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DM轻译组][佐野徹夜]月下,有你绽放光芒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4 11:44 编辑



第23届电击小说大奖 一等奖获奖作品

哇小H第一次发小说心情很激动
感谢稻草人、团子和Felinae的辛苦付出

书名:君は月夜に光り輝く
作者:佐野徹夜
插画:loundraw
翻译:稻草人 团子 Felinae H君
校对:团子 H君
编辑:H君
天使动漫论坛:http://www.tsdm.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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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重要的人去世之后,变得自暴自弃的我。高中的班级里,患有发光病而常年住院的少女。发光病以患者在月光下,肌肤会放出淡淡的光芒而得名;而且随着病情的恶化,发出的光也会越来越强。少女名叫渡良濑真瑞。生命即将迎来终结的她,告诉我她有些事想趁活着做完……”我可以帮忙吗?”“真的?”自从结下这个约定,静止的时间,在我的体内再次流动了起来。
请允许我为每个拼命生活着的人,献上这篇至高的爱情故事。






“马上,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这次,真的,是我的最后一个愿望——”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4 11:45 编辑


樱花的季节,以及漆布的温度


1

坡道的两旁,樱花盛开着。待走到坡道尽头时,一个看起来十分崭新的医院便映入眼帘。大楼簇新而干净,但总感觉少了一丝生活气息。这里明明是医院,却给人一种办公楼的感觉;因此我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
在导诊台说明了情况之后,护士便爽快的把病房告诉了我。
一想到在这之后,要去见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心里就很是紧张。更不要说对方是女孩子,而且还在生病住院了。
等待着医院的电梯时,我有些静不下心来。
据说她是个大美人呀——不知是谁这么说过。
她的名字似乎是叫做,渡良濑真瑞。
在高一的第一次班会上,班主任芳江老师,用清澈的声音说。
“渡良濑同学自中学起就身患重病,常年住院。真希望她能够尽快出院,与大家一同享受学校生活呢。”
教室里有一个一直空着的座位。我们学校是私立的初高中一体校,因此班级里的面孔也和初中时相差无几。可即使如此,似乎也没有几个学生知道渡良濑的事。
“听说她得了发光症。”
“那确实是来不了学校呀。”
“不过她是谁啊?”
“好像从初一的五月开始就没有来过。”
“记不得了啊。”
“有谁有照片吗?”
班上的同学开始议论起了她的事,但似乎谁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情报,所以很快就静了下来。
她真的得了发光症的话,那确实很难再回到学校了。因为这种病,是不治之症。
病因至今不明,也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发光症基本不可能痊愈,所以大部分患者都会在医院度过一生。随着他们的成长,病情也会逐渐恶化,在某天突然发作。据说,发光症基本上都是在患者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发作。发光症的死亡率极高,一旦发作,患者在成人之前大抵都会死去。该病的症状虽然多种多样,但最显著的特征是发生在皮肤上的异变。
会发光。
夜晚,被月光照射到的话,身体就会像荧光颜料一样,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随着病情恶化,光芒也会逐渐变强。因此,这种病被称作发光症。
……总之,那名叫做渡良濑真瑞的女生,基本是不可能回到教室了吧。这么思量着的我,很快就把这事给忘了。
几天之后,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一张巨大的类似彩纸的东西传到了我面前。
“岡田,你也写一下。”
“这是什么?”
“就是那个,患了发光症的同学。说是大家写些什么给她送去。”
哦?我心中这样想着,在彩纸上写了起来。
祝你早日康复 岡田卓也
只用三秒写了短短一句话,我便要传给下一个人。
“哇岡田,你写得好随便呀。”
“下一个该传给谁?”
“大家好像全都写了。啊,我记得,香山好像还没有写。你传给他吧。岡田,你和香山的关系蛮好的吧?”
“倒也没那么好。”
简简单单地回答一句后,我便向香山的座位走去。
香山彰还是老样子,邋邋遢遢的,制服T恤的下摆都从裤子里冒了出来。他正趴在自己的桌子上大睡着。他的头发长长的,个子很高,却并不给人小混混的感觉。他并不粗暴,但看起来十分不正经。因为他相貌端正,所以还挺受女孩子们欢迎,不过在与人交流时,他总是有种目中无人的感觉,因此被大多数男生疏远。
“香山,起来。”
“没想到我居然会被选为全是美少女的女生宿舍的管理员呀……”
这是梦话。看起来,似乎在做着一个很称心的梦。我不断地摇着他,把他拉回了现实世界。
“哦?是岡田呀。怎么了?”
硬要说起来,其实我不是很想靠近他。但并不是因为他个性不羁。
在过去,我曾受到过香山的关照。所以,我们并算不上是朋友。对我而言,香山应该是我的恩人。
虽然我嘴上随意,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有些紧张。我面对香山时,总是会像这样感觉复杂。也因此香山对我而言,并没那么亲近。
“说是写给她的寄语。就是那个,之前说的患了发光症的人。”
“啊。”
香山从我这里接过彩纸,呆呆地望着它。
“渡良濑真瑞,吗。”
此时香山的口气与表情,有些像是回想到了过去的某些事一般。我十分出乎意料问他。
“你认识吗?”
“不……只是以前见过。现在是叫渡良濑啊。”
香山低声的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总之,我会写的。”他这么和我说了一句,我便打算直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岡田,最近怎么样?”
香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什么怎么样?”
“你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
我尽量压制着心中的烦躁回答。
“你偶尔,会发病呢。”
香山用像是看穿了什么一样的口气,说。
“我很正常的。”
真是多管闲事,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没有说出来。
“前段时间,让大家写的寄语已经写完了,下个周末,我希望有谁能够把这个带过去。比起由我送去,由同学带过去的话,渡良濑同学肯定会更开心。有谁愿意去吗?”
芳江老师年纪二十来岁,是个挺漂亮的人,但似乎是由于当老师的时间还太短,在主持班会时总显得生涩。
就算她那么说,也只会让人觉得很麻烦。恐怕没人会举手吧。谁都是这么预料的。既然这样,那么之后便是芳江老师指名谁去了。大家毫不掩饰不想被点到的感情,一齐低下了头。
就在此时。
香山突然举起了手。大家十分吃惊,一齐看向他。
“我去吧。”
“那,抱歉,拜托你了。”
那时的香山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他看上去像下定了什么悲壮的决心,让人怎么都不觉得,他是自愿去的。
……如果那么讨厌的话,不主动参与不就好了。为什么香山会说他要去呢?我有些意外地想到。
在那之后的星期天,我被香山突然的电话叫了出来。
“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们完全没有在周末会面的习惯。因此这件事很不寻常。
虽然我很嫌他麻烦,但还是听他说的来到他家。
“我感冒了。”
香山说着从门里走出来。他身上穿着睡衣,带着口罩。
“而且稍微有些发烧。”
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有发烧的样子。感觉倒像在表演生病的cosplay一样。
“于是,你想拜托什么?”
我有些烦躁,催促着他说下去。
“啊啊。你看我这样……也没有办法去看望渡良濑真瑞了。”
“于是,让我去吗?”
我像是确认一般说道,香山便短短的回了一句“嗯”。然后他回到房里,拿出了该交给渡良濑真瑞的资料一类的东西。他边说着“拜托了”边把东西塞给我。
接着像是拒绝继续交谈一般,香山背过身,回到家中。
说实话,我对他的行为根本摸不到头脑。

2

于是我便要在星期天,去看望一个未曾逢面的女孩子了。
渡良濑真瑞所住的医院,在终点站。我在和平时去学校的方向相反的电车上坐了三十分钟,总算到了目的地的车站。
我从车站走向医院,按导诊台的护士所说的,乘电梯前往四楼,走过铺着漆布的走廊,来到病房前。
进去之后,里面是一个多人病房,里面的人全是女性,除去两位上了年纪的女性之外,还有一位读着书的年轻女孩。她一定就是渡良濑真瑞吧。我慢慢的靠近她。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气息,她把视线从书上移开,抬起了头。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的心脏不禁为之一颤。
确实,她是个美少女。
虽然很美,但我却想不起来她像谁。她的眼神十分锐利。长睫毛和双眼皮点缀了她漆黑的眼睛,给人以强烈的印象。而且,她的皮肤白到让人难以置信。也许是因为她的肌肤未曾受到阳光照射,感觉她的气质和班上其他女生完全不一样,就像在其他国家长大的人一般。
她有着秀气的鼻梁与清秀的脸庞,小小的抿成一条水平线的嘴唇。身材高挑匀称,光泽亮丽的长发垂在胸前。
女孩子的神情毫无一丝闪躲,十分的直率。
“是渡良濑同学吗?”
我小心翼翼地向她搭话。
“我就是,你是谁呀?”
“岡田卓也。从这个春天开始, 就是渡良濑同学的同班同学了。”
我简洁地做了自我介绍。
“是吗。初次见面,我叫渡良濑真瑞。呐,卓也,我有一个请求。”
她突然就直接叫起了我的名字。
“我希望你能直接叫我的名字,真瑞。”
我并没有这种和他人以名字互相称呼的习惯,所以觉得很不可思议。
“为什么?”
“姓氏这种东西, 很容易就会变的呀。”
她这么说道。也许是父母离异了吧?不过这种问题不好直接开口问。
“那,总之就叫你真瑞吧。”
“谢谢。我呢,喜欢别人用名字称呼我。”
她说着,有些害羞地笑了。在笑的时候,洁白的牙齿从她的嘴角露了出来,那种白色的纯净让我有些吃惊。她的那种“喜欢”的说法,让人感到格外亲近。
“于是呢卓也,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呀?”
“啊啊。就是有些要交给你的资料和一些寄语之类的。老师说如果是同学送过来的话你会更高兴的。”
“高兴高兴。”
我把信封递给她,她便从中取出那张写着寄语的彩纸,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卓也的寄语,感觉好冷淡呀?”
我急忙看向那张寄语。自己所写的字排列在彩纸的角落里。
祝你早日康复 岡田卓也
“会吗?不……”
我觉得这也不算那么过分的寄语。不过确实是有些短了,或许用三秒就写出来的那种随便的感觉已经透了出来。而且,她也不是连这都看不出来的笨蛋吧。
“也许是吧。抱歉。”
我放弃蒙混,老实地道歉。
她有些吃惊地望向我。
“也不是什么要道歉的事啦。”
这姑娘的说话方式真是不可思议,我暗自想到。
“难道说卓也其实是不想来的?硬是被老师拜托了之类的?”
本来是应该香山来的,但像这样把事实都说出来未免太不识趣。说谎也是便宜之计,我突然想到这句俗语。
“不,我是自己决定来的。”
“是吗?太好了。”
她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明明看起来很聪明,却是个将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人。
“这是什么?”
我想要换一个话题。在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个像水晶一样的玻璃球。仔细一看,水晶球中还安放着一个小巧的家,是个西洋风格的木屋。窗子里映出忽明忽暗的光芒,让人感到些许的生活感。
“啊,这个叫做水晶球。我可喜欢了。”
她放下彩纸,把手伸向我,说“给我一下”。我便将水晶球交给了她。
“看,这里是有雪的。”
我向玻璃球里看去。家的地面上铺着一层用来模仿雪花的碎屑,像礼宾花一样。
“这样啊。”
“好戏还在后面呢。把这个,像这样摇一下的话——”
然后她就摇摇水晶球给我看。一摇,碎屑便在玻璃球中飞舞了起来。也不知道原理是什么,纸屑飞上天,又慢慢地落下来。
“怎么样?就像雪一样吧。”
确实,和雪一样。
“这是以前父亲送给我的……虽然已经见不到父亲了。所以,我特别珍视这个。”
果然父母已经离异了吗。虽然我这么想,但还是没问出口。
“我看着这个,就会开始想象。我在雪国中生活,到了冬天,雪花纷纷飘落。呼出的气息都是纯白色的。我在暖炉旁边烤着火,边读书。想象着这样的情景,让我很开心。”
水晶球中,雪仍然降着。
在那之后,她还在继续说着。也许是平时一直渴望有人陪她说话吧,她说话的方式让我不禁如此联想。但我也并没有感到特别厌烦。一方面话题并没有那么无聊,另一方面我也不讨厌她说话的方式。
直到黄昏时分,我们的话才说完。于是我便打算动身回去了。
在回去的时候,她对我说道。
“呐,卓也。之后你还会来找我玩吗?”
她这么对我说,我感到有些困惑。可看到她有些寂寞的神色,“不,我不打算来第二次了”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等有时间吧。”
取而代之,我给了她一个模糊的回答。
“然后呢,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
“我想吃杏仁巧克力味的pocky。”
她有些害羞的说道。
“pocky?”
“其实按道理我是只能吃医院餐的。而且母亲是个很严厉的人,就算拜托她也不会给我买的。医院的小卖部里也没有卖。都没有人可以拜托的。”
在那之后,她用眼睛微微的上瞄了一下我,恳求我说“不行吗”。
“嗯,好吧,我知道了。”
我并没有想那么多,直接回答了她,走出了病房。

3

“怎么样?渡良濑真瑞。”
在第二天的放学后,在回家路上的一家便利店前吃着冰淇淋的时候,突然香山问起了这个问题。也许是想要答谢我吧,我这份冰淇淋是由香山请客的。我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
“确实,是个美人呢。”
虽然觉得他想问的应该不是这个问题,我还是这么回答道。
“病情怎么样了呢?”
“谁知道呢?”
我自己也觉得这种说法不大好,却还是这么说。
“香山,你认识她吗?”
“以前见过几面。”
香山很含糊地说道。
“说起来,她的父母好像离异了吧。”
我有些在意,于是便向香山问道。
“啊,应该吧。毕竟以前她是姓深见的。”
也不能就这么一直吃冰淇淋,那之后我们去到车站登上电车。
车上只有一个空座,我坐了上去。香山抓着把手,很是慵懒地望着窗外。
“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窗子外,绿色的树木以及住宅街,都向后退去。
“能再和她见一面吗?”
“哈?”
“帮我问一下她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在拜托我去病房的那时起就已经很莫名其妙了,真的让人摸不到头脑。
“你自己去问。”
我有些厌烦地对他说。
就在我们说着话的时候,电车到了里香山家最近的一站。
“还有,不要对渡良濑真瑞提我的事。”
香山最后留下这么一句话,便毫不犹豫地下车离开了。
“喂,等等。搞什么啊,真是的。”
就在我对他的背影这样说的时候,啪的一声,车门发出了像是碳酸饮料放气一般的声音关闭了,随后电车便开动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根本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离我下车还有一段距离,我开始感到有点昏昏欲睡。我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意识便渐渐沉了下去。
等我回过神来,电车已经到了终点站。车站前排列着看上去很过时的咖啡店的招牌,以及个体经营的书店。裁剪得随随便便的行道树,为街景点缀上一点绿色。这田园诗一般的风景,非常有地方小城的终点站的风格。这幅景象有些眼熟。然后我立刻想了起来。
这是渡良濑真瑞所在的医院的一站。
这里我家的那一站足足有七站的距离。我完完全全的坐过头了。我像是被“本电车空车返回始发站”这句广播推着一般,上了站台,发现车站里有一家小卖店。店面上罗列着各式各样的pocky,真瑞之前说的杏仁巧克力pocky也在那儿。等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店面前,对着店里的老奶奶说“请给我拿一个这个”。将递过来的商品放进包里,我向出站口走去。
反正都已经到这里来了,感觉拿个pocky过去也没什么了。

我来到病房,里面却没有渡良濑真瑞的身影。
被子就像是褪下的空壳一般。
“渡良濑小姐正在接受检查哦。”
我急忙看向声音传来的那一边,同一个病房看起来人很好的老妇人对我说道。
虽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但反正都已经来了,我便打算等一等。
在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水晶球。
我把它拿在手里,试着像昨天她做的那样,摇一摇。
水晶球里,雪飘了起来。那里面仿佛藏着什么秘密一般,我这样想着,又凝视了它一会。当然,不管看多久都没看出个什么名堂。
我试着狠狠的晃着水晶球。里面刮起了暴风雪。我便继续不断地摇晃。
在下一个瞬间,我没有拿住。
水晶球掉到了地上。垂直地落下,撞到病房的地板。
啪嚓!
巨大的声音回响着。
糟糕了,我眼前一片黑暗。
“咦,卓也。”
从背后传来了真瑞的声音,我吃惊地转过头去。
真是最差的时间点了。
“啊……”
接着她很快注意到了我脚边的玻璃碎片。那是四分五裂的,水晶球的残骸。我很清楚地看出,她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卓也,你没事吧?没有受伤吧?”
她说着,慌忙跑到我身边。
“我没事……真是抱歉,对不起。”
我也不清楚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她把手伸向玻璃碎片。
“好疼!”
她发出了短暂的悲鸣。玻璃碎片似乎是割到手了。很快,红色的液体顺着伤口流了出来。
“别慌,我去拿创口贴过来。这里我会收拾的,你先回床上去吧。”
我急忙催促她,她无言地爬上床,靠着墙壁坐下了。
我到导诊台那里,从护士手里接过创口贴,然后交给她。在那之后,我就只是沉默地捡着玻璃碎片。
等到差不多都收拾完了,我便把收好的玻璃碎片丢到病房外的垃圾箱里。
待我回到病房,她面无表情地拿着水晶球的内容物看。水晶球已经只剩下了基座和木质的小房子。她就那么捧着再也不会下雪的水晶球。
“没有办法呀。有形之物,总归是要坏掉的……就和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不死的生物一样啊。”
说完,她把拿在手里的水晶球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也许坏掉还更好吧。”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在掩埋着自己的心声一样。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明明是我把水晶球砸坏了,我却这么问道。
“因为我觉得,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物,反而能不留牵挂地死去。”
她给出了一个微妙的答案。
“呐,卓也。你感觉我还能再活多久呢?”
就算她这么问我,我也不可能会知道。说实话,我几乎没怎么听过发光症患者可以活很久的。即使如此,至少只从外表来看,她并不像患有不治之症的人。
“我不知道。”
放弃了思考,如此回答。
“我的时间已经到了。”
她的声音,一直都是平稳冷静的。
“就和幽灵一样。去年的这个时候,医生说我还能再活一年,可一年就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其实本来,我应该已经死了的。可是,我却还挺有精神,这是为什么呢?”
她的口吻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一样。
为什么要对没见过几次的我,说这种话呢。我这样想。
“我到底什么时候会死呢?”
她说道,声音竟然还有点开朗。
那个时候,我心中突然感到一丝不安。
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动摇呢,我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在思考着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可无论怎么思考,我自己终归是无法理解。

回到家以后,我还在不停地思考着渡良濑真瑞的事。我躺在在起居室的角落的佛坛前,一直思考。
我搞不清楚她考虑的事,捉摸不透她的内心。再怎么想也毫无头绪。
她仅仅,才十几岁。
普通的人,在要死的时候,会绝望。会悲观。会悲伤得无可救药。然后,便会接受自己自己注定要死去的命运,陷入深深的无力感。整个人会变得恍恍惚惚的。就连我八十多岁的祖父死时,感觉他都是这样。可是,听她的语气,她仿佛很期待死亡一样。
为什么呢?我想着。
在之后,被一种不知什么的感情驱使着,我点燃了香火,然后又试着敲响了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金属碗。
在佛坛前,遗照里的姐姐穿着水手服,灿烂地笑着。
岡田鸣子。享年十五岁。
她是在我还读初一的时候,在车祸中去世的姐姐。
说起来,不知何时,我已经和鸣子一样,升入高中一年级了。
鸣子她在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呢?
最后在想些什么呢?
我突然想到这些事情。
呐,鸣子。
我见到了一个叫渡良濑真瑞的人。虽然她看起来很心思很细腻,却好像完全不怕死一样。
但是啊,可是啊。
鸣子,那时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无论在心中问什么,照片里的姐姐都不会给我任何回答。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
到了入睡的时间,可即使回到自己的被窝里,那一天我也难以入睡。不知道为什么,渡良濑真瑞的脸庞浮现在眼前,怎么也不肯消失。
“我到底什么时候会死呢?”
她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循环。就像是喜欢的歌曲的歌词,亦或是那些魔性的广告歌一般,不断在脑海中重复。
第二天,等到了学校,打开书包之后,我发现杏仁巧克力pocky放在里面。
这可该怎么办呢,我想。
由于发生了那种事情,我没能交给她。
在苦恼了一段之间后,终于决定为了把这个交给她,我放学以后再去一次她的病房。
路上,我不断思考着。
像这样每一天每一天都去她那里,会不会给她添麻烦了呢?也许她打心里根本不想再看到我,这个把她重要的东西弄坏了的人吧?
仔细想想,果然还是好尴尬。还不如那时候,她直接冲我发脾气来的好。直接把感情发泄出来,把怒气发在我身上,那样我还会轻松一些。我的内心隐隐作痛,这感觉令我厌烦不已。
为什么即使产生了这么不愉快的感受,我还是会想要和她扯上关系呢。
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呢。
这大概是……一定是,她和我的姐姐鸣子有些相像吧。
并不是指长相上的相像。她们的性格也大不一样。可是,虽然难以形容,但她们真的有一些东西很像。大概,气质这个词是最接近的。渡良濑真瑞的某处与那个时候的鸣子十分相似。
关于姐姐的死,我一直都有些弄不明白的地方。
我觉得,如果和真瑞在一起,也许就会明白吧。
在病房前停下,我深呼吸了一次。深深地,缓缓的,吸气,然后呼气。
在那之后,我总算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就像之前第一次来时一样,渡良濑真瑞,依旧在多人病房的最里面的病床上。仔细一看,她面朝着笔记本好像在写些什么。那是个崭新的B5大小的笔记本。她将这本笔记本摊在带着细长桌腿的床桌上,一心一意地写着。她的侧脸看上去十分严肃,让人感到难以搭话。一瞬间,我犹豫了起来。此时,仿佛是察觉到了气息一般,她注意到了我并抬起了头。
“既然来了,直接打声招呼不就好了。”
她很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道。
“在写什么呢?”
她的样子很普通。昨天分别时那种,仿佛轻轻触碰一下便会破碎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可是,不,或许正是处于这一点,她让我莫名感到一丝冷淡。
“秘密。”
她拿起笔记本,像是要隐藏里面的内容一般,只把封底露给我看。
“知道了。”
哎,反正肯定是日记之类的吧。我不再深究,将带来的pocky轻轻放在桌子上。
“哇——是杏仁巧克力味的!”
真瑞睁大了眼睛,把pocky拿在手里,问我“我可以吃吗”。我点点头,她仔细地打开包装,咔的一声咬了下去。
“和普通味道的相比还真的有点不一样呢。”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开心,她很开心地笑了。
“我就稍微告诉你一点哦。”
一时间我还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她说的是笔记本的事。
“我呀,其实刚刚是在整理自己死之前想要做的事。”
这个……我总感觉曾在别处听到过。面对死亡,回顾自己的人生,将那些没能做完的事,遗憾,以及愿望,在最后都一一完成。我想这是很常有的想法。比方说令人感动的再会,想要见上一面的名人之类的。
“之前检查的时候,我问了医生,自己还有多久可活。然后医生就很为难地回答我,‘具体不是很清楚,但半年应该是没问题的’。真是个庸医呢。把人的性命都当成什么了?然后呢,我就想机会难得,要把这些剩下的宝贵的时间,尽量有意义地度过。”
一口气说完,之后她便轻轻的皱起了眉。
“不过,果然还是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出去。我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现在绝对禁止外出的。医生很严肃地嘱咐过我的。”
那时候,一个想法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那完全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想法。
但我,只是单纯地很想知道。
在那个笔记本里,到底写着些什么。
不知为何,我十分在意。
渡良濑真瑞在死之前想要做的事是什么。
“那个,能让我来帮忙吗?”
于是,我一不小心便说出了这句话。
她好像吃了一惊一般看着我。
“为什么?”
“我只是希望你能让我赎罪,赎我摔坏了水晶球的罪过。我想我是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可是,仅仅只是道一声歉,总觉得有些不够,只是道歉太过单薄了。虽然我可能没法说清……但你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在所不辞。”
“真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真瑞轻轻地说了一句。
“真的什么都会做吗?”
语调都上升了半音阶。像是在试探一般。
“一定,我保证。”
我顺势说了出来。
她直直地盯着我的脸,突然睁大眼睛,“啊”了一声。
“我突然想到个好点子!”
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反之前烦恼的模样,她的表情就像仿佛是阴天突然放晴了一般。
“呐,你会帮我吗?”
那个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一种,如果继续听下去的话,会无法回头的预感。
……可即使如此,我仿佛像是陷入了她的眼神一般,只是回答。
“我该做什么呢?”
就这样,我与渡良濑真瑞的奇妙的缘分,便这样开始了。

4

“我希望卓也能帮我做这个。”
真瑞说完,有些害羞地笑了。她的笑容有些孩子气。
“……哈?”
我没能理解她说的话。
“我希望,卓也能代替我,做我死之前想要做的事。然后,把做过之后的感想,在这里说给我听。”
“这也太胡来了……”
我有些无语地回答道。脑海里此时还有少说一百个问号在漂浮着。
而且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如果是我的话,自己想要做的事却由他人代替完成,就只会感到不爽而已。可真瑞她似乎并不这么想。
“因为,没有办法呀。我即使再想出去也是不可能的。已经没有其他方法了。你不认为这是个很棒的主意嘛?”
真瑞就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她其实也是想要自己来的吧,最开始她一定是这么想的。但世界上有句话叫做身不由己,这我也可以理解。
“……哎,总之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了。我来代替真瑞做真瑞想做的事就好了吧。然后,我把感想告诉你。”
我还是有些混乱,边反思着她的话语边说。
“就是这样!”
她似乎有些开心,露出一个微笑。
“突然就把困难的事交给你也不好呢,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吧。哪个比较好呢……”
真瑞说着打开笔记本,用认真的眼神扫视着。在那之后,突然脸上浮现出坏笑,对我说。
“那就事不宜迟,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老实说,我心中只剩下不妙的预感。
“我,在死之前想要去一趟游乐园。”
据她所说,她只在很小的时候和父母去过游乐园。在懂事之后再去游乐园,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她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
因为说是死之前想要实现的事,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像是没能实现的将来的伟大梦想之类的,本来我都已经做好准备了。可是,她的愿望竟是如此的卑微,如此渺小。所以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迷糊。
“所以?……也就是……”
在那之后,我仔细思考了一下,总算是想起了去做那件事的是我自己。我不由得有些狼狈。
“所以我希望,卓也能代我去一趟游乐园。”
“不,等等!……你是在开玩笑吧?”
“真的哦?”
真瑞大大方方地回答道,又恶作剧微笑着。

在一周后,不知为何我来到了县外有名的主题公园。
当然,我是一个人来的。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悲伤的事情,才能让一个老大不小的男人,一个人跑来游乐园呢。
基本上,游乐园这种地方,都是和家人或者男女朋友一起来的。大抵如此。应该没什么人会一个人来吧。
而且现在还是黄金周。放眼望去,人多得简直要命。他们果然都是些三五成群的情侣呀,家人,朋友之类的。向我这样一个人来的,当然是找不到第二个了。
一个男人独自来游乐园,这实在不正常。他要么是游乐园狂热者,要么是脑袋坏掉了。但我不是两者中任何一个,既不是游乐园狂热者,而且我可不愿意说自己脑袋出了问题。
实际上,我非常显眼——虽然这也是理所应当的。甚至可以说我比那些艺人更受瞩目。擦肩而过的人们,有时会看着阴沉着脸的我,便赶快离去。偶尔还会有明显是嘲弄我的家伙,以及指着我笑的不良少年。我确实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我可不是什么脑袋有问题的人!
真想用扩音器来这么大声喊上一句。在游乐园里哪里可以买到扩音器呢?找谁问一下能知道呢?抱歉,我需要一个扩音器,您能告诉我在哪里可以买到吗。等等!我不是什么可疑的家伙。也不是脑袋有问题!请等一等!
……。
但是,我也是有所谓行程的。我可不是光为了玩才来游乐园的。不,虽然是为了玩,但对我而言并不是单纯的玩。
最初的目的地是,过山车。
我怀着阴郁的心情买好票,站到过山车的队列中去。听说过山车要等足足一小时。啊,好想回家。真的是烦透了。
顺便一提,我非常讨厌过山车。自小时候坐过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坐过。我真不明白那种东西有什么意思。 坐在露天的设施上,以极快的速度在高处跑来跑去,这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完全不明白。虽然也不是害怕,肯定不是怕什么……但是总之,我一点都不想坐。

***

再也不坐了。
我想,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差劲的载人工具。
我从过山车上下来,怀抱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劳感,拖着脚步行走。胃里翻江倒海,早上吃的吐司几乎都要吐出来。感觉真不爽。心情已经不能更糟糕了。
可即使如此,我要做的事却还没有做完。
接下来,去往真瑞指名的店。那是一家在游乐园里,主要卖点心的咖啡厅。我排了大概三十分钟的队,才进到里面。以此看来,与其说我是来玩的,真不如说是来排队的。在排队的人里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情侣。这家店就是这种甜蜜氛围的店。
许多衣着暴露的,穿着突出胸部的制服的店员在店内走来走去。似乎这个制服本身便被称作这个店里两大特色之一,狂热者们根本把持不住。因为我不是狂热者,所以老实说对制服完全没有兴趣。其中一位店员拿着菜单走了过来,我看也没看,就像是发泄一般点好了单。
“请给我一份,我们所恋上的初恋芭菲。”
店内吵吵闹闹的,让人几乎忍不住吐槽,你们是开司(注:《赌博默示录》中的人物)吗。一个男人在满是情侣的店里点初恋芭菲。这个芭菲,正是这家店的另一大特色。“啥”“不得了”“真可怕”我知道所有人都悄咪咪的在将我当做话题。我仰望天花板,闭起了眼睛,尽量让自己的意识与外界隔绝。
这到底算是什么惩罚游戏啊。
好想消失好想消失好想消失。
正当我把这句话在脑海里重复着的时候,点的初恋芭菲送了上来。
巨大的芭菲上淋着满满的草莓酱,许多威化条插在上面,然后一个心形的巧克力坐镇中央。看上去,这份芭菲大概是两三人的分量。
这些都要一个人吃掉吗……
咔嚓一声,手机相机的快门声响起。
我吃了一惊,回过头去想确认发生了什么。坐在我后面的一对情侣在拍我。虽然我有默默地盯着他们,但似乎也没什么威慑力。
可恶,真是可恶。
虽然我这么想着,但姑且还是给芭菲拍了张照片。顺便一提,这个芭菲足足要1500日元。简直就是抢劫,我暗自想到。最终,为了避免浪费,我一个人给全吃了。在那段时间里,周围的轻笑声,未曾停过。

“卓也,真是太厉害了!肚子好痛……”
看了初恋芭菲的照片,听完我在游乐园发生的小插曲之后,渡良濑真瑞捧腹大笑。她的爆笑甚至让我担心在多人病房会不会吵到别人。
“然后呢然后呢?初恋芭菲之后呢?”
“到鬼屋去被幽灵吓了一跳,到旋转木马去被小孩子吓了一跳,在摩天轮上被情侣嫌弃,然后就这么回来了。”
我厌倦地向她说。
“感觉怎样呢?开心吗?”
“真是糟透了。我甚至希望能有个核弹落到游乐园里。”
等说完,真瑞好像又被戳到笑点般,再次高声笑到颤抖。没想到她居然是个会如此直率地欢笑的人,我感到有些意外。
“是吗是吗,谢谢你。果然游乐园不是一个人去的地方呢。”
“我说啊……”
这种事情,就算不去体验一番也该知道吧。在我说出这句话来之前,真瑞先开口了。
“那,有关下一个愿望……”
说完,真瑞打开了病房的电视机。虽然是多人病房,却每床都有一台电视机,可我至今还未看过真瑞看电视的样子。
真瑞先换了会儿台,然后定在了午间新闻的档。
“这个,就是这个。”
她突然兴奋起来,指着电视画面。那是一个关于新型智能手机发售的新闻。据说,每年在这个牌子的手机发售日当天,人们都会因为不容易买到而排出长队。这款手机似乎在周末晚上发售。
“我,以前就想试着彻夜排队了!”
……我决定无视掉她直接回去。
“等等!等等啊,卓也!”
“我是绝对不会去的!”
“看一看这个呀。”
说完,真瑞从收纳箱的抽屉里,拿出了一部手机。那是一款很古旧,白色都快褪色成象牙色的功能手机。
“我至今为止都用的是功能机哦。而且这个在住院前就已经用了快四年了。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确实,现在这个时候,还在用这种古董手机的人确实不多了。
“在死之前,好想用下智能手机呢。”
“……不过,那个很贵哦。你有那么多钱吗?”
“当当当——”
说完她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存折。
“这是什么啊。”
“存起来的压岁钱。”
居然真有人会把压岁钱存起来啊,我想。
“爷爷奶奶和亲戚们每年都有给我,但呆在这个地方,能用的地方甚至还不如在监狱里的人多。所以就一直存下来了。”
我接过真瑞递来的存折一看,确实金额不小。
“就用这个吧,我会把密码告诉给你的。”
说完,她把存着连着储蓄卡一起交给了我(译注:日本的存折和储蓄卡是绑定办理的)。
“等等。”
我心里逐渐感到沉重。
“这种东西不可以轻易告诉别人的吧。”
“为什么?”
真瑞不解地歪着脑袋。
“所以说啊,说不定会被人乱用的。”
“卓也会乱用吗?”
“我说你啊……”
完全无法和她继续对话。我想她大概是故意这么做的吧。
“我对卓也很放心。”
真瑞说着这样毫无根据的话,把存折塞给了我。

深夜,在我出门时,被母亲叫住。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啊?去见谁吗?”
母亲用怀疑的神色看着我。要说明实在麻烦。时间都已经快到零点了,我还打算坐末班电车出发呢。
“我去外面玩一会儿。”
“鸣子那一天,也是这么说着出去的。”
母亲用根本不需要的沉重的表情看着我。
“卓也,你不会死的吧?”
母亲对我说着这般疯癫的话。话虽如此,但母亲会说这样的话,也不是一两天了。
“怎么可能会死呢。”
我厌烦地回答。
“呐,卓也。如果连你也死得那么奇怪的话,我……”
一瞬间,我有点难以忍受。
“鸣子的死,只是单纯的交通事故吧。”
“可是……”
母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我已经什么也不想听了。
“我没关系的。”
我觉得麻烦,于是中断了对话,来到外面。
我乘上电车到达目的地,走向被真瑞拜托的抢购智能手机的队列。
深夜排队,即使现在是春天也十分寒冷。世界上的闲人有这么多吗,好多的人在商业街的路上晃荡着,排成队伍。我颤抖着,独自等待着早晨的来临。因为很闲,不知不觉的便开始回想起,在鸣子死后母亲的言行。

自鸣子死后,母亲不知为何,总是有种奇怪的担心,担心我会不会也死去。
“今天会刮台风,别去学校了。”
问她理由,她认真地回答说是要是被风挂起来的广告牌砸到头砸死了怎么办,因为下雨被失控的车子撞了怎么办。
真的是,饶了我吧。
“在夏天吃刺身,要是食物中毒死了怎么办”“在浴池里睡着淹死”“去学什么柔道要是摔断了脖子怎么办呢”“穿黑色的衣服要是被蜜蜂蛰死了怎么办”……
总之就是这样子,我的母亲总是热衷于在日常的琐碎事中寻找死的前兆。
甚至有一段时间,母亲曾多次拜访一个面目可疑的灵媒师,甚至还要我陪着一起去。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鸣子在因交通事故死亡半年前之前,她当时所交往的男朋友也是因为交通事故而死。所以母亲认真地想,鸣子是不是被恶灵附身了。母亲明明没有这样的经验,却听信他人说的,自己被一个稚子的灵魂附体,还信了一段时间。
简单来说,我的母亲心理有些疾病。
因此,以前我甚至被带到心理咨询那里去。在鸣子死后,即使是我,也相当失落。似乎是看着我那个样子,母亲很是担心,担心我因失落而死。
你有过想死的时候吗?
睡得好吗?
有食欲吗?
现在,有什么头疼的事吗?
对这些问题我全部回答了“没问题”。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刻意表现得开朗一些。
没问题的。
我很正常。
什么问题也没有。
因此,可算是无罪释放了……即使如此,母亲似乎还在怀疑着我。
这孩子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死去呢。
大概,母亲一直是像这样想着吧。
虽然说确实在鸣子死后,我的性格相比以前多少变得有些内向。记得在鸣子刚过世时,我甚至和家人都很少说话。
可那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如果姐姐死了后甚至还能比以前更开朗,不如说那样才是疯了,不是吗。
要我说,倒是母亲才应该去接受心理咨询。

把买到的智能手机带过去之后,真瑞相当开心。
“真好。我总算也文明开化了。”
在把手机递给她之前,我像是泄愤一般把排了一晚上队的苦水全倒给她了。可在我还在说的时候,真瑞就已经开始打开了智能手机的包装。
“喂……你根本不是对彻夜排队有兴趣,只是单纯地想要个智能手机吧。”
“没那回事呀?”
真瑞笑嘻嘻地说着,拿起智能手机举在自己面前。“哇——”地发出一声像是感叹的声音,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样我就可以很方便地和卓也联系了呢。”
看着开心地说着的真瑞,我竟一时无语。
在那之后,在真瑞的请求之下,我教了她一些基本的操作,姑且也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了她保存起来了。
过了几天,她拜托自己的母亲搞定了网络合约,真瑞的手机总算是能连接网络了。她立刻便发送了短信给我。
>谢谢。
只有这么一句。
难道说,是当着面说会很害羞吗。我简单的回复了“不用客气”。

学校午休时间,香山不知为何拿着黑白棋,说是边吃饭来上两局。在我正准备拒绝的时候,香山直接把前面的人的座位拼在一起,打开了黑白棋和自己的便当。
最后,我没有办法,只能边吃着事前买好的面包,做香山的对手。
“岡田,你初恋是什么时候?”
香山下着黑白棋,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小学四年级,坐邻座的女孩子。”
“我是小学六年级。然后,你们怎么样了?”
连长相都不大记得清了。也不知道她现在何处又做着什么。
“呃,已经都无所谓了。”
也没什么所谓特别的接近呀告白之类的,只是随着换班,关系一疏远,小小的恋情就自然消失了。不过我想,大部分人的初恋应该都是这样子吧。
“我呀,认为一些细节方面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像是喜欢的食物,吃饭的方式,擦鼻子时会抽几张面巾。”
香山很意外地筷子用得很不错,他边夹着便当的配菜边说着。
“不都是一张吗。”
“我是两张。”
香山落子在角落里。我的白子一下全部成为了他的棋子。
“不过,我想,越是重要的心意,越是意外地像黑白棋一般能够轻易翻转。”
香山说着意义不明的话。
“不过我啊,其实很讨厌那样。”
偶尔,他会用这样的方式说话。简而言之,就是根本听不出他想说什么。
“……说起来最近,我有听你说的,去见渡良濑真瑞。”
在我说完的瞬间,香山拿筷子的手停止了那么一瞬间。之后,他直直地看着我。
“怎么了?”
“然后呢?”
“她还挺精神的。虽然具体不是很清楚,但至少,短时间内是不会有问题的。”
虽然想了想要不要全部说明一下,果然还是算了。像是与她在之后又见了几次,还有死之前想要做的事的清单之类的事,我不是很清楚,这些事情到底好不好向他人说。
而且,对于香山一直隐藏着让我去见真瑞的真意这一点,我也有些生气。我认为没有把事情全部告诉他的道理。再说,要说明像这样摸不着头脑的事,也是非常的麻烦。
“香山,你想知道什么吗?”
“那就,三围。”
“自己去问。”
黑白棋最后还是香山赢了。虽然是香山自己提出要玩的,但他似乎途中就失去了兴致,没下到最后就直接站起了身。
“你真的不去看看吗?”
我向着准备离去的香山说道。
“……暂时不了。”
香山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然后又补充说,“我现在还不缺女朋友。”
“难道你还打算出手的么。”
我笑着说道。怎么想都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不过香山没有回答我,只是沉默着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什么也不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觉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了。

5

真瑞的母亲,律阿姨,是一个感觉很严厉的人。
她有一种严肃的氛围,同时却又有一种疲惫的感觉。律阿姨长相端正,让人不由得联想,她以前一定是个美人。但她似乎是完全没有化妆,虽然只是四十来岁,看起来却比实际更老。
“啊呀,你今天又来了吗。”
那一天是第二次见到她。虽然她很和蔼,但说话方式微妙地带着刺。律阿姨从不叫我的名字,一直都是用“你”称呼。或许是她认为,这个突然频繁地来到女儿病房的家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所以心里不是很痛快吧。
“那我就先回去了。不要太胡闹,要好好睡觉。”
律阿姨用像是责备一般的口气对真瑞说,然后走出了病房。
“感觉,卓也今天格外阴沉呢。”
真瑞看着我的脸,有些担心地说。
“没问题吗?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不……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了。”
“怎么了?”
“耳机的线断了。”
我从口袋里把那个耳机拿出来给真瑞看。来医院的途中,我边走路边听音乐,结果耳机线被路边景观树的枝条挂到了。现在只有一边耳朵有声音。
“很贵吗?”
“不贵。”
只是,那是鸣子上高中的时候,用第一次打工的薪水给我买的生日礼物,所以我还是有点自责的。
真瑞把我的耳机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会儿。在那之后,又一脸似乎想到了什么坏主意的表情,看向我。
“呐,卓也。”
“怎么了?”
她不会又要说什么特别麻烦的事了吧。我在心里做好准备。
“稍微,做点不好的事情吧。”

真瑞说的“不好的事情”,就是想去医院一楼的小卖部。似乎她原则上是被禁止离开床铺的。虽然如此,据她说,被发现了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惩罚。
我走在前头先确认好走廊里的情况。被护士和医生发现了就game over了。我们慎重地穿过走廊,走向楼梯。因为走电梯的话很容易就和医生护士们撞个满怀。
真瑞抓着扶手,用有些不稳的步伐走下楼梯。
“没问题吗?”
“不要小看我呀。我又不是老婆婆。”
下到一楼,我们总算是无事抵达了小卖部。我在小卖部门口,张望着有没有找我们的人来。
“找到了,卓也,这儿呢!”
过了一会儿,听见了真瑞小小的叫喊声。
我回过头去看,也不知道她在开心什么,像个孩子一般挥着手。仔细看看,她手里还握着什么东西的包装袋。
“这是什么呀。”
真瑞走了过来,将它拿到我面前。
“仔细看看,这个耳机和卓也的耳机是一样的吧。”
确实,是同一个厂商的完全一样的耳机。这算什么啊,我想。没想到她居然就为了这个,特意溜出病房来。
“请给我这个。”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真瑞已经把耳机递给了收银台的大姐姐。
“就算你这么说,你没有现金的吧。”
我冷静地吐了个槽。
“当当——我可是有着魔法卡的人呢。”
说着,她拿出了一张没怎么见过的IC卡。
“这是医院里的预付卡。只要有它,能做很多事情呢,比如看电视之类的。”
“话说回来,其实你没必要买的。”
明明我都这么说了,真瑞却没回答什么,买下了耳机。
“这次可要好好珍惜哦。”
“不是……我之前也不是没有好好珍惜。”
明明回答一句“谢谢”就好的,我却说起了其他的话。
这时,真瑞突然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我。
“什么啊,想说什么就说啊。”
下一个瞬间,真瑞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甚至都没等我想是什么原因,她的身体就向我扑了过来。我反射性的伸出双手,抱住了她。
“喂,你怎么了?”
“卓也,抱歉,有点麻烦了。”
说完,不知为何,真瑞仿佛像是自嘲般笑着。
“身体完全使不上力呀。”
“呐,你是在开玩笑吧?”
“真的。”
在小卖部收银台前,我们就像是互相拥抱着一般动弹不得。开玩笑吧,我又一次这么想。
“那个,能麻烦你帮忙叫个人过来吗?”
我向收银台的大姐姐拜托到。

发生了一些骚乱。惊得变了脸色的医生和护士赶了过来。他们抬来担架床,就是那种下面带着轮子,像床一样的东西,然后把真瑞抬上去,送到了某个地方。
“失败了呢。”
被送走的时候,真瑞看着天花板呢喃道。
当然,我也没能免于一劫。
才走了一个小时不到,刚回到家里的律阿姨又折返回来了。
在空着的真瑞的病床边,我和律阿姨面对面对坐在椅子上。
“老实说,我不怎么希望你来。”
律阿姨单刀直入地说。她的声音里明显蕴含着怒气。
“抱歉。”
我不做解释,只是一直道歉。
“不仅仅是悲伤的事,那些开心的事,也会对人造成负担的,你懂吗?那个孩子,她并不普通。”
律阿姨说了这样的话。一段时间里,我就这样静静地让她发怒。在我的脑海里已浮现了几十个想要反驳的话语,却都没能说出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真瑞回到了病房。
她坐在轮椅上,由护士推了回来。
“不要让她太勉强了。”
胸口前名牌上写着“冈崎”的护士对着我说道。她看上去很强势。我只能低下头。
在那之后,真瑞在冈崎护士和律阿姨的帮助下,爬上了床。她靠在墙壁上,直起身来,一个个地扫视我们。
“不要用这么可怕的表情看我呀。大家都太夸张了。毕竟像这样的事,以前不也发生过几次吗。也不是因为去了小卖部才会这样的吧。”
“就因为你身体状态不好,所以随便外出才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也说不定呢。”
冈崎护士像是指责一般对真瑞说。
“你也是,事情都已经这么严重了,不要说些什么不负责任的话,鼓动真瑞。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以这件事为契机,你不要再来了……”
正当律阿姨还想继续对我说什么的时候,从真瑞的眼里,流出一行泪水。
“对不起。”
律阿姨瑟缩了一下。
“卓也没有做错什么,是我硬要拖着他去的,所以不要生气说那种话,如果要生气的话,就生我一个人的气……”
真瑞红着眼睛哭着。
“渡良濑小姐,冷静一下。”
冈崎护士对真瑞说完,又和律阿姨对了个眼色。于是律阿姨也一幅放弃了的表情,放下了架子。
“我之后还有事情。总之今天就先回去了。”
说完,律阿姨看也不看我一眼,径直走出了病房。
“你也是,早些回去。嗯……什么事,都要适度啊。”
冈崎护士最后说完这么一句,便急忙走了出去。
我本打算老实的直接回去,站起身的同时,回头看向真瑞。她还在哭着。
真瑞一边哭着一边看着我说道。
“哎,只不过我是假哭呢。”
我险些脚下一滑。如果这是演技的话,那真是足以登堂入室的程度了。
“这个,可不会那么容易停下来哦。”
真瑞的泪水虽然还是连珠而落,口吻却回到了平时一样。
“不过抱歉啦。给你添麻烦了。”
“总之,你先不要哭了。”
我拿出手帕,递给了她。
“谢谢……卓也,有时候会很温柔呢。”
“‘有时候’是多余的。”
然后,我等了一会儿,等到她停下哭泣。
“我一直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自己也想,至少要为卓也做一点什么。”
她用着像是对自己的失败感到可耻一般的口吻说道。我有些意外,她居然是这么想的。
“那副耳机,我会好好珍惜的。”
我说完,她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不要摆出这么奇怪的表情啊。”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表情呀。”
说完,她有些害羞地笑了。

6

临县的爱生市,也不是政令指定都市(译注:指人口超过50万的大都市),是一个没什么特征的城市。
那里到处铺设着混凝土,到处都是连锁店。一般来说,我们高中的学生,是不可能来这个城市玩的吧。这座城市实在太远,而且一直没什么发展变化。
我既然花了三个小时坐电车来到这里,自然是有原因的。
在这个城市里,住着真瑞的父亲。
要说起为什么她的父亲会住在这么远的地方的话,就像香山说的一样,真瑞的父母离异了。
真瑞的母亲律阿姨,与曾经经营着公司的父亲离了婚,真瑞最终由律阿姨抚养。不过,离婚的原因她并不曾听律阿姨说过。即使是问了,她也只是支吾了事。
“为什么他们要离婚?我想要问父亲,理由是什么。”
这就是这次真瑞的“死之前想要做的事”。
再怎么说,把这种事交给身为外人的我来办,会不会太沉重了。
“拜托你了。我很认真的,在死之前怎样都想知道原因。可是,父亲他的电话号码也好,邮箱地址也好我都没有。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真瑞以一反常态的严肃口吻,认真地拜托我。
“难道说……”
我突然想到了一点。
“真瑞至今为止,就是为了这个委托,才试探我的吗?”
在我弄坏水晶球的时候,她便说希望我能代替她完成“死之前想要做的事”。那个水晶球,是她从父亲那里获得的,她非常重视的一个东西。
那个水晶球,也许就是真瑞心中的景色吧。
只有在那个水晶球的世界里,时间仿佛已经停止,唯有雪花不断落下。
伫立在那的房子的模样,也许是让真瑞回忆起了曾经的幸福时光吧。
她想要的,是不是和父亲的交流,而非单单一个水晶球呢?只是因为她自己无法与父亲会面,才想让我来代替她不是吗。
至今为止的一切,也许就像是为了这次的委托的模拟考试一般。突然就把这种沉重的事交给他人去办的话,也会让人有所退缩吧。我的脑海里,想着这样的事。
“……怎么可能。只是让卓也做些乱来的事开心开心罢了。”
“嗯,我知道了。”
在听完了真瑞那段话的时候,我已经感到没办法拒绝她的请求了。
“我会尽力的。”
说完,我离开了她的病房。

唯一的线索,就是知道真瑞父亲的住所在哪里。真瑞的父亲,离开了曾经与真瑞她们一同生活的家,回到了自己的老家。那个老家,便在这爱生市。我依靠着手机的地图应用,找到了那个老家。
门牌上写着“深见“。
我稍微有些紧张,但还是下定决心按下了门铃。
“请问哪位?”
传来男人的声音。他就是真瑞的父亲吗?
“请问深见真先生在这里吗?”
“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声音里,似乎蕴藏着十分阴暗的感情。同时,声音里也含有警戒心。不过,我听说真瑞的父亲确实就住在这儿。可是,没有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叫做岡田卓也。实际上,是真瑞……真瑞同学的熟人。她有些事情想要问您。”
“真瑞出了什么事吗?”
说话的语气骤变,带上了一丝急切。然后,声音便消失了。过了又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个有些慌张的中年男子。
那是一个留着胡茬,被太阳晒得有些黑的肌肉发达的男人。他穿着睡衣,不给人什么强烈的印象。
“我就是深见真,真瑞的父亲。”
说实在话,他的形象与公司老板实在相差甚远。这就是我对真瑞父亲的第一印象。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被真叔叔带到家中,在客厅的桌子旁,我与他说明了今天来的目的。真瑞想要知道离婚的理由,就是这么一回事。
“真瑞同学……该怎么说呢,她似乎是认为,二位离婚的原因是由于自己患上了发光症。所以你开始讨厌起她,不要她了。”
“不……大概,是怪我没有和她坦白吧。”
说完,真叔叔用直直地盯着我。
“话又说回来,卓也,是真瑞的恋人吗?”
噗。我把差点端上来的茶给喷了出去。
“不,不是的!怎么说呢……我们只是认识罢了。”
“不过,至少真瑞很信赖你。一般人是不会对只是认识的人拜托这种事情的吧。”
这个……是怎么回事呢。真瑞是怎么看待我的呢。我好像明白,又摸不到头脑。
“说起来,卓也是怎么看我的呢?”
“欸?”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问这种事情的大人。在意自己在高中生的眼里是怎样的形象——真叔叔的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很是新鲜。
“总觉得,很野性呢。”
老老实实的回答之后,真叔叔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的笑法,和真瑞几分相似。
“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个公司的老板吧?”
他脸上挂着笑,眼神却突然尖锐起来。这一点也有些像真瑞。
“不,那个……”
我词穷了。
“你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呢。……你会被女人搞很辛苦的哟。”
说完了这么一句像是暗示一般的话之后,真叔叔把自己手边的茶一口喝光。
“其实,我已经不是老板了。”
之后,真叔叔开始向我讲述,他和律阿姨离婚的真相。

真叔叔本来,是在我们生活的城市里开着一家制造零部件的小公司的。
那家公司开始时几乎就是家城市里的小工厂,它却成功与几个大型企业谈下订单,获得了飞跃式的成长。可是,在进行了大规模的设备投资的同时,主要的买家突然倒闭了,也因此公司受到影响,进而破产。
被逼到破产境地的真叔叔,在烦恼了很久之后,决定在申报破产之前与律阿姨离婚。等申报破产之后,名下所有的房子以及存款之类的个人资产全部都会被没收。
真瑞的发光症的治疗,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这是个不断花钱的病。没有治好的可能性,就连治疗方法都没有确立,基本上就只能住院进行治疗。真叔叔觉得,离婚之后,至少能够把真瑞的医疗费给留下来。
另一方面,真叔叔也觉得千万不能让讨债的人见到真瑞和她母亲。所以,就连联系方式,他都没有告诉真瑞。真叔叔先回到了老家,与高龄的母亲,也就是真瑞的祖母一同生活,现在他在工地上从事着危险的肉体劳动。然后,他似乎是在偷偷地在给律阿姨寄钱。
这件事两人决定对真瑞保密。他们不希望一直生活在富裕家庭中的女儿,担心其他的事情。
如果全都坦白的话,真瑞肯定会说出要从根本不去的学校退学的话吧。但是,哪怕是为了有一天她可能会奇迹般地康复,真叔叔也不希望真瑞辍学。“不过也不光如此。过去的我也许自尊心实在太强了点,不愿意把这些事都告诉女儿。”
这就是真瑞父母离异的真相。
面对出乎预料的事实,我连迎合两句都做不到,只能沉默地听着。最后真叔叔问我,“这件事,你要告诉我女儿吗?”他心中似乎还在迷茫。
“也许您会觉得我这样说太自大了吧……不过,出于温柔和关心而将某件事隐藏,我认为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对被隐瞒的人而言,这根本无法接受。”
“你真敢说啊。”
真叔叔苦笑着听我说。即使如此,我还是坚持说了下去。
“真瑞同学,她想在死之前知道事实。”
“死,吗。你说得可真直接啊。”
真叔叔突然认真起来,说道。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是不是生气了,不过看来不是。
“也许就像卓也说的一样吧。或许应该好好告诉真瑞的。”
之后真叔叔挤出笑容,对我笑着。我突然觉得自己太过多嘴,羞耻地低下了头。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得向真叔叔道歉。”
说完,我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那是我弄坏的水晶球。
“我把它打碎了。实在抱歉。”
水晶球里的木质房子横倒着。
“你还真的不会说谎呢。”
说完,真叔叔的表情有些惊讶。
“没事的,有形之物,总有一天会坏掉的。”
他说出了和真瑞完全一样的话语。
“不过,真瑞她……”
在之后的话,我已经没法说下去了。
“肯定,非常悲伤。非常的悲伤。”
总算是说了出来。
“我明白了。总之,我会想办法的。”
“不要在意”,真叔叔对我说道。
“那个,我可以把至少您的联系方式交给真瑞吗?”
在回去的时候,我拜托真叔叔。
真叔叔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她答应我,不会要求我和她见面的话。”说罢,他交给我一张写有他邮箱地址的字条。
“卓也,要和真瑞好好相处啊。”
最后真叔叔这么对我说道。我只回了一句,“好的”。

到病房的时候,果然渡良濑真瑞还是在在读书。仔细一看,是那本她一直在读的袖珍书。我一直都在想,她总是看同一本书,竟然还看不腻。
“怎么样?”
真瑞眼睛都没离开书籍,向我问道。
“爸爸在外面有女人了?”
我隐约能够明白,这句话并非出自真瑞本心。真瑞在听我的报告时,开始紧张了。为了隐藏这点,她才像逞强一般这么说的。可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她用这种口吻和态度,来听真叔叔的话。
“真叔叔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
我坐到真瑞床边的圆椅子上,看着她。接着按住她不断翻着书页的手。
“所以,真瑞,你也好好听。”
“……知道了。”
真瑞非常直率地回答了我。
于是,我开始把从真叔叔那里听来的话,按照顺序讲给她听。
真叔叔绝对没有抛弃真瑞,而且正相反,他现在也在为真瑞拼命工作。由于不想让躺在病床上的真瑞担心,所以他隐瞒了离婚的理由。不过,即使现在真瑞知道了这件事,他也不希望真瑞会有所担心,希望真瑞能和以前一样。
为了能尽量正确的传达真叔叔的想法,我花上些时间,慢慢述说,好好解释。最后,我将真叔叔交给我的字条递给她。
“那么,父亲母亲他们就不是因为感情不好了才离婚的呀。”
真瑞听完我的话,首先如此说道。
“嗯。现在,二人也是重要的伙伴,真叔叔这么说过。”
“呐,卓也。如果我没有生病,他们两人不会分开的吧。”
真瑞嘴里说出了这番话语。
“不是的,真瑞……”
“像我这样的人,要是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真瑞消沉地说道。
“没有这回事。真叔叔,你的父亲,从没有这样想过。”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脱口而出。我自己也很惊讶,自己竟然会理所当然地说这样的话。
“难道不就是这样吗。我生病之后,就只有让身边的人陷入不幸罢了。可如果,如果病能够好,我能够活下来,这一切还勉强可以接受。不过,我大概是一定会死的。那这样,岂不是毫无意义吗。”
真瑞声音阴沉,让人不由背脊发凉。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呢?我想要说些什么。打起精神来呀,没关系的,各种各样的言语浮现在脑海里,可哪个都不合适。
“卓也和我这样麻烦的女孩子,生病的女孩子见面,听我说的话,也觉得很麻烦吧。我再不会再跟卓也无理取闹了。”
那个时候,我没能对真瑞说些积极的话语。因为我想,真瑞的心情,并不是几句简简单单的话语能安抚的。和她说那样的话太过轻率。
而且那样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那种话就算说出口,也不过会显得虚假。
“你还有很多死之前想要做的事吧。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呢?”
等我说完,真瑞有点惊讶地看向我。
“不过,你不讨厌吗?”
我稍微思考了一会,回答道:
“唔……也不算是讨厌吧。”
我很难表现得更加坦诚。
“卓也,难道,其实是个大好人?”
真瑞讶异地看着我。
“或许是吧。”
我无奈地回答道。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4 11:47 编辑


最初,也是最后的暑假


1

转眼间到了暑假。和真瑞初见才是初春,现在却已到了让人大汗淋漓的盛夏。我不禁惊讶,自己在无意中已经以真瑞为中心来记忆季节的变换了。
平时暑假都很闲,最近的我却一反常态,每天都忙忙碌碌的。
“我呀,想试试在女仆咖啡厅打工很久了。”真瑞如此说道。
哎,的确,最近手头有点紧,我也觉得该打工了。我对于从事的职业也没什么要求,在哪里打工都无所谓。
可虽说如此,也犯不上非在女仆咖啡厅打工不可吧。
我完全不抱希望,不,不如说是以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给咖啡厅打了电话,不知为何他们居然真的喊我去面试。我在约好的日子来到正在营业的女仆咖啡厅,被领到里面的办公室进行面试。
负责面试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性,对我以“老板”自称。他穿着黑衬衣,系着白领带,戴着克罗心的银饰,胳膊上纹着纹身。从打扮来看,怎么都不像正经职业的人。
“厨房里正需要男人帮忙。”
是要我负责制作料理啊——原来如此,这样男的也没关系。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而老板则像看怪物一样打量着我。
“干嘛,你该不会是想当女仆吧?”
他大概只是开玩笑说的,可我也只有尴尬地陪笑了。
老板嘱咐我明天就来上班。这还算满足真瑞的要求,也符合我自己想要打工的目的。我心想这样也不错,于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打工定下来之后,我觉得稍微花一点钱也没关系。
“我想养只宠物。”想起真瑞曾经这样说过。
真瑞的父母似乎都有过敏症,所以家里不能养宠物。而且经检查,真瑞自己也有过敏。
“就算不是小狗小猫也可以,我讨厌很快就死的宠物。宠物一定要长寿才行,至少不能比我先死。”
“乌龟怎么样?”
我本是开玩笑的,可她马上激动地告诉我,就要这个。
不过乌龟要去哪里买啊?
从女仆咖啡厅回家的路上,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正好附近就有卖乌龟的店。到了家用品商店的宠物区一看,果然有卖乌龟的。
乌龟很便宜。
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乌龟的市场价格,但这次所见,价格高的乌龟都不到一千日元。这样也不用打工攒钱,立刻就能买了。
俗话说鹤千年,龟万年,可乌龟到底能活多久呢。不会真的活个一万年吧,那不成精了吗。
我向店员咨询,得知寿命长的乌龟可以活三十年左右。但是,我再问下去,发现虽然乌龟便宜,水槽和宠物用品什么的却要花不少钱。于是我说“以后再来”,就离开了商店。

“欢迎回来,主人~我是莉子!”
打工第一天,一位发色艳丽的短发女仆在门口迎接我,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我是今天新来的冈田。”
听我这么一说,她的脸颊顿时变得绯红。
“员工通道在那边,这边是客人用的。”
怎么想都是我的不对,可她却一脸害羞。
“我叫平林莉子,永远的十七岁哟。虽然经常这么对别人说,我还的确是十七岁,今年高二。这对客人是保密的哦。请多关照。”
我谢过她之后,便向员工通道走去。
进去便被告知老板不在。我连自我介绍都没顾得上,就被忙得不可开交的女仆前辈叫去厨房帮忙了。我们这些负责制作料理的人并没有制服,只是按规定,必须穿白衬衫黑裤子而已。我直接套上充当制服的围裙,进了厨房。
令我惊讶的是,厨房里并没有前辈。
听说几个月前,负责做料理的厨师和老板大吵一架,撂挑子不干了。之后厨师就由女仆们轮流来做了。
“快来搭把手。”
一反店内的悠闲氛围,厨房里是地狱般的繁忙。在一团慌乱中,我穿梭在手忙脚乱的女仆中间,有样学样地打着下手。

“辛苦了。”
打工从中午开始,直到晚上十点才结束。我疲惫不堪地瘫在办公室里,这时,白天遇到的短发女仆向我搭话了。
“啊,小莉子前辈。”
店里,女仆们都是在名字里加个“小”字来互相称呼的。店员和客人都这么叫。我虽然觉得不好意思,还是入乡随俗地跟着叫了。不过因为对方是年长的人,所以我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个“前辈”。
“冈田,打工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今天还是我生来第一次做蛋糕呢。”
总之因为这里人手不足,什么都让我干了。说句心里话,虽说是第一次打工,可我真的没想到会这么累。
“可以的话,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没有理由拒绝,就等小莉子前辈换好衣服,一起回去了。
“冈田和我同龄吗?”
“不是,我比你小一岁,今年高一。”
“哇,是嘛!在店里打工的人都是比我年纪大的,之前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呢。所以冈田过来打工,我很开心!其实,负责制作料理这个工作非常非常辛苦,很多人都没干多久就辞职了,所以我有点担心,才来问问你。”
原来如此,果然这份工作是比较辛苦的啊。
“嗯,但是我想我会继续干下去的,大概吧。”
听了我的回答,小莉子前辈有点惊讶。
“哎,这么说的人可不多啊。是有什么理由吗?要存钱送礼物给女朋友?”
“嘛,是有理由。”
“女朋友?”
“我看着像有女朋友吗?”
“微妙~”小莉子前辈笑着说道。

晚上,我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时,父母早就睡了。晚饭罩上了保鲜膜,放在餐桌上。然而我没什么食欲,就把晚饭放进冰箱里,赶紧冲个澡回卧室了。
刚上楼走到走廊时,我发现鸣子姐姐房间的门开着。这可是非常少见的,因为鸣子的房间在她死后一直在保持原样。我也不是没想过把鸣子的东西扔掉,把房间改成储物间,但一直都没向父母开口。当然,平常谁也不会进鸣子的房间。
我走进去,点亮了房间里的灯。房间里的壁橱敞开着,装着姐姐生前的私人物品的纸箱都露了出来。我想,可能是妈妈进来过。至少我清楚,这么伤感的事爸爸是绝不会做的。看到这种东西也是徒增悲伤而已。
想着,我往纸箱里看去。最上面的纸箱里放着教科书。鸣子和我上的高中不同,选用的教材也不一样。我拿出一本国语教科书翻看。
有一页用红笔做了标记。
那是中原中也的诗,《春日狂想》。

所爱之人死去之时,
自己也非陪葬不可。

诗的第一句画了红线。
画了红线意味着姐姐对这首诗抱有特别的喜爱吧。可是,我完全欣赏不了诗。话说,这个世界上真有人能理解诗的意趣吗?至少我至今还没有遇到过。姐姐竟然是可以欣赏诗的人,我感到有点意外。鸣子生前,怎么说呢……至少她在男朋友死前,性格一直很开朗,完全不是像文学少女的那种人。
我回忆起了鸣子的男朋友。
他是非常开朗的运动系男生,是我不擅长打交道的那种人。
鸣子到底有多喜欢他呢?
不过,真是首忧郁的诗啊。这种诗真的适合放在教科书里吗?
“所爱之人死去之时,自己也非陪葬不可。”
我心中暗自吐槽,“怎么可能嘛”。

“真的有画着爱心的蛋包饭吗?”
真瑞兴味盎然地听我讲打工的事。
“有啊,不过基本上都是我做的。”
听我这么一说,不知为何真瑞捧腹大笑。
“嘿,别说了,笑得我肚子痛。”
“超好玩的,女仆装也蛮好看的。”
我给真瑞展示之前拿手机拍的照片。
“谁啊……这个人?”
“啊,这是小莉子前辈,比我大一岁。我说想拍女仆装的照片,她就给我当模特了。”
“哦?”
不知为何,真瑞突然板起脸,死死地瞪着我。我一头雾水,搞不懂她怎么突然不高兴了。之后,真瑞有点生气地说:“我想要蹦极!”
语气似刀一般尖锐。
“……不不不不。”
“我要我要我要我要!”
真瑞撒娇似的说道。
“这个我可不干啊。”
我这样回答她。

2

某日,在一座偏僻的山里的吊桥下,我被迫签署一份契约书。
契约书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故,受伤还是死亡,都自己负责。这些文字加剧了我的恐怖感,我甚至突然就想溜了。
但是我还是签了名,剩下的就只有排队等待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纵身跃下的女性,发出如临终一般的哀嚎。
为什么我要花钱找罪受啊。
总觉得自己非常憋屈。
担惊受怕地等了好久以后,终于轮到我了。工作人员飞快地在我的身体上固定好绳索,这下只能一咬牙往下跳了。
走到吊桥正中央规定的位置,我取出电话给真瑞视频。画面的另一边,真瑞正焦急地等待着我跳下去。
“喂,手机放到一边。”
工作人员提醒我,可是在他制止我之前我就已经跳了。
我飞舞在空中。
我高速接近吊桥下的水面。眼前的世界变得不可思议。我本能地想到,这回恐怕要死了。
“呜哇啊啊啊啊啊!”
我没出息地大叫着下落,绳索拉伸到极限的时候,因为反作用力我又在空中飞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真瑞一阵爆笑。我可没有闲工夫看她。
“呜哇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断重复的尖叫中,我的身体终于停下来了。我被绳子吊着,如钟摆一样在半空中摇晃。
“这回你满足了吗?”
我有点不耐烦地问真瑞。
“嗯,我很开心。”
真瑞高兴地回答。

一天早上,香山十点给我打来电话。我心想着肯定是什么麻烦事,假装没听到算了。结果我还是接了。

“有件事想求你帮忙。”香山开口的第一句话,让我立马就后悔接了电话。
“你知道我最近在干什么吗?”
“完全没兴趣。”
我对于香山的私事没兴趣。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把我牵扯进去就行。
“我在清理自己的女性关系。我想和她们都分手。”
香山没有女朋友。“不交女朋友主义”是香山的口头禅,然而他又很受女孩子欢迎。于是他一个接一个地出手,高中刚第一学期,他就时不时惹上麻烦。可是现在不知怎的,电话另一头的香山竟然要和女孩子分手。
“有个女的很麻烦,不管怎样她都不愿意和我分手。就算我去说也不会有结果,所以我想拜托你替我去和她说分手的事。”
“你呀……”
我被惊得哑口无言。谈分手也要让别人去,还有这么虚情假意的事吗?
“总之我绝对不会答应的。”
“喂,冈田。我已经被逼到无路可逃,快要疯掉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香山的声音突然变得痛苦起来。隔着电话看不到脸,我也无从知晓他到底有多失落。
“今天能见面吗?我想直接和你见面商量。”

结果,打着只是见面商量而已的旗号,我被半强制性地要求和香山见面。
他告诉我他在附近的家庭餐馆,坐在窗边的位子。我来到他指定的地方,香山发来短信告诉我,他在靠窗的最里面的座位。然而,坐在那里的却另有其人。
而那个人,我也很熟悉。
“哎?为什么是冈田……?”
坐在那儿的是班主任芳江老师。一瞬间,我头脑乱作一团。紧接着,我想到了一种最坏的可能性,顿时头痛起来。我心想:真想杀了那家伙。
因为坐在那的芳江老师正在啜泣。在我来之前她就一直在哭了。
“难道说,芳江老师是被香山叫出来的?”
“欸?嗯,是的。”
芳江老师在我过来前一直在发短信,大概是通知香山她在哪吧。
“香山来不了了,委托我代他……”
“哇,彰居然跟冈田说了我的事啊。他还真是在看不起我啊。”
芳江老师称呼香山为彰——这时我已经不得不接受现实了。
香山下手的女性,想要分手的女性,就是我们的班主任芳江老师。
你这家伙也太没节操了吧。
“那家伙的人性完全败坏了,不用和他较真的。”
我试图安慰芳江老师。话说,这种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自己都没有谈过分手,更何况是别人的事呢。
“我想说,那家伙是无法和人真诚交往的。之前我听他说过自己的人生观,他看待人生就像游戏一样。他只是试试可以同时和几个人交往而已。他只考虑自己。
我今天是被他拜托来和老师说分手的。怎么样,那家伙就是个人渣吧?”
“冈田,你怎么能这么说彰的坏话呢?你们不是朋友吗?”
“我们不是朋友,关系也并不好。我不擅长和香山那种人交际。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那为什么冈田今天会来这呢?”
“对我来说,香山不是朋友,而是……恩人。这很难说清楚,但我们的关系仅限于此。”
“真搞不懂。”
芳江老师说着,低下了头。
“我有时候看着彰会觉得担心。他很让人担心,总感觉他会轻易地退学,白白浪费自己的一生。我担心得不得了,不想离开他。我听说彰的哥哥因为事故而去世了。他中学老师曾告诉我,从那之后彰就开始阴郁起来了。而且他以前不是还在学校自杀未遂吗?这种事情都是会从中学报告给高中的。”
我都不禁想笑了。
“老师,你误会了。香山那家伙就是求生欲的代名词,他绝对不会尝试自杀的。就算老师不关心他,他也能一个人活得好好的,而且本来他也绝对不会被他人影响。他的这一点,是我唯一尊敬的地方。”
芳江老师一脸茫然。
“我现在感觉不仅仅是被香山,也被你当做傻瓜了。真是悲惨啊。丢人啊丢人,都没脸见人了。”
“对不起。”
我向她道歉。
“我是认真的。”
“香山就是玩玩的。”
就好像是在愚弄她一样,我模仿芳江老师说话的节奏说,因为我想让她生气。生顿气,发个火,给她喜欢的心情画上句号。
“冈田,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可以泼你杯可乐吗?”
“嗯。”
下一秒,芳江老师就将自己喝到一半的可乐全泼到了我身上。老师丢下浑身湿透的我,径直离开了家庭餐馆。
我出了家庭餐厅,给香山打了个电话。
“芳江老师真是个善良的人。”
“所以,我才不想和她在一起。”
香山笑着回答道。那笑声如精神病人一样。
“我讨厌你。”
说完我挂了电话。

虽然我还没有完全习惯打工生活,但幸好有小莉子前辈在,我在人际关系方面也没遇到什么麻烦。虽然我之前有点担心,在全是女孩子的职场会不会有点不好融入,不过幸亏有小莉子前辈一直照顾我。
“小莉子前辈,我犯错的时候,总是帮我圆场,真是麻烦你了。谢谢你。”
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又和小莉子前辈一起。我向她道谢。
“因为我可不想你辞职啊。我也不想负责厨房的人一直换来换去。”
小莉子前辈有些害羞地说道。
“冈田,你等会儿有事吗?”
突然,小莉子前辈若无其事地问道。
“啊,不好意思,其实我等会儿打算去跳舞的。”
“啊?”
听我这么一说,小莉子前辈惊叹道。
“就到附近的俱乐部。”
“欸?冈田,你看起来不像会去那种地方的人啊。”
“是啊,嗯。我的确不是会去那种地方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那我和你一起去。”
听小莉子前辈这么一说,这回我吃惊了。
“小莉子前辈才是,看起来不像会去跳舞的人啊。”
“别看我这样,我其实是跳的。”
到底是真的假的呢。说着她对我粲然一笑。

>如你所愿,现在我到俱乐部了。
我给真瑞发了短信之后,她立刻就回复了。
>感觉如何?
>恐怖。
这是我的真实感受。满是纹身的肌肉男,还有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别的缘故,疯疯癫癫地笑个不停的女人看上去格外显眼。
光线昏暗,诡异的粉色和绿色的灯闪烁不停,总感觉这里不太安全。而且本来这里就是十八岁以下禁止入内的。我现在真有点害怕,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人骂一顿。
>快拍张照片,别被发现了!
真瑞如此吩咐道。正当我要打开摄像头的时候,电池电量显示只有2%。
>非常遗憾,电源即将耗尽。这是来自本机的最后一次通信。
>哦哦,总之祝你好运。
仿佛遇难的航天飞船一样,我们互相发着短信,这时真的没电了。
“冈田,开心吗~?”
小莉子前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好像的确是习惯了这种场所,跳舞也有模有样的。
“我感觉挺难的呢。”
我也模仿着小莉子前辈,有样学样地摇晃着身体。
“冈田,跳得真烂。你跟我学。”
说着,小莉子前辈更加激烈地摇晃起来。
“这样吗?”
我也模仿着她跳起来。
“喂,和我们喝一杯不?”
这时,有个特别轻浮的男人向小莉子前辈搭话。
哦。
这就是所谓的搭讪啊。
有生以来头一次亲眼见到。
“遗~憾,今天我和男朋友一起。”
说着,小莉子前辈突然把手环在我的腰上,让我大吃一惊。
“对不起哦。”
“搞什么玩意。”
轻浮男恶狠狠地盯着我。有种要惹出麻烦的预感。
一瞬间我真的不知所措。
然后……
“Yea-h!”
我跳起舞糊弄过去。轻浮男呆掉了,小莉子前辈也笑了起来。

“就这样,我从搭讪的男人手里勇敢地保护了小莉子前辈,怎么样?”
我添油加醋地跟真瑞吹嘘。
“我总觉得,卓也你没撒谎吗?”
真瑞果然嗅觉敏锐。我转移视线,假装没听到。
“哎呀,可真是危机四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碰上个怪物。我代替真瑞去还真是对了呢。”
“嘛,这都好啦……”
真瑞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怎么了?”
“没什么。”
之后,真瑞若有所思地又开口说道。
“我还是有点在意。”
“到底是什么啊?”
真是服了她了。
“说不清。”
我想没准……
“真瑞,你是在吃醋吗?”
“下次,你给我做这个。”
又是这种带刺的口吻。真瑞把手机递给我。画面中是一个视频网站。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视频。
视频中,男魔术师仿佛龙一样在喷火。
“这,这办不到好吧!”
我不禁仰天长叹。
这时,经常见到的护士走过来,说是等下要做检查,就把真瑞带走了。
这时,往常我都是直接回去的,今天却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又返回病房。在我来之前,真瑞罕见地在看时尚杂志。这对于平常只读文库本的她来说真是难得一见。到底是什么杂志呢?我不禁有点好奇。(译注:文库本为日本的一种装帧形式,指A6开本的平装书)
真瑞不在病房里,我翻开杂志。
那是本风格很时髦成熟的杂志。杂志集中介绍了国外的时尚品牌,模特也全都是外国人。这么说来,仔细想想,我至今为止只见过真瑞穿睡衣的样子。因为在住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说不定真瑞其实也想要打扮时尚,但是因为害羞,所以一直没跟我说。可是,一条连衣裙就要十九万日元,这到底是怎样的世界啊?他们都把鲟鱼子当主食的吗?
我随性翻看着杂志,突然注意到有一页折了起来。我仔细一看,那页是一双放大了的红色高跟鞋的广告。我不由得拿出手机拍了下来。

3

“冈田,你还好吗?今天你打工的时候像丢了魂一样。”
小莉子前辈担心地说道。
“前辈喷过火吗……?”
“什么?火?”
“今天上班前,我去喷了一下……”
小莉子前辈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似乎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这也难怪。就算是我,被别人这么说了,也只会觉得那个人精神不正常而已。
“你没事吧?”
“嗯。”
下班后我们一起回去时,小莉子前辈还是很担心我。大概我的表情真的很像失了神一样吧。
“啊,我走这边。今天我要去买乌龟。”
“乌龟?”
小莉子前辈一脸茫然。
“我也一起去吧。”
“啊,不用了。”
“反正我也闲着没事。”
“不,其实我想一个人选乌龟。”
总觉得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对爬虫类挑三拣四的人。这样真的好吗?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一声惊呼。
“卓也,这是怎么了?”
看着回家的儿子抱着乌龟和水槽等等一整套道具,妈妈问我。
“从今天开始,我要养乌龟了。”
我将掌中的乌龟拿给妈妈看。
看到我的样子,妈妈像要晕倒似的,扶额感叹道:“你呀,脑子没坏掉吧?”
“没有没有。”
我听着妈妈念叨,将水槽放在客厅的一角。
“总觉得你最近老也不安分啊。”妈妈说道。的确,原先的我是个家里蹲,或者说是个没什么事的话一整天都会待在家的人。但是最近因为真瑞,我出门的次数也增加了。
“最近比以前更有精神了吗?”
妈妈叹着气说道。如今的我在旁人看来,可能像是脱胎换骨一样变得活泼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哇——!”
真瑞两眼放光,欢呼雀跃起来。
“乌龟!”
可以把乌龟带到病房吗?不,怎么想都不好吧……但我还是把乌龟放在包里偷偷带了过来。
“太棒啦,你还记得啊。”
“打工的工资提前发了嘛。”
但是,因为个乌龟就这么开心的人估计也只有真瑞了吧。
“呐呐,它叫什么名字呀?”真瑞问道。
“名字?乌龟就是乌龟啊。”
我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你是认真的吗?”
“嗯。”
“真不可理喻!”
真瑞生气了一样叫喊道。一会开心一会生气,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就连夏目漱石都没给猫取名,直接叫猫的。这家伙直接叫乌龟不就得了?”
“卓也又不是漱石!你没有去伦敦留过学,又没在修善寺生过大病。”
真瑞知道的倒不少。
“那真瑞你来取名字吧。”
“诶?可以吗?可以吗?”
总感觉真瑞很开心。
“期待你的命名品味哦。”
“龟之助。”
“真没品味!”
这名字糟糕得惊到我了。
“不是挺好的吗?挺可爱的,对不对啊龟之助。”
好像她的头脑中龟之助这个名字已经根深蒂固了一样。于是,我家宠物的名字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4

那之后,我也是应付着真瑞的无理要求。她跟我说的一个又一个“死前想做的事”中,有很多事都让我感觉,那真是她本就想在死前做完的吗?还是心血来潮,想看我为难并以此为乐呢?不过虽然如此,我还是不情愿地基本都接受了。
漫画里经常出现偷邻居家树上的柿子而被骂的场景。我照她的要求办了,结果真的被骂了一顿(我拼命道歉了)。我还挑战了大胃王套餐。超大的猪排盖饭当然没有吃完,最后付了三千日元。(译注:日本的大胃王套餐只要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吃完即可免费)
我还试过在理发店指着杂志的封面,对理发师说“请给我做和这个人一样的发型”,结果剪出来的发型还是老样子。
她说想要打全垒打,于是我下班后经常去棒球中心。在击中写有“全垒打”的靶子之前,我坚持猛打了很多次,终于在第三天打中了。但不知为何,奖品竟然是个乒乓球拍。
她说想被搭讪一回,于是我站在繁华街道的十字路口。当然,根本没人向我搭讪。我跟街上的女生说“可以搭讪我吗”,结果被误解为搭讪的新路数,惨遭一顿臭骂。
她说想在卡拉OK唱到声嘶力竭,我也照办了。第二天看着声音沙哑犹如邪恶巫师一样的我,真瑞笑了。
真瑞的要求我也并不是全盘照办,因为其中有很多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
她说想要坐上出租车,然后跟司机说“请带我去海边”。可是我的零花钱恐怕不够,这件事就作罢了。
她说想要打僵尸,但可惜我们生存的世界里不存在僵尸,所以没法打。
她说想要以时速200公里飙车,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我既没有车又没有驾照,而且就算有我也不会这么干的。
哎,总之还是很佩服她竟然想得出这么多事。毕竟我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我每次做完她说的“死之前想做的事”,跟她报告的时候,她都会笑得很开心。实际上,这样的日子我也并不讨厌,不如说还挺乐在其中的。
“谢谢你,这样我的遗憾又少了一个呢。”
做完卡拉OK的汇报之后,她如此说道。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是在负责帮助真瑞一个一个地,消去在这个世界的留恋吗?
“呐,真瑞。”
我试着问她。
“嗯?”
“真瑞,你有想过自杀吗?”
她面不改色,用日常会话一样的语气回答我。
“每天,我都这么想哦。”
她的回答令我有些震惊。
每天都这么想。
我隐约感到,这或许是真的。

同样的问题我也曾问过姐姐鸣子。但是我不记得她是怎么回答我的了。
不过,从恋人死后,鸣子变得经常外出了。
虽说是外出,也不是说去什么地方和谁见面,跟谁玩之类的。
她真的只是单纯地走,但是也不是散步那么轻松。五个小时,六个小时,她毫不介意,只是走个不停。
鸣子有自己的原则。不决定目的地,开始的时间随心所欲,走路的方式也是随心而定。不考虑速度分配,也不安排中途休息,累了就坐电车或是出租车回家。
鸣子就是在一次夜间的漫步时死去的。
鸣子死后,我偶尔会一个月一次地效仿她漫步。在深夜里,尽量不被妈妈发现,偷偷溜出家门,漫无目的地走。这时,我都会尽量遵循鸣子那个单纯的方式。漫无目的,彷徨着漫步。只自己一个人。
但是仅有一次,我和香山一起走了。
那是中学修学旅行的一个夜晚。说到这种时候的晚上,好像就一定会有各种胡闹,班上的家伙们背着老师喝酒之类的。他们兴味盎然地说着自己喜欢谁,谁和谁在交往等等无聊的话题。但是我一个人先睡觉的话是在不合适,且不说就算想睡觉也会因为太吵而睡不着。
因此,我试图溜出宿舍。这时我在楼梯口碰到了香山。
“冈田,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啊?”
“……随便去哪。”
“那我也去。”
我拒绝了,可香山硬是跟了上来。我无视香山一直走;他也不跟我搭话,只是跟在我的后面。
修学旅行的夜晚,我们无言地走着。
我基本上不拐弯,就一直往前走,尽量选择人烟稀少的路走。走着走着就不想回去了,有种想要一直走到死的冲动。即便如此,后来我还是精疲力竭走不动了。
正好我看到了一座小小的神社,我便坐到神社的院内。香山在自动贩卖机买了果汁扔给我。
“你病得不轻啊。”
香山看着我,很无语地说到。
“我很正常。”
拉开拉环,一口气将碳酸灌入肚中。本该是甜的饮料却不知为何感觉苦苦的。
“因为我一直觉得,你是那种哪都去不了的类型。”
香山意味深长地说着。我总觉得被他轻视了,感觉很不爽。
“你这么说,那你就能去哪儿吗?”
“我和冈田你可不一样。我比你更超脱。别看我这样,我还挺享受的。哥哥死之后啊,我就觉得现实就像是游戏一样。反正总会有一天突然就翘辫子了,那么较真也没什么用。所以,就算是去伤害别人,我也决不会让自己受伤的。”
我对这番话无法产生丝毫共鸣。
“我可是要戏耍人生的。”
“随你便。”
我不耐烦地回答道。
“所以啊,你就烦恼去吧,冈田。”
这语气好像要我把他的那一份烦恼也一起分担了一样。
“好烦啊,你这家伙。”
我将喝完的空罐子丢到垃圾桶里。

对了,我想起来了。
“有时,我会想要离开这里,去什么别的地方。”
那时我问鸣子时,她好像是这样回答的。
没错,正如鸣子所说。在这个舞台,每天上演的生活偶尔会压抑得让人窒息。所以她才会那样做的吧。或许也正因如此,我才总是往渡良濑真瑞的病房跑。

“我好想做蛋糕啊。”
有一天,真瑞心血来潮似地说道。
但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真瑞一会大胃王一会偷柿子的,关于食物的愿望有好多,难不成她……
“你说谁是吃货啊?”
最近真瑞好像可以看透我的心思了。我有点害怕地回答道。
“没什么,下次我做了给你带过来。”
“谢谢……不过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全吃完。”
突然真瑞的表情黯淡下来。那是最近不怎么见过的表情。
“没事,剩下了我来吃。”
“啊,不过听我说,这次,我要做一个挺大的检查。因为最近我身体不错,结果好的话,说不定能暂时出院呢。”
“那我们去哪里玩玩吧。你想去哪?”
“可我出不了远门啊。不然卓也你来考虑吧。”
“这跟之前可不同啊。”
“偶尔这样也好吧,就去卓也想去的地方。我也期待着呢,我会加油的。”
真瑞一脸明快地说着这些任性的话。

女仆咖啡厅下班以后,我自己留在厨房做蛋糕。所幸店里的菜单上有蛋糕,我记得制作方法,材料也很充足。而且老板也不在,只要不被发现就应该没问题。
“你在做什么,冈田?”
小莉子前辈突然出现。
“啊啊,我在自己做蛋糕呢。”
“那我也来帮忙吧。”
“不,我还是……”
“喜欢一个人做?”
小莉子前辈有些闹别扭似的说道。我有点茫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们下次再一起做吧。”
我赶忙应付过去。
“那就下次。我可当真了哦?”
小莉子前辈说着就回去了。

“喂,这个蛋糕也太甜了吧?”
真瑞皱着眉头说道。
“你要这么说,那还是别吃了。”
草莓的蛋挞蛋糕可是我倾尽全力的原创作品,店里菜单都上没有的。
我一直做到晚上十一点多,她把我的努力看成什么了啊。我真是有点生气。
“对不起对不起,又甜又好吃哦!卓也,不要生气啦~”
我本想一把夺过小碟子,真瑞慌忙按住我的手说道。
结果,她虽然这么说,还是把我分给她的蛋糕全都吃掉了。
“怎么样,好吃吧。”
我得意洋洋地说。
“卓也真是做菜的天才!”
总觉得她这么一说,反而听起来像谎话一样。
“话说,真瑞罩杯多少啊?”
我不经意间问道,真瑞一拳头打过来。
“干嘛突然问这个啊?”
“想知道。”
“拒绝公开。”
“那体重多少?”
“不知道。”
“血型呢?”
“秘密。”
“不不,血型告诉我总可以吧。”
“……O型。”
“脚多大?”
“24。”(译注:日本的24号相当于国内的38号)
“好大啊。”
“不都这样嘛!一般般啦!”
真瑞生气了,我便就此告辞了。

回到家,我和妈妈一起吃剩下的蛋糕。
“你爸爸一直不喜欢吃甜食呢,真没想到你居然做了蛋糕。这是什么啊?”
“草莓蛋挞蛋糕。”
我将蛋糕装到小碟子里,回答道。
妈妈用叉子叉了一口尝了尝,“什么呀,糖的量弄错了吧?”
母亲皱着眉头抗议道。不应该这样啊……我自己也尝了尝。
“齁死了!”
甜得舌头都快要掉了。
“亏那家伙吃得下这种东西……”
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那家伙是谁?”
“没……没什么。”
我将视线移开,突然客厅角落水槽里的龟之助吸引了我的视线。龟之助居然在打哈欠呢。
“妈妈,龟之助吃蛋糕吗?”
“不吃吧。”
我也觉得不吃,不过还是决定试试。我试着用叉子叉了一小块投入水槽。
“别这样,吃坏肚子怎么办啊?”
观察了一会后,龟之助对蛋糕开始感兴趣了。
吃吗?
不吃吗?
啊呜一口,龟之助吞下了蛋糕。
呕。
又吐了出来。
我好失望。
“毕竟太甜了嘛。”
妈妈像是同情龟之助一样说道,然后把碟子拿去厨房洗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了真瑞的病房。不知为何,她正在涂指甲。
“哦哦,今天怎么了?有喜欢的男生要来探望吗?”
我将东西藏在身后走近说道。
“对啊,卓也走了以后,本尼迪克·康伯巴奇要来。”
“你喜欢本尼啊……?”
我完全理解不了这种审美。
“啊啊,每天都在同一个病房看同一处风景,真是有够无聊的。”
真瑞抱怨道。
“就算你这么说也没办法啊。”
“倒也是啦。啊,这么说来,龟之助也挺可怜的。”
真瑞突然这么说道。
“一生都只能待在水槽里。就像我一样。哪怕一次也好,真想让它看看海啊。”
真瑞充满感伤地说道。我想,就算你这样说也没办法啊。她的话就像是在否定所谓宠物的概念一样。
“对了卓也,我看你在背后藏了好久了,是什么东西呀?”
“啊对了,这个掉在附近了。”
我说着,将一个白色的鞋盒递给她。
“真是世界上最不开心的递礼物的方法啊。”
她像是真的有点不高兴了,略带怒气地将盒子打开。
“天啊,为什么为什么?”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
盒子里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和她看的杂志的广告里是同一双。我在商场里找到的。
“这个我一直特别想要的。”
“你穿上试试呀。”
“可以吗?”
真瑞有点不好意思地抬头望着我。她的这种表情还是头一次见。
真瑞小心翼翼又兴奋不已地穿着高跟鞋。适合吗,大小可以吗,真的可以穿吗,就好像是童话里的灰姑娘一样紧张。
“哇,大小刚好合适。怎么会?太厉害了。难道卓也会读心术吗?”
不仅仅鞋子的大小刚好合脚,真瑞修长雪白的腿也和高跟鞋十分合适。
“之前我不是问过鞋子大小吗?”
“啊!”
真瑞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吃惊地看着我。
“你好厉害啊,卓也。”
“还好还好。”
真瑞两脚穿上高跟鞋,坐在床边晃着腿。
“啊,好想拍大头贴啊。”
真瑞一脸沉醉的表情,望着天花板。
“倒也不是什么死前想做的事,只是单纯地想拍大头贴了。”
说着,真瑞激动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住院的时候还是中学生,在医院里长大成人的。”
高中一年级就说是成人有点微妙啊。可是真瑞想说的意思我隐约可以理解,所以并没有打断她。
“我想稍微走一会儿。”
真瑞昂首挺胸,优雅地走出了病房。从门口走出去,又走回来时已经俨然时装模特一样。我也忍俊不禁了。她手插着腰,微张双腿,大胆地摆着造型。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我笑着给她鼓掌。真瑞有点害羞地笑了。
真瑞回到床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其实我是D哦。”
这回轮到我害羞了。
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我,再次拍起了手。真瑞笑了。

回到家,我一如既往地睡倒在鸣子的佛坛前,翻开购买的杂志。因为我想起来之前说过,如果真瑞的检查结果不错的话,我们两个人就去哪儿玩玩。我翻着杂志,想看看有哪些可以当天往返的地方。这时,手机响了。
>检查的结果出来了。一点也不好。
是真瑞发来的短信。
我将杂志轻轻地丢到垃圾桶里。

5

真瑞所在的病院的一楼是门诊挂号处,里面摆放着一排排公共部门特有的深色长椅。一天我去医院时,看到律阿姨坐在那里。我想要打个招呼,走过去时,却发现她的神情难看得简直像要死了一样。
律阿姨面色苍白,表情凝重。仔细一看,她全身都在瑟瑟发抖。不仅仅是手指,双腿,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看着都觉得很悲伤。我将喉咙里的“你好”咽了回去,转而问了声“阿姨,您没事吧?”
律阿姨神志不清地看向我。
“……你今天又来看真瑞了?”
“出什么事了吗?”
我克制住不安问道。
“我这样,还远远不行吧。”
不论是“是啊”,还是“没这回事”我都说不出口,只好沉默着。这时,律阿姨将身边的一个纸袋子递给我。
“不好意思,这个,可以帮我转交给真瑞吗?”
我一瞬间想,你自己给她不就行了吗,不过还是沉默着接下了。
“现在,我还是不要和那孩子见面比较好吧。”
说完律阿姨便站了起来,留下一句“那就拜托了”,然后步履蹒跚地向出口走去。我茫然地目送她离开后,便向真瑞的病房走去。在电梯里,我不断咀嚼着律阿姨的话,思考其中的深意,但是实在想不到什么好的解释。
进入病房,我立马就和真瑞的目光相遇了。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
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将她的轮廓描绘成淡淡的金色。她的面庞真漂亮啊,我不禁呆呆地想到。如果真瑞没有生病的话,她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呢?一定是周围聚集着很多朋友,性格比现在还要开朗吧。和我,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为什么这么说?”
我坐到床边的圆椅子上。
“我以为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啊?”
“明明是我说要出去玩的,现在却泡汤了。”
“为什么要为这种事生气啊。”
她的想法我完全理解不了。
“我一直都在想,自己总是说些任性的话让你为难,你会不会有天突然讨厌我,然后再也不来了。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不会的。”
我没有考虑得太深,只是安慰她说道。
“呐,就算有一天我让你绝对不要来,你还会来吗?”
真瑞总是说一些无理取闹的话让我为难。
……她好像有点害怕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检查结果不太好,总之各种各样的原因,让她惊慌失措,有点担心了吧。
“别瞎担心了。”
为了结束这番对话,我将纸袋递给真瑞。
“刚才在入口那里,我见到你妈妈了。她好像挺忙的,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妈妈其实也不是坏人。卓也,上次对不起了。她以前是一个很稳重的人的。都怪我,可能她也有点累了吧。”
说着,真瑞将纸袋里的东西取了出来。那是编织针和织到一半的东西。
“什么呀。”
我不可思议地问道。
“这个我刚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织了,不过很快就遇到困难没有织完。之前突然想起来,这种东西还是做完比较好。”
不知为何,真瑞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织到一半的毛线。这一团织物还没有成形。
“那个时候想要织一件毛衣的,不过实在是来不及了吧?”
“什么啊?”
“一冬天也织不完啊。春天穿毛衣也没什么用吧。”
真瑞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扑通一声躺在床上,用忧郁的眼神看向我。
“下次想干什么?”
我很理所当然地问道。
“那,我想要去天文观测。”
“我可喜欢小星星啦。”真瑞用有点撒娇似的声音,笑着对我说。这种声音我还是头一回听到。
可能,是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吧。或者,已经太近了也说不定。

6

说来,其实不论谁都会发出微弱的光芒的。只是,凭肉眼难以识别,平常大家都不会察觉到。据说,不仅仅是人类,所有的生物都会发出微弱的光。这种光被称作“biophoton”,亮度只有星星的百万分之一。人群中,发光的亮度强得异常的人,被认为患有发光病。
那天回到家后,我一个人思考。晚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沉思。
我可以为真瑞做些什么呢?
她所说的死之前想做的事情,是她真正的愿望吗?
我忽然意识到这件事。
我一个接一个地实现真瑞的愿望,不知为何,我却感觉到她的心情越来越接近死亡。
我做的事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呢?
那是个难眠之夜。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上床的时候是十二点,我就这么苦闷地沉思了两个小时。
我从床上起身,下了楼。来到昏暗的厨房里,摸索着打开冰箱的门。从里面漏出的光线非常刺眼。晚上肚子有点饿了,我就随便翻翻有没有什么吃的。
我拿着火腿和汽水走到阳台。夏夜,虫鸣不断。
我心想这个时间香山不可能没睡,但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干嘛啊,冈田?你给我打电话可真稀奇啊。”
“香山,你怎么还醒着啊。快睡觉去。”
我毫无理由地笑了起来。
“干嘛呀你。……喂,你现在在哪?”
“家里的阳台。”
“二楼?”
“一楼,你在担心什么呀?”
“一楼就好。你是喝酒了吗?”
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这种时候,人好像都是会喝酒的。
“我还没成年呢。”
“没喝过吗?”
“也不是没有。”
“所以,你又没醉,这个时间在干嘛?”
“哎,你说大半夜的我怎么睡不着呢。”
“我怎么知道。”
香山说着,冷哼着笑我。他一直都是这样。
“喂,香山。渡良濑真瑞,她的病情不太乐观。”
“然后呢?”
“你不来看她吗?”
“想去的时候会去的。”
“话说,香山,你为什么要和之前的女人撇清关系啊?”
“你说为什么呢。我都开始觉得空虚了。”
“你要是稍微说点什么正经的话我反而觉得不安。你难道是有了真心喜欢的女孩子吗?”
“其实我想和初恋的女孩子告白。在那之前我要先处理干净自己的关系。”
“开玩笑的吧?”
“开玩笑的。”
这时突然电话断了。也不知道是他挂断了,还是信号不好。我也感觉没必要再打给他,于是我们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之后,我站着吃完了火腿。好想要蛋黄酱就着吃啊。
我从阳台回到家里面,在姐姐的佛坛前坐了下来。
呐,鸣子。
所爱之人死去之时,自己也非陪葬不可。
对谁,我都没有说过那个秘密。
我,还遵守着我们的约定。
喀嚓,响起微弱的声音。回头一看,龟之助也在熬夜。它从水槽逃出来,在客厅的地板上散步。我连忙捉住它,把它放回了水槽里。
看到龟之助,我想,或许所谓人的烦恼,全部都是徒劳。
明知如此,我也并没有顺利入睡。回到自己房间,怎么都睡不着。
“啊……”
我不禁低吟,无数次地呻吟着,在被子里辗转反侧。毫无边际的思绪在脑海中起伏,在一团混乱中,我沉沉睡去。

***

第二天去学校时,我发现真瑞在教室里,而且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
“早上好,卓也。”
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在这儿啊,真瑞!”
“发光病彻底好了。医生也说这几乎是奇迹。”
这么说来,真瑞的气色确实好多了。
“你看呀。”
真瑞说着,转了一圈,跳了起来。
“我感觉高兴得都能飞起来呢。”
“是嘛,太好了。”
我发自内心地为真瑞的康复感到高兴。
“以后我们就能一起上学了。卓也,请多关照啦。”
我也很开心。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事,真是发生了奇迹。
我和真瑞一起吃了午饭。
真瑞开心地笑着。
“下次我们一起去什么地方玩玩吧。”
听真瑞一说,我心里有点小鹿乱撞。
“这是约会吗?”
“笨蛋。”
说完真瑞害羞地笑了笑。我们商量着周末的游玩地点。去这儿呀去那儿呀,想象变得天马行空起来。只要和真瑞一起,去哪里我都开心。
但是……我其实是明白的。我渐渐开始意识到了。
等待着我们两人的未来,绝不可能如此顺利。
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这不是现实里发生的事。和真瑞说着话,我逐渐意识到了。
“怎么了,卓也?”
真瑞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你怎么哭了?”
不知为何,我泪如雨下。

***

这时我醒了。当然,这不过只是一场梦。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早晨了。我感到全身无力,动弹不得。
不仅仅在梦里,现实中我也哭了。
睁开眼,眼泪依旧流个不停。
真瑞总有一天会死。
到了那时,我该如何是好。
在那之前,我又应该做些什么呢。

天文观测什么的,仔细想想在医院不就能做吗。问题是,按照医院的规定,会面时间只能到八点。现在是夏天,因此晚上八点天空还很明亮,完全没到适合天文观测的时间。
于是我决定在会面时间后潜入医院。
深夜,过了关灯时间后,医院里只剩下值班的人。我抱着望远镜从紧急出口进去,悄悄地上楼,走向真瑞的病房。虽说不是特别专业的望远镜,不过也值四万多日元呢,打工的工资基本上都花在这里了。不过想到可以让真瑞高兴,我也不会感到心疼。
我蹑手蹑脚地在走廊走着,可不能被护士发现了。不过没问题的。我小心翼翼地来到了真瑞的病房。悄悄靠近床,将她唤醒。真瑞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你怎么在这,卓也?”
“小声点,咱们现在去楼顶吧。”
我轻声对她说道。
“现在……?”
真瑞还是迷迷糊糊的。我将手中的望远镜给她一看,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你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的……等一下,我现在起床。”
真瑞慢慢站起来,我支撑着她的身体向屋顶走去。医院的屋顶和学校的不同,是开放着的,大概是用来晾晒洗好的衣物。晾衣杆到处都是。角落里有个塑料的长椅,我就让真瑞坐到了那里。
“这望远镜我也是第一次用。”
从没做过天文观测的我在黑暗中一边阅读说明书,一边在真瑞身边设置望远镜。
“不要啊。”
真瑞悲鸣一样小声说道。我吃了一惊,回头看去。
我呆住了。
有时,我会忘了真瑞有发光病这个事实。像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时会想,真瑞生病是不是个谎言。但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真瑞的身体发出淡淡的光。长袖睡衣下的肌肤显现出发光病所特有的症状,恍如荧光颜料一样发着白光。仰望星空,万里无云,只见一轮明月闪耀着。月光洒下来,真瑞的身体也发出光芒。这是真瑞所患的发光病的特征。
“很不好意思的,你别看啦。”
真瑞恳求一样地说道。但是对于我来说,我一点也不觉得真瑞的样子见不得人。
“对不起。”
我道歉,然后我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感想。
“对不起。但是,真瑞,你很漂亮哟。”
那是千真万确的。真瑞在屋顶,宛如萤火虫一样,闪烁着人生的无常。
“是我大意了。我不应该跟你一起来屋顶的。”
不知为何,总觉得真瑞被我看到这副样子很受打击。
“卓也,你嫌弃我了吧。”
完全没这回事,不过我该怎样告诉真瑞呢。
“我看上去就像妖怪一样吧。”
真瑞似乎对自己发光的身体感到无法释怀。
“真瑞就是真瑞啊。”
我终于说了出来,之后设置好了望远镜。我看了一眼,确认可以看到星星。作为一个外行人,我还是干得不错的嘛。
“今天天气不错,可以看得很清楚哟。”
我催促着真瑞。真瑞看着望远镜,不知为何总感觉小心翼翼的。
“……哇,真的。”
真瑞完全陷入了望远镜中的世界,就好像初次看到万花筒的孩子一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新奇感,仿佛在说,“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美丽的东西呀”。听着她的声音,我也觉得很满足。
“呐,卓也,你有女朋友吗?”
真瑞看着望远镜问道。
“要是有,我就不会总是来看你了。”
“也是啊,那,没有女朋友,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
真瑞看向我,表情非常严肃。
“我总觉得有点害怕。”
我避开她的目光说道。
“害怕喜欢别人吗?”
我无法回答真瑞的问题。突然,鸣子的脸浮现在脑海中。我微微摇头,像是要把这个黑暗的念头抹去一样说道,“我不受女孩子喜欢的。”
“才没这回事呢。”
突然,真瑞飞快地几步走到我身边,轻轻抓住我的胳膊。她接近我的样子,有种不容分说的气势。
“那就来个预演吧,为了能让卓也交到女朋友。”
“我才不需要呢。”
我苦笑着说道。
“我想要嘛。拜托了,五分钟就好。”
她说着,硬是将我拽到望远镜旁边。
“这也是死之前想做的事吗?”
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催促我看望远镜。
突然宇宙映入眼帘。仿佛做物理实验的时候观察显微镜一样,世界的比例在突然之间改变,本来遥远而渺小的星星尽收眼底。虽说是自己买的望远镜,这样的光景还是第一次见到。
如果没有和真瑞相遇,恐怕我这一生都不会像这样做天文观测吧。
“你说点浪漫的台词呀。”
视线之外,真瑞的声音犹如心灵感应一样传过来。
“什么?办不到啦。”
“夏夜,天文观测,身边还有个充满魅力的异性。浪漫的要素不是全都聚集了吗?”
“有这么自卖自夸的吗?”
“……才没有呢。”
她这么说我真的很困惑。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台词。毕竟我完全没看过恋爱电影的。
“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之类的?”
我回头看看真瑞,她一脸毫不感冒的表情。
“从心底里爱着你?”
“别说得这么心不在焉!”
“为了你,我死都愿意。”
“喂,认真一点好不好?”
“你好狡猾啊。”
我有点受不了了,对她说道。
“就让我一个人说,你在旁边吐槽,这不公平。”
她歪着头,好像在说“那你说怎么办”。
“真瑞也一起做的话,说不定我就有干劲了。”
“……好吧。”
真瑞说着向我靠过来,几乎是紧挨着我蹲了下来。我不禁感到慌张,不过也有点认真了,所以没有躲开。
“你看,偌大的世界里,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
真瑞环视着屋顶。深夜,四下里寂静无人。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想干什么?”
“那样的话,就只有和卓也结婚了。”
“什么叫只有啊?”
像是无视我的反驳一样,不知为何,真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你试着跟我求婚吧。”
真瑞亲昵地笑说道。
“不论是生病还是健康,我都会爱你,帮助你,全心全意对你。”
“我也永远喜欢卓也。”
真瑞看着我,我也看向她。
“开玩笑的哟。”像是在澄清一样,真瑞说道。我没笑,但回答道“真好笑”。
之后,像是要抓住夜空一样,真瑞伸出了手。
“呐,那样美的星星,也有寿命的吧。”
那语气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一样。
我把望远镜朝向南边的天空。一边回想在课堂上学习的天文知识,一边寻找着星星。
“发着红色光芒的星星,就是寿命将近的。其中天蝎座的α星是比较有名的,最后它会燃尽,沉寂在冰冷的宇宙中。”
我调整好望远镜的角度,递给真瑞。
“会不会有一天,夜空中的所有的星星都变成红色的呢?”
真瑞像叹气一样说到。我试图去想象这番场景,却始终无法清晰地浮现于脑海。
“星星死了会变成什么呢?”
“它会失去光芒,变得像尸体一样。或者会变成黑洞。”
质量很大的星星消亡的话,重力会引发坍缩,形成黑洞。不论是什么物质,就连光也无法逃脱,只能被黑洞所吞噬。黑洞会吸收宇宙间所有的星星,不断成长,变成一团庞然大物。
“人类,也会被死去的人所吸收吗?”
我惊愕地看着真瑞。
“我可不想变成黑洞呀。”
真瑞的语气十分感伤。
谁都不会想要成为黑洞的。我虽然这么想,可是没有说出口。
天蝎座α星用肉眼也清晰可见,它是天蝎座的心脏。好像传说中天蝎也是死去之后,想要让某个人得到幸福,才变成照耀夜空的星星的。
其实,我也想要像那样死去。
“如果所有的星星都消亡或是化作了黑洞的话,天文观测什么的也没意思了呀。”
“我想地球会在那之前灭亡的。”
地球最后的日子。就好像科幻小说一样。
“宇宙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大概会消失吧。”
以前在图书馆打发时间时,看到的一本书上这么写的。宇宙也会消失,和人一样。
“那,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的。所谓意义,只是人的错觉罢了。”
活着是没有意义的。
什么意义都没有。熵不断增大,宇宙迎来热寂。一切生命都会消亡,只剩下无尽的寂静,什么都不留下。历史、语言也会消逝。
宇宙在一次突然的爆发中诞生,在其冷却的过程中,偶然出现的动物们,他们脑中的意识在不断探索追寻着生存的意义——这种毫无价值的行为,对于我来说着实是一种痛苦。
“这哪里是什么浪漫的话啦?”
她有点不满地撅起了嘴,又看向了望远镜。
我们就这样沉默无言。
或许我们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么久的沉默。
沉默,有时会抹去现实感,就如现在。或许是谈到了星辰宇宙的话题的缘故。观察世界的尺度改变了,就会感到自己好像微生物一样渺小。
真瑞并没有和我说话,她竟然心醉神迷地进行着天文观测。
“真漂亮啊。”
真瑞好像被完全吸引进望远镜里的世界一样。
看着她毫无防备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仿佛窗帘的缝隙间露出光芒一样,长发之间,她的肌肤散发着淡淡的白光。
“真瑞,我喜欢你。”
真瑞并没有看我。她就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地僵在那里。
“都过了五分钟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弄不清楚她的想法。
“我不是开玩笑的哦。”
我认真地说道。
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整整几秒,我们相视无言。
我等待着。
“对不起。”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4 20:32 编辑


你和罗密欧与朱丽叶


1

在我的高中,一年生在文化祭上要演话剧。要演的节目已经投票决定了。
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不管怎么说这也太俗了吧。
于是现在正分配角色。
“那就从朱丽叶开始吧。最好出几位候选人,大家举手表决。”班主任芳江老师说道。她表情明快,似乎并未受到她和香山的事情的影响。或许香山就是为了让她在暑假期间能整理一下心情,而特意选的时机也说不定。
我环视四周,大家好似都对出演敬而远之。我们的高中实力还不错,很多人从高一开始就去补习班补习,希望参加这种活动的人占少数。配角还好说,主演级角色台词多,练习量也大,是最不受欢迎的。不仅我们班,其它班大抵都是同样情况。最后好像都得是老师拍板决定。
“没人呐……”
芳江老师发出了遗憾的叹息。
我深呼吸一次,做好思想准备,猛地举起了手。
“我来。”
一瞬间,班级沸腾了,大家几乎都在爆笑。然而我举手绝不是为了制造笑料。
“我说,这是朱丽叶。冈田可是男生啊。”
“我对女装一直很感兴趣。”
说罢,教室里的笑声更响亮了。
“不行。就没有女孩子想出演吗?”
芳江老师无情地拒绝了我,催促其它学生,然而谁都没有举手。很明显,大家都不想演。就在那时有人发了话。
“不过,让男生来演朱丽叶的话反而会受到好评吧?”
对此,其他人也开始赞同地说道“的确”“很好笑”“行得通”。最后芳江老师也妥协了几分。
“嗯……我个人是不赞同的,不过最后总得作为学生的大家决定。那么,赞成由冈田同学出演朱丽叶的人请举手。”
零星有几个人举起了手,而且举手的人渐渐增加。粗略看来,全班三分之二的人好像都举了手。
“那就暂定由冈田同学出演朱丽叶。只是如果以后还有别的女生想出演的话,就由那个女孩子出演朱丽叶。没问题吧?”
芳江老师的意见也就顺利通过了——虽然我根本不觉得会有别人想要出演。
“接下来是罗密欧。那这个角色由女生来演吧?”
芳江老师语气诙谐,应该是在开玩笑。然而没人举手。芳江老师环视教室,表情愈发为难。
那时,香山举起了手。
“那就我来吧。”
“这,这样啊。那就拜托香山你了。”
芳江老师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在黑板山写下香山的名字。
罗密欧 香山彰
朱丽叶 冈田卓也
看着黑板上的字,我再次想到,这演员选得真糟糕。
“香山,你为什么举手了?”
班会结束后,我问香山。
“我想出名。”他平淡地回答道。
“我以为你一定是不想让芳江老师困扰才举的手。”
“你想多了。话说比起我来,你要演朱丽叶这事更反常啊。你那是搞什么啊,比我更怪吧。”
“……我这边原因也很复杂啊。”
哎,我还真不是积极参与学校活动的那类人。香山的反应真不奇怪。

班会结束后,第六节课是体育课。
一般在体育课的时候,香山都会坐在一旁观摩。那天也是,香山在角落里观摩篮球课。虽说我和香山同班,但我在上体育课时候一直很紧张。尤其是篮球课上最紧张。
球传到我这里了。我犹豫着是要运球还是投篮。就在那时我看见了香山。接着,对方的学生从我这里夺走了球。
“真糟糕!朱丽叶!”
香山有些生气地朝我喊道。周围传来稀稀落落的笑声。
我回过头,发现比赛已经继续了。对方轻易地投篮得分。就在我想这是不是我没立刻回到比赛的错的时候,我方队员就一招远传球,将球传给了我。队员的声音传了来:
“朱丽叶冈田!”
这名字跟没名气的搞笑艺人一样。我叹了口气,跃起投篮。
篮球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落入篮筐。
那时,我惊讶地看了香山,和他对视了。
“干嘛啊。”
他恼火地对我说道。我什么都没说,呆立在原地。我为什么刚刚投篮之后看向香山了呢。我有点对我刚刚的行为感到后悔了。

***

香山以前是篮球队队员。
在初中二年级的某个时候之前。
那时候我和香山同班,而且那时我被班级里一个不良学生团体盯上,被他们欺负。
“飞啊,冈田!”
班级里的不良学生喊叫着。我抓着教室露台的栏杆。
“你快些死了的话,我们也很高兴啊。”
事情的开端是,我保护了另一个被欺负的学生。我自己打架并不厉害,只是看见那个学生头上被扣了便当的模样便没忍住。
我站在露台上,自嘲地想着,自己是不是做了蠢事,因为不知为何,那个被欺负的学生也加入了欺负人那一边,反过来欺负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或许是出于自己不知何时还会被欺负的恐惧而这么做的吧。
“去死吧——去死吧——”
教室里的人好像都对受欺负的我视而不见。那是自然的,毕竟我已经亲自证明,如果过来阻止的话,自己就会成为下一个被欺负的目标。
欺负人有很多方式,其中也有那些诽谤、故意找人麻烦之类较为阴险的方式,然而我受到的是被殴打、被踢这种直接的暴力。当时的我,对那种暴力,只觉得疲惫不堪。
从露台向下看,我觉得自己要被楼下的地面吸进去一样,觉得死了也无所谓。或者说总觉得麻烦事好多。仔细想想,活着没什么快乐的事。
“我知道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完,越过了露台的栏杆。我抓着身后的栏杆,站在只有运动鞋一半宽的窗沿上往下看。我回过头,从打开的窗户看过去,教室里的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们看着这边,却没什么特殊的反应。我觉得,虽然现在落到这种地步,但没成为和那群家伙一样的人真是太好了。
我再次将视线转到地上。
有风吹过。
我想起了一年前死去的鸣子。
死太简单了。
但是腿在颤抖。
我没法下定决心。
就在那时。
“喂,要上课了。”
香山打开露台的门,走了过来。
我吃惊地回过头。
“烦死了。你给我滚回去。”
香山仿佛没听见不良学生的话,走近了我。
在那之前我几乎没好好和香山说过话。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加入了篮球部。
即使如此,我和他也不是毫无关系。
香山正隆。
香山正隆是香山已死的哥哥,鸣子生前的恋人。由于我们二人的血亲曾经交往,因此我们不论如何都会彼此有点在意。因此虽然我们没怎么深谈过,但时常多看对方几眼。
即使如此,在那之前,我们的关系也不过如此。
“你们真无聊。”
香山斩钉截铁地说。我从心底感到惊讶。我努力不表现出自己的吃惊,冷静地对香山说:
“别管我。”
香山轻轻抓住我的肩膀说:
“让我也加入吧。”
他说着高高跳起,越过栏杆,站在我旁边。“你脑子坏了吗?”不良学生喊。
“冈田比你们这群家伙勇敢一百倍。”
香山说着,放开了抓着栏杆的手。
接着他用手打起了拍子。
“嗯,虽然我比你更勇敢。”
接下来,香山用手打着节拍,在栏杆外只有半脚宽的狭窄台子上,踮着脚尖,跳舞一般踏出了舞步。
难以置信。
在场的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香山。每个人都被他的气势所压倒。
那是香山一个人的舞台。
香山好似对死亡毫不畏惧。他舞动着步伐,动作优美,脚步轻快。
他发狂了。
他疯了。
他脑子有问题。
我这样想着。
“怎么样!”
香山得意洋洋地朝我回过头来。
接着香山脚下一滑,掉了下去。
这次根本没时间惊讶。
我伸出手去,却无法抓住他。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香山已经坠了下去。
他姑且是两脚着了地,然而他接着抱着腿,蹲了下去。我在二楼也看得见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他在下面痛苦地呻吟。我听见有人喊“喂,谁去叫救护车!”。不良学生们慌慌张张地四散逃走。
只有我一人留在阳台上。
我颤抖着。
接着不由得笑起来。
那是因为,本应苦于疼痛的香山,不知为何,看着我,笑着朝我竖起了拇指。
耍什么帅呀。
然而我真的觉得他很帅。
若是事情就此结束了也是好事,然而现实总是更为残酷。香山的腿复杂性骨折了。接着他拼命地坚持复健,总算恢复到不影响正常生活的程度,然而医生却告诉他不要再进行剧烈运动。
香山后来还告诉我,“就算进行体育活动,我的腿也不会再让我大显身手了。”因此他不再打篮球了。香山又高又擅长运动,他本是篮球部大受期待的王牌。
关于这件事,其实我并没直接和香山谈过,一次都没有。
对不起啊,谢谢你啊,都是我的错什么的,这种话我一次都没说过。
只是我曾问过他,他当时为什么要做那么突然的事。
“当时觉得冈田你要是掉下去了就真的会死。就算是二层,要是撞到什么要紧的地方,也会死吧?而且我感觉你似乎很想死。可是我的话应该不会死。毕竟我是不死之身嘛。我觉得不那么做的话,局面就控制不住了。毕竟我不擅长打架嘛。而且就结果来说也没人再欺负你了,万事大吉。”
听了他的解释,我还是完全没能理解香山的想法。
香山这个男人,有时言行完全超出常人理解的范围。
然而从那以后,我嘴上虽然说些这个那个的,却一直对香山怀以一丝敬意。香山已经是我心目中的恩人了。

***

午休时我走过走廊,偶然发现香山在和别班女孩子说话。我本想装作没看见走过去,忽然那个女孩子扇了香山一耳光。走廊里的其它学生都回过头看发生了什么。
“你这种人死了最好。”
女孩子甩下一句话,沿着走廊小跑着离开了。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香山好似放下了什么包袱一般。他好像注意到了我,朝我笑了笑。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在那种时候还笑得出来。
“跟我来一下。”
香山说完,朝走廊尽头紧急通道那里走去。没办法,我只能跟着他过去。
紧急通道的缓步台那里风很大。香山坐在台阶上,仰着头小声说道:
“总算全搞定了。”
“女性关系处理完了?”
“对啊。啊——累死了。”
香山摸了摸刚才被打的脸,无限感慨地说。
“我说香山,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嗯——玩腻了。没有玩不腻的游戏嘛。”
他说话还是这么随心所欲。和他交往的人肯定受不了。
“冈田,你说人生能重来吗?”
“不能。”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做了个梦。”
香山闭上眼,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老哥死前,一切都从最初重来。”
接着香山忽然发出了无声的叫喊。他站起来。
“我要去找渡良濑真瑞。”
听了他的话,我才发觉他可能就是为了这个才处理了自己的女性关系。在我为此而感到惊讶之前,香山就已经把我留在原地,自己离开了。
我震惊不已。

真瑞在暑假结束之后不久,就从多人病房转到了个人病房。这似乎和以前的检查结果不无关系。她日渐消瘦,脸色也明显变糟了。
前几天我向她告白,她对我说了“抱歉”。她并没给我解释其中含义,我也没问她。就算我不问,她不说,个中原因我也隐约明白,只是十分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
“今天我又被告知还剩多久可活了。”
最近真瑞似乎身体状况不大好——我感觉得到。
“那些都是庸医,反正不会成真的。”
我怀着某种期待如此说道。
“是吗……谁知道呢?”
真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安。她露出了和初见时完全不同的表情。
“你想听这次还剩几个月么?”
“不想。”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就算知道了我也什么都不能做。如果生病的是我,我说不定会想知道自己还剩多久可活,可是主人公换成真瑞我就不想听了。或许我比我想得还软弱。想到这里,我苦笑一声。
“我要演朱丽叶了。”
对了,有一件事我可以为她做。那就是,把真瑞的“死前想做的事情列表”上的事情一件件替她完成,将列表清空。
“真的?敢尝试总归是好事!”
这当然是真瑞所期望的。在听说文化祭的节目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时候,真瑞说“我想演”。在真瑞说出别的什么之前,我就已经应下来,回答说“我知道了”。
“下一个‘死前想做的事情’……”
她说着,把手边的文库本递给我。
“我想去给喜欢的小说家扫墓。”
我看了看那本文库本的封面。作者是静泽聪,题目是《一缕之光》。我翻开书,书的内容很老,一看就是以前的文学作品。那是真瑞一直在读的书。
“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我不论如何都想给他扫墓……”
“我知道了。”
大概谷歌一下就能查到吧。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的墓在哪里,但暂且先应了下来。
“卓也,总是麻烦你做这做那的,真的谢谢你。”
真瑞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怎么了啊,让人怪不舒服的。”
那种话,就算她和我说了,我也完全高兴不起来。
“简直就像是明天就要死了一样。”
我混不在意地说。才说出口就觉得糟了,因为真瑞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没关系的,不要担心,没关系的。”
她就像是在安慰孩子一样对我说。究竟是什么没关系呢,我一头雾水。

2

静泽聪是二战前的私小说家。虽然他很小众,但似乎也有一批骨灰级粉丝。
他的代表作《一缕之光》是典型的疗养院文学。所谓疗养院文学,就是描写住进疗养院的患者的生活的作品。《一缕之光》的主人公就患了发光症。静泽聪是私小说家,私小说家基本都是将自身体验直接写成小说。静泽聪自己也患了发光症,二十几岁就过世了。
只看网络上的东西,我对他还是一无所知,因此,我向真瑞借了书,打算读一读。
课间时,我在座位上读《一缕之光》,这时香山向我搭话。
“你那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啊……”
这部小说有些年代了,因此它的风格和比喻的用法等都很旧,要读下去得费些时间。再加上它很小众,说实话,若不是真瑞在读这部小说,我恐怕一生都不会读它。
“那是渡良濑真瑞喜欢的作品吧。”
我吃了一惊。
香山是不是知道些内情呢。
“诶——这样啊。”
我打着哈哈。我边搪塞着他,边暗自想着我这是不是太应付了。
“其实我也蛮喜欢那部小说的。”
真令人意外。或者说,我无法认为这只是个偶然。若是小说很有名还好说,但香山竟然也喜欢这么没名气的小说,这绝不是偶然。
“我可还没读呢。别剧透。”
“最后死了。”
香山当即就剧透了。但是这个结局我也知道,所以生不起气来。
《一缕之光》并不长,文库本还不到二百页。我一天就读完了这本书。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这书多有趣。不,书里还是有有趣之处的,但这本小说实在是太沉重了。或许是由于私小说家患了发光症,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这本书是他描写了自己的死的作品的缘故。这本书太阴暗,总之让人心情沉重。
第二天是社会科的课外实践。我们班要去参观民族博物馆。民族博物馆,这种地方我们对它似乎有点印象,又似乎一无所知。里面展示着什么呢。是土器吗?还是棕熊呢?
早晨九点,集合地点是博物馆旁边车站的出站口附近。我去得早了些,结果碰见了到得更早的香山。其他的学生基本都没到。
“我说,我们翘课吧。”
香山忽然说道。他就是会说这么突然的话的人。
“香山,其实我正好有个想去的地方。”
我答应了香山,正好我也对当地居民的发展史没什么兴趣。
“我想去给静泽聪扫墓。”
香山愣了愣,很快就恢复平静,说“那就去吧”。
“我们要早退了。”
香山和同班同学说道。那位同学瞠目结舌。我们穿过出站口,乘上电车。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静泽聪的墓在两县边界的深山里。乘电车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之后还得爬山。
“香山,你能爬山吗?”
我担心着他的腿,问道。
“嗯,没什么事儿吧。如果不行的话也有你背我。”
他语气像是一本正经,又像是在开玩笑。
对话就此告一段落。
上班高峰期已过,电车里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人。
仔细想想,我们至今为止一次都没二人一同出去过。我们也没有什么共通的兴趣和话题,实在是难以在途中谈得起劲。
“渡良濑真瑞啊……”
并非如此。对了,我们唯一共通的话题就是她。
“我喜欢她。”
香山咕哝说。
“我知道。”
我也直截了当地回答。
“也对。”
香山也直接地说道。
接着香山开始给我讲述他喜欢上真瑞的理由。
香山第一次见到真瑞,是在初升高的考场上。
我们的学校是私立的初高一体校,入学考试很有些难度。那时香山似乎因为流感,在考试当天发了高烧。香山硬挺着,总算是参加了考试。但是他意识迷蒙,脚步不稳,而且还很想吐。在考试时候他努力坚持,但两场考试间的休息时间他再忍不住,冲到洗手间吐了。
香山回到考场教室时已经是极限了,他腿一软便倒在了地上。那时候赶来的就是真瑞。
“你还好吗?”
香山说,被她搭话时,在他看来她就是天使。
“去医务室吧,我和你一起去。”
真瑞温柔地说。香山回答她:
“不,我不论如何都想参加考试。”
“那……要加油啊。一起通过考试,然后在开学典礼上绝对要再见面呀。”
她没有说“一定要”,也没说“能再见就好了”,却说了“绝对”。香山大概是被她有力的话语感动了。接着香山被她的话激励着,努力考试。
那个时候香山似乎这样想:自己也想像她一样,成为在别人困难的时候向别人伸出援手的人。
在初中的开学典礼上,香山看见了真瑞。但是她在别班。两个人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之后香山一直注意着真瑞。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去和真瑞说话,但那时真瑞已经休学了。他听说她休学是因为身体不好,原因不明。她在来学校的最后一天,好像一个人在图书室里读静泽聪的《一缕之光》。她太过专注于书中的世界,并没注意到香山的视线。香山远远地看着她。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她。
在那之后,香山一直期待着真瑞回学校的日子,然而她一直没有回来。
高一第一节班会上,大家商量谁去渡良濑真瑞的病房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然而他觉得,当时的自己女性关系有些混乱,不好去见她,于是他便让我去了。
他希望让我为他有朝一日去见她时做好铺垫。
香山说出了他的想法。

静泽聪的墓在一处十分偏僻的地方。这或许也反映了他和作品主人公一样,不喜欢与人接触又难以接近的性格。
“真累啊……”
香山额头渗出了汗珠。我虽说有些担心他,但也说不出“回去吧”这种话。我们沉默着继续走。
终于,我们总算到达了静泽聪的墓。
“怎么说呢……就是这里吧?真是孤单的墓啊。”
香山咕哝着。墓这种东西或许就是孤单的,但正如香山所说,这座墓太过孤单了。这里和一般的墓地不同,因此这里没有其他人的墓。静泽聪小小的墓孤单地立着,而且墓碑风化得很严重,上面爬满了霉和青苔。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人来为他扫墓。很难想象这座墓属于一名还有些名气的小说家。据说静泽聪死的时候,都是孤身一人的。
比较特殊的是,墓碑上没有写他的名字,不论是笔名还是他的真名。上面只刻了一个字。
无。
那是静泽聪的墓志铭。当然,我提前在网上查过,知道这么一回事。这座墓毫无疑问就是静泽聪的,但亲眼看见这样一幅景象,还是觉得这座墓太奇怪了。
“无吗。真是奇怪的墓。”
香山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座奇怪的墓,据说是源于静泽聪自身的遗言。在网上有写,在他生前曾有人询问他“无”的含义,他只回答了一句:“这是我的人生观。”
的确,人死了就归于虚无,既不会去天国,也不会去任何地方。什么都留不下。
或许那就是事实。
我取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要带回去给真瑞看。
我们沿着原路返回,下了山。
“……我要向渡良濑真瑞表白。”
在归程的电车上,香山认真地说道。
我也喜欢渡良濑真瑞,然后告白了。但是她拒绝了我。
这种事我没法对香山说出口。
相反,我对香山提议,“下次我们一起去见真瑞吧。”

3

几天后去真瑞的病房时,她正在鼓捣前几天的编织品。
“今天我带来了一位客人。”
听了我的话,真瑞停下了编织的手,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谁呀?”
香山在我后面进了病房。我在一旁都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你还记得我吗?”
“嗯……啊,记得记得!是在考试的时候遇见你的吧?”
真瑞惊讶地说。
“你能记得我,我很开心。我的名字是香山彰。”
“那就叫你,彰同学。”
接着香山转向我,有些难为情地对我说:
“冈田啊,那个,能不能让我们两人单独待会儿?”
“ 啊……我知道了。”
我老老实实地离开了真瑞的单人病房,坐在了走廊里的座椅上,无所事事地望着天花板。现在还是白天,医院的走廊里,护士匆忙地来来去去。
我想香山正在对真瑞告白吧。
我当然没有阻止他这么做的资格。
即使如此,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这是什么呢?嫉妒?我不由得苦笑,自己心里还隐藏着这种丑陋的感情。
接着我考虑起真瑞的“对不起”的含义来。我已经被她拒绝了。即使被拒绝了,我依然喜欢着真瑞。真是没办法。
我看了看表,时间才过了五分钟。
等待的时间过得真慢啊。时间的流速不是一成不变的,同样是五分钟,有时会觉得漫长,有时会觉得短暂。对我来说,和真瑞度过的时间过得很快。宝贵的时光会过得快,无所谓的时光则过得慢。为什么不是反过来呢?我思索着。
我闭上眼睛仰起头。不知为何心跳得好快。我应该是在紧张吧。
病房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我回过头,看见了香山。
“我说,香山你——”
你这个笨蛋。我要是说出这句口头禅可就会后悔了。现在这个情况下我不应该跟他搭话。
香山几乎是苍白着一张脸,沉默地看着我。他面无表情。看到这样的他,我想到了一个词——茫然若失。香山一反常态,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我似乎从未见过他露出这么无力的表情。
“……”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开口。
我手足无措,只是回看着香山。
“真不甘心。”
香山终于挤出一句话来。他的声音也苍白无力,然而话语中却是他的真情流露。。
他说完,便沿着走廊离开了病房。
我很犹豫。
我也想着要不要去追他,但最后还是决定让他一个人静静。
接着我进了真瑞的病房。
她纠结地低着头,叹着气,什么也没有说。
“最近天热了呀。”
我随便捡了个话题,走近真瑞。
“彰同学说他喜欢我。”
真瑞愣愣地说。
“是吗。”
我回答。像当初对我说的一样,她也仅对香山说了一句“对不起”吗。
“你怎么回答的?”
“对不起。”
果然如此,我心想。真瑞继续说道:
“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接着真瑞难堪地看着我。
“是、是吗。是这样啊。”
我吃了一惊。不,我相当受打击。我第一次听说她有喜欢的人。
究竟是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慌了。
但是,我没能问出口。
“你看,我前两天去给静泽聪扫墓了。”
我转换了话题,调出前几天拍的照片给真瑞看。
“诶——真的写着‘无’啊。”
真瑞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她兴趣盎然地看着我的手机。
“我也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无’好啦。”
“我倒是觉得其他的更好啊。”
“比如说?”
“神经症之类的?”
“真糟糕。”
真瑞说着呵呵笑起来。我也被她逗笑了。
“接下来还有什么?”
“你想说什么?”
“那个,想做的事。”
“嗯……我想抽烟。这种时候会抽烟的吧?”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啊。我想着,吃了一惊:
“不行不行,不准。真瑞你是病人,绝对不能吸烟……”
“所以说所以说,又不是我要吸嘛。要吸烟的是卓也你。忘了老规矩了?”
接着真瑞狡黠地笑起来。

最近我非常忙。
我要为了文化祭练习话剧。周三要在学校、或者偶尔在公园,大家聚在一起,练习这个练习那个。女仆咖啡厅的工作也完全停了。女主角由男生来演,仅凭这一点就已经够搞笑的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认真练习呢——这种事我不是没想过,但还是认真地参加了练习。这些都是为了将台上的一切告诉真瑞。
那一天由于一些情况,教室没法使用,于是大家在附近的公园练习。已经九月,但阳光毒辣,天气仍十分炎热。在公园里,我一边想着饶了我吧,一边演下去。
那时候我们练习的是家喻户晓的最后一幕。罗密欧与朱丽叶彼此相爱,但由于双方家族有世仇,二人无法结合。朱丽叶要强行被嫁与他人,但是她不想嫁过去,便喝下了假死药,睡了过去,看起来像死了一样,想让周围的人都以为她死了,让婚礼取消。接着她打算和罗密欧一起逃出去。然而这件事没能好好传达给罗密欧,他以为朱丽叶真的死了,于是他自杀了。之后醒过来的朱丽叶发现罗密欧死了十分绝望,于是自己也自杀了。剧终。啊,这真是令人悲伤的错过。
“啊,朱丽叶,你为什么死了啊。”
演罗密欧的香山没精打采地说。这种台词,的确很难带着感情去念。
在去见真瑞之后,我和香山之间有点尴尬,谁都没和对方说话。
“朱丽叶,我也要死掉去追随你。”
接着他喝下了毒药。罗密欧先死掉了。
“罗密欧!啊,你怎么会死了呢 !”
接着我所饰演的朱丽叶将短剑刺向了自己。两个人都死了。真是个悲伤的结局。本该如此。
“情感不够真挚呢。”
做演技指导的戏剧部的女孩子沉着脸说。我想着这种东西要是真挚了就糟了,一边大喊“请求休息!”
“休息三十分钟——”
气氛缓和了下来。今天来排练的,是包括我在内的主演六人,和三个负责演技指导等的学生,共九人。其它的学生们现在都忙着准备考试或者玩吧。
不管怎么说,大部分人肯定都在吹空调。
想到此,我不由得有些羡慕。接着我悄悄离开公园,到了附近的吸烟处,取出口袋里的香烟,点起了火。
“你可真是疏忽大意啊。”
我听见了香山无奈的声音。回过头,发现香山就站在我身后。
“干嘛呀,别跟着我。”
“未成年吸烟,可是要被停课的。”
“你想告状就去。”
我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吐出来。说实话我还习惯不了,于是我只是不经过肺,将烟从嘴里喷出来而已。
“你给我。”
香山说着将烟从我口中拔出来,悠然地吸着。
“看好了,烟是这么抽的。”
室外吸烟处人很少。天气炎热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人。一个微胖的工薪族边用手绢擦着汗边吸烟。
“香山你抽过烟呐。”
“以前抽。现在已经不抽了……静泽聪就很喜欢抽烟。我初中的时候很向往。”
啊,原来如此,所以真瑞才对吸烟感兴趣啊。在《一缕之光》里的确有一名男人,明明知道日子所剩无几,却还一口一口享受地抽烟。
“话说回来,香山正隆……”
正隆是香山的哥哥。我之所以还记得这个名字,当然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并因此成为了特别的存在。
“我哥哥他啊,很聪明,体育也好。是不是觉得这种人看着很烦?所以,说实话……我一直讨厌他,直到他死为止。然而,人一旦死了,关于他的回忆就会被美化。我有时甚至会错觉他是不是个非常好的人呢。你有这种时候吗?”
我好像第一次听香山当面讲他哥哥的事情。
“喂,老哥和你姐姐交往的时候,他们都谈什么呢。”
“想象不到啊。”
我好像很少听鸣子谈起男友的事。
“他们会说我们的事吗。”
“谁知道呢。香山和女孩子们谈什么?”
“啊,有时候会谈你的事。”
这挺让我不舒服的 。
“反正是我的坏话吧。”
“算是吧,就说我有个奇怪的朋友啊,之类的。”
他也没有否定,只是笑着糊弄了过去。
“我说,真瑞喜欢的男生,是你吗?”
香山忽然小声咕哝一句。微胖的工薪族惊讶地回头看了看我们。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感叹我们青春年少吗。
“不是吧。”
“是你太迟钝了吧。”
“别一副很了解情况的口气说话。”
“我挺不爽的。”
香山少见地语气粗鲁地说道。
“给我痛快些啊,冈田。”
就算他这么和我说,我也完全不知道有什么不痛快的啊。
“香山总说些意味深长的话。就不能正常说话吗?”
我一不小心跟他顶起了嘴。
“渡良濑真瑞不是喜欢你吗?”
一无所知的香山说了这种偏题的话,愈加让我心烦意乱。
我从香山那里夺回了香烟,抽了一口,将烟熄灭,呆呆望着吐出的烟雾升上天空。忽然,我想起了《一缕之光》的结尾。
男主人公患了发光症,他知道自己快死了。有一天,他在疗养院遇见的一位朋友,同样患了发光症的男性死了。晚上,那个男人被送往火葬场焚烧的时候,烟囱冒出的烟雾升向天空,发出微光。因为被火化的是发光症患者的尸体,所以冒出的烟在月光下发出了光。接着烟雾化作一缕光,升向天空。看着朋友的样子,主人公感到自己也死期将至了;同时他觉得,人的死亡很美。
小说到这里结束了。

4

白天的课堂上,芳江老师穿着丧服。好像是她大学的恩师过世了,晚上她要去守夜。在上课前,她和我们如此解释道。
回家之后,在鸣子的佛坛前,我想象了一下自己要是死了,葬礼会是什么模样。
我的想法很明确。最好葬礼上一个人都不来。因为我不喜欢葬礼。
接着,我想起了给鸣子守夜的那晚。那真是太糟糕了。她死得太突然,大家都乱成一团。我是鸣子的家人,不能缺席,于是出席了她的葬礼。大家都在随意猜测姐姐的死因,但是那种话我一点不想听。大家都在哭,然而我只觉得太吵了。我没有哭。看见我这副模样,一名大叔悄悄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真冷血”。我听见了。或许他没说错。
那一晚,有很多酒和饭菜。
为什么鸣子死了,还要喝酒呢。我不明白,但大家都喝了酒。我甚至还看见有些人似乎很开心。他们脑袋有问题吧。我趁着亲戚不注意,拿走了一瓶啤酒,躲在厕所里端着瓶喝了下去。第一回喝酒,觉得酒又苦又难喝。好多次有人在外面敲门,但我没管他们,只是躲在厕所里喝酒。
我是个冷血的人,真抱歉。
我在佛坛前,悄悄向鸣子道歉。
鸣子已经成为了照片里的人,所以她一直笑着。
最后,我试着想象了真瑞的葬礼。但是我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样的。真瑞什么时候会死?我会去参加她的葬礼吗?我想我绝对不会去吧。

“最近冈田是不是有点奇怪?”
小莉可在休息时候问我。的确,这段时间工作时总是出岔子。通心粉焯的时间过长结果黏糊糊的,或者把烧鸡盖饭搞成焦鸡盖饭之类的。我怎么这么冒失呢。
“非常抱歉,我会注意的。”
“不,不是说你犯错。不,也和犯错有关。总觉得你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我的表情那么阴沉吗。我完全不知道。
“发生什么了吗?”
我觉得糊弄太麻烦,于是直说了。
“我最近告白被拒了。”
“诶,你有喜欢的人呐。”
听小莉可的口气,她似乎之前完全没想到我有喜欢的人。这让我有点意外。
“算是吧……”
女仆咖啡厅的工作一成不变,基本服务都一样,没什么特殊之处。事实上也没那么多常客。但是女仆们或许是因为每天都做一样的事感到厌倦了,于是时不时在工作上做一些小改动,随机应变地应对因此发生的情况。
“冈田,不在在蛋包饭上画心了,写‘生日快乐’。”
话虽如此,我本打算在蛋包饭上用番茄酱写字的手还是停了下来。“诞”这个字也太难了吧(注:生日快乐在日文中是“お誕生日おめでとう”)!都用平假名写的话字数就太多了。最后我在上面写了“Happy Birsday”。
和往常一样,工作结束后,我会小莉可两个人回去。她突然指出:
“冈田,你单词拼错了。是th不是s。这个单词也就是初中水平吧?你不是在一所不错的高中念书吗?这样没问题吗?”
“……”
我本来就不擅长英语,再加上最近完全没学习。有没有问题呢?我有些不安。
“话说回来冈田,你最近没怎么来打工呢。”
“嗯,暑假结束了,还要准备文化祭。我或许差不多该辞掉这份工作了。”
最近我差不多只在周一来咖啡厅打工。
“诶——总觉得有些寂寞呢。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不参加文化祭的人。”
“我以前的确是那种人……”
遇见真瑞后,我的生活完全变了。
“那你们要演什么?”
“罗密欧与朱丽叶,我演朱丽叶。”
“噗。”
小莉可一脸“你是认真的吗”的表情看着我。这种反应我已经很习惯了。
“我很正常。”
“……总觉得很在意啊。”
“在意什么?”
“你那句话的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啊。”
“所以,就是那个。”
“是什么?”
“哎,没什么。”
我们的对话在这里就告一段落了。我们默默地走在和主道相交的人行道上。
“关于前几天的那件事……”
“前几天?”
“你说‘下次有机会的话’。”
“啊……”
“下次我们两人去哪里玩吧?”
小莉可似乎是豁出去了一般如此说道。
我不禁呆在了原地。小莉可独自一人往前走了几步。
“别当真呀。”
小莉可慌慌张张地补充说。
“对不起。”
我除了这句话,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莉可的表情有些僵硬。
“我开玩笑的。走吧,冈田。”
我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机械地挪动着脚步。

和小莉可分开之后,我忽然很想见真瑞。真不可思议,我竟然会有这么强烈的冲动。我太任性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家,然而腿却自然而然地往真瑞所在的医院那里走去。
在进入医院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今天的夜晚很安静,月色很美。在这里,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似乎每天理所当然地有人死去吧。
我钻进病房的时候,看见真瑞站在窗边,透过打开的窗户往外望。窗帘随风微微飘动。
“你早点睡啊。”
她回过头,似乎吓了一跳。
“呀!干嘛啊,这么突然?”
她说着,似乎有些不满。
“抱歉,我闲着没事,就来玩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由于不知该怎么说明,于是只简单地这么解释了一句。
“你是笨蛋吗?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的确,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或许我的行为太轻率了。
“算了。卓也,来这边。”
但是真瑞似乎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她语气轻柔地招呼我去窗边。
“你看。”
她说着,指向窗外的夜空。
“看什么?”
她像是回答我的问题一样,将自己的胳膊探向窗外。
今晚,月色很美。
真瑞沐浴着月光的手臂渐渐泛起光辉。
不论如何我都习惯不了。在我眼中,这光景总感觉有些神秘。或许,真瑞也不喜欢我这么看她。
“你看,比起以前更亮了,是不是?”
她说。我凝神看去,的确如她所说,比起以前天体观测的时候,光似乎更强了。
“光变强了,就是说……情况更糟了,是吧。”
真瑞说得毫不在意。
“嗯。”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似乎什么都不能说。
“呐,卓也,你是不是曾经有过重要的人过世的经历?”
真瑞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说道。就像是想起了以前一直想问的话,现在终于问出了口一样。
“没有啊。”
我说了谎。
“是吗?总觉得你似乎对这种事已经习惯了,还以为你有过那种经历。”
“那种事?”
“人会死这件事。”
我不想成为那种人。
“那是什么啊。”
我有些后悔来真瑞的病房了。
“我回去了。”
我转过身想要朝门走去。她抓住我的衬衫下摆。
“对不起,卓也,你生气了?”
“没有。”
我淡淡地回答。
“呐。”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如果我说我怕得睡不着,你会一直陪我到早上吗?”
我第一次听真瑞说出那么软弱的话。
我什么都没说,但脑袋里乱成一团。
真瑞究竟为什么这么说呢。
她拉上窗帘,躺在了床上。我坐在了椅子上,但她轻声对我说“来这边”。最后,我也钻进了她的被子里。
“事先声明,我没有那种意思,所以不要做奇怪的事哦。”
“不会的。”
我根本没有那种心情,但是也没法安心睡觉。
“明天要做骨髓穿刺了。”
不知真瑞是睡不着,还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睡才这么说的。但是我什么都没回答,只是沉默着。
“检查也分为两种。比如我的病,还找不到原因,所以不知道该怎么根治,主要也只是进行对症治疗。因此会有各种检查,研究我为什么会生这种病,要研究我患病的病因。简而言之,我就是小白鼠,要试验新药,每天都会有医生用我的身体做实验。”
即使如此,真瑞也没管我在没在听,继续说下去。
“就算找到原因,研究也要花几年甚至几十年,那样的话肯定是救不了我的。即使如此,或许以后人们会找到疗法,这样其他的病人就得救了吧。我真是温柔又伟大的人,现在可是在为人类的未来出力呢。”
我闭着眼睛,背朝着她躺着,因此不知她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这样一番话的。
“我很伟大吧?所以卓也,夸夸我呀。”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继续装睡。我听见真瑞睡着了,呼吸平稳安静。我悄悄爬出被子,来到了外面。因为我中途意识到,如果真和她呆到早上,被人发现可就糟了。
那时还是晚上三点,于是我在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消磨了些时间,乘首班车回了家。
回到家,我吃了一惊。
妈妈坐在桌旁。她没有开灯,什么都没做,只是呆坐在幽暗的房间里。看见那样的人谁都会吓一跳的,事实上我也吓了一跳。
“你在做什么啊。”
“你最近很奇怪。”
看起来她一晚没睡,一直等待着夜不归宿的儿子白天回家来。
“就算妈求你了,你可千万不要自杀。”
妈妈用空洞的眼神盯着我,恳求我。
“总是这样烦死了,要死要活那是我的自由。”
如果是平常的话我会顺着她说,但是这次我一个没忍住就说了这样的话。
“卓也根本不明白,失去孩子的父母的心情。”
我没有心情再和妈妈吵下去了。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只想早点睡觉。
“你也是大人了,就不能坚强点儿吗。”
我最后说完这句,妈妈依旧不停地抱怨着差不多的话。我无视她所有的抱怨,窝在自己的房间里,连澡也没洗,直接换了睡衣睡觉了。

过了几天,练习完话剧之后,我直接去了真瑞的病房。真瑞手里拿着红色的围巾。那好像是她前几天织的东西的成品。
“卓也今天好慢啊。”
我本来也没和她约好今天去见她,因此并没有早晚一说,但我还是说了“抱歉”。
“今天也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排练?”
“朱丽叶也不轻松啊。”
接着我和她讲了练习时发生的事,只是隐去了和香山的对话没说。
“烟怎么样?”
“味道又冲又难闻,我不推荐。”
“觉得神清气爽了吗?”
“不……没什么感觉。”
“什么呀。真无聊。”
她一脸无聊地说着。
“呐呐,是彰要演罗密欧吧?”
“前几天你听他说了?”
“你们要接吻吗?呀——好紧张。”
“怎么可能。”
“真无聊。”
我觉得有些火大,于是掐了掐她的脸蛋。
“别——这——样!”
她模样狼狈得可笑。看到她慌张的模样,我更加起劲地掐她的脸。
“我不。”
“我——说——”
接着,我学着真瑞奇怪的说话方式说道:
“你——究——竟——喜——欢——谁——”
真瑞躲开我的手,忽然严肃起来。
“我在努力不喜欢上任何人。”
“那是怎么个意思。”
“所以你阻碍我,我会很困扰。”
这更加让我摸不到头脑了。我究竟怎么阻碍她了啊。
“还有,请将这条围巾交给爸爸,不要让妈妈看见。”
“啊?嗯,这倒是没问题……”
只是真叔叔住的地方,很远。

前几天,我把从真叔叔那里问来的联系方式记在了手机上。我联系了他,他说他没法到我这边城里,但可以到附近的车站那里去。
我们在麦当劳碰头。我先到了,然后等着他。真叔叔进店时候多次留意自己的身后,就像是电视剧里警惕有没有人跟踪的犯人一样。
“听说女儿受了你不少照顾啊。”
真叔叔瘦了些。
“这个是给冈田君的礼物。”
真叔叔递给我一本书。书外面有书店的给包的书皮,所以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书,却也不想去确认。
“……话说回来,真瑞病情很严重吗?”
“她转移到了单人病房,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我只客观地转达的事实,并未添加任何主观意见。
“毕竟我已经离婚了,法律上没什么问题,我的破产问题和真瑞她们无关。只是……有些人也会采取非法手段。”
“这个是真瑞托我转交给您的。”
我把纸袋放在真叔叔面前的桌子上。袋子里是真瑞织的围巾。但是真叔叔一心地说着话,对袋子里的东西毫不关心。
“如果我和她妈妈的离婚是伪装离婚的事,还有我暗地里给真瑞寄钱的事情暴露了……会给她们带来很大麻烦的。”
我忍不住了,从纸袋里取出了围巾,直接递给了真叔叔。
“这是……”
“这是真瑞织的,真叔叔,她特意给你织的。”
“这样啊。”
真叔叔看了纸袋里的东西,似乎也被打动了。
“她说,虽然现在送围巾有点早,但她可能活不到冬天了 ,所以……”
真叔叔眼里蒙上了泪水。然而我也不够冷静。
“总之,请你去见她一面。拜托你了。”
说完,我先离开了。
“卓也!”
我出了快餐店走在街上,真叔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不想回头,但没办法,只得回过头去。
“你喜欢真瑞吗?”
总感觉真叔叔的脸上没有威严,他甚至有点抬不起头来。
“喜欢又如何呢?”
我恼火地喊道,之后没再回头,走过了人行横道。
接着我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
越过走在路上的人,全力奔跑。
像青春电视剧一样,像傻瓜一样。我就是个傻瓜。
渡良濑真瑞就要死了。
一直刻意避开的现实,如今就摆在眼前。
接下来,我开始回忆起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真瑞的愿望大都是些无聊的事。
那些无聊的事她想在死前做完。这也很真实。
但是,不是这样的吧?
我想到。
那真的是她死前想做的事吗?
她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渡良濑真瑞可以毫无遗憾地死去了吗?
我还有什么能做的?
我对自己的无力十分懊恼。
这种事怎么想都不会得出结论,然而我反反复复地不停思考着。

我回到家,但不知为何睡不着。我忽然想起,真叔叔送给我的书还放在包里没动。我将书取出来,拆掉书皮,看着书的标题——
《水晶球的做法》。
真意外,水晶球还能做啊。
我翻着书,忽然注意到,这个东西加把劲说不定能修好。
真叔叔或许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送给我这本书的。
我再次看了看真瑞给我的水晶球的残骸。这个小小的圆木屋失去了原本其所在的冰雪世界,孤独地倒在我小小的房间里。看小木屋这么可怜,我也很难过,想至少让它立起来,但不管尝试多少次都没有成功。小木屋就像被洪水冲垮的房子一样立不起来。它在玻璃球里的时候,就像是有人住在里面一样,现在看起来只是一堆破烂。那是失去了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的家的模样。
功能不全的家。
一瞬间我产生了奇怪的错觉,就像从别的公寓里用望眼镜看着自己的家一样。当然,我家并不是圆木屋,但是二者很像。真不可思议。接着我又想象了一下真瑞的家。
需要的材料在家居用品商店应该都买得到。

第二学期开始之后,我比起暑假时更少去真瑞病房了,一周只去两三次。每次去的时候,她的脸色都变得更糟。
死亡正逐渐逼近渡良濑真瑞。
而且最近,在病房里,呆在她身边时我明显感觉到,她愈加瘦了。
“真瑞,接下来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想睡觉。”
一开始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但是不是的。她一脸忧郁地躺在床上,甚至都不看我。
“卓也,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你为什么那么说啊。”
“把我干干净净地忘掉吧。”
“为什么呀……”
“我太痛苦了。已经不想再看到你了。”
真瑞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别管我。我讨厌你。烦死了。”
“……你是想被我讨厌,才这么说的吗?”
我的声音在颤抖。明明自己会激动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就是无法保持平静。
“对啊。”
她有气无力、自暴自弃地说。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不要再来看我’。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我为什么要说明白了呢。明明不明白。
我离开了病房。或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真瑞的机会了。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很后悔,最后一次见面怎么会是这个情形啊。我们至今为止一同度过的时光算什么 呢。可是就算这么想也无济于事。我关上门,离开病房。一切都结束了,我告诉自己。
都是噩梦。
快点把这一切都忘了吧。
再说,和真瑞相遇以后,遇到的都是麻烦事。
她总是要我做些乱七八糟的事,一开始她明明是在以捉弄我取乐。
真是讨厌的家伙。
她人格扭曲了吧?
而且很随心所欲。
又任性。
不会说出心中所想,似乎还在隐瞒什么 。
就是说,她一点也不直率。
又逞强。
却又软弱。
还爱哭。
感情多变。
重视家人。
非常温柔。
敏感。
又脆弱。
我总是让她受伤。
……
我能忘掉真瑞吗?
不可能,我想。

5

夏天即将结束,秋天就要到了。鸣子死去的秋天快来了。
一到秋天,我总会想起鸣子。每逢秋天,我都会感到心情沉闷。今年我尤其讨厌秋天。我不想自己超过姐姐最后活过的高一的秋天。
我已经两周没见真瑞了。明天就是学园祭。
平常没参加话剧排练的学生们今天大部分也来参加了。也是为了制造他们一直参加排练的假象吧。
或许想好好体会一把青春这种心情是人之常情吧,大家都忙前忙后,作为主演的而我们反而没什么工作,较为清闲。然而我们也没有去帮他们的心情。
“明天可就要开演了啊。”
香山扔给靠在讲台上的我一罐碳酸饮料。饮料应该是他去一层的自动售货机刚买的。
“冈田,你为什么演朱丽叶啊。”
他到现在才问我这么根本的问题。
“那个啊……其实,是真瑞想演。”
“啊?什么啊。”
“她一直说,想让我替她做死前想做的事,然后把经过讲给她听。”
“那明天我把你当成渡良濑真瑞来演就行了吗?”
“我会哭的。”
碳酸泡沫在口中炸开。
“她还有最后两个月吧。”
香山用一种“你当然也知道吧”的口气说道。我吃了一惊。
“真瑞说的?”
我想起来了,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真瑞再次被告知了还能活多久。那时我由于太害怕,没有询问她具体的情况。
“和你一起去病房的时候。你不知道吗?”
太令人吃惊了。虽然我也很惊讶我不知道的事香山竟然知道,但两个月这个数字给了我更大的冲击,就像被人一把推到了刺骨的冷水里一样。
“呐,冈田,为什么像我这样的混账活着,优秀的人却一定要死呢?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香山在说谁呢。是真瑞?还是哥哥?还是两人?我想询问,但又觉得不问也没关系。
我沉默了,寻找着要说的话。
“我被渡良濑真瑞拒绝了。”
我终于对香山说出这句话了。但是香山一点都没惊讶。
“一直在身边,却不能触碰的人。”
“啊?”
“我是说,渡良濑真瑞喜欢的人。”
第一次听到。
“她本人这么说的?”
“对,所以那个人是你吧?”
“不,不是的,我和真瑞前几天绝交了,不会再见了。”
“绝交……你是小孩子吗。”
“确实。”
我的确觉得自己很幼稚。
“如果有一天,我对你说绝对不要来的话,你还会来吗?”
我忽然想起了真瑞那时说过的话。
夜深了。我们最后一直在认真练习。
首先,朱丽叶喝了药,进入假死状态。
接着,以为朱丽叶死了的罗密欧自杀了。
最后,因罗密欧的死而绝望的朱丽叶自杀了。
一切归于虚无。
所爱之人死去之时,自己也非陪葬不可。
鸣子画了红线的台词,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要潜入夜晚的病房,需要不小的勇气或者决心。这种事我已经做过许多次,遇见真瑞之后,我或许多了些勇气。
不过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是的。
第二天就要正式演剧了,我不论如何都想见真瑞。从学校回来那天的深夜,我溜进了医院。然后我被护士抓住了。
“那边坐好。”
那名护士名为冈崎,是真瑞在卖店倒下的时候提过的护士。她叹了口气,催促我坐在护士站的椅子上。
“你叫什么名字?说实话。”
“我叫冈田。”
“全名!”
冈崎小姐的声音十分严肃。
“冈田……卓也。”
“果然如此。”
不知道她说的果然是什么意思,总之她如此说了。
“今天的探望时间已经过了,外部人员不允许入内。”
“是……非常抱歉。”
事到如今,除了道歉没别的法子了。我低着头。
“嗯,这种事也无所谓啦。”
冈田小姐的表情依旧严肃,她却如此说道。我惊讶地抬起了头。
“比起你夜闯医院,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忽然就不来探望渡良濑了?你们不是在交往吗?”
我很吃惊。冈崎小姐似乎有个很大的误解。我以为她那么忙,根本记不住谁来探望谁。我完全没想到,她竟然知道我频繁地去真瑞的病房探望她。
“你们吵架了?还是你不愿意来了?看她日渐衰弱,你太难受了?”
“不是的,只是……我被她讨厌了。她说不想再见到我了。”
“所以你就不来了啊。嗯……”
接着冈崎小姐用穿着凉鞋的脚轻轻踢了踢我的脚。
“别半途而废啊。”
“……可是没办法啊。既然她讨厌,那我不就只得离开吗。还是说,那个,冈崎小姐是向往像是跟踪狂的那种病态的爱的人?”
我不知为何说了不合场合的玩笑话。我自己也知道这话毫无用处。
“你什么都不懂。因为不懂,所以不觉得自己错了。你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你只是沉醉于自己的正确。虽然这种事常有,但很糟糕。”
她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之后站了起来。
“我该去巡视了,你也回去吧,别吵醒睡着的病人。”
听了她的话,我缓缓站了起来。
“我值班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到患者床边检查他们的状态。最近渡良濑真瑞常边睡边哭。从你不来了便一直这样。她自己应该也没意识到。因此,虽然我看见了却什么都不能说。我不能深入每名患者的心。她一直在说,‘卓也,对不起’。那是你的名字吧?她每晚都在向你道歉。究竟是什么让她每晚都这么道歉呢?我不得而知。”
她飞快地说着。冈崎小姐是不是有成为相声演员或者政治家的才能呢。
“或许在这世上,知道答案的只有你一个人。”
她说罢,转身要离开护士站。
“请等一下!”
我没做思考便喊了出来。
“安静些,现在是晚上。”
“抱歉。那个,我们班要演话剧,明天正式开演,所以我想来看看她。我想告诉她,我会为了她加油的。能不能请您将这句话传达给她?”
“看我心情吧。”
冈崎小姐说罢就离开了。我最后也没见到真瑞,老老实实地回去了。

文化祭前,我度过了一段痛苦的时光。
“卓也同学,你别动。”
饰演朱丽叶的我被班级里的女孩子们抓住,她们在教室里为我进行正式的化妆。而且我还穿着夸张的礼服裙。我听说过要穿礼服,但没想到还要化妆。
“用不着这么认真吧……”
我厌倦地说,然而班级里气氛高涨得很,完全没人听我的抱怨。耳边全是男生们的窃笑声。耳边不停地传来“冈田化了妆很好看呐””说不定比我还漂亮””话说冈田意外地长得不错呐”这种连安慰也算不上的话,然而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自己滑稽可笑。真想现在就不管不顾地逃走。
“冈田,紧张呢?”
演罗密欧的香山一身贵族的打扮,凑过来看我化妆,一如既往地看热闹不嫌事大。
“完全没有。”
我很想跟他说你才在紧张。我能看得出来,他的表情很僵硬。
“大家能喜欢就好了,冈田。”
在我穿着女装出现的瞬间,就已经决定了莎士比亚的悲剧将成为喜剧的命运。
“你也穿女装就好了。罗密欧其实是女人,我们就可以演一出焕然一新的百合向悲剧了。”
虽然说悲喜剧完全调转了。
“然后出演的其实是两个男人?”
“真好笑。”
虽然这话是我自己说的,但我完全笑不出来。
即使如此……虽说觉得很烦,但我仍打算认真对待,直到最后。
因为这不是为了我自己。
练习的时候也是很认真的,所以没关系。
“没问题吧?”
我忽然紧张起来,问香山说。
“哦,很适合你。”
不知为何香山回答我的是对我女装的看法。我戳了他一下。正好化妆完毕了,就在打算站起来时,我脱下来扔在角落的校服口袋里传来手机的震动声。我连忙跑过去,看了看屏幕。
上面显示着渡良濑真瑞。
而且,是视频通话。
“喂,冈田,马上就演出了。”
不知是谁说的,我没管他,兀自接通了通话。
画面上满满的都是真瑞的脸。
看见她的脸,我笑起来。
“听说你想见我?”
她的黑眼圈很重,眼睛也通红。她脸上一团糟,完全没想要掩饰之前哭过一场的痕迹。我从没看过这么狼狈的她。
“怎么样?”
她不知为何,挺起胸,一脸得意地说。
“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我是真心这么觉得的。“现在”被施了魔法,如果是“现在”的话,我的话语也一定能传达给她。
“哈哈,话说回来卓也的脸好厉害,像公主一样。”
真烦。
“我要上了,真瑞。”
我开着视频,走到走廊。穿着礼服,浓妆艳抹的我一出现,走廊的师生一起看过来,发出了不知是悲鸣还是欢呼的声音。
演员们要穿着演出服装,从被用作休息室的教室一路走到正式演出的礼堂,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
来往的学生们,都停下脚步起哄。
在我身后跟着我班同学。我走在最前,一步一步,坦坦荡荡地走过走廊。和真瑞的通话还连接着。我打算带着真瑞一同去。
“卓也好厉害。”
真瑞感动一般地说。
“接下来就是正式演出。”
我也在紧张。
“加油!”
真瑞说。
“嗯。”
我简短地回答,接着继续往前走。
我们进入了礼堂。
我找到了芳江老师,走近她。
“你这是什么呀,卓也同学。装扮真夸张。”
芳江老师看着我,半开着玩笑。
“老师,这件事先放一放,现在我在和真瑞视频通话呢。”
“诶?什么?”
“能不能请您把我的手机对着舞台?真瑞也是班级一员,我觉得她也想看的。”
说完,我把手机递给了芳江老师。听了我的话,她也不会拒绝吧。老师沉默地点点头,接过了我的电话。我转过身,从礼堂的观众席回到了舞台侧面。
“香山,真瑞在看着呢。”
我对神情严肃地等着出演的香山说道。
“我知道。刚刚你和她通话了吧?”
“是的……好好干吧。”
“说得也是。”
接着,我们的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开始了。

虽然是话剧,但观众的反应大多是笑。毕竟演朱丽叶的我是个男生,他们也只能笑了。不过这无所谓。
只是香山的模样很奇怪。
不知他是紧张还是怎么回事,在正式开始前明明做好了完全准备,一正式开始就没了精神。他竟然是一正式演出反而会紧张的那种人吗,我惊讶地想。然而我已经破罐子破摔,干脆认真出演朱丽叶。
剧快到了结尾,接下来终于到了罗密欧和朱丽叶死的时候了。
首先是饰演朱丽叶的我要喝下假死之药,在舞台中央死了一样地躺着。
接着饰演罗密欧的香山发现了死掉的朱丽叶后,要喊出练习了几十次的台词。
“啊,朱丽叶,你怎么死了呢!”
然而就在那时,他十分异常。接下来的台词他没再念。我必须得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但我还是没忍住微微睁开眼睛,看他究竟怎么了。
我眼前有个笨蛋。
香山在哭。
在嚎啕大哭。
从二楼掉下来也没哭的香山在哭。
他哭得太凶,以至于接下来的台词都念不出来了。
注意到他的样子的观众席那边乱成一团:“喂,怎么了啊”“他哭了”“这是搞啥呢。”“什么情况啊”。练习时候明明那么没干劲,现在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那明天我把你当成渡良濑真瑞来演就行了吗?”
我想起了昨天香山说过的话。
一阵沉默降临,像是广播坏掉了。
喂喂,香山,接下来怎么办啊。我胆战心惊地看着香山。
他的眼泪还没有停。
但是总算调整了呼吸的香山,一口气说完了接下来的台词。
“我也死掉吧,朱丽叶,我随你去。”
接着香山要喝下毒药。
我反射性地伸出了手。
“等等。”
我坐了起来,抓住了罗密欧的胳膊。
在那里除了我以外的人都惊呆了。
那是当然的。本应睡着的朱丽叶忽然坐起来,阻止了罗密欧的自杀。这样的话两个人就不会错过了。这样一点都不悲伤。
“别死,罗密欧。”
我精神百倍地站起来,睁开眼睛喊道:
“因为朱丽叶还没死啊!”
下个瞬间,礼堂里发出一阵爆笑。
“我是假死啊罗密欧,所以不要死,朱丽叶还活着!”
“啊,啊,啊……”
香山一脸惊愕地看着我。站在舞台侧面的同学抱着头:“太乱来了……”
“啊,lucky——”
香山如此说。观众席传来的笑声更大了。

我以为自己会被全班的人炮轰,然而意外的是,生气的人基本没几个。普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大家都看腻了,再加上我结尾的即兴演出受到了好评,也就没谁会抱怨了。甚至还有很多人夸我做得不错。不管怎么说,已经结束了,也就没人说三道四了。
唯一一个抱怨的就是班主任芳江老师了吧。
“冈田同学,你最后的那个有些……”
我没管小声抱怨的她,接过了手机。屏幕上是满脸笑容的真瑞。
“看见了吗?”
“嗯。那是我至今为止看过的最有趣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感谢夸奖。”
我穿着礼服裙走向礼堂外。总觉得我似乎在将变小了的真瑞捧在手里。
礼堂外面已经红霞满天。不知何时秋天来了,天变短了。
“喂——朱丽叶!”
我回过头,看见香山追了过来。香山也还穿着罗密欧的服装,挥着纸板做的剑。他将什么丢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卸妆棉。
“彰也是,好棒。”
真瑞注意到了香山,说道。
“演得很卖力吧?”
真好意思说,我想。
“冈田,接下来去参加庆功宴吗?”
香山满不在乎地说。“没兴趣。”我边用卸妆棉卸妆边回答。比起那个……我现在更想早些见到真瑞。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我想去!”
“……就是说”
“去吧卓也,这次好好报告给我。”
“我说……”
“今天的主角是卓也。啊,是女主角。所以你可得去啊。”
她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难道她这是在照顾我的情绪吗。
如果是的话,我真的不擅长聚会这种交际。明明我没想让她为我这么做。我只是想去见她而已。
“我说,冈田。”
“看刚才那样子,感觉你还在害怕。”
“你想说什么?”
“她喜欢你呀。”
“烦死了。”
最后那天我还是去参加了庆功宴。之后去唱了歌,有谁唱了歌词是“青春转瞬即逝”之类的歌。大家好像都很开心。结果我还是找了个时机溜走了。已经十一点多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去医院。但是昨天刚被冈崎护士训了,而且我也希望真瑞能好好休息。总之,我决定明天去医院。
回到家里,我想起了那个水晶球。说起来,我买了材料,却放在家里一直没动。正好现在很闲,于是我读着真叔叔送我的书,试着修理它。
首先,把迷你圆木屋和买来的玻璃瓶的盖子用胶水黏在一起。接着在瓶身里注满液体。接下来,把名为雪粉的人造雪花放进去。我一直以为的纸屑就是它们。
最后把盖子盖上,再倒过来就完成了。水晶球的完成度很高,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完成了。
它并非原来的水晶球一样是圆的,而是用玻璃瓶做的东西,所以看着没那么好看。

6

第二天下了雨,我打着伞去了医院。伞架上插满了伞。难道是感冒流行起来了吗。把伞放进有锁的伞架里很费时间,于是我随便把伞往里面一戳就完了。真瑞从多人病房转移到了单人病房,从四层移到了六层。但是我不想等电梯。我的感情就是这般急切得无法自已。包里装着水晶球。我一阶阶地沿着楼梯往上爬,流了些汗。简直就像是一场小小的修行一样,我心想。
要好好地说出来。
今天,我要再一次,好好地说出来。
好不容易上到了六楼,我来到了真瑞的病房门口。
门上挂着什么牌子。
谢绝探视。
牌子上这么写着。
我打了个哆嗦。看到这句话,我觉得自己的后脑被狠狠地给了一下。脊背发凉。骗人的吧。
我站不稳,于是蹲了下来,气喘吁吁,几乎要无法呼吸。世界打着转,让人想呕吐。我在原地蹲了一会儿。
里面怎样了呢。但是就算我能进去也无济于事。如果真瑞的病情因为我而恶化了那就更得不偿失。可是我不论如何都想知道真瑞的状况。
我想找冈崎护士,于是来到了护士站。前天我也来了,但医院的走廊和护士站似乎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明明什么都没变,我却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多余。
“请问,我想知道,渡良濑真瑞现在怎么样了?”
但是冈崎护士不在那里。不知她今天休假,还是正在忙。
“你是哪位?”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我是真瑞的什么人呢?我自己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我们的关系。
我是……
“只是她的熟人而已。”
“渡良濑今天谢绝探视。过几天再来吧。”
被这么直白地告知,我只得无力地离开了护士站。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就这么回去。
我在真瑞病房前的长椅上垂头丧气地坐下。
我摆出这副模样的话,冈崎护士会过来向我搭话也说不定。但是最后她也没出现。
我惶恐不安,感觉要死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到时间了……”
有别的护士告诉我说,探视时间结束了,回去吧。我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无言地、脚步沉重地走上了电梯。
在回去的路上,我用手机给真瑞发了二十多条信息。

>怎么了?
>你还好吗?
>不好吗?
>你还活着吧?
>你还很精神吧?
>告诉我你很精神啊
>没错吧
>喂
>别死啊
>你不能死
>你还有事想要我做吧
>还有好多呢,不是吗
>死很无聊的
>因为死了就一无所有了
>很无趣的
>一起玩吧
>现在我在便利店吃泡面
>就算很悲伤肚子也会饿的
>这件事好伤感啊
>下次我们溜出医院一起去哪里玩吧
>要是早一点这么做就好了
>是吧?
>一起享受人生吧
>你还活着呢吧?
>活着啊
>拜托你了
>求求你
>活着啊

信息再没有被打上已读的标签。真瑞完全没有回应。
我彻夜未眠,天渐渐亮了。我甚至觉得自己今后的人生都不需要睡眠了。我感到一阵恶心,把昨天吃的方便面一下子吐了出来。我真希望自己能替真瑞生病。我甚至想要替真瑞去死。在没有真瑞的世界里,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在家里待着也全无睡意,也没心情去上学,于是我决定出去转转。因为睡眠不足,脑袋昏昏沉沉的;同时却又很清醒。这种感觉付诸语言是自相矛盾的,但这确实是我当时的感受。
清晨的住宅区里空无一人。这让我感到寂寞。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害怕孤独了。明明从前,我只觉得别人都很烦。人还真是善变啊,我冷静地想到。
坐着电车,我来到了商业街的游戏厅里,玩射杀僵尸的游戏。僵尸一次次中弹负伤,却还是不懈地扑过来攻击我。真是顽强的生命力,我不禁感叹。最后我被僵尸咬死,我就去玩了赛车游戏。猛烈的撞击之后,我还活着。我是不坏金身,怎么搞都死不了。
然后我一个人去照了大头贴。看着机器把我的眼睛修得越来越大,我笑出了声。来到外面,我把那些照片用打火机烧了个干净,然后点燃三支烟一起叼在嘴里。浓密的烟雾呛到了眼睛。
过马路的时候,我突发奇想,钻进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去海边”,我告诉司机。我自己也不知道钱够不够,但是这都无所谓了。
真瑞在身边的时候,我一直都很快乐,可是一旦变成孤身一人,无论做什么都抹不去心头的感伤。
车子到了海边。钱刚好够用。只是,回去的路不知道该怎么办。哎,反正都会有办法的。搭个车也行。虽然我没试过。
淡季的海岸上人稀稀落落的。我一头扎进了沙滩里。沙子沾了一身。偶尔路过的人们看着我,仿佛看一个怪人一样。无所谓的。我在沙滩上滚来滚去,就像躺在自己家的地毯上一样。时间知觉开始麻痹了。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可能睡着了,也可能还醒着。就算真睡着了,我觉得也不过只是睡了数秒而已。时间很快过了傍晚,到了夜间。
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位警察正盯着我。
“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还正常。”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我连屏幕都没看,马上接了起来。
“对不起,昨天我一不小心睡着了。你怎么了?给我发那种消息。让你担心了?”
电话里传来真瑞的声音,然而声音有气无力的。
“嗯。对不起啊。当时真是有点着急了。”
“卓也?!你哭了?”
真瑞吃惊地问我。
“真烦啊你。我才没哭呢。”
最后,我这样回答道。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了病房。真瑞的胳膊上插着好几根不知道是什么的管子。尽管如此,她出乎意料地很有精神。我刚进病房,她就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着我。
“最近总是有点犯困。睡觉的时间也变长了。”
真瑞或许不知道我昨天来过吧?
那无关紧要。
“看到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说着我都快笑出来了。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
要是真瑞身体健康的话,我或许会对她动些别的念头。
想让她为我做什么。
想让她喜欢上我。
想被她温柔相待。
想要她别再说谎。
但是,当这样的愿望一片一片地被剥尽以后,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件事——希望她能活着。
她还活着就够了。
“怎么了?卓也?”
我拼命忍住眼角的泪水。
“你别不说话呀。”
“我没有钱。”
“诶?想要钱了?”
“不是啊。我打了车去海边,那时候身上没钱,可坏了。”
“你为什么要去海边啊?”
“我想到海里游泳,但是水实在太凉就没进去。之后警察觉得我可疑,把我叫过去问话了。”
“你傻吧?”
“说不定。我在派出所借了钱才回来的。”
“去还钱也挺麻烦的呢。”
“坐电车得挺久啊。”
“卓也,过来一下。你听。”
真瑞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近了病床。
“嗯。”
我有点紧张。
真瑞伸出手,把我一把拉了过去。
我像摔倒了一样扑进她的怀里。
一阵柔软的触感。
“干嘛啊。”
我被她紧紧搂着。
“你不是让我听吗?”
“嗯。你听,心跳的声音 。”
仔细听,确实能听到。
“不是还精神地跳着吗?”
我轻轻抱住了她。
“哇,别,喘不上气了——”
真瑞害羞似的笑了。
“放开我,变态,痴汉!”
不想放手。
“卓也,我心里很难过。”
说着,真瑞推开了我。那双手还很有力量。
“呐,你想想看。要是喜欢的人死去了,那该多伤心啊。多痛苦啊。一辈子都没法忘掉呀。你也不想这样吧?我试着去想象了一下。我觉得活下去都很艰难。所以呀,你还是放弃了吧?就在这儿,放弃吧。”
“够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伤心也好,痛苦也好,我都不介意。我绝对不会忘了你。”
“那好难办呀。”
真瑞移开视线,低下了头。
“我喜欢你。”
我不想再躲避喜欢她的心意了。我觉得我没法逃避自己的真心。
我想,我……不,我们已经没法再逃避了。
“那样会让我为难的。”
真瑞躲闪着视线,身体不住地后退。她像是恐惧着什么一样,坐着抱成了一团。
“为什么啊?”
真瑞沉默了很久。我没有看时钟,不知道持续了几秒还是几分钟,我们沉默无言,仿佛整个世界静止了一般。就连身体也一动不动。
然后,真瑞看向我。
只是沉默着,盯着我看。
我也没有移开视线。
我们就这样相视良久。
我觉得自己不能移开视线。要真这样做了,我怕会失去什么。
真瑞看着我,眼神里隐约带着怒气。
她的眼睛清澈动人。
一行泪水从她的眼角划过。
哭出来以后,泪水就像决堤似的流个不停。
即便如此,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很久之后,她才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也喜欢卓也呀。”
要是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啊。

一想到真瑞的生命将至尽头,有时候,我自己也有种想死的冲动。
人总有一天会死。无论是早是晚,总会死的。既然如此。
那什么时候死不都一样吗。有时自己也会这么想到。
她死去以后,这个世界还是一切照常运转——我不觉得自己能承受这种残酷。要是世上的所有人都一起出生,一起死去,我或许不会这么愤怒。
世界真是残酷。
我不清楚自己活着的意义。我并非最近才这么觉得,很早之前我就一直如此了。
“你最近脸色可不太好啊。”
课间休息的时候,香山盯着我的脸说道。
“少管闲事。”
“你没在想什么坏事吧。”
“坏事?你想说什么啊?”
我答完,香山默不作声了。
“难道说我现在的表情就像是要揣着炸弹冲进国会议事堂一样吗?”
“嗯。简直要裸冲进女校一样。”
“一起去?”
“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微微一笑,香山也和我一起笑了。
“香山,谢谢你啊。”之后,我向他道谢。
“你和渡良濑真瑞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
“现在一筹莫展啊。”
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那你倒是想办法啊。你不是大男子汉吗。”
这和男女根本没关系嘛。我想要这么说来着,但是这样未免太无趣了,我没有说出口。
“该怎么办呢。”
我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你只要陪在她身边,听她倾诉就好了。”
香山给了个理所当然的建议。一个提给普通情侣的普通建议。
“是啊。”
我简短地回答道。

我们数着日子度过每一天。真瑞的身体情况时好时坏,总是不稳定。有时还会像以前一样禁止探望。尽管如此,在她状态不错的日子里,我们还是能谈天说地。经过这些日子,真瑞已经不再拜托我做“死前想做的事”了。
因此,一天我对真瑞说。
“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那……我想要亲亲。”
真瑞回答道。
“就是说我只要像往常一样,替真瑞找个人亲一下就好喽?”
“是呀。卓也只要和你想要接吻的人亲一下就好了!哎别,等一下,呀——!”
我一把按住了真瑞,硬是要亲上去。真瑞拼命地挣扎反抗着。
“还早!我们还早呢!”
真瑞说着这样的话。因为她的反抗实在太激烈,我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喜欢你,卓也。这么长时间以来,对不起了。”
真瑞说着,就像是在安慰没能成功接吻的我一样。
“呐,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早点像这样表明心意呢?我们太晚了吧。”
“不……但是,我觉得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必要的。要不是因为我们经历过这么多事,我们或许就不会发展成今天的关系。所以,这样就好了。”
“就像那个拙劣的水晶球一样?”
真瑞笑着指向床头柜上的水晶球。那是我用玻璃瓶亲手做出来的,里面装饰着和以前一样的木屋模型。
“你不喜欢吗?”
“虽然不好看……但心意我感受到了。”

最近,我渐渐变得夜不能寐。
取而代之,我在课上补觉。这样一来,白天我尽在睡觉,我的生活完全昼夜颠倒了。
这天,我在深夜里醒了过来。看向时钟,时间才凌晨两点。从我入睡开始还没到一个小时。我打算再睡一觉,但是怎么也睡不着。
我感到百无聊赖,于是自己打扫起了房间。
倒也不是非要扫除不可,只要是能让我忘记思考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房间里尽是些没用的东西。不如全都扔掉吧,我心想。
一根绳子从桌子的抽屉里垂了下来。
那是我以前从姐姐鸣子的房间里拿来,藏在自己房间里的东西。

自从男朋友在交通事故中去世之后,鸣子愈发闷闷不乐了。
尽管如此,我觉得她还是有意地在我面前表现得更加活泼。
那时我才初中一年级,从鸣子来看,作为倾诉痛苦的对象,或许我还太年轻了。
就算这样,我还是担心着鸣子。
有一天,我走进鸣子的房间,正好看到她在做些奇怪的事。
她在系绳子,把它绑成一个绳圈。
“姐你干嘛呢?”
“卓也,先敲门后进屋懂吗?”
姐姐有点生气地对我说道。
“你要用这个做什么呀?”
“今天你看到的东西,千万不能告诉妈妈,或者任何人。绝对要保密啊。”
“为什么啊?”
“因为这事关人的尊严。”
那时,我还没能完全理解鸣子那句话的含义。
只是因为鸣子的表情太过严肃,我也只有“嗯”地同意了。
但是,就算不懂她话里的意思,绳子的意思我还是隐约明白的。
第二天,鸣子在横穿马路的时候,被轿车狠狠地撞到,去世了。
据说,在那个连红绿灯都没有,车辆飞驰的干道上,鸣子试图躲避着车辆跑过马路。
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么莽撞的事情。
只是,在为鸣子守灵之前,我回忆起了那条绳子。我进入鸣子的房间,拿走了绳子,把它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我直觉到这件事不该跟别人说,因此我也一直没告诉任何人。当然,跟心理咨询师讲就更不可能了。
现在,我多少明白一点鸣子所说的“尊严”的意思了。
我随手把鸣子做的那个绳圈套在了脖子上。
然后我轻轻地合眼,就这样躺了下来。
我感觉这样自己就能在梦里遇见鸣子了。

我已经决意辞掉在女仆咖啡厅的打工了。我完全没法集中精神工作,甚至还会给别人徒增麻烦。话虽如此,其实最重要的理由还是我想要珍惜和真瑞在一起的时间。
但是,我一把自己要辞职的事情告诉店长,心中就不由得涌起一股伤感。我居然会想到想要珍惜剩下的每一天这种理由。我因为这种理由辞职,不就像是已经接受了真瑞的死一样了吗。想到这里,心里总感觉很难受。
结束了最后一次的工作,回去的路还是一如既往地和小莉子前辈一起走。
“你没事吧?”
回去的路上,小莉子前辈来来回回问了我快三十遍。真是听得有点心烦了。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脸色恐怕真的不怎么好,就不想再抱怨什么了。“我没事的。”我回答着,心里最先出现的倒不如说是抱歉的心情。
信号灯从绿变红了,但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小莉子前辈已经先过了马路,从对面回身招呼我。“冈田君,不快点过可就危险了哦。”
我环视四周,街上来往的车子稀稀落落的,朝我开过来的只有一辆小轿车。
“我没事的。”
不知不觉间,我全身失去了力量,只是茫然地盯着车朝我驶来。
我察觉到,这辆车和当时撞死姐姐的是同一种车型。
那时,我感到什么东西一下子闪进了我的脑海。

要是我再站在那里一会儿的话,我觉得自己就能理解鸣子那时的心情。

我僵住了脚步。
这感觉就像是鬼上身了一样。
“——————!!!”
小莉子前辈大声喊着什么,我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她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像是要把我和车子隔开一样,朝我扑了过来。
“快停车!!”
车子一个急刹车,最后差点就要撞到小莉子前辈的时候停住了。小莉子前辈拽着我,近乎筋疲力尽地把我拉到了人行道上。
小莉子前辈愤怒地瞪着我,我感觉自己可能要被教训一通。但是无论被怎么说都无所谓了。可是她只是沉默,然后抬起了手。我还以为她要扇我耳光。但她没有,只是轻轻地捧住我的脸。
小莉子前辈哭了。
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
“冈田君,你的心已经死了啊。”
留下这样一句话,小莉子前辈转身离开了。
我呆站在夜晚的街道上,不知所措。

7

真瑞越来越少说话了。可能对于她来说,连说话都已经很痛苦了。
有时候真瑞还生我的气,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和我吵架。我们吵架时,她总是会说“你还是别来了”、“再见”,这些话都快变成她的口头禅了。我从没有认真回应过她的这些话。
真瑞现在总是哭。或许之前她都只是在我面前故作坚强而已。她会生我的气,或许也是因为她不再对我掩饰自己的弱点了。要真是这样,我倒也没有什么反感。
“真病死了也挺不开心的,要不然卓也你来杀了我怎么样?”
那天,真瑞很有精神,而且心情也不错。这些日子里,很难得她能说这么多。
“我还不想进监狱呢。”
“那我们两个人一起殉情吧?卓也,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死吗?”
真瑞讲了一个让人完全笑不出来的笑话。
“好啊。那你想怎么殉情呢?”
“跳河是不是有点太土了?”
“这种事就没必要费脑筋了吧?”
“上吊怎么样?”
我试着想象那个场景。我们两个人的尸体摇摇晃晃地吊在空中,总感觉样子傻乎乎的。
“哎哎,那跳楼怎么样呢?”
我们一起从高空跳下去——这果然也太蠢了。比起浪漫,更像是什么必杀技,就像棒球里的双杀或者滚地球一样。
“那切腹呢?”
我提了一个建议。
“有点太正经了吧?而且得有一个人,最后把切腹的人的脑袋一刀砍掉才行啊。这样不就有一个人死不了了吗。要是没死成可超~痛的哦。我还是想要更轻松地殉情啊。”
“那冻死呢?”
“但是得去哪才能冻死啊?”
“雪山之类的?”
“太远了吧!”
“冰箱呢?”
“有能同时装下两个人的冰箱吗?”
“得冰柜才行啊。”
“那我们去找冰柜吧。”
但是就算我们这样讲着笑话,我也不怎么高兴。
其实我是希望她能更随心所欲地耍性子、大笑的。
我希望她就像最开始时那样,让我做些类似于惩罚游戏的滑稽事,看着我苦恼的样子哈哈大笑。
“你已经没有‘死前想做的事’了吗?”
我问道。
“那,最后一个。”
真瑞正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道。听到“最后”这个词的时候,我心里一惊。
“我想知道人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听完她的话,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我回忆起了被香山帮助的那天。
那时。从我没有死成的那时起,我一直——
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真瑞,今天晚上我还会过来的。”
说完,我走出了病房。真瑞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她没明白我在盘算着什么。但是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我在心中暗想。

我先回了一趟家,冷静下来,试着去思考。这不是我一时冲动才想到的。所以我不会动摇。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我在鸣子的祭坛前双手合十。
鸣子姐姐。
姐姐,你去世以后,我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你要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我可能考虑过不止一百次。但是,我一直不理解你的心情。我一直觉得你很蠢。我完全没法理解想死的感觉。就算我们是姐弟,但毕竟不是自己的经历,或许理解不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好几次我已经放弃了思考你的想法。但是我果然还是很在意。
姐姐在恋人去世之后自己也活不下去的心情,那时的我还不可能明白。毕竟,要是没有喜欢上任何人的话,也就不会为了他的死而如此痛心了。
但是,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那种绝望的意义。
——所爱之人死去之时,自己也非陪葬不可。

最近,我也差点被车撞到。
那时,我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
——鸣子的心情。
“你这是要给鸣子拜多久啊。”
妈妈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她正忙着把饭菜端上餐桌。
“我也搭把手吧。”
说着,我也站在了妈妈旁边。
“看着总感觉怪怪的。”
晚饭吃的是鸣子很喜欢的咖喱饭。鸣子去世以后,妈妈也还是每周都要做上一次。
“我们家的咖喱是不是有点怪?”
妈妈听我说完,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我们家不是一直都放海鲜嘛,但一般都是放肉吧。这是鸣子姐姐的偏好吗?”
我补充完,妈妈笑了。
“其实是我喜欢。”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你爸爸不是不喜欢咖喱嘛,所以在鸣子出生之前我都很少做咖喱。但是鸣子和妈妈真的很像,她也喜欢吃海鲜咖喱。之后我才光明正大地把咖喱端上餐桌的。”
“所以说妈妈只是因为自己爱吃才一直做的?”
“猜中啦。”
说着,妈妈调皮地笑了。
“帮我添碗饭吧。”
我其实已经很饱了,但还是跟妈妈这么说道。
“你自己去盛呗。”
嘴上这么说着,妈妈却还是帮我盛了一碗饭。
“那个,妈。”
一边吃着,我一边说道。
“我已经好多了。”
一瞬间,妈妈先是一副没明白我在说什么的样子,之后又一下子恍然大悟了。
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全都说出来实在太难,我只能用这种说法了。
“真的?”
妈妈有点喜出望外。看着妈妈的表情,我心里不觉一阵刺痛。
“嗯。已经没事了。”
之后,我冲了个澡,刷完牙,换上了白衬衫。
然后我来到了阳台,给香山打了个电话。
“干嘛啊?”
“我得转校了。”
果然,我没能把全部的真相都告诉他。
“啊?太匆忙了吧。”
“我爸要去外地工作了。”
“去哪啊?”
“你猜是哪?”
“国外吗?”
“你猜对啦——”
我说着,语气仿佛都在夸他真厉害。
“那我会寂寞的啊。”
“香山,这么久以来,谢谢你了。”
说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刚才骗我的吧。”
香山毫不费力地看穿了我的谎言。
“冈田,你现在在哪?”
我挂断电话,把电源也关闭了。
然后,我给龟之助喂了一大堆饵料。龟之助还是慢悠悠的,无精打采地望着我,在水槽里拱来拱去。要是能转世重生,我真想变成乌龟——虽然我并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转世重生。
晚上十点都过了,我出了门。
“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啊?”
妈妈担心地想要留下我。或许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妈,你别操心了。”
我出来了。

夜里,我偷偷潜入了真瑞的病房。真瑞正静悄悄地等我来。
“好晚啊,卓也。”
我把病房角落里的轮椅搬到了床边。真瑞的体力已经衰弱了太多,终于连走路都困难了。
“你要去哪啊?”
“楼顶。”
“那个,电梯只到七楼,没法去楼顶呀。”
所以轮椅没有用啊——真瑞仿佛在对我说。
“你要背我上去吗?”
真瑞的声音有点兴奋,我也不由得心跳加速。
我从来没有背过女孩子,虽然没有自信,但现在决不是可以犹豫或者是失误的时候。我故作镇静地蹲在了病床旁边,让她上来。
“嘿。”
真瑞像是紧紧抱住我一样,猛地撞在了我的后背上。最开始我还以为她在恶作剧,但我很快就意识到,她已经没有力气慢慢抓住我的后背了。
我打开病房的门,进入走廊。
敌人——会阻拦我们的护士不在附近。没问题的。
我走到走廊尽头,转弯来到了楼梯的缓步台。一步一步,我小心翼翼地向上走着。
真瑞无言地紧紧抓着我。
这一刻,我感到了至高的幸福。
没有一点悲伤。
我甚至感到,自己就是为了体会这段时光而生的。
我用心感受着这短暂却温馨的时光,一步步地走上通往楼顶的台阶。
到了。
这还是自那次天体观测以来,我们第一次登上楼顶。

“好黑呀。”
耳边,真瑞低吟般轻声说道。
屋外,晴朗的夜空一望无垠,星辰和月亮放出清澈的光芒。或许是入秋的缘故,月色比以往更加美丽。
我用力地一步一步踏在水泥地面的楼顶上。
“啊。”真瑞惊叫道。
与此同时,我隐约看到了背后传来的亮光。
“我今天发光好厉害啊。”
回头看去,真瑞的身体已经相当明亮了。
这种发光的症状是发光症的患者所特有的。他们的身体一旦暴露在月光下就会发光,而且发光随着病情恶化而增强。真瑞现在释放的光强已经和天体观测那时不可同日而语了。
“就像萤火虫似的,漂亮吧?”
真瑞有点害羞地说道。
“你就是全宇宙最漂亮的。”
我把真瑞从背上放下来,让她坐在了长椅上。
“风儿真凉爽啊。”
真瑞的一头长发摇曳在徐徐的晚风中。
“能遇到卓也,我真是太高兴了。”
在一片漆黑里,真瑞发着光。只有她的表情我看得一清二楚,比远处的月亮星星都清楚。
“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真瑞说着,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神情。
她的表情仿佛在说,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
“嗯,我也没有。完全没有。”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卓也和我不一样哦。”
“没什么不一样的。”
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你得和我不一样才行啊。”
她看上去很悲伤。
然后,我用手指合上了她的眼睛。
“干嘛呀?”
“你先别管了。在我说可以了之前,把眼睛闭上,好吗?”
“……嗯。”
之后要做的事才是我来这里的本意。
我快步走向楼顶的角落,一下翻过了护栏。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这儿是九楼,所以肯定能行。以前二楼那次真的不算什么。
再迈出几步,我就能华丽地纵身一跃。那时的香山已经不值一提,我的这一跃才是真的。我离边缘又靠近了一步。到了离摔下去只剩下半步的地方,我回头看向真瑞。
“好了,真瑞!”
真瑞睁开了眼睛,看着我,她脸上写满了困惑。
“你……在干嘛呢?”
真瑞有点惊呆了。
“我要去死了。”
我的脑子很奇怪吗?我不这么觉得。
奇怪的是真瑞会死去的世界。
“我来告诉真瑞,人死了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傻了?”
“我来告诉你,死没什么可怕的。”
“死怎么会不可怕呢。”
真瑞的声音颤抖着。
“怎么会不可怕呢!多吓人呀!我其实到现在都还怕得不行呢!”
“我倒是觉得活着更让我恐惧。”
我说道。
“比如,活下去的话,我会对逐渐遗忘的自己感到恐惧。我会忘记你的笑容、你的声音、你的喜怒哀乐、你的呼吸,让英语单词、无趣的同学们的名字、新的路线,还有以后递名片的礼仪取而代之——我害怕这样的自己。比如,我活下去的话,或许有一天我会觉得人生也没那么糟。
这让我害怕。”
“那你就不活了?”
“我一直对自己活着感到懊悔。”
鸣子死后,我一直很自责。
“你不会有时觉得世界很残酷吗?我一直都这么觉得。每天都有人死去,又有新的生命诞生。每个人都忘掉已逝之人,只是注视着光明的未来。珍惜的人会死去,但世界会照常运转。
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吗?
我没法忍受这样的世界。我也不想忍受。”
“那很奇怪呀,卓也。”
“我想让真瑞看到我死的瞬间,看到人死之后的样子。你不是对死感兴趣吗?其实我也是啊。
或许我正是因此才如此倾心于你。
我想要死在你前面。”
接着,我转过身,背对真瑞。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夜的黑暗。
望向脚下,隐约可见在远处的水泥的地面。九楼实在是很高了。要是跳下去肯定是当场死亡了。
香山。
我要完成比你更厉害的一跳。
这样,我觉得自己终于明白鸣子的心情了。我觉得自己能够离鸣子越来越近。
我的腿颤抖了。
背后传来了咚的一声。
是栅栏摇晃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回头看去。眼前的一幕令人难以置信。
真瑞就站在就在我身边,栅栏的后面。
她明明已经几乎不能走路了的。
她凭借自己的力量,近乎是爬着来到了这里。
“都无所谓了。”
她说道。
“人死后怎样,都无所谓。”
我十分困惑。
无所谓?
怎么会无所谓呢?
真瑞就要死了,她当然最在意这件事。没有谁不是如此。就连健康的我都是如此,对人死后的事一无所知而感到恐惧。
“我刚刚注意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一直在思考。
不对。
多亏了你,我终于注意到了。”
那是谎言。真瑞在说谎。她只是想要阻止我。
“我一直都清楚。卓也很喜欢即将死去的我。”
整个人趴在地上的真瑞双手紧抓栅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靠着栅栏,站住了。看到她的样子,我不由得心头一紧。
“我一直都很担心你。但是,我没法接近你的内心。
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可能理解别人的绝望。
卓也的绝望和我的不一样。
我想,自己的绝望是一个将死之人的绝望,而你的绝望是一个还要活下去的人的绝望。
我觉得二者真的差了很多。
我一直在尽力让自己接受死亡。
我告诉自己,这就是生而为人的命运。
没有人是不死的。
我想要一个一个地消除自己对于生的执着。
所以我才列了‘死前想做的事’。
但是很痛苦。早知活着这么痛苦,我就不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与其这样死,不如干脆没有活过。
我这样想过很多次。
将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让我有了各种各样的经历,把一切给予我,却又夺去,最后把我杀死。要是真有神明的话,他一定是个冷血的变态。
我的整个人生充满了悔恨。那些快乐的回忆让我很委屈,甚至快乐的回忆本身都变得可憎。我愈憎恨,愈痛苦。
要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就好了。
从开始到结束,全都不存在就好了。
若不知生的幸福,又怎会为死痛苦。
我很久都想变成虚无。我想要接近虚无。
我想把自己的人生当作虚无。
我想切断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渴望。
但是,有一个人改变了我。
你来到了我的身边。
即便我能放弃其他的一切,只有你我放不下。
尽管我一直都试着放下的。
或许,我脑子不正常了也说不定。
你在我心中竟然比我自己更加重要。
我刚刚试着想象了一下没有你的未来。
我觉得只有那是我绝不可能接受的。
那时,我发现,原来我对这个世界还有期待。
你活着与你死掉的世界完全不一样。
然后,我注意到自己隐藏了许久的欲望。
我想过求生。
我想要活下去。
活得更久。
永远活下去。
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一直活下去。
想永远活下去。
人死了以后是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我只是想再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啊,卓也。
都怪你,我已经放不下对生的渴望了。
所以,你得负责啊,负起让一个将死之人重燃对生命的渴望的责任。”
真瑞的声音就在我身边。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分外清晰。她的嗓音很清澈。
“我,渡良濑真瑞,要把最后一个愿望告诉冈本卓也。请你认真听。”
真瑞倔强地对我说:“我想知道,要是我活下去了,会是什么样子。
我死去以后,世界会怎样变化,我很好奇。一想到这儿,我就激动得心脏咚咚直跳。正是因为遇见了你,我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一死世界就结束了。自己死掉,变成虚无之后,世界存在与否,我都无法感知。我觉得那就是世界的终结了。
但是,是你让我知道了,那是不对的。我很好奇,卓也存在的这个美丽的世界,会怎样继续下去。
所以说啊。”
真瑞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下子呼出来似的说到。
“替我活下去,然后把答案告诉我吧。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去看、去听、去体验各种各样的事吧。然后告诉那个一直活在你心里的我,人生于世的意义。”
我不觉从边缘向栅栏退了回去,仿佛脚步自己被她吸过去似的。这是由死向生的一步。
这是我的战败。
我最后还是输给了渡良濑真瑞。
“你愿意听我最后的心愿吗?”
真瑞的唇离我很近。
我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真瑞赶快躲了开来,然后看着我的眼睛。
这次,真瑞给了我一个吻。
我喜欢你。
爱你。
那一夜,我对她说了不知多少遍。

* * *

从那之后,渡良濑真瑞只活了最后十四天。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4 11:50 编辑


不久,春天就要来了


我本以为自己绝不会再独自来游乐园的,但我还是来了。
我完全没有在意别人的目光。
径直走向了过山车的队伍。
工作日的游乐园里,人稀稀落落的。
我跟工作人员商量,我愿意交两人份的钱,能不能把旁边的座位空出来。我们争执了一会儿,但我跟工作人员坦白原因之后,他同意了。
缓缓地,过山车向轨道的高处驶去。我还是不适应这个,身体感到一阵不舒服。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上过山车了。
紧接着,过山车开始急速下坡。
我发出无声的叫喊。
“亲爱的冈田卓也。
你听着这段录音的时候,心情是怎样的呢?我完全想象不到。
其实我想过要写信或者是录成视频的,但是实在提不起精神,还是放弃了。
录音的话还是勉强可以躺在床上完成的。
其实我想在死前和卓也一起去哪儿看看的,但是,我觉得一旦说出来,可能会让卓也伤心。不,其实是我会比任何人都难过,所以一直害怕没能说出口。
卓也,我想和你一起去游乐园。”

* * *

那时我正在家忙着制作模型。
那天晚上,我取来了写着真瑞死之前想做的事情的笔记。因为真瑞觉得要是被爸爸妈妈看到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我回去仔细翻看,发现里面有些事我还没做过。其中,有一条尤其显眼。
我想做个新的水晶球。
像这样的→→→
笔记里用一幅潦草的图画的描绘出了人生的一个场景。那幅画完全称不上有美感,但它表达的内容我完全理解了。
我买来粘土,想要制作出真瑞所描绘的那个场景,但是我手本来就不灵巧,所以不怎么顺利。尽管失败了很多次,我还是无论如何都想要赶在她活着的时候给她看到成品。
就在那时。
深夜里,我收到了从真叔叔的手机打来的电话。
真叔叔已经不再畏惧讨债,他从几天前就总是待在真瑞的病房里了。或许是因为真瑞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才让他鼓起了勇气。本来他怕讨债的人到真瑞和她妈妈那里去,主要就是担心影响到真瑞的医疗费。所以,现在真叔叔经常到真瑞的病房去看她,我既感到高兴,同时心里又有一种相反的感情。因为,这意味着真瑞的死已经是如此地近在眼前了。
“真瑞说她最后还想要见卓也一面。”
我慌忙打车去了医院。
但是,我没有赶上。
我倒医院的时候,真瑞已经死去了。看着这一幕,我像个傻瓜一样地想,原来人死了以后脸上真的会被蒙上白布啊。
“就在刚才她还有意识呢。”
真叔叔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没关系,在她活着的时间里,我们已经说了足够多了。”
沉默了许久,我终于说了这么短短一句。
我向真叔叔和律阿姨请求,他们允许我看了真瑞死后的面孔。
她笑着。
我真的难以置信。或许那只是我眼睛的错觉也说不定。
但是,在我看来,她的面容确实很安详。
“真瑞说她想把这个交给卓也。”
真叔叔带着有点复杂的表情,递给我了一支录音笔。
“大概十天之前吧,真瑞好像就在断断续续地用它录音。她想让你听到。”
我一直蒙在鼓里。她从没在我面前用过那支录音笔。
和真叔叔和律阿姨道别后,我来到了病房外面。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医院前的大道上几乎没有车辆行驶。
从这里到家有点远,要走大概一个半小时,但我还是想要走回去。走着走着就会天亮,街道上也会洒满阳光吧。
夜晚的主干道上几乎没有车辆行驶。我突发奇想地跳进了马路的正中央。
平时车水马龙的四车道的街道上,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我就这样大步走在干道的中央。
我戴上了真瑞曾送我的耳塞,稍微听了会儿音乐。
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到现在都没掉一滴眼泪。或许对于我恍恍惚惚的大脑来说,连流泪都还太早了。

“其实,我还有好几件‘死前想做的事’没有实现呢。
记录下这段语音也是其中之一。
你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但是,请你仔细听我说。
我现在就要揭晓我的心愿了。
当当当当当!
这是真瑞的第一个心愿。
我死了以后,请让火化场在夜里火化我的遗体。”

听到这里,我慌忙给真叔叔打电话,把真瑞的心愿告诉了他。为什么这种事情不直接告诉家人,而是跟我说呢。我想,她会不会是故意想让我着急呢,或者可能是她觉得向家里人解释静泽聪的《一缕之光》有点不好意思吧。
真瑞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但我总感觉有点扫兴。因为就连平时面都没见过的同学,都来这儿嚎啕大哭。
我还是没有哭。
同学们看着我和真叔叔还有律阿姨熟络地聊天,很意外地问我:
“冈田和渡良濑同学很熟吗?”
“她以前是我的女朋友。”
说完,班上的那些同学们“啊?!”地惊叫了起来。“你们烦不烦啊”,我忍不住说道。
“还有,希望你一定要出席我的葬礼。
我总感觉你像是会逃掉这种仪式的人。
然后,请你向大家宣布,我曾经是你的女朋友。
我是不是卓也的女朋友呀?
因为一直没有正式跟你确认过,我稍微有点没自信。
就算卓也没有过这个想法,那以后也请你把我当作你的女朋友。
就算是短命的可怜女孩儿,也找到了一个优秀的男朋友——我想跟大家小小地炫耀一下。
还有,希望卓也也能为拥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而感到骄傲。”

火葬场晚上当然一般都不开。尽管如此,偶尔也确实会有发光症患者留下“想要在夜里火化自己的遗体”这种遗言。因此,这次作为这种特例而得到了许可。
我邀请香山一起去了通常只有近亲才会去的火葬场。当然,我们事先得到了真叔叔的许可。
我们后退到一定的距离外,没有靠近真瑞的遗体,只是登上了能清楚地望见火葬炉烟囱的高处。
周围很安静,只有很远处时不时地传来车子驶过的声音。
之后,真瑞的火化开始了。
天空中满月高悬。
真瑞的遗体在火中焚烧,化成一缕淡白的轻烟,带着微弱的光芒从烟囱里升了起来。
那一缕烟在月光下,化作一束光,升向天空,
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中,已成烟的真瑞的遗体散发着青白的光。
看到这一幕,和真瑞一起的那些过往在我的脑海里飞速地浮现,又消失。
这就是真瑞的遗体。
这副光景让我甚至难以相信,这就是现实。
虽然这可能是很不慎重的想法……但是这一刻,我感觉这一缕光比极光、彩虹之类色彩绚烂的东西都要漂亮得多。这是让人感动到几乎为之颤抖的美。
我望着光消融在夜色里,暗自想到。
这副光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然后又过了一小会儿,我又开始想些奇怪的事情,想让真瑞也看到这么美丽的光景。
“比我想象中的要漂亮好多啊。”
香山道出了很直率的感想。
“比《一缕之光》那本书里的更漂亮哟。”
我回答道。
我们两个人抽起了烟。直到真瑞被火化后化作的光完全消失,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待在那里。我们什么都不想说。人活着,有时候真的会遇到沉默是金的情况,就像现在。
之后,我们决定回去了。
香山是骑车来的,他载着我回去。
“请你多交朋友。
因为我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称得上好朋友。
我想要朋友。
所以卓也,请你代替我去交朋友吧。”

我和香山的家离得还挺远的。但是,香山还是给我送到了家附件的地方。我道了谢,下了自行车。香山和我说完拜拜,调头走远了。他就是这么个家伙。
我正想着,香山突然回过头来。大概香山还是第一次在我们分别的时候回头。我不禁有点紧张,但是香山没有再多说什么。或许是他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没能说出口而已。
我有点着急,先开了口。
“喂,香山!”
到底有什么话非要离了好几十米远才能说呢。离得更近些的时候说不出口的话是什么呢。我想了想,大声说道。
“我们俩是朋友吧?”
香山面无表情,用好像瞪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当然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香山又添了一句。
“干嘛问这么难为情的事啊!”
香山笑了,又骑上了自行车。他站着踩踏板向前驶去。
这次他没有再回头。

“话说回来,龟之助还好吗?
你要好好喂它呀。要让它活得长久呀。
请你对它倾注感情,好好疼爱它。”

其实我最近才发现,龟之助其实是只很不安分的乌龟。
它总是往外跑。
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逃出了水族缸,在家里到处转来转去。每次它失踪,我和妈妈都得慌慌张张地去找它。它似乎特别喜欢浴室。
“它是不是想要回到大海里呢?”
妈妈然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对我说道。
“以前有个人和我说过差不多的话呢。”
“我们开车去吧?”
最后我们真的按照妈妈突然的想法,两人带着龟之助一起上了车。
“我们两个都多久没一起出过门了。这或许是鸣子去世以后的第一次呢。”
“哎,倒不如说都这么大了还跟妈妈一起出门才挺少见的吧。”
时节还是冬天,外面还冷。但是,天气很好。这片海岸我们曾经来过。我们家附近的海岸很少,所以曾经来过也很正常。妈妈带来了塑料布,她把塑料布铺在地上,我们两个人坐在上面。然后,妈妈从水族缸里取出了龟之助,把它放在了沙滩上。它迈着缓缓的脚步,在沙滩上散起了步,看上去很有精神。
“卓也,你前两天参加同学的葬礼了吧?”
“嗯。”
我至今也没有把真瑞的事情跟妈妈详细讲过。一方面我害羞不好意思,另一方面我感觉将我和真瑞的事条理清晰地说出来很难。
“是你的熟人吗?”
“嗯。”
“是嘛。”
妈妈没有再详细问下去。我对此还有点意外。
“那个,妈。”
“嗯?”
“我啊,以前可喜欢鸣子了。”
我这样说道。妈妈看着我笑了,轻声说:“我知道的。”
“我并不是那种冷血的人。”
说着,我的声音差点就颤抖了。我拼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但是,实在是太难了。
真不可思议。
泪水决堤一样流个不停。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该哭的时候哭不出来,反而在毫无关系的时候哭了出来。
“我知道的,卓也。”
妈妈说着,用手抚摸我的头。我没有躲开,任由自己被妈妈抚摸。
之后,妈妈突然站了起来,双手在嘴边围成喇叭形,一下子叫喊了起来。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不止是我,连在海岸上散步的龟之助都惊得回过头来。
“你干嘛啊。”
“没什么。”
四下里只有海浪拍打的声音。我嗅着潮湿的沙子的气味。
“回去吧。”
妈妈先开了口,提议道。
远远望去,龟之助在海浪时不时涌上来的地方,浸在海水里小步走着。
“我们把龟之助留在这儿吗?”
“我说啊卓也。你可别说傻话了。”
“开玩笑的。”
我们把龟之助找了回来,上了车。回家的路上,我拜托妈妈一件事。
“我们顺路去一下家用品商店吧。”
“为什么想去那儿啊?”
“我想给龟之助找个女朋友呢。”
我说完回过头,龟之助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

“我想结婚,然后最好要生三个孩子。
我想要女孩儿,但是我觉得男孩儿也很可爱。
家的话我想要个独栋的带院子的小楼,房子就算小点也没关系。不过都说住习惯了就是天堂,其实房子什么样倒也无关紧要。
我真的到现在都从没考虑过这种问题。
你想,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一直想着自己不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会想要孩子,多奇怪呀?
但是,现在我确实在想这些事。”

过了不久,过完寒假(译注:日本的寒假为包括圣诞和元旦的两星期),新年过后班上出了个小新闻。
芳江老师结婚,年底就要辞职了。
据说另一半是通过相亲找到的。就在半年前还和香山交往呢,老师的速度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然而香山似乎并没怎么受打击。
“我听说她丈夫是个普通的上班族。但是从大家传的照片来看,那男的真是丑得可笑。”
到底是谁会散布那种照片啊,我心想,但是看到香山给我转发的照片,那男人确实是脑袋光秃得发亮,要用妖怪比喻的话应该和滑瓢挺像的。
不久以后的一天,正好第一节课是芳江老师的现代语文。老师早上来到教室,发现黑板上有一片涂鸦。
“小芳江 恭贺新婚”
除了文字以外,还有粉笔画的那个滑瓢男的肖像画和一个心形。
芳江老师走到近前,看到那一片涂鸦,很不好意思地慌忙擦起了黑板。
“哎,你们谁这么过分啊。”
嘴上这么说着,但老师心里应该不是完全讨厌,她看上去还有点高兴。
我知道会开这种无聊的玩笑的人,这个班上只有一个。大概,芳江老师也是清楚的。
“没想到你画画得挺好呢。”
老师对香山说道,但香山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表情开始装傻,“说什么呢”。不过他袖口的粉笔灰还是没能逃过我的眼睛。虽说如此,我还是当作没看见,放过了他。

“我还有好多想为你做的事情。我有各种各样的事想为你做。
一直都是卓也为我做什么,我几乎没有给你做过事。
真对不起,我是个没用的女朋友。
祝愿你能早点找到新的女朋友。
一直忘不了前女友的男生可没出息呢。
不过不过,偶尔回忆一下我也没什么问题吧?”

我之后又遇见了小莉子前辈一次。星期日,我路过那间女仆咖啡厅的附近的时候,我看到她朝着正对我的方向,在马路的对面走着。
小莉子前辈和一个高个子的男生勾着手臂一起走在路上。
我本想叫住她和她寒暄几句,但是我还是放弃了。
因为他们的样子实在是太幸福了。小莉子前辈一直笑呵呵的,拼命地和那个男生搭着什么话。我不想破坏这段幸福的时光。
希望那样的瞬间能一直持续下去,我在心里默默地祝愿。我有点发自内心地羡慕他们。

七七早已过去,在真瑞死去半年以后,她的骨灰终于安葬在了坟墓里。真叔叔打电话来邀请我,要不要一起去扫墓。听到这个消息,我最开始心里想的是过后自己悄悄去扫墓的。不知怎的,总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我又想到,那样的话我不是和以前一样一成不变了吗。

所爱之人死去之时,
自己也非陪葬不可。

这首中原中也的诗其实有后续。
那时我没有把诗认真读完,但最近再重读的时候,诗里还描写了别的事情。
后面的部分是这样的。

但是,但是,我的罪孽太过深重,
以至于黄泉容不下我,
那么,大家,来端正地握手吧。
(译注:此处将原诗的第一段与第三段拼接在一起,修改了原诗想要表达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我意识到这不是值得想得那么深的事情。留在世上的人,必须要和同样境遇的人友好相处——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因此,我邀上香山,一起去了集合的车站。真叔叔会到那边接我们一起走。
“你带上这玩意儿干嘛啊?”
香山看着我,有点惊讶地说道。我提着一个装着一点水的桶,里面放着龟之助和他的女朋友。顺便说句,它的名字我还没考虑好,但是以后还是要好好给起个名字的。
“不,我之前就在想要不要把乌龟带上呢。”
“一般人根本不会考虑在扫墓的时候带上乌龟吧。”
正当我们聊天的时候,真叔叔开着车过来了。
“好久不见了啊。”
听说真叔叔最近换了份工作。最近他好像是在做营业员的工作,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衣装也更整洁了。真叔叔看到龟之助它们,倒也没怎么惊讶。
“真是好久不见呀,卓也。”
律阿姨坐在副驾驶席上。两个人没有复婚,但是比以前更常见面了。
话说回来,我感觉这是律阿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最近还挺好的?”
真叔叔开始了对话,听上去总感觉是好久不见的父亲对儿子说的。
“我最近开始玩滑板了。”
和我一起坐在后排的香山回答道。香山最近真的开始玩起了滑板,摔倒呀擦伤呀之类的,身上也添了几处小伤。我完全没法理解那东西哪里有趣,也提不起兴致和他一起玩,但是看香山很难得地认真做着些什么,心里还有点欣慰。真叔叔也是笑呵呵地回应香山的话。
“卓也不开始做些什么吗?”
真叔叔向我问道。
“我也打算着呢。”
虽然自己也不清楚想要干什么,但是我想是时候该开始了。一直犹豫下去只会让真瑞失望。不,何止是失望,真瑞甚至会无聊到胡闹吧。我隐约这样感觉到。
说起来真瑞的笔记里还有好几件事我没有办到呢。最近重看这本笔记的时候,有一条“死之前想要试试把胳膊肘顶在下巴上”,让我感到有点可笑。
“哎香山,人的胳膊肘能顶到下巴吗?”
“……没戏吧?”
香山尝试了一下,但是马上就放弃了。真叔叔正开着车,也凑热闹要试试,我赶忙阻止了他。这件事真是意外地看似简单实则难办。说不定庞加莱猜想还要难解呢。
“话说起来,我正打算给新买的乌龟起个名字呢,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就随口问了一句。
“樱。”
真叔叔看着车窗外刚开始开花的樱花树说道。
“难道说给真瑞起名字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问道。
“当然是因为喝了水啊。在一次宿醉过后。”(译注:日语中瑞与水可同音)
“要是那时喝的是绿茶呢?”
香山多嘴多舌地问道。
“要是绿茶的话可能就是绿之类的了吧。”
“真是太随便了。”
说着,我有点禁不住笑了。
“卓也,你现在变开朗点儿了没?”
真叔叔透过后视镜注视着我的表情说道。
“我要端正地和你们握手。”
听我说完,真叔叔摆出了一副惊讶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
这时,一位傻瓜吹着口哨伸出了手。不用说,当然是香山。
“你这个傻瓜真是帮了我啊。”
我握住他的手说。

车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到达了墓地。墓地面朝一座小有名气、人声鼎沸的寺庙,环境很开阔。
“哇——干净得发亮啊。就像新建的一样。”
看到真瑞的墓,香山说出了这个怪蠢的感想。真叔叔听完笑了。看着真叔叔的样子,我突然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戴上围巾了。可能是下车的时候刚戴上的。围巾正是真瑞以前织的那条。
“都春天了还在带围巾啊。”
我小声指了出来,真叔叔却不好意思地笑了。虽然三月末还是有点冷,但是会戴围巾的只有真叔叔一个人。哎,不过会带着乌龟来扫墓的也大概只有我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直到最近才完成的那个水晶球,摆在了她的墓旁。
水晶球里是穿着婚纱和无尾礼服的两人,亲密地站在彼此的身边,就仿佛时间静止在了那里。
之后,我们四个人在她的墓前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春天就要到了。
那是我和真瑞相遇的季节。
但是我现在并不想死。
我甚至在期待樱花的盛开。
我从口袋里取出录音笔,戴上了耳机。
闭上眼,又听了那段自那以后已经听过许多遍的语音。

“爸爸刚才给你打电话了。
最后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这次真的,真的是我的,最后一个愿望了。
我喜欢幸福的感觉。
而且我现在真的太幸福了。
虽然我怕死怕得不行,以至于心脏都要停下了。
但是,我已经不害怕了。
我很幸福。
卓也怎么样呢?
请你一定要为了我,变得幸福啊。
这是来自渡良濑真瑞的,最后一次通讯。
永别了。
我爱你。
爱你。
爱你。”

真瑞的墓碑上没有像静泽聪那样刻上“无”这个字。
只是简单地刻上了
“渡良濑真瑞”
她的名字而已。

我想,这就够了。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7-7-4 19:43 编辑


后记

各位读者,初次见面。这部小说是我的处女作。
感谢各位阅读本作。

这部小说里的出场人物或许在各位眼中有点奇怪。
主人公卓也的生活态度让人觉得有点草率,香山看上去也只是遵循享乐主义在度过人生,两个人感觉都不太正常。其他的出场人物也都多多少少都点奇怪的地方。
但是,在我眼中他们没有那么奇怪。他们并非刻意选择了奇怪的生活方式。他们各自努力地活着,只是他们遭遇到了生活的痛苦。

在我十多岁的年纪,我也体验过和他们一样的,生活的痛苦。
对于那时无家可归的我来说,唯一的救赎就是小说。所以,不知从何时起,我也自然而然地写起了小说。我想过要做小说家,但同时自己又觉得不怎么现实。
结果我还是平凡地度过了大学四年,然后找工作。在工作的重压之下,我想要写小说的心思也渐渐被消磨殆尽了。
“你不可能成为小说家的。”
那曾经是我的口头禅。
“你肯定能行的。所以去做吧。”
一位朋友这样告诉了我。他挺享受地读了我写的东西。就在那个朋友自杀的夜晚,我还在公司里工作。
从那时起,我就像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一样,为自己苟活于世感到羞愧。而且,其实我还是不明白我那位逝去的朋友究竟想过些什么。
我每夜辗转反侧,时常会出去散步。走啊走啊,走好几个小时,突然一天走到天亮的时候,我想到,“动笔写小说吧”。
于是,我辞掉工作,开始了创作。
这个世界蛮不讲理,残酷的事情多如牛毛。
会想要寻死,我想,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
我想要写一篇小说,能让人在如此残酷的世界上,依旧鼓起勇气活下去。
要是这部作品能够像这样,给予谁的心灵一点小小的慰藉,我实在是太荣幸了。

回首往昔,逝去的朋友比起那时我要更加正确——现在成为了小说家的我如此想到。我不清楚卓也今后会做什么,但我希望他,还有和他一样怀着苦痛活着的人们,能相信自我,努力下去。
没问题。你们肯定能办到。

这本书能和大家见面,是在许许多多的人帮助下才得以实现的。loundraw老师描绘的插画,画面的氛围远超出作者我的想象。第一次看到插画的时候,我激动得不禁叫出声来。还有山口幸三郎老师、绫崎隼老师、苍井蓝老师,为我的书写了非常好的推荐点评。从各位敬仰的老师那里得到的夸赞,在下真的不敢当。本作的编辑汤泽老师、远藤老师,你们为在下与拙作指明了合适的方向。在这里,各位,还有更多我没能列举出名字的人,万分感谢你们。一个人默默开始创作的作品,竟然得到了这么多人的支持,最终得以出版,这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是完全没想象过的。
虽然文笔还有些青涩,但我已经把迄今为止的自我写进了这部作品里。
把自己现在能写的东西全部写进去吧。这样想着,每次完工的时候,放下两三天,又感觉有东西想写。我会感到自己还有没能写尽的东西。
所以,今后,有生之年里,我都会接着创作小说。
希望还能在下本小说里遇见你。

佐野彻夜

作者简介

佐野彻夜

生于京都。作品《月下,有你绽放光芒》获得第23届电击小说大奖的一等奖,我借本作正式出道成为作家。虽然没有收到要求,但是最近主动开始了练习签名。笔名的由来是因为我经常熬夜通宵。希望自己能不忘开始写作的初心,再接再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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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全部評論 21

10000
Mahimahi 平民
辛苦了,感谢汉化!真的是很美的故事!

3 年前 0 回復

presia 平民
书到之前康一康,对比

5 年前 0 回復

工口x那是什么 騎士
标题……
还没啃完这书,目前看还是不错的,没什么俗套感
应援一下翻译

7 年前 0 回復

倾国 平民
每次看这个类型的小说后都要郁闷很长时间,心累

7 年前 0 回復

卡多の利亞 平民
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肯定不会看这小说,总觉得有些伤感。生离死别这种事,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世界永远没有最完美的选择,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的你是否会后悔。简单,但还算是有趣的小说。

7 年前 0 回復

asdzx7845 侯爵
感覺是不錯的短篇,當作存糧放起來,感謝翻譯!

7 年前 0 回復

Mrsilver 騎士
怎麽這麽多輕小說都陰暗向了???不過還是挺好看的

7 年前 0 回復

姚蹈思 侯爵
雖然整體格調很沉重及哀傷,但是卻有帶有著淡淡的治愈及救贖,蠻感動人的。就連我這個幾乎不曾有想哭慾望的人也萌生出了哭泣的念頭。這種看似平淡的日常中包含著哀傷及治愈和反思的描寫風格果然是日本小說的專長(當然,其他語文的小說也有,只是日本小說看了感受比較強烈。)。感謝大大們的錄入!

7 年前 0 回復

jaywinglc 伯爵
听到标题就觉得是言情小说??稍微看一看再说

7 年前 0 回復

sxyexia 伯爵
好久没看这种将死之人的题材了。。。嘛,至少没仰望半月的夜空那么致郁。。。
讲道理,这种沉重的题材电击也敢归类到轻小说?

7 年前 0 回復

Harden丶 公爵
看完了,很感动,尤其是这一句:这是来自渡良濑真瑞的,最后一次通讯。 看到这句话,原本忍着的泪水就忍不住了。

7 年前 0 回復

qqlight 公爵
這是很值得看的新作品

7 年前 0 回復

archmaster 公爵
这部有点像《一五同盟》,感觉日系轻小说在这类题材上写的非常细腻,感人,且又不止有悲伤,还有救赎等,同类的《第二次的夏天,无法再会的你》以及《在世界中心呼唤着爱》等,都非常不错

7 年前 1 回復

dango9091 侯爵
可能是和我最近的状态有关,我看到后边已经哭成一条狗哭。
真的很开心能遇到这么一本书能让我大哭一次

7 年前 0 回復

dizyh 勳爵
这个故事如果拍成动画或真人电影,我建议:唯独不要让男方的脸正面出现在屏幕上。^_^ 

7 年前 0 回復

大魔王様 皇帝
嗯这本也翻译完了呢……当初看生感觉有点四不像……或者说推荐人给人太高期待

7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感恩 謝謝大大一直 提共這種風格的小說  

7 年前 0 回復

excalibursaint 公爵
11区好多关于将死之人的书啊 人物刻画细腻 平淡但 是震撼人心啊

7 年前 0 回復

Hyzk 侯爵
之前看到新闻说这书好像卖的不错,但我现在确实不太喜欢这种风格了。。

7 年前 0 回復

TSDM轻译组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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