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走かける]從零開始的魔法書 8[台/繁]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8-13 22:27 编辑


  從零開始的魔法書 8 禁書館的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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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虎走かける
  插畫:しずまよしのり
  譯者:李俊增
  圖源:音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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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由於泥闇之魔女進行惡魔召喚,毀滅了半個世界。
  而決心拯救世界的零及傭兵,選擇與教會騎士團一同前往位於北方的祭壇。
  然而擔任遠征部隊的隊長吉瑪──她的殺父仇人竟是「黑之死獸」。
  而且吉瑪的勤務兵,還是個熟知傭兵過去的男人──?
  「黑之死獸」就是傭兵這件事,並沒有讓吉瑪知道,
  但在荒蕪的世界中行軍的途中,教會騎士團卻開始出現領導危機。
  在身為副隊長的老兵瑞蘭德強烈反彈之下,吉瑪不得不選擇離開部隊。
  為了取回士兵的信任,
  零他們和吉瑪一同前往有著惡魔守候的「禁書館」──












  CONTENTS
  第一章 惡魔的領地
  幕 間 不和諧的一行人
  第二章 來自惡魔的邀請
  第三章 禁書館
  幕 間 輕慢的代價
  第四章 惡魔的交易
  第五章 所謂的「交配」
  第六章 進軍大教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8-13 22:18 编辑


  只要一匙砂糖就足夠。
  只是為了這點東西,螞蟻就會離開安全的巢穴,在滿腦子殘忍玩法的孩童面前,毫無防備地排成一列。
  是要統統踩扁?還是點個火試試?全部抓起來炒一炒當零嘴也不錯。
  既悲哀又愚昧的螞蟻,即使見到同伴接連死於非命,也不願放棄搬運砂糖。

  ——牠們是社會性昆蟲,書上是這麼寫的。

  我想起了一段話。
  印象中好像是博學多聞且無所不知的「館長」,把砂糖分給在地上爬的螞蟻時說的。
  又或是望著金色的蜂蜜,從毀滅的蜂窩中流淌而下時,有感而發的呢?

  ——數量如此可觀的獨立個體,構成高度分工的集體社會,不覺得和人類很相似嗎?

  我一點也不覺得相似。一點也不。
  人類是更複雜,更聰明,更為美麗的生物。

  ——妳討厭蟲嗎?也有人叫我「書蟲」呢。

  我們兩個很相似,館長曾經這麼說。
  這也是錯的。
  我和館長一點也不像。這是一種侮辱。
  但是。
  如今,為了拯救生死不明的同伴,試圖從威尼亞斯王國遠征諾克斯大教堂的人們,簡直和受砂糖誘惑的螞蟻沒有兩樣。
  他們並未察覺到危險。對於躲在一旁絞盡腦汁想著如何折磨螞蟻的惡魔,一無所知。
  既然如此,非得好好保護他們才行。
  館長一定會這麼想吧。

  要說為什麼,那是因為館長深愛著人類——




  第一章 惡魔的領地


  1

  魔女這種生物,會借用惡魔的力量,引發各種災害。
  將泉水變成毒藥、讓乖巧的家畜癲狂嗜血、招來使農田腐敗的黑雨。
  那麼。
  那麼假設,將身為魔女力量之源的惡魔,大量召喚到這個世界來。
  假設惡魔不受魔女的命令拘束,能自由自在地行走於世間,順從自己的欲望行動的話。
  飲水會全部變成毒藥嗎?
  放牧的羊會反過來吃掉牧羊人嗎?
  雨水會腐壞農田,讓幼小的孩子也挨餓嗎?
  這個答案,現在就擺在因絕望而褪成灰色的世界面前。
  「全體注意,不准放鬆警戒!抓緊盾牌,保護好同伴!執掌神之劍的大無畏戰士們啊!——那不過是區區的鹿群罷了!當作是在領地裡狩獵就行了!」
  褐色肌膚的年輕騎士,兩手各執一柄斧頭,扯開喉嚨大吼著。她可不是個柔弱的女子。光看她劈頭一斧就粉碎了野獸的頭蓋骨,接著第二斧直接砍下頭顱的風采,就知道她是個十足可靠的戰力。
  遵從號令應戰的,是多達一萬數千名戰士的教會騎士團。
  而襲擊這支長蛇隊伍的元凶,是一群飢餓的草食動物。
  鹿蹄變成了狼爪,口中伸出用來撕咬人肉的銳利獠牙。
  「過去被人類當成獵物的野獸,有了尖牙利爪後反過來獵食人類啊——雖說這多半是惡魔的胡鬧,但這樣的玩笑實在太惡俗了。」
  魔女好整以暇地分析起現況,而站在她身旁的白色墮獸人傭兵則是——
  「這些鹿能吃嗎……?不知道有沒有毒耶。」
  一副悠悠哉哉的模樣。
  不過是區區的鹿群——方才褐色肌膚的騎士用來鼓勵士兵的話語,對這個魔女傭兵二人組來說,卻是毫無爭議的事實。
  傭兵光靠一雙拳頭便輕鬆解決來犯的野獸,而魔女把戰鬥工作全扔給傭兵負責,在戰場上四處巡邏,替受傷的士兵治療。
  「只是一群鹿而已,能不能用妳的魔法一次解決啊?」
  「如果可以牽連教會騎士團一起解決的話,是沒問題。」
  「對不起,是我不該問的——哇啊,好險!」
  天外飛來一支箭,從傭兵的鼻尖一掠而過,讓他忍不住大喊出聲。筆直劃破天際的箭矢,不偏不倚地射進了正要襲擊某個騎士的野鹿眼中。在牠倒下之後,才發現遭受襲擊的人,就是之前那位褐色肌膚的騎士。
  也就是年紀輕輕的北部遠征部隊隊長——太過專注於指揮士兵,導致背後毫無防備的吉瑪。
  傭兵望向箭矢飛來的方向,但已經找不到弓手的蹤影了。倘若只是流矢,那就是隊長命大,但若是有意為之,對方的箭術可不得了啊。
  「這算是神明保佑嗎……」
  就在傭兵如此嘀咕時,突然聽見一陣慶賀勝利的聲音。這道歡呼從長蛇般的一萬數千人本隊末端,慢慢往另一頭擴散,最後傳入隊長耳中。
  環顧四周,襲擊教會騎士團的野獸已經銷聲匿跡了。
  「邪惡的野獸在吾等神之劍面前倒下了——狩獵結束!」
  隨著隊長的宣言,四周也掀起勝利的吼叫。望著這令人懷念的戰場喧囂景象,傭兵不由得輕輕搖動尾巴。
  隨後,吉瑪在一片喧鬧中看見了零,連忙跑了過來。
  「魔女閣下!感謝妳幫忙治療士兵!這讓我等作戰時也安心多了!」
  「因為就戰鬥層面看來,似乎不需要吾出手呢。」
  聽到零這句話,吉瑪露出自豪的神色。
  「我等大多是都是貴族。狩獵野鹿乃是家常便飯。雖然這次的目標有些不太一樣——」
  吉瑪說著說著,就有些嫌惡地望著倒在地上,那些有著尖牙利爪的野鹿屍體。
  接著——
  「獸人傭兵也是,辛苦你了。」
  她露出有些耐人尋味——像是在按捺心中的厭惡一般的表情,抬頭看著傭兵如此說道:
  「多虧你的警告,我等才能提早一步發現敵襲。雖然早就聽說過了,沒想到墮獸人察覺危機的能力真的如此優異呢。」
  「多謝誇獎啊。」
  「果然還是得捨棄偏見呢。雖說大多數墮獸人都自甘墮落了,但也有像你這樣擁有高尚靈魂的——」
  「別說了。」
  傭兵毫不客氣地打斷她。
  「只是剛好利害關係一致而已。高尚這個詞我實在承受不起。」
  生硬地回了這句話之後,傭兵就轉過身去,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吉瑪被傭兵突如其來的拒絕嚇到了,看起來有些不安。
  「請等一下,如果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吉瑪試圖挽留對方,卻被零拍拍肩膀制止了。
  「他就是那種個性。妳還是先回士兵那邊比較好喔。」
  在零的催促下,吉瑪看著傭兵的背影,雖然心裡有些在意,還是乖乖返回自己的崗位。
  吉瑪的父親在她小時候慘遭墮獸人殺害。從此以後,她對於墮獸人所抱持的厭惡和恐懼,就比常人多上一倍有餘。
  但是,她不願迫害隨教會騎士團一同前往諾克斯大教堂的傭兵,所以就算鐵青著一張臉,也盡力對傭兵展現公正友好的態度。
  這才是教會所講求的美德。
  犧牲自我,以大局為重,才是她理想中的隊長。
  從傭兵的立場上來看,這本來是他所樂見的狀況——但是卻有一個問題。
  「竟然在微乎極微的機率下,抽中了『大獎』呢,傭兵。」
  在目送吉瑪離去後,零隨即追上傭兵的腳步。
  「沒想到隊長的殺父仇人,居然是『黑之死獸』呀。」
  咯咯……零笑了起來。傭兵只能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幸災樂禍的她。
  「這一點也不好笑……!要是被發現了,還不知道會怎樣耶!」
  「那你覺得到時候會怎樣呢?」
  被這樣反問,傭兵不禁雙手抱頭。
  可以確定的是,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事。
  望著這個十年前在眾人的畏懼及侮蔑之下,得到「黑之死獸」稱號的墮獸人——也就是被過去的罪孽打了個措手不及而苦惱不已的傭兵,零依舊不改其本色,在一旁笑著看好戲。


  2

  擔任教會騎士團的北部遠征部隊隊長的吉瑪,據說最近剛滿十九歲。
  由於她的作風公正廉明、光明正大,同時也是憑藉自身實力才被教會騎士團團長尤德萊特所提拔,這樣的資歷可說是無可挑剔。
  十三年前父親亡故後,為了繼承遺志而自願加入教會騎士團,雖說是個賺人熱淚的勵志佳話,但偏偏殺了她父親的凶手就是我,所以我連苦笑也笑不出來。
  真是的——沒想到事情變得這麼麻煩啊。
  我們必須先前往惡魔盤據的大陸北部,把待在最北端的教會掌權者安全救出。
  接著還得去幹掉應該也躲在北方某處的零的師傅,拯救這個世界。
  明明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決定一同合作,但身為護衛對象的教會騎士團成員們,似乎完全沒辦法接受魔女與墮獸人這二人組的存在。
  不過現在就連這個問題也不算什麼了。
  「魔女,妳的嘴巴給我閉緊一點喔。要是這件事被別人知道了,可不只是一句麻煩能形容的啊。」
  「別擔心,反正也沒有人會靠近吾輩嘛。」
  零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懶洋洋地躺進底下鋪著稻草,上頭只有一頂遮雨車篷的簡陋馬車當中。
  「因為這架心愛的破馬車,就連駕車的人也不需要呢。」
  「話是這樣沒錯啦……」
  我從篷布的縫隙,望著沒有車夫拉著也能自行前進的馱馬。
  用膝蓋想也知道,在教會騎士團當中,怎麼可能有人願意為載著魔女與墮獸人的馬車擔任車夫。
  吉瑪原本想以遠征隊長的名義,強行選出駕車的人選,但零卻用一句「自己就能駕馭馬兒」,直接打了回票。
  也是啦,畢竟馬很聰明。
  就算沒有車夫,也能自己沿著道路前進,要是遇上危險也會停下。
  再加上零這位稀世的天才魔女,直接將馬當作使魔來使喚,所以就算沒有人導引,馬車也能順順利利地朝目標前進。
  方便歸方便,但就連對魔女習以為常的我,也覺得這樣的馬車看起來有點毛骨悚然,更別說教會騎士團那些人會有多反感了。
  被選為諾克斯大教堂遠征部隊的教會騎士團成員,約有一萬數千人。
  考慮到前往其他七大教堂的部隊人數都在四千人左右,就可見這支部隊有多麼浩大。
  在這支長蛇隊伍的最前方,負責打頭陣的領先集團中,還配置了旗手舉著隨風飄揚的教會騎士團旗幟,而我們這輛負責護衛那些人的破馬車,反倒沒有插上任何旗幟。
  乾脆拿威尼亞斯王國的旗幟來用好了?
  或是自己弄個全新的紋章算了?
  「——所以呢?」
  如果真的要弄,該畫什麼樣的紋章才適合呢——就在我滿腦子想著可有可無的事情時,零突然出聲,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所以什麼?——我用眼神這樣回問她,就看見零用下巴比了比本隊那邊。
  「是你幹的嗎?還是說,只是因為惡名昭彰才揹上了莫須有的冤屈?」
  喔喔,是指吉瑪父親的事啊。
  「很遺憾的……」
  我嘆著氣垂下耳朵,便也學零一頭栽進了稻草當中。
  「我記得很清楚,以前的確殺了個和咱們隊長相同膚色的教會騎士團高官。」
  「光憑膚色和職務,並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吧?」
  「——還有黑貓與月亮的紋章。」
  想要進入教會騎士團,必須捨棄家名,放棄一切繼承權利才行。
  唯一能夠帶進騎士團的東西就只有慣用的武器,而那上頭大多都刻有象徵家族的紋章。
  我所殺害的那名男子,慣用武器是單手斧,上頭刻有黑貓與月亮的紋章。
  吉瑪的武器也是單手斧——而且上頭也刻有黑貓與月亮的紋章。如此一來,就不是一句「認錯人」能說得過去了。
  「既然是發生在戰場上的事情,那也無可奈何吧。要是不殺了對方,你就得喪命了。戰場不就是這樣嗎?」
  「如果殺的是自己人,那就另當別論了。」
  什麼?——零用手肘撐起上半身。看來她對我殺了同伴這件事,感到相當意外的樣子。
  「我不想多談。那件事實在讓我很不舒服。」
  「什麼嘛,真沒意思。」
  「妳覺得我是那種會討人開心的人嗎?」
  哦——零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後,從稻草上爬了過來,湊到我身上。
  「幹嘛啦……」
  「吾想說拉近物理上的距離,也能拉近心靈上的距離,搞不好你就會想告訴吾了。」
  「並不會。」
  「吾是你的同伴。既然你曾經殺過同伴,你不覺得吾有了解詳情的權利嗎?」
  「真是抱歉啊,我是個只要有錢拿就願意殺人的傭兵。再加上又拿了封口費,所以無可奉告。」
  對於我很罕見地堅持己見,零嘟著嘴說了句:「真是無趣耶!」
  「那麼吾就試著推測看看吧。既然你說收了封口費,代表一定有委託人在,對方則是要你跑去殺死我方的指揮官。難道是被敵人收買了嗎?可是你是個獸人戰士,目標太過醒目,一旦與敵軍接觸馬上就會被懷疑。所以你並不適合從事暗殺——」
  「煩死了,不要再深究下去了啦。」
  我大手一張,把滔滔不絕的零大半張臉都摀住了。
  口鼻被摀住的零完全沒有掙扎,只是用責怪的眼神訴說著「這樣下去吾會窒息喔」。
  但是她的表情分明悠哉到像是維持幾個小時也不會窒息的樣子。於是我忽然產生一股衝動,想要試看看這個魔女可以幾小時不呼吸,然而馱馬卻突然停下腳步發出嘶叫,把我的惡作劇念頭吹到九霄雲外去。
  「怎麼了?是妳讓馬停下的嗎?」
  「不——是馬兒察覺到什麼了。」
  我和零不再打打鬧鬧,轉而從篷布的縫隙窺探狀況。
  首先見到的,是三具被吊在樹上的屍體。其中一個人的脖子上,掛著一面血書的看板。
  「……由此處往前,就是惡魔的領地。歡迎蒞臨,人類。熱烈歡迎。」
  聽著零唸出來的文字,不知該害怕,還是該笑才好啊——
  「喂,魔女。所謂的惡魔……會寫字嗎……?」
  「下級的惡魔甚至沒有自我,但被稱為王的惡魔,知識可是遠比人類淵博。」
  「怎麼回事!為何停下了!」
  有人駕馬從後方的集團趕過來,盛氣凌人地質問我們。
  我不發一語,用手指了指附上看板的屍體,以及前方的道路。士兵立刻在馬背上僵住身子,強行把快要出口的慘叫吞了回去。
  忍下去了啊,值得誇獎一聲。
  以上吊的屍體為界線的另一邊——也就是「惡魔領地」,景象實在太過異常了。
  首先看到的是——
  沿路的樹木全都枯萎成灰色,彎成一道道陰森的弧線,前端還插進了地面。
  該怎麼形容呢——就像是把惡俗發揮到極限的迎賓花門一樣。本來應該是以木頭做骨架,再以翠綠的枝葉或色彩繽紛的花朵加以裝飾的花門,跟眼前這個玩意兒根本是兩個世界的產物。
  延伸到道路盡頭的這片「花門隧道」,都是以人類的屍體「裝飾」而成的。
  腸子像是染紅的布條一般垂下,每一道花門都細心擺上了人類的頭顱,感覺已經超越了惡俗,達到超現實的境界了。
  上頭只差沒寫上「請進」二字,簡直就像一心求死的畫家所作的惡夢開端一樣。
  今天才是行軍的第一天而已。
  用來歡迎弱小的人類,這手法似乎太過強烈了。
  「……士兵啊。去叫隊長過來一趟。正如字面所述,前方開始便是惡魔的領地——接下來似乎得步步為營呢。」

  「——妳的意思是,要我等教會騎士團遵從魔女的指示嗎?」
  零只找隊長一個人商量,但實際上卻是吉瑪和她的勤務兵,以及副隊長三人一起出現。
  表達不滿的人,是個將白鬍子打理得一絲不苟,感覺很不好相處的老頭,現任的職務是副隊長——雖然我在想為什麼不是這傢伙當隊長,但總之是個臉上寫著「我就是討厭魔女和墮獸人」的死忠教會信徒。
  他將身為隊長的吉瑪留在後頭,策馬來到我們面前,就這樣高高在上地俯視著我們。
  說得含蓄一點,這傢伙根本是惡意和敵意的集合體。
  再說了,這個初次見面的傢伙,看到我們連個招呼也不打,也不報上名字。雖然很想抱怨對方不懂禮節……不過算了,反正要講沒禮貌的話,也是彼此彼此啦。
  「吾並沒有說要你們必須聽從喔,『年輕人』。」
  零只回了這麼一句話,就亂沒教養地坐在駕車台上晃著雙腿,抱著比她臉還大的麵包猛啃起來。
  明明剛剛才吃了肉乾,這傢伙的胃袋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副隊長之所以堅持不下馬,大概也跟零不但不起身向他問候,甚至還繼續吃著麵包的行為有關吧。
  面對一位不願展示禮儀的魔女,身為教會騎士團成員的自己,當然沒有道理主動展示什麼禮儀。
  而且因為副隊長不下馬,身為隊長的吉瑪更不能搶先下馬,可見這老頭的居心有多險惡。
  真是的,階級制度這玩意兒就是麻煩。
  「哇呼啊呼啊咿呼啊——」
  「閉嘴。把東西吞下肚再說話。」
  聽見老頭厲聲斥責,零就乖乖閉上嘴巴,和口中的麵包展開暫時的搏鬥。
  雖然老頭滿是皺紋的額頭爆出青筋,但還是耐著性子看著零借助清水的力量,把麵包吞了下去。
  但就在他整整等了幾十秒後,就看見好不容易把麵包吞下肚的零,居然又打算張口去咬麵包。於是老頭立刻從馬背一躍而下,奪走零手上的麵包,朝我這邊扔了過來。
  我順手接下後,就把麵包用布裹好,放在駕車台上。
  只見副隊長與零大眼瞪小眼——
  「妳是在戲弄我等嗎!」
  並開口如此質問。
  對方的氣勢實在驚人,換作是一般人都會被嚇破膽吧。但不巧的是,零就不吃這一套。
  「比起你,還略遜一籌呢。」
  零回答得倒也乾脆。看見她的態度,老頭的忍耐似乎也到了極限,竟然伸手抓住腰上的配劍。但同時我也將劍拔了一半。
  「副隊長!請你把劍收起來。我等這次過來,是為了聽取魔女閣下的建言。」
  抑制了憤慨的副隊長,待在後方的吉瑪在馬背上這麼說道。
  副隊長不悅地嘖了一聲:
  「魔女的話能信嗎?」
  並嫌惡地這麼說。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尤德萊特騎士團長曾囑咐我等,要相信這位魔女。可否請你至少先聽完再說呢?」
  雖然老頭看起來就是不想聽從小姑娘命令的樣子,但或許是騎士團長的名字發揮作用了吧,他還是乖乖地把劍放下了。
  於是,零終於換上認真的神情,開口說道:
  「既然你們願意聽吾一言,那吾自然知無不言。但也請你們別忘了,吾輩是作為你們的護衛,才會留在這裡的。」
  我當然明白——吉瑪點點頭回答,輕盈地跳下馬背。
  「對於副隊長的失禮之舉,我以隊長的身分向妳道歉。還請妳為我等解惑。」
  「……首先,製作這道花門的惡魔,知道吾輩打算從這條路前往北方。這道花門正是專為吾輩所準備的。」
  吉瑪等人不由得交頭接耳起來。
  凡是參與過威尼亞斯王國包圍戰的教會騎士團成員,全都經歷過惡魔大軍的強力襲擊。
  一想到那時的慘況,對於前方有惡魔埋伏的消息,更是不敢大意。
  「那麼,我等還是繞道尋找其他路徑吧。雖然路況難免受到影響……」
  「別那麼快下定論啊,隊長。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零打斷了吉瑪的話,繼續解釋下去:
  「惡魔是受到『契約』束縛的存在。在惡魔的世界中有著極為嚴格的階級分別,下級的惡魔絕對不能干涉上級惡魔。而這片花門正是惡魔主張領地所有權的象徵。」
  「那麼……只要從花門底下通過,下級惡魔便無法對我等出手了嗎?」
  「腦筋轉得很快嘛。之所以大費周章劃出這樣的領地範圍,也就代表這附近並沒有比花門的主人還更上級的惡魔存在。然而若是吾輩離開道路進入森林當中,便無法預料其他惡魔會以何種方式、從何處現身了。」
  老頭冷哼了一聲。
  「這種蠢話誰會相信啊。嘴上說著要保護我等,實際上是想引著我們往陷阱走吧?」
  零聳聳肩說:
  「將你們引入陷阱,對吾並沒有好處。」
  「這樣不就離『毀滅世界』又進了一步了嗎。妳以為我沒有發現啊?妳的樣貌……和那一晚宣稱要毀滅世界,煽動惡魔襲擊我等的魔女簡直如出一轍!吉瑪,現在還不算太遲。倘若魔女的力量不可或缺,至少先用封魔枷鎖讓她乖乖聽話。」
  ——枷鎖?這傢伙剛剛是說枷鎖嗎?
  「喂,臭老頭。你說話給我小心點。」
  我忍不住低吼。我很少像這樣打從心底感到憤怒。憤怒到我很想馬上大口撕碎這個老頭的脖子。

  「你再說一次要把我家魔女銬上枷鎖的屁話試試看。我會把你的手掌腳掌統統砍掉,把鎖鏈套在你的脖子上,像溜狗一樣拉著到處跑。」
  「冷靜點,傭兵。吾並不介意。」
  「我很介意!」
  老頭像是獲勝了一樣,用嘲笑的語氣對我說:
  「終於露出本性了啊,墮落的象徵。那一晚,我等有太多太多同伴都喪生在被惡魔附身的墮獸人手裡。而你也一樣,搞不好下一秒就會變成惡魔了!倒不如說,有誰能夠證明現在站在我眼前的你不是惡魔呢?那個魔女嗎?」
  「請適可而止,瑞蘭德副隊長!」
  在吉瑪的喝止下,副隊長老頭立刻閉上嘴巴。
  老實說,那種閉嘴的方式比較像是「一個黃毛丫頭也敢叫我閉嘴」的樣子。就算沒有這麼差勁,也絕對不會是那種「糟糕,我不小心惹隊長生氣了」的感覺。
  吉瑪毫不畏懼地挺身而出,與凶神惡煞的副隊長正面對峙。
  「讓魔女隨隊行動,是尤德萊特騎士團長的決定。身為副隊長的你,為何仍是如此抗拒呢?倘若你真的如此畏懼魔女,那現在就請立刻返回威尼亞斯,直接向騎士團長投訴吧。我不會出手阻止。」
  直接叫人家回去,未免太過小題大作了。
  就連身為局外人的我都不禁嚇了一跳,所以當事人受到的衝擊更是可想而知。那個叫瑞蘭德的副隊長,果然氣到臉色都發白了。
  「叫我回去……?妳竟敢叫我打包走人!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居然有膽說出這種話!妳以為光靠妳一個人,就能統率這支部隊嗎?沒有自知之明的傢伙!」
  「沒有自知之明的究竟是誰呢?雖然我只是個黃毛丫頭,但尤德萊特騎士團長任命的隊長是我。請你要知進退,副隊長。」
  「妳這傢伙……!」
  「好啦好啦,兩位請先冷靜一下。這可不是醉鬼在吵架啊,可否提出更有建設性的意見來討論呢?」
  突然有人出聲介入,讓吉瑪與副隊長同時轉頭看過去。
  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負責幫吉瑪牽馬的勤務兵。
  「貴為教會騎士團對外的招牌,隊長和副隊長若是繼續如此失態,就連戰爭雙子神也會看傻了眼,被死生神給帶走喔。」
  這時,看得出吉瑪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但是想也知道,副隊長還是沒有好臉色。
  「小小的勤務兵沒資格插嘴。」
  「你錯了,副隊長。這個男人是侍奉於本家的騎士,也曾擔任過先父的勤務兵。擁有豐富的戰場經驗,因此他的意見想必比我這個初出茅廬的菜鳥更有參考價值。」
  「不,您過獎了。我這個騎士的名號也只是『虛有其表』。」
  嘿嘿嘿——勤務兵這麼笑了笑,把蓋住大半張臉的遮陽帽脫了下來,搔了搔雜亂的深青色半長髮。
  看他揹著一張弓,大概是個弓手吧,不過他駝背頗為嚴重,臉色也不太好,讓人不禁擔心他是不是能夠勝任勤務兵的工作。
  用了與吉瑪相同的髮飾,只有右側綁成麻花辮的瀏海相當引人注目,這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見那個勤務兵的長相。
  年約三十吧,或是三十五六……還是再大一些呢?總之並不年輕就是了。鬍子很亂,衣服也有點髒,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侍奉隊長的勤務兵,反而更像在伙房打雜的。
  關於勤務兵的儀容,隊長應該要好好注意……吧……
  「唔咕……呃,啊……!」
  我一不小心喊出聲音來,連忙摀住嘴巴。
  但是我嚇一跳的反應實在太明顯了,不管是零、副隊長老頭或吉瑪,都不約而同地用了像是在問「怎麼回事」的眼神望著我。
  「我的勤務兵巴爾賽爾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啦……只是覺得跟我以前認識的人長得有點像……」
  不僅是長得像,根本就是本人。
  這下糟了。
  要是被人發現我和這個叫巴爾賽爾的勤務兵相識,那可就不得了了。
  照理說曝光對我們彼此來說都沒有好處可言,但那位巴爾賽爾卻露出笑容望著我。
  「哎呀,真讓人開心。沒想到您還記得我這個不起眼的小兵呢。」
  「笨蛋,你怎麼……!」
  「巴爾賽爾,你認識這位墮獸人傭兵嗎?」
  看著語氣顯得十分意外的吉瑪,巴爾賽爾點點頭。
  「是的,大約十年前在戰場上曾有一面之緣……對吧,傭兵老哥。」
  既然對方都把話挑明了,我也沒辦法拿「認錯人」來敷衍過去。我僅僅輕聲回了句「好像吧」,盡可能低調地承認了這場與老朋友的重逢——雖然我們也算不上朋友啦。
  「既然曾經與巴爾賽爾見過面,那就代表你與先父曾在同一個戰場上待過嘍?」
  吉瑪感覺很開心地看著我——那道視線真是讓我覺得糟透了。
  「應該是有見過面啦,但我幾乎沒有印象了。敘舊就到此為止吧,還是來關心接下來該怎麼走比較重要。」
  聽見我不耐煩的回應,巴爾賽爾說了句「您說得是」,便開朗地笑了。
  「啊,瑞蘭德副隊長。請容我們先向您致歉。這次遠征行動,瑞蘭德副隊長的協助是不可或缺的一環。隊長也十分清楚這一點,剛才只是一時激動才會如此失言……您也明白嘛,年輕人總是會這樣。」
  「巴爾賽爾!我才——」
  「隊長,請您道歉。這次是在瑞蘭德副隊長願意從旁輔佐的前提下,您才能受到提拔成為隊長的。您自己也很清楚才是。」
  對吧?——在他的笑容催促下,吉瑪緊咬下唇說道:
  「……是我失言了,非常抱歉。有您的協助我等才能……」
  「我接受妳的道歉。」
  雖然雙方似乎還不太服氣的樣子,但巴爾賽爾直接無視尷尬的氣氛,露出萬事大吉的笑容,輕輕拍了拍手。
  「不愧是副隊長,如此寬宏大量呢。不知心胸如此寬闊的您,能否撥冗聽聽一個小兵的意見……」
  可以嗎?——聽到這個請求,副隊長也淡漠地點點頭。
  看來這傢伙是碰到有人死皮賴臉請求,就拉不下臉拒絕的人啊。
  「那麼,恕我僭越了。首先是關於繞道之後會遇上的狀況……若是捨棄道路不走,就得面對路況不佳的問題吧?像是森林、崎嶇難行的農家小徑等等。比起在大路上行軍,必須花費更大量的時間。可是糧食只有剛好足夠我們來回諾克斯一趟的量。對吧,隊長?」
  「也是呢。嗯……沒有多餘的存量了。」
  「而且若是改道進入森林,也有迷路的可能。就這一點來說,道路本就是為了軍隊而設置的路徑。水源和營地也大致上都在道路附近。雖說聽從魔女閣下的指示也有風險,而魔女並不值得信賴。但既然兩者都得冒風險,不如選擇遵從尤德萊特騎士團長的想法……」
  「夠了!不用再說了!」
  老頭的怒吼讓巴爾賽爾閉上嘴,而吉瑪則是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轉頭望向零。
  「還有許多人在北方等待救援,我等不能在此浪費時間。教會騎士團選擇接受零閣下的建議——沒有異議吧,副隊長?」
  「……『彼等想必會歡天喜地迎接由惡人帶來的虛假救濟吧』。」
  副隊長只拋下這句話,就跨上馬背,掀起一陣塵土往本隊而去了。
  看來他鐵了心不願接受零的提議。
  「……剛才那是?」
  零沒有特意問誰,只是單純想知道老頭臨走前那句話的含意。
  而巴爾賽爾答道:
  「那是教會中著名的一句教誨。至於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對於隊長的抗議吧。」
  「真的沒問題嗎?那個老頭可是副隊長啊……」
  「大概吧。反正只要隊伍規模一大,就難免會產生派系之爭。謹慎處理就好。」
  巴爾賽爾露出和善的笑容,但我可是一點也笑不出來。而身為隊長的吉瑪大概也一樣吧,她只是垂頭喪氣望著地面。
  「抱歉啊,巴爾賽爾。我忍不住就發起脾氣……謝謝你幫忙打圓場。」
  「沒什麼,守護隊長本來就是我的工作嘛。」
  「……嗯。」
  原來如此,在地位上是吉瑪比較高,但在精神層面上是巴爾賽爾較為強勢的樣子。
  看到他們這樣,會讓人覺得實際上的隊長好像是巴爾賽爾才對。
  「總覺得前途多舛啊……」
  聽見我的嘀咕,零也說了句「的確呢」表示同意。
  「不過,現在與其擔心將來,不如想想如何解決眼前的問題吧。但吾不知道等候吾輩大駕光臨的惡魔叫什麼名字,或許無法適時採取恰當的應對——」
  零的這番話,讓意志消沉的隊長抬起頭來。
  「不,光是這樣就夠了。雖然我是個能力不足的隊長……還請您務必伸出援手。」


  3

  關於通過惡魔花門時該注意的事項,零提出了三項規則。

  其一——通過花門時,就算聽見遠方有聲音在呼喚,也不要回話。
  其二——就算感覺有人拉扯頭髮,也絕對不能回頭。
  其三——屆時會準備一條貫穿整個隊伍的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鬆手。

  由於聽起來太過簡單,反而讓吉瑪心生不安——
  「倘若將儀式複雜化,導致有人無法照做的話,最後只會徒增犧牲。」
  但零這麼說,她也信服了,便立刻趕回本隊,命人準備長度足夠的繩子。
  ——不過……
  「……妳確定這樣真的沒問題?」
  我不像吉瑪那麼單純,而且恐怕比她還要膽小吧。
  聽見我用滿懷不安的語氣這樣質疑,零忍不住失笑,輕輕梳理我的脖子。
  「吾絕對不會讓你置身於危機當中。無需擔心,製作這道花門的惡魔,其實對人類抱有相當程度的好感呢。」
  「把人類的屍體吊起來再掛上看板的惡魔,到底哪裡抱有好感啊……?」
  「事實上,這正是好感的證明呢。惡魔可是大費周章地劃定了領地,催促吾輩從這條道路前進。若是以殺戮為目的,根本不必多此一舉。」
  「那麼,對方是真心歡迎我們前去嗎?」
  「當然是以惡魔的方式歡迎。」
  噁……我忍不住吐出舌頭。我才不想受到惡魔歡迎。
  「大多數惡魔都喜愛娛樂。吾覺得,設下花門的惡魔是想與吾等玩遊戲。」
  「講得好像妳跟惡魔玩耍過一樣啊。」
  「如果吾說,其實在小時候吾常玩那種要賭命的追趕遊戲,你相信嗎?」
  「妳居然也有小時候啊?」
  我故意裝得很驚訝的樣子,零也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
  「沒錯,吾也是有過去的呢。正如同你也有過去一樣——提到過去,隊長剛才說那個擔任勤務兵的男人,過去也曾擔任隊長父親的勤務兵,對吧?」
  「是啊。」
  「而隊長的父親卻是被你所殺。」
  「這種話到馬車裡去講啦。也是有人會讀唇語的。」
  我催了催零,要她暫時回到馬車當中。
  零坐在我的腿上,嘴巴快要貼在我的耳朵上,悄悄地說道:
  「換句話說,你殺了那位勤務兵的主人呢。可是那個男人看起來一點也沒有憎恨你的跡象,所以那個男人不知道是你殺的——不知道你就是『黑之死獸』嗎?」
  「不……那傢伙全都知道喔。」
  看到我說完這句話就陷入沉默的樣子,零挑起半邊眉毛,催促我繼續講下去。
  「……因為就是那傢伙委託我的。」
  零瞬間頓住了,轉過頭來仰望著我的臉。
  「委託你殺了隊長的父親?」
  「如果妳想問原因,我是不會回答的。總之,剛才的寒暄是一種警示。就是為了不要讓我把這件事告訴隊長呢。」
  哦——零看似理解地點點頭,隨後又露出無法釋懷的表情歪著頭說:
  「可是,這樣不是有點奇怪嗎?如果你是隊長殺父仇人的事情曝光,委託你殺人的勤務兵也會兩面為難不是嗎?那麼,倒不如假裝成互不認識還比較好吧?」
  「笨——蛋。」
  聽見我罵得這麼直接,零便忿忿不平地喊了聲「誰是笨蛋呀」揪著我的鬍子不放。
  我打發掉她的魔爪,向這位不諳世事的魔女好好說明,所謂的「立場不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聽好了,魔女。那傢伙之所以特地過來露面,就是為了讓我看看他和隊長之間的信賴關係。所以就算我去告密,只要那個勤務兵否認,隊長就會相信他。畢竟剛才她可是反駁了副隊長的意見,卻聽從了勤務兵的建議啊。既然如此,假設那件事曝光,最後被殺的恐怕也只有我一個人。」
  「你才不會死。吾不會讓你被殺。」
  「好啦好啦,還真是謝謝妳啊。總之,妳也不要提起不必要的事情喔。」
  「所謂不必要的事情是指?」
  「只要難以判斷利害關係,就不要說出來。」
  我用爪尖輕彈零的額頭,零似乎很痛的摁住了額頭。
  你幹嘛啦!——雖然她這樣抗議了,卻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當我們收到準備完成的報告,已經是太陽正在下山的時候了。
  而前來報告的人,偏偏就是吉瑪的勤務兵——巴爾賽爾。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讓兩位久等了呢……隊長正忙著讓士兵徹底遵守魔女閣下的指示,雖然副隊長那一派人馬不願配合就是了……」
  「這只是純粹的疑問喔……為什麼不是那個老頭當隊長呢?」
  不管怎麼看,那個人當隊長才合乎情理,而且這麼一來部隊內部也不會產生混亂吧。
  聽見我的疑問,巴爾賽爾開口回答:
  「大概是因為他始終反對讓魔女擔任護衛吧。就算是在受到威尼亞斯王國的結界保護時,瑞蘭德副隊長依舊高喊著滅絕魔女的口號——他就是這樣的激進派人士。」
  「所以說,因為他和騎士團長的意見不合,隊長的寶座才會被小丫頭搶走?這也難怪他會反彈了。」
  「這也是尤德萊特騎士團長的考量。名義上是希望讓他以副隊長的立場,好好輔佐經驗尚淺的年輕隊長——不過副隊長大概覺得自己能拿下實際的指揮權,所以才答應了就是。」
  「結果事與願違啊。」
  似乎是這樣呢,巴爾賽爾笑道。
  如果只有吉瑪一個人,想必三兩下就能玩弄於股掌間了,但是有勤務兵巴爾賽爾跟在身旁,可就沒這麼簡單。
  「可是,為什麼現在又鬧起彆扭了?剛剛副隊長不是說好要遵循隊長的決定,退讓一步了嗎?」
  「大概是基於『雖然我答應就這樣直直前進,但並沒有說過我要聽從魔女的命令』這樣的理由吧……而且副隊長或許覺得,就算不採納魔女閣下的建議,也能憑自己的力量安全通過花門。」
  「哇啊,有夠彆扭。」
  「你——」
  零停頓了一下,讓巴爾賽爾的注意力轉向自己。
  「似乎不害怕魔女的樣子。看起來完全不像教會騎士團成員呢。」
  「您誤會了,我自然是害怕的,魔女在我心目中可是很恐怖的呢。不過,我是個實用主義者。」
  說完這句話,巴爾賽爾露出一抹壞笑說:
  「而且對我來說,普通的人類也和魔女及墮獸人同樣恐怖啊。」
  「哦?」
  興致勃勃地感嘆了一聲的零,又對巴爾賽爾說了句「可以說得詳細一點嗎?」而他也只能露出苦笑。
  稍微猶豫了一會兒之後,他望向花門說道:
  「……我之前,曾經見過一次這樣的景象。」
  「是惡魔做的好事?」
  「不,是人類……那時候真的很可怕啊。凡是挺身反抗的大人在被處刑後,他們的小孩都會被迫親手切碎父母的屍體,公開示眾。那是為了讓小孩在長大之後,也不敢興起反抗的念頭。這樣的慘事,卻是由那些素來擁有高貴、高潔美名的大人物,像吃飯喝水一樣幹出來的。雖然這話我只敢私底下講,但比遭受輕蔑的魔女或墮獸人,我更加憐憫的是那些民眾。因為偽裝成好人的壞人才是最可怕的啊。」
  「原來如此……這麼說也有道理。吾之前也見過『女神之淨火』殘害民眾的事情呢。」
  「喔,是『悖德』那件事啊……」
  想起整片田地都是被活埋的屍體,我不禁嘆了口氣。
  巴爾賽爾似乎也知道「悖德」犯下的活埋事件,附和了句「正是如此」開心地點點頭。
  「『女神之淨火』——那可說是教會之恥啊。成立這個組織本身就違背人道了,而那些人的行動也偏離常軌。光是少了那些傢伙,教會當中的黑暗就少了一大半。」
  「你也說得滿狠的嘛。看來『女神之淨火』還真是走到哪都不受歡迎耶。」
  我不由得想起前幾天才剛分別的,那個用眼帶蓋住雙眼的殺人神父。
  我完全沒有要為那傢伙辯解的意思,但是,至少那傢伙並不算邪惡。對於殺人這檔事,他也不是樂在其中,真要說起來的話,他比較像是正在朝著不殺人的方向摸索。
  所以,我也姑且……
  「但在『女神之淨火』當中,其實也有還算正常的傢伙。」
  為他辯護一下了。巴爾賽爾一臉意外地望著我,輕輕地笑了。
  「雖然我沒有見過,或許如此吧——正如同這世上也有守護教會的魔女和墮獸人一樣。啊,我不小心待太久了,總之我們這邊就是這樣子。預定是在明早出發嗎?」
  「不——今晚就出發。」
  「什麼?」
  對於零出乎意料的發言,我在驚愣之下不禁反問回去。
  「有什麼好驚訝的?對於惡魔來說,白天和晚上並沒有分別。而人類在白天的時候倒是會稍微安心一點……那麼假設,要是白天突然變成了晚上,你會不會陷入混亂?」
  「雖然沒有經驗,大概會吧。」
  「但是若是從晚上變成白天,至少相較之下會讓人更安心一點點。既然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選擇晚上行動。這就是魔女的邏輯。」
  「哈哈……這麼說也有道理。」
  巴爾賽爾借用零剛才的話,滿心佩服地輕聲低喃。
  「勤務兵啊。」
  「是。」
  「去轉告隊長吧。等到說服副隊長之後,就立刻出發。」

  †††

  瑞蘭德•譚卡是長年擔任教會騎士的老兵。
  在漫長的人生中,他學到了關於教會、關於魔女,以及關於惡魔的知識。
  雖然他任職於僅為世俗組織的教會騎士團,但他的知識淵博也是大家所公認的,甚至足以媲美七大教堂的主教。
  在先前的威尼亞斯包圍戰中,他指揮兩萬名士兵,面對可怕的惡魔大軍,運用腦中的驅魔知識加以對抗。
  在籌備遠征大陸北方的祭壇——這項最為危險的任務時,也是瑞蘭德率先自告奮勇。而這項任務需要統率的人數,也遠比其他遠征任務更多。
  因為他深信,唯有具備豐富戰鬥經驗的自己,才是遠征部隊指揮官的不二人選。
  教會騎士團本來就是為了守護民眾與教會不受魔女侵襲,才成立的組織。所以與惡魔戰鬥時,怎麼可能需要魔女來護衛。
  但是尤德萊特騎士團長——那個只有四肢發達的小夥子,居然反對了瑞蘭德的意見。
  不僅如此,還有那個自以為是隊長的小丫頭。明明還是個沒斷奶的小鬼,居然敢忤逆德高望重的瑞蘭德!
  「副隊長大人。」
  「什——!」
  聽見背後傳來的呼喚,瑞蘭德正要回頭,卻在千鈞一髮之際打住了。
  這麼說來,出發前那個魔女是怎麼說的?
  聽到呼喚也不要回應。
  就算遭到拉扯也不要回頭。
  還有,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能放掉繩子。
  瑞蘭德不敢大意,只以目光窺探周遭情況。然後他發現了,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人對剛才那聲呼喚有反應。
  「……原來如此。」
  剛才要是回頭了,究竟會發生什麼事——
  瑞蘭德對於惡魔的認識,還沒有無知到不曉得答案是什麼。
  「副隊長大人?你有聽見嗎?」
  「噓,別說了。副隊長可是在遵守魔女的囑咐呢。」
  「就是那個聽到呼喚也不能回頭的規則嗎?別開玩笑了,就算回頭又會怎樣,根本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啊——對吧,副隊長大人?」
  瑞蘭德用力握緊繩子。
  十幾歲便加入教會騎士團,至今已經三十年了——雖然每個人都對自己說,你這年紀上前線太老了,但自己早已決定要死在戰場上。
  自己過去曾與魔女戰鬥過無數次。
  雖然其中大多數都是稱不上魔女的小嘍囉,但也曾見過一兩名光憑一句耳語便能毀滅千人大軍的恐怖存在。
  因此他能明白。
  那位名叫零的魔女,是何等強大的魔女。
  是何等恐怖的魔女。
  瑞蘭德之所以反對走這條路,就是懷疑這道什麼惡魔花門,其實是魔女所準備的通道。
  要是不聽從魔女便會喪命——才行軍的第一天,就動手設下這樣的通道,手段未免太過火了。
  即使如此,吉瑪還是主張要從這條路走。
  於是自己便告誡她了,這時就該憑藉教會的信仰心擊退惡魔,讓魔女了解這裡究竟是誰做主才對。
  可是吉瑪卻堅持要按照魔女的指示行動。
  原來如此,只要按照魔女的指示去做,就不會發生任何問題了吧。可是這一萬數千名教會騎士團員的靈魂,將隨著走過這條通道,淪落為魔女的俘虜。
  這條繩子是——
  就算受到惡魔所引誘,也不會迷失方向的,靈魂的救命索。
  不小心回答了惡魔的呼喚時。
  一不注意回頭查看的時候。
  只要牢牢抓住這條繩子就能得救,可說是精神上的路標。
  瑞蘭德深呼吸一口氣後——
  突然鬆手,放掉了繩子。
  眼前的幽暗頓時變濃,再也看不見周遭士兵的蹤影。竊笑聲在耳邊響起,左右兩邊冒出一條又一條手臂,試圖拉扯馬韁把他拖走。
  這時忽然聽見馬匹的腳邊傳來陣陣啜泣聲。由於聲音很耳熟,他便低頭查看,沒想到竟是已經去世的妻子倒伏在地上哭泣。而在她懷裡的幼兒,大概就是自己那尚未出世便流產的第一個孩子吧。
  「求求你,瑞蘭德,拉我上馬好嗎……求求你……」
  他置之不理,繼續讓馬前進,隨後便感覺到馬蹄踩碎了什麼東西。回過神來,才發現地上滿是鮮血與屍體,而這些屍體全都在呼喚著瑞蘭德。
  那些人都是過去與瑞蘭德一同奮戰,不幸死去的同伴。每個人的長相和名字都跟記憶中一樣,就連死法也都一致。
  他抬頭望天空,卻不見半顆星星,而不久前才放掉的繩子,現在想找也找不到了。
  「……哼,不過就是這點程度。」
  這種玩意兒根本嚇不倒我。
  這一切不過是幻想罷了。
  就算不是幻想,而是擁有實體的存在,那也是教會的敵人。那些亡者——倘若條件許可,即使幻化成妻子的容貌,他也會將其完全焚燒殆盡。
  瑞蘭德只是專心朝著前方邁進。
  一直到了天空泛白,再也聽不見惡魔的聲音為止。


  4

  「——副隊長失蹤了?」
  當負責殿後的士兵,平安無事通過惡俗的花門時,已經來到天空開始泛白的早上了。
  沒有發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情——我是這樣覺得。
  我一直待在零的身旁,也沒聽見發著抖的士兵口中所說的「惡魔的呼喚聲」。平靜到甚至讓我覺得零是不是言過其實了,但實際清點人數後,才發現少了四十二名士兵。
  在那四十二人當中,也包含了那個傲慢的老兵。
  和我們待在一起,等待各分隊隊長報告的吉瑪,聽到這個結果後,便狠狠瞪視著零:
  「四十二人……光是穿過通道就損失這麼多士兵?這是怎麼回事!妳不是說只要照著做就很安全嗎!」
  「前提是——倘若他們都照著做的話。對於打破規定的人,吾不用負起任何責任。」
  「可是副隊長他……妳是說這四十二名教會騎士團成員全都違背了我的命令嗎!」
  吉瑪怒不可遏地發出怒吼之後,巴爾賽爾便尷尬地乾咳幾聲,喚起我們的注意。
  只見巴爾賽爾身旁站著一名士兵,在他的催促下終於開口:
  「我……我在隊伍當中,正好位於副隊長大人的正後方。在進入花門之後走了一小段路,副隊長就放開繩子了……然後他就突然走出隊伍,一個人消失在森林裡頭。當時他的眼睛還直直盯著前方。」
  「我已經確認過了,失蹤的四十二人全都是副隊長的擁護者。其中甚至有些士兵似乎在進入花門前連繩子都不願意拿起……」
  吉瑪臉色相當難看,焦躁不安地啃著包覆在手套裡的手指。
  「必須立刻派出搜索隊……巴爾賽爾!去召集志願者,帶過來這邊!」
  「遵命,隊長。」
  「還是放棄吧。只有四十二人已經算是很小的犧牲了。為了尋找那些人而停在這裡,搞不好會再犧牲上百人喔。」
  「給我閉嘴,墮獸人!我才不會像野獸一樣,對同伴見死不救!」
  說完之後,吉瑪才赫然回過神來看著我。
  看到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可憐,我現在的心情,就像是在責備孩子說錯話的家長一樣。
  「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這麼說……」
  「別介意啦。不想對同伴見死不救?這是很棒的想法啊——對吧,魔女?」
  「吾並不討厭。」
  零又繼續往下說:
  「但吾並不贊同派出搜索隊。那只是浪費時間與人力罷了。」
  「可是——!」
  「……不會吧。」
  這時巴爾賽爾突然傻愣愣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也很好奇,就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只見從森林裡往這邊走過來的一群人。
  帶頭的正是教會騎士團北部遠征部隊的副隊長。
  「副隊長大人!」
  聽到了吉瑪的呼喚,老頭調轉馬頭朝向這邊。騎著馬直直走了過來的老頭,看起來雖然有些疲憊,但氣色良好,還是活跳跳的樣子。
  「原來你平安無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為何從森林裡……後面的團員還好嗎?」
  面對吉瑪接二連三的問題,副隊長擺出架子,緩緩開口說:
  「並沒有發生什麼意外。我只是放下了魔女所準備的救命索,憑藉自己的意志前進。我並沒有被惡魔誘惑,因為我有信仰。」
  「信、信仰……?」
  吉瑪傻愣地回問了一句,而我和零也面面相覷。
  「靠著信仰就能撐過來了嗎?」
  「怎麼會問吾這個沒有信仰的魔女這個問題呢?若是魔女能搞清楚教會是如何抗衡魔女的,那麼當年魔女就不會輸掉戰爭了。」
  「妳說得沒錯,魔女。」
  副隊長騎在馬背上,抬頭挺胸地傲視著眼底下的零。
  「這樣妳明白了吧?我等教會騎士團就算不靠魔女幫忙,也足以跟惡魔周旋。」
  「不是吧,那時包圍北坑道的教會騎士團不是全軍覆沒了嗎……」
  「那只是因為信仰心不夠堅定的緣故。」
  既然他都自信滿滿地這樣斷言了,我還能說什麼呢?
  不過這老頭沒有靠著零的救命索,還真的逃出生天了啊。
  「森林當中就像地獄一樣。」
  與瑞蘭德一起逃出生天的一位士兵,用顫抖的聲音這樣說:
  「我看見了被過去的戰友逼著自殺的幻覺,就把劍朝著自己的喉嚨……可是就在那時候,出現了散發光輝的蝴蝶,將我引導至副隊長身邊。」
  「——發光的蝴蝶?」
  零挑起半邊眉毛,反問了一遍。
  以剛才那人的證詞為契機,接連響起了「我也看到了」、「我也是」的聲音。
  「那是神的使者。神認可了瑞蘭德副隊長。」
  看他們的眼神,已經完全成了副隊長老頭的死忠信眾了,而這個傳聞在今天之內就會傳遍整個部隊吧。
  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將會使吉瑪的地位更加惡化,但是——
  「太……太棒了。真不愧是副隊長!長年擔任神之劍的經驗,就連惡魔也不是對手!」
  不過當事人倒是完全沒有想到這方面的問題啊。
  就連受到她坦率稱讚的副隊長本人,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了。
  「隊長,一共二十七人。」
  清點了副隊長帶回的士兵人數後,巴爾賽爾在吉瑪耳邊小聲報告。
  「那麼,其餘的十四人呢……?」
  沐浴在吉瑪充滿期待的目光下,副隊長平靜地搖搖頭。
  「我並不是憑藉自身意志拯救他們的,而是他們以自己的意志找到了我,是他們自己拯救了自己。」
  吉瑪頓時低下頭去,但馬上又抬起頭來說:
  「那麼,果然還是要派遣搜索隊……搞不好他們都像副隊長一樣存活下來了。」
  「報告隊長!」
  從隊伍後方騎著馬趕來的士兵,喘著大氣在吉瑪面前單膝跪下。
  「關於從隊伍中失蹤的士兵……已經找到了,但只有十四人。」
  「真的嗎!」
  聽到有十四人,吉瑪不禁露出笑容。這下子失蹤的騎士團員全都找回來了。
  「他們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不,這個……我們找到的是……遺體……」
  這句話讓吉瑪頓時說不出話來。
  但受到打擊的只有吉瑪一個人而已,無論是巴爾賽爾還是老頭,又或是我和零,腦袋裡大概都想著「還好只死了十四人啊」。
  這時,零忽然察覺到某個不對勁的地方。
  「……遺體……是出現在哪裡?有人進入森林去尋找嗎?」
  士兵突然僵住了身子,鐵青著臉望向吉瑪。
  看見吉瑪像是在說「快講吧」一樣點頭許諾之後,他才畏畏縮縮地開口:
  「就在我等穿過的花門上……頭顱被整齊地排在一起……身上掛著一排像布簾一樣,寫著『禁止後退』的看板……!明明在最後一個人穿過花門時,那裡還是空無一物的!完全沒有人察覺是在什麼時候……!」
  副隊長和巴爾賽爾同時開口祈禱起來,吉瑪則是緊咬下唇,想辦法不讓自己昏過去,強行保持著隊長的威嚴下令:
  「將犧牲者好好埋葬……巴爾賽爾!組成先遣隊,去探查周圍的狀況,但不要讓他們跑太遠。一定要告訴他們,只要發現危險,就立刻折返。」




  【幕間 不和諧的一行人】


  龍能以快於馬車數倍的速度,在毫無障礙的天空中飛行。
  但是龍的體力並非無窮無盡,也需要休憩與進食。
  「此外,為了在著陸時不引起騷動,還必須捨近求遠繞上一大圈。雖說是從空中移動,其實也不是那麼自由。」
  「即使如此,還是比馬車快多了。大概只要七天就能抵達魯多拉了吧。」
  一邊望著在人煙罕至的懸崖著陸後,便一頭埋進瀑布裡大口喝水的龍,兩名青年神情肅穆地忙著準備露宿的事宜。
  一位是雙眼蓋著眼帶的翠髮神父,另一人則是外貌凶惡的紅髮騎士。
  另外還有一個人。是有著一身雪白毛皮的嬌小老鼠墮獸人,身手敏捷地穿梭在高大的樹木之間,把一顆顆水果往下扔。
  「莉莉,不要摘太多喔,到時候也載不走。」
  聽到這樣的提醒,莉莉晃著無毛的尾巴,伸手指著龍說:
  「西斯也會吃呀。」
  那稱作西斯的龍也鼓動喉嚨發出低吼,像是在呼應莉莉的話一樣。
  一身銀白鱗片的龍,年紀尚幼,從額頭長出來的兩隻犄角也還小。若是不算尾巴的話,身體的大小也就和兩匹馬差不多,看起來不怎麼嚇人。
  「她是這麼說的喔,破龍王。」
  神父撿起水果,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
  「不就說過別再叫我破龍王了嗎。我還有格達這個名字。」
  紅髮騎士把撿起的果實放進龍的大嘴裡,龍便開心地吞了下去。就像莉莉說的一樣,龍接著又把嘴巴大大張開,想要有人繼續餵食。
  莉莉從樹幹上滑了下來,雙手抱著一堆水果跑向西斯。隨後便玩起妳扔我吃的遊戲。
  「……真是和平啊。僅僅往南飛了一天,但這一帶和威尼亞斯王國相比,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損害呢。」
  「就算我們平安抵達魯多拉大教堂,送上威尼亞斯王國以北遭到惡魔肆虐的報告,大概也會被嘲笑是在胡說吧——我現在就開始期待了呢。」
  格達平時就是深鎖的眉頭,這下子又皺得更深了。
  「話說回來,沒想到你會說要和我一起前往南方啊。而且還帶上了墮獸人。難道你已經克服討厭魔女和墮獸人的毛病了嗎?」
  聽到自己成為了話題的一部分,莉莉大大的老鼠耳朵頓時跳動了一下。
  神父默默吃完整顆水果,在扔掉果核的同時,毫不客氣地回了句:「沒有。」
  「現在我還是兩者都討厭喔。尤其是墮獸人。」
  「但你這一路上卻都抱著尤其討厭的墮獸人,讓她不會從西斯背上掉下去啊?你的興趣還真奇怪。」
  「凡事都要以聖務為優先。我個人的私情只是次要的。因為莉莉能操縱老鼠,能夠派上用場才會帶著她——要是讓她摔死的話,我會很傷腦筋。」
  「莉莉很有用呢!」
  莉莉豎起尾巴,一臉自豪的模樣。
  格達朝著莉莉瞥了一眼之後——
  「那是老鼠喔。」
  低聲這麼說道。
  「這和野獸的種類沒有關係。若要說反感的話,比起老鼠我更討厭狐狸。」
  「狐狸?因為會損壞農田嗎?」
  「因為很會說謊。」
  格達歪著頭表示不解,但神父似乎不想延續這個話題。
  他只是輕輕舉起總是拿在手中的手杖,用前端頂了頂格達的胸口。
  「我先給你一個忠告,最好別再對那孩子用上『老鼠』這樣的蔑稱。就算你把聲音壓得再低,她都能聽見——你應該也不希望自己在睡覺的時候,被無數老鼠撲上來咬死吧?」
  或許是實際去想像了吧,格達面色凝重地點點頭說:「不想。」
  「莉莉才不會做這種事!」
  「但我之前不只一次看到妳叫老鼠去攻擊別人喔。」
  「只有對惹人厭的傢伙才會!」
  莉莉憤慨地揮舞著手腳,西斯饒富興致地低吼起來,用鼻尖把莉莉推倒在地。
  「……我是屬於惹人厭的傢伙嗎?」
  格達眉頭緊皺,轉頭望向與西斯鬧成一團的莉莉。
  「不是喔。」
  莉莉左右搖頭。
  「因為你不會打莉莉。是個好人。」
  「妳的標準真低啊。」
  「那是因為對自我的評價過低,所以感覺才麻痺了呢。但是她並不是不會在意。只要遇上會讓她心情低落的事,尾巴就會瞬間停止動作。」
  「咦,不會吧!」
  「剛才被說成是『老鼠』的時候,也頓了一下喔。」
  莉莉難為情地用兩手掩住臉蛋,仍然堅稱:「莉莉才沒有在意!」
  「妳可以在意。因為那是侮辱。」
  「我並沒有侮辱她的意思……」
  「這麼說,剛才你是基於好意才會說出『那可是老鼠』這樣的話嗎?」
  「唔……」格達用手摸著下巴沉吟。
  雖然出身自擅長魔法的王族,格達卻完全沒有魔法天賦。所以他很明白,在自己怎麼努力也不會有成果的領域上,被別人加以侮辱的感覺。
  「原來如此,看來我的確惹人厭呢……話雖如此,她是老鼠這件事還是讓我很在意。」
  「我對你眉宇間的皺紋也很在意。別擔心,我不會讓莉莉給你添麻煩的。你就把她當成是會說話走路的絨毛玩偶就好。」
  聽到神父這麼說,格達輕輕揉著眉間的皺紋說:
  「……可是,會說話走路的絨毛玩偶也讓人很在意吧?」
  「你有沒有被人說過不知變通啊?」
  「聽到我耳朵都長繭了。」
  兩人的對話嘎然為止。
  望著若無其事繼續準備露宿工作的兩人,莉莉冒出小小的疑問,便開始思索起來。
  「為什麼會討厭狐狸呢……狐狸也沒有特別擅長說謊吧……?」
  呼嚕嚕嚕,一旁的西斯發出低吼。
  該不會……莉莉突然想到,上次神父因為莎娜雷的魔法而神智不清,囚禁在過去的亡靈陰影之下,試圖殺死莉莉時所說的那些話。

  ——你奪走了我的一切。
  ——對我來說,你曾就是我的一切啊!

  唔唔唔,莉莉苦惱不已。其實她一直很在意這件事。但是自己和神父的關係還沒有好到可以問這種問題,而且也不想因為這可有可無的疑問,讓神父討厭自己。
  「……總覺得……好難喔。」
  聽見莉莉如此低語,西斯便用長長的舌頭舔著莉莉的臉頰,像是要替她打氣一般。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8-13 22:20 编辑



  第二章 來自惡魔的邀請


  1

  「我問妳喔,魔女。關於老頭上次說的那些話……」
  行軍第二天——傍晚。
  在完成那些被吊在花門上的教會騎士團員的葬禮後,那一天就直接讓部隊就地休息了。
  由於花了一整個晚上才通過花門,再加上有十四名同伴原因不明地死去,在這種狀況下,選擇休息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當然,我的睡意也已經瀕臨極限,便跟零一起在馬車裡好好睡了一覺。醒來以後,才發現周遭甚至已經架起帳篷,成了半正式的駐紮地。
  輪到當差的分隊正在準備晚餐,看來是打算弄一頓熱食的樣子,四周飄著烤肉與麵包的焦香味。
  不過想也知道,那些晚餐不太可能有我們的份,所以我就拜託在附近徘徊的巴爾賽爾分我一些食材,自己動手準備晚飯。
  由於這陣子總是得多做神父和莉莉的份,所以現在覺得兩人份的量有點難拿捏。
  零整個人賴在不願讓她試味道的我身上,手裡拿著湯匙和碗,焦急地等著濃湯完成的時刻到來,卻還是能在第一時間接住我刻意拋出的話題。
  「是指……擔心你會不會變成惡魔的事情嗎?」
  「妳的反應之快,真的讓人很害怕啊……」
  「這是無謂的煩惱。那如果把魚放在熄滅的營火上,就能烤出香噴噴的烤魚嗎?」
  「不,當然不行。」
  「同理可證,你也不會變成惡魔。所謂的召喚,只是把門打開一瞬間而已。打開門後,再讓惡魔附身在載體上。」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小聲地嘀咕著。就是這麼回事——零也這麼點頭回應。
  「……吾覺得只要是教會的相關人士,都該知道這個常識的。尤其是那位副隊長,他在惡魔和魔女方面的造詣應該相當深厚。」
  「大概只是想找碴吧。」
  副隊長老頭實際上大概不是在提防我們,只是想強調他們那些人不需要魔女和墮獸人的保護罷了。
  而且那個老頭也真的憑著一己之力就通過惡魔的花門了。正因為他是個了得的老頭,我才會莫名在意他說過的話。
  一手促成世界毀滅的泥闇之魔女,還有零。
  這兩人的外貌,如果忽略年齡差距的話,可說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感覺就像一對母女——
  「……之前啊,妳說過妳不記得父母的長相,對吧?」
  「嗯,是有說過。」
  「那十三號呢?那傢伙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嗎?」
  大概是我的問題出乎意料吧,零沉默了好一陣子,歪著頭搜尋記憶中的蛛絲馬跡。
  「……吾不清楚。吾輩從未談過這方面的話題。」
  「那可是關於自己的父母耶?」
  「在洞穴中幾乎沒有家人的概念。雖然在知識上學習過,但吾從未想過家人這個詞和自己有什麼關聯。就連十三號是吾的哥哥這件事,都是聽其他人說了才知道的。而師傅和吾長得很相似,也是在聽到這個說法之後,吾才察覺到。」
  「妳到底對自己以外的人有多不關心啊……」
  「因為魔女是靠魔力來分辨他人的啊。容貌這種東西,只要運用魔術就能隨心所欲改變,所以一點也不重要。」
  聽起來就像是傭兵團,或是流浪藝人團的感覺啊。我漠然地這麼想著。
  在這類集團當中出生的小孩,幾乎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生下了小孩之後,就由整個集團中的女人們幫忙扶養,而小孩子也在不知道父母是誰的狀況下長大成人。
  「那個副隊長老頭認為妳是那個泥闇之魔女的女兒喔。畢竟長得那麼像,就連我也覺得很有可能了。」
  「所以他以為吾會毀滅教會騎士團嗎?教會的人總是太過看重家族感情。無論在歷史上或是童話故事當中,兒女弒親的案例可是多不勝數呢。」
  零不滿地噘起嘴,但在這件事上,我的看法也和教會差不多。
  雖然弒親的悲劇確實還不少,但是以親情為由而盲從家長的命令,甘願做個愚蠢應聲蟲的傢伙,我見到的可就更多了。
  至於這些人是真的為親情所累,還是因為是被這樣教育的關係,我無從判斷就是了……
  「吾和師傅完全不一樣喔,傭兵。」
  「雖然我也明白啦……但是教會騎士團那些人就——」
  「只要你明白就夠了。只要有你相信吾就好。」
  零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戳著我的鼻頭。癢得我忍不住轉頭,揉了揉鼻子後說:
  「……話說啊,我好像對妳的過去幾乎一無所知耶。」
  「吾倒是對你的過去知之甚詳呢。出身於南方的小村莊,十三歲便離家出走。還有加入傭兵團,輾轉流浪各地的事情,以及那令人愉快的外號由來。」
  一提起那個外號,零便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該死,明知道我就正為了外號的事情煩惱,居然還拿來開玩笑……
  作為回敬,我把煮得恰到好處的湯只添了自己的份就端著碗吃起來了。但零卻不慌不忙地,把湯匙直接插起鍋裡就開動了。
  「……妳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傭兵。」
  「幹嘛?」
  在我回應了零突如其來的呼喚後,她又開始壞笑起來。
  在察覺她的意圖之後,我的表情也變得有些複雜。
  「……就說我的名字不叫『傭兵』了。」
  「可是這樣叫你,你就會回應啊。」
  「是這樣沒錯啦……唉——早知道我就找十三號打聽打聽了。比方說妳以前是個怎樣的小鬼之類。」
  不,就算問了也不會得到答案吧。要是向十三號打聽這種事,我肯定會被他幹掉。
  「吾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吧,傭兵。」
  「啥?」
  「關於吾的事情呢,你恐怕知道的遠比十三號還多呢。」
  趁著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陷入沉默的時候,零已經把整個鍋子舔得一乾二淨了。
  啊——當我這麼發出驚呼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看著零滿足地摸著肚皮。
  「……我們才認識一年耶。」
  「是很充實的一年喔。十三號從未見過吾心生嫉妒的模樣,大概也無法想像吾痛失血親時嚎啕大哭的樣子吧。就連吾喜歡吃什麼,十三號也不清楚。在洞穴中度過的漫長歲月,說穿了不過如此。與你一同度過的這一年,勝過洞穴中的百年光陰。」
  我不知道過去的她。
  但我認識現在的她。
  這樣一想……嗯,好像還不壞……
  「等等,我才不會被妳呼嚨過去!剛才明明是在說只有妳知道我不欲人知的過去太不公平的話題耶!」
  「吾知道的只有你不欲人知的外號而已……但過去你以傭兵的身分度過了什麼樣的生活,吾依舊一無所知。」
  「這樣的話,不如就由我來告訴您吧?」
  隨著竊笑聲響起,腳步聲也越來越近,於是我豎起耳朵,站了起來。
  又是這傢伙啊——我露出不悅的神情,但臉上浮起微笑的巴爾賽爾,還是毫不畏懼地說了句:「別擺出那種表情嘛。」
  「我還帶了伴手禮喔。」
  巴爾賽爾把一個水壺扔了過來。聞起來像是葡萄酒。我喝了一小口試毒,卻忍不住發出了讚嘆。
  「是高級貨耶。」
  「擔任隊長的勤務兵可是好處多多啊。因為隊長發下了禁酒的誓言所以不喝呢。」
  「吾也要。」
  「妳不准喝。」
  我壓制住伸手要酒喝的零,把水壺塞進行囊中。

  「咦?傭兵老哥,你是那種不讓女人喝酒的人嗎?」
  「如果你認為讓這個天才魔女發酒瘋也無所謂的話,我就讓她喝。」
  「下次我會注意不要帶酒過來。」
  在鄭重宣言後,巴爾賽爾未經允許就在營火旁坐了下來。
  「喂,你怎麼自己就——」
  「傭兵老哥是個很強大的戰士喔。平常多半是獨來獨往的,不過……這看外表就知道了吧?畢竟稍微引人注目了點。」
  無視於我的制止,巴爾賽爾自顧自地開始講古。當我看見零將上身前俯,進入聽故事模式的樣子,我就知道已經阻止不了他們了。
  於是我站了起來,逃進馬車當中——即使如此,我還是能聽得見。
  「因為傭兵老哥的實力太過強大,後來甚至只要在敵方部隊中發現他的身影,就會導致士氣下降呢。那是一個冷酷無比,作風殘忍的墮獸人。而由於他殘忍的風評,也被隊長——被吉瑪大小姐的父親看上了。」
  「但是,傭兵並不殘忍吧?」
  聽見零這麼說,巴爾賽爾拍了一下大腿後大喊:「您說得沒錯!」
  「那些傳聞都是以訛傳訛。傭兵老哥的確很強——但是他從未追殺過逃兵,也沒有吃過人的屍體。就算是來自長官的命令,只要他不喜歡就會選擇無視。比方說,像是叫他在父母遺體面前,侵犯哭泣的十歲少女之類的荒唐命令。」
  「那時的他,想必是長官的眼中釘吧。」
  「是啊,的確是個眼中釘。而隊長的父親也對傭兵老哥相當反感。可是一想到老哥被敵軍僱用的下場,也無法開除他。因此,隊長的父親開始產生乾脆殺了他的想法。只要殺了他,將首級公諸於眾的話,就能在敵人以及教會騎士團的同袍們心目中,留下一個實力強大的印象了。」
  「結果肯定是沒殺成呢,傭兵可是很強的。」
  嘿嘿。巴爾賽爾笑了兩聲。
  「為了殺死傭兵老哥一個人,總共僱用了十名墮獸人傭兵。而傭兵老哥雖然殺了其中四人之後逃走,但又發現還有上百名士兵在等著他。因為隊長的父親希望能親手將他處決,所以只將他重創到無法行動,暫時關進牢籠當中。」
  「不過,傭兵還是活下來了。」
  「因為是我出手救了他。不過當時,我提出了某個條件。」
  哦——零發出像是看穿一切的聲音。
  事實上她或許早就看穿了——沒錯,作為出手救我的交換條件,就是殺了吉瑪的父親。
  因為對外的說法是我收了敵軍的賄賂而背叛教會騎士團,結果起事失敗被捕的緣故,所以在殺死吉瑪的父親之後,我的惡名也頓時傳遍千里。
  幸好我的渾名是「黑之死獸」,所以那些不知道我的毛皮原來是白色的傢伙,根本抓不到我,但我還是離開了當時成為主要戰場的南方土地,轉而在大陸各地流浪。
  「最有趣的是,傭兵老哥殺死了隊長的父親,卻讓他因此成了殉教者。因為他原先對外的名聲就經營得很不錯,面對貴族或聖職人員時也表現得謙和有禮。於是教會騎士團的高官們才會哄騙年紀尚幼的吉瑪大小姐,說她的父親是個多麼勇敢的男人。」
  「所以,隊長才會視父親為榜樣,一心只想加入教會騎士團啊。」
  「雖然從剛才那段過去應該就能明白了……但我還是要說,隊長的父親是個不折不扣的人渣。我曾經擔任過那個人的勤務兵,所以我最有立場這麼說。」
  雖然他是笑著說出這番話的,但那個人卻是個讓人笑不出來的人渣。
  而巴爾賽爾親身體會過那個人的殘虐行徑。那時,我聽了巴爾賽爾的親身經歷,就接受了殺人的委託。其實就算我假意接受,然後逃之夭夭也不會怎樣。
  但是,我心中少得可憐的正義感,促使我不惜背負汙名,也要幹掉那個人渣敗類。
  「在教會騎士團中,自然也有人知道內情。尤其是瑞蘭德副隊長——那個老頭可是打從心底鄙視隊長的父親呢。」
  ……嗯?
  我的往事不知不覺就說完了,突然變成關於吉瑪和副隊長的話題。
  躺在馬車裡的我,慢吞吞地從車篷中探出頭來。
  「你現在在講什麼啊?」
  並瞪著巴爾賽爾這麼說。
  「就是老哥的往事啊。」
  「變成在講隊長的事情了吧。」
  「哎呀,你怎麼一下子就把核心挑出來了呢?所以你才會人緣不好呀,老哥。在進行交涉的時候,有一種先從閒聊開始慢慢切入主題的手法呢。」
  巴爾賽爾語氣有些不滿,用手指繞著那撮特別長的瀏海轉啊轉。
  「而且,我交涉的對象不是老哥,而是魔女閣下,所以傭兵老哥能不能暫時閉上嘴巴呢?你也不想再聽到更多關於自己的往事吧?」
  就像是叫我滾回去一樣,巴爾賽爾「噓、噓!」了幾聲,想趕我回馬車不要出來礙事。
  這讓我相當不爽,於是走下馬車再次坐在營火旁。巴爾賽爾見狀便苦笑著說:「你是這種個性的人啊?」
  「所以說,勤務兵啊。你打算交涉什麼呢?」
  「唉——連魔女閣下都如此單刀直入啊……好吧,既然事已至此,我就明說了。你們也知道,隊長跟副隊長的關係不怎麼好吧?所以我才想說,要是至少能讓魔女閣下和傭兵老哥站在隊長這邊就好了。」
  「選邊站?意思是要我們也捲入派系鬥爭嗎?」
  別開玩笑了——我嗤之以鼻地這麼說。但巴爾賽爾只是笑著回應道:「這並不是在開玩笑喔。」
  「別看我這樣,過去我可是費盡苦心讓隊長在哲學、正義、倫理和慈悲這些方面都接受了完善的教育。可是,只不過因為父親是個人渣,就得無端受到排擠,未免也太可憐了。」
  「……吾完全搞不懂呢。」
  零露出不解的神情。
  「同樣都是教會騎士團的同伴,為何要互相仇視呢?吾喜歡隊長這種嚮往正義的純真之人,但同時也對於不倚賴吾準備的救命索,依然能夠通過惡魔花門的副隊長感到欽佩。這兩人的想法確實是南轅北轍,但這世上本就沒有唯一的正確解答——」
  「等等!」
  就在零要開始長篇大論時,巴爾賽爾卻喊了暫停。
  「唉——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本來以為在討厭魔女的副隊長,以及對魔女表示理解的隊長兩者之間,魔女閣下肯定會選擇站在隊長這邊的……是我思慮不周呢,真是丟人啊。」
  「話說回來,所謂的站在你們那邊,又該怎麼做?在起爭執的時候幫忙說話嗎?」
  「不,正好相反。我希望您能站在敵對的立場——無論隊長的意見有多麼正確,也不能表示贊同。」
  「這樣怎麼能叫『站在你們那邊』啊?」
  哦哦——零發出聲音,似乎又看穿了一切。
  「先否定,再爭論,最後達成妥協——這才是你希望吾做的事吧?」
  巴爾賽爾沒有出聲表示肯定。但是他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為了讓隊長保有隊長的立場——要讓底下的隊員明白,她並不是魔女的應聲蟲,而是真的有能力指使魔女去做事,所以才要故意製造雙方對立的假象。
  現在吉瑪一心求穩,努力與我們打好關係。可是這種行為卻會讓隊員以為「隊長對魔女言聽計從」,導致吉瑪的地位漸漸惡化。
  「隊長的處境已經危急到需要動用這種手段了嗎?」
  「畢竟不久前副隊長才剛創下那一番壯舉嘛。」
  巴爾賽爾聳聳肩。
  所謂的壯舉,就是副隊長不靠零所準備的救命索,依舊成功生還,甚至還拯救了數十名教會騎士的那件事吧。
  「在這短短的時間當中,認為不需要魔女護衛也能完成遠征任務的人開始變多了。」
  「那老頭只是做了個有點讓人驚豔的事而已啊。」
  「或許如此吧……可是最近教會騎士團屢屢受挫,先是受到惡魔襲擊導致部隊覆滅,後來又被自己打算毀滅的大敵威尼亞斯王國所拯救,一夕之間尊嚴掃地。因此,就算那老頭只是做出稍微令人驚豔的事情,也會被他們鼓吹成前無古人的驚世創舉。」
  笑著這麼說的巴爾賽爾,似乎很瞧不起教會騎士團的樣子。
  「我說,魔女閣下呀。您似乎擁有相當高尚的精神呢。總是能公平看待事物,不會憑藉感情來界定敵我——可是,一般人類沒辦法達到這種境界。要是放任副隊長派系的聲音越來越大的話,魔女閣下被銬上枷鎖也是遲早的事喔。」
  巴爾賽爾收起笑容如此說道。用那雙毫無活力,令人發寒的灰色眼眸盯著零這麼說。
  但零對於這樣的巴爾賽爾壓根也不感到畏懼,還露出平穩的微笑。
  「那還真是可怕啊。倘若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教會騎士團就要全軍覆滅了呢。」
  「您是指……會遭到惡魔襲擊嗎?」
  「勤務兵啊,你應該注意更接近身邊的威脅呢。倘若吾被銬上枷鎖,吾的傭兵可是會大鬧一場喔。」
  那可真是……巴爾賽爾望著我,眼中帶有畏懼之色。
  「的確很可怕呢。」
  但我卻加以否定。
  「笨蛋,接下來才是真正可怕的事。在我開始大鬧之後,一旦你們露出想要殺死我的意圖,魔女就會失去理智,把整個教會騎士團變成一團焦炭喔。」
  聽到我打從心底感到害怕地這麼說後,巴爾賽爾沉默了一會兒,就發出了來此拜訪後的第一次大笑。
  「啊哈哈!害我提心吊膽了半天,結果你們居然是在曬恩愛啊。虧我這麼認真地思考部隊的困境,煩惱得要命……啊,不小心待太久了,還是不打擾兩位的甜蜜時光吧。放著隊長一個人獨處,還不知道會不會出什麼意外呢。」
  「比如說跑去毆打一國之王嗎?」
  吉瑪曾經創下跑去找威尼亞斯國王,也就是七當面談判,最後卻騎在對方身上猛揍一頓的事蹟。
  聽到我的揶揄,巴爾賽爾不由得苦笑起來。
  「哎呀,那時候我整個心都涼透了呢。有一種被死生神的裹布包住全身的感覺。」
  巴爾賽爾這種很有教會騎士團風格的說話方式,讓零很感興趣的樣子。
  「死生神的裹布啊……讓惡人在痛苦中死亡,讓善人安詳死去,用布裹住死者,將靈魂導入正途的傳說。而贈送剪刀給病人或傷患,也有著希望剪開裹布重獲新生的寓意呢。」
  「哦……您很了解呢。魔女也會學習關於教會的知識呀。」
  「就和教會學習關於魔女的知識差不多。」
  巴爾賽爾露出和善可親的笑容,站了起來。
  「總之,我們家的隊長涉世未深,處事常有不周延之處……不過,還請兩位多多包容吧。啊,對了。」
  巴爾賽爾指著我說:
  「隊長一直認為她的父親是個品格高潔的騎士。雖然這不是事實,但請不要告訴她殘酷的現實喔。因為隊長絕不容許有人侮辱她的父親。」
  「不勞你擔心,我還沒有偉大到能對別人家孩子的教育方針指手畫腳。」
  「哈哈,光是這句話就很偉大了。」
  我相信你喔——巴爾賽爾留下這句話就走了。但我明白,那傢伙根本一點都不相信我。
  所以傭兵和士兵這種人,才會總是用劍抵著對方的心臟,想辦法維持平衡呢。
  而現在,巴爾賽爾的劍已經深深刺入我的心臟了,不過——反正這點程度還不至於讓我丟掉小命就是了。
  「站在隊長那邊啊……喂,這位魔女小姐,妳覺得呢?」
  「為了不讓隊長遭受教會騎士團孤立,讓身為魔女的吾假意與隊長對立——原來如此,的確合乎邏輯呢,但是這麼做對吾來說一點也不有趣。」
  「妳不是喜歡合乎邏輯的事嗎?」
  「不是什麼事都能用這個當標準。」
  零伸出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
  「簡單來說,就是要讓整個教會騎士團能夠配合隊長——或者該說是按照尤德萊特騎士團長的意思去行動。但只因為這個目標很難達成,就只想著要用簡單速效的對症療法來逃避,是無法治本的。」
  「可是就算知道這個道理,還是無法治本啊。」
  零挑起半邊眉毛,以責備的眼神望著我說:
  「換句話說,你是要吾聽從勤務兵的建議……站在隊長那一邊?」
  「我不是這個意思……」
  「別說了。你的溫柔是一種美德,但在這個狀況下只會帶來危險。教會騎士團並不是吾輩的同伴。」
  「——就算妳不說我也知道,從過去到現在我從來不曾有過『同伴』啊。」
  零愣愣地眨了眨眼,接著似乎想到了什麼。
  大概是想起巴爾賽爾的那番話了吧。
  嗯,這世界就是這樣。
  墮獸人傭兵這種生物,總是會沒來由地遭到同伴背叛而死。
  「不過……那也僅止於遇見吾之前,對吧?」
  我皺起鼻頭。
  「妳這傢伙還真有自信耶。」
  「誠然。畢竟自從吾遇見你以後,從未做出過與你為敵的行為呢。當然今後也是。」


  2

  根據先遣隊帶回的情報,被劃入惡魔領地的周邊一帶,狀況十分絕望。
  沒有任何倖存者,農作物全數枯萎,動物也都狂暴化,甚至看見野鹿在吃肉的光景。這樣看來,接下來行軍時也得提防野生動物才行。
  我們依舊擔任部隊的先鋒前行,但這七天內卻相當和平,什麼事也沒發生。
  到了這時候,多達一萬數千人的教會騎士團,也開始分成明確的幾個派系了。
  憎惡魔女的副隊長派約占三分之一。
  吉瑪派以及「雖然不效忠於吉瑪,但尊重尤德萊特騎士團長的決定」為由,而遵從吉瑪的騎士團長派,則占了剩下的全部。
  即使遠在天邊,還是能讓士兵願意追隨吉瑪,就知道騎士團長的人望有多高了。
  此外,雖然只是極少數派,但居然有擁護零的派系,實在是很有趣。
  教會騎士團說穿了也是人,看見零遊走於部隊當中時,毫不避諱地展露她令人屏息的美貌,有人因此動心也很正常。在一開始的戰鬥中,零四處幫忙治療負傷士兵也是原因之一吧。而且零從來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總是我行我素,也從來不擺架子。
  教會騎士團中出現了魔女的派系會發生什麼事呢?仔細想想……嗯,若是從站在副隊長「不需要魔女」的對立面這一點來看,零派的人勉強也能算進吉瑪的派系吧。
  然而,該怎麼分辨哪些人屬於哪個派系呢?
  很簡單。只要看吃飯時的狀況就明白了。
  因為在吃飯的時候,沒有人會想和與自己不同派系的人待在一起。所以自然而然,就會形成相同派系的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情況。
  ……照理說是如此啦。
  「……我覺得自己應該盡量消除與士兵之間的隔閡。對於贊同與魔女共同行動的我來說,不該刻意和魔女保持距離。」
  結果吉瑪跑來了。
  在準備午飯的時候,身為隊長的吉瑪突然出現在眼前,讓忙著用小刀切菜的我,差點切掉指頭。
  「……所以,妳想跟我們一起吃飯?」
  吉瑪點點頭。
  「……話說,妳的勤務兵上哪去了?」
  「我又不是到哪裡都要帶著巴爾賽爾才行。」
  似乎說了會讓她感到不快的話,我反射性地說了聲「抱歉」。
  這時,吉瑪從我手中搶走小刀說:
  「我也來幫忙。墮獸人怎麼可能會煮菜啊……難道這陣子都是你自己亂弄的嗎?」
  妳連這個都不知道才讓我驚訝啊——大概是我這樣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了,只見吉瑪褐色的雙頰迅速泛紅,小聲地嘀咕問道:「這麼多天前就開始自己煮了啊?」
  「……呃,是啊……從第一天開始就是了。」
  「第一天!我完全不知道……我竟然不知道對於部隊如此重要的存在,是怎麼度過這段日子的……這教我怎麼有臉面對騎士團長……」
  她一邊碎碎唸,一邊啃著手套。
  「……那個壞習慣。」
  「咦?」
  「就是妳啃手套的動作。最好別在部下面前這麼做,不然私底下會被傳得很難聽喔。」
  吉瑪驚呼了一聲,眼睛瞪得很大,立刻把手放下,藏到背後。
  看來她也知道自己有這個壞習慣的樣子。
  「我也知道應該要改,可是焦慮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因為指甲總是被我啃得破破爛爛,所以才會戴上手套。」
  「不然把手指染上會苦的藥水怎麼樣?常看到有人這樣矯正小鬼。」
  我故意用會惹人生氣的方式這麼說,結果吉瑪卻回答:「早就試過了。」變得更消沉。
  「舌頭被苦到好幾次都治不好,最後連苦味都習慣了。但是又不能改塗毒藥,這個壞習慣就跟著我一直到現在——很離譜吧?」
  吉瑪脫下手套夾在腰帶上,就拿起小刀開始切菜。
  「……怎麼了?」
  看著我默默站在一旁,吉瑪用警戒的眼神望著我。
  「沒有啦,只是有點困擾。」
  「困擾?」
  「因為我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把大人物有禮貌地趕走。」
  吉瑪想了一下,才明白我話中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可是很認真這麼說的耶。」
  「抱歉。但是還好你不知道該怎麼趕我走呢。要是我夾著尾巴回到自己的帳篷,一定又要被巴爾賽爾嘮叨了。」
  「『不是叫妳不要靠近他們嗎!』——這樣?」
  吉瑪「嗯!」了一聲,率直地點點頭。
  「巴爾賽爾根本是過度保護。因為我是個不怎麼稱職的隊長,所以才想了很多辦法保護我。可是要我把好心幫忙的魔女和墮獸人假裝當成敵人看待,我覺得這種做法不對。」
  「……妳能這樣想,很不簡單。」
  「教會騎士團的大多數人,都不願意這樣想呢。」
  接著吉瑪環顧四周。
  「零閣下呢?」
  接著問了這個問題。
  「在馬車裡睡午覺。」
  「她不幫忙煮菜嗎?」
  「那傢伙只負責吃。」
  「也就是說,在這七天當中,一直都是你負責準備食物嗎?」
  「因為我擅長料理嘛。」
  吉瑪笑了。看來她以為我是在說玩笑話。
  我從吉瑪手上把小刀搶回來,重新開始準備料理。
  吉瑪似乎覺得很稀奇,在一旁看著我處理食材,有些坐立難安的樣子。
  「你的動作很熟練呢……我一直以為墮獸人只會靠蠻力殺人而已。」
  「如果妳只是想吵架的話,就請回吧。」
  「對、對不起!剛才的確失禮了。」
  「沒差啦,反正要怎麼想是妳的自由。橫豎妳一定覺得,有著吃人衝動的墮獸人所做出來的料理很噁心吧。」
  「這……」吉瑪欲言又止。
  看來她不善於說謊,被說中心事也沒辦法否定。
  吉瑪似乎冷靜不下來,目光在地面上游移。
  「我不會干擾到你的,請讓我在這裡待到用完餐為止。」
  在我開口拒絕之前,她就在營火前坐下了。
  只見她把斧頭從腰帶上取下,擺在隨時拿得到的位置。在此同時,零也慢吞吞地從馬車裡爬了出來,打了個很大的呵欠。
  接著她來回看了看吉瑪和我——
  「這是外遇嗎,傭兵?」
  便冒出了這麼一句。
  「別鬧了,魔女。說我會找普通的人類當對象,一點也不好笑,更何況還是教會騎士團的人。」
  「我、我並不在意喔!這種程度的玩笑……聽聽就算了。」
  「所謂聽聽就算了,不是指『臉色蒼白地直冒冷汗,拚命在忍耐』的意思吧。」
  吉瑪頓時垂頭喪氣起來。
  她又把手指擺到嘴邊,不過大概是想到了剛才的對話,馬上又握緊拳頭忍住衝動。
  「你們兩個啊,怎麼好像覺得獸人戰士與人類相戀很不正常呢?」
  「的確很不正常啊。」
  「那麼阿克迪歐斯的聖女和老鷹也不正常嗎?」
  「那兩個人——」
  「啊,對喔。聖女大人的僕從也是墮獸人呢……」
  算是例外吧。我正要這麼說的時候,卻被吉瑪的喃喃自語打斷了。
  一想到聖女的手下也是墮獸人,吉瑪對我的厭惡感似乎也減緩了一些。
  話雖如此,那也是因為這傢伙不知道我就是她的殺父仇人啊。一想到她發現真相後可能會有的反應,我就覺得還是別跟她走太近比較好。
  雖然我並不打算照巴爾賽爾的要求去做,但就我個人的立場來說,還是離吉瑪越遠越好。
  三兩下完成準備工作後,我就把食材一股腦倒進鍋裡,放在火上燉煮。從頭到尾看著我完成料理過程的吉瑪,和我們待在一起似乎不太自在,忍不住活動了一下身體。
  「……從第一天之後,就沒有遇上疑似惡魔發動的襲擊了……也讓我安心不少。」
  「嗯。吾也樂得輕鬆。」
  「但也因為這樣,士兵們懷疑的聲浪越來越高漲。說什麼其實根本不需要魔女……」
  「妳也這麼想嗎?」
  「我、我才沒這麼想!」
  她斬釘截鐵地加以否定。
  吉瑪情緒似乎頗為消沉,深深地嘆了口氣說:
  「那天晚上……遭受惡魔大軍襲擊時……威尼亞斯王國替我等開闢了退路,對我們這些打算入侵威尼亞斯王國的敵人伸出援手。明明只要坐視不管,我等肯定會全軍覆滅。而尤德萊特騎士團長率領的部隊,之所以生存率這麼高,也是多虧魔女的協助。魔女的結界擊退了惡魔,拯救了我和士兵,以及民眾的性命。不願正視這事實,只會顯示自己有多麼愚昧。」
  「……但是道理和感情終究有所區別。」
  零將自己的手輕輕放在吉瑪的手上。
  吉瑪嚇了一跳,忍不住往後仰,而零卻緊追不捨,把身體湊了上去。
  「妳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相信魔女是邪惡的存在吧?相信魔女是世界的公敵,是一種禍害。」
  「這、這個嘛……」
  兩人的距離近到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氣息。聽見零悄悄地這麼說,吉瑪也開始驚慌失措了。看來就算在女性的眼中,零的美貌依舊是令人心神動搖的存在。
  「畢竟就連那位騎士團長,在面對吾和傭兵時也會感到緊張呢。」
  「騎、騎士團長也是嗎?」
  吉瑪瞪大了雙眼。
  緊張的情緒一下子從退縮的身體當中消散了,於是她也稍微讓自己靠在零身上——零那傢伙,是打算不擇手段把吉瑪拉攏過來嗎……?
  「所以,沒有人有權利譴責妳心中湧現的那些感情。不需要去否定,好好正視自己的感情,再轉換成行動的動力就好。」
  「……零閣下……您剛才說話時就像是主教閣下一樣呢……」
  我忍不住乾咳了幾聲。
  「不好意思,打斷妳們聊天。但以教會的立場來說,剛才那句話不太妥當喔。」
  吉瑪頓時恍然大悟,摀住了嘴巴。
  「對、對喔!請兩位務必忘了剛才那句話!還好沒有其他人聽見呢。」
  神情不安地說完這句話之後,吉瑪突然笑了出來。
  「真是不可思議。明明是跟魔女和墮獸人待在一起,但卻是我這七天當中心情最為平靜的時候呢。這也是魔女的手段嗎?」
  「誠然。很恐怖吧?無論是誰,都只能乖乖成為魔女的俘虜呢。」
  的確,平時總是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氣息的吉瑪,也變得稍稍親近了一點。
  ——即使如此,吉瑪和零之間還是隔著足以揮出一斧的距離。
  或許稍微打開心結了,但吉瑪並未打從心底接納零。那大概已經是無意識的領域了……
  算了,既然教會騎士團的隊長願意努力去理解魔女,我個人的事情也就算不了什麼了。看著火候恰到好處的那鍋湯,我又放了一小塊奶油進去。
  攪拌均勻後試了一下味道,雖然算不上絕世美味,卻也不至於難吃的湯品就完成了。
  這時候零已經把碗拿在手上,擺出「快幫吾添一碗」的架式。
  吉瑪也躊躇了一下——
  「也可以……給我一碗嗎?聞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並戰戰兢兢地把碗遞到我面前。

  教會騎士團的成員,吃下墮獸人製作的料理——舉個例子來形容,就像是把一個骯髒有毒的生物徒手製作的料理,讓體質虛弱的小孩子吃下去的感覺吧。
  雖然我勸吉瑪不要勉強自己硬吃,但她還是堅持要了一份。
  在踏出第一步後,她就完全豁出去了。
  雖然吉瑪竭盡勇氣才吃下第一口,隨後卻憑著驚人的毅力把我的料理吃光光了。
  「……意外能夠入口呢。」
  聽到這種保守到極點的感想,我作為料理人的尊嚴稍微有點受傷,但她光是能夠吃完,就值得誇獎了。
  拘謹地向我們道別後,吉瑪便返回本隊了。我沒有目送她離去,而是著手收拾善後,忙著忙著突然看見零居然在把玩斧頭。
  「那玩意兒妳是從哪弄來的?」
  「是隊長忘在這邊的。」
  才洗好的鍋子被我失手落在地上。
  「妳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吾也是才剛看見。而且你還是別追上去了,這樣對雙方都好。」
  我從零手上拿走斧頭。上頭有著黑貓與月亮的紋章——毫無疑問就是吉瑪的斧頭。
  「妳大概不知道吧,騎士失去了武器,可是一種會遭到鞭罰的大罪啊。照她那種個性,一旦發現自己失去了武器,馬上就會陷入混亂吧。」
  「——那為何會忘記呢?」
  我正要動身去找吉瑪時,零的聲音從後頭傳了過來。
  停下腳步回頭一看,結果零把疑問進一步變成質疑,又拋了過來。
  「既然是如此重要的武器,隊長又為何會忘記呢?」
  「誰知道。人類有時候就是會迷迷糊糊的吧。」
  我隨意敷衍了一下,就離開了馬車追向吉瑪。因為她才走沒多久,想必很快就能追上吧。雖然本隊那邊人很多,但還不至於無法追蹤氣味。
  隨後,就在離本隊不遠處,我發現了面向樹木蹲在地上的吉瑪。我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正要跑過去關心,旋即就停下腳步。
  「唔嘔……噁……」
  她在嘔吐。
  害我差點笑了出來。
  明明是比性命更重要的武器,為何吉瑪會忘記帶走呢?答案就在眼前。
  食材變質了?並沒有。放了她討厭吃的東西?我想也沒有。
  純粹只是因為她的身體無法接受墮獸人所料理的食物而已。
  零大概不想讓我看見這一幕吧。吉瑪勉強自己吃下了墮獸人料理的食物,卻忍不住反胃的感覺才連忙離開,最後吐了出來。因為剛才拚了命假裝沒事,才會忘記帶走寶貝的武器。
  吉瑪擦擦嘴角,站了起來,在轉身的同時發現了我的身影——臉上的表情極為驚愕。

  我因此又明白了一件事。零不但不想讓我看見,吉瑪也不願意被我目擊這一幕。
  這對雙方來說都造成了傷害。吉瑪先前明明那麼努力地不讓自己討厭墮獸人的想法表露在外,我卻傻傻地揭穿了真相。
  「……這個……你誤會了……我只是,突然不太舒服……並不是真的想吐……」
  「妳在說啥啊?只是因為妳忘了帶走武器,我才拿來還妳。」
  我保持在十步以外的距離,把斧頭擲到地上。吉瑪連忙撿起斧頭,叫住了默默轉身離去的我。
  「可以……不要跟……巴爾賽爾說嗎?」
  「關於妳忘了帶走斧頭的事嗎?」
  「那、那個也是啦……!」
  「我不記得還有什麼要保密的。」
  「別裝了!你明明就看到了吧!就算眼睛沒看到,墮獸人的鼻子又怎麼可能聞不出嘔吐物的臭味!」
  「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不要大喊什麼嘔吐物啦!給我好好想想剛才那句話的言外之意,都已經暗示妳『我不會說』了!」
  我本來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但一聽見吉瑪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發言,就忍不住回頭。
  「這……這種事你不說清楚我怎麼會知道啊!」
  居然反過來怪我喔……
  雖然心裡這樣想,但我還沒有愚蠢到在這種情況下說出來。
  「不過,那個……如果你真的不會跟巴爾賽爾說的話……就算我欠你一次。」
  吉瑪居然在意巴爾賽爾的評價到這種地步啊。
  「雖然可能是我在多管閒事,但是妳幹嘛對一個打雜的這麼顧忌呢?妳可是堂堂一個隊長耶?」
  「我才沒有在顧忌……!」
  剛剛才說過「可以不要跟巴爾賽爾說嗎?」的女人,現在講這種話有誰會信啊。
  吉瑪也有所自覺,便焦躁不安地啃起了手套。
  「我……我只是不想讓他失望。因為還小的時候父親就死了……是巴爾賽爾照顧了無依無靠的我。到了現在也是,他依舊努力不讓不成熟的我遭受失敗。」
  「所以妳就照著那傢伙的話去做?」
  「剛才前去拜訪你們,是我自己的決定。」
  她狠狠地瞪著我,而我回了句「的確呢」表示同意。
  但是,每當要做重要決定時,她總是會聽從巴爾賽爾的指示,就算意見產生分歧,也幾乎都會被巴爾賽爾想辦法說服的樣子。
  「我……我承認,自己的確太過依賴他了。可是那也沒辦法啊,不管做什麼事,最後的結果一定和他說的一樣。小時候,他曾警告我爬樹很危險,但我卻不當一回事。結果有一天,樹枝真的斷了……要是巴爾賽爾沒注意到的話,我可能已經死了。」
  「……哦?」
  「不只這樣!還有像是他不准我喝酒,但我還是照喝,結果隔天早上醒來才發現自己光著身體睡在走廊。我一點記憶也沒有,真的有夠丟臉。還有一次,我不顧巴爾賽爾的勸阻和鎮上的男人相戀,後來才發現那個男的是個罪犯。」
  ——聽著聽著,眼前好像浮現出畫面了。
  好像能看見吉瑪爬上的那棵樹的樹枝,其實已經被巴爾賽爾偷偷鋸了一大半,也能看見他在酒裡加料的畫面,還有故意拿錢給壞男人去誘惑吉瑪的景象。
  當然這都是我的想像,並沒有任何證據。但我總覺得這才是真相。
  「而現在也是一樣,我不顧巴爾賽爾的反對,試圖和你接觸,卻落到這種下場。把你招待我的料理統統吐出來了……你一定對我很失望吧?」
  「不會啊。光是能夠塞進嘴裡,我就對妳刮目相看了。」
  「……墮獸人也會安慰別人呢。」
  「墮獸人才不會安慰別人。」
  吉瑪露出玩味的笑容。看來還真的以為我是在安慰她。
  「我也覺得自己再這樣下去不行……那個……就是太過依賴巴爾賽爾的事。我想要成為那個男人眼中……不,是所有部下眼中值得驕傲的隊長。」
  「可是……」吉瑪又垂頭喪氣起來。
  「我還是怎麼做都做不好呢……尤德萊特團長為什麼要選我當隊長……」
  就在我想要對她說些很多餘的話時——
  「找到了,就在那邊!」
  有個叫不出名字的士兵,指著我們如此大喊。聽到這道聲音後,巴爾賽爾便跑了過來。
  在這瞬間,原本還一臉落寞消沉的吉瑪突然抬頭挺胸,以隊長該有的姿態迎接巴爾賽爾的到來。
  「隊長!太好了,原來您在這裡啊。」
  「慌慌張張的,怎麼回事?」
  「沒什麼,只是因為您遲遲沒有回來,我才想去魔女閣下那裡接您,可是正好發生了一點問題……您剛才吐了嗎?」
  話說到一半,巴爾賽爾瞥了地上一眼後皺起眉頭。
  在吉瑪開口之前,我就搶先插嘴說:
  「因為蔬菜變質了。我和魔女倒是無所謂,因為經常在吃放了很久的食材……不過對於隊長來說似乎太過勉強了。」
  「所以我才說跟墮獸人一起吃飯太勉強了——啊,我沒有惡意喔,傭兵老哥。您還好嗎,隊長?現在身體還是不舒服嗎?」
  「不……吐過之後就暢快多了,已經沒事了。」
  「那就好。其實剛才我正在和魔女閣下談話的時候,先遣隊剛好回來了……」
  巴爾賽爾的表情夾雜著些許的不安。吉瑪的目光也冒出幾許緊張。
  「有帶回什麼特殊的狀況嗎?」
  「只有一個人回來。而且……還帶著一封『邀請函』。」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邀請函」這個詞聽起來這麼毛。
  巴爾賽爾遞給吉瑪的信封,用黑色的封蠟封著,上頭的紋章是「燃燒的書本」。
  「這個紋章是……尼埃朵拉金幣?」
  所謂的尼埃朵拉金幣,是一種因價值極高而聞名世界的金幣。
  甚至有一枚尼埃朵拉金幣等同於十枚其他金幣價值的說法。當然,我並沒有親眼見過實物,也沒看過上頭究竟刻著什麼樣的紋章,不過身為貴族的吉瑪,對這種紋章想必很熟悉。
  「為何上面蓋了這種紋章?」
  「我也不清楚……但根據返回的士兵描述,似乎是遇上了魔女。對方提出了同行的要求,在他們拒絕後隨即『遭到昆蟲攻擊』……」
  「昆蟲?……零閣下有說什麼嗎?」
  「目前她正在仔細詢問那名士兵。這封信在交由魔女閣下過目之前,我覺得應該先讓您看看……」
  吉瑪表情生硬地瞪著那封信,最後下定決心打開查看。
  隨著她閱讀內容的過程,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去請副隊長過來一趟。到零閣下那邊集合,現在就去!」
  「上面寫了什麼呢?」
  「是『邀請』。而且對方的禮數極為周到。」
  吉瑪把信紙塞到巴爾賽爾手中。
  我從他背後探頭一看,只見黑色的紙面上以金色墨水寫著一行行以我的頭腦很難解讀的華麗詞藻。
  從前後文推斷了一下,內容大概是這樣吧——

  這裡是惡魔的領地。想要通過此地,就要來向領主打聲招呼。
  你們的同伴目前都在府上作客,但若是不接受邀請的話,他們就不再是客人了。

  簡單來說,這是一封最有禮貌的威脅信。


  3

  「所以我不是再三強調過了!偵查工作就叫魔女和墮獸人去做!」
  「但副隊長大人,你要知道!擔任護衛的魔女若是遠離本隊,萬一遇上惡魔來襲,我等將會受到毀滅性的打擊!」
  不出所料,副隊長老頭擺出一副怒髮衝天要找人算帳的模樣,而吉瑪又和他槓上了。
  巴爾賽爾靜靜地望著吵到快把武器拿出來的那兩個人,而零則是坐在馬車的貨架上,用手撐著臉頰看著那封信。
  我站在零的身旁,冷眼旁觀這一切。
  「在這七天當中,從來沒遇上惡魔來襲。再說了,不是幾乎所有的惡魔都已經撤退到北方了嗎?這裡比起北方,甚至更接近大陸中央。我很懷疑這附近是不是還有實力足以襲擊教會騎士團的惡魔。」
  「難道你的意思是說,就因為至今為止沒有遭受襲擊,所以警戒根本沒有用嗎?那麼等到蒙受損失之後,再來警戒就來不及了。那只會造成更多無謂的犧牲!」
  「犧牲?妳這話很有意思啊。這聽起來實在不像是為了庇護寄生在教會騎士團底下的神之大敵,選擇犧牲教會騎士團尊貴性命的隊長大人會說的話呢。」
  「讓魔女擔任護衛,是尤德萊特騎士團長的決定,這點我已經強調過多少次了!遵照團長的命令行事,才是對神忠誠的證明啊!」
  「那麼和魔女及墮獸人和樂融融地談天吃飯,也是對神忠誠的證明嗎?」
  吉瑪聞言頓時征住了。
  「哦……看來是被我說中了。我的部下曾經向我報告過,說是我等的隊長大人已經臣服於魔女,這支部隊也等於是交由魔女來指揮了呢。短短七天就成了這副德行,那麼等到抵達諾克斯大教堂時,部隊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哎呀——我不小心發出了聲音。
  零也在我身旁嘆了口氣。
  巴爾賽爾則是用像是在說「所以我才叫你們不要接近隊長」的眼神望著我們,可是主動接近的人是那邊的隊長大人耶。
  「看來是沒轍了。這下該怎麼辦呢……」
  嗯……零這麼說著也點點頭。
  「吾主動離開部隊——如何?」
  我和零小聲的閒聊,卻讓吉瑪和副隊長同時轉頭過來。
  巴爾賽爾也大驚失色,連忙大喊「稍等一下」,但吉瑪已經搶先往前走出一步。
  「請您稍安勿躁,零閣下!前往諾克斯大教堂共需要六十天路程,現在才進入第七天,我等不過才走完十分之一的路程而已。要是現在少了零閣下的話……!」
  「該死的魔女,終於暴露妳的本性了。」
  副隊長壓著嗓子對零進行恐嚇。
  「事實上,這整件事都是妳在背後主導的吧!發現我們開始懷疑魔女的必要性,就製造了這起事件!然後趁這時候提出離隊的要求,就能讓我等教會騎士團對妳產生依賴的心理,這就是妳的盤算吧?妳以為有辦法如願嗎,魔女。我才不會把妳放逐出去,給我等著被套上枷鎖關進籠子裡去吧!」
  「瑞蘭德副隊長!你並沒有拘束零閣下的權限。這支隊伍是尤德萊特騎士團長交付給我的部隊,並不是歸你指揮!」
  「閉嘴,妳這個教會騎士團之恥!居然屈服於魔女,真是有什麼父親就有什麼女兒啊。看來尤德萊特騎士團長並不明白妳的父親是個多麼卑鄙無恥的人渣呢!」
  當面被人侮辱自己的父親,讓吉瑪半反射性地拿起的斧頭。但很明顯帶著殺意準備砍向副隊長的她,在即將失控之際被巴爾賽爾拉住了。
  「為什麼要阻止我,巴爾賽爾!這個男人侮辱了我的父親!」
  「所以您就要在這裡動手攻擊副隊長嗎?現在最要緊的問題是,該如何處理惡魔送來的邀請函吧?」
  「真是的……根本是一場鬧劇。這種事還需要思考嗎?根本不用理會什麼邀請,繼續前進就對了。」
  聽見副隊長不耐煩地這麼說,吉瑪毫不客氣地予以反駁:
  「那麼,被囚禁的士兵要怎麼辦!」
  「對於教會騎士團而言,殉教是一種榮譽。況且遭到囚禁的只有區區四人——若是每次出現一點點犧牲就要停下腳步,那麼我等永遠也無法抵達諾克斯大教堂。」
  副隊長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見死不救,讓吉瑪的怒火越燒越旺。
  巴爾賽爾連忙介入兩人之間,試圖平息爭論。
  「但是呢,副隊長。這封信倘若真是惡魔送來的邀請函,置之不理可就太危險了。我等教會騎士團是最了解惡魔有多恐怖的人啊。照魔女閣下的說法,惡魔之所以到現在都沒有對我等發動攻擊,就是為了送來這封邀請函。」
  「你真的相信這種說法?」
  「不完全信,但也不能斷定這就是謊言。因此我等應當採取較為保險的做法才是。畢竟,無論用盡各種手段,我等都必須朝著諾克斯大教堂前進啊。」
  「嗯……」老頭露出了沉思的模樣。
  接著,他似乎想到了某種不懷好意的點子,目光飄向巴爾賽爾背後,氣到渾身顫抖的吉瑪身上。
  「那就接受邀請吧。既然是領主送來的邀請,由隊長應邀出席才符合禮儀。」
  好險啊,我差點就在這種氣氛下吹起口哨了。
  這個人竟然能如此冷酷地對待吉瑪這樣的小丫頭啊。他過去想必殺了相當多魔女吧,教會騎士團的老鳥就是不一樣呢。
  就連巴爾賽爾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視線不停游移,似乎在思考破解的對策。
  「您的意思是要讓隊長成為活祭品嗎……?」
  「我只是叫她接受邀請而已,這樣你們不就能與魔女合作了?不過你想必也很清楚吧?我個人是絕對不可能理會什麼惡魔的邀請。」
  「請不要強人所難啊,副隊長。若是答應邀請,就得讓整支部隊一起前往才對。搞不好還能讓大家都飽餐一頓——」
  巴爾賽爾語帶保留,表情因緊張而顯得十分僵硬,轉頭望向背後的吉瑪。這時吉瑪拍拍巴爾賽爾的肩膀,把他推到一邊去。
  「副隊長大人說得不錯,由我前去赴約才合乎情理。」
  「隊長!您在說什麼啊!」
  「抱歉,巴爾賽爾。但如果順利的話,我一個人的犧牲,或許就能換取上萬人的部隊得以安全進軍的機會。對我來說,無論如何都不能對還活著的同伴見死不救。」
  「這個選項先擱在一旁吧。肯定還有其他方法啊,像是編成救援部隊之類……!總之,隊長沒有必要親身赴險。」
  看著試圖說服自己的巴爾賽爾,吉瑪露出曖昧的笑容。
  「上位者必須有著隨時為下位者遮風避雨的覺悟。這是你教導我的道理。而且,無視於你所說的『不要與魔女進行不必要的接觸』的忠告,導致失去士兵信任的人也是我自己。既然如此,我就必須親自取回士兵的信任才行。」
  還是沒變啊,那種一心嚮往正義的純真性格。
  似乎值得來點掌聲鼓勵呢,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身旁的零就送上了熱烈的掌聲。
  「太棒了,太出色了。真是了不起的犧牲奉獻精神呢。正因為如此,吾才會接下這支隊伍的護衛任務——隊長啊,吾想問妳一個問題。身為一名教會騎士團員,妳曾為了向身為魔女的吾展現慈悲及寬容一事感到後悔嗎?因為吾的關係,讓妳失去了士兵的信任。」
  「沒有。」
  吉瑪的回答沒有半分迷惘。
  「我知道您接下本隊護衛任務的前因後果。您——不對,是整個威尼亞斯王國的魔女,都對教會展現了慈悲與寬容。而明知道行軍的狀況如此艱難,您還是願意與我等一同前往北方。我唯一感到後悔的地方,就是自己沒有能力讓士兵們深刻地體認到您有多麼可敬。」
  吉瑪再度抬頭望向副隊長。
  「請不要搞錯了,瑞蘭德副隊長。我從小就是在憎恨魔女的心態下長大的。但是我還沒有軟弱到害怕否定過去的自己而不敢改變自我。」
  不過是狡辯而已——副隊長冷冷地這麼說道。但零似乎對吉瑪的回答十分滿意。
  「既然如此,吾心裡也有底了——這封來自惡魔的邀請,就由吾接下吧。」
  「……妳說啥?」
  我忍不住開口反問。
  「等、等一下,妳怎麼不先跟我商量啊?這不就代表我也要一起去嗎?我才不要接受什麼惡魔的邀請呢!」
  「那你要讓隊長一個人去赴約嗎?要讓那個身處於教會騎士團當中,卻不畏艱難選擇相信魔女,結果遭到同伴狠心背叛的隊長獨自犯險?」
  看到我沒辦法反駁,乖乖閉上嘴巴的樣子,零拿起手中的邀請函晃了幾下,以她矮人一截的身高「俯視」那位說不出話來的副隊長。
  「來做個交易吧,『年輕的』副隊長啊。若是吾接受了惡魔的邀請,平安救出先遣隊的話,你就乖乖閉上嘴巴,接納吾隨隊行動的事實吧。」
  「身為神之劍的教會騎士團,怎麼可能和魔女談交易。」
  「將吾送到惡魔身邊,讓你感到不安嗎?要是不將吾銬上枷鎖關進籠子裡,晚上就無法安眠,怕到會作惡夢尿床嗎?教會騎士團的信仰心看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副隊長緊閉雙唇,眉頭深鎖。雖然他應該不是那種會被零輕易挑釁成功的性格,但看來還是被戳中了痛處。
  「用你那顆血液循環不良的腦袋想一想吧,副隊長。要是吾救出了被你視為棄子的先遣隊,士兵的心肯定會偏向吾這邊喔。到時候如果你仍舊不願接納吾,那麼部隊會分裂成什麼樣子呢?要是獲得人心的吾,選擇站在隊長那邊呢?等到抵達諾克斯大教堂時,部隊又會變成什麼模樣呢?」
  剛才副隊長所說的話,被零原樣奉還回去了。
  隔了一小段時間的沉默後,副隊長才慎重其事地開口說:
  「……我不會阻止妳離開。不過,也得讓隊長接受邀請才行。考量到必須有人監視魔女是否背叛我等,若是隊長不願同行可就傷腦筋了呢。」
  「請別太看輕我了,副隊長大人。打從一開始,我就認為自己有責任要赴約。不過是接受惡魔的邀請罷了,我一點也不會感到畏懼。」
  「妳的決心令人欽佩。」
  語氣當中感受不到一絲誠意,副隊長冷冷地說完之後,轉身背對我們說:
  「我等接下來將會按照預定計畫,率領部隊前往北方。如果妳有幸能夠存活就追上來吧,到時候我會心悅誠服叫妳一聲隊長的。」




  第三章 禁書館


  1

  「啊啊——還真的把我們扔在這裡就走了,真是有夠無情。」
  望著掀起塵土遠去的教會騎士團,巴爾賽爾既無奈又怨嘆,有氣無力地喃喃自語。
  「竟然連吾心愛的破馬車也被拿走了……那可是吾花了整整七天才布置完成的完美睡眠環境耶。」
  「馬和馬車都是貴重物品,這也沒辦法。而且從副隊長的角度來看,他肯定不希望我們像英雄一樣凱旋歸來吧。」
  雖然基於溫情還是分了些糧食給我們,但說穿了就是副隊長老頭謀反成功,逼迫隊長吉瑪不得不脫離部隊。
  當然,如果吉瑪有心反抗,還是能夠留在部隊當中,但在那種狀況下,擔憂部隊陷入分裂的副隊長,就只能選擇暗殺吉瑪了。
  只要隊長被認為對部隊有害,就會被底下的人暗中幹掉。軍隊就是這麼一回事。
  「抱歉……結果還是讓兩位捲入我等的爭執之中了。」
  「其實妳不需要道歉啦。說穿了,把我牽連進來的不是妳,是這個魔女啊——對吧,魔女?」
  「嗯。吾輩之所以選擇與妳同行,是因為這麼做對吾輩有利罷了。」
  雖然我是帶著怪罪的心態這麼說的,但零卻毫不愧疚地表示同意。
  「巴爾賽爾也是——你可以不用勉強自己跟著我喔……」
  「我的人生就是用來侍奉隊長的。就算隊長不願意,我也一定會跟隨在您身邊啊。而且在惡魔領地這種令人發毛的地方,待在魔女閣下身邊才是最安全的呢。」
  嘿嘿嘿的笑了幾聲後,巴爾賽爾說出一點都不像教會騎士團成員的真心話。
  「否則,我也不會答應讓隊長離開部隊了。其實我更想就這樣直接帶著隊長返回威尼亞斯王國啊……」
  「在、在救出同袍之前,我是絕對不會逃走的……!」
  「嗯嗯,好的。也是呢,我很明白。」
  不過就算想逃回威尼亞斯,也會被禁止後退的惡魔花門擋住吧。
  我不認為光憑吉瑪和巴爾賽爾兩個人的力量,就能平安返回威尼亞斯王國,而我們兩個也沒有好心到願意送他們跑這麼遠一趟。
  「對了,零閣下。」
  吉瑪轉頭看向零。
  「突然又要勞煩您實在不好意思……不過,接下來我們該往哪走呢?邀請函上也沒有註明詳細的地點……」
  「只要循著先遣隊的馬蹄印,不就知道路了嗎?」
  「啊,對喔……」
  根據吉瑪先前所述,先遣隊的五個人全都騎著馬。
  最後只有一個人回來。換句話說,應該會有四匹馬的腳印,出現在偏離道路的方向。
  「幸好這一帶人車往來不怎麼頻繁啊。」
  我眺望著一個人影也沒有,顯得十分寂寥的原野,開了個小玩笑。
  別說什麼人車往來了,走到現在的這七天路途當中,完全沒看過任何一個活著的人。
  一路上經過的村落全都燒燬了,擁有外牆的城鎮也徹底成了廢墟。北方的居民該不會全死了吧……又或是躲去某些偏僻的地方了呢?
  不管怎麼說,放眼望去盡是令人不寒而慄的景象。
  如果仔細搜索每個城鎮裡的教堂設施,或許能夠找到一兩名倖存者,但現在沒有人力和時間做這種事。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可能有人會看見的場所,留下「請前往威尼亞斯」的留言而已。目前趕往大陸各地的教會騎士團,同樣也肩負著這樣的任務。
  整個大陸一共有七座大教堂,其中有三座位於北方。那分別是在北方主要港口的雅達克大教堂、桑奎斯北方大教堂,以及副隊長老頭他們現正前往的諾克斯大教堂。
  教會的歷史是從北方開始的。
  從被稱為祭壇的北方島嶼開始,以建立於大陸最北端的諾克斯大教堂為據點,向全世界擴張。
  這是當我們沿著道路分成左右兩邊,尋找馬蹄印痕的同時,吉瑪所述說的教會歷史。
  「惡魔聚集在教會的起始地,實在讓人覺得很諷刺啊……」
  「啊,是馬蹄印。」
  吉瑪有些落寞地如此低語,卻被巴爾賽爾的呼喊聲打斷了。
  順著他的視線,的確看到了一組往東方延伸的馬蹄印。
  我環顧周遭的景色。
  植被稀少,地勢平緩,針葉樹稀稀落落地長在平坦的地面上。遠處則是山頂蓋著白雪的連綿山脈,該怎麼說呢……有點恬靜?
  雖說是惡魔的領地,放眼望去的景色一點異常也沒——
  「……那是啥啊?」
  我指著孤零零矗立在平原中央,像是人影的物體這麼說。
  先遣隊也在半路上發現那玩意兒了吧?只見足跡是直直朝那邊而去的。
  「一動也不動的……難道是……人形看板?」
  吉瑪歪著頭這麼說。
  「為什麼會設在離道路這麼遠的地方?」
  巴爾賽爾則是皺著眉頭說道。
  我們姑且試著靠近一點後,才發現那東西擺放在比想像中更加遙遠的地方——換句話說,就是比想像中更大。
  那個看起來像人的物體,大到必須抬頭去看,而且似乎還兼具指標的功能。
  等我們靠近到能明白這些事情的距離時,也馬上就察覺這個路標是用什麼材料製作的。
  「……這塊土地的領主大人,好像很喜歡拿人體製作東西啊。」
  我冷冷地說道。
  穿著五顏六色衣服的五個人,垂直疊在一起。一根巨大的木樁從屁股穿到頭頂,將五個人穿刺在路面上。
  「趁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喔,隊長。」
  「別、別瞧不起我。這種程度我還能承受。」
  我之所以將這個視為「路標」,是因為被串在一起的每一具屍體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那個方向有什麼嗎?」
  「稍等一下。我從預備品中摸來了這一帶的地圖。」
  聽到零的疑問,巴爾賽爾攤開了地圖。
  從威尼亞斯王國出發,沿著道路走了七天——從地形上來判斷,現在應該是在奧特萊茵平原一帶吧。以山脈稜線為參考點,標出了所在位置後,再將指頭沿著人體路標指示的方向滑動,在大約四天路程的位置上找到了一個堡砦的標記。
  紋章是「燃燒的書本」——和我們收到的信紙上的紋章一樣。
  「尼……埃……朵拉……堡……?」
  我將寫在紋章底下的文字唸出來後,巴爾賽爾就突然高喊了兩聲。
  「是尼埃朵拉的『禁書館』!因為尼埃朵拉金幣更有名,所以我一時沒想到……不過提起『燃燒的書本』這種紋章,那肯定就是尼埃朵拉堡沒錯!」
  「『禁書館』?」
  聽見零的反問,巴爾賽爾臉色一下子嚴峻起來。
  「其實,這是只在部分教會人士之間流傳的事情……尼埃朵拉堡的每一代堡主,都是無可救藥的愛書狂,從全世界不停收集各種書籍。」
  什麼?——吉瑪一臉不可思議地如此反問。
  「這種事情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嗯,所以才說是『部分教會人士』才知道的事情……越是稀有的書籍,尼埃朵拉堡的堡主就越是想要拿到手。所以只要教會將某本書指定為禁書,立刻就會有使者從某處帶回一本,放進尼埃朵拉堡中保存。於是後來就有了『禁書館』的別號。」
  「那種地方居然沒有被教會燒掉啊……只要踏錯一步就會構成反叛行為了耶。」
  「你想想嘛,總有某些時候會需要調閱遭到禁止的書籍吧?可是邪惡的書籍不能收入教會的藏書當中。」
  原來如此,是必要之惡啊。
  附帶一提,書本幾乎都是透過手抄來複製的,而複製品就叫作抄本。
  商人付錢給寫出這本書的人,換取製作抄本的權力,再將抄本販售出去賺錢。
  如果書本大受歡迎,就會有來自各地的商人前來求購,甚至展開抄寫專家的爭奪戰。
  不過,如果那本書被教會注意到,認定為「值得推廣的作品」,就能利用教會所開發的印刷機產出數量驚人的抄本,推廣到全世界。
  這樣一來,寫出這本書的人就能賺到大錢,一生衣食無缺了。
  反過來說,若是被教會認定為「邪書」的話,包含原始那一本在內的所有版本都會被一併燒燬。而寫下該書的人,甚至有可能面臨死刑。
  因此,「禁書館」也就成了收藏全世界各種特殊孤本的寶庫。
  教會的人大概也捨不得燒了它吧。
  「最重要的是,尼埃朵拉堡不但坐擁富足的金礦,還有代代相傳的高純度黃金提煉技術。在這些條件下生產出的,就是尼埃朵拉金幣——正如各位所知,這是全世界價值最高的金幣。而教會總是用尼埃朵拉金幣支付款項的事情,也很有名吧?」
  是這樣嗎?零抬頭望著我。的確有聽說過呢,我向零點點頭。
  「教會對『禁書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條件,就是每年能從尼埃朵拉堡收取大量的獻金。所以教會才能使用尼埃朵拉金幣來支付。」
  「原來如此啊。」
  換句話說,「禁書館」就是個歸順於教會的金庫管理員。教會那邊應該是認為,與其將它攻陷再放個外行的堡主去管理,倒不如讓毫無反叛野心的書蟲來管理還比較安全。由於教會也想保住這個金庫,所以即使沒有充足的軍事力量,堡砦本身也不必擔心被外敵攻陷。
  「話雖如此,這可不是能夠公開談論的話題呢。畢竟通往尼埃朵拉堡的道路,在五十年以前就已經被教會封鎖了,連地圖上也找不到位置。」
  「不是就標在這邊嗎?」
  零指著地圖說。
  「這是教會騎士團保管的地圖,和市面上的地圖不一樣。不過,雖然道路遭到封鎖,但尼埃朵拉堡收集禁書的工作卻始終不曾停歇,同時也有一批又一批的商人,為了將書賣給尼埃朵拉堡而不辭勞苦找到那裡。有一種說法認為,尼埃朵拉堡的藏書量,光是禁書的部分就足以媲美教會的藏書了。
  「哦——」零看似不在意地哼了一聲,就微微加快了腳步。我一把抓起她的衣領,把人拉回來,默默把她扛在肩上。
  「你在做什麼?」
  「只是覺得現在叫妳『走慢一點』也沒有用而已。」
  「真是觀察入微呢,不愧是傭兵呀。吾覺得自己搞不好能在那個『禁書館』一窩就是上百年呢。」
  零的這番話,讓巴爾賽爾大聲笑了起來。
  「可惜的是,我覺得裡面的禁書幾乎不是能讓魔女閣下感到開心的類型呢。會被教會指定為禁書,卻又廣受歡迎的書呢,幾乎都是情色書刊呀。」
  聞言,吉瑪乾咳了幾聲。
  我轉頭一看,才發現她連耳根都紅透了,小聲地斥責巴爾賽爾:「不、不要大剌剌地講什麼情色書刊啦。」不過,零似乎還是沒有失去對「禁書館」的興趣,一直催促我快點走。
  「收藏了描繪人類慾望的禁書,這樣的堡砦卻被惡魔占為己有,甚至用來招待教會騎士團——不覺得頗有詩意嗎?那裡究竟有什麼在等待著吾輩呢——連吾也有些期待了。」

  人體路標似乎是呈等間隔設置的,每當我們快迷路時,就會以一種異樣的存在感出現在我們眼前。
  順著路標走下去,對方甚至還特地指引了水源的所在之處,可說是體貼入微到讓人有點受寵若驚。
  在平原上走了兩天,露宿一晚之後來到早上——又走了半天以後,突然發現天上飄下一點一點的白色物體。
  「……是雪嗎?」
  吉瑪脫下手套,伸手去接,再把落在指尖上的白色物體搓了搓。
  「是灰燼。」
  「好像看不到火山啊……」
  「是融礦爐喔。」
  巴爾賽爾答道。
  「據說尼埃朵拉堡用來溶解金礦的融礦爐,從來沒有熄過火呢。」
  「燃料是什麼?」
  「這我就不清楚了……也許是堡主對於書本的熱情吧。」
  說了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之後,巴爾賽爾自己一個人笑了。
  抬頭望著天空,可以看見灰燼無窮無盡地飄落下來。越往前走,情況越是嚴重,於是我們用布片掩住口鼻,在如雪花般的灰燼中又走了一整天。
  接著來到第四天。
  「……喂,看那個。」
  在灰色的景致中,出現了不知道是第幾支的人體路標——在那底下有人在等著我們。
  「是敵人嗎?」
  「不是……不過是魔女——不對,是魔法師。」
  「什麼!」
  意思是說,對方可能是「零之魔術師團」或「不完整之數字」的舊成員嗎——不管是哪一方,都不是好消息。
  零從我的肩上一躍而下,示意吉瑪和巴爾賽爾往後退。
  與此同時,我便舉起了大劍。
  巴爾賽爾拿出弓箭做足準備,吉瑪晚了一步也跟著拿起斧頭。
  零從懷裡取出邀請函,連同信封一起扔在地上。
  「吾輩應邀請而來。出席者包含教會騎士團諾克斯遠征隊長、其勤務兵巴爾賽爾,以及擔任護衛的魔女與獸人戰士。」
  「是的——我已經看到了。」
  對方回應了。
  只見掉落在地上的邀請函,自動爬到了那名魔女腳邊,接著她便伸手撿了起來。
  「館長也期待諸位客人的到訪呢——」
  館長?正當我們心裡冒出這個疑問時,巴爾賽爾就輕輕開口解釋:
  「據說尼埃朵拉堡的歷代堡主,都喜歡讓別人稱呼自己為館長。他們似乎很中意『禁書館』這個別稱……」
  「那麼……」吉瑪露出心安的笑容說:
  「意思就是堡主還活著嘍?」
  「誰知道呢……考慮到對方是如何送來邀請函的,還是別抱太高的期待吧。因為送到我們手中的邀請函上,可是印上了尼埃朵拉堡的紋章啊……」
  吉瑪不由得痛苦低吟。
  她收起笑容,從正面看向魔女。
  「我等還有任務必須去完成!但為了不辜負貴方的好意邀請,由身為隊長的我代為赴約!倘若對此感到不滿,大可直說!」
  吉瑪以堅定有力的語氣如此聲明,而那位魔女則是恭敬地彎下腰來應道:
  「感謝各位不辭辛苦,長途跋涉而來。還請叫我司書就可以了。」


  2

  如果請不世出的藝術家以人類骨骼製作一道門的話,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這道門就是給人這種感覺。
  完美保留形狀的頭蓋骨、在心臟部位鑲上紅寶石的肋骨、勾勒出藝術般曲線的脊椎骨,以及雪白的大腿骨。
  不知為何,我很想用「巧奪天工」來形容這扇將上述那些骨頭以極為複雜的方式組合在一起的門。
  只是能從這道門上感覺到十分驚人的執著——那並不是惡意,而是能讓人聯想到愛情的某種情感,確實就寄宿在這道門裡。
  仔細想想,那些人體路標也是如此。上頭的每一具屍體都沒有腐敗,還讓他們穿上了高級服飾。看起來並不像是憑藉蠻力串刺,反而更接近於昆蟲學家將昆蟲標本小心謹慎地用針固定住的印象。
  「我……我現在可以說出真心話嗎,獸人傭兵?」
  吉瑪嚥了口唾沫。我點點頭,朝著她露出一張有夠難看的笑容。
  「我的意見大概也跟妳一樣吧。一起說出來好了,隊長。」
  「啊啊——這下子我真的很想回去了。」
  我和吉瑪,再加上巴爾賽爾異口同聲地這麼說。
  零大概是覺得被我們排擠在外,直嚷著「吾也想要一起講,所以再來一次」,但這傢伙很明顯就一點也不想離開啊。
  前來迎接我們的司書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專心在滿天灰燼中前進。等司書走到門前時,那道巨大到需要抬頭看的門,就十分平順地敞開,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踏足其中的我們,隨即不由自主愣在原地。
  「混帳……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啊……!」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異常到讓巴爾賽爾忍不住罵出口的景象。
  在灰色的世界中,無數的人們來來往往。
  家家戶戶昇起炊煙,還能聽見孩子們的笑聲。有鍛造鋪打鐵的聲音,也有各種載貨馬車的車輪聲響。
  只能用和平來形容的景象,就出現在我們眼前。
  吉瑪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靜靜地往前走了幾步,便抓住司書的肩膀說: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裡有這麼多人?明明我們一路上經過的城鎮村莊,全都沒有半個人活下來啊!」
  「是館長將那些流離失所的人們聚集到這裡來的。」
  「怎麼可能,你們的行動未免太過迅速!就連教會騎士團也才剛動身沒多久……!」
  你們是怎麼辦到的?吉瑪試圖追問,但司書只是輕輕撥開她的手,便再度邁步前進。
  「只要見到館長就會明白了。來,這邊請。」
  司書再次以不帶情感的聲音,說出了似乎帶有弦外之音的話:
  「請各位放心。因為館長深愛著人類。」

  穿過左右各有一排住宅的馬路後,一座像是用箱子堆得歪歪扭扭的,形狀奇妙的高塔就出現在眼前。
  看來就是這座塔讓整個城鎮飄滿了灰燼吧。
  「那個……你們到現在還在生產金幣嗎?」
  「不。因為沒有書本可以收集了,所以繼續生產金幣也沒有意義。」
  「那你們在燒什麼?」
  「——遺體。」
  哇啊……早知道就不問了——臉上浮現這種表情的人,看來不只我一個。
  吉瑪和巴爾賽爾的表情也很複雜,默默盯著落在自己肩頭上的灰燼。
  「館長不願意讓遺體得不到埋葬,就這樣曝屍野外。所以,在我出外尋找倖存者時,也會從附近的村莊城鎮中,將遺體運回堡內火葬……」
  「那外頭的『藝術品』是怎麼回事?」
  「若是遇上狀態良好的素材,回收再利用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這個時間點上,我已經不再期待這座堡砦的館長擁有正常人的感性了。
  司書彷彿被高塔吸入一樣地踏進了塔內,並催促著我們跟上。
  緊接著進入高塔的我們,一邊拍掉堆積在身上的灰燼,一邊打量著塔裡的模樣。
  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個很普通的石造房間罷了。
  地板上鋪了紅色與青色的地毯,房間正中央是一根大柱子——或許該反過來說,是一根兼具柱子功能的煙囪。
  「……好溫暖啊。」
  呼……吉瑪輕吐一口氣。
  「那根粗壯的柱子,應該是煙囪兼暖爐吧。在北方,許多人家都會利用暖爐的煙氣幫室內加溫。但一想到裡頭的燃料是人類,就覺得有些不太舒服呢……」
  「尼埃朵拉的火,一直以來都沒有添加燃料。」
  「咦?」
  司書的話,讓巴爾賽爾傻呼呼地發出困惑的聲音。
  「尼埃朵拉堡的融礦爐在這百年以來,始終沒有投放燃料,還是持續在燃燒。所以我們並沒有拿遺體當燃料。還請各位不要誤會。」
  司書的回答讓巴爾賽爾倍感意外,隨後便輕聲說出完全感覺不到誠意的道歉。
  「哎呀,那還真是失禮了呢。我並沒有惡意……是說司書小姐對這座堡砦很熟悉的樣子,妳一直住在這裡嗎?」
  「是的……我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
  「那麼,司書閣下在世界遭到惡魔蹂躪的那一夜,也是待在這座堡砦當中嗎?請您告訴我!這裡究竟——」
  吉瑪把手放在遮住嘴巴的布上。
  卻被零抓住了手,制止了她的動作。
  「……魔女閣下?」
  「不要把臉露出來。妳長得太美了。」
  「您、您怎麼突然……!我、我才沒有那麼……」
  「吾只是陳述客觀的事實而已。這裡是惡魔的領地喔,隊長。美麗是會引來惡魔的。」
  突然被人稱讚美貌而感到害羞的吉瑪,聽到這句話後,整個人僵住了。
  說到這個,我記得十三號說過,他和惡魔締結契約時,把自己的「美貌」交易出去了。
  而我以往遇見的每一個厲害魔女也全都是大美人,至於還有待磨練的阿爾巴斯,再等個十年也會像她們一樣吧。就連身為男性的七,也有一張好臉蛋。
  換句話說,惡魔喜歡美貌。
  看到吉瑪不知所措的樣子,巴爾賽爾便幫她把蓋住嘴巴的布,提到眼睛的下緣,又用兜帽把臉孔深深遮住。
  「說話不要太大聲,因為好聽的聲音也很危險。別緊張啊,隊長。總之,得先見見這位館長再說。」
  「——這邊請。」
  在催促之下,我們沿著設在高塔內壁的石造階梯往上走。
  來到二樓之後,有一扇釘上了鉚釘的堅實木門。而這扇門也自動開啟了。
  正想觀察究竟是什麼機關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小小的黑影,從地板上竄過去。
  「——蟲子?」
  「館長。客人已經來了。」
  試圖往門裡窺探的我,聽見司書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因為沒有感覺到人的氣息,所以我就疏忽了。抬起頭來一看,那裡的確有個從頭到腳都包在破布裡的人影。
  人影——之所以只能這樣描述,是因為我分辨不出性別。
  被稱為館長的那個人趴在書桌上,周圍像牆壁一樣堆疊著大量的書。
  只見館長抬起手示意我們「稍等」,又讀到一個段落後,才靜靜地把書本闔上。
  對方把頭抬了起來,但我還是看不見長相。
  館長戴著面罩——但那並不是花費巧思製成的藝術品。只是用一條條染成全黑的皮革縫製成的面罩罷了。
  「……客人……應邀……赴約了啊……好高興……」
  隔著皮製面罩,館長發出了嘎吱嘎吱的奇妙聲音。雖然我不想把那個當成笑聲,但是更不想去假設其他的可能。
  館長一站起來,就有某些東西啪噠啪噠地掉落在地板上。
  「等等,這是開玩笑的吧……!」
  巴爾賽爾尖聲大喊,緊緊貼在身後的牆上。
  是蟲子。
  館長站起來之後,每踏出一步,便從身上掉出蟲子,隨後這些蟲子又會爬上館長的鞋子,鑽進衣服當中。
  與其說是有蟲在館長身上爬來爬去,更像是他的身體就是由蟲子所構成。而且在站起來以後,可以看見館長的身體除了手腳之外,還多長出一對手臂。
  合計三對六隻的手腳,活脫脫就是昆蟲的樣貌。
  這傢伙很明顯不是人類——也就是說,尼埃朵拉堡原本的館長已經不在人世了。
  「喂,魔女。老實說我現在快嚇死了。」
  我忍不住就向零說出了喪氣話,但零卻一如往常——
  「區區的蟲子罷了。」
  無所畏懼地開口這麼說。
  隨後,「區區蟲子」的集合體突然僵住不動,轉而看著零——應該是在看吧。總之,那張戴著面罩的臉轉向了零那邊。
  下一秒,館長整個身體崩落了一地,像海浪一樣朝著零湧去,來到她面前之後又再度變回人形靜止不動。
  距離近到零的呼吸彷彿就打在館長的皮革面罩上頭一樣。
  「啊……啊……何等……美麗啊……」
  館長的手——也就是擠滿蟲子的手套——就快要碰到零的臉頰時,我全身的血液彷彿統統凍結了。
  「不准碰!給我滾開!」
  我幾乎是在無意識的狀況下抓住零的手,將她護在身後,拔出劍來作勢威嚇。
  於是構成館長身體的蟲群便怯怯地騷動起來,一下子擴散,一下子又重新凝聚回來,一點一點往後退。
  「那是你的……啊……那個『美貌』是你的……那就……不能成為我的了……惹你生氣……好可怕……啊啊,好可惜啊……真的好可惜……」
  「你、你還真老實啊……」
  我一臉意外地這樣嘀咕,而看起來似乎有點為我緊張的零,則是輕輕嘆氣說:
  「他或許是不擅長戰鬥的惡魔吧……不過,你太不小心嘍,傭兵。以後面對惡魔時,千萬別把吾護在身後了。你會有危險的。」
  「又不是我喜歡這樣做的,剛才身體自己就動起來了……怎麼了?」
  吉瑪扯了扯我的衣服。
  因為零叮嚀她不要說話,所以才刻意不發出聲音吧。但看起來似乎是有問題要問……
  「啊——館長,不好意思。請問我可以說話嗎?」
  大概是慢慢習慣這個狀況了,巴爾賽爾察覺到吉瑪的意圖,便代為出聲。
  館長不發一語,只是把戴著面罩的臉轉向巴爾賽爾。
  「哦……原來還有……一個人啊……」
  興致缺缺地說完之後,館長就轉頭不理巴爾賽爾了
  「總覺得有點受傷啊……」
  「這也無可厚非。若是把普通的人類和魔女及墮獸人擺在一起,惡魔自然會將注意力放在後兩者身上。」
  聽見零的解釋,巴爾賽爾可憐兮兮地垂下眉梢說:
  「對我不感興趣,其實我也求之不得啦……不過我只是想請館長把那些作為客人款待的先遣隊員還給我們。還有,也希望館長能確保正在行軍中的教會騎士團的安全。畢竟我等可是應邀前來了。」
  「客人……在鎮上……給了飼料……給了配偶……一定……過得很滿意。」
  巴爾賽爾的表情頓時僵住了。
  「……飼料?還有……配偶……?」
  「赴約的……是客人……我會保護。沒有赴約的人……我沒辦法……保護。」
  「怎麼會——請您再考慮考慮!」
  「我們替那幾位提供了房間、女人和食物。而他們也都表示很滿意。如果各位希望與他們會面,自然沒有問題。但各位想必已經很累了,讓我先帶各位到房間休息吧。」
  巴爾賽爾往館長走去,卻被在一旁待命的司書擋了下來,催促我們離開房間。
  館長似乎已經對我們失去興致,又啪噠啪噠地掉著蟲子,準備走回書桌。
  「呀啊!」
  吉瑪突然發出尖叫,似乎有蟲跑進兜帽裡面了。
  她連忙脫掉兜帽,扯掉面罩,把蟲子拍掉。
  「脖、脖子被咬了——!」
  「冷靜,別說話!」
  零伸手把兜帽帶回吉瑪的頭上,摀住她的嘴巴,但已經太遲了。
  正要走回書桌的館長立刻飛奔過來。就在我暗叫不妙的時候,吉瑪的手已經被館長牢牢抓住,兜帽也被掀開來了。
  突然被蠢動的蟲子集合體抱在懷裡,吉瑪發出不成人聲的尖叫。
  「肌……肌膚的顏色……好美……是罕見的……黑色眼眸……還有黑髮……」
  黏稠的暗紅色舌頭,從皮革面罩的縫隙中探了出來,舔拭著吉瑪的臉頰。
  於是吉瑪爆發了。
  「你這個……該死的怪物啊啊啊啊!」
  伴隨著一道魄力遠勝過男人的瘋狂怒吼,吉瑪朝著館長揮下斧頭。雖然直接命中了館長的身體,銳利的戰斧卻被反彈回去,只造成一記沉重的鈍響。
  十分堅硬。
  但吉瑪並未放棄。即使第一擊彈開了,馬上又能揮出第二擊,就是兩手各拿一把重攻輕守的單手斧的好處。
  第二擊命中了館長的肩膀,漂亮地將手臂斬落。而隨著手臂一起掉到地上的蟲子,在地板上來回爬動,往四面八方逃竄。
  房間當中的氣氛一觸即發。
  我已經拔出劍了,巴爾賽爾也拿起了弓箭。
  但館長的反應卻不是憤怒或痛苦,而是開心地笑了。
  「嘻、嘰嘻嘻……啊哈……好痛、好痛……啊——這就是疼痛嗎……啊啊……褐色皮膚的女人……我很中意……我很中意。」
  在他大笑的同時,被吉瑪用斧頭砍下的手臂,也漸漸長了回來。隨後蟲子又爬回身上,轉眼間館長又恢復原狀了。
  「客人……先去休息……之後再來聊聊……有很多話題……可以聊……我好期待……我好期待。」
  我偷偷望向館長掉在地上的手臂。
  那個包著黑色甲殼,擁有好幾個關節的手臂,和昆蟲的節肢一模一樣。


  3

  在司書的帶領下,我們離開高塔,又回到了鎮上。
  雖然對方好心地在像是旅館的建築中替我們安排了房間,但房間的分配卻很奇妙,明明把零和我分在同一間,巴爾賽爾和吉瑪卻各住一間房。
  「這個房間分配究竟是誰決定的啊……?」
  在司書離開之後,我就把心中的疑問說出口,而忙著把熱水舀進木桶裡的零卻莫名奇妙地回了句:「是吾輩自己決定的。」
  「我怎麼不記得有抽過籤?」
  「你剛才對那名惡魔主張了吾的所有權,而惡魔也承認了。因此對那傢伙來說,吾和你就是一對『配偶』。但當他向隊長出手時,勤務兵並沒有表示意見呢。」
  「那只是因為他嚇壞了吧。」
  「這就表示他重視自己更甚於隊長。」
  這麼說好像也有道理啦。
  不過,巴爾賽爾本來就一個經不起打的普通人。叫他在惡魔面前挺身保護隊長,似乎太強人所難了。
  「惡魔渴望得到隊長,自然不會讓其他男人與她同住。就是這麼回事。」
  「你的意思是說,惡魔分配房間時,還從愛情這方面來考量啊?」
  「剛才他不是說過也有幫教會騎士團安排女人嗎?在他的觀念當中,人類就是『這樣子的生物』。一定要男女搭配在一起,否則就不平衡了。」
  零說著說著就把衣服全脫了,將身體泡進木桶當中。
  「傭兵,幫我刷背。」
  「為什麼要叫我做啊?」
  「不然還有誰能幫忙?」
  不對吧,妳明明可以自己動手。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嗎?
  話說這傢伙怎麼能若無其事地在我面前脫光啊?
  而我居然也能若無其事地面對這樣的零。
  這就是所謂的習以為常嗎?習慣真是可怕啊。
  「快點過來,不然水要冷了——你不是吾的『配偶』嗎?」
  在零的催促下,我嘆著氣走到她背後。
  用水把頭髮上的灰燼沖洗掉,拿起搓出肥皂泡沫的布,滑過她的背上。這時零突然抬起頭來,轉頭望著我:
  「——說到這個,現在勤務兵那邊,搞不好也分到一個女人了呢。」
  這還真是——我輕聲說著:
  「令人羨慕啊。」
  面對零完美無瑕,幾乎達到藝術境界的背部,心不在焉地悄聲說出感想後,我本來就已經溼答答的身體,突然就被零拉進木桶裡。
  倒栽蔥跌進木桶裡的我,差點要被溺死,手腳不停地掙扎。
  「噗哈……!妳在幹嘛啊!是想殺了我嗎!」
  「吾還以為你想和吾一起洗澡呢——結果竟然是在羨慕分到女人的勤務兵?雖然吾一直保密到現在,不過傭兵啊,其實吾也是個女人喔。」
  「……哦?這還是第一次聽說。」
  「覺得開心嗎?」
  「為了什麼?」
  唔,零不滿地嘟起嘴巴,舀起桶裡的熱水往我身上猛潑。
  「快住手啊,笨蛋!房間會弄濕啦!」
  「對於你自己被弄濕倒是沒有什麼意見呀……」
  「會生鏽的裝備都脫掉了,而且就算我弄濕了,妳也會幫我烘乾吧。」
  這個答案讓零的臉色變得更差了。
  「看來你真的只把吾當作一台方便的烘乾機啊……」
  「因為妳還不是只把我當作好睡的床鋪而已。」
  我不爽地回敬了她一句,零欲言又止,索性從木桶裡站了起來。
  她這次真的把我整個人都塞進桶裡了。
  大量溢出的水,把整個房間都弄得濕淋淋的,而我的衣服當然也不例外。
  「……喂。」
  我也只能悶悶地喊了這麼一聲。
  但是零對我不高興的反應視若無睹,自顧自地搓起肥皂泡沫。
  「這次換吾幫你洗了。你知道嗎?其實吾是附有清洗功能的烘乾機呢。非常便利喔。」
  「那我就是妳的床鋪兼椅子兼運輸工具了。非常便利吧?還不加把勁把我的毛皮整理乾淨。」
  既然都濕成這副德性,我也自暴自棄了。
  我在木桶中把衣服脫掉,開始用力搓洗起來。
  「——喂,魔女。」
  「嗯?」
  「那個應該是惡魔吧?」
  就是被那個自稱司書的女人稱呼為館長的昆蟲墮獸人。
  「應該沒錯。雖然不知道名字,無法得知對方是擁有何種能力的惡魔……但從惡魔花門那時所發生的事來判斷,可能擁有與人類記憶相關的能力。而那個惡魔雖然能夠操控蟲子,但那只是墮獸人本身的能力,不是惡魔自己的能力。」
  「每個惡魔只有一種能力嗎?」
  「誠然。因此魔女必須召喚出各種惡魔,才能達成自己想要的結果。像是擅長於尋人的惡魔、能將清水變成毒藥的惡魔、能夠促成戀情的惡魔——多到數不清呢。」
  「聽起來好像道具啊……」
  「除去極端危險這一點,的確如此。」
  「那麼……」我又繼續發問:
  「之前妳不是利用我的身體召喚過惡魔嗎?那傢伙的能力是什麼?」
  「是『無』。」
  我轉頭看著零
  「就是沒有能力的意思嗎?」
  「或許可以這麼說吧……不過,他是位階極高的惡魔。雖然沒有自己的能力,但能夠施展任何比自己位階更低的惡魔的能力。簡單來說,就是『能夠依樣畫葫蘆』的能力。」
  「那不就是最強的嗎?」
  「誠然。那一位的稱號是『無名的惡魔之王』——換句話說,這個惡魔並沒有讓魔女知曉他的名字。而魔女無法驅使不知道名字的惡魔。所以,其實那本來是無法受到召喚的存在呢。但就在某一天,不知出自什麼緣故,他從那邊的世界主動與吾接觸了。」
  我只能發出幾聲感嘆。
  「雖然有聽沒有懂……但這下子我明白了,妳真的很厲害啊。」
  「你能明白就好。」
  零咯咯笑了一下,把混濁的洗澡水往我頭上沖。

  †††

  零猜得沒錯。就在零和傭兵像是一對剛開始交往的戀人一樣——或者可說像是家畜與主人一樣——和樂融融地幫對方洗澡的時候,有一名少女造訪了巴爾賽爾的房間。
  他和零一樣用熱水洗淨全身,正在享受泡澡的樂趣時,突然聽到敲門聲。打開門一看,才發現有個看起來年紀大概只有巴爾賽爾一半的少女,楚楚可憐地出現在眼前。
  纖細的身軀、白皙的肌膚、惹人憐愛的雀斑,還有綁成兩個麻花辮的亞麻色秀髮。看到她保養得很好的指尖與指甲,想必家境不錯吧。雖然因為不安而有些駝背,但光從站姿就能感覺到她有著良好的教養。
  而這名少女顫抖著聲音……
  「聽……聽說您就是我的配偶。」
  如此說道。

  巴爾賽爾的腦袋一瞬間放棄了去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這位小姐,妳真的知道配偶是什麼意思嗎?」
  雖然放棄理解,但還是試著問一下。
  少女雙頰泛紅——要是這樣就好了,但其實是臉色泛青地點點頭,小小聲地說了句:「是的。」
  原來如此,看來她是真的「明白」呢。
  巴爾賽爾往門外探出身子,往左右兩邊看了看走廊的狀況,本來在想是不是有掮客跟著,但看來並非如此啊。
  「是誰叫妳來的呢?」
  「是館長……」
  「那麻煩妳轉告館長,我已經將自己奉獻給教會騎士團,立下禁慾的誓言了,所以不需要女人。就算需要,至少也找個再大十歲的對象吧。」
  「您、您對我不滿意嗎?」
  少女的眼中出現了絕望。
  「哎呀,這下可就……」巴爾賽爾連忙閉上嘴巴——有時也會遇上把禮物退還回去反而更糟的狀況呢。要是巴爾賽爾讓少女直接回去的話,這位少女的處境可能會不太妙。
  話雖如此,也不能順著館長的意圖對她下手。
  「……小姐,妳的名字是?」
  「米娜。」
  「妳從出生之後就一直住在這個城鎮嗎?」
  「是的。」
  「其他人也是?」
  米娜左右搖頭。
  「以前這裡幾乎沒有什麼人。可是,從那天晚上之後就越來越多了……是館長把大家聚集過來的。這裡本來只是個小小的堡砦,現在卻像個大城一樣。」
  哦哦——巴爾賽爾摸了摸雜亂的鬍子。
  配偶什麼的暫且不管,這個少女熟知這裡的過去。對於一無所知的他們來說,正好是個非常適合的情報來源。
  巴爾賽爾對米娜露出和善的笑容說:
  「米娜呀,要不要跟叔叔去個好地方呢?」
  「——巴爾賽爾?」
  吉瑪像冰雪般寒冷的聲音,從米娜的背後飄了過來。
  巴爾賽爾抬頭一看,才發現表情很明顯是誤解了什麼的吉瑪就站在眼前。
  吉瑪巧合到簡直像是算好時間的登場,讓巴爾賽爾頓時面無血色。
  「隊長,這是誤會。我只是想跟米娜打聽這個城鎮的情報而已,我真的是這樣想的……啊,請等一下,隊長!」
  吉瑪對巴爾賽爾的辯解充耳不聞,直接轉身就走,快步返回了自己的房間。
  大力關上房門的聲響,讓巴爾賽爾不禁縮起身子,按著額頭直傷腦筋。

  †††

  本來跟大家說好了,先各自回房間洗個熱水澡,再到零的房間集合。
  所以自己才會三兩下就洗好澡,到巴爾賽爾的房間找他一起過去,居然看到巴爾賽爾就要把那麼幼小的少女帶進自己的房間。
  眼前的景象實在令人難以接受,所以吉瑪就像逃避現實一樣逃跑了。
  茫然地站在窗邊,低頭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潮。
  這副景象,同樣也讓人難以置信。因為自從離開威尼亞斯王國後,映入眼簾的盡是死屍與廢墟。
  一路上的慘況,甚至讓自己懷疑諾克斯大教堂是否還有倖存者。但諷刺的是,這座城鎮卻讓自己找回了希望。
  然而——
  「……他們在笑。」
  聽著孩子們的笑聲,吉瑪不禁皺起眉頭。
  被強行帶走的先遣隊。
  由人體製成的路標。
  骸骨大門。
  毛骨悚然的館長——惡魔。
  把上述這些要素加在一起,照理說這座城鎮應該像是「地獄」一樣才對啊。
  可是這種孩童能縱情歡笑嬉鬧的世界,又怎麼能用地獄來形容呢?這裡有牢固的建築、柔軟的床鋪、乾淨的用水,還能洗到熱水澡——
  「——啊!」
  吉瑪將身子探出窗外。隨後飛也似的奪門而出。在此同時,她卻與正要伸手敲敲自己房門的巴爾賽爾撞在一起,身體不由得搖晃了幾下。
  「隊、隊長?妳這麼著急,到底是——」
  「是先遣隊!我要去追他們,快點跟上來!」
  厲聲留下命令後,吉瑪便衝出旅館。
  剛才吉瑪看見作為先遣隊派出的教會騎士團員——其中一人就走在路上。派去執行危險任務的那五個人,每一張臉吉瑪都清清楚楚地記在心裡。
  巴爾賽爾也立刻理解了狀況,跟在吉瑪後頭跑了出去。
  「在這邊!」
  在灰濛濛的視野中,找到了那個弓著背走路的男子背影後,吉瑪立刻放聲大喊:
  「站住!是我啊!教會騎士團的——」
  弓著背的男子,頓時直起了背脊,一臉不可置信的轉過頭來。
  對方是個矮小削瘦的年輕人,因為擅長騎馬才被選為先遣隊員。男子看見吉瑪之後,不禁瞪大雙眼,甩著綁在後腦勺像馬尾巴一般的頭髮,跑了過來。
  「吉瑪隊長!您怎麼會在這裡——」
  「那還用說,當然是來救你們的!其他人呢?」
  「大家都沒事——荷迪還好嗎?」
  先遣隊一共有五人,被帶走了四人,只回來了一人——名為荷迪。
  「他還活著,也沒有受什麼傷。現在留在本隊當中。」
  男子拍拍胸口如釋重負。
  「太好了……我唯一擔心的就是這個……不過,沒想到隊長您會親自前來救援。」
  「那還用說!將你們選為先遣隊的人是我,所以我當然有責任來救你們。」
  男子不由得微笑起來,但隨即又露出苦澀的神情。
  「……您見過館長了嗎?」
  「剛才已經見過了。我們才抵達這裡不久。」
  「這麼說來,配偶就還沒——」
  巴爾賽爾下意識地有了反應,吉瑪轉頭望著他說:
  「就是剛才那名少女?」
  「是的。那是館長送來的。因為我想也許能從她身上獲得這裡的情報,所以打算暫時將她留在身邊。」
  原來是這樣啊。吉瑪放下心中大石。同時也想起館長所說的「給了客人配偶」這番話。
  「所以,你也……?」
  「……這邊請。擋在路上實在不太好,先到『我家』一趟吧。」
  不顧吉瑪的困惑,男子轉身開始為他們帶路。
  在巴爾賽爾的催促下,吉瑪才跟著對方走去。
  從大馬路進入小巷後,就能看見兩旁建滿了三層樓高的住宅。而男子將吉瑪他們帶到了其中一間前面。
  接著——
  「親愛的!」
  一名女子出來迎接。
  吉瑪愣在原地。只見女子跑向男子,有些困惑地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
  「該不會……」吉瑪來換看了看女子和男子。
  「你……結婚了……?」
  男子點點頭,但表情看起來並不是那麼幸福洋溢。
  「館長將她送到我身邊,所以我就娶了她為妻……就在昨天而已。」
  「為什麼要做出這種蠢事!」
  「因為我沒想到會有人來救我們啊!既然如此,也只能遵從這個城鎮的規定了……那個副隊長怎麼可能為了區區四個小兵大動干戈……」
  「我才是隊長!不管副隊長是怎麼想的,我絕對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
  男子不禁睜大雙眼,隨後羞愧地低下頭。
  ——原來自己不被士兵信任到這種程度啊。
  吉瑪焦慮地啃起手套。這樣看來,其餘三人想必也娶了妻子吧。
  肯定也像這樣得到了房子,準備在這個鎮上定居了。
  「……你沒有想過要逃走嗎?」
  巴爾賽爾問道。語氣中沒有責怪對方的意思,只是純粹的疑問而已。因此男子也稍稍舒緩了緊張的情緒。
  雖然男子請吉瑪和巴爾賽爾坐下,但他們婉拒了——因為並沒有要久留的意思。
  「館長擁有看穿一切的眼睛。無論我們從哪裡來,或是想要去哪裡,他統統都知道。甚至連部隊的規模和隊長的名字,都在掌握之中。所以我沒辦法逃走,而且就算成功脫逃,被選為配偶的她也會遭受處罰。」
  「處罰是指?」
  吉瑪望向女子。
  女子眼神露怯,緊緊抓著丈夫的手臂說:
  「在這個鎮上,館長的命令是絕對的。他透過司書招來了許多人,分配工作,促成配對。要是配偶逃走的話,最後是我要負責啊!你們看到那道門了吧?只要違背館長的命令,就會成為上頭的一部分。不然,就是會被趕出這裡……」
  到時候一樣無路可逃,只能在惡魔和野獸的陰影下瑟瑟發抖,等待死亡到來。
  而待在這個鎮上,只要聽從館長的命令,就能衣食無缺,也能得到安全的保證。
  「其他三個人也是一樣。都在館長的安排下娶妻了。難得您為了救我們而冒險前來,實在很過意不去……可是我也不能拋下她自己逃走。」
  「那麼,帶著她一起離開不就好了?」
  男子搖搖頭說:
  「內人也有親朋好友。雖然時間短暫,但我也交到了朋友……我無法拋下他們,而全部帶走的話,又太危險了。一旦離開這裡,館長就無法從其他惡魔手中保護我們了。而且……隊長,我這麼說或許會讓您有些疑惑。」
  男子臉上浮現耐人尋味的笑容。
  似乎是想讓吉瑪安心,又似乎是想說服自己,就是那樣的笑容。
  「因為館長深愛著人類。」


  4

  「因為館長深愛著人類啊……司書也說過同樣的話呢。」
  在聽完吉瑪和巴爾賽爾帶回的消息之後,我不禁嘆了口氣。
  該怎麼說呢,他們似乎都被惡魔以高明的手段籠絡了。
  雖然是被強行帶走的,卻被安排了安全的居所和女人,後來也對那個女人產生了感情,所以想逃也逃不了。
  「對方也想用同樣的手段籠絡我們,所以才把這個小鬼送來,給打雜的當配偶吧。」
  「啊……」
  被不高興的我目光一掃,那個叫米娜的小鬼便端莊地低頭致意。這傢伙的膽子還滿大的嘛……不過就外觀上來說,我至少沒有館長那麼嚇人呢……
  「可是,這就奇怪了。從惡魔花門那次事件來看,吾一直以為館長的能力是與記憶有關呢……但你們打聽到的卻是『能夠看穿一切的眼睛』啊?」
  「那會不會是墮獸人的能力啊?小不點不也是會利用老鼠收集情報嗎?」
  不對。零搖搖頭。
  「吾輩從哪裡來、有什麼目的、打算前往何處。光是能與昆蟲溝通,是無法掌握到這種程度的。你覺得昆蟲就算聽見了人類說話,能夠理解其中的涵義嗎?就像老鼠她從同伴那裡得到的情報,最多也只有『帶著這種氣味的人類過來了』這種程度而已——少女啊,妳對於館長了解到什麼程度?」
  「不怎麼……了解……因為姊姊要我別太接近館長……」
  「很聰明的姊姊嘛。她現在在哪裡?」
  米娜搖搖頭。
  「姊姊總是待在堡砦之外。因為她負責的工作比較特別……」
  「工作比較特別……?」
  「就是負責召集外面的人。告訴他們外面很危險,最好來安全的堡砦這邊……」
  啊!我不禁喊出了聲。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似乎也都察覺到了,全都驚訝地望著米娜。
  「妳的姊姊——就是那位司書啊!」
  啊!這次換米娜喊出來了。
  「原來如此。各位也是被姊姊帶回來的呀。這麼說,姊姊也回到堡內嘍……?」
  「八成還在吧。畢竟吾輩也是剛才抵達這座堡砦。」
  米娜一下子笑顏逐開,忍不住站了起來。
  但隨即想起自己現在的立場,又無力地坐了回去。
  「從很久以前……在世界變成這樣以前,姊姊就一直在大陸上四處奔波。因為收集書本是她的工作。那時候,她幾乎都是好幾個月才回來一次……」
  「哦——所以她才自稱『司書』啊。那後來為何改為收集人類了?」
  「那個……是館長命令她這麼做的……雖然我擔心姊姊的安危,曾經勸她不要去,但姊姊卻說『這是我的工作』。」
  不管怎麼看,收集人類都不算是司書的工作吧……
  不過嘛,照零的說法,那個司書是一位魔法師。而有能力前往堡外的,在這座尼埃朵拉堡中,大概也只有館長和司書兩個人了吧。
  為什麼魔法師會出現在這座堡裡?又為何要替自稱館長的惡魔工作?這些目前都還是一團謎就是了……
  「我曾經說過『想陪在姊姊身邊久一點』,結果姊姊外出的時候,館長就來找我了。他對我說,只要我成為某人的配偶,產下子嗣的話,就不會再讓姊姊出遠門了……」
  「為什麼只要妳找個人結婚,司書就不用再做那份工作了?」
  「我也不清楚。可是館長都那麼說了……所以我……」
  本來看起來很冷靜的米娜,眼眶開始泛起淚水。
  啊!米娜驚呼一聲,連忙擦了擦眼角。看著稚幼的少女這個樣子,吉瑪似乎再也忍受不了,伸手將米娜抱在懷裡。
  「沒事了,不用再哭了喔。妳不需要跟自己不喜歡的人結婚。跟我們一起走吧,教會騎士團會保護妳的。只要前往威尼亞斯王國,就不用擔心惡魔的威脅了。那裡遠比這邊安全多了……」
  米娜睜大雙眼。
  「……除了尼埃朵拉堡之外,還有其他安全的場所嗎……?是真的嗎?」
  「我可以向神發誓。如果妳不喜歡這裡,就一起走吧。當然,妳的姊姊也一起。」
  米娜的表情洋溢著希望,但也只維持了一瞬間,隨即又無精打采地垂下頭去。
  「那樣是……不可能的。」
  「妳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到最後還是會被館長發現。不管我在這裡講了什麼,他都能從堡中『看見』。要是我答應你們去威尼亞斯,姊姊一定會被館長處罰。我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要是自己逃走,那麼自己所珍視的某人就會受到處罰——那個教會騎士團的人也講過一樣的話。「嗯……」零有些頭疼地摸著下巴。
  「館長深愛著人類啊……他將附近流離失所的人們聚集到堡中,確保他們的安全,然而接下來卻不准任何人離開。與其說是愛,反倒更像……」
  「像是領主與領民的感覺呢——而且還承襲了相當古老的制度。」
  巴爾賽爾的話,讓我們有的望向天花板、有的垂下肩膀、有的暗自拭淚,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黯淡的心情。
  領地的營運,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人手。
  需要負責耕田的農民,還有聚集貨幣的商人。而城池的建造和維持需要建築工,領主身邊也需要各種處理大小事的僕人,以及能夠繳納稅金的鎮民等等。
  外人若想遷入,自然是沒問題,可是要離開的話就很傷腦筋了。所以領主會用盡各種手段,將領民束縛在自己的領地當中。
  就像這座尼埃朵拉堡,將招攬來的人,全都束縛在這塊土地上一樣。
  「幸好館長並沒有虐待領民的意圖……不過既然他打算『經營領地』的話,要讓這裡的居民全部前往威尼亞斯王國——這樣的提議肯定會被他二話不說拒絕吧。」
  「應該說,還不知道他會不會放我們出堡呰呢。」
  感覺到房間裡的氣氛凝重起來,巴爾賽爾就輕輕拍拍手,站了起來。
  「好啦——我們自己在這裡想得再多,也得不出什麼結果。總之,米娜暫時先住在我的房間。反正妳也不能就這樣回家吧?」
  「啊,可是……反正全都會被館長……」
  「會被他知道對吧?既然如此妳就更不用多此一舉了。作為教會騎士團成員,我怎麼能放任米娜就這樣回去面對危險呢?我跟隊長住同一間就可以了……對吧,隊長?」
  「我從軍很多年了。跟男人住在同一間房,也不是第一天的事了。」
  吉瑪的話,讓原本緊張得發抖的米娜稍稍露出笑容。
  她緊緊抱住吉瑪的脖子,小聲地說了句:「謝謝妳」。
  「看來少女比較適合交由隊長照顧呢。把那孩子帶回勤務兵的房間去吧。好好握著她的手,陪她到睡著為止。」
  「我明白了。」
  在零的催促下,吉瑪拉著米娜的手,站了起來。兩人走出房間,腳步聲開始遠去之後,零才再次開口說:
  「不過,吾也感到有些驚訝呢。沒想到這裡的人真的都不顧彼此的感情,任憑館長的意思結合成配偶……」
  「老實說,我也覺得毛骨悚然啊。感覺就像在繁殖家畜一樣呢。」
  「家畜啊……勤務兵,這個形容可說是正中紅心呢。」
  「這個……我倒是希望不要射中紅心才好。」
  這番回答很有弓手的風格。要是當下的處境能再緩和一些,我大概就笑得出來了。
  零繼續說了下去:
  「館長深愛著人類——這應該是事實呢。館長不但細心照顧人類,還一直守護人類不受其他惡魔侵擾。也計劃將倖存的人類都聚集到堡中,讓他們進行繁殖,增加數量。」
  「數量增加了能幹嘛?拿來吃嗎?」
  「用來賞玩。就像養在魚缸裡的魚一樣。」
  「啊啊!該死,這下我明白了。」
  巴爾賽爾焦躁地大喊,忍不住猛搔頭髮說:
  「……隊長的父親很喜歡鹿。曾經說過公鹿的鹿角相當有藝術感……所以會去森林獵殺野鹿,將首級放在會客廳作為裝飾,也會吃鹿的肉。甚至在自家庭院中養鹿。對於那個惡魔來說,人類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東西吧?」
  正因為他喜歡人類,所以才會拿人類當素材來製作物品。這種觀念簡直和人類一模一樣,但是能夠感同身受反而讓我覺得更噁心了。
  「那個惡魔很明顯是在模仿『人類』。以保護的名義招攬人類前來,再以領主的名號將他們飼養在身邊,還送了邀請函過來,邀請吾輩前來做客。乍看之下似乎沒有一貫性,但假設這一切都是為了模仿『人類』這個種族的行為,就說得通了。」
  嗯……零自己點頭深表贊同自己的話之後,站了起來。
  「似乎需要找司書稍微談談呢。從妹妹的口吻中可以看出,對方似乎不是那種醉心於惡魔的魔女。作為館長的屬下,要讓她開口想必沒有那麼簡單吧……但利用妹妹的話,或許在交涉時能稍微取得優勢。」
  看見零露出魔女般的邪惡笑容,巴爾賽爾不由得提出懇求:「還請您不要使用不人道的手段喔。」
  「——啊?」
  在來到走廊的瞬間,我察覺有異而停下腳步。
  用鼻子嗅了嗅,異樣感越來越強烈。
  「怎麼了,傭兵?」
  「呃,隊長和那個小姑娘的氣味……」
  我皺起鼻頭,打開了應該有那兩個人在的房間門扉。
  「兩個人都不在……不僅如此,感覺她們根本沒有進來。」
  「你說什麼!」
  巴爾賽爾忍不住大喊,衝到旅館外頭。在滿天飄落的灰燼中,無論是人影或氣味,都從這座城鎮當中漸漸消失了。
  那兩人是出去散散心了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我們白擔心了,不過遺憾的是,這種可能性並不大。
  更重要的是,她們如果不是去散心的話,那麼我們該去的地方就只有一個。
  「——高塔。」
  大家不約而同地這麼說,並一起跑向高塔。
  然後,我們在高塔前碰見了等在那裡的司書。
  「請留步。」
  司書語氣十分強硬。
  「館長吩咐過,不能讓你們過去。」
  巴爾賽爾停了下來。
  在此同時,他也完成了彎弓搭箭的動作。
  「傭兵老哥!我來掩護你!」
  結果是叫我上啊?雖然我很想這樣抱怨——不過我也沒有蠢到叫一個弓手去當前衛啦。
  雖然對司書有些過意不去,就給妳個小小的教訓吧——希望一拳就能讓她乖乖倒下。
  然而面對從正面進攻的墮獸人,司書卻不慌不忙地將手伸到半空中。
  「克托爾•薩夫•海克特。」
  聽到咒文從她口中流瀉而出,我愕然停下腳步。
  「糟了,這傢伙——!」
  原來會用魔法!——腦中冒出這個念頭時已經太晚了,司書早已詠唱完成。
  「霹靂的殘渣啊,貫穿群聚的愚者吧。捕縛之章•第五頁——〈青衝〉!承認吧,吾名為瑪蒂亞!」
  一瞬間,青色光輝劃過空中,掠過我的身旁,直接擊中了巴爾賽爾。只見他往後彈飛了好一段距離。我連忙跑過去把他扶起來。
  「打雜的!你還好嗎!」
  「唔……啊……」
  太好了。雖然整個人麻痺了,也失去意識,但至少還有氣。
  對方之所以選擇巴爾賽爾為目標,大概是早就料到攻擊我也不會造成太大的效果吧。如果是打中我的話,雖然也會腿軟一下子,卻不會像巴爾賽爾這樣暫時失去行動能力。
  不過——
  「喂,魔女!這個女人果然是『不完整之數字』的——」
  「不,你錯了。」
  零這樣回答後,往前跨出一步。
  但是看起來並沒有交戰的意思。而那位司書——既然都如此堂堂宣言了,她應該就叫瑪蒂亞沒錯——見到零冷靜的態度,也降低了警戒。
  「司書所使用的魔法是捕縛之章•第五頁。光聽詠唱就能了解司書的造詣相當精深,但是在此土生土長的司書,每次到堡外的時間應該不至於長到以年為單位才對。也就是說,除非司書『手上有書』參考,才有可能學會魔法。」
  「手上有書……但那原本是收在威尼亞斯王國吧?」
  「誠然。而那個莎娜雷所製作的四冊《零之書抄本》——一冊由聖女保管,一冊被教會燒燬,一冊從莎娜雷手中拿回來了。那麼還有一冊呢?」
  「……啊。」
  「沒錯,就是捕縛之章的抄本。那正是莎娜雷刻意流入市面,失散的最後一冊抄本——倘若確有其事的話,被收入這座『禁書館』當中也是合情合理呢。」
  聽到零這樣說明之後,就覺得司書是「零之魔術師團」或「不完整之數字」成員的嫌疑小了很多。
  由聖女保管的治癒之章。
  遭到燒燬的狩獵之章。
  拿回手中的收穫之章。
  而流入市面的捕縛之章,原來是被生產尼埃朵拉金幣的「禁書館」高價買走了啊?
  「司書啊,吾有說錯嗎?」
  「——五年前,在聽見『魔法書』流入市面的傳聞後,我便立刻想辦法拿到手了。因為我『知道』那是真品,就算花再多錢也在所不惜。」
  「哦?」
  「——這邊請。我想您應該也想看看實物吧。」
  等等……巴爾賽爾痛苦地擠出聲音。
  「現在還管什麼書!重要的是……要把隊長……!」
  他抓著我的肩膀試圖起身,但身體還是不聽使喚。瑪蒂亞瞥了巴爾賽爾一眼,便搖了搖頭。
  「……館長從來不會傷害美麗的事物。尤其是他相當渴望能夠得到吉瑪大人,所以更會好好款待,討她歡心。」
  「妳覺得這樣講,我就能安心了嗎?」
  「館長不喜歡強人所難,喜歡採用交易的方式。所以館長會向吉瑪大人提出交易。若是吉瑪大人拒絕,那麼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
  「所謂的交易是?」
  零挑起半邊眉毛這麼問,瑪蒂亞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館長一直很想擁有自己的配偶。倘若吉瑪大人向館長提出了什麼要求,那麼館長就會提出以吉瑪大人自己為代價的交易條件吧。」




  【幕間 輕慢的代價】


  人從出生後便是罪人。
  幼童在認識小偷這個概念之前,就懂得竊取他人的物品,懂得運用暴力支配弱者。人心十分脆弱,所以才需要神的幫助。
  犯下罪過的幼童必須接受懲罰,認識規矩,學習自我犧牲、忍耐與愛。
  但是惡人——那些心靈遭到邪惡侵蝕的人,卻是為了擊敗正義而學習正義。
  坐擁衣食無虞的財富,卻處心積慮奪走貧困者的一切,手持鋒利雪亮的寶劍,卻選擇殘害手無寸鐵的弱者。
  他們對親情甚至是神的倫理都無動於衷。
  他們視人命如草芥,帶著笑容踐踏、利用他人,甚至奪去性命——彷彿這就是神賦予他們的權利一樣,如此理所當然。
  這是靈魂的汙染。
  而遭到汙染的靈魂,將會隨著血脈代代相傳。
  如同蟲子的小孩也是蟲子。
  野獸的父母同樣也是野獸一樣。
  於是,他們學會了。
  學會了如何將充滿汙穢的醜陋靈魂,以花言巧語加以包裝的方法。
  正如同那個假扮成騎士的野獸的女兒——吉瑪一樣。
  或是像那個運用詭計潛入教會騎士團的魔女一樣。
  如今,整個世界充滿了惡魔,許多無辜民眾面對死亡,並深陷於絕望的深淵中,期盼神的救贖到來。
  他們想必會歡欣鼓舞地迎接吧。那來自於惡者的虛假救濟。
  到了那一天,惡者將成為救世主,世界將化為真實的地獄——自己又怎麼能坐視不管呢?瑞蘭德•譚卡早有覺悟了,縱使放逐由教會騎士團長選出的隊長,會使自己背上反賊的汙名,也得完成自己應盡的使命。
  啊啊——統領七大守護神,深愛世人而慈悲為懷的神啊。
  「使我得以守護民眾吧。使我得以看穿邪惡吧。使我得以擊敗敵人吧。獻上此身、此命、此魂,使我成為揮舞神之劍的勇者吧。」
  神似乎聽見了瑞蘭德的祈禱,一連好幾天的行軍過程都順利無比。
  順暢到讓人忘了惡魔支配了北方大地的事實——甚至讓人不禁幻想,或許能就這樣平安無事抵達諾克斯大教堂。
  可是,神總在人產生輕慢時給予試煉。
  延伸成一條長蛇的隊伍——排在最後面的人一個個消失了。當瑞蘭德發現時,已經失去了數十名士兵。
  心知事情不單純的瑞蘭德,立刻制定了對策,將隊列分成兩組,互相監視排在隊伍尾端的同伴。
  結果,他們發現了一件事。
  所有被害者都是自己主動離開隊伍,搖搖晃晃地被引誘到森林去的。
  這讓瑞蘭德十分驚愕。
  原來在惡魔的花門那時候,奪走教會騎士團成員性命的可怕惡魔誘惑,並不是只有在花門那裡才會出現。
  於是瑞蘭德立即嚴令士兵「聽見來自背後的呼喚聲,絕對不能開口回應」。
  他發現自己下達的命令,就和放逐出隊伍的魔女說的話一樣,心中湧起一股苦澀——但是已經別無他法了。
  可是效果依舊不彰。
  惡魔的誘惑不分晝夜、不分時間地點,不停引誘著人類。幾天前,又發生了一個遭到誘惑的士兵,殺害了五人之後自殺的事情。
  眼見人員一點一點減少,於是大家自發性地拿起了魔女在要通過惡魔花門那時候製作的繩子。彷彿成了所有人的心靈支柱一般。
  這是信仰心的敗北。
  怎麼能依賴魔女的力量!面對如此憤慨的瑞蘭德,部下露出怯懦的眼神問道:
  「那麼,您能夠保護我們嗎?」
  在遠征部隊當中,也有許多從事搬運或伙食的非戰鬥人員。
  「副隊長的信仰心,能夠保護我們不受惡魔之力的影響嗎?光靠我們自己的信仰心,看來是不足以保護自己了。」
  為什麼要放逐魔女呢?這樣的竊竊私語沒有花上多少時間,就傳進瑞蘭德的耳裡了。就是因為他有自信能保護大家,當時才會選擇這麼做。可是相較於拿出有效對策的魔女,副隊長卻完全束手無策。
  他已經分不清這是惡魔的耳語,還是來自部下的嘆息了。
  他唯一能夠確定的事情,就是這些疑問和疑慮最大的來源,既不是惡魔,也不是那些部下,而是瑞蘭德自己的心。




  第四章 惡魔的交易


  1

  說是要帶我們去書庫,瑪蒂亞就領著我們來到堡砦的地下。因為巴爾賽爾無法行走自如,只好由我扛著他下去。
  「為什麼我非得扛著一個大叔走路啊……」
  「我也不想被一個毛皮會熱死人的墮獸人扛著走啊。而且我明明是要去找隊長的……」
  好痛!巴爾賽爾痛呼一聲後閉上嘴巴。因為麻痺的關係身體不聽使喚,卻還在被我扛著走的狀況下硬要講話,才會咬到舌頭。
  不過嘛,因為世界毀滅造成局勢混亂,使我們不得不放棄尋找的《零之書抄本》,竟然就以這種方式找到了。
  「在這邊。」
  樓梯的終點是一扇古樸的木製門扉,上頭有著以暗紅色的墨水繪製的魔法陣。
  「……驅除惡魔之用啊。」
  零望著門扉喃喃道,瑪蒂亞也點點頭說:
  「這是初代館長成功召喚惡魔時所留下的東西。」
  我聽著瑪蒂亞若無其事的回答,隨意地「哦——」了一聲點點頭,又遲了一拍才終於理解這是什麼意思。原來是尼埃朵拉堡的初代館長將惡魔——
  「召喚到這個世界啊啊啊?」
  「那果然不是在這次騷動中召喚出來的惡魔呢。」
  相對於我的驚愕,零卻一副不出所料的樣子。
  「妳早就發現了嗎!」
  「倘若是最近才受到召喚的話,他不可能對這個場所如此熟悉,而這座堡砦也留下太多惡魔的痕跡——惡魔存在於這片土地上少說也要數十年,甚至上百年才有可能。」
  「上百年啊……」
  雖然零的話令人難以置信,但瑪蒂亞卻加以肯定。
  「我是在這座堡砦出生長大的。父親曾對我說過,早在他出生之前,那個惡魔便已待在這座堡呰裡了……而直到尼埃朵拉堡的家主後裔死絕為止,每一代的家主都會被他賦予『綜觀世界之眼』。代價就是必須將古今往來的所有書籍奉獻給惡魔——這就是初代館長與那個惡魔締結的契約。」
  瑪蒂亞把門打開。
  映入眼簾的全是書、書、書。
  直達天花板的書架,以貫穿房間的煙囪為中心,螺旋狀向上層層環繞,就像一座用書架構成的迷宮。
  我驚訝到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零則是發出欣喜的歡呼。
  「太棒了!這就是『禁書館』啊!」
  「這裡只是三分之一的藏量而已。只有價值夠高的書籍能夠像這樣陳列在書架上,其餘的書籍則是堆放在更底下的書庫中。」
  零快步奔向書架,隨手拿起眼前的一本書,迅速翻閱起來。
  接著又轉頭看著我說:
  「好棒喔,傭兵!這是指導讀者如何監禁美女再百般凌辱的教學書呢!」
  「現在立刻把那本糟糕的書給我放回書架!」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禁書館』裡的藏書幾乎都是情色書刊嘛。」
  巴爾賽爾不屑地說著。我將他放了下來,靠在牆邊。
  瑪蒂亞無可奈何地抿了抿嘴,瞪著癱坐在地板上的巴爾賽爾說:
  「這是以訛傳訛。我承認這裡藏有許多猥褻的書籍,但同樣也有許多藝術性很高的禁書,只是因為『遭到教會批判』這樣的理由才被視為禁書罷了。比方說這本書——」
  瑪蒂亞隨意掃過書架,抽出一本書。
  「這是在講主教閣下使用惡魔的力量拯救民眾的故事。成書時間在兩百年以上,據說作者遭到火刑處決,但由於內容描寫太過詳盡,當初甚至一度傳說書中寫的都是事實。」
  「整個書庫裡的書妳都讀過了嗎?」
  「是的,因為我是司書。而書本的位置也全都在我的腦海裡。《零之書抄本》就位於中央的桌上。」
  在瑪蒂亞的帶領下,我們朝著廣大書庫的中央前進。因為巴爾賽爾說了不用管他,就把他留在入口處了。
  我四處張望,看著延伸到天花板的書架,除了像個傻子一樣嘴巴合不攏,我也做不出其他反應了。藏書量想必不只一兩萬吧。就算一天讀一本,感覺時間也不夠用啊。
  螺旋狀書架的中心,是成六角型排列的書架,只留下一個僅能供人通行的缺口,正好形成了一個像是小房間的空間。
  中央有一張桌子,放著翻到一半的《零之書抄本》。零沒有詢問過瑪蒂亞,便逕自翻閱起來。
  「這的確是《零之書抄本》呢。」
  說完之後,零稍微放心地吐了口氣。
  「這個書庫是堡內唯一不在館長監視之下的聖域。就算是使用館長的力量,也無法看見書庫當中的狀況。」
  「『綜觀世界之眼』啊——」
  零將目光從《零之書抄本》轉移到瑪蒂亞身上。
  「那麼……妳究竟了解多少內情,又打算從吾身上得到什麼呢?省去那些不必要的試探吧,司書——不,或許該叫妳『館長』才對?」
  我完全聽不懂零到底在說什麼。
  可是瑪蒂亞在聽見零的這番話之後,第一次表現出動搖的反應。
  「……您為什麼會知道?」
  對於瑪蒂亞的問題,零泰然自若地回答:
  「剛才妳自己不是說過了嗎?妳說,契約賦予了歷代家主『綜觀世界之眼』。而在剛見面時,妳也曾經說過自己『看見了』吾輩。因此答案只有一個,妳就是尼埃朵拉堡現在的主人。」
  暫時愣在原地聽著零解釋緣由的瑪蒂亞,大概是覺得自己有點傻而輕輕笑了出來,第一次在我們面前取下兜帽。
  ——和想像中不一樣,那是一張極為平凡的臉。
  土土的蒜頭鼻,配上似乎睡眼惺忪的瞇瞇眼。用最正面的方式去形容的話,就是長了一張「平易近人的臉」,但她渾身散發的憂鬱氣息,卻將那平易近人的感覺硬生生抹滅了。
  「實在慚愧……即使零大人沒有『綜觀世界之眼』,卻還是看穿了一切呢。抱歉,先前沒有明說,我是瑪蒂亞•尼埃朵拉——在上代館長死於世界毀滅之中的現在,我便是尼埃朵拉堡的第五代館長。」
  「話雖如此……」瑪蒂亞苦笑起來。
  「現在在這個堡中自封為館長的,卻是那個惡魔呢……」
  「說給吾聽吧。」
  零一屁股坐在書桌上。
  「說說那環繞在尼埃朵拉堡、惡魔與妳之間的故事吧——感覺會比讀書更加有趣呢。」

  瑪蒂亞的故事,簡略來說大概是這樣的。
  尼埃朵拉堡的初代館長成功召喚惡魔,大約是在一百年前左右的事。
  當時年過四十的初代館長,耗費了全部的人生在收集古今往來的書籍。而在這些書當中,也有不少與魔術相關的書籍。
  初代館長把這些書全部看完了,終於得到一項結論,那就是若想更有效率地收集書籍,就得借助惡魔的力量。
  初代館長渴望得到的力量是「綜觀世界之眼」——換句話說,就是能找到失傳孤本下落的能力。
  相對的,回應了召喚的惡魔所要求的東西,就是知識。
  惡魔很想了解「人類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而「書本」這個媒介正好符合惡魔的需求。
  於是館長專心收集書本,惡魔則是專心閱讀收集來的書本。
  接著,尼埃朵拉堡便以驚人的速度,展開了收集書本的工作。
  與惡魔訂下契約的初代館長,活過了極為悠長的歲數。由於活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後來便卸下家主的位子,窩進書庫當中以館長自居。
  根據後來的紀錄,館長甚至活到了百歲高齡。但令人感傷的是,無論館長對於書本的狂熱有多麼強烈,身上所擁有的魔力卻不太多。
  那些偉大的魔女——包括零也是——大多數都憑藉著魔力,維持肉體的青春,而館長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身體日益衰老。就在壽命將盡時,便指定了家族中最熱愛看書的青年擔任第二代館長。
  二代館長也是個熱衷的收藏家,是個書蟲。與惡魔之間關係和諧,於是書庫裡的書也越來越多。
  話雖如此,二代館長卻不像初代館長那麼長命。因為他原本就沒什麼魔術師的天賦,再加上與惡魔締結契約的人是初代館長。所以只繼承了義務與能力的二代館長,在兼任家主的狀況下,像個正常人一樣衰老而死。
  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尼埃朵拉堡的主人開始沿襲「館長」這個稱號。
  但在第三代時發生了問題。
  三代館長一共生了三個小孩,其中兩人對書本愛不釋手。
  但只有長男不喜歡看書。
  從小他就對讀書沒有興趣,也對惡魔敬而遠之。總是擔心萬一被教會發現,家族就得邁向滅亡。
  但他卻熱愛金錢。
  雖然討厭書本和惡魔,但他渴望掌控金礦。
  利慾薰心的長男殺死了兄弟、殺死了雙親,將他們扔進用來熔解金礦的融礦爐。
  於是,那張與惡魔締結的契約,就自動由殺害家人的人渣繼承了。

  「之所以傳出『禁書館』都收藏猥褻書籍的傳言,也是因為第四代只收集那種書。」
  等等——我忍不住插嘴說:
  「……既然第四代是那個人渣,而第五代是妳,也就是說……」
  「我明白您的意思。」
  瑪蒂亞深深嘆氣。
  「那個人渣正是我的父親——也是讓我成為惡魔奴隸的元凶。」
  在憤恨不平地如此坦白後,瑪蒂亞又繼續說了下去。

  原本就對書本沒有任何興趣的四代館長,希望能一勞永逸地讓自己從收集書本的義務中解放出來。
  但遺憾的是,由於契約者是初代館長,而契約內容是「直到後裔死絕為止」契約都得繼續執行。不是魔術師的四代館長,也不知道該如何終止與惡魔之間的契約。
  於是,他盯上了自己的女兒。
  當時長女才十歲,次女則是剛出生的小寶寶。
  長女一直很受祖父,也就是第三代館長的疼愛,每天都穿梭在書庫當中,是個很典型的尼埃朵拉堡成員。
  看著女兒為了祖父突然死去而終日哀傷不已,四代館長悄悄在她耳邊低語:
  「我讓妳去負責爺爺的工作吧。妳不是也很喜歡書嗎?」
  他就這樣把館長的職責丟給女兒,自己獨享家主身分帶來的利益。
  但在享受的同時,心中也湧起一股不安。
  得到惡魔之力的女兒,在長大成人後會不會向自己復仇呢——會不會像自己殺了父親與手足一樣,自己也被她所殺呢?
  因此,四代館長向惡魔提出了契約變更的要求。

  『我把女兒送給你當作僕從。你就隨意使喚她去收集你想要的書本吧。作為交換條件,你要幫我監視女兒,絕對不能讓她傷害我。』

  但諷刺的是,四代館長在「那位大人」——也就是零的師傅——所引發的毀滅世界儀式中喪命了。由於他帶著大量尼埃朵拉金幣出外遊山玩水,也因此脫離了棲息在領地的惡魔所能庇蔭的範圍。
  「父親死去的那一晚,惡魔便開始自稱為館長了。他說要靠自己的力量守護領地——不受其他惡魔的侵擾。」
  就像她說的一樣,尼埃朵拉的惡魔劃下了大片的範圍,向其他惡魔主張這是自己的領地。凡是位階低於館長的惡魔,都無法進入這片領地。
  「那現在妳要怎麼收集書本?世界已經毀滅了一半,道路也都不再安全了,想必也沒辦法繼續收集書本了吧?」
  「關於這個……」瑪蒂亞皺起眉頭繼續說:
  「……初代館長和惡魔交換的契約代價是『知識』。在無法收集新書的現在,就只能透過收集『人類』來獲得新的知識了。畢竟書也是由人類所寫出來的……要是違反契約的話,我也會遭到消滅。一旦我不在了,契約就會自動由妹妹繼承。」
  「喔喔,就是那個叫做米娜的小姐啊。」
  聽見這個名字,瑪蒂亞的表情也稍稍和緩下來。
  「是的……她是我的寶物。之前當我得知她被許給別人當作配偶時,簡直都要昏倒了,不過幸好碰上了各位呢。我——」
  瑪蒂亞面容一正,望著零說:
  「我想拯救妹妹。想讓她逃離惡魔的咒縛……我希望這樣的契約,能夠在我身上終結。打從發現《零之書抄本》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看著那本書的作者,零大人的一舉一動。我始終相信,您一定就是拯救妹妹的那個人。」
  「拯救……妳是想要我們幹掉那個惡魔嗎?」
  「各位能夠辦到嗎?」
  面對瑪蒂亞迫不及待的詢問,零露出險峻的表情說:
  「館長的能力是『綜觀世界之眼』——妳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這點嗎?」
  「是的。因為我也擁有相同的能力……」
  「那個能力使用起來是什麼感覺?隨時都能看見任何東西嗎?」
  「不,我只能看見自己想看的目標……只要看向遠方,就無法看見近處的東西。但是館長能在同一時間觀察整個世界。只有在埋頭苦讀的時候,才會對外界狀況一無所知……」
  「惡魔的名字是?」
  聽見零的詢問,瑪蒂亞疑惑地眨眨眼回道:
  「惡魔也有名字嗎?」
  怎麼可能?——零愕然地繼續追問:
  「難道……妳不知道嗎?在驅使惡魔的時候,掌握名字是多麼重要的事情!既然初代館長成功召喚了惡魔,想必也留下了一些魔術相關的書籍吧?」
  「那些書……全都被惡魔燒掉了。應該是書中記載了對他不利的知識,所以才不願意讓我閱讀。只要他列出書名,命令我從書庫裡取出來交給他,身為僕從的我也只能乖乖照辦。所以,我第一次接觸到的魔術相關書籍就是《零之書抄本》……而關於這件事,惡魔似乎也默許了……」
  「毫無破綻可言啊……可是這樣一來,書庫裡設下驅魔封印也沒有任何意義吧。能否自由出入對惡魔來說,其實沒有多大差別。」
  這麼說好像也是。
  書庫裡的藏書本來就是為了惡魔收集的,就算讓惡魔能夠自由出入也沒什麼問題才是。
  而在瑪蒂亞成為僕從後更是如此,這個封印根本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意義。
  「那個惡魔沒有叫妳把封印破壞掉嗎?」
  「的確是有,但缺乏魔術知識的我沒有能力將其毀去。因此,我得將惡魔中意的書本從這裡運出去,送往惡魔的房間。」
  零再次環顧整個空間。
  接著——
  「……原來如此。確實毫無破綻呢。」
  語氣中似乎有些佩服地如此低喃。
  「只要掌握名字,就能確定能力。如此一來,要將惡魔無力化也不是不可能。但最重要的是,館長是個『除了觀察之外什麼都辦不到的惡魔』。」
  「那又怎樣——」
  話才說到一半,我就恍然大悟了。如果館長的能力僅限於「觀看」的話——那麼在惡魔花門那邊,引誘教會騎士團進入森林加以殺害的,又是誰呢?
  「難道……還有其他的……!」
  「就是這麼回事呢,傭兵。向教會騎士團出手的惡魔不只一隻。不僅如此,倘若館長之前一直盡力保護教會騎士團的話,等到離開了館長能力所及的範圍——教會騎士團可能會全軍覆沒。」
  「這……這是在開玩笑吧!他們總共有一萬多人耶!」
  「在惡魔眼中,人數多寡真的很重要嗎?只要吾還留在這裡,教會騎士團便處於沒有魔女守護的狀態。是吾太大意了……早該想到有兩隻惡魔的可能性啊……!司書啊,妳一直都知道這件事嗎?」
  瑪蒂亞點點頭。
  「因此館長才會一直期盼教會騎士團能夠全員到訪。驅使昆蟲、設立花門的人都是館長,但全都是為了讓各位能平安抵達自己的領地,才這麼做的……而看見教會騎士團迷失在森林時,他也透過發光的蝴蝶將他們引導回本隊。」
  發光的蝴蝶?我正想反問,卻突然想起副隊長老頭平安歸來時的事情。

  ——可是就在那時候,出現了散發光輝的蝴蝶,將我引導到副隊長身邊。

  ——神認可了瑞蘭德副隊長。

  那時候——教會騎士團的人的確為了這個騷動不已啊……
  「什麼神的奇蹟啊,根本就是來自惡魔的引導嘛!」
  「教會騎士團那些人,肯定無法接受吧……」
  聽見我的大喊,零也無可奈何地按著額頭這麼說。而瑪蒂亞也無奈地附和道:
  「是啊……畢竟對方是教會騎士團,就算開誠布公地向他們說明館長的事情,也無法取得認同吧,所以我才將先遣隊那幾位先生扣下,希望以人質威脅他們過來……沒想到只有隊長作為代表前來,其餘的部隊卻選擇繼續進軍呢。」
  「關於這一點我也深有同感……現在要怎麼辦,魔女?」
  「還能怎麼辦……只能盡速趕回去了。」
  「那就要把堡砦裡的人丟著不管了?」
  零為難地皺起眉頭,思索了一會兒。
  接著——
  「啊!」便喊了一聲抬起頭來。
  但隨後又長嘆地「啊——」了一聲,表情顯得有些困難。
  「幹嘛擺出這種臉?」
  「吾的確是想到了一個辦法……」
  「有辦法就說啊。」
  「但勤務兵恐怕會強力反對吧。就連一向自詡為冷酷魔女的吾,也覺得有些抗拒呢。」
  「那聽起來還真是可怕啊。害我越來越有興趣了。」
  在我的催促下,零嘆了口氣之後,望向瑪蒂亞說:
  「司書啊。妳說館長想要和隊長進行交易吧?要是隊長提出請求的話,代價就是付出隊長自己,沒錯吧?」
  「嗯,是這樣沒錯……」
  「那麼若是請求他解放整個堡砦的居民呢?」
  瑪蒂亞聞言大驚失色。
  就連我也在一瞬間忘了要呼吸。
  「……妳是說,要隊長成為那個怪物的配偶嗎?」
  「就是這麼回事。只要犧牲隊長一人,就能拯救堡呰內所有人。」
  「原來如此……這還真是……就連我這個沒血沒淚的傭兵,也稍微有點抗拒啊。」
  對吧?零露出微妙的表情看著我。
  「但無論如何,為了教會騎士團的安危,吾輩都得盡速離開這個堡砦。到時候不是選擇捨棄整個堡砦的居民,就是選擇拋下隊長,把所有人帶走了。」
  「這怎麼行!至少請您將舍妹帶走吧!請您帶她前往威尼亞斯好嗎……!」
  「這才是最大的問題。吾擔心就算犧牲隊長,館長也不會放棄妳們姊妹。甚至有可能放棄隊長,只留下妳們。」
  「為什麼!」
  「妳知道惡魔回歸地獄的條件嗎?」
  瑪蒂亞點點頭。
  「雙……雙方達成共識,或是完成契約,不然就是惡魔死亡。」
  「誠然。但若是殺死館長,就會有其他惡魔入侵這片土地。雖然只要吾在就不會有事,但若要保護堡砦的全體居民返回威尼亞斯,教會騎士團就會全軍覆滅。」
  啊啊,這樣啊——我也點點頭。
  「所以只能選擇不殺死館長?」
  「誠然。但只要館長還想留在這個世界,就不可能達成契約完成的共識。不僅如此,館長很明顯在擔心繼承契約的血脈會不會斷絕。所以館長為了製造新的繼承者,才會急著讓妳的妹妹生下繼承者吧。」
  館長之所以不替瑪蒂亞找個配偶,也是因為生產這件事伴隨著死亡的可能吧。就算她順利懷上子嗣,最後也會有一段時間無法按照契約出外收集人類。一旦違反契約,瑪蒂亞就得面臨被消滅的命運。就算契約自動轉移到米娜身上,也會因為她沒有能力招攬外人回來,同樣遭到消滅。
  換句話說,站在館長的角度來看,現在負責履行契約的瑪蒂亞,以及肩負繁衍子孫任務的米娜,兩者都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說……我們束手無策了嗎?」
  「不,吾還有對策。只是需要賭一把……」
  「賭一把……?」
  要試試看嗎?——零這麼問我。
  「這是暗算有著『綜觀世界之眼』惡魔的豪賭——而賭注則是教會騎士團的一萬數千條人命。」
  瑪蒂亞不由得臉色發青。
  「要拯救米娜……必須賭上教會騎士團?」
  「要是吾將妹妹帶走,惡魔不可能不發現吧?就算吾輩成功逃脫,對方肯定會將矛頭轉向教會騎士團作為報復。」
  「喂,等一下啊,魔女。這樣聽起來一點也不划算啊。」
  賭上教會騎士團所有人的性命,就為了瑪蒂亞的妹妹一個人的自由。就算是賭博,賠率未免也太低了。
  「當然,吾並不是善人,不會參與那種只有自己虧本的賭局。在這場賭博中,獲勝的話吾自然也有好處可拿。」
  「什麼好處?」
  零不懷好意地笑了。
  接著才將計畫娓娓道來。


  2

  「……請容我稍微考慮一下。」
  聽完零所講述的作戰計畫後,瑪蒂亞不敢立刻下決定。
  因為館長深愛著人類,也對外貌惹人憐愛的米娜十分中意。所以只要自己還沒死,或許還有辦法找到不讓米娜受苦,又能解決問題的辦法。
  從她的反應就知道,零所提出的作戰就是「如果真的成功那可就走運了」的感覺。
  我們姑且還是把作戰內容告訴巴爾賽爾了,不過若要實行這項作戰,得先把吉瑪交到館長手上才行。所以想也知道,巴爾賽爾怎麼可能笑著接受這種計畫。
  話雖如此。
  「最後做出決定的人是隊長。」
  聽到零這麼說,我也不得不承認確是這樣沒錯。
  總之,現在必須先和吉瑪會合。還得盡快告訴她北方遠征隊陷入危機的消息。
  「——啊。」
  在我們爬上樓梯回到高塔的大廳後,就發現吉瑪的背影了。
  這意外的發展讓我不禁喊出聲,吉瑪也緩緩轉過身來。
  她的表情莫名僵硬。大概是直到剛才為止都和那隻大怪蟲兩人獨處的緣故吧,這也無可厚非。可是,她見到我們之後,情緒卻還是一樣緊繃。
  簡直像是在提防著我們一樣。
  但巴爾賽爾完全無視吉瑪的戒備,跑了過去,把她整個人抱在懷裡。
  「隊長!太好了,您突然不見,害我好擔心……!」
  吉瑪毫無反應。
  只是待在巴爾賽爾的懷抱中,默默地望著我。
  那雙眼睛,讓我全身毛皮直豎——我知道那是什麼眼神。
  露骨的憎惡。
  那不是以往她所懷抱的嫌惡感能夠比擬的程度,而是近乎於殺意的感情。
  「……隊長?」
  這下似乎就連巴爾賽爾也沒辦法忽略這種不對勁的感覺了,他稍微放開吉瑪,仔細觀察她的神情。
  吉瑪緩緩開口:
  「據說這裡的惡魔……擁有『綜觀世界之眼』。」
  我輕輕搖晃尾巴。
  大概是從惡魔本人那裡聽來的吧。似乎不用多花功夫和她分享情報了,不過照這氣氛看來,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呢。
  「惡魔對我說,他待在這座堡砦中,見證了這百年來的一切歷史。上至威尼亞斯王國的動向,下至一位默默無名農夫的一生……或是偉大魔術師的死亡……在那當中,最讓他感興趣的是——」
  這時,她深呼吸了一下。
  「父親遭到墮獸人殺害,後來女兒加入了教會騎士團的故事。」
  聞言,巴爾賽爾倒抽了一口氣。
  「有趣的是,那位女孩的遭遇真的和我好像……你們想聽嗎?」
  「隊長。我不知道那個惡魔對您說了什麼,但那些……」
  「都是謊話?」
  巴爾賽爾的雙手,在無意識之下放開了吉瑪的肩膀。
  「啊啊……一定是謊話吧。說你殺了我的父親這種事,一定是謊話。說你唆使那邊的墮獸人痛下殺手這種事……一定不是真的。」
  「……!」
  「那麼,我父親殺了你的家人……也是謊話嗎?」
  巴爾賽爾的表情變了。
  他怎麼樣也說不出「這是謊話」。
  「回答不出七大守護神分別是誰的孩童,就會被父親切掉手指這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呢?表示自己對魔女的情報一無所知的女人,就被父親用針線縫住嘴巴的事情呢?」
  「隊長!我……」
  「給我閉嘴,巴爾賽爾!我不想再聽到你說的任何一句話了!」
  吉瑪雙唇不停顫抖,短促的吐息中帶有哽咽。吉瑪用力啃著手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十五年前……你的妻子……被我父親侵犯了吧?肚子裡的孩子流產了,妻子也因此喪命。結果還被父親加以嘲笑對吧!你以為這種事情真的能夠瞞我一輩子嗎?不知多少次……我已經不知聽見多少次了。好多品格高尚的騎士,都在私底下悄悄對我說過父親的各種醜聞。但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覺得是為什麼?因為我相信你啊!是你讓我相信,我的父親不是那種像惡魔一樣的男人啊!」
  仔細想想,按照吉瑪的性格,惡魔的話語應該動搖不了她的意志才對。
  騙人的,才沒有這種事。巴爾賽爾絕對不會騙我——她應該會像這樣當面駁斥惡魔才對。可是,她沒辦法。
  因為這全都是事實。
  至少,巴爾賽爾在委託我去殺人時,是這麼說的。
  他帶著彷彿憎恨整個世界的昏暗眼神告訴我,如果是為了殺死那個男人,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背叛神。還說他一直在等待復仇的機會,而現在就是大好良機。
  老實說,當我知道巴爾賽爾正在擔任吉瑪的勤務兵時,還以為他也打算對女兒復仇。
  沒錯,就像是——
  「你殺了我的父親,而之所以回到我身邊……則是因為我也是你的復仇對象吧?」
  現在的吉瑪所深信不疑的猜想一樣。
  「你一直在監視我對吧?你也和瑞蘭德副隊長一樣,認為我的靈魂就和父親一樣汙穢對吧!所以你才會總是對我這麼嚴格。從來不讓我自己做決定,一直支配著我的意志!真是愚蠢啊……!我——」
  吉瑪舉起拳頭,無力地搥打巴爾賽爾的胸膛。
  「我是那麼仰慕你……!因為只有你才會關心我,但我卻完全不知道你在恨我!你想必一直覺得很愉快吧?看著自己所憎恨的男人的女兒仰慕著自己,搖著尾巴討歡心的模樣!」
  隔了數秒沉默後,吉瑪緊咬下唇,低下頭去。
  巴爾賽爾並未做出任何辯解,就像個人偶一樣佇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吉瑪擦去眼角的淚珠,抬頭挺胸,試圖保住自己身為隊長的威嚴。
  「恭喜你,巴爾賽爾。監視我的工作到今天就結束了。我已經和惡魔做了交易。只要我留在這裡,成為那個惡魔的妻子,堡呰內的人就能得到解放。而惡魔也保證了在通過領地時的安全問題。」
  「——您說什麼!」
  比起被問到是不是殺了他父親時,顯得更加動搖的巴爾賽爾如此反問,吉瑪只是露出笨拙的笑容說:
  「反正教會騎士團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也沒有人期盼我回去。至少讓我成為一個殉教者吧。就像父親死後被當成殉教者一樣。」
  說完以後,吉瑪拿起戰斧,割下綁成麻花辮的側髮。將髮辮塞進巴爾賽爾手中後,轉過身去。
  「這是我最後的請求。請把這個埋在我的墓裡。等到大家平安踏上威尼亞斯的土地後,我就會自殺。畢竟教會騎士團的隊長成為惡魔的妻子,可是前所未有的醜聞呢。」
  「不可以啊,隊長!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能交由隊長您一個人決定……!」
  「那不然要交給誰決定!你嗎?」
  巴爾賽爾捉住吉瑪的手,卻被她用力甩開。
  「由你來命令我『成為惡魔的妻子』嗎?告訴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讓我陶醉於自我犧牲的精神,然後就會心甘情願接受你的提案吧?反正結果都一樣,我都得留在這裡。」
  「我反對。拋下隊長自己逃走這種事,我做不到!」
  吉瑪反唇相譏道:
  「這比起十五年來一直擔任仇人女兒的勤務兵要簡單多了吧?還是說,我成了殉教者會讓你感到不舒服嗎?其實你更想看到我在教會騎士團孤立無援,慘遭部下從背後刺殺的狼狽模樣嗎?」
  「隊長!」
  巴爾賽爾的怒吼,讓吉瑪一瞬間露出膽怯的神色。
  但她隨即搖搖頭,將心中的膽怯甩去。
  「……趁天亮之前,召集堡內所有人出發吧——魔女閣下。」
  「嗯?」
  「教會騎士團就拜託您了。根據館長所述,另外還有一隻惡魔在。要是不快點回去,他們很可能會移動到館長能夠影響的範圍之外。」
  「似乎真是如此呢。吾正想去通知妳必須盡快返回的事情再離開。」
  望著若無其事如此回答的零,吉瑪突然微微一笑。
  「……我這輩子只做過一個正確的決定,就是相信妳呢。」
  吉瑪最後瞥了我一眼,不發一語地甩開巴爾賽爾,踏上登塔的樓梯。而在更高一點的地方,有一大群來回爬動的蟲子正在等待著吉瑪。
  「這樣一來,巴爾賽爾(你)也能稍微替我感到驕傲了吧?」
  留下這句話以後,吉瑪像是被蟲子大軍吞沒一樣,消失在高塔的上層。
  在此同時,天花板上傳來一陣竊笑。
  上面有什麼——
  「哇啊,有夠噁心的!」
  我忍不住大叫,全身毛皮直豎。
  只見天花板上堆了一層厚厚的蟲子。正想說那些蟲子會不會一坨一坨掉下來的時候,卻在一瞬間化為人形。
  剛才惡魔似乎就是和大量的蟲子一起躲在天花板上,觀察著我們的樣子。
  惡魔站在通往高塔上層的樓梯,不讓我們通過,用四隻手鼓著掌,嘎嘎笑了起來。
  「選擇了……她選擇了……這樣一來,那個就是我的配偶了……嘻嘻,啊哈哈……」
  「——你做了個不怎麼划算的交易呢。」
  看著開心拍手的惡魔,零也開口了。
  「想要配偶的話,從堡內的女人當中挑選不也可以嗎?隊長的確相當美麗,但價值有這麼高嗎?」
  「……愛……需要……理由嗎?」
  「……哦?沒想到竟會從惡魔口中聽見『愛』這個字呀。」
  「其他的人類……還能收集到……那個只有一個……那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我想要那個。最想要的就是那個——離開吧。已經……不需要……客人了……司書。」
  被點到名後,瑪蒂亞往前踏出一步。
  「辦個……慶祝宴會……去肉舖……一趟……」
  「那麼我立刻遣人去——」
  「妳去。」
  咦?——瑪蒂亞不禁再確認一遍。
  「要讓配偶品嚐……特別的肉……最棒的肉……妳……親自去……」


  3

  由於瑪蒂亞沒來由地臉色發青,拔腿衝向肉舖的關係,我們只好自己回去旅館。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
  因為吉瑪自行做了決定,也導致我們強行進入了作戰計畫的第一步。
  還不知道瑪蒂亞願不願意賭這一把,到時還得看她的選擇來調整計畫。不過,其實直接捨棄吉瑪和米娜才是最簡單,也是最安全的做法。
  「打雜的,你打算怎麼辦?」
  「你是指什麼?」
  「當然是問你打算坐視不管嗎?你不是反對把隊長留在這裡?」
  「啊,這個嘛……畢竟是隊長自己的決定,」
  吉瑪自己決定成為惡魔的妻子,巴爾賽爾試圖阻止還是被她拒絕了。我本來以為他會因此意志消沉的,沒想到他卻輕輕笑著回答我說:
  「所以我也只能遵從了。」
  「也是啦,畢竟不想讓她知道的,都被她知道了。事到如今在一起也只會尷尬吧。」
  「果然會這麼想啊?」
  「我們一個是隊長的殺父仇人,一個是主謀者耶。怎麼可能還有辦法和平共處啊?你自己也不是打從心底對那位隊長發誓效忠的吧?」
  「——她曾經埋葬過一隻貓。」
  巴爾賽爾突然迸出一句摸不著頭緒的話,我用疑問的眼神低頭望著他。
  「一開始啊,我的確是想殺她。殺了她父親之後,我扮成一個忠心耿耿的勤務兵回到宅邸假意要傳達死訊。結果啊,我看見滿身是傷的隊長,在庭院裡哭著把貓埋起來……那是被鎮上的壞孩子拿棒子敲死的。隊長雖然為了保護貓而和對方打架,卻還是救不了牠。」
  「這還真是一樁美談啊。」
  「對吧?我實在無法忍受那孩子最後變成像她父親一樣的人渣。所以才決定要嚴格教育她。隊長的父親奪走了我的妻兒,但我也奪走了隊長的父親。當時,我一度以為這就是神的旨意……但現在想想,那不過是為了替自己找個活下去的理由罷了。」
  「……換言之,你並不憎恨隊長?」
  面對零率直的疑問,巴爾賽爾聳聳肩。
  「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以前,看見隊長踩螞蟻玩的時候,我就用鞭子打了她一頓,關在地下室一整晚。那不過是每個小孩子都玩過的殘忍遊戲而已,可是一看到隊長這麼做,我心裡就有一股無名火。想著她明明對貓展現了博愛,為何卻動手虐殺螞蟻……」
  巴爾賽爾用手撥弄著自己細細的麻花辮——不久前吉瑪也綁了個一樣的款式,但如今已經不在了。
  「結果,從很久以前開始,隊長就養成了觀察我臉色的習慣。我非常討厭她這樣。後來也教導過她,這世上沒有哪個貴族會看僕從臉色辦事的。」
  「拿著鞭子教她嗎?」
  巴爾賽爾露出苦笑。
  「雖然用了如此扭曲的教育方針,但隊長還是如我所願,成了個一心嚮往正義的人。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絕不容許有人在自己眼前遭到迫害。」
  「不願犧牲一人換取千人性命。無論千或一都要拯救。」
  零方才所說的話,來自於先前吉瑪與威尼亞斯國王爆發衝突時發表的演說。
  『為了守護千人而不惜犧牲一人,那麼將來也有可能為了拯救萬人而犧牲千人。我絕不原諒有任何掌權者,不把可能遭到捨棄的一人當人看。』
  「吾很喜歡那段演說喔。無視效率,只能以純真來形容的理想論——把這種想法灌輸給隊長的人,是你嗎?」
  「不是。真要說起來,我是屬於那種可以只為了一人,而犧牲一萬人性命的人喔。」
  「……真巧呢。」
  零輕輕一笑。
  「吾也能為了傭兵毀滅全世界。」
  我悄悄握緊拳頭,睽違已久地在零的頭上揍了一拳。
  「吾、吾太大意了……!」
  「給我看看時機和場合再說話啊。這傢伙姑且也算是教會騎士團成員。」
  「說姑且也太……算了,我的確是教會騎士團的一員。」
  摸了摸疼痛的頭頂,零氣呼呼地哼了一聲。
  「勤務兵啊,那就請你當個像樣的教會騎士團員,指揮遭到囚禁的先遣隊員,將堡內的居民聚集起來吧。到天亮已經沒多少時間了。啊,差點忘了——」
  只見零走了幾步,又轉身快步返回。
  「忘了《零之書抄本》呢。吾去拿回來,順便趁出發前好好享受讀書的樂趣。傭兵,你自己先回旅館吧。」
  「好啦好啦……隨妳高興。」
  目送零迫不及待沿原路返回的背影離去之後,我抬頭望著高聳入雲的高塔。
  「喔——……好高好高。」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這和一年前為了救出零而攀爬的斷崖絕壁比起來,其實不算什麼。可供攀爬的施力點也比較多。
  所以嘛——

  憑我的身手應該沒問題吧。

  †††

  照著惡魔的命令,瑪蒂亞一路跑到了肉舖。
  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肉舖的小屋之後,她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有沒有誰在!」
  瑪蒂亞的聲音因為恐懼和焦慮而顫抖。
  沒有等多久,就看見店主從後頭走出來——手上還拿著滲血的麻袋。
  隨後便將袋子扔給瑪蒂亞。
  「我接到館長的通知了。把這個拿走吧。」
  入手的麻袋感覺很沉。瑪蒂亞巍巍顫顫地,把用皮繩緊緊拴住的袋口打開。
  「啊……啊啊……啊……!」
  裡面有一條手臂。
  白皙而柔嫩的人類手臂。
  從大小來看,應該是屬於女性的手。是還沒有發育完全的少女的手臂。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啊啊,米娜!妳怎麼會……!」
  瑪蒂亞撲向肉舖老闆。
  「那孩子在哪裡?她在哪裡!」
  而肉舖老闆則是用下巴比了比店鋪後頭。
  瑪蒂亞將袋子抱在胸前,衝進了後頭的房間。
  她早有心理準備,總有一天會碰上這種事。
  打從魔女宣言要毀滅世界的那一天——打從尼埃朵拉堡的惡魔自稱館長的那一夜開始,館長就會吃人肉了。
  館長能夠操控昆蟲。
  他從附近的城鎮村莊,像是螞蟻搬運食物一樣,讓蟲子運來了大量屍體,一一堆放在肉舖當中。
  而理所當然的,隨著時間流逝,屍體也會腐爛。
  死在北方大地的屍體,幾乎都是在同一天死去的民眾。所以這段時間以來,瑪蒂亞一直強忍著恐懼,聽著館長叨唸著「好想要新鮮的肉啊」的呢喃。
  她忍不住心想,總有一天這個惡魔一定會動手屠殺活人,放在餐桌上享用。
  「米娜!」
  「——姊姊!」
  一衝進房間,呼喚心愛的妹妹的名字之後,就聽見了一聲活力充沛的回應。
  米娜就坐在床上。
  懷裡抱著一本書,開心地望著瑪蒂亞——她是用雙手抱著書。
  瑪蒂亞渾身頓時失去了力氣。
  「米娜……妳怎麼會在這裡……我還以為……」
  還以為是館長命令肉舖老闆把米娜的手切下來了。瑪蒂亞把懷中裝有手臂的袋子放在地上,衝到米娜身旁,將她緊緊抱住。
  「我不是告訴過妳,不可以靠近肉舖嗎?」
  「對不起。可是……館長跟我說,待在這裡就可以見到姊姊。」
  「是館長他……」
  問到一半,瑪蒂亞突然明白了對方的意圖,下意識地緊咬下唇。
  這是館長的警告。
  雖然不會殺死米娜,但要是瑪蒂亞圖謀不軌,就不能保證米娜會完好無缺了。不會致命的懲罰方式要多少有多少。
  館長是個狡猾的惡魔。
  他並沒有愚蠢到不曉得故意邀請強大的零進入堡內的瑪蒂亞,究竟打著什麼盤算。
  不過,館長失算了。
  「姊姊……?妳怎麼了?」
  聽見米娜不安的聲音,瑪蒂亞讓自己惶惶不安的表情緩和下來。
  「沒事。跟我來吧……去挑一本新的書。今晚妳可以在書庫睡覺喔。」
  「真的嗎!」
  「真的……今天晚上啊,堡呰裡的大家都要搬走了。到時候會很吵,所以只有今天晚上特別允許妳這樣喔。」
  太好了!米娜發出歡呼。
  熱愛看書的米娜,非常喜歡那座書庫。可是一旦進入書庫當中,就會受到封魔結界的影響,讓「綜觀世界之眼」無法發揮作用。
  經常離開堡砦外出的瑪蒂亞,希望米娜至少不要脫離自己的視線之外,所以一直不允許她隨意進出書庫。
  可是,今晚瑪蒂亞卻將米娜安置在那個房間。
  館長想必也不會有任何疑問吧。畢竟才剛經歷了這麼可怕的威脅,瑪蒂亞會想將米娜帶到書庫當中,也是理所當然的。
  要是館長沒有威脅她就好了。
  這樣一來,瑪蒂亞就會默默地目送零他們離開。
  從以前到現在,館長從未主動傷害人類。他比瑪蒂亞的親生父親更冷靜而理性,所以在瑪蒂亞心中,曾經在某種程度上對他有些尊敬。
  所以當瑪蒂亞被問到願不願意為了拯救米娜,而有犧牲教會騎士團及堡內所有人的覺悟時,她不由得感到迷惘,煩惱了起來。
  可是現在瑪蒂亞下定決心了。
  那個試圖支配人類的館長。
  那個開始啃食人類的館長。
  那個動手威脅人類的館長。
  他對於米娜來說,已經不再是個無害的存在了。

  為了保護妹妹一個人,就算要犧牲千人,瑪蒂亞也在所不惜。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8-13 22:23 编辑



  第五章 所謂的「交配」


  1

  高塔的上層,設有城主夫人的房間。
  被帶進這間滿是奢華裝飾品的房間後,那些擺放在床上的各式禮服,吉瑪只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了。
  畢竟是和惡魔待在同一座堡砦中,她暫時還不想脫下身上的鎧甲。
  她靠在窗邊看向外頭。才發現那些遭到囚禁的人,在滿天飄落的灰燼當中,正著手準備離開堡砦。
  負責指揮的是巴爾賽爾。而那些原本堅持要留在堡砦的教會騎士團先遣隊員,也幹勁十足地協助民眾整隊,引導前進的方向。
  「……巴爾賽爾。」
  吉瑪輕聲低喃。而巴爾賽爾似乎聽見了這道不可能聽見的聲音,轉頭望向高塔。
  她嚇了一跳,連忙從窗邊往後退了數步。
  隨著這個動作,她突然感覺自己好像踩碎了什麼東西,腳底下響起「啪嘰」一聲乾硬的聲響。吉瑪低頭一看,才發現是一隻頭被自己踩扁的蟲子,腳抽搐了幾下後死掉了。
  「嗚……哇……!」
  蟲子的入侵,代表惡魔靠近了。
  吉瑪想也不想就往後跳去,隨即看見房門開了個小縫,一大群蟲子蜂擁而入。
  用破布、皮革面罩、鞋子和手套把全身包得密不通風的惡魔,就像是被蟲子搬運進來一樣,進入了房間當中。
  由於對方曾被吉瑪砍下一條手臂,照理說應該具有固定的實體才對。可是他總是像這樣淹沒在蟲海中,看起來反而像是個型態不定的生物。
  「——怎麼……不換……衣服……?」
  看見被扔在床上的禮服後,惡魔如此低語。
  「我不需要那種衣服。」
  「……美麗的女人……穿上……美麗的衣服……很開心……」
  「我說了我不需要!」
  吉瑪提高警戒,伸手抓起斧頭。但惡魔連看都不看,逕自走到床前。兩手拿起禮服晃了晃,想讓吉瑪看清楚。
  「如果妳不喜歡……我還有……很多不同的……不喜歡這顏色……?還是……款式?」
  「給我滾出去。在他們安全抵達威尼亞斯之前,不准靠近我。」
  看見吉瑪表現出強烈的拒絕之意,惡魔就放開了手上的禮服。
  以絲綢織成的禮服,在蟲子的眼中是一頓大餐。大量的蟲子一擁而上,將價值連城的禮服瞬間啃成一團爛布。
  「不需要……啊啊……需求啊……這樣啊……啊哈,啊哈哈……」
  「有什麼好笑的!」
  「——我懂了,我明白了……我想到了。」
  吉瑪的背上突然傳出撕裂的聲音。她還來不及反應,鎧甲就緩緩滑落到地上了。
  「什——!」
  在她滿心不解的時候,連手腳上的護具也脫落了。這時她才驚覺,原來是皮製的扣具被蟲子啃掉的關係。
  鎧甲底下的襯衣是棉製的,而那也被群聚到吉瑪身上的昆蟲大軍啃得亂七八糟。
  「不……不要!滾開!快住手!還不快住手!」
  吉瑪拚命掃掉身上的蟲子、踩死地下的蟲子,但其數量卻不見減少。不但甚衣被蟲子奪走,就連貼身內衣也被啃食殆盡,吉瑪最後只能縮起身子蹲在地上。
  當蟲海終於退去時,吉瑪身上只剩下鞋子和手套,以及幾縷碎布而已。
  看著縮成一團,試圖遮掩肌膚的吉瑪,惡魔笑了笑,把禮服丟了過來。
  「這下子就……有需要了。晚餐,馬上就好……我好期待,好期待。」
  滿足地說完之後,惡魔帶著大量蟲子離開了房間。
  被獨自留在房間的吉瑪,用力揪著對方扔過來的禮服,怒不可遏地甩了出去。
  吉瑪就像小孩子一樣,抱著膝蓋啃著手套,按捺哭泣的衝動,前後搖晃著身體。
  「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
  明明是自己決定留下的。
  但並不是她想要留下,而是因為這是個正確的選擇。
  最重要的是,根本沒有人在意吉瑪的死活。
  以副隊長為首的教會騎士團成員們,看到吉瑪就會想到她父親,對她敬而遠之——始終都對她敬而遠之。
  就連從小陪在吉瑪身邊,一直很照顧她的巴爾賽爾也——不對,其實那個男人才是打從心底冷眼看待她的人。
  每當聽到別人對自己說「妳的父親是個人渣」時,吉瑪總是會跑到巴爾賽爾身邊,央求他再講一遍父親的豐功偉業。
  父親是個溫柔的人——至少在吉瑪面前是這樣的。僅存於童年回憶中的父親,臉上總是帶著溫柔的笑容,兩手抱著一堆禮物回來看她。
  所以她才會深信不疑。相信父親是個高尚的騎士。
  無論聽見多麼惡毒的傳聞,她都深信那只是誤解。只要自己堅持做個高尚的騎士,總有一天一定能消除大家對父親的誤解。
  父親殺了巴爾賽爾的家人——不知道是哪個愚昧之徒散播如此惡俗的謠言,讓吉瑪一直都感到憤憤不平。
  巴爾賽爾怎麼可能為了養育仇人的女兒,犧牲奉獻到這種地步呢?
  沒想到,全都是真的。
  ——他連一點辯解的意思都沒有。
  面對滔滔不絕的責問,卻完全沒有反駁,只是默默承受吉瑪怒火的巴爾賽爾,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她緩緩搖頭,站了起來。
  撿起掉在地上的禮服後,茫然若失地喃喃自語。
  「……乾脆不要穿算了。」
  與其為了惡魔打扮,倒不如這樣還比較能留下尊嚴——
  但一想到要是在堡砦的人抵達威尼亞斯之前,自己先死於肺炎的話可就不好笑了,她還是自暴自棄地把禮服穿起來。

  隔天一早,堡砦中的民眾開始通過骸骨大門,朝向威尼亞斯王國前進。
  吉瑪穿著惡魔給她的禮服,一直目送到最後一人通過大門,背影漸漸消失在灰色雨幕中為止。
  「……『啊啊——還真的把我們扔在這裡就走了,真是有夠無情』。」
  吉瑪順口就說出了上次巴爾賽爾望著把他們扔下不管,自行進軍的教會騎士團時所說的話。
  「打擾了,夫人。我替您送了餐點過來。」
  在敲門聲響起後,一道人影迅速地進入了室內。
  沒想到還有人留下的吉瑪,先是嚇了一跳,接著才發現原來是司書。
  不可思議的是,明知道對方是惡魔的僕從,但是發現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別人——而且是個女性,還留在堡內的事情,也讓她的心靈稍稍獲得喘息。
  察覺到自己的情緒變化,吉瑪連忙甩甩頭。
  「是……司書啊。妳怎麼沒走?」
  「因為我是館長的僕從。」
  「可是我跟他說好了,要解放所有人才對……」
  「我是自己主動留下的——您完全沒有休息嗎?」
  把盛有食物的銀盤放在桌上後,司書留意到了沒有一絲紊亂的床鋪。
  「因為昨天的晚餐太可怕了……眼睜睜看著一團蟲子在啃食人類的手臂,就算是我也睡不著呢。」
  「嗯……我了解。因為您晚餐也沒什麼吃,所以我替您多帶了些早餐過來——我幫您打開窗戶喔。」
  司書走到床邊,將床頭的窗戶完全打開。
  「灰燼會跑進來喔。」
  「門窗緊閉的話,空氣會不流通呢。我幫您蓋上一層布就好……」
  說著說著,司書就把一張染成鮮紅色的薄絹布掛在窗戶上。
  「真漂亮啊。」
  「因為館長喜歡紅色。」
  吉瑪一時語塞。
  一想到之後要在這個房間,以妻子的身分迎接那個惡魔的到來,渾身就起雞皮疙瘩。
  「請問……這問題或許有點怪……那個惡魔……呃……能像人類一樣,做那種事嗎?」
  「什麼?」
  「沒、沒事!真的沒事,請妳忘了吧。」
  慌慌張張地撤回了問題,吉瑪又再次站回窗邊。
  把問題問出口之後,不但沒有讓自己堅定決心,反而越來越不安了。
  雖然很想讓司書多陪自己一會兒,但她在掛好布幕後,就立刻離開房間了。
  吉瑪斜眼看著送來的食物,卻一點食欲也沒用。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了在營地裡吃過的,由墮獸人所烹煮的那碗湯。


  2

  惡魔的心情非常好。
  尼埃朵拉一族當中,從來沒有出過美女。就算發現了美女,也早就是別人的妻子了。窺伺他人的妻子可是「違反人類禮儀」的行為啊。
  米娜雖然長得不錯,但也只是在家族中長得比較好看的程度罷了。
  相較之下,那個女人又是如何呢?
  雖然美貌不及銀髮的魔女,但除此之外,她確實是這座堡砦中最美麗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那身褐色肌膚很誘人。
  搖曳著恐懼與嫌惡的黑色眼眸很誘人。
  不願發出尖叫而牢牢緊閉的雙唇很誘人。
  每次想起她為了掩飾恐懼而揮下的那一斧所帶來的衝擊,就令他無法自拔。
  這種感情,一定就是人類口中的愛吧。普遍出現於各種書籍當中,那種名為愛的神祕感情究竟是什麼?惡魔覺得自己終於掌握了答案。
  為了一個女人,甘願放棄其餘的一切。這不叫愛又能叫什麼呢?
  今晚,自己就要得到了。
  惡魔驅散了爬在身上的蟲子,脫去破布,取下面罩。
  顯露在外的身體,全身都覆滿了黑色的甲殼。
  長著觸角的頭部,有兩顆圓滾滾的巨大眼睛。大顎從中間一分為二,一張開嘴就能看見長長的舌頭像蛇一樣,從鋸齒狀的牙齒之間滑出來。
  頸部的甲殼以蛇腹形重疊成鎧甲的模樣,而甲殼到了胸膛則變得更顯強健堅實。
  相反的,從肩膀及側腹伸出的兩對共四條手臂,卻十分瘦弱,而手上沒有手指,只有幾根鉤爪。所以如果不借助蟲的幫忙,他甚至沒辦法翻書。
  腰部纖細到和胸部完全不合襯,而從腰部往下延伸的雙腿,關節的結構完全裸露在外,就像提線人偶一樣。
  「……醜陋。」
  不屑地罵了一句後,惡魔從衣櫃中取出一套衣服。
  那是初代館長為了這個表現出對人類生活感興趣的惡魔,特別準備的衣服。
  他們的關係就是好到這種程度。
  初代館長對待惡魔,就像對待老朋友一樣。雖然初代館長堅持不讓自己進入書庫,但不管自己想要什麼書,都能夠拿到。
  光是這樣惡魔就能滿足了。
  惡魔的眼睛能夠觀測世上發生的一切現象。雖然聽不到聲音,但是腦中隨時都能接收到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做了什麼事的影像。
  雖然看得見,卻唯獨不能了解「為什麼會發生」。
  而館長總是樂意回答自己的疑問。
  每當自己有疑問時,館長就會拿出能夠解答的書給自己看。
  明明很希望館長能再活久一點,可是人類的軀體太過脆弱、太弱小了——像是三代館長,還沒有活多久就被四代館長殺了。
  但是那個四代館長,卻比自己所殺的三代館長更短命。
  雖然契約會隨著血脈繼承下去,但在惡魔的心目中,真正的契約者——也就是「館長」,其實只有初代館長一個人而已。
  能夠回答惡魔的「為什麼」的人,在這百年來也僅有初代館長而已。
  所以惡魔一直試圖去理解初代館長的想法。因為館長深愛著人類,所以惡魔也努力嘗試去愛上人類。
  ——縱使惡魔不知道愛這種感情是什麼,還是努力去嘗試。
  惡魔穿上了掩飾腿部扭曲線條的長褲,配上可以伸出四條手臂的西裝背心,還有長度及腰的寬鬆上衣。
  雖然是一身流行於百年之前的落伍服裝,但穿上去之後,好歹有了點人樣。在特別的時刻穿上特別的服裝,是「人類的禮儀」。根據惡魔所累積的知識,與配偶共度的初夜肯定是個特別的日子。
  一張開嘴,大顎便朝著左右大大的張開,從中吐出的長長舌頭像是另一個生物一般連忙爬了出來。這是對惡魔來說的笑容。
  一早,看著堡砦人去樓空的模樣。中午,好好吃了一頓新鮮的肉。
  耐心等到夜晚降臨才符合「人類的禮儀」——不過,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在漫天飄落的灰燼當中,夕陽像是著了火一樣染紅天空。
  惡魔乘上召喚來的蟲子大軍,爬上樓梯,朝著吉瑪的房間前進。
  緩緩推開緊閉的房門——惡魔終於與新娘面對面了。
  但來自於配偶的滔天殺意,讓惡魔不解地歪過頭。
  「這是……在……做什麼……?」
  「不准靠近我——我之前明明就警告訴過你了。」
  惡魔從蟲子上走了下來,雙腳踏在地板上。他才往前踏出一步,就看見吉瑪更用力地握緊斧頭。
  「要是……我……死了……傷腦筋的……是……你們喔。」
  聽見惡魔這麼說,吉瑪將斧頭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眼見再靠近下去,對方就會動手自殺,惡魔的腳步停頓了一瞬間。
  「……要是……妳死掉的話……就違反……契約。我會把……堡砦的人……帶回來……也不會……繼續保護……教會騎士團。」
  吉瑪的表情顯得苦澀而扭曲。
  雙手頓時沒了力氣,斧頭在沉重的聲響下摔落地面。
  「……再給我多一點時間……我——」
  「不行。」
  惡魔拒絕了吉瑪的哀求。
  他又往前踏出一步,吉瑪便從喉中擠出了哀號。
  「不……不要……求求你……」
  「不行。」
  惡魔再也無法忍耐,一把扛起吉瑪的身體,扔在床上。鉤爪撕裂衣服,陷進吉瑪的肌膚之中,劃出傷痕。自傷口溢出的鮮血在褐色肌膚上流淌,如涓涓細流般繞過胸前的山谷,經過側腹,最後染紅了床單。
  惡魔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舐鮮血。從舌尖感受到的滋味、氣味,以及黏膩誘人的觸感,讓潛藏於體內的種種慾望膨脹壯大。
  好想就這麼大口啃食柔嫩的人肉,吸乾每一滴鮮血。
  就在這時候——

  「——『掌握萬里的千眼哨衛』!」

  惡魔頓時停住了動作。
  剛才,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
  那個明明不該有人知道的真名。
  將鉤爪抵在吉瑪的脖子上,惡魔緩緩回頭。
  「請你離她遠一點。這是第五代館長所下的命令。」
  惡魔的僕從——尼埃朵拉堡的第五代館長,就站在敞開的房門後面。
  「……妳從哪裡……得知這個名字?」
  魔術相關的書本都全數燒燬了。初代館長的筆記也被自己從頭到尾仔細檢閱過,一旦發現哪一頁記載了關於自己的資料,就會當場撕下吃掉。
  在這座堡砦中,照理說應該沒有留下任何能夠顯示自己名字的東西。這是怎麼回事?
  「……初代館長把一切都留在施加了驅魔結界的書庫當中。」
  「不可能!」
  惡魔放開吉瑪,瞬間衝到瑪蒂亞眼前。
  「妳是僕從……沒有能力忤逆我……這裡沒有任何一本書記載了……我的名字……!」
  「你錯了,館長。那座書庫本身就是一本書。資料全都寫在『書架』上了。」
  惡魔聞言,目瞪口呆。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是誰規定書本一定要做成能夠攜帶的大小?在紙張尚未發明的年代,書本是石板,也是壁畫。
  初代館長早就預料到自己所召喚的惡魔有可能失控,會從契約者手中奪走魔術的知識,讓契約者成為自己的傀儡。
  因此,才提前準備好一本沒有魔術知識的人絕對無法破壞的「書」。
  完全被對方玩弄在指掌間。
  惡魔心神大亂,他終於發現了這個事實。耳邊似乎能感覺到初代館長的吐息——那個曾經聰慧而美麗的年老女性的吐息。
  「你在笑什麼……」
  「——這樣……就結束了?」
  「……咦?」
  「知道了……我的名字……感到很自豪?不過就是名字……罷了……妳只是僕從……不是魔女。妳改變不了什麼……一切,都不會改變……」
  倘若對手是那位初代館長,肯定還有後手。
  像個狡猾的魔女,針對身為惡魔的自己所準備的下一招,究竟是什麼呢——初代館長到底替自己準備了什麼大禮,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啊。
  「……妳……在看什麼?」
  瑪蒂亞並未回答。
  只是忘我地凝視著惡魔的背後。
  惡魔的身影變得扭曲。
  窗戶上的紅色薄絹正隨風晃蕩。
  而縮成一團的吉瑪,居然就漂浮在窗邊的半空中。這令人無法置信的景象,讓惡魔忍不住將上半身往前湊了一點,想要看得更仔細。
  但是他什麼也沒看到。
  「這……該……不會是——」
  這時——
  「哦哦,這傢伙真的『看不到』耶。魔女的護身符真是了不起啊。」
  虛空中傳出一道聲音。
  有人在那裡。
  雖然不見蹤影,但肯定有人抱著吉瑪站在那裡。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
  惡魔喘著粗氣。
  「是那個女人的配偶……!那個銀髮魔女的……!」
  惡魔的名字被人知道,也就代表著力量失效。
  「掌握萬里的千眼哨衛」。
  他的能力是「綜觀世界之眼」。倘若名字被擁有強大力量的魔女所掌握,事先製作好相應的護身符,惡魔就無法看見配戴的對象。
  「抱歉啊,館長老兄。雖然這樣說有點馬後炮,不過這次還真是『一切都按照計畫進行』呢。你啊,完全被魔女當笨蛋耍了。」

  計畫?發問的人是吉瑪。「之後再跟妳解釋。」隱形人這樣回答後又繼續說了下去:
  「雖然我很同情你,但很不巧的,我只是個被僱來跑腿的而已,沒辦法違背那個魔女的命令呢——事情就是這樣,隊長就還給我們了喔。」
  「等……!」
  只見吉瑪的手腕綁上了一根銀色髮絲,就突然從惡魔眼中消失無蹤了。
  接著就傳來從窗外往下飛躍的陣陣腳步聲,漸漸遠去。於是惡魔伸手抓住瑪蒂亞說:
  「什麼時候開始的!從什麼時候……!」
  「打從一開始就是了,館長。零大人進入書庫的那一刻,便找出館長的名字了。只要掌握了名字,『綜觀世界之眼』對零大人就起不了作用。之後只要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先讓堡內的民眾獲得自由,最後再偷偷地把吉瑪大人帶走——這就是我們的計畫。」
  這時,瑪蒂亞開心地咯咯笑了起來。
  「不過因為你是個下流又貪婪的傢伙,所以我們想偷偷來——也沒辦法了呢。要是我不出來拖延時間的話,現在吉瑪大人別說是成為館長的配偶,搞不好會變成今天的晚餐呢。幸好還來得及阻止你。」
  瑪蒂亞說完後,爽朗一笑。
  那張笑容,一瞬間似乎與初代館長的容貌重合在一起。這讓惡魔忍不住將身體向後仰。
  「逃走的人不是只有吉瑪大人而已喔。因為我還留在這裡,你就放鬆警戒了吧?你以為米娜還留在書庫對吧?真遺憾啊,雖然因為零大人的護身符影響所以我也看不見,但那孩子想必在今天早上,就已經跟著堡中的居民一起離開了喔。」
  在尼埃朵拉一族血脈斷絕的那瞬間,惡魔就無法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了。
  既然米娜離開了尼埃朵拉堡——就代表她一定是待在知道惡魔真名的魔女身邊。
  「只要米娜還待在零大人身邊,就絕對不會被你找到。而只要你找不到米娜,就無法進行契約的『繼承程序』——我說的沒錯吧?所以那時父親才會刻意把我介紹給你認識,讓你把契約內容統統告訴我。」
  即使是能夠自動繼承的契約,只要當事人不知道契約內容就無法執行。換句話說,惡魔「有義務」要先向米娜當面傳達契約內容。
  倘若違反這條規則,遭到消滅的不是米娜,而是惡魔本身。
  「而在米娜的安全得到確保的現在,我什麼時候死去都無所謂了。」
  契約違反的代價是「遭到消滅」。因此,如果瑪蒂亞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那也沒必要繼續委屈自己做惡魔的僕從了。
  惡魔不由得踉蹌兩步。
  ——我得把人帶回來才行。
  必須找到米娜,把人帶回來才行。
  無論如何都不能傷及性命,一定要把她關在安全的房間裡,給她健康的配偶,讓她每天都能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才行。
  惡魔跳出窗外。從四面八方召來大量的蟲子,凝聚在一起,將惡魔的身體包裹起來,往天上飛去。
  帶走米娜的魔女以及其他人,並沒有隱藏起來。想必是考慮到離開堡砦的所有人,如果同時消失在惡魔的眼底下,反而會引人疑竇吧。
  那個魔女真是聰明得可怕。
  可是——為什麼?
  他能理解魔女想要帶走吉瑪的理由,可是為何連米娜一起帶走?
  就算是受到瑪蒂亞拜託,魔女又為何要接受呢?
  不。
  現在最重要的,是必須盡快把米娜搶回來。
  為了這個目的。

  「殺掉……魔女……殺掉……所有看到的東西……統統,殺掉……!」


  3

  「雖說是一切按照計畫進行啦……但這個狀況還真是超乎預料耶……!」
  大量的蟲子從高塔上的每一扇窗戶蜂湧而出,也從四面八方的天空飛來,在與塔頂齊平的高度上,凝結成一團巨大的蟲潮。
  轉眼間那玩意兒就飛去找零他們了。而躲在建築物死角,看著蟲潮從眼前飛走的我,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
  ——這時。
  「……這是怎麼回事?」
  感覺斧頭就抵在脖子上,我低頭望著懷中緊張到全身顫抖的吉瑪。
  「我好歹也算是救了妳耶……」
  「為何事到如今還——!」
  「不然妳以為我幹嘛那麼辛苦爬上高塔,從窗戶闖進妳的房間啊?不然妳以為司書幹嘛在窗戶掛上紅布啊?司書也是共謀,打從一開始事情就全部按照計畫在走。」
  吉瑪剛才的反應也在預想中。
  我不慌不忙地起身,把懷中的吉瑪放了下來。然後,看到吉瑪發現自己衣不蔽體而縮起身子的模樣,我就把斗篷脫下來蓋在她身上。
  真是的,連我都被自己的紳士行為嚇到了。
  「妳的鎧甲怎麼了?」
  「那個……還在房間裡……扣、扣具被弄壞了……」
  「只有這樣的話還能用。去拿回來吧,裝備可是貴重物品呢。」
  「不、不准命令我!像你這種汙穢不堪的墮獸人,憑什麼……!」
  我剛才不是把斗篷借給妳了嗎……雖然腦中一瞬間冒出這個念頭,但轉念一想,畢竟只有吉瑪被蒙在鼓裡,又被身為仇敵的我所救,又怎麼能指望她能好好道謝呢?
  「傭兵大人!吉瑪大人!」
  看見喘著氣跑過來的黑衣人影,我舉起手打了個招呼。
  「太好了,兩位都沒事……!」
  「還不能確定安不安全啊。要是魔女他們失敗了,不但我們性命不保,就連妳妹妹也會被那傢伙帶回來。」
  我冷靜地向在面前止步的瑪蒂亞分析現況,於是她也面色凝重地點點頭,說了句:「您說得沒錯。」
  「——剛才妳可是幫大忙了。要是沒有妳幫忙引開注意力,我也沒辦法把隊長毫髮無傷地帶走啊。」
  「不。其實我應該再多拖延館長一下的……抱歉,吉瑪大人,讓您受驚了。不過也多虧您的表現,才讓館長得以上當。」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吉瑪,來回看了看我和瑪蒂亞之後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該從何問起,只能焦躁地嘖了一聲。
  於是我就大發善心,從頭開始為她說明了一遍。
  我們的目的很簡單。
  第一,解放那些被囚禁在堡中的民眾,將他們帶回威尼亞斯。
  第二,設法保護被另一隻惡魔盯上的教會騎士團。
  第三,解救受到惡魔契約束縛的瑪蒂亞與米娜。
  而零想出了一個作戰計畫,能夠一次完成這些目的。
  「計畫的第一步,就是要讓隊長成為誘餌。當然,這是基於之後會像這樣把妳救出來的前提下。而之所以不把作戰計畫告訴妳,也是因為身為誘餌的妳如果心裡有底,就有可能會被惡魔發現破綻。」
  「對不起,吉瑪大人。其實我很想向妳坦白……但是這個計畫本來就是一場豪賭,所以我只想稍微提高成功率……」
  吉瑪踉蹌了幾步。
  「我……我……明明下定決心,要跟惡魔同歸於盡……」
  「是啊,多虧妳有這樣的決心,才讓惡魔順利受騙——話說該點狼煙了,司書。」
  我們早就商量好,一發現惡魔離開堡砦去追殺零他們,就要點起狼煙及時通知。
  「是的,我已經布置好了——請看。」
  瑪蒂亞指著高塔。
  平常總是吐著白灰的塔頂,緩緩冒起了紅色煙霧。
  「我將狼煙用的染料扔進融礦爐的爐火中了。」
  「染得很成功嘛……這樣他們從道路那邊也看得到了。」
  瑪蒂亞也點頭表示同意。
  「因為堡砦的位置特殊……以防萬一,早就備好了向遠方傳遞消息的方法。這樣一來,零大人他們應該也能及時發現吧。」
  「……真的沒問題嗎?」
  抬頭望著聲向高空的狼煙,吉瑪擔心地問道。
  「惡魔要去追那些前往威尼亞斯的人對吧?你們為什麼要來救我?要是不救我的話,或許還能多拖延一些時間啊……!」
  的確,要是不來救隊長的話,館長大概得要多花一些時間才會發現米娜被我們搶走了。
  只要瑪蒂亞不要露出馬腳,或許還能搶在館長醒悟之前,就讓民眾逃進威尼亞斯。
  然而——
  「要是館長沒發現的話,我們才要傷腦筋呢。因為他能夠操控蟲子。要是在狹窄的堡砦中交戰,怎麼看都是我們不利啊。」
  所以必須將館長引誘到堡砦外頭才行。
  隱形之後從館長背後偷偷給他一刀——要是真的能這樣做就好了。可是就算知道了他的名字,能夠徹底從他眼中消失,只要踩死一隻蟲子就會被館長發現了。
  「交戰……難道你們忘了嗎?要是殺死惡魔,這片領地就不再安全了!」
  「誰說要殺他了?除了殺掉他之外,還有很多方法可以解決。好啦,別擔心了。我們這邊可是有著最強的魔女當靠山。」
  「可是——!」
  「其實我也很擔心呢,吉瑪大人。因為我最重要的妹妹也託付給零大人了……」
  「我倒是一點都不擔心啊……」
  為了拯救世界,接下來打算殺入惡魔大軍之中的魔女,要是被區區一隻惡魔幹掉的話,這個世界就鐵定完蛋了。
  瑪蒂亞見到我的態度,也稍微放鬆下來。
  「您真是信賴零大人呢……不愧是零大人的『配偶』呀。」
  就說了不是——我已經否認到不想否認了。
  我默默地撿回吉瑪的裝備,把腳程較慢的吉瑪和瑪蒂亞扛在肩上,衝向荒野。

  †††

  看見山的另一頭冒出的紅色狼煙,零和巴爾賽爾停下腳步。
  「——是狼煙啊。」
  「不過啊……看這狀況,其實有沒有狼煙也沒差了……」
  望著從遠處飄來的黑煙——不,是飛蟲大軍,巴爾賽爾嘴角抽動,渾身寒毛倒豎。
  正徒步趕往威尼亞斯王國的數百位民眾,心裡本來就提心吊膽,這時發現又要面臨新的威脅,自然免不了陷入混亂。
  零當場宣布就地駐紮,利用巨大的〈岩藏〉製造出臨時性的庇護所。用魔法點亮光明後,民眾就將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脅拋在腦後,齊聲歡呼起來。
  零獨自留在〈岩藏〉的屋頂上迎敵,巴爾賽爾則是在附近找了棵樹爬上去。
  他的小指頭綁了一條被零施咒過的髮絲。有了這個,惡魔應該就看不到自己了。
  「真的能成功嗎……」
  要是失敗的話可就傷腦筋了呢,巴爾賽爾暗自心想,凝視著手上的三枝箭。
  令人發毛的神祕文字,浮現在箭羽上頭——

  ——瞄準心臟。

  零這樣囑咐巴爾賽爾。

  ——只要射中心臟,這些箭矢就絕對能貫穿惡魔的身體。

  「真是的……教會騎士團居然要依靠魔術來打倒惡魔……」
  要是把這件事寫成傳記,作者想必會被處決,書本也會立刻被收入「禁書館」吧。
  巴爾賽爾深呼吸,把箭矢——這枝只是普通的箭——架在弓上。
  瞇起眼睛望著迎面而來的飛蟲集團,突然有種異樣感,巴爾賽爾連忙看向腳邊。
  「……怎麼回事……?地面……」
  地面在震動——不對,這也是蟲造成的嗎?
  蟲不只來自於堡砦的方向,而是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在地面上蠢動前進,像森林大火的熊熊黑煙一般遮蔽了整片天空。
  簡直像是把整個大陸的蟲子都聚集到這小小的彈丸之地一樣。
  一般來說,墮獸人能夠操控的生物,必須是在本人「看得見」或「聽得見」的範圍……看來那傢伙的能力,是操控「看得見的範圍」中的昆蟲。
  再配合惡魔的能力「綜觀世界之眼」,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盤旋在空中的大群飛蟲蔽月遮星,爬在地面上的蟲潮淹沒了〈岩藏〉,眼看就要湧到零身上了。
  巴爾賽爾緊咬嘴唇——距離,還差一點。
  就算把弓拉到滿也射不到惡魔。可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零被蟲子啃食殆盡。
  巴爾賽爾惶惶不安地看著零,卻發現對方嘴邊揚起一抹笑意。
  「——她在笑……」
  背上突然竄過一陣惡寒。
  在他的心中,對於在這種狀況下還笑得出來的零所產生的敬畏,或許已經超過對於來襲的惡魔所抱持的恐懼吧。
  零帶著笑容,就這樣被蟲潮吞沒了。
  要是零死了,護身符也會跟著失效。這樣一來,米娜和堡砦的民眾都會被帶回去,而吉瑪或許真的就要成為惡魔的配偶了。
  巴爾賽爾嚥下一口唾沫。
  這時惡魔仍舊以驚人的速度往這邊衝了過來——只要再接近一點就夠了。
  然而在眼前嗡嗡作響的飛蟲實在很礙事,讓他看不太清楚惡魔的身影。
  巴爾賽爾忍不住閉上眼睛,但同時好像又聽見了零的聲音,隨即再度睜眼。
  「這是——」
  詠唱。
  在嘈雜無比的飛蟲拍翅聲中,依然能清楚聽見零在詠唱的聲音。
  巴古•德•瓦爾•菲爾•德•阿爾。

  沉眠於焦熱之中的大蛇啊。

  從匯聚業火的搖籃中甦醒——

  燒盡眼前的一切吧。

  那是一條蛇。
  火焰纏身的蛇突然從虛空中現身,在零周圍幾乎被蟲子淹沒的空間中,開始緩緩盤旋。
  每一隻朝著零飛去的蟲都死在火焰之下,化成飛灰回歸大地。
  接著——
  「收穫之章•第七頁——〈綠燒風〉!承認吧,吾即為零!」
  在詠唱結束的同時,火焰之蛇突然膨脹,畫著螺旋衝上天空。
  數不清的蟲子被捲入火焰長蛇之中,接連燃燒殆盡。同時也掀起一股令人睜不開眼睛的上升氣流,把其餘倖免於難的蟲子也全都捲上了天空。

  隨後——
  由於托著惡魔飛在空中的蟲子全被燒光,惡魔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從半空中掉下來。
  「就是現在,勤務兵!動手!」
  ——現在。
  就是現在。
  就算沒有零的提醒,巴爾賽爾也已經準備就緒。
  射出一箭,命中了惡魔的肩膀,卻被那堅硬的外骨骼彈開了。
  一切如他所料。剛才那一箭並不是零動過手腳的箭矢,而這一箭的衝擊力,讓惡魔的胸口正對著這邊。
  在腦中計算被亂流干擾後的軌道後,第二箭瞄準心臟——射出。卻撞在滿天飛舞的飛蟲上,狼狽地轉了幾圈掉到地上。
  嘖了一聲後,又架起第三箭,射出。咻——的一聲劃破空氣的銳利風切聲,十分動聽。只見箭矢直直飛向目標。
  而最後一枝箭,就緊追在第三箭後面射了出去——帶著絕對不能射偏的決心,以及絕對不會射偏的自信。
  兩支箭矢幾乎呈一直線飛行,精準到前一箭若是命中目標,後一箭就會射中箭尾的程度。
  不過,第三箭也射中了飛蟲而功虧一簣。
  可是,也因此替下一箭打開了一條路。第四箭奇蹟似的穿過蟲群的縫隙,貫穿了惡魔的心臟——看上去像是這樣。
  「——怎麼會!」
  巴爾賽爾驚愕地大喊出來。
  那身骨骼是如此堅硬,就算命中也肯定會被彈開,可是箭矢卻如熱刀切奶油般貫穿了惡魔的胸部,將一團噁心的肉塊釘在地上。
  結果就和零說的一模一樣。但他還是忍不住凝神去看。
  「那是……」
  巴爾賽爾仔細觀察那團肉塊。
  原來是顆正在跳動的心臟。
  「這是怎麼……!」
  「幹得漂亮啊,勤務兵!——看好了喔。」
  無視於巴爾賽爾的困惑,零開懷地如此說道。隨後她突然擺出拉弓的動作,手上也跟著出現了由光線構成的弓與箭。零一鬆手,光之箭矢便直直朝向心臟射去。
  就在光之箭正中心臟的同時,惡魔發出了淒厲的慘叫。墜落到地面滾了好幾圈後,不斷痛苦掙扎,朝開了個洞的胸口一陣猛抓。
  無窮無盡的蟲潮似乎清醒過來,頓時往四處逃竄,像是一陣黑霧般漸漸消逝——這時惡魔一動也不動了。
  巴爾賽爾覺得該去確認一下自己打中的獵物,於是跑到惡魔的身邊察看,卻不由得在原地楞了好一陣子。
  明明事前已經聽零說明過了。
  可是像這樣親眼看見之後,心裡還是很難接受。
  「……真是大開眼界了。」
  巴爾賽爾感概地吐了口氣。
  「那個怪物真的變成人了……」


  4

  「……這還真慘啊。」
  我帶著吉瑪和瑪蒂亞來到零他們所在的營地時,一切都已經收拾完畢了——話雖如此,那些堆積如山的灰燼倒是保持原樣,沒有被收拾過的痕跡。
  那些看起來像是灰燼的玩意兒,原本應該是蟲子吧。雖然早就借助瑪蒂亞的「綜觀世界之眼」得知大致的狀況,但親眼見到以後,還是不得不承認這的確讓我嚇了一跳。
  在這片灰燼構成的山脈中央,有著零以〈岩藏〉做成的臨時庇護所。
  旁邊還開了個出入口,能看見有人進進出出。
  瑪蒂亞見狀便從我手上一躍而下,迫不及待地跑去察看米娜的情況。
  「把、把我放下來。已經到了吧……!」
  「隊長!老哥!」
  看到我們的身影,巴爾賽爾喘著氣跑了過來。
  「您沒事嗎?」
  「就像你看到的,連塊皮也沒掉。」
  「我並不是在問你。」
  嗆了我一句後,巴爾賽爾就從我手中搶走了吉瑪。
  「放手,巴爾賽爾!不要碰我!」
  「隊長,妳這不是受傷了嗎!」
  他完全不把吉瑪的抵抗放在心上,只是望著被惡魔鉤爪劃出的傷口,發出了哀號。
  「不快點處理的話,傷口會……」
  「我不是叫你放手了!我早就跟你……!」
  「是處理傷口要緊,還是私人恩怨要緊?」
  聽到對方厲聲責問,吉瑪不禁陷入沉默。
  「——等到安全抵達諾克斯大教堂後,我再向您好好說明吧。接下來這段時間,無論您是否相信我都無所謂,但至少等我們抵達目的地再說。否則我們很難完成這趟行軍任務。」
  「可以嗎?」最後他朝著吉瑪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吉瑪就用力推了他一把。
  「可以……可是這點小傷我會自己處理。」
  「不過是個小擦傷而已,真是大驚小怪啊……話說惡魔呢?」
  「啊,是的。一切都按照作戰計畫進行呢。現在魔女正在監視他。」
  「比起處理我的傷,那邊更重要,帶我過去。」
  在吉瑪的命令下,巴爾賽爾帶著我們來到離庇護所一小段距離的另一個〈岩藏〉。
  進到裡頭以後,首先看到了零的背影。而她的面前,有個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倒在地上的人類男子。
  「……那傢伙是?」
  「就是『掌握萬里的千眼哨衛』。」
  聽見零的答案,我不禁以恭敬的語氣回了句:「說的也是呢。」
  但是完全不知道作戰內容的吉瑪,卻被嚇了一大跳。
  「妳說什麼!那個惡魔怎麼會——!」
  「隊長啊,冷靜一點。魔女是有能力將獸人戰士變回人類的。」
  「……變回人類?」
  是真的嗎?吉瑪帶著疑問的眼神,反射性地望向巴爾賽爾。但隨即又想起彼此之間惡劣的關係,又移開了眼神。
  看著吉瑪這一連串的動作,巴爾賽爾不禁露出苦笑答道:
  「的確沒錯。方才我大概也參與了儀式的一部分……」
  「你也有出力?」
  「嗯。吾相當佩服勤務兵呢。剛才他可是隔著老遠的距離,從來回飛舞的蟲群縫隙中,漂亮地射中了惡魔的心臟喔。」
  吉瑪一臉複雜,抬頭望著巴爾賽爾。
  「你的箭術居然這麼好啊……」
  「——妳不知道嗎?」
  聽見我的疑問,吉瑪狐疑地皺起眉頭。
  「知道什麼?」
  「這傢伙的箭術啊。就算在混戰中也絕對不會失手。這次行軍的第一天,妳也被這傢伙的箭救過一次喔。」
  射穿了即將咬向隊長的野獸眼球,那枝奇蹟般的流矢——在得知吉瑪的勤務兵就是巴爾賽爾之後,我馬上就察覺到那並不是流矢了。
  我見到戰場上的巴爾賽爾,已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的那傢伙,可是個面對四處逃竄的敵人也能輕鬆射中要害的超一流弓手啊。
  不過講到這個,當時的隊長——也就是吉瑪的父親——也老是嫌棄巴爾賽爾是個沒用的膽小鬼。
  遠離第一線,隱身在草叢中,從遠距離默默狙殺敵人的作業,的確一點也不引人注目,另外有一部分的原因,是用弓箭殺人也很難明確認定是誰的功勞。再加上有貴族身分的傢伙,本來就拉不下面子去承認平民的功績。
  所以他會得到這樣的評價或許也無可厚非……不過吉瑪能夠像這樣活到現在,也是因為巴爾賽爾隨時都在後方支援的關係吧。
  「別說得這麼誇張啊,老哥。我也有射不準的時候……所以還是別把我捧得這麼高。」
  他的語氣就像是在說「這次也是僥倖」,但實際上巴爾賽爾可是克服萬難,完成任務。
  「在失去獸人戰士強韌的肉體後,這個惡魔現在幾乎失去了所有力量。他不但無法操縱昆蟲,身體構造也因為一下子改變太大,讓他可能暫時連站都站不起來。現在的他已不再是個威脅了。」
  「可、可是……為什麼不殺了他?就算變回人類的姿態,惡魔還是惡魔,不是嗎?」
  「這個惡魔把這一帶劃為自己的地盤。即使力量削弱了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殺了他只會徒增混亂——而且,他對吾還有用處。」
  「用處?」
  「這個惡魔行使的力量是『綜觀世界之眼』……或許能在吾尋找師傅時派上用場。所以吾需要他的幫忙。」
  「才不會幫妳!」
  惡魔突然大喊。他背對著我們不肯轉過來,所以看不見臉上的表情。
  我走到那個手腳被綁起來,像隻蟲子一樣蠢動的男子身旁,把他的身體翻過來,變成仰躺的狀態。
  「……好年輕啊。」
  這是我的第一印象。看起來和米娜的年紀差不多。
  這具肉體被用來召喚惡魔時,大概就是這個年紀吧。他似乎還不習慣嘴巴該怎麼活動,只見他嘟囔了幾聲,口齒不清地拚命擠出一段話:
  「我……才不會……幫妳……!我、我才不會……變成……妳的……隸屬。」
  「不然,你就得回歸地獄了喔,『掌握萬里的千眼哨衛』啊。你想回那個無聊至極的地獄嗎?這樣就再也沒機會讀書了喔。」
  惡魔不發一語。看來他真的很不想回地獄。
  零跨在惡魔的身上,揪住他的脖子拉到眼前。
  「吾正在尋找某個魔女。如果你願意幫忙,吾也願意重新考慮將你扔回地獄的事喔。而且……你想想。如果這個世界再度回歸安寧的話,人類也能寫出更多書吧。與其躲在那小小的堡砦中,像蜘蛛一樣把可悲的人類當獵物關在身邊,不如多看點書還比較快樂吧?」
  超猛的,居然跟惡魔討價還價。
  話說回來,魔女本來就得透過交涉和惡魔達成契約嘛——不過,本來應該不是用這種方式來交涉的才對。
  「我……我才不會……跟館長……以外的人……訂契約……」
  「誰說要跟你這種傢伙訂契約了?真是厚顏無恥。吾不會和你訂契約,只是單純讓你隸屬於吾罷了,而你的生死也將掌握在吾手中。要是將來你派不上用場,吾就殺了你,要是你拒絕的話,吾現在就殺了你。好了——選擇吧。」
  好可怕。
  這陣子真的完全忘了這位魔女有多可怕。
  「傭兵。」
  「是!」
  被正在欺凌惡魔的零點到名,我反射性地打直背脊,以我有生以來最端正的方式應答。
  零像往常一樣——不,是比往常笑得更燦爛,一邊揪緊惡魔的脖子,一邊看著我說:
  「吾要花點時間好好教育這個僕從。接下來的路途會很辛苦,先去好好休息吧,不必介意吾喔。」
  「……是。」
  我和吉瑪跟巴爾賽爾,應了一聲就急急忙忙離開了。
  回到外面之後,三個人面面相覷。
  「總之……先填飽肚子吧……」
  幸好我們從堡砦中搬走了大量食材。由於肉鋪老闆說堡內的肉品幾乎都「變質」了,所以就沒帶著上路,不過小麥和根莖類食材倒是滿豐富的。
  「那我帶您去炊事場。隊長應該也肚子餓了吧?」
  「……我……」
  「是填飽肚子重要,還是私人恩怨重要?」
  被我拿巴爾賽爾說過的話一問,吉瑪表情也僵硬起來。
  「不過……我也沒有立場說妳啦。只是,不管妳願不願意,直到抵達諾克斯大教堂為止,我們都得一起行動。我不會叫妳跟我一起吃飯,但妳總得填飽肚子吧。我只要拿點食材,自己隨便弄弄就好。魔女大概也比較喜歡這樣吧。」
  「等等!」
  我正準備離開,卻聽到背後的吉瑪發出怒吼。
  「怎樣啊?要是妳想叫我下跪道歉的話,我也不會再對妳那麼客氣了喔。」
  「我從來沒說過不願意吃吧?你不要自作主張,不聽人家的意見。」
  ……真的耶。她好像從來沒說過「不願意」。
  「那妳要吃嗎?」
  「……你上次煮的湯……非常好喝……」
  雖然是一臉彆扭講出來的話,但光是這樣我就很開心了。
  不過,這只是暫時休戰的提議罷了。
  也可以說是把問題擺到以後再來解決的意思吧。我抬頭看著從滿天灰燼的縫隙中露臉的月亮,嘆了口氣說:
  「你們啊……真的有胃口吃下墮獸人做的料理嗎?」
  「不是我在自誇,我可是曾經與那個惡魔共進晚餐呢。」
  不小心想像了一下。感覺上,的確遠比吃我煮的湯更加難熬啊。
  我望向巴爾賽爾。
  「你呢?」
  「我本來就對墮獸人沒什麼特別的看法。再加上見識過那個怪物變成人類的場面,就更不用提了。」
  畢竟墮獸人原本也是人類呢——巴爾賽爾懶洋洋地這麼說。
  我接受了這兩個人的要求,睽違已久地做了一頓大分量的料理。




  第六章 進軍大教堂


  1

  「我真的也可以去威尼亞斯王國嗎……就算不繼續履行與館長的契約也沒關係……?」
  「因為這是你和惡魔達成共識,而更改的契約。正如同你的父親將妳送給惡魔當僕從,藉此規避契約一樣。」
  「原來如此……父親的確從來沒有履行契約,一直在外頭遊山玩水呢。」
  「而且妳的『綜觀世界之眼』,對威尼亞斯而言將是一大助力。吾已經寫了封信向王說明清楚了。對方想必會歡迎妳的到來。」
  一路上十分順利,我們平安地回到道路上。
  接下來,堡砦的居民就要往威尼亞斯王國的方向前進,而我們則要追著瑞蘭德老頭的腳步北上。
  有了能夠使用捕縛之章魔法的瑪蒂亞,以及先遣隊的四名教會騎士團成員坐鎮,前往維尼亞斯的路途想必也安全不少。
  「目前還不知道『千眼』衰弱所造成的影響有多大。這一路上妳千萬要小心謹慎。」
  留下了有些馬虎的臨別叮嚀後,零便轉身背對著瑪蒂亞離去了。
  我跟在零身後,而吉瑪和巴爾賽爾也跟著出發了。
  「掌握萬里的千眼哨衛」……該死,名字實在太長了,我也改叫他「千眼」好了。總之呢,由於「千眼」還沒辦法自行走路,只好把他扔在運貨馬車上拖著走了。
  雖然我們吵了一陣子要由誰來拉車,但最後這種苦力工作還是落到我頭上。
  零的調教也有了成果,「千眼」變得十分乖巧,但我實在不覺得瑞蘭德那個老頭能夠接納這傢伙啊。
  或許得想辦法隱瞞這傢伙是惡魔的事實才行呢……
  感覺前途困難重重啊。

  瑞蘭德率領的本隊與我們之間的距離,本來靠徒步趕路至少得花上七天,可是我們在第五天就追上了。
  因為本隊似乎在原地駐紮了好幾天沒動的樣子。
  人類、野獸,以及難以名狀的怪物——我們跨越了形形色色的屍體,穿過騷動不已的營地,走向副隊長的帳篷。
  這時候,我們注意到一件事。
  「……少了很多人啊。」
  聽到我如此嘀咕,吉瑪不由得緊咬下唇。現場看來完全沒有超過一萬人大軍的感覺,最多最多也只有八千人左右吧。
  醫療用帳篷已經人滿為患,裡頭不斷傳出呻吟與哀號。
  當我們來到帳篷前的時候,似乎事先得到通報的瑞蘭德副隊長,已經穿著全副鎧甲在那裡等著我們了。鎧甲上滿是血泥,衰老的臉龐滿是憔悴。
  「……妳回來了啊,吉瑪。」
  「副隊長。這究竟是——」
  「一個晚上失去了上千人。」
  吉瑪瞪圓了雙眼。
  「隔天晚上,又失去了一千人——他們開始自相殘殺。一些士兵沉浸在惡夢中無法自拔,見人就殺。若是關入牢籠又會動手自殺。不僅如此,士兵喝了水源地取來的水,下一刻便從肚子開始溶解了。原本常常摘來食用的果實,也都成了毒果。只要往北方多走一步,狀況就更加惡化——吉瑪,我已經無力再往下走了。」
  光是聽到經過,就讓人心情沮喪。
  想必副隊長也是靠著莫大的毅力,才忍住下令撤退的衝動吧。
  「……想嘲笑我就笑吧。自以為能靠信仰心擊退惡魔的輕慢心態,才導致部隊失去了大半兵員。若是讓魔女隨隊護衛的話,或許就不會有人犧牲了……!」
  「你錯了,副隊長。」
  看著為自己的行動感到後悔的副隊長,吉瑪十分堅定地如此斷言。
  「副隊長的判斷是從整個部隊全盤考量的正當思維。因此我當時才會遵從你的決定。失去了大量士兵是不爭的事實,著實令人心痛。但若是指揮者不夠優秀,也不可能讓這麼多人得以倖存。要是整個部隊如一盤散沙,或許早已全軍覆沒了。」
  「別用這種理想論來安慰我!」
  「要是教會騎士團也捨棄理想,那麼又有誰能為民眾描繪未來呢!瑞蘭德副隊長——我認為你應該為此感到自豪。」
  「吉瑪……」
  副隊長痛苦地皺著一張臉,卻看不出他對吉瑪有一絲不滿。
  我本來以為,他聽了吉瑪這番感動的話語之後會哭出來。但這位老奸巨猾的副隊長,卻只是皺著臉就忍住了淚水。
  「——『年輕人』,是你在營地架設結界的嗎?」
  聽見零突如其來的詢問,副隊長抬起頭來。
  「這是拒絕特定惡魔的結界。雖然你剛才說曾有許多部下互相殘殺,但現在已感受不到來自惡魔的影響了。」
  副隊長的表情流露出一抹安心。
  「……這樣啊。我成功了啊。」
  「你是怎麼辦到的?就算教會在驅魔這方面有獨到的功夫,倘若沒有掌握惡魔的名字,也很難架設結界。你推斷出惡魔的名字了嗎?」
  「雖然只是我個人的猜測……」

  「『恐懼夢境的詠唱者』。」

  零和副隊長的聲音重合在一起。
  真令人驚訝,居然猜對了。
  我們是透過「千眼」的力量,事先找出了惡魔的名字。由於惡魔的名字遭到他人掌握,就會導致力量衰退,所以我們也明白了為何「千眼」能夠對其他惡魔產生這麼大的影響力。
  零露出笑容,但副隊長臉上的陰霾卻不曾減少半分。
  「——在五百年的歷史中,凡是辨別出名字的惡魔,都會隨著事例一同記載下來。而根據記載,很久以前曾有一支部隊,被這個惡魔支配了夢境而開始自相殘殺。我總覺得這次的情況很相似……能夠成功奏效可說是神的奇蹟啊。」
  「同時具備強烈的信仰以及發自真心的祈禱,才有機會引發神的奇蹟——這麼說來,你的信仰心確實足夠虔誠。」
  副隊長不禁瞠目結舌。
  沒想到竟會從身為魔女的零口中聽到這樣的話語。
  吉瑪拍了拍副隊長的肩膀。
  「副隊長,我等還能繼續走下去。只要同心協力,就能將擋在前方的惡魔剷除。」
  「……或許……真如妳所說的……吧……」
  這時候,副隊長終於首次展露笑容。
  但他隨即面色一正,抬頭挺胸高聲疾呼:
  「——各位注意,『隊長』回來了!接下來將會重新調整部隊編組!傷患由魔女負責治療,隨後按照我的指示進行行軍的準備工作!我等的任務尚未完成!明天再度展開行軍!」
  頓了一拍後,副隊長轉身面對吉瑪。
  「這樣安排是否妥當,隊長?」
  「喔、喔喔……很好。」
  「那麼,魔女閣下,很抱歉,方才先斬後奏了……可否請您協助治療?」
  「交給吾吧。」
  「——嗯?」
  大概是終於有餘裕能夠注意四周了吧,副隊長發現了「千眼」的存在。
  「這位是……」
  還是逃不過啊。這下該怎麼解釋呢?
  關於這個問題,之前吉瑪曾經拍胸脯保證「交給我解決吧」,不過……
  「這位先生——」
  吉瑪面不改色地回答下去:
  「是尼埃朵拉堡……也就是『禁書館』的年輕館長。先前邀請我們過去的惡魔支配了『禁書館』。但在零閣下的努力之下,將惡魔成功封入館長的身體。結果導致他的身體成了這個模樣……不過同時也得到了惡魔的力量——『綜觀世界之眼』。」

  平常完全不說謊的人這時候突然扯了個瞞天大謊,效果實在非常驚人。
  這段看似合情合理的說明,讓副隊長徹底相信了「千眼」是個為了教會不惜犧牲自己的勇士,懷著敬意接受了他的存在。
  「這樣真的好嗎?結果讓這傢伙受到了特別待遇耶?」
  就算成了零的僕從,但這傢伙依舊是個惡魔。雖說這麼做是為了讓頑固保守的副隊長接納他入隊,可是讓這傢伙冒用「禁書館」館長的名號,這待遇未免好過頭了。
  「為了讓他獲得必要的待遇,我也只能這樣講。」
  拿著單手斧在森林當中前進,吉瑪語帶僵硬地頂了回來。
  巴爾賽爾在她背後聳聳肩,說出「隊長說好就好」這種毫無主見的話。
  「必要的待遇啊……」
  事實上,我們這段時間一直是遵照「千眼」的引導在前進。而有了「千眼」如此便利的力量,我們不用費心去尋找,也能鎖定獵物的所在位置。
  「很好——已經逼近死路了,傭兵。被這麼多結界包圍,那傢伙也只能選擇與吾輩正面對峙了。」
  在樹上寫下不知名的文字後,零得意洋洋地笑了。
  「——魔女啊,我一直覺得……」
  「嗯?」
  「是叫『恐懼夢境的詠唱者』對吧?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見過那個惡魔的能力……」
  「這也難怪呢。你曾經受到那個惡魔的力量所影響,作過一次惡夢。」
  哦——我點點頭。
  「是莎娜雷的魔法嗎?」
  「就是莎娜雷的魔法。」
  也就是讓我陷入被泰歐責問的幻覺當中,試圖提劍殺死零的那個魔法。
  魔女的力量,全都源自於惡魔。既然莎娜雷施加在我身上的魔法源頭就在附近,那一定要好好跟對方問候一下才行。
  「——找到了!」
  吉瑪高喊一聲,握緊戰斧。沙沙!發出聲響試圖逃走的獵物,被巴爾賽爾射出的箭矢擋住了去路。
  無奈之下不顧一切朝著我衝過來的獵物,被我毫不留情地一劍刺穿了心臟。
  我順勢將對方釘在大樹的樹幹上,這才好好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獵物。
  看著這個山羊墮獸人——這個附身在上頭的「恐懼夢境的詠唱者」。
  「這傢伙就是讓教會騎士團陷入惡夢,讓他們自相殘殺的惡魔啊……」
  看到吉瑪一臉緊張,零拍拍她的背,要她放心。
  「別害怕。這隻惡魔連副隊長粗製濫造的結界都無從下手,可見位階有多低。看樣子連人話都不會說呢。」
  「畢竟不是所有的惡魔都會說話嘛。」
  「只要有吾在,就不會有人受到惡夢影響。更何況是掌握了名字的狀況下呢。」
  我想也是啊。
  面對「千眼」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壓迫感,在這傢伙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但從能力上來說卻是這傢伙明顯比較凶惡,想想還真是奇妙啊。
  我曾見過零所召喚的小惡魔,而這次的事件,看來是連那種程度的嘍囉也全都召喚出來的樣子。
  「話說啊,魔女小姐。」
  我放開手上的劍,喀拉喀拉地折起手指。
  「請問該怎麼做,才能殺掉惡魔呢?」


  2

  那一天,突然從北方飛來的龍,讓大家全都嚇傻了,眼睛直盯著那道身影不放。
  這是個連龍的存在都遭到質疑的時代。
  雖然接到了消息,說是不久前在黑龍島上確實有龍出現,但是有一天竟然能在魯多拉大教堂親眼看見龍這種事,就連主教自己也從未想過。
  魯多拉大教堂的主教是個年紀來到五十後半的老人。和許多南方人一樣,有著一身被太陽曬出來的淺黑色肌膚,還有一把和膚色呈強烈對比的雪白鬍子,垂到了胸前。
  這個令人尊敬的耆老,嗜好是在大教堂的內院栽種作物、傾聽民眾的煩惱,以及為了全鎮的永續發展操碎了心。
  就在教會騎士團集結在威尼亞斯王國,發動滅絕魔女國度的行動後不久——由魯多拉趕赴該地的使者,也突然中斷了信件聯絡。
  而斷絕聯繫的時間,正好就在滿月的那一晚,就在魔女的幻象出現於天空中,宣告要毀滅世界的那一天。
  他有非常不好的預感。於是他每天都向女神祈求,將葡萄酒獻給魯多拉大教堂所供奉的豐收守護神,祈求那些人能平安無事。
  而就連如此虔誠的主教——名字叫柯爾多亞,不過據說連本人都快忘記這個名字了——在看見龍降落在教會廣場上的時候,也不禁對神的愛產生了疑問。
  據說見到龍在飛翔是災厄的前兆。
  而若是有人騎在龍的背上,那或許就是災厄的使者——
  「主教閣下!」
  龍的背上有兩道人影。雖然還能看見一隻小獸趴伏在上頭,但主教的目光還是先轉向了人類的身上。
  率先跳下地面的,是一頭翠綠色頭髮,用眼帶覆蓋雙眼的神父。
  主教認識這位「女神之淨水」的審判官。
  這是一位不但以俐落的手段處決了使民眾受苦的審判官「悖德」,同時也竭盡全力維護這個魯多拉大教堂的榮譽的審判官。
  「『隱密』——!喔喔,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肩負著監視魔女任務的審判官,為何突然騎著龍降落在大教堂……!」
  「還請您原諒我們無禮的舉動。實在是因為我們帶來了十萬火急的消息,不得不以這種造成民眾騷動的方式前來。這位是——」
  在「隱密」的催促下,另一道人影也從龍背上跳了下來。他身穿鎧甲,雖然年輕,卻是一位精悍的騎士。
  「名叫格達的騎士。他在黑龍島上打倒了龍,成為牠的主人。由於龍完全順從這個男人的命令,所以沒有任何危險。」
  「什麼!可是黑龍島不是禁止海域——」
  「為了解除島上的危機,他決定獨自前往黑龍島。而神也為他加持了劍之守護神的勇氣,以及盾之守護神的庇佑。」
  喔喔……主教看著格達的眼神,就像在看著一位勇者。由於當事人被看得渾身不對勁,「隱密」便用手杖輕輕敲了一下,提醒格達站直一點。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的確是十萬火急的消息呢。載著人的龍從天而降……我也成了偉大歷史的見證者啊。在這把老骨頭進棺材前,我一定得把這件事好好寫下來才行。」
  「您誤會了,主教閣下。十萬火急的消息並不是這件事……」
  「你說什麼!竟然還有更驚人的消息……!」
  「隱密」壓低音量,在主教耳邊悄聲說明。
  因為這個消息最好還是不要讓民眾知道。
  「包圍威尼亞斯王國的教會騎士團八萬大軍,受到大量惡魔襲擊。之後惡魔便朝北方進軍——據推測,牠們的目標恐怕是祭壇。」
  人類是一種在聽見遠超乎想像的消息時,反而會冷靜下來的生物。
  「喔喔,這實在是……」主教只說了這一句話,就沉默下來,輕輕摸著他長長的鬍子。
  「自威尼亞斯王國以南的地區,雖然幾乎看不見任何損害……但也無法確定惡魔的魔爪何時會伸向這一帶。教會騎士團已經決定與威尼亞斯王國的魔女聯手,利用堅不可摧的結界來保護民眾。目前已向大陸各地的大教堂派遣人員,著手進行救援與保護的行動。主教閣下,還請您做出決定。」
  嗯……主教點點頭。
  就算要自己做出決定——究竟要為了什麼事下決定呢?
  首先就決定相信眼前的「隱密」吧。
  換句話說,就是接受了魔女宣稱要破壞世界,而讓北半部大陸落入惡魔手中,於是教會騎士團與魔女聯手,展開救援倖存者的任務——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
  雖然對方是個騙人就和吃飯一樣簡單,有必要時甚至連教會也欺騙的審判官,但是他為民眾著想的心,卻不會騙人。
  不過,這樣一來——
  「……我無法拋下民眾,獨自一人逃往威尼亞斯王國啊,『隱密』。」
  「您說得是。不過,現在威尼亞斯王國當中,也因為教會缺少領導人而陷入了混亂。」
  「即使如此,若是我離開這裡,魯多拉的民眾也會陷入混亂。最重要的是,就算想要把南方的民眾全數遷往威尼亞斯,那裡也容不下這麼多人吧?」
  「隱密」的表情蒙上一層陰影。
  因為他明白了主教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您打算留在此地嗎?」
  「既然已經派人前往各地大教堂進行救援,那麼,你應該也很清楚吧?大教堂本身就是針對惡魔而設立的結界。不僅限於大教堂,分布於各地的教會設施,幾乎都是為了對抗魔女及惡魔而建造的。」
  「可是……再這樣下去民眾也會陷入危險啊!」
  「你是在懷疑信仰的力量嗎?你從天上帶回的消息,是極為重要的情報。只要事先得知情報,就能制定對策,當然也包含逃走以外的對策——跟我來吧,先幫你們泡杯茶再說。」
  主教向兩人招招手,便邁開步伐。
  這一刻,「隱密」猶豫了。
  對此感到狐疑而停下腳步的主教,看見了令人意外的景象。
  剛才還趴在龍背上的嬌小身影——現在則是緊緊揪著「隱密」的腳不放。
  那是一個老鼠墮獸人。
  主教知道「隱密」討厭墮獸人的事情。然而眼前的「隱密」卻完全沒有要推開這個墮獸人的意思。
  不僅如此,他還輕輕摸了摸對方的頭。
  「莉莉,去找妳的父母吧。把事情說明清楚後,將他們帶來這裡。」
  「……你不會跑掉吧?」
  「……啊?」
  「你不會……丟下莉莉,偷偷跑掉吧?」
  「隱密」的嘴巴彎成八字形,用手杖輕輕頂了一下,把墮獸人從身上推開。
  「要是妳擔心的話,就一直待在西斯背上吧。」
  「啊嗚……」
  名叫莉莉的墮獸人,垂下大大的老鼠耳朵,纖細的尾巴也無力地垂在地上。
  格達低頭望著這樣的莉莉——
  「我會讓西斯休息到明天,因為這一路上太勉強牠了。要是西斯飛不動的話,我們想走也走不了。」
  這麼說道。
  「真的嗎?」
  「妳去聽聽西斯怎麼說。」
  聽見格達的話,龍震動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低吼,用鼻頭推了推莉莉的身體。
  在明白自己不用擔心會被扔下之後,莉莉倏地豎起了耳朵和尾巴,馬上就朝著遠方跑走了。
  「隱密」一臉苦澀地目送那道背影離去。
  「那隻老鼠為什麼不相信我,反而相信你這個只認識了幾天的傢伙啊……」
  「她不是相信我說的話,而是相信西斯。」
  「龍說的話比我更有信用?」
  「至少比『騙子』有信用多了。」
  不耐煩地做出回答的格達,看來相當了解「隱密」的本質啊。
  「我只會在該說謊的時候說謊啊……畢竟功力不比從前了。」
  聞言,主教揚出豁達的笑。
  聽到他的笑聲,「隱密」才回過神來,又拘謹了起來。
  「是我失禮了。竟然在您面前胡鬧……」
  「沒事沒事。『隱密』啊,看你這麼有精神真是太好了。似乎也多了些朋友呢。而且現在也變得能夠接觸墮獸人了……孩子總會在看不見的時候成長呀。」
  格達吃驚地猛然望向「隱密」。
  「兩位是父子嗎?」
  「如果不是在主教閣下的面前,我一定會狠狠揍你一頓啊,破龍王。笨蛋只要有那個傭兵就足夠了。主教閣下會這麼說,是因為過去就要被處以死刑的我,多虧主教閣下說服了審判官,才倖免於難的……話說回來,當時的我其實也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從那個已經不算是孩子的時候,你就已經開始害怕墮獸人,不敢接觸了嗎?」
  聽見格達的問題,「隱密」只是吼了一句:「閉嘴。」
  「在我的眼中啊,那時的他還算是個小孩子呢。其實現在你們兩位對我來說,也都還是孩子呀。」
  於是主教開始說起了往事:
  「就像你看到的,『隱密』正是因為那雙眼睛的緣故,被雙親遺棄,後來被墮獸人收留。那是個狡猾又聰明的女狐狸,而這孩子在她身邊學會了詐欺和竊盜的手法。可是有一天,不知怎麼地,女狐狸把某個村莊燒得一乾二淨,嫁禍給這孩子之後,就逃之夭夭了。」
  「……所以才討厭狐狸啊。」
  格達釋懷地這麼喃喃了句,惹得「隱密」憤憤地嘖了一聲。
  「那麼,神父被判處死刑是冤枉的嗎?」
  「雖然他的確有罪,但我認為罪不致死——不巧的是,遭到殺害的村民當中,有個與領主關係十分親密的大商人之女,所以不找個人當替死鬼,就沒辦法讓事情收場。於是這孩子的證詞完全被抹煞,就這麼被判處死刑了。我記得當初你常常對我說『因為不管我說什麼都沒有人相信,所以我只好說謊了』呢。」
  「主教閣下……現在不是回憶往昔的時候了……!」
  主教以和藹的眼神望著聽不下去而故意打斷自己的「隱密」,以及那位似乎聽得津津有味的格達。
  對於主教來說,這兩人都還只是孩子。
  在兩個孩子的陪伴下,主教來到教堂的會客室,坐下來繼續談話。
  「——那麼,該從哪裡說起好呢?對了,首先……有個消息得盡快轉達給教會騎士團才行啊。」
  兩人露出嚴肅的神情,靜待主教往下說。
  主教交互看了這樣的兩人一眼,像是要讓他們聽懂一般,緩緩地說:
  「沒有必要冒險前往祭壇——倘若有需要的話,直接選出新的代行就可以了。」
  怎麼可以!——格達不禁喊了出來。
  「這是要我們對教會的最高掌權者見死不救嗎!」
  「並非如此,龍之友啊。事實上在教會當中,本來就沒有人擔任『代行』這個職務。」
  因為無法理解主教所說的話,格達轉頭看向「隱密」。但就心情上來說,「隱密」也是一樣的。只能懷著滿心的疑惑,等待主教的解釋。
  「這件事情,是只有七大教堂的主教才知道的機密。從初代主教開始,以口耳相傳的方式代代傳承下來。這是關於教會的起始……沒錯,是一項極不名譽的機密。」
  「教會的起始……極不名譽?」
  「如果我告訴你們,擁有與魔女抗衡的力量,最初創立『教會』這個組織的人……帶領七名主教,向魔女發動戰爭的人物——本來就是魔女。聽到這個機密,你們還有辦法保持理智嗎?」



  後記
  
  
  第八集!全員集合!雖然我懷疑這個哏太老,可能沒有多少人明白啦。總之好久不見了,我是虎走かける。
  在第七集尾聲登場的褐膚騎士吉瑪大為活躍(?)的這本第八集,各位覺得如何呢?新角色巴爾賽爾(因為發音和以前只登場過一下下的角色帕西兒很像,害我一直煩惱要不要改名)和吉瑪組成的二人組,我個人非常中意呢。
  還有就是「禁書館」。很不賴吧?拿圖書館作為故事舞台,我超愛的。如此一來「抄本的回收任務」也在此告一段落了。
  其實我一直在煩惱要不要來一場壯觀的火災,但最後還是保留下來了。空無一人,孤零零地待在滿天灰燼之中的「禁書館」,感覺也滿浪漫的呢。
  另外,我也有想過「乾脆把惡魔轉化成吉祥物角色吧」,但又覺得跟作品風格的差異實在太大,所以還是忍下來了。
  在第八集當中,並沒有把傭兵等人與吉瑪的恩怨做個了斷,但希望能在第九集中把他們心中的諸多心結一一解開。雖然這還只是我的計畫啦。
  另外,神父和莉莉也以特遣隊的形式登場了!本來也想在這一集提及神父的過去,不過還是一起放在第九集裡面寫好了。
  抵達位於北方大地的諾克斯大教堂後,零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呢?教會創立的真相又是什麼?倘若能勾起各位的興趣,讓我們於第九集中再會的話,那就再令人開心不過了。
  我也差不多想來寫寫戀愛喜劇橋段了。
  那麼——
  或許有不少人已經知道了,但我要在這裡向各位一路相隨到第八集的讀者,發表!一個!重大消息!
  沒錯,就是那個。就是如果我是插畫家,就要把十三號變成機器人,畫一張「哥哥機器人(註:日文發音同動畫化)」插畫的那個老哏……
  《從零開始的魔法書》要在二〇一七年春天動畫化了!真是太棒了!
  這都是多虧各位讀者的支持。
  也託了しずまよしのり大神的福。
  多虧與本書相關的每個人的幫忙,才有今天的成果。對於要感謝的人實在太多的我來說,看來只能謝天了。
  今後我也會在作品上全力以赴,還請各位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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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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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h0810406120 平民
感謝大大收錄,零和佣兵会天长地久吗?

7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感謝大大收錄 魔女之迷也快皆露 旅途快到終點了嗎  

7 年前 0 回復

kidcs1214 皇帝
k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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