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口士]魔弹之王与战姬16[台/繁]


本帖最后由 a8901566 于 2017-7-18 23:35 编辑


魔彈之王與戰姬16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川口士
插畫:片桐雛太
譯者:偽善
掃圖:a8901566
錄入:a8901566
修圖:左妹妹
校對: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修圖、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所錄入的每壹本書裡,掃圖者有很大一部分功勞!
───────────────────────────
未校對過版本,若有錯誤請多加包容。









簡介:
盧斯蘭王子的回歸,加上國王維克特驟然駕崩,令吉斯塔特覆上了一層動盪的氣息。
以王子側近身分逐步掌權的凡倫蒂娜,終於為了實現野心而展開行動,將手中的巨鐮對準了蘇菲。另一方面,菲尼莉雅的雙劍也將莉莎逼入絕境,令戰姬之間的對立成了定局。
在混亂的局勢之中,堤格爾表明自己的立場,並為了守護重要的人們,決心投身這場激烈的鬥爭。而在紛爭的背後,嘉奴隆悄然現身,企圖實現魔物們讓女神降世的心願……
在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成為英雄的青年命運究竟為何?超人氣最強美少女奇幻戰記,高潮迭起的第十六集!





本帖最后由 a8901566 于 2017-7-18 02:00 编辑


1.混茫之都
厚重的烏雲層層交疊,遮蔽了王都席雷吉亞的天空。
明明才剛過正午,地面卻是一片昏暗,來往的路人們個個面色凝重,加快了各自的腳步。也有人在帶著寒意的秋風吹拂下,抽著被凍紅的鼻子。在路邊擺攤的小販們則是開始收拾打包,打算趕在下雨之前結束營業。
「感覺隨時都會下起雨來啊。」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仰望天空,露出了憂慮的神色說道。
青年做著旅行打扮,左手握著他的傳家之寶——黑弓,腰上則繫著箭筒。之所以身穿旅裝,是因為堤格爾認為,即使帶著弓箭走在鎮上,這樣的打扮也不會引起他人的疑心。
如果王都是處於和平穩定的時期,青年也不會刻意帶著弓箭上街。
但他很清楚,現在的王都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般風平浪靜。為了保護自己和同伴,他不能讓這把弓離手。
「堤格爾,我們今天就先回去吧。」
琉德米拉·露利葉以青年的暱稱喚他,並做出這般提議。她和堤格爾一樣是十八歲,與她關係較親暱者,會以暱稱「米拉」稱呼她。
而站在她身旁、年紀小上三歲的奧爾嘉·塔姆,也以手指捲著自己淡紅色的髮梢開口說道:
「我也覺得這麼做比較好。風裡帶著濕氣。」
米拉和奧爾嘉各自套了件配色低調的外套,將兜帽深深地拉了下來。這是為了掩人耳目而做的變裝。要是被人發現堪稱王國重鎮的戰姬在鎮上徘徊,肯定會引發一陣騷動。
堤格爾看著人們慌慌張張地快步離去的模樣,以遺憾的口吻嘟嚷道:
「今天沒什麼收穫呢。」
「這也在所難免。等回到蘇菲的宅邸後,我幫你泡杯紅茶吧。」
米拉苦笑著安慰青年。青年隨即打起精神,向她聊表謝意。
堤格爾等人從一早開始便穿梭在王都之中,努力地打聽消息。
他們不是前往低階貴族和騎士們常去的酒館留心傾聽,就是向在路旁休憩的吟遊詩人搭話,打聽他們對王都最近各種事件的感想。三人已經有好一陣子重複執行這樣的行程了。
在今年的秋天,王都裡發生了一連串的事件。
被病魔折磨了八年之久的盧斯蘭王子平安康復,回到王宮生活——這雖然算是一件好消息,但在那之後,卻接連發生了好幾起悲劇。
舉足輕重的貴族——比多格修公爵伊爾達·克魯堤斯在王宮意外喪命,而治理王國多年的維克特國王也與世長辭。
盧斯蘭王子已經對外宣布,他會服喪至冬季結束,並在春天來臨後舉行戴冠典禮。人們聞訊後紛紛放下心來,原本覆蓋著王都的烏雲似乎也將就此散去——不過,在貴族諸侯的圈子之中,卻還是有少數人士對盧斯蘭投以猜忌的目光。
在如此緊張的局勢之中,堤格爾和戰姬等人四下奔走,企圖從各種管道收集情報。畢竟他們的發言和舉止,都有可能成為誘發王宮混亂的新火種,因此在獲得充足的情報之前,他們絕對不能輕舉妄動。
就在他們邁出腳步,準備離開主要街道之際,堤格爾察覺到有個冰冷的物體沾到了自己的頭上。青年拉起了外套所附的兜帽,緊緊地罩住頭部。
過沒多久,雨滴開始打在地面上。這時,幾名孩童鬧哄哄地從堤格爾等人的身旁跑了過去。
「我就說該早點回家嘛!都是你說看到妖精,我還傻傻地奉陪,這下不是被淋成落湯雞了嗎!」
「我真的有看到啦!那東西長得和爺爺形容過的妖精一模一樣啊!你之前不是也說看過怪物,現在還好意思說我!」
「才不是怪物呢!是奇奇莫拉啦!」
「那和怪物是差在哪裡啦!」
堤格爾在無意識之中,望向了那群一邊大喊一邊奔跑的孩子們。
——既有妖精,又有怪物啊。
對於這些童言童語,或許沒必要當真吧。
不過,在這兩三天裡,堤格爾也從大人們的口中打聽到了好幾起類似的話題。有人說,他看到了一群騎在野貓背上的小矮人;有人說,他看到了在建築物陰影處窺探自己的怪物;有人說,他在小徑的前方遠處看到了佇立的幽靈……
對於這些傳言,米拉以極為務實的態度發表了感想:
「那應該是一時眼花,把被風颳走的垃圾看成了野貓吧。要是小矮人或是怪物真的現身,肯定會引發更大規模的騷動。」
奧爾嘉也遊說了自己的想法:
「我不會說我不相信幽靈或精靈的存在。不過,我想那些東西,應該會現身在更別具意義的個人面前——像是對於喪命者有著深思之情的人,或是一出生就具備了靈視能力的人才是。」
簡單來說,她們都認為那只是一時眼花而鬧出的烏龍罷了。
堤格爾並沒有對兩人的看法提出異議,不過,他卻莫名感到有些掛心。
——這是因為我們有和魔物交手過的關係嗎?
渥加諾伊、托爾巴蘭、芭芭,雅加,以及多勒卡伐克。牠們都是頂著童話故事裡曾出現過的妖精之名的可怕怪物。
——蒂爾·納·法曾說過,牠們的目的是要改變這個世界。
堤格爾的心底湧上了一股不安。真的只是那些人看走眼了嗎?
那些人看到的,會不會是逐漸改變面貌的世界一角呢?
「堤格爾,怎麼啦?」
也許是因為他停下腳步思考的關係,原本走在他前面幾步的米拉,露出了訝異的神情繞了回來。青年搖了搖頭,表示沒什麼事。
就在這時——三人的眼角竄過了一道金色的閃光。
「是閃電嗎……?」
「不對。」
奧爾嘉的喃喃自語,被堤格爾否定了。青年看得很清楚,那道光芒並不是從天而降,而是自地面迸散開來的。
閃光於此時再次竄出——那果然是從地面上爆發出來的。
堤格爾的腦海裡閃過了莉莎——伊莉莎維塔·法米那的臉孔。她的龍具——雷渦沃利茲夫,是一條能操縱閃電之力的黑鞭。
青年最後一次見到莉莎,是在今天的早晨。他在蘇菲的宅邸(目前是堤格爾等人的行動據點)和莉莎打了照面,而莉莎在和青年打了聲招呼後,沒多說什麼就走出了大門。
莉莎經常走訪王宮,或是造訪交情甚篤的貴族宅邸,以她個人的管道收集情報。當時的堤格爾以為莉莎是有急事在身,不過,他並沒有做更進一步的確認。
「妳們先回去吧。我去看看剛才那道光的來歷。」
懷著一股忐忑之情的堤格爾,在雨中發足狂奔。



堤格爾所目擊的電光,是從一處略顯骯髒的空地施放出來的。
而此時的該處,則是有兩名戰姬手持龍具相互對峙著。
身穿深紫色禮服、手握黑鞭的是有「雷渦的閃姬」別名的伊莉莎維塔·法米那。她同時也是擁有異彩虹瞳——左右瞳色迥異的女子。
莉莎金色的右眼和藍色的左眼皆綻放著強烈的鬥志,注視著眼前的對手。
站在她視線前方的,是一名有著黑色長髮的女子。她身穿繡有老鷹圖樣的黑色服裝,雙手各握了一把短劍。兩把短劍分別有著金色和紅色的刀身,並纏繞著火焰。
女子的名字為菲尼莉雅·阿爾夏芬,有著「煌炎的朧姬」的別名。
自雙方交手至今,並沒有經過多少時間,但即使如此,兩人的頭髮已變得凌亂,身上的衣服也沾滿泥濘,肌膚充斥著無數淺淺灼傷。在莉莎多次甩鞭之下,地面各處都看得到遭到破壞的痕跡,就連石造的牆壁也被打塌了一部分。
——看來她不是用「厲害」兩個字就能形容的對手呢。
莉莎握好黑鞭,慎重地測量著她與菲尼莉雅之間的距離。
純論武器的長度來說,是莉莎大佔上風,但菲尼莉雅卻能憑藉驚人的體術抵銷這層優勢。
她能鑽過黑鞭的空隙,又或是以短劍彈開鞭擊,在轉瞬間欺近莉莎的身旁。對莉莎來說,在這樣的對手面前,是不能胡亂出鞭的。
緊繃的情緒讓呼吸變得紊亂,而無法施力的右手,在這時讓她更為掛心。從不久前開始下起的雨,令被打濕的禮服黏附在身子上,讓她感到很不舒服。
——不過,這場雨對我來說或許是個優勢。
變得泥濘的地面,應該多少能絆住菲尼莉雅的步伐;而她的龍具所纏繞的火勢,也肯定會因雨而減弱不少。
菲尼莉雅一語不發,只是靜靜地握著雙劍擺出架勢。即使被雨水淋濕的黑髮蓋住了左半邊的臉孔,也不見她有伸手撥開的意思。
莉莎完全無法預測菲尼莉雅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我再問妳一次,妳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即使心知對方可能不會做出回應,紅髮戰姬還是這麼提出了問題。
莉莎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個人煙罕至的空地,是有原因的。在稍早之前,她赴了素有「虛影的幻姬」別名的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之約。
在幾天前,凡倫蒂娜曾對莉莎做出一項提議,內容是希望她能表態支持盧斯蘭王子。
莉莎接受了這個提議。說實話,她對盧斯蘭依然抱有不少疑心,不過,她認為能藉由這個機會,從凡倫蒂娜口中打探出更多消息。
——說是有事要和我談,結果卻是這麼一回事。
在這處空地等待莉莎的,就只有菲尼莉雅一個人而已。而在見面之後,她就二話不說地殺了上來。
「雷精。」
隨著莉莎的呼喚聲,她手上的黑鞭隨之綻放出白色的光芒。她的周遭浮現出無數顆光粒,像是棉花般飄浮在她的身邊。
這一顆顆光粒都能視為一道道極小規模的閃電。光粒一旦被莉莎以外的人觸碰,就會釋放出熱能和衝擊彈開對方,是一層能確實保護她的光之盔甲。
在下一瞬間,菲尼莉雅有了動作。她所握持的雙劍——煌炎巴爾格雷的刀刃,各自纏上了一團火焰。
「飛炸焰。」
握著雙劍的黑髮戰姬由下而上地一撈,兩柄短劍隨即釋放出了兩顆火球。火球的大小約與成人的頭部相仿,即使在雨中也不減其勢,就這麼在空中拉出一道弧光,朝著莉莎襲擊而來。
——兩顆火球命中的時間點是分開的呢。
菲尼莉雅左手的動作比右手略遲了一拍,而這可沒逃過紅髮戰姬的雙眼。莉莎掃出黑鞭,打碎了第一顆火球。火球發出了一陣爆炸聲,並隨著熱風和黑煙化為碎屑。
莉莎反手一抽,打算就此打碎第二顆火球。
豈料,在下個瞬間,她前方數步之遙的地面卻突然炸了開來,轟出了大量的沙塵。莉莎以雷光盔甲擋下飛沙走石,同時悻悻地瞇細了雙眼。
「挺有一手的嘛……!」
第一顆火球只是引誘她迎擊的誘餌,而第二顆火球從一開始就是以地面為目標。這是為了遮蔽莉莎的視野,拖慢她的反應。
菲尼莉雅以驚人的速度衝了過來。她跑在混著沙塵的雨勢之中,跳過地上炸開的坑洞,一口氣縮短了與莉莎之間的距離。
「鋼鞭!」
莉莎迅捷無倫地將黑鞭拉回了手邊。鞭身回縮至握把前端,形成了短棒狀的武器。與此同時,菲尼莉雅先是將短劍在身前交錯,接著朝左右兩側揮開。
「突火槍列。」
一道道火柱在兩名戰姬之間竄了出來。這些高高竄起的火柱毫無間隙地排成了一列橫排,彷彿要阻擋一切來犯的事物似地。
莉莎的異彩虹瞳閃過了一絲迷惘。這道由火槍所形成的牆壁,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而施放出來的?
在猶豫了一瞬間後,紅髮戰姬決定順從直覺,向後飛退。
剎那間,黑髮戰姬穿出了火焰之槍,現出身形。
對於疾刺而來的金色刀刃,莉莎以自己的龍具將之彈開。提防菲尼莉雅會以另一把短劍展開攻勢的莉莎,朝著身側跳了開來。
而在這個時候,莉莎才終於發現了朝著她頭頂落下的火球的存在。
無從閃避的紅髮戰姬,就這麼遭到火球吞噬。烈焰、熱浪和衝擊波彈開了包覆她的雷之光粒,毫不容情地灼燒全身。
在火舌的炙烤之中,莉莎明白了對手的用意。
突火槍列不過是為了掩護朝著空中發射的火球所設的障眼法罷了。而菲尼莉雅之所以施放火球後現身出招,也是為了讓火球能確實命中所做的誘導。
在雨水的沖刷下,餘火和黑煙終於徹底散去。要不是有雷精削弱了火焰的威力,此時的莉莎肯定已經成了一具焦屍。
面對痛苦地喘著氣的紅髮戰姬,菲尼莉雅間不容髮地揮出了手中短劍。
莉莎以雙手握住了依然呈短棒外型的黑鞭,與黑髮戰姬正面相對,接下了短劍的斬擊。高亢的鏗鏘聲響徹四下,而反射了龍具光芒的無數雨滴也隨之閃爍生光。
莉莎的鞋跟深深陷進了地上的泥濘之中。她咬緊牙關,拚了命地抵著壓制而來的金色刀刃。
三道顏色迴異、蘊含戰意的目光於這時針鋒相對。和莉莎那一雙激昂的眼眸相較,菲屁莉雅的眼睛就如同深夜裡的湖泊般平靜無波,看不出有任何感情的波動。她維持著右手短劍前推的動作,打算以左手的短劍刺向莉莎的側腹。
「——沃利茲夫!」
在這一瞬間,莉莎放聲喊道。隨即,黑鞭綻出了刺眼的強光,灼燒起菲尼莉雅的視野。對於這意想不到的反擊,菲尼莉雅為之一愣,左手的短劍也僅止於劃過莉莎的側腹。
在推開菲尼莉雅並拉開距離後,莉莎立刻讓自己的龍具恢復成長鞭的型態。
隨著一聲大喝,莉莎全力掃出了一鞭。這一擊將菲尼莉雅的身子轟飛出去,使其倒臥在地。莉莎毫不間斷地揮出了第二擊。
隨著一道鏗鏘聲,黑鞭的前端高高地彈起——那是被雙劍彈開的。儘管如此,菲尼莉雅似乎也無法完全卸去這一擊的力道,僅能潑濺著泥水在地上打滾。
——要是可以把妳釘在地上,我可是不會有任何猶豫的喔。
莉莎高高揮起雷渦,畫出了不規則的軌道,將黑鞭接連抽在菲尼莉雅的身上。要是結實地挨上這猛烈的鞭擊,身體肯定會被撕裂成好幾段。煌炎的朧姬光是以雙劍護身就已耗盡了心力,甚至找不到從地面起身的空隙。
莉莎毫不停手,持續揮舞著黑鞭。她必須盡可能地消耗菲尼莉雅的體力,使其動作變得遲緩。如此一來,她才能以致命的龍技收拾掉對方。
而就在莉莎揮出了第十餘鞭之際——
打在地面的長鞭忽然激起了大量的泥濘,黑鞭也隨之重重地反彈起來。
菲尼莉雅趁機以粗魯的動作站起身子。她從頭頂到腳趾都沾滿了泥水,身上各處都帶著細微的傷口,呼吸也變得紊亂。
不過,她的表情並沒有任何變化,手中的雙劍也依舊燃燒著火焰,將滴到上頭的雨水悉數蒸發。
莉莎的臉龐因緊張而僵硬,並對沃利茲夫下達了命令:
「雷刃。」
黑鞭隨之轉化為巨大的單刀劍。那漆黑的刀身讓人聯想起大型的柴刀,上頭還生有無數尖刺,並受到一層白光的包覆。
這個型態的威力雖然在鋼鞭之上,但不僅握起來沉重,也有攻擊距離不長的缺點。
——得在菲尼莉雅調勻呼吸之前分出勝負。
至於她為何襲擊自己,以及凡倫蒂娜的企圖為何,在那之後慢慢查明也不遲。
紅髮戰姬踢起地面的泥濘,拉近與黑髮戰姬之間的距離。
「陽炎。」
就在閃電之刃僅差數步就能遞到對方身上之際,菲尼莉雅周遭的空氣唐突地搖晃了起來。
她的身影忽然變得朦朧,宛如透過毛玻璃窺探似地。
莉莎雖然稍稍睜圓了雙眼,但並沒有停下腳步,持續拉近與對手之間的距離。她高高舉起了龍具,以粗暴的動作猛力一砸。
金屬彼此刮擦的噪音傳入了耳中,迸發出藍白色的火花。菲尼莉雅變得朦朧的身影隨之消散,並朝著後方被轟飛出去。她雖然在空中重整姿勢,沒落得在地上打滾的下場,但膝蓋仍是深深地垮了下來。
「——突火槍列。」
菲尼莉雅猛喘著氣,勉強擠出了聲音。在莉莎與她之間的空地,竄出了一道由一支支火槍所造出的牆壁。
莉莎神色一沉,掄起帶著雷擊的刀刃,朝著眼前的火槍祭出一記橫掃。被斬成上下兩截的火槍之牆,在迸出了點點火星的同時垮了下來。
然而,在火牆的後方已經不見菲尼莉雅的蹤影。
莉莎握好龍具,以視線左右掃視,接著,她察覺視野的角落有動靜。
這處空地與兩條細窄的小徑相連,而其中一條小徑裡閃入了一道人影。那肯定就是菲尼莉雅了。
「才不會讓妳逃掉呢……!」
莉莎翻起被雨水和泥濘弄髒的禮服裙襬,追在菲尼莉雅的後頭。得在菲尼莉雅調整好呼吸之前,一口氣分出勝負才行。
然而,在追到空地與小徑的連結處時,紅髮戰姬卻愣住了。在眼前這條夾在建築物之間的狹小巷弄之中,根本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到哪去了——」莉莎呢喃到一半,背脊驀地竄過了一道惡寒。
她憑藉著戰士的本能,察覺有一股危機正從頭頂上方來襲。
莉莎抬起了頭——而映入她雙眼的,是一道乘著下墜的勢頭發動攻勢的人影。在整片視野中,似乎只有那道人影無法對焦,甚至就連輪廓都顯得十分模糊。
莉莎將手中的龍具直直地往上刺去——隨即傳來了金屬交擊的聲響。雷光迸散,同時火星飛濺。
她在這時明白,自己揮出的刺擊已經被對方滑開了。
同時,某個尖銳的物體扎進了莉莎的左肩。之所以來不及避開,終究還是因為這一記出招的動作也相當模糊,使她無法看清楚的緣故。
莉莎發出了短促的尖叫聲,身子隨之失去平衡,在沒能採取護身倒法的狀態下摔倒在地。禮服在歷經激戰後已是多處破損,如今肩口處更是被滲出的鮮血逐漸染紅。
莉莎雖然強忍劇痛企圖起身,但菲尼莉雅在這時降落在她的面前。菲尼莉雅的臉上並沒有得逞的神色,而是以冷漠的表情睥睨著莉莎。
莉莎咬緊牙關,瞪向了菲尼莉雅。那對顏色相異的雙眸裡,蘊含了憤怒、不甘,以及對自己失手所產生的懊惱之情。
黑髮戰姬是裝作被逼入絕境,將莉莎引誘到這個地點的。
接著,她施展「陽炎」,讓搖曳的大氣纏繞己身,並從上空展開襲擊。她以左手的短劍滑開了黑鞭,並以右手的短劍剌傷莉莎的左肩。
菲尼莉雅舉起雙劍——莉莎則是一鼓作氣地挺起身子,像是在牽制般掃出了手中的單刃劍。菲尼莉雅則是早了一步向後跳開,躲過了斬擊。
莉莎以宛如在喘氣般的粗暴動作呼吸著,並站起了身子。雖然身體在這場大雨之中逐漸冷卻下來,但她很清楚只有左肩一帶漫著熱意。
——這可不太妙呢。
藉由揮動龍具,她明白自己的左手已經變得不太靈活了。在右手無法使力的狀況下,這無疑是雪上加霜;而身體也因為出血的關係變得愈來愈沉重。
她解除了「雷刃」,將龍具恢復成長鞭的型態。莉莎絞盡剩餘的氣力,將雷渦高高舉起。漆黑的長鞭也呼應了主人展露的霸氣,鞭身纏繞起白色的電光,釋放出不尋常的炫目光芒。滿溢而出的雷光飛屑燒焦了周遭的大氣。
自沃利茲夫的柄部伸出的鞭身分裂成九條,而那每一條鞭子都是足以撕裂天空、敲碎大地的恐怖雷槌。
莉莎的魄力似乎也讓菲尼莉雅察覺狀況有異。她抬高雙臂,以守護臉部的架勢握好了雙大負擔。即使如此,紅髮戰姬還是維持著短促的呼吸,讓身子站了起來。
——我會死在這裡嗎?
她冒出了這樣的想法。就算右手靈活如常,應該也無法改變這場戰鬥的結果吧。雙方的實力差距就是如此懸殊。
忽然間,莉莎的嘴角閃過了一絲笑意。她在腳上使力,讓雙腿穩穩地踩在大地之上。同時雙手交疊,緊緊握住龍具。
她之所以發笑,是因為察覺到自己的軟弱所致。換做是小時候曾教導自己如何戰鬥的艾蕾歐諾拉——又或者是無論面對的是龍還是魔物,都願意勇敢迎戰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話呢?他們即使察覺到死期將至,也肯定不會就此放棄。
——沒錯,我是不會認輸的。
無論是變得揮不動龍具,或是被砍得千瘡百孔、流盡體內的血液,她也不會就此認輸——
菲尼莉雅向前踏出了一步,而莉莎並沒有挪動自己的腳步。她已經做好了挨上對方一擊的覺悟,打算在中招的同時還以顏色。對現在的她而言,就連移動一步的體力都不容浪費。
然而,她所預期的衝突並沒有上演。
莉莎隱約在雨聲之中聽見了某物貫穿大氣的聲響,隨即,一支箭矢從天而降,就這麼精準地落在兩名戰姬之間的地面。
菲尼莉雅停下了腳步,將視線投向莉莎的身後。而莉莎雖然沒有疏忽到將視線從黑髮戰姬身上挪開,但還是因為安心和歡喜而放鬆了臉上的神情。
沉穩厚實的腳步聲自後方傳來,接著,一名青年站到莉莎身前——就像是要保護她似地。
青年有著深紅色的頭髮,身穿黑色外套,左手握著一把漆黑的弓。
他正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雖說是人煙罕至的巷弄,但在打得如此激烈後,菲尼莉雅也自知有可能會引來其他人前來攪局。
來者是堤格爾一事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但黑髮戰姬很快就從驚訝之中恢復過來,以冷靜的神情直視堤格爾。
——我聽過他能把箭矢射得很遠的傳聞……好像是三百阿爾昔是吧?
菲尼莉雅對堤格爾並不甚瞭解,就她認為,即使三百阿爾昔這個數字有加油添醋之嫌,他使弓的手腕應該也確實是有兩把刷子的。
雙方相隔的距離還不到二十步,而且左右被建築物包夾起來,無法自在地展開動作。光就這點來看,似乎是菲尼莉雅較為不利。
——不對,居於劣勢的應該是他才對。
現在不僅正下著雨,加上雙方距離過短,根本沒辦法讓箭矢順利地拉出應有的力道。加上堤格爾的身後還有莉莎在,他若要躲避自己的攻擊,肯定還得提防這一層憂慮。
——他應該會瞄準我的頭或腿……若是對自己的準頭有信心,那大概是腿吧。
菲尼莉雅猜測,他會先射穿自己的腿部好癱瘓行動能力,再趁機瞄準頭部。
堤格爾將箭矢搭上了黑弓。
菲尼莉雅沉下腰,擺出了前傾的架勢。她打算一鼓作氣地刺穿對方。若想讓雙劍的刀刃以最快的速度招呼到對手身上,這樣的姿勢是最適合的。
雖說對方是外國的英雄,但菲尼莉雅並不在意,反正凡倫蒂娜一定會想辦法善後的。
她蹬地衝了出去。黑髮戰姬彈開了無數雨滴,以驚人的速度逼近青年。僅僅過了短短一瞬間,雙方的距離就縮短到不滿十步。
贏了——菲尼莉雅這麼想著。她甚至已經預見以雙劍的火焰熔去箭矢,並以斬擊了結對方的光景。因為有堤格爾擋在前面的關係,他身後的莉莎也無法好好迎擊。
不過,事態的進展並不如她的預期——堤格爾稍稍垂下了握持黑弓的左手,他瞄準的並非黑髮戰姬,而是朝著地面射出箭矢。
箭矢看似飛向了菲尼莉雅前方數步之遠的地面——隨即發出了「嗒」的一聲彈了起來,朝著黑髮戰姬的臉部疾飛而去。銳利的箭簇正確地指向了她的臉孔。
菲尼莉雅立刻煞住腳步,將上身向後一傾。箭矢自她的臉孔旁側險險地掠過,在空中劃了個小小的弧線後,插到了地面上。
菲尼莉雅睜大雙眼,緊緊盯著堤格爾看,甚至連呼吸都忘了。
她無法相信剛才眼前所發生的事。
黑髮戰姬一面留意青年的動作,一邊慎重地觀察起箭矢方才回彈的位置一帶,結果看到了那兒有顆約有指尖大小的石粒。
——他一開始瞄準的就是那個嗎?
若射中的不是石粒而是地面,箭矢就不會回彈,而是會直接插到地上了。就算順利射中了石子,若不能確實讓其彈向菲尼莉雅的臉部,就只會是一支射偏的箭矢罷了。
——他居然在這場雨中成功使出了如此高明的技巧?
菲尼莉雅不禁為之戰慄。她雖然認識不少擅長使弓的傭兵,但卻從未見過有人能施展如此神技——而且這還是在不容失敗的危急狀態下使出來的。
堤格爾將新的箭矢搭上黑弓。菲尼莉雅手持雙劍擺好架式,急忙向後退了開來。她必須承認,自己太過小看眼前的青年了。
這可不是那種只要成功拉近距離,就能簡單分出勝負的對手。
「為什麼要對莉莎出手?」
也許是因為她主動拉開距離的關係,堤格爾以沉穩的語氣開口問道。
菲尼莉雅思索起合適的應對方針。
她當然已經準備好一套說詞——因為這套說詞是凡倫蒂娜提供給她的。
只不過,堤格爾是來自布琉努王國的貴族。他說不定是在引誘自己做出未經思考的反應,若是魯莽地對話下去,難保不會有失言之虞。即使是因為才剛當上戰姬不久的關係,缺乏這方面的知識和經驗仍是菲尼莉雅的弱點。
——而且,這傢伙現身在這裡,恐怕就代表……
其他的戰姬們很可能會趕赴來援。在晚了好幾拍後,黑髮戰姬才察覺到這一點。這也證明了她在目睹堤格爾的神技之後,迄今仍未從那股衝擊之中完全恢復過來。
「不打算回答是嗎?」
堤格爾的話語裡帶了怒意。而菲尼莉雅則是聳了聳肩回應道:
「不好意思啊,你使弓的技巧讓我看得出神了。」
這句話裡要是帶有諷刺、挖苦或是其他意圖的話,堤格爾或莉莎應該馬上就能聽出來吧。
然而,在兩人聽來,那是不帶一絲雜質的真誠讚美。青年臉上的怒意登時淡了幾分,並露出困惑的神色。
菲尼莉雅又往後退了幾步,隨即黑衣一翻,背對起堤格爾等人。接著她一鼓作氣地朝向方才引誘莉莎的小徑跑去,而且沒有發動任何龍技。
另一方面,堤格爾則是茫然地注視著以駭人速度逐漸離去的菲尼莉雅的背影。一直到過了數到三的時間後,他才發現對方採取的是逃跑的行動。
青年雖然重新架起黑弓,但卻猶豫著該不該射出箭矢。

即使大雨形成了無數道白色的屏幕,他也有能一箭命中對方的把握。然而,對方可是戰姬,應當將對方視為有防衛手段的能耐。
況且,萬一菲尼莉雅改變想法折了回來,堤格爾就得在守護莉莎的狀態下與之交戰。對方若是願意就此收手,他也應該跟著打住才對。
菲尼莉雅的身影從視野中消失了。堤格爾在這之後又在內心數到十,確認她沒有折返的意思後,這才鬆開弓弦,將箭矢收回腰間的箭筒,並轉身望向莉莎。
「莉莎……」
妳沒事吧——原本要把話說完的堤格爾,就這麼哽住了話語。這是因為重新打量後,他才發現莉莎的身影讓人看得心痛不已。
紅髮戰姬從頭到腳都沾滿了泥濘,而且渾身是傷。禮服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貌,甚至到處都被燻成了看不出原色的黑色,淪為一片裹住她身子的骯髒破布。裸露出來的肩膀和大腿處處可見擦傷和燒傷,其中左肩的傷口尤其嚴重。
「你……來救我了呢。」
光是站著,想必就已經耗盡她的氣力,但莉莎仍是對堤格爾露出了微笑。這時,掛在她胸口的項鍊輕輕盪了一下——那是青年過去曾送給她的禮物。
莉莎身子一晃,眼看就要失去平衡,堤格爾連忙伸出手臂抱住了她。他的臉色充滿了不安和緊張,嚴肅地窺探莉莎的狀況。在確認她僅是昏過去後,青年隨即安心地嘆了口氣。他脫下了自己的外套,蓋在莉莎的身上。
是不是不該放過菲尼莉雅?
對黑髮戰姬的怒意,讓堤格爾湧上了這般想法,但他隨即搖了搖頭。他一點也不想讓虛弱至此的莉莎被捲入雙方的戰鬥之中。他剛才的選擇確實是上上之策。
堤格爾揹起黑弓,將莉莎橫抱了起來。
這時,他朝自己來時的巷弄望去,看到了米拉和奧爾嘉的身影。她們應該是追著青年過來的吧——堤格爾邁出步伐,朝著兩人走去。



就在莉莎與菲尼莉雅於巷弄中酣戰之際,於王宮的一隅也爆發了另一場戰鬥。
在落雨不絕的小小庭園裡,兩名年輕女子手持武器相互對峙著。她們的年紀看起來都還不滿二十五歲。
其中一名女子有著一頭長及腰部的金色捲髮,身穿以綠色為基調的禮服,她的手裡握著一柄金色的錫杖。
另一名女子則有著黑中帶藍的長長黑髮,身著各處都有玫瑰裝飾的純白禮服。她手裡所握著的,是一把與成人同高的巨大鐮刀。
兩名女子都有著過人的美貌,金髮女子名為蘇菲亞·歐貝達斯,黑髮女子則是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凡倫蒂娜有著「虛影的幻姬」的別名,而蘇菲也同樣有著「光華的耀姬」的別名。
這場打鬥,是在雨開始下之前爆發的。原本在庭園休息的蘇菲,忽然遭受到凡倫蒂娜的襲擊。
在察覺無法逃脫後,蘇菲隨即揮舞起錫杖——光華薩德應戰。
錫杖和巨鐮畫出了無數軌跡,激盪出超過二十次的交擊。雙方打得難分難捨,而天空也在這段期間裡降下了雨,並形成現在的局面。原本綻放著繽紛色彩的秋季花草,也因為被捲入了兩人的打鬥之中,而一一沉入了泥土之中。
水珠自蘇菲的髮梢滴落,禮服黏附著逐漸變冷的身子。雖然凡倫蒂娜也淋著同樣的一場雨,但和金髮戰姬因緊張而抽搐起來的臉孔相比,黑髮戰姬甚至還有露出笑容的餘裕。
「妳說我礙事,是什麼意思呢?」
蘇菲在調整呼吸的同時,向對方投去提問。凡倫蒂娜揮動巨鐮展開襲擊之初,曾對她說過
「妳太礙事了,蘇菲亞」。
蘇菲過去一直有在留心凡倫蒂娜的動作。因為她懷疑虛影的幻姬表面上佯裝體弱多病,實則暗中有所圖謀。即使沒能抓到凡倫蒂娜的狐狸尾巴,但蘇菲肯定已經成了她的眼中釘。
此外,最近蘇菲時常出入王宮,並與許多貴族和官僚會面。這顯然是她為了對抗凡倫蒂娜所做的安排,而她也想過,這有可能會惹來對方的回擊。
不過,以凡倫蒂娜精明的個性,肯定不會單以「礙事」為由,就決定對蘇菲痛下殺手。她肯定懷抱著更為複雜周全的理由。
「妳聽不出來嗎?」
「一點頭緒都沒有呢。我看應該是妳有所誤會吧?」
「事到臨頭還選擇裝蒜,讓人家好傷心呀。」
凡倫蒂娜扛著由漆黑和深紅兩色所構成的巨鐮——虛影艾薩帝斯,朝地面猛力一蹬。明明身穿被水淋溼的禮服,但她卻以迅捷無倫的動作,一口氣拉近了彼此的距離。蘇菲並沒有挪動腳步,擺出了以光華迎戰的架勢。
巨鐮橫掃而來的一擊,被蘇菲以錫杖彈開了。在龍具交擊的餘聲自耳邊褪去之前,金髮戰姬早已手腕一翻,旋轉錫杖祭出了一記反擊。凡倫蒂娜扭過身子,閃過了這一擊。
「平常總是說自己體弱多病,但妳現在的動作不是挺靈活的嗎?」
「別看我這樣,其實我的身體正大喊吃不消呢。」
對於蘇菲的挖苦,凡倫蒂娜也只是一笑置之。她踏著隨意的步伐拉近距離,並迅速向前一個踏步,揮下了手中的巨鐮。蘇菲以錫杖擋下了鐮刀的刀刃——第一道刃物交擊聲在轉瞬間被第二聲蓋過,而隨之增生的一道道交擊聲更是撕裂了大氣。
蘇菲的裙子被刀刃撕裂,大腿上也透出了幾道血痕。同時凡倫蒂娜的左臂也被錫杖的前端擦過,留下了紅腫般的傷勢。
凡倫蒂娜耍弄著龍具,從各種角度向蘇菲發起攻勢。受制於巨鐮凌厲而猛烈的攻勢,以及難以判讀的攻擊軌道,讓蘇菲只能一味防禦。
蘇菲時而卸力、時而招架,或是側身躲避,或輕揮錫杖牽制對手。每當龍具與龍具交擊,總會迸散出金色的光花,並隨之消散於虛空。
巨鐮這回瞄準了她的腳底,在判斷無法躲避後,蘇菲勉強揮出錫杖將之彈開。彈落的雨粒反射著龍具的光芒,在兩人之間造出了一座極小的彩虹。
——真厲害呢。
蘇菲直率地承認,凡倫蒂娜確實是個極為優秀的戰士。她的強度已能與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或米拉並駕齊驅。若是繼續交手下去,輸掉的恐怕會是自己吧。
「——虛空迴廊。」
在呢喃聲傳來的同時,凡倫蒂娜的身影驀地消失了。蘇菲雖然瞠大了雙眼,但並未顯露出更進一步的訝異,而是冷靜地舉起了錫杖。
「——炫目的細沙啊,眾於吾側。」
繫有相扣金環的錫杖落下了金黃色的光粒,包覆了她的身體。而就在這個瞬間,凡倫蒂娜也在蘇菲的頭頂上方現出了身影。
被金色光粒包覆的蘇菲無聲無息地消失,凡倫蒂娜揮出的巨鐮則是劃過了半空。
若是有人在旁觀戰,恐怕會無法明白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而那其實是凡倫蒂娜利用龍技穿透空間,展開了奇襲;而蘇菲則是立刻施展龍技隱去身形,躲過了這驚險萬分的一擊。
黑髮戰姬著地後,便露出了笑容朝著看似無人的方向望去。
「蘇菲亞,妳果然很有一手呢。」
像是在回應這聲話語似地,原本無人的空間逐漸浮現出一道人形輪廓,輪廓逐漸顯現成形,並添上了各色色彩,化為了蘇菲的樣貌。
蘇菲並沒有反唇相譏,因為她並沒有那樣的餘力。
她曾聽說過凡倫蒂娜的龍具有著穿透空間的能力,因此才能對此有所提防。若是事前對此一無所知,恐怕就會挨上這一擊了。此外,若是她沒有隱身的龍技,也不見得能夠順利躲過。
「比多格修公爵也是被這招殺害的嗎?」
雖知屈居劣勢,蘇菲卻是故意出言挑釁。黑髮戰姬輕輕地側起了頭。
「那位大人是自階梯摔落,失足身亡的呀。」
「但公爵的家人們好像都說,他是不可能犯下這等失誤的喔。」
蘇菲駁斥道。她雖然不認為凡倫蒂娜會說溜嘴,但既然正面對決的勝算不高,就只能靠其他的方法找出破綻了。
「我雖然能明白那些人的心情,但在這世上,總是會發生一些難以想像的事情。蘇菲亞,妳難道不這麼認為嗎?」
凡倫蒂娜依然掛著微笑,以耐人尋味的口吻這麼說完後,向前踏出了一步。蘇菲則是握好錫杖,做好迎戰的準備。
——最讓人心煩的,就是她不見得會從正面衝殺上來呢。
凡倫蒂娜雖然正拉近著距離,但她也有可能會忽然穿透空間,從蘇菲的側面或背面現身。
對蘇菲來說,她只能屈於被動接招的立場。
而就在兩人即將再次以手中龍具互擊的瞬間——
「妳們兩個在做什麼!」
自旁側傳來的一聲大喝,讓兩名戰姬停下了動作。
先將視線從對手身上挪開的是凡倫蒂娜。她轉過身子面向發話者,並將龍具平放在地,單膝跪下。
蘇菲也在察覺來者的身分後,隨即向對方行了臣下之禮。
「盧斯蘭殿下……」
一名男子在雨中昂然而立。即使身上的白色絹服被雨水淋濕,他也毫不在意。
男子的年紀約在三十五歲上下,他有著淡金色的頭髮和藍色的眼眸,身材十分勻稱。不過,那張端正的臉上,此時正透露出一股怒意。
有著盧斯蘭之名的男子俯視起兩名戰姬,以焦躁的神色開了口:
「妳們兩個,先移動到走廊上吧。汝等戰姬乃我國至寶,豈能讓妳們繼續待在雨中。」
看到盧斯蘭背對她們往走廊走去,兩名戰姬都乖乖地跟了上去。此人正是這個國家的王子,也是被指名為下一任國王的男子。
——這是怎麼回事?
蘇菲那對祖母綠色的眸子裡蘊含著困惑,凝視著走在自己前方的凡倫蒂娜背部。她認為,凡倫蒂娜會選在這種地方展開襲擊,肯定已經事先做了安排,不會讓任何人接近才是。
在回到走廊上後,盧斯蘭便以嚴厲的話聲對蘇菲等人問話:
「妳們也不是這幾天才當上戰姬的,應該不會不明白自己的立場為何吧?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才會讓妳們膽敢在王宮裡滋事?——蘇菲亞·歐貝達斯,就先聽聽妳的主張吧。」
盧斯蘭的態度不像是在袒護凡倫蒂娜,而是保持著中立公正的立場。蘇菲向王子再次行了一禮後,便說明起她在庭園休憩之際,忽然遭到凡倫蒂娜襲擊的經過。盧斯蘭點了點頭後,將視線轉向凡倫蒂娜。
「那麼,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輪到妳提出自己的主張了。」
「在下確實出手砍向了蘇菲亞閣下。」
虛影的幻姬以優雅的動作垂下頭,這麼回答道。
「原因為何?」
「因為有人向在下告密。」
凡倫蒂娜的話語令盧斯蘭蹙起了眉頭。黑髮戰姬繼續說道:
「據說蘇菲亞閣下已和同為戰姬的艾蕾歐諾拉閣下,以及伊莉莎維塔閣下達成協議,企圖擁立帕耳圖伯爵,並推翻盧斯蘭殿下。」
一股戰慄令蘇菲為之屏息。萬一凡倫蒂娜和盧斯蘭早已串通好這齣戲碼,那她就要在此處蒙受不白之冤了。而且受害的不只蘇菲,就連艾蓮、莉莎和帕耳圖伯爵尤金都會受到波及。
幸好,事態並沒有真的走向最糟的發展。
「妳可有證據?」
盧斯蘭的表情依舊嚴肅,再次向凡倫蒂娜投以質問。在停了一拍後,黑髮戰姬說了一句:「沒有。」並搖了搖頭。
「然而,在下已做過確認,蘇菲亞閣下和伊莉莎維塔閣下近日多次出入王宮,艾蕾歐諾拉閣下也多次訪問過帕耳圖伯爵。」
「夠了。」
盧斯蘭怒不可抑地說:
「戰姬出入王宮,並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之事,而以現在的狀況來說更是如此。我過去也曾從伯爵口中聽聞,艾蕾歐諾拉與帕耳圖伯爵是長年的交情。光是憑藉這樣的理由,是無法構成動手的藉口的,我想妳應該也有所自覺才是。」
盧斯蘭似乎相當生氣,只見他繼續說了重話:
「凡倫蒂娜,我雖然很倚重妳的幫忙,但貿然相信告密的內容,不覺得未免太過輕率了嗎?要是事態走向最糟糕的結果,我可能就會一舉失去兩名既優秀又忠心的戰姬啊。」
「真是非常抱歉,殿下所言甚是。」
凡倫蒂娜將頭垂得更低了——對於這出乎意料的發展,蘇菲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觀望著凡倫蒂娜的態度。
「妳該低頭致歉的對象不是我,而是蘇菲亞吧。雖然妳們看起來都沒受到什麼嚴重的傷害……」
盧斯蘭嘆了口氣,而凡倫蒂娜則是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轉身對著蘇菲。
「蘇菲亞,我太過輕率的行動,造成妳莫大的困擾了。我感到非常抱歉。」
黑髮戰姬以由衷感到懊悔的話聲與表情,向金髮戰姬謝罪。
蘇菲裝作憤恨難平的模樣,並沒有對此做出回應。由於對方擺明是在演戲,因此她完全沒有跟著一搭一唱的意思。除此之外,她也相當在意凡倫蒂娜的企圖。
「——凡倫蒂娜。」這時,盧斯蘭板著臉孔呼喚了黑髮戰姬。
「妳犯下了在王宮滋事,以及企圖加害身為同袍的蘇菲亞的罪,因此,我不得不對妳提出懲罰。」
「是。無論是什麼樣的懲罰,在下都願意承擔。」
凡倫蒂娜依然保持著嚴肅的態度,等候盧斯蘭的發落。
走廊被沉默籠罩著,就只有洗刷著庭園的雨聲傳進了三人的耳朵。
「我記得妳在王都設有宅邸對吧?我要妳交出龍具,並禁足三十天。在這段禁足期裡,妳將不得走出宅邸一步。至於訪客,也只有經過我允許之人才能踏足,而書信一類的交流亦如是。我會在這之後派出監察官,至於對蘇菲亞的道歉,也會晚些傳達過去。」
在這種狀況下所派出的監察官,其實就是負責監視的人員。此人將會嚴格提防對象是否有偷偷外出,或是私下招待客人之舉。
「蘇菲亞,妳認為這樣的懲罰如何?」
盧斯蘭向蘇菲問道。這也是在詢問她「妳願不願意讓這起事件就此落幕」的意思。
就蘇菲的立場而言,由於她是被凡倫蒂娜挾著空穴來風的謠言受到襲擊,因此若是要求更進一步的處分,應該也會被盧斯蘭接受吧。比方說,她可以要求割去凡倫蒂娜治理的奧斯特羅德公國的一部分,使之成為王家的直轄領地。
「在下並無異議。」
然而,她卻接受了王子的裁定。蘇非要是在這時提出意見,而盧斯蘭也採納的話,難保不會給外人「戰姬們正在鬥爭權力」的觀感。這是蘇菲所不樂見的發展。
「對了,殿下,關於凡倫蒂娜閣下所提及的告密一事,不知您有何定奪?」
聽到蘇菲這麼問,盧斯蘭隨即皺起了臉龐。
「我當然會揪出告密者,並給予嚴厲的懲罰。妳身為受害者,其中的憤怒自然是不難想像,但可以將這件事交給我處理嗎?我絕對不會讓妳的權益受損的。」
蘇菲也察覺了盧斯蘭的顧慮。如果告密者是位居高位,或是握有權勢的貴族,肯定會鬧得天翻地覆。盧斯蘭似乎打算私下進行調查,直到查明對方的來歷為止。
「遵命,此事還請殿下明察。那麼,在下就將此事傳達給艾蕾歐諾拉和伊莉莎維塔吧。」
「也是,有勞妳了。我會向帕耳圖伯爵說明此事。那麼,我會為妳們各安排一間房,妳們就將身子好好擦乾,並換件衣服吧。這個季節容易染上感冒,千萬不可大意。」
王子的口吻比起剛才軟化了幾分。想來,這種沉穩的風範恐怕才是盧斯蘭原本的個性吧。
一隊士兵在這時從走廊的另一頭跑了過來。盧斯蘭有些笨拙地以「戰姬閣下們在雨中小吵了一架」為兩人開脫後,隨即下令士兵們將蘇菲等人帶往空房。而他則是在僅僅兩名士兵的伴隨下,慢慢地沿著走廊離去。
在士兵們的護衛下,蘇菲在走廊上邁出了步伐。到了這時候,她才感受到黏貼在身上的禮服所帶來的不適,也感到了幾分寒意。
她若無其事地望向走在身旁的凡倫蒂娜。在看到黑髮戰姬的側臉時,蘇菲心中的猜疑登時轉變為確信。
凡倫蒂娜表現得雲淡風輕,臉上沒有顯露出一丁點兒的哀怨或失望之情。對黑髮戰姬來說,這一切的發展似乎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得快點離開,向大家告知這件事……
蘇菲拚了命壓抑下來,才沒讓自己魯莽地加快行走的腳步。



回神過來之際,莉莎才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
「這裡是……」
她正待在一間昏暗的房間裡,身上蓋了一條厚實的毯子。她試著挪動身子,但全身上下隨即傳來了一股股疼痛,左盾的部分更是痛得劇烈。
莉莎轉動頸子,環顧起室內的構造。
這裡似乎是某間宅邸的一間客房,設置在牆邊的暖爐柴火朦朧地照亮了室內,為這裡的空氣加溫。她從嵌了玻璃的窗戶往外看去,只見戶外是一片黑暗,而降雨迄今仍然沒有停止的跡象。
莉莎回顧自己的記憶,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識前所發生的事。
她和菲尼莉雅交手,最後打輸了。而在那之後,堤格爾現身救了她。
「這裡是蘇菲的宅邸嗎?」
想必是這樣沒錯。若是將渾身是傷且滿布泥濘的戰姬隨便找個地方安置,肯定會引發不小的騷動。目前最安全的場所,肯定就是蘇菲的宅邸了。
她嘆了一口氣。在試著抬起右手後,莉莎發現自己手肘以上的部位都被纏了繃帶。不只是右手而已,她從身上各處都感受到了繃帶的觸感。
「能只受這點傷就了事,也算我命大了。」
菲尼莉雅是真的打算痛下殺手。若沒有堤格爾趕來救援的話——光是想像那幅光景,就讓莉莎的背脊竄過一道寒意。
「得和堤格爾道謝才行呢。」
在她隨口嘟嚷這句話的同時,從外頭傳來了敲門聲。一想到可能是堤格爾前來探望,莉莎就因為開心和慌亂而紅起了臉頰。她將毯子往上拉到下顎一帶,並迅速將亂掉的頭髮整理好。
這時,去年冬天堤格爾曾對自己承諾「若是出了什麼萬一,我會立刻趕到妳身邊的」的話語和當時的光景,在莉莎的腦中浮現出來。而回憶中的堤格爾,和青年在雨中的背影重疊在一起了。
沉浸在幸福氛圍裡的莉莎,朝向房門應了一聲。
「我進來了。」隨著這聲低喃現身的人影——是艾蓮。
想起自己方才的模樣,莉莎登時感到一陣丟臉,將毯子拉到了鼻子的高度。她不想讓艾蓮看到自己現在的神情。
艾蓮端著一個小小的圓盆,上面載著裝了水的銀杯,以及一個盛了幾粒黑色豆狀物體的小碟子。艾蓮將圓盆放到床旁的桌子上後,便拉了把椅子坐了下來。
「傷勢還會痛嗎?」
「原來妳也會擔心我呀?」
莉莎將視線從艾蓮身上挪開,不客氣地出言譏刺。銀髮戰姬雖然皺了一下眉頭,但她沒有隨之起舞,而是告知了自己的來意:
「我拿藥來了,吃吧。」
莉莎抬起眼睛,望向桌上的圓盆。盛在小碟子裡的應該是藥吧。
「這是誰調的藥……?」
「蘇菲的侍女之中,有個會調製簡單藥物的女性。幫妳照料傷勢的,也是那個侍女。」
「這裡果然是蘇菲的宅邸呢。」
「是啊。我才剛回到這裡不久,所以沒看到過程,但她幫妳脫掉衣服,還撢落泥土、擦拭身體以及上藥,似乎是費了不少功夫。她現在因為在宅邸裡忙得不可開交,我才會幫忙拿藥過來的。晚點可要向人家道謝啊。」
莉莎點了點頭,忍著痛楚坐起身子。在掀開毯子後,她才發現自己正穿著寬鬆的睡袍。這應該也是那位侍女幫自己換上的吧。
艾蓮看到她肩膀和手臂的傷,臉色隨即一沉。
「妳被打得很慘啊。」
莉莎接過了藥,配著水吞了下去。藥比想像中來得苦多了。
「對了,這藥有什麼功效?」
「她說這可以止痛,還有退燒的效果。她還要妳多吃點東西,然後好好休息。」
「蘇菲有個優秀的侍女呢。」
莉莎再次躺到了床上。這時,她才終於明白為何端藥過來的不是堤格爾,而是艾蓮。在這身睡袍底下,自己就只剩下內衣和繃帶而已。要她以這身打扮與堤格爾見面,終究還是太過害臊了。
「其他幾位呢?」
「蘇菲還沒從王宮回來。琉德米拉和奧爾嘉過去探看狀況了,至於莉姆和堤格爾都待在這裡。要把他們叫來嗎?」
她口中的莉姆,是艾蓮的摯友兼副官——莉姆亞莉夏。莉莎搖了搖頭,接著她抬起了臉,有些訝異地看著沒打算從椅子上起身、就這麼盯著自己的艾蓮。
「我已經吃完藥了。」
「我被交代要一直看好妳,直到妳睡著為止。」
艾蓮聳了聳肩回應,而莉莎則是短短地說了句:「這樣啊。」
莉莎雖然閉上眼睛,但即使感受得到身體的沉重,她仍是無法湧起睡意,而艾蓮也沒有要起身離開的意思。莉莎雖然想開口聊天,卻想不到合適的話題。
——一直到不久之前,我們還是彼此憎恨、相互爭鬥的立場呢。
莉莎燒毀了與艾蓮曾有一段情分的村子,而艾蓮則是殺死了莉莎的父親。兩人雖然都抱持著正當的理由,但在感性方面,她們終究無法諒解彼此。
而在堤格爾失去記憶的期間,也發生了一連串以他為中心的事件。在事件的最後,她和艾蓮也一同並肩作戰,但這不代表她們就此握手言和。現在,她們兩人都還在摸索應對彼此的態度。
——對了,我頭一次見到艾蕾歐諾拉的時候,也是在類似的狀況底下呢。
莉莎是在十歲的時候首次和艾蓮相遇的,那時艾蓮九歲。幼時的莉莎是一座寒冷村莊裡的孤兒,為了遮掩自己的異彩虹瞳,而在右眼戴上了眼罩。當時有一個傭兵團剛好經過這座村莊,幼小的艾蓮正是裡頭的一員。
艾蓮碰巧撞見了莉莎遭到其他孩子欺負的現場,她在轉瞬間撂倒了那些孩子,保護了莉莎。而在傭兵團停留在村莊的四天時間裡,她用心教導了莉莎戰鬥的方法。
——艾蕾歐諾拉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嗎?
自從當上戰姬之後,她們恐怕還是頭一次在如此安靜的空間裡獨處,對於莉莎來說,這或許是詢問往事的好機會。
——不過,要是她記不得的話……
不安和恐懼的心情在她的心底蔓延開來,動搖著她的決心。而看到莉莎遲遲無法入眠,似乎讓艾蓮改變了主意,她在這時主動搭話道:
「為什麼菲尼莉雅會對妳動手啊?」
在內心被放心與失落之情淹沒的同時,莉莎閉著眼睛回答道:
「我不清楚呢。因為她什麼都沒有回答呀。」
「這樣啊。」短短地應了一句後,艾蓮隨即轉向下一個問題:
「那妳又是為何會出現在那種地方?」
莉莎的眉毛不悅地彎出一道弧線。她露出了帶著強烈怒意——以及混雜了少許罪惡感的表情。在讓艾蓮等了數到五的時間後,紅髮戰姬斷斷續續地說明了起來。
聽完來龍去脈後,艾蓮以感到傻眼的口吻說道:
「妳還真是亂來啊。」
「吵死了。」
正因為有所自覺,被他人這麼提點反而更讓人生氣。莉莎沒好氣地頂了回去後,艾蓮卻是輕聲笑了出來。
「既然還有生氣的力氣,那應該沒什麼大礙吧。」
莉莎睜大了眼睛。那對色彩相異的眸子映出了艾蓮微笑的神情。在察覺艾蓮似乎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安慰自己後,內心的怒氣也隨之消了幾分。莉莎將內心忽然冒出來的念頭,就這麼化作言語問道:
「萬一凡倫蒂娜邀請的是妳,妳會有何反應?」
「光是菲尼莉雅站在她那邊,我就不可能加入她們的陣營。」
艾蓮斂去笑容,立刻做出了答覆。接著,她又板起了臉孔補述:
「就算把菲尼莉雅的部分剔除掉,我也沒辦法信任凡倫蒂娜。那傢伙八成也不信任我吧。說老實話,我的演技太蹩腳,沒辦法偽裝成把她們看做同伴的樣子,說到底,我還是沒有拒絕之外的選項。」
「還真符合妳的作風呢。」
莉莎的嘴角綻出了笑意。這不是在挖苦,而是肺腑之言。打從往昔以來,她就很喜歡艾蓮那直率又明快的個性。
「總覺得有我在場,妳就沒辦法入睡啊。」
艾蓮露出苦笑,從椅子上起身。
「我會去和大家說明妳的狀況,妳就好好休息吧。」
說罷,艾蓮就邁開腳步,準備離開這座房間。莉莎看著她的背影,問道:
「妳打算和菲尼莉雅交手?」
「是啊。」
艾蓮的回答相當簡短,不過,莉莎正確地判讀出她蘊含在這兩個字裡的強烈情感,那股魄力甚至能讓聞者為之生畏。
「艾蕾歐諾拉,妳先別走。」
莉莎在床上坐起身子,以嚴肅的口吻叫住了艾蓮。銀髮戰姬訝異地回過頭來,莉莎則是指著椅子要她就坐。
「我把菲尼莉雅的戰鬥方式講給妳聽。」
艾蓮露出了嚴肅的神色,重新坐回椅子上。關於菲尼莉雅的戰鬥方式,她的認知還停留在五年前。就像艾蓮脫胎換骨,成為優秀的戰士那般,菲尼莉雅的技巧肯定也躍升了不少。這是她該認真聆聽的話題。
莉莎鉅細靡遺地講遊了菲尼莉雅的動作,以及她所施放的龍技類型。雖然她有時會加上手勢,導致牽動傷處而中斷對話,但莉莎的說明相當淺顯易懂。
看到艾蓮一語不發地靜靜聆聽的模樣,莉莎感到一抹不安。
——她真的不要緊嗎?
對於艾蓮和菲尼莉雅之間的心結,莉莎瞭解得並不透徹,不過,光是看艾蓮表露的態度和表情,就能想像得出兩人的過節絕不尋常。
過於激動的感情,說不定會縮窄自己的視野。這是莉莎也曾有過的體悟,而若是陷入了這樣的心態,艾蓮肯定是打不贏菲尼莉雅的。
在莉莎結束說明後,艾蓮輕輕吁了口氣,自椅子上起身。
「謝謝妳,這下幫了大忙。」
莉莎沒有立刻回話,而是凝視著艾蓮的臉龐。她對著困惑地歪起脖子的銀髮戰姬開口說道:
「我知道這樣說是在多管閒事……抱持著必勝的心態固然重要,若是捨棄了那樣的心態,就無法在機會閃現時好好掌握住;不過,菲尼莉雅是真的很強,我反而認為,抱持著『不要輸』的心態與之交戰會比較好。」
在把話說完之際,莉莎這才發現艾蓮正以訝異的神情盯著自己猛瞧。她看起來既不像在生氣,也不是感到傻眼,這是出乎莉莎意料之外的反應。
「妳、妳看什麼呀……」
「不,我只是有點意外。」艾蓮微微露出苦笑,繼續說道:
「我在看到具備潛力的士兵的時候,也會這樣告誡他們。想贏過對手的決心確實重要,但首先要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沒想到會被妳用同樣的內容上了一課啊。」
緊張的心情讓莉莎的心臟劇烈跳動,臉蛋也覆上了一層紅潮。
「我在還小的時候,就已經學過了這層道理啦。」
她雖然想以自然的口吻回話,但話聲終究還是拔高了幾許。
「我說,艾蓮……」
莉莎以手蓋住了右眼,抬起了藍色的左眼仰望艾蓮。
「妳在很久很久以前……有沒有見過這副長相的女孩子?在妳還是個年幼傭兵時,曾經歇腳過的一座小小村莊裡……」
艾蓮以一頭霧水的神情俯視著莉莎。看她緊皺眉頭的模樣,可以想見艾蓮正拚命地搜尋著自己的記憶。過了約莫數到五的時間後,艾蓮才終於明白了莉莎特地遮住右眼的用意。
「伊莉莎維塔?妳以前戴著眼罩嗎……?」
艾蓮沒有掩飾自己的訝異,而莉莎則是放鬆了臉部的表情,兩人相互凝視了好一陣子。
兩人的腦海裡浮現出九年前的光景。
在寒冷的村莊裡,有一名指導戰技的銀髮少女,以及睜著生氣勃勃的左眼、熱心學習的紅髮少女。充斥了莉莎內心的絕望之情,被艾蓮輕而易舉地粉碎,並教導了她邁步向前的秘訣。
莉莎拾起了艾蓮留給了她的燈火,在黑暗中邁出了步伐。而當時的兩名少女,終於在這時重逢了。
兩人相視無語,房裡能聽見的,就只有外頭連綿的雨聲。

離開莉莎的房間後,艾蓮瞬間收起了原本浮現在臉上的複雜微笑。此時的她,已不是剛才那個為突然的重逢困惑之餘感到開心的少女,艾蓮那對紅寶石般的眸子正燃燒著熊熊怒火,以一名戰士的身分凜然而立。
艾蓮循著牆上油燈的火光在走廊上前行,她的目的地並不是自己被分到的客房,而是堤格爾的房間。

之所以不回到自己的房間,是因為堤格爾和莉姆肯定在那裡等她。要是被他們發現自己打算去找菲尼莉雅,肯定會被兩人攔下來的。
堤格爾的房門並沒有上鎖。走入黑漆漆的房內後,艾蓮摸索著找到了堤格爾的外套,將之罩在身上。至於自己的龍具——銀閃艾利菲爾,只需在離開宅邸後再呼喚到手邊即可。
而就在銀髮戰姬準備走出宅邸之際,有人從身後叫住了她。
她無奈地停下腳步,轉過身子。只見堤格爾就站在不遠處。
「太陽都已經下山了,妳還要去哪裡?」
「只是在附近走走罷了。」
艾蓮刻意用粗魯的口氣回應。不過,青年不允許情人就此含混帶過,他那對黑色的眼眸正直直地望向戰姬。
「妳要去找菲尼莉雅嗎?」
「哪可能啊。畢竟我又不曉得菲尼莉雅人在哪裡。」
「那為什麼要瞞著我們偷偷行動?」
他用了「我們」這個字眼,代表莉姆應該也藏身在某處吧。堤格爾對著一語不發的艾蓮繼續開口:
「要是去王宮走一遭,也許可以打聽到菲尼莉雅目前落腳在何處。就算沒挖出什麼消息,只要一個人在夜路徘徊,說不定也可以將她引誘出來。妳應該就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
「有什麼該放著菲尼莉雅不管的理由嗎?」
艾蓮打斷堤格爾的話語,怒氣沖沖地頂了回去。
「不只是伊莉莎維塔而已,就連你也可能會變成那種樣子啊!」
銀髮戰姬露出了乞求的視線,期望青年能夠放行。
然而,堤格爾卻以簡短的話語拒絕了。
「別去。」
艾蓮握緊拳頭,跨步走到了青年面前。即使她散發著驚人的魄力,堤格爾也不為所動,以冷靜的態度接下了艾蓮的視線。
「你為什麼——」
她抗議的話聲驀地被打斷了——這是因為堤格爾忽然緊緊抱住了自己的關係。銀髮戰姬的臉上先是浮現出困惑的神情,隨即被更多的羞赧和難堪所蓋過。即使她想開口,思路也被大幅擾亂,沒辦法撈出合適的詞語。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雖然好不容易開了口,但舌頭有些打結,因此欠缺了不少魄力。堤格爾沒有回話,而是將手繞過了艾蓮的背部使勁抱住了她,就像是不想讓她從身邊離開似地。
艾蓮雖然舉起了拳頭,但還是收住了力道。這是因為青年那熾熱的感情和體溫透過身體傳了過來,軟化她內心怒火的緣故。除此之外,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行動是胡來之舉。
在過了大約數到十的時間後,堤格爾才輕聲低喃道:
「雖然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妳還記得我和泰納帝公爵單挑時的事嗎?那時候,妳曾經對我說過一席話。」
堤格爾沒等待艾蓮回應,便繼續說了下去:
「——我不會要求你拋棄復仇之心,但千萬別被它迷惑了,別把它當成你的武器。」
艾蓮的這席話語和一記鐵拳,將險些陷入內心魔障的青年拉了回來。要是沒有這一層提醒,堤格爾在那之後的人生,肯定會和現在大相徑庭。
艾蓮以苦澀的神情和話聲向堤格爾問道:
「在你眼裡,現在的我真的像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嗎?」
看到堤格爾點點頭後,艾蓮隨即將手繞到了青年的背部,輕輕拍了兩下。
「我知道了,我會暫時收斂一點的。」
青年鬆開了雙手。在昏暗的燈光下,艾蓮露出了看似感到為難的神情。
「我雖然很感謝你的用心……但若是出於這種理由的話,你大可揍我一拳啊。」
「要是真的無計可施,我就會那麼做了。」
兩人相視一笑,回到了艾蓮和莉姆的房間。
她們的房間是這座宅邸的其中一間客房。室內鋪了地毯,擺了兩張椅子和一張小桌,以及大致能讓兩人入坐的一張沙發。吊掛在天花板上的油燈,將室內照得相當明亮。
莉姆正待在房裡,看到艾蓮現身後,她隨即安心地呼了一口氣。
她將淡金色的長髮綁在頭部左側,身上所穿的軍服和艾蓮一樣,是以藍色作為基調。平時總是冷若冰霜的那張臉蛋,在這時露出了只在艾蓮和堤格爾面前展露的微笑。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感謝你將艾蕾歐諾拉大人帶回來了。」
莉姆從椅子上起身,向青年深深地低頭。接著,她對身上仍披著外套、在沙發上就坐的艾蓮投以訝異的視線。
「艾蕾歐諾拉大人,這裡是室內,請您脫掉外套吧。」
「又沒什麼關係。我和堤格爾說好了,不會往外跑的。」
艾蓮的回應讓莉姆側首感到不解,她靜靜地做過觀察後,這才察覺自己的主君披的是堤格爾的外套,令她不禁嘆了口氣。說實在的,她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艾蓮太愛向堤格爾撒嬌,還是堤格爾太寵艾蓮。不過,她剛才嘆的那口氣之中,確實蘊含著一絲絲欽羨的心情。
「對了,艾蓮。關於尤金卿的狀況……」
坐到椅子上的堤格爾一開敔這個話題,艾蓮和莉姆就立刻轉換了思緒。
在堤格爾和米拉等人在市區穿梭之際,艾蓮和莉姆聯袂拜訪了教導她們禮法的老師——尤金·舍巴林。
平時,尤金都會待在王宮,輔佐盧斯蘭王子處理政務,不過,他今天有視察神殿、城門和高塔等設施的行程,因此人不在宮內。他是在自宅與艾蓮等人會面的。
「我雖然只從莉姆那邊聽了一小部分,但他似乎還是一樣憔悴啊。」
「豈只是『一樣』而已,他憔悴的狀況每況愈下,而且還絲毫看不到改善的徵兆。」
艾蓮忿忿地交抱雙臂說道。莉姆也補充道:
「我認為,相較於數天前碰面的時候,今天的他看起來更瘦了一些。」
至於尤金之所以會如此痛苦,原因應該可以簡單地歸納在「王宮」這兩個字上頭。
在盧斯蘭被指名為下一任國王之後,原本擁立尤金的貴族諸侯和官僚們,紛紛離他而去。
然而,在尤金的女兒艾莉莎與盧斯蘭之子瓦雷利的婚事幾乎成為定局後,這些人又再次群眾到他的身邊。
除此之外,他的身邊也出現了因為嫉妒而出言中傷之輩,或是因為厭惡盧斯蘭或凡倫蒂娜,而向他搖尾示好之徒。
不僅如此,也不知誰從中作梗,原本不屬於尤金的業務被一一塞到了他的手裡,而他所下達的指示也不時出現誤傳,使得工作時狀況連連。
尤金原本有著堅韌強壯的肉體和精神,但伊爾達和維克特王這些往來甚密的人物接連逝世,加上十四歲的女兒在這之後硬是被安排了政治聯姻,使他變得身心俱疲。
再加上他幾乎每天都得應付各種應酬和諂媚,還不時會聽到各種針對他的抱怨和誹謗,自然是苦不堪言。
然而,尤金終究無法做出離開王宮、回到自己的領地帕耳圖的決定。因為有心人士難保不會興風作浪,主張尤金有叛亂的嫌疑。
更重要的是,尤金曾誓言效忠已故的維克特王。而那位國王不僅拜託他協助盧斯蘭,盧斯蘭本人也相當信任他,這些因素令他無法拋下政務不管。
「老實說,我們在和尤金卿對談到一半的時候,有客人上門了。」
前來造訪尤金的,是一名在王都擁有宅邸的低階貴族。雖說是低階貴族,但因為是歷史悠久的家族,因此尤金也不能敷衍以對。尤金請艾蓮和莉姆暫時移往其他房間等待後,打算迅速結束與那名男子的會面。
豈料,那名男子在隨意打過招呼後,就開始鼓吹尤金奪權。
「因為聽了太讓人火大,所以就踹了他一腳。」
堤格爾歪著脖子,對語氣粗魯起來的艾蓮問道:
「妳說踹了他一腳,是誰踹的?」
「當然是我啊。」
「尤金卿有邀妳同席嗎?」
「我是無意間經過那間房間的時候,不小心聽到內容的。」
堤格爾將視線自情人身上挪開,望向莉姆。艾蓮的副官隨即頂著一副撲克臉解釋道:
「由於艾蕾歐諾拉大人是出於擔心,加上就結果來說,那是相當正確的行動,因此尤金卿笑著原諒了她。」
換句話說,艾蓮根本是刻意偷聽的。堤格爾露出了傻眼的神色凝視艾蓮。不過,他在稍事思考後,認為艾蓮的應對其實並沒有什麼問題。
身為戰姬的艾蓮,握有能與高階貴族比肩的權威。若只是對一名口出妄言的貴族略施懲戒,也不至於會引發什麼風波。至於對方的部分,考量到他對尤金鼓吹的內容,想必也沒辦法在公開場合抨擊艾蓮吧。
「光是幾乎每天都得應付那樣的應酬,就能想像尤金卿有多麼勞累了。我們雖然想讓他打起精神,但不曉得成效如何……」
「尤金卿和盧斯蘭殿下的關係如何?能不能向殿下進言,請他幫忙改善現狀呢?」
對於堤格爾的提問,艾蓮露出了複雜的神情點了點頭。
「我們也對此相當在意,因此從各方面多加打探,但差不多就是不好也不壞的關係吧。硬要說的話,我想應該是尤金卿這邊顧慮太多了。」
「然而,對眾人而言,他們對於尤金卿的發言不是以一名臣子的身分看待,而是將之視為出於原本將要接任王位的王儲之口。會處處有所顧忌,也是無可厚非的。」
莉姆客氣地提出自己的意見,令艾蓮沉吟了一聲。
「沒辦法將自己該說的話語好好說出口,尤金卿也真難受啊……」
堤格爾聽著兩人的對話,默默思忖起來。
——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呢?
堤格爾造訪吉斯塔特的目的,是以布琉努王國的正使身分,為協助出兵一事表達謝意。在謁見過盧斯蘭王子、獻上禮物,並參加了預期之外的維克特王葬禮後,他身為正使的任務就宣告結束了。
堤格爾之所以還留在王都,是出於幾個理由。
理由之一是他打算利用王宮的書庫,調查關於魔物的資訊。
而理由之二,則是要看清楚吉斯塔特的局勢,並努力不讓布琉努捲入危局之中。除此之外,他也試著找出能與情人——艾蓮結為連理的方法,但這只能算是次要的目的。
這時,房外傳來了敲門聲,一名有著栗色頭髮和蜂蜜色雙眼的少女隨即探出頭來。少女將栗髮綁成了馬尾,身穿黑色的長袖上衣和長及腳踝的裙子,並在上頭罩了一件白色圍裙。她是侍奉堤格爾的侍女蒂塔。
她從數天前開始,便住進了這棟宅邸作客。這是堤格爾為她提出的要求,而蘇菲當然也一口答應。
不過,不願意平白接受這份好意的蒂塔,決定在宅邸裡協助其他侍女的工作。她似乎已經和蘇菲的侍女們打成一片了。
「堤格爾少爺、艾蕾歐諾拉大人、莉姆亞莉夏大人,蘇菲亞大人她們返抵宅邸了。」
這項消息讓三人放心地按住了胸口。艾蓮說道:
「她一直沒回來,我還以為出了什麼意外呢,看來她平安無事啊。」
堤格爾等人走出房間,在蒂塔的帶領下,前往宅邸的玄關。
只見除了蘇菲、米拉和奧爾嘉之外,還有兩名在宅邸內工作的侍女在場。在燭台提供的火光照明下,侍女們從戰姬們手中接過了濕成一片的外套。
「蘇菲、還有米拉和奧爾嘉,歡迎回來。」
堤格爾這麼出聲後,金髮戰姬隨即望向了他。
「我回來了,親愛的。」
蘇菲以妻子對丈夫說話般的口吻,向堤格爾笑著回應。被這麼出其不意地調侃,讓青年露出了尷尬的笑容。這時,堤格爾發現她身上的服裝和早上不同。難道是因為被淋濕而換裝了嗎?
蘇菲筆直地走了過來,停在堤格爾的面前。
接著,她以極為流暢的動作,緊緊抱住了青年。



各式各樣的菜餚被擺放在大大的圓桌上頭。
其中包括了吉斯塔特人的傳統料理——裝滿了深底盤子的魚湯、將羊肉和樹果以葡萄葉包裹後蒸熟的料理、水煮馬鈐薯、灑鹽後碳烤的鰭魚全魚、加了大量羊奶的麥粥、香草炒雞肉、烤豬肉串、培根烘蛋等等。這些菜餚冒出了大量的蒸汽,在餐桌上頭形成一朵白雲。
光是外觀就已經讓人食指大動了,這些菜餚的蒸汽還各自帶著誘人的香味,勾引著圍桌而坐的人們。
上桌的不只有熱騰騰的食物而已。各式各樣的麵包堆放在大盤子上,旁邊則排列著用來沾麵包的果醬瓶。在淺底的盤子上,有切成塊狀隨意堆放的大量起司,以及切成薄片的醃肉作為裝飾。此外,桌邊還擺放了好幾瓶果汁。
垂掛在天花板上的三盞油燈,將室內照得十分通明。
這裡是蘇菲宅邸裡的餐廳。圍桌而坐的有堤格爾、艾蓮、莉姆、米拉、蘇菲和奧爾嘉等六人。眾人一邊吃著遲來的晚餐,一邊分享今天的所見所聞。
蒂塔之所以不在場,是因為堤格爾不希望自己心愛的侍女聽到與吉斯塔特黑暗面有關的話題。她現在正待在廚房,與宅邸裡的侍女們一同用餐。
舉起注滿果汁的銀杯乾杯後,蘇菲便開門見山地談起她和凡倫蒂娜交手一事。
「告密啊……真是讓人不快到極點的話題。」
咬著馬鈴薯的艾蓮氣呼呼地皺起臉孔,堤格爾也有同感。
「尤金卿若是對盧斯蘭殿下懷有二心,他就不會憔悴成那個樣子了。」
莉姆的情緒之激動也不輸主君,她那對藍色眸子的眼底正靜靜地燃燒著鬥志。
「蘇菲,盧斯蘭殿下應該完全沒有聽信告密一事吧?」
米拉優雅地啜著魚湯,向蘇菲確認道。蘇菲則是將麵包撕成小塊送入口中,並點了點頭。
「要是他稍有疑心,我應該就沒辦法在今天之內返抵家門了。」
順帶一提,蘇菲在返家時因為做出了一把抱住堤格爾的荒唐之舉,而被眾人逼著在離堤格爾最遠的位子就坐。雖然當事人表示「我只是找個看起來最暖和的人取暖罷了」,但卻沒人採信她的說法。
而坐在蘇菲隔壁的奧爾嘉,此時正無言地將麵包和烤肉串塞入口中,並嚼著手上的起司。
她雖然看起來有認真聆聽交談的內容,但似乎是以滿足自己的食慾為先。
堤格爾啜了一口魚湯,呼出了一口熱氣。湯裡有以滾刀切成小塊的鱔魚肉、大小適中的馬鈴薯塊、洋蔥和胡蘿蔔。
試著嚐上一口後,吸收了鹽巴、胡椒和湯汁的鱔魚鮮味登時在嘴裡擴散開來。在吞下肚後,一股暖氣隨即從身體內側散發出來。鱔魚固然十分鮮美,不過入口即化的馬鈴薯和胡蘿蔔也相當美味。
在蘇菲結束話題後,接著便由堤格爾開始說明。
只不過,他在市區收集到的資訊實在是貧乏得不值一提,由於他打算盡快跳過,索性就草草帶過了。他所講述的內容,以救助莉莎、從她口中打聽到的資訊為主,有時艾蓮也會出言補足。
「伊莉莎維塔似乎是被凡倫蒂娜找上,要她公開支持盧斯蘭殿下的樣子。光從這點推敲,也能確定凡倫蒂娜和菲尼莉雅已經聯手合作了。」
艾蓮的發言讓米拉皺起了臉龐。
「菲尼莉雅是出於何種理由與她合作的呢?她這個人是依據計畫行事的類型,還是感情用事的個性?」
「是依據計畫的那種吧。」
艾蓮立刻回答道。莉姆也附議似地點了點頭,並補充道:
「雖然還不到冷酷無情的地步,但我認為她基本上不會以情緒性的原因作為行動的依據。她之所以會和凡倫蒂娜聯手,恐怕也是因為對方提出了與風險相符的利益。」
「既然凡倫蒂娜被下了禁足的命令,那做出相同行為的菲尼莉雅應該也會受到一樣的懲處吧……不過,『與風險相符的利益』是嗎,一時之間還真想不到是什麼東西呢。」
「只要直接從她口中問出來就好了。」
艾蓮毫不掩飾戰意地回應米拉。一旦菲尼莉雅開始禁足,要爭取到那樣的機會想必不難。
「話說回來,莉莎有說要將這件事回傳給路伯修嗎?」
堤格爾回想起侍奉她的騎士那姆和老文官拉薩爾的面孔,這麼出口問道。她的屬下們都是忠心耿耿的人物,一旦聽聞主君遇襲,肯定不會坐視不管。
嚼著烘蛋的艾蓮點了點頭。
「等她醒來了,就叫她寫封信吧。要是沒辦法拿筆的話,就找個人代筆。我打算等天亮後,找個能信得過的人將信件送往路伯修。」
目前最教人擔憂的,就是讓錯誤的情報流到路伯修裡面。雖說現況刻不容緩,卻也不能在資訊的精確性上輕忽大意。
之後,艾蓮談起了她與尤金會面時的光景。她把胡來的低階貴族轟出宅邸一事被改編得合情合理,但堤格爾和莉姆都沒有插嘴。畢竟他們都不打算讓話題脫離原本的議題。
等艾蓮說完後,堤格爾向蘇菲問道:
「凡倫蒂娜真的把告密的內容當真了嗎?」
就客觀來說,她的行為只能用愚蠢兩字來形容。不僅沒有調查告密內容的真偽,還親自執起武器襲擊戰姬,最後不僅沒能得手,還被盧斯蘭下了禁足的懲罰。
然而,沒有人認為那位虛影的戰姬會犯下這等過錯。她肯定是懷有某種目的。
「應該是裝作相信的樣子吧。」
蘇菲將銀杯遞到嘴邊,以冷靜的語氣回答堤格爾。
「不過,她不是被下了禁足的命令嗎?」
堤格爾一問,蘇菲那雙綠寶石般的瞳孔便閃爍著淘氣的神采。
「我說,堤格爾呀,凡倫蒂娜她們禁足一事,究竟會對王宮造成多少影響呢?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被突如其來地這麼一問,堤格爾一時之間慌了手腳。
「我想想……因為殿下很倚重她的協助,所以在政務上應該會出些亂子吧?」
「還有呢?」
光華的耀姬露出了喜孜孜的笑容,追問起下一個答案。
對於青年拿著咬到一半的麵包開始沉思的反應,莉姆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只見她頂著一貫的撲克臉插嘴說道:
「蘇菲亞大人,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對吉斯塔特的宮廷並不甚瞭解,您雖然要他去思考,但這豈不是有強人所難之嫌?」
「哎呀哎呀,看到可愛的學生被逼入窘境,就連莉姆都要投降了呢。還是說,妳是想主張只有自己可以給堤格爾出題呢?」
被蘇菲這麼一調侃,莉姆微微紅起了臉龐。從她的反應看來,蘇菲似乎是猜對了。艾蓮露出了苦笑,從旁打岔道:
「繼續說下去吧,蘇菲。我也很在意啊。」
也許是對這番互動感到滿意了吧,蘇菲說了句:「也是呢。」老實地點了點頭。她收起臉上的笑意,以嚴肅的神情說道:
「不用多久,王宮內就會爆發權力鬥爭了。我之前也說過,殿下和凡倫蒂娜積極提拔了新的人才,不過呢……」
過去一直在王宮裡任職的人們,紛紛收到了調職的命令。
能留在宮內的還算是運氣好,有些人被任命為巡檢,並收到了巡察數座都市的任務;也有些人被任命為偏僻地區的代理領主的輔佐人員。自王都離開的人們確實不在少數。
而還留在王宮的人們,也都抱持著「或許明天就輪到我被調離」的不安感。這些人都對盧斯蘭和凡倫蒂娜抱持著反感。
此外,支持尤金的人們也敵視著凡倫蒂娜。畢竟,若不是她將盧斯蘭帶回王宮,下一任國王就會落在尤金的手裡了。
他們若是將今天的事件視為凡倫蒂娜的失態,肯定會歡天喜地地落井下石吧。他們肯定會擬定計畫,在凡倫蒂娜的禁足期間結束前串通聲息,不讓她有再次接近盧斯蘭的機會。
「盧斯蘭殿下雖然下了封口令,但到昨天為止一直待在殿下身邊的凡倫蒂娜,忽然就落得禁足的處境,不管怎麼想,這事都是紙包不住火的。」
蘇菲的話語讓堤格爾等人面面相。青年面色凝重地問道:
「換句話說,凡倫蒂娜是為了引誘與自己敵對的勢力出洞,才會故意接受禁足的處分嗎?」
「我是這麼認為的。」
蘇菲腦海裡浮現的,是收到懲處時,凡倫蒂娜那張冷靜的側臉。這樣的發展若早在她的計畫之中,那也難怪她能那麼冷靜了。
「能順利殺掉我和莉莎固然不錯,但就算失手,也能對宮廷帶來衝擊,並引出敵對勢力。這也可以視為對帕耳圖伯爵支持派的挑釁呢。對於輔佐盧斯蘭殿下的凡倫蒂娜來說,她的心腹大患終究還是伯爵。」
艾蓮焦躁地歪起臉孔,莉姆則是臉色陰鬱。米拉瞥了兩人一眼後,向蘇菲投去了問題:
「我是能理解凡倫蒂娜對妳動手的原因,不過,菲尼莉雅為什麼要襲擊莉莎呢?」
「我能想到的理由有二。其一是地理方面的問題。」
蘇菲在空中比劃手指,描繪出吉斯塔特的地圖。
「凡倫蒂娜治理的奧斯特羅德位於王都東北方,而菲尼莉雅治理的萊格尼察則位於王都西方。然後,莉莎治理的路伯修則是位於王都西北方。只要莉莎能按兵不動,凡倫蒂娜和菲尼莉雅就能在沒有後顧之憂的狀態下出兵了。」
「第二個理由呢?」
「她大概在某個時間點上,就察覺到莉莎沒有打算加入她們的意思了。或許是因為她曾發表過對帕耳圖伯爵友善的發言,也或許——」
蘇菲的眼睛望向了銀髮戰姬。
「——和妳有關喔,艾蓮。」
「什麼意思?」
艾蓮皺起了臉龐。蘇菲盈盈一笑,說道:
「因為妳和莉莎的關係產生了變化。和過去相比,妳們最近已經進展到會對彼此打招呼的交情了吧?如果冒犯到妳的話,那我會道歉的,不過,若是在兩年前的話,我怎麼樣也無法想像妳會去為莉莎看病呢。」
「也沒什麼……不過是端個藥過去,沒什麼……大不了的。」
雖然沒將視線撇開,但艾蓮的回應還是有些吞吞吐吐。
「對了,今年的太陽祭上,妳們之間的氣氛好像不怎麼火爆嘛。」
米拉像是回想起來似地說道。
「艾蓮,若是殿下和伯爵產生了對立,我想妳和莉姆應該會選擇站在伯爵那一方吧?」
蘇菲面不改色地提出了一個危險至極的情境。艾蓮雖然露出不悅的神色,但還是沒有否定地點了點頭。畢竟,若真的發生了那樣的狀況,她的確會如蘇菲所說,與尤金站在同一陣線。
「對於和殿下站在同一陣線的凡倫蒂娜她們來說,妳才是頭號的眼中釘喔。她們原本以為,莉莎和妳是處於敵對的關係,結果實際接觸後,她們才發現自己錯了。也許是因為莉莎曾做出袒護妳的發言吧。」
艾蓮將視線落在銀杯裡的液體上。在聽過莉莎提及的往事後,她認為那的確是有可能的。
「對凡倫蒂娜來說,這已經足以讓她判定莉莎不可信了。而若是加上剛才提到的第一個理由,也許就讓她產生了盡早排除掉莉莎的念頭吧。」
「若真是如此,那最後能活下來的,就只有願意和她們一鼻孔出氣的戰姬吧?」
米拉那對藍色的眼睛散發出冷冽的光芒。要她支持盧斯蘭不是不行,但若在表明之前,必須先向凡倫蒂娜表現出合作的姿態,那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對奧斯特羅德的戰姬投以冷笑吧。
「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也許是吃飽喝足了——奧爾嘉這時抬起了臉發言。蘇菲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視線投向有著深紅色頭髮的青年。
「讓我聽聽你的想法吧,堤格爾。」
堤格爾雖然露出了訝異的神色,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圖——她想聆聽不屬於戰姬的意見。若是詢問莉姆的話,她八成會顧慮到艾蓮的立場吧。
堤格爾看著喝空的銀杯,陷入了思考之中。不過,他並沒有思考太久。青年環視了眾人的臉孔一圈,說道:
「我想確認一下,我雖然對盧斯蘭殿下的為人不太瞭解,但殿下應該具備擔任統治者——以及下一任吉斯塔特王的能耐對吧?」
「我對於殿下即位吉斯塔特國王一事,並沒有抱持反對的態度。」
率先回答的是蘇菲。
「雖然他的健康狀態讓人有些擔憂,但若能確實避免凡倫蒂娜干預政事,讓殿下統治吉斯塔特,應該是最好的方案吧。」
「我的想法和蘇菲一樣喔。」接著開口的是米拉。
「我對殿下瞭解不深,但目前還沒有什麼討厭他的理由。況且,我的母親也說過,王子是一名天資優異的人物。」
米拉的母親,就是上一任凍漣的雪姬。據說在八年之前,盧斯蘭的表現儼然是一名聰明又開朗的王子,因此她的母親肯定不是信口胡謅。
「我也對盧斯蘭王子一無所知。不過,我相信在場的大家。因為妳們擔任戰姬的時間都比我長,因此我相信妳們的判斷。」
奧爾嘉說道。這是在表明自知不夠成熟,但還是願意為自己的判斷負責的決心。蘇菲對她投以微笑後,有著淡紅色頭髮的戰姬便低下了頭。
最後,艾蓮以沉穩的語氣回答:
「我想,尤金若是登上王位的話,應該能成為不輸歷代國王的優秀君主。」
米拉有些訝異地瞇起雙眼,蘇菲則是看似愉快地放鬆嘴角。艾蓮沒在意兩人的反應,繼續說道:
「我雖然不喜歡維克特王,但他是一名治理這個國家長達數十年的大人物。既然曾被那位國王指名成繼承人,就代表尤金卿確實具備著足夠的才幹吧。然而……尤金卿並不打算登上王位,而是向盧斯蘭殿下宣誓了忠誠。」
艾蓮輕輕地做了一次呼吸,改變說話的口氣,紅寶石般的眸子散發著些許熱氣。
「我希望能成就尤金卿的心願。不過,盧斯蘭殿下若是要與尤金卿開戰,那我就會守護尤金卿。」
莉姆無言地點了點頭,像是在說「艾蓮的意見就是自己的意見」似地。
「——謝謝妳們。」
堤格爾站起身子,向眾人深深地低下頭。接著,他開始述說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我們現在應該做的,是讓盧斯蘭殿下和尤金卿重修舊好。」
只要兩人能攜手合作,或許就能讓蘇菲掛心的權力鬥爭化為烏有,而這肯定也能成為箝制凡倫蒂娜的一步。
而就堤格爾個人來說,吉斯塔特若不維持安定,他就無法安心地調查魔物的來歷。就布琉努的立場來說,他也希望與己國釋出善意的鄰國能保持平穩的狀態。
況且,堤格爾對於尤金和盧斯蘭的印象都不差,而尤金更是曾為他亡故的雙親向神明獻上祝禱。
「你要是那種長了點歪腦筋的人,八成會鼓吹我們讓尤金登上王位,並藉機賣他人情,好維持與布琉努之間的外交關係吧。這種提議,還真是很有你的風格啊。」
艾蓮那對紅寶石般的眸子綻放精光,露出了自豪的笑容。米拉等人也露出了交雜著信賴與親暱的笑容點了點頭。堤格爾則是有些害臊地聳聳肩。
「我只是盡我所能罷了。」
就像他一直以來所做的那般。
「首先,就以盧斯蘭殿下為目標吧。請妳們幫我。」
迄今,堤格爾在遇到各式各樣的難關時,都是和她們同心協力地闖過的。
這回肯定也是如此。



菲尼莉雅·阿爾夏芬造訪王宮的時候,正巧就是蘇菲等人返抵宅邸的時間點。這是因為凡倫蒂娜事先交代過,無論成敗與否,都要來王宮一趟的關係。
然後,她在數名士兵的包圍下,目前正沿著走廊前進。
士兵們顯然不是為了守護菲尼莉雅,而是為了不讓她逃跑而包圍起來的,但黑髮戰姬卻露出了相當配合的態度。
這不是因為她信任凡倫蒂娜,而是因為士兵們顯露在臉上的感情並不是敵意,而是恐懼和困惑,加上自己的龍具依然佩戴在身上的關係。
若真的有什麼萬一,她就打算用這對雙劍殺出一條名符其實的血路。
菲尼莉雅被帶到了一間客房。打開房門後,在只有燭台和暖爐火光照映的空間裡,可以看見凡倫蒂娜正傭懶地坐在沙發上頭。
「妳依照約定前來了呢。」
凡倫蒂娜露出甜美的微笑,向菲尼莉雅揮了揮手,並邀她坐在自己對面的沙發上。雖然房裡已經被烘得相當溫暖,但菲尼莉雅沒有脫去外套,就這麼在沙發上就坐。
「我失手了。」
她沒多說什麼開場白,簡短地這麼報告道。凡倫蒂娜先是露出了愣怔的神色盯著她瞧了好一會兒,這才在嘴角露出了苦笑。
「我也是。看來計畫不怎麼順利呢。」
菲尼莉雅以簡潔的口吻,說明她和莉莎交手的過程,以及被堤格爾介入的結果。凡倫蒂娜抵著下顎,做作地嘆了口氣。
「居然偏偏是遇上了馮倫伯爵呢。」
「真是嚇了我一跳,我從來沒看過那種男人。」
談及堤格爾使弓的本事時,菲尼莉雅的話聲帶了幾分熱意。
「那個男人,真的有辦法將箭矢射到三百阿爾昔外嗎?」
「可以吧。在與薩克斯坦軍交戰的時候,我就目睹過好幾次類似的技法。」
凡倫蒂娜斬釘截鐵地肯定道。
「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但妳該不會是喜歡上他了吧?」
凡倫蒂娜紫色的眼眸裡散發著好奇的光芒,向菲尼莉雅問道。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她還是第一次看見菲尼莉雅如此直率地稱讚某人。她一直以為,菲尼莉雅在乎的只有鍛鍊自己,以及壯大萊格尼察而已。
菲尼莉雅輕晃肩膀,淺笑道:
「若是說我迷上了他的弓技,那確實是有那麼一回事。若是對弓箭稍有心得,或是認識幾名弓箭高手的人看了,也會有和我一樣的感想吧。」
「還請妳別移情別戀呀。」
半開玩笑地回話後,凡倫蒂娜隨即回歸正題。
「妳選擇撤退是對的。要是殺了他的話,會引發不少問題的。」
「除了會影響和布琉努的關係之外,還有其他的問題?」
菲尼莉雅這麼一問,凡倫蒂娜隨即側起了頸子。
「這個嘛……既然機會難得,那我就告訴妳吧。不過,我目前知道的,也還不是全貌就是了……」
凡倫蒂娜開始說明堤格爾那把黑弓的來歷。不過,菲尼莉雅卻沒有像面對他的技術那般露出感動的神情。她認為,對上超常的力量,只要以超常的力量將之擊潰即可。
在話題告一段落之際,菲尼莉雅問道:
「接下來該怎麼做?」
「妳和我都會面臨禁足的處分。為了讓我倆分開,殿下應該會將妳我安置在王宮內的某間房裡吧。請暫時乖乖地過上一陣子。」
說是意料之中,也確實是一如預期。凡倫蒂娜早先就說過,萬一沒能成功殺掉莉莎或蘇菲,就會變成這種發展。
菲尼莉雅認為,雖然受到了堤格爾的妨礙,但沒能殺死莉莎,應該還是得歸咎成自己的過失。她沒有抗拒禁足處分的打算。不過,她不喜歡一個人在房間裡發呆。
「在禁足的這段期間,有沒有什麼打發時間的法子?」
「不妨向殿下拜託,請他送來一些故事書吧?這其中有非常值得一讀的好書喔。」
凡倫蒂娜探出身子,紫色的眸子喜孜孜地綻放光芒,但菲尼莉雅則是以一副嫌煩的眼神望了回去。
「我對書沒轍。只要一攤開書本,我就想睡。」
「這不是很好嗎?如果每天都在睡眠中度過,看守的人也會放鬆戒心的。」
凡倫蒂娜帶著不知有幾分是認真的笑容提議道。菲尼莉雅雖然感到不悅,但因為嫌麻煩,她也沒有繼續爭論下去。
過沒多久,盧斯蘭便現身了。
兩名戰姬隨即單膝跪地。聽完菲尼莉雅的報告後,盧斯蘭嘆了口氣。
「馮倫伯爵啊……」
戰姬相互爭鬥的消息被外國人目擊,實在不是一件好事。鄰近諸國要是對盧斯蘭的治理手腕感到懷疑,說不定會透過某些形式干涉內政。
盧斯蘭向凡倫蒂娜問道:
「蒂娜……不對,凡倫蒂娜,妳對告密者的身分可有頭緒?」
「在下僅有想到一人。」
凡倫蒂娜靜靜地回答:
「是卡薩柯夫伯爵……他是治理位於西北部、名為波魯斯的領地的貴族。」
盧斯蘭搜尋著腦中的記憶,隨即苦著一張臉點了點頭。
「我記得奧格爾特卿在去年因私戰而喪命,之後由長男繼承了爵位。」
奧格爾特·卡薩柯夫是一名威猛勇敢的男子,甚至曾擁有「血腥的卡薩柯夫」的別名。他極端地厭惡異彩虹瞳,在去年冬天對領地相鄰的莉莎發起私戰,但卻反遭殺害。不過,與之單挑並將他擊斃的並非莉莎,而是與她一同參戰的艾蓮。
「目前的當家是艾戈爾卿,但我聽說他相當憎恨伊莉莎維塔和艾蕾歐諾拉。」
「知道了,我會記著的。」
默默地聆聽對話的菲尼莉雅,認為自己能維持垂首的姿勢算是相當好運。因為如此一來,她就不用以憐憫的眼神看向王子了。
艾戈爾這名男子憎恨艾蓮與莉莎是事實,而他確實也告了密。
然而,讓他採取告密行為的,卻是凡倫蒂娜。她偷偷地將資訊透露給艾戈爾,煽動他的敵意,並為他打點好安排。當然,艾戈爾根本不曉得凡倫蒂娜的存在,也認為這樁告密行動是他憑一己之力完成的。
「菲尼莉雅啊。」
被盧斯蘭以沉穩的口吻這麼一喚,令煌炎的朧姬身子一僵。
「妳剛當上戰姬不久,想必吃了不少苦頭。然而,這次的風波,是不能用事前調查不周輕輕帶過的。即使貴為戰姬,我也得嚴厲地懲罰妳。」
「既然讓殿下感到痛心,在下已無辯解的餘地。靜候您的發落。」
菲尼莉雅所遊說的,其實是凡倫蒂娜事先教過她的定型文句。
如此這般,兩名戰姬受到了禁足的處分。




本帖最后由 a8901566 于 2017-7-18 01:49 编辑


2.攜手合作
堤格爾在王都席雷吉亞的住處,是位於王宮外圍的一座宿舍。
正確來說,這裡其實應該是布琉努使節團的招待所才對,但青年在幾天前就將絕大多數的使節團成員遣回了國內。由於已經辦完公事,堤格爾現在可說是完全出於私人目的留在吉斯塔特的,而他不打算讓使節團的人陪他留在這裡。
現在還住在這座宿舍裡的,就只有可以稱作是堤格爾直屬部下的三名男子。他們分別是葛斯伯·羅達特、傑拉爾·奧杰和達馬德。
在發生戰姬內鬥的隔天早上,這三人在宿舍門口碰了面。夜間的大雨此時已然止歇,萬里無雲的晴空遍布著通透的水藍色。
「結果堤格爾沒在昨天晚上回來啊。」
葛斯伯說道。他有著帶點灰色的黑髮和黑色的雙眼,從小就與堤格爾認識。不過,與其說他是堤格爾的朋友,更像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兄長。而他在說這句話的語調裡,也透露出以一名年長者而非部下的立場,為堤格爾感到操心的心情。
「是呀。一名使者在昨天的深夜來訪,告知了他在歐貝達斯閣下的宅邸借宿的消息。」
傑拉爾擦著睏倦的眼角說道。他的衣著雖然打理得十分整潔,但原本就捲翹的那頭褐髮,在睡過一覺後更是翹得誇張許多。
至於三人之中唯一的墨吉涅人——達馬德,則是以厚重的外套包覆著身子。他之所以一直沒說話,並不是因為心情不好,而單純只是因為怕冷的關係。雖然身為一個千錘百煉的戰士,達馬德還不至於耐受不住,但這裡的氣溫已經足以讓他減少開口的力氣了。
「該怎麼辦?要先去宅邸一趟嗎?」
「總之,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吧。雖然我不打算一早就喝葡萄酒,但還是想喝點熱呼呼的東西。」
葛斯伯這番話也是在體恤達馬德的身體狀況。黑髮的墨吉涅人雖然稍稍瞇細雙眼,但並沒有開口說出任何話語。
三人走上了大街,昨晚殘留的雨水此時化為薄冰,為街道鋪上了一層雪白。
「今天也是在王都裡兜圈子啊?」
在走了大約十步路後,達馬德用有些冷淡的口吻問道。
他們三個——加上萊德梅里茲的盧里克,目前正和堤格爾一樣,正致力在王都裡蒐集情報。葛斯伯和盧里克一組,而傑拉爾則是與達馬德一組,前往和堤格爾等人不同的街區四下打轉。
「那得視堤格爾的狀況而定。」
葛斯伯心不在焉地眺望著來往的行人說道。
「要是他被捲進了麻煩的事件裡,就得幫他一把啦。」
「我倒是認為,他現在的狀況就已經很糟了呢。」
傑拉爾露出了酸溜溜的笑容,接著壓低了音量繼續說:
「雖說是在暗巷裡頭,但沒想到會在市區裡發生戰姬互鬥的事件。就我個人來說,實在是很想向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進言,請他在今天之內整妥行李返回布琉努呢。」
「我雖然也這麼認為,但怎麼樣都沒辦法對他開口啊。如果真的有了什麼萬一,也只能做好奉陪的準備了。」
兩名布琉努人腦海裡浮現的,是布琉努的統治者——蕾琪公主的存在。據說,在堤格爾自亞斯瓦爾王國返國途中下落不明之際,蕾琪曾展露出令見者無不腿軟的熾烈怒火。
那其實只是傳聞,畢竟葛斯伯和傑拉爾都沒有親臨現場。而對於看過蕾琪平時為人的人來說,要想像她生氣的光景實在是一大難事。
然而,兩人都很清楚,蕾琪其實是以一介女子的身分對堤格爾懷抱著愛意的。而他們也知道,以宰相玻德瓦為首的某些派系,正盤算著將堤格爾擁戴為下一任的布琉努國王。
要是青年出了什麼意外,兩人肯定是難辭其咎。
「要是這麼怕麻煩,就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小子綑起來扛回布琉努不就得了?」
達馬德這麼一說,葛斯伯隨即搖了搖頭,傑拉爾也聳聳肩說道:
「雖說根據情況,確實是有可能用這招作為最終手段,但只要搞過這麼一次,他就再也不會把我們的意見聽進去了。」
「再怎麼說,我也不敢得罪未來的國王陛下啊。」
兩人嘴上這麼說,臉上浮現出的卻非無奈或是不滿的神情。他們的表情就像是在說「既然如此,我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似地。
「話說回來,你又有什麼打算?我看你好像不怎麼急著回祖國啊?」
傑拉爾的雙眼帶著幾許好奇,望著達馬德說道。
在從布琉努出發前,堤格爾曾與他做過約定,一旦辦完公事,就會還他自由。
如今,此行的公事告一段落,達馬德應當已成自由之身。他應該已經沒有陪著葛斯伯等人在王都蹓躂的必要。
在過了約數到三的時間之後,達馬德這才皺著臉回答:
「我也有看清吉斯塔特局勢的義務。」
在這幾天,達馬德和傑拉爾四處查訪在王都過日子的墨吉涅商人或工匠,並向他們打聽消息。根據這些人的說法,墨吉涅國內似乎即將爆發大規模的內亂——考慮到資訊傳遞所需的時間,或許已經爆發了也說不定。
在這種情勢下,自然會關注鄰國的狀況。而對局勢掌握得愈清楚之人,想必就愈會被受到重用吧。為此,達馬德必須在王都多滯留一陣子。
達馬德這麼說明後,卻見傑拉爾露出了像是覺得滑稽的笑容——
「我就姑且當作是這個原因吧。」
墨吉涅青年雖然對這樣的回應感到不快,卻也沒有出言反駁。
對於出生在貧窮農家的四男達馬德來說,他的夢想就是在主君——『赤鬍』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底下建立功勳,並藉此出人頭地,過上優渥奢侈的生活。而這份夢想至今依然沒有改變。
只不過,他最近漸漸認為,就算在這條夢想之路上頭稍稍繞個遠路,似乎也是個不壞的決定。對現在的他來說,肯定還有這麼一些空檔存在。



蘇菲亞·歐貝達斯的宅邸,此時正被一片喧囂的氣氛所包覆。這是因為有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來訪的關係。
看到來到大廳接待的蘇菲,來客露出了感到過意不去的笑容。
「真不好意思,一大早就來打擾妳,蘇菲亞。」
「不,殿下願意光臨在下的宅邸,實乃榮幸之至。」
蘇菲亞恭敬地低頭說道。站在她身前的,正是盧斯蘭。
在昨晚的深夜時分,盧斯蘭派遣了使者造訪宅邸,向她確認堤格爾是否待在此地,以及詢問莉莎的下落。
蘇菲答覆莉莎目前正在宅邸裡休憩後,使者遂在告知「王子殿下將於明日造訪」後,離開了蘇菲的宅邸。
——話又說回來,我還真沒想到他會一大早就來呢。
現在應該是平民還在吃早餐的時間才對。盧斯蘭套了一件外套,並深深拉低兜帽作為喬裝;只帶了兩名隨從的他,據說是從王宮一路走過來的。以王子這層身分來說,他這微服出巡的陣仗實在是小得讓人難以置信。
在要侍女們將王子的隨從們帶至客房休息後,蘇菲便偕同盧斯蘭王子一同前往莉莎的房間。
異彩虹瞳的戰姬才剛剛睡醒,她聽蘇菲說過事情的始末後,便在睡袍上罩了件披肩,與王子見面。
踏入房內的盧斯蘭,以沉痛的神色看著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莉莎,並要她別拘泥禮數,躺著休息無妨。
「伊莉莎維塔啊,妳能保全性命真是太好了。這是我監督不周所犯下的失態,實在是萬分抱歉。」
「殿下的心意,讓在下萬分感激。然而,殿下萬萬不可為此操心。在下明明身為戰姬,卻仍是犯了輕忽大意的失誤。況且,無論是誰,都沒有辦法掌握他人的想法和行動,並先行做出應對的呀。」
莉莎的話語讓盧斯蘭一臉苦澀地點了點頭。
「我會謹記在心的。我已經對菲尼莉雅下了禁足令,而關於告密者的身分,我目前也在著手調查。一旦查出主犯,我一定會給予對方應得的懲罰。我不求妳能為此收起怒意,不過,妳若有什麼打算的話,希望能先知會我一聲。」
這段話的弦外之音自然是「不准妳輕舉妄動」。也許這正是盧斯蘭特地親臨的目的吧——而莉莎則是接受了這樣的提議。
「在下絕非血氣方剛之輩,若能透過溝通和平收場,那在下自然樂意接受殿下的仲裁與安排。」
說老實話,莉莎的心底依然縈繞著針對菲尼莉雅的怒火。不過,一國王子都只帶著少數的隨從,徒步從王宮登門遙訪了——而且還是在這麼大清早上門,這份誠意確實是值得敬重。況且,莉莎也確實不打算主動挑起戰火。
囑咐莉莎要好好休養後,盧斯蘭隨即離開了莉莎的房間。之所以會這麼簡短地結束對談,也是因為顧慮到身為傷患的她吧。
盧斯蘭對在走廊上等候的蘇菲道謝,並問她是否能準備一間空房給自己。
「我有話想和馮倫伯爵說。」
如此這般,被蒂塔從床上挖起來的堤格爾,就這麼被安排到其中一間客房與盧斯蘭會面了。栗髮侍女以熟練的手法,將青年睡翹的頭髮梳理整齊。
在布置成暖色系色調的客房裡,堤格爾和盧斯蘭各坐在一張皮椅上對視而座。侍女將一瓶葡萄酒、兩只銀杯和盛了起司和炒豆的碟子擱在椅旁的桌面上後,隨即退出了房間。
「上次與閣下這麼對談,是您以布琉努使節團身分造訪王宮的時候吧?」
王子的表情和口吻略顯僵硬,為了讓現場的氣氛緩和下來,堤格爾露出了沉穩的笑容開口說道:
「殿下,這裡既非公開場合,您大可稱呼我為堤格爾無妨。」
盧斯蘭的唇角露出了微笑。他從椅子上起身,走到了堤格爾的身旁,並握住了青年的手。王子以像是要交疊雙手般的力道用力握住了堤格爾的手,深深地低下了頭。
「堤格爾啊,我打從內心感謝你守護了我國重要的戰姬。」
青年在為此感到開心之前,首先湧上的是一股困惑之情。盧斯蘭的手掌相當乾硬,而且他的握力相當強,讓人難以和他的外貌聯想在一起。自掌心傳來的暖意,似乎也蘊含了他感激的心意。
花了一次呼吸的時間調整好情緒後,堤格爾一邊留心別因內心的沉痛而皺起臉龐,一邊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殿下的感激固然讓我開心,但我不過是保護了自己重視的戰友罷了。」
「戰友……?」
盧斯蘭抬起臉龐,對堤格爾露出了詫異的眼神。青年點點頭繼續說道:
「伊莉莎維塔·法米那既是我的恩人,也是曾與我並肩作戰過的朋友。」
「我是聽說過你和我國的戰姬們交情匪淺,但還真不知道有這回事……」
盧斯蘭的說話聲裡透露了些許好奇,放開了堤格爾的手,並坐回自己的椅子。在堤格爾有所動作前,王子便先拿起了葡萄酒瓶,為兩只銀杯斟了酒。
由於再怎麼說都不可能出言拒絕,於是堤格爾在說了句「謝謝您」後接過了銀杯。盧斯蘭以吉斯塔特語喊著「乾杯」,將銀杯舉至眼睛的高度,堤格爾也以不怎麼流暢的吉斯塔特語跟進。
「堤格爾啊,方便的話,你能不能說給我聽呢?不只是伊莉莎維塔而已,我還想知道你和其他戰姬之間的往事。」
「好的。那麼,我就盡量長話短說吧。」
堤格爾以笑容回應道。的確,己國的重臣——戰姬們若是與外國人有深交,確實是會讓人感到在意。
以葡萄酒潤過唇後,堤格爾便侃侃而談,自兩年前的迪南特之役談起。他不僅講迆了布琉努的內亂和在亞斯瓦爾的見聞,也提及失去記憶時,在莉莎底下做事的那段時期。至於魔物的存在有可能會讓話題扯遠,他索性隻字不提。
起初,盧斯蘭並沒有出言打岔,只是以認真的神情傾聽著,但從話題中段開始,他便津津有味地聽得出神了。像「關於這部分再說詳細一點」這樣的要求也不時出現,反而讓堤格爾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在青年終於結束話題之後,盧斯蘭感慨地嘆了口氣。
「原來如此,戰友這樣的說法確實是極為貼切。」
「關於這起事件,我並不是出於布琉努使節團的正使身分協助伊莉莎維塔閣下的。若您能看作這是戰友之間的相互協助,那在下就感激不盡了。」
堤格爾這番話也包含了「不想將此事公開」的意思。在看出這一點後,盧斯蘭露出了微笑。
「我明白你的心情了。那麼,對於你與我國重要的戰姬所締結的這份友誼,我想以個人的身分向你贈禮。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感謝您的厚意。不過,我一時還想不到有何需求,是否能請您給我一點時間呢?」
堤格爾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他察覺王子這份個人的禮物,也包含了封口的意思在內。這是一份需要經過深思熟慮才能接下的禮物。
堤格爾斂起了表情,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
「殿下,關於凡倫蒂娜閣下……」
在提到她的名字的瞬間,盧斯蘭的眉間登時皺出了幾條橫紋,堤格爾不禁內心一顫,但他仍是鼓起了勇氣,把話繼續說下去。
「這原本不是我該開口之事,還請您見諒。就我所知,殿下重用她一事,似乎引起了部分人士的不安。」
堤格爾感覺得到嘴裡正傳來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他固然對凡倫蒂娜懷有怒意,卻也多次在戰場上受她協助。那名黑髮戰姬,肯定也是堤格爾的戰友之一。
更重要的是,堤格爾並不是吉斯塔特的人。如果凡倫蒂娜在上次事件裡傷害的是布琉努人也就算了,但對於目前的堤格爾來說,他並沒有立場對此事置喙。
盧斯蘭靜靜地閉上了雙眼。以他的立場,就算在一怒之下將堤格爾暴打一頓也沒問題。因為犯錯在先的,是以外人身分多管閒事的青年。就算被王子曲解為「這是假忠告之名行干涉內政之實」,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然而,盧斯蘭並沒有發難。他一口喝乾了銀杯裡的葡萄酒後,以沉穩的表情和口吻說道:
「也有人和我說過一樣的話呢。像是和這起事件有關的帕耳圖伯爵就多次這麼提出建言了。你認識伯爵嗎?」
堤格爾內心略感訝異,但還是點點頭說道:
「過去維克特陛下曾為我引見過伯爵。」
「這樣啊,這是因為父親……因為陛下他相當信任帕耳圖伯爵的關係吧。」
盧斯蘭雖然像是在緬懷過去般瞇細了雙眼,但很快又斂起了表情。
「不曉得你有沒有聽說過,有個童話故事是這樣的:迷路跑到了妖精世界的小孩子,在和妖精們玩耍了半天時間後回家,卻發現人界已經過了五十年的光陰,而小孩子的雙親和朋友們,此時早已離開了人世。」
這太過突然的問題,讓堤格爾連眨了好幾下眼睛。他在搞不懂對方意圖的狀況下回了句:「我聽過。」這時,盧斯蘭的雙眸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其實,我有長達八年的時間都被心病所苦……不過,我並不記得自己在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不對,應該說是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吧。」
王子的話聲裡蘊藏著深沉的焦慮、苦惱和不安。他的眼裡透露著劇烈的情感糾葛,令堤格爾說不出半句話,而盧斯蘭繼續說道:
「在八年前的那一天,我從一大早就待在王宮處理公務,直到中午為止……哦,這是因為陛下將部分政務交託給我處理的關係。在與文官們一同用過午餐後,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強烈的睡意,於是就稍微躺了一下。依照原本的安排,我在下午得和來自各國的使者們會面……」
盧斯蘭的藍色眼睛望向堤格爾——但他的眼裡並沒有青年的身影。
「誰知道,在我一覺醒來之際,卻發現是躺在神殿的一處房裡。我感覺身體十分沉重,幾乎不聽使喚,腦袋也無法好好運作,甚至以為是置身在夢境之中。而這時出現在我眼前的,就是蒂娜……凡倫蒂娜。」
根據王子的說法,是凡倫蒂娜照料了他,並告訴他現在的狀況。起初,盧斯蘭並不相信她說的話,但在看過自己在鏡子裡的模樣,並走出神殿,自遠處眺望熟面孔的身影後,他便相信了黑髮戰姬的話語。正確來說,是他不得不相信。
「凡倫蒂娜說,她找到了一個和我患了相同疾病、最後藥到病除的人士,並調製了相同的藥物讓我服下。她說,我持續服藥的時間長達了一個月左右。」
盧斯蘭將目光投向陽光灑落的窗口,維持這樣的姿勢繼續說道: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會陷入和剛才那個童話一樣的情境。和我有交情的朋友們都變得蒼老許多,甚至有人已不在人世……」
每從凡倫蒂娜的口中得知一項訊息,就重創了一次盧斯蘭的心靈。黑髮戰姬並沒有操之過急,而是靜靜等王子平復心情後,再繼續把話說下去。而在她的協助與調適下,盧斯蘭總算恢復到能夠進宮,並謁見維克特王的狀態。
「謁見陛下之際,我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歡喜,而是震驚。我所認識的陛下,是光是坐在王位上,就能散發出強烈威嚴和活力的人物。但如今的陛下卻消瘦許多,看起來像是縮小了一圈似地。」
原本,盧斯蘭打算在結束這場謁見後,就此離開王宮遠離俗世。在罹患心病的八年間,他已經失去了太多東西,令他痛徹心屝。
雖然對王子來說,那只像是十多天前的事,但對於他人而言卻是隔了整整八年的時間。他認為,自己實在是無力去填補那深不見底的鴻溝。
然而,被維克特王問了幾個問題,並一一據實回答後,盧斯蘭的心境也開始有了變化。他於此時堅定決心,不僅要以王子的身分協助國王,同時也要以兒子的立場支持父親。
「可想而知,要是現在的我重回王宮,勢必會掀起一波混亂。然而。我向凡倫蒂娜和其他人打探消息後,得知亞斯瓦爾和薩克斯坦正在相互爭鬥,而布琉努也因為連年的戰爭而疲憊不堪,就連墨吉涅也敗在了布琉努的手上。我會做出這般決定,也是因為認為此舉會得到帕耳圖伯爵的協助,當然,最為重要的理由,終究是因為有凡倫蒂娜在我身邊。」
盧斯蘭的神情,正透露出對凡倫蒂娜的全副信任。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堤格爾以感同身受的表情凝視著王子。
在這個孤身一人的世界裡,是凡倫蒂娜在旁提攜、指引著王子讓他向前邁步的。在這種狀況下,盧斯蘭當然會對她寄予百般信任。堤格爾暗忖,若是代換成王子的立場,自己肯定也會選擇相信凡倫蒂娜。
「在歷史上,也不乏戰姬在王子身邊輔佐的例子。若她是為了中飽私囊,或是為了讓親戚進入王宮擔任要職,那不管是她還是我,都確實是該受到責難。然而,目前並沒有這類案例發生。她的人事任用也是為了讓我能更為順利地處理政務,並不是什麼可疑的舉止。」
「是我失言了,殿下。雖說我未能得知有這層緣由,但對於令殿下感到不快一事,我還是深深地感到抱歉。」
堤格爾以真摯的神情低頭說道。
當然,其中還是有可疑之處——凡倫蒂娜是怎麼得知盧斯蘭的病徵的?雖說是在神殿裡遭到軟禁,但她是透過何種手段,才能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裡天天餵王子服藥?
然而,若是在此繼續深究,肯定就會惹得盧斯蘭勃然大怒了。
若是稍有不慎,他的一席話有可能會被解讀為誣陷忠臣的讒言。如此一來,這就不僅止於堤格爾個人的問題,而是會被視為布琉努對吉斯塔特展露了敵意。
「我想,凡倫蒂娜應該也是有她個人的盤算吧。」
在間隔了一段沉默後,盧斯蘭開口說道:
「我若是就此登上王位,那她的地位也會跟著扶搖直上。我雖然也想以公平的態度接待其他戰姬,但卻不打算輕視願意支持我的人士。」
堤格爾以極為自然的動作點了點頭。
兩年前,在堤格爾為了守護自己的領地——亞爾薩斯而戰之際,艾蓮就是在抱著個人盤算和對青年的信任之下,決定出兵協助他的。若是有人針對這點表示「這太可疑了,她一定是別有圖謀」的話,堤格爾肯定是會生氣的吧。
——我所該做的,並不是讓這位大人疏遠凡倫蒂娜。
這時,堤格爾忽然閃過了一個想法。
他拿起銀杯,啜了一口葡萄酒,在間隔了些許空檔後開了口:
「對了,殿下,關於您剛才所提及的贈禮……」
「你想到了想要的東西了嗎?」
也許是對能換個話題感到安心吧,嘴裡還嚼著起司的盧斯蘭探出了身子;而堤格爾也露出了看似開心的笑容說道:
「是否能請您召開一場狩獵大會呢?」
「在這隆冬時節狩獵嗎……?」
盧斯蘭像是在推敲堤格爾的目的似地,以訝異的眼神望向了青年。
「我想,就算前往獵場,應該也找不到多少獵物吧。況且,諸侯們正忙於過冬,想必不會有太多人響應。換個提案會不會比較好呢?」
盧斯蘭沒說出口的另一個理由,則是他礙於身處喪期,不適合舉辦太過張揚的活動。若是舉辦一場門可羅雀的冷清狩獵,那就沒辦法盡地主之誼了。
不過,堤格爾卻搖了搖頭。
「關於獵物方面,我會自行想辦法獵個幾隻的。雖說是正使身分,但我也對打獵小有自信。」
艾蓮等人要是在場,肯定會被堤格爾這番話惹得露出苦笑吧。盧斯蘭因為不知道青年的狩獵身手,因此只是點了點頭。堤格爾繼續說道:
「至於參與者的部分也不需太多,若您方便的話,不妨就以我喜好打獵為由,申請借用吉斯塔特王家管理的獵場,並藉此開設一場小規模的狩獵大會。」
「你有什麼目的?」
「我希望能安排一個讓殿下和帕耳圖伯爵加深情誼的場合。」
被盧斯蘭單刀直入地這麼一問,堤格爾也坦然回應。
「殿下應該也很清楚我國的現況。在戰事終於告一段落的現在,我國必須在戰後復興上挹注全力。吉斯塔特身為我國的友邦,自然是希望能維持安定的政局。為此,我個人認為殿下目前需要的,是一個能讓周遭人們明白兩位交情甚篤的公開場合。」
堤格爾這麼說完後,房裡隨即陷入了一陣沉默。
在過了約莫數到十的時間後,盧斯蘭才有了動作。他將身子靠上椅背,仰望天花板長嘆了一口氣。
「勞你費心了。」
在堤格爾還在為該如何回應而猶豫之際,盧斯蘭露出了苦笑繼續說道:
「老實說,我也正為與帕耳圖伯爵之間的關係感到苦惱。雖說現況算是迫於局勢,但他一直對我太過客氣了。真希望伯爵能恢復成昔日的脾氣啊。」
「昔日的脾氣是指?」
被勾起興致的堤格爾這麼一問,盧斯蘭的雙眼隨即綻放出緬懷過往的光輝。
「即使明知會惹得陛下不快,他仍會正言直諫,伯爵就是如此剛正不阿的男子。舉個過去曾發生過的例子——有一名隨從因為一時怠怱,將陛下的衣物弄得污穢不堪。當時的陛下大為震怒,打算當場處斬那名隨從,但伯爵卻挺身擋在陛下的面前。」
「伯爵是怎麼向陛下提出諫雷的?」
「伯爵一一舉出了那名隨從過去的功績。陛下雖然怒火未消地表示:『你這是要我饒恕他嗎?』但伯爵仍是毫無懼色地回應:『還請陛下三思。』而他當時面對的,可是已經拔劍在手的陛下呀。」
兩人雖然僵持了一陣子,但最後還是以維克特王的讓步作收。
國王板起臉孔下令:「提出你的方案看看。」而尤金則是答覆:「陛下是否能賞賜一件衣服,作為他勞苦功高的獎賞呢?」
「伯爵的意思不外乎是『既然那麼討厭髒衣服,不如就送出去算了』。陛下雖然笑著採納了他的提議,但帕耳圖伯爵若不是挺身站在陛下身前,而是在旁進諫的話,想必陛下也不會認真考慮吧。」
堤格爾讚嘆地吁了口氣。他這時再次明白,尤金是真的身懷足以被維克特王指名為後繼者的本領。盧斯蘭雖然以喜孜孜的神色看著堤格爾的反應,但隨即恢復成嚴肅的表情。
「我目前的立場離『穩定』兩字相去甚遠,因此,帕耳圖伯爵才會在進言上有所收斂。我雖然一直想和他促膝長談,但彼此都忙於政務,這樣的機會遲遲沒有到來……你的好意,我就心懷感激地接受了。」
「殿下,應該是我要道謝才是。感謝您願意聆聽不才之言。」
堤格爾雙手置膝低頭說完後,盧斯蘭直直向他伸出了手掌。
「堤格爾,你願意當我的朋友嗎?」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提議,青年以訝異的目光投向金髮王子。盧斯蘭以絕非說笑的神情繼續說道:
「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後,我希望能再次和你暢聊一番。下一次,我想和你聊聊關於打獵方面的事。我雖然很少打獵,但陛下和我說了不少那方面的事。我和你的年紀差距雖然有如父子,但若不厭惡的話,還希望你能接受。」
堤格爾只猶豫了大約呼吸兩次的時間。他粗魯地以衣服下襬擦拭手心後,隨即握住了王子的手。
「對了,陛下曾對我說過,他在我這個年紀時馴過老鷹,也養過獵犬呢。」
「這樣啊。」盧斯蘭破顏而笑,堤格爾也同樣露出笑容,並點頭致意。
「今後還請您多多指教了,殿下。」
吉斯塔特王子回握的手掌,就和剛才一樣十分有力。



在凡倫蒂娜被下令禁足後,以監察官身分派遣到她宅邸的,乃是沛迦門男爵。他今年二十七歲。
雖有男爵的頭銜,但他既無領地,亦無官銜。這幾年來,他輾轉在各地的村落或城鎮擔任代理領主,穩健地累積了不少功績。
他之所以會被提拔為這次的人選,並不是因為能力出眾,而是因為他有著耿直的個性,以及不屬於盧斯蘭派和尤金派的中立立場所致。而男爵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在戰姬們爆發內鬥的隔天,他帶著十名士兵造訪了凡倫蒂娜的宅邸。
凡倫蒂娜以身體不適為由,在寢室接待男爵。沛迦門讓士兵們在宅邸門前待命後,一個人前去會面。
凡倫蒂娜讓年老的隨從扛著龍具隨侍在側,自己則是躺在附有蓬頂的床上。她坐起上半身,向踏入寢室的沛迦門行了一禮。
「這回因為我犯下了失態,而給男爵添麻煩了呢。」
沛迦門則是刻意擺出了嚴肅的面孔點頭回禮。
「還請您千萬保重。不過,請不要以為我們會因為戰姬閣下的身體欠安,而在辦公上有所鬆懈。」
會把話講得如此直白,正是這名男人的特色所在。而凡倫蒂娜則是露出了乖巧的神情回了一句:「我會謹記在心。」
「那麼,恕我免去緊文縛節,能請您將龍具交出來嗎?」
男爵的視線自凡倫蒂娜身上移開,轉向隨從——以及他扛在肩膀上的龍具。若沒有龍具在手,戰姬就無法施展龍技。就這層意義上來說,自戰姬手中取走龍具也是舉足輕重的大事。
隨從以挺起肩膀的動作抬起長柄巨鐮,向前走了幾步。沛迦門男爵伸出雙手,接過了以漆黑與深紅色構成的駭人外型龍具。他打量著手中的巨鐮,像是感到意外地說出了感想:
「嗯,實際拿起來並沒有外觀那麼沉重啊。」
「男爵,我有一點要先提醒你。」
凡倫蒂娜的紫色雙眸閃過了冷冽的光芒。
「那把龍具——『封妖之裂空』艾薩帝斯雖是我的所有物,但同時也是奧斯特羅德公國的至寶。我是從上一任戰姬手中,一併接過了艾薩帝斯與奧斯特羅德之地,而我也打算傳給下一任的戰姬。」
「確實是如此沒錯,請問有何不妥?」
凡倫蒂娜抬起眼眸,望著皺起眉頭的沛迦門,稍稍瞇細了雙眼。
「借放在男爵手邊的期間,若艾薩帝斯出了什麼意外,那全奧斯特羅德公國便會與你為敵。」
「這是在威脅我嗎?」
沛迦門僵著臉龐,直瞪著凡倫蒂娜。他雖然沒有領地和官銜,但也因為如此,沛迦門對於這類話語更是敏感許多。
凡倫蒂娜晃著黑髮,左右搖了搖頭。
「不,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保管艾薩帝斯。此外,我所說的話語絕非虛言,畢竟萬一你事後發難,責怪我沒有早點提醒,我也會很困擾的。」
「我會謹記在心。」
在短暫地回應後,沛迦門便離開了寢室。
他走到了客廳,將龍具收到了事先準備好的大型木箱裡頭。
吉斯塔特官方知道戰姬可以憑藉自身的意志,將龍具呼喚到手邊,但還是以這種方式作為監控的手段。沛迦門每天會檢查箱子的內容物三次,若是龍具從箱子裡消失了,就會認定是被凡倫蒂娜喚至手邊,並施予更嚴重的懲罰。
「只需要對國王陛下屈膝的戰姬,居然被下了禁足令啊。不過,能在自己的宅邸裡受罰,大概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吧。」
沛迦門這麼喃喃自語道。若是被下了更為嚴厲的禁足令,就得在被安排好的住處棲身,過著更不自在的生活。之所以沒受到這種安排,大概是盧斯蘭考量到太過嚴厲的懲罰,會招致奧斯特羅德居民的不滿吧。
其後,沛迦門將十名士兵叫來,向他們確認各種資訊。包括凡倫蒂娜目前的隨從和侍女的數量、宅邸本身的構造,以及通往室外的門有幾扇等等。雖然沛迦門在事前就已經取得了相關資訊,但若不親眼確認的話,他就無法安心。
——隨從只有一名老人,而侍女則分別是一名老婦和一名年輕女子啊。
三人都住在這座宅邸裡面,一般來說,老人和老婦都足不出戶,若有外出購物的需求,都會由年輕侍女包辦。
至於通往室外的門共有三扇,分別是正門、後門以及廚房後方的出入口。
親自看過所有房間之後,沛迦門向士兵們下達了指示。他底下雖有十名士兵,但考慮到白天和晚上需要換班,還是以五人作為編制較為理想。
他讓三名士兵各自在通往室外的出入口站崗,剩下兩名則在屋內待命。一旦發生了任何狀況,這兩人就會率先行動。
沛迦門自己則是在宅邸的客廳待機。他會在早晨、中午和日落這三個時段造訪寢室,確認凡倫蒂娜是否有乖乖待著,也會在這時檢查收放龍具的箱子。
如此這般,凡倫蒂娜的禁足生活開始了。
沛迦門帶著龍具退出房間後,凡倫蒂娜便傭懶地躺到了床上,翻閱起放在床邊的書本。她臉上的表情十分快活,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身體不適的病人。
看到主君的模樣,上了年級的隨從放心地嘆了口氣,行了一禮後離開了寢室。
在確認房門關上後,凡倫蒂娜停下了翻書的動作,探頭窺探床底。
被一層昏暗所包覆的床下空間,躺了一柄以漆黑和深紅色構成的長柄巨鐮。那正是她的龍具艾薩帝斯。
「還是應該用布一類的東西包住比較安全吧?」
黑髮戰姬以指抵唇,露出了微笑。在她視線前方的巨鐮正是真貨,而交給沛迦門的,則是只有外觀完全一樣的贗品。她在適應了身為戰姬的生活後,便偷偷找人打造了這把贗品。
除了凡倫蒂娜之外,世上再無其他人知曉贗品的存在,就連被她留在這座宅邸的隨從和侍女們也不得而知。她認為,這件事情只要有自己知道就夠了。
凡倫蒂娜坐起身子,再次躺到了床鋪上。
「總之,這兩、三天就安分地過日子吧。」
她已經做好了下一步的安排,因此她昨天才會向蘇菲下手。無論是會被下禁足令,或是挑上像沛迦門這種個性的男子擔任監察官,都沒有超出她的預期。她已經做了萬全的布置,即使得維持足不出戶的狀態,她也有辦法獲取外界的資訊,也能向外下達指示。
此外,只要摸透了那些負責看守的士兵能力,就算不仰賴艾薩帝斯的能力,應該也有辦法溜出宅邸。
在腦海裡將流程確認一遞後,她再次坐起身子繼續看書。
在翻動書頁,沉浸在故事裡的這段期間,凡倫蒂娜感到十分幸福。



要和目前被軟禁在王宮一室的菲尼莉雅·阿爾夏芬會面,需要獲得盧斯蘭的許可。不過,現在的王都裡似乎沒有特地前來探視她的人,因此堤格爾申請會面需求後,隔天就獲得了許可。
這天早上,堤格爾和莉姆身穿禮服造訪了王宮。
堤格爾穿著一襲以黑色為基調的絹服,頭髮也仔細打理過,腰間則繫著一把做工精緻的短劍。這是蒂塔費盡巧思後打造出來的模樣,看起來的確像個稱頭的青年貴族。
莉姆則是穿著以藍色為主的武官正裝。她穿的不是裙子而是長褲,腰間繫著一把細劍。頭上的銀製髮飾和鑲在外衣上的紅寶石,緩和了幾分剛硬的氣質。
接待兩人的是侍從長米隆,看到堤格爾等人露出惶恐的反應,這位身穿寬鬆官服,看起來有些發福的老侍從長,露出了和藹可親的笑容說道:
「還請無須介意。既然是殿下的朋友,就不該隨意派人出來接待。」
交出武器後,在米隆的引路下,兩人在寬敞的長廊下前進。
「對了,伯爵,您與殿下談了什麼樣的內容呢?聽殿下說與您締結友誼的時候,就連我也嚇了一跳呢。」
米隆會有這般疑問也是理所當然。堤格爾露出笑容回應:
「我向殿下解釋,上次那起事件,我是為了保護戰友挺身而出,也談論了曾與她們並肩作戰的往事。也許殿下是對這方面感到中意吧。」
既然位居侍從長的高位,就肯定知道戰姬們內鬥的事件。堤格爾認為,從這種角度切入的話,米隆會比較容易接受。
「原來如此。礙於立場,殿下並不容易結交朋友。我這麼說似乎是有些多餘,但還希望您能與殿下好好相處。」
過了一會兒後,米隆在一間房前停下了腳步。房門的兩側各有一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看守。侍從長向其中一名士兵說明來意後,便讓士兵打開了房門的鎖。
「戰姬閣下就在房內。」
堤格爾和莉姆道過謝後,便穿過了房門。走進房內後,呈現在眼前的是被石牆左右包夾的狹長走道。
天花板上垂吊著油燈,就著燈光,可以看到走道的正中央擺放了兩張椅子,也看得到椅子附近的牆壁上開了一個小洞。
「是要我們隔著牆壁交談嗎?」
「畢竟我們有可能會被挾為人質。」
當然,菲尼莉雅的武器應該早已被收回,但戰姬具備著將龍具召喚到手邊的能力。而以她那靈敏的身手來看,就算是隔了牆壁也是不能大意。
兩人在椅子上就坐,牆上的孔洞恰好與人臉同高,其大小約莫與兩個拳頭並排相同。
探頭望去,可以看見孔洞後方的空間,是一處相當寬敞的房間。
房間的中央擺了一張小桌,置放在上頭的油燈照亮了室內。地板上鋪了地毯,牆壁的一隅設有暖爐。從打理得如客房般十分整潔這點來看,應該是用來軟禁貴人用的房間吧。
不過,房裡除了油燈之外再無光源,似乎也沒有窗戶的樣子。桌子附近擺設了兩張椅子,以及一張大型沙發。
菲尼莉雅在沙發上就坐,定睛凝視著兩人。
「艾蓮沒來啊?」
這是黑髮戰姬所說的第一句話。莉姆以壓抑著情感的聲音回答道:
「我認為,現在的狀況應當不宜讓戰姬們彼此會面。」
她並沒有說謊,但實際上的理由也不僅如此。主要還是因為莉姆認為,一旦讓艾蓮和菲尼莉雅見上面,就會鬧得一發不可收拾。
菲尼莉雅曾手刀了艾蓮的養父、同時也是艾蓮和莉姆隸屬的傭兵團「白銀疾風」團長——韋沙隆。雖說是在戰場上一對一單挑的結果,但心理上當然不可能看得開。
聽到莉姆的回答,菲尼莉雅露出了淺淺的笑容。不過,她隨即收起笑容,以那對細長的眸子望向堤格爾。那是一對會讓軟弱之人為之畏縮的凌厲目光,但堤格爾卻泰然自若地接了下來。
「我有事情要問你。你如果願意回答的話,我就聽聽你們的來意。」
「菲尼莉雅,是我有事情要問妳。」
莉姆以嚴厲的口吻說道。不過,黑髮戰姬卻是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
「那又如何?」
莉姆險些就要直接從椅子上站起身子,不過堤格爾輕輕地按住了她的手臂。驀然驚覺的莉姆望向青年的臉孔,露出了感到愧疚的神情,再次坐回了椅子上。
在昏暗的燈光下,她淡金色的長髮無力地垂了下來。莉姆雖然盡可能冷靜以對,但對於這個與自己有過節的對象,似乎還是難以平復情緒。
堤格爾向在孔洞另一側的黑髮戰姬說:「但問無妨。」一想到艾蓮以及莉莎和她所爆發的糾葛,堤格爾就無法對她產生好感,但若是真的爆發衝突,那來這裡就顯得毫無意義了。
「你是從何時開始使弓的?第一次碰觸弓是幾歲的事?」
菲尼莉雅的提問極為直率而簡潔。
「根據家父的說法,在下懂事起,就會拿著弓箭當玩具耍弄。在下雖然記不得詳細的時間點,但初次打獵是我九歲時的事。當時有父親保護在下,同行者也相當眾多。」
「那你是幾時開始獨自外出打獵?獵到了什麼東西?」
「是在下十二歲時的事。在下一大早就離開宅邸,並騎著馬在山上到處跑,直到太陽下山為止。雖然大多數的野獸都沒逮著,但最後仍是打到了一隻鴿子和一隻鼬。」
「雖然是貴族出身,但你似乎是個天生的獵人呢。迄今獵過最大的獵物是?」
對於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堤格爾稍微煩惱了一下。
「若是指以弓箭射倒的獵物,應該是孚日山脈的雪豹和大熊吧。」
四年前,堤格爾曾在打獵途中遇到地龍。雖然靠著地形放倒了牠,但這怎麼樣都沒辦法被堤格爾視為「獵物」。
菲尼莉雅沒在這方面繼續深究,又換了一個問題。
「我聽說你能讓箭矢射到三百阿爾昔外,這是你在何時辦到的?」
「——菲尼莉雅。」
看不下去的莉姆從旁插了嘴。她的眼裡透露出強烈的提防氣息。
菲尼莉雅會問這些問題的原因可想而知——她肯定是將堤格爾視為假想敵,想藉此套出青年的弱點。
「再讓我問一下吧。」
黑髮戰姬沒讓視線轉到莉姆身上,冷淡地頂了她一句。
莉姆不知該如何是好,將視線投向了堤格爾。而青年像是要她放心似地,笑著說了一句:「不要緊的。」接著再次看向菲尼莉雅。
「就在下記憶所及,那是十五歲時的事。不過——」
堤格爾靜靜地遊說著事實。
「如今,在下已經能讓箭矢飛到四百阿爾昔遠之處了。」
這一瞬間,莉姆看到了一幅極為罕見的光景。
——只見菲尼莉雅睜大了雙眼,說不出話來。
光是能將箭矢射到三百阿爾昔遠,就已經是相當可疑的傳聞了,若是再加上一百阿爾昔之多的數字,就算不是菲尼莉雅,也肯定會感到目瞪口呆吧。
「吹噓的功力挺不錯,你能當個優秀的傭兵啊。」
過了一小段沉默後,菲尼莉雅才開了個玩笑作為回應。不過,她隨即沉下臉來——這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反應未免太過幼稚。
「若能夠安排場地的話,我也可以實際演練作為證明。」
「不用。」菲尼莉雅說著搖了搖頭。
「你既然這麼說,那一定是真的了。看來是我的資訊太過落伍了。」
這回則是換堤格爾搖頭說道:
「在下雖然講得一副冠冕堂皇的樣子,但其實是到了不久前,在下才有辦法提升那一百阿爾昔的極限。您會不知道這件事,也是無可厚非。」
聽到這樣的回應,菲尼莉雅露出了訝異的神情,凝視著堤格爾的臉孔。
「雖然是我提出的問題,但你倒是回答得十分老實,可以告訴我箇中原因嗎?難道說,就算我為此安排了克制你的計策,你也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嗎?」
「因為這是交易。」
堤格爾面不改色地回答。
「您說過,只要在下回答了問題,就願意傾聽我方的來意。」
「要是我沒有信守承諾呢?就算我沒有說謊好了,但我也有可能給個隨便至極的回應啊。」
「那也無妨,因為在下能藉此窺知您的為人。」
菲尼莉雅稍稍瞠大了雙眼,嘴角綻出笑意。
「也是啊,你說得沒錯。」
以像是感到佩服的口氣說完後,菲尼莉雅閉上了眼睛,似是稍事思考。堤格爾和莉姆不發一語,靜待黑髮戰姬的下一句話。
過了數到十以內的空檔後,菲尼莉雅睜開了眼睛。她望向堤格爾的眼神有別於先前,透露著一股真摯的光芒。
「這是最後一個問題——在不該命中的箭矢擊中目標時,你會把這樣的結果視為自己的勝利嗎?」
堤格爾皺起了眉頭。除了對她的提問感到奇妙之外,青年也察覺到,菲尼莉雅似乎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有一套自己的見解。
堤格爾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抿起嘴巴思索了一會兒。菲尼莉雅並沒有催促青年,而是靜靜地等待。
——不該命中的箭矢擊中目標,是嗎?
對他來說,這類體驗已經可以用多不勝數來形容了。無論是熟於使弓,還是尚未掌握訣竅之際,他都有過這類經驗。
在與泰納帝公爵交手之際,他就讓不該命中的箭矢擊中了公爵——因為突如其來的一陣輕風,稍稍吹偏了箭矢的軌跡。這令公爵的長劍劃過虛空,青年的箭矢則是刺入了公爵的額頭。
「那樣的勝利……不對,就算不是以勝利作收,我也會將得到的收穫視為己物。」
思考並煩惱了一陣子之後,堤格爾這麼說道。他一改方才恭敬的態度,以平時的口吻回答。
「你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因為我的箭矢承載了我的意志。」
菲尼莉雅露出了笑容。雖然不知道她是怎麼解讀堤格爾的回答,但至少看得出她為此感到滿意。
「你讓我聽到了很有意思的話題。」
說著,黑髮戰姬將視線轉而投向莉姆。
「去謝謝伯爵吧。要是聽到的內容讓我想打呵欠,現在就會請你們打道回府了。」
「妳這部分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樣呢。」
莉姆頂著一張撲克臉,以不帶任何溫度的語氣回應。不過,她那雙藍色的眸子裡卻燃燒著寧靜的鬥志。黑髮戰姬收起笑容,兩人之間橫亙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氣氛。
「可以告訴我,妳是出於何種理由襲擊伊莉莎維塔·法米那大人的嗎?」
「因為有人告密。妳沒打聽到這項消息嗎?」
「我雖然有聽說,但還是對兩個部分抱有疑心。其一,是妳並沒有當場對伊莉莎維塔大人——以及其後現身的馮倫伯爵進行說明。我從兩位口中聽說了事情的經過,對當時的妳來說,理當是有充足的空檔進行說明才是。」
對於莉姆窮追不捨的質疑,菲尼莉雅以毫無動搖的神情回答:
「路伯修的戰姬若真有謀反的意圖,那就算我開口質問,她也會選擇否認到底吧。至於伯爵是異邦的來客,我認為並沒有向他說明的必要。」
「據說妳曾試圖對馮倫伯爵展開攻擊?」
「我一開始以為他是安排好的幫手,不過在稍作觀察後,我做出了並非如此的判斷。」
在一旁聽著的堤格爾雖然對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感到傻眼,但莉姆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維持著沉著的神情進行觀察,像是不讓任何一絲變化逃過雙眼似地,凝望著黑髮戰姬。
「妳透過這樣的判斷所得到的,是路伯修居民的敵意、伊莉莎維塔大人和與之親近的貴族們的冷笑、萊格尼察居民的不信任、遭受禁足的負面名聲,以及無法離開這座房間的軟禁待遇。」
「還有呢?」
菲尼莉雅簡短的回覆雖然沒讓莉姆變了臉色,但她花了一點時間才能繼續開口:
「還有像是——獲得了凡倫蒂娜的信任吧?」
在昏暗的燈光下,傳來了菲尼莉雅強忍笑意的氣息。
「經妳這麼一說,還真是如此呢。是啊,她肯定很信任我吧。」
她的口氣像是對此一點都不在乎似地。說完後,菲尼莉雅先是瞥了堤格爾一眼,接著又將視線帶回莉姆身上,以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說道:
「戰姬一共有七人,而我很在意自己的實力排行第幾。只要能明白這件事,就有很多事情會順利許多。在當傭兵的時候,不也是常常發生藉由鬥毆來決定強弱關係的狀況嗎?」
不明所以的莉姆先是露出了訝異的表情,但在下一瞬間就聽出了這段話的弦外之音,並倒抽了一口氣。她放在膝上的雙手握掌成拳,像是在確認般問道:
「妳是為了確認伊莉莎維塔大人的實力,才會發起這次的爭鬥嗎?」
「不,就像我一開始說的一樣,我是因為有人告密才出手的。只不過,我覺得要是打上一場的話,就可以判讀出對手的強度在哪了。這也是活用過去的經驗啊。」
要是能摸透莉莎的強度,就能以她為標準,推估出其他戰姬的實力。由於戰姬有著龍具,也會施展龍技,因此要純粹以力量高低分出強弱的話,難免有失精準。不過,那應該還是可以做出一定的參考,讓菲尼莉雅明白自己該向哪名戰姬聯手或是開戰。
「我無法接受這種說法。」
莉姆以嚴厲的神情說道。
「至於這起事件的第二個疑點則是……妳難道不知道向伊莉莎維塔大人動手之後,自己會淪落到什麼樣的處境嗎?我剛才所提到的那些狀況,妳應該早已在事前做過預測才對。就算能藉機得知其他戰姬的強度,妳所冒的風險也未免太大了。」
就如艾蓮說過的——「菲尼莉雅的個性是依據計畫行事」,這名黑衣戰姬的頭腦極為清楚。話說回來,對於不依附在任何傭兵團底下,孑然一身地到處闖蕩的傭兵來說,若是連這點想像力都不具備的話,早就橫死路邊了。
「妳的行動將會令萊格尼察陷入危局之中。在最糟糕的狀況下,萊格尼察甚至有和路伯修開戰的可能性。妳不惜冒這層風險,究竟是為了得到什麼東西?還是凡倫蒂娜說好了要給妳某種報酬?」
莉姆愈說愈激動,甚至探出了身子,以嚴厲的口氣逼問黑髮戰姬。萊格尼察的人們都一致表示,菲尼莉雅施行的乃是善政。既然如此,那她為何又要選擇這條可能會將人民捲入戰火的道路呢?
「——妳太瞧得起我了。」
隔了一段短暫的沉默後,菲尼莉雅以冷漠的口吻說道:
「一直到去年為止,我不過就是一名傭兵罷了。我之所以採取行動,就只是認為『若是能順利打倒意圖謀反的人士,或許會得到封地作為獎賞』罷了。」
莉姆認為她在說謊,但就算指出這點,菲尼莉雅也不會承認吧。
「菲尼莉雅,我願意擔任仲裁萊格尼察和路伯修的使者,避免雙方滋生戰火。如果妳願意的話——」
「想想妳的立場再開口說話。」
菲尼莉雅發出了像是感到傻眼的話語。接著,莉姆坦率地承認了自己的過失,低頭說道:
「是我失禮了。」
這兩人目前的關係絕對不算友好。莉姆若真的當上仲裁雙方的使者,那就算她發揮了這個身分的影響力,刻意陷菲尼莉雅於不義,仍在禁足期間的菲尼莉雅也不得而知,而且當然沒有阻止莉姆的手段。在考慮到有這種可能性的狀況下,菲尼莉雅是信不過莉姆的。
一臉苦澀的莉姆,凝視著人在昏暗燈光的另一頭的黑髮戰姬。若不能拋出讓她大為意外的話題,恐怕很難令菲尼莉雅吐露心聲吧。
——難道她沒有避戰的打算嗎?
驀地,過去的一段回憶湧上了莉姆的心頭。
那是在某間寬敞的酒館理頭。艾蓮的養父,同時也是「白銀疾風」傭兵團團長的韋沙隆正與菲尼莉雅隔桌而坐,似乎在討論著某個話題。
其他的傭兵都沒有過去參與。傭兵們既聽不懂兩人討論的內容,也絲毫不感興趣,只知道那是「有些複雜的話題」而已。
艾蓮和莉姆則是待在韋沙隆的身邊。要是和傭兵們混在一起,難保不會被他們灌飲蜂蜜酒或是葡萄酒,因此兩人被團長命令要待在視線所及之處。
莉姆想起了菲尼莉雅在那時所說過的話語。
「——夢想。」
聽到莉姆突如其來地拋出的詞彙,讓菲尼莉雅驟然皺起臉龐。
「妳在說什麼啊?」
然而,她這句話裡所蘊含的情感波動,並沒有逃過莉姆的耳朵。雖然如此,莉姆在向菲尼莉雅套話前,決定先慎重地做個驗證。菲尼莉雅所採取的行動,真的是為了成就她口中的夢想嗎?還是說,那只是她的心血來潮而已?
——我並沒有確實的證據,但能動搖她內心的,就只有這個手段而已。
莉姆揚起臉龐,緊盯著菲尼莉雅。
「妳過去曾和韋沙隆談論過——關於妳的夢想的話題對吧?」
在提到那個名字的瞬間,兩人之間迸出了一道讓人戰慄的冰冷氣息。
「我可不記得自己有和妳說過啊。」
「兩位談論的時候我待在旁邊,所以記得一些片段的話語。不過,當時的我還聽不懂你們談話的內容。」
莉姆是到艾蓮當上戰姬之後,才開始思考這方面的議題。
「妳難道是打算實現那個夢想嗎?」
「不可能吧。」
菲尼莉雅回答得很快。
「以戰姬的立場來說,是無法完成那個夢想的,妳應該很清楚才對。」
莉姆沒有回應,只是以帶著疑惑、不安和某種決心的眼瞳凝視黑髮戰姬。
兩人的對話就此告一段落,一方面是因為菲尼莉雅不打算繼續說下去,另一方面則是莉姆認為自己已經問出了必要的資訊。
最後再次由堤格爾向菲尼莉雅展開對話。
「在下接下來要談論的話題,也許無法讓您盡信,要當作胡說八道並嗤之以鼻亦無妨。不過,在下仍希望您能記下這些訊息。」
接著,青年開始談起了魔物的存在。雖然凡倫蒂娜有可能已經提過這檔事了,但既然菲尼莉雅也同是戰姬的一員,堤格爾就認為應當共享這方面的資訊。
「魔物……?」
凡倫蒂娜似乎完全沒提過這件事,只見菲尼莉雅蹙起了眉頭。她雖然很快就從訝異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卻隨即對堤格爾投以質疑的目光。
「我看你應該不是想拿這個話題捉弄我,不過這……」
「諸位戰姬都曾遇到過魔物,並與之交手過。您前一任的戰姬——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亦是如此。」
在昏暗的燈光下,菲尼莉雅像是感到不舒服似地環起了身子。她似乎不知道該用何種態度接受堤格爾所帶來的這份訊息。青年繼續說道:
「若是讓您感到不安,在下深感抱歉。在下不會要您與我方站在同一陣線,雖然這麼說不免有些嘮叨,但您現在只要能記住這份資訊就很夠了。」
若是沒有親眼目睹,應該很難相信魔物的存在吧。現在能做的,就只有先喚起菲尼莉雅的警戒心而已。
稍作思考後,菲尼莉雅說了句:「我明白了。」兩人這才放心地吁了口氣。
堤格爾和莉姆離開王宮時,剛好是日正當中的時候。雖然冷風颼颼,但天空十分晴朗,若是站在陽光照耀之處,肌膚就能感受到些許暖意。
堤格爾輕拍了臉色僵硬的莉姆肩膀,笑著開口:
「在回蘇菲的宅邸前,要不要先找個地方休息?我肚子也餓了呢。」
受到青年的笑容鼓舞,莉姆這才終於讓嘴角露出了淺淺的笑容,並輕聲回了一句:「好的。」
兩人在小販林立的街上買了些食物和飲料,其中包含了和入蛋汁煎烤而成的馬鈴薯籤餅、羊肉串燒、包裹了雞肉和洋蔥的燒餅,以及裝在陶杯裡的果汁等等。
買完後,兩人便前往附近的一座廣場。在這座被打理得十分平整的廣場外圍,設有好幾座以削切的石頭所製成的長椅。
堤格爾和莉姆在一座空著的長椅上並肩而坐。在廣場的中央,可以看到孩子們正在玩著以布製成的球,以及玩著九柱戲的身影。
青年將只用鹽巴調味的羊肉串送入口中,並以不以為意的口吻問道:
「菲尼莉雅的夢想是什麼呢?」
莉姆表情一沉,低頭望向手上握著的果汁杯。堤格爾咬著串燒,等候著她的回應。只要靜靜等待,她一定會好好說明清楚的。
在吃完第一支串燒的時候,莉姆開口了。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您對韋沙隆瞭解到什麼程度呢?」
「就我所知,他是妳和艾蓮所屬的傭兵團團長,並有著打造國度的夢想,只不過,他在完成夢想之前便與世長辭了。」
「……那您知道韋沙隆的夢想為何嗎?」
「艾蓮有和我說過。聽說他想建設的,是一個人民不為飢餓所苦,也不怕強盜和野獸的威脅,就算面對冷冽的寒冬也能平安度過,任誰都能笑口常開的國家。」
堤格爾認為那是相當宏偉的志向。青年過去也曾被父親教導過類似的願景,要他以統治者的身分牢記在心。
「您少了句『路上行人熙來攘往』呢。」
莉姆總算望向了堤格爾,臉上露出笑容。回想起往昔的時光,似乎讓她心底的創傷再次作痛,莉姆強忍著這份苦楚,將視線投往遠方。
「在傭兵團的成員之中,真的理解韋沙隆想法的人,也只有艾蕾歐諾拉大人——艾蓮而已。不過,艾蓮其實也對於該如何完成這份夢想全無概念,考慮到她當時的年紀和環境,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
「菲尼莉雅卻很能理解箇中的意義是嗎?」
堤格爾像是不想打擾她的回想似地,以平靜的口吻問道。莉姆點了點頭。
「雖說韋沙隆本來就具備著和任何人打成一片的本事,但他和菲尼莉雅卻是格外地意氣相投。就我認為,菲尼莉雅似乎也不是只將韋沙隆視為單純的傭兵同行。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在每次遇到我們的時候,都特地聆聽韋沙隆發表他的長篇大論吧。」
堤格爾不發一語地對此感到認同。
對於艾蓮和莉姆來說,菲尼莉雅不只是一名仇人而已。之所以會在面對她時表現得如此激動,也是基於這樣的原因吧。
「然後,就像有了菲尼莉雅這個商量對象後,夢想的藍圖逐漸成形的韋沙隆一樣,她似乎也受了韋沙隆的影響,開始有了自己的夢想。」
莉姆輕咬了一口馬鈴薯籤餅,緩緩地咀嚼後吞了下去。
「若說韋沙隆的夢想是建造一個長於內政的國家,那就某種層面來說,菲尼莉雅的夢想可說是恰恰相反。她所設想的國家,是對鄰近國家不問斷地展開侵略,藉以擴大領土,並用這種方式使國家富強——也就是以對外征伐為重心的國家。」
藉由征服和掠奪搶取物資,擄走人民,並壟斷金錢與資源。若是能對周遭諸國展露出己國的實力,那相較於反擊和抵抗,對方應該都會寧可選擇妥協和讓步吧。
只要能與特定的國家結盟,避免己國遭到孤立,規避會遭到包圍的局勢,並積極對他國採取主動的話,這就會是一個強盛無比的決決大國。
當然,持續征戰勢必會減少己國的兵力,但卻同時也有提升將士質量的優點。此外,若仿效墨吉涅王國那樣的奴隸兵制度,將擄來的人們鍛鍊為戰士的話,就能有效補充兵力。
聽完莉姆的說明,堤格爾登時皺起臉龐,像是喝到太過苦澀的酒似地。他覺得空氣的溫度似乎驟降了幾分,身子不住輕輕打顫。
他認為菲尼莉雅的夢想實在是太過瘋狂了。
「這樣……稱得上是一個國家嗎?」
「回顧起諸國的歷史,在擴大、拓展國力的期間,幾乎每個國家都會採行這樣的方針。當然,也有許多國家在發展的過程中遭到覆滅,但若只檢視失敗的例子,就認為這是不良的政策,未免有失武斷。」
莉姆之所以用老師提點學生般的口吻回答,想必不只是因為她的情緒平復下來,同時也是因為從堤格爾臉上的表情察覺了他對此感到抗拒吧。
「為了不讓您誤會,我必須事先提醒,這並不代表我希望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選擇這樣的方針。因為您已經有了屬於您的夢想以及理想,而唯有協助您走上那條道路,才會讓我由衷地感到開心。」
堤格爾驀然一驚,凝視著莉姆的臉孔。他突然覺得思慮淺薄的自己十分可恥。
如果青年今後打算站上執政者的位子,那就算是絕對不會選擇的道路,也應該知曉那是什麼樣的存在。
堤格爾有些害臊地搔了搔臉頰,向莉姆道了聲謝。
「莉姆說得很對,我會記住的。之後也有勞妳協助了。」
被青年笑著這麼一說,莉姆的雙頰微微泛紅。她輕咳了一聲穩住心緒後,將話題拉了回來。
「關於她不惜讓萊格尼察陷入危局也想弄到手的東西,我能想到的就只有這個了。不過,就如菲尼莉雅自己所提過的,以她目前的立場,是無法實現那個夢想的。畢竟那是從『自己想打造怎麼樣的一個國家』這個話題裡誕生的夢想。」
那是得以菲尼莉雅自立為王,親自思考、裁定方針,並完全依照她的想法運用軍隊才能成立的夢想。雖說現在當上了擁有自治權的公國之主,但若只是當一個權力受到國王掣肘的戰姬,是無法走到那一步的。
兩年前,艾蓮在介入布琉努的內亂之前,特地跑了一趟王都,向維克特王徵求許可。身為國王臣子的戰姬,終究還是受到了這類規範的限制。
「不過,若是能解決這個問題……比方說,繼任王位的人士,如果決定讓菲尼莉雅執掌與戰爭相關的所有權限,那狀況就不太一樣了。」
「所以莉姆認為,凡倫蒂娜是說好給她這樣的權限,並要她襲擊莉莎囉?」
「我回想了一下菲尼莉雅說過的話語,發現她確實說過會讓人往這方面想像的內容。」
那是指「自己在七名戰姬之中的實力排行第幾」的這個部分。就莉姆所知,在一般的狀況下,菲尼莉雅對此應該是毫無興趣才對。
「她只有身處戰場的時候,才會和人建立上下關係。一旦戰事結束,她就不會再和那些人有所牽扯。反過來說,她若是主動提及上下關係,就代表她是以預期會面臨戰事作為前提了。」
那句話原本是不需要特意說出口的。對於襲擊莉莎的原因,她依然是拿告密作為藉口,因此就算不提出這個理由,也不會衍生出任何的問題。
聽到莉姆的說明,堤格爾感慨地低吟了一聲,接著訝異地歪起了頭。
「雖說是繞了個圈子,但菲尼莉雅等於是向妳透露了自己的計畫對吧?這是為什麼呢?在聽到夢想這個詞彙的時候,她明明可以裝傻帶過那個話題啊。」
「這都是託了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福。」
一鼓作氣地將手上剩餘一小口的燒餅吞進嘴裡後,莉姆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對於菲尼莉雅的質問,您以誠實直率的態度全數回答了。我認為,她是因此而決定做出些許讓步的。」
原來她是這種人嗎——堤格爾在內心修正了對於菲尼莉雅的印象。不過,青年依舊無法認同菲尼莉雅的諸多觀念,因此開口這麼說道:
「總之,我能幫上莉姆的忙真是太好了。」
「這可不只是『幫上我的忙』這麼簡單喔。」
莉姆轉過身子,正眼看向堤格爾,大大地搖了搖頭。
「要是沒有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陪同……只有我一個人的話,肯定沒辦法從菲尼莉雅口中套出半點資訊吧。真的很感謝您,這份恩情,我一定會報答的。」
「有妳這句話就很夠了,因為我已經被莉姆幫過了好多次了啊。」
堤格爾笑了笑,隨即發現了一件事情,將手指伸向莉姆的臉頰。他以極為自然的動作,捻起了沾在莉姆臉頰上的燒餅屑。
一直到青年將燒餅屑送入了自己的嘴裡,他才發現莉姆正紅著臉凝視著自己。堤格爾睜大了眼睛,慌慌張張地辯解道:
「啊,這是……之前我和艾蓮吃飯的時候,有做過這樣的互動,所以一不小心就……」
「我想也是如此。」
莉姆按著嘴角,撇開了視線——這個動作一來是遮掩自己不知該怎麼對主君和戀人的互動做出回應,二來是掩飾自己的喜悅,三來則是藏住心底的害臊。
堤格爾和莉姆之間飄散著一股尷尬的氣氛,而吹散這股氣息的,是在這時現身的兩名男子。
「才想說兩位看起來有點面熟,原來是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和莉姆亞莉夏卿啊。」
以快活的口吻搭話的是盧里克。他是萊德梅里茲的騎士,對堤格爾來說是年長的朋友,而對於莉姆來說則是年長的部下。他那顆理得精光的光頭似乎完全不懼冬日的冷風,正濛濛地反射著照耀而下的陽光。
「看來我們來的時機可真不巧啊。」
以開玩笑的口吻出言調侃的則是葛斯伯。堤格爾聞言,只是苦笑著聳了聳肩。對於青年來說,葛斯伯就像自己的大哥一樣,而他之前也曾經拿過青年和莉姆的交情開過玩笑,要是在這時笨拙地解釋,只怕會收到反效果。
盧里克和葛斯伯都穿著厚重的外套。他們兩人、傑拉爾與達馬德目前仍在市區徘徊,持續收集著資訊。
「可以分一點給我嗎?」
由於是老交情了,葛斯伯有些不客氣地將手伸向堤格爾手中的馬鈴薯籤餅。青年笑著點頭後,葛斯伯隨即撕了一小片送入口中。籤餅似乎合他的胃口,只見葛斯伯的臉上隨即破顏而笑。
「盧里克要不要也來一點?」
堤格爾將缺了一角的籤餅遞給盧里克。光頭騎士說了句:「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接過了籤餅。也許是因為上司莉姆就在眼前的關係,他的舉止顯得拘謹許多。
「有沒有聽到什麼不尋常的消息?」
在兩人嚼著籤餅的這段期間,莉姆已經平復了情緒,以冷漠的表情和平淡的口吻發問道。結果她這麼一問,卻讓吉斯塔特的騎士和布琉努的青年貴族面面相覷,這樣的反應讓堤格爾皺起了眉頭。
「就算是再小的事也沒關係,可以說給我們聽嗎?」
這幾天裡,堤格爾等人並沒有上街收集情報。堤格爾和莉姆忙於處理與菲尼莉雅會面的手續,並在準備上花去了不少時間;而艾蓮則是前去造訪尤金,向他傳達舉辦狩獵大會的消息,並希望他能鼎力相助。
蘇菲也申請造訪王宮的書庫,重新統整起在布琉努所收集到的資訊。而米拉、奧爾嘉和莉莎則是一同前去協助蘇菲。
出於這些原因,現在收集情報的工作就全部落在盧里克等人的頭上。
「堤格爾,先讓我確認一件事。」
掃視周遭一圈後,葛斯伯以慎重其事的語氣開了口:
「關於在王宮和暗巷裡發起的戰姬內鬥,應該是已經對相關人士下了封口令對吧?」
堤格爾點了點頭後,盧里克隨即露出了沉重的神情。
「不管是哪一起內鬥,如今都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雖然還沒有具體指出參與打鬥的是哪幾位戰姬,但也因此,所有的戰姬都成了遭到懷疑的對象。」
這回輪到堤格爾和莉姆面面相覷了。
蘇菲和凡倫蒂娜在王宮裡的打鬥姑且不論,但莉莎和菲尼莉雅交手一事,說是無人知曉也不為過。
那場打鬥不僅發生在暗巷之中,趕赴現場的也只有堤格爾、米拉和奧爾嘉三人而已;況且,堤格爾在那之後就用自己的外套包覆了莉莎,將她抱到了蘇菲的宅邸。由於當時下著雨,因此在路上也沒和任何人打到照面。
「看來,我們應該認為是知情的某個人刻意將這個消息散播出去呢。」
莉姆的雙眼浮現出了濃濃戒心,而堤格爾則向葛斯伯問道:
「在人們的口中,戰姬們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展開內鬥的呢?」
「各式各樣都有。像是為了討盧斯蘭殿下的歡心、為了爭奪某位貴族的愛而暴力相向、因立場分成盧斯蘭殿下派和帕耳圖伯爵派而失和,又或者是原本彼此就有心結,在維克特王駕崩後浮上檯面等等……」
「其中最多人支持的,就是爭奪某位貴族的愛情這個說法吧。畢竟這世上最有趣的話題,莫過於別人家的戀愛八卦啊。」
盧里克以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補充道。被這位在萊德梅里茲有好幾名情人的騎士這麼一說,還真是有股說不出的說服力。葛斯伯繼續說道:
「況且,這個情報還有後續。據說一些貴族在聽到這個傳聞後為了自衛,紛紛將領地的士兵調了過來。而實際上,在街上走動的時候,也看得到一些看似貴族私人軍隊的士兵混雜其中。依我看,這些士兵的數量只會一天比一天多。」
看到其他貴族的私人軍隊,一定有其他貴族會為了防範未然而跟進。而就算一名貴族只調動了十名士兵過來,只要有十名貴族這麼做,就會有一百名私人軍隊進入王都了。光是這樣的規模,就足以在王都引起混亂。
「沒查到是誰放出的消息嗎?」
「既然都傳得這麼開了,如今也沒辦法鎖定來源。況且,若真是有人刻意為之,肯定會有好幾處來源吧。就算能抓到一兩個人,我想也是沒什麼用的。」
葛斯伯的話語讓堤格爾忍不住發出悶哼聲。到底是誰流出這種消息的?
——是凡倫蒂娜做的嗎?
他不禁聯想到黑髮戰姬的名字。然而,堤格爾很快就否定了這樣的推測——這不是因為她正受到軟禁處分,而是因為在傳出這種消息後,反而是凡倫蒂娜會受到傷害。
一旦戰姬們在王都爆發內鬥的消息傳開,身為現任統治者的盧斯蘭的威望便會降低。對於想待在盧斯蘭身邊,並讓他的立場穩固下來的凡倫蒂娜來說,這應該是相當不利的狀況才是。
堤格爾將自己的想法說給莉姆聽,而她在稍做思考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基本上來說,我也認同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看法。然而,我認為並不能完全排除凡倫蒂娜一手安排的可能性。」
這是因為內鬥的理由眾說紛紜的關係——舉例來說,也有可能會冒出「這是尤金設的局,目的是讓戰姬彼此爭鬥」的說法。一旦這樣的說法形成一派風聲,即使只是空穴來風的謠言,尤金仍有可能會被視為眾矢之的。
「總之,我們先去蘇菲的宅邸,問問大家的意見吧。」
他們剛好在這時用完餐。堤格爾和莉姆站起身子,和葛斯伯等人一同步出廣場。青年向走在身旁的盧里克問道:
「盧里克也要一起來嗎?」
「感謝您的邀約,不過我和葛斯伯卿還要再稍微打轉一下。話說回來,這是我從達馬德的搭檔那邊聽來的消息……」
盧里克壓低了嗓子。刻意不提傑拉爾的名字這點,確實很像是他的作風。
「您聽過『沒有影子的男人』的事嗎?」
「這是哪邊的童話故事嗎……?」
看到堤格爾一臉莫名其妙,盧里克隨即搖了搖頭。
「聽說,那名男子是弄丟了自己的影子。他無論是站在陽光底下,或是從各種角度用光照他,都不會映出任何影子。而就算和他人並立,男子也還是照不出影子。他最後被視為是遭人下咒,並被人押至鄰近的神殿。」
「光就這些敘述,聽起來就像是尋常的鬼故事啊。傑拉爾似乎為了查證其真實性,而四處探聽了情報。他蒐集了好幾起證言,不僅查出了男子的姓名,甚至鎖定了他被帶到的神殿,並親自走了一趟。」
葛斯伯以僵硬的神情接口道。堤格爾雖然佩服不在場的傑拉爾如此用心,但同時也露出了詫異的神情望向葛斯伯。這確實是個奇妙的話題,不過後續還會有什麼更出人意表的重點嗎?
「結果傑拉爾打聽到的內容是?」
「根據那座神殿的神官說法,男子似乎發瘋自殺了。」
葛斯伯看著前方,以平淡的口吻說道。圍繞四人的空氣驟然沉重了幾分。
「雖說王都最近冒出了不少奇妙的話題,但我認為這些案件不見得能以『鬼故事』一概而論。總之,我會再去查訪一下。我想傑拉爾應該也有相同的打算,已經在四下打聽了吧。」
「葛斯伯大哥,你是怎麼想的?」
被堤格爾這麼一問,黑髮的青年貴族登時露出了苦澀的神情。
「我雖然不太相信這種話題……但因為親眼見過嘉奴隆這個貨真價實的怪物,因此也無法徹底否定其真實性啊。」
聽到嘉奴隆的名字,不只是堤格爾,就連盧里克都僵住了臉。
今年春天,布琉努王國的王都尼斯爆發了一起叛亂。當時堤格爾、盧里克和葛斯伯三人,在王宮的走廊上遇見了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公爵。
由於盧里克和葛斯伯很快就被對方打暈,因此只能窺見嘉奴隆那詭異力量的一小部分而已。不過,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極具衝擊性的證據了。
對於堤格爾射出的箭矢,嘉奴隆只用手指就接了下來,並將鐵製的箭簇一把捏碎。而盧里克和葛斯伯揮出的斬擊,他僅僅揮動雙拳就將之彈開,並將兩把長劍震成了碎屑,受到衝擊餘波的兩人隨即暈厥過去。
——不曉得嘉奴隆現在人在哪裡,又在做些什麼。
堤格爾這才發現,自從那起事件之後,他就沒有再見過嘉奴隆了。根據和嘉奴隆交手的凡倫蒂娜的說法,在打鬥結束後,他便逃得不見蹤影了。
回想起與嘉奴隆交手時的光景,就讓堤格爾的全身竄過一道戰慄。那名矮小男子所散發的氣息,和迄今交手過的魔物是如出一轍的。就他對堤格爾的黑弓別有意圖這點來看,嘉奴隆恐怕也是魔物之一吧。
——總有一天,我要和他做出一個了斷。
青年靜靜地握緊拳頭,燃起內心的鬥志。
不過,此時不只是堤格爾,就連這世上的所有人,都還不知道嘉奴隆本人就待在王都之中。



在王都席雷吉亞的冬季夜晚裡,乞丐造訪酒館並不是什麼罕見的光景。不過,乞丐們不會從正門進入,繞到後門敲響門屝才是合乎禮節的表現。有人應門後,他們便會央求店員收容他們一晚,藉以熬過冷冽的嚴冬。
而上門的乞丐若是孤身一人,酒館方也應當邀請對方入內。
這並不是法律訂制的規定,而是市民們在不知不覺間培養出來的無聲默契。不過,由於吉斯塔特有著「來路不明的凍死者需由周遭居民一同埋葬」的法律,因此收容乞丐的習慣八成是受到了這條法令的影響。
因此,在這天晚上造訪了一棟兩層樓酒館的一名乞丐,自然也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這名乞丐用一件拖及地面的長襬大衣罩住了全身,只在眼睛的位置開了兩個小孔,但這樣的打扮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好奇。這一方面是因為乞丐們往往有羞於見人的傾向,另一方面則是時值寒冬。
但不尋常的是,這名自逃生口獲邀入內、自廚房走進店內的乞丐,竟從衣襬底下掏出了一枚金幣,並遞給了酒館老闆。老闆將金幣放在事前準備好的秤台上,確定金幣是真貨後,便以不引起其他客人注意的動作,要乞丐前往酒館的二樓。
踩完階梯抵達二樓時,乞丐的紫色雙眸隨即看似開心似地綻放出光彩。
被大衣所包覆的乞丐,其實是名女子,而她的名字則是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
開始在宅邸受禁足懲罰後,凡倫蒂娜就幾乎不曾離開寢室。她不是在床上睡覺,就是沉浸在書本之中,過得十分悠閒自在。在用餐方面,她會遺人將餐點送到寢室,至於要洗澡的時候,也是叫人備妥裝滿熱水的桶子,除了要洗頭髮的時候之外,她都只會作擦澡而已。
而在過著這般生活的同時,凡倫蒂娜也悄悄地收集起各式各樣的情報。她利用在宅邸工作的隨從和侍女,與外界取得了聯繫。
比方說,她會將年輕的侍女叫至寢室,讓她朗讀其中一段故事。接著,她會表示「我喜歡這一段。」並要侍女重複朗誦某一小段故事三次左右,而這便是她下達指示的方式。
在那之後,侍女會為了採購而離開宅邸,並湊巧遇到剛好有事來到市區的文官。侍女在與對方閒聊之際,會將方才朗誦的橋段夾雜在會話之中。而該名文官回到王宮後,便會執行凡倫蒂娜交託的指令。
而這不過是其中一種聯絡手段罷了。在年老的隨從離開宅邸,外出倒垃圾之際,這些垃圾之中也會夾雜著寫了交代事項的紙條——黑髮戰姬便是透過這些形形色色的手段下達指示。
如此這般,即使凡倫蒂娜成了禁足之身,她仍能揮灑自如地收集情報,並對外下達指令。
在凡倫蒂娜所收集的情報之中,也包含了監察官沛迦門的個人資訊。
沛迦門是個忠於職務的男子。
他會在每天的早上、中午和日落時分各造訪一次凡倫蒂娜的寢室。打過招呼後,他不會多作閒聊,就此離開房間。確認過龍具的存在後,便會在宅邸的某處待機。
他曾有二度在深夜時分擅闖寢室。這雖然是為了確認凡倫蒂娜有無可疑的舉止,但每次闖入時她都待在寢室,並以身穿睡衣的姿態斥責了沛迦門的無禮。
凡倫蒂娜調查的,是沛迦門的交友狀況和工作上的同僚資訊。至於能力的部分,早已被她摸了個透徹。
在獲取必要的資訊後,凡倫蒂娜便開始著手安排。她給了沛迦門的朋友一筆小錢,要那名朋友邀請沛迦門一同用餐。當然,她所準備的這份金錢,是轉手過好幾層才到那位朋友手上的。那位朋友想必連凡倫蒂娜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沛迦門接受了朋友的邀約。
他特地挑了一間離凡倫蒂娜宅邸不遠的餐廳,這雖然反映了沛迦門認真的個性,但他終究還是離開了宅邸。對黑髮戰姬來說,有這樣的事實就足夠了。
而到了日暮時分,在確認沛迦門離開宅邸後,凡倫蒂娜便用大衣罩住全身,扮成乞丐溜出了宅邸。她沒用上艾薩帝斯的能力,而是利用繩索從窗戶跑出去的。
凡倫蒂娜的宅邸,位於貴族宅邸林立的其中一區。只要溜出了宅邸,她看起來就像是個物色好心人宅邸的乞丐,而在宅邸前看守的士兵也不會為了盤查乞丐,特地離開自己的崗位。
黑髮戰姬反而以扮裝成乞丐為樂,並朝著預定前往的酒館前進,最後順利抵達了目的地。
酒館的二樓設有數間會議室。通常都是不想被喧鬧所擾,只想和好友一同享樂的客人會租用此地,但偶爾也有人拿來作為密會或密談之用。
凡倫蒂娜走向位於最底側的會議室,她敲了敲門,獲得回應後開門入室。
在昏暗的房間裡,有兩名男子正隔桌而坐。兩人都做旅行裝扮,一人雖是吉斯塔特人,但另一人卻是有著顯眼褐色肌膚的墨吉涅人。桌子上放了一瓶葡萄酒,以及三只銀杯。
「讓兩位久等了。」
她用的不是吉斯塔特語,也不是墨吉涅語,而是布琉努語。打過招呼後,凡倫蒂娜保持著乞丐的裝扮,在空出來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吉斯塔特人和墨吉涅人以冷漠的神情看向凡倫蒂娜,像是在打招呼似地點了點頭,但沒有出聲搭話。凡倫蒂娜沒把兩人的冷漠態度放在心上,向他們投以善意的視線。
「能在今晚與兩位相見,個人深感榮幸。」
凡倫蒂娜再次以布琉努語這麼說著,並將葡萄酒倒入三只銀杯之中。
三人雖然碰了杯,卻沒有任何人啜飲杯中物。
「時間寶貴,快點切入正題吧。」
吉斯塔特人以一絲不苟的態度說道。墨吉涅人點了點頭,從放在腳邊的包包裡掏出了捲起來的羊皮紙,在桌面上攤開。
那是描繪了吉斯塔特南部和墨吉涅北部一帶的地圖。
「我們將會入侵吉斯塔特的國境,而鎮守南部的戰姬則是會率領軍隊現身。」
墨吉涅人伸出手指,在地圖上畫出軌跡。
「而我們則趁著這個機會,在國內舉兵。」
吉斯塔特人指著地圖中的某一點。那是大約位於王都吉斯塔特和南方國境正中間的位置,是名為克爾諾夫的地區。吉斯塔特人繼續說道:
「一旦和王都之間的聯繫中斷,戰姬就不得不讓己軍背向墨吉涅軍吧。」
「而我軍會在這時發動突擊,將戰姬的軍隊打得落花流水。」
墨吉涅人用力地點了點頭。順帶一提,他們皆是使用布琉努語溝通。這是因為不管使用吉斯塔特語或是墨吉涅語,都會讓另一方感到不滿的關係。
接著,兩人開始談論起時程和彼此能動用的兵力等話題。不過,他們早已安排好大部分的環節,今天的會議比較像是在做詳細的確認。
凡倫蒂娜沒對兩人的對話內容表示意見,靜靜地扮演著旁觀的角色。
墨吉涅的王族之中,有一名叫做哈基姆的男子。他是在夏季駕崩的先王的姪子,和其他王族相比,哈基姆擁有相當廣闊的領地。哈基姆和許多諸侯維持著良好的關係,其影響力相當強大。除此之外,他還是第二公主的監護人。
哈基姆的弱點,在於他缺乏戰場上的功績。士兵們的聲望,幾乎都集中在先王的弟弟——『赤鬍』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一人身上。
而克雷伊修也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宣稱自己將要繼承兄長的位子登上王座。先王雖然有四名子嗣,但其中最年長的第一王子也才十二歲而已,根本還不具備處理國政的能力。
然而,對於克雷伊修的宣言,卻有為數不少的王族和貴族表示反對。這些侍奉王子和公主的人們,原本是抱持著雞犬升天的打算,但如今,克雷伊修卻打算從旁掠奪這份成果,這令他們無法忍受。而哈基姆也是其中的一員。
為了能在這場王位爭奪戰脫穎而出,他必須盡快立下戰功,好獲得士兵們的聲望。為此,哈基姆打算進軍吉斯塔特。而他的領地位於墨吉涅北部,也是促成他做出這項決定的重要因素。
凡倫蒂娜是在秋分時節,得知了哈基姆所抱持的煩惱。
當時,她原本打算利用哈基姆擴大墨吉涅的內亂,若運氣不錯的話,還可以趁隙給予克雷伊修打擊;但在吉斯塔特的局勢驟變後,黑髮戰姬的想法就有了改變。
為了成就自己的野心,凡倫蒂娜決定將哈基姆當成棄子。
她刻意將盧斯蘭和尤金說成不成器的無能之輩,並進一步煽動哈基姆侵攻吉斯塔特的決心。把這些話當真的哈基姆,為擬定計畫的細項而派遣了使者前來。之所以能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敲定細節,是因為哈基姆的心態比凡倫蒂娜更急的關係。
密談很快就結束了,首先離去的是墨吉涅人——也就是哈基姆的使者。他們在事前就說好,彼此會錯開時間,一個一個地離開此地。
過了不久,吉斯塔特人站了起來。這名男子是治理克爾諾夫之地的舒托維子爵派來的使者。舒托維子爵所支持的並非盧斯蘭,而是尤金,他打算為了讓尤金登上王位而舉兵起義。
就在要打開門屝之際,使者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回頭望向凡倫蒂娜。他雖然依舊頂著一張撲克臉,在這時卻是向黑髮戰姬深深地低下了頭。
「我在此代替主君,向您費盡心思湊合了墨吉涅人,並促使計畫成立的用心道謝。感謝您。」
「我並沒做什麼特別的事,只是介紹了你們兩位認識罷了。我認為費盡心思的,應該是您和子爵閣下才是。」
凡倫蒂娜在衣服底下斂起笑意,這麼回答道。使者再次低頭致意。
「這一切都是為了吉斯塔特。這個國家,是不能交給盧斯蘭王子那般庸才治理的。今後也請多多關照。」
說完,使者這次真的邁開腳步走出了房間。
——為了吉斯塔特……是嗎?
在只餘下一人的房裡,凡倫蒂娜露出了壞心眼的笑容。
這句話居然是出自與外國裡應外合、企圖流放擁有正統王室血脈的盧斯蘭的男子之口,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在舒托維子爵的使者離去後,又過了約數到五百的時間,凡倫蒂娜才站起身子。黑髮戰姬拖著長長的衣襬,走出了這間房。
留在房裡的,就只有沒被任何人喝過的三只銀杯和葡萄酒瓶而已。
凡倫蒂娜離開宅邸的時間,大約有一刻半鐘之久。
在明亮月光和燦爛星空的烘托下,宅邸化為一團巨大的影子矗立在地。看來,目前似乎沒有任何人察覺她溜出了宅邸。
——雖說是預料之中,但還真是有些無趣呢。離開宅邸時所用的繩子居然還垂在原位呢。
凡倫蒂娜一邊暗自咕噥了幾句,一邊攀著繩子返回了寢室。她在黑暗之中脫去了乞丐的衣服,迅速換上了睡衣。
就在這個瞬間,她察覺一股強烈的氣息伴隨冷風而至。
凡倫蒂娜沉腰蹬地,迅速退到了窗戶旁邊,長長的黑髮隨著她的動作披散開來。她收起了臉上的情緒,紫色的眸子散發著沉靜的戰意,凝視著佔據了房間一隅的那團黑暗。如果形勢對自己不利,她就打算跳窗而出,將龍具召喚到手邊。
「居然在這樣的夜裡擅闖寢室,可真是讓人不敢恭維呢。」
「這也沒辦法啊,畢竟我沒辦法在光天化日之下登門造訪嘛。」
在一陣低沉笑聲的牽引下,漆黑的另一端傳來了說話聲。
說話聲的來源處冒出了一團亮光。那是蠟燭的燭光。凡倫蒂娜之所以皺起眉頭,是因為她討厭有人擅自使用自己的燭台。而擅自拿了燭台的那人,則是完全沒把凡倫蒂娜的心情放在心上。
在火光的照映下,一名在華麗絹服上罩了件外套的矮小男子現出了身形。
若是要用一個詞彙來形容男子,那便是「詭異」二字。
男子戴著小帽的頭頂是光禿禿的一片,他有著大得異常的一對眼皮,細長的雙眼則看不出是睜是閉;他的肌膚是死氣沉沉的土色,臉頰和下顎上透出了一片片綠色的斑點。而自絹服底下伸出的手臂,則是纖細得驚人。
至於男子全身上下所釋放出來的氛圍,則是比外表還要詭異得多。就算是讓一無所知的孩童與之相對,肯定也不會把男子當作人類,而是看成怪物一類的存在吧。纏繞在男子身上的氣息,就是如此超乎常軌。
「一陣子不見,您看起來變得憔悴不少呀,嘉奴隆公爵。」
調整好呼吸後,凡倫蒂娜對男子笑著說道。男子——嘉奴隆露出了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他將插好蠟燭的短柄燭台放到了身旁的桌子上。
「我並不是變得憔悴,而是又吞噬了魔物,其特徵稍微顯露在臉上罷了。」
嘉奴隆的話語,讓凡倫蒂娜暗自感到不解。
她知道眼前的矮小男子具備著掠奪魔物生命力和能力,並使之消滅的特殊能力,男子將這樣的行為稱之為『吞噬』,他在過去曾吞噬過名為柯契意的魔物,最近則是吃了芭芭·雅加。
然而,在這之前,他的身體並沒有出現任何變化,現在卻是大為不同——他不僅肌膚黯淡得不像活人,還多出了綠色的斑點。這難道是可以用「顯現出特徵」就能帶過的現象嗎?
不過,凡倫蒂娜並未將這般疑問說出口,而是露出笑容問道:
「對了,您來這裡有何貴幹?我目前是禁足之身,若是要促膝長談,還請恕我難以奉陪。」
「妳這偷溜出宅邸玩耍的小丫頭,還敢說自己是禁足之身啊?」
看似傻眼地笑了幾聲後,嘉奴隆輕按了一下喉嚨一帶。
「我口有點渴,在談話之前,能先給我點酒嗎?」
「廚房裡有伏特加,但只怕要由您親自去取了。」
凡倫蒂娜的回答參雜了極為少量的惡意——因為她知道嘉奴隆討厭喝吉斯塔特的伏特加。
豈料,嘉奴隆的臉上卻沒有露出厭惡的神色。
「哦,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下一瞬間,嘉奴隆的身體周圍冒出了黑霧般的物體。在凡倫蒂娜為此略感訝異的短暫期間裡,他的身體就像是溶於黑暗之中般消失無蹤了。
寂靜隨著冰冷的夜風捎入了寢室。
——他說又吞噬了別的魔物,看來是真的呢。
在調適好心情後,凡倫蒂娜將扔在地上的乞丐衣物塞進了床底,並找了一條披肩披著。她雖然閃過拿起龍具的念頭,但這麼做無異於和對方宣戰,等聽完嘉奴隆的來意再做準備倒也不遲。
凡倫蒂娜在床邊坐下,等待嘉奴隆回房。
大概過了還不到數到二十的時間,房間一角的陰影忽然像是被風吹過般膨脹起來。下一瞬間,嘉奴隆便像是撕開了陰影般從中現身。他的雙手抱著兩瓶伏特加的酒瓶,以及兩只水晶杯。
——他的喜好改變了嗎?
除了伏特加之外,只要在廚房稍作搜索,應該還能找到葡萄酒和蜂蜜酒才是。而考量到嘉奴隆的能力,負責看守的士兵想必根本不會察覺他的存在。以他甚至連這點功夫都不肯花的反應來看,凡倫蒂娜只能認為嘉奴隆是真的想喝伏特加了。
「謝謝您。」
凡倫蒂娜並未多加追究,道過謝後自床邊站起身子,將伏特加倒入了水晶杯中。
「那麼,為我們的重逢乾杯。」
凡倫蒂娜舉起水晶杯後,嘉奴隆露出了嘲諷的笑容,仿效她的動作。他在椅子上坐下,將伏特加一飲而盡。
「可以幫我再倒一杯嗎?我的口渴得很哪。」
黑髮戰姬雖然掛著笑容為他倒了第二杯,但到了這一刻,她終究還是起了疑心。
「您似乎變得很喜歡伏特加呢。」
「葡萄酒和蜂蜜酒都太不夠味了。」
回答完凡倫蒂娜後,嘉奴隆隨即又喝乾了第二杯酒。接著他握住伏特加酒瓶,說了句「失禮了」後,親手為自己倒了第三杯酒。
在第三杯酒也被喝空後,嘉奴隆似乎總算是冷靜下來了。他吁了口混了酒味的熱氣,抬起眼睛望向凡倫蒂娜笑了笑。
「不僅在王宮裡鬧事,還落得被禁足的下場,和妳當初的計畫差得有點多啊。」
「噢,那個計畫已經被我作廢了。」
凡倫蒂娜沒多做辯解,聳了聳肩說道。
讓盧斯蘭登上下一任的王位,並在政務和軍務兩方面提供支持,藉以獲取他的信任,等待時機成熟後,凡倫蒂娜便會要他讓出王位,讓自己成為吉斯塔特的女王。
這是凡倫蒂娜原先規劃的未來藍圖,不過,她開始實行不久後,就決定放棄這個計畫。
放棄的理由有二,其一是在盧斯蘭回到王宮後,維克特王便立刻指名他為下一任的國王;其二則是掌政的維克特王驟然駕崩的關係。
在這兩件事的影響下,凡倫蒂娜錯失了讓盧斯蘭和自己在王宮確立地位,以及拉攏貴族諸侯所需的時間。這會讓她的計畫無法成立——因為自立場不穩固的國王手中接過的王位,帶來的依然是不穩固的政局。
凡倫蒂娜並沒有堅持原本的構想,而是斬釘截鐵地將之作廢。在那之後,她便為了實現新的計畫展開行動,而就目前為止,她推動的狀況可說是十分順利。
「我也想聽聽您的近況呢。在布琉努與您道別後,您做了些什麼呢?記得剛才有提到您吞噬了新的魔物……」
「嗯,我把渥加諾伊那小子吃了。」
嘉奴隆沒有賣關子,老實地坦承道。他說著為自己添了第四杯伏特加。
「在那之後,多勒卡伐克被消滅了。他敗在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手下。」
凡倫蒂娜稍稍睜大了眼睛,以手輕掩嘴角。雖然她對於絕大多數的狀況皆能泰然處之,但這仍是個令她為之驚訝的大消息。
「那麼,這代表所有的魔物都滅亡了呢。」
她並沒有多嘴地補上一句「除了您之外」。
「是啊,牠們就算要復活,也是幾百年後的事了吧。」
嘉奴隆這回像是在細細品味似地啜著伏特加說道。凡倫蒂娜雖然拿起水晶杯就口,但幾乎沒喝掉多少伏特加。接著,她以小心翼翼的態度說道:
「市區最近似乎發生了不少讓人稱奇的事件。據說有人看到妖精,有人撞見了幽靈,甚至有人失去了自己的影子……」
這和堤格爾等人徘徊王都所獲得的資訊是一樣的。察覺黑髮戰姬話中有話後,嘉奴隆發出了忍俊不禁的笑聲。
「那不只是在這座王都裡發生的事,大陸各地應該都出現了類似的現象吧。」
凡倫蒂娜將水晶杯置於桌上,發出了更進一步的質問:
「就我看來,這應該是魔物們企圖讓蒂爾·納·法降臨於世所帶來的影響,您認為呢?」
蒂爾,納·法為十柱神之一,乃是司掌死亡和夜晚的女神。
凡倫蒂娜很早就知道,以多勒卡伐克為首的魔物們為了重塑這個世界,打算讓女神降臨人世。不過,倘若嘉奴隆所言為真,魔物們已全數遭到消滅,那這些不尋常的現象應該也會隨之平息才對。
「妳說得沒錯。」
明明沒有起風,蠟燭的火焰卻突然搖曳起來,就像是在害怕著什麼似地。在火光的照耀下,嘉奴隆露出了只能以「邪惡」兩字來形容的醜惡奸笑。
「讓蒂爾·納·法降臨於世的不會是魔物,而是由我親手完成。」
「您要使其降臨在吉斯塔特嗎……?」
凡倫蒂娜瞇細雙眸,壓低了音調。嘉奴隆用力地點了點頭後,以看似樂在其中的口吻問道:
「怎麼?要在這裡與我一戰嗎?」
不過,凡倫蒂娜並沒有受到這句挑釁的影響。
「您雖然打算讓女神降臨,但卻不打算讓這片大地成為魔物的所有物對吧?」
嘉奴隆沒有回答,但這陣沉默就相當於肯定的意思。
「既是如此,那我並不介意。」
凡倫蒂娜露出了微笑。對於嘉奴隆的目的,她已經掌握了大半,而他的目標並不見得會與自己的利益產生衝突。
「我對於一事略感不解——您是為了何種原因而想要吞噬女神?不曉得您是否願意回答……」
「想吞噬女神的慾望,真的有那麼難以理解嗎?」
嘉奴隆望向凡倫蒂娜的神情,就像是抱持著純真疑問的孩童一般。他原本散發著一股宛如怪物般的強大威懾感,但在這一瞬間卻消褪無蹤。
「那就和妳渴望王座是一樣的道理啊。」
——真希望您別拿我相提並論呢。
凡倫蒂娜雖然內心這麼想著,但表面上只是輕輕蹙眉作為回應。因為她聽得出嘉奴隆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此外,若是將這種概念視為「想將強大的力量收為己用」的話,那也許真的可以說是有雷同之處吧。
「所以說,妳要不要和我聯手?」
嘉奴隆說道。凡倫蒂娜先是眨了眨眼睛,接著露出瞭然於心的神情。這樣的要求聽來唐突,但對於嘉奴隆來說並非如此。
「您之所以造訪此地,為的就是這個提案對吧?」
「若想讓蒂爾·納·法降臨於世,我就需要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然而,那傢伙正被戰姬們守護著,而這應該和妳的利益一致才對吧?」
「話是這麼說,但我還是挺中意他的喔?」
說出這句話後,凡倫蒂娜隨即為自己的言論笑出聲來。她這番話雖是出於真心,但若是能奪得王座,她也會冷血無情地出賣那名青年。
況且,就她所見,艾蓮等五名戰姬正以堤格爾為核心團結了起來。一旦失去了堤格爾,她們彼此的關係肯定會跟著分崩離析。此外,英雄殯落的事實,想必也能對布琉努造成不小的打擊。
「這個嘛……我有一個條件。」
嘉奴隆點了點頭,催促凡倫蒂娜把話說下去。
「我想知道我們戰姬和魔物之間的淵源——您應該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吧?」
凡倫蒂娜知道,堤格爾等人正在調查魔物的來歷。若是能從嘉奴隆口中探出相關的資訊,便能作為和他們交涉時的籌碼。
「原來是這件事啊。」嘉奴隆笑著說道:
「雖然有點偏題,不過妳知道蒂爾·納·法其實有三個人格嗎?」
「您是指『蒂爾,納·法乃是三名女神的集合體』的學說嗎?」
凡倫蒂娜像是在確認般這麼一問,半人半魔的男子隨即點了點頭。
「我們將這三個人格分別稱為『人之蒂爾·納·法』、『魔之蒂爾·納·法』以及『力之蒂爾·納·法』。其中一個袒護人類,另一個袒護魔物,最後一個則是將力量提供給其中一個蒂爾·納·法的存在。這位女神的內心總是有兩個人格爭執不休,而那分別是『人』和『魔』。」
說到這裡,嘉奴隆先是喝了伏特加潤喉,接著繼續說道:
「夏立爾——我的一位老友曾這麼說過:『魔物來自於不同於此世的另一個世界,而「魔之蒂爾·納·法」則是牠們的女神。』至於『人之蒂爾·納·法』,則是這片大地的女神。」
「既然常常吵架,又怎麼會寄宿在同一個身體裡呢?」
凡倫蒂娜輕輕側首說道。只見嘉奴隆搖了搖頭。
「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只有神明才會知曉吧——就我認為,那應該是為了方便讓力量遍及於世。接下來我要說的,就是妳想知道的事了。在好幾百年前,『魔』曾經戰勝過『人』,那正是魔物即將支配這片大地的時刻。若是不想想辦法的話,這個世界的構造想必會和現在大為不同吧。」
嘉奴隆的神情變得極為真摯,這是凡倫蒂娜不曾見過的模樣。她一邊側耳傾聽,一邊為嘉奴隆的態度感到意外,同時,她也回想起第一任嘉奴隆公爵曾是神官的事實。嘉奴隆繼續說道:
「那時,一名巫女向『人』祈求協助。『人』雖然無力干涉大地,但她找上了擁有弒神之力的三頭龍——吉魯尼特拉,要牠出手幫忙。」
凡倫蒂娜瞠大了雙眼。
吉魯尼特拉——那既是傳說中的黑龍,同時也是吉斯塔特國旗的象徵。
「關於這方面的傳說分成了兩派,一是牠將寄宿了自身力量的七把武器贈送給人類,一是牠將寄宿了自身力量的人類派到了人世。無論實情為何,既然都說到這裡了,妳應該也知道接下來的發展吧?」
凡倫蒂娜想起了吉斯塔特的神話——在人類彼此相爭之際,一名自稱黑龍化身的男子出現了。他給予了俯首稱臣的女子們七把武器。
——從現在起,妳們就是『戰姬』了。
「簡單來說……妳們就是向神許願後所誕生的產物。」
嘉奴隆的話語在這時透露出濃濃的惡意。凡倫蒂娜雖然對他的態度感到訝異,但還是老實說出了自己的感想:
「這雖然是我的提問,但您知道得可真是詳盡呢。我迄今看過了各式各樣的書籍,但還是頭一次聽到您的說法呢。」
「我那時可是拚了命地調查過一番啊。」
雙眼綻發出白光的嘉奴隆這麼說道。凡倫蒂娜嗅到他吐息中的濃烈酒味,懷疑嘉奴隆說不定是喝醉了。
她悄悄地瞥向桌面,發現兩瓶伏特加之中有一瓶早已見底,另一瓶也剩下不到一半,而黑髮戰姬甚至連第一杯酒都還沒喝完。
「只要沒有戰姬的力量,人類就無法與魔物為敵吧。然而,人類自身也並非毫無建樹,他們不斷尋找著能夠對抗魔物的手段……」
「您的力量也是其中之一嗎?」
凡倫蒂娜的這個問題,似乎銳利地戳進了嘉奴隆的意識之中,令他的醉意驟然褪去。男子的臉上忽然沒了表情,肌膚的顏色也隨之褪去,看起來就像是個以土塊雕塑而成的人像。面無表情的男子,就只有雙眼正綻放著詭異的光芒。
「——看來因為喝了好酒,讓我不小心多說了幾句啊。」
嘉奴隆自椅子上起身,他的身體隨即被黑色的霧氣包覆。
「那麼,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就拜託妳處理了。」
話聲甫落,嘉奴隆的身影便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之中了。
凡倫蒂娜凝視著黑暗,輕輕吁了口氣。紫色的眸子雖然還殘留著些許驚愕的餘韻,但自窗戶捎入的冬季夜風隨即將之吹散開來。
回過神來的她,顫抖著受寒的身子站了起來。凡倫蒂娜將窗戶緊緊關上,並把伏特加的酒瓶與杯子藏到了架子裡頭,接著便鑽入了被窩。
「對了,不曉得馮倫伯爵的黑弓,是被放在什麼樣的位置上呢?」
忽然間,凡倫蒂娜想到了這個問題。她能夠肯定的,就只有那把黑弓是蒂爾·納·法授與的武器。
「光靠我的知識是不夠的呢……收集足夠的情報後再好好思考吧。」
一闔上眼皮,睡魔就隨之降臨。她很久沒有這麼累了。
過不多時,入睡的她便發出了規律的呼吸聲。
離開了凡倫蒂娜宅邸的嘉奴隆,這時正踩著蹣跚的腳步,走在被夜色包圍的馬路上頭。路上沒有行人一事,對於任何人來說肯定都是萬幸。因為一旦出現目擊者,他便會在轉瞬間予以殺害,而且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嘉奴隆按著額頭,強忍著疼痛。這不是喝醉所帶來的痛苦,而是他正忍著一股像是要鑿穿頭殼般的劇烈頭痛,而且這股痛楚還完全沒有消退的跡象。他很清楚頭痛的原因為何。
嘉奴隆拐進小巷,頹靠在牆壁上,重重吁了口氣。
「該死的渥加諾伊和多勒卡伐克,竟敢耍這種小手段……」
正在折磨著他的,是理應早已被他吞噬的魔物。
那是在布琉努王國的亞爾堤西姆發生的事。當時,他在亞爾堤西姆底下的聖窟宮打敗了渥加諾伊。然而,渥加諾伊的靈魂並沒有徹底消滅,至今依然留在嘉奴隆的體內;不僅如此,他還自嘉奴隆的身體內部激發出種種痛楚。
不只是頭痛而已,有時候全身上下會燙得像是被火燒灼一般,也曾發生過強烈的耳鳴,讓他有好幾天沒辦法聽到任何聲音。除此之外,他也曾嚐過如鐵棍貫體般的強烈疼痛。
渥加諾伊和之前被吞噬的柯契意或芭芭·雅加不同,到底是出於何種原因,才會讓他的靈魂變得如此強韌而難纏的?
嘉奴隆推測,那是多勒卡伐克的力量在從中作梗。
——恐怕在與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交手前,多勒卡伐克就先將自己的部分力量分給了渥加諾伊。雖說加起來還不到兩頭魔物的力量,但光是有一頭半的力量,就足以在被我吞噬之後維持一段時間,他大概是想趁機反過來支配我的身體吧。
嘉奴隆凝視著眼前的黑暗,將力量灌注到全身上下。
——這可真是天賜良機。
畢竟雖說僅有原本的數成之多,但原本沒能吞噬到的多勒卡伐克之力,這下又有了納為己用的機會。
閉嘴——他向渥加諾伊的靈魂吼道,試著以壓力逼他屈服。
如黑霧般的瘴氣自嘉奴隆的全身上下噴散而出,將他包覆了起來。大氣變得渾濁而沉重,他所靠著的牆壁表面也開始剝落崩毀,腳踩的地面化為灰燼四下飛散。每過了數到一的時間,這片範圍就隨之擴大。
驟然間,他身上不再噴出瘴氣。嘉奴隆原本鎖定住的渥加諾伊之魂,在這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與此同時,原本極為劇烈的疼痛也慢慢緩和下來。
——又被他逃了嗎?
雖然這樣的說法有點奇怪,不過渥加諾伊的靈魂即使待在嘉奴隆的體內,依舊有辦法巧妙地隱蔽住自己的氣息。就算嘉奴隆打算將之徹底磨碎,他也會以空殼為餌趁隙逃跑。
回想起來,渥加諾伊還是魔物時就有著不只一條的性命。若只是揮劍砍倒他一、兩次,終究是沒辦法徹底制伏他的。
「也罷。你這是在自掘墳墓。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徹底消失的。」
悻悻然地罵了一句後,嘉奴隆走出了小巷。
接著,他踩著有力的步伐,消失在黑暗之中。





本帖最后由 a8901566 于 2017-7-18 01:58 编辑


3.預兆
自王都席雷吉亞向南走約十貝魯斯塔(約十公里),並離開街道向東再走一陣子後,就能抵達矮丘散佈的席雷姆平原。這裡不僅有弧度和緩的河川流過,也有幾處小規模的森林。
這一帶是由吉斯塔特王家管理的狩獵場。
說是狩獵場,卻也沒有特地架設柵欄圍住整個區塊。不過,侍奉王家的管理官會在這一帶巡邏,若是有人擅自打獵,就會對其施以懲處。知情的鄰近村鎮居民並不會靠近此地,會來到這一帶的,就只有不知內情的旅行者和盜獵者而已。
這一天,狩獵場睽違已久地眾集了許多人。
那是以盧斯蘭為首,總數約有四十人左右的陣仗。所有人都是騎馬前來的。
這些人都是應盧斯蘭之邀前來參加的諸侯貴族,以及他們的隨從和充作護衛的騎士們。除了尤金的身影之外,也看得到堤格爾、艾蓮、莉姆和奧爾嘉置身其中。除此之外,葛斯伯、傑拉爾和盧里克也伴隨著眾人參加。所有人都穿著厚重的外套。
馬匹的數量超過五十之多。這是因為有些馬匹是用來拖拉貨車,運載葡萄酒、糧食和各項物品所致。
也許是時值淡季的關係,並不是每一位參加者都抱著興致勃勃的心情而來,有些人甚至連弓箭和長槍都沒帶。不過,盧斯蘭曾表示過不攜帶武裝亦無妨。畢竟這場狩獵大會,不完全是以打獵為目的而舉辦的。
由於一大早就從王都出發,因此在抵達狩獵場時,太陽甚至還沒爬到最高處。在平靜晴朗的冬季天空下,略顯發福的中年管理官向盧斯蘭屈膝下跪。
「殿下,歡迎您光臨這座狩獵場。雖然聽聞您貴體康復的喜訊,但看到您的尊容,還是讓在下歡欣至極。」
管理官身穿皮甲,腰間掛著號角,背上揹著箭筒,手上提著一把弓。一隻看起來十分靈敏的獵犬正端坐在他的腳邊。
盧斯蘭下了馬,握著管理宮的手要他起身。
「有勞你了。不過,今天這場宴會的主賓可不是我啊。」
金髮王子轉身望向堤格爾,對他招了招手。
「殿下在叫你啦。」
在艾蓮語帶調侃的催促下,堤格爾急忙下了馬,跑到盧斯蘭等人的身邊。盧斯蘭露出了開朗的笑容,向管理官介紹起青年。
「這位是我的朋友,馮倫伯爵。他雖是布琉努人,但使弓的技巧相當出神入化。」
「伯爵閣下,感謝您遠道而來。歡迎您的光臨。」
打過招呼後,管理官便將眾人帶往能瞭望整座狩獵場的丘陵。管理官騎馬走在最前方,其身後是策馬並行的盧斯蘭和尤金,堤格爾等人則是跟在後方。
「就這麼一看,兩位相處的氛圍似乎不壞,不過……」
騎在堤格爾右側的艾蓮說著蹙起眉頭。她的視線正投向騎在前方的兩人——盧斯蘭和尤金的背影。兩人展露笑容,似乎正在談論某個話題。
「殿下的氣色好像不太好,這讓我有點在意啊。」
堤格爾在與盧斯蘭相見時,也冒出了同樣的感想。與在蘇菲的宅邸對談時相比,王子臉上的倦色明顯濃厚許多。
「在凡倫蒂娜遭到禁足後,殿下似乎埋首處理政務,甚至犧牲了睡眠時間。蘇菲和我說,那是她從許多人口中聽來的事實。」
騎在堤格爾左側的奧爾嘉,以只有青年聽得見的音量低聲說道。
她披著繡有騎馬民族獨特圖紋的外套,腰上吊掛著龍具姆瑪,至於弓與箭筒則是插在鞍上。
「原來是這樣啊……」
堤格爾露出了苦澀的神情。在貴族諸侯紛紛將私人軍隊叫至王都後,盧斯蘭似乎立刻下達了要他們遺回軍隊的命令。不過,部分諸侯至今還是以某些理由拖延著命令的實行。和當時相比,盧斯蘭的工作量又增加了。
自己該不會是在對方分身乏術之際,提出了一個相當任性的要求吧?
「——堤格爾。」
在艾蓮的呼喚下,青年將意識拉回了現實。她那對散發著明亮光彩的紅眼,正直直地凝視堤格爾。
「這是我從尤金卿那邊聽來的——據說,殿下似乎相當期待今天的狩獵喔。雖說是公務的一環,但招待朋友的行程也能讓他稍稍喘口氣。身為那名朋友的你要是露出了沉重的臉色,那殿下的面子要往哪裡擺啊?」
她說得一點都沒錯。要是堤格爾臉上掛的是索然無味的神情,那位心地善良的王子肯定會很頭痛的。
「也是,既然都來到這裡了,就好好享受打獵的樂趣吧——對了,艾蓮,妳也要參與打獵嗎?」
堤格爾之所以會問這個問題,是因為艾蓮在鞍上插了把弓的關係。
「不,我會陪在尤金卿的身邊。這把弓只是為了應景而帶來的。」
「原來是這樣啊。我還想看看艾蓮用弓的模樣呢。」
堤格爾這麼一說,艾蓮便像是在考慮似地,讓視線在空中游移了一會兒。不過,她最後還是晃了晃一頭銀髮,搖頭說道:
「還是算了。畢竟我只是會用,技巧其實不怎麼高明。我可不怎麼想讓你看到我丟人現眼的一面啊。」
這時,奧爾嘉拉了拉青年外套的衣角。他回頭望去,只見少女抬起了那對如黑珍珠般的大眼仰望青年。
「我有自信。」
她像是在伸懶腰似地挺起胸口說道。
少女的意圖相當明顯——她認為是自己的話語害得堤格爾消沉下來,想藉此為他打氣。
「謝謝妳,奧爾嘉。」
堤格爾道謝後,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有著淡紅色頭髮的戰姬像是感到癢似地瞇細雙眼,同時放鬆嘴角露出微笑。
堤格爾很清楚她狩獵的本事。在堤格爾、奧爾嘉和水手馬特維在亞斯瓦爾旅行的時候,她不僅擅長打獵,肢解獵物的手法也極為俐落。
「好,那奧爾嘉跟著我行動吧。總之先把狩獵場繞過一圈再說。」
有艾蓮和莉姆在的話,應該是不用擔心尤金和盧斯蘭的安全吧。
過不多時,一行人抵達了丘陵。正如管理官所言,只要站上丘頂,就能將狩獵場的風景盡收眼底。
雖然時值冬季,導致整片草原都籠罩著一層淡黃色,但在看到位於稍遠處的森林和橫亙草原的河流後,堤格爾的雙眼依然綻放了光彩。
「真想把米拉和蘇菲也帶來這裡呢。」
那兩人此時應該正待在王宮的書庫,與成堆的書籍奮戰才是。
蘇菲申請借用書庫的要求,獲得了盧斯蘭的許可。不過,能夠進入書庫的僅有戰姬,因此接下來便輪到米拉、蘇菲和莉莎上場了。
——感覺一切總算是上了軌道。
確認完弓的狀況後,堤格爾策馬前行。這時,他看到一隻野鳥像是要劃破藍天似地呼嘯而過。其他人雖然也察覺此事抬頭觀看,卻沒人搭箭上弦。這是因為他們認為野鳥所在的高度太高,超出了射程範圍所致。
堤格爾緊握黑弓,搭上了箭矢。他在馬匹上仰起身子,拉滿弓弦。看到他的動作,有些人皺起了臉龐,也有些人露出苦笑。
隨著弓弦震盪,箭矢尖銳地撕裂了大氣。離弦之箭像是被天空吸引過去似地,將正打算通過人類頭上遙遙高空的野鳥一箭貫穿。
野鳥受風迴旋而下,朝著遠處逐漸墜落。
「真是精彩!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是這場宴會的第一隻獵物呢!」
笑容滿面的盧里克連連拍手高聲叫好。也許是空氣冷冽的關係,他的光頭看起來比平時黯淡幾分,但他的雙眼卻綻放著讚賞青年的神采。艾蓮和莉姆的反應雖然沒有那麼誇張,卻仍是露出了感到自豪的笑容。
傑拉爾像是不甘示弱似地跟著拍手,葛斯伯也接著發出掌聲。接著,盧斯蘭、尤金和幾名吉斯塔特人雖然隨之跟進,但其他人都是頂著一張啞然的神情凝視堤格爾,管理官也是其中一員。
這樣的陣仗讓堤格爾有些害臊,他快嘴說了句「我去回收獵物,順便稍微繞繞」後,便策馬朝著丘陵的斜坡跑去。奧爾嘉則是默默地跟在青年身後。
堤格爾和奧爾嘉一同衝下丘陵之際,艾蓮露出了羨慕的眼神望向淡紅色頭髮戰姬的背影,而這個舉動並沒有逃過莉姆的眼睛。
「艾蕾歐諾拉大人,尤金閣下由我守護即可……」
「謝謝妳,莉姆。」
在向摯友表達謝意的同時,艾蓮搖了搖頭。
「盧斯蘭殿下剛剛有說過吧,今天的主賓可是堤格爾呢。我的職責,就是讓他能安心自在地打獵。放心吧,接下來還多得是機會打獵。」
接著,她將盧里克叫了過來。
「我和莉姆不能離開尤金卿的身邊。你就代替我們,向諸侯宣揚萊德梅里茲的威名吧。」
「遵命!」
盧里克似乎等這道命令很久了,他行過一禮後立刻調轉馬頭,朝著山丘的斜坡直衝而下。
這時,諸侯貴族之中,似乎也有幾名成員被堤格爾那一記妙箭燃起了鬥志,只見他們提起弓箭,將箭筒繫上腰間,隨即策馬急奔,很快就不見蹤影了。
還留在現場的,都是些打從一開始就無心狩獵的人們。他們在草地上鋪了墊毯,有些人玩起了西洋棋,有些人則是席地而坐,演奏起自行準備的豎琴等樂器。
盧斯蘭和尤金下了馬,兩人眺望著狩獵場的風景,並開口閒聊起來。
「話說回來,那可真是精彩的一箭啊。」
「是的。在下的朋友也多次盛讚過那名青年使弓的技法,但在下還是初次親眼目睹……即使武藝不精,在下還是看得出那一箭是多麼地出神入化。」
「能送上一份他喜歡的禮物,實在是讓我鬆了口氣。對了,聽說父王年輕時也長於射箭,不曉得他能不能重現馮倫伯爵的那一箭呢?」
盧斯蘭轉換話題的方式也許是有點不自然,但尤金並沒有特別點出這一點。因為兩人都知道,他們如今的交集點,就只剩下已然亡故的維克特王而已了。
「在下任官之際,陛下已經不再涉獵弓箭、養鷹和獵犬了。因此,在下僅能自作想像,但我認為陛下的技術應是不及馮倫伯爵。」
「哦。」盧斯蘭的藍眼神采奕奕地發出了光芒。
「你為何如此認為?」
「那是極為簡單的道理。無論是身為一國之君,或是即位有望的王子,若是具備了超乎常人的使弓技巧,那他的名聲想必早已傳遍鄰近諸國了。」
盧斯蘭先是直直地打量了尤金一會兒後,這才笑著說了句「確實如此」。在這張笑容的牽引下,尤金原本嚴肅的神情也跟著緩和了幾分。接著,金髮王子再次問道:
「帕耳圖伯爵——不,尤金卿,要是我剛才動了怒,質問你『這話難道是在侮辱父王嗎』的話,你打算如何回應?」
「在下僅會向您說明,對於陛下來說,武藝的優劣是多麼不值一提的小事。若還需要補述的話,在下便會主張陛下雖有不少缺點,但同樣也具備了許多優點。」
「——你總算恢復成原本的作風了呢。」
盧斯蘭將身子轉向尤金,正眼看向了他。捎過丘頂的冬季冷風,吹起了兩人的頭髮和外套的衣角。
「八年前,我和你有一樣的想法。當時的我贊同陛下的理念,希望能讓這個國家常保國泰民安,同時,我也決定要一直在陛下身邊支持他。」
金髮王子的話語,讓尤金點了點頭。
當時維克特王正值壯年,而身為王儲的盧斯蘭,則是緩慢而穩健地累積著資歷。至於尤金則是治理著帕耳圖的領地,愛著妻子和女兒的他,一旦維克特王下達指示,便會樂此不疲地盡力完成。
「如今,陛下已經不在世上,而我倆的立場也大為不同了。不過,無論是你還是我,當年的那份情懷應當還是沒變才是。我們該繼承陛下的遺志,守護這個國家的和平與安寧。」
盧斯蘭的雙眼炯炯有神地綻放精光,話聲則是帶著熱情,這令尤金瞠大了雙眼。
這是因為王子的誠意與熱情,讓灰髮伯爵憶起了二十年前的維克特王的身影。正如尤金剛才所說過的,維克特固然有不少缺點,但不容質疑地,他確實也以國王的身分,持續為這個國家謀求繁榮。
尤金斂起神色,向盧斯蘭垂下了頭。
「一直讓您看到在下丟人現眼的一面,真是深感慚愧,殿下。」
「就這方面來說,我們是彼此彼此吧。」
盧斯蘭有些過意不去地笑了笑,走到尤金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也是好不容易回到了王宮,卻因為只顧著處理政務,而錯失了不少大小事。我接下來可得一一尋回那些事物呢,你願意幫我嗎?」
金髮王子的話語,讓灰髮伯爵深深地低下了頭。
「在下不才,定會全力協助殿下。」
距離開始打獵已過了約一刻鐘的時間。從丘頂眺望草原,便可以看到人們正恣意地策馬四處奔馳。
盧斯蘭和尤金遠眺著這幅光景,談論起各式各樣的話題。
兩人暢談著吉斯塔特的未來,在治理的方針上交換意見,有時也會想起多年前的往事開懷大笑。兩人之間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
然而,在談到彼此的家人時,盧斯蘭卻是低下了頭,強行結束了這個話題。
「尤金,不好意思,這部分麻煩再給我一點時間處理。我聽說艾莉莎——你的女兒被養育得十分剛強,這讓我相當開心……但觸礁的是我這邊啊。」
盧斯蘭的兒子瓦雷利今年十歲,盧斯蘭是在瓦雷利兩歲的時候患上心病的。而這名三十八歲的王子,並沒有參與自己兒子的童年時光。
「我和瓦雷利見過大約兩次面……但我大概還得花上一些時間,才能走到他的身邊。關於他們兩個的婚事,就暫且當成是陛下決定的事項吧。」
尤金的女兒將會許配給盧斯蘭的兒子——這是維克特王還在世時所做出的決定。
看到王子對自己低頭,尤金也只能以「我明白了」作為回覆。不過,在與盧斯蘭交談過後,尤金的心境也產生了變化。
對於尤金來說,和維克特王擅自決定這樁婚事所帶來的衝擊相比,光是和盧斯蘭之間還有轉圜的餘地,就讓他感到如釋重負。
又過了四分之一刻的時間後,兩人的對話驀地中斷了。
與此同時,一陣蘊含了惡意的風也吹過了丘頂。
兩道騎著馬的人影,正從丘陵的斜坡直衝而上。兩人皆穿著厚重的外套,也罩著覆蓋臉部的皮帽,似是用來禦寒。
兩道人影在登上山丘前,曾一度勒住了繮繩,而看到了兩人的諸侯貴族,反應都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他們都以為是有人結束打獵回來了。
然而,事實顯然並非如此。只見兩人舉起了繫在鞍上的十字弓,瞄準了盧斯蘭的身影。而十字弓上頭早已裝填了粗箭。
「殿下……!」
尤金張開雙臂,阻擋在盧斯蘭的身前,像是打算用自己的肉身擋下即將襲來的粗箭似地。手持十字弓的襲擊者們對此不以為意,無情地扣下了扳機。
兩支粗箭離弦飛出,其勁勢仿若要貫穿大氣——不對,甚至足以擊碎大氣。不過,粗箭皆未命中尤金,當然也沒擊中盧斯蘭的身子——這是因為兩人的周圍突然爆出一陣狂風,將粗箭的軌道吹偏的緣故。
「——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展開襲擊,膽子可真不小啊。」
銀髮在風中飄揚——怒不可抑的艾蓮,策馬向前走了幾步。銀閃艾利菲爾握在她的手裡,此時正在狂風纏繞之中熠熠生輝。將粗箭吹偏的,自然是這把龍具所送出的守護之風了。
莉姆也無言地策馬走到尤金的身前。她那對藍色的眸子,此時也綻放著不亞於艾蓮的熊熊怒火。
襲擊者們當機立斷,立刻拋下了手中的十字弓,迅速地調轉馬頭衝下斜坡。
在一名諸侯喊了聲「快追!」後,在場的人們紛紛拋下手邊的棋子和樂器,慌慌張張地跨上了馬背。就算不是為了打獵而來,他們身上還是佩戴著自衛用的短劍等武器,而更重要的是,看到自國王子險遭狙擊,身為臣子的他們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
管理官吹響了號角。這是為了叫回沉浸在打獵之樂的人們。
艾蓮和莉姆並沒有離開自身的位置,這是因為也許還有其他的襲擊者存在的關係,必須有人守在盧斯蘭和尤金身邊。
「不過,殿下和尤金平安固然是好事……」
以龍具施放起風之屏障的艾蓮,這時露出了忐忑的表情。她是在為不在現場的情人感到掛心。屏氣凝神地環視周遭的莉姆,也輕輕點頭回應了艾蓮的話語。
「狩獵大會大概要就此落幕了。畢竟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就是這種個性。」
雖說是以未遂告終,但王子遭到狙擊可是大事,宴會是沒辦法繼續辦下去了。就算盧斯蘭主張不可就此終止,堤格爾肯定也會搖頭拒絕他的好意。
過不多時,堤格爾和奧爾嘉連袂現身了。青年察覺到丘頂瀰漫著一股緊繃的氣息,於是板起了臉孔,騎馬來到了艾蓮身邊。
「發生什麼事了?」
艾蓮簡單地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在這段期間裡,前去打獵的盧里克和葛斯伯等人也接連回來了。
最後回來的,則是原本前去追緝襲擊者的人們。他們的臉上都掛著懊悔的神情,在盧斯蘭面前屈膝下跪,為沒能逮到賊人一事謝罪。
襲擊者們不僅騎術精湛,還對狩獵場的地形瞭若指掌。兩名襲擊者在衝進森林後,隨即便沒了蹤影,他們的來歷依舊成謎。
聽完艾蓮的說明後,堤格爾便騎馬走近盧斯蘭身邊。在察覺到堤格爾的到來後,王子露出了過意不去的神情。青年笑著開口說道:
「殿下,我們就此離開吧。」
「才過了一刻鐘左右的時間吧?天色還相當明亮,現在折返不嫌太早了嗎?」
盧斯蘭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他強烈的責任感所致。不過,堤格爾仍是搖了搖頭。
「家父曾說過,打獵這個活動,要趁著大家臉上都掛著笑容時打道回府,這樣才能避免出現意外,搞砸了大會的氣氛。」
接著,青年伸手指向自己的馬鞍,只見鞍旁正掛著三隻野鳥。其中一隻是他一開始打下的野鳥,至於剩下兩隻,則是他在這短短的時間裡獵到的成果。
「這樣啊。」盧斯蘭輕笑了一聲。
「那我這回就聽從令尊的話語吧。」
「謝謝您。若是下次還有機會,不妨讓在下炙烤打到的獵物,用以款待殿下吧。」
「我會盡快準備下一次機會的。我很期待你的手藝喔。」
其他的人們也收到了指示,貴族諸侯們則是開始將行李堆上馬背。由於事關重大,因此就算內心感到失望,也沒有人將這股情緒表現在臉上。
管理官誠惶誠恐地請罪,認為今天的事件是他怠怱職守所致,不過在盧斯蘭回應「就算你真的犯了過失,我也會予以原諒」後,他臉上的沉重神情這才緩和幾分。
當然,王子並不認為管理官有錯,他是為了讓管理官內心能好過一點,才會這麼回應的。
總數約四十人的隊伍,就這麼離開了狩獵場。由於盧斯蘭堅持要走在最前方,因此艾蓮和奧爾嘉便堅守在他的兩側。現在即使是受到了龍的襲擊,王子也肯定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吧。
堤格爾原先跟在他們的後頭,但這時尤金騎馬靠了過來。
「馮倫伯爵,能借用你一點時間嗎?」
厚重的外套包覆了他消瘦的身子,在略長的灰髮和同樣顏色的長鬍之間,尤金展露出一張沉穩的臉龐。在這次的狩獵大會裡,堤格爾只在出發前和他做過簡單的問候,而在近距離這麼一接觸後,堤格爾發現他果然比上次見面時又瘦了幾分。不過,尤金的臉上卻是露出了平靜的微笑。
兩人退到了隊伍的最後方。接著尤金開口說道:
「我從殿下口中聽說了事情的原委,看來我得向你道謝才行。」
「請別放在心上,我這麼做也包含了為布琉努謀求利益的考量在內。」
堤格爾雖然這麼解釋,但尤金卻搖了搖頭。
原本想模糊帶過的話題,卻被對方一針見血地直指核心,讓堤格爾漲紅了臉龐。
「您知道這件事嗎?」
「我這是從艾蕾歐諾拉那邊聽來的,她說你受到了公主殿下的告白。不過,我希望你別對艾蕾歐諾拉生氣。這是因為她堅信我不會隨口外傳,才會告訴我這件事的。」
尤金的話語讓堤格爾點了點頭。諸侯的隊伍走在兩人前方的十餘步之遙,他們的對話是不會被其他人聽見的。照這樣看來,應該可以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你若是當上布琉努的國王,盧斯蘭殿下應該會很開心吧,而我也會很開心。若要說可惜之處,大概就是艾蕾歐諾拉和莉姆亞莉夏會從此失去一個合適的對象吧。」
堤格爾重重地嗆到了。就算尤金真的已經知道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堤格爾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出言確認。
他望向尤金,只見灰髮伯爵露出了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笑容,那句話應該有一半是在說笑吧;然而,他很快就恢復成嚴肅的神情。
「我所說的話不見得是正確的,不過,你若能將之視為一種看法,並記掛在心的話,我會很高興的。而我的看法若是能在將來幫你一把,那更是會讓我開心。」
「謝謝您。」
青年由衷地向他表示了謝意。
堤格爾由於繼承了血統,而繼承了亞爾薩斯領地和馮倫伯爵家。
而現在,他在不倚賴血統的狀況下,面臨了即將登上王位的處境。對於立場極為尷尬的青年來說,尤金的話語就像是黑暗之中的一盞明燈,讓他感到踏實了許多。
一邊是將在不久的未來成為王的男子,另一邊則是沒能成為王的男子——兩名男子騎著馬,在街道上靜靜地並行。就在這一刻,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也將尤金·舍巴林一半的意志繼承了下來。



返抵王都席雷吉亞的堤格爾,正待在蘇菲宅邸的一處房裡。
房裡的窗簾和地毯皆是以綠色或藍色為基調,是一間能讓人放鬆心情的房間。其中的一面牆邊設置了壁爐,此時正熊熊燃燒著爐火。拜爐火之賜,房裡被照得相當明亮。
在約半刻鐘前,堤格爾和奧爾嘉一同造訪了這個房間。這是因為他認為應該將在狩獵大會上發生的事傳達給蘇菲等人的關係。
不料,三人目前還沒有離開王宮。根據侍女的說法,蘇菲等人會在日落前回來,因此兩人便決定在這裡等待。
至於艾蓮和莉姆則沒有跟著兩人回到宅邸,而是決定今晚留宿在尤金的宅邸,因此在回到王都後便分頭行動了。在盧斯蘭受到狙擊,而襲擊者身分依舊未明的狀況下,她們會想待在尤金身邊警戒的心情也是不難想見。
葛斯伯等人先一步回到宿舍,盧里克也前往投宿的旅館了。
堤格爾讓身子陷入沙發之中,放空心情況思起來。
——像這樣冷靜下來後,還是會覺得有點可惜啊。
他指的是狩獵大會中止一事。這天不僅天氣晴朗,狩獵場也不愧是由王家管理,整頓得十分完善。而約莫四十人的人數也是無可挑剔,就算獵到了鹿或是野豬一類的獵物,在眾人的瓜分下也可以吃得相當乾淨,不會浪費多餘的食材。不過,他在狩獵場的時間實在太短,所以還不清楚有沒有這類動物棲息。
他朝窗外望去,只見太陽正逐漸西沉,蘇菲她們應該快回來了吧。
堤格爾抬頭看著天花板,沉沉地嘆了口氣。若是換作平常,他應該會多想些關於狩獵的事情,但現在佔據了青年腦海的,卻是回程路上和尤金說過的那些話語。
——可以選擇繼承遺志,或是支持繼承了遺志之人……是嗎?
此外,不是單純地繼承前人作法,而是還要加上自己的意志這點,也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
堤格爾一直把登上王座這件事視為洪水猛獸。他認為,一旦真的當上國王,就很有可能被某種難以名狀的東西給吞噬殆盡。
不過,尤金卻點醒了他,讓他明白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
——我只需盡我最大的努力,去支持蕾琪殿下即可。
當然,他不打算只讓蕾琪一人扛下繼承法隆王遺志的擔子。堤格爾必須與蕾琪深談,也得和馬斯哈或宰相玻德瓦交換意見,以屬於他自己的方式將法隆王的遺志繼承下來才行。
那雖然會是一條險峻的道路,但就如自己下定決心支持蕾琪那般,也有許多人會在他身後支持著他。不僅陪同他來到吉斯塔特的葛斯伯和傑拉爾等人是如此,就連納瓦拉騎士團的奧利維也這麼表示過。
——我要,成為國王……
就在他想到這裡的時候,有人敲了敲門。他端正坐姿朝房門一看,只見身穿侍女服的蒂塔正怯生生地探出了頭。
「堤格爾少爺,能打擾您一下嗎?」
「我隨時都歡迎蒂塔進來喔。」
聽到青年這麼說,蒂塔的臉龐登時亮了起來。她晃著栗色的馬尾走進房間,手上還端著一個圓形托盤。
接著,奧爾嘉也跟在她的身後進來了。淡紅色頭髮的戰姬穿的仍是狩獵大會時的那套服裝,她的手裡也和蒂塔一樣端著托盤。
「我也可以打擾嗎?」
奧爾嘉之所以會進房才問這個問題,大概是她特有的撒嬌表現吧。在堤格爾點頭回應後,奧爾嘉隨即露出了與年紀相仿的嬌憨笑容。
兩人將托盤放到了桌子上。蒂塔的托盤飄散出一股甜甜的香氣,而奧爾嘉的托盤則是冒出了裊裊蒸氣。
蒂塔的托盤載著一個平底的盤子,上頭盛了各式各樣的點心——包括抹上了果醬的薔麥薄餅、烤過的蘋果夾心餅,以及在麵團裡加入蜂蜜和核桃所烤成的奶油餅乾等等,這些點心都切成了容易入口的小塊,裝滿了整個盤面。
奧爾嘉的托盤上則是放了三個白瓷杯、一個把手和注水口都相當袖珍的小小鐵壺,以及裝了切得短短的乾草的碟子。
堤格爾這才想起,在抵達宅邸後,奧爾嘉就難得地沒黏在他身邊,而是朝著廚房直奔而去,想來就是在準備這些東西吧。
「堤格爾少爺,您今天辛苦了。」
「我帶了對你應該會有好處的東西。」
蒂塔帶著笑容慰勞著堤格爾,奧爾嘉也在嘴角輕輕展露笑意。
「謝謝妳們兩位。」
堤格爾笑著道謝。雖然他不覺得有多疲憊,但畢竟確實是出了一趟遠門,更重要的是,兩人體貼的舉動讓他感到十分窩心。
「人家覺得甜的東西應該能消除疲勞,所以就借了廚房的材料,試著做了這些。」
蒂塔說完後,在她身旁的奧爾嘉隨即以手指捏起碟子裡的甘草,在三個杯子裡各自加了少許。堤格爾雖然聯想到米拉泡給他暍的紅茶,但不管是顏色還是氣味,都和紅茶茶葉相去甚遠。
「這是我們民族代代相傳的煎藥,並不是琉德米拉泡的那種紅茶。」
也許是察覺了堤格爾好奇打量的模樣,奧爾嘉開口說明起來。
「煎藥?」在青年這麼回問後,奧爾嘉一邊以鐵壺注入熱水,一邊回答道:
「這是先將各種藥草浸泡許多天,再曝曬一段日子,然後再切成細末。之後,我們會曬乾羊的內臟和骨頭,然後搗成粉末,混入藥草之中。根據我學過的說法,藥草的香氣可以讓心靈平靜下來,而羊的內臟和骨頭則是可以沖刷體內的疲憊感。其實,我原本是想在狩獵場喝的。」
「哦,居然是羊的內臟和骨頭啊。」
堤格爾露出了佩服的神情聆聽奧爾嘉的說明。他雖然知道有熬煮藥草後服用藥湯的醫療手法,但卻沒細想過熬煮的藥草成分究竟為何。煎藥的氣味並不難聞,加上這是奧爾嘉推薦的,應該會是對身體有益的東西吧。
堤格爾雖然邀她在對面的沙發入座,但奧爾嘉卻是置若罔聞似地,在堤格爾的右側坐了下來。由於這張沙發相當寬敞,因此兩人並坐也不成問題。
堤格爾像是拿她沒轍似地露出了苦笑。沒能在狩獵場待上太久的時間,想必對奧爾嘉來說也是一大遺憾。因此,她若是打算做些無傷大雅的任性要求,堤格爾也願意予以配合。
蒂塔露出了看似欽羨的神情凝視著奧爾嘉,接著她紅著臉龐,以欲言又止的視線投向堤格爾。
就算再怎麼遲鈍,堤格爾還是看出了蒂塔想說的話語,以及她為何沒說出口的原因。她雖然已經是青年的情人了,但在遇到這種狀況時,卻總是會顯得格外客氣。不過,堤格爾也認為她這樣的個性相當惹人憐愛。
「蒂塔也坐在這裡吧。」
「好、好的,請恕我失禮了。」
堤格爾拍了拍左手邊的空位後,蒂塔便因開心而拉高了嗓音,隨即縮著肩膀在青年的左側坐了下來。雖然變得相當擁擠,但因為蒂塔和奧爾嘉都相當嬌小,因此還不到動彈不得的程度。
堤格爾立刻就拿起一個點心送入口中。首先傳來的是餅乾和核桃酥脆的口感,蜂蜜的甜味也隨之在嘴裡擴散開來。「真好吃。」坦率地說出感想後,蒂塔便開心地露出了笑容。
接著,堤格爾拿起了其中一個白瓷杯。在燭台的照明下,煎藥雖然呈現出紅色的色澤,但又不如紅茶那般明亮,而藥草則是悉數沉到了杯底。
輕啜了一口後,堤格爾頓時連眨了好幾下眼。由於聽說是煎藥,他原本還以為會帶著苦味或是澀味,但實際上卻一點都不苦澀,而且還相當順口。而藥湯的香氣也讓他的身心都放鬆了下來。
「這真不錯。」在他輕聲地發出讚嘆後,奧爾嘉隨之得意地抬頭挺胸,然後,她將視線投向了桌上的點心。
「堤格爾,幫我拿。」
雖然撒嬌的口吻像個孩子,但這木訥的說話方式也如實傳達出她的個性。堤格爾輕輕拿起了一片餅乾,朝著奧爾嘉遞了過去。淡紅色頭髮的少女默默地張開嘴巴,似乎是要青年餵自己吃的樣子。青年露出苦笑,將餅乾送入了她小巧的嘴裡。奧爾嘉先是驚訝地睜大雙眼,隨即便動著雙頰咀嚼起來,細細品味。
「那個,堤格爾少爺。」
在蒂塔的呼喚下,堤格爾將臉轉了過去。
只見蒂塔左手拿著點心,正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她先是說了一個「請」字,接著漲紅了臉龐猶豫了一下,然後硬是擠出僵硬的笑容說了句:「請張口。」
吃了一驚的堤格爾啞口無言地望向她,只見蒂塔又說了一次「請張口。」那張可愛的臉蛋也在這時變得愈來愈紅。
露出不曉得第幾次的苦笑後,堤格爾張開了嘴巴,蒂塔隨即將點心送進了他的口中。雖然和剛才吃的餅乾不同,但也是個美味的甜點。
「這也很好吃呢,謝謝妳。」
經他這麼一說,蒂塔開心地笑了起來,栗色的馬尾也隨之輕晃。堤格爾拎起一塊點心,拿到了蒂塔的嘴邊。
蒂塔輪流看了點心和堤格爾一會兒後,決定閉起眼睛張開小嘴。而在堤格爾將點心送入她的嘴裡後,她便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咀嚼著點心。
「堤格爾,我也要回禮,幫我拿點心。」
奧爾嘉伸出左手掐住堤格爾的衣角催促道。
「雖然點心和煎藥都不錯,不過光是有妳們在,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堤格爾一邊將點心遞給奧爾嘉,一邊這麼說道。三人就這樣彼此餵了一陣子,直到點心全被吃光為止。接著他們喝乾了煎藥,在沙發上放鬆身子。

「……打獵中止真可惜。」
仰望著天花板的奧爾嘉輕聲說道。懷抱著相同心情的堤格爾,將自己的手疊在她小巧的手掌上。
「等塵埃落定之後,我會再向殿下提議。畢竟殿下也覺得很可惜啊,他一定會開心地允諾的。」
接著,青年將視線投向心愛的侍女。
「到時候我會帶蒂塔一起去的,妳可以好好期待喔。」
「好、好的!和堤格爾少爺一同出門打獵,感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
蒂塔那對蜂蜜色的眸子因感激而泛著水光,並露出了滿面笑容。她將自己的臉龐貼上堤格爾的肩膀——這對她來說已經是最大膽的示愛表現了。
堤格爾的腦海浮現出盧斯蘭的笑容。他回想起要親手燒烤獵到的獵物送給王子的約定,隨後便設想起獵到大型獵物的光景,沉浸在這愉快的氛圍之中。
然而,在那之後,盧斯蘭卻再也沒有召開狩獵大會了。



雖然狩獵大會本身不能算是完美收場,但盧斯蘭和尤金確實化解了彼此的芥蒂,並締結了強烈的信任關係。就這方面來說,堤格爾的目的可以說是圓滿達成了。
在那之後,尤金變得更積極地輔佐盧斯蘭的政務,而兩人在走廊上並肩而行、親密地彼此交談的模樣,似乎讓暗藏在王宮底下的沉重氛圍有了散去的跡象。然而,這樂觀的氛圍實際上並沒有持續太久。
在狩獵大會結束後約十天的某個午後,堤格爾待在使節團借宿的宿舍的一間房裡,正和葛斯伯、傑拉爾和達馬德談笑風生。
房裡鋪上了地毯,眾人倚靠在牆邊或床鋪,準備了裝滿炒豆子的大盤,一邊吃著豆子,一邊滔滔不絕地開口說話——不過,他們所談論的話題一個比一個沉重,實在是不太適合用「談笑風生」來形容。
「又是看到小矮人,又是看到妖精……雖然講的內容都一樣,但傳言的數量卻增加了。」
達馬德以一臉嫌煩的神情對堤格爾說道。在王都發生的異常現象,完全沒有任何減少的跡象。傑拉爾也開口說道:
「拜盧斯蘭殿下對諸侯下令之賜,在王都徘徊的私人軍隊銳減許多:不過,現在卻出現了許多有些聳動的謠言——比方說,諸侯之所以會這麼乖乖聽令,將士兵撤回領地,其實是為了在各地掀起叛亂所做的準備……」
就連葛斯伯都沒辦法為話題注入一些活力。
「盧斯蘭殿下在狩獵場遇襲的事,又再次傳播開來了。這多半和戰姬們的內鬥一樣,是某人安排好的劇本吧。」
聽到三人各自發表了讓人心頭一沉的消息,堤格爾忍不住沉吟了一聲。
而在王宮的書庫進行調查的蘇菲等人,到目前為止也還沒能查出什麼有用的資訊。不過,他已經在布琉努體驗過,這類作業一定得經過漫長的等待,才能得出成果。
「哎,看來在春季之前是沒辦法回去了。」
聽到堤格爾嘆著氣這麼說,傑拉爾以酸溜溜的口吻回應道:
「在春季到來之前,還請您要回去一趟。哪一國的英雄會連續兩年蹺掉國內舉辦的光輪祭,卻跑去參加別國的太陽祭呀?蕾琪殿下的怒火可是會延燒到我們身上的喔。」
光輪祭是布琉努國內舉辦的新年慶典,去年在吉斯塔特過冬的堤格爾雖然出席了吉斯塔特的新年慶典——也就是太陽祭,但也理所當然地沒有參加到光輪祭。平心而論,這樣的作為確實是不太好。
「你說得是沒錯啦……」
就在堤格爾仰望天花板,思索著該如何回應之際,舍監在這時通知有客人來訪——據說是在王宮任職的文官。堤格爾雖然側首不解,但還是決定親自前去會面。
被帶到另一處房間的文官簡單向堤格爾打過招呼後,說出了令人驚愕的消息。
「盧斯蘭殿下昏倒了……?」
堤格爾的臉色變得鐵青,雙眼也睜大了起來。
「殿下他的身子可安好……?」
在提問之際,堤格爾的話聲也因緊張和不安而拉高了些許。現在的局勢本來就稱不上安定,要是再加上盧斯蘭倒下的消息,覆蓋著吉斯塔特全土的混亂就會進一步加遽。
「殿下是出於過勞,休息一天後,應該就會恢復許多了吧。是帕耳圖伯爵考慮到伯爵閣下與殿下交情甚篤,才會命令在下迅速前來傳達此事……」
文官雖然展露笑容這麼回應,但他的神色依然看得出藏不住的僵硬。堤格爾慎重地表達了對盧斯蘭的慰問之情,並表示「現在王宮應當相當忙碌,會於事件平息下來後再行造訪」。
對於行了一禮後步出房間的文官,青年所能做的,就只有以沉鬱的神情目送他離開而已。
關於盧斯蘭在工作時昏倒的意外,當時的現場狀況似乎是如下所示。
時間發生在當天午後,一名文官為了請王子簽署命令而造訪了辦公室。
當時,他來到辦公室的門前,發現已有兩、三名文官在等候,而他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在詢問之下,等候的文官表示,他們是在等待盧斯蘭回到這間房裡。
「我們敲過了門卻沒有回應,殿下應該是稍作小憩,前去中庭之類的地方散心了吧。」
這麼說明的文官,臉上透露出對王子的善意。
盧斯蘭勤勉的工作態度,似乎已經在王宮內流傳開來了。他像是在彌補一病不起的八年時光一般,幾乎是不眠不休地處理各項政務。他投入的心血之多,甚至連關心王子身體狀況的侍者們都央求他能稍作休息。
輔佐政務的尤金也多次進言,希望他能好好休息,但盧斯蘭置若罔聞。
他之所以會如此用心,主要是因為貴族諸侯們可以說是依然故我,各種動作顯得別有用心,這樣的狀況刺激了他的神經。
謠傳亡故的伊爾達之子——治理比多格修之地的朱利安·克魯堤斯,正主張父親的死亡並非出於意外,並暗中集結著兵力。而他也曾公開譴責過盧斯蘭。
至於讓戰姬們產生內鬥的原因——告密的艾戈爾·卡薩柯夫,迄今還是沒有遵守盧斯蘭發佈的召集令,而是停留在波爾斯之地沒有離開。他現在仍舊主張尤金、莉莎、艾蓮和蘇菲乃是諸惡之源,完全沒有改口的意思。
盧斯蘭之所以如此勤奮,有一部分也是希望能用這樣的方式取得這些人的信任所致。
「不過,殿下說不定也有可能是在房裡小睡呢。」
另一名文官這麼說著,輕輕打開了房門。
只見盧斯蘭正趴在辦公桌上睡著——正確來說,是他看起來像是在睡覺的樣子。文官們先是面面相覷,接著憋不住笑意輕笑了幾聲,躡手躡腳地走近了王子的身邊。
到了這時,他們才終於發現盧斯蘭臉上展露的是痛苦的神情。此外,他們也察覺王子的腳下散佈著看似從辦公桌上落下的雜亂卷宗。
面臨這出乎意料的事態,文官們大為恐慌,登時掀起了一場大騷動。他們不僅叫來衛兵、喚來女官,找了侍女前來,還在這樣的陣仗下親自揹著盧斯蘭前往寢室,可說是十分狼狽。
這時,在王宮裡工作的人們,都紛紛回想起盧斯蘭曾臥病在床長達八年之久的往事。而知道王子在八年前患病後舉止的人們,更是感受到了一股彷彿要讓背脊凍結住的不安。
經過討論,王宮決定暫且讓尤金暫代統治者的位子,而盧斯蘭所負責的政務也交給他一起處理。
在盧斯蘭昏倒的兩天後,同一名文官再次造訪宿舍,向堤格爾告知盧斯蘭恢復健康的消息。青年因放心而舒緩了臉上的表情,並表示希望能前去慰問。
也許尤金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要求,在堤格爾說完之後,文官便立刻回答「將為您安排今日傍晚的時間會面」。由於想去探病的人士肯定如過江之鯽,能在這麼短暫的時間內獲得會面,就算說是破格的待遇也不為過。
到了這天傍晚,在葛斯伯和傑拉爾的陪同下,堤格爾前往王宮。這時朵朵烏雲遮蔽了太陽,將天空染成了一整片深灰,彷彿隨時都要下雨似地。
被帶到寢室後,只見房裡有盧斯蘭和侍從長米隆的身影。王子在床上坐起身子,看向堤格爾等人。他的金髮雖然有些蓬亂,但看起來相當冷靜,氣色也相當不錯。堤格爾要葛斯伯等人退到門邊待命,與米隆點頭致意後,隨即走到了盧斯蘭的身邊。
「耳聞您身體不適,令在下大為震驚,但您平安康復實在是太好了。殿下,看到您變得如此健康,在下真的深感放心。」
實際站到了本人面前,堤格爾說出口的卻是些陳腔濫調。盧斯蘭露出了開懷的笑容回應道:
「是馮倫伯爵嗎?你似乎為我擔了心,但我的狀況就如你所見。不過,文官們一直吵著要我休息,甚至不讓我碰卷宗啊。出於無奈,我只能做點讓步,因此到明天之前,我都會像這樣悠哉度日。」
「真是教人羨慕。反觀在下,無論是起床的時間或是睡眠的長度,都總是會惹來周遭的人嘮叨呢。」
他指的是蒂塔和莉姆的說教,不過,在那些狀況下,堤格爾總是有錯的一方。
「看來你也有許多需要勞心費力的事啊。」
盧斯蘭笑道。接著,兩人在短暫的時間裡聊了些無關緊要的瑣事。盧斯蘭的氣色相當不錯,咬字也很清晰,看來真的只是單純的過勞所致。
不過,與在蘇菲的宅邸會談,或是狩獵大會時相比,他的用字遣詞顯得客套許多。堤格爾雖然對此有些在意,但也認為這是侍從長米隆在場所致。
「那麼,在下該告辭了。」
自踏入寢室以來過了約數到一千的時間後,堤格爾這麼表示,並從椅子上站起身子。
這時,盧斯蘭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似地開口道:
「馮倫伯爵……對了,我記得閣下的名字是堤格爾維爾穆德對吧?」
「是的。」堤格爾有些困惑地回答。
「以布琉努人來說,你的名字還真長啊。平常不會為此煩惱嗎?」
青年的表情登時凍住了——因為這是他初次謁見盧斯蘭時,從王子口中聽到的玩笑話。那已經是超過一個月前的事了。
「較為親近之人,會以『堤格爾』稱呼在下……」
看著露出笑容等待回應的王子,堤格爾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
「若是在公務場合之外,也能讓我這麼叫你嗎?」
這句話也是他在謁見時聽過的話語。盧斯蘭似乎把堤格爾的態度當成惶恐的表現吧。
「馮倫伯爵——不,堤格爾啊,你似乎也是忙碌之身,但希望你還能再來。」
「……好的。只要殿下有令,在下便會立即來到您的跟前。」
堤格爾裝出笑容這麼回應後,便行了一禮退下了。
而青年的臉龐之僵硬,就連葛斯伯和傑拉爾都露出了懷疑的神色。
走出王宮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還下起了雨。敲打著地面的雨滴發出了冷冽的連響,包覆三人的空氣,也比來時路上顯得冰冷許多。
堤格爾向兩人表示,接下來要前往蘇菲的宅邸。三人將外套的衣襟拉到胸前交疊,也將兜帽拉低。但即使如此,寒氣還是會從外套的縫隙滲入體內。
「我這下總算可以明白,吉斯塔特人為什麼會想在這種天氣裡暢飲火酒了。」
葛斯伯以感慨良多的口吻說道,走在他身旁的傑拉爾則是笑著說:
「若只是這點程度的低溫,他們應該只會喝葡萄酒或是蜂蜜酒就夠了吧?我聽說羅達特伯爵的奧德領地,在入冬時也差不多是這麼冷呀?」
「雖說下雪時另當別論,但只是下雨的話,是不會冷到這麼誇張的。」
堤格爾將兩人的對話當作耳邊風,思索著盧斯蘭的狀況。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啊,這名字還真長呢。
這是王子曾在初次見面時所說過的話語。照那樣的口吻來看,絕對不像是記得先前自己曾說過一樣的話語時會有的態度。然而,盧斯蘭是個忙碌的統治者,把這種隨口說說的玩笑話拋諸腦後,也不是什麼太過奇怪的事吧。
青年雖然勉強自己朝這個方向去思考,但終究無法得到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結論。
包覆王都的黑暗,在堤格爾眼中變得更加幽深了。
——盧斯蘭殿下是個好人,我不該胡思亂想的。
三人靜靜地走在夜幕降臨的主街道上。葛斯伯低聲說了句:「真該帶提燈出來的。」他們雖然就著民宅和旅館透出來的燈火充作照明,但因為正在下雨,家家戶戶都把窗戶關了起來,透出來的光亮著實有限。
不過,三人還是在沒有失足跌倒的狀態下向前邁步。
忽然間,堤格爾停下了腳步。因為他感覺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而這似乎不是幻聽,葛斯伯迅速地探出身子,站到了堤格爾的身旁。傑拉爾則似乎是看到葛斯伯的動作後,才察覺出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堤格爾也察覺到了人影的存在。
在三人前方的數步之處,有某人正站著不動。那人套著一件茶褐色的外套,並和己方一樣將兜帽拉低遮住眼睛,右手則提著一個點了火的油燈。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那人以低沉嘶啞的聲音叫了堤格爾的名字。葛斯伯向前踏出了一步。
「摘下兜帽,現出你的左手,可以的話,還請你報上姓名。」
那名人物雖然秀出了左手,但不僅沒摘下兜帽,也沒有報上姓名。從嬌小的左手手掌和纖細的手指來看,來者似乎是名女性。葛斯伯雖然再次要對方摘下兜帽,但那人卻連連搖了搖頭。
堤格爾伸手制止葛斯伯,與那人縮短數步的距離——而這已經是他所能做的最大讓步了。
那人將油燈置放在地,將手伸入外套之中,取出一柄短劍。那是一把尚未出鞘、收在劍柄裡的短劍。接著,那人握著劍鞘,將柄頭遞向堤格爾。
葛斯伯走上前去,以謹慎的動作接過了短劍。披著茶褐色外套的那人也十分小心,沒讓葛斯伯看到自己的臉孔。
堤格爾從走回身邊的葛斯伯手中接過短劍,在看到劍柄的時候,他瞪大了雙眼。
以白漆為底的劍鞘有一部分染成了藍色,而那上頭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形——圓形的一半以黑色構成,另一半則是塗成白色。堤格爾對這個徽記有印象。
——難怪不想讓人看到長相。
「你們兩個先回去吧。」
堤格爾握緊短劍,在不讓兩人看到徽記的狀態下對葛斯伯和傑拉爾下達指示,兩人登時對堤格爾投以驚愕的視線。葛斯伯以傻眼的口吻說道:
「你是認真的嗎?這人明顯是在這裡埋伏我們啊。」
堤格爾沒有回答,只是直直地凝視著身穿茶褐色外套的人物。這就是他的回應。
沉默隨之降臨,只聞雨水擲地的響聲。
「——我知道了。」
葛斯伯死心了。傑拉爾雖然投以抗議的視線,但羅達特家的次男像是在開導他似地搖了搖頭。
「我雖然看不出端倪,但堤格爾應該是已經心裡有底了。我沒說錯吧?」
堤格爾點了點頭,看到他的反應,傑拉爾雖然看起來有些不情願,但還是答應會遵守青年的指示。
「還請您別太過亂來喔。不過,對您來說,應該只是再添一筆而已吧。」
兩名隨從的身影相偕消失在黑暗之中。身穿茶褐色外套的人物捨起油燈,邁開了腳步。而堤格爾也跟上了「她」的步伐。
就在兩人的距離縮短到僅一臂之隔時,堤格爾將短劍的劍鞘遞向對方,而她則是輕笑著接了過來。
「我還以為你不會還我呢。」
她以握持短劍的手掀起自己的兜帽,接著便秀出了一張有著黑中帶藍的長髮和紫色眼眸的美麗臉孔。堤格爾頓時露出了一張有苦說不出的神情。
「好久不見了,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這名女子是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
短劍劍鞘上所描繪的徽記,與她治理的公國奧斯特羅德的軍旗圖樣是一樣的。堤格爾是回想起與薩克斯坦軍交戰時的記憶,這才認出了對方的來歷。
「找我有什麼事?」
她對自己確實有恩,但即使如此,堤格爾還是無法對虛影的幻姬展露出友善的態度。況且,她不是在王宮挑起了與蘇菲的爭鬥,現正因罪而受到禁足的懲罰嗎?
「我想和你聊聊。不過,若是要站著聊天,只怕得承受風吹雨打,這我可不太喜歡。能請你移駕寒舍一趟嗎?」
「這要求也太厚臉皮了吧……」
堤格爾儍眼地望向凡倫蒂娜。要是葛斯伯和傑拉爾在場,肯定會反對這個提議到底;而若換做是艾蓮、莉姆或米拉等人在場,則是有可能直接開戰。然而,黑髮戰姬卻浮現出惹人生厭的笑容輕輕側首,等待著青年的回應。
堤格爾嘆著氣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那就走吧。」
凡倫蒂娜睜大了眼睛望向青年,堤格爾則是皺著臉說:
「不是妳邀我的嗎?」
「雖是這樣沒錯,但我以為你會再猶豫一陣子呢。」
凡倫蒂娜再次展露笑顏,她俏皮地喊了聲「嘿!」朝著堤格爾飛撲而去。青年沒料到她會有這般行動,就這麼被她纖細的雙手抱住了身子。
「哎呀,是看我看得出神而大意了嗎?這可不行喔。」
「夠了,妳快點放手吧。」
堤格爾雖然想把凡倫蒂娜從身上剝開,但她卻抱得死緊。而且不僅如此,堤格爾還從她的左手一帶感受到詭異的氣息。
「——來到我手邊吧,艾薩帝斯。」
凡倫蒂娜以嚴肅而低沉的語調輕聲說道。側首感到不解的堤格爾,隨即在眼角餘光瞥見了空間扭曲的現象。在她手中的油燈照耀下,堤格爾清楚看見了理應空無一物的空間憑空冒出了一道道龜裂。
「那東西」無聲無息地從龜裂的另一頭出現了——黑髮戰姬伸手一握,讓原本不存於該處的物體固定成形。
那是一柄有著駭人外型,並散發著神秘氣息的長柄巨鐮。彎曲刀刃由漆黑與深紅兩色構成,在油燈的火光下反射出黯淡的光輝。讓人聯想到月牙的銳利刀尖,令堤格爾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還請你乖乖地不要亂動噢。」
淘氣地對青年這麼笑著說完後,凡倫蒂娜隨即在握著龍具的那隻手上使力。
「——虛空迴廊。」
忽然間,堤格爾感受到全身上下都被一股近似飄浮感的奇妙觸感所包覆住。
而就在下一瞬間,堤格爾和凡倫蒂娜便從他們所在的位置消失了。
他眼前一黑,接著鞋底傳來了踩到實地的觸感。
臉上開始感受到空氣的同時,堤格爾發現自己正站在一間房裡的正中央處。當然,凡倫蒂娜也在他的身邊。
「到了,這裡就是我的房間。」
黑髮戰姬甜甜地笑著,從堤格爾身上抽開了身子。青年吁了一口氣,問道:
「剛才那是龍技嗎?」
堤格爾曾聽說過,凡倫蒂娜擁有能在轉瞬間移動到另一處空間的龍技,而他剛才也親身經歷過了。
「由於還在禁足期間,想悄悄招待男士進屋,就只能用這個手段了。」
堤格爾環視一圈,發現這裡似乎是寢室。在暖爐裡熊熊燃燒的柴火照亮了室內,並溫暖了空氣。在附有篷頂的床鋪旁邊,看得到堆積如山的書本。
「要是被看守發現我在這裡,妳打算怎麼辦?」
「雖然那對我來說很尷尬,但對你來說也是相當不妙的場面呢。我應該會輕描淡寫地解釋『是因為被您有力的臂膀抱住了』吧。」
凡倫蒂娜以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道。而堤格爾則是暗想,這個女人絕對會加油添醋地大書特書一番。
凡倫蒂娜走到了沙發旁邊,回頭對堤格爾說道:
「把這個搬到暖爐前面吧。還請你幫個忙囉。」
這似乎是要和她一同入座的意思,雖然堤格爾有些傻眼,但他的身體目前還是受寒的狀態。迫於無奈的堤格爾只好遵從她的指示,在將沙發搬到暖爐前方後,兩人隨即並肩而坐。
「——可以請你站在我這一邊嗎?」
她盯著暖爐的柴火,在沒有任何前言的狀態下開門見山地說道。凡倫蒂娜依舊對大為吃驚的堤格爾露出側臉,繼續說了下去:
「我襲擊蘇菲亞的原因其實很單純,就只是我和她的利益並不一致罷了。」
「那妳會和我的利益一致嗎?」
「這就要看你想在這個國家謀求什麼而定了。」
聽到凡倫蒂娜的話語,堤格爾的腦中隨即浮現出艾蓮的臉孔。撇開下一任國王的身分不提,對青年個人來說,他想在這個國家得到的,其實也就只有艾蓮一個人而已。此外,對艾蓮來說,無論是蘇菲或是莉莎,都是她相當重要的人。
「妳要是今後還打算對蘇菲或是莉莎她們出手,和我的利益就不會一致了。」
「這可真難辦呢。」
凡倫蒂娜抵著嘴角,像是在思考般讓視線在空中游移。
「其實就我來說,只要蘇菲亞不干擾我的話,我也打算置之不理呢。」
「妳的目的是什麼?」
堤格爾單刀直入地問道,對此,凡倫蒂娜則是露出了感到意外的神色望向青年。
「蘇菲亞沒告訴你嗎?我以為她已經憑直覺猜到了呢。」
「至少我沒聽她說過啊。」
蘇菲恐怕是打算在掌握到確切的證據後,才會向他們開誠布公吧。堤格爾雖然是這麼想的,但他當然沒必要對凡倫蒂娜解釋得這麼詳盡。
「我的目的,是讓奧斯特羅德富庶起來。」
「若只是這樣的話,應該不至於和蘇菲產生利益衝突才對吧?」
蘇菲治理的波利西亞位於吉斯塔特南方,離奧斯特羅德相當遙遠。
「光是在奧斯特羅德施行善政,是沒辦法使其富庶起來的。」
凡倫蒂娜回頭望向暖爐,繼續說了下去:
「在王宮獲得一定的地位,並藉此推動各種政策,也是手段之一。比方說,我可以建造從王都直通奧斯特羅德的道路,藉以增加人潮流入。雖說開鑿新路得花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得等上悠久的歲月才能盼到結果,但若是能疏通王宮的管道,應該就能大幅縮短所需的時程吧?你同樣身為治理領地的貴族,應該也曾想過類似的手段吧?」
「是不至於沒想過啦……」
堤格爾曖昧地回應道。雖然說起來容易,但那絕對是一條漫漫長路。光是要在王宮裡奠定地位,就是相當困難的目標了。
「不過,要是其中一名戰姬擁有過大的權威或是權力,那就會有些不妥。雖說這在吉斯塔特的歷史上是相當稀鬆平常的局勢,但蘇菲亞卻不喜歡這樣的狀況呢。」
凡倫蒂娜的話語驟然帶了些許冰冷的氣息。
「我希望能改變戰姬目前的立場。我不希望七名戰姬在國王底下齊頭並立,而是讓兩名戰姬輔助國王,其他五人則是乖乖聽令。」
「所謂的兩名戰姬,指的是妳和菲尼莉雅嗎?」
凡倫蒂娜沒回答青年的質問,而是露出微笑點了點頭。
青年沉吟了一聲。也許是因為她的理由相當實際的關係,堤格爾並沒有太過吃驚。他比較了從莉姆聽來的菲尼莉雅的夢想,發現其中確實有重疊的部分,同時,他也明白了凡倫蒂娜之所以會和蘇菲產生利益衝突的原因。
「我果然還是沒辦法幫妳。因為是妳先動手的。」
「那麼,能請你至少保持中立的立場嗎?」
也許是預測到堤格爾會這麼回答了吧,凡倫蒂娜並沒有露出失望的神情。
「若你願意這麼做的話,我或許可以告訴你關於嘉奴隆公爵的一些事喔?」
堤格爾雖然以詫異的表情望向她的側臉,但很快就冷靜下來。他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種場面聽到那名男子的名字罷了。

「說起來,妳好像認識那個男人啊。」
「『認識』是嗎……也對呢,我們的交情大概就是如此吧。」
凡倫蒂娜輕笑了一聲。
「那個男人是魔物嗎?」
堤格爾坦率地問道。回想起嘉奴隆那超乎常人的身體能力和詭異的氣息,他實在是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凡倫蒂娜看向青年,以可愛的動作輕輕側首。
「這樣的說法有點不對。」
堤格爾皺起了臉龐。所謂的「有點不對」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若只是透露這部分的話,應該無妨吧。」
像是在自言自語似地低喃一句後,凡倫蒂娜便開始說明起來。
「那個人擁有能吸納魔物的力量。他以那股力量吸納了好幾頭魔物,其中也包括了你知道的芭芭·雅加和沃加諾伊。」
這對堤格爾來說宛若晴天霹靂。雖然以一副不當一回事的口吻道出重大事實的凡倫蒂娜也令人吃驚,但她所說出的內容終究還是讓青年感受到衝擊。
「據他所言,魔物們已經不存在了。其中一部分被你們所滅,另一部分則是為他所噬。即使如此,就如你也知道的那般,現在的王都依舊不斷發生奇妙的現象,你覺得那是為什麼呢?」
黑髮戰姬的問話方式,不知為何有些像是在調侃青年人的長輩。
「難道說,嘉奴隆打算代替魔物實現牠們的計畫嗎?」
魔物們的宿願——即是重塑這個世界。
「正確答案。」凡倫蒂娜輕輕地敲了一下掌心。
「至於更進一步的疑問,你不妨親口向他詢問吧。」
「妳知道他人在何處?」
「是的。」聽到凡倫蒂娜斬釘截鐵地這麼表示,堤格爾不禁愕然地注視著她的臉龐。黑髮戰姬將身子稍稍靠了過來,倚在青年的身上。
「能請你堅守中立的立場嗎?」
堤格爾沉默了下來。之所以沒辦法違背良心地說出「我願意」,是出於青年的人格特質使然。除此之外,他確實也對此感到糾結不已。
——所以她才會告訴我嘉奴隆的事啊。
一旦得知了嘉奴隆的力量和目的,堤格爾肯定會想動身阻止他。凡倫蒂娜正是預料到這點,才會刻意告訴他的。堤格爾搔了搔自己深紅色的頭髮。
換作是艾蓮或蘇菲,她們會怎麼回答呢?若莉姆和米拉在場,又會給我什麼意見呢?要是莉莎和奧爾嘉的話……
在約莫數到三十的時間裡,堤格爾陷入了迷惘之中。最後,他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我沒辦法向妳承諾。」
凡倫蒂娜告知了她的目的,目的的真假姑且不論,但她肯定是認為就算讓青年透露給艾蓮等人也不要緊,才會說給堤格爾聽的吧。
換句話說,即使身處禁足期間,她還是已經做好了與艾蓮等人正面開戰的準備。
若是如此,堤格爾就得協助艾蓮等人才行。他雖然還不清楚該怎麼利用自己身為布琉努英雄的立場,但想必會有不少能派上用途的場面吧。而凡倫蒂娜正是看出了他的價值,才會在這個節骨眼找上堤格爾。
「你不想知道嘉奴隆公爵身在何方嗎?」
凡倫蒂娜挑釁似地問道。為了不讓她進入自己的視野,堤格爾直直地盯著暖爐看。他覺得若不這麼做,自己就會忍不住點頭。
凡倫蒂娜聳了聳肩。
「真沒辦法。那麼,能請你說說接下來的預定行程嗎?」
堤格爾皺起了眉頭。
「預定行程?」
「關於你想在吉斯塔特做些什麼、何時要回布琉努,以及回去後有什麼打算等等——請你把這些預定說給我聽。可不能說謊喲。」
堤格爾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來回抓著自己的紅髮。雖然他大可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但還是覺得有必要給個答覆。他認為,就像凡倫蒂娜坦承了野心那般,自己也該道出內心的覺悟才行。
堤格爾像是在審核自己的每一個字句似地,緩緩地開口說道:
「我……想要守護重要的那些人們。過去的我只需注視亞爾薩斯即可,但現在的我已經不能那麼做了。」
「和外表給人的印象不同,你是個貪心的人呢。不覺得『重要的人』的數量多了點嗎?」
「我對此有所自覺。」
堤格爾以自暴自棄的口吻回答道。
「不過,我也不會是孤軍奮戰。就算我一個人解決不了問題,只要能商借眾人的力量,就一定可以克服難關。」
青年的腦海裡浮現出艾蓮的笑容。初次借用她的力量,是和襲擊亞爾薩斯的薩安·泰納帝交手時的事。但在那之後,他總覺得自己還是向艾蓮欠了一筆又一筆的人情。
堤格爾斂起一閃而過的笑容,以嚴肅的神情繼續說了下去。
「我——會為了重要的人,以及想保衛的事物而戰。」
「這裡可是吉斯塔特,而不是布琉努喲?」
「這我明白。」
「以你現在的身分,說不定會把整個布琉努拖下水喔?即使如此,你也在所不惜?」
黑髮戰姬再次確認起青年的意志。堤格爾點頭說道:
「我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在兩年前的布琉努內亂中,要是堤格爾率領的銀色流星軍敗北的話,亞爾薩斯應該會化為一片焦土吧。而他的領民們肯定也會遭人擄去,淪落到與奴隸無異的待遇。
「就算會讓布琉努捲入其中,我也會挺身而戰。我想,這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吧。」
「……真遺憾。」凡倫蒂娜聳了聳肩,只回了這短短的一句。
最後,堤格爾問起盧斯蘭的事。也許該說是意料之中吧,凡倫蒂娜果然知道王子昏倒的消息。
「我請殿下喝下的藥方雖然可以治癒心靈,卻會對身體造成莫大的負擔。若是持續過著操勞傷身的日子,那自然不僅是他的身子,連心靈也會一併受到影響。若是要處理政務的話,除非有充足的人手從旁輔助,不然勢必會超出殿下的負荷。」
她的口吻就像是在談論不再喜愛的娃娃般,顯得相當冷漠。
在這之後,她就不做任何回應了。





本帖最后由 a8901566 于 2017-7-18 01:56 编辑


4.烈焰噴發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正站在一片荒野上。
地面被染成如劇毒般的紫色,一路延伸到視線所及之處。草木像是被燒焦似地呈現黑色,並彎曲成從未見過的模樣。吹來的風帶著詭異的微溫,天空則是被烏雲覆蓋,光是放眼望去,就讓心中的不安油然而生。
堤格爾不曉得自己是何時、如何來到這裡的,但他對此並不抱持任何疑問,只是無言地信步前行。
乾涸的大地上只迴盪著青年的腳步聲。堤格爾發現自己的手上握著黑弓,但他並沒有攜帶箭矢。
他看到在遙遠的另一頭有個疑似人影的輪廓,人影以和堤格爾相同的速度走了過來。青年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前行。
過了不久,人影的輪廓逐漸變得鮮明,那是一名被黑袍包覆全身的矮小老婆婆。老婆婆的身高只到堤格爾的腰部,手裡拖著一柄做工粗糙的掃帚。
兩人沒有交換視線和話語,就這麼擦身而過。
不曉得走了多久後,遠處再次看到了人影。那名人影和剛才的老婆婆一樣,踩著腳步朝著自己走來。
人影的真面目,是一頭巨大的怪物。牠幾乎有堤格爾的兩倍高,肩膀寬得驚人,身材十分壯碩。牠身上並沒有體毛,皮膚的顏色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慘白;牠的額上長有三根彎曲的角,其外貌讓人聯想起童話故事裡出現的惡鬼。
這一回,堤格爾依然沒有和惡鬼交換視線和話語,就這麼擦身而過。
忽然間烏雲散去,呈現出一整片的夜空。
宛如被鮮血染色般的紅色月亮高掛天邊。不知為何,明明變成了紅色,堤格爾卻明白那個物體就是月亮。
在那之後,青年繼續漫無目的地在荒野中前行,並與各式各樣的人影擦身而過。這些過客包括了背上長了翅膀的可愛妖精,以及扛著鶴嘴鋤的小矮人等等,就是沒有任何一個人類。而不管走了多久,眼前的景色都沒有任何改變。
微溫的風捎來了聲響。那是浪濤翻騰時發出的聲音,看來這裡離海相當接近了。
眼前的視野驟然一變。
堤格爾正站在一處斷崖的上頭。
懸崖的下方似乎是一片大海,底下傳來了浪花打在岩壁上頭的響聲。
他探頭窺看,只見眼下是一整片綠色的海洋。過去所看過的藍色世界已不復存,眼前的海面就像是將渾濁的綠寶石溶於其中一般,顯得泥濘而黏稠。
堤格爾無言地凝視了海面一會兒後,突然察覺到背後有一股氣息而轉過身子。
只見一柄長劍倒插在地。
劍身上頭佈滿裂痕,刃上也出現了多處缺口,有著羽翼外型的劍鍔破碎得慘不忍睹。位於核心位置的紅寶石從中裂成了兩半,握柄被染成了紅黑色。
堤格爾睜大了眼睛。迄今對任何事情都毫無反應的感情,在這時激烈地震盪著青年的心靈。由於衝擊太過劇烈,他甚至發不出聲來,身子也因恐懼而顫抖。
青年知道這把長劍的名字,也知道長劍的主人是誰。堤格爾雖然想喊出她的名字,但喊出口的只有痛苦的喘息。
堤格爾向長劍伸出了手——就在這時,他將視線投往數步之遠的前方地面。
好幾把同樣腐朽殆盡的武器散佈在前方,有些像是墓碑般倒插土裡,也有些像是屍骸般散落在地——彷彿在宣告這些主人的最後下場似地。
「——啊!」
堤格爾發出了幾不成聲的吶喊,從床鋪上彈了起來。
視野裡是一片黑暗,冰冷的夜風刺著肌膚。
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的堤格爾猛喘著氣,以困惑的神情坐在床鋪的上頭。被汗水溽溼的衣服黏附在身體上頭。逐漸適應黑暗的雙眼,告訴他這裡是使節團借宿的宿舍內部,而他所在的正是自己的房間。
「是作夢、嗎……?」
在自言自語後,堤格爾這才明白那肯定是一場夢境。
紫色的大地、紅色的月亮、綠色的海洋——全都是現實裡不會出現的光景。
還有那把傷痕累累、就算分崩離析也不奇怪的長劍——
——那一定就是艾利菲爾。
這時,堤格爾察覺自己的左手正緊握著黑弓。他雖然總是把黑弓置放在自己的手邊,但似乎是在睡著時迷迷糊糊地抓住了。
在黑暗之中,堤格爾靜靜地凝視黑弓。他回想起過去曾從蒂爾·納·法口中聽過的話語。
——牠們打算改變整個世界,包括太陽、月亮、大地和海洋。
剛才那段不祥的夢境,難道是黑弓讓他預見的未來之一嗎?
還是說,從凡倫蒂娜那兒聽來的嘉奴隆真相,滲入了潛藏在堤格爾心底的不安,才會催化出那陣惡夢呢?
要是這個世界被改造成魔物們盼望的模樣,她們就會落得那樣的下場嗎?
——我一定會阻止的,絕對不會讓那樣的光景上演。
在黑暗之中,堤格爾握緊了黑弓。
為了守護青年所重視的人們,這會是一場非贏不可的戰役。



昨晚,在結束與凡倫蒂娜的密談之後,堤格爾依照原本的計畫,造訪了蘇菲的宅邸。由於五名戰姬和莉姆剛好齊聚一堂,於是堤格爾便向她們說明起盧斯蘭的狀況,以及和凡倫蒂娜會面的事——但才說到一半,他就被眾人氣急敗壞地訓了一頓。
艾蓮氣呼呼地大吼:「為什麼要跟她走啊!你這傻瓜!」米拉則是露出冰冷的眼神狠狠地說:「你的臉上寫著大大的『不及格』三個字。」
莉姆以嚴格教師的態度說:「你太過相信對方了,就算要聆聽來意,也該由您來挑選場所才對。」莉莎憤慨地說:「你這樣做,不是差點就和我一樣身陷險境了嗎?」奧爾嘉則是輕輕地敲了青年的頭一下。
就某方面來說,蘇菲的反應是最為激烈的——她用力地擰了一下堤格爾的臉頰。
這個反應讓艾蓮、米拉和莉莎目瞪口呆,轉而開始安慰金髮戰姬,場面也因此而冷靜下來。
狀況相當險峻。蘇菲立刻叫來了一名隨從,要對方以使者身分前往王宮。這是為了請尤金查證凡倫蒂娜和菲尼莉雅是否仍遵守著禁足的規範。派出使者後,蘇菲表情帶著幾絲陰影說道:
「我想,在結束和堤格爾的交談後,她們兩個應該就分別從宅邸和王宮溜出去了。不對,也許是已經做好了逃脫的安排,才會和堤格爾接觸的。」
然而,蘇菲的隨從最後卻沒能在這天晚上見到尤金。
因為盧斯蘭昏倒所帶來的衝擊,讓王宮陷入了一片混亂。
當然,尤金使出了渾身解數,試圖讓混亂平息下來,但他現在所需處理的包括了盧斯蘭負責的政務,因此處於時間再多也不夠用的狀態。就算另找人選處理政務,恐怕也無法收拾這般事態吧。
待蘇菲的隨從造訪王宮的報告傳到尤金手中的時候,已經是破曉時分了。
由於狀況如此,堤格爾等人先解散。而堤格爾之所以選擇回到宿舍,是因為該處距離王宮較近,再加上他得向葛斯伯等人說明的關係。
迎接早晨後,在王都西側門外,堤格爾、艾蓮、莉姆、莉莎和奧爾嘉五人正聚在這裡。晨風相當寒冷,天空是一望無際的蔚藍,沒有一朵白雲。
莉莎和奧爾嘉都騎在馬上,兩人接下來要前往路伯修——對莉莎來說則是返回領地。
她們這麼做的理由有二。其一是因為統治波爾斯之地的卡薩柯夫,迄今還是忽視著王宮的召集命令。波爾斯和路伯修相鄰,雖說和上一任卡薩柯夫統治的時期相比弱化許多,但仍是不容小覷的對手。
理由之二,則是為了預先為菲尼莉雅已經從王宮逃脫的狀況做準備。況且,莉莎也認為,自己應該親口和部下解釋關於前些日子戰姬內鬥的真相。
雖說已經送了信件回去,但終究無法得知士兵們的反應。正是因為目前時機敏感,所以必須要謹慎應對,避免士兵們情緒失控。
「妳的傷勢已經沒問題了吧?」
艾蓮抬頭看著莉莎,以擔心的神情探問。紅髮戰姬笑了笑。
「想不到妳居然這麼愛操心,昨天不是才問過嗎?」
莉莎展露笑顏,用力轉了轉左臂,以得意的神情俯視艾蓮。銀髮戰姬雖然露出苦笑,但很快就轉為嚴肅。
「要小心啊——莉莎。」
若沒有自我提醒,現在的艾蓮還是沒辦法自然地喊出她的暱稱。莉莎嘴角含笑,回應道:「妳也是。」接著,莉莎伸出右手,依序和艾蓮、莉姆和堤格爾握手。
「就算妳人在路伯修,我也會快馬加鞭地趕過去的。」
堤格爾以認真的神情仰望莉莎,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別說這種話啦,我都想把你拉上馬載回去了呢。」
莉莎雖然以說笑的口吻回應,但瞧她久久握著青年的手不放的反應來看,她應該有一半是真的想把他帶走吧。
接著,堤格爾也和奧爾嘉道別。
她之所以會和莉莎同行,是為了防備菲尼莉雅的動向。讓人驚訝的是,決定要如此行動的,正是奧爾嘉本人。
「真的不要緊嗎?」
雖然知道不該對她的決定潑冷水,但青年還是忍不住這麼問道。
奧爾嘉治理的布雷斯特位於吉斯塔特的東部,凡倫蒂娜治理的奧斯特羅德則是位於東北部。萬一凡倫蒂娜溜出王都,回到了自己的公國,那布雷斯特就可能成為她侵略的對象。
「相信我,堤格爾。」
奧爾嘉以那對讓人聯想到黑珍珠的眸子凝視堤格爾,短短地這麼說道。
她之前在會議上表遊過的考量如下:
在凡倫蒂娜和菲尼莉雅聯手的狀況下,她們應該會想盡快讓兵力會合才對。換言之,和布雷斯特相比,路伯修遭到攻打的機率明顯高上許多。
此外,凡倫蒂娜若是攻打布雷斯特,就會拉開與菲尼莉雅之間的距離。況且,就算拿下了布雷斯特,她也得為了維持駐軍而分散兵力。
進一步來說,若是抓準時機,奧爾嘉甚至可以借助莉莎的兵力,反過來攻打宛如空城的奧斯特羅德。考量到這些風險,凡倫蒂娜攻打布雷斯特的機率可說是相當低。
而在最後,她則是以「我方既然有五人,就應該將力量集中起來」作結。
聽完奧爾嘉的說明,無論是堤格爾、莉姆還是戰姬們都安靜了下來。因為他們都沒想到,這位最年幼的戰姬居然會提議如此大膽的計畫。而最教人刮目相看的,莫過於她願意放手讓自身統治的公國陷於危局的膽識。
「從第一次和妳相遇起,我就一直相信著妳喔。」
堤格爾握住了奧爾嘉小巧的手掌。這時,青年察覺她的手正微微地顫抖著。於是堤格爾用上了空著的左手,包覆住奧爾嘉的手掌,直到她的顫抖平息下來為止。
「——謝謝你。」
那張冷漠的神情這時稍稍舒緩了下來。「奧爾嘉——」堤格爾呼喚道:
「事情一定會進展得很順利的,就如妳所想的那般。」
奧爾嘉用力地點了點頭,接著,她像是在開玩笑般這麼說道:
「我也希望能順利和堤格爾生小孩。」
對此,青年只能回以苦笑。
目送兩人沿著道路朝西北而去,直到看不見背影後,堤格爾、艾蓮和莉姆便走進了王都的城門。
「不曉得琉德米拉和蘇菲有沒有順利見到尤金閣下啊。」
走在街道上的艾蓮說道。兩人之所以不在場,是因為她們打算與尤金直接會面,好好說明來龍去脈的關係。為此,米拉等人在蘇菲的宅邸前就先和莉莎她們道別了。
「他有和戰姬會面的打算,我想應該是沒問題的。」
莉姆雖然這麼回答,但話聲裡藏不住些許的不安。這時堤格爾問道:
「艾蓮,妳們不回萊德梅里茲沒關係嗎?」
「我已經先叫盧里克在今早動身,先一步回去傳達訊息了。不過……」
艾蓮以煩惱的神情回答,並將紅寶石般的眸子投向副官。
「莉姆,妳認為我們能動員多少兵力?」
「就算把時間拉長來看,頂多也只能動到四千吧。其中三千為步兵,一千為騎兵。」
莉姆的回答沒有任何遲疑,應該是早就估算好了吧。
今年的春季至夏季,萊德梅里茲軍一直在布琉努四處征戰。目前仍有不少士兵傷勢未癒,也有許多士兵尚未恢復疲勞。此外,就算有正當的理由,強迫他們再次出征,終究還是會讓士兵們萌生不滿,士氣也會隨之下降。
「雖然難受,但也只能用這個數字去思考了……」
「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事嗎?」
堤格爾這麼一問,銀髮戰姬隨即搖了搖頭。
「你的好意讓我很開心,但暫時先不要有所動作吧。畢竟你的發言,會等同於整個布琉努的發言啊。況且——」
艾蓮的雙眼在這時更顯凌厲,紅寶石般的眸子綻放出滿滿的戰意。
「菲尼莉雅要由我做個了斷。」
這句話語蘊含著不容介入的覺悟。堤格爾和莉姆無言地交換了一個視線——體察到青年的心情後,莉姆輕輕點了點頭。
她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麼事,自己都要守護艾蓮。



堤格爾等人抵達王宮時,發現米拉和蘇菲正在門口等候。看到米拉凝重的神情和蘇菲緊張的模樣,三人很快就明白狀況非同小可。
「發生什麼事了?」
聽到艾蓮短促的詢問,蘇菲一邊轉過身子一邊答道:
「你們三個一起來吧,這樣最省事。」
在蘇菲的帶路下,堤格爾等人走在王宮的走廊上。
——明明是外國的王宮,但總覺得在這個冬天已經來過非常多次了啊。
堤格爾驀地閃過了這樣的念頭。王宮的氣氛前所未有地慌亂,就連低階的文官和侍女都踩著急促的腳步忙碌著。甚至還有人不慎跌倒,或是與他人撞在一起。
堤格爾側眼看著這些人們,並被帶到了一處會議室。米拉小聲地告訴他:「這是王宮裡最大的會議室喔。」蘇菲推開了會議室的門,堤格爾等人隨後跟了進去。
會議室固然寬敞,但也許是沒有窗戶的關係,因此稱不上是明亮的空間。照亮室內的,是吊在天花板上的銀製吊燈,以及置放在中央處大桌上的燭台燈光。
包含尤金在內的王國重臣似乎已經就位,堤格爾等人登時成了他們注目的焦點。
「讓布琉努的貴客入席真的妥當嗎?」
一名重臣對堤格爾投以猜忌的目光。尤金回答道:
「這位客人不只是盧斯蘭殿下的友人,也深獲先王陛下的信任。當然,我也相當信任他。之所以邀他入席,是為了讓他知悉我國的現況,並視場合向他請求協助。」
灰髮伯爵的語氣平穩,卻充滿了威嚴,足以讓出言質疑的重臣安靜下來。堤格爾等人行了一禮,在空著的位子上就坐。會議室的門隨即被關了起來。
尤金環顧了眾人一圈。
「剛才傳來了好幾道消息。其一是墨吉涅軍在南部國境現身了。其數量約有四千至六千之多,數字的浮動相當大。」
室內登時吵雜起來。這項消息對重臣們帶來了新一波的衝擊,令他們面面相覷。
「墨吉涅軍是真的出兵入侵了嗎?」
一名文官像是代表眾人似地皺起眉頭。他會有這種疑問也是無可厚非,畢竟接下來明明就是隆冬時節,素有耐熱畏寒之評的墨吉涅人居然還會揮軍出擊,實在是讓人難以想像。
「目擊報告不只一件,應該不是誤傳吧。雖說他們素來懼寒,但也不能因此小看他們而置之不理。」
尤金轉動視線,望向兩名戰姬。
「琉德米拉·露利葉閣下、蘇菲亞·歐貝達斯閣下,雖然還不知對方確切的數量,但能麻煩妳們應對嗎?」
「遵命。」兩人異口同聲地說著,恭敬地低下了頭。
之所以動用了兩名之多的戰姬,是有理由的。而這也和尤金提及的「正確的數量不明」的這個部分有關。他希望能盡快結束這場戰事,讓不安的氛圍不至於蔓延到國內的各處。
尤金像是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似地,開敔了下一個話題。
「其二則是比多格修公爵——朱利安·克魯提斯舉兵叛亂了。他要求剝奪盧斯蘭王子的王位繼承權,並將之逐出國境:而波爾斯伯爵艾戈爾·卡薩柯夫也送了書信入宮,要求將我逐出國境。」
會議室再次吵雜起來。比多格修公爵是吉斯塔特北部的上流貴族,上一任的領主伊爾達甚至擁有排行第七的王位繼承權。而波爾斯伯爵也同樣不容小覷,上一任領主卡薩柯夫是一名優秀的戰士,甚至有著「染血的卡薩柯夫」的別名。
說完,尤金的臉色變得相當僵硬。伊爾達曾是他的知己,但既然走到了這一步,他就不得不懲罰比多格修公爵家了。就算要從輕發落,也得先出兵制伏公爵,再思考該如何安置。
「比多格修和波爾斯——這兩家皆是我國的名門高第,但也不能因此答應他們的要求。眾卿,還希望你們能多加留意是否還有意圖仿效、抑或是試圖與他們共謀之輩。」
重臣們從尤金的表情和話語看出了他的決心,一同打直了背脊。
——北、西北和南部啊……
堤格爾在腦中描繪起吉斯塔特的地圖,無聲地沉吟著。要是凡倫蒂娜和菲尼莉雅在這時掀起動亂,那就要加上東北部和西部了。
如此一來,吉斯塔特全境都會陷入戰火之中。倘若真的發展到這一步,那是不是代表墨吉涅軍和貴族們的動作,全都是凡倫蒂娜一手操控的呢?
「關於波爾斯伯爵,我打算請伊莉莎維塔·法米那閣下前去處理。我已經派出了使者。」
尤金的說明讓堤格爾等人交換起視線。不曉得莉莎的行動能不能早一步趕上——堤格爾忍不住想向眾神祈禱,希望她能順利度過眼下的難關。
「至於比多格修公爵……雖然有點危險,但我打算派遣使者造訪鄰近的諸侯,請他們協助處理。」
一名重臣對於尤金的話語表示異議。
「不如撤回凡倫蒂娜閣下的禁足令,請她前去討伐比多格修公爵吧?她所治理的奧斯特羅德鄰近比多格修,同時也可以給她洗刷一污名的機會。」
「不,帕耳圖伯爵的決定是對的。我們不能完全仰仗戰姬閣下。」
「然而,要是那些諸侯們支持比多格修的主張,那可該怎麼辦?自上一任公爵在位起,公爵家就和鄰近諸侯們建立了良好的信任關係啊。」
重臣們相互交換起意見,但尤金並沒有改變自己的決定。
「我不能撤回凡倫蒂娜閣下的禁足令。她也和亡故的伊爾達卿有著深厚的交情,恐怕也曾和朱利安卿有所交流吧。」
尤金的態度讓人聯想起能夠抵禦風雪的岩壁,完全沒有任何的動搖。而重臣們也提不出能夠說服他的意見,只能紛紛採取讓步。
這時,堤格爾首次開了口。
「在下——不,布琉努王國會支持盧斯蘭殿下,同時也會協助輔佐殿下的尤金·舍巴林閣下。與這兩位敵對者,即是與布琉奴王國為敵——希望各位能明白這一點。」
重臣們發出了「喔喔」的喊聲。雖說歷經激戰而處於疲憊期,但布琉努不僅擊退了薩克斯坦軍,還將入侵國內的墨吉涅軍攆出境外。
而現在宣言支持盧斯蘭的青年,則是在這些戰役裡擔任總指揮官,並擁有外國贈與的「流星落者」和母國頒發的「月光騎士」稱號的英雄。
「感謝您,馮倫伯爵。」
尤金簡短地表示謝意,接著他抬起臉龐,環視了眾人一圈。
「還請眾卿不要怠慢,做好隨時都能行動的準備。特別是——譴責我的波爾斯伯爵雖然情有可原,但對盧斯蘭殿下表示非議的比多格修公爵絕對不可饒恕。我再說一次,為了杜絕贊同他們的人出現,還請眾卿向周遭的人物宣揚此事。」
尤金的眼神裡,蘊含著能讓在王宮——或是戰場上久經風浪的老將們為之折服的光芒。被這股氣勢懾倒的重臣們紛紛低下頭,宣誓會遵守指示。
接著,會議便畫下了句點。
尤金沒有起身離席,指示要堤格爾和戰姬等人留下。在重臣們離去,尤金的隨從也移動到走廊待命後,會議室裡就只剩下六人而已。
歷經那場激動的會議後,尤金的臉上還帶著些許紅潮,但仔細一看,就能瞧出他臉上帶著濃濃的倦意。灰髮伯爵環視堤格爾等人後,靜靜地說道:
「凡倫蒂娜閣下和菲尼莉雅閣下,都在昨日晚上至天亮的這段期間裡逃跑了。」
尤金用力低下頭,向眾人致歉。由於這是意料中的事,堤格爾等人並沒有太過驚訝,但取而代之的,不安與緊張盈滿了全身。
「逃跑之後,您知道她們目前的下落嗎?」
堤格爾問道,而尤金搖了搖頭。
「我姑且先派了使者前往奧斯特羅德和萊格尼察,但還得過一段日子才會傳來消息。我雖然也派了人私下查訪各處城鎮,但不僅不能把事情鬧大,要在茫茫人海裡尋找兩人也絕非易事。」
「我想,她們有極高的可能性是以各自的公國為目的地。畢竟她們倆的目的,應該就是擴大混亂的規模吧。」
蘇菲這麼發言,尤金則是以沉痛的神情點了點頭。
「雖然說這個也是於事無補,但若是在盧斯蘭殿下舉辦加冕典禮後再發生這些事,就好辦多了。」
戰姬無法忤逆國王,只要國王下令,戰姬們就得停止戰事。
然而,現在的吉斯塔特並沒有國王。盧斯蘭的立場仍為王子,而尤金只不過是盧斯蘭的代理人罷了。
盧斯蘭若是大幅調整行程,立刻舉辦加冕典禮的話,也許就能當上國王了。然而,這麼做又會導致貴族諸侯的不滿。像朱利安·克魯提斯這類貴族,肯定不會錯過這個能大聲譴責盧斯蘭的機會。
「盧斯蘭殿下的容態還好嗎?」
莉姆問道,尤金對此搖了搖頭。
「由於做過靜養,殿下現在相當健康,然而,他的記憶似乎出現了一些不尋常的狀況。」
尤金表示,盧斯蘭不僅忘掉了會每日相見的侍從長的事,甚至遺忘記了自己的兒子瓦雷利的名字。當然,尤金是判斷在場眾人不會將此事外傳,才會說出這些事的。
堤格爾想起了上次與他見面的那段插曲,忍不住露出了苦澀的表情。
「關於菲尼莉雅閣下的處置——」尤金拉回了話題。
「我會再次派遣使者前往路伯修。艾蕾歐諾拉閣下,能麻煩您應付萊格尼察嗎?」
「這是當然。」
艾蓮抬頭挺胸地回應。銀髮戰姬緊握雙拳繼續說道:
「在下一定會制伏菲尼莉雅,請尤金閣下儘管放心。」
尤金和在場的成員一一用力握過了手,再次說了一次:「拜託你們了。」



離開會議室後,米拉輕輕地嘆了口氣。她不是為開戰感到厭煩,也不是對尤金的命令有所抗拒,而是為「那件事」感到無奈。
——又得和那些傢伙交手了啊。
她今年春天在國境上的要塞與之對瞪,夏天則是在布琉努與之交戰,如今到了冬天還得與之對壘,這終究讓她感到心煩。
「——米拉。」
被人以暱稱呼喚,凍漣的雪姬隨即回頭一望,只見堤格爾正以擔心的神情凝視著自己。青年以沉穩的口氣探詢道:
「妳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嗎?」
「也沒什麼大不了——」
說到一半,米拉將身子轉了過來,直直地仰望堤格爾。
「我露出了那種憂心忡忡的表情嗎?」
「是啊。雖然說起來有些詞不達意,但總覺得米拉看起來不像平常的樣子呢。」
「你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呀。」
堤格爾笑了笑,搔了搔他深紅色的頭髮。
「畢竟這種舉國上下為之大亂的場面,我在布琉努就體驗過好幾次了。」
米拉也露出了微笑,回想起來,她也有好幾次是陪伴青年在場的。
「就算真的感到不安也沒關係。等到一切告一段落後,妳再泡紅茶給我喝吧。」
米拉沒有回答,而是直直地盯著堤格爾好一會兒——忽然間,她抓住了青年的手掌。
「借我一下。」
這句話算是對艾蓮說的。米拉沒理會呆愣在場的三人,拉著堤格爾走在寬敞的走廊上。擦身而過的文官和女官們似乎都忙於手邊的工作,沒對米拉和堤格爾特別留意。
找到一處無人的庭園後,凍漣的雪姬便踏入其中。
這座庭園並不大,地面上擺放了許多白色的盆栽,種植了白色的雪花蓮、黃色的側金盞花和紫色的紫花地丁等等,布置出萬紫千紅的花道,由於這處庭園的天花板是打通的,因此午後的陽光正和煦地散落在這些花朵的上頭。
米拉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堤格爾。青年似乎對藍髮戰姬唐突的行動感到有些驚訝,但還是露出了相信她這麼做是有理由的神情凝視米拉。
——雖然露出一副傻樣,但在要保護想守護的事物時,你總是拚盡了全力呢。
他之所以會如此拚命,並非出於自視甚高,或是自己擁有很多東西的念頭。
而是因為真的認為那些事物很重要,他才會豁出一切,貫徹自己的意志。
米拉迷上了他這樣的身影,內心因他的意志而熾熱,並愛上了他這樣的眼神。
愈是讓他知曉自己的事,內心就愈是雀躍,內心也被一股股的暖意填滿。
直到這時,米拉才察覺自己依然緊握著青年的右手,但她並沒有將手放開。
她知道彼此之間的立場有多麼不同,因此,她一直認為保持這樣的距離也無妨。然而——
米拉將視線從青年身上抽開,側眼望向朵朵鮮花——但沒看多久,她又轉而望向地面。雖然她緩緩抬起了頭,但在堤格爾的臉孔進入視野之前,她又再次低下了頭,臉頰也變得紅潤。
堤格爾也莫名緊張了起來,靜靜地等待著她的話語。
米拉盯著自己正緊握的堤格爾右手。透過一次次打獵和戰場鍛鍊出來的右手手指上,烙下了無數的白色傷痕,就像是在宣示他射出的箭矢數量有多麼驚人似地。
米拉以雙手輕輕握住了心愛男子的右手。那隻手比自己的手更大,有著粗糙而乾硬的感觸,卻神奇地十分溫暖。米拉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琉德米拉,露利葉凝望著青年,開口說道:
「——堤格爾。」
呼喚他的名字後,內心的感情隨之潰堤,思念紡織成句,自嘴裡流洩出來。
「我喜歡你,我愛你。」
講完之後,少女的臉頰隨即因為緊張和興奮而漲紅起來,眼眶也微微泛著水光。
她嬌小的雙手更為用力地握住了堤格爾的手掌。「終於說出口」的解放感和「不小心說溜嘴」的緊張感交互盤旋在她的心頭,並用上更大的力氣握住了堤格爾的手掌。
另一方面,堤格爾則是陷入了無暇感到痛楚的巨大困惑之中,就此呆站著不動。對青年來說,少女的告白實在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一直知道米拉對自己抱持著好感,也對此感到開心。
然而,他終究只是將之視為戰姬——或說是戰友的好感,說得更精確一些,他是硬要自己這麼認定的。
只要好好思考過雙方的立場差異,就會得出「這樣的想法最為合適」的結論。米拉雖然偶爾會做出大膽的舉止,卻還是會避免自己說出確切的話語。
然而,她卻克服了內心的糾葛和障礙,表白了自己的心意。
——既然米拉都坦白說出口了,我也得回應才行。
無論這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堤格爾還是下定了決心,準備將回答說出口——但就在這時,米拉卻尖銳地開了口。
「——等一下。」
被搶先一步的堤格爾登時說不出話來。這時米拉終於鬆開了手。
「你不用現在回答我也沒關係。」
不解其意的堤格爾愣愣地凝視著藍髮戰姬。米拉露出了有如完成惡作劇的孩童般的純真笑容,向青年問道:
「不過,你先回答我一件事就好——聽到我喜歡你之後,你有覺得很開心嗎?」
雖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才是正解,但堤格爾還是點了點頭,這確實是他最真實的想法。雖然想到艾蓮、蒂塔和蕾琪的身影,會讓他產生搖頭的衝動,但既然米拉面對他坦承了內心的情感,他就不該在回答上有所掩飾。
「謝謝你。」
米拉投注了全身的情意,向青年道了聲謝。
——好可怕……不過,坦白自己的心情,居然是這種感覺……
在告白的當下,一股即使是再嚴酷的戰場上也不曾感受過的緊張感竄上了米拉的背脊。而在把話說到最後的瞬間,她則是萌生出一股想高聲叫好的興奮感。
表白心意就是如此重要的一步。
至於堤格爾的立場和自己的立場,她都暫且拋諸腦後了。關於這些問題,她只要稍後再找蘇菲等人一同思考就好。
「那我去去就回——我很期待你的回應喔。」
米拉頂著一張嚴肅的神情,和蘇菲一起走在王宮的走廊上。
結束告白的藍髮戰姬在離開庭園時,發現艾蓮、莉姆和蘇菲正在等她。艾蓮一臉不悅,莉姆面無表情,蘇菲則是露出微笑。
莉姆姑且不論,看到堤格爾在眼前被人帶走的艾蓮和蘇菲,是絕對不會乖乖地目送他離開的。不過,對於米拉打算做的事,就連艾蓮都沒有從中作梗,而是發揮了包容力避免衝突發生。
米拉和蘇菲與堤格爾等人道別,朝著王宮外頭走去。她們必須盡快趕回自己的公國,做好迎戰墨吉涅軍的準備才行。
「妳覺得敵方的將領會是克雷伊修嗎?」
「那是不可能的。」
對於米拉輕描淡寫的提問,蘇菲表示了否定的意見。
「那個『赤鬍』在歷經與布琉努之戰的敗北後,是不會在傷勢未癒的狀態下選擇在冬天侵略我國的。應該是哪個想要立下戰功的內鬥政敵吧。」
「我想也是。」
米拉像是表示同意似地點了點頭。自成為戰姬以來,兩人已經和墨吉涅軍交手過無數次,因此這種程度的推估對她們來說有如手到擒來。
她們簡單地討論起軍隊的數量和編制、該從哪個道路進軍等等話題,在離開王宮之際,兩人在公務方面的討論也告一段落了
就在要抵達蘇菲的宅邸之際,一直猶豫不已的米拉,還是道出了自己向堤格爾告白的舉動。這是因為雖然米拉並沒有特意要求,但蘇菲卻將向青年告白的順序讓給了自己。一想到這裡,她就覺得有必要回報這件事。
蘇菲睜大了眼睛,先是驚訝地「哎呀」了一聲,接著便露出笑容稱讚朋友的勇氣。
「恭喜妳,米拉。」
「又不是……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我可還沒收到答覆呢。」
米拉將視線避開蘇菲,低聲地這麼說道。看到她的反應,金髮戰姬露出了慈藹的眼神,並搖了搖頭。
「並不是如此喔。有把話好好傳達出來,是非常重要的事。況且——」
忽然間,蘇菲的微笑帶了點調侃的氣息。這樣的變化,令米拉訝異地抬頭仰望蘇菲。
「妳說『況且』……是什麼意思?」
「我想做的事情,似乎真的有成功的可能性了。我打算找來米拉、艾蓮、莉莎和奧爾嘉,讓我們五人一同贈與堤格爾地位或是稱號喔。就算只能給一個徒具其名的象徵,我也希望可以作為讓他往來吉斯塔特的理由。」
「這樣肯定是不會受到認可的吧?說起來,妳打算用什麼理由上報……」
米拉露出了傻眼的神情,但蘇菲只是輕輕一笑。
「這和用什麼理由沒有關係。只要我們五個人都有此意的瞬間,那就能形成政治上的影響力了。」
米拉忍不住伸手掩口。地位僅在國王之下的戰姬,若是其中五人都願意向異國的重要人物贈禮,那確實是會形成一股政治上的影響力。
「若只是一、二人這麼做,也許會被認為是出於兒女私情,但五個人就不同了。」
「不過,這有必要等到我做完告白再做嗎?」
米拉側首不解。她認為,蘇菲若是在告白之前和她提出這計畫,自己應該也會欣然贊同才是,而其他三人想必也是如此。只見蘇菲聳了聳肩。
「我想,若是這麼做的話,妳大概會拿政治手段作為藉口,掩蓋住自己的心意吧——畢竟這樣做是很輕鬆的。所以說,我才會希望妳能親口表白一次。」
米拉紅著一張臉,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自溜出王宮後過了六天,菲尼莉雅·阿爾夏芬順利地返抵萊格尼察的公宮。菲尼莉雅事先備了數頭馬匹,她幾乎是在不眠不休的狀態下不斷更換馬匹,沿著道路一路騎回來的。
距離萊格尼察愈近,風就顯得愈是冷冽,也開始看得見頂上積雪的遠處群山。再過不久,就得迎接三不五時都是下雪天的真正嚴冬了。
即使抵達了以砂色石頭堆砌、偶爾摻了些黑色大理石的公宮,她還是沒有顯露出疲憊的模樣。在驚訝之色溢於言表的僕從們出來迎接時,她先是下令召集公宮裡重要的武官和文官,接著又短短地補上一句:
「我要開戰。」
由於召集重臣需要耗費約莫半刻鐘的時間,菲尼莉雅就在這段期間沖了個澡,並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她將金紅兩色的短劍插入自己的腰間,試著敲了巴爾格雷的劍鞘後,雙劍的刀刃就像是在給予回應似地,發出了些微的熱度。
在逃出王都之際,她試著在腦中想著「來到我的手邊」,結果龍具真的隨之出現了。對於菲尼莉雅來說,這兩把短劍如今已是她重要的搭檔了。
由於她很清楚身體還殘留著疲憊感,因此她只喝了碗湯,隨即前往會議室。踏入室內後,只見萊格尼察的重臣們已經齊聚一堂了。
不安、緊張、懷疑、猜忌、信任——黑髮戰姬承受著各式各樣的視線,但她老神在在地不當一回事,並環顧起眾人的臉龐。
「我應該已經吩咐過了,我要開戰,而對象是萊德梅里茲。」
重臣們登時一陣譁然。其中一名官員像是下定決心似地,來到了菲尼莉雅的面前。
「戰姬大人,能請教您的理由為何嗎?自上一任的戰姬大人在位迄今,萊格尼察就一直和萊德梅里茲保持著良好的關係……」
「這我知道。」
菲尼莉雅尖銳地打斷了對方的話語,繼續開口說道:
「你們應該聽說過,我對路伯修的戰姬動了手,並受到王宮的禁足處分吧?」
重臣們全數安靜下來,他們的表情明顯透露出知情之意。
「帕耳圖伯爵企圖篡奪王位,而萊德梅里茲的艾蕾歐諾拉、路伯修的伊莉莎維塔和波利西亞的蘇菲亞則是暗中相助。我是在透過告密知悉此事後,才會與伊莉莎維塔一戰的。」
菲尼莉雅將卡薩柯夫的告密說得煞有其事,這麼交代了前因後果。重臣們的臉上充滿了驚愕之色,額上滲出了汗水,卻只能豎耳傾聽。這是因為他們也很清楚尤金和艾蓮的往來相當密切的關係。
「然而,臣聽說,路伯修的戰姬大人和萊德梅里茲的戰姬大人交惡的程度非比尋常……」
「不過在去年冬天,她們不也並肩對抗了奧格爾特·卡薩柯夫嗎?」
菲尼莉雅迅速回答道。這是凡倫蒂娜事先告訴她的說法。
「那麼,要由我方主動攻向萊德梅里茲嗎?」
中午武官的問題,讓菲尼莉雅搖了搖頭。
「我們要裝作攻打路伯修,將敵方引入萊格尼察的深處。」
菲尼莉雅指示一名文官拿來地圖,攤平在桌上。
「我對萊德梅里茲的戰姬知之甚詳,考慮到她和前任戰姬的往來,應該是不會在我國內部恣意妄為才是。然而,那人背叛了王子殿下,我們有討伐她的義務。不過——」
重臣發現,以菲尼莉雅的個性來說,這句話說得罕見地長。他們回想起來,這位現任的主君一直以來,都是秉持著非必要的話語絕不多說的行事風格。
菲尼莉雅再次將視線掃過了重臣們的臉孔。
「不願出戰者,我也不會強加逼迫。我會安排守護公宮的職責,因此儘管報上名來吧。」
間隔了短短幾拍後,重臣們一同屈膝跪下,並垂下了頭。
在當上戰姬後這近一年的時光裡,菲尼莉雅充分地證明她不僅是個優秀的戰士,同時也是個有能的領主。此外,在重臣之中,也有人想起了在今年秋季的尾聲,造訪萊格尼察公宮的艾蓮和菲尼莉雅曾有過言語上的衝突。
如此這般,萊格尼察決定向萊德梅里茲開戰。而眾人的主君——黑髮戰姬的野心,依舊還是沒為任何人所知。



約莫在萊格尼察開始為戰爭做準備的同時,艾蓮和莉姆也抵達了萊德梅里茲的公宮。面帶驚愕神情出來迎接風塵僕僕的主君和副官的,乃是早兩人數刻鐘先行出發的盧里克。
「連兩位都回來了嗎……?」
這便是因訝異而皺起臉龐的光頭騎士所說的第一句話。在吩咐其他趕忙奔來的騎士和士兵照料馬匹後,艾蓮帶著氣宇軒昂的神色向盧里克點了點頭。
「我晚點會交代詳情,但總之要開戰了。幫我把大家叫來。」
接著,在盧里克和部下們在公宮裡四下奔走的這段期間,艾蓮和莉姆也前去盥洗打理了一番。
收到身處要職的騎士和將軍聚集到會議室的消息後,莉姆造訪了艾蓮的房間。
艾蓮這時剛好將衣服換完,左手正握著收在鞘中的長劍。艾利菲爾似乎感受到主人的霸氣,在室內捲起了微風,揚起了艾蓮的銀髮。
「——艾蕾歐諾拉大人。」稍事思索後,莉姆呼喚了自己的主君。
「雖然這個問題有些唐突,但您認為我的衣服如何?」
被問了這個奇妙問題的艾蓮,露出了詫異的神色望向比自己年長的副官。
「妳穿的是平時的軍服吧?有哪邊變得不一樣了嗎?」
「不,正如艾蕾歐諾拉大人所說,這是和平常一樣的軍服。自從當上艾蕾歐諾拉大人的副官迄今,我已經和這套衣服相處了大約四年的時光了呢。」
莉姆雖然微笑著回應,但旋即轉變成嚴肅的神情。
「艾蕾歐諾拉大人,我們已經穿慣了現在的服裝。在下並不是要您遺忘過去,或是切割過往。不過,艾蕾歐諾拉大人如今身為戰姬,在下則是您的副官,而菲尼莉雅同樣也當上了戰姬,還請您千萬不要忘記這樣的事實。」
莉姆的話語讓艾蓮皺了一下眉頭,但隨即露出了不當一回事的神情說道:
「也有些事情是從過去到現在都不曾變過的——比方說妳對熊的喜愛之類的。」
「艾蕾歐諾拉大人!」
被這麼一調侃,莉姆忍不住稍稍紅起了臉龐。銀髮戰姬以一副開懷的神情笑了笑。
「抱歉,不過,我知道妳想說的是什麼了。我必須以一名戰姬的身分,前去討伐同為戰姬的菲尼莉雅,是這樣沒錯吧?」
恢復冷靜的莉姆答了句:「是的。」不過,她藍眼裡的不安卻遲遲沒有消退。艾蓮走到莉姆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
「若是形成雙方戰姬帶兵衝撞的場面,那就得在我拖住她的這段期間裡,交給妳衝散萊格尼察軍了。雖說派遣使者前往路伯修,請莉莎或奧爾嘉率軍夾擊是最好的狀況,但應該很困難吧。」
「是的,菲尼莉雅想必會盡力妨礙這樣的計畫。此外,伊莉莎維塔大人和奧爾嘉大人,目前還得持續警戒卡薩柯夫和凡倫蒂娜的動向才行。」
「也只能用『起碼沒人前來打擾』來安慰自己了吧——我們走吧。」
兩人走出房間,靜靜地走在通往會議室的走廊上頭。
在會議室裡的將兵們聽聞要與萊格尼察開戰的消息後,與會者無不震驚。
然而,關於戰姬們在王都展開內鬥一事,他們已經從艾蓮、莉姆和盧里克口中聽說過了。而他們也看過了身為代理統治者的尤金發佈的命令書。
「雖說要攻打萊格尼察,但我並不打算襲擊村鎮,或是對領民發起掠奪。我的目的,就只是討伐菲尼莉雅這個亂源罷了。希望你們能明白這點,隨我出擊。」
正如莉姆所說,艾蓮已經在戰姬這個位置上做了四年,將兵們都很知悉她的個性和作風,對於主君寄予了相當深厚的尊敬和信任。此外,當上指揮官等級的將軍們也知曉尤金的存在,對於這項來自王宮的命令相當重視。
士兵們歡欣地宣誓會跟隨銀髮戰姬,並懷著自豪的情緒揚起了黑龍旗和黑底銀劍的萊德梅里茲軍旗。
翌日,艾蓮率領著四千兵力,離開了萊德梅里茲。



吹過荒野的風,正帶著冬意漸濃的冷冽寒氣。
率領了約五千左右兵力的墨吉涅王族哈基姆,自越過吉斯塔特的國境後,已在境內待了十天左右。
在侵入吉斯塔特領土之後的頭幾天,墨吉涅軍的行動簡直可以用「獸性大發」來形容。他們燒毀了好幾處村落和城鎮,並毫無節制地進行掠奪或是施暴,被抓到的吉斯塔特人,則是被他們帶回本國做為奴隸。雖然在鄰近領主的士兵和來不及逃跑的人們的抵抗下,墨吉涅軍暫緩了進軍的腳步,但目前完全沒有撤退的跡象。
「這可算不上什麼功勞啊。」
在軍隊的最後方,有個以十名士兵扛起的轎子,而坐於其上的哈基姆嘆了口氣。
他目前三十五歲,有著一張圓臉,身材也相當圓潤。他的肌膚和其他的墨吉涅人一樣顯得黝黑,最大的特徵,則是他將黑色的鬍鬚綁成了三支分岔的模樣。為了抵禦吉斯塔特的寒風,他穿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毛皮外衣,讓他的身子看起來更像顆巨大的球體了。
他之所以率領五千士兵闖越國境,為的就是立下戰功。說得更正確一些,是他需要立下戰功,才有辦法贏過王位爭奪戰的最強對手克雷伊修。
身為先王外甥的哈基姆,在血緣關係上比不過身為先王弟弟的克雷伊修。然而,哈基姆是二公主的監護人,擁有廣大的土地,也結交了許多諸侯。他深信,只要自己能再拿下一些戰功,就能和克雷伊修互別苗頭——甚或是略勝他一籌。
「是琉德米拉·露利葉,還是蘇菲亞,歐貝達斯呢?不管是哪個都好,就不能快快現身嗎?」
若是能擊敗戰姬的軍隊,那就是相當輝煌的戰功了。畢竟強如克雷伊修,也總是避免著與戰姬交戰。
哈基姆就這麼一邊排除零星的抵抗,一邊為了維持士兵的士氣而擴大掠奪範圍。到了第十天,他總算從斥侯口中得到了期待已久的消息。
「在距離約十五貝魯斯塔遠的北方山丘上,出現了吉斯塔特的軍隊。數量約在四千上下。」
「軍旗呢?看得出是哪邊的部隊嗎?」
「對方帶著黑龍旗,以及在白底上描繪藍槍的軍旗。」
在哈基姆的詢問下,士兵這麼回答道。白底藍槍——那是奧爾米茲的軍旗。
「很好,接下來就把軍隊開拔到那一帶吧。不過,就算遭到對方挑釁,也不要貿然出擊。我們要等待那些傢伙背對我們的那一刻。」
墨吉涅軍的所在地,是距離聯繫吉斯塔特和墨吉涅的街道不遠處,被稱為齊敘巴達的地區。這裡散佈著幾處丘陵,有一道自北方流向西方的河川流過,除此之外,就只是個毫無特徵的草原。
讓哈基姆感到高興的,是這一帶並沒有下雪的這一點。寒冷是墨吉涅人的天敵,哈基姆之所以在攻入吉斯塔特後沒有積極進軍,主要不是因為敵方的抵抗,而是為了防範寒冷的威脅。
墨吉涅軍揚起旗幟——那是紅底上描繪了黃金角盔和長劍的軍旗,展開了進軍。描繪在軍旗上的,乃是戰神烏魯夫拉。
這五千兵力全由步兵構成,他們在厚衣上套上皮甲,再披上一件毛皮外套。士兵們腰上繫著有弧度的長劍,並提著弓箭或是長槍,另一隻手則拿著橢圓形的盾牌。
墨吉涅軍花了一個早上行軍,縮短了這十五貝魯斯塔(約十五公里)的距離,在午間時分,奧爾米茲軍已經進入了視野範圍之中。這時天空顯得有些陰暗,太陽被雲朵遮蔽,地上照不到一絲一毫的陽光。
奧爾米茲軍理應也察覺到墨吉涅軍的存在,但他們卻駐守在丘陵上頭沒有動作。一方佔據丘陵,另一方則是在草原上布陣,兩軍就這麼隔著約二貝魯斯塔的距離相互瞪視。
琉德米拉·露利葉站在矮丘的丘頂,正露出符合她「凍漣的雪姬」稱號的冰冷神情,睥睨著前方的墨吉涅軍。
總數約四千的奧爾米茲軍正在她的後方紮營。高高升起的兩色軍旗以多雲的天空為背景,正受著冬天的寒風激烈飄揚。
己軍雖然不是全數以步兵編制,但騎兵的數量僅有百騎上下而已。
在武裝方面,奧爾米茲軍也和對方差不了多少。這是基於米拉的指示——所有人都得穿上毛皮外套,因此不得不裝備輕便的防具。雖說戰姬擔任總指揮官令士兵們的士氣高漲,但她也沒有忽略細節,好讓士氣維持下去。
「在這麼冷的天裡走上那麼遠的一段路,結果居然又停了下來啊。」
米拉露出冷冽的眼神低喃道。
關於墨吉涅軍在跨越國境後的所作所為,她已經接收過相關的報告了。凍漣的雪姬不打算饒過敵方的一兵一卒。
一名青年在這時來到了她的身邊。青年並非吉斯塔特人,而是墨吉涅人。他有著高跳的身材、尖細的鼻梁和下顎,黑髮底下有著一對閃耀銳利光芒的眸子。
「那些傢伙全都以步兵編制,武裝尚稱精良,士氣也不低。總指揮官是名為哈基姆的男子,他是先王陛下的外甥。就我的記憶所及,這傢伙根本沒什麼上戰場的經驗。」
他——達馬德頂著一張冷漠的表情,以不耐煩的口吻向米拉報告。達馬德隻身一人潛入墨吉涅軍,打探敵方的軍隊狀況。這是只有身為墨吉涅人的他才辦得到的任務。
「辛苦了。」
出言慰勞後,米拉露出了感到詫異的神情望向達馬德。
「話又說回來,你居然會乖乖回來呀。」
「畢竟我承了雇主的情。」
達馬德面不改色地回答。他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出於堤格爾的提議。在米拉和蘇菲離開王都之際,堤格爾將達馬德帶到兩人面前,希望她們能任用達馬德做事。
不僅如此,有著深紅色頭髮的青年還對達馬德這麼說:
「在結束與墨吉涅軍的戰事後,你就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正如葛斯伯等人在王都席雷吉亞對他說過的,達馬德如今已是自由之身。堤格爾接著又給了他一些盤纏,並出言為他加油打氣。
「我會祈禱你能順利完成夢想的。」
堤格爾很清楚達馬德的夢想為何,即使兩人之間已經產生了近似友情的羈絆,青年還是願意以他的夢想為優先。
這便是達馬德出現在此地的原因。就目前為止,他還沒抱怨過自己的處境。
「每個墨吉涅人都像你這樣重情重義嗎?」
「和吉斯塔特人或布琉努人差不了多少吧。」
這般毫無矯飾的回應倒是很合米拉的胃口。她閃過了一絲好奇的念頭,開口問道:
「你是看上了堤格爾的哪一點?」
達馬德皺起了臉龐。他看起來不像是沒聽懂米拉的意思,而是頭一次想到要去思考這個問題似地。過了些許空檔後,黑髮的墨吉涅人才開口說道:
「我也不是很懂,但就是覺得可以把背後交給他。」
米拉稍稍瞠大了雙眼,接著像是感到滿意似地點了點頭。
——背後啊。
關於這一點,米拉也能用一名戰士的身分感到認同。實際上,她確實是曾和堤格爾聯手抗敵過。對手愈是難纏,就愈難將自己的背後交給他人,必須是自己信任的戰友才行。
在達馬德離開後,一名側近前來向米拉搭話。
「您認為今天會開戰嗎?」
「會在對瞪的狀態下結束這一天。」米拉搖搖頭說。
「敵方想打的是一場輕鬆獲勝的仗。他們會一直等待,直到我們轉過身子,慌張撤退的那一刻來臨為止。」
透過挑在這樣的季節進攻,以及他們行軍的動作,米拉已經幾乎看穿了敵方的目的。在收到達馬德的報告,得知總指揮官是個臨敵經驗甚少的王族後,更是讓她的推測轉為確信。
貴為王族之人,為什麼不讓底下的將領執掌兵符,而是親自出征呢?
這是因為他想獨吞所有的戰功。
「我們被看扁了呢。」
側近露出了殺氣騰騰的笑容。米拉也對此有同感。
對手居然認為他們是可以輕易取勝的對象——甚至沒像克雷伊修那樣盡施巧計。
——話說回來,照這樣看來,墨吉涅的內亂應該很快就要平息了吧。
克雷伊修恐怕很快就會將政敵掃蕩殆盡,在明年就會登上墨吉涅的王座吧。就吉斯塔特的立場來說,米拉倒是希望能再拖久一些就是了。
從丘頂上頭,可以看到墨吉涅軍正在向後退去。大概是在察覺己方沒有出擊的意願後,便打算拉開距離紮營吧。
這一天,兩軍並沒有展開衝突。
在奧爾米茲軍和墨吉涅軍展開對峙的隔天,治理克爾諾夫之地的布拉特·舒托維子爵舉兵叛亂了。他佯裝成友軍,一直追蹤著奧爾米茲軍的動向,為的就是等待這一刻。
「我等認為帕耳圖伯爵才是下一任國王的適任人選!認同我等想法的同志啊,立刻率兵出擊,為了伯爵閣下直指王都吧!對於患病在身的王子來說,王冠想必太過沉重,王座也太過堅硬了吧!」
舒托維率領兩千士兵,迅速壓制了齊敘巴達北側的道路。這條道路連結著王都席雷吉亞和吉斯塔特的南部一帶,舒托維的進軍,為的是阻斷米拉和王都之間的聯繫。
駐紮在丘陵上的奧爾米茲軍,在當天就得知了舒托維軍的存在。與其說是米拉派至四面八方的偵查部隊的功勞,倒不如說是拜舒托維刻意大張旗鼓地進軍所賜。就舒托維的立場來說,要是奧爾米茲軍沒察覺到他們的存在,那反而會使計劃進展得不順利。
凍漣的雪姬在奧爾米茲軍總指揮官的營帳裡收到了這份報告。
「哼。」
琉德米拉·露利葉像是不屑一顧似地露出了冷笑。她已經精確地掌握了舒托維的目的——簡言之,他們是和墨吉涅軍共謀的。
舒托維犯下了兩個錯誤。其一是舉兵的時機。選在奧爾米茲軍和敵軍對峙後沒多久的這個時間,簡直就像是在喊著「快點來懷疑我」一樣。
其二則是舉兵後的行動。就戰略上來說,壓制道路確實是相當正確的做法,但卻和他們的政治主張產生了矛盾——他們應該筆直地前往王都才對。
「戰姬大人,我們不妨將那些傢伙剁成肉醬,扔給野狗吃吧?」
幾名側近為這些卑鄙的叛國者感到憤怒,雙眼燃燒著熊熊烈火。
不過,米拉卻是笑著搖了搖頭。
「蘇菲會幫忙處理掉他們的,我們要專注對付墨吉涅軍了。」
回到波利西亞的蘇菲,應該已經調動了兵力才是。
在舒托維軍壓制道路的隔天早上,奧爾米茲軍有所行動了。他們慌慌張張地拉倒營帳,自丘陵的北側下丘,看起來就像是想盡力和於丘陵南側佈陣的墨吉涅軍多拉開一些距離似地。
「看來是上鉤了。說是戰姬,但也不過是個小丫頭啊。」
收到報告後,哈基姆認為奧爾米茲軍是開始撤退了。在他的命令下,墨吉涅軍展開了行動。哈基姆的側近之中,雖然也有人認為奧爾米茲軍的舉止有異,但拿下丘陵確實是當務之急。
在寒冷的天空底下,五千名墨吉涅軍踩著急促的步伐登上山丘。
而在攀上丘頂後,他們所望見的,是毫無秩序地搶著離開丘陵的奧爾米茲軍身影。
「給我上!動作快!別錯過這個大好機會!」
哈基姆晃著分成三岔的鬍鬚,像個山賊般粗魯地下令道。只要能在這裡衝散、打倒奧爾米茲軍的話,他就能以勝者之姿凱旋回到墨吉涅了。在這一瞬間,哈基姆已經開始思考起獲勝後該採取的行動了。
奧爾米茲軍背對著己軍,步伐也相當紊亂;相反地,己軍還能利用丘陵的坡度向下衝刺。
墨吉涅軍發出吶喊,從山坡上衝了下去。他們並不在意己方的隊形,現在最該做的,就是盡快追上敵軍的背部,並盡可能多砍倒一些敵兵。
而在他們跑下丘陵之後,狀況突然有了變化。
只見奧爾米茲軍井然有序地轉過身子,面對起墨吉涅軍。原本混亂的隊形也在轉瞬間重整完畢,兩種顏色的軍旗迎風飄揚,像是在宣示他們的戰意似地。
看到奧爾米茲軍的動作,墨吉涅軍這才察覺自己上了敵軍的大當。這下得盡快重新整隊應對才行。
然而,馬蹄的轟鳴聲在他們重整隊列之前傳了過來——人數約在一百上下的騎兵隊從側面殺了上來。
在先頭領軍的,是有著藍色頭髮的一名少女。她在以藍色為基調的絹服上罩著護胸,白色的緞帶乘風飄揚。她以雙手握持的,是一把像是以冰塊和冰晶鑄造而成的美麗長槍。長槍之名為拉斐亞斯,乃是凍漣的雪姬的龍具。
米拉衝入墨吉涅軍的側腹後,隨即瀟灑自在地舞動著凍漣。沒戴頭盔的墨吉涅士兵不是頭部遭到擊碎,就是腦袋被一槍刺穿,紛紛倒了下去。
在勇敢的戰姬身後,跟著一群勇敢的士兵。他們的武藝雖然不及主君那般優異洗鍊,卻仍是乘勢砸下長劍、揮出長槍、以蹄踐踏。
在距離中午還有好一段時間的陰天底下,冰冷的空氣混雜著血霧,將枯黃的冬季草面染上了點點紅斑,冰冷的大地上則是疊上了一具又一具的冰冷屍體。折斷碎裂的長劍和被撕成碎片的毛皮混著人類的肉片,無情地灑落在大地之上。
奧爾米茲軍的步兵們也不甘落於騎兵之後,這支不滿四千的步兵發出了氣勢洶洶的喊聲,從正面朝著墨吉涅軍展開突擊。主君都身先士卒了,他們豈能不更加奮戰。
奧爾米茲軍的步兵部隊,正朝著被米拉率領的騎兵部隊擊潰的墨吉涅軍左翼集結。墨吉涅軍沒能重整隊伍,只能在無法有效給予反擊的狀況下,眼睜睜地看著士兵的人數不斷減少。
若是沒有米拉的存在,墨吉涅軍說不定能撐住奧爾米茲軍的正面突擊,並趁機重整態勢。
然而,凍漣的雪姬不會給予他們這樣的機會。在摧毀墨吉涅軍的左翼後,米拉向跟隨自己的騎兵們下令,迅速地向後退開。
不過,她的目標並非與奧爾米茲軍會合,而是登上了丘陵——看起來就像是要繞到墨吉涅軍的背後似地。
對於墨吉涅軍來說,這是無法坐視不管的行動。
然而,即使想趕跑他們,那也不是尋常的一百名騎兵,而是由戰姬率領的勇猛百騎。若是派出的兵力不夠,想必很快就會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至少也得撥出五百兵力去對付他們。
問題在於,在撥出這麼多的兵力之後,墨吉涅軍還有沒有辦法撐著奧爾米茲軍的正面攻勢。到了這時,墨吉涅軍總算將隊伍重整完畢,但他們已經失去了超過一成的兵力。在開戰之初,相較於四千兵力的奧爾米茲軍,有五千兵力的墨吉涅軍仍在人數上佔有優勢,但現在雙方的兵力已經來到不相上下的程度了。
然而,哈基姆還是下令迎戰米拉率領的騎兵隊。只要能打倒戰姬,位於正面的奧爾米茲軍的士氣肯定也會隨之崩潰。
不過,聽到了這項命令,幾名側近隨即臉色大變,請總指揮官收回成命。
「您這是萬萬不可呀,哈基姆大人……!」
「步兵是追不上騎兵的!」
只不過,哈基姆漲紅著一張圓臉,斥退了他們的苦言相勸。
「只要能牽制住那狡猾的敵軍,並把他們自背後攆開,不就夠了嗎!你們應該也很清楚,讓敵軍繞到背後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
事實上,哈基姆其實是出於恐懼才會如此下令。他正位在軍隊的後方,搭著轎子指揮部隊。對他來說,被敵軍繞到背後是他最為害怕的狀況。
然而,狀況並沒有他所想像得那麼順利。
在看到有五百名士兵逐步逼近後,米拉隨即向底下的騎兵們下達後退的命令,而她在這道命令上又再加上了「要與敵兵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和「看起來要顯得慌張一點」這兩個要求。
藉由巧妙的後退動作,米拉成功吸引了五百名墨吉涅兵的注意,將他們拉離了本隊。察覺到此事的墨吉涅兵們連忙掉頭——而藍髮戰姬則是相準了這一刻,向騎兵們命令道:
「突擊!」
百名騎兵的馬蹄聲轟動了戰場的一隅,蹂躪墨吉涅軍。米拉率先勇猛地衝入敵兵之中,每當她揮舞的拉斐亞斯擊倒一名敵兵,自槍尖釋出的冷氣就會凍結些許地面。
在短短的時間裡,五百名步兵就被打得潰不成軍——看到這幅光景的墨吉涅軍,明顯地動搖了起來。米拉率領的騎兵部隊依舊強盛,並再次試圖從墨吉涅軍的側面繞至背後。哈基姆這回真的被嚇傻了,他沒辦法下達適當的指示,只能眼看己軍不斷減少。
一名側近終於忍不住這麼建言道:
「閣下,請您快逃吧。」
哈基姆的臉色一變。
「逃?逃跑又能成什麼事?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才來到這裡的嗎!」
哈基姆是為了對付克雷伊修,才會攻打吉斯塔特的。他想藉由這場勝利提升士兵的士氣,並獲得更多的盟友。
至於落荒而逃的下場可想而知——就連現在的盟友也會離他而去,轉投克雷伊修或是其他王族的麾下吧。孤立無援的哈基姆,肯定會落得橫死的下場。身為王族的他,怎麼樣也不願接受這樣的死法。
「若不逃的話,這異國之地就會成為您的葬身處了!」
哈基姆哀嚎了一聲。在猶豫了大約數到五的時間後,他便乘上了側近的馬匹,帶著少數的隨從離開本隊。
然而,他的舉動並沒有逃過某些人的目光。
「總指揮官逃了!他拋下陷入劣勢的己方部隊逃了!」
哈基姆一離開本隊,就有人以墨吉涅語這麼大喊道。喊聲響徹四下,並成為壓垮持續抵抗的墨吉涅軍的最後一根稻草。
墨吉涅軍開始陷入混亂,接著潰散,最後則是徹底瓦解。在戰場上,投降之人、持續抵抗而遭到斬殺之人和轉身逃跑之人逐漸增加,他們已經完全失去軍紀,再也無法成軍了。
這場齊敘巴達之役,就這樣以奧爾米茲軍的勝利作收。
達馬德站在丘頂,無言地看著墨吉涅軍敗退的身影。
做完戰前偵查後,他就沒有參加這次的戰事了。這是米拉的命令。「混雜在一起的話會很麻煩吧?」凍漣的雪姬只以短短的一句話就說明了理由。
——好了,我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若是混入落荒而逃的墨吉涅兵之中,回到墨吉涅王國,並加快腳步奔向克雷伊修的身邊報告這些消息,那位『赤鬍』將軍想必會很開心吧。因為這確實是達成了打擊政敵的效果。
但再想了一會兒後,達馬德搖了搖頭。他沒向南方前進,而是朝著北方邁開腳步。為了不被誤認為是兵敗的敵軍,盡快回到米拉的身邊才是當務之急。
達馬德之所以會做出這個決定,主要還是堤格爾的關係。
對於黑髮的墨吉涅人來說,他很在意堤格爾究竟打算在這個國家做什麼事。就算在這一切結束後再返回母國,應該也還不算太遲才是。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為艾蓮等人送行後,就一直待在王都裡頭。
就他本人來說,他其實很想跟著艾蓮、米拉或是蘇菲的其中一人,在接下來的戰事上出力,但銀髮戰姬卻這麼勸告他:
「堤格爾,你已經宣布會支持殿下,並協助尤金卿了對吧?既是如此,你就不該離開王都,不然會被認為是怕被捲入混亂而夾著尾巴逃跑的。」
這話確實有理。堤格爾雖然一臉苦澀,但還是聽從了情人的話語。艾蓮像是要安慰青年似地,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地留下了一吻。
不過,在過了幾天後,堤格爾就為自己在會議上做過的宣言感到後悔了。
因為他幾乎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由於身為外國人,因此他不能參加重要的會議;而就算想和尤金會面,在盧斯蘭昏倒之後,尤金便天天忙碌於任誰都會睜大雙眼的工作量之中,因此幾乎是無暇抽空與青年見面。
堤格爾換了個想法,打算與盧斯蘭見面,但這回則是被侍從長米隆擋下了。根據侍從長的說法,在王子的心靈徹底康復之前,他會盡可能不讓任何人與之會面。
想到對方有病在身,堤格爾終究做不出厚臉皮的要求。於是,自從上次探病的日子至今,堤格爾就沒再見過盧斯蘭一面。
天天前往王宮報到,以沉穩的態度出現在眾人面前。若狀況許可,就和尤金打個招呼——這幾乎就是堤格爾能做的事了。
即使明白這樣的動作也相當重要,但堤格爾一想到重要的人們正在遙遠的戰場上奮戰,就忍不住感到一陣憂鬱。
同樣滯留在王都的葛斯伯、傑拉爾和蒂塔不時會出言為青年加油打氣,但對堤格爾來說,他每天在做的,就是躲到眾人看不見的地方嘆著飽含疲憊、不安和失望的氣息罷了。
這一天,堤格爾又來到了王宮。他露出光明磊落的態度隨處行走,和幾名貴族和諸侯閒話家常,並在途中確認過尤金忙碌的狀況後,隨即離開了王宮。這時才剛過正午不久,天色略顯昏暗,是個細雪微降的日子。
堤格爾懷抱著「希望這樣的日子能有些變化」的念頭回到宿舍,進入了自己的房間。
「怎麼回事……?」
堤格爾露出了訝異的神色,盯著房裡的桌子看。只見桌面上被人放了看似信封的物事。他記得早上離開這間房時,應該沒有這樣的東西留在桌上才對。
——是葛斯伯大哥或傑拉爾留給我的訊息嗎?
兩人今天一大早就結伴去市區蹓躂了。也許他們是想起了什麼事而折回宿舍,寫下了要傳達的事項也說不定——堤格爾這麼想著,拿起了信封拆開。
在看到內文的瞬間,堤格爾知道自己的臉色為之驟變。因為寫這封信的既不是葛斯伯,也不是傑拉爾。
在短短內文的最後,簽上了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的名字。擁有吞噬魔物能力的男子透過某種手段,將信件放到了他的桌上。
信件的內容極為簡潔。
——若是不想讓尤金·舍巴林被我殺掉,就隻身前來路伯修東南方的札岡之地。
堤格爾帶著緊張的神情凝望著信紙一陣子,接著將視線轉向倚在牆邊的黑弓上頭。嘉奴隆肯定是為此而來的,就和那些魔物一樣。
棘手的是,對於信上的威脅,他不得不照單全收。若嘉奴隆要殺害的對象是蒂塔、葛斯伯或是傑拉爾的話,倒是還能每天守在身旁,靠著黑弓的力量守護他們。
然而,對象一旦換成了尤金,事情就沒有這麼簡單了。畢竟內容如此誇張的威脅信,是不會有任何人相信的。此外,堤格爾也不認為嘉奴隆那超越人類的能力能被尤金理解。
嘉奴隆曾有潛入布琉努王宮的紀錄。考量到他所擁有的魔物力量,要殺害尤金根本就是輕而易舉。
——札岡啊。
堤格爾知道這個地方。在過去以「烏魯斯」之名侍奉莉莎時,他曾大略學習過路伯修的地理環境。他記得札岡這個地區有許多古時候的神殿,在路伯修的境內算不上是有多特別的地區。
他沒有花上太多時間,就讓心境從糾結轉為下定決心。
堤格爾像是把信紙當成仇敵一般撕了個粉碎,並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至少還是得向尤金做個交代,而他也有事情必須委託葛斯伯、傑拉爾和蒂塔去做。
堤格爾走出宿舍,抬頭望向好似隨時都會降雪的多雲天空,忽然伸手輕觸自己的額頭。他想起了銀髮的情人。
——抱歉了,艾蓮。
對於自己必須違反她要自己待在王都的交代,堤格爾感到相當難受。不過,青年立刻露出了嚴肅的神情,朝著王宮邁出步伐。
隔天,在太陽升起之後,待環繞王都的城門開啟,堤格爾隨即離開了王都。
尤金·舍巴林一天的大半時光都在辦公室裡度過。他不僅在辦公室裡用餐,在休息時也僅是走到離辦公室最近的庭園看看冬季花草,隨即又再度轉回辦公室之中。
他勤勉的態度和處理政務的巧妙手腕,讓王宮的人們嘖嘖稱奇。
迄今為止,尤金在王宮總是以低調的態度處事。在維克特王在位期間,他總是在老國王的身後待命;而在盧斯蘭回歸王宮之後,他也是堅持著輔佐的位置。對於尤金來說,這樣的態度才算是合適妥當。
然而,現在的狀況不一樣了。尤金認為,在盧斯蘭康復之前,他必須憑一己之力撐起整座王宮。他不打算將這份責任假手他人,而沉穩的決心和強韌的意志,讓他的精神和肉體都變得年輕起來。
其中最讓尤金勞心費力的,就屬和領主貴族之間的對應。而在現在的局勢之中,那些擁有一定武力的權貴更是燙手山芋。
尤金會親自提筆撰寫信件,或是派遣使者前去造訪領主貴族,希望他們至少能在這場冬季裡保持安分,並補上一句「若有事情需要商量,隨時候教」。
對於部分領主表示缺乏過冬所需燃料的陳情,他會發配柴薪,但並非無償提供,而是會收取相應的費用。此外,他還會減輕該地區明年的稅賦。
至於部分領主表示缺乏糧食的陳情,他還是會發配糧食。由於這些領主已經是一窮二白的狀態,因此尤金會向他們索討勞役。
「真是讓人驚訝,想不到帕耳圖伯爵在政務方面也這麼有一套。」
「仔細一想,他可是曾被先王陛下選為接班人的人物呢。」
在王宮值勤的文武百官都談論著相似的話題。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樂見其成,其中也有人對尤金抱持著惡意。
「那個人擺什麼架子啊?在殿下昏倒之後,居然就一副占地為王的樣子。」
不過,大多數的官員都明白,若沒有尤金的努力,王宮的機能將會癱瘓大半。
如此這般,王宮看起來逐漸進入了穩定期——但這樣的情勢並沒有持續太久。
那是發生在堤格爾離開王宮後的隔一天。
這天,尤金依舊是一大早就成為辦公室的居民,與堆積如山的卷宗展開奮鬥。由於南部、西部和北部都有該注意之處,他可說是忙得不可開交。
大概在離正午時分還有半刻鐘的時候,他聽到走廊上傳來了盔甲走動的摩擦聲。尤金皺起眉頭,從卷宗上抬起了頭。
只見房門被猛力地推開,五名手持短槍、全副武裝的士兵衝入了辦公室,將槍尖對準了尤金。
尤金雖然訝異,但並沒有露出慌張害怕的神色。他保持著辦公的姿勢,臉色轉為嚴肅,瞪視著這些不遠之客。
「有什麼事?」
士兵們沒有答覆。就在尤金打算再問一次的時候,一名身穿寬鬆官服的老人踏入了辦公室之中。是侍從長米隆。
米隆的臉孔因憤怒而扭曲著,原本那和藹可親的樣貌已不見蹤影。在尤金開口發問之前,米隆便動起了那張滿是皺折的臉孔,向尤金宣告道:
「帕耳圖伯爵,你涉嫌牽扯一起重大的陰謀。」
侍從長筆直地走了過來,將捏在手中的信紙砸到了尤金的辦公桌上。
「這是記載了你和墨吉涅王國的哈基姆往來的密函!」
米隆的話聲相當激動,而且還帶著顫音。那睥睨著尤金的雙眼或許是充斥了激情的關係,此時正綻放著異樣的光芒。
尤金並沒有氣急敗壞地為自己辯解,他拾起扔在桌上的密函,默默地看了起來。
上頭記載的內容如下——哈基姆將會攻打吉斯塔特的南部,而吉斯塔特則是會為了應付他而派出戰姬。在這之後,帕耳圖鄰近的領主貴族將會舉兵響應,自戰姬的背後予以夾擊。
擊敗戰姬的哈基姆將會光榮歸國,而戰敗的戰姬將暫時無法動彈,領主貴族則會趁機北上佔領王都,宣誓效忠尤金。
尤金將挾著這般武力,將盧斯蘭軟禁在王宮的房裡,並自立為王。
待時機成熟後,吉斯塔特王尤金將會向提供協助的墨吉涅王哈基姆締結友好的條約,並割讓阿尼亞斯之地作為協助的回禮。該處土地和吉斯塔特的聯繫不深,估計不會造成太大的反彈……
「你還有話要說嗎,帕耳圖伯爵?」
待尤金看完密函後,米隆以怒不可抑的口吻說道:
「我雖然不願相信,但我一看再看,就發現現實確實照著信上的安排進行著。在殿下昏倒之後,你之所以如此熱衷於工作,原來都是為了私利私欲嗎?」
在這個時間點上,墨吉涅軍已經遭到米拉率領的奧爾米茲軍擊破,而配合哈基姆舉兵的舒托維子爵軍,也被來自波利西亞的蘇菲軍打得落花流水。然而,這些消息目前還沒傳到王都裡頭。
就算看完了密函,尤金依然不改沉穩的態度。他抬頭仰望米隆,靜靜地詢問道:
「米隆閣下,我若否定信上的內容,並主張這是一起陰謀,您會相信嗎?」
「你可有證據?」
尤金無言地搖了搖頭。米隆瞪著灰髮伯爵開了口:
「那麼,我便無法採信你的說詞。」
「那麼,您接下來有何打算?」
尤金的質問出乎了米隆的預料。尤金望著因訝異而蹙起眉間的侍從長,靜靜地說明道:
「雖不知您是打算處決我,或是將我軟禁起來,但在那之後要由誰處理政務?您應該不會讓殿下接掌才是,而得在今天之內完成的案件仍有不少。」
「那用不著你去擔心!」
激動之餘,米隆對著尤金怒吼道。呼吸紊亂的侍從長繼續說道:
「我會為你安排禁足用的房間,待殿下恢復之後,我會再請他發落。」
這段話似乎證明了米隆還保留著少許理智。因為他隨時都能向士兵下令,將辦公室染成一片血海。
——看來是迴避不了混亂的事態了。
尤金知道,米隆雖然個性敦厚,卻沒有處理政務的能力。其他的重臣們雖然各有專精的領域,卻缺乏綜觀大局的能力,也缺乏領導眾人的器量。
無論讓誰掌政,王宮終究還是會缺乏安定的力量——但即使預見這樣的狀況,尤金依舊一籌莫展。
——只要還活著,就有機會。
尤金這麼告訴自己,並從座位上起身。
他在士兵們的包圍下離開了辦公室。
無論是尤金還是米隆,都完全想像不到這份密函,其實是出自凡倫蒂娜之手。
她並不期待哈基姆和舒托維子爵能打下什麼戰果,打從一開始,她的目標就只有尤金·舍巴林一人。
而順利返抵奧斯特羅德公國的黑髮戰姬,正準備率領人數上看數千之多的軍隊出征。
這次出兵的目的,是為了奪下失去統治者的王都。



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所率領的約四千名萊德梅里茲軍,在毫無抵抗的狀況下入侵了萊格尼察境內。
由於艾蓮和莉姆事前認為多少會遭受零星的抵抗,這樣的結果可說是出乎意料之外,但艾蓮卻不悅地皺起臉龐——這代表菲尼莉雅早已看穿她的意圖,知道不抵抗就不會受到任何的損害。
即使如此,艾蓮終究不能意氣用事地掠奪糧食或柴薪。他們一邊支付著合理的價格添購必要物資,一邊在萊格尼察境內朝北前進。
「感覺隨時都會下呢。」
騎馬與艾蓮並行的莉姆,仰望著灰色的天空喃喃自語。她指的不是雨,而是雪。自踏入萊格尼察境內後,他們每天都承受著讓人覺得隨時會下起雪的冷冽寒風。
「應該沒有人凍僵了吧?」
艾蓮以擔心的神色向莉姆問道。她雖然準備了所有人份的厚重外套分發下去,但還是為此感到掛心。莉姆露出微笑點了點頭。
「我每天早上都有做過確認,況且也還有備品,請您儘管放心。」
「——謝謝妳。」
艾蓮安心地嘆了口氣。她望向遠方,換了個話題。
「菲尼莉雅好像人在布洛斯洛是吧?」
布洛斯洛位於萊格尼察的東北方,是一片起伏平緩的遼闊草原。過去艾蓮曾在布洛斯洛與莉莎率領的路伯修軍交手過。
「她應該是想把我軍誘入萊格尼察的深處吧?」
莉姆的表情和語氣變得僵硬起來。最讓她感到頭痛的,是布洛斯洛的地形。由於地勢平坦,雖然讓兩軍布置數千名士兵也不成問題,但在這樣的地形上是難以施展戰術的。在大多數的狀況下,會單純演變成人多者勝的局面。
「我聽說菲尼莉雅率領的軍隊,數量也是四千左右……」
這類資訊是從道路一帶的村鎮打聽而來的。菲尼莉雅在布洛斯洛擺好陣勢,等待艾蓮自投羅網。而就艾蓮的立場來說,她只能硬著頭皮赴約了。
到目前為止,她已經多次派出使者,斥責菲尼莉雅擅自離開王都的不是,但這些責難卻通通無疾而終。就現狀來說,她只剩下與之一戰這條路了。
忽然間,艾蓮以左手手掌拍了一下握著韁繩的右手,隨即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接著,銀髮戰姬對著一頭霧水的莉姆說道:
「我們可得比琉德米拉早一步處理完這檔事,然後快點趕回王都啊。」
莉姆回以微笑,點了點頭。
數天後,萊德梅里茲軍抵達了布洛斯洛地區。
雖然灰色的雲朵遮蔽了大半的冬季天空,但太陽還是勉強從隙縫之間探出臉來,為大地灑下了微弱的光芒。地表之所以閃耀著白色的光芒,是因為散佈大地的冰霜反射了陽光的關係。
在布洛斯洛平原的中央一帶,艾蓮所率領的四千萊德梅里茲軍,和菲尼莉雅指揮的四千萊格尼察軍展開了對峙。森林和河川落在遠處,附近沒有山丘,地面也相當堅硬。這是相當適合讓大軍布陣的戰場。
萊德梅里茲軍在中央配置了兩千步兵,左右兩翼則配置了八百士兵——這兩翼的編制為五百步兵和三百騎兵。剩下的四百騎兵則是置於後方,作為預備兵力。
總指揮官艾蓮站在中央部隊的最前方。她在馬背上直直地凝視著敵軍——這是因為菲尼莉雅也同樣身先士卒地站在萊格尼察軍最前方的關係。
萊格尼察軍的編制為三干五百名步兵和五百騎兵。他們的步兵數量優於萊德梅里茲軍,騎兵的數量則略遜一籌。也許是這樣的關係,萊格尼察軍的布陣方式顯得有些極端。
中央部隊配置兩千步兵這點和萊德梅里茲軍相同,不過,其右翼配置的是五百騎兵,左翼則是安排了一千步兵。
在風兒的吹拂下,黑龍旗正迎風飄揚著,而兩軍的公國軍旗亦是如此。
兩軍慎重地前進,縮短彼此的距離。
在萊德梅里茲軍後方指揮士兵的莉姆,這時正忐忑不安地握拳顫抖著。結果到了最後,她還是只能觀望著艾蓮和菲尼莉雅的對決嗎?
——我明明已經在亞莉莎德拉大人的墓前發過誓了……
莉姆的理性也很清楚,唯有戰姬能與戰姬相抗。況且,若菲尼莉雅的身手自脫離傭兵時代後仍未生疏,那莉姆恐怕只有扯後腿的份吧。
艾蓮也在踏入布洛斯洛之前把莉姆叫來,對她這麼說過。
「莉姆,這場戰局的走向是掌控在妳的手裡。」
莉姆也聽得出艾蓮的弦外之音。就算菲尼莉雅再厲害,也不可能在與艾蓮對戰的狀態下指揮軍隊吧。她肯定得把軍隊的指揮權交在他人手裡。
只要莉姆指揮的萊德梅里茲軍能在對抗萊格尼察軍時佔上風,菲尼莉雅就有可能會露出破綻。而這就是莉姆能對艾蓮做出的最大協助。
「我明白了。不過,還請您千萬小心——切莫做出會讓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難過的行為。」
她雖然知道在這時抬出堤格爾的名字相當卑鄙,但為了艾蓮,莉姆早已決定不擇手段。艾蓮露出了苦笑,微風在這時揚起了她的銀髮。
「我知道。我也不打算讓妳難過啊。」
莉姆搖了搖頭,抹去艾蓮在她腦海裡浮現的笑容。若是為了艾蓮著想,她就該專注於眼前的戰場。
——不過,為防萬一……
莉姆將擔任副官的盧里克叫了過來,做出了吩咐。
就在兩軍的距離縮短到約莫四百阿爾昔(約四百公尺)不到的時候——
號角聲響徹戰場,兩軍的士兵們絞緊弓弦,伸出長槍,開始有了動作。
艾蓮和菲尼莉雅同時拔出龍具,策馬疾奔。
在士兵們爆發衝突之前,兩名戰姬便在戰場的中央交上了手。兩人的斬擊撕裂疾風,畫出焦痕。
艾利菲爾畫出了銀色的軌跡掃過半空,巴爾格雷則是拖著兩道火線猛襲而至。龍具的衝突爆出了尖銳的鏗鏘聲和無數的火花,並轟出了熾熱的業火和肆虐的狂風。強風捲起了兩人的頭髮,火焰照亮了兩人的臉龐,高溫則是灼燒著她們的肌膚。
雙方都一言不發——這是因為兩人眼中所浮現出的感情,就足以傳達一切思緒。就算這只是錯覺,對兩人來說也已經足夠。
艾蓮雖然只有一把長劍,但攻擊距離比菲尼莉雅要長上一截,也能以左手操控韁繩。
另一方面,以雙劍為武器的菲尼莉雅,雖然在攻擊的次數上勝過艾蓮,但她得貼身肉搏,左手又得在握著龍具的同時操控韁繩,終究不如右手自由。
艾蓮的斬擊宛如吹散萬物的風暴一般,而菲尼莉雅則是面不改色地一一接下,或是卸了開來。而在艾蓮將長劍撤回手邊的那一瞬間,她便猛烈地刺出手中的雙劍。
就算刀刃遞不到身上,自巴爾格雷刀刃噴出的火焰還是襲向了艾蓮。但這些火焰也被艾利菲爾揚起的強風吹散開來。
雖然強風和烈焰都招呼不到對手身上,但兩者的臉上依然都掛著緊張的神情。因為只要稍有恍神,在視線遭到遮蔽的那一瞬間,她們就有可能倒在對方的劍下。
揮砍、橫掃、刺擊、重劈、揮劍格擋、正面直刺——每每出招,旋風便會刨開大地,烈焰則是飄上半空,化為無數火星灑落大地。
在開戰之初,無論是萊德梅里茲或是萊格尼察的士兵都想協助自己的主君,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人能抵達她們的身旁。魯莽逼近之人不是遭到強風甩開,就是落得被火焰灼燒的下場。就算射出箭矢或是投擲石塊,也對兩人的交手毫無影響。
兩名戰姬的周遭形成了一處無人的空間。
在激烈交擊了無數次,疾風和火焰奔騰肆虐,將周遭的大氣化為仲夏般的熱意之際,菲尼莉雅忽然採取了行動。
黑髮戰姬放開韁繩,將握著紅色刀刃的左手自上而下地用力揮落。自刀刃噴出的紅蓮之火宛如浪濤般,在地面上擴散開來。馬兒因此受驚,在嘶鳴的同時人立起來。
艾蓮反射性地握住韁繩,留意起馬匹的狀況。雖然那只不過是數到一的短短時間,但菲尼莉雅已在這段期間裡將雙腳抽出馬蹬。她所騎乘的馬匹當然也受到火焰驚擾而胡亂行動,但黑髮戰姬一點也不在乎。
菲尼莉雅在鞍上蹲下,接著便朝著艾蓮跳了起來。
艾蓮也同樣抽出馬蹬,將艾利菲爾扛上肩膀,踩著馬蹬用力一跳——這三個動作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完成的。艾蓮借助龍具的力量,跳到了比菲尼莉雅更高的高度,隨即便纏繞著旋風,自上空砍向黑髮戰姬。
「——突火槍列。」
菲尼莉雅沒有挪動身子,而是揮動了雙劍。接著,黑髮戰姬的周遭冒出了好幾道火柱,像是在守護她似地猛烈噴竄。雖然此時的艾蓮等於是直撲火柱,但她並沒有感到畏縮。艾利菲爾也回應著主人的戰意,加強了守護艾蓮的風勢。
火柱激烈地搖晃著——艾蓮穿過了火焰,朝著菲尼莉雅揮出長劍,一道尖銳的鏗鏘聲隨之響起。下一瞬間,艾蓮的身子便翻上了空中。
「——風影。」
艾蓮並非是被菲尼莉雅的攻擊彈飛——她在空中巧妙地調整姿勢後,從不同的角度展開了刺擊。兩道人影交錯而過,一道比剛才更為沉重的鏗鏘聲,重重地擊打著觀望戰姬互鬥的士兵們耳朵。
艾蓮捲起了地上的沙塵,並在菲尼莉雅的身後落地。被雙劍削去的一縷白髮無聲地飄散半空;而轉身面向艾蓮的菲尼莉雅,臉上則是多了一道滲血的傷痕。
「妳不幹傭兵後,跑去學雜耍啦?」
菲尼莉雅沒抹去鮮血,再次握好雙劍睥睨起艾蓮。艾蓮也重新擺好架式,瞪視著菲尼莉雅。
兩名戰姬面對面地展開廝殺——戰場則是從馬背上轉為地面。
強風捲起沙塵,烈焰舔舐大地。艾蓮在揮舞銀閃的同時,也不忘對菲尼莉雅祭出低踢;菲尼莉雅則是踢起腳邊的土塊,企圖奪去艾蓮的視野。兩人極為理所當然地,對彼此施展著粗鄙的傭兵打法。
菲尼莉雅以左手的刀刃接下艾蓮的斬擊,並讓右手的刀刃釋出火焰。艾利菲爾放出的強風雖然吹散了猛火,但菲尼莉雅瞄準的是視野遭到遮蔽的這一瞬間——她迅速縮短距離,使出了踢擊。
交手十回合、二十回合後,艾蓮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計算出了錯。
艾蓮以雙手握持艾利菲爾揮出的斬擊,菲尼莉雅只用一隻手就接了下來。艾蓮雖然認為拉長纏鬥的時間,也許能消耗她的體力露出破綻,但菲尼莉雅卻是神色如常,完全看不出有疲憊的模樣。
長劍的距離優勢會被火焰抵銷這點,也令艾蓮感到相當頭痛。就算能以風吹散,黑髮戰姬也會反過來利用這點採取行動。艾蓮必須思考能反將一軍的招式才行。
長劍和雙劍激烈相交,龍具雖然爆出了藍色的火花,但瞬間就被風與火吹得一乾二淨。兩人像是說好了似地,同時向後飛退了幾步。彼此的臉上都滲出了汗水,並激烈地喘著氣。
「——完全沒變啊。」
忽然間,菲尼莉雅輕聲呢喃道。艾蓮皺起了臉孔。
「妳在說什麼?」
「在說妳的打法啊。」
菲尼莉雅淡淡地指摘道。
「頂多就是稍微進步了一截,但整體來說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就只是在模仿韋沙隆罷了。因此我既不驚訝,也不感到害怕。無論是異彩虹瞳的戰姬,還是那個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都比妳可怕多了。」
聽到她提及韋沙隆之名時,艾蓮雖然冒出一股怒火,但超越這股怒火的衝擊隨即襲來,令銀髮戰姬露出了愣怔的反應。菲尼莉雅繼續說道:
「我不曉得妳還記不記得,但我改變了自己的打法——因為我知道,和韋沙隆對陣那時的打法是行不通的。若還有再一次和他交手的機會,我就得改變打法,以確實地拿下勝利。」
艾蓮無法回話。菲尼莉雅的指摘可說是切中核心——艾蓮並沒有改變自傭兵時期以來的打鬥方式。毋寧說,她是刻意不去改變的,因為只要這麼做,就能朝韋沙隆更接近一些。
然而,眼前的戰士為了超越韋沙隆的劍技,不僅花費了心思鑽研武技,還透過實戰精益求精。
——我要打贏她,絕對不能輸給她!
艾蓮這麼告訴自己,拚命地激發自己的戰意。這時,菲尼莉雅有了動作——她踏出腳步到拉近距離的速度快得驚人。艾蓮由右至左地掃出長劍,菲尼莉雅則是交錯雙劍擋了下來。
「——陽炎。」
菲尼莉雅的身子一晃,在艾蓮的眼裡變成了兩個人。銀髮戰姬陷入了迷惘,究竟是該利用風的力量拉開距離,還是——
化為兩道人影的菲尼莉雅,刺出了右手的短劍。艾蓮在千鈞一髮之際險險避了開來。肩膀雖然傳來一陣疼痛,但還不至於會造成影響。
「——風影。」
艾蓮纏起強風,以像是要衝撞上去的勁勢撲向菲尼莉雅——然後無聲地穿過了她的身子。下一瞬間,艾蓮蹬了一下地面,並像是龍捲風般旋轉著身子出劍。這一擊就連菲尼莉雅也為之吃驚,並以雙劍採取守勢。
鏗鏘聲響起,有著金色刀刃的短劍飛上了半空。
總算是出現了破綻——這麼想著的艾蓮趁勢揮下了長劍。菲尼莉雅舉起紅色短劍,擋下了這一擊。
下一瞬間,菲尼莉雅的右手閃過一道銀光,接著艾蓮的側腹傳來一陣劇痛,握著長劍的手掌也放鬆了些許。
這時,菲尼莉雅揮動左手的短劍。紅色刀刃纏繞著紅蓮之火,朝著艾蓮襲擊而來。艾蓮雖然勉強彈開了刀刃,卻來不及防禦火焰,身子登時失去重心,在地上滾了一圈。菲尼莉雅迅速欺近,補上了凌厲的一踢。
艾蓮的口中發出了短促的慘叫聲。銀髮戰姬掃出了手中長劍——這不是為了攻擊菲尼莉雅,而是為了牽制對手,好借助風之力後退。菲尼莉雅之所以沒有展開追擊,是為了撿拾掉落在地的金色短劍。
總算拉開距離後,艾蓮瞪視著菲尼莉雅。她的左側腹被鮮血染紅,血液沿著衣服滲出,甚至擴散到腰部一帶。
「不仰賴龍具以外的武器,是妳們這些戰姬的壞習慣。」
菲尼莉雅一邊將右手握持的短劍收回吊在腰間的刀鞘,一邊毒辣地這麼說道。當時,菲尼莉雅以左手的短劍接下攻擊後,就迅速地抽出隱藏在身上的另一把短劍。艾蓮完全著了她的道。
菲尼莉雅拾起金色短劍,擺出了架勢。萊德梅里茲的士兵們無不露出愕然的神情,凝視著打鬥的進展。他們尊敬的銀髮戰姬已被逼入絕境,這讓他們無法保持冷靜。
菲尼莉雅一步步拉近距離——而就在這時,另一道馬蹄聲傳進了她的耳裡。
騎著馬的莉姆像是要撥開士兵般現身了。她像是要拉起主君戰姬似地,策馬奔了過來。
「艾蕾歐諾拉大人……!」
菲尼莉雅蹬地一衝。莉姆將腳抽出馬蹬,在馬上側起身子,好不容易趕在最後一刻衝入了兩人之間。
馬兒的的悲鳴聲和鮮血一同迸發出來。挨了菲尼莉雅斬擊的馬腹被染成了紅黑色,內臟也隨著大量的鮮血滾落出來。馬兒就這麼四腳一軟,當場斃命。至於莉姆則是在受到斬擊的同時翻下馬背,撲到艾蓮身上後,直接在地上滾了一圈。
「該說妳運氣好,還是直覺準呢?」
菲尼莉雅凝視莉姆,像是在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要是莉姆沒把腳抽出馬蹬,菲尼莉雅的那一劍應該會連同她的左腳一併斬下才對。
不過,莉姆的左腳腳腔還是被砍出了一道傷口,並流出了鮮血——她終究無法完全躲過菲尼莉雅的攻擊。幸好傷勢不重,雖然感覺得到疼痛,但依然可以活動。
「艾蕾歐諾拉大人,您沒事吧?」
「莉姆……?」

看到手握長劍,協助自己起身的莉姆,艾蓮甚至連側腹的疼痛都忘了,只是以訝異的眼神凝視著她。
「指揮怎麼辦?」
「我交給盧里克了。」
莉姆沒看向艾蓮,而是瞪著菲尼莉雅回答道。在開戰前,她將盧里克叫來吩咐的就是這件事。
就算能在軍隊的交戰中獲得勝利,若是失去艾蓮的話,萊德梅里茲終究還是敗北的一方。對莉姆來說,她就算用上所有手段,也不願讓銀髮戰姬就此送命。
「我會爭取時間,請您快逃吧。」
莉姆沒等待艾蓮的回應,她直接站起身子,劍指菲尼莉雅。黑髮戰姬興味索然地將視線投向莉姆。
「妳沒想過要打贏我嗎?」
「那並不是我的任務。」
看到菲尼莉雅毫無破綻的模樣,莉姆在感到焦慮和讚嘆的同時這麼回應道。
「我的任務是支持重要的人,並讓她獲得勝利。」
「——這妳就錯了,莉姆。」
這聲話語,是自莉姆身後的人物傳來的。艾蓮神色痛苦地站起身子,她昂然地打直背脊,站到莉姆的身旁。
「我們應該是要並肩而行,共享勝利的果實才對吧?」
莉姆以訝異的眼神望向艾蓮後,以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回了句「的確如此呢」。戰姬和她的摯友,在這時一同凝視著菲尼莉雅。
「多了個不是戰姬的幫手,又能改變什麼?」
菲尼莉雅皺起眉頭。艾蓮雖然因吃痛而皺起臉孔,但還是豪邁地笑了笑。
「我會讓妳明白的——來吧。」
紅寶石般的眸子綻放精光,挑釁著黑髮戰姬。她所握持的長劍也像是在為主人打氣般,捲起了一陣旋風。
菲尼莉雅將視線投至半空,像是在稍作思忖,但很快就搖了搖頭拋去思考,握好雙劍擺出架勢。只要送她們兩個一起上路就好,不需要為此思考——她打算一一解決掉眼前的對手。
菲尼莉雅蹬地一衝,艾蓮則站在原地迎戰。
龍具的互擊再次在虛空中迸散出七彩的火花。
莉姆緊握長劍,不動聲色地站在原地,就像是在等待稍縱即逝的時機似地。
這時,有東西無聲地在三人的周遭落了下來。
那是宛如白色花瓣一般,只要輕輕觸碰就會立刻融化的小小雪花。雪花開始出現在三人的視野之中。
這陣雪目前還沒有下到她們身上,這是因為受到揚捲的疾風和噴發的烈焰阻擾的關係。
然而,戰爭終有落幕的一刻。目前還沒人得知,在那個時候,白雪包覆的會是哪一名戰姬。
又或許,就連這個王國本身,也會在這場季節的雪中消滅——還是說,等著埋葬它的,其實是夜晚、黑暗與死亡呢?

待續



後記
各位好,我是川口士。在此獻上『魔彈之王與戰姬』第十六集。雖說距離完結只剩下最後一集了,但我這次沒能留下一個很好的斷點,真是非常抱歉。若各位願意陪我到最後,那便是筆者無上的榮幸。
由於篇幅相當有限,我就在此獻上謝詞了。編輯N先生,想不到這次的旅程會比第十五集來得嚴酷許多,這次真的是給你添了難以言喻的麻煩。
片桐雛太老師,感謝您在封面和彩頁畫了威風凜凜的莉姆,以及終於採取行動的可愛米拉,也要感謝您繪製了堤格爾和女主角們。在筆者心中,就連凡倫蒂娜和菲尼莉雅也是可愛的女主角們喔,不過她們是反派就是了。
也感謝為了讓本書付梓成冊的各個流程的工作人員,以及購買本書的各位讀者。真的非常感謝各位,那麼,請各位等待最後一集的上市。

川口 士


53
20

請選擇投幣數量

4

全部評論 59

  • 1
  • 2
  • 3
前往
10000
prince快乐一夏 騎士
感谢翻译

1 年前 0 回復

klsxf 王爵
感谢大大录入,真的年纪大了阅读能力下降还是咋的,反正3年才看完的进度看完了。。。还是感觉到了角色的成长吧

3 年前 0 回復

0719584ms 王爵
"堤格爾雖然這麼解釋,但尤金卻搖了搖頭。"

"原本想模糊帶過的話題,卻被對方一針見血地直指核心,讓堤格爾漲紅了臉龐。"
之間缺了一兩頁的內容...
請問能補上嗎? 謝謝!

5 年前 0 回復

Dead_Walker 伯爵
离阅读完全还差2/3,很感谢工口老师的作品!

6 年前 0 回復

Dead_Walker 伯爵
离阅读完全还差2/3,很感谢工口老师的作品!

6 年前 0 回復

Dead_Walker 伯爵
离阅读完全还差2/3,很感谢工口老师的作品!

6 年前 0 回復

angelology100 侯爵
竟然完结了。我要开始看15卷了。哎,好累

6 年前 0 回復

SummerBoy 王爵
看來也進入終盤了
第二名戰姬也表白了
最後會有多少後宮呢233

7 年前 0 回復

哲♂学战士 皇帝
米拉你终于说出口了,不知道结局会是怎么样,别来个便当大派送就好了

7 年前 0 回復

andyahoo 公爵
看來又是一個系列的終結了(合掌)

7 年前 0 回復

月涙 公爵
终于出来了,刚看完15卷!!

7 年前 0 回復

赤瞑陨 皇帝
感谢录入,还有一卷完结,但感觉川口士坑挖的有点大,最后一卷能把全部事情交代完吗?比如黑弓和龙具的关系,主要国家的政权交替,魔物与女神,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小泰的后宫

7 年前 0 回復

smgx27 子爵
感谢录入!不过都快忘了之前的剧情了。。。

7 年前 0 回復

k4584932 勳爵
  謝謝樓主錄入 這戰記終於剩下兩集了 期待結局

7 年前 0 回復

wgac 侯爵
謝謝大大 這本的劇情也是捧得沒話說 至從火影完結開始我就很期待一本小說的完結了 跟太監跟強行續命神馬的比起來 堂堂正正地 以最霸氣 最威風的樣子完結 這樣子好看多了 

話說15卷的時候就在想怎麼可能快速完結 慢慢出個精細的結局吧川口君

7 年前 0 回復

k57876253 皇帝
战姬大战正在进行时。。。。。。。。。。。。。

7 年前 0 回復

Mirter 公爵
真的是完結倒數了,還有一本新妹也快完結了真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7 年前 0 回復

苍の死神 伯爵
' yujunqing 发表于 2017-7-23 13:47 感谢录入。听剧透说菲尼死了,为啥不写被双刀抛弃呢?这登场还没几卷呢…… ... '


菲格雷尼亚是自杀

7 年前 0 回復

yujunqing 侯爵
感谢录入。听剧透说菲尼死了,为啥不写被双刀抛弃呢?这登场还没几卷呢……

7 年前 0 回復

sd86254542 騎士
感谢录入 不过这作要完结了啊

7 年前 0 回復

  • 1
  • 2
  • 3
前往
a8901566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103 粉絲
0 關注
128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