟糕的预祝啊」
「那件事,定在什么时候了」
塞尔吉所说的『那件事』,指的当然就是与利奥尼亚共和国的和平条约的签约仪式。
「在计划当中,是下个月的下旬。是算计好那个时候国境附近都会被雪埋住,而且临近冬至祭,大概也正值前线的士兵当中厌战情绪高涨的时候」
「提得更早可能吗?」
塞尔吉的声音当中,混着微微的焦躁。
爱德华心中诧异地想道「啊嘞?」。本应总是自信满满到桀骜不驯的贵公子那苍瞳的深处,闪烁着胆怯的影子。过去,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塞尔吉。
爱德华站了起来。「我刚才也想说同样的话」
三人的视线在一点上锐利交合。
爱德华一把拉过塞尔吉的袖子,登上了伴席。同时王从玉座探出了身子。
「让四日的贵族会议混乱,妨碍国务大臣的选举」
「那只是把问题留到第二天罢了」
「第二天是圣安娜的祝日所以会议休会。再加上,还是我的婚礼」
爱德华开玩笑一般啪嗒地打了声响指。「大圣堂里的仪式上,我想给全部贵族送请柬」
「全部贵族?要是连男爵都包括进去,会超过一千五百人哦」
「我当然不觉得全部都会来,不过因为贵族会议碰巧就在王都,相当大的人数应该会有想去去看的念头。大圣堂的周边,马车和马来来往往可要大混乱了」
「唔?」
弗雷德里克是凭此察觉到计划了吗,甚感兴趣地抬起了一边眉毛。
「趁着这骚乱的空子,你们两个人就逃脱王都,向波尔坦斯进发吧」
爱德华把弯着的背舒舒服服地伸直,笑道。「从纳维尔到波尔坦斯快马是四小时。即是说五日的傍晚,就是开心的船上派对了」
「对方呢?」
「这之后就去联络。对方也想越快越好,所以约好排除万难给咱融通了」
「关键的你,是不打算出席了吗」
塞尔吉一副不认可的样子,爱德华则朝他露出了心宽的笑容。
「对不住啊。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之后完全,让我从政治退身吧」
「你说什么?」
弗雷德里克和塞尔吉异口同声地反问道。
爱德华一副不太好意思的样子挠头。
「最初开始,我就是这个打算了。虽然顺其自然就扯上了关系,但我想窝在自己的领地安静生活。本来又不是参啥国政的料。第一,我又不是这种身份」
他轮流笔直地凝视国王和侯爵。
「如果做现国王和次期国王的你们两个人互相协力,这个国家绝对会顺顺当当」
然后,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过两人的手,重叠起来。
「弗雷德里克。你是能看穿人心中隐藏的东西的人。最重要的是,有比十个大臣还要更有能的王妃大人在你身边。——塞尔吉。你是百年一遇的优秀实务家。兼备说服力和实行力。你是能成为克莱因名垂青史的贤王的人」
一边听着那如柔和的雨般倾注的声音,弗雷德里克和塞尔吉互相注视。
「要是你们两个人牢牢联手,就已经轮不上我出场了」
简直就像说遗言一样,爱德华一脸满足地结束了话语,从两人那里放开了手,走下了台。
「事到如今胡诌些什么」
弗雷德里克国王咚一声把背靠到了玉座上。「都是你害的吧。把余彻底从舒坦的隐居家里硬拽出来」
「这种事,我可一句也没求过你耶」
「真是厚着面皮说大话」
「有个万一的时候,明明还想把你的头交给父亲的」
塞尔吉也借着怒气断言道。「在这关头,是想自己一个赶快逃去安全的地方吗」
「啊哈哈。全部都当作是我害的好嘞。反正我是打算窝进难攻不落的拉瓦雷之谷,不出来的。至少一年两年吧」
「而且」爱德华耸了耸肩。
「其实,我已经干出会触到普兰公逆鳞的事情了」
他把话在舌上斟酌了一阵,继续说道。「知道福莱子爵夫人吗」
「是父亲的爱妾之一」
「那令夫人和千金,正藏匿在咱那伯领里」
他不提秘密,只把能讲的部分概要地说出来。
长年侍奉伯爵家的管家奥利维尔,要与普兰公诀别一事。他的女儿和孙女玛丽昂和奥丽嘉的性命有被当做人质的忧虑一事。
玛丽昂夫人为了争取时间,留下了致以丈夫的写有『想去一阵朝圣之旅』的亲笔留信。还写『假如商量了就会遭到反对,所以就偷偷出去了』。
那封信送到普兰公身边,到验证这番话的真伪为止,多少能拖些时间吧。
到那为止,必须得结束一切的计划,在拉瓦雷之谷里加固万全的防卫体制才行。
救出玛丽昂与奥丽嘉,对伯爵家而言是最糟的选择。因为这给予了普兰公爵阵营取回被绑架的妻女的大义名分。
「可是,我得保护来依靠我的人们的生命才行」
爱德华那强烈的决意,燃起了水色的眼睛。「不好意思但以后就拜托了」
「父亲他是……执念深重的人」
塞尔吉轻轻地咬了咬薄唇。「你啊,到我父亲死去之日为止,都会不断被追杀哦」
「觉悟我做好了」
爱德华向友人回以同样忧虑的眼神。「比起那个,塞尔吉,你这边不要紧吗」
「到底,达尔冯斯家的嫡男他是不会杀的吧」
塞尔吉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到那时为止,他心里某处有天真的部分。
认为无论如何反目,无论作出怎样背叛的言行,父亲也不会舍除掉身为唯一一个嫡子的他。最后,都应该会伸出和解之手才对。
「然而,看那个激昂的样子,切掉我的手足,烧掉我的喉咙,把我当他自己的傀儡这程度的事是有可能做得出来的吧」
「这样下去好吗」
「关系的修复已经不可能了」
「……真痛苦啊」
「我可不记得有要你同情的事」
一边沉默地听着这对话,弗雷德里克想到了两位年轻人将要面临的苛酷现实。
(余在二十年间,将国家置之不理,放任普兰公爵为所欲为的报应,降到了他们身上)
可怕的,不只有普兰公一个人。
围绕着公爵的特权阶级。聚集在利权上的一帮蛆虫。然后,高耸在背后的卡尔斯丹这一巨大的军事国家。
最终,必须要跟这些一切对决才行。那是,到此为止的怠惰的代偿。是身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的责务。
「小弗雷德里克」*
趁人耽于思绪之间,刚才的悲壮气氛到哪里去了啊。爱德华露出调皮的笑容,从下面探头注视玉座上的他。
「不见一小阵,气场完全变了嘛。你不这么想吗,塞尔吉」
「确实」
「变得有男子气概了。要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显露出好地方的气势,能看见得明明白白啊」
「呵呵。原来如此」
「啊、哈哈」
他们的笑声,让弗雷德里克虽不是心甘情愿但也只能发出笑声。
无论前途如何有多难等候,也能将其变为光明希望的力量。爱德华所拥有的,就是这样的力量。
货真价实,这力量是继承自妹妹伊莲之物。
本来,托付这个国家的未来的对象,明明应当是这个年轻人的。
爱德华·法恩塔尔·德·拉瓦雷——因为他就是继承法恩塔尔王朝直系之血的人。


缪德莉在子爵家居馆的阳台上,呆呆地眺望远处拉罗舍河的渔火。
离婚礼,还有六日。
准备进行得稳步又顺利,但另一方面关键的爱德华,从那之后就完全见不到面。只托人捎了个口信通知他已平安回到王都了。
今日,来自王宫的使者来访,告知临时贵族会议的日程就走了。恐怕,他在为那个会议的准备而极其繁忙吧。
而且最糟的是,那一天,是两人的婚礼的前一日。
(说不定,仪式会延期)
站在爱德华的立场上看的话,只有那样了。她想,假使就算告知要延期,也必须以平静的心态接受才行。
然而,与坚强的觉悟相反,大块的感情堵在喉咙深处,现在都快能哇地哭出来了。
(爱德华大人的性命,真的不要紧吗)
王都的民众偷偷地压低音量说话的声音,到如今能够听见了。
『国王陛下和大臣们,据说反目得厉害啊』
『听说年轻的伯爵大人,狂妄过头对王政插嘴是那原因』
恐怕那是普兰公爵一派扩散的谣言吧。不会只有爱德华一个人成为恶人吧,她担心得不得了。
「……莉。缪德莉」
(你瞧。太过想念,连那位大人的喊声的幻听都听得见啦)
「我说缪德莉啊」
子爵千金「呀!」一声发出尖叫的同时,不禁往后仰。正瞧见阳台的扶手被誰的手抓住,爱德华便突然露出脸来。
「爱、爱德华大人」
「对不起,吓到你了」
他脚搭在阳台的缘石上面,轻巧地抬起了上半身。
「我想见你一眼就走。接下来要回拉瓦雷领了」
「接下来吗!」
捂着扑通扑通响个不停的胸口,缪德莉跑了过去。
「嗯。只在那边呆一晚,那翌日,又再回王都来」
「那种强行军,你身体要变怎么样啊」
「没问题。现在的我,比平时多精神五成」
说着,爱德华越过扶手,麻利地拉近缪德莉的后颈,捕获了唇。
「至少……只喝点……热茶之类」
「不行。要是遇到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就会松松垮垮地挽留上很长时间了」
映着夜间灯火的水色眼睛,在近距离间痛切地眨了不知多少次。「而且,要是相拥了一次,我就变得无法离开你了」
再一次,轻轻重合嘴唇后,爱德华干脆地离开了身体。
「下次能见面的时候,说不定会是婚礼的早上」
「婚礼,真的按计划来?不要紧吗」
「不要紧。相信我吧」
「好的」
缪德莉用力地点了点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我相信你」
「我放下于贝尔来看守。誰要外出的时候,一定要让他同行」
「于贝尔大人他,特地为了我们?」
「为了魅力大得凶恶的新娘,不被男人拐走呢」
留下明朗的笑声,下一个瞬间,他的身影已经从阳台中消失了。


凌晨快马加鞭,爱德华在翌日的白天到达了拉瓦雷领。
「大少爷」
奥利维尔与女儿玛丽昂和孙女奥丽嘉一同深深地拜跪。
「这一次的恩情,无以言谢」
「这有什么」
爱德华模仿奥利维尔的口癖,歪嘴一笑。「相应地,我会使劲使唤你啦。可要做好觉悟啰」
「您所言真令我感激涕零啊」
这话说得不错,奥利维尔真的冒出了眼泪。
「奥丽嘉。这个山谷住起来感觉怎样?」
「是,伯爵大人」
绿色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的可爱的14岁的奥丽嘉,披露了优雅的敬礼。「大伯爵大人,和佣人的各位,都待我非常好」
「不过啦。这里是又老又大的阴森的馆邸吧。可定居着幽灵呐」
「幽灵?」
奥丽嘉的眼睛终于闪起光来。少女被从出生的故乡拉开,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完全丧了气。
「那个,会出来哦」
爱德华用手捂着嘴巴压低了声音。「咔嚓咔擦地脚拖着锁链走路的敌国俘虏的幽灵。如果今晚很晚睡的话,一起去看看吗?」
「去!我去呀」
「咳咳」
管家清了好几次嗓子,
「话说回来我忘说了,今早,来自圣雷米村的老女到达了」
「小子!」
阿尔玛抡起拐杖,进来了房间。
「是要干什么啊,真是的。也不商量一声,就把人拐了」
「变精神了嘛。阿尔玛婆婆!」
年轻伯爵跑了过去,像孩子一样搂住了放浪民族的老太婆。
「拉瓦雷之谷,是好地方嘞。你一定会中意的」
「哼。这种寒冷的山谷。下了雪不就不能住了吗」
「冬天期间就呆在这个领馆里嘛。到了春天就给你在水车小屋附近的森林建个小屋。是山菜和蘑菇都能长一大把的,好森林」
「真是顽固的孩子啊」
「是被顽固的婆婆养大的」
阿尔玛解开脖子上缠着的纱巾,一把一把地抹泪。「你啊,这性情是要背负多余的累赘到哪个地步啊」
那天夜里的晚餐,成了过去从未有过地热闹的一餐。
宽敞的饭桌上坐着的,有拉瓦雷伯爵父子。
有福莱子爵夫人与千金奥丽嘉。把他们的父亲奥利维尔也列席到饭桌上来的邀请,被坚决拒绝了。「我,终归是伯爵家的佣人」
有骑士乔治。还有,阿尔玛婆婆。
在席间执事罗杰周到地轮流斟红酒。
「再过一周,就要再加上子爵千金了」
恩斯特环视了饭桌一周,然后开心地补充道。「不,那个时候,就已经是我伯爵家的新娘了」
无语地侧目瞪了一眼怪模怪样的父亲,儿子默默地吃光西蒙拿手的黑胡椒牛排。
「子爵千金是?」
玛丽昂的女儿奥丽嘉拉了一把母亲的礼服的袖子。
「说的是马车当中在一起的缪德莉大人哦。她是伯爵大人的婚约者,下周要结婚了」
「噢,那位温柔的女神大人一样的人要来这里?」
奥丽嘉神情变得陶醉起来。「母亲大人。我从福莱到这个山谷来太好啦」
「嗯」
「和这么多人一起开心用餐是第一次。简直就像祝祭一样啊。每天只有两个人、那么寂寞的屋邸我不想回去了。我想一直住在这里啦」
「嗯。一定,就这么办吧」
母亲不让女儿看见,轻轻地捂住了眼角。
空空如也的盘子上余下了加了生奶油的白兰地酱,爱德华漂亮地用面包擦掉它,不等甜点,就把餐巾放到餐桌上站了起来。
「下周,王宫中要召开临时贵族会议。恐怕,以此为机,可能会发展成与普兰公爵全面相争的事态」
然后,他低下了头。「因为我,也许会让大家碰到危险。抱歉了」
做饭桌的茶水服务的奥利维尔慌忙摇头。
「这并不是大少爷的错。再三出卖伯爵家的我,才是这个事态的元凶」
「不,这并非任何人的错。事情变成这样是命运」
恩斯特在主席位发出郑重的声音,全体人的视线投到了他身上。
「因为强行推进了与伊莲的婚姻,在与那位大人之间播散了憎恶之种。只是那种子到二十年后的如今,迎来了收割的时刻罢了。如果要责备人,就希望能责备我」
「重要的是,现在开始要做什么好,和竭尽当下的全力」
爱德华环视众人好能鼓舞大家。「设想好所有的事态,把能干的事所有都先干个遍。哪怕对手是誰,也希望能做好心理准备,不让他碰住在这谷中的人们的一根手指头」
从贵族到佣人,异口同声答道「是」。
「各村的自卫组织,已经在逐渐加强团结了」
骑士乔治把握十足地报告道。「以防御敌人的袭击、尤其是防御火攻为中心,反复训练。建起瞭望箭楼,不问昼夜的交替看守也在实行。只要迎来了雪季,这山谷就会进一步化为难攻不落的要塞。只差少许的忍耐了」
「圣雷米村那边,怎样了?」
「已经委托州长官配备警备兵了。他应该会爽快听取这请求」
那个长官,因为被伊莎朵拉掌握了私生活上的弱点,以前也曾帮过忙从讨债人的手上保护西奥多医师。
「当然,波尔坦斯的娼馆自身也无需担心。因为馆主是那个气性。陋巷的住民全部都是同伴」
说到母亲伊莎朵拉的事情时,乔治有点儿自豪地笑逐颜开。
「蒙塔尼子爵领,如何?」
「那里,才正是天然的要塞。前面的湖和背后的山峰,牢牢地守护着它。我也向佣人们详细地说明过状况了」
爱德华答道。
与拉瓦雷伯爵家有一丁点联系的人,都有受普兰公爵的危害波及之忧。考虑到万一,需要在所有的地方制定对策。
「但比起那些被瞄准的危险最高的,想怕是身在王都的蒙塔尼子爵一家」
「那边没问题。有于贝尔贴着子爵家」
「关键的拉瓦雷家居馆呢」
「内森判断状况很拿手,如果眼见敌不过,大概会干脆地向普兰公投降吧。那样就好」
「可是,婚礼的当日要怎么办」
奥利维尔眼带忧虑,分派了甜点。今天是奥丽嘉爱吃的,越橘挞。
「婚礼的当日,躲在藏身之处不出来,可不行。往返大圣堂,婚宴。容易被袭击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
「关于这点,我有好好考虑过」
爱德华露出打了什么鬼主意的笑容。
「在众人环视当中,公爵们应该反倒也出不了手才对。所以,要招呼尽可能多的客人」
「原来如此。所以,是多少」
「我想想啊。可以的话一千五百人」
「千、千、千五百人!」
「可以给克莱因贵族全员,都写请柬吗。一千五百通。把那些,逐封派到王都各个居馆里」
「……」
「啊,然后说起婚宴的菜肴,也加上王都里的民众,我想搞得热热闹闹的。希望能准备三千份」
奥利维尔当场瘫软地屁股着地。
「您、您说什么。是打算让伯爵家破产吗!」
「啊啊,会成这样吗。在我这代伯爵家说不定会完蛋耶」
「嘛,那也不错吧」
第七代和第八代的拉瓦雷伯爵谈着那种不慌不忙的对话相对微笑。
「啊、哈、哈」
阿尔玛婆婆突然笑了出来。「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小子」
执事罗杰泰然自若地轮流斟茶。
「这是能安稳神经的菩提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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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小弗雷德里克」*原文是「フレデリクちゃん」,弗雷德里克酱


第九章「第二秘密」(4)

王都的商店和市场在意想不到的错季好景气中喧喧嚷嚷。
历年在秋天的社交季开始的时期里,屋邸中存有的食材和高级杂货的采购会一下子增加。这是因为夏天期间在领地渡过的贵族们会一齐回到王都来。流行色的丝绸礼服、精心设计的帽子和皮包,旺季都主要在初秋。
之后到冬至祭之前,销售额持续平静下来,是一般的情况。
然而,今年不同了。秋色已深的时候突然有了临时贵族会议的招集,回到了自己的领地的贵族们,也慌忙重回王都。
再加上在大圣堂举行的婚礼,据说时隔两年将要举行了。
得到允许为结婚和葬礼使用大圣堂的,在贵族当中也要是上位阶级。伯爵,则限是极少数的一部分名门。
而且,说起这次的新郎新娘,是以离奇的言行在各方面引世间注目的拉瓦雷伯爵、以及被称为社交界之花的蒙塔尼子爵千金二人。这愈发炒高了庶民的兴趣。
「面包店在发牢骚嘞。这数日间订单增加了三倍。说连睡的空当都没」
「噢。菜铺也说了。就算运货马车到了,卸货之前也变空了」
「到底是咋了啊」
因为堆满货品的马车络绎不绝地穿过王都的大门,也没有发生因缺货而物价上涨的情况。
这一阵子,四处都能映入眼帘的,是染有山谷百合纹章的小麦袋。颗粒一致优质,而且既价格便宜又计量准确。
以那时为界线,连在迄今为止不晓得拉瓦雷产的小麦的人们心中,这个名号也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与很久之后仍在流传的、突破常规的祝宴的记忆一同。


王宫的『狮子之间』里,一大早就已经开始填满了人。
嵌有公侯爵和伯爵的铭板的指定席,当然是满员。就连议场的最后方,往常空位很显眼的子爵·男爵席位,都填得满满的,站位台也挤满了人。即便如此也还装不进来的下位贵族们,在外门的大厅里临时陈列的椅子上摆阵,竖起耳朵听从橱窗的隙间漏出来的声音。
无论是谁,都切肤感受到今日的这个会议是要在历史上大书特书的场合。
走过通往会议场的走廊的时候,爱德华认出了在柱子阴影里的骑士于贝尔的身影。
于贝尔见到接近过来的主人的身影便微笑了。
「您一副疲惫的样子呢」
「啊啊,这个吗」
年轻伯爵把手指插入连梳理的空闲都没有、任其凌乱的涅发里,笑道。
「到黎明为止一直在交涉,刚刚来得及」
「那真是,辛苦您了」骑士装作低下头,用音量小得听不见的细声耳语道。
「大伯爵大人他,已经平安无事到达王都了」
爱德华点头。父亲的安否,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因为虽说有骑士乔治主从那铁壁的护卫,但如果马车在路途中遭到袭击,很难完全逃脱。
几乎只靠动嘴唇的情报交换继续下去。
「缪德莉和岳父大人他们呢」
「准备也已经就绪,正在居馆里平静度日」
「公爵那边呢?」
「从福莱领传来了夫人失踪的一通通知,不过什么特别的行动都没有」
虽然普兰公的动向也叫人毛骨悚然,但现在不是管这个的时候。
「之后,就拜托你了」
「明了于心」
爱德华一边从比平日更为郑重地敬礼的近侍骑士面前走过,一边把锐利的视线锁定在议会场的正门上。
即便心绪能分作千万端,身躯亦只有一具。当下,只能把眼前的难事逐一处理下去了。


议长即便站到了议坛上,也给额头抹了不止好几次汗。
迄今为止,朗读几乎没有人听的报告书,执行结果明了的议决是他的工作。
然而,今天不同了。
接近七百人的贵族们的目光,一心一意地倾注在他的身上。
不止如此。楼厅的玉座上,弗雷德里克三世探出了身子,在注视议场。那严厉的眼神,甚至叫人感到如同被从后背射穿一般。
在开幕的开场白上,王把写有老一套的开幕宣言文的卷轴扔到了一边,用自己的话说道。
「今日,余对你们的期望,仅有一件。把你们的判断将会左右克莱因国的将来一事记在心上吧。把后世最终会向今日在座的各位追究责任一事了然于心吧」
贵族们吃惊得连呼吸都忘了。抛弃了名叫摆设的假面具的国王,确凿正如墙壁上高悬的克莱因大国旗一样,是亮爪抓住猎物的狮子。
「本……本日的议题,是伴随日前的总辞职,国务大臣的选拔」
议长终于取回了冷静,目光落到了手边朗读议程。
「根据王国法第12条1项、2项,首席国务大臣的候选人首先站立,推举其余四人。如若该五人当中有犯下重大罪行者、外国人、放浪民族、以及其他不适当之人,即时取消全员的候选人资格」
换言之,国务大臣的选举,是以五人一组的集团战来举行的。
「意欲成为首席国务大臣,已事前提交申请者,于国王陛下御前起立吧」
从席位上站起来的,是两个人。
前·首席国务大臣,普兰公艾尔韦·达尔冯斯。
其子,林德侯塞尔吉·达尔冯斯。
议场裹进了海浪雷鸣般的喧哗当中。
这个国家当中,拥有仅次于王家的最为高贵的血统的贵族的父与子,正互相为敌争斗。那姿态,就恰如新旧两世代正相对立一般。
「诸公也应知晓了」
首先,年长的普兰公爵以熟练的举止从议坛伸出手臂。
「弗雷德里克大王已故后,我作为国务大臣渡过近四十年的漫长年头,以一直引导这个国家自傲」
那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甚至令人感觉到了余裕。
「这个国家从战乱中复原、享受繁荣的四十年间,正是贵族诸公的努力与团结的赐物。然而,如今这片大陆正立于歧道。邻国利奥尼亚被可憎的共和主义者篡夺的二十年。那毒害,徐缓侵蚀王国内的民众,这腐坏,甚至更波及至一部分贵族的心」
红大衣的公爵,在那个瞬间,千真万确怒瞪了一眼坐在议坛之下的爱德华。
「我等,为坚决封锁共和主义者们的阴谋,必须与近邻诸国团结一致。此次选举中,是以再次叩问诸公之勇气与信念」
议场充满了如雷贯耳的掌声与大欢声。
普兰公用手止住它,朗读了手边的名簿。以普兰公牵头,三名公爵与两名侯爵。与总辞职前的大臣名单没有任何差异。
接着,塞尔吉·达尔冯斯接替登上了议坛。爱德华犹如自己也一起在台上一样,心怀祈祷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林德侯爵把长长的金发优雅地撩起,也不看演说的稿子,花上时间,目光笔直地逐一扫过议场的议员们的脸。
「方才的候选人,似乎对从战火中的复兴甚是得意」
那是与父公爵那深不见底的低音成好对照、响遍各个角落的声音。
「那战乱,是何时招致到这个国家上的,诸公应当回想起来。希望不要忘记,我等所必要的,并非与特定的强大国家的军事同盟,而是与所有近邻诸国的和平。为了将此实现,克莱因应当进而增强军事上·经济上的国力」
插入经过算计的沉默。
「为此,我首先提出税制的根本性改革,并在国王陛下之御名下得到了同意。改革已经开始了。而在夸耀古旧功绩的前时代的各位身上,连一丁点的改革也无法指望会成为可能」
大厅中,沸腾起客气低调的掌声和欢声。和刚才明显不同的,是年轻的贵族们加入了拍手。
塞尔吉和爱德华尽可能地抽出时间,一直坚持找时间在王都四处的沙龙中与下位贵族的青年们商谈。
他们对贵族社会的区别对待感到愤怒,从心底愿能改变古老时代的旧习。这由于长时间中深深的失望和断念,而无法说出口的愿望,两人意图想办法将其拉出来,为此热心地四处游说。
「朗读大臣候选人名簿」
塞尔吉露出了见者备受鼓舞的充满自信的笑容。
「塞巴斯蒂安·德·法鲁男爵、埃里克·德·梅西子爵」
还二十岁刚出头的身材瘦削的男爵、和相反身躯壮硕看似是军人出身的子爵站起来敬了一礼。
「说是男爵和子爵?」
会场开始一片哗然。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过下位贵族阶级之人身居国务大臣的例子了。金发征服民族出身的公爵和侯爵一直独占大臣之席。
「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还有冯布留公爵阿罗瓦·德·比格阁下」
「什、什么」
一位体态丰满的初老绅士在普兰公旁边的第二个席位险些翻倒了。他虽然是公爵,不过在普兰公的大臣名簿中落选。
「齁。冯布留公。您竟然倒戈到犬子的阵营」
艾尔韦的苍瞳溢满凄绝的光芒,微笑道。「要是如此,早说一声不就好了」
「请、请等一等。我什么都不知道。擅自就被用了名字」
他几乎都要拜倒在地,可怜兮兮地向公爵辩解。虽说他的清白看来迟早会得到证明,不过总而言之当下只需在上位贵族之间挑拨出疑心,在那团结中制造龟裂就好。
「请肃静。究竟,这名簿有何不可」
在气氛越发不稳的场内,塞尔吉用甚至能称得上甘美的冷静声音说道。「大臣有五名,各位以为这是为何呢。给予所有阶级的贵族以参与国政的机会,曾是这克莱因王国的建国理念。大臣的五个席位,换言之代表了公侯伯子男这五个阶级」
之后,他放出最后一击的话语。
「下位贵族们,可说是一直被不正当地剥夺参与国政的机会也无妨吧。我希望能为回归建国理念、取回无区别对待的贵族社会,鞠躬尽瘁」
全部的人,都无法安坐在席上,一齐站了起来。窃窃私语被怒号取代,无声的赞同最终被挥起的拳头取代。登上席上开始辩论的人。互相诅咒、互相抓住衣领的人们。
下位贵族长年的积怨井喷而出。贵族会议即场陷入了捅了蜂窝般的倒彩与骂声的交织对战中。


「精彩」
赶在被揉得七荤八素之前顺利脱身,塞尔吉回到了执务室所在的回廊上,爱德华就以缓慢的掌声迎接了他。「真是出色的演说」
「那是当然吧。我可把你那粗俗的草稿,几乎全部重写了啊」
「说不好,也许我们,真会当上大臣耶」
「那就没可能了。看怕冯布留公爵会提出辞退,这大臣名簿是无效的」
「不过总而言之,所期望的目的是达成了」
就如计划一样,贵族会议中大臣选拔的议程根本进行不下去,因超时而宣布休会。
新世代与旧世代、上位贵族与下位贵族的对立的构图鲜明地浮现了出来。
从此之后,贵族会议应该会陷入漫长的混乱,暂时运行不了机能。身为议会的代表的大臣的权限也会遭到削弱。
在那时,为了收拾事态,权力就会一时集中到国王身上。要是现在的弗雷德里克王的话,在数年间便能引导国家至理想的形态了吧。
进而,翌日是『圣安娜的祝日』。会议最早,也要推到后天。
换言之,克莱因王国从今天到后天都是大臣缺位的状态。利用那空白的翌日,是他们的作战计划。
明日,在来航至波尔坦斯洋面的利奥尼亚共和国的船上,经弗雷德里克三世之手将签订和平条约。假设,即便这一行动被普兰公阵营发现,因为归根究底就没有大臣,谁也无法行使对国王的否决权。
「陛下的守卫就拜托了」
爱德华以充满信赖的眼神,注视着僚友。
「啊啊。知道了」
「我现在就失陪了。为明天的婚礼做准备,必须得好好睡一觉调整好皮肤才行啊」
「说起来,圣安娜是结婚的圣人吧。给明天的好日献上祝福」
「谢谢你。祝你平安无事。塞尔吉」
年轻人轻轻地握了手,在那地方分别了。
在正要进入执务室的塞尔吉面前,出现了挡路的人。
那是父公爵从幼时培养的密探,黑衣的勒内。
「闪开。别挡道」
「恕我冒昧,普兰公爵大人在执务室有召」
「我这边,已经没事要找他了」
「如若不老实前去,会少施些稍为粗暴的行为,可以吗」
塞尔吉对勒内投向了轻蔑到底的视线。
「能做到再说吧。一根手指头,都不会让你小子碰到」
密探则回应以仿佛在说对憎恶和轻蔑都已习以为常的淡笑。
「这样好吗?现在拒绝了令尊的提议,您将要错过听到拉瓦雷伯爵的重大秘密的机会了」
「什么?」
「要是那样,可将要犯下重大的过错啰」
塞尔吉嘎吱地咬紧了牙关。反正父亲就那德行。灌输些毋需有的事情,图谋在他们两人间制造龟裂吧。
「知道了。走吧」
他进了父亲的执务室,地板上,伏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初老女人,正在啜泣。
是陌生的脸孔。嘴唇肿胀流血,脸上四处都有过分的青斑。
「父亲大人。您这人真是」
他因义愤握紧拳头回头望,在桌子深处的椅子舒适地坐着的普兰公发出了装模作样的笑声。
「总算来了啊。塞尔吉。能再次和你见面我很开心哦」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本应该因今日会议的发展而火冒三丈的父亲,与预想相反看上去甚至还心情大好。
「对你,我就承认迄今有点说明不足吧。要是有费尽唇舌慢慢谈过就好了。那样一来,你也不用像这样走弯路了吧」
「恕我直言,那是否稍有些为时过晚了呢」
塞尔吉以冰冷的声音回道。
「您在我真正需要的时候,对我的诉说置之不理。到了在您面前为敌的如今,即便要怀柔,亦已经太迟了」
塞尔吉苍色的眼里,在那个瞬间,映出了母亲临终的床前。无论派出多少信使父亲到最后都没有现身、的那一天。
(真愚蠢啊。现在为何要浸入孩子气的感伤中)
他像要从脚边的草上抖落露水一般,把愚蠢的思绪赶出去。
「总而言之,请给那个女人钱赶回去。在这最终要成为我的东西的王宫中,我可不想刻入父亲大人您那下贱行为的记忆」
「嘛,慢着。你不是还没听她说话吗」
「说话?」
勒内跪到了女人的旁边,一把抓住了她的刘海。从女人口中,漏出了噫一声的悲鸣。
普兰公站了起来。
「再说一遍。十九年前,你在哪里」
「我……在科里地区作为见习产婆工作」
「那里,离拉瓦雷领的境界很近吧」
「是……是的。请饶了我」
因为勒内使劲拉扯她的头发逼她抬起脸来,女人扑簌簌地掉眼泪。
(究竟,要让她说什么啊)
塞尔吉的心窝里,萦绕着类似吐意的不快感。
「十九年前的十月,你看见了什么?」
「参加了附近贫困的农妇的分娩。想尽办法但还是死产了。到了第二天早上为了吊唁,我们把婴儿的尸体搬到了教会——」
「那里,有什么」
「有一位骑士大人。那位大人,对婴儿的父亲说希望他出让遗体」
(死产的孩子?)
这状况异常过头,让贵公子的思考回转不太过来。
「卖了吗」
「不,翌日,和多额的谢礼一同遗体郑重地还给了双亲……」
「别说多余的话!」
密探用拳头揍了她的头,女人便晕了过去倒在地板上。
「塞尔吉」
父亲露出了晴朗的笑容。「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懂吧」
「究竟,是什么事」
「要问『是谁』,就如此回答吧。在神之御前犯下尸体买卖的罪行的骑士,是侍奉拉瓦雷家的亨利·德·卡斯蒂列」
「……诶?」
「接下来要问『何时』,就如此回答吧。十九年前的十月十六日。伊莲公主在拉瓦雷领馆玩死产游戏的那一天」
那句话,让他全身毛骨悚然。
「最后是『为何』这个问题。拉瓦雷伯爵偷偷地,把这个产婆取出的婴尸,与伊莲公主生下的孩子调包了。那是为了将流着法恩塔尔之血的孩子,躲过世间的耳目,偷偷养育」
「……怎么会」
塞尔吉硬是提起了僵硬的脸部肌肉。「父亲大人。您又在说这种事情」
「这次,才正是真事了。侯爵大人」
勒内代为回答道。
「接生公主之贵子的,是名叫杜普雷的医师。他接受了伯爵家的资金援助,以留学的名目逃到了北方之国,被在下找到了。他确实遗言道接生了健康的男孩」
「遗言?」
「我本打算尽可能地放宽拷问的手段,但一个不留神让他停掉了呼吸」
白脸上浮现出的令人联想起爬虫类的笑容,没有一丝人性。
「你懂了吗,塞尔吉。从一开始,你根本就没有一点继承王位的资格。王位继承权保有者,只有那个拉瓦雷的小崽子一个人」
「爱德华他……」
「那家伙一味掩盖事实,欺骗利用了你。与王结伙,将你玩弄于股掌上,正两人在大笑」
「……假的」
「确是个弄臣啊。 我可怜的儿子哟。我明明不想以这种形式伤害你的」
嫡子因预想不到的真相呆然站立不动,普兰公走近他,温柔地在耳边私语道。
「把爱德华杀掉。要不然,你一生,都会是匍匐在那家伙脚边的虫」





这方面后文还有提,不过前文也有一点伏笔
第七章伯爵领只有刚训练起的民兵和养的两个骑士、还有难攻不落的城寨,第一章、第三章和七章左右可以猜测普兰公养了复数的密探甚至私兵
普兰公妻妾成群,领地不止普兰公爵领一块,而且公侯爵领大多都是接近王都的要地,非常有钱

不过在和平年代,表面上的正当性很重要,普兰公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公然起私兵攻击国王、伯爵是有罪的,这是前提。所以政治力量很重要
现时点搞倒公爵确实是近乎不可能任务,议会重镇都是普兰公的走狗,所以之前弗雷德里克都那么消极,也因此第九章(3)国王、塞尔吉和爱德华那么凝重。他们要做的是冒险钻空子,短时间无力化议会,利用法律赋予国王的最高话事权抽掉卡尔斯丹这个后盾,削弱议会力量,培养自己的派阀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8-18 12:25 编辑


第九章「第二秘密」(5)

大圣堂,是王都纳维尔当中唯一凌驾于王宫之上的建筑。其历史,比起征服民族的侵入还要悠久。
渡过东之海峡入侵大陆的金发征服民族,把原住民族涅发部族所信仰的创造神,照原样当作自己的神。
这么说,也不算太严密。因为本来涅发部族所信仰的神,也是古代来自东方的预言者们传过来的东西。只是神的名字和发音不同罢了,根是同一的。
来自粗野的游牧之地的金发之民,殷勤地保护融合于农业国风土的朴素教义,自己也改变信仰,以此来压制原住民的反抗,确立支配地位。
大圣堂的建筑本身,是百年多前新重建的。其形状被形容为『如同白鸟展开翅膀一般』左右对称。白色的石材,是来自卡尔斯丹的灰色花岗岩。薄碧色的柱子,是从据说是屈指可数的大理石产地的阿尔巴其亚运来的。然后设计,是经由从建筑美术上拥有杰出的悠久历史的利奥尼亚请来的建筑师之手的逸物。
大陆上的所有国家,持续着宽松团结的时代的『和平象征』。
怀着憧憬,纳维尔大圣堂被如此称呼。


从二楼的圣歌队席,流淌出少年们那澄澈明净的高歌。声音在绘有湿壁画的天盖反响,柔和地降临在坐着七百人的中殿上。
在透过彩色玻璃射入的淡光当中,到会者仰望施有细密雕刻的柱子和枝叶一般笼罩天盖的拱顶,陷入了仿佛身处森林之中的错觉。
少年们的歌声停止,配合修道士们低沉而庄严的赞美诗,入口的门打开,蒙塔尼子爵千金缪德莉身穿白色的婚礼服装出现了。
礼服上薄得通透的丝绸重叠了好几层,光洁可人,是用拉瓦雷之谷里初次得到的绢丝织成的布。三名少女跟随在后,静静地抬起长长的下摆。
淡淡的茶色头发上是模仿花冠的清秀冠饰。手上是拉瓦雷的纹章山谷百合的花束。
站立在好几百个烛台的灯光下的缪德莉,肌肤就仿佛从她自身内部散发出洁白柔和的光芒一般。到会者被这神圣的美丽夺走了心,人人的口中都漏出赞叹的轻吟声。
因为受到太多人注视了,十七岁的新娘为难起来停住了脚步,不过从那当中找出所盼之人的笑容后,又取回了天真烂漫的笑容。
她毅然地抬起了脸,挽起父亲蒙塔尼子爵的手臂,开始在红绒毯上前进。
在道路的中途,正等着身裹莺色伯爵礼装的新郎。
刚刚也得到蒙塔尼子爵称号的拉瓦雷伯爵爱德华·德·拉瓦雷,对新娘的父亲敬了深深一礼。两人之间对谈了一句话,从父子爵的眼里,一行泪水淌到了颊上。
新娘离开了父亲的手臂,把手牢牢地圈进了生涯共渡的伴侣的手臂中。
两人相视微微一笑,开始迈步走向祭坛。
圣职者站起来,向两人挥洒圣水。
新郎和新娘牵着手在祭坛面前跪下,把婚姻之书上达数十行的誓言,一同唱和。
圣职者让两人站起,让其双手在婚姻之书上重叠,宣告婚姻成立。
七百位到会者,开始了自古流传的祝歌的大合唱。
天盖的圆窗打开,大量的花瓣在圣堂内部轻飘飘地飞舞而落。在那当中穿过的新婚夫妇走出玄关的门时,就被等候着的随从们逮住了。
那是克莱因地区的独特习俗。
把新郎和新娘,用亚麻布织成的长长的装饰绳,头和头、一边的手腕和手腕、腰和腰连接起来。这是在心中所想、每日的生活、以及性的意味上都永不分离的证明。据说,从前,村中的少女们用的是把藤蔓长长地编织而成的东西。
抓紧这个无法分离的大好机会,爱德华抱紧了缪德莉,主动接了好多好多次吻,人们见此送上口哨和掌声,起哄甚欢。


在王宫膝下的公侯爵宅邸与下位贵族的宅邸之间,有几个宽敞的公共庭园。那是自古隔开征服民族和原住民族的墙壁的遗留之物。
拉瓦雷伯爵家为结婚祝宴借用的,便是那当中的一个。那是王都中最为宽敞的【罗温外苑】。
克莱因贵族一千五百人全员都收到了请柬,那当中在宴席列坐的大致有四百人。
公爵·侯爵全员缺席。伯爵等下位贵族们中,害怕普兰公的报复的人们也送来了缺席的回复。
到宴席上来的,有与爱德华他们倾谈过国家的将来的年轻贵族们。还有,受好奇心与想看可怕之物的欲望驱使之辈。
「剩下的席位要怎么办呢」
正在做席上的准备的佣人们来到一手掌管祝宴的管家身边。奥利维尔冷静地答道。
「大少爷的吩咐。站在广场上,把王都的民众一个个地请过来」
「平、平民们吗?」
「不错」
不过,即使不特地到广场上去,民众也听说了传闻,陆续聚集到了庭园的周围。大祝宴的会场在仅一夜间便出现的传言,让整个王都的人们都大吃一惊。
一千五百人份的长餐桌和长椅,只是搭起砖头、架起木板而成的临时凑成的东西。四处都竖起了遮阳伞,大量的葡萄酒樽也兼任桌子。从短时间内预备的简易炉灶里,接连运进来了冒着热气的盛有烤牛肉和蒸白薯的大盘。负责料理的,是以西蒙为首的伯爵家的厨师们。然后参加进去做帮手的,是波尔坦斯的娼馆的厨师古斯东、和他打过招呼叫来的厨师伙伴们。
「快,不要偷懒,忙活起来」
与女仆长艾德莱德一同,宛如军队的将校一般麻利地指挥伯爵家的女仆们的,是Mistress伊莎朵拉。当然,娼妇妮妮特她们,也都穿着一式的围裙参战。
在设有帐篷的救护班摆阵的,是西奥多·古兰医师和婚约者佐伊。她的儿子弗雷德也在一起。
且说,在这祝宴会场里,受邀的贵族们甚是困惑。
询问『坐在哪里才好』,回答的是『随您喜欢哪里都行』。
在贵族的祝宴中,座位次序是极其重要的。由于摆乌龙坐到比上位贵族尊贵的上座而被投狱的例子,不胜枚举。
正因为如此,平民们战战兢兢地说『失、失礼了』坐到旁边的时候,他们惊讶得身子后仰。
「岂有此理!」
一位老龄的伯爵愤然站起。「是说要贵族和平民拼桌吗!」
「正是如此」
凛然、深沉的声音响起。
回头一看,正站着这宴席的主人爱德华·德·拉瓦雷。那旁边,是刚娶的妻子缪德莉。父伯爵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和蒙塔尼子爵夫妻也在。
「这个祝宴上,无关贵族与平民,都能够在喜欢的席位上落座。那是举办者的意向」
他面带温和的微笑,说明道。「在此,娼妇也好放浪民族也罢,都拥有与贵族平等的权利。要问为何,那是因为我是在他们身边长大的」
叫人吃惊的,是作此说明的爱德华自身的服装。
袖子膨起的衬衫配黑色腰带和紧束的及膝马裤。
缪德莉则是白色的褶边衬衫配深红的长裙。头上缠着带有长流苏的头巾。
犹如放浪民族的服装一般。不,那正正就是放浪民族的服装。
「难以置信。这般的屈辱是第一次」
「那么,请随意退出。我不加挽留」
爱德华平静、却又决然地答道。
不能责备愤怒的对方。在百年以上之间,把根据身份的区别对待看作理所当然的社会,是由他们贵族创造的。
就如分隔王都的墙壁被推倒成为公园是仅有三十年前的事一样,双方的隔阂并非薄得一朝一夕便能简单破坏。
数名贵族愤然离席出去了。平民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此情此景。
那是谁都没有经历过的光景。贵族和平民生来的住处不同。穿的衣物不同。说的语言不同。那是理所当然的。要问为何,那是因为他们都是怀着贵族与平民是不同的人的信念长大成人的。
全员就座,席位鸦雀无声的时候,新郎和新娘并排站在了前面。
「本日,非常感谢各位光临拉瓦雷伯爵家与蒙塔尼子爵家的婚姻祝宴」
到底是连爱德华也因为这结婚后的初次谢辞,害羞得岔了声。
「完全,听不见啊」
伊莎朵拉用快活的声音叫道。
「对呀,根本不像安迪嘞」
「还以为是借来的猫」
从在波尔坦斯的陋巷一起住过的人们当中,飞来了轻松愉快的倒彩。王都的人们呆然地望着一帮人操着和自己同样的平民口音直呼伯爵大人的大名。
「少爷—!」
圣玛尔迪拉孤儿院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叫道。
爱德华听了这个抿嘴一笑,把好不容易理好的头发用双手唦地弄乱。
「知道了。死板的谢辞就免了。大家,大吃大喝,给我闹个痛快吧!」
「喔—!」
征服民族在这片土地上建起王都后,贵族与平民初次同席,把盛满葡萄酒的杯子猛地朝天伸出,叫道『干杯』。
「啊啊,明明好不容易老实到这一步的」
奥利维尔捂起了眼睛,哎呀呀地叹息道。
「唔,那个就是限度了吧」
恩斯特父伯爵,则和骑士于贝尔快活地互相对视。


「真是的,陛下在想什么」
在王宫的执务室中,数名公爵和侯爵额头挤在了一起。
普兰公仍是在私邸闭门不出,而且走出王宫一步,王都的所有大道上又都是热闹的祭典喧哗。
看上去,今日王都的民众,几乎都在庆祝『圣安娜的祝日』和拉瓦雷伯爵的婚礼,结伴上酒场和路摊。
国王分出近卫队中相当大的人数,下令派遣他们去做王都的警备。据说侍从和女官也都放假了,整个王宫都鸦雀无声。
「看上去只觉得陛下在偏袒拉瓦雷伯爵」
「那即使是林德侯爵大人也一样。如果继承王位的大人是这种想法,这样下去,将来这个国家当真要被共和主义吞没也说不定了」
「趁现在,得想办法才行」
「本来,普兰公阁下涉及到这件事就态度暧昧。拉瓦雷伯父子,对公爵而言也应该是敌人才对。果然是疼爱其子之身吗」
这毫无结果的兜圈子对话,令在座各位都一同叹气。
「气势提不起来啊。没办法。老朽也回屋邸去吧」
「我也累了。今日喝了酒便睡」
丝一般的新月升到东空之际,没了人烟的宫殿当中,终于又有一个影子动了起来。
他以毫无迷茫的脚步走近了深处,大门便无声地打开迎接了他。
敬了默礼抬起脸来,他的苍瞳直接定睛凝视着玉座。
「准备如何」
「刚才已经做好了」
从玉座上站起的,是弗雷德里克三世。他身穿骑马服和靴子,用带有兜帽的披风掩盖着头。
「那么,出发吧」
同样身穿旅装的塞尔吉,一边带领着王,一边穿过侍从长纪尧姆打开的门出去到了庭园。王庭的深处,有两头骏马正在待机。
这是乘着今日的骚乱,国王悄悄脱离王都的计划。
目的地是拉图尔河下流的港镇波尔坦斯。快马加鞭,趁日期没变的时候就能够到达了吧。
要是按计划进行的话,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利奥尼亚首相里纳尔迪和密使劳罗·马尔提尼所乘坐的船只接近波尔坦斯洋面的海域的时候。
「小鬼的婚礼和祝宴,进行得顺利吗」
弗雷德里克掩盖着担心,仰望染成蓝色的晚秋的天空。
「我听说是这样的」
到了如今塞尔吉终于能发现关系是伯父和外甥的两人的好几个相似的地方。比如说,像这样抬起下巴时侧脸的、那从嘴边到喉咙的线条。还有,那强有力地闪耀的水色眼睛。
王从最初见面的时候,就看穿爱德华是妹妹伊莲公主的孩子了吧。
(我到底迄今都在看什么)
本应是因憎恶父公爵过分越界的行为而反抗,把爱德华硬是作为自己的心腹提拨才对。
本打算把他的聪明与吸引人心的力量利用到尽,不久就扔掉。
回过神来,就总是两个人一起行动。在这个庭园曾与王反复会合了好几次。就王政改革曾激烈地争论到半夜三更。
然而,没有进入这个庭园的资格的,是塞尔吉。被背叛、被怜悯的,是他。
脏腑的底处,萦绕着漆黑黏稠的东西。那是被命名为『嫉妒』的感情,但一次都没经历过的他,甚至无法将其判断出来。


最初贵族与平民的对话看上去完全成立不了的宴席,不知不觉之中不分彼此地混在了一起。
「我说男爵的老爷啊。按异民族商人的要价买东西可不行呀。得砍掉三分之一价才行」
「什、什么。那么说,那块绒毯只值二百索尔特吗」
「这话我不告诉别人,咱家夫人用的高级白粉,里面尽是掺杂物哦。可不比把滑石和酸化铁的粉末放在乳钵里磨,这能让皮肤漂亮得多啦」
「嘛!真的吗。教教我做法吧!」
被蔑视为无知无学的庶民们,实际上掌握了丰富的生活智慧,贵族们第一次知道此事。
席位容纳不下来的民众们,也得到拉瓦雷之谷的小麦做成的面包、点心和葡萄酒的款待,王都中长蛇阵似的队列排到了大路上。
宴席间的兴致快要平淡下来的时候,爱德华跳上了一张桌子,把缪德莉轻轻地抱了上去。客人慌忙拿开杯子和盘子。
「好嘞,跳点啥吧!」
这之前都在演奏安静的曲子的乐团,热闹地奏响了快节奏的二拍子波尔卡舞曲。脚步踩着轻快的拍子的新郎用手环起新娘的腰,飞快地转了一圈。红色的裙子,犹如大朵的玫瑰一般绽开,观众沸腾起大声喝彩。
这次轮到新娘双臂高举,踩舞步了。她那时不时扭腰的动作,让一帮男人都快晕厥了。
「羡慕吧!」
「太羡慕嘞!」
「可别想抢走啰!」
「那样不怕死的,在这可没有!」
这是放浪民族中流传的『结婚之舞』中,新郎和伴郎们之间对讲的固定句。
全体一起站起来用手打拍子,叽叽喳喳地扬起大欢声,男人女人、贵族平民都毫无区别地互相搭肩,把同一首歌唱了不知多少遍。

『啊啊 美丽的新郎与新娘
 祝愿你们,幸福永常驻
 给所有人 分享这幸福吧
 祝愿争斗 从人世间消影无踪』

太阳沉入拉罗舍河的彼方,无数的提灯点亮灯火。当准备的葡萄酒樽一个、接着一个变得空空如也,在地面上滚得到处都是的时候,一匹装饰着花圈的马被拉了过来。
爱德华首先跨上马鞍,缪德莉以被搂在其臂中的姿势骑了上去。
「要踏踏实实的哦,安迪」
伊莎朵拉的店里的娼妇们用尖锐的声音起哄道。
「恭喜你,安迪哥哥」
骑在西奥多肩上的弗雷德小弟使劲挺直小小的身体挥舞双手。
「少爷。少夫人」
孤儿们异口同声地送上祝福。
「缪德莉。我们的女儿呀」
蒙塔尼子爵夫妻也不顾忌人目,呜呜地哭。
缪德莉紧紧抓住了爱德华的手臂,伏下脸在袖上静静地落泪。回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呜咽止不住地从唇中泄出。
与爱德华最初相遇的王宫舞会的夜晚。
狠狠地扇了他耳光的时候。
在架于谷中的彩虹之下,接了求婚之吻的事。
他的秘密被揭露出来时的冲击。
与爱德华一同渡过的每日无论什么都是崭新的,即便有困惑,也充满了眼花缭乱的欣喜。如今像这样感受着他的体温,她想——若能从今往后也一直与他一同活下去,便别无他求了。
「来,把脸抬起来吧」
爱德华在她耳边轻轻私语道。「对给我们祝福的人们,予以笑容吧。还差少许的忍耐了。这结束之后,就能回去我们的拉瓦雷之谷了」
「是」
缪德莉把靠在所爱之人的胸上的腰背挺直,取回了花一般的笑容。
「回去吧。往我们的山谷去」


弗雷德里克三世到访波尔坦斯,是生来的第一次。进了镇子后立刻就有个男人靠近过来,说是塞尔吉雇的向导,在他的带领下,他们像穿过砖盖的仓库的影子般前进,进入了一间小小的建筑物。
没有灯光。远处港湾夫点着的篝火,透过被熏黑的窗户,勉强照亮狭窄的室内。
「利奥尼亚的船,还未入港么」
以为立刻会被带到港口的国王环视了室内一圈,诧异地问道。
「还没有」
姑且冷淡地回答的林德侯爵,转变了念头似地补充道。「靠近,是不可能的」
回过头去的弗雷德里克的眼中映出的,是露出如演员一般完美的笑容的塞尔吉。
「栈桥上,现在正排列炮台。准备就绪后,立刻开始炮击」
「什么?」
国王跑近窗边。防波壁的那边,能看见在港口匆忙行动的克莱因士兵们。漆黑威严的移动式炮台正被缓缓地搬运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
在低吟的弗雷德里克背后,塞尔吉向他发出冰冷的声音。
「利奥尼亚,大概不会再想与我国缔结和平了吧」
不知不觉中潜入房间的数名清一色黑的男人们,把王从两边包围住。
「塞尔吉!」
贵公子在黑暗当中抱起双臂,以怜悯一般的苍色眼神凝视着王。
「陛下。现正拘束贵身,置于我的支配之下」

     
   第九章 完









我觉得公爵之前不杀爱德华反而是他心思理得清的表现

公爵的最终目的不是掌权,是推儿子上王位,是让法恩塔尔正统王室名誉扑街,顺便让恩斯特也名誉扑街,获得优越感
爱德华的娼妇母亲丑闻就是法恩塔尔王室和伯爵家的耻辱柱,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巴不得这件丑事粘在王室脸上不走呢,第五章在王宫瞧见他还特意过去冷嘲热讽一番
塞尔吉跟爱德华瞎搞,他就算知道,开始也不管,反正他觉得儿子坐稳下任王位就行,也料不到那个唯唯诺诺的娼妇儿子能搞出什么名堂
杀他没什么特别的好处,反而还落了个把柄,毕竟王宫不是没人喜欢他
总结起来这是认为自己是绝对上位者的余裕

然而现在知道爱德华是威胁他儿子王位的公主之子,那就不同咯
另三百弓箭手就算了吧……和平年代,法律保护贵族生命财产安全,除了叛逆罪都可以轻判甚至不算,人家回王都还不经他领地,三百私兵入他人领地埋伏一个人,那人还是圣上红人,吃相这么难看是蠢吗




我很高兴有人一起讨论这部作品,但朋友,看了你上一轮理科生的那层发言和这层发言让我不舒服了。
多半你也是无心或着急,但希望你以后说话考虑别人的感受。这部作品每一字每一句都经我斟酌,我想如果我说在这部作品上倾注的思考和感情是中文读者当中最多的,没人会敢反驳我,所以我觉得我有权利讲一点我的感觉。
1.关于106楼:虽然我不介意别人在楼中评论,但发言前请先想想你发言的这楼是谁的,这文是谁译的。不服气继续反驳可以,不过拜托请不要人身攻击别人,说人无脑小学生,显得气急败坏,这是底线。
2.假如有人在争论中突然说“我是理科生,很看逻辑”,多半就等于对对方宣言“我不管你的感受了,但这也没办法,我和你不一样,我可以开脱责任,你要原谅我。”这就是个套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说理作用,也不会让你看上去多有逻辑。别人不管你,觉得没关系,不吐槽这句话,那是他脾气好,或他以为理科生是要宠着的外星人。另外文理科生都讲逻辑,现代文明各科目要上达的话都很注重逻辑。
3.之后有人认为有问题,那是他们的事。这是一部不出名又没有出版机会的通俗小说,不是人人都在吹的霸权作,也不是亚马逊书评栏,不需要“众人皆醉我独醒,我要拯救后来人”的责任感。你在没看到这部作品完结前敲败笔批判评论是自我满足,我认为你说得没道理反驳也是我的自我满足,除此之外双方就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寻找行为的更多正当性了。
4.负评是OK的,但你在凭爱发电的义务译者楼上发多层叫道败笔、败笔其实是NG的,还是那句话,别人不管你,是他脾气好,或不想跑题,不意味着你这么说没问题。就等于你贴上去跟魔法少女系动画的粉说魔法少女动画这里那里不合逻辑蠢毙了差不多,是朋友的话哈哈哈就算了,陌生人的话立刻当ky拉黑。在外面任何地方说我都不管你,但麻烦在这楼里负评时请注意用词。

对你的发言主体内容本身,我个人感觉你站了上帝视角,犯了绝对化的逻辑错误,而且隔靴搔痒。
你觉得主角为什么没被普兰公杀死不可思议,于是讨论中主要涉及到三个问题:a.普兰公是否真的有杀爱德华的意思(大前提)b.普兰公技术上能否100%杀死爱德华 c.普兰公杀爱德华是否会对普兰公有影响,这预期中的影响是否会导致普兰公不杀或迟疑杀爱德华
以下是我的分题观点:
a.在第九章前没有,第九章开始有。这是大前提,假如普兰公没有这个意图,他压根就不会杀爱德华,当然就没有杀死的可能性了。普兰公之前没有真正杀爱德华的意图,而且站在他的地位、他的经历、他的性格、他所得的情报上来看,我认为这是一个比较理智而合理的选择。他没把下位贵族兼娼妇之子放在眼里,不屑于杀他,这个存在甚至很让他有优越感。事实上假如爱德华出自娼妇之腹为实,就算忽视他也是完全合理的。当然结局证明他误算了,但这可以说是无可奈何的误算,他没法追溯过去预知未来,任何说他应该早点杀爱德华的言论都是马后炮。
b.技术上普兰公很大几率可以杀死爱德华,但所谓百密一疏,历史证明再怎么精密周全的计划都不可能会100%成功,运气、小计谋、个人应变能力、特殊人脉、利益权衡等因素都不可忽视,不然过去现在的政要、著名争议人物、偶像、跟别人有仇的人在狠劲蹦哒前全死光了。在我看来,你的思维,我夸张点比喻,就像是人家不打蚊子,你就问为什么不用大炮去炸一样荒唐。除非你是暗杀业人士,精通古今中外暗杀史实,熟知买命者的心理,有权威说这就是现实,否则我觉得你这方面的基本常识很有问题。现实有拿刀进医院成功砍死医生的没钱没权的疯子,但有对普通出身的北京夫妇环游危险地带得罪完某火红的绿教极端组织还有命,你说为什么?
不过回到作品,其实在第九章这个时点议论技术上普兰公能不能杀爱德华也没什么意义的,普兰公确信爱德华的真正身份是在贵族会议这段时间,这时他才真正下定杀心。他告诉塞尔吉真相的时点是他才实行他的计划,也是第十章的内容,这里有人还没看到这部分,就不剧透了。弱对强如何绝地反击是很多作品的看点,也是争议热点,我认为这部作品中作者的操作是可以讲得通的、合理的,就算说有可讨论的余地也没到败笔程度。
c.肯定有影响。凡事有利弊,办事前得好好权衡。就算小概率,只要留下蛛丝马迹,未来保不准能不能全身而退,要杀人肯定要花功夫。如果普兰公没考虑到这一层,那才是目光短浅。第九章前,普兰公显然不觉得爱德华有冒这一丁点的风险、花那点功夫去杀的价值。另一方面,这也是我的猜测,我认为普兰公是把爱德华当作塞尔吉的教材,他肯定知道他儿子那点精神洁癖,于是拿爱德华故意让儿子扑街,甚至让儿子亲手陷害爱德华,给温室花朵长教训。
在第九章之前,爱德华在普兰公眼中恐怕只是人生中众多政敌中的一个,对普通政敌的方法,正常来说下杀手是最后手段,就算要下杀手也精心策划力求不留后患才是正常人干活。还是那句话,不然过去现在的政要、著名争议人物、偶像、跟别人有仇的人在狠劲蹦哒前全死光了。
暗杀届未解之谜很多,但被破解的也有,别忽略具体事件的情景和条件一口咬死有力人物实施暗杀计划就一定能把对手葬送于黑暗中,有办法不能换算为绝对成功,这是逻辑错误。

综上,我认为这部作品中作者的安排是在合理范围内的。在了解事情全貌的读者看来,普兰公不杀爱德华是走错了,但从普兰公角度上看,在真相大白前,他的选择是合情合理的。他要杀爱德华,杀不死也是正常的。
一介凡人,很多时候面对A B选择因为认知范围限制是各一半的把握,即使上帝知道A肯定明显胜于B。选了A是他的运气,选了B也是无奈,因为本人感知的几率很可能与实际几率有很大差异。个人努力、实力可以争取减少这种差异发生的可能性,但不能完全消灭这种差异,操作这种差异也是很多虚构作品的戏剧性来源。你不能粗暴撇开坏境的复杂性,就断定别人不选B甚至见不到不知哪来的选项CDE就是智能上的残障人士。

我深知这部作品决不是十全十美,但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作者把机缘巧合安排得挺好的,充分利用了凡人肉身的固有缺点来制造主角的翻身机会。
对这个问题如果还有其他疑问或讨论的想法欢迎到贴吧那边单独发帖,讲句老实话,这边你再说我又会忍不住回复的,就这么个问题争下去还害你在这楼里爆小学生无脑这等没品的话了,实在也是影响版面。我想既然我是翻译的,我有理没理都好,你至少也给我个面子答应我吧?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7 11:16 编辑


第十章「王都骚乱」(1)

清早,小雪开始飞舞。
「马车回来了—!」
爬上树向南边望风的见习园丁提姆顺溜地滑下树干,在降了霜的枯草上一溜烟冲了出去。
「大少爷他,带着少奶奶回来了!」
负责看家的佣人们冲出了馆外。
因为大部分佣人都被动员去准备祝宴上王都去了,留下来的,即使算上在外工作的园丁、马丁和打杂工,都不够平时的三分之一。即使如此他们也竭尽全力擦亮整个屋邸,用花朵装饰晚秋的庭园,翘首以待主人们的归来。
「得准备洗脸和洗手的热水才行」
在女仆和男佣人慌忙当中,
「哦呀哦呀,这真是」
执事罗杰把手伸到头上朝远方望去,呵呵地晃起肩膀。
「大家。不用慌也没问题哦。看这样子,离马车到达领馆还早得很」
「诶。为什么?」
见习马丁达古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说道。
「瞧,你看看」
顺着手指尖的方向看见的光景,让达古「呀」地叫了一声。马车完全被黑山似的人群埋没了。
村民们为了能看一眼刚刚可喜可贺地举行了婚礼的年轻领主夫妇,手拿花束全体出动跑过去庆祝。
「达古,拉瓦雷之谷有十二个村庄」
罗杰不失时机地给少年出了道算术题。「如果在每一个村庄停留十分钟,马车到达屋邸会是几小时后呢」
达古神情老实地掰起两手的手指数一二。
「唔—,一小时?」
于是他被马倌师傅骂「笨蛋」揍了脑袋。


马车在骑士的马的护卫下到达的时候,佣人们在玄关列成了一大排。
「大家,我回来嘞!」
马车从座席到顶篷都覆满了花束,爱德华、缪德莉、恩斯特依次从中下来后,房里头的玛丽昂和奥丽嘉母女便拉着阿尔玛婆婆的手出来了。虽然阿尔玛大病初愈腿脚变弱了,不过血色也恢复了不少。三人看上去犹如其乐融融的家人。
「伯爵大人。夫人。恭喜结婚」
奥丽嘉代表大家,用活泼伶俐的声音送上祝辞。
「谢谢。拜托你看家真不好意思啊」
爱德华轻轻地摸她的头,少女便说道「不」摇头了。
「看家也很开心呀。我,遇到伯爵大人的先祖大人的幽灵了」
「先祖的幽灵?」
「是的。长着白发和漂亮的胡须、身材非常高大、哆嗦着手中的锁链、用低沉的声音给我讲了过去的故事」
「呜哇。真想见见啊」
「来,积攒起来的话,请来这边慢慢说吧」
执事催促大家去准备好茶水的暖炉前面。
「罗杰」
爱德华小声朝白发执事的后背搭话道。「那幽灵的扮装,之后也偷偷给我瞧一瞧嘛」
「哎呀,您指的是什么事呢」罗杰装糊涂答道。
婚礼和祝宴的回忆故事,直到傍晚都没讲完。
那期间,也有搭载着佣人们的马车和运货马车陆续到达,领馆取回了平日的生气。
「从各村各落,祝贺的美味佳肴送到了,多得成堆呢」
巡视了谷中情况回来的乔治和托马主从神态兴奋地报告道。「这分量足够五十人吃一周了」
「好,那么,今夜就集合起馆中全员继续祝宴吧」
年轻伯爵高声宣言道。
「全员吗?」
「啊啊,从打杂的到门丁,全员」
在场的佣人们扬起了欢声。只有奥利维尔「哎呀哎呀」地皱起眉头,不过他知道,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的主人,已经是任谁都阻止不了了。
「夫人」
缪德莉被一名拉瓦雷家的女仆叫住,意识到那指的是自己多少得花上些时间。
「我负责照顾夫人,名叫索尼亚」
「噢,索尼亚。就是你吗?」
深深地敬礼的少女,让缪德莉睁大了眼睛。缪德莉很清楚地记得她。看见她和爱德华亲近地说话,对两人的关系起疑,不禁火上心头这件事,已经是叫人怀念的回忆了。
「是的。多有粗浅,但会尽心尽力工作,请多多指教。吉尔小姐,也请多多指教」
「我、我才是,这馆邸的事我一无所知,请多多指教呢」
对两位互相打招呼的女仆,缪德莉眯起眼睛微笑道。
「请多多关照呢。索尼亚」
「是。房间中,入浴和替换衣物已经准备就绪了。请往这边走」
爱德华的居室的旁边,是缪德莉的房间。和以前进去的时候相比,变得还要更明亮舒服了。
暖炉和家具的黄铜金具经细心打磨,壁纸、窗帘和新制的床上的用布,都统一成令人想起新绿的绿色和薄红色。
然后装饰在中央桌子上那漂亮的大朵深红玫瑰,迎接了新的女主人。
「这里,就是从今往后……」
之后便胸口发堵,话没有继续下去。
终于嫁来心爱的爱德华身边了。
在美丽的拉瓦雷之谷的新生活。等待着她的并非是梦幻一般的每日。她将要背负身为伯爵家之妻的沉重责任。进而,还有丈夫拼命隐藏的沉重秘密。
假如是一年前的自己,或许会因重压而腿脚瘫软无法前进。或许会从现实移开目光。
不过,现在不同了。只要能看见爱德华的笑容,就没有任何迷茫。不管何处都能前往。要是有折磨他的东西,甚至能一同战斗。
「大小姐。总觉得」
和索尼亚一同站着干活的吉尔,眼里正噙着大滴的泪水。
「这样拜见下来,简直就如那位大人走出画中站在这里啊」
「诶?」
侍女指出的,是伊莲公主的肖像画。那画的前景上,画着与如今在此的同样地插着深红玫瑰的花瓶。
「大少爷他,下令要用与画中同色的玫瑰装饰夫人的房间」
索尼亚用轻小却又有力的声音说道。
「啊啊」
缪德莉感动至深,忘我地在画前跪下。
「伊莲公主大人」
——不,母亲大人。*
您一直以来倾注于伯爵家与拉瓦雷之谷的爱意,就请让我继承下去吧。
您拼上性命送到这世上的珍贵的爱德华大人,我也会拼上性命爱他的。


肉批、快被馅料撑破的烤全鹅、培根和火腿。加入了葡萄干的布丁、苹果挞、还有这一年刚出樽的新红酒。
领馆的饭厅,填满了快从大餐桌上溢出来的美味佳肴。
平日连屋邸内都不许进的打杂的少年少女们、园丁马倌和门丁们,都合不拢嘴,房间和料理的豪华让他们东张西望平静不下来。
在晚餐席上,馆中佣人全员齐聚,是伯爵家的历史开始以来的事了。
也包含婚姻招待宴的意味,当主之席上,爱德华和缪德莉并排而坐。老资格的人,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先代伯爵恩斯特和伊莲公主的身姿,湿润了眼睛。
爱德华站起身,首先和父亲视线交合,然后和旁边的缪德莉相对微笑。
「一年半前,我从波尔坦斯的陋巷来到了这拉瓦雷之谷」
混着平民口音、不加掩饰的语言。
「最初的夜里独自一人在这张餐桌上吃饭。即便被告知是伯爵继承人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孤独又凄惨。不过,如今我得到了这么多家人」
然后他心满意足地微笑着,环视大家。「大家,到此为止都谢谢了。我最喜欢你们了」
从最年老的奥利维尔,到最年少的提姆,都喉咙发堵,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某一日,突然来到伯爵家的庶子大人。
那不符合贵族的举止,最初让他们大吃一惊。当风闻他是娼妇的儿子的时候,甚至还为侍奉这位大人感到羞耻。
即便如此,这位主人都总是以一如既往的爽朗跟佣人搭话。像朋友一般抱他们的肩膀。
隐藏着王一般的威严,比任何人都要更想学会谦逊处世。
其实真的想异口同声叫出来——『打从心底仰慕大少爷的,是我们啊』。
「大家,如你们所知,我是在娼馆长大的」
爱德华表情认真起来,再继续说道。
「因此,我坚信人是没有身份高低贵贱的。我想把这个拉瓦雷之谷,打造成没有贵族也没有平民的理想乡」
「理想乡?」
有人鹦鹉学舌地在口中喃喃道。
「农夫为农夫、商人为商人。佣人为佣人,领主为领主。即便任务分配有所不同,生而为人就无所差别的社会。这个克莱因王国要变成这样的国家,肯定得花上好几十年吧。正因为如此,我想把这个尝试,从这个丰裕的山谷开始。和老爸一起」
他把手搭在旁边一心注视着他的妻子的肩膀上。「还有和妻子一起」
缪德莉眼里蓄满了泪水,点了点头。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我也希望你们能助我一臂之力。拜托了」
「好的!」
他们握紧了手,振奋起身子从腹底叫道。
热闹的祝宴开始了。总是在厨房闭关的厨师西蒙他们也同席吃饭,是非常罕见的光景。
生来第一次喝酒的达古,翻倒仰卧在地板上,被马倌师傅用脚尖踹飞。
乔治的从者托马和女仆吉尔的好关系,眨眼间就被眼尖的人看穿了,进而,连女仆乔丝和马夫兰德在一起了的事也被暴露了,年轻人间沸腾起「我也想要女朋友啊」的不算是牢骚的叫声。
执事罗杰和女仆长艾德莱德在角落快活地观望着此情此景。
「得去村里,找来些适龄期的年轻人才行呢」
「到底能不能顺利呢。正因为我等不擅长那方面,才会直到如今还是独身呀」
宴席什么时候都没有到头,有延绵彻夜继续下去的气势。从这席中正要悄悄退出的人影,被爱德华眼尖地发现了。
「于贝尔」
金发骑士在昏暗的走廊回头。
「要上哪去」
「去一下王都」
「什么去一下。你啊」
爱德华吊起眼梢,用力抓住了近侍的袖子。「今天早上刚到吧。明天再去。现在就休息吧」
「可是,正是陛下差不多该从签约仪式回来的时候。这件事被普兰公得知,如果起了骚动的话」
「那家伙没问题的。塞尔吉也跟着」
主人噤了口,垂下水色的眼睛说出了担忧。「比起那个,我更担心你的身体。这一年间,都怪我让你要全年无休地在全国东奔西走」
「你觉得,我会被这种事压垮?」
于贝尔用玩笑的口气回答,但另一方面,他也痛彻地明白,宿于爱德华心中的恐惧之源。
为了保护自己,他父亲亨利在眼前被杀的冲击,如今也还在煎熬着这位心地温柔的主人。这份内疚,总觉得终有一天会把伯爵家应前进的道路扭曲往坏的方向,因此他很害怕。
「遵命。那么,今夜请容我慢慢休息了」
于贝尔决定老实地接受主人的关心,用夸张的姿势敬了一礼。
「别把任何人带上床哦」
「这可不敢保证呢」
爱德华苦笑着目送了常年的友人的背影。直到很久之后,他都将会为这时候的选择后悔。
回到祝宴的场上,看见心爱的伴侣拼命忍着呵欠微笑。父亲恩斯特和老阿尔玛、玛丽昂母女,都早已在夜半前退席了。
「累了吗?」
「没有,这不算什么啦」
「不,你看上去超困的」
话音刚落,他就轻轻地横抱起缪德莉。
「哇!大少爷」
吃饱喝足、姿势松散地坐着地佣人们,一瞬骚然。
「立刻做好休息的准备」
「赶快,拿来睡前酒」
「现在请稍等片刻。房间暖炉的火还未准备好」
「没问题,那点小事我自己会做啦」
爱德华使了个调皮的眼色。「比起这个,到早上前别来打扰哦。绝对要到早上前、懂」
留下明白了这话意思红了脸的女仆们,年轻伯爵抱着妻子,出了饭厅开始爬上大楼梯。
「请、请等一等。放我下来」
「为什么?」
「因为,这数日连续祝宴吃太多了,那个,变得非常重啦」
「相反就像抱个羽毛枕一样呢。好不容易为飒爽抱着新娘进寝室才在十八年间坚持锻炼身体的,这要是太轻就不划算了」
爱德华故意摇起了手臂,令缪德莉慌忙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就这样抱着她,灵巧地打开居室的门,也打开了把通向阳台的门。
「来,到了」
他一下把她在阳台放下,尽管地板寒冷彻骨,但却让宴席上发热的身体很舒服。新月早已在西边的空中消去踪影,只有星光的夜空中混进微微的白色,是新的一天快要来临的预兆。
「缪德莉」
爱德华从背后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她的身体。「你能跟我过来,谢谢」
「我才是……,谢谢你不把我放在一边」
「我们从今往后,要一直在这个山谷里生活了。有笑、有泪、还会生气」
「一定是忙得头晕眼花、快乐的每日啊」
「对啊」
「春天摘草莓做果酱、夏天是收割小麦和钓鱼。秋天纺织绢丝,冬天就为出生的孩子做编织——」
『孩子』这个词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害羞,让缪德莉缩紧了脖子。
「把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也隔三岔五地叫来吧。有必要的话,在这里一起住也行」
「我很高兴啊。每每想起留下的双亲,我眼泪就不由得出来了」
「要是你能高兴,我什么都会做」
爱德华把唇压到缪德莉的脖颈上。
「幸福到,脑袋里都快变奇怪了」
「我也……是」
岔着声音对话,贪求着彼此的嘴唇。甘美而粗野的征服欲,终于将名为理性的防具破坏殆尽,他再次横抱起新娘,穿过了房间的门。
「在发抖。冷吗?」
「有一点……害怕」
放倒在床上,裙子的下摆便轻柔地摊开,犹如大朵玫瑰中的一朵,溢落在床单上。
爱德华伏卧在旁边,她便微微地露出微笑,闭上了薄茶色的美丽眼睛。
再次,嘴唇重合。急不可耐而疯狂,尽管如此,又仿佛想永远沉溺其中一般的时间流淌下去。
「将花瓣逐片剥下来的感觉」
为让心绪平静下来,爱德华一边拿自己的行动开玩笑,一边把手环到她的背后,将裙子的纽扣逐个解开。
手指首先触摸锁骨,然后在显露的雪白肌肤上滑下,手下的所爱之人不禁身体僵硬起来。
「爱德华大人……」
「『大人』已经不需要了。缪德莉」
「……爱德华」
在眼看两人的身体将要重合的时候,走廊叭嗒叭嗒地跑的脚步声接近过来。
然后,敲响门,并非寻常的声音。
「大少爷!」
是管家奥利维尔。
爱德华麻利地起身。那声音中包含的悲壮味道,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怎么了」
「山谷的入口,出现了骑兵军势!」


数分后,伯爵整顿好服装冲出了玄关外面。
骑士于贝尔和骑士乔治主从已经把剑佩在腰上,将放入弓箭的箭囊放在胁侧,做好了完美的战斗态势。奥利维尔、罗杰、还有刚才在祝宴中扬起气势的佣人中的男人们也排成了一排,火炬的烈焰熊熊地照亮的脸,无论哪个都满是紧张。
「从修德村,升起了『敌袭来』的狼烟」
乔治小声地简洁说明状况。「从我这边,刚才也给各村送去信号了。令紧闭村门在教会堂集合,采取防战态势。这不是自警团能匹敌的对手」
「那样就好」爱德华点头了。「所以,对手呢?」
「正在缓慢进军。数量约五十骑。使者一骑在那前头,正向这边来」
「那家伙高举的军旗是?」
「……克莱因王家的纹章」
爱德华不禁漏出了低吟声。事态超越了预想。王立军,在无国王的命令下行动果真是可能的吗?抑或说,这是弗雷德里克国王的命令吗?
「少爷」
管家奥利维尔以毅然的脚步走上前来。
「让我来应对吧。恐怕,此次的原因归根到底,无疑是普兰公向王宫申诉玛丽昂和奥丽嘉的失踪。在传到陛下耳中之前,因什么差错派来了搜索队吧」
他将弯下的背一下子挺直到要往后仰似的。「身为父亲的我决定了女儿的离婚。要出头,只我一人就足够。累及伯爵家之事,决不能发生」
「说什么蠢话」
爱德华要咬上去般怒吼道。「一旦进入拉瓦雷领内之人全部归于伯爵的保护之下。拼上我的尊严,一个人都不能交出去!」
鸟儿一齐在附近的森林飞起。黎明之色已经染上了东方的天空。全体闭上了嘴,暂且侧耳倾听传来的物音。
「传来了蹄音。要怎么做呢」
「对门丁,说把门打开到只有使者能通过的程度」
负责玄关的年轻人急忙冲下了道路。
「于贝尔。把我的剑拿来」
然而,近侍骑士摇头了。「不行。假如在王立军面前少爷佩剑,会被看作是对王的反逆的」
「冷静下来。爱德华」
大而瘦骨嶙峋的手伸了过来,包住了他的拳头。
「老爸」
「别血上头来了。气势汹汹就无法协商了」
「这强人所难啊。今日的我,是绝佳凶暴的心情」
「嘛,被从天国硬拽下来。也不是不明白」
大伯爵和儿子视线交合,勾起了嘴角。
「明明是个病人,进家里去。碍事」
「那可不行。我这样也算是原陆军军人。比起新婚的窝囊家伙要有用数倍」
在互酸期间,高高举着浓紫旗帜的头戴头盔的士兵沿坡道登了上来,在并排于玄关的伯爵们面前,不下马地敬了一礼。
「我,是克莱因王立陆军、第二骑兵队、第八小队的巴约少尉。拉瓦雷伯爵,在何处?」
「拉瓦雷伯爵家的当主、爱德华·德·拉瓦雷」
爱德华一步上前,大声答道。
「这山谷在一百五十年前,作为拜领于初代法恩塔尔国王菲利克斯一世的拉瓦雷伯爵领,世世代代获不可侵犯的特权。无国王陛下的允许,王立军强行闯入我领的理由为何」
以漆黑的领馆为背景站立的年轻伯爵的气魄,可怕得让使者不禁胆怯。
「王——王宫,现正处于前首席国务大臣普兰公爵的指挥之下」
「什么?」
所有人对这番话哑然了。王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书面文书,在此」
少尉毕恭毕敬地取出了卷轴,朝他们摊开。
「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将阁下,以绑架国王陛下之首谋者的嫌疑逮捕上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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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母亲大人」原文是「お母さま」,也可用来称呼丈夫的母亲。后文出现的「义父」「义母」分别是丈夫的父亲、母亲的意思。




我觉得这跟web小说出版社的产品定位和web小说环境有关吧
上なろう这种大多是素人写作的免费web小说网站,从无数作品中选小说很费神,而相当部分读者在这里追求看快餐文学,就图碎片时间乐一乐,轻松够爽是重要的,深度内涵是次要的
能打上榜的,有出版机会的,一是题目有趣/够爽,二是简介有趣/够爽,三是该类别中的热门题材/噱头,四是前几话有趣/够爽,看试读版那寥寥几页能提起人读下去的欲望,又不至于有压力
有些笔力不好的作者求出书他会在标题简介、题材和开头下狠功夫,甚至都没定好故事框架,然后后劲不足,眼高手低。而有些正经写文章的作者不会搞这个,写冷门题材,标题和简介有时寥寥几句话,开头重铺垫,内容偏厚实,然后叫好不叫座,自然难出版,这本属于后者
不过照我感觉来说,我看过的大多书籍化作品也不至于太粪吧(不过我不太看男性向的后宫文,可能自主避雷了)……虽然我搞不懂为啥有点小红的作者写个敷衍套路也能书籍化,个别我喜欢的老手作者写热门也写不红就是了,这是玄学


第十章「王都骚乱」(2)

「陛下他?」
爱德华呆然地在口中喃喃,逼近马上的使者叫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就是说陛下没回王宫吗」
使者默不作声,回答不上来。
「那么,林德侯呢?那家伙也下落不明吗?」
「我难以回答。请拜服王命,迅速投降」
「什么王命。是普兰公的命令吧」
爱德华嘎吱地咬紧牙关,怒得脸色发青,毅然昂起脸来。
「回去,转告小队长。这命令我拒绝。老实被逮的打算,我可一点都没有呐」
少尉表情一下子变了,但什么也没说就调转马头跑走了。
「马修,把门关了」
伯爵向门丁下令道。他清楚不管上栓上得多牢,对手是军队的话就不过是争取时间。然而,这短暂的时间,对当下的他们来说是必要的。
「罗杰、艾德莱德,把佣人全部集合往礼拜堂。紧要关头时,就逃进地下墓场去。地下通道的示意图已经记进脑袋了吧」
「遵命」
「室外打杂的男人,闭门据守马厩去。如果马要被抢了,就割断缰绳放跑」
「是」
他转身正要进馆中的时候,与三位骑士目光交合了。
「乔治、托马。虽说对不住你们,和我呆在一起吧」
「当然!」
「光荣之致」
「靠你们了」
嘭、嘭地拍着他们的肩膀的当主的手,被于贝尔那强有力的手握紧了。仿佛平时的无表情是谎言一般,他正心满意足地微笑。
「感谢神明。感谢我没出发往王都,正好在这里」
「到哪里都是份孽缘啊」
两人相对一笑,接下来张开双臂堵在爱德华的前方的,是管家奥利维尔。
「对我,也请下令跟在您的身边」
「你,不行」
爱德华以冷淡的调子应答道。「保护玛丽昂和奥丽嘉,是你的本分吧」
「不,我为有大恩的伯爵家而把性命——」
「不许驳嘴。以上」
接着玄关的大厅里,玛丽昂母女依偎坐在沙发上,缪德莉在后抱着阿尔玛婆婆的肩膀。那两侧,侍女吉尔和索尼亚宛如保护主人的护卫似地站在那里。
爱德华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细细的链子,交给了在后面的父亲。「这个先放在你那里」
链子的顶端,与代表拉瓦雷家当主之印的印玺一同,连着『伯爵的房间』的钥匙。
灰发的伯爵神色凌厉地瞪着儿子。「是打算叫我夹起尾巴躲起来吗」
「普兰公的目标,是我和老爸两个人。要是两个人一起被抓,伯爵家就完了。要是有哪一个逃得掉,就有胜机」
「那么,我去。束缚公爵之心的,是过去的憎恶。未来一辈没有必要被追究这个责任」
「那样的话,已经太迟啦」
爱德华非常无力地嘟囔道。「遭普兰公恨,我也是一样。对公爵而言塞尔吉就是未来本身,我可是拆散了他们的关系啊」
「……」
「奥丽嘉」
在母亲的怀里颤抖的少女,抬起了受惊的眼睛。
「少伯爵大人。……好害怕。我们会怎么样呢?父亲大人生气了要把我们带回去吗?」
「没事」
他抚摸着少女的头发,充满自信地笑给她看。「只要令堂和你都不期望,你们就不会被强行带离这个山谷。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好的」
「二楼有一间挂着六幅肖像画的房间。那些画当中,一定有你见过的幽灵哦。在那里静静躲着的话,伯爵家世世代代的先祖就会保护你。明白了吗?」
「是的!」
放浪民族老太婆只是用凹陷的黑色小眼睛凝视着她,什么都不说。她知道说什么都是徒劳。从他幼年开始,她对爱德华就是理解得如此透彻。
他默默地在阿尔玛的额上落下一吻,挺直弯下的背,
「索尼亚。吉尔」
爱德华这次把脸转向两位夫人配属的侍女。「和艾德莱德他们一起藏到礼拜堂去」
两人拼命摇头。「我们,要在一起照顾夫人」
「贵族的纠纷,我不想把你们卷进去。只要离开我们,危害就不会波及到佣人」
「可是」
「不会听命令吗!」
爱德华已经连说服的余裕都没有了。这不由分说的苛刻口气,令两人一哆嗦缩起肩膀,敬了一礼后掩面跑走了。
「缪德莉」
察觉到下一句话,她退后了。
「你,会让我呆在身边吧?」
「老爸和在这里的妇人拜托给你了」
「不要。不是约好了吗。我们无论处于何时,都要一直相伴」
缪德莉嘴唇颤栗,脸颊如透明般苍白,但那眼中却溢满强烈的决意之光。「我发誓过,绝对不会离开你了!如果不这样,我是为了什么,而成为你的妻子呢」
爱德华吐出长长的叹息。不这样做,胸中膨胀起的炙热,就会堵住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因为我知道,鸟儿能在空中自由飞翔,在于有可归之巢。人也一样,因为有能回的家,无论一日的工作怎么辛苦也能努力下去」
他想去握她的手,却察觉到缪德莉为了不让呜咽漏出来而紧咬嘴唇,于是将她整个身体都抱在双臂中。
「能够杀死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的,不是剑和弓。假如你有个什么万一,我的心脏立刻就会停止跳动。如果你能平安无事,哪怕在世界尽头我也能回来」
「绝对……会回到我身边来吧」
「回来。约好了」
然后,在耳边轻声细语道。「记得秘密地图吧?把大家带去那条通道」
缪德莉点头了。然后仰起泪水沾湿的脸,露出云间的太阳般地明朗的微笑。
「请包在我身上」
「拜托了」
恩斯特像整合败残之兵的将领一般,帮着女人们让她们站起来。现在只能相信儿子行动了。
奥利维尔手拿油灯,肩扛装入红酒和食物的袋子,麻利地把一行人带往了二楼。昨天祝宴的美味佳肴的剩菜,没想到能在大人数守城战上作为粮食派上用场。
目送走他们的背影后,爱德华再次出去到了外面。
大量的蹄音,正逼到临近。能看见身穿王立军军服的数名士兵,正用绳梯翻过围墙。
直到小队闯入,时间无多了。


那里,是陌生村庄的石砌馆邸的地下室。
已经分不清昼夜,口如坚贝似地紧闭的男人在桌子上放下第四次饭菜,出去了。
弗雷德里克三世把盛着肉和汤的盘子从桌子上扫落,把装着水的杯子拿到手里闻味道,慎重地含进嘴里。
「哦呀哦呀。这明明是从王都带来的好手艺的厨师的辛勤劳作」
塞尔吉走了进来,见到地板上的惨状快活地笑道。
「您是以为下了毒吗。不过,在眼前一一给您试毒的余裕也没有就是了」
说着,他把勉强留在桌子上的面包拿到手上,掰开两份递出去。王拿了一份,他便站着把余下的那一份草草地大口吃了起来。
「王宫变成怎么样了」
「不用您担心,就是照原样啦。如原来一样,父亲正作为临时首席国务大臣发号施令。您的失踪也只有一部分人知道。也没有人不见陛下现身就叫嚣」
贵公子那餐巾擦了嘴巴,淡淡地微笑了。「就是时间回到一年前啦。您在王宫深处,从早到晚躺在睡椅上。作为傀儡王,对政治毫无兴趣」
国王把两日没吃的面包没怎么嚼过就吞了下去,喝干杯子里的水,咚地放在桌子上。
「在打什么主意」
「什么是指?」
塞尔吉耸了耸肩。「我也是,照原样。做回父亲的木偶。抛弃和利奥尼亚结为同盟之类的白日梦,为与卡尔斯丹缔结【反共和主义同盟】奔走的每日」
「说谎吧」
弗雷德里克以猛禽般锐利的目光怒目而视。
「要是当真要向利奥尼亚挑起事端,为何在波尔坦斯的港口,大张旗鼓地搬出什么炮台」
事实上,乘着首相和密使的利奥尼亚帆船在到达港口之前就迅速地顺川而下逃跑了。在仓库街的小屋里正要被制伏的弗雷德里克的眼里,塞尔吉看上去是故意要向对方传达克莱因王国的异变的。
「话说回来」
塞尔吉也回想起那时的事了吗,在喉底吃吃地笑道。「为了抓住您一个人,没想到会那么辛苦啊。四个全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合起来,最终无伤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呢」
然后,他神情愉快地往下看同样留下点点淤青的弗雷德里克国王的脸。一如既往,王那衬衫下套着锁子甲的身体,即便在监禁生活亦勇猛依然。
「妃怎么样了」
「平安无事。如果一步也无法踏出离宫的状态可以称为平安无事的话」
「爱德华呢」
「谁知道呢。我想现在差不多正是追兵被派往拉瓦雷领的时候了。因为陛下的失踪,成了他捣的鬼」
弗雷德里克不禁从椅子站起身,又坐了下来。
「塞尔吉。为何要背叛余和拉瓦雷伯」
「听说,您二位是伯父和外甥呢」
国王皱着的眉头微微上扬,装作平静。
「第一次听说呐。难道,汝相信那种戏言么」
「并非戏言,就是事实。拥有王位继承权的,不是我而是他这件事也是如此」
「那些,就是倒戈向父公爵的理由么」
「也非仅此而已呢」
金发的侯爵把手里拿着的面包残余落到地板上,用骑马靴的鞋头使劲蹭烂。
「父亲已经是个狂人了。只靠对法恩塔尔王朝的憎恨而活。那复仇心,被武器商人行会利用了」
「武器商人行会?」
「一帮唆使父亲和卡尔斯丹联手的家伙」
塞尔吉含着笑,说明道。「在背后暗中操纵卡尔斯丹的国境纷争的,也是行会。在大陆上扎根、盼望战火不绝的巨大组织,如我国那般的弱国不可能敌得过的,尽管为时略晚,我悟到了」
「为何,知晓这等事?」
「父亲那名叫勒内的密探告诉我了。似乎那家伙从父辈开始就是行会的同伙。他用露骨的话语来威胁我,叫我也要服从」
「原来如此」
「陛下。请答应交易」
塞尔吉用演戏似的做派并拢靴子的后跟,低下了头。
「请照迄今为止一样窝在王宫深处,与王妃大人亲睦度日。与卡尔斯丹缔结军事同盟,对那国家唯命是从向利奥尼亚派兵。若能作此约定,现在立刻就能回王宫了吧」
「拒绝」
即场,王便如咬上去一般答道。「连自己也觉得这性情愚笨,但这样一听就越发不能退缩了」
「那真遗憾」
塞尔吉耸了耸肩。冻结的苍瞳深处,无法读出任何意图。「那么,直到我代您坐上玉座之日,就请在此渡过吧」


阻挡在列队的王立军骑兵们面前的,是身穿白衬衫和背心、及膝马裤的朴素服装的涅发年轻人。也没有携带武器。然而,只凭那站姿,士兵便悟到馆主就是他。
「在你们面前的,是拉瓦雷伯爵家的正统继嗣、爱德华·德·拉瓦雷。即便如此还想在骑乘之高处上对峙么。下马吧!」
气势汹汹而来势要抓获危害王家的罪人的士兵们,被那份凛然压倒了。
似乎是小队长的壮年将校首先下马,全员便模仿了他。
「多有无礼,万分抱歉」
他照例敬礼。「我,是王立陆军第二骑兵队、第八小队的队长、沙布朗少佐。为将阁下带往王都,受派遣而来」
「正如我所回答的一样。我是清白的。与绑架陛下毫无关系。因此没有被拘捕的理由」
「这样的辩白,请您于王宫裁判陈述」
「我拒绝。下达这命令的普兰公才是,最好列为绑架的首谋者调查」
「那么,就没办法了。容我强行带走」
这步骤似乎是事前定好的,数名士兵拔剑,威吓一般捅出来。接而另两名踏上前来,想要从两侧抓住爱德华。
在伯爵背后的三位骑士互相呼应把腰间之物出鞘。
互相瞪视的时间过去了。
在紧张的正当中,领馆左手的死角有什么动了的迹象。
于贝尔耳尖地听见了物音,向乔治他们留下一句「之后拜托了」,便跑了出去。
敌人这唐突的行动,不容分说地吸引走了士兵们的视线。爱德华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他迅捷地从两名士兵之间擦过,瞬时用力把将校的手臂一下拧了上去,绕到了背后。
「别动」
不知不觉中,那手中已经握住了本应在小队长腰间的短剑。
尽管小队长也拼命想反击,但被拧上去的手臂纹丝不动。感觉到锋利的刀刃紧紧地抵在脖子上,他放弃了抵抗。
「命令部队暂且撤退吧」
伯爵冷静从容,说道。「确定全员从山谷退却后,便解放你。王都那边,转告普兰公我早晚会从这里前往。关于陛下失踪的真相,我必定会彻底查明,就这么说吧」
「这——这种条件无法接受」
「那么,就请你一直停驻在这领馆了」
爱德华开玩笑般补充道。「虽然饭菜好吃,但在接下来的季节,地下牢的寒冷对老体可是很刺激的哦」


于贝尔绕到了建筑物的另一侧,在鸦雀无声的树林间,小心翼翼地持剑前行。看不见人影。
(是错觉吗?)
正当开始这么想的时候,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来了攻击。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急忙闪到了后边。
「是你吗」
苍白单调的脸笑了。记得那名字,是叫勒内。是和与于贝尔之父亨利互刺的男人长相一模一样的儿子。
「在做什么」
「我主人,想要拉瓦雷伯爵父子的性命,于是便来取了」
「回去跟普兰公爵说,不会让他得逞」
「虽说不是这边的主人,嘛现在先不管这茬吧」
这兜圈子的说法,令不快之情在体内四处奔走,但于贝尔没有对此提出责问的空闲了。
「我一直想,早晚要与你小子一战」
「同感呐」
剑与语尾同时如闪光一般捅出,于贝尔扭身轻易闪过,转而反击。
钢铁互相碰撞的声音在树林中反响。激战时不时翻往斜方,剜进背后的树木,树梢飞出。
一瞬,于贝尔产生了仿佛自己在九年前的拉图尔之森般的错觉。
现在,他与父亲亨利·德·卡斯蒂列之魂合为一体,和那男人的儿子战斗,如此类似恍惚的错觉向他袭来。
为父亲之死不断悔恨的年月终于迎来了终结,这一天他期盼已久。
斩击再次强力袭来,将之用剑腹绞开,一口气直闯对手的怀里。
剑锋有着实的手感。
正当他暂且退到后方,确认对手的状态之时,后背感觉到了冲击。
树影下,有伏兵。
「咕……」
视界蒙上了白霞,那彼方,铮亮的刀刃瞄准他的胸膛直迫而来。


「危险!」
乔治的惊叫,让爱德华敏捷地作出了反应。
然而,到底是来不及让两人的身体都伏到地上了。在他的盾的位置的小队长的肩头上,插进了飞来的箭。
「咕哇、!」
把仰后的小队长的身体一下从后面支撑住,轻轻地放倒后,爱德华握着短剑不放,跑向箭飞来的方位。
在要追在后面的士兵们面前,乔治和托马手持白刃挡住。
放了箭的清一色黑的男人,在树林间见缝插针般跑走。很明显,他并非王立军士兵。
可怕的想法浮现了。
以王立军为饵,别动队则偷偷侵入领内。然而,那帮家伙的目的,便是把伯爵父子分割两方,把其中一方确实地结果掉——。
想到这里,血液逆流了。
爱德华追上男人,从背后猛扑过去。在落叶遍铺的地面翻滚扭打之间,被对手用肘一顶,短剑被打飞了。
他立刻捡起落在地上的树枝,招架对手的攻击。树枝轻易就折断了,但他顺利躲过攻击,进而将折断的尖端捅进对手的眼里。
敌人捂脸发出悲鸣,他往其腹部打出最后一击的一拳。
跳过无力地倒塌在地面的躯体,爱德华从森林当中绕到了领馆的背后。
在那里见到的,是无法相信、不想相信的光景。
「于贝尔」
在他旁边,倒着两具尸体。
一具是陌生的男人。另一具,是在王宫如影子一般侍候于普兰公之后的密探。已然泯灭了生气的眼睛,仿佛诧异自己的死一般,睁得大大的。
然后,握紧沾满鲜血的剑不放的近侍骑士正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地上。那灰绿色的眼睛中,宛如瞻仰着遥远的地平线似地失去焦点。
「于贝尔!」
仅是抱紧,便知道那黑衣染透了鲜血。
「少爷」
他终于发现了爱德华,微弱地笑了。「您平安无事」
「笨蛋……你不是平安无事吧」
呜咽中,无法呼吸。「……别死了」
「不会死啦」
被抱在主人臂中,骑士以含混不清的声音答道。「要是做了这种事……您便又会像我父亲那时一样……责备自己吧」
「对。知道的话,就可别死了!」
然而,已经没有回答了。
这时,一名少女穿过森林,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
她也不听佣人同伴的制止,冲出了礼堂。她听见外面男人们的怒号与剑刃相交的声音,一想到主人陷入了危险,便已经自己阻止不了自己了。
「大少爷!」
「……索尼亚」
爱德华在臂中抱紧金发的骑士,抬起无依无靠般摇曳的水色之瞳,望向女仆。
「于贝尔拜托你了……赶快包扎。绝对……绝对不要让他死了」
索尼亚在这惨剧之地一下跪下,把自己的手搭在主人的手上。
「是。即便用我的命交换,也一定会救他的」
伯爵把于贝尔的身体留在她的臂弯中,缓缓地站起,用被鲜血弄脏成殷红一片的衬衫袖子擦掉了眼泪。
然后,向领馆的正面玄关迈步。
「……少爷!」
到此为止以绝妙的协作将王立军阻挡住的乔治和托马,对当主那悲惨的身姿张口结舌。
爱德华在王立军的士兵面前站住,用空洞的声音说道。
「收起剑来。已经够了。——向你们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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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王都骚乱」(3)

把王都夹为河中洲流淌的拉罗舍河。
在克莱因王国中,所谓『王牢』,指的是屹立于那西岸的古城之塔。那是在法恩塔尔王朝定都于此地的时候,王的一位重臣为防守而建的城堡。
百年以上之前,这座城堡曾被用作幽闭王族的场所。原因在于王族间围绕王位继承、以血洗血的争执。
现在,只有这六层的塔,成了专门囚禁贵族的牢狱。
根据克莱因王国法中被称为『恩惠』的特别补充条例,贵族之罪,是按照与一般民众相异的做法审理的。据规定,贵族拥有不在法庭审判,而在王宫内的【审判之间】受专任的司法官审判的权利。
王宫审判中,由于王的临席是原则,对轻罪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在伤害和杀人、贪污私吞和渎职、反逆罪之类的重罪上,才会召开审判。
牢狱也不是像关押一般囚犯那种霉臭不卫生的地窖,而是据规定保持适当品位的地方。
在拉瓦雷领那屈辱的逮捕的二日后。
由王立军用囚犯马车护送的爱德华,在牢房的门前被解开了眼罩。
爬到这里的螺旋状楼梯的数目,是142级。恐怕,这里大概是4楼的高度吧。
分配的单人牢房中,天花板高得可怕。接近天花板的下面,安设着嵌有铁格栅的采光用小窗。
裸露的墙壁是经受了一百五十年岁月的灰色岩石墙,犹如吸收了数不尽的囚犯遗留下来的绝望和怨念一般,有些地方变成了青黑色。
小窗的正下方,是写字桌和椅子。那旁边,有一张简素的木床,塞入玉米秆的床垫上铺有床单。角落里,有把开了个洞的木椅和陶制的大壶。就是说这里是解手的地方吧。
「伯爵大人」
回头看又厚又结实的牢门,便有个看上去还没到那个岁数、印象上却非常显老的男人敬了一礼。
「我,是这个牢狱的看守,名叫埃蒂安」
从那旁边,有个眼睛浑浊的驼背老人手拿陶水壶和钵走了进来。他把那些放到桌子上后,又出了门,接着拿了衣服和手帕,回来了。这期间,他一次都没有和爱德华视线相合。
「在这里的让=雅克,会帮忙更衣」
贵族当中,有生来一次都没自己扣过纽扣的人。因此,在王牢中,每一名囚犯都会配男佣人。
「谢谢。不过,我自己能做」
爱德华答道。他非常累了。一刻都想尽快一个人独处。
「遵命。那么失陪了」
埃蒂安从缠在腰部的皮带上取出钥匙串,解开了连着囚犯双手的枷锁的别扣。
嵌在爱德华的左手腕的铁环上,长长的锁链懒散地耷拉下来。
看守们出去后,他一屁股坐进床里,沉闷的暮色包裹住了他。
一下回过神来,衬衫上手上都粘着干掉的血,散发着微微的异臭。苍白似死人的近侍骑士的脸孔在脑海中掠过,爱德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他把衬衫像拔出来似地脱掉,将变温了的热水倒入容器中。沾湿准备好的手帕擦拭身体,换好衣服。
从脖子上套上去的囚犯衬衫,袖口裂开方便穿脱。每做一个动作,手腕上的锁链便叮当作响。
「罗杰给奥丽嘉看的幽灵,说不定是这里的囚犯啊」
爱德华喃喃道,苦涩地笑了。或许,他也会直到生命的尽头都被关在这里,变成幽灵回到山谷也说不定。强烈的无力感袭来,他再次坐进了床里。
(于贝尔的命保住了吗)
于贝尔的事情也好,父伯爵和缪德莉的事情也好,领馆的佣人和谷中的村民们变成怎样也好,如今的他都无知晓之术。
在担心国王和塞尔吉之身、为王国的命运忧虑之前,连自己自身能活到何时都不知道。
(都是我的错。只要我没有生到这世上,亨利和于贝尔都能够过完平稳的人生)
无处打发的焦躁煎熬着身体,他一下趴在了枕头上。
(只要我不在,王位继承之争的火种也不会在这个国家播下)
想就这样将呼吸停止掉。甚至觉得,这世上的一切,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


第二天早上,爱德华在反复的浅眠的最后醒来。初冬的单人牢房中,就算裹上毛毯手脚也都冻僵了。
通过铁格栅的小窗,冷气毫无遮掩地刮过来。不过,那很像走下波尔坦斯的水路洗餐具时那刮过水面的清晨之风。
在不住地接二连三想起在港镇的娼馆打杂时的事情之间,自然地浮现出笑容。即便肉体被上锁关禁,也无法囚禁住心。
当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爱德华彻底取回了原来的自己。
(悲叹也没辙。做现在自己能做的事吧)
他立刻开始了行动。把床拖到角落,把椅子搭在那上面,把脚搭在墙壁的石头上往上爬。
从东边的山头升起的太阳射进眼里。抓住结冰的铁格栅,尽力探头往下望也望不见地面。
(啊—啊。这高度,从这里跳下去是不可能了呐。放弃吗)
「您、您在做什么!」
看守埃蒂安发现了这,发出了悲鸣。
这之后,可怜的看守每日都要被这不像贵族的囚犯惊得悲鸣好几次。
「喂啊,聊点啥吧。一个人吃饭,太没趣了」
「……」
「你,在这监狱干几年了?没被人问过怎么做皮肤才变得那么白吗?」
「请、请您安静」
占在门的旁边,从早到晚都隔着铁格栅来搭话的囚犯,对埃蒂安来说是第一次。进入王牢的囚犯,都习惯了奢侈的生活,派头很大。最初的时候会因无法忍受现在的境遇而对看守乱发脾气,可是过上数日便会损害了健康,失去活着的气力呆然度日。
「喂,让=雅克。把那扫帚借给我嘛」
刚觉得挺安静,突然他就把桌子和椅子嘎塔嘎嗒地堆了起来,开始扫起了天花板和墙壁。「我啊,最怕挂着蜘蛛网的房间了呢」
爱德华片刻都静不下来,在牢中到处活动,男佣也老被他折腾。明明本应是口数很少的老人,不知不觉间便能听见他在嘟囔「唉」和「哎呀哎呀」之类的了。 
「这茶,不能再想点办法吗?就光是颜色浓,香味和风味都完全没有啊」
「您真会说任性话啊。连茶叶的分配也是决定好的」
数日过后回过神来,越过单人牢房的门,囚犯和看守已经开始共有喝茶的时间了。
「所以啊,要用把水汲进锅就立刻煮沸的热水呀。只靠这就完全不同了。啊—。开这个门让我来干的话,明明就可以给你喝上美味的茶了」
「别、别开玩笑,要是做了这种事,我的头可会飞走的」
「话说回来,这个王牢大概进了几个人?」
「这是秘密事项。不能回答您」
「大家都是贵族吧。是因为什么罪状进来的呢。有比我还上位的家伙吗」
「难以回答您」
「也没所谓咯。就有时太无聊,想大声唱歌跳舞就是了」
爱德华像淘气鬼似的,歪嘴一笑。「因为会很吵,住在这下面和上面的房间的人,就拜托你去给我去说一声了哦」
「您、您清楚自己的立场吗」
看守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深感钦佩地问道。
在这个王牢中,没有轻微的罪人。数年或是数十年都被关起来、登上死刑台的人也不在少数。与迄今在这种绝望之地遇到的囚犯们相比,这位伯爵也太不同了。
「不清楚。因为我是冤枉的嘛」
「要是冤枉的,那不更叫人绝望吗」
「为啥?自己是最清楚自己是冤枉的。要是那样,不就活在哪里都没必要为自己感到羞愧了吗」
「为自己感到羞愧?」
「对。为自己感到羞愧的活法,对我来说是最可怕的」
年轻伯爵越过门的铁格栅投来清澈的眼神。那当中,闪耀着无法令人想象这是在牢狱的昏暗当中的高贵的蓝色。
(真的,这位大人是无罪的)
看守在这个瞬间,如此确信了。


缪德莉与侍女吉尔一同,乘着子爵家的马车到达了王都。
『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因反逆罪的嫌疑被王立军逮捕了』
在王都中遍是这个传言的时候,大吃一惊的父亲蒙塔尼子爵便急忙派去快马的使者和救援的马车。
马车回到子爵家的居馆时,母亲和父亲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外面,仿佛再也不要放开地用力抱紧女儿。
「太好了,太好了。你平安无事」
「让你们担心了。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爱德华大人为何出了这种事」
一边在暖炉前喝着加入白兰地的牛奶,缪德莉一边按照顺序讲述了迄今发生的事情。
「爱德华大人被带走之后,王立军的士兵们开始了领馆内部的搜索。似乎是怀疑国王陛下被关在馆内了。大伯爵大人和我们,在那个时候躲在【伯爵的房间】里」
士兵们在门前站住,传来「这个房间很可疑」的说话声时,缪德莉想起了爱德华的命令。
『记得秘密地图吧?把大家带去那条通道』
得到父伯爵的同意后,缪德莉控制住颤抖的膝盖站起来,卸下了一幅伯爵家的肖像画。在那里出现的是小小的黄铜制拉环。用力一拉,房间的角落突然就响起了有什么咔嗒一声松开了的声音。
通往秘密通道的入口打开了。
首先管家手持油灯站在先头,接着是玛丽昂和奥丽嘉,把阿尔玛推出去,最后是恩斯特把门关上。
穿过一股霉味的细通道后,有间涂了石灰的小房间,大家一同在那里过了一夜。
发现执事罗杰在一边大声呼喊他们的名字、一边在屋邸四处走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太阳高升的时候了。
那是王立军已经撤回之后了。为主人们平安无事同乐后,骑士乔治和从者托马就立刻出去闭锁山谷的出入口的街道了。
然后,骑士于贝尔受了濒死的重伤正在接受治疗。
「噢,连那位骑士大人也——」
对这连续的噩耗,母亲达芙妮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握紧了手帕。
「不过,前天的早上,医生大人终于说他渡过危险期了」
缪德莉仍在声音中带有担忧,继续说道。「可是,这次轮到义父大人倒下了」
得知爱德华被捕的恩斯特伯的悲叹,非同寻常。他好几次都想要冲出馆邸,每每被佣人们拼命制止住。
不知是因那操劳,还是因藏身的地下的寒冷,在第二天他开始卧床不起了。
即使是在让虚弱的伯爵大人安心的意味上,缪德莉和管家奥利维尔也决定要用子爵派的马车来王都。
乔治和托马留下守卫领馆,为拉瓦雷领全体的防卫尽一切努力。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王立军和普兰公的手下们会再次袭击山谷。
「阻止住太好了。大伯爵大人要是在王都,就太危险了」
蒙塔尼子爵神情阴郁地说道。「王都现在也是,混乱到了极点。国王陛下下落不明的事情人尽皆知,王宫的贵族们陷入了大混乱。不稳的传言蔓延,暴徒打砸商店闹事。把拉瓦雷伯爵是绑架陛下的首谋者这种毫无根据的话信以为真,包围居馆,投石等等据说一时骚然」
「我们也是,这数日都闭门不出。你也绝对不能外出哦。暂时在这屋邸生活吧。要是被知道你是爱德华大人的夫人,会被做什么——」
「不,母亲大人。我现在立刻就前往伯爵家的居馆」
「缪德莉!」
「为什么不行?」
缪德莉站了起来,双手放于胸前颇为自豪地微笑道。「代替丈夫,由我来主持居馆是理所当然的吧。而且,一刻都要尽早寻找与爱德华大人会面的步骤」
「那么危险的事……说不定连你也会被抓啊!」
「没关系。那是非常光荣的事。因为」
她眼里溢出眼泪,即便如此亦毅然说道。「那意味着,我是爱德华大人的妻子这件事,得到大家承认了」
父亲珀西瓦尔把手轻轻地放在无话可说的夫人的肩上。
「达芙妮,阻止也是徒劳。这孩子已经不是我们的女儿了——是拉瓦雷伯爵夫人了啊」


在王都的繁华大街上,每个街口都戒备森严地站着穿制服的警官。
想方设法挨过警官的审问,跑进榆树林荫道。沿着树叶掉光的萧索街道走下去,缪德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拉瓦雷家居馆的围墙这里那里都被投石破坏了。有些地方甚至还有烧焦的痕迹,大门的铁栅折弯了。
「这真过分」
奥利维尔眉头紧皱。
跟在他后面,和吉尔一同穿过大门,余光所及的是浮着垃圾的喷泉,穿过了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庭院。
敲响玄关的门环后,过了一阵子才从里面出来的,是居馆执事内森。
「少夫人……奥利维尔阁下」
本来就下巴尖尖一副寒酸相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数日的骚动,越发见瘦,看上去只有眼睛凸出来。
「内森。辛苦了」
缪德莉制止住似乎想说些什么的奥利维尔,说了犒劳话。即使如此,由于知道对方是普兰公爵的人,也不能否认笑容变得有些疏远。
「居馆的情况如何?」
「险些被人放火,但想方设法勉强让屋邸中太平无事」
缪德莉他们穿过玄关进入中庭,扫视四周发出了感叹声。
「噢」
「哦哦,这是……」
什么都没变。围着中庭的异国风回廊也好,砖砌的墙壁也罢,都没有荒废的样子。
虽然冬天草木枯萎的庭院颜色变得萧条,冬蔷薇的浓赤稳重地点缀在亭子的周围。
「为什么……暴徒是涌到前庭来了吧」
她回头看,内森用一筹莫展似的表情答道。
「玄关在眼看就要被破坏的时候,来了一大群附近的商店主和居民」
「街上的人?」
对王都的商人们而言,爱德华之名作为『废除贵族私人征税权的英雄』广为人知。而且,前些天结婚的祝宴上受邀得到喜酒和点心款待的居民也有很多。
『那位伯爵大人,是贫民的伙伴啊。咋会做什么坏事』
『听说没头没脑的暴徒,正要抢劫那屋邸。想办法做点啥才行』
传闻口传口地扩散开来,最终,居民们每人手上都拿着代替武器的锄头和拖把,大举赶来救援。
「这样吗」
做好最糟糕的事态的觉悟的缪德莉力气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了亭子的长凳上。
仰慕着爱德华的,不只有拉瓦雷的领民和波尔坦斯陋巷的人。这王都纳维尔的民众,都没有把陷于穷境的他弃置不顾。
他那贵族和平民都同样是人的理想,在不知不觉中撼动了大家的心。
一下回过神来,见内森一副不太自在的样子,垂头站着。
他本应是公爵阵营的人。在这暴徒骚动中,早早将居馆弃置不顾逃跑也是可以的。现在,除了他以外的佣人一个都找不到。
为何,不逃而留在馆里呢。缪德莉思考到这一步,终于察觉到了他内心的纠结。
恐怕,他是被普兰公完全地放弃了。吃了闭门羹,走投无路了。
「谢谢你。内森」
她伸出手,握紧执事的双手。「这馆邸你保护得好。患难时不离弃的朋友,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朋友。真的谢谢你」
内森不知所措似地扭过身体。「不,我……」
「我需要帮手。请助我一臂之力。我想想方设法把爱德华大人救出牢狱」
「可是、可是……」
「我相信你。内森」
在以坦率的眼神如此断言的伯爵夫人面前,内森如塌下来一般跪下,深深地垂下了头。
「是,少夫人」


在厨师都没有的情况下,吃了吉尔做好的简单晚餐后,缪德莉进了二楼尽头的书斋。
爱德华逗留在王都的时候,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这个房间办公。
坐到他平日坐的椅子上,环视写字桌之上,看见他的笔和草草写下的便签时,缪德莉便仿如绷紧的丝线被割断了一般,静静地落泪。
「爱德华大人」
爱德华大人,快回来吧。不要放下我一个人。敌人太过强大了,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
「请告诉我。明天要和誰见面才好呢。今夜要如何入睡才好呢」
缪德莉趴在桌子上,哭到够为止。
窗外,寒冷森森的夜幕降临了。吉尔静静地进来,点亮了油灯,烧起暖炉的柴火后出去了。
伯爵夫人终于抬起哭肿了的脸,一心不乱地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她一下用力抿紧嘴唇,从抽屉拿出一枚便签,拿起笔开始写起信来。


听说拉瓦雷家的管家和执事几乎每天都到访王牢。当然,不用说与囚犯会面了,连捎个简单的口信也不允许。毛毯和冬装等等,送进来的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规定要解开衬布严格检查。
面包和点心如果不经切细、彻底确认过没有放进信件之类,就不会送到手边。
即使如此,只想到那些礼物都是经缪德莉之指准备好的,爱德华胸中便炽热起来。
雪静静地飞舞的有一天,看守传话道「牢医大人求见」。
「牢医?」
「似乎说会给您送来宿疾的药」
「宿疾?啊啊,对喔。我,身体可弱了」
「顺便一问,是哪里不好?」
一边为诊察的准备解开手腕的铁环,埃蒂安一脸怀疑地问道。
「是重度的贫血吧」
「……看起来血气极其旺盛就是了」
进来单人牢房的,是父伯爵的主治医生福楼拜博士。听说这位著名的医师经常被叫到王都的贵族们的馆邸出诊,偶尔也会给王牢的重病人看病。
白发的医师用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在牢房的入口深深地敬了一礼。
「伯爵大人。您看上去很精神就」
说了一半,慌忙订正道。「脸色相当糟糕哦」
「是啊。东倒西歪的,都不能好好动了」
在单人牢房陪同的看守说着「是吗?」摸不着头脑。
「我带来了贫血的特效药」
「帮大忙了。我在等着这个」
递过来的小壶里装着的赤黑色液体,不用说,就是贝纳的汁液。
一个月怠慢了染发,爱德华的头发就会从根底开始慢慢变回原来的金发了。
「那么,立刻拜见您的脉搏吧」
福楼拜一边拿过伯爵的手腕,一边在桌子上摊开自备的病历,喃喃着「我看看啊,上次的数值是」,做了好几次探头去看的动作。
爱德华终于察觉到,纸被一点点地推了过来。
克莱因的医师在病历上记录病名和处方的时候,会使用大陆上医学最发达的北方三国的语言。然而,那病历上填得密密麻麻的北方语,千真万确就是写给爱德华的信。

『 亲爱的爱德华大人

拉瓦雷领的事情,请千万不要担心。
于贝尔大人的伤势,在索尼亚拼命的看护下逐渐见好了。
令尊和妇人们都平安无事。佣人们也全员都平安无事。村中和田地都没有损失。乔治和托马每日巡视山谷,做万全的监视。
王都的居馆也保持住以前一样的美丽姿态,内森在勤恳地打理庭园。
我也很好。只要我过得好好的,即便在世界尽头你也会回来,这样约好了吧。
我相信这句话,好好地等你。
为了释放你,会用尽所有的手段。奥利维尔每日都在王都四处奔走。福楼拜医生也承担了负责联络的角色。
我正在缝夹棉的上衣,做好之后送去。
          从心底爱你的 你的妻子缪德莉 上 』

「接下来看后背」
医师用平静的声音,让他转向了背面。这是让患者能够避开人目地哭的,只有名医才能做到的关照。



第十章「王都骚乱」(4)

爱德华被王立军带走的翌日起,开始下起大雪。拉瓦雷谷在仅仅一夜间,便被染成了纯白的冬之景色。
直到春天到来,这及时雪都会成为守卫山谷不受外敌侵入的防壁吧,领馆的佣人们互相都这么说。
「可是啊。要是再早一天下的话」
也有人仰望灰色的天空,遗憾地如此喃喃道。
女仆长艾德莱德手拿装满水的铁瓶,正从厨房走向大老爷的房间。
途中,少夫人配属的女仆、索尼亚尖锐的声音传来,连走廊都听得见。
「不,我绝对不会让开的!」
「嘛嘛,真有精神」
说着,艾德莱德从敞开的门轻轻地探头往里面望。
爱德华的近侍骑士于贝尔正手抓自己的剑和上衣,想要走出房间。
因为在床上躺了十天,金色的头发纠缠,脸颊消瘦,从敞开的衬衫可见那缠了好几层绷带目不忍睹的前胸。最叫人吃惊的是,总是如冰一般冷静的骑士,浮现出明显的焦躁神色,正怒瞪年轻的女仆。
「你别管,从那里闪开」
「不让!」
索尼亚使劲张开手臂着火似地叫道。「如果无论如何,都想通过这道门的话,就请用那把剑捅死我吧!」
「那么,就给你实现这愿望吧」
「好,请便」
「于贝尔大人,请饶恕」
艾德莱德放下铁瓶,插入两人之间。
「但是,索尼亚说的话,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以那副身体,您能够骑马吗?刚到达王都就突然倒下了,还说要去把大少爷从牢中救出,那根本是办不到的吧」
于贝尔吐着风箱似的气息,狠狠地歪起嘴唇。「你管不着」
「不,让女仆能出息地侍奉主人,是我身为女仆长的责务。索尼亚受大少爷直接拜托,不让您死了」
「你说什么?」
于贝尔睁大了灰绿色的眼睛,看向索尼亚。她眼里噙满了泪,垂下了头。
「您的伤到达了肺部,还活着才不可思议。这姑娘不知多少天都不分昼夜,为救您的命看护您。那都是因为有爱德华大人的命令。因为您对大少爷而言,是无可替代的人」
艾德莱德怒目而视,叉脚站稳使劲挺起胸膛。
「假如,大少爷在这里,会对您说什么呢。您身为自幼就在旁侍候的近侍,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
令人惊讶的是,高大的骑士被小巧的女仆长完全镇住了。于贝尔认输,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中,崩塌似地坐入安乐椅中,手脚立刻软绵绵地失去了力气。
「哦呀嘛。失去意识了啊」
艾德莱德耸肩说着「真是叫人没办法的人」,对手足无措的索尼亚说道。「之后我会派个人来,把他搬到床上。这样会老实上一阵吧。你要继续踏实地看护好他哦」
女仆长留下这番话便从房间出去了,再次提起装着水的铁瓶,上了二楼。
朝南的当主的房间的门开着。探头一看,房间配属女仆正两个人坐着,拼命地用刷子擦木地板。
「呜……呜呜」
「笨蛋。哭是不行的哦。纳塔莉」
「可是……」
「要振作起来。约好了直到大少爷回来都要把这个房间擦得亮晶晶的吧」
乔丝也完全是哭腔了。艾德莱德悄悄地离开那里,走向东边尽头的房间。
敲门后走进去,执事罗杰便向她点头。
艾德莱德套上连指手套,把空铁瓶从暖炉的挂钩上轻轻卸下,换上拿过来的那个。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直到铁瓶口开始顺利冒出热气。
在深处的床上,大伯爵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状况如何?」
「照旧」
执事和女仆长放轻声音对话。
「犹如时钟的指针回到两年前一样呢」
罗杰眨了眨眼。「感觉大少爷一不在,整个领馆就如同失去生命一样」
「真的」
艾德莱德点头了。「但是,绝对不会和以前一样。佣人们大家都关怀爱德华大人,每一个人都为了伯爵家,开始思考现在能够做到什么。在这拉瓦雷之谷,生命绝对没有消失」
「啊啊,是这样」
白发的执事垂下眼角微笑道。「似乎我变得有点气馁了。冬天结束后,春天必定会到来吧」
两人相对而视。
「嗯,必定」


挂在暖炉上的铁瓶口里,刚开始咻咻地冒出水蒸汽,爱德华便命令看守把热水倒进茶壶里。
「懂,咕咚咕咚冒出大气泡的热水,是含有刚刚好的空气的适温。然后等上三分钟……干果布丁上,要给我满满地倒上白兰地哦」
「呜哇—。感觉会醉酒呢」
「之后会点火把酒气放跑的,没事的啦。啊,让=雅克。那边的拼写错了,A的前面是E」
「是,老爷」
看守的房间里,正在此刻,要开始午后的茶会。那当中一脸若无其事地混着一个囚犯。
当埃蒂安费尽苦心把几乎每天都会送进来的西蒙特制的栗子挞和柠檬派切碎,一一确认有没有放进可疑的东西时,爱德华对他轻巧地提议道「那么,我在你的房间一起吃不就好了吗」,就被瞪了。
「但这里是牢狱,您是囚犯」
「我知道」
爱德华就像在说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微微一笑。「我是不会逃走的哦。要是干了这种事,做看守的你会被处罚的吧?」
「……」
第二天起到了茶点的时间,拉瓦雷伯爵就会被放出单人牢房,受邀请到埃蒂安的房间里。双手的锁链放得极松。在那里享受茶点和聊天的片刻,也成了教文盲让=雅克文字的时间。
眼睛浑浊发白的老人热心地压在石板上。夸一夸他,就会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
「您果然是位不可思议的人」
埃蒂安感慨地说道。「这个王牢竟然会有充满笑声的一天到来,我从未想过。明明这里本应是被称作绝望与终焉之塔的」
「不过,说实话,能逃的话我就想逃哦」
爱德华不瞒真心地吐露道。「有等我的人。不得不做的事多得成山。可是,却不得不呆在这里,我焦急得不得了」
那时候,他的眼中带着注视自己内侧的深邃之色。
「但是,如果现在自由了的话,我就会想把阻碍之物从头到尾破坏殆尽了吧。说不定会伤到谁」
「这种事,才不会发生嘞」
突然出声的,是让=雅克。「神明大人,绝对不会叫你干这种事!」
爱德华饱含爱意地搓男佣的驼背。当然,是锁链能伸长的范围。
「所以,我想,大概我应该在这里老实等着有什么发生」
埃蒂安点头了。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比较安全。听说王宫中,现在漂浮着不稳的气氛。陛下仍下落不明,所有事项都在密室决定,简直,就像是那位大人的独裁政……」
他差点说出【普兰公】这个禁句,慌忙噤口。
埃蒂安是没落子爵的五儿子,好歹也算是贵族家世的出身。他抽空用尽办法调查王宫的情势,像这样来向爱德华报告。
可能是这个原因,他那白得像纸一样的脸,这数日间晒黑了那么一点。
背后,传来了温润的声音。
「王宫,似乎一如既往嘛」
吃了一惊回头看,看上去刚迈入老境的白发绅士正带着执事,依靠拐杖走下楼梯。
「干果布丁啊,真怀念。久违地,要被请上一餐吗」
「失、失、失礼了。公爵大人」
看守慌忙吞下放进口里的点心,变成了直立不动的姿势。
「拉瓦雷伯爵。这位,是奥本·德·提奥公爵」
「诶、您就是……」
爱德华也急忙从席中站起。
即使没有原陆军士官的父亲,在克莱因中也没有不知提奥公之名的人。他是五公爵中的一人,十年前是以勇猛果敢知名的陆军元帅。据说在45年前的拉库亚战役中,他弱冠十八岁却大显身手取得敌将首级。
听说他前几年因得病而从军中引退,但为何会被关在王牢里呢。
「跟恩斯特的声音一模一样啊」
公爵满脸是充满慈爱的笑容,注视着年轻的伯爵。「每次从下面的房间传来响亮的声音,就会寻思是不是那人的儿子呀。于是就无论如何都想要见一次了呐」
仍是公爵的礼装。没有穿囚服。为公爵拉椅子的男人也是老练的执事,不是王牢派来的男佣。
王牢那一股霉味儿的空气,仿佛从他们的周围退开了一样。
「久仰您大名」
对这让人自然就想要屈膝的威严,爱德华端正了语言。「但是,身为王国的功劳者的贵人,为何在此处?」
「没什么。是自己主动擅自进这里的哦」
「自己主动?」
提奥公爵以优雅的举止倾斜茶杯。「哦哦,真是美味的红茶啊」
「恕我冒昧,公爵大人并非囚犯」
埃蒂安在旁边悄悄地耳语道。「单人房的门没有上锁,让他可以随时出入」
「对俗世,衷心感到腻烦了啊」
他把点心切了一大块送到口中,细心品味。「伯爵家的厨师,似乎通晓王家秘传的干果布丁的味道嘛」
多半,似乎是只能以老公爵的速度进行对话了。爱德华察觉到了这一点,决定默默地作陪。对他来说本应甜过头了的干果布丁,慢慢品味起来就不可思议地感到美味。
「对王宫的状态,实在是厌烦了呐」
过了一会,对话再次开始了。「我在贵族会议上叫停了艾尔韦要提出的不讲理的议案。那家伙像烈火似地发怒,想要叫我蛰居屋邸。我心想与其受这种屈辱还不如自己主动幽闭算了,就搬来这里了啦」
提奥公是弗雷德里克大王的弟君的儿子。是弗雷德里克二世以及普兰公的堂兄弟。是亲近的血脉,因此,他对普兰公而言似乎称得上是眼中钉的存在。
「所以,你呢?怎样扫艾尔韦的兴了?」
吃完点心,把大拳头放在桌子上,老太公用调侃爱德华似的眼神笔直地注视着他。
「因为绑架国王陛下,被逮捕了」
「绑架弗雷德里克吗?哈哈哈。弥天大谎啊」
他一脸愉快地笑道。
「您相信我是冤枉的吗?」
「假如真的绑架了国王,为了让你一刻都要尽早白状王的下落,你早就在受不分昼夜的审问啦」
确实,就是如此。进入王牢的两周间,一次都没有受过类似审问的东西。
而且,假如普兰公是认真要收拾掉爱德华的话,让他顶着绑架王的犯人的污名,拷问之后赶快杀掉是最直截了当的吧。
喝完茶的提奥公爵把抹过小胡子的餐巾扑地扔到了桌子上。
「安宁的日子被打破虽是遗憾,但如果正是被我忠实的部下恩斯特的儿子破坏的话,那也是命运了吧。说说看吧,拉瓦雷伯爵。说说王宫发生了什么」
「是」
在传说的大元帅面前,爱德华的胸中颤抖。甚至觉得,他所受的不讲理的痛苦,见到这个人就都得到回报了。
爱德华将到此为止的事情经过概要地说了。
他自身在娼馆长大的出身。与普兰公的嫡子塞尔吉·达尔冯斯的相遇。
「塞尔吉和我,在议会上共同提出了废止贵族的私人征税权,制定新税制的法案。虽然想法各有不同,但在削弱贵族之力,将权利集中于国王这一点上达成一致」
「齁。我曾觉得恩斯特是共和主义者,但他儿子竟然支持绝对王政啊」
「在绝对王政和共和政之间,我认为并没有太大的鸿沟」
公爵那如试探一般的视线,爱德华强有力地招架住了。「当民众选择王的时代到来时,就可以移行至共和政治。重要的是,停止贵族的榨取,让民众掌握知识和经济力量」
「唔」
「国王陛下也给予了赞同,是正要开始行动缔结为停止卡尔斯丹和利奥尼亚的国境纷争的和平条约的时候。奔赴与利奥尼亚的签约仪式的陛下和塞尔吉下落不明了」
提奥公爵注视着身浸于担忧和后悔之中的年轻伯爵的脸,捋了捋胡须。
「绑架了陛下和林德侯爵的是艾尔韦,你是这么认为的吧」
「是普兰公,还有在其背后的卡尔斯丹势力」
「还有一个,和那些家伙是一伙的组织你知道吗?」
「组织?」
「是武器商人组成的暗行会。据传在45年前的拉库亚战役的时候,就已经在地下活动了。它不会支持任何一个民族,亦不会支持任何一个国家。那帮家伙的目的,仅是为了煽风点火,唆使人们因主义主张、抑或因宗教相争,促使这大陆全土上战火不灭」
爱德华打了一个激灵。「那种家伙——」
「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是迄今为止都绝对不会出历史表舞台之辈。然而,如果与利奥尼亚的和平条约谈妥,国境纷争便会被回避。那是对那帮买卖武器的家伙而言不利至极的事」
提奥公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们,把狡猾的蛇从巢穴当中拉出来了啊」


「请转达!」
缪德莉站在王宫的玄关,大声叫道。
无法想象是新婚的朴素蓝色礼服。薄茶色的浓密头发盘起,帽子的蕾丝遮盖眼睛的缪德莉,宛如服丧的寡妇一般。
抗议丈夫的待遇的意志,在全身表露出来。
「有无论如何,都要拜见王妃大人,想向她请求的事」
出来应对的侍从以冷冰冰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您,是拉瓦雷伯爵夫人吧」
「是的」
「那么,先拜托自己的夫君吧。只要能见上陛下平安无事的姿态,卧床的王妃大人也会立刻恢复吧」
缪德莉感到了把眼中染红般的愤怒和屈辱,默默地忍住了。
(要怎么办才好。爱德华大人。假如是你,你会如何回答呢)
呼出一口气,昂起脸,她浮现出了平静的微笑,对侍从说道。
「我,是作为丈夫拉瓦雷伯爵的代理前来的。请向王妃大人转达。假如我有何等罪名,请当场逮捕我。若非如此,我将主张身为克莱因贵族的正当权利」
侍从见了她那毅然的态度,表情似乎变得难为情了起来,留下一句「稍候」进了里面。
缪德莉一动不动地一直站在那里。
当她开始做好站到夜晚的觉悟时,发现在装饰玄关的雕刻的那一边,有璨然一闪的东西。
她察看那边的情况,跑近过去。
「来迟了,万分抱歉」
侍从长纪尧姆正把手镜收进口袋里。「请往这边走。王妃大人久候多时了」
缪德莉一时被带到了王宫外面,立刻穿过了像仓库一样的房间的门。如迷宫一般的通道狭窄又避人耳目,让人心想原来王宫竟有这种地方,那当中侍从长手拿钥匙串顺畅地往深处穿去。途中,没有碰到任何人。
「爱德华大人如果知道这条小路,会非常高兴吧」
「请绝对不要外传哦……嘘」
两人迅速地藏在了围墙后。
回廊的圆柱那边,能看见移动中的集团。
领头走的,是红色礼装的普兰公爵。接在那后面的两人,从毛皮帽子的特征来说,大概是卡尔斯丹的使者吧。
(他国的使者,居然旁若无人地阔步宫中)
接下来,在那后面穿着商人服装的发福的男人,吸引了缪德莉的目光。他身披简直如同王侯贵族似的豪华披风,堂堂地走得大摇大摆。是讲了什么好笑的玩笑话了么,男人的哄笑乘风传来的时候,无法形容的恶寒一下子从背脊窜过。
商人深入到王宫这么深处之事,迄今为止在克莱因是不可能的事。连像缪德莉这样的小姑娘,都涌上国家尊严被践踏的愤怒。
「在最后面的,那个商人是谁」
一行人拐过回廊的墙角从视界消失的时候,她小声地向纪尧姆问道。
「最近他与公爵大人一同,似乎到哪里都会四处跟着」
温厚的侍从长的口气里,渗出了嫌恶。「名为弗拉维奥,是武器商人」
「武器商人?」
「是一帮把战争当作自身之粮的家伙哦」
这时,比刚才的一行人稍迟一点,又一个人横穿过回廊。
见到胭脂色礼装的背上金色的长发摇荡的时候,缪德莉差一点就发出悲鸣了。


被请进阿梅利亚离宫后,拉瓦雷伯爵夫人便立刻连拜跪都忘却了,冲了过去。
「王妃大人……!」
「缪德莉」
两人牢牢地拥抱了一阵,泪水沾湿了互相的肩膀。
「王妃大人,您脸色苍白。请放松身体」
「不,没有要紧的事。听说了你的来访,我取回了气力。感觉得到了一百人的伙伴」
「无法立刻赶到,万分抱歉。……那么,陛下的消息如何」
「仍杳无音信」
泰蕾丝王妃坐到睡椅上后,缪德莉跪在了她面前。
「刚才,我在王宫中见到了林德侯爵」
因为太过焦急了,她不知不觉中说得快了起来。「陪伴去往波尔坦斯的陛下的,理应是林德侯爵。为何,只有那位大人回到王宫了呢」
「不知道」
王妃无力地摇头。「即使想问,我也无法从这里踏出一步。而且将男性叫到房间也不被允许」
「那么,由我作为王妃大人的代理,去见侯爵大人」
「缪德莉……不,拉瓦雷伯爵夫人」
泰蕾丝恳求一般握住了她那细细的手指。「你大概很心酸,但当下请避免无用的行动」
「危险迫近到这个地步了吗」
「那也是原因,但现在,可认为是需要一动不动等待时机的时期」
「时机——?」
王妃把握住的手拉近,对向下屈身的缪德莉,低声耳语了一句话。
「诶?」
少女澄澈的眼睛,惊得睁大了。


爱德华整晚在单人牢房中绕圈走。
提奥公爵的话,在脑袋中奔驰回旋。
「武器商人行会」
不止是卡尔斯丹与利奥尼亚的国境纷争。更不用说,也不是谈普兰公爵对王室的怨念的时候了。更大的争斗的火种,在这大陆的地下深处纠缠不休,他现在终于悟到了。
弗雷德里克三世知道组织的存在吗。会不会是正因为知道,才会对那强大胆怯,在王宫深处闭门不出呢。
「真可恨。在这种时候」
真正的敌人,既非普兰公亦非卡尔斯丹。明明看准了其真身,自身却无法从王牢踏出一步。
感到一刻都静不下来的焦躁,是生来的第一次。
「要越狱吗」
可是,要怎么越?一旦逃出这个牢狱,爱德华立刻就会成为真正的犯罪者。进而,看守埃蒂安也会因放跑掉他而被问罪吧。
「啊啊,见鬼!」
正当他因为太过焦躁,击打石壁仿佛要叫它粉碎时,
「一如既往,是沉不住气的男人啊」
那是耳熟的声音。不,是听得超惯了的声音。
「……塞尔吉」
牢房打开,走进了浮现着冰冷的微笑的贵公子、林德侯塞尔吉·达尔冯斯,爱德华呆然朝他看去。
「找我啥事」
他耸了耸肩。「来笑你那惨不忍睹的样子啊。有何不可?」
爱德华叫双手的锁链哐当一响,缓缓地交叉拳头,下个瞬间向塞尔吉揍去。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8-25 23:14 编辑


第十章「王都骚乱」(5)

「看守。你出去」
塞尔吉一边轻巧地避开爱德华地拳头,一边对畏缩在门边的埃蒂安下令。
「可、可是,在规则上」
「我叫你出去!」
「是。遵命。失礼了」
看守慌忙把门关上,但有在外面暗中窥视里面的情况的动静。
因为双手被锁链连起来的不利体势,爱德华轻而易举就被塞尔吉的胳膊倒剪住了。
「怎么了。区区肮脏的鼠辈,这么生气是为了什么」
「这能不生气吗」
爱德华胡乱挣扎试图甩开拘束。「我是有多么——多么、你以为我是有多么担心你啊」
「担心?我?」
塞尔吉发出嘲讽一般的笑声,把手中的囚犯顺溜地放了。「明明被我这么无情地背叛了还这样吗」
两人从正面互相怒瞪。
「陛下在哪里」
「被关在远离王都的乡村。一如既往地健壮,还很顽固哦」
「与利奥尼亚的条约呢?」
「那种东西,早就在云之彼方了。当下,制定与卡尔斯丹的军事同盟草案是急务呢。预定要纳入明年春天向利奥尼亚的派兵了」
「塞尔吉!」
爱德华发出了从腹底挤出般的悲痛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从梦中醒来恢复了理智罢啦」
「是被普兰公妨害了吗」
「那个人,没可能会做这种事」
塞尔吉在喉底呵呵地笑道。「似乎酒毒上到脑袋了。现在还把侍奉在旁之人叫作「勒内」。明明真货已经在拉瓦雷领被你的近侍骑士杀掉了啊」
「……」
「不过,那家伙不够勒内巧妙呢。在各方面都碍眼。如果是勒内,明明能不让周围看破地巧妙操纵父亲的」
爱德华眉头紧皱不动,继续注视着比平时更饶舌的塞尔吉。
「从勒内的父亲那代开始,那帮家伙就派密探进来,煽动我父亲,随心所欲地操纵他。就是说父亲对王室的憎恶也好,对拉瓦雷伯一族的憎恶也罢,都被行会随心所欲地利用了」
「行会……武器商人行会吗」
「你知道吗」
「在这上面的牢房里的提奥公爵那里,听了个大概」
「真的是,无聊的世间」
就像旁观市中斗殴的旁观者一样,塞尔吉抱着双臂倚靠在墙壁上。
「再怎么缔结和平条约,也是无用功。那不是像克莱因这样的一小国能匹敌的对手。即使这整个大陆上的国家群起对付也不知道能不能取胜」
「那么,群起对付就行了」
爱德华的眼中,没有失去光芒。「克莱因、阿尔巴其亚、利奥尼亚、卡尔斯丹。如果再和北方三国也联手的话,无论是怎样强大的组织都能击溃」
「高唱这种莫名其妙的痴话的人,会最先被抹杀掉吧」
塞尔吉混杂着叹息答道。
「如果我父亲一个人是对手,充其量也就只是数年间躲在领地就好了吧。不久寿命尽了就会死。然而,对手是行会就不能如此。只要还在主张和平,你也是,你的子孙也是,直到死都要在那帮家伙的阴影下胆战心惊地过活」
爱德华听了这番话后陷入了沉默。
「塞尔吉,说真话嘛」
他开口的时候,是与刚才的气势汹汹截然不同的平静的声音。「拘束我和国王陛下,是为了从那帮家伙那里保护我们吧?」
「哈哈。为什么,有做这种事的必要」
塞尔吉抬起下巴不屑一顾似地笑道。「收拾了你,明明对我是最有利的」
「……有利?」
「对吧。只要有你在,玉座就轮不到我」
薄唇丑恶地歪起。「爱德华·法恩塔尔,你活着让我很为难啊」
身穿囚服、手被嵌于锁链中的伯爵静静地站在那里。
「塞尔吉。我没有做什么王的打算」
「那么,为什么接近国王?和我一起着手税制改革?从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个国家变成自己的东西吧」
「不对。我,认为除你以外没有能成下一位王的人」
「说谎!」
塞尔吉突然全身带怒地猛冲上去,一把抓住爱德华的后颈。
「明明在暗中取笑我。明明打算用亲昵的口气让我大意,之后夺走王位。差点糊里糊涂就上当了。再差一点就快要相信你——」
塞尔吉说不上下一句话。第一次至近看见的爱德华的眼睛,正蒙上一层水膜摇曳着,表露出所有的悲哀。
「那种……不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越来越凄戚了」
塞尔吉痛苦地喘了好几次气。「我才是蝼蚁……这叫我领会到了」
「成为王的,是你」
爱德华仿佛劝说孩童一般,重复道。「我,会帮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在旁支撑你。克莱因是我们的祖国。两人通力合作,从敌人那里守护这个国家吧」
回过神来,本是做追逼的一方的塞尔吉,反而由爱德华的肩膀支撑着快要倒塌下来的身体。
过了一会歇了口气,塞尔吉粗鲁地推开他。
「这种花言巧语,谁会信啊」
他慢慢地理好服装,背向着爱德华无情地宣告道。
「父亲在死刑执行文件上署名了。你作为国家反逆者,五日后将会在王宫广场被处刑」
「……连接受王宫审判的权利也没有吗」
「你的理想,不就是削弱贵族的权益吗。要是这样,作为一般民死去是夙愿吧」
访问者从牢门出去后,爱德华垂头了好一阵。
突然发觉,一张纸条掉在了地板上。
不,不对。是出去之际,塞尔吉故意掉的。
爱德华捡起来,读了那个,因从腹底涌出的喜悦和安心,无力地笑了。「那个、别扭的家伙」

『今夜,运货马车将停靠在王牢前。
 做好出去的准备 』

满月仍隐藏在厚云的后面。
进这个单人牢房的那天夜里也是,满月的光芒从窗中射入,爱德华回想起此景,感慨万千地回望住了一个月的房间。
「请保重」
看守深深地敬了一礼,取出钥匙,把嵌着他双手的铁锁和锁链解了。
年迈的男佣给他披上打了布丁的破烂披风,拼命掸开后背的脱线。
「真的,没问题吧。埃蒂安、让=雅克」
「是。因林德侯爵大人的斡旋,定下不必因放跑您而受责难了」
「受照顾了啊。过得很开心。再一点点,想在这多呆一会啊」
「请不要说这种话」
让=雅克发出了「嗷嗷」的悲伤哭声,因此爱德华把他抱到怀里,给了那满是皱纹的额头一吻。
「来日,我会再来玩哦。到那为止,可要能拼出一百个字啰」
「已经要走了吗」
走下螺旋楼梯送别的,是提奥公爵。老太公在被烟熏黑的油灯的光芒中,向穿着旅装的年轻人倾注慈爱的眼神。
「这个国家拜托你了。恩斯特的儿子哟。我身上,已经没有那个气力了。只能光在隐居之家,为下世代的幸福祈祷了」
爱德华默默地点头,屈膝请辞后,开始走下楼梯。埃蒂安拿着的油灯,在塔楼的石壁上悠悠荡荡地映出巨大的影子。
「在这里的一个月,增长了数年份的学问」
他喃喃地对自己说完,带头的看守感慨万千地答道。「您这一个月的逗留,强过王牢百年的变化」
走下142级到达一楼,埃蒂安拿着油灯不放灵巧地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进而,二重的铁格栅门接连开锁。
夜空又被厚厚的云层覆盖,冻僵人似的冰雨开始叭嗒叭嗒地落下。包围塔楼和城堡的森林,如同幽灵升起一般,簌簌摇动。
理应刚到不久的运货马车,没影。
「……埃蒂安」
背脊一下窜过冰冷的恶寒,爱德华向看守伸出手臂。「赶快回到里——」
黑色的人影从三面猛扑上来。
「呜、」一声呻吟的埃蒂安的声音,是传到他耳里的最初的异变。
之后,是突然扑来的重量。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施加的冲击。刚听到突起的暴风刮过似的声音,头上那如同砸中火球的激痛。
天地颠倒——然后,爱德华被扔进真正的黑暗中。


有潮水的香味。那叫人怀恋的港镇上、总能闻到的香味。
话说回来,还真是晃得相当粗暴的笼子。刚觉得要从脚开始滑下去的时候,就急激得叫心脏快要从嘴巴里飞出来似的落下。


「啊—啊,明明还以为好不容易解了锁的啊」
爱德华心不在焉地注视着再次束缚住他双手的铁枷锁。
察觉到被仰面放倒在木地板上,是刚才。眼睛的焦点仍无法定下来。比娼馆最便宜的单间更狭窄的房间,在左左右右大幅度地缓慢摇晃。
「船中……」
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呢。乘坐塞尔吉安排的运货马车,明明这会儿本应往安全的地方——到达拉瓦雷之谷、有心爱的妻子等候的领馆的。
「吃饭」
男人进来,在他的脸旁粗暴地搁下盘子。
眼球都懒得动。通透得像水似的汤和干瘪的黑面包有一点点。即便如此,一要动起来脑袋就窜过激痛,恶心作呕无法进食。
浅眠和觉醒反反复复,终于能够起身了。
他仍戴着枷锁,好不容易总算爬到了墙壁的位置,伸开双脚坐。透过小小的圆舷窗能看见的,是浑浊的灰色天空,与时而击撞窗户的白色水泡。
「这里……是哪里」
「距克莱因往东八十海里的海上哦,伯爵大人」
贴着呲牙咧嘴的笑容进来的男人,是叫人感叹真亏能通过船室门的巨躯。他的短手臂像小丑似的夸张地转动敬了一礼。
「抱歉未能及早说明。我名为弗拉维奥,微不足道的商人。是承蒙保管阁下之身之人」
爱德华那模糊的脑袋因愤怒开始感到清醒过来了。得到了怒瞪的对象,眼睛的焦点终于能对上了。
「这武器商人,对待商品都那么粗暴的吗」
「呵、呵、呵。虽听说过是位有点小聪明的人物,还真是如此啊」
商人摇晃着肚子,傲慢地往下看爱德华。
「确实,您是我们贵重的商品。因为必须以用您的性命作交换为条件,让克莱因国王陛下同意与卡尔斯丹的军事同盟才行呐」
「一国的命运和我一个人的性命做交换?那可没法谈」
「是这样吗。可爱的妹君的遗腹子。对陛下而言不是比国家还贵重的东西吗?」
爱德华嘎吱地咬紧牙关。「卑鄙贱人」
「可真是句漂亮的话啊。无法想象是出自流着王家之血的贵人之口的词语」
弗拉维奥径直大步走上前,取出了一张上质的羊皮纸。
「这是给王的书信。在这上面,能亲笔署名吗」
「如果,我说不干的话?」
「把您带往异教徒的大陆上的奴隶市场。毕竟白奴隶,在异国能卖贵呐」
「如果在平时那也挺开心,但不巧现在是新婚之身呢。新娘在家里等着」
「所谓结婚是人生的墓场哦。奴隶不还更轻松吗」
伯爵和商人在好久之间,都一个劲地互瞪。然而,对手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商人。不知畏惧。
「知道了」
爱德华夸张地叹了口气。「但是,就算想签名,这样子也签不成就是了」
说着,他举起戴着铁枷锁的双手示意。
「了解。给您解开吧」
一名从者上前来,解开他的铁枷,然后递出笔和墨水壶。
「在这个地方」
他在递过来的羊皮纸上,痛快地动笔。
「喏」
端详写上的文字的弗拉维奥,瞪大了眼睛。

『笨—蛋』

下个瞬间,爱德华俊敏地动了起来。他把墨水壶往武器商人的脸那边扔,把笔尖往抓住他手臂的男人的手背扎。
「呜哇!」
他把两人的身体撞倒在一旁,弹出去似地向门跑去。
在港镇波尔坦斯长年居住过,他了解这种帆船的构造。要是有舷窗的话这肯定就是比吃水线上层的地方没错。上层甲板的天窗的方格映入眼帘后,楼梯就在左边不远。
冬天的海波涛汹涌。在这个时期,大部分的货物帆船为了避开强风,应该都会沿海岸线航行。如果顺利,能够游到海岸、或是能够被别的船捡到也说不定。
不,不顺利的概率高得多了,但即便如此爱德华也不可能一动不动。一想到自己的存在成了弗雷德里克三世的重荷,跳进海里还比那强。
然而,实际上航海经验一次都没有的他,在不停地摇晃的船中演你追我赶的戏码,果然是很勉强的。
趁他踉跄的空当,一个大块头的船员猛扑过来,狠揍了他的脸和腹部。
他被制伏住,两胁被抱着带回了原来的船室,浣熊似的眼睛周边被墨水弄得漆黑的弗拉维奥出来迎接了他。
「真是位生猛的贵人。想必,在奴隶市场也能卖个高价吧」
商人看着嘴唇划破流血的爱德华,嘲讽似地笑了。「对了,刚刚好。那血能用得上呐」
他命令从者,把流出来的血涂在爱德华自身的手指上。然后,摊开羊皮纸,代替署名硬是印上了指纹。
「唔,相当有说服力」
他让光透过羊皮纸一脸满足地注视信件,「立刻在下个停靠地寄给弗雷德里克国王陛下吧。见了这个,他便明白不是固执己见的时候了吧」
留下这番话弗拉维奥出去后,爱德华又被戴上了枷锁,被撂倒在地板上。
门上闩的沉重声音末了,他再次成了独自一人。
「头疼了啊」
塞尔吉结果是出卖他了吗。装作把他从牢狱里放跑,卖给武器商人了吗。他恨持有第一王位继承权的爱德华,恨到这个地步了吗。
好不容易坐起一跳一跳地发痛的身体,倚靠在墙壁上。
缪德莉得知他从王牢中消失,会受到多大的冲击呢。父亲有没有在冬天的寒冷中身体衰弱卧床不起呢。于贝尔呢。阿尔玛婆婆呢。佣人的大家呢。
在想这些的期间,船也时时刻刻地离祖国渐远。他能再次与所爱的人们相会的日子还会到来吗。
在眼睑里想象描绘出森森地积雪的拉瓦雷之谷,爱德华流泪了。假如魂能化成鸟,他希冀现在立刻就停止呼吸回去。


商船的船长心想,这依上客待遇占领一个房间的贵族俘虏,只让他闲着就太浪费了。
「可以吗,弗拉维奥阁下」
「拜托请尽量不要弄出瑕疵了哦。呵、呵。毕竟是商品呐」
一个船员解开了他的枷锁,代替地给他戴上类似王牢里戴的那种较松的锁链。左脚也被戴上了沉重的带锁铁环。这样一来就算跳海,也只会划不了一下水就沉进海底罢了。
他哐当哐当地拖着锁链,被押上了甲板,久违的蓝天的明朗刺眼得他头晕目眩。
「来吧,伯爵大人。要工作嘞」
他被撞倒,趴倒在甲板上,坚硬的刷子扔到了他头上,周围工作的船员们就一下子笑开了。
「将这个甲板,每个角落。要用这个刷子洗得干干净净。敢偷懒的话可不客气嘞」
船员们心想要是他发牢骚就踹他一通,嗤笑着盯着看,可听到跪地不起的贵族年轻人嘻嘻地笑得开心,就大吃一惊。
「啊—,久违了啊。擦地板啥的到现在为止,就算想干,也不给干嘛」
「说、说啥?」
「嘛,看着吧。我会把这比猪圈还脏的甲板,给擦得亮晶晶的」
在哑然的船员们面前,爱德华自豪地昂起了脸。挽起袖子抓起刷子,用熟练的手势咯哧咯哧地开始擦起地板来。


帆船在十日后,接近了东边的海的群岛海域。
决定下来要在那其中的一个、拉加斯岛的港口作最初的停靠,弗拉维奥因为要顺路到拉加斯的行会支部,于是要在这里下船。
「船长,那个伯爵大人就拜托咯」
一边望着为了航行过狭窄的岛影开始降下桅杆的帆的船员们,大商人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别想糊弄哦。奴隶市场的利润可是六对四呐」
「说起这件事」
漆黑的须面船长难以启齿地支吾着说道。「那个男人,真是伯爵吗」
「你说什么?」
「或许,会不会是从者之类的在做替身呢。该怎么说呢,虽说是伯爵,也太破天荒了」
「齁」
「甲板两天就能擦得干干净净,跟刚结束下水典礼时的船一模一样。即便如此他还说想再干些什么,于是就派给厨房想让他剥剥土豆皮之类的,料理却是叫厨师着迷的手艺。这还不止,结果连船上的书记,也被指摘出商品送货单和船荷清单的计算错误,提出想把他用作助手」
「……」
「会不会那人是伯爵家的能干执事或是什么,真正的拉瓦雷伯爵已经逃到不知哪里去了啊」
弗拉维奥「唔唔」地陷入了沉思,但还是不住地摇起了和下巴分不开界线的粗脖子。
「是真货没错的。我记得,听说过他孩童时期似乎在港镇的娼馆打过杂」
「那也难怪了」
船长挠着头,装作自言自语地补充道。
「把他当做伯爵,挺浪费的啊—」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8-26 22:27 编辑


第十章「王都骚乱」(6)

拉加斯岛,是东之群岛海域中最大的岛屿。
尤其是西边的港口,是与异教徒的交易的中继地点,几乎所有的船都会中途在此落脚补给水源和装卸货物。港口的旁边,排列着招牌花哨的旅店和酒场,煤烟燻黑的土黄色屋顶的家屋毫无隙间地埋没镇子。高地上散布着大商人的屋邸,南国风格的阳光充沛地倾洒而下,把白墙宛如灯台一般点亮。
与直到春天都被埋在越冬雪之下的拉瓦雷之谷相比,简直就是另一番天地。
爱德华也赤裸了上半身,让风吹干流下来的汗。直到刚才,他都肩扛着大件的羊毛货物在甲板上往复。
手腕仍被宽松的锁链连着,但脚上的枷锁在很早前就解开了。后背上几条红蚯蚓一样的肿痕,也几乎快要消失了。
航海的最初数日,也有踹开他用棒打他之辈,但爱德华毫无怨言地不在乎。不久,船员们悟到,比起这般刁难,还不如让他自由地过,能叫自己舒坦上好几倍。
乏味的饭菜变成不输于一流饭馆的水平,绳索头的开衩被细心地重新卷好,盆里要洗的衣服,在不知不觉间就洗干净在甲板上飘扬。
无论是谁,都开始对这不像伯爵的伯爵甘拜下风,连船长都时不时忘记他是要被当作奴隶卖掉的俘虏了。
在港口靠岸后,受雇的船员们争先恐后似地下船,一起去熟络的娼妇那里和可以喝上便宜酒的酒场。与之替代登上船来的,是装卸工们。无论在哪里的港口,都必定会有装卸工的行会,一手承接货物的装卸工作。
因为甲板长和书记占据在出口指示货物的装卸,要钻空子逃跑到底是很难。爱德华倚靠在船舷上,心不在焉地眺望着港口的情况,沉浸在追忆之中。
从克莱因出港半月有余。头脑中的角落某处,已经开始做回不了祖国的觉悟了。
说实话,陷入绝望受咬断舌头的诱惑驱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然而,每一次,都有很多东西制止住他。
那当中,有心爱的缪德莉的面影,有对病身的父亲的思慕,对拉瓦雷领民们的责任,还有对克莱因王政强烈的变革的想法。
如果,接下来前往的异国是自己的命运的话,就甘心接受吧。但是,如果他的应成之事,还在那美丽的故国的话。
(无论受到何种苦难,能回去的日子终会到来)
他用力抓着船舷,这么对自己说道。
他无意中漫不经心地看装卸工们干活,运进来的木箱当中,多半全是剑和弩枪等武器。
从大陆大量输出铁制的低价武器,从异教徒的国家大量采购高价的火药和大炮。武器商人行会在世界各地拥有支部,凭这买卖获得了巨额财产。
爱德华以充满嫌恶的目光眺望此景,偶然看了运货的壮工的脸,「呜哇!」地叫了出来。
有认识的脸。是来过伊莎朵拉的娼馆的原水手。
(糟、糟糕)
成了被囚之身、处于被带往的遥远异国中,遇到同胞是无上的喜悦。哪怕那是自己最讨厌的人物,在这时候那都能一笔勾销。不过,只是那对象太糟了。
在伊莎朵拉的娼馆里,撕破妮妮特的衣服想用暴力凌辱她的变态男。爱德华把他揍惨了不止,还从口袋里连钱都偷了。就算怎么苦苦央求都好,都总觉得他不会帮忙。
男人察觉到被人死盯着看,狐疑地回头看爱德华。
「好、好久不见啦。客人」
「啊、」
装卸工一下吊起了眼梢。是想起那时的疼痛和愤怒了吧。
「你、你……」*
「对,真是奇遇呢。居然在这种地方碰到」
「你丫!」
爱德华擦过扑上来要抓他的男人的手。
「都你丫害的,有好一阵我在水手的同伴中,成好笑柄了」
「都两年前的事了吧。饶过我嘛」
围着桅杆台,被团团转地追。
「所以,你还是水手吧?在这种地方干啥?」
「吵死了。要你小子管」
「Hu—m。比如说因为平时的糟糕游戏让娼妇受了啥伤,被娼馆的主人逮着威胁要赔,无可奈何在出航前赚日薪还债啥的」
男人突然停住了脚步。看来多半是说中了。要不然,团结的行会雇佣生人,普通来说根本不可能。
「可是,真好啊。毕竟你不久就能回克莱因了」
爱德华扑通地坐到甲板上,潸然泪下。「我啊,揍了你后遭报应了。居然要遭这种罪」
男人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戴在他手臂上的锁链。
「被卖了吗」
「啊啊。从伊莎朵拉老板娘那里逃出来,大玩特玩之后,终于因为赌钱负上莫大的债款了」
「齁」
男人的嘴边浮现出以别人的不幸为乐的下作笑容。
「啊啊,求你了,就算回到波尔坦斯,也不要跟街上那帮家伙说我的事啊。尤其是Mistress绝对不能告诉。如果,被人知道我成了商船【安第斯·索勒】号的奴隶,我会羞死的呀」
「啊啊,知道了。保密吧」
男人看上去非常开心地答道。男人被师傅喊到,慌忙走下船去,爱德华祈祷一般注视着他的后背。


站在王宫大门的卫兵突出长矛,盘问接近过来的男人。
「站住。干什么的」
男人以具有威慑力的锐利目光回头看他。
「你,连自己守卫的王的脸都不晓得么」
「陛、陛下!」
卫兵会看错,也是无可厚非的。弗雷德里克三世头戴宽边帽,身披粗糙的外套,完全就是市场小贩的打扮。
转眼间,王宫陷入了大混乱。两个多月下落不明的国王,突然靠自己的脚走回来了。
弗雷德里克把仿佛见了幽灵似地战战兢兢的侍从和贵族们甩在后面,泰然自若地前进到了尽头,仍穿着小贩服装就猛地坐到玉座上。
侍从们散乱地接近过来。
「欢迎回来,陛下。您平安无事太好了」
「啊啊」
「两个多月间,您在何处呢」
「出门猎狐,迷路了」
「蛤?」
侍从们目瞪口呆,王向他们露出调侃似的笑容。
「把林德侯爵叫来」
「已经,在您身旁」
背后的昏暗处发出声音,吓了他一跳。
塞尔吉·达尔冯斯绕到正面,深深地拜礼。「陛下不在的期间,我死守住了最终会成为我的东西的玉座」
国王哼了声鼻子。
一阵不见,年轻侯爵身裹上了杀气腾腾的气场。这之前,他尽管是个有才干的人,但也笼罩着一股类似温室长大的宽松气息。然而,如今却犹如站在最前线的将校一样。即使露出微笑,尚还留有严峻之色的硬朗脸颊,叫人觉得仿佛见到他在这两个月间体验过来的苦恼。
那一夜,本应爱德华是会乘着塞尔吉安排好的马车,从王牢出发,能够平安无事地到达王藏身的地下室才对。
假如他来了的话三人就在推敲接下来的对策了。农村的红酒贮藏库朝气蓬勃又活力盎然,会有如同临时政府一样的情趣吧。
然而与预想相反,来到隐居之家的,只有塞尔吉一个人。
『被先发制人了』
金发的贵公子短促地说了一句话就顽固地闭上了嘴巴,第二天突然就没再现身了。他肯定是去四处奔走追寻爱德华的下落了,不过就算裂了嘴,他也没可能会承认那种事的。
国王得知带走爱德华的是武器商人的同伙,是因为那数日后从行会送来了胁迫状。
进而,到收到印有看来是爱德华的血指印的信件时,弗雷德里克就挫了志气。已经只能降服了。
他承诺接受敌人所有条件后,立刻乘塞尔吉的从者驾驶的马车回到王都。
「约定完成了哦」
王倚靠在玉座的背上,摊开双臂。「余回到了王宫。与卡尔斯丹的军事同盟上余也署名吧。然后蛰居王宫深处,不再对政治插嘴。那就好了么。还有其他别的什么」
「没有了。之后,再亲自指名我为下一位王的话」
塞尔吉屈膝答道。「成为徒有虚名的傀儡王,堂堂地把这个国家出卖到商人们的手里吧」
充满愤怒与焦躁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上。
什么都做不到的焦急。爱德华被掌握在敌人的手上,就无计可施。
大厅的大门打开,身裹红色礼装的普兰公、艾尔韦·达尔冯斯进来了。
弗雷德里克微微地抬起一边眉毛。本应饰在公爵的头上的浓郁的金色,在短时间内混进了白发。把所有的权力收入掌中,叫人还以为正在讴歌自己的天下之春的普兰公,已经把自己的身体让渡给无法回避的衰老了。
「欢迎回来。陛下」
一边以失去劲头的沙哑声音作问候,这个国家的第一权力者轻轻地低下了头。「看起来您身体健壮。比什么都好」
「汝的脸色不好啊。是不是酒量稍有点过了?」
「您真有慧眼,不胜惶恐」
话语虽然恭敬,但不含感情的对话还是一如既往。在父亲后面,塞尔吉宛如雕像似地抹消了存在感。
「在您两个月的离开期间,政事多有耽搁。尽管知道您疲惫,请快快执手公务」
「唔」
「卡尔斯丹的使者正在等候室。我立刻安排谒见之仪」
「那之前」
仿佛在说这是微不足道的杂事似的,冷淡地说道。
「拉瓦雷伯爵的事。余,是以自己的意志藏身的。因此,伯的罪状上,绑架监禁和国家反逆罪都不适用。立刻撤回汝以余的名义发出的死刑执行命令,恢复伯的名誉吧」
「遵命」
普兰公在忍笑似的嘴角抽搐。
「然而,稍有些迟了。听闻那个男人在一个月前痛打看守从王牢越狱,现在也正在逃亡中」
「虚情假意」
「噢,何事?」
玉座的外甥和下座的叔父互相冰冷地错开目光。
「余累了。与使者的谒见,是明日之后」
他不由分说地从玉座站起。「现在,去阿梅利亚宫」
「恕我冒昧」
一名侍从看着普兰公的表情,说道。
「王妃大人在上个月伤风后一直身体不佳,卧床不起。按医生的诊断,现在谁都不能见」
弗雷德里克吊起眼梢「哈!」地笑了一声。
「余连见妃的自由也没有吗。所谓王宫是徒有虚名,与牢狱无异呐」
普兰公说道「这真是惊人」摆出一副惊愕的样子。「担忧您的身体的家臣们,似乎在陛下看来是牢狱的看守」
「够了。退下!」
这时,门外响起不合时宜的喧哗。
「什么事」
发出责问的一名侍从正要派兵前往的时候,门就被用力地向内侧推开了。
不论是谁,都「啊、」地叫了一声。
侍从们也是,普兰公和塞尔吉也是,然后甚至连弗雷德里克三世也是。
「好久不见了。国王陛下」
拄着拐杖,缓缓地走进来的,是身穿公爵礼装的高个子老人。「久违了呐。艾尔韦」
「你是——」
普兰公那苍白的嘴唇喃喃道。
奥本·德·提奥公爵。
把王牢当作隐居之家的原克莱因王国陆军元帅,相隔五年重新在王宫出现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
缪德莉把嘴从杯子离开,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
「无论在哪个地方喝,在这个暖炉前喝的糖霜可可是最好喝的。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那是因为这里是你出生长大的家呀」
母亲体贴地抱住女儿的肩膀。「呐,不能再把逗留延长一点吗」
缪德莉摇头了。
「在王都能做的事已经没有了。领地的经营,也尽是拜托给奥利维尔和罗杰。得赶快回去才行」
「至少到融雪之前,呆在这边吧。……不,从今往后也一直和我们一起」
流着忍耐不住的泪水,达芙妮诉说道。「像以前一样,亲子三人一起生活吧。就算那样做,谁也不会责备你呀。因为……明明你和爱德华大人连一夜,都还未共度……」
「母亲大人」
缪德莉保持着微笑,抹去流到母亲脸颊上的泪。「谢谢你。这样为我顾虑。可是,那办不到啊。假如,哪怕有过一点忘却爱德华大人的事也好,我一生都会无法饶恕自己的」
「缪德莉」
「我没有失去希望。因为爱德华大人绝对会回来的。如果是打牌游戏,赌上全部的筹码都行哦」
「啊啊,按你舒心的做就好啦」
珀西瓦尔深深地点头,从安乐椅上站起。「迎接的马车似乎来了。送你到那里吧」
缪德莉轮流给双亲一个离别之吻后,侍女吉尔便给她戴上事先温好的毛皮帽,手上套上连指手套。父亲为给出发的女儿送行,带头到了玄关间。
「女儿哟」
父亲背对着她,用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说道。「走你决定的道路吧。无论发生什么,达芙妮和我都站在你这边」
缪德莉咬紧牙关忍着,但虚张声势已经到极限了。
「父亲大人」
她扑进父亲的臂弯中,在肥大又有点卷烟味的长袍上蹭着脸,哭了。


登上前桅的瞭望台的水夫发出了悲痛的叫声。
「是海盗船—!」
「什么!」
在甲板上的水手们也好,在船舱里的水手们也罢,转眼间都聚集来了船舵的周围。
「蠢货,为啥不早点发现」
「对手的船速太快了。四根桅杆根本是犯规啊!」
刚刚似乎藏在岛影中的漆黑的船,飞快地迫近过来。在逆风中之字形破浪行驶的【安第斯·索勒】号慌忙要掉头,但已经为时过晚了。
对商船而言最可怕的,是暴风雨、火灾和海盗。
暴风雨和火灾,会连船带货一同卷走。不过如果运气好,也有闯过难关得救的情况。海盗则不会破坏船,却连人命带货一点不留地夺走。就算性命得救了,直到死都要给海盗船划船。
尤其是武器搬运船,很多时候会成目标。那是因为货物能够以高价交易。因此受雇水手们,全都也是一流的战士。
上层甲板的武器库被打开,大剑和弓传到每人的手中。船侧的炮门顺溜地开口。
「绝对,别让货物被抢了!」
「哦哦!」
船长对掌舵手下达细微的指示后,锐利地瞪了一眼一个人落在甲板上的爱德华。
「把俘虏,关进去」
「是!」
一个水手催着他,叫他爬下了往船舱的梯子。
把他拽进船索盘绕的仓库后,水手把爱德华手上的锁链连同钥匙系在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船具专用的勾子上。
「喂、喂。这样子要是船沉了,我要咋办啊」
「一起沉吧!」
甩下这句话,水手嘭地关上门走了。
以半身由天花板吊起来的双手高举的姿势,爱德华一个人被落下了。
不久,似乎商船、海盗船双方的炮门都打开了,与轰鸣一同,船体咯吱咯吱地发出悲鸣。是直接击中了吗,船体仿佛快要翻倒了。
「开啥玩笑」
这样下去,真的要成海里的藻屑了。
爱德华双脚互相搓,把穿着的靴子脱下来。从鞋子中,嘎嗒地掉下一把小刀。
那是切芝士用的小型刀。是他在厨房帮忙的时候,找空子悄悄藏到鞋底的东西。那之后,他在半夜起来花上不知几天,慎重地削手铐的锁。之后再差一点锁的接缝应该就能断了。
他一边警戒着船的摇晃,一边把刀子夹在脚趾里。按翻跟头的窍门把脚往上伸,把刀子递到手里。
是船的沉没比较快,还是在与海盗的战斗中趁乱跳海比较快呢。
拼命的功夫奏效了,刀子折断,与锁链吧嗒地掉到地板上,是几乎同时。
他搜索船舱,从货物当中拔出一把小号的剑,一口气冲上了梯子。
从甲板上,有人翻个跟斗倒了下来,他一瞬避开了。
炮击已经停止了。似乎海盗们一个接一个地改乘到商船上,剑戟的火花四处飞散。
他不会犯对状况一无所知就冲到那当中的蠢事。他小心谨慎地登上甲板,藏在了支在桅杆上的段索的粗绳结后。
在被血的飞沫沾湿的甲板上,已经倒着好几个水手了。也有人彻底丧失了战意跪下,其他人也降伏了,舍弃了武器一动不动地坐着。船长也在。
胜负简单得没劲,以压倒性的胜利告终了。
得意洋洋的海盗们把武器高高举起扬起胜利的欢呼。那背景中,海盗船的桅杆上顺溜地升起旗帜。
商船的水手们见此,发出了惊愕的吼声。
「骷髅带王冠的旗——」
「是【海之帝王】!」
有一名高个子的男人在欢呼之声的迎接下,跳过船舷过来。
覆盖头部的鲜红丝巾下面,长长的褐发随风飘扬。从松开金扣子敞开前部的上衣里,露出同样只缠着鲜红腰带的魁梧的上半身。
爱德华连正在藏身的事也忘记了,站了起来,看他看得入迷。
几乎同时,男人那边也朝爱德华投向锐利的一瞥。
「你,是克莱因的拉瓦雷伯爵吗?」
仿佛能响至一海里外的、胸襟豁达的声音。爱德华虽然困惑了,但也立刻答道。
「对」
海盗之长听此,被太阳晒黑的脸喜笑颜开。
「那还真是好运。我们一直,在找你」


海盗船【拉斐尔·诺瓦尔】号的船长室,犹如玩具箱一样。在狭窄的船室当中,塞满了男人必要的一切东西。嵌入式的陈列橱中,是所有种类的酒,中央是扑克台。然后背靠着大张的海图的,是兼备领女性入室的用途的特大沙发。
在那沙发上,【海之帝王】正舔着干邑白兰地。想必是杯美酒吧。今天的战利品,剑和弩枪合计起来售价不下十万索尔特。
曾是俘虏的伯爵站在他的面前,搓着两只手腕,对自己的手的自由不知所措。手上的枷锁得到解开,从王牢时数起来实际上是相隔两个月了。
「道谢之前,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来救我,是谁出的主意?」
「天知道,你觉得是谁」
爱德华拧脖子装作冥思苦想。「劳罗·马尔提尼吗」
「齁。为什么」
「利奥尼亚海军和海盗在联手,本人这么说过」
爱德华笔直地望着他的眼睛。「而且,你和劳罗气场相似」
海盗之长露出了实在不情愿的苦涩表情。
「那家伙,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欸。所以,就在做利奥尼亚的私掠船了吗」
「不是私掠船。我们,无论哪个国家的船都随意袭击」
他优雅地提起嘴角。「只是偶然,那和利奥尼亚利害一致罢啦」
「哪边都无所谓。感谢你相救,感恩不尽」
「不需言谢。只是你幸运罢了。我的部下,在拉加斯岛的港口上偶然见到了船上的你。见了那头发,一眼就认出你是我们在找的男人了」
「头发?」
「你自己没发现吗?」
「啊啊」
爱德华把手放到头顶。「想也是这样啊。我就觉得差不多该不妙了」
「在下个停靠地,给你找条去克莱因的船。那对你来说是不是好事,就另当别论啰」
「克莱因,状态这么糟吗」
「现在回去的话,首先就会被杀了哦。听说王不在的王宫,完全被卡尔斯丹派执了牛耳。劳罗已经做好全面战争的觉悟了」
年轻伯爵凝起水色的眼睛陷入了沉思。到底是连身经百战的海盗,也对他表情中浮现出的剑一般的锐利屏住了呼吸。
「仅有一事相求」
终于抬起脸的爱德华下定了决意,恢复了原来快活的表情。
「什么」
「让我,加入海盗一伙吧」

     
   第十章 完


————————
注: 第一小节「你、你……」「对,真是奇遇呢。」原文是「き、き……」「そう、奇遇だよね。」那个水手想说的是貴様(きさま),与奇遇(きぐう)的第一个音节相同。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8-30 19:56 编辑


最终章「新时代」(1)

波尔坦斯中,雾的季节又巡回而至。
川面上匍匐着白色的烟霭、船头上点亮了马灯的帆船和小舟的影子悠悠荡荡地出入港口的光景,犹如拂晓的睡床上窥见到的幻影一般。
佐伊打开诊疗所的门走进里面,把湿淋淋的披巾挂在衣帽架上。
即使住进了诊疗所的二楼,她也还会在清晨去伊莎朵拉的店里做帮手。在人人入睡后静悄悄的娼馆里先把琐碎的收拾做好,娼妇就能舒服地迎接新的一天了。
正当她在炉灶生火时,穿着睡衣的西奥多抱着弗雷德从二楼走下来。两个人都睡眼惺忪。
「欢迎回家,佐伊」
「我回来了。我马上烧开水。你要喝什么呢」
「我想想啊。要热红茶吧」
佐伊把水壶放在火上。取了小锅,把刚刚从早市买来的牛奶从瓶子里倒进去少许。从油纸中拿出培根块厚厚地切好。把它和鸡蛋一起烤,用来配今天的早餐。
佐伊和西奥多结婚,是新年后不久的事。
『如果想让弗雷德将来接受正规教育的话,必须增加更多学习的时间才行哦』
他说凭诊察间歇那短暂的时间是赶不上的。『所以,要不要搬到我家的二楼来呢』
她不假思索就说了「好」。察觉到那是求婚的话语,是隔了一口气之后。
虽说被逐出了家门,对象姑且是男爵的家世。是医术高明的医师,而且还是年下。像自己这种身份卑贱的带着孩子的女人根本配不上他,佐伊这么想着就一直假装看不见他的感情。
(不过,说不定,他其实比起我更想和弗雷德生活呢)
西奥多很疼爱义理的儿子,都令她不禁这么乱猜了。
她给丈夫那大马克杯倒入红茶,给弗雷德小弟的小杯子里倒入温过的牛奶,两个人并排以一模一样的动作,呼呼地吹气。
「对对,西奥医生。Mistress托我把这封信带给你」
结婚之后两个月,她对丈夫那客气的叫法还是改不了。
医师托了托厚厚的近视眼镜,开始读起伊莎朵拉的信,表情渐渐变得不痛快起来。
「写了什么呢」
只会做简单的读写的妻子只能从表情推测内容。
「说有召叫我来王宫」
「王宫?」
佐伊发出僵硬的声音。
「Wang Gong是?」
弗雷德弄得嘴巴周边全是白色的泡沫,问道。
「是有位和你名字一样的国王大人的地方」
「我也想去!」
「等你再长大一点,能成为我的助手时就带你去哦。佐伊,可以之后到威廉师傅那里去拜托他借马给我吗。明天一早就出发」
「知道了。可是……不危险吗」
佐伊连在儿子面前都忘了,不禁把担忧说出口。「因为,我听说即使是国王回归之后,王宫现在也分成了好战派和反战派两派相争」
「哪怕是如此,只要被病人叫到,医生不论哪里都会去」
西奥多为了尽可能听上去乐观一点,用悠然自得的声音答道。
「而且,无论如何也必须要去的理由,还有一个」
说着,他把放进袋里的另一封信件拿了出来。「受缪德莉拜托了。得把这个送到王宫才行」
佐伊「啊、」地叫了一声后捂住了嘴,小声地私语道。
「拉瓦雷伯爵的信又送到了呢」
「安迪哥哥!」
「嘘—。安静。对,是安迪写给国王陛下的信」
一家子把额头挨在一起,交织涌出来的笑。
来自身在外国的爱德华的秘密信件送达波尔坦斯,已经是第三次了。
说到底事情的开端是在五个月前,一个水手在波尔坦斯的酒场气焰高涨起来,吹了这样的牛皮。
『违抗过我的家伙,没一个能有善终。因为天站在我这一边啦。伊莎朵拉的娼馆里那个嚣张的小鬼头也是,被卖去做了船奴隶,使劲后悔顶撞过我』
那番话,在他点第二杯酒之前传到伊莎朵拉的耳中,转眼间,手拿研磨棒的Mistress就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了酒场——这事,现在已经成波尔坦斯的谈资了。
『大家,帮我去拜托外国航路的所有水手吧。跟他们说,在拉加斯的西港上个月出港的【安第斯·索勒】号和那上面载着的拉瓦雷伯爵的传言,什么都行,全告诉我吧』
老板娘下达的大号令转眼之间就跑遍了后街,由在波尔坦斯出港的船传遍了东边和西边的海域。
殷切盼望的消息,在新年的时候送来了。这艘武器搬运船,已被【海之帝王】所率的海盗船袭击一事。那个时候,一位伯爵改乘到了海盗船上一事。
更幸运的是,波尔坦斯的娼馆之主在寻找爱德华的下落的传言,反过来传到了在港口停泊的海盗船水手们的耳中。
来自爱德华的最初的信,不久就送到了伊莎朵拉那里,那之后也是,每当海盗船停靠,信就会托给驶往波尔坦斯的船只。
伊莎朵拉把收到的信巧妙地瞒过敌人,送往各自的收信地。在被闭锁于黑暗当中的克莱因王国中,波尔坦斯的港口成了唯一向世界敞开的希望之窗。
「太好了。伯爵大人过得很精神呢」
「安迪哥哥他,什么时候回来呢。呐,爸爸」
「肯定很快啦」
西奥多抚摸着儿子的头,微笑道。
「等一等吧。那位大人回来之后,这个国家一定会变好的」


冬季期间一直覆盖在山谷上空的灰云退向北方,注意到的时候蓝天已经探出来了。
能让人想起这个山谷之主的眼睛的颜色。有什么好事发生的时候,那双眼睛总是快活地闪闪发亮。
山谷的人们在冬天期间,一有机会就会说起下落不明的年轻伯爵的事。当发现雪下的冬小麦的芽在茁壮成长的时候。当用蚕丝纺纱织布的时候。当门窗在交杂着雪的寒风中嘎嗒嘎嗒地听上去像敲门似的响起的时候。当点亮新蜡烛的时候。
说话粗鲁,容易亲近,以离奇的行动叫众人吃惊,然后总是把民众放在第一位思考的领主大人。人们谈论起讲不尽的回忆,最后垂头祈祷他平安无事。
不可思议的是,比起他在领馆的时候,他离开山谷后众人更感觉他亲近也说不定。
领馆的佣人们也是,拿主人不在做借口怠工的人一个都没有。
他们比平时更热心地干活了。扫除无微不至地到达空房间的每个角落,油灯的煤烟子总是细心地擦掉。无论哪匹马都刷到毛色发亮为止,做好放鞍的准备。
好让爱德华哪怕半夜三更回来了,都能用热水洗脸换上干净的衣服。好让他能靠刚出炉的饼干和热茶舒一口气。
女仆也好厨师也好,不怠慢准备成了理所当然的日课。
那天早上,见习园丁小提姆也天一亮就钻出床,在大少爷房间的阳台下站了一会。当见到积在扶手上的雪在朝日的照射下叭唦地落到地面时,他就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好嘞!」
少夫人已经给了许可,外勤的佣人们也可以随时自由出入屋邸了。但是,单靠自己一个,果然拿不出勇气。
这之前,是见习马倌达古陪他来的。他跟提姆年龄最相近,在各方面都很好拜托事情。正当他在寻找达古的踪影,左顾右盼地四下张望的时候,就见到马夫兰德快步走来。
「兰德先生,早上好。到屋邸是有什么事?」
提姆跑了过去,嗲声嗲气地说道。穿着三颗纽扣地制服的高个子马夫仿佛在说他碍事似的向下望去。
「跟你没关系」
「我想去里头的大厅,可以陪我吗?」
「我有要事在身可是很忙的。大厅这点路,一个人也去得了吧」
「可是」
他用入口旁的地毯细细地擦过满是泥的长靴底,慌忙追在后面,但是马夫的身影已经哪里都找不到了。
少年手里拿着脱下的帽子,在玄关间里无计可施。对他来说,果然到了如今屋邸也还是圣所。从受雇为佣工的时候起被灌输的身份的隔阂,如今也在阻挡着他。
「怎么了?」
听了男人的声音回头,提姆就大吃一惊差点吓瘫了。
那是担任大少爷的近侍的、金发骑士。
去年秋天,大少爷被军队带走。那噩梦般的一天里,骑士也负了重伤。要说起那伤势有多严重,那是差一步就要穿过天国之门了,园丁师傅是这么说的。
是因为如此吗。透过窗户射入的光芒中金发闪闪发光的样子,看上去犹如从天国下凡的大天使大人一样。从前总是面无表情、鲜少和佣人说话的骑士,在这一阵变得不论是谁都会温柔地微笑相对,也一定是因为他上过天国一趟。
「那、那个,我,想看大少爷的信」
「知道了。一起去吧」
于贝尔握住提姆的手,领他到了里头的大厅。
「哇」
橡木的大门被推开后,少年发出了和往常一样的感叹声。
装饰在墙壁上的巨幅黑色海盗旗上,拔染着骷髅与王冠的纹章。灯桌上摆着的,是古代的海盗们藏起来的古代苏勒德斯金币和美丽的蓝珊瑚。
这是令人想起神圣的祭坛的、百看不厌的光景。
然后,和那些宝物一同,爱德华送来的信摆在上面。提姆向信伸出手指,抵在字上面,磕磕巴巴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拉瓦雷领的……大家。船在、yi、yi……』」
少年园丁这一阵子开始认真学起认字来,是因为他一心想读读这封信。
「『船在异教徒的大陆上登岸了』」
提姆读不下去了,骑士轻轻地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
「『头巾型的金箔屋顶,眩目地反射着阳光。镇上飘着的香辛料的味道。人们的服装。一切都和克莱因不同。我感到世界真的很广阔』」
于贝尔读到这里停下来,让思绪驰骋在遥远的异国中。像在波尔坦斯的港镇的时候一样,快活地巡游小巷的主人的身影历历在目。
自己不在那旁边是最让他懊悔的。
提姆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海盗旗,眼睛闪闪发光。
「大少爷他,一定会成为出色的海盗回来吧」
这语气,让于贝尔觉得好笑得不得了。在没有海洋的土地上出生长大的少年,竟相信海盗比伯爵更了不起。
「如果他成了国王大人回来的话,怎么办?」
对骑士这开玩笑的问题,提姆回以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国王大人……这个国家的?」
「对」
「不要啊」
提姆立刻摇头了。「因为,要是这样,大少爷就不再是只属于我们的大少爷了嘛!」
这时,大厅的门打开了。进来的,是夫人配属的女仆、索尼亚。
索尼亚见了于贝尔,吃了一惊,退后弯腰恭敬地敬了一礼。
于贝尔也默默地点头回应。
「少夫人马上要下到这里来了」
「哇、少夫人她!」
提姆惊得整个人飞起。「我、我、立刻告辞」
正好就在少年园丁惊慌失措地要从门口逃出去的时候,披着长长的毛织披巾的缪德莉走了进来。
「早上好,提姆」
美丽的女主人对满脸通红地惊慌失措的少年露出微笑。「看上去很精神呢」
「早、早上好!」
「于贝尔」
骑士敬了无可挑剔的立礼,缪德莉皱着眉头接近了他。
「身体,已经没问题了吗」
「是的。感谢您关心」
「还是不要太勉强比较好啊。趁稍微不注意的空当就四处乱跑,索利亚在这么抱怨你哦」
「只是点小事」
微微苦笑的于贝尔瞥了身为他救命恩人的女仆一眼,就别开了目光。
「你在就太好啦。刚刚,兰德送来了领主大人的信」
这时,大伯爵带着跟随在旁的执事罗杰,走了进来。
「听说爱德华的信到了吧」
「义父大人」
大家深深地屈膝。
恩斯特在冬天期间忽好忽坏的病状,随着天气渐暖好转,现在能够靠拐杖用自己的脚走路了。爱德华活着的消息,是比什么药都强的妙药。
不,不止是父伯爵。对住在这领馆的人来说,他是活着的喜悦本身。
叭嗒叭嗒地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是管家奥利维尔,那后面跟着玛丽昂和奥丽嘉母女、和女仆长艾德莱德陪着的阿尔玛婆婆。
「看来大家都聚齐了嘛」
不知不觉间,他们一同注视住了挂在墙壁上的旗帜。犹如透过那里爱德华本人在注视着他们一样。
「我要读了」
缪德莉用细长的手指张开了纸。
写有流丽的文字的信件上,跟迄今为止的两封不同,只简洁地写了要紧事。
他健康无恙一事。他努力实现的目的,几乎达成一事。
然后结尾的话语是——。
「『拉瓦雷之谷中春天来临的日子里,我会回来。恳请迎接』」
「要回来了!」
奥利维尔发出了突然发狂似的叫声。
「说是什么时候?」
「写着『谷中春天来临的日子』啦」
「那样子,太过含糊了,想要迎接也无法迎接」
在轰动起来的大家当中,执事罗杰用冷静从容的声音说道。
「大少爷他,在什么时候会感觉到春天来了呢」
大家一齐噤了声。
女仆长咳哼地清了清嗓子。
「是屋邸中百叶窗打开的日子吧」
佣人全体出动拂走全屋邸的尘埃、洗净窗帘的日子。的确是最能令人感觉到春天的到来的日子。
众人不假思索地朝光线射入的窗户望去。今年在缪德莉的指挥下,一周前百叶窗就已经敞开了。
忸忸怩怩地动着脚的最年少的提姆,忍不住说道。
「庭、庭园的、xu、xu、雪融化的日子、我、想是」
去年春天,园丁们给庭园的树木解开防雪栅的绳子的那一天,爱德华感慨地喃喃过『啊啊,春天了啊—』,提姆清清楚楚地记得。
然后,今年解开防雪栅的绳子的时候是在前天。
「我昨天,与乔治和托马一起巡视了山谷」
那是百感交集的安静的声音。大家把目光集中手放在胸前凛凛站立的女主人身上。
「田地里的雪消失了,黝黑的泥土里,探出了冬小麦的芽。湖也溶了冰,河川的水量增加了。村民们将水放进封闭的水路,开始让水车转起来啦」
大家等着接下的话,身子一动也不动。只有一个人,在谁都察觉不到之间只有于贝尔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少夫人……那么」
缪德莉眼里噙着泪,莞尔一笑。
「嗯,领主大人不久就要回来了。因为这个谷中春天来临了」


王的谒见室中,笼罩着冬天冷冰冰的空气。
玉座和那周围虽然有四个人,但那当中与沉默无缘的,只有一个。只有首席国务大臣艾尔韦·达尔冯斯。
根据王国法的规定,大臣的空位不能达到三十日以上,国王弗雷德里克再次招集了贵族会议。
国务大臣的选举结果不言自明。是普兰公一派的无投票当选。出马对抗的人一个都没有。
在塞尔吉向父公爵投降,爱德华下落不明的情况下,以改革贵族社会为目标正要团结一心的年轻下位贵族们也彻底灰心失望了。
贵族会议回到了像以前一样,上位贵族执牛耳的瞌睡场所。
再次将权势取回手中的普兰公爵开始强力推进与卡尔斯丹的军事同盟。
想办法试图至少把战争阻止住的弗雷德里克国王,也是完全被扫清了防线。
「陛下。今天可真要请您回答了」
是确信会胜利的余裕吗。艾尔韦也不在乎王那不高兴的沉默,将同一个问题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在议会中也是得到压倒性的多数通过的。直到如今也不署名的理由为何」
「真是喋喋不休啊。你」 
为王代言的,是奥本·德·提奥公爵。
从王牢时隔三年现身的原陆军元帅。公然反对军事同盟的,到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不屈于要求出兵的卡尔斯丹的压力、能够坚持到现在,都多亏了通晓王立军内情的提奥公爵。到了这一步,那也已是对策用尽的状态了。
「国境仍被深雪封闭。作为项目载于同盟条约之上的国境派兵,根本无法实现。到雪完全融化之前,不无意义动兵,进一步加强训练,是陆军士官们的意向」
「呵呵。提奥公。汝似乎为了把军中重镇们拉入自己一边,四处奔走嘛。以那样的老躯,不要胡来比较好哦」
「唯独是不想被你这种发酒疯的老不死说啊」
血统高贵的表兄弟憎恶地互相怒瞪。
在那里的另一人、塞尔吉·达尔冯斯侯爵对父亲他们的争吵佯装不知地站着。以对这个世上的一切都完全失去兴趣的冰冷眼神。
单看应肩担王政重任之人,就已经是这副光景了。全国的心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了。
(这个国家,或许已经失去为国之形了)
弗雷德里克在玉座上托着腮,心不在焉地自问自答。
(是余太愚蠢了。居然想要把本应一度舍弃的主权取回自己手中。这样下去国家会越来越混乱,让民众不幸)
是敏锐地察觉到王的逡巡了吗,普兰公重新面向了玉座。
「下决断难成了那样,陛下,您恐怕是在漫长的拘束后心身都患病了吧。在哪处空气清新之地静养是必要的吧」
「静养?」
「干脆,窃以为,您让出王位如何呢」
「是叫余退位吗」
「若照实说,便是如此」
公爵的眼睛如抓住猎物的野兽似地强烈地闪起光来。王苦涩地笑了。
(那或许也不错。反正法恩塔尔之名,根本没有做到这份上来留存后世的价值)
王在椅子的扶肘上用力地握紧了拳头,起身了。「余……」
这时,侍从长纪尧姆嘭地敞开了大厅的大门。
「会谈中,多有失礼」
弗雷德里克回到王宫之后,纪尧姆也没怎么露面。虽然听说是作为被幽闭于阿梅利亚宫的王妃的联络人行动就是了。
(难道,妃之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不假思索地从玉座站了起来。
「是什么事。在陛下御前,这是无礼」
「我已深知会受责备」
昂然否定普兰公的贬斥的侍从长,在国王面前跪下,激动得红了脸开口了。
「有瞭望台的士兵的报告」
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他声音里,有喜色。
「从拉罗舍河的下流,一艘海盗船正在河中逆流而上。看趋势不久将在王都入港」



最终章「新时代」(2)

虽然不及波尔坦斯的程度,过去的王都纳维尔也是水运之镇。
通过滔滔奔流的宏伟的拉罗舍河,来自外国和国内的帆船曾把满足王都十万民众的生活的物资运来。
即使货物的搬运由于公路网的修建,主要改为使用马车之后,栈桥上也络绎不绝地有大小船只出入。
但是海盗船入港,至少在这五十年内,都不存在在王都的住民的记忆里。
四根桅杆的被称为快速战舰(Fregata)的船*,以惊人的速度在河中逆流驶来。桅杆上骷髅和王冠的纹章迎风招展的黑色威容,就别说在港上执行任务的士兵和水手们了,全王都的住民都在哑然注视。
「炮击准备!」
防卫队队长的悲壮命令在港中的回响消散之前,来自王宫的使者便急忙赶到。
「传达王命。将入港而来的海盗船,作为国宾郑重迎接吧」
「……真、真的吗」
在船头雕刻着黑色皮肤的少女的【拉斐尔·诺瓦尔】号,收起风帆,从左右船舷自豪地高高举起二十根船桨,静静地滑入王家的栈桥。
抛锚、把舷索牢牢地系好后,弥漫着紧张的港口上走下来了十名左右的海盗。在排场夸张地出来迎接的使者团的带领下,他们在大路的中央开始朝王宫走去。
简直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的凯旋游行一样。
排头的,是身裹黑色上衣,腰带插着弯刀的身躯威严庄重的船长。头上包着和手下们一套的鲜红头巾。
紧跟在船长后面的从序列来说本应是航海士,但走着的,是二十岁都未满的年轻人。
看热闹的群众把大路的两边埋个水泄不通。当中尽管也有不安得快要哭出来的女人,但男人们都陶醉在他们运来的冒险气息当中,眼里闪耀着似乎将有意想不到的事儿发生的期待。
反正,王都的状况不会变得比这更糟糕的了。民众在战争的谣言和政治的不安中过着喘不过气的日子,对他们来说,有打破郁闷日常的预感,不如说是可喜之事。
到达王宫时,穿着绀色制服的侍从长出来玄关迎接。
「陛下正在等候。请前往谒见室」
他以郑重有礼、然而坚决的口气补充道。「恕我冒昧,这接下来,无论何等客人都请卸下武装」
「什么?」
一个手下端起了肩膀,『海之帝王』用手制止住了他。
「陆地上有陆地的规矩。你们在这等着。只需我们去就行」
排头的三人,船长、年轻人和航海士拔出腰间插着的剑和匕首,交给卫兵。
船长后退一步,轻拍了一下年轻人的后背。
「这接下来,就是你的战场了。就让我们在后面,好好地看个热闹吧」
年轻人默默地点了点头后,站到了前头。侍从长见了他,再次深深地低下了头。
「拉瓦雷伯爵。好久不见」
「嗯,纪尧姆。大家还好吗」
「那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老仆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可说的唯一一件事是,大家都在等待您的归来」
「谢谢你」
在仪仗兵的带领下,爱德华挺起胸膛,决然地昂起脸来开始行走。
迄今为止的他,在王宫中总是垂下眼睛,在人前站在斜方以对。那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保守秘密的手段。
不过,如今对任何人都已经没有别开眼神的必要了。
谒见大厅的门从两侧开启。他踏在红绒毯上,一步一步地以牢靠的步伐,步履踏实地靠近玉座。
玉座上是弗雷德里克三世。那旁边是普兰公爵。林德侯塞尔吉。
提奥公爵因对外是幽禁中之身,没有在这个场合的资格。而泰蕾丝王妃则因与祖国阿尔巴其亚作不光明正大的书信来往的罪状,仍被关在离宫中。
在远处,战战兢兢地注视着事情发展的,是主要的大臣和侍从们。正后面,排列着神色紧张地紧握长矛的近卫兵们。
大厅里的全员,连眨眼的时候都离不开眼,注视着无法者的一行人。
「好久不见。陛下」
爱德华单膝跪地,微微地低下头。这并不是王宫规范中规定的礼仪。至于背后在旁的海盗们,就只站着敬默礼。
普兰公那在焦躁和愤怒中嘶哑的声音响起。
「无礼。这是下位贵族对克莱因国王陛下的态度么」
「行了」
玉座上的弗雷德里克锐利地制止了。「去哪里了。拉瓦雷伯」
「乘船,巡游海洋。在后面的,是海盗船【拉斐尔·诺瓦尔】号的船长和航海士」
「汝绑架余的污名,早就洗清啰。没有逃匿到任何地方的必要了」
「承您贵言,不胜荣幸」
听了这番对话,人们抱有了些许违和感。
说起拉瓦雷伯爵,出了名讲话是有很重的平民口音的。举止上,也曾表现出很有下层民众风格的粗野和不得稳重。
然而,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却说着一口完美的上流克莱因语。海盗的服装倒是穿在身上了,但那举止甚至还洋溢着高雅气质。
国王用力地握紧玉座上的扶手。表情上清清楚楚地流露出了惊愕。
「拉瓦雷伯。把那——戴着的东西解下来看看」
爱德华抬起了脸,摆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按您所说的做」
他把手指搭上了盖着头的鲜红头巾。
家臣团中,发出了「啊、」的声音。
与白色的皮肤被太阳晒成褐色同理,若照上南国的太阳、暴露在海的潮风中的话,人的头发是会像这样变色的吗。
——不论是谁一瞬都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藏在丝绸下的,是映着大厅蜡烛的光芒闪耀的、蜜糖色的头发。
不吃惊的,只有弗雷德里克和达尔冯斯公父子。之后王宫的全员,都呆然地凝神屏息。
以犹如在朗读既定的台词一样的调子,王开口了。
「那头发是?」
「到此为止,都染成了涅色。但是船上也无法染发,于是在数月间回到了本来的颜色」
弗雷德里克仿佛被迷住了一般,无法从爱德华的脸上移开目光。
笔直地注视着他的水色眼睛。柔和地发光的金色头发。——重新再看一次,就是那个美丽的少女的写生。
「但据余所听闻,汝的父亲应是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母亲应是名叫科洛的娼妇」
「不」
爱德华立即否定了。
「父亲的名字没有错。但是,母亲的名字是——」
他稍稍欲言又止。不过,那不是因为踌躇。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爱德华脸上露出的表情,几乎要溢出自豪和喜悦了。
能够将19年间一味掩饰过来的秘密公开的喜悦。
「我的母亲的名字,是伊莲·法恩塔尔·拉瓦雷。是陛下的妹君」
国王完全从玉座站了起来。家臣团的吵嚷声,像海潮一般远远传来。
「撒谎。说什么荒唐话」
大臣中的一个用啐出来似的口气叫道。「这头发才是染的吧。胆大包天竟敢冒用公主大人之名。是发疯了吗」
「并非谎言」
爱德华也没有面露怒色,静静地答道。
「证据呢」
「写给我的、印有狮子与蔷薇纹章的亲笔信一封」
「哼。那种东西能做什么证据。能伪造多少都行」
玉座上的国王举起右手制止,大厅就再次笼罩在静寂中。
「不」
为什么在一开始,这句话说不出口呢。余没有骨气,害得妹妹,还有,那人心爱的儿子落入漫长的不幸当中。
「不,此人所说的话确凿无误」
到了如今看看,曾以为巨大的障碍,明明是如此轻松就能跨越的东西。
「余——身为兄长的余,作证。眼前的拉瓦雷伯确实是伊莲之子。看那面庞就无可置疑」
许久,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列坐的数十人,犹如成了雕像似地一动不动。
打破那静寂的,是爱德华进了这个房间后、故意一眼都不看的人物。普兰公的嫡子塞尔吉塞尔吉·达尔冯斯。
「为何,事到如今才说?」
那是愤然把憎恶砸出去一般的苍色眼神。「到此为止,都在特意歪曲真身吧。你是为了什么,而要吐露什么真相」
两位贵公子变成同色的头发面对面时,任谁都发现他们非常相像。
那也是情理之中。因为如果说普兰公和提奥公是表兄弟的话,塞尔吉和爱德华也是表兄弟。
爱德华把脸朝向他,缓缓地勾起嘴角笑了。那并非往常的天真笑容,而是腹中藏有阴谋的狡猾笑意。
他再次转向玉座。
「陛下。我是法恩塔尔的血统、第一王位继承权持有者一事,请向国内外宣言」
「什么」
弗雷德里克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汝是说,希望得到克莱因王位么」
爱德华深深地点头,让无论站在大厅哪个位置的人都看得见。
「是的,陛下退位之时,请将那玉座让给我」


突然涌现的王位继承的大问题,经五大臣的集议,决定委托给临时的贵族会议。
这样一决定下来,家臣们就手忙脚乱地四散离开。那是为了去将贵族们的意见统领一致。叫他们照迄今为止一样支持塞尔吉·达尔冯斯,不要搭理突然开始主张王位继承权的无赖。
在辞别大厅的期间,普兰公也一直紧紧地怒瞪住爱德华。
眼睛里宿有的,并不是憎恶这么轻巧的东西。而是赤裸裸的杀意。
爱德华毫不畏缩地回以笔直的视线,公爵就气得脸色发黑,翻起赤色礼装的下摆离去了。
跟随着父亲的塞尔吉,一个人留在那里。他盯着过去的盟友时的表情,冻结得令人毛骨悚然。
「真亏你回得来啊」
「想都没想象过我会回来吗」
「你认为,是我把你出卖给武器商人行会的吧」
「从那时的状况看,只可能是这样了吧?」
爱德华露出了不相上下的冰冷笑意。「因为出了王牢的瞬间就被袭击了嘛。要称作是偶然,也太巧了。把你的越狱计划信以为真,我真是愚蠢」
「所以就向我复仇?想要入手王位,那就是理由吗」
塞尔吉在喉底呵呵地笑了。「我也是愚蠢的男人。又差点信你了。说好没有成王的意思,归根到底还是在瞄准机会吧」
「那不对」
爱德华呼地吁出一口气。「那个时候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呀。可是,我衷心腻烦啦,这隐藏真相不断逃走的日子。要是那样,我心想还不如干脆和你们亲子战斗,就下定决心了」
「先说好,即使你主张王位,与卡尔斯丹结为军事同盟的趋势也是无法避开的哦。否则就会煽动起贵族们的危机感,倾向反共和主义了」
「我知道的」
「那样的话,就好」
塞尔吉冷冷地微笑,转过身去。「我和你,看来命中注定是要战个你死我亡了」
爱德华一动不动地目送他的背影,在远处旁观的两个海盗靠近了他。
「安迪。那家伙,是你的敌人吗」
船长不得释然地板着脸,问道。
「怎么会。我啊,最喜欢那家伙嘞」
回过头来的伯爵,完全回到了原来的平民话。那是叫人觉得跟刚才判若两人的爽朗笑脸。
「那份感情,传得给对方就好啰」
「嘛,现在就盼船到桥头自然直啦」
门打开了,侍从纪尧姆从谒见的大厅出来,敬了一礼。
「有来自陛下的口信」
「是啥?」
「『要吓唬人,也别太过分了』一言。现在也在玉座上颇不高兴,拿东西胡乱撒气」
「啊呀。我写的信,还没送到吗」
「那差了一步」
纪尧姆从怀中取出信件。「古兰医师从波尔坦斯到达,是刚才的事」
「刚才?照伊莎朵拉那听来的话,他早就」
「似乎说是二日间,迷路了。那之后坠马,在途中的村中受照顾」
「……西奥医生」
爱德华夸张地叹了口气,接过侍从长拿着的信件,撕开两半收入口袋里。
「这样好吗?」
「已经是事到如今没用的内容啦。那么,西奥医生呢」
「已经开始诊察了」
爱德华进一步再把声音压低。「……陛下他,知道这件事吗?」
「不。完全没有告知的机会。因为终日,都在那位大人的紧密监视之下」
「知道了。那么我也暂时不要接近比较好呐。可能一不留神就会说漏嘴了嘛。不高兴的国王大人的照看就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
到了如今,在王宫中唯一一个站在王这一边的侍从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爱德华。那眼角,隐约积攒着泪水。
「重新拜见,真的非常相像」
「你认识我的母亲吗」
「恕我冒昧,自幼少时期便在旁侍候了」
「等什么时候事情有个着落,慢慢地给我讲一讲她吧」
爱德华柔和地微笑了。「于我,对母亲的回忆什么都没有」
纪尧姆应了一声「是」点头后,接着,就对船长和航海士敬了一礼。
「国王陛下命令,千万千万要犒劳诸位的辛劳。无论何等希望也请提出吧。将准备王都最好的旅店」
「啊啊,虽是叫人高兴的关照,不过我们的巢穴,在全世界哪里都是船之中」
高个子的船长交叉双臂往下望侍从长。「相替地这么说也有点啥,但希望不深究我的手下们在港口的附近喝了酒和女人闹」
「我知道了。那么,那酒钱就全部由王宫承担」
「多谢了。克莱因的国王可真豪气啊」
【海之帝王】轻拍爱德华的肩膀一下,单眼眨了眨。「再见啦。后会有期。好好干哦」
「啊啊,再会」
「不小心点,刚才的公爵大人,说不定就会派刺客来嘞」
「知道了」
「嘛,不过就算我们不在,那家伙也会保护你吧」
船长顶了顶下巴。指出来的回廊阴影里不显眼地站着的,是伯爵家的近侍骑士。
「那么,走啰」
海盗们离去走往玄关后,爱德华故意以考验自己似的缓慢脚步接近于贝尔的身边。
「伤势已经没事了吗」
「您是指什么呢」
在主人面前跪下的骑士,抬起了戏谑的灰绿色眼睛。「不会是做梦了吧」
「说不定是这样啊。总觉得,是糟透了的噩梦」
「不过,梦醒过后,只会是一切都原封不动的现实而已」
下一个瞬间,爱德华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紧了于贝尔的脖子。
「活着……你还活着……吧」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会死的」
骑士一边回想起那一天在马上颤抖的小小的后背,疼爱地一遍又一遍摩挲主人的背。「您已经没有必要为我们的事而哭了」
爱德华把脸埋在他的肩上,微微地点了好多次头。
「回去啰。回到拉瓦雷之谷。要尽可能地快」
「是。我正有此意,已准备了最好的骏马前来」


缪德莉掉落她正编着的蕾丝襟饰,在暖炉前站起。
空气涌动。庭园那边有人一边叫着一边跑过来的动静。
「少夫人。大少爷!」
罗杰那罕有地惊慌失措的声音从玄关冲了上来。「大少爷回来了!」
缪德莉两手挽起裙裾,冲出房间跑下楼梯。
殷切盼望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在哪里呢」
「听说,还刚到达山谷的入口」
执事完全取回了冷静。「不用着急,时间也还很充足」
管家奥利维尔、女仆长艾德莱德、厨师长西蒙。佣人几乎全员都集合到了玄关间里。无论哪张脸都快被喜悦撑破了。
「大家。请做好迎接的准备」
留话后,伯爵夫人就冲出了外面。虽然能听见吉尔和索尼亚慌忙制止的声音,但根本无法呆着不动。一秒都得尽早,到能见到爱德华的身影的地方才行。
跑下庭园的坡道的途中,发卡松开了一个,扎起的头发飘然散落了几缕。
明明已经决定了再会的时候要精心装扮,也要留神发型的。
当她穿过门丁打开的大门的时候,从遥远的村庄传来了祝钟的鸣音。不久,那成了覆盖整个山谷的响声包裹住她。
在冬天的闭门中变得迟钝的身体,只跑一点路就气喘吁吁了。抬起眼睛看,迫近山谷两侧的斜坡上的森林的顶上,雪已经消失了。小鸟们被钟声惊动,在空中飞舞。从山丘上可见的克莱尔川灿烂地反射着阳光。
(啊啊,春天来啦)
爱德华没有爽约。他说会在拉瓦雷之谷春天到来的日子回来。
干燥的道路上扬起土烟,两匹马以非常快的速度奔跑而来。
途中的村中,村民们沿道跑出挥着手,但他即使放缓了速度,也看都不看。
只是一心,向缪德莉身边去。
回过神来时,她的脸已经被泪水湿透了。连手帕都忘带了。她用手背和衣袖抹脸,即使如此,也踉踉跄跄地跑个不停。
来到山丘脚下的爱德华,从还未停稳的马上跳了下来。
「缪德莉!」
不管气喘吁吁,不管快要摔倒,爱德华也冲上山丘,终于抓住了缪德莉。
「好想见你、好想见你、好想见你!」
「爱德华大人!」
共有着汗水、尘埃、泪水与剧烈的喘息,伯爵夫妻牢牢地互相拥抱,交接永不尽的亲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第一小节「四根桅杆的被称为快速战舰(Fregata)的船」我使劲查了下フレガータ是什么,维基告诉我是缘于法文Fregata,除了这个我没懂,所以我乱说了。似乎是16-17世纪流行于地中海的三桅快速战舰样式,所以第十章商船上会说四条桅是犯规,大概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8-30 20:31 编辑


最终章「新时代」(3)

「稍微,变了一点呢」
缪德莉被爱德华的手臂扶着,开始用湿润的眼睛细心地摸索他的脸。仿佛在说,那身体的温暖,那低沉温柔的声音,那嘴唇的感触,就连将这一切都品尝殆尽以后,她还无法相信他就在此处的现实一般。
「对啊。个子长了那么一点点吧」
「说不定是这样」
「而且,晒得相当黑」
「南国即使在冬天,阳光也很猛烈呢。没有和异教徒的美女外遇吧?」
「因为大家都盖着面纱,连是不是美女都分不清」
「噢,我放心了」
「啊,说起来,头发的颜色变了」
「啊啊,那个。看上去总有些不一样呢」
两人互相抵着额头,说着微不足道的玩笑话,小声地笑个不停。
「在这种地方,要打情骂俏到什么时候」
于贝尔似乎无语了,拉着两匹马走过。「要是在到达馆邸前就到了夜晚,我也不管哦」
「的确啊。大家都在玄关整列要等累了」
「啊啊,说得对啊」
缪德莉害羞地挽起爱德华伸出来的手臂。这样一走,就会想起在大圣堂的婚礼。那已经成了五个月前的事了。
「提姆也好达古也好,都以为你成了海盗船长回来啦。墙壁上,装饰着你送来的海盗旗哦」
「啊哈哈,是吗」
「义父大人他,已经变硬朗了。白天起来在书斋办公呢」
「啊啊」
「阿尔玛婆婆也可以不靠人帮助就一个人走路了。玛丽昂大人和奥丽嘉大人非常亲切周到地看护她」
「嗯」
「听说冬小麦的发育也很顺利」
「嗯」
「还有、还有……啊啊,分开的期间,明明这个那个都想讲的,但一相见脑袋就空荡荡的,可说的话什么都没有啊」
「缪德莉」
爱德华停住了,双手夹住妻子那又被泪水沾湿的脸颊。
「不用那么焦急,时间也绰绰有余」
「……」
「我们从今往后,都能一直在一起了。如果两个人一同能活到六十岁的话是四十年以上」
缪德莉开心地微笑了,点了点头。「真的,是这样呢」
二人再次挽起手臂,爬上通往领馆的山坡。
侧耳聆听鸟儿的声音,时而停步注视刚刚发芽的树木,爱德华用全身品味相隔数月再见的故乡,分明地在喜悦中颤抖。
在玄关,领馆的人们已经齐聚成一列等候了。
见到沿着小道登上来的爱德华,开始时扬起大欢声挥手的人们,立刻沉默了,惊得大大地张开了嘴巴。
「大少爷的头发……」
「金色的!」
骑士乔治险些掉了比命更重要的剑,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从者托马帮了一把。
玛丽昂和奥丽嘉母女太过惊讶,瘫软得要坐地了,女仆慌忙搬来了椅子。
在佣人们的动摇和喧嚷当中,爱德华在恩斯特面前突然停住脚步,凛然地低下了头。
「父上。长期离家非常抱歉」
「唔」
「您身体健康比什么都好」
「眼下的目标第二次冬至祭,也安然无事地度过了」
父亲感慨万千,注视着回到本来的姿态的儿子。「总算回来了啊」
「只要用上这种有礼的措辞,可就和大夫人一模一样了呢」
管家奥利维尔用挖苦似的调子插嘴,但眼睛已经通红了。
「欢迎回来」
「您平安无事太好了」
执事罗杰和女仆长艾德莱德也露出无比感慨的表情。
「大家」
爱德华重新转向了佣人们。他甩开感伤,抬起脸来,用直截了当的话语宣告道。
「大家。很抱歉迄今都在欺骗着大家。所谓我(私)的母亲是娼妇,是谎言」*
场面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动身。
「我的母亲,是前代拉瓦雷伯爵夫人伊莲·法恩塔尔」
听了伊莲的名字,甚至有人哭出来。这六年前在这个领馆生活,其美丽与高贵如太阳一般温暖地照耀着拉瓦雷之地的王家公主。
「那么」
乔治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地盯着主人。
「那么,您不只是拉瓦雷家的正统嫡子了。继承法恩塔尔之血的贵人」
他慌忙跪在地上。「请、请饶恕。迄今多有无礼,恳请原谅」
正因为是骑士,他连佣人们不知晓的贵族序列,也切身理解。彼此存在着连对视都不被容许的身份之差。然而,在波尔坦斯却一起给水路淘泥巴,甚至还干出了打架斗殴的事。
但是,爱德华不认可他的拜跪,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强逼他站起来。
「那才好」
年轻的伯爵轻松快活地爽朗一笑。「不那样,你和我就无法成为像如今这样的友人了」
「称、称我为友人吗」
「那不是当然的吗」
爱德华一下挺直了腰背,环视大家。
「所以,我(私)——我(俺),今后都会用平民的语言」
让那嘴角勾起的,是另一份自豪。比起流着王家之血的自豪,更实在更重要之物。
知晓平民与贵族皆平等的自豪。知晓无论是王宫还是平民区,就算活着的地方不同,人拼命生存的价值皆无区别的自豪。
「发色是金色还是涅色,怎样都没所谓。我今后还会在厨房把手指戳进酱料锅,从阳台爬到下面,还会和大家一起流汗干活。然后对血统说这说哪的家伙,都吃屎去吧!」
「呜哇——。这嘴巴的粗俗还变严重啰」
一个人用突然发疯似的声音叫道。大家笑开了。
他们很高兴。高兴大少爷仍是一如既往地下品粗野、却比谁都容易亲近、比谁都珍贵的、只属于他们的大少爷。


那天夜里,成了结婚招待会的祝宴的再现。
佣人全员聚集在大饭厅,香甜地吃着美味佳肴,热闹地唱歌跳舞。
不同的是,见习马倌达古没有醉翻了。那之后他似乎有悄悄地一点点偷喝师傅的酒瓶练习,这件事露馅后,他被师傅揍惨了。
这个冬天到了16岁的达古,从见习升格为正式的马倌了。
提姆和达古都在一冬之间长高了一大截。宛如雪下茁长出芽的牧草一样。
「那么大少爷,您成为海盗船的船长了吗」
「唔—。那个可办不到呐。现在的船长可是就算我打一百次架一百次都会输掉的强大的家伙啊」
「那么,船的舵手呢?」
「那个也是航海长的工作。舵都没让我碰上」
「那么大少爷,您在海盗船上做了什么呢」
「负责打杂、吧。洗全员的脏东西,扫除甲板啥的」
「诶—!那不就和我们一样吗」
年轻的佣人们聚集在爱德华的周围,缠着要听海洋的冒险故事。不论是谁都闪耀起眼睛,故事不知穷尽,最终由兴奋的年轻人们发起,拉瓦雷之谷要组建起海盗团了。说是到了夏天,要在湖上泛两艘船,各自建起秘密据点,互相争夺宝藏。
(瞧。明明说了一直会在我身边,结果却连搭话的闲暇都没有啦)
缪德莉发着这之类的牢骚,但也很快乐。只需看着爱德华的身影,听着他的声音,和他呼吸同样的空气,心中就充满喜悦。
然而,同时也萌发着小小的不安。
伯爵家的秘密,终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揭露了。二十年间拼命隐藏到底的爱德华出生的真相,在全克莱因王国民之前暴露了。
这次所幸的是,他历经苦难之旅,能够平安无事地回来。但是,他是持有王位继承权之身一事公开后,从今往后都会不断被瞄准性命吧。与那祝宴之夜同样的惨事,难保不会在哪天再次重现。
(神明大人。愿这和平,能永远持续。我不想再和爱德华大人分离了)
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静悄悄的了。
「缪德莉」
不知不觉中饭厅谁都不在了,爱德华正一个人站在她眼前微笑。
「怎么啦。大家呢?」
「大家都说困了,退回房间了。排了实在是漂亮的队伍出去了哦」
「这么早?」
爱德华轻轻地抱起了她的身体。
「给我们,两个人独处的机会啦」
看了那戏谑的眼神,很明显他是事前就这么谋划好的。
「接下来,要重来那天夜晚。因为那时在关键时刻被打搅后就没了下文呢」
沿着大楼梯,一步一步地缓缓稳踏而上。夜里静悄悄的馆中,彼此连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的声音都要听见了。
「啊—啊。不是又变轻了吗」
「是你……比以前变得更壮啦」
感觉到丈夫的胸膛宽阔了少许、魁梧了少许,缪德莉的眼里,又溢上了新的泪水。
「对不起。长时间里,让你受委屈了呢」
「不、不。不是这样的」
那不是哀伤的泪水。爱德华回到她身边的瞬间,辛酸的回忆变形成了好的回忆了。所以,这是喜悦的泪水。是只会赐给知晓考验是壮丽的喜悦的序曲的人的泪水。
进了爱德华的居室,被放下在床上。
「缪德莉,有要说在前头的事情」
爱德华在她旁边坐下后,用手指疼爱地梳理她那散乱的头发。
「是什么呢」
「我,向国王陛下要求了王位继承权」
「诶!」
缪德莉发出小小的惊叫。「可是……」
「我知道。因为我读了你的信」
「那封信,顺利送到了吗?」
「嗯,Mistress伊莎朵拉她托前往拉加斯岛海域的船捎去了。刚好到归路的途中,在拉加斯岛的西港收到了」
「越过辽阔的海洋一封信……真是奇迹一般的事啊」
「虽然像奇迹一样,但并不是这样的。海上有遍布船员之间的致密网络,每个港口都有情报的据点。往来的船只,也会靠旗帜和狼烟互相传送信号」
「这样好吗。我一直在担心,我做的事,会不会是多管闲事」
「哪有这种事。多亏了你,我才想出这次的计划的」
「可是,王位继承权什么的!」
缪德莉皱起可爱的眉。「你会越来越招普兰公爵恨的」
「那没关系的」
爱德华强有力地点了点头。「比起我们更加难捱的,是国王陛下夫妻。我们能像这样在一起,但那两个人却连现在也不能相见。至少,我们能做到的事无论什么我都想为他们做」
「说得对呢。我虽力量微薄,也请让我助一臂之力」
「我想说一句感谢。你对我来说,是最棒的智略家、最棒的战友」
「哪有……不敢当」
「然后当然了」
爱德华把她抱到臂弯中。「是最棒的妻子」
如同品味一般不知多少次与缪德莉嘴唇重合。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发绳不知不觉间解开了,金色的柔软头发覆盖住她的视界。
缪德莉产生了身体被月光包裹的错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全身充满名为幸福的甜蜜麻痹。
那一夜,嘴唇相接、指尖交缠间,二人一次又一次地确证了绝不分离的结婚誓约。无法在一起的时间有多少,便交换多少吐息。如同二鸟比翼齐飞于曙光之空,如冰二鱼闪耀着尾鳍畅游于冰冷的海流。
只顾一心一意,激烈而温柔地,倾注恋慕。


围绕王位继承权的临时贵族会议,决定在两周后举行。
突然作出王族宣言、要求王位、那之后就没作任何政治活动隐蔽身姿的拉瓦雷伯爵,成了贵族们在王宫、在沙龙,只要一有空闲就会互相谈论的话题。此刻,即便说爱德华正吸引着全王国的耳目也并非过言。
这本人却完全不关心这种事,正和妻子一同悠然自在而恬静安稳地享受着拉瓦雷之春。好天气的日子,就乘马和马车在谷中巡游。
冬小麦的田地,和大麦的制粉正盛的水车小屋。巡看蚕的饲育场和村民们机织的情况。带上便当,整天以垂钓和摘野草莓为乐。
村民们每当见到年轻当主夫妻那亲密的身影就都会感谢神明,为拉瓦雷之谷永远的平稳祈祷。
「阿尔玛,来看看嘛」
爱德华催促着养育之亲,打开了小屋的门。
「别这么用力拉我啊。手臂不是要从肩膀拔下来了吗」
「别说了快看看啦。我叫人把那个森林小屋里面的东西全搬来了。瞧,我小时候用的,树桩桌子和椅子也在哦」
「哼,多余的事」
阿尔玛狠狠地骂道。「为了一个衰老活不长的老太婆,这么奢侈行吗。你不过是个靠领民的恩惠生活的毛头小子罢啦」
「那么,暂时不吃午饭来节俭。那样的话就没意见了吧」
无论受到怎样的骂声,爱德华都笑嘻嘻的。因长年的交情,他懂阿尔玛内心是在高兴的。只是她担心会给爱德华添上多余的负担,所以不能坦率地接受好意。
「这是片好森林嘞」
爱德华一屁股坐在了对如今的他来说低过头了的椅子上,托起了腮。
「既可以采羊肚菇,又有栗子树。我找到这个山谷里最好的森林了」
缪德莉也不失时机,伸出援手。「附近还有水质清澈的池子。奥丽嘉也非常中意,在说每天都要来玩呢」
「对了。到了夏天,在水边烧串吧」
「嗯。烤池子里的鱼吃吧。婆婆,请教我分辨能吃的蘑菇的方法吧」
「说起来,阿尔玛的蘑菇汤可是绝品。久违了真想吃」
「哎呀,我也想吃呢。呐,务必拜托了」
小个子的老女,终于高声笑了出来。
「你们啊,真的像一对海狸一样呢。就算是地狱的恶魔,碰上你们两个都要改宗成天使啦」


「您打算什么时候去王都」
爱德华在亭子喝下午茶的时候,在后的于贝尔问道。
「啊啊。刚刚好赶上会议的时候。赶上正式会议就好了」
「这样好吗」
「我不想离开无忧无虑的美丽领地,在那帮为权力争斗废寝忘食的家伙瞎叨叨的地方长留」
说着,他痛快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涂满全黑果酱的馅饼。「而且老实说,我想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毕竟只要会议纠缠不清、大臣们一个劲地自顾保身,就不是管与他国的战争的时候了嘛」
「不过,为此,希望能再多埋一两个杀手锏呢」
「王立军,变得怎么样了?」
「感觉不坏。提奥公一如既往,鞭策老骨四处奔忙。士爵们那边,正由乔治和我,想办法拉拢」
近侍骑士看上去像是在悠闲地闲聊,却总是毫不松懈地警惕四周。伯爵漂亮地吃光了盘子上的点心,就倚靠在椅子背上,交叉双手。
「之后就是塞尔吉。得再认真一点讨厌我才行啊」
从前庭那边,夫人配属的女仆索尼亚过来了,在当主面前敬了一礼。
「少夫人马上前来」
「啊啊,谢谢你。索尼亚」
索尼亚慌忙敬礼离开后,爱德华笑了出来。
「看见了吗,于贝尔」
「看了什么呢」
「索尼亚呀。一见到你,转眼间就变得通红了」
「那是因为她见到了少爷的身姿。并不是我的错」
「真是顽固的家伙啊。差不多该承认了吧」
「我才是,被强加了少爷过去的女性关系真遗憾」
「别说传出去不好听的话」
「是什么呢,那传出去不好听的话?」
撑着白色的遮阳伞的缪德莉进来了亭子。「要是关于爱德华大人过去的女性关系的话,我也想详细听一听啊」
「缪、缪德莉!」
「开玩笑啦」
她轻轻地屈膝,在对面的长椅子上坐下。「在喝茶的时间迟到,非常抱歉。我出门去应雷斯特村的村长夫人的招待了」
「切。大家一哄而上,都想拆开我们新婚夫妇啊」
「要是黏得再紧些,周围就会吃不消啦」*
于贝尔表情像在忍笑似地敬了一礼,就马上离开了。
缪德莉拿了茶壶,一边优雅地给他斟满茶一边说道。
「于贝尔大人他,和以前相比,表情变得相当柔和了」
「嗯」
爱德华含了一口茶。「父亲亨利死后,那家伙就一直扼杀感情。现在是一直束缚着自己的枷锁终于解开了吧」
「能幸福就好了呢」
「嗯」
微风中摇曳的新绿在喧嚣着,把亭子裹进其中。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听着那舒服的声音,寡言地喝茶。
偶尔,会对上目光互相微笑。时间恬静地流淌,仿佛能够想象无论是十年后、还是二十年后,一定也可以像这样喝茶吧。
然而,要是踏出领地外一步,他们立刻就会被投进在王国狂吹的暴风当中去。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当下的时间才显珍贵可爱。是勇气成熟所必要的时间。
「后天,要出发去王都了吧」
向着放下茶杯的爱德华,缪德莉抬起了伏下的睫毛。与刚才为止那安闲的表情不同,那沉静的气魄。洋溢着身为伯爵家之妻的自负。
「请把我也一起带去。我知道会很危险。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见王妃大人」
「我是这么打算的」
爱德华露出坚定的微笑。「得让你在王妃身边助一臂之力才行」
「谢谢」
「不叫上老兵吗」
灰色头发的伯爵虽然被于贝尔扶着,但也以踏实的步伐走来。
「我也,一同前去吧」
「认真的吗,老爸。会是危险的旅途哦」
「我知道。我想亲眼去看。目睹陛下从诅咒中解放,克莱因历史载上新一页的瞬间。也为了洗清蚕食王宫的古老怨念,让普兰公多少能轻松一点」
「我和乔治一定会保护好的」
于贝尔怀着确信,帮腔道。
「知道了」
走出亭子,爱德华用同色的眼睛仰望湛蓝澄澈的天空。终于,长期低垂笼罩这个国家的暗云消散的日子到来了。
「知道了。大家一起去吧。这,是我们大家的战斗」

——————
注:
1.「所谓我的母亲是娼妇,是谎言」中的「我」用的是わたし(私),是较正式的第一人称
2. 「要是黏得再紧些,周围就会吃不消啦」原文是「それ以上くっついておられると、回りが当てられっぱなしで迷惑なんですよ」当てられっぱなし其实是情侣秀恩爱周围人老被闪到的意思,所以贴切一点其实应该译成「周围该被闪瞎了」……不过在这个语境不太好用这类流行语,就译成“吃不消”了



最终章「新时代」(4)

壁石重新砌起,大门的铁栅也结束了修复,花坛美丽地花开烂漫,喷泉的水反射着阳光洒落。
王都的居馆,从一时荒废的状态,恢复到了往日安稳的氛围。
曾暂时逃跑的佣人们,得知爱德华无罪后也陆续回来了。缪德莉没有责备他们的薄情,允许所有希望者复职,工资也发了。
伯爵夫人的深厚慈悲变得为王都的人们所知,拉瓦雷伯爵之名,在庶民当中叫得越发亲切了。
刚从领地到达的伯爵夫妻坐在居馆的亭子里,花了一阵治愈旅途的疲惫。春色正盛的中庭里,八重瓣的黄色木香花满开压枝,现在刚好是欣赏的时节。
父亲恩斯特比他们迟出发,正在往王都的途中。马车是无标铭的,护卫由穿便服的乔治和托马担任。
与之对照,爱德华夫妻乘坐的马车,则悬挂着拉瓦雷伯爵家的山谷百合纹章,堂堂穿过王都的大门。马夫兰德身穿金丝缎滚边的正装,两匹马的鬃毛和尾巴也都打扮得花哨华丽。头戴羽毛帽子的于贝尔骑马的身姿,诱得镇上女人们的叹息。
王都的住民们以大欢声迎接了他们。毕竟听闻经放浪民族的老太婆之手养育、在娼馆成长的伯爵说不定要登上王位了。而且他还兼有了征服民族法恩塔尔家之血和涅发的被征服民族之血。
一百五十年间,一直遭受歧视的一侧要成王了。对被每日的生活紧逼的贫困庶民来说,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
另一方面,贵族们的态度分成了两派。
多数是恐惧普兰公爵的肃清、不去靠近的人们。然而相反地,揣测爱德华会继承王位、抓紧时机想来接近的人们也出现了。多亏了他们发起的礼物攻击,拉瓦雷居馆的储藏室中,价值不菲的绢织物、上等皮革制的马具、银餐具和瓷器花瓶等等都快溢出来了。
「写上『求放过』,全部送回去」
「他是说要配上委婉恳挚的谢绝语送回去」
对主人和管家奥利维尔颇有默契的命令,居馆执事内森以老实的表情低头道「是」。
内森在金发伯爵的面前时的态度,表露出明显的敬畏。表情不再是迄今为止的奸诈狡猾,选对了侍奉对象的喜悦忽隐忽现。
伯爵入城的通知转眼间也跑遍了贵族们的居住地区。用不着派使者去蒙塔尼子爵家,子爵夫妻也匆忙赶来了。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好久不见」
在向岳父母表达敬意站起来的爱德华的远远的跟前,二人扑通地跪在了地面上。
「爱德华大人。您平安无事太好了」
「啥呀,真见外」
「哪里的话。既然明知您是流着王家之血的贵人,我等就毫无接近的资格」
「多有无知,请恕数多无礼。本来,有资格成为次期国王陛下的正妃的,只有王族的公主。区区子爵之女嫁入,本是绝不可能的」
「请将这桩婚姻权当作从未发生过。假如您可怜缪德莉,至少请把她作为妾夫人,放在身边」
爱德华深色极不痛快,和缪德莉面面相觑。
然后,他走近平身低头的二人身边,手臂一把勾过珀西瓦尔的肩。
「你这话不是发自真心的吧。岳父大人」
「不、不。那是」
「光会客气,人生就无聊死嘞。求人和自己可爱的女儿离婚之类的,没父母会真心这么说吧。而且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我,今后也什么都不会变」
「那、那么,您的意思是把女儿作为正夫人对待」
「那不当然吗」
「那么,将来,缪德莉会被称为王妃吗」
爱德华突然陷入了沉思,叭唦叭唦地挠起了金色的脑袋。
「啊—,唔—,会怎样呢。就是说……这么一回事吧?」
「天、天哪」
母亲达芙妮突然晕了过去,倒在了地面上。


提奥家,是没有领地的公爵家。
拉库亚战役的时候,为了苦于莫大的战费陷于财政困难的王家,亲手把所领一坪不剩地进献的,是弗雷德里克大王之弟、兼当时的陆军元帅的前代提奥公。从那时候开始冠于爵位的领地名也没有了,仅称呼为『提奥公爵』。
铺展在王都西侧平原的公领,如今成了广阔的陆军演习场,提奥公的馆邸占据着其中的一角。
因此提奥家的男儿有入军籍的命运,作为王弟之子诞生的奥本,也一生将其身奉献给了陆军。
现在,他的嫡男代替他担任元帅。然而,这里也有不少有普兰公撑腰的人,提奥公派·普兰公派这两个派阀,一直妨碍着陆军内部的团结。
覆盖着嫩绿草坪的美丽马场上,跟着号令,新任骑兵们正训练着骑马快步行进。正因为是经验尚浅的年轻人,到底很难称得上是一丝不乱,上官没完没了的叱声乘着春风传来。
「假如,少爷您没有诞生的话,我说不定会成那个上官一样」
被请进附有眺望马场的格栅屋顶的露台的时候,于贝尔少有地开口了,喃喃了一句。
「欸。会进陆军么」
「因为我孩提时做礼仪见习受托管的士爵家,是代代做陆军士官的门第。假如没有被叫到少爷的身边,照那样下去,将来会志向成为军人吧」
「呜哇。当上有纪律的军人的你啥的,完全想象不出来啊」
「我也是」
「我出生,真太好了」
「从心底感谢」
两人倚着扶手,相视微笑。
执事进来,很符合侍奉军家之人地敬了机敏的一礼。「马上,主人要前来了」
拐杖笃笃的声音响起,老提奥公现身了。
「哦哦」
「好久不见」
他目光停留在屈膝低头的爱德华的金发上,感慨万千地说道。「以前虽觉得和父亲一模一样……但这么一看,也酷似伊莲公主」
然后,他朝向恩斯特那边,皱纹笑成了一团。这是与过去直属的部下、彼此相隔十年的再会。
「久疏问候,元帅阁下」
从椅子站起来的父伯爵作军队式敬礼的姿势,看上去强而有力,无法想象他长年卧病在床。
「您看来身体健壮,再好不过」
「说什么呢。像枯木一样老得骨瘦如柴啊」
「那是彼此彼此」
近侍骑士以外的三人围着露台的桌子坐了下来。
「真亏二十年间,公主和你能谁也不知地隐藏住这等宝贝」
说着,他朝爱德华眯起眼睛。「是害怕艾尔韦的魔手,一直保护吗」
恩斯特短促地回了声「是」。看准对话中断,执事斟了一圈茶。
演习场上是开始了战斗训练吗,混杂着蹄音,吼声和剑的交锋声乘风而来。
「要是到了战争,那些年轻人当中会有几人的性命,徒然丢掉呢」
提奥公喃喃自语似地说道。「正因为是知晓战争的可怕的军人,才得比谁都更先主张反对战争。然而45年间的和平,是足够叫人忘却这么简单的道理的年月呐」
国境出兵的实战在即,苦苦压制意气用事的士官们的老元帅向着红茶的湖面,没完没了地抱怨个不停。
「我虽丝毫没有袒护的意思,不过那家伙也不是没有应同情之处」
喝完茶的时候,对话终于重新开始了。「那家伙」,指的就是普兰公。
「如你所知,法恩塔尔王家萦绕着血腥的同族相杀的历史。为了给王权争斗划上休止符,制定将继嗣以外的直系男子全部降下到公爵家的法律的,是弗雷德里克大王的父亲、米歇尔四世」
米歇尔王因修建国内道路网、整备法律体系、构筑现今王制的基础的功绩,有【贤王】的别名。
「看准其治世的结束、瞄准国力开始增强的克莱因王国的财富袭来的,是卡尔斯丹的那帮马贼。接替父亲刚即位的弗雷德里克一世,亲自奔赴拉库亚的战场,立于先头勇敢地率领军队。由曾在眼前目睹的我来说肯定没错。因为其一骑当千的活跃,他被国民誉为【大王】。换个角度看的话,性格如此不同的父亲和儿子也很罕见吧。静的米歇尔王对动的弗雷德里克王。在历史家当中,也有假如二人的统治互换,克莱因王国可能会灭亡的学说」
关键的普兰公的话题老是不开始。虽然是可爱的慈祥老人,但和提奥公对话,忍耐照旧是必要的。
「但是,艾尔韦是和父亲一模一样的攻击性的性格。和缺乏霸气的兄长弗雷德里克相比,大王格外地疼爱艾尔韦。王宫中无论是谁,都确信弟弟大概是要继承王位了」
提奥公捋着白色的胡须,苦想着找词。
「然而叫人吃惊的是,大王宣言决定将凡庸的兄长作为继嗣。然后就将艾尔韦即日降下到了普兰公爵家。对那家伙来说,实在是晴天霹雳、天翻地覆的冲击吧」
爱德华插嘴了。他一直很有耐心地静听,但超过忍耐的界限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太公像是说「嘛等等」似地举起了一只手。
「弗雷德里克大王的正妃名叫阿梅利亚,那可真是美貌非常的妃子。生下弗雷德里克和艾尔韦两名男儿的妃子,大王格外地爱她。然而,真相暴露的日子不久到来了。艾尔韦其实,并非大王的孩子」
「诶?」
爱德华惊于这初次听到的事实,不假思索地望向父亲的脸。父伯爵是已经知道了吧,仿佛在忍耐着痛苦似地伏下眼睛。
「那么,阿梅利亚王妃是背叛了?」
「不是普通的背叛。假如对象的男人是家臣或是什么,立即刎首,将不义之子葬掉就完事了吧。然而艾尔韦的父亲——是先王米歇尔」
在座的人被泥泞不堪地涡卷的历史阴暗面击垮,半晌无言。
「是怎样的经纬我不清楚。但是宠妃与其公公私通一事,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后被大王得知了。父亲已经死去。艾尔韦不是儿子,而是自己的弟弟。到了晚年,悟到自己遭一切他曾相信的人们背叛了的弗雷德里克大王狠下了心。憎恨、疏远了他曾那么疼爱的艾尔韦。然后把王妃直到死都关在了新建的离宫,制定了王妃没有丈夫同席不能与男性相会的法律」
午后明媚的阳光中,南国的蜂鸟为求花蜜在花间飞来飞去。看上去就像与现在的对话无缘的、另一个世界的光景。
「艾尔韦深信自己之所以被排挤,是太平之世害的。不,或许是想要这么深信也说不定。毕竟他在十八岁时失去了迄今拥有的一切。玉座也好,父亲的信任和母亲的爱也罢。因此,那家伙现在还是像发疯一样,渴求着王位。但是,两代前的王弟,归根到底就不可能有王位继承权——那家伙没有,那家伙的嫡子塞尔吉也没有。如果,你真的要争夺玉座,把这件事当杀手锏拿着就好。只需公开真相,艾尔韦就会垮」
提奥公拄着拐杖站起,把手搭在仍在茫然的爱德华的头上。用充满慈爱的眼神注视着他。
「即使是你,也是自幼被带离父母身边,一直过着藏身于暗影人生。我明白你懊悔的心情。憎恨艾尔韦也是当然的。不过,当你登上王位时,希望你能在脑海的角落里想起刚才的话——想起那家伙,也仍是个饥求爱的孩子」


从在王宫迈进一步的时候开始,与以前完全不同的光景迎接了爱德华。
过去贵族们见了他,会皱起眉头摇头,不屑一顾似地偷笑。
看现在如何。向金发的伯爵表达敬意打招呼,贴着笑脸主动来寒暄。
最后,就「原来如此是伊莲大人的贵子。真是像极了」,「我早知他不是等闲之辈啦。那份高贵要藏也藏不住」这样交口嘟囔。
「什—么是,『今后请友好来往』。荒谬」
就算他这么骂人也没人回应,于是爱德华回头看后面。
不佩刀的骑士正像刺猬似的绷紧全身,毫不松懈地警惕着周围。
「于贝尔。现在就开始这样子,身体会吃不消哦」
「武艺高强之人在四周,窥视着这边。请在走廊的中央走路。小心柱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
「毕竟我们这边被收起了剑嘛。有个万一,那蔓草能替代鞭子吗。那边的女神像的脑袋也是,要用扔的是正好合适呀」
「少爷,您打算上哪里去」
爱德华偏离了通往王的谒见室的道路,开始横穿中庭。
「啊,塞尔吉那里」
「……」
于贝尔无语了。一副完全不知警卫的辛劳的样子,这主人竟说要闯进敌阵的正中央。
打开门的时候,塞尔吉也同样没掩盖惊讶。
他用看怪物一样的目光怒瞪一个人堂堂进来执务室的爱德华。
「什么事」
「我在想不偶尔露露面的话,你是不是会怄气」
「你清楚自己的立场吗?」
「唔—,我想想啊。企图抢夺你们达尔冯斯家父子的王位继承权,成了宿敌吧」
爱德华一屁股坐在了过去几乎每天造访的执务室的熟识的沙发上。
「恬不知耻地出来这种地方,是不要命了吧」
「反派角色啊,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干掉的哦。而且所谓愤怒能叫人强大嘛」
「原来如此,一心要复仇吗。知道被背叛的时候,想必是恨透了我吧」
「在船里面的时候,一瞬也想过这种事就是啦」
爱德华把塞尔吉投来的冰冷视线包进笑意中,又还了回去。「我只想问一件事。为什么那个时候,你要把我卖给外国?」
塞尔吉仰天,吐出一口气。
「我不想承认自己就是蝼蚁。得知你的真身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如果要被你踩碎,还不如我这边先把你给踩碎。以自己的力量,改变命运」
「蝼蚁吗。蝼蚁呢—」
爱德华噘起嘴唇陷入了沉思。「不挺好嘛。我们,两个都是蝼蚁」
「什么?」
「蝼蚁就像蝼蚁那样,努力活下去就行。我俩,虽然出身、立场和思考方法都完全不同,要是合起力来就算是改变历史也办得到」
「合力?刚刚,说是敌人的可是你啊」
「对啊,是敌人哦。但其实,我想和你成为朋友。塞尔吉」
笔直地投来的毫无阴翳的视线,犹如剑锋一般穿透他的身体。塞尔吉从仍是开着的嘴唇中,终于发出了挤出来似的声音。
「那边就随便你怎么想。但是,无论你打什么主意,我的意思都不会改变」
「为什么」
「我到头来,无法背叛父亲」
侯爵拢起垂在额上的长发,手指间逸出的一根金色,飘然落在绒毯之上。
「小时候,我害怕父亲。随着年龄渐长,我疏远了父亲。甚至对他的言行感到作呕。……但是,现在却不住地可怜父亲。只靠憎恶用尽一生,走向腐朽。谁都不爱,也不被谁爱,我父亲,已经只剩我一个儿子了」
然后,他悄然地补充道。「为他的死殉身的,也只有我了」
「啥殉身,你——」
「我如果成为国王,将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与之代替,你如果成为国王,就随你的意思处分我们亲子就行。两条路不会相交。永远」
塞尔吉取回了讽刺的笑意抬起了脸,盯着爱德华。
「我打从心底羡慕你。亲情也好,国王的宠爱也好,家臣的忠义也好,民众的欢呼也好,一切都是你的囊中之物。明明我就一无所有——正因为如此,我就算死,也不能向你认输」
这时,爱德华像弹起来一样从沙发站了起来。
连避开的功夫都没有。塞尔吉转眼间被抓住了脖子,回过神时已经被抱紧在双臂里了。
「做、做什么!」
「啊啊,别说些乱七八糟的,闭嘴。什么都不说,这样做就好了啊!」
即使要甩开身子,也纹丝不动。爱德华在他耳边轻声窃语道。
「你哪里是一无所有呢,塞尔吉。你有我吧。忠诚也好欢呼也罢,只要你想要我都给你入手」
「你在说什么」
塞尔吉在纹丝不动的手臂中抵抗。「要是那样的话,为什么,你突然主张起王位继承权来了。还骗人说什么没有成王的打算」
「那是为了把你从王位的咒缚中解放哦」
「咒缚——」
「你所渴求的东西,一切都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老实承认吧。你真正想要的,并不是什么王位」
塞尔吉像冻结住了一般,停止了挣扎。爱德华的声音像在说悄悄话一样,又快活地压低了一点。
「瞒也没用嘞。你的越狱计划,果然还是为了救我。你听说了武器商人行会要闯进王牢暗杀我的计划,向那帮家伙巧言提出『要杀掉还不如卖去外国赚钱啊』」
「说什么……蠢话」
「啊啊,我超生气的。到头来,我只是在你的手心上跳舞罢了嘛。明明最初开始告诉我就好了啊。【海之帝王】的海盗船来救得也太快了,我一直这么想。和利奥尼亚的劳罗·马尔提尼取得联络,拜托他救出我的,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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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新时代」(5)

「啊啊,非得去见最不想见的家伙不可吗」
爱德华嘟嘟囔囔发着牢骚进了谒见室,向着刚从里头的房间登上玉座的弗雷德里克王,与前些天同样,单膝后放。
立礼虽然在国王与臣下之间是绝不被允许的,但在王族之间通用。
「你好啊,伯父大人。祝你心情愉快」
「怎么可能愉快」
如预想一样,得回冷淡的应答。「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漫长的航海中,一个疏忽大意就回到金发去了。事已至此也嫌染回去麻烦了」
他在玉座的脚边坐下,把双脚在红绒毯上长长地伸开。「而且,那张金灿灿的绸心椅子,我觉得坐一次试试也不坏」
「论坐感的糟糕,可无出其右哦」
「但是,在那里说出的话任谁都无法作废。比如说,说『不打仗』试试会怎样呢」
国王狐疑地眯起了水色的眼睛。「再问一次。在打什么主意」
「什么都没」
「但看上去,像在恶作剧搞混事态就是了」
「这话传出去多不好听。我是转向攻势了啊。19年间,我都只顾一个劲地保守秘密。因为害怕不这么做就会被杀掉。但是,不再染发,不再歪曲母亲的名字,我终于从恐惧中得到解放了」
爱德华伸腿随性地躺着,一脸舒坦地抬起了下巴。扎成一束的金色发梢干爽地摇晃。「啊啊,真是变自由了的心情。我现在就有无所不能的感觉」
弗雷德里克从玉座站起,走下楼梯。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慢条斯理地盘起腿来。
「说起来,话说汝那叫爱德华的名字」
「诶?」
「是伊莲在小时候,给她疼爱的小家鼠起的名字」
「噗、」
伯爵大声笑了起来。「所以,我才会是闲不下来四处窜的性格吗」
「心想放在狭窄的笼里也太可怜了,刚把门打开一点点它就逃出去下落不明了。那孩子三日间都终日哭个不停」
「呜哇,不吉利」
「余无论怎么安慰都没用。但过了三天,不知是谁教她的,拼纸开始手工做起绘本来了。那之后好一阵,害余没完没了地听老鼠做主人公的故事。那是出了王宫的老鼠爱德华,翻山越洋,至遥远的异国大冒险的故事」
视线摇曳至远方。「伊莲她,一定在憧憬着那样自由的世界吧」
「……Hum」
「最终,那孩子自身也逃出了王宫,嫁给了有冒险的味道的男人。在那里以爱德华为主人公,又再次开始编织新故事了」
国王拉回了视线,以慈爱的目光凝眸注视与自己同样有水色的眼睛的外甥。
「感谢汝诞生于世」


「怎么了」
在马车里摇晃的时候,于贝尔察觉到主人异常地沉默寡言。
「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感觉」
爱德华用做梦一样的语气答道。「我们啊,就算觉得自己是在过自己的人生,也还是牢牢地继承了父亲和母亲的心愿活着啊」
「大概是这样的吧」
「我也好塞尔吉也好……于贝尔,你也是那其中的一员吧」
「确实」
「要是从人类的创生数起,寻思起我们把何等大量的心愿继承了下来的话,总觉得都要吓晕了。这像是重得厉害的担子,但另一面,又感觉像是非常幸福的事」 
「思考起这种有点小麻烦的事情时的少爷,是很危险的。一般没过数分钟,就不省人事地睡着了」
「我记得,亨利经常把在摇椅里熟睡的我搬到床上。那可真是舒服啊」
「要搬这么笨重的身体,我可敬谢不敏呢」
马车在临近通往伯爵家的居馆的路的转角时,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有来路不明的大件物体塞在道路的正中间」
马夫兰德用紧张的声音答道。
于贝尔目光险峻地看了看主人,左手抓着剑,打开车厢门走下路中。
爱德华打开通驾驶台的小窗,低声道。「兰德。即场伏下」
异变在那个瞬间发生了。行道树的影子如同分裂了一般,黑影数个扑了上来,以撕裂空气的势头挥下剑。
于贝尔瞬间以马车门代盾,招架住了攻击。与此同时拔剑,推开门的同时笔直朝对手捅去。
敌人还从后面袭来了。
于贝尔拉回剑,灵活地反转身体,架住了背后的攻击。
「少爷!」
与喊叫同时,响起马车另一侧的窗碎裂的声音。又一个刺客,瞄准了在里面的爱德华。
然而,发出悲鸣的,是那个刺客。
从门框把脚踹上去、飞快转了一圈飞身骑上马车顶的爱德华,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在手里的鞭子,又狠狠地抽了刺客的身体一次。
已经被第一鞭击中眼睛的敌人,捂着脸朝同伙叫道。「撤!」
袭击于贝尔的两个敌人也转眼间消去了踪影。那踪迹上,滴下斑斑血迹。
「别追」
以冷静从容的声音命令后,站在车顶上的伯爵,把拿着的鞭子递给了马夫。「谢谢。还你」
兰德胆战心惊地抬起脸,哈啊地叹了一大口气。
「该怎么说呢……真精彩。二位都强如鬼神」
「从伯爵歇业后,两人组团出场上竞技场也不错呐」
爱德华用有点犯困的声音答了一句后,就回到马车里面,把身体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缪德莉打开眼睛时,正好是丈夫在床的旁边起来的时候。
「已经……到早上了吗?」
爱德华微微一笑,支起肩肘伸出手去,抚摸她那柔软的头发。「别管了,先睡吧。昨晚几乎通宵了吧?」
「但是,今天可是重要的贵族会议的日子。我想一同吃早餐,好好地送行」
「被那双像兔子一样通红的眼睛盯着看,背脊就兴奋得发抖,又要从床上起不来啦」
爱德华把她搂进臂中,在那细嫩光滑的颊上落下了好几个吻。「贵族会议什么的,要抛开吗」
「不行。是决定这个国家的未来的会议吧。缺了你就开始不了了」
「我想优先决定拉瓦雷伯爵家的未来」
「已经决定『孩子要四个,最初是女孩』了吧。你那壮大计划啊,连常来的商人都知道啦」
开着玩笑互相笑起来,十八岁的伯爵夫人牢牢地抱紧在十九岁的伯爵怀中。
「不过昨天,我终于从心底明白了。……孩子真的就是希望。我们通过孩子的身影,能获得梦想好几十年后的世界的力量呢」
「当诞生的婴儿到了我们的年纪时,已经变成这个国家的民众能够不分彼此地相对而笑的世道就好啦。我们得思考这件事,竭尽全力地活才行」
「拜托你了呢。请一定,缔造这样的国家」
「啊啊」
爱德华强有力地答道。「今日的贵族会议中,新时代的帷幕将要打开」


普兰公艾尔韦·达尔冯斯急躁地嚼着烟草叶,在房间中不得安宁地走来走去。
据勒内的话说,昨夜的袭击又失败了。
明明老实去死就行了,真是何等执念深重的猴子。都是那个近侍骑士紧紧贴在旁边的错。听说他流着名门卡斯蒂列家之血,是相当强的实力的持有者。
毕竟,他可是曾把那个勒内一击致命的——。
想到那里,老太公变得表情恍惚,微微地摇头。
「勒内在吗」
然而,打开门进来的,是叫那什么弗拉维奥的胖武器商人。
「被那个伯爵摆了一道」
他开口最初,就哇哇叫嚷起愤怒的话。「收到通知说从东海域到大陆的行会支部,都几乎同时被袭击了。说仓库的武器也好,船的货物也好都通通被接连夺走了。似乎是【海之帝王】指使同伴,叫他们一个个地去袭击。明明迄今为止行会和海盗,都应该是结有默认的不可侵协定的,突然就露出獠牙来了。肯定是那个恶魔似地奸狡的小子和利奥尼亚勾结,在后搭桥牵线」
顶着那张油光光的红脸,就算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也只是滑稽罢了。艾尔韦嘴角轻蔑地勾起,答道。
「那样,又怎么了」
「您说会怎么了!武器商人该卖的武器也好火药也好都一点不留地被抢走了啊。往卡尔斯丹的武器供给路线被切断,就不是国境纷争的时候了。卡尔斯丹的使者们也今天一大早,慌忙回本国去了呀」
「现在不是管这事的时候。决定王位继承权的会议要开始嘞」
「克莱因的王位之类,已经是怎样都无所谓的事了。您尽情享受内讧游戏就好了吧」
目送了摇着肚子走出去的商人的背影后,公爵吐掉了嚼着的烟草,从玻璃酒壶(Decanter)斟满一杯烈酒,一口气喝尽。
「明明从刚才开始就在喊了,勒内是怎么回事」
畏缩在房间角落的从仆说道「是、是」低头,逃也似的出去了。
「勒内。在哪里」
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回应了,房间昏暗而鸦雀无声。
艾尔韦脚绊了起来,一个踉跄倒在地板上。
想站起来也站不起来。当他挣扎着,一只手伸了过来。
「父上。您没事吧」
「塞尔吉么」
普兰公抬起了无力的苍色眼睛。「真可恨。喊也谁都不来」
「我这不是,一直在您身边吗」
塞尔吉分离开碎玻璃,让衰老的父亲站起来后,理好他那暗赤色正装的零乱衣领。
「贵族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走吧。在与拉瓦雷伯爵争夺王位的重要会议上可不能迟到」
「我知道」
塞尔吉挽起父亲的手臂,走出执务室。
「当我还是幼子的时候,父上您几乎每晚都来到枕边,低声这样跟我说了吧。『这个国家的一切,最终皆是你的囊中之物』」
满脸是属于天使的完美笑容,贵公子望着父亲。
「是吗」
「要凭父上的力量,将那化为现实了。请定心」
艾尔韦混乱的眼睛里,微微地宿起生气之光。
「对啊」他笑得宏亮。
「今日,可真要法恩塔尔的血族把引导权交过来了。然后我将亲手,给你戴上王冠」


贵族会议的会场【狮子之间】的席位,已经在一个小时前就埋个密不透风了。
无论是谁,明明都以为只要现王没有继承人诞生,王位继承权转让给旁系的达尔冯斯家父子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荒谬绝伦的大炸弹却扔了进来。
爱德华·法恩塔尔·拉瓦雷伯爵揭明自己的出身,王也承认了他的诉词。
王妹伊莲的遗儿。听闻此事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战栗了。
为六十年前,化为乌云笼罩着这个国家的以血洗血的王位继承权争斗,如今又要再现的预感而战栗。
尽管被不安震撼,却也被好奇心在背后推着,贵族们在王都集结。已经不要论座席、站席了,连通道到楼梯,都没有立足之地。尽管那样,大家的视线却都像合一了一样,热情地投向议坛。
那当中,提奥公爵也在。他虽然已经把家督让给嫡男,失去了身为公爵的议席,但因其身为陆军元帅的功劳他获得了【名誉议员】的资格,占有最前列的位置。
当然爱德华的岳父、珀西瓦尔·蒙塔尼子爵,也以祈祷一般的神色在末席注视着。
「王国法第八条中,有道『适合成为国王者,换言之即法恩塔尔之名拥有者』」
议长擦着汗,开始陈述本日的议题主旨。
「这『法恩塔尔之名拥有者』当中,出嫁的王公主是否包含在内,学者间也众说纷纭。顺带一提,在出嫁至外国的情况下,公主被剥夺法恩塔尔的家名被规定为惯例。因为否则外国就会诞下王位继承权者了。实际上王国历802年,当时的王米歇尔二世的妹君罗莎殿下……」
议长的说明延绵不绝地继续,但完全没有私语的人。
「然而,嫁至国内的爵家的公主的贵子,是否应是王位继承人一事,纵观克莱因王国数百年的历史,一次都从未议论过。换言之,是史无前例。议员诸侯,请把这些事放在心中,再于国王陛下御前,倾听双方的说辞」
最初的发言者,是普兰公艾尔韦·达尔冯斯。
他登上议坛的期间,人们稍有哗然。刚数个月前举止站姿都仍热情充沛的公爵,此时却衰老得面目全非,没有帮手就无法登坛了。
然而,那环视臼状席位的如鹰一般的锐利异貌,没有一丁点疲弱。
「方才正如议长所述,即使为法恩塔尔王家诞生的贵子,女性亦无王位继承权。如果是出嫁的公主,被视为已降入臣籍也是自然的吧。更不用说,至于伊莲公主——」
留出经充分算计的停顿。「她是降嫁至下位贵族拉瓦雷伯爵家、换言之涅发氏族。那意味着什么,诸位明白吗。假若允许了这等事,数代后或许就将诞生涅发的王啰!」
公侯爵的席位中沸起怒号。百数十年间,君临这个国家的金发征服民族的支配说不定明日就将崩塌离散,他们受这突然的恐惧驱使了。甚至在下位贵族当中,不看好破坏漫长历史中构建起来的秩序,从顺的人也很多。
仅靠数十词的演说,普兰公爵就成功地给他们保守派的愤怒煽风点火了。
「不愧姜还是老的辣,普兰公。正因为年高经验厚话说得真高明呀」
即使险恶的气氛不断高涨,爱德华也没有心神不宁的样子,暗暗地给敌人送赞辞。
没有资格进入议场的士爵阶级的于贝尔,站在门后,担心得不行。虽然他随时都准备闯进去,但全场人满没法动身。
最起码的慰藉是,别说蛰伏在王宫四处的武器商人行会的刺客们了,连卡尔斯丹势力,都从今天清早就完全不见踪影。
看到议场一大批人倾向了普兰公爵派,接下来就轮到爱德华雄辩了。
以轻快的步伐登上议坛后,伯爵向贵族们笑了。
那是充满自信的笑容。朝气蓬勃、充满活力,仿佛把投去的敌意和怀疑都尽皆温暖地包裹消去的笑容。
「制定『王的兄弟们应降下至臣籍』之法令的,是整备了现在的王国法的米歇尔四世」
以柔和平静的声音,爱德华开始说道。
「其理由,米歇尔王在【法之秩序】一书中,如此记录道。『国家的最小单位是家族。就如余也亦然一样,受身为国王之父与身为王妃之母养育的弟妹们也平等地学习了为王的规范和慈爱。为了切断跨越几世代、王族围绕王位兄弟不断相争的不幸历史,余无可奈何,只得制定前述的法令。但同时,余的弟妹们,才正是能理解余的心愿的最为亲近的家人,余对此并不存疑』」
目光一次都没有落到手边,爱德华流畅地背诵出所有的词句。
「如此尊崇家族爱的米歇尔四世,实际上过了家庭不满足的人生。与弟弟和妹婿反目,与王妃关系冷却,与作为继承人的嫡男不能心意相通」
在孤独当中,米歇尔四世犯下了与嫡男之妻的阿梅利亚妃私通、这一无可赦免的大罪。知晓那被封印的事实的,在王宫当中,也是极为少数的人。
「据说继承了王位的大王弗雷德里克一世,也度过了寂寞的晚年,其临终是自暴自弃的结局。进而,其子弗雷德里克二世,几乎不出王宫之外、毫无际限地接受贵族的要求的结果,是王国法化为了被称为【恩惠】的尽是肥大贵族特权的恶法。然后,弗雷德里克三世陛下——」
他仰望向楼厅的玉座。「下定决心,想要将法恩塔尔王朝在自己一代终结。王族一路走来的不幸历史,难道没有给全国落下阴影吗。如果国家的最小单位在于家族,那便甚至能说,将法恩塔尔王家这一家族奉为顶点的克莱因王国,是一路走向崩坏了」
弗雷德里克王用拳头使劲地抓住玉座的扶手,支撑住身体。
爱德华怀上所有的热意结束了话语。「我身为王族的一员,愿能解开施于王家的咒缚」
「果然,如此吗」
普兰公发出僵硬的笑声,从议坛背后的席位站了起来。
「你果然,是打算把这个国家出卖给共和主义者吧。打算自己一成王,就把法律改编得乱七八糟,废止王政」
「这种事,我一句都没说过,普兰公」
「闭嘴!你是在打算打破克莱因一切的古老传统。贵族诸侯。可不能为花言巧语所骗啰。这家伙是想向贵族复仇。毕竟在卑贱的娼馆……」
普兰公瞪大了眼睛。眼看着,脸渐渐变成了土色。
公爵揪着胸口,当场崩倒。
「父上!」
塞尔吉如弹出去一般冲至坛上,抱起了蹲伏的躯体。「……父上」
已经变得黑紫得可怕的唇中,什么话语都没有回应过来。
「带回房间。立刻叫医生」
「是!」
数名从者冲上讲坛,把老太公慢慢地搬了出去。
贵族们全体站立不动,在只有轻声的低语匍匐的不可思议的寂静当中,目送了退场的公爵。为一个时代终结的预感颤抖着。
「毋需担心,父上。旧体制的古老丑恶的传统,就由我一同背负到最后」
口中喃喃自语的塞尔吉,轻轻地摇动着金发回过头去。
然后,他侧目瞥了一直呆然站立的爱德华一眼,上前向讲坛走去。
「议长。希望允许我代替因病倒下的父亲,于陛下御前发言」




最终章「新时代」(6)

金发的高贵年轻人,在坛上的两端,互相瞪视。
会议场凝神屏息地注视着二人。他们当中的一个,将是成为下一任王的命运。
「我想请问拉瓦雷伯爵」
首先打响舌战的第一炮的,是身裹胭脂色礼装的林德侯爵。
「就你成王一事,很多人抱有不安。你打算改变这个国家的什么。要废止王政以及贵族制度吗」
身穿莺色礼装的拉瓦雷伯爵答道。「我并没有废止王政的打算。但我认为贵族特权中的一部分,必须废止或缩小。爵领的改组也有可能」
「换言之,意思是要过渡至共和制吗」
「那并未考虑过。诚然以共和主义为目标可以是一个理想,但到达那一步前有大量的难题。看利奥尼亚共和国,也断然未成为玫瑰色的理想社会」
「那么,若缩小贵族的权限,换言之不外乎是王权扩大。换言之就是绝对王政」
塞尔吉声音逐渐严厉了起来。现在互相争论的话题,尽是过去与爱德华在执务室的沙发上面对面、彻夜议论过不知多少次的话题。不是以敌对的立场,而是作为无二的盟友。
「意思是,你为了让王掌握所有的权力,而削弱贵族的力量吗」
「不对。民众的代表成为议会的代表,制限王权就好了」
「换言之,是要将这个贵族会议,在国民会议之名下解体吧。代替迄今代代治理领地的贵族,设立以选举选出的民众代表。假如对政治对经济都一无所知的完全的门外汉参加国政和行政,毋庸置疑,一定只会产生结党兴风作浪的乌合之众」
「直到知识在民众全体中普及、产生参与政治的意识前,我想确实要花些时间。为此最为必要的,是教育这一国家百年大计」
塞尔吉咚地用拳头砸议坛。这是装作激动以吸引注目、一口气将步调引诱到这边来的手段。
「我告诉你那结果会发生什么吧。只会令职业政治家诞生,令向他们谄媚之辈出现,令贿赂横行罢了。而且最终,他们还会想将那地位让给自己的孩子。光是因为他们没有自豪和品格,就比贵族糟糕上十倍」
相反,爱德华那如风平浪静的海洋般冷静的态度保持不变。犹如往常的他们的关系逆转了一样。
「贵族所拥有的自豪和品格之类,是在民众的牺牲之上坐享其成的特权意识。贫困的民众被每日的生活追逼,连停步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令每一个国民拥有自豪和品格,一同思考国家的将来,才正是真正成熟的国家的意义吧」
「目睹了利奥尼亚共和国中发生的变化,也仍能说出这种话吗。过去那个国家是王国的时候,曾以世界最高的艺术与文化为荣。壮丽的建筑物和绘画,由于王室和贵族的保护而得以发展。如今利奥尼亚文化的衰退状况,令人目不忍睹」
「只是艺术不再是一部分的贵族所有,而变为民众所有而已。极普通的镇民享受音乐,把绘画装饰在家里。哪一种才是真正的丰裕,请最好再三考虑」
议员们大大地张开嘴巴,连咽气都忘了,听议论听得入神。
哪怕不能完全理解,烈火熊熊燃烧一般的热烈辩论,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腹底发热。
「哦哦。这简直就像是」
「不就是所谓划分政党辩论政策的共和主义者的议会吗」
「这么厉害的议论,是第一次见」
察觉到时,什么王位继承问题已经早从观众的关心中吹散了。
两位贵公子闪耀起眼睛,互相议论祖国的未来,不知停止。
那脸上显露出来的,并非憎恨,亦非对宿敌的嫌恶。而是满溢的喜悦。
爱德华和塞尔吉并没有为了争夺王位而贬低对手、消灭对手。而是与那相反。信赖彼此,尊敬彼此,为了更高处的目标奋斗。
他们争论的同时,燃烧着自己的生命。面对面的两位年轻人,在那个瞬间,正是决定这个国家的前途的两盏登台,亦是路标。
「真是的,汝们,是何等——」
弗雷德里克三世的在玉座上注视着他们,眼里淌下一行眼泪。


位于【狮子之间】绚烂的天花板的楼厅席里,静静地站着数名男女。
拉瓦雷大伯爵恩斯特·德·拉瓦雷。其儿媳少伯爵夫人缪德莉。原梅奥伯爵夫人伊莎朵拉。还有被逐出家门的古兰男爵的三儿子,西奥多·古兰医师。
虽说哪一个都是贵族或原贵族,但都是没有资格进入议场的人,不过由于国王的关照,例外得到允许在厚帘幕的后面旁听。
他们为旁人所不了解的感慨颤抖着,竖起耳朵听爱德华的演说。
「支撑着这个克莱因王国的,并不是贵族。而是民众。一天赚十索尔特的日薪的贫困国民,是这个国家的经济的原动力,我们应该将此铭记于心」
西奥多的脑海里,苏醒起过去爱德华在陋巷的诊疗所说过的话。
『西奥。你也看见了吧,穷人们团结起来的力量。这个世界上,身份和财产决不能推动的东西是存在的』
(拉瓦雷伯爵。您啊)
朦胧起厚厚的近视眼镜,他在心中喃喃道。
(当我还不了二千索尔特的债款走投无路的时候,您将陋巷的人们总动员起来,把我从苦境中救出来了吧。您在贫困的生活中,和我们一起笑一起哭。皮肤皲裂的疼痛,俭省的人们的愿望,您全部都知道。这个国家的民众,是绝对不会被您背叛的吧)
「贵族与平民之间,横亘着持续一百数十年的难以逾越的隔阂。即便是如今,坚信着双方生来具有之物不同的人们,还有很多。但是,我想大声说。人是绝对不能因为发色、肤色、门第和身份,而被摘除那个人所拥有的可能性的」
娼馆老板娘伊莎朵拉注视着八年间等同于儿子的年轻人雄辩的身姿,幼时的记忆就在胸中无法抑制地迫来。
在她手中,这片新叶健康成长,如今成了大树屹立于国家的中心。
(爱德华大人。在您当中,应该总有两种价值观在相互碰撞。但是,您出色地克服了它。您将民众的自由奔放与贵族的高贵卓越地融合起来,持于手中。我会把得以照看您的成长一事当作一生的骄傲)
「不能说因为穷,就没有知识和力量。只是他们无法把那份知识通过文字传达给社会罢了。文盲与语言的隔阂,妨碍着跨越阶层的心意相通。如果教育普及到全国民,这个国家将会成为何等丰裕的国家啊」
缪德莉听着她在这个世上比谁都爱的人的声音,颤抖起胸膛。
(嗯,爱德华大人。我也相信贵族和平民的隔阂是可以破坏的。您正是在这隔阂两侧生活过来的人。是为了打破隔阂而生的人。因为你连像我这样一无所知的顽固者,也带出了广阔的世界嘛)
「如果将国家比作一个庞大的家族,我们应该更侧耳倾听每一个普罗大众的声音。为了长兄享受丰裕的生活,就让末弟濒临饥饿不可能会好。父亲明明在因病痛苦挣扎,儿子却为野心和享乐神魂颠倒也不可能会好」
拉瓦雷父伯爵闭着眼睛,昂头仰天。
(啊啊,伊莲。那孩子的声音传到天国了吗。我们的选择,果然没有错啊。我们跨越身份相爱、将众多的人卷入的罪,通过那孩子的存在,现在得到赦免了。我们,给克莱因的未来送上了珍贵的礼物啦)


终于,持续数小时的论战中断了。二人互相凝视。
爱德华清了清嗓子,扬起沙哑的笑声。
「真开心啊,塞尔吉。很久没渡过过这么充实的时间了」
塞尔吉也在薄嘴唇上满载笑意,点头了。「啊啊。我也是,爱德华」
「总觉得,王的血统的正统性之类的,变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同感」
「不是由血来决定支配者。爱克莱因,比谁都担心那前途的人成为王就好。如果能够像这样给予大家一起拿出智慧议论到底的场所,就任谁成为王都没问题」
「啊啊」
塞尔吉仰望高高的半圆形屋顶,注视着画在那上面的雄吠的大狮子。
戴冠的狮子是克莱因王国的象征。这个形状,从出生开始都曾是他多么想要入手的东西啊。
继承自父亲的旧时代的怨嗟,全部被燃烧殆尽,得以升华。心情这么舒畅,还是生来的第一次。
(您能够同意吗。父亲大人。不,只能同意了。因为您的野望在刚才,在这个男人面前粉碎殆尽了)
人们喧嚷开来。到底刚才的议论中决定了什么。被定为下一位王的,是哪一位呢。
站在议坛上的议长被人催促,徒劳地擦着汗只会干站着。
「呃—,那么,就关于王位继承的议题,请议员诸君表决……」
「议长」
林德侯塞尔吉·达尔冯斯向议长请求发言,然后重新转向玉座那边,遵守仪礼跪下。
「陛下。请批准。达尔冯斯公爵家,现正永久放弃王位继承权」
「说什么!」
「林德侯他,从王权争夺中退出了!」
「新王,决定是拉瓦雷伯爵了!」
议场转眼间,陷入了大混乱。贵族们站起来,在完全听不见互相说话的喧哗中开始喊叫。
「请把下一任王位让给拉瓦雷伯爵」
为不输于那喧哗,塞尔吉一字一顿地发音。
后悔和败北感一概没有。唯有,能够以自己之手,将公爵家的黑暗历史怀着骄傲拉上帷幕的喜悦。
爱德华向朋友爽朗地微微一笑,自己也向玉座跪下。
「陛下。我也放弃王位继承权」
议场的人们在数秒之间,像雕像似地凝固了。
「什、什么」
「那么,到底谁会成为下一任克莱因王」
在进一步加倍的尖叫的漩涡当中,连弗雷德里克王也从玉座站起,两手抓住楼厅的扶手探出身姿。「在想什么。小鬼!」
塞尔吉惊得不知所措地盯着他,咬上去似的叫道。
「……怎么会。连你都要放弃继承权?」
「嘛,你看嘛」
爱德华单眼眨了眨,回头从议坛俯视议会。
他轻轻地伸出一只手。只靠这个动作,骚然的大厅立刻就被寂静笼罩。
「有一位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适合成王的人」
那句话是暗号吗。玉座坐落的楼厅的门开启,侍从长纪尧姆深深地敬了一礼进来了。
他的后面,正装戴冠的王妃领着随从的侍女,静穆地走了进来。
「泰蕾丝?」
弗雷德里克表情诧异地盯着数月不见的王妃。
王妃蔷薇色的脸颊上溢满美丽的微笑,缓缓地走过来后,在丈夫的面前单膝屈起。「好久不见。陛下」
下面的议会席也能看见国王转眼间露出惊愕的表情。他被王妃双臂抱着的类似布包的东西夺走目光。
全体一同,定睛细看。
「啊、」从下位贵族们在的最上段席位扬起的声音,眨眼间如海啸一般扩散向上位贵族在的下段。
从被以为是布包的东西中,突然伸出了小小的手。犹如玩具一样的拳头。
「是婴儿!」
地鸣一般的吵嚷声,翻涌而起。「王妃抱着的,是孩子!」
对这递到眼前的陌生存在,王那苍白的脸上贴上了类似恐惧的神色。泰蕾丝用母亲哄哭泣的孩子般的语气说道。
「陛下。这是您的孩子。法恩塔尔王家的男儿」
「余——余的孩子,吗」
「是的。请好好看看。有着与您一模一样的含着困意的水色眼睛,是最好的证据啦」
弗雷德里克哐地掉落王锡,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眼睛看不清的婴儿,反射性地用拳头紧紧握住递出的手指。
那小小的确实的感触,让克莱因王颇为畏缩。
最终在满场的贵族们的注视中,王没有顾忌任何人,水色的眼睛成了不绝的泉。


「王妃大人于昨晚夜深出产」
古兰医师与伊莎朵拉一同,跪在王的居间的地板上,报告了一部分的始末。
「因为是隔帘的诊察与分娩,女性的看护角色,由在此的布朗凯特夫人和拉瓦雷伯爵夫人劳驾担任。所幸,值得一提的问题并无发生、也无剖腹产的必要便平稳出产,衷心地为这喜上喜祝贺」
西奥多虽然在接生威廉师傅的孩子时成功实施了一次剖腹产,但没有保证第二次也会成功。到了王族的出产,想必是可怕的重压吧。
更不用说,那孩子是生来就拥有第一王位继承权的王太子。那尊贵之子,医师亲手接生了。
「产后的过程也良好。王太子殿下今日清早便经由王妃大人亲授喝了第一次母乳,十分健康」
「真是的」
又完全回到吃了苦瓜似的脸的弗雷德里克三世,不高兴地环视大家的脸。那双眼睛现在也还是通红通红的。
「大家一起合伙来骗我」
「想是想告诉你,但你周围,挤了一大堆行会的密探和卡尔斯坦那边的人嘛」
爱德华一边用桌上的银餐具上供着的干葡萄塞满了一边脸颊,一边答道。「万中有一,也不能让敌方察觉到王妃大人的出产吧」
「于是,犬子想出一计,打出了公然要求王位继承权的奇策」
拉瓦雷大伯爵恩斯特周到地补足了说明不足的部分。「一切,都是为了在出产前瞒过敌人的眼睛,将武器商人和卡尔斯丹的注意在一定期间内吸引到这边」
「而且,在和海盗们共同行动的五个月间,连发动海盗们一齐蜂起一个个捣毁武器商人行会的支部的安排也办妥了吧。真是三头六臂的大活跃」
提奥公爵对爱德华极力称赞到了夸张的地步。
「明明是一直在外国才对,为何却知晓余也不知情的王妃的怀孕」
「那是多亏了缪德莉哦」
爱德华朝向担心王妃的身体、正这样那样地照顾着王妃的妻子,疼爱地眯起眼睛。
「王妃大人悄悄向她袒露秘密,她机灵地给我送去了密信。于是我在即将要归国前收到了信,火急策划了这场戏」
「担心初产的我的身体,叫来有剖腹产经验的古兰医师,也是缪德莉的斡旋哦」
泰蕾丝一边注视着在摇篮里睡的孩子,一边帮腔道。「陛下。我能够安下心来平安无事地生下这孩子,全有赖于拉瓦雷伯爵夫妻的尽力。请给他们赞扬的话吧」
国王只一脸不好意思地口中嘟囔着「呜呜」,交叉起双臂。似乎上当的怒气还是没有消散的样子。
「因为是男孩,那还好。假如生下的孩子是女孩,贵族会议的场上打算怎么办」
「我觉得不会有任何不同」
爱德华怀着确信答道。「现在,就连对王太子诞生的事一无所知的塞尔吉,也和我达成了同样的结论。我们,是打算在那里同时放弃王位继承权的」
站在角落的塞尔吉对爱德华时不时就投来的调侃似的视线一直不理不睬。
「擅自做了这种事,假如到了将来成为余的继承人的男儿没有诞生,汝打算做什么」
「很简单啦。国民全体选举,决定下一任王就好」
在场的人们「啊啊」地漏出叹息。
靠国民的国王选举。这并不是嘴巴说说那么简单的事情。不,不如说这是谁都会一笑置之的事情吧。
不过,如果爱德华议论中的国家的未来开启的话,就连那种梦话,或许也会很容易实现吧。
围绕王位的互相憎恨、互相厮杀的历史,或许也会变成区区遥远记忆的彼方的噩梦。
爱德华收起了笑意,表情认真了起来。
「呐,塞尔吉。缔造我们一直梦想的理想国家的时候终于到来了。可以和我一起工作吗」
「我拒绝」
塞尔吉立即以坚决的声音答道。
「化身成长年间的王家诅咒的父亲倒下,那野望也崩溃了。身为儿子的我不会再涉足王政。达尔冯斯家就在我这代终结。从历史的表舞台永久地消去踪影」
「认真吗」
「这不是可以开玩笑说的事」
他敬了一礼,迅速地要离开王的居间。
「塞尔吉」
爱德华张开双手,挡在他前面。
「不要走 」
「闪开。我没有向你摇尾巴的意思」
塞尔吉冷冰冰地拒绝道。「我一生,都不会成为共和主义者。愚蠢的国民参加的政府之流,我绝对不会相信」
「即使那样也可以。你应该知道的。比起成王,还有更棒的事业」
「不知道。是什么」
「是创造王呀」
婴儿在摇篮里什么都不知道地香甜熟睡,爱德华疼爱地望向他。
「靠我和你,把那个小男孩养成最棒的王。养成知晓人的痛苦的王。然后我们合力把饥饿和贫困从这个国家消去、断绝战火、与外国交和、缔造谁也不会哭泣的丰裕国家,将一切托付给那个小男孩」
「真是荒唐的牛皮啊」
塞尔吉忍耐不住,不由得响起喉咙笑了。「把你说的话都逐一信以为真的话,有一百年的命都不够」
「那么,加油长寿吧。要是那不行的话,培养起一群能继承志愿的人就好」
「说得对」
提奥公爵拄着拐杖,缓缓地走近过来。
「虽然回避了眼下的危机,要将大陆的一切卷入的纷争仍什么都没解决。军人意气用事,以乏力的我的力量无法完全压制。假如在此的卡斯蒂列士爵没有想办法抚慰士爵出身的将校们的话,甚至武装政变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候在门旁的骑士一动不动,默默地低着头。
「如果你们能够合力,无论看上去如何不可能的事也有可能办成吧。听到今日的演说,我确实有了这样的感觉。孩子们哟。我希望你们两人一起帮助陛下,构筑克莱因的新时代」
老太公向年轻人伸出一只手。最初伸向爱德华。接下来是塞尔吉。
「喏,弗雷德里克」
弗雷德里克王从椅子站起。
「余迄今为止,都一直让自己一无所求」
他仿佛走投无路似地,喃喃道。
「未曾知道自己竟是如此贪婪的人。现在,这一切我都爱惜得不得了。光是想象到因为战乱、因为贫困,这个国家的婴儿失去一条性命,余就感觉道了难以忍耐的痛苦。这孩子的面孔,看上去与镇里村里的陌生乳儿重合了」
叫人惊异的是,克莱因国王,在年轻人二人面前屈起双膝。
「为了这个国家、与这些孩子们的未来——帮帮我吧」
王太子醒了过来,仿佛在同意似地开始发出响亮的哭声。
房间中的众人的眼睛,温柔地注视在了摇篮上面。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7 11:20 编辑


最终章「新时代」(7)

「请等一等。林德侯爵」
塞尔吉辞别了王的居间走出到走廊,恩斯特叫住了他。是因为跑着追在后面喘不上气来吗,等下一句话说出口时花了些时间。
「令尊的病状,怎么样了」
「那之后一直在沉睡」
塞尔吉仍是背向着他,用似乎经抑压的声音答道。「据主治医生说,也有就这样醒不过来的可能性」
「能容我去探病吗。一点点就好」
「容我拒绝」
塞尔吉回头了,眼里含着冰之苍色。「我不想再把父亲那惨不忍睹的姿态暴露在人前了。何况是您」
伯爵用力地抿紧了嘴唇,默默地敬了一礼,在于贝尔的随行下通过走廊离开了。
「喂」
爱德华目送着父亲的背影,说道。「我家的老爸和普兰公之间,过去有过什么因缘?他就算对做儿子的我,都完全不讲就是了」
「因为那是没必要知道的事吧」
对这毫不客气地要甩开自己的伙伴,爱德华毫不介意地紧紧贴在旁边走。
「为什么跟过来」
「我在想代替老爸,给令尊探病」
「要是听到你那烦人的声音,好不容易还在动的心脏会停的」
「相反,会气醒过来也说不定耶?」
爱德华投去爽朗的笑容。「而且,我们是家人吧」
「什么家人」
「姑且,似乎是表舅父·外甥的关系嘛」*
塞尔吉噤了声,只漏出短促的叹息。
公爵的执务室中,睡椅上被人铺上雪白的褥单,普兰公被放在那上面躺着。主治医生的诊断是绝对不能移动他。
主治医生和护士接到塞尔吉的视线后,出去了。
仰卧的老太公的嘴唇现在也仍变色为青黑,曾经丰茂的金色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雪一样的银色。
「稍隔一点时间没见,你老爸……虚弱得相当厉害啊」
爱德华嘟囔了一句,塞尔吉对他露出干笑。
「毕竟我可是他四十时的孩子。已经早就过六十了」
「一般的话,是隐居也不奇怪的岁数了」
「让我继承王位,是父亲活着的唯一目的。我曾经,无法从那强烈的心愿中逃脱」
「啊啊」
「我——其实,不是你的表舅父」
「……嗯」
「父亲真正的出身……知道父亲根本没有王位继承权的,在这世上有四人。国王陛下、提奥公、还有伊莲公主及拉瓦雷伯爵夫妻」
塞尔吉悄然地注视父亲的脸。「所以,父亲打从心底憎恨这四个人。然后想要王位。人是会何等疯狂地渴求绝对不会落到自己手里的东西的生物……得知真相后,终于,我感觉似乎能理解父亲的心情了」
「我也曾经一直恨着普兰公哦」
爱德华站在床的旁边,生来第一次在跟前看曾经为敌的人的脸。看那脸上一根又一根的皱纹。把从半开的嘴巴探出的牙齿和舌头,铭刻在眼底。
「我曾觉得恨他也是当然的。我一次都没想过想要什么王位。想要的,只有能够一同吃饭、能够彼此笑谈的家人罢了。不用害怕任何人,就能够称父为父、称母为母的自由。可是公爵他,却把那最重要的东西从我那里夺走了」
「但是,无论什么时候见你,不都总是被一大群人围着吗」
塞尔吉冷冷地顶嘴道。「要我说,没有家人的,不是你而是我」
「得不到,是因为不指望」
「什么?」
「就算是你,不也有吗。许多的家人」
「在哪里」
塞尔吉冷笑一声。
「潦倒的人没有人会去怜恤。真是悲哀。父亲养着的那群妾夫人和庶子,事情成这样后会佯装不知吧」
「是吗。我觉得不尽是这种家伙就是了」
爱德华以十分从容的动作,回头向后。入口有一把女声在诉说着什么。过了一会两名女性在门口出现了。
是管家奥利维尔的女儿玛丽昂、和她的女儿奥丽嘉。
「侯爵大人」
末席的妾夫人站到了公爵家的继嗣面前,深深地屈下了膝。「唐突侵扰,请饶恕。我是蒙受令尊的慈悲生活在福莱领的玛丽昂。这孩子是奥丽嘉」
虽然对塞尔吉来说奥丽嘉是义理上的妹妹,别说见过了,连名字也是第一次听到。
「得知公爵大人倒下,我从伯爵大人的居馆匆忙赶来。尽管我深知自己是即便像这样接近也会有所忌惮的卑贱之身,请至少看作侍女,容我照顾他」
陌生的母女亮晶晶地洒落如珍珠一般的眼泪,诉说道。「如果那不被允许,至少也想见一眼。对曾蒙受自公爵大人的大恩,哪怕是一句话我也想道谢」
塞尔吉提了提下巴后,妾夫人和她的女儿便从他旁边擦过跑近病床。
「老爷……亲爱的」
「父亲大人」
看了在枕边放声痛哭的玛丽昂和奥丽嘉,塞尔吉不禁流露出自嘲的笑意。
「或许,比起身为嫡男的我,那些人爱父亲爱得深得多了呐」
「骗子」
「你说什么?」
爱德华用水色的澄澈眼睛笔直地注视着他。
「拿回来吧,将这一切。现在开始也不迟」
在朋友的肩上留下强有力的手的感触后,年轻伯爵恳切地上前走到沉睡的病人的旁边,停住了。
「普兰公爵」
他静静地招呼道。福莱子爵夫人母女察觉到这,迅速地退身。
「结束吧。围绕王位的争斗也好,憎恶的来往也罢。我不再恨您。因为您给予了我终生之友塞尔吉」
他伸出手,轻轻地把手放在盖着病人的躯体的被子上。「过去曾发生的事我全部都会忘却。所以,请您也忘却对拉瓦雷家的憎恨。在神与克莱因王国之名下,让我们成为一家人吧」
爱德华跪下,吻了盖着普兰公脚边的被子。
塞尔吉翻过身去,双手抵在后面的墙壁上。没有人见到他那垂下的头正在微微颤抖。


利奥尼亚共和国的全权大使劳罗·马尔提尼在海盗们的伴随下入城到克莱因王都,是那之后一个月后的事情。
「好久不见了呢。少伯爵。我就觉得您一定会来」
利奥尼亚人首先给了爱德华一个热情过剩的抱拥,接着恭敬地问候塞尔吉。「林德侯爵。对令尊的病,我衷心表示慰问」
「谢谢。那个时候,承蒙您关照了」
塞尔吉这么恭敬地向他人低头是很少见的。他对劳罗,是感到有托他救出爱德华的恩情了吧。
「那么,卡尔斯丹使节的到达是在?」
「预定在明天早上。签约仪式决定在三日后的午后四时。卡尔斯丹王国一侧,阿列克谢王太子将作为国王代理出席。克莱因·阿尔巴其亚同盟,则由弗雷德里克三世作为代表出席」
「里纳尔迪首相也为赶上这边而正在前来」
关于卡尔斯丹·利奥尼亚的国境纷争的签约仪式,定下来在这克莱因王宫举行了。任谁都曾以为几乎不可能的停战,终于要实现了。
『卡尔斯丹王国与利奥尼亚共和国两国,誓约目前不将武力作为解决夏尔本地区的国境问题的手段』
『目前』的这个部分上,如何能够应用上具体的词句,由这之后三日间的交涉决定。
进而,在王太子和首相——这两国的最高首脑集中的场所上,万中有一也不允许有事故发生。警卫方面上也绝对不能松懈。
克莱因王宫在三日间,看来要成为不眠的不夜城了。
「嘛,一切都从明天开始」
时髦男哥哥,回头看巨汉弟弟。「罗纳托·埃马努埃莱,听见了吗。能逍遥自在就只有今夜了。尽情去跟美人睡个够吧」
海之帝王率领的【拉斐尔·诺瓦尔】号的海盗们,明天开始要以河畔为中心,负责王都周边的警备了。
「哎,船长」
在旁边的航海士拉了拉船长那黑上衣的袖子,低声私语道。「罗纳托·啥啥这酷毙了的名字,说的是谁啊」
「是我的本名。罗纳托·埃马努埃莱·马尔提尼」
「欸—!居然有三个名字,船长一定是好出身的少爷吧」
「吵死了。所以我才不想被任何人知道我名字!」
海盗们热闹地离开王宫后,利奥尼亚大使暂且被带到贵宾室休憩。这之后直到夜晚,有向弗雷德里克王的谒见和晚餐会,活动一个挨着一个地迫近。
爱德华和塞尔吉利用这段时间去拉瓦雷伯的执务室,归纳呈给王过目的誓约书草案。
由于普兰公爵因病倒下,在再次招集的贵族会议上,新的五人国务大臣获选,得到任命。
首席国务大臣、林德侯爵塞尔吉·达尔冯斯。
原陆军元帅、奥本·德·提奥公爵。塞巴斯蒂安·德·法鲁男爵、埃里克·德·梅西子爵。
还有爱德华·德·拉瓦雷伯爵。
实质上,是塞尔吉和爱德华两人握住国务的主导权,率领其他三人。代表五个爵位的五人国务大臣这一国政的理想形式,终于由他们实现了。
然后伴随着此事,一百五十年间,只赋予给公侯爵的王宫执务室,也能赋予给爱德华他们下位贵族出身的大臣了。
「关于国境的划分基准是在哪里」
在仍只放置了大沙发和执务桌的全新执务室里,侯爵和伯爵着手解决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不停议论的悬案。
「据法学者所说,因纷争歪曲的国境线,应回到和平时的领土条约中决定的原点,大半是这个意见」
「就是说,八十年前的巴斯德条约吗。不行吧。那种上古的事,谁都记不得啦。就算是勉勉强强活着的哆哆嗦嗦的老爷爷,怀念起小时候是这样那样,也充其量是五十年前。我认为以三十年前作成的地图的国境线为基准就好」
「那种民间人做的地图,什么根据都没有」
「正因为是民间的,不才可信嘛」
他们在思考的解决方案,是把纷争地域作为共同管理区域从卡尔斯丹·利奥尼亚两国分离。
而且,统治它的,实际上将是住在那里的两国住民。那之上再加上,克莱因、阿尔巴其亚、北方三国的代表组成的和平监视团。两国政府完全不介入。
住民们协力,一边重建被纷争破坏的村庄和田地,一边逐渐把境界线决定下来。
解决国境纷争中必要的,最重要的是治愈彼此间的憎恨的漫长时间。然后在共同劳动中培育对彼此的友情。
「可能,说不定五年十年都不够啊」
「啊啊」
「要创造出什么新东西,就不得不舍弃许多东西。到头来,和人生是一样的吗」
两个年轻人相视微笑。
普兰公艾尔韦·达尔冯斯虽然因为治疗起效而得以取回了意识,但言语和手足的机能上留下了障碍。
按照王国法,公爵拥有的爵位所有都让给了嫡男塞尔吉。不过,塞尔吉将普兰公领一切奉还,自身选择了一生被称作林德侯爵。
这是他自己对父亲犯下的罪行作终结的方法。
提出去照顾爵位和名誉都尽皆失去、一个人连满足地活动也不行的老太公的,是玛丽昂和奥丽嘉。
「据医生大人说,在空气清新又温暖的地方静养,对身体的恢复很好。我想让他在福莱的馆邸里,好好地安静生活」
福莱子爵领,是她们耐不住寂寞曾一度逃出去的地方。她们说要再回到那里去。在拉瓦雷习惯了热闹生活的奥丽嘉最初哭着不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和父母一起住。
「说起地图,还有一件事,我一直在思考就是了」
爱德华在桌上重新摊开了克莱因全土的地图。
「什么啊,这是」
「是隧道的建设计划哦。姑且试着选了十个地方。这个国家尤其是北部地域中越岭的道路很多。要是从我的拉瓦雷领出发,乘马车到王都要花上两天。只要有了隧道,只需一天就能到达了。从王都到福莱子爵领,只需半日哦。如果这个道路网完成了,从克莱因一头到另一头,人和货物就能以与迄今成倍的速度流通了。你也可以每个周末去探望令尊啰」
「荒唐。归根到底挖这么多隧道,究竟得用多少火药——」
「火药的话,大量的有」
爱德华意味深长地降低了音量。「不如说,很快要从海盗那里买到了」
「……你说什么」
「那帮家伙突袭了武器商人的支部,把弹药一股脑掠了个精光。那些弹药,约好由我们买下了」
「假……假的吧」
「要不然,海盗会白干吗。把本应用在国境纷争上的火药和平利用。超有意义的事吧?」
塞尔吉哆嗦地震起了拳头。
「你这混账,是想让我国破产吗!」
「无利息的二十年分期付款啦。那期间让克莱因全国民使劲提高生产力就好」
爱德华快活地笑了。「叫咱们的豆丁王子加油干活咯」


「内森」
当主夫妻的早餐的席上,年轻的伯爵向在做茶水服务的居馆执事说道。
「今夜,有群海盗过来吃晚餐。二十人。因为是帮能吃三人饭的家伙,拜托你准备了」
「遵命」
尖下巴的执事低下了头。「话说,那所谓『海盗』的,是什么的比喻吗。比如『像海盗一样』冷酷的人们」
「不,是真海盗。顺便一提,我说三人饭也是真正地道的不是比喻」
「知道了。立刻准备六十人份的食材」
「拜托啰」
「那么,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会比较好吗」
「唔,嘛,算了。一个两个左右的大银盘子说不定会消失,不过不用在意」
「知道了。那么,先去尽可能擦得干净发亮了」
爱德华听了那回答,与妻子相对微笑。
「内森」
「什么事呢」
「靠你了啰」
这发自内心的犒劳话,让执事眨了眨眼睛,回以还未习惯的不知所措的笑容。「衷心感谢」


王牢的看守见了站在门的另一边的金发年轻人,张大了嘴巴。
「伯爵大人!」
「好久不见呐。埃蒂安。头上的伤没事吧」
「是的。已经完全好了」
走上142级的楼梯,让=雅克「嗷嗷」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了曾是囚犯的伯爵。
「这里也很快要闭锁了,从王宫来了命令」
一如既往皮肤苍白的看守用刚煮沸的热水精心地沏红茶。王牢的茶,变得美味到让人认不得了。
「嗯,我知道。是我向陛下进言的。将王都的牢狱全部重建为崭新清洁的地方,把贵族庶民的区别也消去」
「是吗。毕竟在这里,古老时代的怨念的确是阴魂不散」
「话说我是来请人的。你们两个,要来我家吗」
伯爵咣地放下饮干了的茶杯,表情认真地说道。「管家要不干了,突然人手不足了起来。能够沏得一手好茶,写得了字的家伙,无论如何都是必要的」
「像、像我这样的人,去拉瓦雷伯爵家,吗」
「只要你们乐意的话。怎样,让=雅克」
打杂的老人高高举起了大大地写着『拉瓦雷伯爵万岁』的石板来代替回答,用没有牙齿的嘴巴高兴地微笑了。


「没有忘掉的东西吧」
被大伯爵、少伯爵夫妻一齐异口同声地搭话,马车前的奥利维尔故意摆出了厌烦透了似的表情。
「行李只有这些。随时、随地都能轻松行动。因为这是好管家的铁则」
「明明在这里都二十年了啊」
恩斯特落寞的话,惹得奥利维尔不禁落泪,他慌忙低头。
「能批准我的任性,真的万分感谢。之后的事已逐一、让内森接手了,但如果有何不测事态发生,请随时叫我。我会从福莱赶过来的」
奥利维尔这一次辞去了拉瓦雷伯爵家的管家职务,要去为福莱子爵领服务了。普兰公本来是他年轻的时候侍奉的主人。而且玛丽昂和奥丽嘉又是他的女儿和孙子。对奥利维尔来说,那是最合适的处身之道。
熟悉王宫和王都情况的居馆执事内森作为新的拉瓦雷家管家,很快就会调动过来了。见习管家阿兰像以前一样辅佐他。掌管领馆整体的事务的执事职位照迄今一样由罗杰负责,王都的居馆执事,则决定由曾是王牢的看守的埃蒂安就职。
最为奥利维尔一家的离开伤心的,是放浪民族的阿尔玛婆婆。她不知不觉中把奥丽嘉看作孙子一样,奥丽嘉也敬慕着阿尔玛。
「反正,要经常去蒙塔尼子爵领的,随时都可以带你去福莱哦。夏天期间就倒过来由奥丽嘉过来这边就好」
在这么安慰着老太婆摸着她的头的爱德华背后,恩斯特父伯爵站在领馆的玄关,仰望天空喃喃道。
「天空高处,已经开始吹起秋风了呐」
「是的」
罗杰担心大伯爵,轻轻地给他瘦削的肩膀披上披肩。
「风能送来新鲜空气,给予鸟翼浮力,运送植物的种子。我认为是应欢迎之物」
「但是,有时风很冰冷,不知容赦。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变化。到底十年后、二十年后。这个国家会变成怎样的形态呢」
「请安心。将应存留的传统留下,将应变之物毫不吝惜地改变。少爷他知晓这两方面的方法」
「我并非是在担心啦,罗杰」
恩斯特摇头了。「只是不甘心罢了。于我,没有足够亲眼目睹那将来的寿命了」
「那,我也是一样的。窃以为老兵能做到的,只有如此目送年轻人的背影了」
「对啊」
灰色头发的伯爵和白发的执事,相视微笑。


「那—么」
把坐着奥利维尔的马车送到大门的爱德华举起双臂,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今天,接下来要干什么呢。约好要和村里的孩子们建海盗的要塞了呐」
「从王宫带回来的工作不是还有剩下的吗」
「不管啦。一直在忙,偶尔想休闲一下」
伯爵伸出手,把撑着阳伞站在旁边的心爱的妻子拉到自己身边。
「呐。缪德莉」
「嗯,亲爱的」
「我想我今后,也会东奔西走忙到离谱。身为拉瓦雷领主的工作。身为蒙塔尼领主的工作。一个月间有一半,是在王宫身为国务大臣的工作。也会有去外国的时候。不过麻烦的事,我打算尽可能硬推给塞尔吉就是了」
「嗯」
缪德莉乖乖地点头。「虽然我担心你的身体……。请不要勉强自己,尽情地完成职责」
寂寞的心情,她掩盖住绝对不露出来。
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现在的克莱因王国需要爱德华。如果他不在,改革就不能进展。而且爱德华自身,也希望自己亲手完成那些改革,她对此明白得很。
甚至能匹敌一国之王的贵重之人。是不能束缚在像自己那样的平凡女人的身边的。
「请把看家交给我,心无牵挂地工作」
「诶诶!那可不行」
「欸?」
「不是这样,无论去哪里的时候,我都想你一起跟来啦」
爱德华把缪德莉的身体搂过来怀里,把指尖放入妻子薄茶色的头发里,疼爱地一缕一缕地梳。
「我说过了吧。因为你是我精神之源,不在旁边就为难了。无论上哪里都希望你跟来。国内也好外国也好……外国很厉害哦。海的辽阔、东的大河、异教徒的大陆的不可思议的建筑物,我想给你看的东西有一大堆」
「……真的。真的,可以吗」
「看家啥的,让老爸去干就好。我可已经一秒都没有放开你的意思了」
「爱德华大人」
在白色的伞下、情到浓时嘴唇和脸颊相触的两人的旁边,噗哧地响起了忍笑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种地方吗。于贝尔」
就算嫌碍事似地瞪着,骑士也一脸若无其事地站着。
「若侍奉于左右,是近侍的职责的话」
「我们接下来要独自两个人出门游湖就是了」
「我伴随前去。因为刺客未必不会在哪天再次袭来」
「等一下呀。你,总觉得脸色很差。你是干太久活已经累了。……喂—,索尼亚」
「是、是」
缪德莉的侍女之一、索尼亚慌忙沿庭园的步道赶了下来。
「于贝尔他,总觉得是病了」
「噢!」
「今天绝对不要让他从房间出来啰」
「那个,那么,叫医生」
「你片刻不离左右地看护的话,立刻就好了。因为是叫相思病的玩意」
「……少爷」
尽管察觉到主人的诡计的于贝尔眉间挤出愤怒的皱纹,但已经为时已晚了。
「乔治、托马。摁住于贝尔,不管三七二十一带到房间里去」
「是!」
「遵命!」
趁他被笑嘻嘻地出现的骑士主从分散了注意力的空当,爱德华一把抓住缪德莉的手腕,冲下坡道。
蕾丝阳伞飘然飞舞上空中。
茂盛的夏之森装点的拉瓦雷之谷,在眼下飞快地迫来。两人交换着从腹底涌上的笑,冲进了欲滴般的翠绿之中。


酣然熟睡的婴儿经女官们之手,被放进了玉座旁边那带有宝盖的摇篮躺着。
今夜,在王宫的大厅中举行的,是纪念和平到来大陆的祝贺舞会。还兼是新诞生的王子的披露宴。
刚在里头的房间给婴儿授乳的母亲,以温柔而满足的微笑就席,与坐在旁边的玉座的丈夫目光相对。
弗雷德里克国王和泰蕾丝王妃在舞会上同席,实际上是婚礼以来的第一次。那之前一定会隐藏着王妃的坐席的蕾丝帘,现在也被拆除了。
法令也被改写了。禁止王妃与男性同席的不讲理的法律被废除,那之前关着王妃的阿梅利亚离宫也被荒废,王妃和王子一同移居到了国王的住处。
王宫内的改革,经新大臣们之手,接连不断地进展。恰似曾牢牢闭锁的冰之王宫,为了让春风进来而大开门扉。
拉瓦雷伯爵夫妻进了大厅后,上前到玉座的前面,向国王夫妻屈膝。身穿莺色礼装的爱德华和身裹翡翠绿礼服的缪德莉的优美举止,诱得众人感叹的叹息。
仪礼结束后,爱德华转眼间就被吸入了人群中。此刻,他和塞尔吉,是被看作这个国家的两大支柱的存在。无论上哪里去,都会成为最吸引热烈视线的标靶,搭话的人络绎不绝。
这两个人受到众人的注目,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他们正是今后应成为跨越数十年,引导这克莱因,不,大陆全土的存在。
「真能睡呢」
缪德莉得到侍从长的允许接近了摇篮,轻轻地探头看王子,为那份可爱发抖。「多么可爱啊!」
「你也快点生孩子吧」
泰蕾丝热心地劝年轻的朋友。「那样的话,这孩子也能有玩耍的伙伴啦。对幼子比什么都必要的,是吵架的对象。因为这能让他领会到,世间是不能让自己诚心如意的嘛」
「是,但我想目前还早。我和爱德华一起,可能暂时都会四处旅行」
「哎呀,伯爵他,片刻都不想离开你呢」
「是的……他这么说过了」
缪德莉的脸颊染成了樱色,王妃在扇子后面忍住笑声的发作。
「我安心啦。照这情况,看来很快就能听到怀孕的喜讯了。对吧,陛下」
「怎样都无所谓。他人秀的恩爱之类」
「噢。年轻人的将来,明明你比谁都更担心」
弗雷德里克三世举起手后,从二楼的回廊喇叭高亢地响起。大厅的喧嚷眨眼间平息了下来。
「卡尔斯丹与利奥尼亚的不战条约的缔结毫无阻滞地完结了。这场舞会,是以犒劳大家的功绩,祝愿克莱因与近邻诸国的繁荣与和平」
拍手当中,从玉座站起的国王那富有张力的明朗声音,响至各个角落。「与此一同也请祝贺王太子的诞生吧。因沿得到长寿的古王,怀着健壮成长的愿望,王子起名为查理」
「查理王子大人,万岁」
壮丽的大厅,被包裹进越发热烈的拍手和欢声中。
「忘记身份的差别吧。望今宵能尽情享乐」
室内乐团开始演奏,大厅中开满了艳丽的裙摆之花。
趁这个机会,好不容易摆脱人群的塞尔吉和爱德华,站在角落一边用香槟润喉,一边眺望着华丽的舞会场。
「啊,那个红礼服的侯爵千金怎么样。那旁边的也挺好,但稍微上了点年纪吧」
「从刚才开始就在说什么」
「你跳舞的对象啦。我不给你选的话,你一个人决定不了吧」
「无聊透顶。用不着你介绍,我也来得及」
「噢,这样啊。明明人家难得给你担心的」
爱德华「啊」地发出大声,接近了和妻子在一起的姻戚们的身边。「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弗洛尼卡叔母!」
「爱德华大人」
「伯爵大人。好久不见」
蒙塔尼子爵夫妻及其妹慌忙屈膝,爱德华轮流拥抱了他们。
「我介绍吧。这家伙,叫塞尔吉。因为他在募集新娘,叔母,可以帮忙斟酌一两桩好亲事吗」
「你小子,又说这种事」
「那么缪德莉,走吧」
爱德华抓起妻子的手,飞快地走了起来。
「跳点什么」
「正在演奏的曲子是华尔兹呢」
「那么,今天跳华尔兹好啦」
回想起舞会上最初的邂逅,缪德莉噗哧一笑。
「……果然,一开始就会跳呢」
身为民之父与母的国王夫妻,用饱含慈爱的眼神,注视着人们。人们曾凝固的心中血液开始强有力地流淌不绝,仿佛迎着光一般,无论是谁的脸都在熠熠生辉。
「小老鼠爱德华哟」
克莱因国王以做着幸福的梦的表情,在口中轻声喃喃道。「你的冒险之道,到底会连绵至何方呢」
金发的伯爵敬了一礼牵起妻子的手,把手搭在背上。
乘着优雅的音乐的节奏,互相凝视,互相微笑,顺畅地朝大厅的中央滑去。
那宛如向着汪洋大海,飘扬起旗帜出航的、一艘帆船。





     完



************************************************
感谢您的爱读。本编就此完结。
接着是描写登场人物们的过去与未来的番外篇。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3 21:58 编辑


本篇的校正更新就此结束,感谢大家的阅读和支持(´-ω-`)

番外篇包含前日谈和后日谈,共三十四话,翻译缓慢进行中,章节名称及梗概如下:
「1. 骑士的求婚」
一话完结。本篇结束不久后,于贝尔的故事。包含少年于贝尔刚做近侍骑士时与小爱德华的回忆。
「2.王妃的密约」
两话完结。本篇期间,国王和王妃的密会。包含王妃嫁入前的回忆。
「3.公子的缘谈」
四话完结。塞尔吉的亲事。
「4.王女的初恋」
四话完结。塞尔吉的亲事(续)。
「5.王太子的孤独」
五话完结。弗雷德里克三世仍是太子的时期,围绕恩斯特、弗雷德里克、伊莲公主、以及普兰公的爱恨情仇。
「冬至祭」
两话完结。本书情侣冬至祭的温馨一刻。
「6.打杂小弟的休日」
四话完结。爱德华在波尔坦斯做娼馆打杂小弟时期,刚收到母亲去世的噩耗时的故事。
「7.伯爵夫人之泪」
五话完结。拉瓦雷伯爵家内正值七年之痒时起的风波(不
「8.伯爵的谋反」
七话完结。最终的最终章,席卷全国的政治动乱,庶民与贵族夹缝间的拉瓦雷伯爵该何去何从?

目前进度共翻译8话,把存稿都校正完毕后此帖将改为超·不定期更新。
如果有大佬有意一起填坑的话,戳这个帖子看详细描述,谢谢啦!


「1. 骑士的求婚」
留位,校对中
感谢@我叫阿進(百度ID)翻译


「2.王妃的密约」(1)(2)
留位
暂未翻译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14 15:01 编辑


3. 公子的缘谈(1)

「结婚吧」
对着以认真的眼神开口说话的拉瓦雷伯爵,林德侯爵非常烦扰地颦起了秀眉。
「和你,吗?」
「唔—,这回答在克莱因语的文法上到底是行不通,而且首先,没有比这更恶心的事了」
「那么,事到如今是和谁的亲事。你夫人的叔母上带进来的介绍信堆积如山,我可没有再增高纸山的打算」
「嘿,弗洛尼卡叔母也真努力啊」
「把多管闲事看作是无上的喜悦。真不愧,是你的姻戚」
国王临席的每月会议,在最初的时候,是极其认真地在进行的。
接在谷物前年度的产值之后,就王都的再开发交换了意见后,就塞尔吉整理过来的膨大的产业振兴法案展开激烈讨论,这太过白热化的状况让负责记录的文官因为记不过来而流下油汗。然后就突然没有先兆,来这种让听着的人脱力的、奇谈怪论。
「总之见一面看看嘛。是好女孩啦」
「我拒绝。姑娘有这么好的话,自己去结婚就得了吧」
「不巧,我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嘛」
「我先帮你保密。对太太有秘密是男人的浪漫嘞」
「呜哇。这种邪门歪道的想法别灌输给我。耳朵会脏的。记录员。刚才的对话要消掉哦」
对这俩以认真的表情争论的正副首席大臣,梅西子爵和法鲁男爵不知所措,而提奥公爵笑个不停,国王弗雷德里克三世则无语极了,扭头眼不见为净。
「这么讨厌结婚吗」
爱德华把背倚靠在会议室那豪奢的椅子上,呼—地叹了一大口气仰望天花板。
「对象是尤基斯王国的第二王女希尔德加德大人。御年15岁」
「尤基斯?」
塞尔吉的苍色眼睛终于貌似提起兴趣来地发光。「原来如此啊。是这么一回事吗」
「那是当然的吧。这里是大臣会议之席。是纯粹的政治话题」
在视界的角落确认了盟友立刻探出身子来后,爱德华继续说道。
「与北方三国的关系,这今后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尤其是尤基斯,对我国来说是最大的小麦输出地,又正是谷物交涉发生纠纷的时候」
「对啊」
塞尔吉慢条斯理地交叉双腿。「为了封锁卡尔斯丹的动作,趁现在先和尤基斯结下强固的同盟也不坏」
「那决定了啊。那么马上做准备了啰。首先邀请公主下个月到克莱因非正式访问。之后把你的时间安排告诉我吧」
「没有那种必要。你那边随意给我推进这事吧」
「趁现在,把那统统附带漂亮妇人的别宅,先严加整理一下会比较好哦」
「别说传出去不好听的话。记录员,刚才的发言削除」
「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办了」
瞥了一眼会议室的大钟,负责主持会议的爱德华麻利地翻过手边那捆文件。
「那么,关于王都东大道的再开发与住民补偿问题,由埃里克负责。一个人干太费劲,所以我会作辅助。产业振兴法在今周内拟定草案并由塞巴斯蒂安通报各部署。奥本负责米涅亚矿山的采掘权争端的调停。塞尔吉,准备下个月贵族会议用的陛下的演说原稿。没有异议吧。没有的话,下次会议在三日后,在同样的时间」
记录员再次绷紧脸飞笔疾写的当中,与预定时间一分不差地宣告闭会。
一同起立目送了国王陛下的退席后,根据序列首席国务大臣塞尔吉走出了房间。
在走廊的角落里,拉瓦雷伯爵的近侍骑士为了出迎主人而等候着。
「说起来,我听说你也在昨秋,迎娶了妻子」
塞尔吉搭话,骑士就依旧垂着眼睛简洁地答了声「是」。
「所以说惨遭那个恶逆非道的主人的毒手的最初牺牲者,就是你吗」
「那么,您也?」
「啊啊,下一个目标多半,似乎是我」
「我理解您的心情」
「所谓结婚,是怎样的东西」
于贝尔抬起头,平常的无表情里注入了一滴笑意。
「即便说了,窃以为您也不会相信」
这时候,爱德华和其他的大臣们从会议室出来了。他一边大大地伸着懒腰,一边靠近塞尔吉。「啊—肚子饿了。赶快吃了饭,把演说的草稿搞定吧」
「不好意思啊。我得去福莱领才行」
「现在去?」
「啊啊,下一次会议前回来。不过草稿会先在那边写好」
爱德华「嘿」地露出了调侃的笑容。「马上去给老头子做结婚报告吗?」
「偶尔想去看看领地的情况罢了。……因为听说不知哪里的伯爵,比领主更勤泡在那里呐」
「啊啊,因为阿尔玛婆婆想见奥丽嘉,没办法啦」
也是爱德华的养育之亲的放浪民族老太婆,和塞尔吉的义妹奥丽嘉关系很好。而且,现在一手掌管福莱领的一切事务的管家,是既是奥丽嘉的祖父,又是以前在拉瓦雷伯爵家服务了二十余年的,名叫奥利维尔的男人。
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看来是给这不知客气为何物的男人,赋予了合适不过的游乐场。
「啊,对了」
爱德华漫不经心地把手指插进梳理得漂漂亮亮的金色头发,露出了不太好意思的表情。
「我,给福莱的屋邸稍微开了个小洞」
「洞?」
「对不住啊。嘛,也不是个多大的洞别在意。比起这个,亲子自家人自由自在地过吧。政治的事就交给我」
「就是因为不能交给你,才说要赶紧动身。对会因心不在焉而落马的家伙,谁会放心把国家命运托付出去啊」
指出他额上隐约留着的快要愈合的伤,塞尔吉背过身去。
「啊啊,说起来,你的亲事对象,和奥丽嘉是同岁的啊」
目送着也不应答就离开的友人,爱德华呼出放心的叹息。「哎呀哎呀,顺利进展了」
「那么,那位贵人同意了亲事吗?」
于贝尔站在旁边,追随着主人视线的前方问道。
「没可能会拒绝吧。为了让克莱因和大国卡尔斯丹与利奥尼亚对等地交锋,与尤基斯的同盟关系是绝对必要的这件事,那家伙是最清楚的」
「总之,所以说那是值得使用一生一次的王牌、没有欠缺的政略结婚吗」
「为了准备到这个地步,这数个月来我操了多少心啊。甚至还耍小花招故意哄抬向尤基斯的小麦价格,把谷物交涉维持平行线,假装二国关系变糟了的样子」
「竟做到这个地步,少爷您真是相当看好尤基斯的公主」
「算是吧」
爱德华露出了只对腹心之友的、油然而生的策士的笑容。「是有王妃大人的保证的。听说希尔德加德大人,是完全不像王女的怪人」
「您是认为那位怪人公主,能与林德侯成为亲睦的夫妇吧」
「于贝尔,你误会了可不行」
伯爵压低了声音,单眼戏谑地眨了眨。「我打从一开始,就压根没有想过希望塞尔吉幸福这种蠢到搞笑的事嘞——只是,想看那家伙从心底为难的脸罢了」


与赶紧这话相反,塞尔吉和从者一同,悠闲地驱马前进。
福莱子爵领坐落在王都纳维尔的西北,险峻的山脉阻隔了北风,是气候温和的土地。
孕育着春之气息的恬静蓝天。阳光中温润的湖和铺满薰衣草的草原,是值得随心骑马行旅的景色。
病倒了的父公爵在这个乡村隐居后,已经快过了一年了。
现在仍然是没有辅助就不能行走,口齿也不清。说实话,这样的父亲他绝对不会自己主动想去见。
然而,不去见心又不得平静。身为达尔冯斯家的嫡男,他不想把老父委托给区区妾夫人,做甩手掌柜。
常青藤攀爬的石砌公馆。宽敞的庭园里香草任随自然地栽种,散发着强烈的香气。说得好听点就是风雅,总之就是乡村贵族趣味。
对于平日呼吸着都会那高尚雅致的空气的贵公子而言,在这里过的时间是极其无聊的。
「林德侯爵大人。欢迎远道光临」
兼任执事的管家奥利维尔在玄关口出迎了他,牵过了马的缰绳。「大家,都久候多时了」
在玄关间中,相当于他义理的母亲的福莱子爵夫人屈膝问候。在那后面,父亲与她之间生下的义妹奥丽嘉提着可爱的藤色礼服的裙裾,正候在一旁。
塞尔吉向她投以柔和的视线,少女就一下子垂下了眼睛,脸颊转眼间染上了玫瑰色。
「父上呢?」
「公爵大人他,因为今天天气好,去了外面的露台」
管家奥利维尔站在前头想要带路,但塞尔吉说道「不用」止住了他。「我一个人能去」
走下去到木造的露台,午后快要满溢的光中,父亲正孤单单地坐着。
仿佛每见一次都在衰老下去一样。凹陷的眼睛中,过去的眼光消失了,即使发作后经过了一年,也几乎没有发过话。
他仰望塞尔吉时一边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是在生气总不来露脸的嫡子吗,抑或是对自己的凄惨境遇的羞笑呢。只靠看是判别不了,但他觉得前者还好一点。
「父上,好久不见。您看上去体况良好比什么都好」
塞尔吉与以前一样,表现出深深的敬意敬了一礼。
「身为首席国务大臣的日子太忙碌,难以找到机会前来万分抱歉。身处远离王都的乡下,想必父上也在忧虑着国政吧」
没有回应。塞尔吉不在意,开始说起了现在王宫的状况。说起曾是长年宿敌的拉瓦雷伯爵的小崽子,和他两个人站在辅佐国王的立场。说起曾当作眼中钉的提奥公爵,也果然在同一阵营。那些很明显是对父亲来说最不想听到的话。
最后,他不经意地补充道。
「对对,我最近,要迎娶妻子了」
说着,他观察父亲的表情上浮现的变化。「对象,是尤基斯的第二王女。您从以前开始就在筹划的与卡尔斯丹的公主结亲的事,这下便要化为泡影了。一切,都在与您期望相反的方向上前进哦」
亲眼看清拐杖上放着的手在哆哆嗦嗦地发抖后,塞尔吉满足地站了起来。
「预定在明天傍晚回王都」
他留下这番话穿过通向屋内的门,玛丽昂正和捧着放茶的托盘的侍女一同,站在那里。
「侯爵大人」
对绿色的眼里噙满了泪的义理的母亲,塞尔吉露出了似乎不知所措的笑容。
「子爵夫人,为什么,您要哭呢」
「恕我多管闲事,请温柔地对待令尊吧。刚才您所说的,太过残酷了」
「父亲现在必要的,并不是温柔」
温和的语气中,决不表现出内心的焦躁。「我还听到了他甚至连对殷切地照顾他的您母女二人,也冰冷对待的报告。自己已失去了一切的现实,那位大人差不多该是直视的时候了」
「您身为孩子的心情,我痛感至极」
如今依然不失清秀之美的妾夫人,在俯下的时候落下了花露一般的泪。「但是对年老者来说,叫他看清现实,太过辛酸啦」
(你这些人,又明白我的什么心情)
塞尔吉露出没有一点阴翳的笑,彬彬有礼地答道「我知道了」。「我铭记于心吧。茶在居间喝。我给奥丽嘉带来了很多王都的手信」


奥丽嘉在一年前,对塞尔吉来说还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义理上的妹妹。
她母亲玛丽昂,是父亲为数众多的妾夫人当中的末席。本来,是存在不会与身为嫡子的塞尔吉交谈的身份之差的。
更不用说,被那姑娘称为「兄长」了,他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
这份心情发生变化,是在听说爱德华格外疼爱奥丽嘉的事之后。虽然是连自己都觉得是孩子气的理由,但他受不了奥丽嘉比起身为兄长的自己,更亲近那个男人。
他喝着茶,在桌子上给她摊开披肩和流行的发饰之类,义妹就兴高采烈地欢闹起来了。
是从出生开始就和母亲二人在缺乏刺激的乡村生活的缘故吗,奥丽嘉在精神上比起十五岁这个年龄更幼稚。
(和这小姑娘同岁的王女,我要娶了吗)
这重新认识到的事实,令二十二岁的塞尔吉感到愕然。把这样的少女作为伴侣爱惜,连想象都想象不了。
当然,对与外国王女的结婚,他也不是在期待什么。尽可能地温柔、然而又无尽疏远地对待。像装饰在这领馆的居间里的陶器人偶一样,小心地对待,郑重地疼爱就好。
「谢、谢谢。那个、那个,真的非常感谢。侯爵大人」
闪耀起继承母亲的逗人喜爱的脸,奥丽嘉把收到的手信用力地抱紧在胸中道谢。
塞尔吉微笑了。「死板的叫法就不要了吧。虽说是义理的,我是你的兄长哦」
当是开玩笑,给她说了这种话后,她那绿色的大眼睛就喜悦地睁大了。
「真的?叫『兄长大人』可以吗?」
「啊啊」
「……好开心」
对这感激地湿润起眼睛注视着他的义妹,塞尔吉内心厌烦起来,改变了话题。
「添在这烤点心上的果酱真美味啊」
「这是野草莓的果酱。是我摘来的。多得摘不完」
「齁,这里也有野草莓的群生地吗」
「是的,在能够走去的地方。但那是仅限于我的秘密」
「那挺好。要是知道有这么美味的野草莓,小偷就会大举到来了呐。今后也不能说出去」
当说起小偷时,立即想起了爱德华的脸,塞尔吉觉得好笑起来。
看了兄长那美丽的笑脸,奥丽嘉用入了迷似的声音答道。「好的。绝对谁都不告诉」


翌日的早上,不常有地迟醒的塞尔吉,从床上远望窗外。
北边的群山严严地蒙上了雾,是不凑巧的天气。因为决定今天内回去,说不定要在冰冷的夜雨当中骑马。
在忧郁的心情中,他拢起纠缠的长发,不等从者过来,就一边单臂穿入衬衫,一边拿起了枕边的文件。
在下次会议上提出的演说草稿,他在昨晚彻夜完成了。分在自己身上的任务,他是打算无论付出怎样的牺牲都要完美地完成的。国政也好,领地的经营也好,作为孩子的义务也好。
绝对不让他人看到弱点。尤其是,那个男人——凭天性之才轻松地完成一切,能够不经意间抓住人心的,那个男人。唯有他不行。
吃了一点从者送来的早餐,装束完毕走下楼下时,已经是接近中午了。
父公爵坐在窗际的带肘椅子上,正在看着外面。
昨晚晚餐期间,父子也几乎没有交接视线。父亲因为自己连勺子都拿不了,饭菜基本上都由玛丽昂送到嘴边。要是有了不合心意的事他就打翻盘子来抗议。奥丽嘉在这种时候,也泪目着拼命帮助母亲。
(你还以为,那傲慢的态度能行得通到什么时候。一生中对你来说,别人都只不过是为了你自己而行动的道具罢了吗)
因为太过生气,连早上的招呼都提不起劲打了。父亲依旧是搂着拐杖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塞尔吉被冰一般的视线猛烈地击打着,从门出去了外面。
暗沉的云覆盖住天空,大粒的雨掉落下来,但他不在乎,走在庭园上。
白色的雪片莲花在雨的击打中鞠躬,牛膝草的叶散发着格外强烈的芳香。
「侯爵大人」
管家奥利维尔抢先过来,递出了伞。「会感冒的」
「我在找洞」
「蛤?」
「是拉瓦雷伯爵。他说在馆的外壁开洞了」
微微发福的管家直眨巴眼睛。
「那个的话,在这边」
跟在后面去,他就指出了领馆外壁上的一处。确实,粘合石头的白色石灰,在只一部分上全剥落干净了。
「拉瓦雷伯爵大人他,关于理由说过什么了吗」
「没」
「是吗」
「发生了什么。说」
他强硬地命令后,奥利维尔终于开始说了。
「上周的事。那位大人来迎接阿尔玛的时候,自己主动去靠近公爵大人」
「见了父亲吗。愚蠢」
「我也制止了。但是,他说难得叨扰一次领地,想尽到礼节。正当上到御前郑重地呈上问候的时候。公爵大人渐渐激昂起来,胡乱地抡起拿着的拐杖,打了伯爵大人的额头」
「……你说什么?」
「令尊是那副身体。如果要避开,怎么都能避开吧。我想伯爵大人他,是故意不逃接受怒气的」
奥利维尔缄默了一会。
「被打之后也表情不变,伯爵大人说完问候的话后,就出去了庭园。我问理由,他说完『避开的话,就更格外伤那位大人的自尊了』,就来到这里,突然用拳头把墙壁——」
令人吃惊的是,在塞尔吉面前不会打乱谨慎稳重的态度的管家,以快活的声音笑了出来。「是相当地,不甘心吧」
「原来如此,确实很有那家伙的风格」
塞尔吉为了抑制住油然而生的笑,换了一口气。「是君子呢,抑或不是呢」
「是位不知底的贵人」
正当心情要变得像点亮了灯一样的时候,居间那边立刻传来了复数的人的不稳的声音。
「拜托了,来人啊」
福莱子爵夫人那悲痛的叫声透过窗户响起。他们慌忙赶回去后,
「奥丽嘉没有回来……奥丽嘉她!」
这么说完后,玛丽昂就哇地哭倒了。
脸色苍白的女仆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向管家说明道。
「一大清早,大小姐出去摘野草莓就没回来……她说因为赶紧回来的话,就能做好果酱让兄长大人在出发去王都前,当作手信拿去了」
「为什么,不随从前去!」
「她说无论如何,都要一个人去,不允许随从。而且还严加钳口了——说因为那是绝对要对谁都保密的地方」
塞尔吉听了这番话,背脊就像冲了冷水一样。
「有线索吗。子爵夫人」
语气不常有地严厉的侯爵,让玛丽昂一下抬起了被泪水沾湿的脸。
「是那孩子在小时候,一起发现的地方。从这里沿东边的道路上山的森林当中。可是,那里很危险。雨天里地面很柔软,山崖崩塌的事也——」
正当此时窗外的雨声激烈起来,突然刮起的暴风中树木的影子猛烈地倾斜。
普兰公站了起身。身体变得不自由的这一阵子,没有什么事的时候没见过他自己主动去动的姿态。那个父亲站了起身,尖着声音开始吵嚷了起来。
「奥……乌……哈。嗷……哈!」
——『奥丽嘉』。
「……亲爱的」
玛丽昂跑了过去,拿起丈夫的手,哇地哭倒了。
目睹了这些的塞尔吉翻过身去。
「放马。熟悉这一带地理的人,领路去那森林吧」
管家奥利维尔大吃一惊,摇头了。「不行。我们会去找的,请在此处等候」
「听不见吗。我说放马!」
塞尔吉披上从者拿来的外套,冲进了风雨当中。
他跨上准备好的爱马,如同挑战打在脸上的雨水一般策马疾驱。
那个父上他。
那之前还大概没疼爱过的低身份的末席的女儿的名字,他用不灵光的舌头拼命地叫喊出来。
(如果,不见了的是我,你会喊我的名字吗——塞尔吉、塞尔吉地)
膨胀起来的愤怒与悲哀,在胸中涡卷。
无论如何都无法爱父亲的理由他是终于明白了。他深以为没有价值的人,是不能被父亲爱的。
他不曾知晓,无条件地被爱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轻蔑弱者。所以他无法饶恕衰弱下去的父亲。
所以,能够理所当然似地怜爱弱者的爱德华,他从心底羡慕。
「奥丽嘉!」
他到达森林下马,仿佛要撕破肺部一般叫道。「奥丽嘉。你在哪里」
然后,他朝着阻挡在前方的灌木丛,拔出了腰间的剑。


雨云散去,在午后的光中,七色的露水像宝石一样点缀树木的叶子的时候,塞尔吉领着奥丽嘉回到领馆。
义妹在森林的角落害怕着打雷跪着。见了他,就说着「对不起」冲了过来。
她说不能拿着野草莓回来,对不起。满是泥巴的手中,牢牢地握紧了被压坏了的野草莓。
「很快,我又会来的」
当手臂里抱着奥丽嘉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塞尔吉笑了。「那时候之前,先帮我在大瓶里装进许多果酱吧」
「好的,兄长大人」
父公爵在玛丽昂的搀扶下,出现在了玄关。他紧紧地与女儿相拥,塞尔吉以平静的心情注视着那身影。不可思议的是,愤怒和悲哀都消失了。感觉宛如长时间背负在肩上的担子放下了一样。
「父上。您,也终于得到真正的家人了呢」
「塞……伊」
面对以不可靠的眼神转过脸来的父亲,儿子自然得自己也察觉不了地、回以微笑。



本帖最后由 冰块鲛 于 2017-9-16 21:39 编辑



嗯,不想再动脑子争辩,关于长文前四点,我一到这种状态说话还蛮刻薄的,顾不得人面子,很不对。
我就是想提醒下您网上说话要注意下自己的措辞和姿势,如果您觉得自己说话什么问题都没有当我什么都没说咯,是我小气,是我酸气冲天,不同意你不按你思维走的都是喷子,就您可以骂人,您高兴就好
PS 您没应我要求,结尾我是诚恳殷切地希望您不要再就这个问题大片回复此楼,要再发表高见就在别的地方。可能我说话有歧义吧。





这几天我没扒到时间碰稿子_(:3//_)_……修好之后我把你这个ID也标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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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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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
10000
雷中影 勳爵
今日翻出来的很正统的小说,很温馨呢

5 年前 0 回復

KellReger 子爵
聽您這麼介紹,想不進來看看都很難

5 年前 0 回復

狮子gjn 勳爵
这小说长吗   还是一卷完结?

5 年前 0 回復

wuliaoyugudu 伯爵
頑張ってください

5 年前 0 回復

深海之雪 王爵
在娼馆长大。。。。。我好興奮!!!!

5 年前 0 回復

samecome 騎士
感謝大佬開坑~~~~精彩

5 年前 0 回復

txc726510484 騎士
非常感谢翻译君的分享!除了故事本身有趣,译者的文笔也为其增色不少。
PS:译者的两篇番外 「公子的缘谈」「王女的初恋」可以在贴吧”/p/4949510840“找到。
PPS: 虽然感觉帖子已经荒了一年,还是想跟译者说下:某些家伙就不用理啦,没必要弄得自己也不开心。有机会的话期待之后的新译作~

5 年前 0 回復

andrew910730 侯爵
23333爱德华你可以和塞尔吉结婚了

6 年前 0 回復

xiaoyujie 王爵
真好看啊!熬夜看完了 一早起来评论一下。
文笔优美 剧情跌宕起伏 人物刻画得也很生动 这么好的中篇竟然不出版 业界真是风和日下了
anyway 多谢翻译大大 带来这么棒的故事

6 年前 0 回復

woui003woui 子爵
一口气读完了,感觉很惊喜
情节上是否有可推敲之处姑且不论,已经相当一段时间没有读到这类“传统”的贵族小说了
血统高贵(www)但是养育于人民之中,拥有相当的才能和觉悟责任以及荣誉感的主角
环绕在主角身边的诚挚的人际关系
可以说是非常传统的英雄谭,很完美地把握住了其中的精髓并且充满诚意地进行了描写
看完真是太好了~翻译辛苦了!

6 年前 0 回復

yalian 伯爵
塞尔吉在番外里才真正得到救赎啊,不过塞尔吉脑子里第一反应居然是跟爱德华结婚我真的是23333

7 年前 0 回復

m6586672 公爵
能有一本WED的小说完结部容易啊

7 年前 0 回復

wgac 侯爵
' 冰块鲛 发表于 2017-9-14 14:57 「1. 骑士的求婚」 留位,校对中 感谢@我叫阿進(百度ID)翻译 '


HI 大大 我來了 這個是我的輕國ID 基本上是百度ID的英文首字母 留個名(´・ω・`)

7 年前 0 回復

kirla 子爵
应翻译君的要求,在正片完结之前我不作评论,完结之后我再来讲下大道理,如果那些泼妇继续把我讲的那一条条道理充耳不闻,继续喷我,我也欢迎,毕竟泼妇骂街没法讲道理的。看黑板,写笔记,划重点,我再重申一下我所说的败笔在于按照公爵下杀心之前的文章设定,在公爵下杀心之后主角必死,毫无还手之力,然而主角不能死,故前后矛盾属于败笔,如果你们用公爵下决心之后作者自圆其说补充前面没提到过的设定或者伏笔来反驳我,那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是对牛弹琴。而主角反杀反派的具体方法我也分析过了,这里矛盾第一点公然囚禁国王,大权在握竟然仅仅只是逼迫他签订条约?把王杀了,再通过轻微的血洗达到继位的目的,与不杀王,给与他反杀自己的机会(按照之前国王一下令就通过条例可以得知明面上国王这个称呼还是有影响力的),这两种情况稍微一对比就知道风险收益根本没法比,明显属于拉低反派智商。第二点竟然派一个人就去对方领土搞暗杀,当暗杀对象被自己控制住的时候还搞什么程序上的处刑,牢房中畏罪自杀这个借口万试万灵有木有,最后竟然为了那一点点经济利益而不杀主角,反而是想卖出去赚点零花钱,收益x金,风险可能造成一无所有,公爵或者武器商人表示很缺钱,主角什么的反正只是个娼妇儿子,智力水平连自己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生还。第三点外部势力来增加主角的实力,这是不是外挂?见仁见智,作者想怎么自圆其说都可以。第四点我也提到过的反派病倒了,对,是病倒了,无力斗争,不战而胜。

感谢翻译君的翻译,我也知道倘若自己翻译的作品被别人指出不足会让自己很难受,但我只是就事论事,我也说过了我是在吹毛求疵
关于翻译君对我提出的第一点,我只想说我身边没有十万个为什么,那个一直无脑提问的人请他去找老师要十万个为什么,难道翻译君你喜欢被人问十万个为什么然后一一回答么?水是什么?水从哪里来?水到哪里去?水。。。。。。。。。。。。。。。。。。。。。。。。。。。。。。。。。。。
第二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提那一句我是理科生么?我是在用辩证法举例证明,而哪个喷子是在用十万个为什么来问我,自己不去反证或者证明,就好比我说神是不存在的,因为1,2,3,4,这四点,而他不同意我的观点,然而却只是在问,你怎么知道神是不存在的?你怎么知道神是不存在的?你怎么知道神是不存在的?正常的辩论方法不应该是神是存在的,因为5,6,7,8。或者说神是存在的,因为你的1,2,3,4是错误的
第三点我说过了我是吹毛求疵!敲重点,划笔记。
第四点天朝无限好,没有黑暗,没有贫困,没有纠纷,没有失望,这就是翻译君你理想的状态么?一句有理有据的负面评论都不允许?如果是无脑喷子我第一个围攻他,至于你举例的魔法少女,我只能说那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与常识逻辑相背离的世界,根本没有讨论的深究的必要,问题是这部小说不同,这其中的差别不用多说了吧,写实倾向的小说不允许别人说他有不写实的地方?
至于你的观点a,我只能说你跑题了,我从来没有说过公爵在下决心之前不杀主角是败笔。
至于你的观点b,我只能说是惯例,反派死于不补刀,好莱坞套路,现实则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至于你的观点c,权衡利弊!貌似我在上面权衡过了
再次感谢翻译君的辛苦翻译,毕竟在我发表意见被喷之前还是很喜欢这部作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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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lian 伯爵
终于完结了,感觉恰到好处,感觉爱德华和塞尔吉没在一起太可惜了2333.腹黑攻与傲娇受来个番外篇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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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blue2 子爵
这fregata大概就是galley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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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dzx7845 侯爵
又更新啦!!! 感謝翻譯君!!
快完結了呢...(感傷

7 年前 0 回復

凛冽 子爵
差点因为题目中的Web一词而与一个有意思的故事失之交臂了。
首先要感谢译者,正是在译者的辛勤工作下这篇珠玉不仅免于蒙尘,反而显得愈发璀璨。

这个故事目前为止的剧情可谓是峰回路转,而作者在故事的处理上也是详略得当--短短十章的篇幅就主角就已经从小小的港口走到了席卷大陆的战争中心。虽然个人觉得把战争归结为“武器商人”挑动的结果显得有些中二,但是作为一个娱乐小说,反派的具象化能够极大地方便剧情的处理。(尽管个人认为如果把“武器商人”换成一个不和这几个国家直接接壤的超级大国(比如如今的美X坚/一战前的英X利)更为合理一些。)

另一个非常赞的地方在于人物的设定。首先是女主缪德莉--甫一出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钢铁一书中的冬妮娅--尽管有着天真善良的性格,但无论是行为亦或是思考的模式都囿于自身社会经验而显得十分浅薄。所幸随着剧情的展开,缪德莉证明了自己并非是只小白兔,而是一头身手矫健的雌狮。而作者对于她性格转变的设计也非常有趣--正是她对爱德华的强烈爱情推动了自身的迅速成长,这样的设计在发糖的同时也推动了剧情的发展,可谓是一石二鸟。
而另一个重要人物则是塞尔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作者为他设置了高傲的性格,而这样的性格反而促成了他和爱德华的合作--这样的发展确实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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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lmes27 伯爵
赛尔吉真是口嫌体正直,为了帮爱德华逃离他老爹和武器商会的追杀,故意扮黑脸,还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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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smond 勳爵
' fghjk 发表于 2017-8-20 17:23 等不下去再貼吧看完了 雖然多少有些都合 但我覺得完結的非常好 '


出版小说取决于市场供需,问题在消费大众
所以我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偏爱的是内容结构松散、没什么道理、满是漏洞的构思
有点巧思的作品我还理解、大多只有抄袭赶流行的内容,大众似乎只要这样就满意了?!
人物性格描写大都很糟,多半只有不合常理的矫情、洒狗血、滥情羞耻的戏码,只要这样就可以发行卖钱了
哈哈...越来越不能用特定的价值标准来看这世界了

作者无法出书很替他遗憾,是个有构恩、有文彩的作家
当然也有可能是翻译君翻的好,替作品加分了
只能说...作者、楼主赞赞赞,让我们能有这种小说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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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块鲛 騎士
在南极画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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