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工协会][支仓冻砂]狼与香辛料新说:狼与羊皮纸2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9-19 18:17 编辑


狼と香辛料新説 狼と羊皮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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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仓冻砂
插画:文仓十
翻译:伐木工协会
图源:伐木工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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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港镇阿提夫的圣典骚动之后,青年柯尔也终于觉察到贤狼的女儿缪莉对自己的恋心。以正式告白为契机,柯尔在缪莉猛烈的求爱中度过了每一天。
海兰德王子的又一个委托也很快来临。在今后与教会势力的战争中,温菲尔与大陆间的海峡成为重中之重。因此他希望柯尔与缪莉前往阿提夫以北的群岛,调查居住在当地的海盗们能否成为伙伴。
全新的冒险让缪莉激动不已,但柯尔却难掩不安的神色。因为海盗们所信仰的「黑圣母」正笼罩在异端的嫌疑之下。
新的冒险,将于海盗居住的群岛上开启!

作者简介
支仓冻砂
第12回电击小说大奖《银奖》得主。「活着的时候一定要做完的事情」列表已经几乎都打上了勾,正在思考余生到底该做什么好。工作?

电击文库作品
狼与香辛料 Ⅰ~ⅩⅧ
新说 狼与香辛料 狼与羊皮纸 Ⅰ~Ⅱ
在抹大拉沉眠 Ⅰ~Ⅷ
少女沉眠于书架之海
WORLD END ECONOMiCA Ⅰ~Ⅲ

插画:文仓十
现居东京都,自由职业者,兼有其他各种活动。
代表作除《狼与香辛料》插画外,亦包括《理想的小白脸生活》插画、VOCALOID『结月缘』角色设定等。


温菲尔王国贵族 海兰德
立志成为圣职者的青年 柯尔
贤狼与旅行商人的女儿 缪莉

「我吓了一跳,海兰德殿下。」
我叫出了她的名字。紧接着海兰德,这位继承了温菲尔王国王室血脉,真真正正的贵族,便露出疲累的笑容来。


黑圣母的修道士 奥塔姆
「有何贵干。」
紧接着,一旁传来的声音让我愣了一下。


「谢谢你一直这样担心着我。」


「哥哥!」
「……缪……为、什么……」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下颚僵硬得无法动弹,就像牙齿都融化黏在了一起般。
缪莉似乎是在跳下水之前就脱掉了外套,只穿着极薄的外衣游在水里。
会感冒的。我想对她说。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9-19 16:38 编辑


序幕
  
  我在黎明之前就醒了过来,搓着手来到了中庭的井边。由于过度疲劳连日来一直昏头大睡,这样的早起实在是久违了。尽管在我们所逗留的这座商馆中尽是视时间为金钱的商人们,可即便是他们此刻也仍在梦乡之中。
  用靠在水井旁的木棒敲碎冰层。打起的水冰冷刺骨,用来洗脸则仿佛像刀刃划过般疼痛,但这样正好能驱散睡意。我擦干脸上的水滴,深吸着凛冽的空气,抬头仰望星空。神清气爽的感觉几乎要在脸上引出一股笑意。
  接着,我跪在了冻结的土地上。并不需要毛毯之类的东西,是因为只有忍耐寒冷与疼痛,才能将胸中的热意随祈祷一并奉献给神。
  静谧的气氛令人想要一直就这样祈祷下去,但天空泛起白色时早起的商人们也会零零星星地出现。如果逗留过久,很快会以『拜托您也为我祈福一下商贸繁盛』这样一句话为开端,有一列长队出现在我的面前。倘若再因此影响了身体,那就真是本末倒置了。
  过了不久,我返回房间,坐在桌前拿出了纸笔和墨水。尽管已经晚了很久,但该写的信还是要写的。
  收信人是从幼童时起便照顾着自己的那对夫妇。内容则基本是叙述旅途的详细经过,以及我们在这座港镇所遭遇的那场骚乱。尽管那对夫妇历来消息灵通,而且以那场骚乱的规模之大消息也很快会传向八方,不过我想在信里详细叙述其始末反而应该更能减轻他们的担忧。
  我小心地选择着言辞,客观慎重地叙述着事实。毕竟,我的恩人们将他们的独生女托付给了自己,那位父亲挂念女儿安危的表情,更是闭上眼就能轻易想象出来。
  很快就要到了出嫁年纪的她,没有在骚动中受到任何伤害。我明确地在信中汇报了这一点,又接着强调不仅如此,她还展现出女性特有的细心与耐心,勤快而周到地照顾了因过劳而倒下的我。尽管贪吃又任性,而且淘气这点也依旧不改,但她的勇气与智慧给予了我莫大的帮助。此外……写到这里,我停下了笔。
  在那场骚乱中,我知道了她隐瞒了数年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她的母亲似乎早已知晓,只有家中的男性被蒙在鼓里。诚然我是应该对她的父亲报告这些,可有一个重大的理由让我停下了笔。
  因为她有了意中人。那个意中人,正是与她一同旅行的我自己。
  若是从父亲的角度来看,这无异于女儿走上了与狼为伴的旅途。可自己毫无那样的邪念,也确信绝无可能发生什么误会,因此写下这些事似乎反倒会煽起额外的不安。最终在犹豫了许久后,我终于还是选择了回避这些话题。
  未来的旅程也应平安无事,愿主保佑。然后在这句话下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托托·柯尔。
  本来应该也让他们的女儿缪莉签名的,可那样一来缪莉肯定会看到这封信,并企图趁机偷换信里的内容吧。这种多余的麻烦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因此,封缄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了一种小小的内疚感觉。
  
  (序幕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9-19 18:19 编辑


第一幕
  
  太阳升起,随后教会的钟声从高处鸣响。
  这是早市开始的信号,也是宣告全新一天来临的标志。
  当然勤劳的工匠与商人们早在这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活动,可直到钟声响起,他们才解除了脚步中的那一丝顾虑。到了这个时刻,即便是在寒冬中人们也会打开木窗换气,昨夜纵酒过度,此刻仍在梦乡的贵族少爷也会被从床上拉起来。
  当响彻全城的钟声终于平息,我合上读到一半的圣典,深深吸了一口气。
  「缪莉!」
  一瞬间,床上缩成一团的毛毯像是抗议般地蠕动了一下。我以为她就要醒来,可却又立马没了动静。
  叹了口气,从椅子上坐起,同时将这个小懒虫连头蒙住的毛毯猛地掀起。
  「唔呜……」
  在早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银色的毛球紧紧缩成了一小团。那是如同灰色中混入了银粉般,呈现不可思议色泽的发丝,以及同样颜色,看起来暖融融的皮毛。而再中间,则是披着头发,抱着皮毛的幼小少女。
  自打我从照顾了自己十余年温泉旅馆出发,离开了温泉乡纽希拉展开旅途时起,便混在行李中偷偷跟来的缪莉,此刻正全身发抖,捂着脑袋想要躲避早晨眩目的阳光。这是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中,我再熟悉不过的情景了。
  「……好冷啊……」
  贴着床的那张脸下,传来了怨恨的声音。同时抱住脑袋的手指间隙中,也忽隐忽现地冒出了一对好像皮毛帽子般的兽耳。
  「起床吃完早饭,身体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
  缪莉如同抵抗般地保持着沉默,可突然间响起了『咕~』的一声。早饭,似乎是这个字眼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起了反应。从她幼时起我便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种种弱点自然也再熟悉不过。我咳嗽了一声,一边叠毛毯一边对她说。
  「如果用炉火烤热了黑麦面包。」
  「……」
  缪莉指间露出的兽耳动了动。
  「然后,还把满是黄色油脂的培根撒上了碎粗盐,拌着洋葱一起炒。对了,昨晚剩下的大蒜加进去一两片,应该也不错吧。」
  她抱在怀里的尾巴开始抖动,缩成一团的身体也开始悉悉索索地磨蹭起来。
  「等到大蒜的香味飘出来,培根也溢出大量油脂的时候,再打进去一个新鲜的鸡蛋。嗞啦……」
  我听到了咽口水的声音。
  「搅一搅蛋液,让它挂满已经煎出油的培根,然后在蛋黄凝固前离火,放在温热的黑麦面包上。就着有些苦,有些酸的裸麦面包,在半熟的鸡蛋混着培根咸味油脂的地方……咬一大口。」
  「唔唔!」
  缪莉终于放弃了抵抗,伸开缩成一团的身体,然后从床上爬起来。
  「哥哥你真坏心眼! 反正那样的早饭从来就没存在过!」
  「早上有的吃就已经很奢侈了。何况昨晚的猪肉香肠应该还有剩一些吧。」
  我将叠好的毛毯放回床上。确认缪莉应该已经脱离了回笼觉的诱惑,注意力转移到了早餐上。她不情愿地从床上下来,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等等,头发还乱着。衣服也是。」
  「哈啾!……唔唔。好麻烦,不能在这里吃早饭吗……」
  「这里不是温泉旅馆,我们也不是客人。请你自己到去食堂吃。」
  我淡淡地说了一句,结果缪莉虽然不满地嘟着嘴,总算还是开始换起衣服来。虽说是自己从小一直照顾大的妹妹,可毕竟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因此她换衣服的时候我转过了身。
  「好了哥哥,我换好衣服了!」
  背后传来了闹别扭的声音,于是我转过头去。
  兔皮披肩,熊皮束腰,只到大腿根部的短裤,还有强调身体曲线,紧绷绷的亚麻布缠在腿上。
  这是一副在人来人往的港口,依旧非常显眼的打扮。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更惹人注目的东西,于是我又静静地提醒她。
  「耳朵,和尾巴。」
  缪莉拍了拍自己那绝非人类所能拥有的耳朵和尾巴,把它们藏了起来。那并不是装饰,而是缪莉身体的一部分。世间将这样的人称作提夫林,而缪莉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她的母亲不是人类,是寄宿在麦中的狼神。
  只是,尽管缪莉的确非常淘气又喜欢恶作剧,可她绝非受到了神的诅咒,这一点我可以断言。并且缪莉能自由地收起她的耳朵和尾巴,因此在人世中生活下去也并非难事。充其量只是生气或惊讶之类感情出现波动时,耳朵和尾巴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有一点小小的麻烦罢了。
  「这样就可以了?」
  我耸了耸肩,缪莉也学着我耸了耸肩。
  「啊~,肚子好饿~。等一下再整理头发吧……」
  她用两只小手捂着肚子,耷拉着眉毛。若是现在尾巴露在外面,大概也一定是无力地垂向地上吧。可就在我准备目送着她离开房间时,袖子却猛地被她拽了一下。
  「嗯? 怎、怎么了?」
  我差点因此失去平衡。转头向缪莉,结果发现她脸上正是一副惊讶模样。
  「什么怎么了,这下不是应该轮到我了吗?」
  「……轮到你?」
  我还在揣摩这句话的意思,缪莉已经一下子抱住我的手臂,抬起头来露出了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
  「因为这是对决嘛,必须要公平才行。独占是犯规的。」
  看着这副纯真无邪的笑容,我仍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对决? 独占?
  缪莉不管我的脑海中正在进行的努力联想,径自拉起我的手,十指相扣。
  ——准备齐全啦。那双继承自母亲的,带一丝微红的琥珀色眼睛闪着光彩,像是如此宣布一般。
  「你忘了吗? 这是我和神的对决哦。 看看哥哥究竟会喜欢上哪一边,是我,还是神。」
  「……」
  年纪刚刚十二岁出头,笑容里还透露着满满的稚气。
  如同亲生妹妹一样,我从小照顾到大的缪莉,不知何时起已经用异性的目光开始看待我。这件事,仅仅数日之前我才知晓。
  「最喜欢哥哥了」之类的话我早已听惯,所以当然知道缪莉倾慕自己,也从未怀疑过我们之间的联系。但是,若要论及那种意义上的喜欢,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自己立志以身奉神,也许下了禁欲的誓言。如此一来更不可能回应缪莉的心意。这一点,我也曾明确地告知过她。
  缪莉是聪明的少女,她完整地理解了这些道理,也知道一味凭着感情撒娇强求是没有意义的。可问题是她太聪明了,而且,还会向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毫不犹豫地一路猛进。
  「可是哥哥跟我又没有血缘关系嘛,既然成为恋人也不是问题的话,剩下就只需要让哥哥更喜欢我,而不是神了对不对?」
  这就是她的回答。既没有因我的拒绝而伤心失望,也没有因为在意距离而不知该如何面对我。缪莉依旧会趁着夜深钻进我的毛毯里,或是趁我不备突然抱过来,若是我主动做了什么,她还会开心得耳朵和尾巴一齐冒出来激动地左摇右摆。不知是不是因为告白打消了最后的顾虑,比起在纽希拉时,如今的她正用全身表现着对我的依恋,并用尽一切力气接近着我。
  缪莉的感情就如同盛夏正午的太阳般灼热,在这样的好意面前,圣职者的禁欲誓言不过只是一片小小的树阴罢了。到最后,甚至连这棵树也面临着被伐倒的危险。她发挥继承自父母的聪颖,读遍了圣典的每一个角落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圣职者虽不可负于肉欲,然而俗世之人却并非不可以恋慕圣职者。换一种说法,便是只要圣职者不是主动的那一方,就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何况我这个立下禁欲誓言的哥哥,连正式的圣职者都还不是!
  我已经无可反驳了。
  因为道理的确如此,不可反驳。
  「好啦好啦,去吃早饭吧。比起那个不管怎么祈祷都不肯听一句话的神,早饭可绝对要好得多哦!」
  她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尽管这话听起来简直就是缺乏信仰的极端,可让人头痛的是,她说的却基本没错。我冷眼面对缪莉的笑容,对她答道。
  「要说不听我的话这一点,你不是也一样输了吗?」
  「那么,从能摸到的这点来说,是我赢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故意把手按在头上给我看,不顾自己的耳朵已经被压变了形。而本应藏起来的尾巴此刻也正愉快地摇着。
  完全没有一丝诱惑可言。正是所谓孩子气的恋心。
  不过,在因过劳而昏倒的这数日间,不辞辛劳地努力照顾我的也是眼前的缪莉。当时的事情我还记得,朦胧之中偶然看到的,她那祈祷的表情也绝没有半点虚伪。或许缪莉无忧无虑的笑容和猛攻其实也全都出自她对我的百般担心。想到这里,要用冷淡的态度面对这些,似乎又难了许多。
  「呐,哥哥?」
  「……我知道了。」
  我停下思绪,叹着气回答了她。
  「不过。」
  缪莉机敏地察觉到了我语调的改变,同时跟着放松了搂住我胳膊的力量。她知道怎样会惹我生气,而且也不愿意真的让我那样生起气来。
  聪明能干的孩子,这个评价在她身上是不会错的。
  「耳朵和尾巴又跑出来了。」
  「啊。」
  她慌忙摸了摸脑袋,把耳朵藏进头发里,又拍了拍尾巴让它消失。
  而我则走向房间的门,朝门把伸出手去。
  「还有一件事。」
  一边为小跑着追上来的缪莉推开门,一边叮嘱她。
  「不可以贪吃太多。」
  缪莉睁圆眼睛愣了一下,很快又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好~」
  明显没打算听我的。
  但是我没有生气这一点,也仍然在这孩子的计算内。
  来到走廊里,等到关好门之后,那小小的手自然钻进了我的掌心。
  我叹了口气,跟着便听到了她咯咯咯的笑声。
  
  我们所逗留的德堡商会,今天一如往常般人声鼎沸。
  大商会里有各式各样的工作,因此休息与工作的时间也相当自由。我们坐在食堂角落一张老旧的高桌旁,看到不少打下手的小学徒、老练的商人们站着草草吃了点东西,便立刻投身向下一件差事。
  在这忙碌的氛围中,缪莉自顾自地撕下面包,在汤里泡软,再送进嘴里。全然不顾学徒们路过时投来的惊讶视线。
  优雅和奢华——自然不是他们吃惊的理由。而是因为缪莉也曾在短时间内穿着与他们一样的衣服,做过学徒的工作。不久之前还和自己一同搬箱子的伙伴,其实竟是个女孩子。这样的事实的确让人愕然。
  「我可是最能干,而且最有本事的。」
  她得意地挺着胸说道。不过作为即将到出嫁年纪的少女,我觉得她还是再稳重一点比较好。
  「先吃完,然后再说这些吧。」
  「哎? 可是每次我吃得太快,哥哥你不是又要生气嘛。」
  缪莉撅起了嘴。
  「……那是因为,你总是像山贼一样,抓起面包和肉塞进嘴里就想跑进山里玩的缘故。」
  好麻烦。她带着这样的表情,用最后一块面包擦干净碗底的汤,然后送进嘴里。
  「而且,哥哥你不是也很闲吗? 反正城里的骚乱最后也平息了。」
  城里的骚乱。那正是我因为过劳而倒下的原因,也是我们会来到阿提夫这座港镇的理由。而在那场骚乱的背后还有更大的纷争和对立,其中一方是温菲尔王国,另一方是一统世界信仰的正教会。
  盘踞权力宝座长达千年的教会已然忘记了何为信仰,开始利用权威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圣职者们的放荡和破戒自不必提,他们还抓住一切机会榨取税收,沉溺于特权之中。最近更是在与异教徒的战争结束后,依旧企图征收原本作为军费的什一税。这一行为在全世界都激起了不满。
  温菲尔王国公开宣布抵抗教会,而我则作为其协助者,离开了深山中的温泉乡纽希拉。
  在说服港镇阿提夫的教会时,我们卷入了一场巨大的骚动中,所幸最后总算得以无事脱险。
  「我并不闲。之后我还必须要去教会,接着为海兰德殿下服务。」
  海兰德虽是温菲尔国王的非嫡出子,但也是继承了皇室血脉的贵族,同时是我直接的雇主。她拥有高洁的意志,即便在那场骚乱最绝望的时刻中,也敢于为信仰而将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下,不带丝毫犹豫。
  若是我在深山之中钻研积累的学识能为人所用,那她正是最理想的对象。
  「哎~……?」
  可是,听到了海兰德的名字,缪莉却表现出了露骨的嫌恶。
  「我觉得哥哥你不去也是可以的啦……。何况那个金发不是也说了吗,哥哥你要努力恢复体力。所以,之后我们去城里散散步,或者悠闲地呆在房间里好不好。」
  那个金发。缪莉一直是这样称呼海兰德的。
  要说她为何会有如此的抵触,原因恐怕在于海兰德男装的外表之下,其实是一位美女。
  我不知该惊讶还是该叹息。自己对海兰德的敬意与服从,在缪莉的眼中似乎像是某种恋爱般的表现。(译:难道不是吗?)
  「结果我竟然睡了一周。何况,为了改正教会的弊病,应该还有很多事在等着我做。」
  「唔~……」
  缪莉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接着趴倒在桌上。
  「当然,如果你说要结束这段麻烦的旅行,回到纽希拉去的话,我是赞成的。」
  她立刻稍稍抬起脸来,对我投来怨恨的视线。
  实际上,在先前的那场骚乱中,她就已经给了我精神上和物理上极大的帮助。若是没有缪莉的话,很明显如今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何况她的坚强与聪颖确实令人钦佩。这样一来,不分青红皂白便让她返回家乡,反倒像错在我身上了。
  就算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不能随便出门远游,这是常识,可论及待人处事,缪莉似乎比我还要老练得多,常识也没有什么说服力了。
  聪明的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切,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了,知道了。」
  等我说出这句话表示认输,她又斜抬起视线,仿佛在问我「然后呢?」一样。
  「那么,这样好了。请你先去收拾餐具。还是说,你更喜欢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才不要。」
  「那就去收拾餐具吧。」
  「好~。」
  尽管一脸嫌麻烦的表情,缪莉还是按照我说的朝食堂走去了。
  不久,当她返回时,嘴上多出了一块咸肉。
  女孩子不可以一边走一边吃,如今我连这样提醒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后,去教会?」
  「是的。啊,在那之前或许应先去跟史蒂芬先生打声招呼。这一周来我一直躺在床上,自从骚动结束后就再没去见过他。」
  德堡商会在北境各处都建立了分部,史蒂芬是港镇阿提夫的负责人。我们如今正借住在他所掌管的商馆中。
  不过,听到这句话,缪莉却表现了不加掩饰的惊讶。
  「哥哥,我觉得还是别这样比较好哦。」
  「嗯?」
  「你忘了吗? 当时我们那样吓唬过他。 那个大胡子现在一定非常非常害怕我们……应该说,害怕哥哥。」
  「……」
  确实如此。在那场骚乱里,为了营救海兰德就必须要说服史蒂芬,让他站到我们这边来。那时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史蒂芬作出了严重的误判。或者换一种更直白的说法,我让他以为,自己是如假包换的,神派遣来的使者。
  本应被囚禁的人,竟然轻而易举地从牢中走出,仅此一点,怎么看都只能归结为借助了神的力量。更何况出现在史蒂芬面前的我,身旁还带着一头银色的狼,宛如要代神在人世间执行祂的天罚一般。站在旁人的视角来看,这很容易被当成是某种超凡力量的显现。
  尽管实际上,那头狼,也就是缪莉,要说起来应该属于会被神斥责的一方才对。
  「为了那个大胡子的精神安全,我觉得哥哥还是不要主动去找他比较好。」
  缪莉苦笑着说。接着又加上了一句「因为他看起来挺可怜的。」。同时脸上浮现出那种自己发觉恶作剧过了头时的独特表情。
  「那、那么严重吗?」
  我问了一句,缪莉便耸耸肩。就像急不可耐想要装出一副大人模样的女孩子那样。
  「……我知道了。」
  「这才对嘛。」
  我并不希望给别人的心灵带来伤害。
  「那么,先到教会去吧。」
  缪莉咬着咸肉,点了点头。
  
  朝礼结束之后,留在教会中的就只剩下了清闲的老人们。这是城镇教会里常有的光景。我也抱着如此想法推开门,却为里面的情景大吃一惊。
  「请排队,请排好队! 与教会无关的请愿请移步参事会!」
  在攒动的人头中,我看到有位助祭模样的年轻圣职者跳起来——他大概是站在木箱上——朝走廊中拼命大喊道。走廊是这样一副情景,人潮另一边的圣堂也同样混杂不堪。挤在那里的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商人,手工匠人,农民,牧羊人,甚至还有人在圣堂里立起旗杆,高举着公会的纹章旗帜。
  「哥哥,这幅情景,你最近都没见过吗?」
  缪莉歪着脑袋问我,但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仿佛在圣堂中举办了一场祭典似的模样让我完全愣住了。咚。有人从身后撞了我一下。
  回头一看,是个身材肥胖,商人打扮的男子。
  「哦呀失礼! ……嗯? 噢噢,您是教会的人吗! 正好正好,我想请教您一下,有关葡萄酒税的事情应该去找谁谈啊?」
  「哎?」
  「听说主教大人决心改革,有关礼拜用的葡萄酒奉献,我们施拉泽街道堂区的酒吧旅舍兄弟会也强烈希望大人们能再考虑一二呀!」
  男子一副沉痛的表情,用手按着大肚子,垂下头去。
  「呃……」
  「毕竟葡萄酒在进口时就要缴一次税,何况还时常因为船只问题根本运不进来,每次礼拜时都要奉献,实在是不小的负担……啊,这是我们堂区的姑娘们烤的面包点心,还有蜡烛,请教会一定收下。」
  他一口气说完,又匆忙拿出一个相当大的包裹,塞给了我。
  大概是因为我穿着一身圣职者模样的服装,便被他完全误认为是教会的人了。
  看上去,这些形形色色,挤满整个大厅的人们,都是为类似的目的而来的。
  「啊,不,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教会的人,只是旅行中……」
  「哦? 噢,这样啊! 那么您看如何呢,在这里逗留的期间,考虑一下在我们施拉泽街道堂区的旅舍下榻吧! 我们有美味的饭菜,有软绵绵的床铺。然后,等您见到主教大人时,请务必告诉他我们的正直和虔诚,有关葡萄酒税的问题也——啊、啊、请您等一下!」
  在这样下去,就要完全被这位强势的城镇商人牵着鼻子走了。于是我拉起不知为何在一旁露出坏笑的缪莉,一边连声说『抱歉』,一边拨开两边的人流朝教会深处走去。几天前那场有关教会的骚乱至今还留着余波,而这些余波似乎又形成了更大的漩涡,将整座城市都卷入其中。
  更简单地说,我们是为了纠弹教会的弊病而起,原以为只要说服了主教们就能让事情告一段落,可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似乎是太轻率了。教会是与司掌市政的参事会同样,能给城镇生活带来巨大影响的机构,其决定被一切城镇居民遵从。因此当大主教改变想法时,人们也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去适应新的局面。他们本来就背负着多种多样的税收,当这种改变可能为自己带来利益时,每个人自然都会争先恐后地涌上前去。
  这场骚动的责任,有一部分在自己身上。想到这里,歉疚和诚惶诚恐之感让我一阵悚然。
  可是,自己真正的目标,并不是这北方港镇里的小小变革。
  而是纠正教会累积了千百年的积习弊病,那样一来,世上必将掀起数倍,数十倍,甚至数千倍于今天的轩然大波。
  我不能因为眼前的这些就开始畏惧。
  「……神啊,予我力量。」
  我在心中默念道。
  海兰德此时恐怕正处于这片喧嚣的中心,因此大概是在议事厅之类的地方,人流似乎也是朝着那里慢慢移动的。于是我继续拨开人群前行,等到终于看到议事厅的大门时——
  敞开两扇大门的议事厅中一样挤满了人,其间正巧有一位抱着羊皮纸堆的侍女走出。这位侍女大概是为了表示对教会的敬意,用布包起了头和脸,但从缝隙间漏出的长长发丝反而更显出一副疲态。她低着头,带着歉疚的神情,艰难地挤过一群群杀气腾腾,等着陈情请愿的人们。
  而我的目光之所以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则是因为那头巾间露出的发丝呈现出的漂亮金色,以及她本人颀长的身材。
  可一直盯着陌生女子看实在是失礼,所以我很快移开了视线。况且想起缪莉还在身边,不知为何就感觉脊背一阵发凉。
  「你怎么了,哥哥?」
  我保护着缪莉,小心不让她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一边时,她对我问道。见她一脸不解的模样,我才想起缪莉的个子大概是看不到那位侍女的。
  「不……没什么。」
  这句话刚说完,我就像咬钩的鱼儿般,又一次将视线投向了侍女。
  没想到那位侍女也注意到了我,她轻轻将食指放在嘴唇前。然后,又将那根以侍女身份而言,过于光洁柔嫩的纤细手指指向教会深处,不等我有什么反应,便很快走向那里消失了身影,只留下我一人惊得紧闭起嘴巴来。
  虽然脑中一片空白,但现在只能跟上她了。我拉起缪莉的手,努力拨开人群。
  等追上那位侍女打扮的女子,已经是到了四周没了人影的钟楼前。
  「哎呀哎呀。」
  此时她将抱着的羊皮纸卷都堆在了走廊里的木箱上,解开包在头上的布,用梳子梳着那长长的金发。不论穿着的朴素服装,她的胸像简直像是气度非凡的贵族,实在是不可思议。
  而且,又如同美艳到极致的孀妇一般。(译:支仓老师你这什么比喻……)
  「我吓了一跳,海兰德殿下。」
  我叫出了她的名字。紧接着海兰德,这位继承了温菲尔王国王室血脉,真真正正的贵族,便露出疲累的笑容来。
  「不这样的话我是走不出那个房间的。昨天深夜打算返回商馆时,城镇民众就是这样大举涌上来,于是我只好在教会过了一夜。话虽如此,这样的便装竟没一个人能看得出,真不知该不该感到庆幸。」
  到头来,人们都只是在凭自己的眼睛判断别人。我自己第一次遇到海兰德也是一样。那时旅行中的她一副男装打扮,还与我在温泉中进行过教理问答,我便由此深信她是男子。想到这些,自己实在是没法和她一起笑出声来。
  「呀,小姑娘,你还好吗?」
  缪莉大概在看到海兰德侍女装扮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然后立刻变得不起开心起来。可海兰德反倒还像是喜欢她这种闹别扭的模样。
  「缪莉。」
  话虽如此,失礼之处还是要改正才行。我提醒了她一句,缪莉却把脸转向一边。
  海兰德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毕竟今天我可没带砂糖点心,没办法了。」
  「实在非常抱歉……」
  「有个小自己不少岁的妹妹,我也很开心。那你呢,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
  我按照臣下的礼节对海兰德低下头,却看到一旁的缪莉抬头望着我,露出冰冷的视线。
  「道谢的对象应该是你身边的小姑娘才对。照顾你的人并不是我。」
  缪莉立刻拍着自己的腰,露出一副『没错没错』式的表情。
  「而且,实际上应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是你保护了我的生命,保护了正义的信仰之火。」
  我抬起头,看到了海兰德脸上的微笑。
  尽管贵族是不能轻易低头的,可她的一个笑容,就足能够传达心中的谢意了。
  「我并没有那么……」
  「就算拯救了全世界,我猜你还是会这么说吧。」
  海兰德咯咯地笑出了声。
  「也罢。作为君临之人,我要用行动来表示感谢。尽管谈不上是庆祝痊愈,但希望你能陪我共进午餐。我已经无休无止地工作一整夜了。」
  就像是缪莉般,海兰德捂着肚子对我说。
  「我可以要肉吗?」
  缪莉立刻插嘴说道。先是一副没规矩的态度,又说出这样厚颜的话来,我本想要劝诫她,可看到海兰德一副从心底感到开心的模样,自己也没法开口了。当然,缪莉也是知道海兰德不会生气,所以才敢这样说的。
  「无妨。我也想吃咸味浓厚的肉。」
  「好棒!」
  你明明刚才吃完早饭——这句话说出来,恐怕也没用了。
  「那么我们从后门离开吧。这次没有四轮马车迎送,只能拜托你们忍耐了。路上,我想顺带告诉你最近的情况。在你休息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
  我们并不是为了悠哉地度假而来到这座城市的。
  我挺直起身体,看到海兰德的嘴角微微上翘。
  
  从教会后门走到小巷里,正门处的喧嚣全都消失了。这里虽然少见过往行人,却并不显得寂寥,让人感到一种舒适的宁静。
  或许是因为天气很好,连港镇的空气都鲜少地变得干燥而清爽,又或许是因为道路两旁的建筑物里传出的婴儿哭声,人们做家事的声音。
  这片街区充满了生活感,洋溢着居民们的活力。
  「眼下的状况,可说是形势大好。」
  海兰德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优雅地提起裙裾,跨过了一条睡在小路中间的瘦弱老狗。而我则小心地绕道路旁,从它的尾巴上跨了过去。等到缪莉走来,老狗主动恭敬地收起了尾巴。似乎对狗而言不论是贵族,还是神的仆人,都没有继承狼神血脉的少女尊贵。
  「大主教与我们约定,一改以往他以为是理所当然的放荡行为,转向朴素的生活。当然,哪怕仅仅是这种让养尊处优的他感到『寒碜』的生活,也算是一种前所未有让步了。毕竟将每周,每月,每季的礼拜和圣餐奉献都挪为私用,这是比什一税更恶劣的行为。」
  「我刚走进教会时,也有某个堂区兄弟会的人来诉苦,对我说了有关葡萄酒奉献的事情。」
  在教会里做圣职者,是一份颇有利可图的工作。
  「嗯。争先恐后涌入教会的民众大抵都是如此。这座城里,以街道命名的堂区有十四处,每个堂区都有手工匠人和商人们各自结成同业公会,还有不少为求得心中宁静而组成的兄弟会。这样的组织,在城中轻轻松松便能数出五十余个。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与此事有利害关系的人物前来,实在让人无暇接应。」
  即便是村民们全都互相认识的纽希拉,要运营起来也相当费神。
  而阿提夫这样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城市,其中的利益纷争更是复杂到让人无法想象。
  「甚至就连附近自治都市的教会、大修道院,在知道了民众愤怒的可怖后,也纷纷派出使节涌入了这里。他们心里明白不改变原有态度就要遭殃了,却又在让步多少这个问题上举棋不定。」
  迄今为止也曾有过数次针对教会的批判,但发展至这个程度的却屈指可数。
  因为不论其行径有多教人怀疑,人们始终找不到比教会更能代表「正确。」的东西。就算教会再腐朽不堪,也比其他组织更好。民众往往是因为这个理由而最终放弃。
  「同时,你执笔的圣典译本也得到了不少关注。因为许多人都对只有圣职者才能读懂圣典这件事抱有不满。谏诤教会之傲慢的火焰正在蔓延,这是你们的功劳。」
  我并没有做多了不起的事——这样的理由我能列出上百条,但坦率接受海兰德的好意也是一种礼仪,想到这里,我带着惭愧的微笑保留了她的赞誉。
  可我们的任务,并不算就此告一段落。
  「但是,火这种东西总是需要人来管理的。」
  倘若点亮了改革之火,之后却任其燃烧,最终只能变成一场内乱。何况我们的对手是教会,是在这世界上,据点远多于任何一个大商会的庞大组织。只会随波逐流,是不可能战斗到最后的。
  「你说的对。我们需要在恰当时补充燃料,也需要留意风向。」
  「接下来,我们还能如何帮您?」
  沿着小路向前走,就来到了阿提夫还是个小镇时便已存在,现今被称作旧街市的地带。我之所以明白这一点,是因为看到地面的石板明显带上了经年累月的痕迹,某栋建筑的墙壁上还镶着一块铜板,上面写着「旧街市」的字样。这块铜板被磨得光亮,映照着老街居民们的骄傲与自豪。
  这是一片要称作广场又稍有些狭窄的区域,小小水井周围有不少贩卖食物的摊贩,路旁的鞋匠正在修理鞋子,附近的老人聚在一起玩纸牌。而整幅画面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众多挂在建筑墙壁上的大网。五层高的房子包围着这片小广场,那些网一直挂到了房子的屋檐下。
  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要把广场上的人们一网打尽般。
  「哥哥,那是什么? 是祭典的装饰吗?」
  缪莉扯了扯我的袖子,问我道。
  「确实……周围还装饰着什么,是扎成海鱼模样的干草?」
  「似乎是在准备春天的丰渔祭典。这附近居住的,大多是城里的渔夫们。」
  海兰德一边说,一边在小摊上买了四串烤鲱鱼。
  一串给了我,两串给了缪莉。
  「比起小麦,这些鱼才是这片土地上人民用以果腹的东西。而空着肚子是打不了仗的。对了。」
  说到这里,海兰德顿了一下。
  「你们的水性应该不错吧?」
  她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露出漂亮的牙齿,轻轻咬在烤鱼的背上。
  
  伴随着暴风歇斯底里般狂吼的,往往是一眼望不到顶的巨浪。甲板上的积水如瀑布般灌进船舱,几天内就全部腐败的食物早已被老鼠咬了个遍。船只剧烈摇晃,到了让人上下难分的地步,不仅不可能有安稳的睡眠,就连喝进去的水也远少于吐出来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水手们无处可逃,只能祈祷。即便能忍过如此的恐怖与煎熬,倘若船只在下一次风暴来临时倾覆,一切也都会结束。大海之中没有救援和生机,只有转瞬之间就被吞没的死难者。
  而另一边,在港口,飘扬着船标旗帜的酒吧前,总是贴着写有船名和金额的大字告示。身穿高级衣饰的商人们终日在这些告示前合掌祈祷。纸张的最上方,用粗犷的字体写着这样一句话。
  全赖神恩。(译:Grātiā Deī)
  这些酒吧里会上演一场又一场有关船是否会沉没的赌博。人们为这种赌博起了一个别名,叫做保险。船主会将货物总值的一到两成交给保险主,船只沉没时能从他们手中拿回相当于货物全额的资金,但船只若平安归来,交出的资金便不会返还。五次航程中大约会有一次沉船,这其中也包含遭遇海盗的情况。
  如果把视线转向城外,在天空变成铅色的大风天气里,应该能看到沿海的村民们站在屋顶朝海的远方眺望。被欲望挑拨,挣扎在白浪间的愚蠢商船是他们的目标。当这些船撞上暗礁,失事或是沉没时,漂往海岸的货物便能给他们带来一笔意外之财。只是大商人和领主们也缔结了约定,这些人通过了法律,规定漂流物仍属于原主。所以村民们绝不会萌生行善助人的念头,因为谁也不愿意看到难缠的货主。想要在沉船之际得到救助就得把金币缠在身上,可这样一来,恐怕在漂进村民的视线前就将沉入海底了。真是让人为难。
  噢,这人世间的地狱,充满冒险与挑战。
  愿神祝福他们,这群立志扬帆远航的人。
  「情况,基本上就是这样了。」
  岛国温菲尔的贵族,促狭地舔着被鸡腿粘油了的手指,对我说道。而我的眼前则摆着足有晚餐分量的菜肴。因为这个酒吧的主要顾客是渔夫们,他们黎明前出海,上午便会结束一天的工作。
  我之所以什么都没吃,不是因为神的仆人应对肉食敬而远之,而是由于海兰德说出的那番话。
  吊在天花板上的那艘模型船,不知是因谁的恶作剧,被插上了一对鸡毛做的翅膀。直到听完海兰德的话,我才意识到那对翅膀包含着颇深的意味。
  「……那个,您是说,要我们出海?」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来询问,小口啃咬着鸡腿的海兰德停住嘴,抬起眼来望着我。这副模样下仍旧难以掩饰的高贵,莫名地强调着她的女性气质。
  
  「不,抱歉,我没有胁迫你们的意思。」
  海兰德大约觉察了我的苦恼,她将带骨的鸡腿放在当作餐盘的燕麦饼上,然后擦了擦嘴。
  「我国是个四面环海的国家。水手和航海故事也比别处更多。我很喜欢海上的冒险故事,年幼时,也经常有久经风浪的老兵们用这些故事吓唬逗弄我。」
  我不禁想象了一番年幼的海兰德,在暖炉前裹着毛毯,听大人讲冒险故事时的入迷模样。那副光景想必会让人面露微笑。
  可是,大海是个可怕的地方,这是毋庸置疑的,更何况是阿提夫周围这片冰冷,酷寒的海域。
  「我刚才的描述当然是有一定夸张,但依据情况,或许也会有更加……嗯?」
  我追着海兰德的视线望去,发现缪莉正紧紧攥着面包,面包屑从她的手指缝间落下。
  她半张着嘴,身体前倾,眼睛圆睁。
  接着,像是呻吟般地,开口道。
  「冒……险……!」
  她看上去兴奋极了,甚至到了我若用手轻戳一下脸颊,她的耳朵和尾巴就会一下子弹出来般的程度。
  「若是期待太多,这次你或许就要大失所望了。」
  海兰德露出苦笑,而我则把缪莉捏下的面包屑扫到一起,放进汤里免得浪费。她那小小的身体,大概有一半相当于一个七岁的男孩子。
  「但、但是,船? 海里的那个? 呐,哥哥。」
  「请你冷静点,来,把面包松开。」
  来到阿提夫时,她也曾因为聊到海盗而兴奋不已。对这个生长在群山环绕的温泉乡纽希拉的淘气少女来说,大海的冒险故事实在是一种过强的刺激。
  解开她攥着面包的手指也实在是费了一番功夫。
  「虽然需要你们乘船,但不是远洋航海。航线在始终能看到陆地的位置上,而且只要海上稍有风浪就要停航。在船上的时间长不过半日。仅仅是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而已。换句话说即便晕船,只要躺下去,到再睁开眼时就没事了。」
  我为海兰德的说明松了口气,但缪莉却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
  「不过,也并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风险。从这里继续向北,远离阿提夫教省的群岛是一片复杂的海域。无论哪个国家的权威都不能及。那里的居民有他们自己的成规,而且十分排外。当地气候又恶劣多变,发生不测时远望看似安全的小岛,走近往往才会发现是陷阱。至于支配那一带的人,用我们的话来说则是……」
  海兰德停顿下来,直视着缪莉的眼睛。
  「海盗。」
  「海盗! ……唔嘎。」
  眼看缪莉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叫,我慌忙捂住她的嘴,将她按回座位。所幸酒吧里全是一群脸红得像是鞣制皮革般的水手们,并没有人对这个可怕的词汇表现出异样反应。
  海兰德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她似乎是有意要这样煽动缪莉。
  要说是贵族的玩笑似乎也可以这样说,但海兰德的叙述大概不是骗人的。
  「您是说,要我们去面对那些,海盗……? 向他们布教吗?」
  我虽有圣典的知识,可圣典的知识并不能直接抵抗暴力,现实自己还是明白的。稍加说教,逍遥法外之辈便会像幼犬般老实下来,这样的传教故事明显是骗人的。
  「倘若你的圣性强到天生一副圣人面孔的话,或许吧。」
  海兰德恶作剧般地眯眼笑了起来,手中则端着水手们常喝的劣质麦酒。
  但我很明白她没有醉。我们在纽希拉的对峙中,她也从未露出过醉态,何况对酒精的耐受本就是贵族的资质和证明。
  「当然,我不会对你提出那样荒唐的要求。我只是希望你能活用自己的学识。」
  「……您是说。」
  「嗯。」
  她点点头,朝另一个方向使了个眼色,柜台前的店主便快步赶来倾听她的要求。看起来,我们来到这家店并不是偶然。
  海兰德吩咐了几句,店主便走向后台,拿出了一个小木箱。木箱被奇怪的绳子捆着,我仔细一看,那绳子是鱼皮搓成的。
  箱子里放着一个黑乎乎的小物件,其余的空隙则填满稻草。
  「哇,是人偶?」
  缪莉罕见地发出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惊喜声音。
  可是当她开心地从椅子上站起,伸近脑袋看箱子里时,脸上的惊喜立刻消失了。
  「……总、总觉得,有点吓人……」
  我没有因这番直截了当的评论笑出声来,是因为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
  「这是……圣母像? 但是,为什么是这样的颜色?」
  我本以为是木头烧焦了,可雕像表面又有漂亮的光泽,而且工艺相当精湛。我能确定这是完成品,是它本来的模样。
  「是黑玉。」
  说完,海兰德拿出了那尊黑色的圣母像。
  「一种不可思议的石头。偶尔能在出产泥炭和琥珀的地方发现。」
  我从海兰德手中接过圣母像时,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失手,将它掉到了地上。
  这尊雕像如此地轻,与看上去的感觉截然不同。
  「也有人猜测这是不是变成炭的琥珀。虽然黑玉摩擦后能像琥珀一样吸引砂砾和羊毛,但放进火里却不会融化,而是直接燃烧。至于气味则介于泥炭与石炭之间。对我而言,是一种代表着故乡的味道。」
  温菲尔王国出产丰富的石炭和泥炭。纽希拉虽然也有泥炭,但由于木材更多,而且为了保护温泉,土地不能随意开挖,所以很少有人使用它。只有在旅行时才偶尔收集一些用来当作篝火的燃料。
  我将黑玉交给缪莉,她也被分量之轻吓了一跳,又仔细端详起雕像上精美的装饰来。
  「也有人把黑玉磨成小球,假称是黑珍珠,欺骗别人购买。这种东西虽然稀少,但并不贵重,甚至可说没什么价值*。」
  [*注:从描述来看,此处的黑玉很可能指煤精]
  海兰德从缪莉手中拿回雕像,将轻轻放回木箱里。
  「有一个地方用黑玉制作了这些雕像,并虔诚地信仰它。」
  「您是指,北部的群岛吗?」
  严酷的自然环境下,海盗所支配的地区。
  「如你所见,这些雕像作为圣母像,做工堪称精湛。但是由于他们一直以来都对大陆政权抱有敌意,以大陆为根据地的教会势力与他们的关系,委婉来说也只能算是若即若离。过去为了将这一地区收归伞下,教会曾进行过多次尝试,结果还是因为武力征服代价太大而放弃。」
  这尊被鱼皮绳封在箱中的圣母像,怎么看都散发着异端的气息。
  即便被当作邪术崇拜也绝不奇怪。
  「因此。」
  海兰德接着说道。
  「我希望你们能够前去调查,确认这一地区的信徒们是否可以加入我方阵营。」
  我抬起头来看海兰德的目光,她的眼睛里不是面对杵臼之交时的亲切,而是属于君临之人的锐利。
  「尽管曾数次被教会认定为有异端嫌疑,但他们的信仰或许是真的。而或,虽然他们制造了如此精美的圣母像,但这一切都只是幌子,为的仅仅是不被当作异教徒,遭受全面讨伐而已。我想如果是你,应该能够直接与他们接触,并判断他们的信仰真伪吧。」
  「这——」
  「不,换一种说法。你的结论,将成为我重要的参考依据。」
  最后浮现在海兰德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让人觉得无可辩驳的笑容。
  就现况而言,我们的伙伴越多越好。可话虽如此,倘若与可疑的异端集团发生联系,就会反过来给教会以可乘之机,甚至温菲尔王国的正当性都会遭到质疑。而我又有种预感,海兰德所说的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她的那句『得出的结论将成为重要的参考依据』。
  世间常理当然是平民要无条件服从贵族,何况自己原本就与海兰德不是对等关系,甚至连共用一张餐桌都是不可能的。
  可是,能向君主直率提出意见的,除却小丑,就只有圣职者了。
  海兰德脸上的微笑,就是有这样的一种诱惑。
  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开口问她。
  「明白了。我会比较自己的学识和虔诚,调查他们的信仰真伪,并向您回报。」
  海兰德带着笑容注视着我,对我满足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的视线忽然转向缪莉。
  「那么,小姑娘你又有什么想说的?」
  这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变成了平日里的亲昵表情。
  「哥哥真没骨气。」
  缪莉用劲咬碎鸡腿的软骨,同时这样说道。
  「这种被人当道具一样用来用去的哥哥,我才不想看见。」
  我瞅了一眼身旁的缪莉,她像是还击般直盯着我。
  尽管看上去顽皮又浮躁,而且只想着吃,但缪莉有出众的才智。毕竟她的母亲是曾被人当作神来崇拜的贤狼,而父亲则是北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传奇商人。
  从他们身上继承了一双慧眼的缪莉,不可因年幼而小觑。毕竟她也清楚地觉察到,我咽下了有关这件工作的疑问。
  可为这聪颖而感服的同时,我也觉得缪莉果然还是个孩子。
  「我没有向海兰德殿下提问,不是因为畏惧她的权威。」
  「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我相信她。」
  缪莉起先惊讶地睁大了眼,而后马上又浮现出嫌恶的模样。
  「小姑娘,你的哥哥,并不是你想象般沉默从顺的羔羊。」
  「……哎?」
  真的? 她对海兰德投去了这样的怀疑视线。
  「他相信,只要自己提交正确的报告,我就会做出合适的判断。因此我也必须回应他的期待。我对这份责任非常认真,这是你哥哥心里很清楚的。」
  所以并没有必要把一切都说出来。海兰德又加上了这么一句,而且不知为何带着愉快的神情。
  平时缪莉脸上的神情成熟得连大人也相形见拙,此时她却一副听到两个异邦人谈话般的模样。
  不过,依缪莉的个性,她是不会就此沉默的。
  「哥哥你要是这么想呀,总有一天要倒大霉哦,因为你什么都不懂,而且还傻乎乎的。」
  「缪莉。」
  我说了她一句,可她还是直盯着我。
  缪莉曾指着我,批评说哥哥你只看到了世界一半的一半。
  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我不懂女人,因此算是少看到了世界的一半。而人又分善意和恶意,我完全察觉不到恶意,又算是少看到一半。缪莉大概认为只要自己不在身边,我这个哥哥马上就要一脚踏空,跌落到奈落深渊里去。
  「你们真是对好搭档。」
  海兰德眯起眼睛,露出一副甚至能称为羡慕的神情来。
  「所以,我才能安心地把这件事交给你们。」
  她端着劣质麦酒继续说了下去。而站在旁人的角度看,她接下来的一席话若不是因为醉意才说出口,那就真该教人心生不安了。
  海兰德随后的叙述,就是如此语出惊人。
  「教会将我国视为应讨伐的敌人时,分割大陆和温菲尔的海峡就会成为战略要地。」
  话题突然从信仰上偏离开,带上了一股血腥味道。
  这就是海兰德口中的「重要参考」,她没有说出口的那部分。
  「主动权很大程度上属于我们。因为教廷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海上力量。想必他们只能从沿海诸国征用船只。所以我希望尽可能地让这些沿海的国家站到我们这边来,来到阿提夫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海兰德抿了一口酒,然后将酒杯轻轻放回桌上。
  「此外一旦战争爆发,温菲尔岛的物资输入就会受到阻碍。小麦供应会迟滞,葡萄酒之类更是将成为紧缺物资。这样一来,还有什么食物可以依靠?」
  这个酒吧是什么人物聚集的场所?
  我的视线转向了桌上漂着白肉的汤。
  「是鱼吧。」
  「没错。以鲱鱼为首,北方的鱼类流通有不小份额都掌握在那些海盗手中。能让他们成为伙伴,就能确保食物的来源,与他们为敌,情况就会逆转。」
  世上的种种势力,形成了一张交错复杂的网。
  谁都不能如快刀斩乱麻般,在这世界上来去自如,不受约束。
  「而且他们长于航海。甚至能够左右制海权的归属。」
  海兰德接着说道。
  「而我们的正当性在于正义与信仰。无论战略上有多么重要,我们都不能与心怀邪念之人为伍。和腐烂的鱼装在同一只木桶里,其他的鱼也会很快腐败。」
  这番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我未必会接受。但我相信海兰德。
  可她随后又突然露出一副自嘲似的笑容。
  「尽管我祈祷着他们不是腐败之辈……尽管多少会让人不安,腐败的鱼在充分烹煮后也还能够食用。何况,我的伙伴们都饥饿已久了。」
  海兰德之所以会采取如此谨慎的态度,是因为她并不能控制这场战争的一切。面对战争时,温菲尔的其他贵族,或许还有可能选择更安逸的一条路。
  在那时,海兰德能多大程度贯彻她的立场,将取决于她掌握的情报有多准确。而我将为了这个目的成为她的耳朵,她的眼睛。
  责任重大,但值得拼尽全力。
  何况能够亲眼目从前所不知道的信仰形态,这勾起了我纯粹的兴趣。
  那么,我应该问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了。
  「我们应该何时出发?」
  海兰德喝了一口麦酒,回答说。
  「明日即可。」
  
  既然海兰德出于信任将这件工作交给了我,那么我就必须回应她的期待。
  何况对黑圣母信仰的判断将在以后产生重大的影响。倘若轻率与海盗们结盟,一时的利益过后便可能留下更大的祸根。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也许尽管看上去无限接近于异端,但他们却是一群以自己的方式忠贞于正义与真理的人。
  总之这一切都要由自己来判断。我的心里有畏惧,但也有期待。
  海兰德的那句「明日即可」似乎并不是敷衍,她真的当即便开始安排船只。城里的情况固然紧要,可我意识到自己即便留下来,也不过只能在杂事上帮一点忙而已。至于我执笔的圣典翻译,据海兰德说译文此时已经送往温菲尔王国,正在供学者们审阅讨论。现在只需要等待他们的判断即可,当然,这个回复可能要花不少时间。
  那么,假如还有第二个地方能供自己发挥学识,的确应该争分夺秒地赶去才是。北海这片未知的领域说实话让我心里有些畏惧,然而这同时也是个增长见闻的绝佳机会。我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否则,便对不起那些从心底里信任着自己的人了。
  「哥哥,哥哥。」
  缪莉悠哉悠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同时她还扯着我的衣角。
  「这个毛皮的束腰和这个皮革的,哪个比较可爱呢。」
  与海兰德告别后,我带着缪莉来到了阿提夫的市场。要前往北海,以现在这些防寒用具是绝对不够的。所幸阿提夫有发达的远洋航海业,也有大量人口,这座城市里自然不乏服装店。
  这算是帮了我们一件大忙,但我从刚才开始,就被缪莉不断地从一家服装店拽往另一家。而且在每一家店里,她都会拿起每件衣服,连着问我这件怎么样? 这件如何? 那这件呢?
  我对这些实在没有兴趣,因此只会静静答道。
  「请你选便宜又保暖的款式。」
  每当我这样回答,她必定会露出一副扫兴的模样。终于,最后她改变了问法。
  「那我换一种说法哦。哥哥你喜欢的是哪一边?」
  伴随着这句话的已经不是可爱的笑脸,而变成了逼问般的视线。
  为喜欢的人穿上他所偏好的衣服,这种说法听上去真是无比惹人疼爱,可性急的缪莉实在是不擅长装乖,至少没法一装到底。毕竟她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青春和活力。
  「……便宜又保……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啊。」
  我安抚着已经露出犬牙的缪莉,叹着气打量着两件束腰,然后指向了毛皮的那一件。
  这件束腰像是用鹿皮做的,比起软绵绵的绒毛,我觉得这种短而硬的皮毛更适合缪莉。
  缪莉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件束腰,接着叹了口气。
  「哥哥真没有挑衣服的眼光呐。」
  让我选的人不是你吗——这句话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但是这是哥哥帮我挑的,所以我就要这件了。」
  紧接着,她又露出可爱的笑容,将那件束腰紧紧抱在胸前。
  
  要知道她会这么开心,我本来应该更仔细挑选才是。心中被这样的想法刺痛了一下。可说到底,我终究是不可能回应缪莉对我的心意,所以这样也好。
  「哈啊……。然后要需要买帽子和手套,装暖炉的袋子……」
  要买的东西很多。所幸这笔费用是由海兰德替我们支付的。可即便如此,每当掏出通行于这片区域的太阳银币时,就会有种类似罪恶感的东西我的涌上心头。
  这几天,我的生活与节制和俭约似乎越来越远了。
  必须得提振起精神才行。我正想到这里,又看到缪莉突然用认真的表情问道。
  「剑和盾也是需要的吧?」
  看来是听到海盗这个字眼,她的脑袋里一下子都被冒险故事填满了。
  「不需要。」
  「哎~」
  缪莉露出了非常失望的表情。接着,在付完钱拿到毛皮外套之后,她便立刻将它叠起来捆好。手法之利落仿佛马上就可以作为学徒,在某个商会里大显身手。这孩子尽管总是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但认真起来绝对能成为名震三国的优秀人才,想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
  「到时候还会横靠在要俘虏的船边,然后我们嘴里咬着短剑,一边大喊一边跳到他们的船甲板上对不对。」
  说着,缪莉比划出叼着短剑的模样,把手放在最前面作出咬牙的动作来。虽然看上去只不过是像大口咬串烧的肉一样,但这不是让我惊讶的主要原因。
  「嘴里叼着短剑的同时,是没办法大喊的吧?」
  「……哎? 啊, 咦?」
  她愣住了。
  「所以,不要把这些真假难辨的海盗故事全都当真,你更应该仔细想想如何应对眼前的寒冷。」
  缪莉出于打扮的目的只穿着很薄的服装,何况她娇小的身体又很单薄,尽管有一条尾巴,但尾巴是不能一直暴露在别人面前的。
  而我们要去的地方则据说常年下着冰雨,连大海都会被封冻住。在这样的环境中,穿多厚的衣服都不为过。
  「没关系啦,纽希拉不也是雪山吗。」
  「可纽希拉没有风。海风的冰冷,是能一直刺进骨髓的。」
  何况在纽希拉,若是耐不住夜晚的寒冷,直接跳进温泉里就行了。
  我说到这里,缪莉沉默了一下,然后直勾勾地盯着我。
  「怎么了?」
  「哥哥你去过那么冷的地方吗?」
  虽然她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怀疑,但语气里更多的是惊讶,或许,还有一丝「真狡猾!」的成分。
  「我去过啊。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我曾坐船前往温菲尔王国。当时实在是冷极了。」
  「哎——! 什么时候!?」
  「那还是我刚刚遇到你的父亲和母亲时……是很久以前了。」
  缪莉的母亲赫萝丝毫不畏惧严寒,一直站在甲板上欣赏四周的景色,而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则因为恐惧而始终紧抱着缪莉的父亲罗伦斯——当然,这些我是不会说出来的。*
  [*注:相关情节见第十卷]
  「所以有关旅行方面,我绝对是你的前辈。你要好好听我说的话。」
  以缪莉的性格,比起道理,经验在她心中的分量要重得多。
  虽然还有些不服气的模样,但缪莉只得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又购买了大量旅行所需的道具,然后返回商馆,把它们全都打包整理好。明天就有可能出发,如果突然受命而不能即刻动身,那就糟糕了。
  等到做完所有事,太阳已经落下了山。
  「好累……啊……」
  缪莉最后把卷好的毛毯跟包裹捆好,接着一下子躺倒在床上。
  「真是一件大行李。」
  这件包裹现在正放在房间一角。缪莉背着的话,或许比她自己的身体还要大。
  我想象了一番那幅情景,不由得要笑出声来。
  「这样简直就像——」
  「像是大冒险一样呢!」
  她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盘腿坐在床上开心地笑了起来。这副模样实在是太适合她了,以至于我甚至觉得呵斥她『女孩子这样不雅观』都是一种不解风趣,真教人头疼。
  「大冒险……也对,算是一次大冒险吧。」
  淘气的少女终于也在做完旅行准备后累了,她看着足有自己高的行李包,心中的激动似乎全都露到了脸上。而我则只能叹气。
  「哥哥,你怎么了? 饿了吗?」
  「……」
  我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说出这句话来的。仔细一看,缪莉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哈啊……真是的,不是那样。」
  我答了一句,接着走近房间里的写字台,把手放在桌上那本圣典的皮封面上。
  「我们还不知道在北海究竟会遭遇什么,而且又是这个季节。想到若是有个万一的话。」
  一定,不会得救。即便人们常说旅行总是伴随着危险,可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严酷到让人不敢直视的地方。把手按在圣典的皮封面上,能感到一股暖意,让人相信这本书中蕴含着的力量。而且我相信发挥全身全灵,将这本用晦涩的教会文字写成的书籍翻译成白话,并不是徒劳之举。这一定能让自己探求到信仰的更深处。
  这份虔诚绝无虚假。神会照耀我的前路。(译:Dominus illuminatio mea)
  即便如此,我的担心也没能完全打消。
  「哥哥。」
  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
  「没事的。」
  我回过头,看到缪莉如同往常一样,露出要强的笑容。
  「你总是这么乐观。」
  「是哥哥你一直都太悲观啦,这样会老得快哦。」
  男子在这个年纪还显得年轻并不是件好事,这样反倒正合我意。
  何况你以为我是在为谁担心呢——我对缪莉投去这样的视线,结果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就说没事的啦。」
  她绕着我的身体转了一圈,然后轻巧地跳起来,坐在桌子上。
  「就算哥哥掉到海里去,我也一定会来救你的。」
  缪莉很明显是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才这样说的。恐怕就算我再叮嘱什么,她也会用手指堵住耳朵当作没听见吧。
  啊啊还是好担心。缪莉若是有个万一,我该怎么对等在纽希拉的罗伦斯和赫萝交待呢。
  还是说,就算缪莉生气得毛发倒立,我也应该把她留在这里? 这个念头刚浮现,我突然看到缪莉露出了恬静的微笑。那副表情像极了她被称作贤狼的母亲,赫萝。
  「虽然,可能确实救不上来就是了。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说。」
  接着,她对我伸出手。
  「就算哥哥被卷进了黑乎乎又冷冰冰的大海里,我也绝对会追着跳下去。我不会丢下哥哥一个人,而且能和哥哥在一起,就是沉到海底我也愿意的。」
  英雄谭和恋爱故事是缪莉的最爱。她不怎么能分得开故事和现实,而且也总相信自己能够成为故事里的主人公。
  若要说她有哪里成长了,恐怕就是说完之后露出的害羞和腼腆吧。
  之后,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她开始用手戳起一旁那本圣典的皮革封面。
  「缪、缪莉,这样会弄伤皮革的,快停下。」
  我慌忙阻止。而这时缪莉已经完全变回了平时的那副模样。
  「哼。这本书算什么嘛。就算哥哥掉进海里,这本书里住着的那个神,也一定会装作没看见一样。但是,我可不会。」
  最后她又拿手用力拍了一下书的封面,接着猛地凑近我的脸,带着满面的笑容说。
  「这样,哥哥也肯定会选择我了对不对?」
  简直就像是快刀斩乱麻一样的理由。
  缪莉总是这样,看准目标,全力前进,一旦咬住就不会松口。害羞可能会有一些,但绝不会踌躇。她就像是阴天中,厚厚云层中落到地上的一道光般直来直往。这是缪莉的魅力,也让她获益良多。
  可是,缪莉已经不小了。她应该知道做事不考虑后果并不是勇气,只不过是不成熟的表现。而她喜欢上我这一点也是同样,恐怕仅仅只是因为我从她呱呱坠地起便一直陪伴着她,让她有安心感,事事处处疼爱她,这才令她产生了如此的幻觉。
  「而我能说的是。」
  我朝她的脸颊伸出手,结果缪莉闭住一只眼,微微歪起脑袋来。
  「我有义务把你平安无事地送回纽希拉去。请你把自己的身体安危放在第一位。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我就再没脸回去见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了。」
  我捏了捏她软软的脸颊,而缪莉把两只眼都闭起来,啪踏啪踏地晃着双脚。
  但是,却没有回答我。
  「回答呢?」
  我又问了一遍。这次缪莉睁开了眼睛。让我疑惑的是,她的眼睛里带着某种莫名的成熟感。这种氛围往往只会在缪莉要认真地说出什么时才出现,但这一次,她没有将话说出口。
  淘气的少女再次闭上眼睛,回答道。
  「好~。」
  心不在焉的回答。让我总觉得自己像是让什么从手中溜走了一样。
  「我肚子饿了。」
  等她再笑着说出这句话时,刚才的那种神秘氛围已经消失得一点不剩了。
  「哥哥,到了岛上之后就一点肉都吃不到了对不对? 所以今天我想吃肉。」
  缪莉从桌上跳下来,如往常一样开始缠住我,好像缠着主人喂食的小狗一样。
  「……今天……中午海兰德殿下请你吃了鸡肉,早上你又吃了咸肉,昨晚不是也吃了烤肉之类的东西吗?」
  「哥哥你怎么净纠结小事……」
  她不服气地说完,抓起外套披在肩上,然后朝门口跑去。
  「快点啦,哥哥!」
  右手打开门,左手直直地朝我伸来。她看起来相信着我一定会牵住她的手,而我也被这笑容带着一同笑了起来。我放弃说教,握住了那只小手,掌心中立刻感觉到了缪莉的力量。
  到头来,这种关系还像是以往一样,我也不觉得它会轻易改变。
  何况,并没有强行改变的必要。
  但愿之后也能平安无事地顺利度过。看着缪莉带着满脸天真笑容朝夜晚小摊跑去的背影,我在心中悄悄这样说。
  
  (第一幕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9-19 18:21 编辑


第二幕

  我们乘坐的船只比想象的更大,设施也更完善。如果将人像羊群一样塞进去,一次航程足可以运送不下百名乘客。
  不过,这艘船并非仅仅为我们而准备,甚至也不属于德堡商会。开往北方群岛的德堡商会船只很不巧正在返程途中,等它完成卸货装货又要白白浪费数日。因此我们便搭上了其他商会的船。
  另外,这次行动带有温菲尔王国的政治性目的,若是这一点泄露,我们可能会被支配这片区域的海盗们盯上,也可能招致不必要的误会。所以船主并不知道实情,只被告知我们是旅行的圣职者,受某位贵族之托,要寻找适合建立修道院的土地。
  谎言与欺骗有违神的教诲,海兰德大概是考虑到这一点,告诉我的确有一位与他血缘相近的贵族正在考虑修道院的建设计划。北部的这片群岛中不少都是人迹罕至的荒岛,所以这个理由听上去十分真实可信。同时,托修道院之故也更容易问出有关黑圣母的消息,这确实是一着妙棋。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奎松的港镇,建立在北部群岛最大的岛屿上。要到达这里,需要在不同的小岛间跳转多次,花费两到三天的时间。
  有关北部群岛的详细情况,需要在船第一次靠岸时,询问那个小岛上的德堡商会支部。
  总之,要小心不能被这里的海盗盯上,同时查清他们真实的信仰生活是怎样的。是否与他们结盟是涉及政治判断的问题,而就算发现他们抱有异端信仰,也绝不能在此处传教,试图使其改宗。
  出航之前,海兰德通过使者向我转达了这些宝贵的建议。
  海兰德有众多部下,在百忙之中,她本人不可能亲自花费时间来为我们送行。
  但她却专门派来使者,并安排我们搭乘这艘优良的大型商船,这些足以传达心意了。想到这里,我也鼓起了斗志,决心尽全力达成使命。
  「那么,我们这就出发前往此地,为殿下效耳目之劳。」
  说完,我与使者紧握双手告别,然后走过船板,登上那艘商船。阿提夫港一如往常般热闹,天空晴朗湛蓝。海面也风平浪静,这大概会成为一次悠哉闲适的航程吧,我心想。
  「哥哥,我占到位置了哦。」
  刚在甲板上站稳,缪莉就从行李间探出脑袋来。她早就穿上了那件在市场里挑好的,重视实用性的鹿皮束腰,脖子上则缠着温菲尔羊毛织成的围巾。再外面还套了一件附带风帽的亚麻布外套,因此在防寒问题上大概不需要人担心。尽管缪莉不满地表示这副模样一点也不可爱,但就是因为不可爱,才有利于让别人难以看出她的性别。旅行的圣职者在寻找修道院址时,还带着一名幼小少女,这实在有碍风评。
  「不用占一个位置也……啊,是这里吗?」
  缪莉挑选的地方,是船后方的一堆皮革旁边
  「不去下面的船舱吗? 甲板上会很冷的。」
  尽管蓝天下确实有种开放感,而且这堆挤在一起的货物也可以多少挡一挡风,但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要呆在四面有墙的房间里,不然绝对会很冷。
  可缪莉却手叉着腰,歪着头,露出一副拿我没办法似的模样。
  「啊,真是的。哥哥你一点坐船的经验都没有。」
  「嗯?」
  「船舱里又暗又湿,根本就是老鼠,虱子,跳蚤还有苍蝇的大本营!」
  我记得自己以前坐船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可怕,不过缪莉在阿提夫港口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学徒,那时她也做过在船上装卸货物的工作,她的经验是不能轻易无视的。
  「嗯……我知道了。但是,如果太冷的话,就还是去船舱里吧。」
  缪莉耸了耸肩。
  不久之后,海员们似乎装完了货物。他们收回船板,解开缆绳,吊起船锚。这艘船上的海员大约有五人上下,除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三四名客人,大概全都是商人吧。
  「哥哥,下面。」
  缪莉趴在甲板的围栏上,伸手指着海面。我伸头一看,船身两侧各探出了两只桨,像是鸟翅膀的骨架般。
  「港口里没有风,所以船帆很难派上用场的。但是到了海上,找准海流的动向之后,就只用躺下来等船到目的地了。」
  这些事情大概是缪莉在港口工作时了解到的。看她得意洋洋卖弄着才学到的知识,我只能露出苦笑,接着背靠甲板围栏抬头望向天空。两根桅杆一前一后地矗立在船甲板上,桅杆上的风帆占去了视野的一小半。很快,就要轮到它们发挥作用了。
  这艘船的宽度足有长度的一半,看起来就像是个海上的胖子。这也是商船的典型模样,船上人手不多,但载着堆成山的货物。它从北海运来鱼类、琥珀以及包含铁在内的各种矿石,返程则装着小麦、葡萄酒、干肉,以及金属制品和皮革制品。再或者,就是像现在我们背靠的这堆皮革了。
  港口里还有几艘更大型的船只停泊。不过就是我们所搭乘的这艘,也足以将一个小城镇市场里的全部货物都装进去了。幼年时我曾跟旅行商人同行,而海运贸易果然跟行商有着数量级的差别。
  当船离开港口,从悬在河道上的大锁链下穿过——那锁链据说是为了震慑海上的侵略者——我终于有了种船旅开始的感觉。
  「对了,缪莉,你不晕船吗?」
  据事先向商人们打听到的诀窍,避免晕船就需要尽可能不站着,不向远处看,最好一直平躺。绝对不能低头一直盯着脚下。
  换句话说,此刻正跪在船舷边,探出头专心地看着船桨划动的缪莉,已经违背了上述的所有忠告。
  「没事,没事。你看啊哥哥,有好多鱼! 好想拿着鱼叉跳下去。」
  如果她的尾巴露在外面,此刻一定正啪踏啪踏地摇个不停。我仍旧是不知该怎么劝说她才好。抬头看看天空,有一群海鸟盘旋在桅杆周围,或许是把这艘船误认为渔船了。
  商船很快便离开了建在河口的海港,水手们摇动船桨,让它朝海流涌动的方向驶去。等我发现已经吹起海风时,划水的声音消失了,几个满身大汗的男子从船舱中上来,拉着帆索让船帆迎满风。
  船帆一下子鼓起来,带着船慢慢改变方向,朝北驶去。
  「呐,呐,哥哥,我们现在在海上了! 好厉害!」
  缪莉的眼睛正在风帽下闪闪发亮。海上的一切,大概都对生在纽希拉,长在纽希拉的她充满了吸引力。而即便不是如此,凭着比常人多出一倍的好奇心,就连吹过脸上的海风也能成为她的享受,当然,这次航程本身也是一样。
  我看着缪莉的模样,突然心想,让她和自己同行或许并没有那么坏。说到底,只要缪莉能够开心,我觉得也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天气很好,风也没有想象般暴烈。海鸟悠长的叫声与船缓慢的摇晃,都让人感觉像是个白天便喝个大醉的休息日。原本我打算就如何翻译圣典中那些难以表达的抽象词汇好好考虑一番,结果还是不由得变得迷迷糊糊,甚至以为自己正泡在纽希拉的温泉里。心里明白这是错觉,可那种怠惰的舒适感却总也难于抵抗。
  直到我听见什么衣料摩擦的声音,才猛地回过神来。
  「嗯……缪莉?」
  看看旁边,缪莉正抱膝坐在地上。明明闭着眼睛,可看上去并没有睡意。有时她的喉头还会想喝下什么东西似地动一动。
  一左,一右。船的摇晃虽然缓慢,却带着巨大的力量。
  缪莉注意到我时,脸上一副夜里听见可疑声响时的表情。
  「缪莉,你的脸色……」
  正在此时。她猛地站起身来,把脸伸到船舷外。接着还没等我说出下面的话,她的脊背猛地一抖,开始哇哇呕吐起来。看上去缪莉的元气终究没能胜过晕船。
  我一面替她心疼,一面又暗自有些开心。走近她,轻抚她的脊背时,我这样说道。
  「所以才说你要好好听话。」
  缪莉马上便转过头,对我投来怨恨的视线,可很快就连这股力气也被第二波呕吐压下去了。
  她呻吟了好一阵,但总算因为吐光了胃里的东西,看上去好过了一些。我喂了她一些皮囊里的水,然后又替她解开束腰铺在地上当作垫子 ,其他围巾之类束缚身体的东西也全都尽可能帮她松开。根据德堡商会那些商人们的建议,这种时候晕船者最好的选择就是躺在地上。
  缪莉平躺下来之后,我看到她的脸色差得教人担心,呼吸也变得短而急促,于是又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接着缪莉的小手便摸索过来,紧紧攥住了我的手。平时她总摆出一副老成的面孔说我容易上当受骗之类,到了这时,才会露出小孩子依赖大人的乖巧模样。
  晕船是不会致命的,因为知道这个,我便不由得想要对她还击一番。
  「这副模样,一旦发生危险还怎么像你说的那样来救我呢。」
  听我这样说,缪莉原先痛苦地拧成一条线的眼睑便微微张开,嘴巴也不甘心地嘟了起来。还开始用指甲掐我的手背。看来还是没放弃抵抗。
  「哥哥……真是……坏心眼。」
  「是啦是啦。」
  我一边回答一边抚摸她的小脑袋。而缪莉大概是明白这副模样她怎么都赢不过我,很快又阖上了眼睛。平时的她要是有现在一半听话该多好——就在我望着她的脸,心中冒出如此想法时。
  「……哥哥。」
  「怎么了?」
  「要吐了。」
  「啊? 再、再忍一下,再稍稍忍一下!」
  缪莉不理会慌神的我,居然仰着横转身体,把脸转向了我这边。接着像是反胃一样猛地摇动身体,而我也吓得和她一样青了脸。
  我慌忙抓住那瘦小的肩膀,打算立刻把她带到船舷……到这时,才猛地发现。
  「……诶嘿嘿。」
  虽然脸色仍旧难看,但缪莉正浮现出一种得意的笑容。
  论恶作剧,没人能胜得过她。
  「真是的……」
  我带着安心与吃惊叹了口气,缪莉则继续仰面躺下,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手也仍旧攥着我的手。她的脸色从青变成了蜡一样的白,不过嘴角却微微上翘。
  比起对她生气,我首先得钦佩这种逞强的精神。
  「是我输了。」
  我刚说完,她便笑了起来,长吐出一口气。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呼吸也平缓了一些。
  晕船的最佳疗法,就是好好睡一觉
  「做个好梦吧。」
  我抚摸着淘气的妹妹,对她轻声说道。

  越过了几个小岛和岩礁,却始终没看到能让船停靠的岛屿。这种把握不了行程的旅途本来就让人难以忍耐,更何况是在不习惯的海上。
  睡着了的缪莉不时会翻一翻身,因此我需要频频替她盖好毛毯。就这样终于到了黄昏,海风开始变得微冷,波浪的声音也让人听烦了的时候,一座比较大的岛屿进入了视野。等船明显准备在岛上停靠时,我松了一口气。这应该就是海兰德所说的,德堡商会支部的所在地了。
  「缪莉。」
  我轻轻摇了摇缪莉的肩膀,然后她便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着我。
  「快要到港口了,该下船了。」
  她还是昏昏沉沉的。视线虽然停留在我身上,可意识却不知有几分是清醒的。
  「你还感觉不舒服吗?」
  缪莉什么都没说,只是弱弱地盯着我,然后闭上眼点了点头。
  如同是幼子一般。
  「看起来是没事了。」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结果缪莉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低吼声。
  「行李很多,所以不能连你也一块抱起来了。你要自己准备收拾。」
  既然她能摆出这副闹别扭的模样,大概身体是恢复了不少。而缪莉不知是明白我看穿了她的把戏,还是想起自己此时正要踏入冒险的序章,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爬了起来。不过她的状态的确不佳,于是我便把毛毯之类的重物都塞进自己的包裹里。
  「下船时,你要小心别掉到海里去。」
  这并不是在对她开玩笑,可缪莉却带着一脸的不高兴轻轻撞了一下我的腰。
  船渐渐靠近港口,等到能看清港内其他船只上的人脸时,水手们麻利地收起了船帆,领航员站在船首对船尾的操舵手发出指令。船划过海面,顺利地停靠在岸边。
  船板搭好后,搬运工模样的人们便涌上了甲板,开始和水手、商人们讨价还价。
  我不知道该不该直接下船,但这样站在甲板上似乎也只会碍事,最终还是决定带着缪莉快些离开。这里的船板不像是阿提夫港那般坚固,走在上面着实教人捏一把冷汗,总算走到岸上后,睽违半日之久的踏实感觉才让我松了口气。
  「今天晚上,也要继续受德堡商会照……」
  我整了整肩上的行李,突然发现缪莉还呆站在原地。刚要跑过去检查她是不是犯了贫血,却看到缪莉望着岛上的模样,自言自语般地说。
  「……原来还有这么寂寞的景色呀。」
  海鸟聒噪地在空中盘旋,人潮涌动,野狗野猫在其间伺机窃取渔夫们的战利品——阿提夫港堪称混沌的风景,并不存在于这里。尽管岸边还系留着几艘大型船只,可除过在船上工作的人之外,举目四望再没有其他的人影。有规模的建筑物同样屈指可数,并且每一栋都像是要与外界隔离般,被围墙包裹着。
  这些建筑物背后则是一座无树的秃山,倘若下雪时或许还好,可现在山上零零星星的残雪反倒更显得冷清。港口边的沙滩上也是一样,只有一些骸骨般的白色漂流木孤独地躺在海浪间。
  同船的商人们都不愿多说话,各个裹紧大衣,埋头朝他们今天的落脚处走去。这样的一副光景里,人们也不可能产生聊天谈笑的念头。
  纽希拉虽是深山,但不论何时都充满了歌声与欢笑。对生于彼长于彼的缪莉来说,眼前的荒凉一定是她从前连想都想不到的吧。
  「我就在这里。」
  说着,我牵起她带着鹿皮手套的小手。风帽和羊毛围巾的间隙中,缪莉那双漂亮的眼睛直视着我。
  「哥哥,有时候真的会像哥哥一样呢。」
  说着,她开心地朝我靠了过来。
  「然后呢? 今天要住在哪里?」
  「我正要去找,但应该不会迷路吧。」
  「我想早点坐在暖炉的火边!」
  的确,太阳下山之后海滨就会冷得令人生畏。我和缪莉手拉手,穿行在这无人的寂寥港口中。
  港口沿岸的建筑物并不多,我很快便认出了德堡商会的商馆。在阿提夫显得威风十足的外形到了这里,却像是只为捱过冬天的寒风而设计的一样。楼上的旗子仿佛放弃了一切抵抗般,被冷风揉来扯去,显得无力极了。
  商馆的门十分厚重,应该是专为应对风暴的措施之一。敲响之后,很快门后就出现了一个大胡子,将军肚的商人。
  「哦呀,真稀罕,您是旅行的修道士吗?」
  「我们正要前往北岛。这里有一封介绍信,来自阿提夫的史蒂芬先生。」
  当然,这也是海兰德贴心地为我们准备的。
  「呵?」
  商人眯起眼,拿过介绍信看了看,然后将肥胖的身体挪到一边。
  「外面一定挺冷的吧,请先进屋里来。」
  「失礼了。」
  迈过门槛,里面是一间宽广的大厅,地面则和外边一样是夯过的土。与这间大厅的宽广所不相称的是,屋里只敷衍地摆了几把椅子,几张桌子。远处的墙上挂着当地的地图与商会的纹章旗。这种闲散的氛围总算是将屋外渗入的寒气中和了几分。
  「请两位坐近炉子先烤烤火,我去拿点喝的来。」
  大胡子商人手指着屋里的某个装置说。它的确只能被称作炉子,就安置在房间正中。矮胖的金属炉膛旁伸出烟囱,贯穿到天花板的上方去,木材的投入口中则能看到微弱的火焰时隐时现。
  「木柴……是不是在海边捡来的呢。」
  炉旁放着我们在沙滩上见到的漂流木。缪莉或许是想象出了铅色的天空下,商馆职员在冰冷波浪拍打的岸边,弯着腰一边发抖一边捡拾木柴……这样的一番模样。捡拾木柴一定是件辛苦的工作,甚至能让人觉得是种惩罚。
  「难得能坐在火边,先去把行李放下来吧。」
  商馆里大概没有别人,四下里都静悄悄的。我们在炉旁放下了行李,不过外套仍披在身上。这里虽然有墙壁和屋顶,却只能挡住风,温度仍然和外面没什么两样。
  我伸手想从附近的桌边拉来椅子,发现大概是盐和湿气的共同作用,椅子的木梁表面已经变软了。待在这不知该叫做大厅还是土场的宽大房间里,太阳一下山,四处很快就变成了一片黑暗,教人心情也跟着变得沉闷。对来自温泉乡的少女来说,或许尤其难以忍受。
  想到这里我看了看身旁的缪莉,发现她正拿着一块漂流木仔细端详。那是在纽希拉的山里从来都见不到的东西。
  「缪莉?」
  我叫了她一声,结果缪莉转过头,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看着我。
  「这里就像是世界尽头的小屋一样,好厉害。」
  「……」
  虽然在船上吐得那么凶,现在脸色还有些憔悴,但缪莉的心似乎已经首先恢复了。
  眼前她的笑容与活力,比炉中的火焰更让人温暖。
  「没想到今天居然会有客人来,屋子是这个样子实在是抱歉了。」
  此时,那位大胡子商人正好拿着两个冒出热气的锡杯走了出来。我接过杯子,发现里面是加了蜂蜜的山羊奶。大概是这附近流行的饮品。缪莉吐空了胃,现在喝山羊奶可能会吃不消,但当我又把头转向她时,见她已经吸着鼻涕,端起杯子小口喝起了里面的东西。甜甜的羊奶好像很合她的口味。
  「这栋楼真宽敞,平时应该是更热闹的吧?」
  「是的。现在冬渔期刚刚结束。不久之前,这房间里还堆满了鲱鱼桶,满满当当挤着前来交易的商人,还有搬运货物的工人们。每天商船接二连三地过来,要多吵就有多吵。」
  就算听他这么说,这房间里现在也闻不到鱼腥味。我总有种感觉,觉得他像是在讲述一个因为战乱而毁灭的城邦中往日的辉煌一样。
  「接下来的季节也是一样。春天的风暴就要来了,不少人都会到这里来赚一把。」
  我也尝了尝山羊奶,虽然甜得几乎要让牙齿化掉,却正合适这又冷又暗的房间。
  「有人专门追着风暴来?」
  「与其说是风暴,更应该说是风暴刮来的各种东西,这样形容比较合适。有时候长角的海兽会被冲上岸来,还有巨大的鲟鱼。」
  长角的海兽,这个词让缪莉愣了一下。毕竟这种生物太过于充满故事色彩,大概她也把这当成了某种比喻。
  但我曾实际见过它们*。这些海兽的角据说有不老不死的力量,被人们当作灵丹妙药来出售。和陆地相比,海洋里充满了更多不可思议的生物。
  [*注:指独角鲸(台版译作一角鲸),详情见第九卷]
  「再然后,就是琥珀之类了。风暴过后,岸上也能找到琥珀的。」
  谈到宝物,缪莉的眼睛立刻放出光来。
  「小东西可以直接在海滩用手捡,但大的往往都沉在海里。所以,赶海人会在城里做好一把大铁笊,用船运到这里来。某些贪心的人做好的铁笊,大得一个人都抱不动。接着他们会到各处小岛上去,一心等着风暴来临。等到狂风大作,波浪涌起来的时候到海上去,浸在齐腰深,冻得能让身子麻痹的水里,捞底下的东西。海水很冷,可能会把人冻昏后冲走,所以人们一般都会集体出动,用绳子把每个人连着绑起来。可就算这样每年还是有许多人被海浪卷走,再也回不来,所以是一件很危险的工作。」
  那副情景单是想象就能让人毛骨悚然,背后一阵寒意。
  可是,缪莉却听得入了迷,她激动得鼻子里都快要冒出热气了。
  「这样的事情一直要持续到港口后面的秃山上开起花儿为止。人们梦想着一攫千金,吵吵嚷嚷地都涌向这里。当然,其中肯定也有一夜暴富的人。夏天,也有不少人到这里来采掘泥炭和石炭,或是在露天矿场里挖铁矿石,然后卖到别的岛去。哎呀,虽然我们这边最近一直是挺不景气……可不管怎么说,您两位真是凑巧挑了最安静的时候到这里来。」
  商人说完,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那么,我们搭乘的那艘船,就是为了给接下来的这些事情运送物资的吗?」
  「噢,可能是吧。要不然,就是给更北边的岛运货。我们商会的船还要过几天才到,现在我正好可以和搭档一起休息休息。」
  说着,大胡子商人指了指隔壁的一个房间,里面有只机灵的狗正盯着我们。
  「平时它还挺亲近人的,也许现在是感觉到了神的威严吧。」
  大概,它真正顾及的是狼神的孩子缪莉。不过这我当然不会说出口。
  「话说回来,两位乘着别的商会的船专程来这里,是因为什么理由吗?」
  商人一边把如鹿角般光滑的白色漂流木丢进炉子,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
  缪莉喝了一口山羊奶,但视线转向了我。
  你能好好处理吗? 她那副得意的视线仿佛在这样说。
  「而且,两位看起来还真年轻。」
  大胡子商人一面调节火的大小,一面回过头来望着我。视线中则充满了商人式的毫无遮掩。
  不过,要说我们的模样引人注目也是能理解的。于是我坐正身体,将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礼。
  「我名叫托托·柯尔。这边的则是缪莉。我从幼时起一边流浪求学,一边研习教典,现在正侍奉某位贵族。」
  「啊。」
  商人将用来拨弄炉火的木块也放进炉中,然后抬起了脸。
  「失礼失礼。我是这个商馆的负责人约瑟夫·列米涅夫。」
  他伸出手来。我握住后,发现那双手就像是熊掌般厚实。
  「话说回来,您居然曾是流浪学生。我可真是见了奇迹了。」
  约瑟夫露出直率的笑容。看来他了解流浪学生意味着什么。
  「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假借学生之名,做尽了偷盗等恶行的放荡之徒。我当初也和乞丐没什么两样,贪心地想要增加仅有的一点点盘缠,却被骗子夺走了身上的最后一分钱。」
  「噢,这可真是……」
  「就在走投无路时,实在是神的安排,有位旅行商人收留了我,这才让我九死之中侥幸得以一生。是那位商人将世间种种事情教给了懵懂无知的我,后来还通融给了我每日学习的时间,这才让我能走到今天。」
  「喔喔。」
  商人总会在世间承受各种各样的非难,听到自己同行的佳绩善举,约瑟夫也露出了些许自豪的模样。
  「然后,至于这边我的同伴。」
  我用手指了指缪莉,她便坐直身体露出乖巧的微笑。只有在这个时候,缪莉才会显得老老实实的。
  「是我受某位贵族赏识而离开村子时,混在我的行李中跟来的。本来我应该把她送回家……可毕竟自己原先也是流浪学生出身。」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虽然是神的仆人,因此不能口吐谎言。但要说是暧昧的说法,圣典中也随处可见。何况聪明的听者自然能从这番话中察觉出情况,聪明又自负的听者就更是如此了。他们不会诠索追问的。
  约瑟夫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我没有说缪莉一直将自己称作哥哥的事情,是因为约瑟夫既然知道流浪学生的情况,就应该也知道结党的流浪学生之间,年纪小的往往将年纪大的称为兄长大哥之类。
  「那么,这次两位的旅行,也是因为那位贵族?」
  「是的。我的雇主听闻这里环境严酷,是人难以安居的土地,便心想此处适合诚心净意地为神献上祈祷。」
  这句话也是一样,虽然不是谎言,但又跟事实存在相当的距离。
  「原来如此。阿提夫城里爆发了有关信仰的骚动,我也听说了。心中萌生旁念的那些人,是想要建起修道院,重新给自己松懈下的虔诚心提一提劲啊。」
  约瑟夫晃着大肚子,豁达地说道。阿提夫的那些事情,看来已经传遍了周边地区。
  「这片区域里,确实有几个偏远小岛建起过修道院。我们商会也曾一手包揽其物资供应……大体上,长的有三年左右吧。啊,失礼失礼。」
  即便为了寻求救赎而在边鄙之地建立起修道院,也难挡过于残酷的环境让众多修士纷纷逃离。而或是出资者蒙主宠召后,修道院便失去了供给物资的来源。
  修道院不能凭修道院本身而存续,修道士们也终究有忍耐的极限。纵然是祈祷与清贫的圣地,也需要靠着俗世的黄金来提供一定程度的舒适才行。
  「信仰的形式是形形色色的。只要热心祈祷,无论是在山巅,在深海,都会传达到神的耳边。」
  约瑟夫发觉自己不慎将事实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待听到我面带微笑这样回答,他才像是放下心来,抚了抚自己的大肚子,接着又露出了掩饰般的笨拙笑容。
  「可是,我希望您不要误会。这片地方里也有许多人一直坚持着真真正正的信仰。如今这个时期好像相当微妙,为了本地的名誉,这一点我一定得澄清才行。」
  「这是当然。」
  我没有在这里质询信仰是非的打算,因此便顺着他的话表示了应承。可接下来约瑟夫说出的话,却是我绝不可能漏掉的。
  「确实,黑圣母的信仰不时会招来外人怀疑的眼光,可是水手们都是一群正直又虔诚的人,对信仰比谁都更热心。就算是在这北方群岛,神的教会也牢牢地扎下了根。」
  从言辞上来看,约瑟夫或许就是这一带某个岛上出生的,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而我会不会继续被缪莉嘲笑说没心眼,也就要看这里了。
  我竭力压抑着声音,装作自然而然的模样,这样说道。
  「黑圣母? 圣母还分黑白吗?」
  约瑟夫对自己的职业,自己居住的土地,应该怀着比别人深一倍的感情。
  他果然惊讶地圆睁开眼睛。
  「噢,您还不知道啊。这可不行。这一带,船只没了圣母像简直是动弹不得。没有黑圣母的加护,谁也不敢贸然出海。请等一下。我拿来给您看看。这就是在这片光凭人的力量难以生存的土地上,我们最可靠的伙伴,充满慈悲的圣母神。」
  约瑟夫以几乎要踢倒椅子的势头站起身,快步走向隔壁的房间。
  大厅里只剩下了炭火劈啪作响的声音。
  缪莉舔干净杯子里最后的一点山羊奶,打了个嗝。
  「还行吧。」
  接着装模作样地耸耸肩膀,对我笑了起来。

  约瑟夫拿出的雕像,和在阿提夫时海兰德拿给我看的几乎一样。要说有区别,只是他手中的这一个更小,上面的细节装饰也少了许多。
  「只要是在这片地方出生长大的,不论是谁出海时都要带着这个圣母像。」
  他用厚实的手掌握着黑圣母像,对我解释道。圣母像旁还有一个带挂绳的小麻袋,大概人们出海时会把雕像装在这个袋子里,挂上脖子。听到这些缪莉摸了摸胸前,大概是她也联想到自己那个装着麦粒的袋子了吧。
  「和远航船只舰首的圣母或圣人像不一样吗。」
  我问了一句,约瑟夫便露出一副叹息的模样摇了摇头。
  可在一口气说下去之前,他的视线又转向了炉前立着的烤串。
  「啊,差不多可以吃了。这种鱼,身体周围的鳍烤过之后很脆,非常好吃。」
  火上烤着的是一条条扁平的比目鱼。缪莉虽然知道这种鱼的存在,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那奇特的外形让她瞪圆了眼睛。
  「我们能用网捕捞到的至多只有盘子大小。但偶尔刮起大风时,能从深得吓人的海底打上大家伙来,这么大! 足有这么大!」
  约瑟夫将手臂拼命伸长,伸到几乎要脱臼的程度,描画出一道弧形来,引得缪莉一阵惊叹。但我却只是附和了一下。与来客谈天时的商人之言,只有一半左右是可信的。
  「陆地上想都想象不来的巨大生物,在海里几乎到处都是。有关他们的传说就更多了。虽然对鱼来说,越小的味道才越好。来来,请趁热尝尝吧。」
  平时总是趴在海底的怪鱼居然也能烤来吃。但我尝了一口,发现温热又柔软的鱼肉非常美味。被火烤脆的鱼鳍更是集中了盐的精华,很好吃。缪莉大概是因为在船上吐空了胃的缘故,此时已经把两串鱼装进了肚子里。
  这样很没样子。我想提醒她,可约瑟夫看到我们大口吃鱼的模样似乎非常开心,因此我就再没能多说什么。缪莉总是改不掉这样的一面。她就像是小狗一样,喜欢吃别人给她的东西。
  「然后,说回黑圣母。她确实和船上的护符不是一回事。因为黑圣母曾经实际救过我们的命。」
  宽广,寂寥,寒冷的土地房间中,三人一狗在黑暗里围着火炉。外面已经一片漆黑,只有利刃般的冷风吹过。约瑟夫说得越来越激动,有一个词也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异端。
  恶魔诱骗人类时,往往会显现出类似奇迹的东西。
  「不,我明白的。大陆来的客人,或是从遥远南方千里迢迢来买鲱鱼的商人,听到这些一般都会有这样一幅怀疑的面孔。」
  我慌忙抹了抹脸颊,接着约瑟夫便笑了起来,而缪莉则瞪了我一眼。
  「就算这样,本地这些论疑心程度比谁都高的人们,还是偷偷地信奉着黑圣母。这片地区之所以建了修道院也不长久,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的人都不会向他们捐献。」
  圣母像居然能聚集起如此的信众,这愈发让人联想到与恶魔相关的某些东西了。
  约瑟夫继续说道。
  「船只因圣母像而脱险的故事也有不少。而且,并不是爷爷讲给孙子,孙子又讲给玄孙的那种东西。毕竟,我就亲眼目睹过一次。」
  约瑟夫好像并没有拿这些说服我们,使我们相信的想法。他闭起眼睛,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又把圣母像握住贴在胸前。
  那尊圣母像之所以被磨去了细节装饰,或许就是因为长年累月被这样紧握着的缘故。
  「那是一次秋天的出航」
  嗖,外面响起一阵寒风刮过的声音。
  「当时土地发生了盐害,变成了不长草的盐碱地。我们需要把绵羊和山羊送到别的岛上去。那些羊很久没吃东西,瘦得就算是生下小羊也产不出奶来,但那些奶和肉,还有一点点少得可怜的羊毛,却是我们跟它们一起熬过冬天的保障。贫乏的小岛上只有那一个村子,能不能得救,关键就要看这群羊了。」
  刚从船上下来时,这里的荒凉景色曾让缪莉感到茫然。据说越往北环境就越发严酷,让人难以生存。在约瑟夫成为德堡的商人之前,作为出生在这片海域的岛民,他大概是经历过那种环境的。
  「羊群在岛上每多滞留一天,就可能多一头饿死。而每有一头羊死去,村里就会有一个人失去口粮。那天早上刮着又湿又暖的风,天空阴沉沉的,连墙壁都跟着发潮。村里的老渔夫说这种天气绝不能出海,可我们就算知道有危险,也别无选择。就算人们都说这时里出海,一定会变成白色恶魔的点心,可我们光是应对眼前的危机就已经走投无路了。」
  啪。啪。炉火中的木头发出爆裂声。
  除约瑟夫之外,房间里再没有别的动静。
  「而要到长着草的岛去,坐船只需要几刻钟。天气好的日子里,看起来更是只要跳下海就能游过去一样。而且那天海面像湖水一样平静,也没有风。如果错过眼前的机会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到明天又可能要下雨,刮风,海面一团汹涌。那样子,家畜就要全死光了。」
  面对这一线生机,出海的人是怎样的表情,我不难想象。
  「于是,我们最后还是在朦朦胧胧的视野里出了海。船桨每次划过水面,波纹都会一直延伸出去,最后消失在白雾里。船本来应该是直向着岛前进的。可是再怎么往前也看不到岛的影子,最后整个视野终于全都变成了白色,简直,就像是被恶魔捂住了眼睛一样。」
  「……雾?」
  缪莉是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的。她带着某种畏惧使用了这个词。
  有时,山里也会起浓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雾。那种恐怖缪莉非常清楚。在那样一个虚幻的世界中,即便是她的母亲,巨大的狼神赫萝,也会迷失方向,只能静静地伏在地上不动。
  那时深深的绝望,还能从约瑟夫脸上的皱纹里分辨得出来。
  「人们说浓雾仿佛是可以抓住,可以切碎,甚至能吃下肚里去的。可那时的雾气却不是。要是能抓住倒还好。那雾把我们全部包裹住,甚至站在甲板上都看不清彼此的脸。山羊和绵羊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一声不吭,静得教人害怕。我以前被小山一样的海浪和狂风卷进水里时,都不曾畏惧一下。可那一次,我的脚真的软了,整个人不由得后退了好几步。」
  「我在山里遇到雾的时候,就会一直大声喊。」
  缪莉像是要为那个在雾中惊惶失措的约瑟夫鼓劲般,这样开口说道。
  而约瑟夫则先是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继而笑了起来。
  「我也是。当时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能拼命大喊。后来我问同伴们,才知道大家似乎都是一样的。可是,白色的浓雾仿佛把一切都吸了进去,我的声音,就连我自己都听不到。」
  约瑟夫向火炉里添了两块木柴,继续回忆道。
  「船舱里的人拼命划桨,只为了确信船还在前进。也不管方向,只是死命地朝前划。往常因为各处海流和波浪的流向不同,我们闭上眼都知道自己在海的哪里。可是那一次海面没有风也没有浪,谁也不能判断船的位置。到最后,有人开始发了疯似地用桨敲打海面。我那时也紧紧握住这尊黑圣母像。我们这里有一个传说,据说人在海上走投无路时,一定会得到黑圣母的救助。」
  当面对人力无论如何也无可奈何的事情时,人只能选择依靠神灵。
  约瑟夫将圣母像贴在胸前,接着讲了下去。
  「我扶着船舷走到船头,发现大家好像也想得跟自己一样。就算没人说话我们也都明白。所有人都紧闭着嘴点了点头,全都拿出了各自的圣母像。」
  约瑟夫高举起圣母像,再现着当时的举动。
  「我们的圣母啊,请您指引这些可怜的羔羊们……。因为当时船上的确载着山羊和绵羊,于是我们便这样咏唱,接着虔诚地将黑圣母像投进了大海里。」
  缪莉咽了口唾沫,身体前倾,而我也不由得被约瑟夫的故事吸引住了。
  「立刻,船一下子猛地晃了起来。有人大喊说撞上了暗礁。那片海域非常复杂,就算领航员紧盯着水面也还是可能发生事故。正当我们在绝望中战战发抖时,船开始自己动了起来。」
  我看着约瑟夫绘声绘色讲述的模样,心中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但这是有理由的。
  这个故事实在太像是编造出来的,而奇迹是否真的会在那样的巧合之下发生也令人怀疑。但是比起我作为听众所怀的悬念,约瑟夫这个讲述者脸上的复杂笑容更令人在意。那笑容就好像是他们,这些事件的亲历者,都无法分辨那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白日幻梦,并且直到今天还无法完全相信,接受它似的。
  「船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引导着一样,慢慢地在海上前进。说实话,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因为船只失事而死去,正在前往死后的世界。可是不久之后,大雾里突然浮现出岛屿的影子,正是我们熟悉的那座岛。船只就像滑行一样穿过死气沉沉的海面,最后搁浅在沙滩上。我们站在歪斜的甲板上面面相觑,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得救了。」
  约瑟夫摇了摇头,接着叹了口气。
  「总之我们将这一切都当作神的加护。把羊群赶下船,干完了所有的活。等到起风了,浓雾散开,海上又有了原先的波浪时,我们投向海里的圣母像居然又被冲回了船边。简直就像是它们载着那艘船,把我们一直运到这里来一样。」
  约瑟夫说这并非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故事,而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说谎。
  缪莉的鼻涕和眼泪已经一同流了下来。不知是因为她太过兴奋,还是因为听到了约瑟夫和他的伙伴们获救的结局。
  约瑟夫露出了哄逗小孙女一样的笑容,替缪莉擦干净了脸。
  但我是神的仆人,我不能被蒙蔽双眼。
  「您没有向教廷提出申请,要求将这件事认定为奇迹吗?」
  我说出了任何一个良善的信徒都一定会做的事。尽管现在教廷正是教会的百弊之源,可若能得到它的认可,就一定能极大提升当地教会的权威,也能传出一段信仰的佳话。再说得世俗一些,巡礼者会纷纷前来,能为这片地区带来一笔丰厚的收入。
  但是,这样一来教廷就会派人来调查事情的真伪。
  约瑟夫耸了耸他宽厚的肩膀,简直就像是早已预料到我会这么说。
  「这件事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论。即便是我,也觉得那有一半是奇迹,另一半则是偶然。」
  「……您说偶然?」
  「海是非常复杂的。哪怕表面上看起来像湖水般风平浪静,也不能知道下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而且,海流的界线比大陆人想象得要明确得多。越过界线的一瞬间,有时就会感觉像是『咚』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当时那艘船上的人们就是被浓雾夺去了视野,正处于感官过敏的状态时,撞上了某一股海流。他是想这样说吗?
  「而且这些岛上的海滩,本来就是漂流物乘着海流最终必定到达的地方。只要离海岛近到一定程度,就是放着不管也会靠岸。可是假若因此闹得沸沸扬扬,最终却没有被认定为奇迹的话,反倒更会为这片地区招来怀疑的视线。毕竟这里原本就数次被外人怀疑是异端之地。」
  比如,像您一样的人。约瑟夫露出微笑,同时对我投来促狭的视线。
  「所以,那件事最后被当作一半奇迹,一半巧合,就此尘埃落定了。不过从那时起,我便比以前还要加倍笃信黑圣母。」
  就算被认定为异端,也没有改变信仰的打算。他像是在表明自己的决心。
  而我原本也并不是为了使他们改宗,才到这里来的。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要鉴别这群信仰黑圣母的人,究竟能否在我们与堕落的教皇对抗时成为强有力的伙伴。
  「其他这种像是偶然一样的奇迹也有不少,比如船上发生火灾时,将黑圣母像投入海中,突然激起了一阵巨浪扑灭了大火,或者落入海中的人被黑圣母搭救等等。」
  落海。听到这里,缪莉对我投来了似乎有所意味的视线,但我装出一副没看到的样子。
  「当然,最大的就是……」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过于兴奋,滔滔不绝的约瑟夫突然停了下来。他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接着换用柔缓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这还是请您亲自去目睹一番奇迹的痕迹吧。您们两位,原本就是要前往大岛的对不对?」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做奎松。据德堡商会的人说,那里是这片群岛的中心,也是海盗们的大本营。
  「有人劝告我们说,不管做什么,只要想在这片海域通行,就非得先去一趟那里不可。」
  「是的。这里有不少非法捕鱼的人,还有专门掠夺小村落的法外之徒。如果先去大岛露一露脸,能避免卷入很多麻烦。尤其是要在某个岛上建立据点,就更该如此了。毕竟不论受到哪一位贵族的庇护,到了海上,谁都是一样无力。」
  温菲尔王国,甚至被称作大陆最北的国家普罗亚尼亚,都无法将自己的权威延伸到这里来。
  「能保护我们的只有黑圣母,对吗。」
  听我这么说,约瑟夫露出了商人特有的假笑,接着点了点头。
  「大岛上也有这片地区唯一的修道院。您应该去见一见那里的修道士先生。这种圣母像,全都是那位修道士先生做的。他虽然年事已高,却是一位虔诚而且可敬的人。」
  约瑟夫的黑圣母像之所以和海兰德给我看的那尊一样,似乎是因为出自同一人之手。
  另外教会的权威并没有拓展到这片土地上,所以所谓的修道院大概只是自许的称号罢了。修道院不像教会那样一手承担人们受洗,结婚和丧礼的工作并收取金钱,所以有关其设立往往不会引起什么争端——除非它们妨碍了教皇的生意。
  贵族们之所以往往选择建立修道院而非教会,也是为了避免那些麻烦。
  「但是,最近不管哪个岛上的煤炭都挖得差不多了。黑玉的产出也大不如前。开采出的煤少了,不但岛上的生意会受影响,保护我们这些海之民的黑圣母像也少了,实在是让人左右为难。」
  说完这句话,约瑟夫忽然才像是回过了神一样。他大概是察觉自己不由得开始发起了牢骚,紧接着便露出仿佛自言自语被人听到一般的尴尬神情。
  「我怎么对旅行的客人说起这些无聊的话题了。」
  尴尬的神情很快被商人式的满脸堆笑代替,接着他的视线又回到了炉火上。
  「两位还满意吗? 鱼的话要多少就有多少,请不必客气。」
  缪莉的脚边已经摆下了六根尖端烧焦了的木串。这些木串之所以粗而且长,是因为在漫漫长夜里还会被人用来当作赌具。
  「不,我们吃饱了,感谢您的款待。」
  「全赖神恩。」
  之后,约瑟夫带我们去了寝室。这里缺少燃料,炉中的火不能燃烧整晚,所以夜里无人的大厅会冷得让人无法入眠。作为炉火的代替,他给了我们几个在炉膛内烤过的石头。将这些石头装入袋子放在毛毯下,就变成了能温暖一整夜的怀炉。
  我们被带进了一间平时恐怕只有大商船的船长才有资格使用的房间中,房里的羊毛床铺让缪莉瞪圆了眼睛。
  「睡在这样的床上,好像在梦里都会饿肚子了呢。」
  的确像是狼少女会说出的话,但我觉得她的肚子好像从来就没有饱的时候。
  缪莉开心地在床上蹦来蹦去,而我则在房间一角发现了一个脸盆架,于是便从行囊中取出手巾,又淋上皮袋里的水,然后在盆里拧干。
  「来,缪莉。」
  「嗯?」
  缪莉坐在床上,不解地望着我。而我则看着她的这副模样长叹了一口气。仔细一看,吃鱼时抹上的炭黑,现在还粘在她的脸蛋上。
  「真是的。」
  我已经懒得指出来了,索性直接走过去,用拧过的手巾使劲擦了擦她的脸颊。
  「再怎么说你也是女孩子对不对。漂洋过海沾一身盐腥味,你难道不在意吗?」
  一开始缪莉还有一点不配合,但很快她就开始指着各个部位让我擦了。先是脸,然后是鬓角,擦完额头又轮到鼻子两边,等我把手巾叠了一叠,换到干净的另一面时,缪莉已经露出了耳朵和尾巴,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伸长脖子摇着尾巴,等我来继续给她擦其他部位。
  「果然是离开了纽希拉,才能明白那里的温泉有多好啊。」
  擦完脑袋后一副享受模样,耳朵和尾巴抖个不停的缪莉突然打了个喷嚏,大概是着凉了。
  「呜……哥哥~。」
  她拖着鼻涕,转过头对我投来视线。
  「等我也擦完脸再说。」
  我用手巾余下干净的部分擦完脸时,缪莉已经拿衣袖抹净了鼻涕。
  「不过我觉得呀。」
  等她再开口,已经是我给她擦净手,自己也擦净手,又被她缠得没办法,开始擦起她纤细的脚腕和小巧的脚时。
  「真的好厉害哦。」
  把我这个哥哥当作仆人一样使唤,还要给自己擦脚,这也很厉害了,可有关这点,我明白因为自己不由自主地娇惯她,同样得承担一半的错。
  「前提是,他说的是真的。」
  圣典中有一个细节。圣职者为贫苦人擦拭身体,总是从左脚先开始,这条规则还被吸纳进了仪式的程序中。我从没想过这是为什么,但实际做过一次就立刻明白了原因。单单是因为右利手这样做比较方便而已。
  「哥哥你还在怀疑吗? 黑色的圣母的事情。」
  擦完缪莉的左脚,我发现她的小脚冰凉。虽然有烤过的石头当暖炉,但还是让人担心会不会生出冻疮来,于是便从行李中拿出用来防冻的熊油。这些熊油装在贝壳里,已经被冻成了固体,我用小刀削下一点,放在鱼油蜡烛上将它烤化。
  「还是说……果然,是有魔女什么的?」
  我用手蘸着变软的熊油,把它抹在缪莉的脚上。结果头上传来这样一句话。抬眼一看,缪莉的表情却十分认真。
  「因为,他可是说船会自己动,而且水还会自己扑上来灭火哦?」
  缪莉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急躁,或许是因为她看到我一脸呆滞的模样。
  我一边给她的娇嫩的小脚涂防冻油,一边说。
  「约瑟夫先生自己不是也说了吗,那是偶然。」
  「……偶然?」
  「误判,错觉,要怎么说都可以。总之,如果把那样的事情当成是神的恩惠,一定不会有好结果,最后往往还要招致不幸。」
  左脚涂完,接着我又用手巾擦净她的右脚,再用手指把熊油涂在上面。
  「回顾神学的历史,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错误的信仰比无信仰更可怕。因为虽然教给人新的事物并不难,可改变既有的想法却很不容易。」
  比如让妹妹放弃对哥哥不切实际的恋心之类——这句话我还是咽了回去。
  而且,黑圣母一事的性质或许也是一样的。
  「所以必须要慎重应对才行。好了,涂完了。」
  给缪莉的两只小脚涂完防冻油,我拍了拍毛毯,催她快点上床睡觉。而这条勤恳地发挥了许多作用的手巾则被塞在木窗的缝隙间,履行起它的最后一件任务。
  「但是,对得救的人来说这不是一样的吗? 就算有人得救,这种信仰也不行吗?」
  缪莉提出这个问题时,我正想用手巾将窗户再堵得严实一些。而之所以回头,则是因为觉得她好像对此表现出了异常的拘泥。
  我看到毛毯中的缪莉,似乎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在城镇里遇到的莫名亲切的陌生人,或许也可能是人贩子。就是这样一回事。」
  因此不能轻易相信。不可滥呼神名这一点,圣典中也有提及。
  当我将缝隙堵好,确定冷风不会再钻进来后,缪莉已经把毛毯拉得盖过了她的鼻子。
  「哥哥每次提到神的时候,都会变得坏心眼。」
  而且,不知为何像是在闹别扭。
  「不是坏心眼。这叫做冷静。」
  缪莉没有回答,只是抖了抖耳朵。
  「而且,约瑟夫先生说我们将会看到奇迹的遗址。既然如此,等到那时再作判断也不迟。」
  这一类的观光名胜在世间数不胜数。而我在温泉乡的温泉旅馆中工作了十多年,从客人们口中听尽了这些名胜背后的故事。倘若他们的信仰带着半点虚伪,我也有自信能立刻看破。
  「缪莉,请你再往里一点。」
  我吹灭蜡烛,房间里立刻变成了漆黑一片。刚想伸手寻找毛毯的位置,在黑夜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缪莉主动伸出了手来帮我。或许是因为刚用湿手巾擦完的缘故,这只小手摸上去冰凉凉的。
  即便如此,在四重毛毯下,缪莉的体温很快便让她的手温暖起来。而且这张床还是羊毛——而非以往的麦秆捆成,再加上她毛茸茸的尾巴,今晚应该是不用担心感冒了。
  「冷不冷?」
  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接着缪莉便毫不客气地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打了个大哈欠,继而摇了摇头。或许她根本不是在回答我,而只是为了抹掉打哈欠时渗出的眼泪。但无论如何,总之看上去像是没有不满。
  吹灭蜡烛,两个人都在床上躺好之后,很快各种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有海风冲击木窗的声音,也有商馆屋顶的瓦片被吹得咔踏作响的声音,有木材的吱呀作响,以及不知为何听上去格外入耳的,海浪的声音。
  这里并非我所熟悉的那个温泉乡纽希拉里的旅店,而是比那里还要更接近世界尽头的小岛上,一栋几乎无人的建筑物。
  呐,哥哥。
  缪莉在我的怀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总觉得,有点可疑。
  外面的海浪声几乎完全盖过了她的呢喃。
  可疑?
  我追问了一句,她尖尖的耳朵便抖了抖,搔动我的鼻尖。
  世界尽头的小屋。缪莉曾拿着鹿角一样的漂流木,对这里如此评价道。
  实际上,这里确实很接近世界的尽头,要说是冒险也并无不妥。毕竟这样的地方,是绝不能怀着散步般的心态就随意前来的。
  缪莉在我的怀里深深吸了口气,小小的身体好像也鼓了一点。
  好开心。
  她曾无数次梦到的冒险,大概就像是眼前的这番情景吧。
  当缪莉又把那口气吐出去时,她的身体也随之缩小,柔软了一些。正是一个娇弱的,仿佛我稍一用力就会令她受伤的女孩子。
  大概此刻缪莉已经睡着了。我能从气氛中感觉得到。
  本来缪莉睡大觉的本领就令人瞠目结舌,何况她今天还在船上吐空了胃,晚上又用长相奇怪但味道鲜美的鱼填满了肚子。
  我露出微笑,摸了摸这孩子的头,自己也放松了身体。
  睡意立刻用来,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关于黑圣母的那些说法我实在是难以接受,这确实是个需要仔细调查考虑的问题,然而我要做的不过是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已。
  作为海兰德的使者,作为缪莉的哥哥,一个合格的监护人。
  海浪无休止地涌向岸边。而我则很快融化在毛毯的温暖中。

  翌日出发之前,约瑟夫将一枚扁平的木牌和一封信交给了我们。
  「两位是史蒂芬阁下的客人,而这里又有许多法外之徒。若是有人搜查商船,就请您让他们看这枚木牌。」
  木牌上用当地的文字写了些什么,下面还有一个烙印。看来是这片区域的通行证。
  「这封信,等到了大岛的港城奎松之后,请交给那里教会的人。他们应该会好好款待旅人。」
  「那里有教会吗?」
  我很意外。因为原本知道这片群岛不在教会的势力范围内,我便以为这里仅有一所崇拜黑圣母的修道院罢了。
  「说是教会,其实更像是在这里有业务往来的诸大商会,一同出资一同管理的滞留场所。毕竟在异国的土地上,人们必须通力合作才能生存下去。」
  哪怕平日里关系再怎样险恶,只要有利可图便会联起手来。果然是商人的思维。换句话说,这座不同商会分开建起商馆的港口,还算是属于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范畴之内。从现在开始,我们才要正式踏足从未经历过的世界。
  「有关黑圣母,他们应该也能向您提供许多信息。」
  「谢谢您。」
  「还有,您一定要去一趟大岛上的修道院。如果能获得那位修道士先生接纳,在这片地区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了。」
  修道院的建设原本就是我们的目的之一,而能否与当地人结盟一同面对教皇的大军,或许也与此事息息相关。
  再者,既然那座修道院是黑圣母信仰的中心,那么这种信仰究竟是真是假,应该也能从修道士身上察知。我必须要去见见他了。
  「祝一路顺风。」
  约瑟夫站在商馆门口,微笑着对我说道。那条狗此时正伏在他的脚边,或许是因为缪莉不在这里的缘故,看上去稍微友善了一些。
  我行完礼走向港口,立刻被朝阳刺痛了眼睛。
  昨天一下船,我们便被一种强烈的寂寥感包裹,可此时在这片晴朗的淡蓝天空下打量小岛,感觉其实并没有那么坏。
  满是裸露岩石的秃山还是原先的模样,但残雪之间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山羊悠哉地漫步其间吃着草。就连昨天那片如同世界尽头般的海滨,此刻也有海鸟停在漂流木上休憩,岛民们则忙着收集可以当作肥料的海藻,看上去充满了生机活力。
  有个穿着旅装的小孩子混在岛民中间,时而专心地盯着海藻的间隙,时而在这片海滩上游荡。不是别人,正是缪莉。
  我叫了她一声,她便向我转过了头,但接着又满脸不舍地望了望脚边,这才如同认输般背着行李朝我走来。现在我知道她为什么会鲜少地起个大早,甚至连早饭都草草了事的原因了,原来她一直在海边找琥珀。
  「找到了吗?」
  带着苦笑问了她一句,结果缪莉赌气似地摇了摇头。
  「这种东西不会那么容易找到的。」
  即便比金银或其他宝石廉价,可琥珀作为装饰品仍很受欢迎。
  假若这样的东西能轻易在海边拾到,岛民们早就过上衣食无忧的安逸日子了。
  缪莉像牛般从鼻子里长呼出一口气,冒出了一片白烟,接着打开她的鹿皮手套给我看,手套里只有一颗耳垢般的褐色颗粒。
  「我找了很久,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可是那些人轻轻一翻就发现了!」
  这些收集海藻的岛民中,也有和缪莉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们大概是想给这个从南边来的外地人一个下马威吧。当然,缪莉找到的这颗琥珀实在太小了,什么价值也没有。
  「就是这回事。即便是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某些道理自己无论怎么阅读圣典都明白不了,可有人就是能一下子顿悟。」
  听我这么说,缪莉耸了耸肩——尽管她被厚厚的衣物几乎包成了四方形,可我还是能看得出来。
  「毕竟,哥哥你呀只看到了世界的一半,然后再一半。」
  明明是为了安慰她才这么说的。我叹了口气,接着发现缪莉好像正抬头开心地望着自己。
  「但是放心吧,哥哥那些没有被别人发现的优点,我会全都找出来的。」
  她八成只是想说说看这句话而已吧。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不过光被缪莉说来说去也不行。尽管有些害羞,我还是这样回答道。
  「我要先说明一点。在店里工作的时候,我可是拒绝了很多女性的邀约哦。」
  温泉乡纽希拉的旅店里,总有许许多多美丽的舞娘与乐师。当然,她们和缪莉可不一样,全都是凭着自己的才华获取众人赏识的优秀女性。
  可是,缪莉非但没有闹起别扭,反而还露出了绰绰有余似的笑脸。
  「什么拒绝呀,哥哥你只是被人家耍得到处逃而已吧?」
  「唔。」
  就像我从缪莉出生开始便一直注视着她,缪莉也从诞生之后就一直注视着我。在那些如鸟儿一样打扮华丽,胸部与腰际又同雕塑般精致的女性们面前,我是怎样的慌张态度,自然也不可能瞒过她。
  我被猛地戳了一下痛处,说不出话来,而缪莉却笑眯眯地说道。
  「不过,能不能连同男生这种没出息的部分一并去爱,才是女孩子优秀和不好的差别,妈妈就是这么说的。所以哥哥你安心就好啦。」
  「……」
  我无言地低头望着身旁的缪莉,她便露出笑容作为回答。
  究竟是该责备她竟然用这样一副笑脸,来装模作样地批评比自己大了一倍的哥哥是『没出息』,还是该责备她明明从侧面看就和男孩子没区别,却傲慢地以『优秀的女孩子』自居呢。我很头疼。
  不,我在脑中转念一想。缪莉是个聪明的孩子,随着年纪增长,她总会明白什么才是自己正确的立场。身为称职的好哥哥,我应该相信这一点。所以尽管这只小狗的撒娇啃咬有点太疼了,但我还是应该成熟而洒脱地泰然处之。
  「你说的对。我会诚心诚意地等着缪莉能让我安心的那一天来到的。」
  看到我的微笑,缪莉脸上露出了一副到嘴猎物突然轻巧地逃掉了似的表情。
  「讨厌,哥哥,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而且,需要为下来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早上你喝了三碗鱼汤,真的没问题吗? 而且沙丁鱼也连头带尾吃了好几条对不对?」
  这次轮到缪莉说不出话来了。或许是看到船便想起了昨天的惨剧,她僵着脸对我说。
  「没、没关系的。」
  当然,这话什么根据也没有。不过乐观正是缪莉的优点之一。至少,我自己需要相信这一点。
  「那就要仰躺着,除了天空之外什么都别看。」
  「……那样子,真的就能不头晕了吗?」
  刚才那副装模作样的神气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去,现在缪莉正不安地看着我。
  「当然,因为神就在天上啊。」
  结果她立刻露出满脸的不愉快,嘟起了嘴巴。
  「我相信的,只有哥哥而已啦。」
  缪莉的眼神里充满责备,可我却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不过,你要是平时就能稍听一点话就好了。」
  说着我摸了摸她戴着风帽的小脑袋。
  「讨厌,人家才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缪莉立刻就开始表示抗议,但我只是笑了笑。
  天空晴朗,和风平静。
  就算这片海域的前方真有魔女在等着我们,也总会想出一些办法来的。我有这样的感觉。

  天气好的时候,四周的景色也会看得更清楚。
  与约瑟夫告别后,我们乘着船围岛绕了半圈,接着继续北上,终于进入了这片群岛的深处。众多小岛接二连三地映入眼帘,着实教人吃惊。
  「全是小岛呢,我都分不清哪个岛是哪个了。」
  大概一直躺着也很累,缪莉翻身时偶尔会爬起来,趴在船舷上打量周围的景色。
  「而且,到处都没有树,看起来好冷啊。要是我能从纽希拉带来几株就好了。」
  这些岛屿上都裸露着大片岩石,牧羊人赶着山羊,寻找岩石间星星点点的绿草。海边则能看到岛民们修补渔网,坐在小茅屋前晒鱼干之类的生活场面。
  安宁祥和。这个形容听起来很美好,但很容易就会发现,他们每天的生活必定都在温饱的边缘挣扎着。
  遭遇风暴,连续几日都不能出海捕鱼时,岛民们的口粮立刻就会受到威胁。而若是房屋损坏,由于这附近完全没有树木,他们也很难得到重建家园的建材。岛上居民的生存基础其实非常脆弱,毕竟就连支持他们生计的渔船,也是用木头建造的。
  我们搭乘的商船在先前的港口已经卸下了大多数货物。即便如此,每当船只经过海边,沿海的村民们就会纷纷停下脚步,停下手上的活,痴痴地望过来。那副模样看上去就像是身上戴满昂贵宝石的贵族骑着骏马经过,引得拾荒的少女抬头注视一般——这恐怕并不是我的错觉。因为哪怕是这艘船上的任何一件货物,想必都足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巨大改善。
  「在这里,信仰一定会染上浓重的现实色彩吧。」
  「……?」
  我不由得低声说了一句,引来缪莉不解的眼神。
  如果收集了能获得的一切资源而仍不能满足生活,人便唯有祈祷。
  因为那是在呼啸的狂风中,唯一触手可及的依靠。
  「但愿这些空隙终将被真理填补……」
  出生在这片海域的人乘船时必定会带上黑圣母像,似乎并不单是为了航行的安全。他们渴望着能够依赖,能够支撑自己的什么。强烈地渴望着。
  而集此地人民信仰于一身的黑圣母,据说全都出自一位修道士之手。如果那位修道士是怀着正确的信仰雕刻了这些黑圣母像,那么或许就可以期待这些依从的人们也没有误入歧途。我心中涌起了这样的希望。
  船之后的航程大抵可说是顺利。尽管途中天气突然转恶,还飘起了雪花,所幸没有起风,不会对航行产生阻碍。
  中途我们又在一个小岛上的旅舍过了一夜。那座旅舍是岛上唯一的建筑物,在背后刀削般高耸的悬崖映衬下,显得像是趴伏在地上似的。次日太阳还未升起,我们便再次出发。此时虽然空气寒冷,但并没有风。还没睡醒的缪莉依偎着我,朦朦胧胧地看着商船灵巧地穿梭在岛屿中。而周围的景色发生变化,则是在太阳散射出光辉的时刻。
  我们突然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带。
  四周的景色变得太快了,起先让我错以为是自己的眼前出现了眩晕。而船也确实猛地晃了一下——因为四周已经没有了小岛的束缚,风得以自由地展现它的力量,让海浪比原先高出了许多。船帆几乎要被这股力量撞破,桅杆也发出了吱呀呀的声音。这一切都让航程立刻涂上了浓厚的冒险色彩。
  「你没事吧?」
  船体劈开波浪,破碎的飞沫被风吹到了甲板上。
  我急忙想要取出事先抹了油的皮革外套,可醒过来的缪莉却两手抓在船舷上,如同着了魔般望着大海。
  「好厉害……海里面,有一片湖……」
  因为这句话,我才注意到大概是因为海床急剧加深的缘故,海的颜色确实像划了一道线般分明地变成了藏青色,。再仔细看,远处的小岛仿佛连在了一起,包围着这片深海。的确就像是大海中的湖一样。
  又一阵强风吹来,掀起了缪莉的风帽,撩乱了她长长的发丝。可银发的少女对此好像全无知觉,只是一心沉浸在这北方严峻的景色之中。
  不久,风开始裹挟起冰片,打在脸色的寒意也变成了痛觉。片刻之内我们便明白自己已经来到了早春的支配范围下。而就算是这样的天气,恐怕也是此地在熬过真正严酷的时节后才迎来的。一想到这里,我心中便涌出一股类似恐怖的感觉
  可即便是在这种环境中,这片大海里的湖也成了某种海上的十字路口,能频繁地遇到各种各样的船只。我擦了擦睫毛上的冰粒望向远处,看到了样式雄伟,甲板足有三四层高的远洋巨舰,也有与这艘船大小相仿的商船,还有仅靠一两个人就能操纵的小驳船。
  即便是在这里,人们也在继续着他们的日常生活。
  平日里总是吵个不停的缪莉现在非常安静,默默地望着那群在寒风,冰粒和白浪中吐出烟雾般的白色气息,用冻得通红的手掌握船舵的水手们。往常一激动就会弹出的耳朵和尾巴,现在像是被她遗忘了存在般,老老实实地藏在发丝和衣服下面。
  「……那是……船?」
  已经连晕船都无暇顾及的缪莉,突然像是回过神来般低声说道。
  「但是……那个东西,为什么黑乎乎的……而且……好大?」
  她凝神直视着船的前方。我走到缪莉身旁,却因为船身猛烈一摇,不得不叉开双腿才得以站稳。
  「是船的可能性……似乎并不高。那是一座山。黑乎乎的地方则是森林。」
  「山?」
  海里怎么会有山呢? 缪莉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这样问我。但我却立刻意识到,那里就是此行的目的地。当朦胧的视野前方终于明显地出现山的棱线时,四周船只的往来也变得更多了。大概眼前的黑色山峰,就是这片岛屿地带的中心,被当地人称作大岛的地方了。
  我用手拍掉衣服上没有融化的冰粒,同时给缪莉戴好风帽,又把另一条羊毛围巾塞进她的领子里。
  尽管缪莉有点不配合,可她却像是连挣扎的时间都不愿意花费,只是直直地盯着船的前方。
  因为顺风的缘故,船正以惊人的速度朝岛屿接近。
  不久之后,离开阿提夫以来久未见到的成相当规模的港镇,以及背后如高居王座般睥睨这片湖的山峰,全都进入了我们的眼帘。
  威风堂堂。再没有第二个形容更符合眼前的这座山了。
  我感受到了某种震慑,可缪莉却突然轻轻笑出声来。
  「嘿嘿,你看啊哥哥。那座山,就像是提着裤子的国王老爷爷一样。」
  「啊?」
  听她这么说我才发现,或许是植被种类改变的缘故,那座山从山麓开始变成了一片暗色。果真就像是正将裤子提到肚皮附近一般。没有树木,全被积雪笼盖的山顶也确实仿佛一顶王冠,顿时令人觉得无比滑稽。
  
  同时,眯着眼,用天真无邪的视角看待这些景色的缪莉也令我不禁感慨起来。
  她眼中的那个世界,无论何时都充满了欢乐与喜悦的光辉。
  「嗯? 怎么了,哥哥?」
  缪莉觉察到我的视线,愣了一下。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无论何时都很像你啊。」
  「哎?」
  她的表情好像一只被人捉弄的猫咪,看上去更疑惑了。而我则摸了摸缪莉的脑袋,就此将这件事搪塞过去。
  「神啊,请赐予我们的旅途以加护。」
  商船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劈开波浪,朝着那座戴王冠的山驶去。

  奎松的房屋都有宽大且陡峭的屋顶,大概是为了让积雪容易落下,不过建筑物密集的模样,总让人联想到一群被风吹到一起来的小矮人。
  这里的确大了不少,人和船只也变得更多了,但产生这种感觉多半是因为离开阿提夫以来,我们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先前的寂寥景色。不论是建筑的数目,行人的数目,其实只要稍稍停下脚步就能数清。
  即便如此,当我看到人们走在积雪的道路上谈笑时,心中还是松了口气。因为这里有人生活的气息和温暖。不知是谁还在十字路口堆起了雪人,拿木棒做出了它的手和脸。
  「教会在那边吗?谢谢您了。」
  我向一位路过的商人问路,他用手指了指流进港口的那条河的上游。那河很宽很深,上面没有架桥,人们乘船在两岸间来往。
  因此似乎没有多少人会走沿河的路。路上虽有足迹,却也已经积了不少雪。站在河口朝山的方向望去,我发现这条河就像是一道裂缝般,是谁在岛上撕扯出来的。
  「缪莉,我们走吧。」
  我把围巾拉高到遮住嘴,接着牵起缪莉的手朝城里的教会走去。
  「做人偶的人,就在那里吗?」
  「不是人偶,是圣母像。」
  「那不是一样的吗?」
  要对无信仰者说明这些差别实在是很难,我不禁开始头痛。
  「而且,我们要去的不是修道院吗?」
  「教会是我们要借宿的地方。修道院在别处。而且,据说那所修道院在来的时候是可以从船上看到的,你看到了吗? 可能像是远处的小岛上的一个小黑点,修道院就在那里。」
  「哎? 啊,嗯,看起来就像是个小祠堂……咦,有人住在那里吗?」
  眼尖的缪莉果然像是看到了。大概,商船是在她一心沉浸于景色,而我则忙着给她加衣服时经过了那片海域的。
  紧接着,缪莉的眼睛里便放出光来。
  「骗人的,那里真的有人住着吗? 真的?」
  我闻到了冒险的味道! 她的鼻子被冻得通红,却不住地喘着粗气,仿佛如此宣告一般。
  「看起来有那么惊人吗?」
  「嗯。海浪刷刷地拍着,岛上只有光秃秃的岩石,非常帅气。我还以为那里是献祭山羊什么的祭坛……对了。就像是会操纵雷电,会在海上行走的魔法师住的地方一样。」
  教会对异教徒发动了持续数十年之久的战争,正是为了根除这种魔术崇拜的信仰。抱有此种信仰的大多数人的确在战争结束后销声匿迹了,不过与之相关的故事却以冒险奇谭的形式留在了书本中。
  大部分故事都把这些魔术师之流描写成应受讨伐的恶人,可对缪莉而言,这些角色只要足够惊悚刺激,就足以令她喜欢上了。
  「呜哇,好期待。那里一定还有通往地下的迷宫,或者绝对不能打开的门什么的。」
  她一定是从根本上误解了什么,可我已经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纠正了。
  「呐,呐,哥哥。地底的迷宫里要是有龙该怎么办? 是不是叫妈妈来会比较好?」
  越来越分不清梦和现实的缪莉抬起头来望着我,露出了发自心底,充满期待的笑容。问题是,缪莉的母亲确实是精灵之类,是居住在森林黑暗深处的存在。
  即便如此。为了让这个年幼,不谙世事,又容易被各种思想影响的少女不会就此踏入成长的歧途,我必须得好好地画出一条界线,告诉她这个世界正常的形态是怎样的。
  即便自己在其他方面相当笨拙,可教给别人在这充满不确定的世界中究竟应该相信什么,姑且还是能做到的。至少,我正是为了明白这条真理才不断勤恳学习至今的。
  我们不多时便走到了一道巨大的木栅门前。石壁另一面飘舞的教徽旗让我明白这里就是教会,但若是不刻意挑选言辞,我会觉得这里是一座要塞。
  「哇……」
  这道木栅门如今正悬在我们头顶上,每一条木柱和木梁都粗得惊人,恐怕以人手挥舞的剑和斧头无法对产生任何影响,再加上木栅门后的长甬道,以及颇有厚度的石壁,这一切怎么看都像是为迎战而设计的。甬道的天井上还开着形状独特的孔洞,里面有黑而焦糊的东西。那是在敌人来犯时能淋下热油将其击退的陷阱。
  「教……会?」
  戒备森严的模样,让缪莉都惊讶地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约瑟夫先生也说过的,这里是圣域。」
  「咦……是有什么贵重的宝物吗?」
  缪莉立刻两眼放光,但事情和她想得并不一样。
  「不,是因为大人们缔结的约定。」
  我不理会满脸疑惑的缪莉,拉了拉大门边垂下来的挂绳门钟。不久后甬道内侧的一扇门打开,有位提着枪的士兵从中走出。大概是因为在这里金属铠甲会与皮肤冻结在一起的缘故,他穿着皮甲,而非一般的铁质铠甲。
  「哦,是云游的僧侣吗。」
  这位士兵表现出了和约瑟夫类似的反应,但从他并不惊讶这点来看,恐怕以前就不时有旅行的圣职者来到这片边境之地了。
  「这是德堡商会约瑟夫阁下的介绍。」
  我拿出信件,又为了保险起见将木牌也一同递上。
  「这个不需要。」
  士兵没有接过木牌,看来这里果然是个特殊的地方。
  「受贵族之命,经由阿提夫远道来此检视北海之情形……。真辛苦啊。」
  士兵耸耸肩,小心地叠好信件交还给我。
  「如果条件允许,若能暂时停留在这里,我们会得到不少方便。」
  「当然没问题。这儿就是为了这个建起来的。德堡商会的客人,就是我们的客人。」
  士兵迈开步子,突然又回过头来说道。
  「有一件事我要先说一下,在城里传教是禁止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虽然信奉着神,但跟南方的感觉不太一样。这些你知道吗?」
  「您是说黑圣母吧?」
  知道就好。士兵点了点头,像是在这样说。
  「而且,阿提夫那边好像还因为信仰闹出了什么事。这里的人本来就对教会比较敏感,可别跟他们起冲突啊。」
  余波果然影响到了这里。
  穿过石壁之后就是一片宽广的庭院。而这片庭院之所以占地庞大的理由,我也很快就明白了。眼前各处堆积着木箱和盖着稻草的行李,而且不论哪一件,前面都插着知名商会的旗帜。德堡商会自不必提,船只保有量一时曾超过世界上任何一国的君主,在海上被誉为世界最强的鲁维克同盟*,也在这里悬挂起了他们的旗帜。
  [*注:影射汉萨同盟的巨大组织,相关情节见第十卷]
  这里是任何可依靠之权威都鞭长莫及的场所,是从事远航贸易的商人们共同维持的据点,也是发生不测时,庇护他们的圣域。
  如此措施,往常只有在教会权力不存在的异教徒领土上才能见到,而此处恐怕也算在其范畴之内。
  缪莉好奇地打量着商人们点检货物,清洁马匹的模样,而那位士兵则指了指缪莉,然后对我投来刺探般的视线。
  「还有件事情也很重要。这里姑且也算是教会,而且地方并没那么大。有女的在就可能产生麻烦。跟着大老爷一起来的夫人,侍女们都有专门的宿舍供她们起居。奴隶也是一样。」
  在贫穷的地区,奴隶买卖并不罕见。从这位士兵有些为难似的视线来看,他或许是把我当成了好心的圣职者,以为我正要把在南方捡到的奴隶少女送回其故乡。
  不过,不论事实究竟如何,我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绝不能在这种无所依靠的地方把缪莉单独留在哪里。过去的旅程教给我的一条宝贵经验,就是最重要的人事物必须时刻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缪莉是女孩子这点也是不容混淆的事实,即便再说是权宜之计,此地仍旧是悬挂教会纹章,供神的羔羊们休憩的场所。作为神的仆人,我不能说谎。
  就在自己不知该如何回答时,缪莉本人却取下围巾和风帽,露出她的一头银发来。
  「打扮得像女孩子,会有很多很多方便哦。」
  说完,她浮现出大胆的笑容。
  士兵盯着缪莉看了片刻,突然也露出左边犬齿笑了起来。
  「真是个聪明的小鬼,你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嘿嘿,谢啦。」
  缪莉毫无顾虑地笑了笑,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到那边最大的建筑应该会有谁在,详情就去问他们吧。」
  以前我曾在大修道院内借宿过,眼前的情景简直与那时一模一样。
  宏伟的圣堂坐落在中心,从南侧开始分别有庭院,菜园,厩舍以及食堂之类的设施围绕着它,此外还有与滞留者规模相称的宿舍。
  大概由于商人们将这里当作基地的缘故,此处的庭院比一般修道院要大得多,和住宿、饮食有关的设施也颇具规模。唯独厩舍并不怎么起眼,应该是因为船只承担了大部分运输工作。
  「我明白了,谢谢您。」
  「没事儿。」
  士兵说完便准备转身回到他的岗位。不过离开之前他和缪莉像佣兵般撞了撞拳头。看来缪莉还挺令他中意的。
  「怎么样? 哥哥。」
  我目击了淘气少女又增加了一种奇怪自信的瞬间。
  「真是的,你居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那种谎言。」
  「哎哎? 我没有骗人哦。」
  的确没有。缪莉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理解错误的是那位士兵,而这种手段我也用过了多次。
  可是,自己跟缪莉还是有一点不同。那就是缪莉使用了这样的方法,进入了原本不能进入的地方。究竟是否应该对此视而不见,我实在很难和自己的良心达成妥协。
  大概是我心中的苛责和混乱表露到了脸上,缪莉摆出了一副闹别扭似的神情。
  「但是哥哥,你要是真觉得这不对,当时直接说明真正的情况不就好了吗。」
  「……」
  「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哥哥你也想顺水推舟对不对?」
  的确如此,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样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哥哥你必须得清清白白的,而你也确实没有说谎,是清清白白的呀。」
  缪莉抱着胳膊,以某种讽刺的语气对我说道。
  一点都不信神的少女,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另一方面,这样让缪莉代替自己说谎真的好吗? 我觉得良心受到了拷问。
  「我的信仰似乎要动摇了。」
  「我随时欢迎哥哥放弃哦? 因为那样就可以和我结婚了。」
  「……」
  看起来前面的那一切都是缪莉的陷阱。被她赶到坑中之后,我只能以疲劳的眼神回答她了。而缪莉则站在陷阱的坑口,露出神气的笑容作为回应。
  我叹了口气,接着又意识到这样不行,于是强打起精神来。
  「下一次可不会再这样了。」
  是啦是啦,缪莉耸了耸肩,像是这样的意思。
  然后,我们按照士兵说的,走向那栋大烟囱中冒出白烟的建筑,推开了门。
  门后是一道笔直延伸的石铺走廊,看上去冷冰冰的,左手边有一间大厅,从半开的门缝中能听到里面传出的欢声。
  「似乎是个热闹又温暖的地方……你怎么了?」
  刚一推开门,缪莉就立刻捂住了鼻子。
  「总觉得……好臭……」
  听她这么说,我也吸了吸鼻子。
  「啊,是泥炭的味道。」
  「ní tàn?」
  「海兰德殿下说明黑玉的时候曾提到过的吧? 就是像泥一样的炭。能在田地或是草原地带找到。虽然便宜,但是火力也相应比较弱,同时还有会产生异味的缺陷。或许这座岛上也有泥炭出产吧。」
  缪莉是狼的孩子,所以鼻子非常灵敏,大概这也是让她难受的原因之一。
  「如果你受不了的话,我们要换个住处吗?」
  在温泉乡纽希拉,每年也有不少人因为耐受不了硫磺的味道而选择离开。我们虽然早已习惯,所以完全不在意,可受不了的人就是怎样都受不了。
  没想到我刚问完,缪莉却捂着鼻子,不知为何吊起眼角来瞪了我一眼。
  「怎、怎么了?」
  「哥哥你肯定又是想先这么说,然后再趁机把我赶回家去对不对?」
  每当缪莉任性,想要睡懒觉或是暴饮暴食的时候,我就会说既然这样还不如结束旅行,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缪莉已经开始抱有警惕心了。
  「刚才的是纯粹的关心。」
  「……哼。」
  哥哥大笨蛋——这句话虽然没说出口,但缪莉一下子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先不说这些,我们还是快点借来房间,然后调查接下来的事情吧。」
  毕竟我并不是陪缪莉来这里旅行的。阿提夫的骚动激起了巨大的水波,甚至已经跨越海洋抵达了这里。事件的影响也应该随时间发展而越来越大才对。我必须尽早完成在这里的工作,然后投身至下一个任务当中。
  缪莉虽然还因为泥炭的怪味捂着鼻子,却也硬着头皮来到了建筑内。同时,大厅中也有一个人朝我们走来。
  「哦呀。」
  这声音之所以令我感到格外亲切,不光是因为那人和善的神态,也是因为他穿着与我相似的服装。
  「这个季节里还真是稀罕。两位是旅人吗。」
  那是位戴着教徽挂坠的年老祭司。他的脸颊红扑扑的,但恐怕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酒精的缘故。
  我暂且把这些放到一边,作为访问者对他行了一礼。
  「打扰了。我是托托·柯尔。受某位贵族之命来到这片土地。这里是德堡商会约瑟夫阁下的信。」
  祭司惊讶地眨了眨眼,接着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那是一双柔软又温暖的手,但靠近之后,我果然闻到了一股酒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是管理这座教会的雷哈·弗里德霍夫。也就是说,您是来这里寻找适合建立修道院的土地之类吗。啊,说明就不需要了,不需要。因为一直有这样的人来访此地。不知为什么,大概南方人都以为这里是天国的入口吧。」
  看来他不但喝醉了,而且平时就是这样的性格。雷哈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别人难以出口的话,同时浮现出好好爷爷式的笑容来。接着,又像是为什么而困扰般,带着浓厚的酒气长叹了一声。
  「好也罢坏也罢,这里只不过就是寒冷大海的尽头。再怎么热衷于调查,到头来也可能只会招来危险。尤其是这个季节掉进海里一没人救,二还可能遇上春天的风暴。这里时不时地就有像您这样的人去调查那些无人小岛,最后惹出一堆乱子来。」
  他打了个酒嗝,又耸了耸肩。
  「您是说,信仰上的?」
  我试着问了一句。好好爷爷眼中的神色立刻一转,变得如同这座被石壁保卫的要塞般严峻。
  「您是异端审问官吗?」
  假若这样的气氛是在佣兵或骑士之间,双方的手一定都按在了剑上。
  但是,雷哈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了紧搂着我腰间的那个人。
  于是,我便对老祭司回答道。
  「如果是异端审问官,想必应该在道具上考虑得更多才是。」
  异端审问官。这个称谓往往是刽子手或拷问者的代名词,他们是不会带着幼小的孩子四处奔走的。
  「您说得没错。或者,倘若异端审问官都是像您一样的人,教会也就不会在各地招致如此怨恨了。」
  说完,雷哈又打了个喷嚏。
  他之所以会在这种边鄙之地,这座并不像是教会的教会里,恐怕是有什么理由的。而神忠实的仆人这一称号,似乎也并不适用于他。
  「这里很冷。总之请先……啊,在这之前两位还需要找个地方先放下行李吧。」
  「以及如果能借给我们一间房的话……」
  雷哈拍拍脑门,笑了起来。
  「噢噢,噢噢,是没错。穿着旅装喝酒,怎么也喝不痛快啊。」
  虽然在笑,可他布满褶皱的眼皮下,却有一道令人惊讶的敏锐目光射向缪莉。
  「对了,守门的卫兵应该把这所教会的规则告诉两位了吧?」
  「我知道啊,说是女人要呆在别的房间。」
  缪莉也盯着雷哈,笑嘻嘻地回答道。我不知道该说她是有十足的胆量,还是十足的厚脸皮。接着雷哈惊讶地打量了缪莉好一会,才眨了眨昏昏欲眠的眼睛,又喷出一个酒嗝。
  「嗝。抱歉。那么让我带两位去房间吧。眼下人不多,正巧有好房间空出来。」
  说完,他从我身旁走过,来到建筑外。
  「噢,真凉!」
  对喝过酒发热的身体来说,外面的寒意应该算是正好吧。我听到他愉快地喊了一句,接着自己也和缪莉一同跟上了他。
  庭院里干活的人们远远看到雷哈后,都向他挥手问候。看来尽管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这位祭司仍旧受人仰慕。
  毕竟,除过黑圣母之外能在航海中安抚众人的,就只有他的祈祷了。
  「然后,接着说刚才的话题。」
  雷哈再次开口,是在他一边走一边查看鱼干熟成情况的时候。这些鱼干吊在菜园的木架上,看上去就像园中结出的饱满果实一般。
  「一堆乱子,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乘着小船出海的人再也没回来过。人们猜测不是掉进了海里,就是船只遇难后被海流带到了哪里去。」
  雷哈无奈地叹着气。他大概已经见识过不少人以为这冰雪封锁的严峻地域,有着与寒冷而清澄的空气所相称的神圣感,满心期待地前来此地,最终却又消失在大海中的结局了。
  「这些人大抵是不了解本地的外国贵族派来的……近的有温菲尔,普罗亚尼亚,远的还有更南边的几个国家。总之,每当有人带着权贵的命令来到这里,死到这里,外人就不免要议论纷纷。」
  辖制这片地区的那群人,海兰德当时是如何形容他们的?
  「我听说,是海盗控制着这一带。」
  这句话刚说出口,雷哈便转过头来对我露出阴郁的目光,接着叹了口气。
  「虽然他们怎么看都是海盗,所以我无话可说,但那些人和外人所说的并不一样。」
  雷哈系好一串鱼干上的挂绳,接着说道。
  「他们平时不但要护卫商船,还要盯着非法捕鱼者、真正的海盗,防止岛上村落受其侵扰。这么说吧,人们是和他们达成了协议,请他们去收拾那些棘手的问题,这样讲您应该更容易明白。」
  换成我熟悉的说法,自警团,这个词或许是最接近的。
  「如果没有他们,这片严酷的海域终究是住不了人的。资源总是那么有限,假如谁都能随心所欲,日子很快就过不下去了。在这地方,暴力就像是木桶上的铁箍一样。没有这群人,我们就连向春天来赚外快的人收税都做不到。那样以来这片土地很快就要被蝗虫一样的外地人榨干,最后只留得灭亡一条路。他们的存在,是有其必要性的。」
  咯吱,咯吱。我们踩着积雪继续向前走。每走几步,雷哈的左肩周围就会飘出一股白烟,又很快消散在虚空中。
  那背影看起来既让人觉得他站在海盗们一边,又让人觉得他已经对这些事不抱希望了。
  「但是,到了只听说过大略的外人口中,事情就变成了『哎呀海盗们把看不顺眼的南方人全都秘密杀掉了』。尽管实际上每一起事故其实都是不知这片海域恐怖之处的旅人,因为不听当地人的忠告而引起的。」
  说完,雷哈停在了一栋高大的建筑物门前。
  「就是这里了。」
  建筑的入口建在几层台阶上,大概是为了应对积雪。
  这栋宿舍的基台是石造的,再上则以木材搭建。我虽然曾好几次在冬天睡在石地板上,可能耐得住那种入骨寒意的终究只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对早已过了二十岁的我来说,这栋宿舍的条件真是让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走廊一直走到头,就能看到管理这里的助祭,毛毯之类请向他去借。至于房间他应该也会为两位安排。到时捐献的金额,是自由的。」
  雷哈故意对我露出微笑。
  「要建立修道院,无人的岛自然是最理想的。可这片地区的无人岛与其说没有人居住,倒不如说是人无法居住才对。因为岛屿周围的海流极其复杂,又有许多暗礁,实在是非常危险。只不过这些都是单凭眼睛看不出来的。信仰也是类似,您说呢?」
  雷哈笑着将自己的一只脚在另一只脚上磕了磕,抖落上面的雪。这种落落大方的举止虽然让我有些好感,但要我听到这个笑话,然后还与他一同笑出声来就很难了。
  「所以,这一带的人们明显不怎么欢迎从南方来的圣职者们。毕竟光是他们一个劲在岛上四处打探就够惹人厌的了,何况到最后死于事故还可能给地区招惹不必要的嫌疑。当然了,和当地人处不好关系,又只会给这里的生意添麻烦的人也是一样。」
  用不那么委婉的方式表达雷哈的劝告,大概就是『在这里老老实实待几天就回去吧』。
  积极一点地考虑,这是他作为生活在这片圣域中的人,给予我的亲切忠告。
  「但是,我不能空着手回去。」
  我试着抵抗。老祭司突然像是万事不关心的醉汉般耸了耸肩。
  「找个当地人来带路,要做什么之前也必须先问问当地人。尤其是出海的时候。」
  雷哈站在建筑门口,盯着门内的我们,这样说道。
  「这些,都有助于让两位能全身而退。」
  接着不等我说出第二句话,他便关上了门。
  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只剩下一片寂静。
  缪莉重新背好行李,然后抬头对我说。
  「他不喜欢我们呢。」
  我默默地低头看她,发现缪莉正在笑。
  「旅人无论到哪里去都是这样的。很少能得到热情招待。」
  「真的吗? 可是,在纽希拉大家都会开心地举办宴会招待客人啊?」
  我也担了担背囊,催着缪莉朝走廊深处走去。
  「纽希拉那样的例子是很少的。世界上的大多数地方都并不欢迎外来者。因为,打乱他们安宁生活的,大抵就是外来的人。」
  缪莉现在似乎还不怎么能理解,但随着旅行继续,她总会明白的。
  「所以,在别的地方,特别是人烟稀少的地方,举止要安静得体。」
  听我这么说,缪莉皱起了眉头,摆出一副『哥哥你又要开始说教了?』式的嫌弃表情。
  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并非是神的教诲,或是体贴他人的教养,而是近似于倘若在深山中迷失方向,该采取什么行动才能保全自己之类的经验。
  我静静地盯着缪莉,她好像很快就理解了这一点。
  接着变得老实下来,吞了口唾沫,又点点头。
  旅途绝非总是令人激动而喜悦,没什么能胜过在故乡安稳地生活。如果这样一来能让她明白这个道理就最好不过了。
  缪莉摆出一副深思的表情,突然开口说。
  「就像是国王在外面也要打扮成庶民的模样,做着和庶民一样的事情对不对? 这种冒险故事我看了很多哦。」
  「……」
  没关系,我知道的啦。缪莉笑眯眯的表情似乎是这样的意思。
  虽然我觉得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我自己倒是有了痛入骨髓的理解,那就是缪莉真的是太积极乐观了。

  这个房间很小,所谓的床也只是两个木箱靠在一起,上面铺着毛毯而已。
  似乎即便如此这也算是宿舍内待遇比较好的单间了,其他楼层全是大厅和仓库,看起来果然像是商人们仅为交易,这唯一一条用途而设立的据点。
  因为事先便大概预想到商人们的据点中,舒适性只能是第二位的,于是我在租赁寝具时捐赠了相当的一笔金额,现在来看这么做果然有必要。毕竟这是一个只要给教会付钱,便可赦免罪孽的时代。
  借到了这么多毛毯,晚上应该不至于冷得睡不着了。
  放下行李,第二个问题便是解决午饭,所以我们很快又离开了房间。顺带就约瑟夫所说的奇迹遗址询问了守门的士兵,他告诉我们那里就在从教会步行可达的范围内,而且是在港城背后的那座山上。于是我们便决定首先前往那里。
  另外士兵还告诉我们路上的积雪很深,最好给靴子上再套一层枯草编成的长靴。我正感激他的亲切,紧接着便被要求交出一笔钱来。看上去这种提供建议的服务也是一种赚取外快的手段。不过因为价格并不贵,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钱付给了他。这也是我的恩人,那位旅行商人传授的经验。在旅途中,一定要和能建立关系的人尽可能拉近距离。因为不知何时就可能会得到他们的帮助。
  去往那里的路根本不能算是路,只能说是沿着河一直朝上游走。我们踩着雪, 走在夏天应该会变成草原的地方,很快汗水便从额头上渗出。毕竟旅行用的靴子原本就很重,外面又加了一层枯草编成的鞋套,再没有比它穿着更难走的了。不过若是没有这层保护,鞋子很快就要被雪水浸湿。假若只生出冻疮还算好,稍有不慎便可能会落得肢体冻伤。在纽希拉,冬天进山时这样的保护同样是必不可少的。
  我走到途中就开始渐渐喘不上气了,缪莉却像野兔一样迈着轻快的脚步一路前进。
  「哥哥,快点!」
  这里虽然不是山中,没有雪檐*和沼泽,只要沿着河走也不存在迷路的风险,可一想起返回时要走同样的路,心中就涌起一股厌烦。若是带一把雪橇来就好了,我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把这种想法赶出脑海。毕竟,神的仆人不可贪得无厌。
  [*注:雪脊背风侧由于风吹形成的凸出部分,有些像飞机头发型。崩塌时可能引起雪崩。]
  「真是的,哥哥——!」
  缪莉已经走远到了我看不清她脸的地方,急躁地冲我招手大喊。
  到现在,我才发现海上只能看见山顶和山麓的这个『小岛』,其实也有着相当的面积和广大的平原。到了夏天,这片雪地一定会变成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足以供给家畜整年所需的饲料。
  终于在雪地对面望见森林边缘时,地形从平原变成了山区。奇迹的遗址,据说就在这片森林中道路的尽头处。
  「是你太快了!」
  我只能说出这样一句来。接着缪莉像是叹了口气,因为我看到有白烟从她头顶上飘散。当然,她本人早就等不及我,继续朝前走去了。
  不过我并没有怨恨这种薄情的想法。反倒颇为她敢于一个人猛进的坚强和年轻而感慨。何况缪莉出嫁时这样的光景我大概还要再经历一回,这次正可以算作是预演。
  我苦笑着,又迈出一步。
  之后总算是顺着缪莉的足迹走到了森林入口处。这时缪莉正坐在一块凹凸不平的岩石上,吃着手捧的一大块冰柱。临近的树上还有许多这样的冰柱,像枪头般垂下来。
  她大概已经等了很久,这从坐镇在石头一旁,三个足有成人怀抱大小的雪人就能看出来。雪人的脸上甚至还有树枝画成的表情。
  「哥哥你简直就跟爸爸一样。」
  她大概是想说我缺乏体力。可我就连回答说『是缪莉你太精神了』的力气都没有了。看见我肩膀一起一伏,喘着粗气的模样,缪莉又折下两根冰柱,将其中一根递给我。
  「不过吃太多可是会受凉的哦。」
  往常总是我在关心她,如今反倒被缪莉提醒了。
  而缪莉也并不是随便乱走的,她坐着的这块石头正在登山小道的入口旁。冬天也不会落叶的针叶林下方,有一条积雪已经被踩实了的小路。
  就这点来看,真不愧是山里长大的狼之子。
  「但是,这片土地看起来好奇怪啊。是不是每座岛都是这个样子的?」
  踩实的雪即便是上坡走起来也比较轻松,何况这里的坡度并不大,因此我总算没有再被缪莉甩在身后。两人走了不久,她突然开口这样说道。
  「奇怪?」
  「那条河也挺奇怪的。」
  缪莉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对我指出某个方向。冬天杂草不会生长,因此即便在森林中也有良好的视线,。
  缪莉手指的,是我们足迹附近的一条河。
  起先我还没察觉那条河的异样,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河水的颜色,跟海是一样的啊。」
  就像在是雪原之中拉出了一条长长的浓蓝色细线般。
  「嗯。那个大概不是河,而是大海的一部分」
  「海? 可是……」
  这条水流延伸到了距河口相当遥远的位置,不是入江的海流,也不是运河。从斗折蛇行的模样来看,的确只能称作是河流。
  可是,要说是河流,它又太缺少变化了。毕竟其水流只是静静地呆在河道里。
  「啊,的确,就像是一条死掉的蓝蛇一样」
  停止了一切活动,静静地躺在原处不动。
  「而且,哥哥你看。」
  缪莉的视线回到森林中。
  「到那里就没有了。」
  河在那里唐突地消失了。从大海流来的蓝色河水在岸边变成了绿色,冲刷着白雪。没有新的水流注入,其本身也没有流动。
  「或许它以前的确是一条河。」
  我说完,缪莉便冲我回过头来。
  「哎?」
  她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目击了山峦移动的瞬间般。
  「感觉意外吗? 山岳崩塌,森林枯萎,河流干涸,这样的消亡并不罕见。你最喜欢的冒险故事里,不是应该充满了比这更惊人的事情吗?」
  结果缪莉立刻红着脸,撅起嘴来。
  「……我、我又没把书里的故事当成是真的! 哥哥你是在捉弄我对不对!?」
  这个少女,从呱呱坠地到现在不过才经历了十余年。
  或许是因为出生在一个如梦境与现实分界点般的温泉乡里,她对这些事情格外容易混淆。
  「随着时间流逝,风景也会发生很大的改变。这就是所谓的沧海桑田,而有些改变的契机又是很小的一件事。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永恒可言,永恒只存在于神的天国之中。」
  世上的一切几乎都是沙滩上的楼阁,面对着终将毁灭的命运。因此我才希望在这充满不确定,无慈悲的世界中,为人们带去某些依靠。
  如果这样的想法能传达到缪莉心中就好了,但她一定只会当作是耳旁风吧。
  没想到,听完这番话的缪莉却陷入沉默,同时露出一副深思的表情。
  或许在缪莉心中,山川与河流将永远保持着她记得的那副模样。因为即便无法遇到龙或魔法师,山川与河流也会一直在缪莉的身边。
  「而我,从中学到了一点。」
  我走近缪莉,将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
  「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在时光的流转之中。那么,至少要有意义地使用神赋予我们的这些时间。」
  比如少睡些懒觉,多做些别的事情。我加上了这么一句,很快便发现手掌下的缪莉变回了平时的模样。
  「哥哥你老是唠叨这些!」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不用再反复提醒你。」
  「讨厌!」
  缪莉一下子露出赌气的神情。但当她的视线转回那条河的终点处时,嘟起来面颊又平了下去。
  缪莉没有回头,开口这样说道。
  「不过,妈妈也说过一样的话。原来真的是这样」
  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妈妈』。那是活过了上百年岁月,甚至可能永远不老不死的,缪莉的母亲。也是被人称作贤狼的麦穗之精灵。
  贤狼赫萝与在某个村子里邂逅的旅行商人一同踏上了旅程,并坠入深深爱河。却也因为这个原因而始终在最后的一线前逡巡。她所爱的是一个普通人类,人的一生在她看来不过是眨眼的瞬间。而时间的流逝,是绝不可能停下来的。
  最终两人却将现世的规律一脚踢开,选择去抓住眼前的幸福。即便命运会如一把沙子般从手中不断滑落,他们也相信着这段曾把握过的记忆是永恒的。
  哪怕是令人无比伤心,无比难过的记忆。
  或许,继承了赫萝之血的缪莉,也背负着同样的命运。
  因为缪莉是非人之人。
  尽管自己曾发誓要一直站在她的身边,但我也有终究无法做到的事情。
  就像缪莉的父亲罗伦斯不论怎样努力,终将有一天,他会再也不能抱起自己年轻的妻子。现世的规律,是谁也无法阻挡的。
  「所以说,我呀」
  缪莉突然回过头,冲我笑了起来。
  「要像妈妈教的那样,全力以赴地度过每一天」(译:Carpe diem)
  「缪莉……」
  她纯真的笑容充满了坚强和勇气,能让她在黑暗之中仍旧毫不胆怯继续前行的勇气。
  虽然勇气的背后大约是年少无知,但她的笑容使我相信,缪莉一定能够一直用这样的态度面对她的生活。
  「……」
  我露出了笨拙的微笑,而缪莉则满足地点了点头。
  「所以,看到好吃的东西我要立刻吃掉,想睡的时候就立刻去睡。想玩的时候就去玩,这也是有正当理由的哦。」
  缪莉挺起胸来对我说道。
  我则带着感动,让拳头落在她的小脑袋上。
  「自甘堕落的生活,和你说的道理完全是两回事。」
  「哎哎?」
  缪莉发出了抗议的声音,她的脸颊也跟着鼓了起来。
  「哥哥大笨蛋!」
  「不是笨蛋。你才不应该企图这样用花言巧语蒙骗别人。真是让人大意不得啊。」
  「才没有蒙骗什么的!」
  我们一边嬉闹,一边不约而同地迈开脚步。
  缪莉总会像这样如同小孩子般耍赖,但我能淡淡地觉察出来,她是有意而为之的。
  而且,还有一件事缪莉并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她继承了贤狼的血脉,自己很有可能也同母亲一样永生不老,所以想要的东西立刻就伸手去拿,这种想法或许是认真的。不过,缪莉想要伸手取得的东西并不是美味的食物,也不是有趣的玩具。
  而是我。
  她没有将这一点说出口的理由,我也能猜到一二。
  因为「不知何时就会再得不到」这样的理由而急切对某件东西伸出手,就等同于承认了它终将会消失的事实。这是迷信的老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说法。我们说出的东西,都将在不远的未来变成现实。
  缪莉虽然嘴上滔滔不绝地说着哥哥头脑顽固又不会体贴人而且还很坏心眼,可走在身旁的时候始终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她的力量隔着手套都能感觉得到,就像是夜里不敢一个人去厕所的女孩子一样。
  (译: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支仓老师的比喻……很微妙)
  虽然不能回应缪莉的心意,但作为兄长,直到妹妹不再害怕夜晚的黑暗之前,我应该可以待在她的身边。毕竟现世的规律就是如此,当面对它的时候人只能祈祷,而奇迹,往往是很少发生的。
  神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祂能打破这一切。
  我们继续在积雪的山路上前进,不久突然遇到了一道黑色崖壁。崖上黑色的岩石布满棱角,甚至让人感到一股恶意。这道石崖并不高,只与我的个头相当,一直朝左右两边延伸开去。
  脚下的路沿着这道崖壁朝河流的方向继续延伸。缪莉对眼前的奇妙地形很感兴趣,她凑近了崖壁上的岩石,像是要闻闻上面的气味。
  「这里就是国王衣服的边缘了。」
  听我这么说,她一下子抬起头来。
  「真的。叶子的颜色也变了呢。」
  从海上看到的植被分界线,似乎就是这里了。
  「两边就差这么一点点,看起来却完全不一样呀」
  「嗯,这个,似乎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别的?」
  「比如说,地震。」
  地震? 缪莉没有反问我,大概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吧。
  「大地有时会剧烈地摇晃,就像是巨人在跺脚一样。而且,地面偶尔也会裂开,或是像这样产生高低的差别。」
  在我还是个流浪学生,身处南方的地区时,曾在那里有过几次经历。人们经常说这是神为人的恶行而震怒,可到了北方异教徒的领土却鲜少听起这个词来,所以恐怕神怒云云并没有多少可信度。
  「哎~」
  不过,缪莉的反应却很平淡。
  「哥哥你又相信那些奇怪的说法了。」
  接着,她作出这样的评判。
  「你不相信吗? 虽然规模是有不同,但我也曾——」
  「那根本就是因为你喝醉了吧? 地面怎么可能会晃。」
  缪莉一副不相信的模样耸了耸肩,又沿着山崖朝前走去了。
  她自己分明就轻易相信了海盗叼着短剑发出叫喊声之类的故事,却偏偏在这种地方疑心颇重。
  真是的。我无奈地快步上前去追她。不过此处地形的确很奇特,这是不容怀疑的事实。
  山崖朝河流右岸延伸的同时,地势也越来越高。如果说国王正在把要滑落的裤子朝肚脐的方向上提,那我们此时就正走在他的腰带上。
  山崖表面虽然是与白雪对照鲜明的黑色,但有不少地方已经被树木粗大的根系覆盖。如果真是发生地震,大概也是相当久之前的事了。向岛上的老人请教的话,一定还能在他们口口相传的故事中找到一些踪迹。
  缪莉此时突然停在了前方。她的身影看起来很是光亮,大概是太阳直接照在身上的缘故。只有那一片地方没了树木,变成林中的一个小小广场。广场的土地也被踩得坚硬,或许历来人们都是在这里祈祷的。
  这里究竟供奉着什么呢,我怀着疑问走近广场。
  立刻,脊背窜起一股寒气。
  「什么……」
  一条巨大得难以置信的大蛇正如镰刀般扬起脖子,似乎下一刻就要朝这边扑来。
  「什、什……」
  惊慌失措中,我抬起头,忘了脚下还是斜坡,整个身体失去平衡朝后方摔倒。
  不,现在不是爬在地上的时候! 必须快点站起身来,带着缪莉逃到森林里!
  可是越挣扎,就越因为脚下的积雪而站不起身。
  等到总算支起身体抬起脸时,大蛇仍旧待在原先的位置,和第一眼看到时一样张着嘴。
  我捂着狂跳不停的心脏,喘着粗气再次确认眼前的状况。
  广场对面,并不是大蛇的可怕的大嘴。
  「……洞窟?」
  而是一个洞窟。洞顶很高,横幅也相当宽阔,或许能装得下一整栋气派的商会大楼。而被我错当成牙齿的,则是被树根和藤蔓包裹住的下垂石柱。积在洞外的白雪看上去就像是白蛇的皮肤一般。一眼望去,难怪会让人错当成一条庞大的蛇。
  大蛇的嘴巴里也有些进深,不过当眼睛习惯了其中黑暗后,才发现这个洞并不算长。洞内岩石是与外面相同的漆黑色,凹凸不平。颇有特征的质地散发出强烈的异样感。
  「哥哥,你没事吧?」
  我被眼前的这一切吸引了注意力,完全忘记了缪莉还在身边。
  她这次没有露出促狭的笑容,恐怕是因为真的被我的慌乱模样吓坏了。
  「谢、谢谢你,我没事。可是,这里究竟……」
  「有人在这里供着花,看来是个祈祷的地方。」
  说着,缪莉指了指大蛇口中相当于舌头的部位。那里位于洞穴的稍深处,因此没有积雪,只有一堆碎石,上面果真如她所说,放着一束冬天鲜少能见到的花朵。
  坐镇在碎石堆顶上的,则是黑圣母像。
  「为什么是背面朝着我们呀,是谁的恶作剧吗?」
  圣母像面朝着蛇口的深处。要说是安放在祈祷处的神像,一般应该是面对祈祷者才对,这里的情景让人感觉稍稍有些奇怪。
  「或许里面有什么怪物。」
  所以需要具备奇迹力量的圣母像来作为看守。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我是不是变成狼比较好?」
  缪莉从胸前摸出了装着麦粒的小袋子。她能像母亲一样,使用袋中的麦粒变成狼。
  虽然若是真有一条大到需要仰视的蛇爬出来,缪莉未必能打得赢,但至少可以背着我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被别人看见的话又会引起麻烦……」
  我一边说一边朝洞里窥探,但没有感觉到里面潜伏着什么。
  而且,靠近一看之后也能清楚地明白,这个洞窟并未深到足以供什么东西潜藏其中。
  「究竟是在看守什么呢……」
  缪莉也站在我身旁,盯着这尊静静注视洞窟深处的黑圣母像。她猜测大概是有谁出于恶作剧扭转了圣母像的方向,但我觉得似乎并非如此。
  「这里能挖出宝石来吗」
  「嗯?」
  我不明白缪莉为何会唐突地问起这个。
  「这种人偶,不是用一种珍贵的什么东西做成的吗?」
  她用手不住地戳着黑圣母像,完全没有一丝敬畏的意思。
  「……你是说黑玉吗,可是……」
  过去我曾见过矿山的模样,可这里无论与哪座矿山都不同。因为采掘通常是从地面向下进行的。而这个洞穴的地面始终保持水平,顶部又高得惊人。比起朝洞顶采掘,登上悬崖顶部向下挖掘反而要容易得多。况且若要说人们朝这尊黑圣母像祈祷是为了能从洞里挖出宝石来,好像也显得颇为牵强。  
  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哪里见到过这番景象。究竟是在哪里呢?
  「我们也试着挖一下吧? 爸爸开店的时候,就是拜托妈妈挖洞找出了温泉的对不对?」
  缪莉心里的七岁小男孩大概已经开始按捺不住。我从她的衣角处看到了一缕银色的毛时不时摆动。在她的风帽下,那双耳朵也应该早就弹出来了。毕竟是身处冻海所包围的偏远岛屿,在这充满冒险色彩的地方又见到了一尊以神秘方式供奉着的圣母像。此刻缪莉的好奇心,就像是一颗刚被木棍捅过的蜂巢般。
  「而且,挖一挖或许就能让那条死掉的河再流动起来呢。」
  「嗯?」
  缪莉说着朝洞窟深处走去,同时搬开脚下的岩石。
  我则屏息看着她的背影,接着抬头看了看洞顶,然后是黑圣母。
  之所以如踉跄般倾斜,是因为身体朝后退了几步,而之所以朝后退了几步,则是因为产生了某种预感。
  自山路来到这片广场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简直就像有一条巨蛇张着嘴要袭击我们般。
  那么,黑圣母之所以会背朝外立着,原因就非常明显了。
  这副模样,我的确应该曾在哪里见过。始终没有想起来,只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按照当时的模样凝固了。
  脚下从黑色的碎石地面变成白色的雪地。再后退两步,三步。洞窟的全景进入眼帘。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的巨蛇之口,在我的眼中变成了别的东西。
  「……」
  沿河一直流过来的那些,如果并不是水呢? 回头一看,这股溪流的终点在哪,实在是再明白不过了。然后,为何是黑圣母?
  「哥哥,怎么了?」
  缪莉走出洞外,被雪反射的阳光眩得眯起眼来。
  「呐,哥哥。」
  直到她拽了拽我的衣袖,才终于将我拽回了现实。
  「不……」
  我摇摇头,又一次朝洞窟望去。
  一度产生那样的想法,就很难再从脑海中将之除去。要说我曾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情景其实并不准确。我曾听过相似的故事,而且对此相当了解。
  「哥~哥~?」
  缪莉在我眼前如同恶作剧般挥着手,让我愣了一下。
  我拽住她的胳膊,快步朝广场入口走去。
  「哎? 哎?」
  「有件事我必须要去确认一下了」
  我拉着满脸疑惑的缪莉,走上了来时的道路。她的脚步最初虽有些不稳,却始终没有摔倒,不愧是在山里长大。
  「讨厌,哥哥大笨蛋!」
  缪莉的抱怨并没有传入我的耳中,因为此时我满心都是待考虑的问题。
  黑圣母的信仰并非是装神弄鬼,或是某种迷信。但作为一种信仰来说,可能是假的。
  我的工作,是要鉴别这片北海能否在与教会的战争中,成为与温菲尔的正义相应的盟友。
  港镇奎松不时从树木空隙中露出其身影。
  而那条如同岛屿裂缝般,已经死去的河流,则为雪原中添上了一道深蓝色。

  (第二幕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9-19 18:23 编辑


第三幕
  
  鼓足了一口气跑起来,最终却只坚持到跑出森林为止。来到雪原上之后立刻喘起了粗气,再迈不开脚步来。现实是不会如理想那般丰满的。最后我只得在缪莉呆然的目光下,凭着使命感一步,又一步地将身体朝前挪去。
  缪莉满以为我们是要回教会休息,但我却径直来到了港口。
  穿过晌午时分几乎无人的中央大道来到码头后,我立刻发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去修道院的船。
  雷哈已经事先劝告过我,而突然提出请求也可能被船夫拒绝。但我还是朝那群在栈桥上谈笑的红鼻子男人们开了口,没想到竟引起了一阵骚动。末尾,是用抛掷硬币请求天命的方式才确定了船费——足够在阿提夫买一斤*裸麦面包的钱。毕竟这不是春天郊游时横渡池水,而是要航行在掉下船就会没命的大海中,这样的价钱并不算贵。船夫也是冒了相当的风险。
  [*注:此处原文即斤。按照日本旧制,1斤为160文目,相当于现在的600克。]
  船很小,满共只能坐进四个成年人。但多亏这位自称是渔夫的摇船人技术高超,小船才得以如滑行般穿行在深蓝色的海面上。
  很快我们便远离了海港,岸上的那群男子则起哄似地挥着手。
  从陆地上看,海面好像相当平静。但离岸越远,就越能清楚地感受到海浪的摇动。小船离海面又很近,只要伸手好像就能轻松地碰到浪花。
  上船之前我以为缪莉又会激动地嬉闹个不停,结果她却一直闷着脸坐在我身边。可能是还在为走过中央大道时,我无视了那间散发出诱人香味的食堂而生气。不过她能这样安静下来,反倒还更像是圣职者身旁忠实的助手。
  「你是要去当弟子? 去那位修道士先生那里。」
  体格精壮的船夫已经开始抹起了额头上的汗水。他一边吐着白气,一边带着粗犷的笑容对我问道。
  「我看你带着个小跟班,一副逞强好胜的模样在岛上转来转去的。」
  这个岛并不算大,大概我们上午到达时就被船夫们看到了。雷哈的劝告果然不是出于恶意。
  「要是冲着建新的修道院来,还是早点放弃的好。」
  船夫嘿嘿笑着,但并不让人感觉是挖苦。
  「到这里之前许多人都对我这样说过,抱着那种目的来奎松的人很多吗?」
  我问了一句,船夫一边撑着桨一边回答说。
  「一眼就能看出想那么干的人,一两年里肯定是能见着一次的。有时候还有商人会在岛上四处转悠。恐怕都是向关系好的贵族主动请缨,打算靠着建立修道院来赚他一笔。这些南方商人,大部分都是冲着鲱鱼和鳕鱼来的。」
  建设,每日所需物资的纳入,访问客的运送,这些那些。孩提时代收留我的那位旅行商人曾说过,跟修道院做买卖赚不到什么钱,或许那是因为他在真心实意地为修道院尽力,并把这当成了一种侍奉神的方式。
  船已经完全离了港。坐在这一叶小舟中,包围我们的海中之湖好像也显得格外广大。
  有种海上所特有的无依无靠之感。无论是谁,心中的信仰大概都会被这种感觉加深。
  「关于这些,教会的雷哈先生也曾叮嘱过我。」
  「噢,那个很能喝酒的雷哈祭司?」
  船夫露出笑脸来。
  「我的确是受自己的雇主,某位贵族之命前来调查这片土地的。不过,现在只是纯粹出于自己的兴趣,想要和那位一统此地信仰的修道士见一面。」
  「毕竟我看你也去过半山腰的小庙了。」
  「哎」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一阵惊讶,却看到船夫对我的反应也同样不解。
  「走在那片雪地上的人,港口上能看得一清二楚,何况那座庙从海上都能望见。对啦,你看着神的时候,神也在看着你,神的教诲里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
  的确如此,我心想道。回头朝船夫背后一看,果然能在海岛的山上看到芥子般大小的一个白点,恐怕那就是大蛇嘴巴前的广场。
  正巧提到了那座祠堂,在去见黑圣母的修道士之前,我还有些事想要先问一问。
  「黑圣母背对着我们,是有什么缘由吗?」
  山上的植被泾渭分明地呈现出两种颜色,必定是由于那道山崖。而枯竭的河如今变成了一道细长的海流,水流中途处就是那个洞穴。这样想来,黑圣母好像是在祈祷着枯竭的河流能再度复苏一般。
  「哈哈,你这位祭司还真是好学。不多见哪」
   我并不是祭司,船夫应该也没有真把我当作是那样的身份。大概他只是见我是圣职者打扮,便暂且这样称呼而已。
  「南边来的那些人啊,根本不在意这片土地上的事情。你可一定要听我给你讲讲。」
  船夫撑着桨,咳嗽了两声。
  「这故事是老爷爷们还小着的时候发生的。故事发生时,这里的海底还有龙呢。」
  离开港湾,风立刻强了起来,波浪也高了许多。飞沫不时会溅进我的眼睛,而船夫则眺望着远处,用力地摇动着船桨。
  「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打渔为生,而船这种东西非得靠木头才能做得出来。但是这片岛天寒地冻,木头长出来的速度,终归比不过被人砍倒的速度。于是岛上就渐渐没了树,全被草原代替。如今只有奎松还长着一点,变成这样,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的确,从阿提夫一路航行到这里,生长着树木的岛只有奎松一个。
  「我们的生计全靠大海,但想出海就得要木材,想要木材就得指望长在奎松的树。那些树,就是我们的救命蜡烛。不过啊,」
  船猛地摇了一下,我慌忙抓住船沿,另一只手则扶住了险些失去平衡的缪莉。回头朝海港的方向望去,对面的一切都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黑黝黝的山还依稀留下一点轮廓。
  「不知是什么触怒了神。」
  我一只手抱着缪莉,另一只手则抓在船沿上,视线朝船夫望去。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了出来。
  「那座山,有一天突然喷出了火焰。」
  据说在那时,平日里不管发生什么都无动于衷的山羊群一大早便骚动起来,鸟儿则在空中划出奇怪的轨迹。时节是与现在相同的寒冷冬天,可空气却温暖得像是要入夏一样。
  紧接着就是地面轰鸣,山岳震颤,火焰喷涌。雪从天上落下来,但不是冰凉的白雪,而是冒着热气的黑色雪花。还有能烧尽一切的熔岩像雨水般落在地上,汇聚成流,顺着河道涌向城镇。
  「船的数量当然不够。想办法让当时还是小孩子的老爷爷们乘上了船,可船挤得满满当当,根本就出不了港。他们只能停在岸边,看着留在港口的那些人的表情,看着冒起熊熊大火的山头,等着地狱一点一点逼近。自己住过的地方被烧尽了,指望着维生的森林被烧尽了,留在港口的兄弟姐妹们也要被烧死,但至少自己是在海上。这片又深又冷的海,就算是涌来了融化的岩石也能让它凝固住。就是这样的绝望和希望,当时几乎要把人的心撕成两半。」
  有一条坐上就得救的船,那么当然应该让在场的人坐上去。但心中的罪恶感是不会因此而减轻的。就像在阿提夫教会的那场骚动时一样。当海兰德舍命前往教会时,最合理的选择就是我们独自逃离,而她本人也竭力推动我们这样做。可当时的无力感与罪恶感依旧几乎压碎了我的心。
  「但是,就在山的上半部分全被火焰包围的时候。人们看见有谁正穿过那片雪地,朝山上走去。被火光照出的轮廓看起来像是个女人。港口和海上的人都以为那是谁已经自暴自弃了。就是那个人影,她站在了熔流涌来的那条河道正中,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船夫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叙述片刻前他亲眼所见的情景般。大概这故事他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到了让他相信自己的确曾目睹过的程度。
  而我自己,只要回头望向岛屿,也能想象当时留在船上的人所见的,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
  「从山上涌下来的地狱火,突然在河道中间被堵住了。火流左右分成了两股,势头也一下子减了不少。或许该庆幸当时山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分成两股的熔岩沿着山坡慢慢往下流,被雪渐渐冷却凝固。凝固的岩石又变成一道堤,堵住了后边继续涌来的熔流。」
  那道唐突的黑崖原来就是这样来的。要阻挡住那种规模的熔岩,必定只有具备相当体形的庞然大物能做得到。也正因此,才会留下那个巨大的洞穴。
  「山的整个上半部分虽然都被烧焦,但下半部分总算是保住了。人们跨过冒着烟的岩石,朝着那个发生了奇迹的地方跑去。冒着浓烟,到处还露着红色纹路,让人毛骨悚然的黑岩石形成了一道山崖,山崖上开了一个大洞。就像是地狱的入口般喷出滚滚浓烟。洞顶不时有融化的岩石滴下来,如同恶魔的胃液一样。然后,就在入口处,有一团漆黑的炭块。」
  看到那个祠堂时,我怎么也抹不掉脑海中似曾相识的感觉。
  并不是错觉。因为那跟我出生的村子里,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传说几乎如出一辙。在那个故事里,一只巨大的蛙神挺身而出,为村子挡住了涌来的山洪。
  以青蛙的身体挡住洪水似乎不难,但奎松这个故事中的女性,则是用身体挡住了熔化的岩流。
  「所以,黑圣母……」
  船夫转过头,接着我的低语说道。
  「是从危机中拯救了我们的神。」
  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的腰间。我本以为那里插着短剑之类,现在想来,大概是装着黑圣母的雕像吧。
  「虽然支持生计的木材没了一半,但从那以后,这片海域开始了惊人的丰渔期。不知是不是黑圣母的遗迹,人们后来甚至还找到了石炭的矿脉。老爷爷们拼命工作,用赚来的钱从别处买来了木材。而岛上的树木则一棵也不砍。多亏这样,如今山上才渐渐有了森林的模样。不过就像你瞧见的一样,山的上下部,已经不是一个颜色了。」
  似乎森林上下部呈现的不同颜色,与其说是植被的差别,其实更应该归结为树木年龄的差别。
  「修道院,就是那个时候建起来的?」
  「嗯」
  站在奎松岛上只能远远望见的那个岩块,此时已经近在眼前了。
  小岛上的岩石如同两根犄角般伸出,犄角间蹲伏着一间石头垒起的房子。
  岛上还有一个看上去摇摇欲朽的栈桥,上面系留着一条小船。
  此处远离俗世尘埃,论专心于祈祷的场所,恐怕再没有第二个地方有更好的环境了。
  「本来,我爷爷的爷爷辈建起修道院,当初好像是因为什么政治上的原因。毕竟那年头和现在不一样,跟异教徒的战争惨烈极了。」
  数十年前,教会曾发动了讨伐北方异教徒的残酷战争。这片地区如今被人以怀疑的目光看待,而当时的情况恐怕还要严重得多。
  「建了教会,大陆上就要有人过来。紧跟着就要扯起税呀裁判权之类的各种麻烦事来。所以才在这么一个绝对住不了人的地方修了房子。这样也算向他们暗示,我们虽然皈依正教,但不会接受外人的支配。」
  诚然,如果没有管理者,要统治这片地区绝非易事。海兰德也曾说过教会几度试图将这里纳入其控制下,最终却都因为困难重重而不得不放弃。
  岛民们这种只能在温饱线上挣扎的生活,确实再难以负担什一税和其他的教会税了。
  「至于神的教诲之类,商人们总会带着圣职者来给他们祈祷旅途平安,而我们只要去请教那些圣职者就行了。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修道院里都没有人……直到如今这位修道士先生出现。那是大约二十年前的事情。」
  这句话让我倍感意外。
  「当时,从船上把剑刺下去就能叉着鱼的好光景已经过去很久了,石炭的采掘也走起了下坡路。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奎松岛上砍树,修起了房屋。老爷爷们开始争论该不该挖更多煤炭、该不该造更多船出海打渔。毕竟如果不那么做,岛上的日子迟早要过不下去。就是那个时候,有一天这个岩礁附近出现了一艘小破船,渔夫还看见上面坐着一个人。」
  修道院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甚至能从石壁中空出的窗户看到屋内的情形。
  「大家都吓了一跳。也难怪。一个人乘着小船漂到这片海域,实在是让人想都不敢想。后来那位修道士先生说,自己是曾从这片土地被卖到南方的奴隶。摸到主人获得的一块黑玉后,脑袋里立刻浮现出这片土地的事情。那块黑玉,据说正是黑圣母的碎片。于是他按照圣母的指引坐进小船,一直漂流到了这里。他还说自己被派来,就是为了用他的双肩背负这块土地的重荷。」
  船夫放下了桨,拿出一盘绳子来。大概是要准备把船系在栈桥上。
  「修道士先生来的时候身上只裹着破布。船上什么食物都没有,却堆着小山一样的黑圣母像。我的爷爷辈于是认为他一定是圣母派来的,岛上的问题也全交给了那位修道士先生来解决。」
  船像是被风吹着一样靠近了栈桥,船夫抛出绳子套在栈桥的木桩上,把小船向岸边拉去。
  「指引着那位修道士先生来到这里的,一定是黑圣母的碎片。」
  「是圣遗物啊。」
  我不由得小声说道。
  圣遗物是指圣人身穿的衣物,或是圣人本身的遗体,再或者是有关奇迹的各种物品。人们相信它们非常灵验,能带来各种益处,也能消灾除病。许多人希望得到它们,让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有商家专门从事这方面的生意。
  我只听说过这种东西的存在,何况它们大多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当然我不会断定黑圣母也属于此类,而这个时候,船夫又露出了困扰似的笑脸来。
  「老爷爷跟长老们带着的圣母像,大概真的是圣母的碎片。不过我们这些年轻渔夫们手里的,基本上都是别的岛上发现的黑玉做成的。如果是从奎松的石炭矿里挖出来,也还能算是圣母的碎片,可岛上的矿几乎都被挖遍了。虽然我的圣母像确确实实是那位修道士先生亲手雕的,却不是圣母身上的一部分。不过嘛,这也足够了。等到我的孩子或者孙子辈,恐怕他们还得从别的国家去买黑玉才行。即便圣母不会因为这个就不保佑我们……可想到这里,还是有点让人发愁。」
  约瑟夫也曾为石炭矿的衰竭而叹息过。
  不过,船夫把小船绑在岸边的动作却相当利落,让人一点也没法跟他口中的忧郁联系起来。
  被海浪冲刷了许久,已经发黑了的栈桥,连接着那个岩石小岛,那个常人恐怕根本无法居住的地方。
  「好了,咱们到了。」
  船夫跨在小船和栈桥间,手上则拉紧缆绳。大概是为了在冲过来的波浪中稳住船身。我在心中感谢着他的体贴,同时走上了栈桥。
  「谢谢您」
  「什么话。我们平时要是没事,也不能随随便便上这里来的。能找到个理由来一趟,我也很开心。」
  船夫笑了笑,从腰带下取出那尊小小的圣母像。
  「在这里祈祷一次,就能保佑今后十年无病无灾。」
  这句话像是在开玩笑,可他的模样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让那群船夫在码头上争抢起来的原因或许并非是可观的报酬,而是这一个能上岛的机会。大概因为众人的信仰都极其热忱,如果不加约束,这座小岛很快就会被人挤满。
  「那,你办完事就再到栈桥上来露个脸。按照规矩,我得离开这里才行。不然岛上的那群人又要说我偷跑了。」
  船夫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来。
  「我知道了。」
  接着,他再次把圣母像按在胸前,朝修道院行了一礼,便解开绳子,飞身跳上船,离开了岛边。
  海浪和寒风不间断地涌向这处岩礁,寒意很快便从脚底将人的体温夺走。
  这股寒冷也把船夫的故事刻进了我的脑海。
  拯救小岛的圣母,大致如我想的一样。而岛上的人们尽管多少带着点功利性的理由,却也将黑圣母当作真的圣母般崇敬。
  剩下的问题,就在这位修道士了。
  「……哥哥你注意到了呀。」
  大概是由于我略去了在教会的休息,也略去了那所颇具诱惑的食堂,缪莉看着我的眼神如今还是充满怨恨。
  又或者,是为我提及非人之人的事情,却没有找她商量而生气。
  「我对你说过我故乡里的那个传说对吧? 不过,在山上的时候我自己也不能确信。」
  「毕竟那里已经没有了烤肉的味道嘛。」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而缪莉则露出了坏心眼的笑容。刚想叮嘱她不可以这样冒犯死者,她的表情却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一定,是妈妈的同类没错了。」
  之所以没说『我的』,可能是因为缪莉即便变成狼也并不是很大。而她的母亲赫萝,则是一头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
  「但是,就算是妈妈也完全不够那么大呀。」
  的确,即使是贤狼的身体,也不可能填住那个洞穴。
  「会不会是『狩月熊』之类的……」
  缪莉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激动,对我说出了她的猜测。所谓『狩月熊』是一种古代神话中不时会提及的神秘存在。神话故事里说它出现在大陆的各处,仿佛破坏和毁灭的化身一般。而其真身,恐怕则是古代的精灵之类。据说它身体巨大得能靠在山峦的棱线上,伸出手来就能摘下月亮。在传说中,它残杀了许多精灵,撕裂开大地,如真的熊般肆虐了一番,最终消失在西海里。
  如果是它在这个小岛上救了居民们,而后化为焦炭,那么其踪迹便真的就此杳然了。
  不过,我想知道的并非是这些。
  缪莉大概也明白这一点。
  「那,哥哥你急匆匆赶来这里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如果那个黑圣母是非人的存在,那么有关此地居民的信仰,就有四种可能。」
  状况令人担忧的栈桥前面,就是那间建在人迹罕至的岩礁上,用『朴素』一词形容都颇为夸张的石屋。
  「岛上的人们究竟是明白黑圣母的真身,却依旧将其当作圣母来崇拜,抑或是真的相信那就是神派来的圣母所产生的奇迹。」
  由于海浪和风声的缘故,说话声音稍小一点,便连自己都听不见。
  「以及,制作黑圣母像的修道士,究竟是知道那次奇迹的情况,抑或是不知道。」
  缪莉听完我的话,耸了耸肩,冲我露出无奈的表情。
  「哥哥你老是要钻这种奇怪的地方。」
  虽然她这么说,但这几种情况间确实有着重大差别。
  倘若岛上的人们和修道士都真心相信当时的一切就是圣母的奇迹,那样是最好的。因为谁都不能证明过去发生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而他们既然皈依神的教诲,那就是我们可信任的伙伴。但是,如果岛上的人们和修道士都相信所谓奇迹,实际是非人的精灵而非神引起的,问题就要另当别论了。
  假设他们单纯只是装作皈依正教,那么如果要在与教会的战争中将他们视为伙伴,就有必要对这种欺瞒视而不见。而从船夫的话来看,这片地区的人们虽然对教会权力持怀疑态度,其信仰却是相当虔诚的。
  总之,一切都需要向那个制作了所有圣母像的修道士确认。因为他是这种信仰的基础。
  其他方面姑且不提,论及信仰,我有自信能一眼看穿任何谎言。因为修道生活就是一场对自己的战争,任何虚伪都会立刻露出破绽。比如一个看上去过着清贫简陋的生活,指缝与手指褶皱间却没有一点脏污的人,是绝不可能真的承担起那些严酷节制的。
  「但是哥哥,打听太多可是会被讨厌的哦。」
  在旅人云集的纽希拉出生长大的缪莉,摆出一副现学现卖的模样对我说。
  「我必须要查清这片土地的信仰究竟是否正确才行。」
  一阵强风吹过,让我险些脚步不稳。缪莉也在风帽下闭起眼睛,拨开被吹到脸前的头发。
  「毕竟这是哥哥的使命嘛。」
  她耸耸肩,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鼻子。
  「这里真的好冷。要感冒的。至少到石头后面去好不好。」
  虽然在纽希拉的雪山里习惯了寒冷,但此处还吹着纽希拉不会有的海风。我们搀扶着彼此走过栈桥,踏上岩礁。这里真的小到称不上是岛屿,全部面积不过一间小屋,还有能让四五个成年人围住篝火的空地而已。
  浪头掀起的水波不时打在我们脚边,每次海风吹来又溅起飞沫。假若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绝不可能游回有人的港口去,就算放声大喊,挥舞旗帜,恐怕也不会有人看到。
  在这样的地方起居生活,绝非寻常人能做到的事。
  就像圣典中提到的,生活在沙漠小庙里的隐士一样。
  「缪莉,请你在那边的低洼里等一下。」
  我压低声音并不是要谈及什么隐秘的计划,而是因为修道院的成规之一就是沉默。
  「为什么? 我也想看看里面呀。」
  缪莉当然立即表示抗议,于是我明白地对她说。
  「修道院是不可以有女性进入的。这是对信仰的敬意。」
  缪莉还想要再说什么,可又像是从我的表情中猜到就算再怎么说也不会有结果,最后便只是不满地歪着嘴,把头转向一边去。
  「我很快就会回来。」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看着她坐好之后才朝修道院走去。中途回头一看,她像是故意似地抱膝坐着,身体蜷缩成一团。于是我只得再叹着气返回她身边,将自己的围巾围在缪莉脖子上,把她红红的小鼻子也盖在羊毛围巾下面。然后缪莉才露出了仿佛『没办法,就原谅哥哥吧』的表情来。
  之后第二次走近石屋,我看到那果然是一间跟美观二字毫不沾边的小房子。若是在大一些的城镇里,恐怕很容易被人当作大商会后院里的杂物间。小屋至多有两个房间,无论其中的哪个恐怕也难容得一个成年人横卧。这间小屋从一切意义上都与舒适毫无关联,难以相信竟然真的有人居住在这里。
  小屋石壁上有个洞,应该算是窗户,但连油纸都没贴。从这里能看到屋内蜡烛的光亮。
  同样,这间石屋也没有门,只有一张鲨鱼之类的皮挂在出入口前。
  我用手拨开那张又硬又冰的皮帘,首先看到一座小祭坛。
  正对入口的墙上钉着一组搁架,两旁则是点亮了蜡烛的烛台。黑圣母的雕像就坐镇在正中。
  简陋的房间内除此之外就再没什么了。而我突然又注意到一点异常——祭坛正下方直通着海面。
  或许是因为屋外射入的光线,这里的海水从蓝色变成了绿色。虽然因四周都有石壁遮挡而没有泛起水波,但明显连通着外面的大海。也许小屋里的修道士是一边在此沐浴,一边祈祷的,可那副情景只是稍微想象一番便让我感到一阵悚然。仿佛若是将身体浸在这里,很快就会被极寒的深海吸走一样。
  「有何贵干。」
  紧接着,一旁传来的声音让我愣了一下。
  慌忙回头,发现有人正从隔壁的房间中看着我。他削瘦得如同一截枯木,头发和胡须散乱地盘踞在头上脸上。如若是出现在城市中,我绝对会把他当作乞丐。
  但那双涂了墨般乌黑的手,让我明白眼前的人就是这座岛上的修道士。
  「多、多有失礼了。」
  我站直身体,将手贴在胸前,低下头去。
  「我是托托·柯尔,立志成为圣职者。」
  低头时那双手映入眼帘,让我惊得后退了几步。他的皮肤因为潮湿和污垢已经变得如皮革一般,与其说是人的手,倒更像是木头的雕刻。我抬起脸,发现他眼睑半垂的眼睛也如同人工的造物般,甚至不曾流露出人的感情,只像山中野鹿一样。
  「为、为后学参考,希望向您求教黑圣母的教诲。」
  我的脚在发抖,但不只是因为寒冷。眼前的修道士身上只裹着破布,赤脚踩在地上的模样更是触目惊心。我为自己身着暖和的衣物而感到羞愧。完全地,被他压服了。
  修道士开口说。
  「虔诚的神仆啊。我不过是日日捧上祈祷的一粒尘埃。神教诲世人分享所持之物,但我一无所有。甚至连为你端出热水也无能为力。」
  胡须和头发几乎遮住了修道士的整张脸,只有眼睛透出了又像困扰,又像是怜悯着我的神情。
  「在港口报上我的名字,良善之人应当会款待你。」
  奥塔姆。修道士说出了他的名字。
  询问他的信仰究竟是正道或外道已经不可能了。
  奥塔姆身上的某种东西,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而此处仅可供人祈祷。南方的旅人。」
  他带着悲悯的神情静静站在我面前,又或许是因为寒风麻痹了身体,那只枯瘦的手慢慢地张合了一下。在他身后,我看到了几件工具,还有雕刻到一半的圣母像。
  约瑟夫说,所有黑圣母像都是这位奥塔姆一手所雕。究竟是怎样的忍耐,才能让他在这寒冷的,毫无庇护的石窟中雕出那些精致的纹样,我无法想像。因为就连不时可以用怀炉温暖双手的抄写工作,在冬天也有着无法言说的艰辛。
  我想象着奥塔姆雕刻圣母像的情景,心中涌出如此的感觉。
  这是一种削磨自身灵魂的工作。
  话堵在喉头,说不出口。但不是因为敬意。
  而是,因为一种近似于恐怖的感情。
  「有一个」
  我勉强鼓起了颤抖的声音,向他问道。
  「有一个问题,不知可否得到您的回答。」
  奥塔姆对我投来如同食草野鹿一般的视线,接着又慢慢闭上眼睛。我在听。大概是表示这样的意思。
  「究竟……是什么,支撑着您的信仰?」
  我见过有人尽管在温泉中大肆酗酒,对穿着暴露的舞娘们面露痴态,却在神学方面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渊博学识,其讲道更是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也有人一旦穿上僧服,立刻就会变成充满克己心,态度坚决的神之仆从。尽管可以评论说他们不知节制, 可是,神从未对世人偶尔的休养表示过否定。
  而奥塔姆不一样。
  他的眼睛如同仅以青草为食的鹿一般,但眼神却仿佛连食草这件事都要加以否定。
  是什么让他这样做。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你知道了,要怎样?」
  这句反问之所以听上去像是恶魔的声音一般,是因为我明白他对我不抱有丝毫的关心。
  即便如此,我依然提振起勇气答道。
  「我想知道信仰之为何物。」
  年轻人穿着保暖舒适的衣物,说出了何等狂妄之言——自己心中都产生了这样的感觉。正像是站立在浅滩上,便深信不疑地以为见识了海的深度。原来,世上果真有如此的信仰,就如我眼前所见一般。
  「信仰之为何物。」
  奥塔姆低语道,他的肩膀也随之抖了抖。
  他在笑,经过相当的一段时间,我才发觉。
  他慢慢地睁大眼睛,却没有看着我,是因为感到滑稽吗?
  「对我而言信仰是救赎。因此,它必定受某一因素支撑。」
  那双眼睛慢慢转向我。如同殉道者般的眼睛。
  「即,罪的意识。」
  瞬间,奥塔姆变化了模样——不,是他散发的气氛随之一变,让人产生了如此的错觉。刚才还如同植物一般干枯的身体,猛地迸发出比海更深的怒意来。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脚在颤抖,胸口也被压迫得几乎无法呼吸。
  如果这股怒意的对象是他自身的罪恶,那么这股罪恶就是任何悔改之辞都无法抹去的。奥塔姆憎恶着自己。如同一只狮子剥露獠牙,伸出利爪,迷失在愤怒与狂暴之中。
  这股怒意几乎要将我碾碎,直到奥塔姆像是突然关闭了他的心门。这个房间像是瞬间从冬天变成了春天般,气氛立刻回复到刚才的模样。接着,他轻声说道。
  「当然,我没有说那就是信仰的全部。如果能在神的恩惠下获得幸福生活,怀抱的感恩之心也可以是一种信仰。」
  他像是要表明这句话并非谎言,或是他对我的安抚般,暂且缓和了目光。
  但很快,随着一声叹息,那双眼睛又变成了深海的颜色。
  「我是罪人。因此」
  奥塔姆发出一声干裂的咳嗽。
  「不与温菲尔为伍,亦不与教会为伍。」
  他没有抬高声音,但话音却清楚利落得让我心中一惊。
  我后退了半步,奥塔姆又一次缓缓地张合手掌。
  「此地是离开贸易就无法存续的岛屿。耳目伶俐的商人不在少数。阿提夫的骚动也已经传播至此。何况两方争执不休已有三年。也该有所动作了。」
  这种说话方式,仿佛是身居高处的贤者,特地从梯子上爬下来对我讲解了一番般。
  「你既然与德堡商会有所关联,莫非也是温菲尔派来的使者? 不是吗?」
  没想到奥塔姆居然连这些也看透了。我原本以为他是远离浮世的修道士,深信他只是终日在这小小石屋中祈祷,毫不与俗世发生任何关联。现在却不由得心中一惊。
  「问而不答的理由也不难想象。然而……」
  「住、住手!」
  缪莉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打断了奥塔姆的话。
  「快、快放开我!」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朝奥塔姆投去疑惑的视线,修道士却只是看了看门口,脸上的神情不过像是发觉海风强了几分而已。
  我道了声失礼离开屋外,顿时愣住了。眼前是一群怎么看都像是以抢掠为生的男人。缪莉被其中一人如同猎物般拎着胳膊。
  岩礁另一面,是一艘浮在海上,如刀剑般细长的船。
  「你、你们是——」
  这句话问出口,我才意识到闯入者其实反倒是我们。
  这里是群岛的圣域,是岛民们不能随意接近的场所。
  「放开她吧。他们是客人。」
  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奥塔姆的身影刚一出现,这群男子立刻放开缪莉,跪了下来。这是臣下的礼节。
  缪莉被放到地上后,立刻小跑过来抱紧了我。
  「发生了什么?」
  奥塔姆简短地询问道。接着男子中的一人开口回答。
  「劳您出面。」
  我仿佛听见奥塔姆稍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男人们便起身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这群人怎么看都是海盗,但他们听从于奥塔姆。
  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
  此处是群岛信仰的中心地带,也是——。
  「托托·柯尔。」
  奥塔姆向前迈出一步,对我说。
  「来见识我的罪孽,」
  是它们产生了罪的意识,而罪的意识支撑着他磐石般的信仰。
  「然后,为了这片岛屿,离开吧。」
  他没有等我回答,便走上了海盗们让出的路。
  奥塔姆的身体如枯木般干瘦,在海风吹拂下却不为所动。
  等在栈桥上的海盗们一部分开始准备让他登船,另一部分则盯着从南方来的闯入者。
  带着和敌意有所不同,注视外来之人的神情。
  「奥塔姆大人已经发话了。」
  其中一人开口说道。拒绝可能会产生更恶劣的结果,而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也让我心中无比在意。修道士成为了海盗的头领,因为罪的意识终日祈祷。他的手由于雕刻圣母像已经变成了漆黑,这抹黑色中又有多少是因罪而染污的呢。
  在这场与堕落的教会对抗的战争中,温菲尔王国正在寻找能与其并肩的伙伴。
  「全赖,神恩……」
  我勉强出声回答,接着他们便面无表情地走向船只。栈桥边停着几艘小艇,海盗们纷纷坐在上面,划向停在稍远处的大船。将我们送到岛上的船夫此时正在远处,带着不安的神情注视着这一切。
  「我要是鸟就好了。」
  缪莉突然说。
  的确,那样或许就可以从这个困境中脱身。
  「但是,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
  「……?」
  缪莉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同时,一名海盗默默地指了指空下的小艇。
  我拉着缪莉,跳上小艇。
  然后,缪莉按着胸口对我说。
  「哥哥,我也等着你发话。」
  大概是说变成狼吧。
  我感谢她的勇气,但我不认为凭这能解决什么。
  专为解决沟通所不能解决之问题而存在的海盗们,上门请来了为解决暴力所不能解决之问题的修道士。
  他们究竟要向我展示什么。
  从两侧伸出无数只长桨的船,其细长的轮廓在这阴沉的海中,仿佛像是一艘骸骨的战舰。
  
  这种船的名字叫做加莱*,因为需要大量奴隶或囚犯来划桨,自古时起便以其高速和残酷而闻名。
  [*注:即galley。最早由腓尼基人制造的桨帆船。希腊与罗马时代的主力战舰。航速最高可达6节。」
  白天早就过去了。海上的云层和冬末早早来临的黑夜,都使得这片海域显得莫名阴暗。
  海上的狂风在各处掀起了白浪。甲板上没有船号,没有歌声,海盗们默默地坐在甲板上摇着船桨。奥塔姆则坐在船首,像是即将走上绞刑台的犯人般垂着头。
  我和缪莉被丢在甲板后半部。没有人看管我们,也没有人绑住我们的手脚。他们像是不对我们抱丝毫的关心。
  或许这些海盗可算得上是忠实于岗位,可就算是满心只想着工作的匠人,干起活来至少也会唱起两句劳动号子。
  他们的表情,与劳动中的工匠截然不同。
  「好像是幽灵船一样。」
  缪莉小声说道。这个词大概是她从来店里的客人口中听来的,不过用来形容眼前的光景的确是无比贴切。这些船上的人压抑着自己,仿佛死人一般。他们的船怎么看都带着一股恐怖气息。
  船直线穿过海中的湖,钻入外围的群岛。而后波浪顿时安静下来,风也减弱了不少。海盗们抬起船桨,拍击海面,向前划动,周而复始。这一连串动作开始让我觉得像是某种异教徒的仪式。
   几个小岛接连被船如飞行般抛在后面。速度远非载我们前来的那艘商船可比。原来如此,当温菲尔王国和教会发生战争时,这支力量的确能够成为左右局势的要素。同时,也正因为明白各方势力都想把他们收归麾下,奥塔姆才会身处简陋的岩屋,耳目却仍关注着外界的动向。
  但他也说过,他不会与任何势力为伍。
  这究竟是因为信仰,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缪莉一直将手按在那个小袋子上,目光警觉地打量着四下,而我则坐在她旁边握紧胸前的教徽,想借此平静心中的不安。
  船静默地穿行在小岛之间,除了长桨拍打水面外,再没有别的声音。这些岛上果然没有一棵树。而倘若奎松大岛上的那次喷发烧尽了全部树木,这一带如今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他们对圣母的感谢,绝没有小题大做。
  但所谓罪的意识究竟是什么? 是因为让圣母一人奉献了身体和生命而流传至今的悔恨吗? 奥塔姆究竟是为了偿还什么样的罪过,才一直在那样的环境中雕刻着圣母像?
  甲板上终于有了动静。在船头伫立了许久的奥塔姆身旁,多出了两名海盗。一人举着大盾,另一人则手持沉重的木槌。海盗们此时都停下了划桨的手,任由船只凭势头继续慢慢滑行在海面上。
  接着,木槌敲在盾牌上,接连发出响彻四方的声音。
  「是袭击的信号。」
  缪莉对我解释道。她也许是在海盗故事中读到过类似的场面。
  随着敲击声,余下的海盗们一同拿出了武器。咚,一阵冲击传来,应该是船体碰到了海底。此处的水深已经不足船继续前进,海盗们直接跳进了水中。
  没人告诉我们应该一同跳下去,还是继续留在船上。我们被当作了不在场的人,这更让眼前的一切仿佛噩梦一般。
  天空此刻变成了一种怪异又阴暗的铅色,而我则将头转向身边的缪莉。
  「我想接下来应该不会发生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
  鼻头冻得通红,显得颇有几分滑稽的少女,如同森林中的精灵般眯起了她的红眼睛。
  「没关系,有我在你身边的,哥哥。」
  「……可我是在关心你啊?」
  我只能用苦笑回应缪莉,同时站起身来。在阿提夫,当我为那个黑暗夜晚的杂猥、暴力而消沉时,事实上也是缪莉鼓励了我。
  海盗们几乎都已经来到了海滩上。前面是一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飞的寒村,只有数间此刻也摇摇欲坠的茅屋。沙滩上有几只应该是用来出海打渔的小船,但全都倒扣着,而且沾满海藻和贝类,腐朽不堪。
  村民们放养的山羊漫步在这一片肃杀的气氛中,但它们的动作更让眼前的一切沾染了一股绝望色彩。
  跳到海里就是脚踝被尖牙啃咬般的冰冷,于是我先抱起了缪莉,然后才下到海里,拉着她走上海滩。
  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哀鸣响起。
  「求您了! 求您开恩啊!」
  这种冲击仿佛是在无色的梦中突然猛然见到一抹血红般。温泉乡纽希拉并不缺少醉汉引起的争吵骚动,可从不会传出人发自内心的悲号。
  就连我在旅途中曾见识过几次的,在十字路口公开处决罪犯的情形,也罕有此刻般凄惨。
  声音是从其中一间小茅屋里传出的。
  「求您开恩啊! 是、一定是有什么搞错了!」
  若是此时海盗们中有谁发出怒吼,情况或许还能好些。因为,那样至少就可以称得上是人与人之间的某种交流。
  但谁都没有开口,他们只是任由一名中年男子哀号着。
  这幕难于言表的情形让缪莉呆住了,甚至让她忘记了如何眨眼。
  或许先前不论她怎么说,我都不该把缪莉带来的。
  「求您行行善吧……奥塔姆大人……」
  随着悲哭声,那名中年男子被从茅屋里拖了出来。两名海盗各钳着他的一只胳膊。或许是受到了过大的冲击,看来他已经无法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了。我再仔细看,发现这名男子的右脚上裹着夹板。
  场面尽管暴力,却并非是有人在行使暴力。
  即便如此,当那个面貌老实的中年人被拉到屋外后,他哭着趴伏在地上的情形仍然让我的心撕裂般难受。
  何况他双手缠抱着的,正是修道士奥塔姆。
  「我,是为达成我的使命而存在的。」
  奥塔姆仅仅这样简短地答了一句,然后将视线转向茅屋里。
  片刻之后,从中走出了一名年纪比缪莉还小的,乖巧的少女。
  「村里能养活的人口数是一定的。你的脚变成这样已经无法再出海打渔了。那么就必须得有谁离开才行。」
  「噢噢……希拉、希拉!」
  男子呼喊着少女的名字。他们大概是一对父女吧。尽管父亲的悲号让少女的表情开始因难过扭曲,但她却到最终也没有握住父亲伸向自己的手。
  「奥塔姆大人,希拉、希拉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家人啊! 求您了,求您开开恩吧!」
  奥塔姆甚至连头都没有摇。海盗们中的一人催着少女向前走,她尽管满脸迷茫,但还是将视线从跪倒的父亲身上移开,朝前迈出脚步。
  「我的脚是能治好的! 我还能出海打渔! 也能挖石炭! 要不然,我还可以去为您捡琥珀!」
  他的求告比一夜过后,暖炉中残留的灰烬更微不足道。
  石炭的采掘已经开始衰退,而琥珀则是要在令人麻痹的深寒中,浸着齐腰深的海水才能淘到。
  腿脚伤到了这个地步,很明显其中的哪一项都是不现实的。
  可是,这群海盗们到底要对少女做什么呢?
  「所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求您别把希拉卖作奴隶……」
  我顿时屏住呼吸,身体僵直起来。
  这片群岛,正处在世界一半再一半的那片黑暗中。
  这是奴隶买卖中的一环。资源贫乏的地区里,劳作的人和他们能供养的人势必有严格的限制。这位父亲则因为受伤,从供养别人的人一落成为了需要别人供养的人。
  既然椅子的数目有限,就必须得有人站着。
  那就是眼前柔弱幼小的少女。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如果群岛的惯例如此,或许这一幕的确是无可奈何的。
  无可奈何是一方面,可这样的行为能被容许吗? 这是以修道士自居的人,能够一手导演的吗?
  希拉被身后的海盗们押着,如赴死地般走近海中。一旦被当作奴隶卖掉,她就不会第二次活着踏上这片土地了。
  心脏在不断狂跳,几乎要冲破胸口。但绝不能开口。我明白的。这样既会与海盗们为敌,稍有不慎还会给温菲尔王国带来多余的麻烦。或许保卫真理与信仰不被教会玷污这个宏大的目标,也会因为我微小的正义感而落上阴影。
  但眼前的情景就是怎样都无法视而不见。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离开纽希拉的原因。自己不正是为了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才决心面对那个让人只能仰望的庞然大物,指出不义之所以为不义的吗?
  作为信奉真理与正直的神仆,有些话是必须要说出口来的。
  可我很清楚,纵然自己再说出多少道理,也不可能让眼前的情况有分毫改善。渔夫的脚不会痊愈,群岛的资源不会丰盈,也不可能凭空创造出足以让少女从奴隶身份中重获自由的金币。眼前的场面中,祈祷恰恰是最无力的选择。
  仍旧留下的,就只有信仰了。奥塔姆难道是要对渔夫述说忍耐的可贵吗? 这种无谋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刚刚才失去女儿,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又要如何对他说明神的教诲呢?
  还是说,奥塔姆的威信、人们对黑圣母的信仰已经强大到能让这些变为可能?
  仿佛凝固了一切的紧张氛围中,奥塔姆开口了。
  「请你怨恨我吧。」
  「请你怨恨我吧。」他又开口重复了一遍。
  「我会为了偿还这罪恶而祈祷。为让这片群岛的繁荣继续而祈祷。为你的健康,你女儿的幸福而祈祷。」
  他跪了下来,双手贴在胸前。而前一刻还呆滞地默默流泪,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男子,则瞬间喷涌出怒火来。
  「亏你能这么说!」
  咚。令人难受的声音响起。这名男子原先是渔夫,虽然脚受了伤,但腕力依旧。他揪起奥塔姆的胡须,一拳拳打在他的脸上,胡须被拔掉了,就拽住头发继续殴打他。
  与木头敲击岩石的声音截然不同的,令人难受的声响回荡在这片被薄暗笼罩的寒村中。
  男子骑在奥塔姆身上,挥落下雨点般的拳头。
  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海盗们围成圈包围着他们,而村民则站在茅屋的门口投来畏惧的目光。
  不知持续了多久,最终筋疲力尽的男子提着拳头,停下了手。
  「我……」
  奥塔姆倒在沙滩上,开口说。
  「会为那个孩子,还有你的幸福而祈祷……罪恶由我来背负,祈祷,直到神赦免这些罪,也是我的使命。」
  噗。拳头打在了奥塔姆脑旁的沙地上。
  「……呜呜……」
  男子开始趴伏在奥塔姆身上发出呜咽,直到这时,海盗们才上前将他拉走。
  奥塔姆没有求助于任何人,自己站起了身来。虽然因为头发和胡须的遮掩而难以看清,但我还是看到了风吹过时从他脸上带起的血丝。就像一只以罪孽为食的动物。这只年迈的山羊吃下了必须由谁来收割的罪孽,将之消化,如此往复。
  神会赦免罪人的罪过,这的确是圣典上的原话,可我没想到对此居然还能有如此解释。其强词夺理,简直就像是在恣意利用神的恩典一般。
  可我也看到了崇高无比的自我牺牲,看到了不容任意评说的信仰。
  奥塔姆目送着那个被送回茅屋的男子,开口说。
  「走吧。」
  海盗们听从他的吩咐,纷纷朝船上走去。
  我在这副光景前一动不动。海盗们默默走过沙滩时发出的脚步声,简直就如同雪山中已经死去的佣兵部队行军一般。
  直到海盗们全部离开,奥塔姆最后站在我的面前。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嘲弄,甚至连寻找借口的意向都看不到。
  他用孤寂至极的眼神盯着我。
  「如果我的罪孽能拯救群岛,那我就绝不推辞。」
  他的嘴唇有好几处都破绽开,露出里面的红色。
  「这片群岛在危险的天平上勉强保持着平衡。为了维持,有时就必须得有人挥下剑去。这是圣母用奇迹救下的群岛。无论要做什么,我都必须保护这片群岛。」
  只在温泉乡里读过经卷的毛头小子,连站在他面前都是一种僭越。
  当他走过身边时,我拼尽全身意志才没有跪倒在地上。
  奥塔姆看着我,继续说道。
  「我是幸福的。因为,神会赦免一切罪过。」
  说完他便离开了。即便踉跄,也没有摔倒,更没有让人搀扶。
  背负着全部的罪孽,终日祈祷不止。岛民们之所以崇敬奥塔姆,是因为他代替着圣母,牺牲自己的身体维持了群岛的生计。
  「客人。」
  我还呆站在原地,又有一名海盗对我说道。
  「会有别的船送你们到港口。」
  我没有回答,因为已经没有了回答的气力。
  仅仅是拉起与我同样无言的缪莉,就已经需要拼死命驱动身体。然后,我们乘小船回到了港口。
  回到奎松港时,已经入夜了。
  所幸此时云层散去,月亮散发出了它的光辉。我们走在反射着青白冷光的雪上,走回了教会。
  这片群岛满是贫穷与罪恶感。
  而聚集着南方商人的堡垒,则满是温暖的蜡烛光亮。
  
  ♢♢
  
  即便醒来,感觉噩梦好像依然在继续。与其说是我睡着了,其实更应该说是那片阴暗海滩上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不断重演。
  醒来后头又痛又沉重,就像是感冒后大睡三天醒来的第一个早晨一样。
  我无法忘记当时奥塔姆的眼神,我想要大喊。
  自己能抱着那样的觉悟为信仰牺牲吗? 是不是仅仅读过了经卷,就觉得已经懂了一切?
  奥塔姆的眼睛好像还在看着我。即便阖上眼皮也是。那双,仿佛放弃了世界的一切,仿佛冻结了的海底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刚刚离开温泉乡,不谙世事的年轻人。
  原谅我。我还是很无知。只能看到一半世界的再一半。
  原谅我,原谅我……。
  这句话和渔夫殴打奥塔姆时的声音,一同回响在我的脑海中。
  地面开始摇晃,我从远处听到了别的声音。这个世界就要终结了,如此念头闪过脑海的同时,声音变得清楚起来。
  「哥哥? 没事吧?」
  心脏猛地一跳,全身都被汗水浸透。
  「哥哥?」
  直到缪莉又摇了摇我的肩膀,我才意识到是她叫醒了自己。
  但是,这一次,自己真的就醒来了吗?
  我吸了一口气,想让内心平静下来,结果闻到了一股凉水的气味。这是我相当熟悉的味道,它意味着外面下起了雪。房间里笼着异常的阴暗,恐怕也是因为天空被厚重云层遮盖的缘故。
  缪莉摇着我的肩膀将我叫醒之后,自己在床边坐下。她手中拿着梳子,或许是刚才还在精心打理着自己的头发。
  「你脸色好差,哥哥。」
  她露出有些困扰的笑脸,伸手从墙边的行李中为我拿来了盛水的皮袋。
  「喝点水吧?」
  我从她手中接过皮袋喝了一口,一阵冰凉滑过嗓子,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渴。
  「你……」
  「嗯?」
  我将皮袋交还给她,然后问道。
  「你睡得还好吗?」
  缪莉刚要举起袋子,突然又顿了一下。
  接着才露出苦笑,喝下了那口水,并且对我说道。
  「哥哥你老是在担心别人。」
  她弯腰将皮袋和梳子放回行李堆,然后顺势猛地朝后一跳,一下子坐在床上。
  「哇!?」
  银色的尾巴猛地扫过我的脸。
  那股带着微微硫磺味道,甘甜的气息也随之钻进我的鼻子。
  「缪莉,你为什么总是——」
  此时她正背对着我,但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缪莉转过头来露出的表情打断了。
  悲伤的,又显得非常成熟的微笑。
  「哥哥。」
  她重新朝前坐好,伸直腿,让脚跟碰到地面。
  「还是,回纽希拉去吧。」
  说完,她又转过头来看着我。
  「因为哥哥好像很难受。」
  缪莉朝我伸出手,并且轻轻将手掌贴在我的额头上。她的手小小的,而且冰凉。
  「你夜里一直在呻吟,只有我摸摸头的时候才能好一点。」
  她用纤细的手指梳过我的头发,让我几乎真的要这样相信。可看缪莉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大概是开玩笑的吧。
  但夜里残留的些微记忆中,头发的确像是被这样梳过。那也是发生在阿提夫的事情吗?
  缪莉只盯着自己的手,不停地梳着我的头发。
  终于满足后,又从头发中抽出手指,戳起了我的脸。
  「回村里去吧?」
  在阿提夫的骚动中,缪莉也曾这样说过。因为那里是避难所,能让我们从丑恶的现实中逃离。
  「你回去,我是赞成的。」
  我强支起身体,顿时因为满身倦怠而感到一阵头痛。多亏了房间中的寒气才清醒过来。
  「但我,必须要为信仰的正义而战斗才行。」
  「明明哥哥你脸上都这副模样了?」
  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脸色此刻是何表情。
  只知道之所以感觉不安,是因为心中有必须隐瞒起来的东西。
  「之前在阿提夫出事的时候我就在想了,哥哥,你不适合做这些。」
  缪莉将手撑在床沿上,抬起脚来。我以为她是要叉开腿站在上面,但她突然就像断了线一样朝后倒下,脚也落了下来。
  整个人都倒在了我的腿上,隔着毛毯,我能感觉到她的体重。
  「毕竟哥哥你那么温柔,而且还非常认真。」
  接着,又顺势一滚,从仰躺变成了趴着。
  「看到和那个大胡子一样的人,马上就觉得人家是对的。接着一个劲地责备自己。在阿提夫,跟那个金发在一起的时候也这个样子。」
  简直就像是我所目睹的噩梦,外界也能看得到般。
  「哥哥你呀,还是在温泉旅馆里认真工作,每天看书,陪客人聊那些难懂的东西,然后照顾我才是最好的。」
  只有最后那句话带着像是玩笑的语气。
  「至于我,只要妈妈同意的话,我就是一个人到村子外面去,大概玩一阵子也能回得来。去看看热闹的城镇,平静的草原,严酷的气候,荒废的土地,或者还有一望无际的麦田,这些景色,还有在其中生活的人们,知道世上还有那么多东西,心想着啊真开心,然后就回家了。」
  我不难想象缪莉说的这些——她大概会一个人背着行囊,偶尔还会变成狼的模样,,优哉游哉地去领略这个世界,
  「可是,哥哥不一样。」
  缪莉只有嘴角像是在笑。或许,她是已经不知该如何评论我了。
  「无论到哪里去,都会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把遇到的每个人当作无人能比的挚友什么的,还会误以为必须要接受眼前看到的一切,结果没法启程到下一个地方去。一直,一直,都在这样烦恼着。所以一离开村子,在村外看到哥哥的表情,我就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会把我从眼皮底下放走,而且昨天发生了那些之后,我更觉得是这样了。」
  她支起身体,像一只小兽般爬近我,将头靠在我的胸前,那双和毛色与头发相同的耳朵轻轻搔着我的下巴。
  「哥哥你不能一个人在外面。因为你比爸爸还好心,而且又非常认真。」
  缪莉伸手环着我的背,紧紧地抱住了我。
  「山外面的世界根本不适合哥哥。因为,之后如果继续跟着那个金发,肯定会遇到更多更多可怕的事情。我不想看到哥哥每次都要难受地呻吟,而且那样总有一天要让身体挺不住的。哥哥,我们还是回到暖暖的,又很热闹的纽希拉去吧。那里有歌,有舞,去年和今年,今年和明年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改变,虽然是个小村子,我也觉得很没趣,可是到外面一看,感觉又不像是那样了。纽希拉也有很多好的地方。所以,行不行?」
  
  她撒娇地用耳朵根磨蹭着我的头。
  在那里人们都把我当作是个圣职者,我也可以轻松地完成每天的工作,过着没有任何拘束的生活。
  有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店主,有他的妻子,那个能看透一切,又温柔地包容一切,如同母亲一样的贤狼,还有他们如盛夏太阳般的女儿倾慕着我。
  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条件比这更优渥。
  但我却屏住呼吸,低头望着抱紧自己的缪莉。盯着她那头继承自父亲,散发出银灰色奇妙光泽的漂亮长发,以及那双抖动起来颇能传达感情的耳朵。
  这不是噩梦的延续吗?
  不是恶魔企图将自己拖入海底的深渊中?
  在这世上,真有那么舒适的地方吗?
  明明我的眼前就是极寒的大海,离那一切如此遥远!
  「不可以。」
  我轻轻抓着缪莉娇小的肩头,将她从身上推开,然后回答道。
  缪莉的身体很小,轻盈得像天使般。
  「我相信神的教诲。而且希望能让这教诲广为传播,成为人们在世间的依靠。我应当知道世界的丑恶,可即便如此还是选择了离开纽希拉。所以我……我必须要守护那些正确的东西才行。」
  我拼命地重复着这些空泛的名目,就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尽管这些话有多苍白无力,在那片染着群青色的沙滩上,奥塔姆早已用他的眼睛看透了。
  缪莉盯着我搭在她肩上的手,叹了口气。
  「哥哥你说的『正确』,是什么?」
  圣典中的知识顿时凝结起来要涌上喉咙,不论多少我都可以为她说明。
  尽管心中如此认为,可缪莉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我整个人冻住了。
  「如果说活在世上的依靠或者指针什么的就是正确的信仰,那我喜欢哥哥,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正确的信仰。」
  她用如同幼子般,却充满理性与智慧的眼睛盯着我。
  「而且,虽然哥哥你每天朝神祈祷,神却没有创造出一个奇迹来,不过哥哥你确实为我创造了奇迹哦。」
  缪莉拉起我搭在她肩上的手,贴近她的脸,然后轻轻咬住。
  「救了这个岛的人也是一样。因为为岛上的人们创造了奇迹,岛民们就一直到现在都心怀感谢和祈祷,不管岛民们的祈祷是什么形式,不都是正确的吗?教会怎么怎么样,和这个一点关系都没有。」
  紧接着,缪莉随口说出了下一句话。
  「还是说,就算不是人类的精灵们做了什么好事,也不能算他们做得对?」
  「这并——」
  我想反驳,但看到缪莉的眼神,却立刻变得无话可说。
  在山上的祠堂,我意识到黑圣母可能是非人的存在时,自己不是还觉得这种逻辑无比自然吗?
  而且还对缪莉滔滔不绝地说明了一番。
  ——只要知道黑圣母不是人类却依旧心怀信仰,就是错误的行为。尽管缪莉,尽管她的母亲同样是非人的存在。
  我为自己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的愚蠢而感到不知所措时,缪莉已经开始抓着我的手掌玩耍起来,让它们在我的胸前一离一合。最后又把我的双手贴在她小小的脸颊上,闭着眼睛说。
  「妈妈讲过,哥哥和爸爸一样,虽然有两颗眼珠,却总只能盯着一件事看,所以我必须得代替哥哥看着周围。真的是这样呀。」
  她抓着我的手在脸上一蹭一蹭,接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而后,突然又把我的手放回毛毯上。
  「只要是为了哥哥,要我变成放哨的狗也可以,但是我不想看到哥哥朝着根本不会得到幸福的方向走去。所以——」
  所以要回去。
  回到那个温暖,充满歌舞欢乐,这世上的乐园,温泉乡纽希拉去。
  「呐,哥哥……」
  缪莉探出身体,又一次抱紧了我。她小小的身体是那么温暖,散发出如同甜美果实般的香味。如果我也用双臂抱住她,那条银色的尾巴一定会开心地左摇右摆,而她自己也会像是痒痒般扭起身子来。等待着我的,就是这样如同午间小憩般的生活。
  何况,如果就此放弃侍奉神的道路,拥抱住缪莉的话,至少我还能将幸福带给这个少女。这不也算是自己的本分吗。自己总是做着太大的梦。脑袋早已被温泉泡得糊涂了。
  但我心中的另一部分却在激烈抵抗。
  之所以会为抱住缪莉而踌躇,是因为即便是眼前的缪莉,也在阿提夫的骚动中做出了让自己痛苦的决定。在最后的最后,她为了我选择而变成狼,去帮助海兰德——尽管这绝非她所希望的。而海兰德本人也是一样,在那个时刻选择了牺牲自己的生命。
  留在安全圈里的,一直都只有我而已。当山峰喷出火焰,大多数人被留在岛上,能乘船逃往海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当然我并不是想有意地追求危险。
  我是在害怕。害怕如果在这里选择拥抱缪莉,这个如温泉水般的少女,自己就将再无法感受到冰的寒冷,火的炽热。我害怕如果失去了对世界抱有的理想,自己就将再无法第二次感受到诞生于这个世界的喜悦。
  的确,奥塔姆那灰暗的信仰,需要人忍受可怕的艰辛才能面对。
  但如果就此移开视线,恐怕也就再无法体会太阳的光明了。
  因为面对世界而塞住自己的耳目,就不可能再看到,再听到它的美妙。
  「缪莉……」
  我低声呼唤她的名字,缪莉的尾巴果然抖动起来。
  她一定是为了自己靠不住的哥哥想了许多,才找到了一条最不会让我受伤的解决办法。
  可是,这种生活方式就像是人要仅以蜂蜜为食般不自然。我知道自己太过于娇纵缪莉了,反过来,缪莉也在同样溺爱我这个没用的哥哥。
  如果轻咬她的脖颈,那股如未熟果实般的酸甜应该能让人将一切都忘记。
  但蜂蜜的甜美,只有在裸麦面包的酸苦下才能映衬得出。
  「缪莉,你说的是很对。」
  「那——」
  「但是,请你让我再想一想。我……我,就算误解了什么,也是为了能帮助像曾经的自己般无依无靠的人,才立志侍奉于神的。我应该再认真地想一想,自己和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奥塔姆向我展示自己所背负的罪恶时,并非是要训诫年轻人。他眼中的感情甚至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孤寂。
  如同缪莉所说,把与自己产生联系的所有人都视同己身,这样想要前进是几乎不可能的。甚至连救赎一个小村,一座城镇也做不到。更何况企图改革教会,在世上传布真理,更可以算得上是夸大的妄想。
  可如果我选择了对眼前的事情都视而不见,那又何必离开自己出生的那个小村子。这样以来我不会与罗伦斯,那个救了我的旅行商人相识,更不会遇到缪莉。正是因为相信世界或多或少可以被改变,我们才有了今天的模样。
  虽然信仰带给我的有好有坏,但毫无疑问的是,没有信仰就没有如今的我。即便能够掩住耳目逃往深山中,躲避这世上一切令人难受的事情,我也不愿意否定「现在」,因为这是自己过去展现出的许多决心所累积而成的。
  当然缪莉说的也没有错。我从心底里这样认为。自己总会拘泥于眼前的事,裹足不前,陷入混乱。不过纵然心中的信仰仍有不成熟之处,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它绝无半点虚假。
  我应该重新思考自己和世界的关系究竟如何。面对无能为力的贫穷和不幸,是应该选择如奥塔姆一样,还是选择视而不见,抑或,选择第三条道路?
  只有考虑过这些,才能决定自己究竟该回纽希拉去,还是该继续为海兰德效力。
  早已不是个小孩子,却仍因为不加思考的行动而屡屡遭受挫折,接着陷入困惑。我对自己又惊讶又无奈。同时,也充满了对那只代替自己看清了周围的银色小狼的感激。
  缪莉在差一点就要说服我的当口失败了,因此显得有些不满。但我用手环抱着她,轻轻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谢谢你一直这样担心着我。」
  我将脸贴在那双兽耳的耳根处,轻轻说道。
  缪莉一下子抬起头来,盯着我。
  而后,脸颊变得越来越红。
  「哥、哥哥你乱说什么呢,都到现在了……」
  「的确是,都到现在了。我一直泡在温泉里,眼睛被水汽蒙蔽着,头脑也迟钝了,没有认真考虑过任何东西。」
  说完,我叹了口气。
  「我并不是在追逐着理想,而是单纯天真地希望世界变成我所期望的那个样子。」
  缪莉抱着我,不让我看到她的表情,但我能看到她的尾巴起劲地摆着。
  「所以哥哥比我还爱做美梦呢!」
  的确如此。我苦笑着拍了拍她的背,自嘲道。正因为一直只看着梦想,猛然面对现实才会感到困惑。
  从这点来说,奥塔姆实在是太现实了。如果我也能面对他,面对他所处的那种环境,就应该会让自己成长,向前迈出一大步。
  有可爱的守护精灵陪在我身边,我不应该胆怯,更不应该在噩梦中呻吟下去了。
  「那么,缪莉——」
  咚。一阵巨响和呻吟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我的话。
  似乎是有谁在楼梯上摔倒了。外面下着雪,鞋子被沾湿后的确容易滑倒。
  我想出门去看看,缪莉却仍旧紧紧抱着我,不肯放开。
  「缪莉,请你放开我。门外的那个人现在一定很需要帮助。」
  那个跌落在走廊里的人,似乎正为失手掉下什么东西而咒骂着,又像是因为疼痛而呻吟。
  缪莉什么都没说,又紧紧抱着我过了一小会,然后才终于放开,并且叹了口气。
  「哥哥,我相信着你哦。」
  大概是说我不准说话不算话吧。
  当然了。我对她保证道,接着从床上下来,一边把外套披上身,一边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并没有说一定会回纽希拉去啊。」
  缪莉冲我露出牙齿,然后钻到了毛毯里。
  我笑了笑,打开门来到走廊中。左右打量,果然看到有人跌坐在楼梯前。但我没想到那人居然是雷哈,他手上正抱着一个小小的酒樽。
  「雷哈先生,您没事吧?」
  一关上门,外面的寒冷立刻让身体开始发抖。当我小跑到雷哈的身边,他那副醉意朦胧的脸无力地笑了起来。
  「这个岁数爬个三层楼都够人受的。脚只绊了一下,就跌倒了。」
  这明显是因为醉酒,但我并没有当面指出来。
  「酒也洒了些,可惜啊……」
  或许那阵惨叫并不是出于疼痛,而是因为洒出的酒。
  「您能站起来吗?」
  「啊,当然可以。感谢神的加护,我没事。」
  应付醉汉我是深有心得的——无论对方说什么都表示赞同。因为不管讲多少道理都没有意义,只会引得他们发火。所以有没有受伤,我也需要自己来确认。
  「看来是真的没事。」
  「啊,不过也正好,我是来找您的。」
  「找我吗?」
  我伸手拉雷哈站起身来,这时缪莉也走出了房间。尽管依旧在闹别扭,但她还是帮忙和我一起扶起了雷哈。
  「已经和奥塔姆先生见过一面了吧?」
  这句话从雷哈口中说出,是在我把他的手环到脖颈后,将他担起来的时候。
  他的声音伴随着酒臭味,还有半哭半笑似的表情。
  「我啊,才刚同他谈过。」
  「谈过……?」
   雷哈挣扎着想拧开桶栓,但只有一只手能动的情况下这终究是不可能的,扭动了一番,最后多亏有缪莉及时接住,酒樽才没有落到地上。
  「有个岛上的女孩要被卖给奴隶商了。而南方来的商人们又全都待在这个地方。」
  说到这里,雷哈的视线已经不在我的身上了。他虽然睁着眼睛,但那双眼睛似乎没有看着任何东西。
  「我为少女的前途向神祈祷过。但是,我没有背负任何罪过,一直在这个被石壁包围的地方过着安稳的日子。这种祈祷,有什么意义?」
  他一边说,一边朝缪莉抱着的酒樽伸出手去。
  现在我终于理解了。
  雷哈并不是好酒,而是不得不喝酒。
  「我连从这里逃出去的勇气都没有,噢,神啊……」
  老祭司的脸上滚落下泪珠,接着他用那双刚刚还寻求一醉的手捂住了脸。
  不敢直面奥塔姆的,似乎并不只有我一个。
  想到这里,我扶住雷哈的肩膀,对他说。
  「我们去暖一些的地方吧。」
  缪莉投来了惊愕的视线,但并没有阻止我,在雷哈走下楼梯时还勤快地帮忙一起搀扶着他。
  谁都没有错。
  只不过,是这片土地上的大洞太深了,太冷了。
  即便无法填补这个大洞,也至少必须得知道它的深度,将它的冰冷保留在记忆中。
  问题摆在每个人面前,但人们却无法接受这问题中的每个部分。
  
  「我曾在某位贵族建在领地上的圣堂中做附属的礼拜祭司。每天都过着清闲的日子,只要一心祈祷领主一家人的安宁,偶尔也倾听一下家臣们个人的烦恼就行了。」
  我坐在宿舍一楼,那位负责杂务的助祭居住的房间里,听雷哈讲述起他的故事。
  雷哈此时瘫坐在椅子中,两手捧着那个酒樽。
  可他的言谈却相当清楚。仿佛是心中还活着的那部分在强逼着,不容他在这里犯半点迷糊。
  「但不管是多么安定的领地,政治联姻超过三代之后,怎么也都会出现恶魔之眼般的死结。明明谁都没有错,所有人却不得不彼此憎恨仇视。如果再有人因为私欲点一把火,这把火很快就能烧遍整个家族。实在是凄惨。」
  雷哈捧着酒樽,手反复摩挲着它,却没有要喝的意思。似乎只要酒在手边就能让他安下心来。
  「孩子杀死父母,兄长杀死弟弟。婆婆杀死儿媳,母亲将孩子扔进河里。招来的佣兵不去打仗,却在领地的村子中胡作非为,老实巴交的农民们上镇里控诉,最后被吊死在十字路口。」
  这个小宿舍所谓的窗户只是在墙上开了个洞,因此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外面下雪的模样。
  暖炉里的泥炭在炉中燃烧着,发出神经质的噼啪响声。
  「我终于忍受不住,有一天离开了那个地方。四处流浪想要寻找救赎。后来偶然听别人谈到这片岛上的奇迹,于是心想着来这里就能得到圣母的拯救。结果我来了之后,遇到了奥塔姆先生。」
  雷哈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住眼睛。
  「如果说不幸这种东西,是世上飘散的煤灰,那么奥塔姆先生就是灰斗。他把自己的身子染得乌黑,就为了承受那一切。然后,等待神来洗清他的罪孽。这种解决方法,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当头一棒。」
  奥塔姆的行动利用了圣典中的教理,而且合理到了惊人的程度。而人们恐怕很难相信他做这一切时仍没有失去良心,仍从心底祈求着神的赦免。
  「我听说,奥塔姆先生原本就是这片岛上的人。」
  雷哈听到我的话,静静地开口答道。
  「我也听说过。他原本出生在这里,很小的时候就被当作奴隶卖掉。这里的不少人都有类似的经历。不然,也不会出现那么多壮实又勤劳的人。」
  守门的那个士兵看到缪莉时,也曾以为她是被卖掉的奴隶。
  「当年,帆船还不像现在这么多的时候,成年人同样会被当奴隶卖掉。卖去到船上划桨。哪一场海战都少不了他们。*」
  [*注:历史上桨帆船被风帆船取代的标志是1571年的勒班陀海战(Battle of Lepanto),此战之后,划桨船与接舷战的时代告终,海战的主角变成了风帆与舰炮。]
  那是一种极其残酷的工作,据说大多数人做不过三年,身体就会垮掉,不得不从船上下去。
  说是下船,恐怕这些可怜人走下船板后,也未必有几个能踩在港口的土地上。
  「我来这里之后,曾经想尽办法把人卖给那些比较公道的奴隶商们,但岛上的人被卖走之后过得怎么样,谁也没办法知道。」
  「有没有人赎回过自由,然后回到这里呢?」
  雷哈发出了干咳般的笑声。
  「或许还真有几个人忍过了那些磨难,赎回了他们的自由。可是,他们很清楚就算回来,这里也再没有能容纳他们的地方,更没有多余的木头给他们建房子,造出海的渔船。」
  雷哈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吐尽了自己的灵魂般。
  「养羊终归是有限度的,适合耕作的土地也就那么一点。人们还得凭着从那群捞琥珀,或是夏天来挖炭矿的人身上收来的税,才能勉强维持生活。我因为知道南方那些商人们的伎俩,所以一直留心提防,不让他们在这里做不利于岛上人们的买卖,毕竟这些人都想让神保佑他们一路平安,而不愿遭一次天罚……。可是,我做的这些又能有多大作用呢。」
  雷哈大概也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保护着这片客居之地。
  从这番话想来,庭院里那些对他打招呼的商人们恐怕并不是与他有多熟识,恰恰相反,在他们的眼中雷哈与背叛者没有什么区别,而岛上的居民又始终将他看作是商人们的同伙。能让雷哈倾诉一番的对象,也只有木桶里的酒了。
  「而且,这个教会的重要支柱之一,鲁维克同盟还在讨论要不要减少今后派往这里的船。想挣钱糊口恐怕越来越难了。」
  光靠祈祷是填不饱肚子的。而且,金钱交易的大网罩在每个人身上,谁也无法从中摆脱。
  制约着人们努力改善这片土地的要素很简单,唯有金钱。
  贫穷的岛民们所无力支付的那部分,便由奥塔姆以罪孽的形式背在自己身上。
  雷哈之所以会酗酒,大概是因为自责的念头随时要将他击溃。
  如果我没有缪莉在身边,一定也会同他一样。怀着这样想法看了看身旁的缪莉,结果那双漂亮的红眼睛望着我,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
  雷哈在椅子上坐好,拔掉桶栓,接着灌了一口酒。
  「噗哈。虽说作为圣职者实在是不该这么说……」
  他喝酒的模样,的确如同山贼一般。
  紧接着,雷哈用痛苦的声音说了下去。
  「我想,要是能早点开战就好了。」
  「……开战?」
  奥塔姆统帅着那群驾船横行这片群岛的海盗们,每个水手都是他的眼睛和耳朵。从我们踏上这座岛时,他就一眼看穿了我们为温菲尔而来。
  所以我猜测雷哈或许也是同样,可他却又猛灌一口酒,接着痛苦地长叹道。
  「……嗝。就、就是开战。温菲尔在教皇的横暴之下掀起了反旗,在阿提夫播下的火种,燃烧成熊熊大火也只是时间问题了。然后,无论如何,这片岛上的人民、渔业都会成为举足轻重的要素。」
  雷哈还想继续喝酒,但我制止了他。因为他的模样仿佛是要把自己溺死在酒里般。
  「雷哈先生。」
  「……我死了之后,又有谁会伤心呢。就连神,恐怕也早已忘记了我的名字吧。」
  雷哈露出讽刺的笑,却没有再强求喝酒了。或许他只是希望有谁来劝住自己而已。
  他无力地把酒樽放在腿上,仰头闭住了眼睛。
  「战争开始之后……鱼的价格会上涨,想去当兵建功立业的人会涌出来。王国,教会,不管站在哪一边,功勋和奖赏都唾手可得。」
  雷哈像是在试图说服自己。他很明白即便靠这样的手段赚来了金钱,也不过能得到一时轻松而已。有人在战争中活跃,也就必然有人在战争中死去,或是在回乡时,身上多了要背负终生的伤残。
  「噢,神啊。这片土地只能靠着谁的牺牲来维持。既然如此,请您将慈悲给予一直背负着罪恶的奥塔姆先生吧……」
  吐出这句梦话般的祈祷词后,雷哈仰起的头慢慢朝一边歪去。他睡着了。我在酒樽掉下来之前将它拿起,放到一旁的架子上。
  这副瘫倒在椅子上的模样,与其说是沉入睡眠,更像是精疲力竭。
  拜托缪莉去找助祭,问他该怎么做,得到的回答却只是耸了耸肩,再加一句「让他那样就好。」,似乎这样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尽管看不过眼,可我很清楚搬走一个熟睡中的醉汉有多难。何况助祭往暖炉里加了更多的泥炭,又给雷哈身上盖好了毯子,这样以来应该不至于让他感冒了。
  我们对助祭道完谢,离开了宿舍。
  然后来到飘着雪花的院子里呼吸新鲜的空气。
  「哥哥。」
  我走下石阶时,听到背后传来了缪莉的声音。
  「怎么了?」
  站在这片微暗的雪地里,缪莉的银发看上去仿佛冰做的丝线。
  「没事吧?」
  「没事的。」
  她露出像是有些意外的神情,追着我走下石阶。
  「我发现,哥哥好像变帅了一点。明明之前还那么不干不脆的。」
  恐怕只是一觉睡醒后的慵懒还未散尽,所以看上去稍微显得稳重了一点罢了。
  「帅不帅姑且不提,缪莉,和你谈过之后,我觉得自己能下定决心了。」
  「嗯?」
  「让雷哈先生坐我们来时的那条船,回阿提夫去吧。」
  缪莉看上去并不惊讶,只是用那双带着赤红的琥珀色眼睛盯着我。
  「可是我觉得他是个逃不出这里的人。就算去说服也没用的。」
  缪莉是对的。我也明白雷哈的心情。倘若自己孤身一人来到这里,遇见奥塔姆后,一定会变成和他相同的模样。
  「那就是我们的幸运了。他看起来并不像赫萝小姐那样千杯不醉。」
  只要趁他睡着的时候将他送上船就行了。雷哈已经没有了对这片群岛的执着,他只是被困在此处。一度离开了群岛,应该就再不会回来了。
  这个乱来的主意引得缪莉睁圆了眼睛,接着她的嘴角慢慢浮现出笑意。
  「哥哥你真坏。」
  「虽然,最根本的解决途径,还是要找出一个让岛上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的办法。」
  「那种办法不现实啦。」
  明明不知道世界的宽广和复杂,她却毫无踌躇地断言道。
  所谓女孩子现实的智慧,或许指的就是这个。
  「不现实——是未必的。只是,找到这样一个方法所需的时间,以及我的能力都还不够。所以,现在只能考虑现在首先能做到的事情。」
  缪莉毫不客气地直盯着我,接着又突然将视线转向一边。
  简直就像是师傅看到学徒终于完成一件像样工作时的模样。
  「那,把世界导向正轨之类的大事情要不要也重新考虑一下? 然后也不去帮那个金发了?」
  「把比自己小得多的妹妹一个人送回故乡这件事,首先我决定放弃。」
  「只、只是类似妹妹而已啦!」
  她立刻开始闹起别扭来。
  不过在雪地里这样,很快头上和肩膀也会积起一层雪来。
  我拍掉缪莉身上的雪花,然后对她说。
  「首先,去港口吃点东西吧。」
  这场长长的噩梦过去,现在大概已经是中午了。
  缪莉闭着眼等我给她拍净风帽上的雪,然后半睁开眼睛说。
  「……我可以要肉吗?」
  「约瑟夫先生不是说过吗。鱼也是很美味的。」
  「那,我想吃油炸的鱼,而且还要撒很多很多盐!」
  安静时看上去如梦如幻的少女,饮食喜好却像是个不折不扣的酒徒。
  「不可以暴饮暴食啊。」
  「好~」
  如往常般让人一眼就能看透的回答,却有了不同于往常的一点决定性差异。
  我用力握住掌中缪莉的小手。大概缪莉心中也明白我在想什么。
  我的手中,有一颗举世无双的宝石。
  见识过世上浓重的黑暗后,才终于能发现这颗宝石的光芒。
  
  缪莉现在正一脸不高兴地坐在桌前,原因是没有见到油炸鱼肉。
  只要不是每天都会屠宰几头猪的村镇,想要在日常的每顿餐食中都吃到大量油脂是很难的。尽管鲱鱼和鳕鱼也能炼油,但这种鱼油只会拿去点灯,恐怕从没有人想过还可以用来烹饪。
  结果我们的午饭变成了杂烩鱼块。这种食物对山里长大的女孩子来说,看上去可能有些刺激了。碗中的鱼头被劈成两半,露出大量模样吓人的尖牙,观感和山中的野兽肉明显不同,就是缪莉见了想必也要畏缩一下。虽然在尝过一口,发现鱼肉其实非常好吃,而且汤的咸味正适合把面包泡进去之后,她很快就不肯从碗中抬起头来了。
  不过做成面包的并不是小麦和大麦,而是栗子磨成的粉。这种面包尝起来又苦又涩,而且还硬梆梆的,一般人很少出于喜好专门买来吃。原先我并不觉得在纽希拉的生活是多么奢侈,可或许是由于那里以温泉而闻名天下,尽管处于常年积雪的深山,各类食品与用品却相当齐备。如今面对着餐桌,我才再次痛感那是多么优渥的条件。
  「哥哥,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缪莉咬着一截细长又满嘴尖牙的鱼头,对我问道。
  她的声音很低,一方面是因为忙着挑出鱼头细处的肉,另一方面则大概是考虑到店里本来就很安静。这也算是缪莉式的善解人意。
  「需要联系回去的船……而且我还想就这片群岛再多调查一下。」
  「……还没放弃吗?」
  她露出惊讶的目光,对我苦笑起来。
  「我并不是在想着要救赎这片岛屿之类的宏伟目标。可是,自己应该能为这里做些什么,何况这样一来或许还会有益于海兰德殿下。」
  提到海兰德的名字之后,缪莉一如往常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假如向群岛上的人提供什么紧缺的东西,就算他们不会立刻正式加入,临战之际也可能站在温菲尔王国这一边。」
  「那钱呢? 那个金发,她很有钱吗?」
  缪莉将面包蘸饱了又咸又辣的鱼汤后,咬了一大口。
  「金钱是有强大的力量,而且确实能帮助他们。可是,这样太没有诚意了。」
  「没有诚意?」
  接着,她满嘴塞着面包,含糊不清地对我追问道。
  「金钱的魅力,几乎已经达到了暴力的程度。可是,仔细调查过这片土地的情况之后,向当地人提供他们真正最需要的东西,这不是比拿出同等数额的金钱更能体现诚意吗?」
  缪莉嚼了嚼嘴里的面包,带着一脸的满足咽下,然后盯着手里剩下的半截面包看了看,最终点了点头。
  「确实,如果有人给我好吃的面包,我也愿意为了那个人努力的。」
  看来,就算是对重数目而不重味道的缪莉而言,栗粉面包也谈不上让她喜欢。
  「所以呢,我趁着这段时间……」
  说到这里她突然卖起了关子,冲我招了招手。
  我一面警戒着她可能的恶作剧,一面探出身子,接着便在耳边听到她说。
  「去调查一下那个人偶的真正面目,怎么样?」
  我惊讶地重新打量缪莉的表情,却发现她的模样显得格外认真。
  「虽然妈妈不肯对我说得更详细,但我知道她以前的朋友们,包括那个把名字传给我的人,最后也都下落不明了,对不对?」
  黑圣母或许也可能是这其中的一人,她是这个意思吗。
  缪莉的母亲贤狼赫萝,曾经统辖着一片叫做约伊兹的森林地带,可我不觉得会有比她体型更巨大的狼受其管辖。因为远古那个属于精灵的时代里,似乎身形的大小就是正义。
  但当我知道缪莉挂念着她的狼之血,以及其他非人的精灵时,心里还是有些复杂。不过缪莉自己看上去倒并不像是怎么样,说到底,她也应该没有特别的深意吧。
  「虽然要是把传说当作线索,那么熔岩被堵住之后周围就能打上很多鱼,这一点又没法解释了。」
  的确如此。如果黑圣母是非人的精灵,那么其真身究竟会是什么呢。
  「这些我们还是一起去查吧。一个人太危险了。」
  说完,我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可是我就算遇到熊都不会害怕。」
  「或许,我们要面对比熊更可怕,更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我撕下手中的一小块栗粉面包,送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看缪莉像是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远方的模样。
  接着,她突然将视线跳回我身上,又很快闭住眼睛,歪着头,像是开始为什么而犹豫。
  「怎么了?」
  缪莉扭着眉头,嘟嘟囔囔地答道。
  「见到让我难受的情景之后就当即撒娇地让哥哥安慰我,或者以后趁哥哥大意的时候突然装作想起来,然后哭鼻子,这两种哪个比较好呢?」
  你所说的『好』究竟是什么『好』啊。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而这时缪莉突然又睁开眼,一副找到了重大发现的模样。
  「当场就让哥哥安慰我,过后再来一次就好了嘛。看来,果然让哥哥跟着一起来比较划算。」
  接着她露出满面笑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请不要用划算和损失考虑这种事情。」
  「可是妈妈说过的啊。女子不可流一滴不经算计的眼泪。」
  或许这就是所谓狼的母女。缪莉真的踏踏实实地从母亲身上学来了狩猎的技巧。
  「我觉得不哭还是最好的。」
  我带着苦笑回答她。没想到缪莉的表情一下子认真起来。
  「站在我的立场上也是一样的哦。」
  我居然被还没自己一半大的女孩子反过来关心了。
  可关心终究是关心,由此而来的温暖喜悦并不会因为年纪的关系而减半。
  「谢谢你。」
  我坦率地表达了谢意。起初缪莉像是还颇觉得怀疑,片刻过后才露出牙齿对我笑起来,接着继续吃起她的那份鱼肉。而我静静地看着缪莉,嘴角不由得浮现出微笑来。
  人们常说爱孩子才要让孩子出门远游,借此历练成长。而缪莉的成长则只能让人以瞠目结舌来形容。不过,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原先没有成长的是我,经过这一番周折,如今才终于意识到了缪莉了不起的地方。
  如果说知道世间的广阔,知道天空的高远是一个孩子变为大人的必经之路,那么知道了冰的寒冷刺骨,海的深不可测,曾经懦弱愚笨的我也应该会有所成长吧。至于温菲尔王国与教会的争端、建立新教会的计划等等,我也应当能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全新视角来看待。既然某些信仰的形式可能千奇百怪,让人难以想象,那么通向天国之门的钥匙也必定不会只有一种形式,甚至神的居所也会呈现出多种的面貌。
  何况这片群岛是被非人的精灵所拯救,之后依旧皈依于神之教诲的。既然如此,天国之门的门扉也应当为他们更加敞开一些才是。
  奥塔姆的行为所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让我忽视了这个同样重要的问题。既然这些非人的精灵隐匿在人世间,倘若不认真考虑面对他们的策略,有朝一日必将会引来问题。海兰德似乎已经察觉到了缪莉的秘密,而且也淡淡地意识到了世上还存在着许多那样的精灵。那么即便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奎松也未必不会成为如此的先例。
  缪莉曾在阿提夫商馆的世界地图前,感叹天下之大,哪里却都不是自己的归处。或许当这个问题解决后,她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忧愁了。
  不论是救助那个被卖作奴隶的少女,还是说出什么来安慰不得已而为之的奥塔姆,减轻他的寂寥,这些我都做不到,但缪莉或许就可以。
  想起这些,我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
  「缪莉,有一个问题我要问你。」
  「嗯?」
  她面前的碗中已然变成了一片白骨交错的坟场,缪莉就从这样的碗中抬起头来,看着我。
  「奥塔姆先生,是人类吗?」
  黑圣母不是人类,那么作为传播其信仰的第一人,这种可能性在奥塔姆身上也首先应当考虑。
  但缪莉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会之后,对我摇了摇头。
  「虽然因为很冷,我的鼻子有点不灵了,不过野兽的气味还是能一下子就闻出来的。他身上只有大海的味道。感觉,像是很长时间没有洗过热水澡了。」
  也就是说,奥塔姆自己应该是人吧。
  如果他也是非人的精灵,那么对海兰德的报告就要作出很多相应的改变。倘若与之变为敌对关系,也需要明白这样的事态有多严峻。
  幸运的是,这一方面似乎并不需要真的多加考虑。
  「对了,你吃饱了吗?」
  「嗯,吃饱了~」
  之后我带着缪莉来到了港镇里。
  这是个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就可以步行横穿的小镇,也没有围墙。站在小镇的尽头,能看到空旷的土地上什么房屋也没有,唯独一条积雪被踩实了的小道能暗示前面还有人的住家。
  小镇主路的一排房屋屋檐下虽挂着各种工匠的店铺招牌,却并非到处都摆满了商品,甚至安静得让人怀疑它们是否还在营业。
  真正开张的,只有少数编网的绳匠铺,以及门前摆着渔叉和柴刀的打铁作坊罢了。也许是因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这两种店铺对岛上人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
  不过,店里的渔网看起来像是修补了好几次的东西,而刀具与其说是用来切割,倒更适合用来捶和砸。恐怕在物资紧张的条件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新搓过做网的绳子,而由于缺乏燃料,金属工具的冶炼也没法满足需求吧。
  圣典有云,夹杂着其他目的的助人行为是伪善,但奥塔姆又让我明白了无所作为的善行对这片群岛毫无意义。
  或许此类行为的确会在信仰中埋下欺瞒的种子,但也可以换一种想法,认为只要在种子萌芽时就予以摘除即可。再怎么说,这也比像如今的教会般僵化要好得多。
  迂腐的祈祷不会对现实产生任何帮助。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在小镇中漫步,我开始觉得这样的安静或许并不是不景气,而只是单纯由于时节的缘故罢了。在商馆时,约瑟夫也曾说过我们不巧是在群岛最清静的时候来访的。
  要说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偶尔和对面走来的人擦肩而过时,他们会看着我,露出非常惊讶的神情。简直像是不相信对面有人走来一样。
  事实上我也确实快要冷得受不了了。现在还是快些返回教会去为好。
  正在我们走上那条沿着死去的河形成的小道时。
  「这里和纽希拉一点也不一样啊。」
  在这宁静的雪地里,人也不由得变得安静。走出食堂以来,这是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哥哥你也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小镇吗?」
  「前往温菲尔王国时,那里还要更热闹一些。而且我去过的地方,大多是冬天也不会下雪的。」
  「还有冬天都不下雪的地方啊。我想象不来。」
  缪莉面朝着海的方向吐出一口白气来。站在外面只要一小会身上就会积一片雪,得早点回到房间去了。
  「总有一天我们会去的。那里连海的颜色都不一样,是非常让人激动的景色。」
  「海的颜色也有不一样的吗?」
  「有些地方,海的颜色不是蓝色,而是一种人从未见过的明亮绿色。」
  「哥哥既然见过,那不应该是人曾经见过的明亮绿色吗?」
  缪莉回过头来,露出淘气的笑容。
  「别耍嘴皮了,我们快点回教会去吧。」
  「嗯。」
  她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一声。
  可很快她又突然站住脚,再次朝海的方向回过头去。
  「怎么了?」
  「我原来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是果然是那样。有船来了。」
  「船? 这种大雪里还有人出海打鱼啊。」
  我朝港口一望,才发现那里静悄悄的,其中的小船几乎都被搬到岸上,船底朝天。或许那些并不是渔船。
  缪莉又加了一句。
  「那种船,我在阿提夫好像见到过。」
  「船的形状还有区别吗?」
  我没多想就说出口的问题,招来了她的白眼。
  「船的形状肯定跟不同的造船工坊有关啊,这是常识嘛!」
  在港口给德堡商会当了一阵子学徒之后,缪莉真的学到了不少奇怪的东西。
  原来如此,我心想。可阿提夫的船到这个港口来也并不稀奇啊。
  「是商船吧。我们不也是坐着那样的船来的吗?」
  「要那么说也对啦……嗯,那个,果然就是。」
  缪莉用手搭在眼睛上遮挡落下的雪花,然后望着海面对我说。
  「真的是商会的船。」
  「德堡商会的?」
  这就有点奇怪了。
  海兰德为我们安排的船不属于德堡商会,因为这个,约瑟夫才没想到我们会来。而之所以没有搭上德堡商会的船,就是因为相当的一段时间内,商会都没有一艘船前往这里。
  但我站在缪莉身旁朝海上望去,却看到了后面还有另外的船只。
  那条船在相当远的地方,只能从海平面上勉强看清,但即便如此,站在这里也能明白它的规模。
  前方的船就像是在逃避其掠食一样。
  这样的大雪天气里竟然有两艘商船来,背后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回过神来,我发现渔夫们也从家中走出,一点点聚集在这个港口里,朝那两艘船望去。
  「到底是什么呢。」
  缪莉静静地说道。
  她的神态,仿佛在山中见到猎物表现出了某种奇怪举动一样。
  「你不冷吗?」
  我问她道。因为不知何时起,缪莉的兜帽和肩膀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花。我伸手去拨,自己身上的雪也扑簌扑簌地落下来。
  但缪莉的视线始终没有转向我,只是一直牢牢地钉在海面上。
  德堡商会模样的船匆忙驶进港口,无视四周目瞪口呆的旁观者,将船板搭在栈桥上。
  从甲板上走下来的,是一个被多重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从远处看,他的轮廓已经变成了球形。
  我停住了给缪莉拍雪的手。
  同时,缪莉猛吸了一口气。
  「我不冷。」
  她的嘴角露出无畏的笑容。
  「但是非常非常激动。」
  从船上下来的人正是约瑟夫,他一面频频望着海上,一面颠着肥胖的身躯朝我们跑来,同时还不时厌烦地拨开扑来的雪花。可虽说径直朝这边跑来,约瑟夫却并不像是注意到了我们。看他几乎不抬起头,恐怕也只是在顺着路跑罢了。
  待他跑近到那粗重的喘气声已经能被我们听到的地方,约瑟夫还是没发现我们。而当他终于抬起头时,肥胖的身躯险些就要撞过来了。
  「噢,噢!?」
  约瑟夫慌忙站稳,露出一副『您为何会在这里?』的表情。
  当然,这也是我的台词。
  「您怎么了?」
  他喘着粗气,张开嘴两次都只发出了咳喘声。把手扶在膝盖上深呼吸了几番,才终于支起身体来。
  「这、这真是神的旨意。我有急事要通知两位。」
  说话时,大片白气从约瑟夫脸前飘散。
  我想到或许是海兰德发生了什么事,心里顿时一阵紧张。
  「阿提夫那边联络了我后,我就搭船争分夺秒地赶来了,为了抢在那艘船前面,实在是费了太大的劲。」
  看来,两艘船同时出现并不是凑巧的。
  「所以,阿提夫方面有什么消息?」
  约瑟夫又难受地干咳了两声,才勉强发出声音来。
  「不知是哪国的高阶圣职者,带着大商人从南方往这里来了。」
  「高阶圣职者? 还有,大商人?」
  我一时没法理解。
  很快,在咳个不停的约瑟夫身后,那艘巨舰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聚集在港口的人们全都指着那艘船,发出不成声音的惊叹。而我也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好……好大……!」
  缪莉惊得连声音都几乎发不出来了。因为眼前的船,几乎像是一座在海上移动的山峰般。
  它的甲板至少有五六层。巨大的船体两侧伸出许多长得惊人的船桨,以与其体量相称,缓慢而有力的节奏划动着海水。看上去就仿佛飞在空中的神之船一样。
   但如果那是神的座驾,恐怕天国的教义就要改头换面了。因为巨舰扬起的风帆上,染着一个我相当熟悉的标志。
  「鲁维克同盟?」
  世界最大,最强的商业同盟,他们主要从事远洋贸易,因此拥有的船舶数量远超其他任何商会。这个组织甚至曾由于特权产生的问题,与一国的君主爆发战争,并取得压倒的胜利。在商人们之间,鲁维克这个名字早已沾染上了不少神话色彩。
  虽说现在德堡商会在北境明显已经崛起,让它的势头减了不少,但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那仅仅是在北境而已。
  出现在奎松港的这艘巨舰,看上去仿佛能够压倒一切。
  「他们不可能只是来做生意的。」
  约瑟夫开口说道。
  「恐怕这艘船配备了极其充分的人员和补给,因为它在途中没有进港停泊过一次。那么大的船身不可能从小岛间穿过,所以他们一定绕了相当远的一个大圈,可即便如此,我们光是勉强追上它就已经费尽全力了。」
  这艘巨大的船光是停泊下来就占据了相当的一片海域。看到船舷上放下小舟后,渔民们也乘船靠近了那片海,大概是去询问来意。
  「啊,看门狗也来了。」
  缪莉指着海面说道。那是海盗们的船。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
  这艘庞然大物仅仅是停泊在港口,就让人有了种不祥的感觉。
  所谓权力,是可以凭肉眼看到的。我第一次理解了这个说法。
  「谁知道……不过,那艘船光是用船桨,就能把海盗船敲沉进海底了吧。毕竟那种大船用来交易的话,如果不载回塞满船舱的金银,是赚不回本钱的。我们是商人,商人绝不会做徒劳的事情。」
  这一点我那位可敬的旅行商人身边时就学到了。那么,值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来此处寻求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要在这片冰封之地,这片一切都将被贫穷深渊吞噬的地方,做什么样的交易?
  「神啊,请守护我们。」
  约瑟夫祈祷完后,又从怀中取出了他的小包。
  「圣母啊,求您加护于我们。」
  大雪仍旧纷纷扬扬。
  鲁维克同盟的纹样翻腾在雪花中,显得无比诡谲。
  
  (第三幕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9-19 18:25 编辑


第四幕
  
  到这个岛上来的外地人,原则上都会住在教会里。
  这一点鲁维克同盟也不例外。
  他们来到这座要塞教会时的场面,浩大得如同君王驾临一般。
  从那艘巨大舰船中走出的,必定就是约瑟夫所带来的情报中提到的那些人了。
  最先头举着教会旗帜的旗手足有四人,他们为其后四名教会骑士踏平了路上的雪。这四名教会骑士担着一架步舆,步舆上则坐着一名威风十足,仿佛国王般的男人。
  他面前遮着一道缝金丝的垂帘,手指上套着金戒指,上面的宝石足有眼球大小。头上又有一顶象征圣座的法冠。尽管我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但想必是座足以担当总教区之名的城市,而他本人也应该是统领整个教省的大主教。
  既然立志投身于圣职者之路,我唯有竭尽所能向他表示敬意。在庭院里低头行礼时,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果然是个精力充沛的壮年男子,浑身散发着与其地位所不相称的年轻。他一定是有什么填补了年龄上的差距,或许,就是那张脸上无法掩饰的野心。
  步舆之后还跟着更多的教会骑士。他们在这一片天寒地冻中身着铁制的甲胄,上面却只披着敷衍程度的斗篷。恐怕雪花很快就要积满他们全身,让他们不久之后全都变成站在十字路口的雪人般模样。这群骑士各个板着脸,但并不是为了显示威严,而是在担心自己会被冻伤。
  「天知道那车上有多少钱。」
  当马车跟着骑士的队列经过我们面前时,身旁的约瑟夫禁不住对我耳语了一句。车辕下的骏马低着头拼死向前才能将沉重的马车拉动,这样的马车总数竟有四台。
  再后方是另一架步舆,它载着一名裹满皮草,仿佛整个人从皮毛堆中钻出头般的男子。丝毫不掩饰可观的财富,这应该就是那位鲁维克同盟的大商人了。他身后也跟着不少随从,以及小心翼翼地抱着羊皮纸束的商会职员们,还有看样子是花钱雇来的佣兵们。
  雷哈在迎接这一队人马时脸上的表情非常僵硬。但不太可能是因为醉酒的尴尬。再怎么样的醉汉,到了这个场面里也一定会清醒得不得了。
  因为,这就仿佛是野兔群中突然出现的狼一般。
  「您现在有何打算呢。商会的命令是您与同伴有可能遭遇危险时,我需要即刻将两位送回安全地带。阿提夫的史蒂芬阁下自不必提,署名上还有另一位名叫海兰德的大人。那是温菲尔王国的贵族吧?」
  约瑟夫在我耳边悄悄说道。同时,雷哈如同走投无路的幼鹿般,作为教会的代表走上前,去欢迎大主教一行。
  这个时期,这种阵仗,浩浩荡荡地出现在这个场所,怎么想都与王国和教皇的战争有关。海兰德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
  她对我的指示是仅仅调查情势,不要插手其他。
  换个说法,不弄清他们的目的,我就不能离开这个岛。
  犹豫了片刻后,我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我们除过寻找适合建立修道院的土地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听我这么说,约瑟夫眨了眨眼,接着浮现出一张困扰的笑脸。
  「这也不奇怪,毕竟是史蒂芬阁下亲自执笔写来了信。我都明白的。」
  他耸了耸肩,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只要有我能协助的,请您尽管开口吧。」
  该不该相信他——思量之后,我得出了肯定的结论。约瑟夫从下船到奔向我们时的慌张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伪装出来的。保险起见,我又朝缪莉这只生活在人世间的狼投去视线,结果她露出把握十足般的笑容,看来缪莉的直觉也表明这样没问题。
  「我想知道他们的目的。」
  我看到约瑟夫露出了那种,生活在贫瘠地带的人们所共通的谨慎眼神。
  他频频窥探着我的视线,而后像是在其中看到了什么般,又慢慢地闭起眼来,将手贴在胸前,摆出行礼的姿势。
  另一边,那位国王般的大主教此时已经走下步舆,夸张地拥抱住了雷哈。助祭则站在接连不断走进教会的宾客前,声嘶力竭,手忙脚乱地安排他们的处所。为这一队人马运载行李的货车,同样多得让人惊讶。
  「看样子,我们要被赶出房间去了。」
  原本正是因为宿舍空荡荡的,我们才能住进平时不可能分配到的单独房间。
  「我在岛上有一位亲戚,您住在那里如何呢。往常虽然要招来非议,但在如今的情况,想必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了。」
  大概岛民们都相信跟从南方来此大肆收购的商人们扯上关系,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不过,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双方之间的实力悬殊。
  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鲁维克同盟,以及与他们一同前来的大主教,是在知道了这些背景的基础上有意夸示着他们的力量。其目的则明显是将温菲尔王国当作假想敌,意图瓦解这个地区。那些堆积成山的钱箱,正是他们露出的肌肉。
  的确,这个地区是很需要金钱。只要有了黄金和白银,许许多多的麻烦也能就此避免。借馈赠来行怀柔之实,这条途径我自己也考虑过。
  可是,有几点却很蹊跷。
  这是一片教会在过去曾数次尝试支配,却都以失败而告终的土地。那么,如此不加遮掩的手段难道不会招致反弹,甚至,引起更恶劣的后果吗?
  例如用这笔庞大的财富武装岛民,整顿船只,那么想要以武力控制整片区域就会变得更难。鲁维克同盟与德堡商会不一样,它的据点在更加遥远的南方地带。因此无论掌握多么巨大的船只,要一直在此保持阻止当地人叛变的力量都极为困难。除非眼前的这队人马就是他们在战争中的监视者,但这样就更不现实了。
  设想群岛居民所能采取的合理行动。以奎松岛为首的海盗们,很可能会首先向鲁维克同盟攫取一笔巨额资金,借机休整之后再对温菲尔王国抛出橄榄枝。再或得到了鲁维克同盟的资金后,又威胁称战时将与之敌对。如此以来则不仅仅能得到一时一次的利益,更可以借着在天平上左右摇摆的地位,持续从双方手中获取资金。奥塔姆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毕竟比起把残疾渔夫的女儿卖给奴隶商,从丰饶的国家或富足的教会手中夺取钱财时,所受的良心苛责绝对要小得多。
  而就连我也能想到的这些,为什么鲁维克同盟,以及大主教却没能发现呢。
  还是说,是那群商人们用花言巧语煽动蒙骗了大主教?
  ——有片贫苦的地方急需钱财,只要借给他们一大笔钱,在与温菲尔的战争中他们就会替教会卖命。接着,商人们再依靠与岛上居民做各种交易的机会,将这笔投资收回来。
  但如此一来问题又回到了先前的叛乱悖论上。在当地人不肯如计划般服从教会时,要承担责任的,就是那群为此而鼓吹的商人们了。
  而约瑟夫又曾对我指出过。
  商人绝不做无利可图的买卖。带来了小山般的金钱,就必定会带回与之价值相当的东西。
  从金额来看,不可能是鱼。
  那么,他们究竟想把什么带回去呢。
  就算这笔资金背后的抵押,是大主教对商人们许下的某些特权承诺,可是以商人而言,凭此就砸下这些钱财也未免太不谨慎了。
  利益的天平并不平衡。
  实在蹊跷。
  「哥哥,你又在想事情?」
  我被缪莉叫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
  入城的仪式已经结束,鲁维克同盟的来访者开始各自前往自己的处所。留在中庭里议论纷纷的,只剩下了搬运工和其他商人们。即便这场从早上一直下到现在的雪势头越来越强,人们似乎也因为这一幕突然的情景而忘记了寒冷。
  「嗯,有件事我始终不太明白……」
  缪莉和约瑟夫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中庭深处传出了声音。
  「教会的宿舍已经全部借出给鲁维克同盟了! 住在宿舍里的客人们,请移步城里! 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新住所的客人,请向我们提出申请! 教会的宿舍已经全部借出给鲁维克同盟了!」
  看来,大主教和鲁维克同盟的大商人,是打算首先把钱财存放在这座教会里。
  而囊中路费无几的旅人,就要被赶到外面的寒风中了。
  「哎呀哎呀,就算是人少的时候,这也有点太招摇了。」
  约瑟夫捋着胡子笑着说。
  「那么,我来向您介绍我的那位亲戚吧。」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史蒂芬阁下可是再三叮嘱,要我们不可少了礼数。」
  我立刻想象到史蒂芬写信时殚精竭虑的模样来。
  良心随即隐隐作痛。
  而后,我们从房间中拿出行李,离开了教会。
  鲁维克同盟和大主教。
  可疑,又散发着火药味的组合。
  
  那座突兀又尖耸的建筑物,走进时总让人有种钻进洞穴的感觉。
  屋里的地面就是踏实了的土地。家具围摆成一圈,环绕着石头砌成,及腰高的暖炉。
  房中还立着一架梯子,可以上到二楼去。但这个小阁楼并没有多少面积。站在地上抬头一望,就能将两面屋顶合拢的地方看个一清二楚。屋顶下,纵横交错的木梁上吊着大量的鱼干和蔬菜,似乎是靠着底下暖炉的烟熏熟的。
  缪莉呆呆地张着嘴,看着这种寒带储存食物的方法,就像看着一群吊在洞穴顶部的蝙蝠般。
  「有意思吧。」
  这道尖细的声音来自一位老婆婆,那张脸上的皱纹深到让人没法判断她究竟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
  约瑟夫的这位亲戚家里,只有这位老婆婆和她的儿媳。老婆婆的儿子和孙子据说一起去阿提夫做工了。
  「要是仰着面睡,好像会做一大堆关于食物的梦呢。」
  「嘿、嘿、嘿」
  睡在羊毛床铺上时,缪莉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则就借宿一事向这家人表达了谢意,同时将一些银币交给妇人。这位在丈夫和儿子出门期间留守家中的妇人,不论是身段还是手臂都比我粗了一圈,恐怕信仰心也是如此笃厚。尽管我还不是圣职者,可她表现出了让我都有些不知所措的诚惶诚恐模样,眼见这样的情景,心里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打完招呼,约瑟夫便急匆匆地出门去参加镇上的集会了。这座岛上日常的各种事情似乎还是由长老们,而非奥塔姆来决定的。约瑟夫说他们应该在开会讨论对策,并表示愿意为我去收集信息。城中突然出现了那样的一艘巨舰,奎松居民眼下一定相当慌乱。
  另一边,家里的两位女性则鼓足了劲,准备招待我们这两个来访的客人。连那位老婆婆都挽起了袖子,开始张罗起晚饭来。
  我和缪莉无所事事地在暖炉前坐了一阵子,终于再没法悠哉悠哉地看着炉中燃烧的泥炭,决定到街上去。
  眼下里日落还有些时间,但因为厚重云层遮蔽的缘故,外面已经有了几分夜色的模样。空气中的阴郁颜色,仿佛让我回到了跛脚渔夫住的那个小小海滩上。
  我们绕到后院,看到了一个小杂货间,于是躲到下面,望着不断飘落的雪花。
  「哥哥,在外面待太久会感冒的啦。」
   缪莉用鹿皮手套捂着脸,追上我后开始发起牢骚来。
  「我很不安。」
  「……」
  她站在我身边,无言地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像是在说『又来了?』一样。
  「你也看到那些钱了。他们一定是要摆出岛民们根本无法拒绝的条件。」
  「那不好吗? 岛上的人,就是很缺钱呀。」
  正是如此。同时,正因如此。
  「我并不觉得他们的动机出自完全的善意。」
  「嗯,那个像国王一样坐在轿子上的人,怎么看都像是坏蛋。」
  缪莉咯咯地笑了起来。
  「而且,如果不查清他们提出的是怎样的条件,我就无法完成海兰德殿下的任务。假设事态继续按那些人的计划发展下去,我就必须尽快把这一切准确地报告给她才行。」
  「我觉得那些怎么都好啦。」
  缪莉蹲下身子,捧起地上的雪,又用两手攥紧。
  「那,要怎么办? 要不要我趴在墙上去偷听?」
  她把捏好的雪球扔出去,又把手套上的碎雪拍净,将手举在头上,手指一弯一弯的。
  看起来是在模仿小兔子,但缪莉是吃兔子的狼。
  「他们包下整栋宿舍,一定也是为了同时清理闲杂人物。这样以来,要偷听恐怕也只能趴在那道环绕着教会的石壁上偷听了。你的耳朵再怎么好,也不可能听到建筑物里的说话声吧?」
  「那,变成狼偷偷钻进去呢。晚上还下着雪的话,我觉得应该是不容易露馅的。」
  缪莉的皮毛是一种灰色中参杂着银粉般的颜色。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就算是格外老练的猎人大概也很难发现。
  「如果你肯那么做的话……的确……。不,可是。」
  但缪莉似乎并不能像她的母亲般轻而易举地变成狼。何况我不久前才知道,她本人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对身体内的狼之血毫不在意。
  可以的话我不想勉强她。
  结果,她忽然把手背到身后,两步,三步,走上前去。
  「对哦。变成狼很难,而且我又可能遇到危险。」
  缪莉开心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又把脸转向侧面。于是我看到了她那被冷风冻得微红的脸蛋。
  「但是,应该也有什么方法能给我勇气的。」
  装模作样的语气,还有那得意的眼神。我不禁后退了两步,她竟然又穷追不舍似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什么事都有其相应的代价。可缪莉的心思归结到底,只能说是在以我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取乐。何况,这种行为本来是绝不能用在这种目的上的。
  「……的确危险,还是想想别的对策吧。」
  「哎? 讨厌啦,哥哥~!」
  她表现出一副发自心底的失望模样。
  「再说,就算可能性只有万中之一,若是小小的岛上被人看到了狼的身影,一定会惹出大麻烦来。」
  「唔~……」
  缪莉嘟着嘴,踢散开脚边的雪。
  如果条件允许,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从约瑟夫的途径得到情报。
  这个念头刚浮现在脑海中,缪莉突然抬起了头,就像在雪地中听到猎物的足声般,一下子挺直脊背。
  「怎么了?」
  「有脚步声。」
  「脚步声?」
  她轻轻提了提风帽,帽子下的兽耳正一抖一抖。
  「有好多人走在一起。大概,是在往教会走。在大路那边。」
  「镇上的人去教会……也就是说,交易已经开始了吧。」
  时间即金钱,这是商人们的信条,更何况眼下还是与温菲尔王国争分夺秒的形势。
  缪莉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又把耳朵盖回风帽下面。不久后我也听到了有人踏雪而行的声音,但只有一个人。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一直延续到房子前面,接着又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是那个圆滚滚叔叔。」
  「……是约瑟夫先生,才对。」
  赫萝也很少直接称呼别人的名字,她们在这种奇怪的地方真是一模一样。
  我们也来到屋前,推开门走进去。约瑟夫此时正在和准备晚饭的两人交谈着。
  「话是那么说,姨妈,可这是港口开会决定的事情啊。」
  「咳、咳。再穷也得招呼好客人,这是奎松的规矩。把客人晾在一边,你死去的姨夫可要气得从海里爬上来喽。」
  在这争论中,那位妇人首先发现了我们,然后叫住了老婆婆和约瑟夫。
  「噢,柯尔先生。」
  「请问怎么了?」
  「这个嘛……」
  约瑟夫带着为难的神色开了口。
  「大主教接下来要开宴会招待岛上的要人,但是人手不足。所以,就急匆匆地到处召集镇上的女人……」
  教会尽管允许女性借宿,但住在里面有种种约束和规矩,何况再如何好事的人,恐怕也少有跟着男人来到这边鄙之地的。我正想到这里,突然察觉到一旁的视线。转头一看,缪莉正两眼发光地望着自己。如果我还不知道这个爱冒险的少女心里想着什么,就不配当她的哥哥了。
  「不成,不成。老婆子我要在家里招待客人。何况,还是侍奉神的客人。把人家晾在一边也没法对黑圣母大人交代。」
  老婆婆拿着细长的胡萝卜,丝毫不肯让步。
  妇人一副难以决定帮哪边说话的犹豫模样,约瑟夫也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在这三张面孔前,缪莉悄悄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角。
  『哥哥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她肯定是这个意思。
  而我也觉得这确实可能是个解决方法。何况缪莉心里的这个主意,再怎么说也比变成狼潜入教会要安全得多。
  心中的犹豫,到头来不过一瞬间罢了。
  「我想,稍微和您商量一下。」
  「哎呀。」
  我对发愣的约瑟夫接着开口道。
  「可能的话,我想尽早知道他们的目的,然后返回阿提夫。」
  说着,我又把缪莉轻轻推到身前。
  善解人意的约瑟夫很快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么……这一来,我们家出四个人。姨妈,现在您没意见了吧?」
  「啥呀?」
  老婆婆还是一脸讶异的神色。于是约瑟夫对她解释道。
  「大家都到教会去,这样,家里也就没有要招待的客人了。」
  「唔~? 什么啊,原来是要住到教会里去。」
  老婆婆对我露出了满脸遗憾的神色。不过,四个人?
  教会需要的人手只限于女性。老婆婆,妇人,缪莉……数到这里,我才终于意识到约瑟夫在说什么。
  「不,那个。」
  「我觉得这样很好哦。」
  这句话出自缪莉之口。我往身旁一看,她立马对我露出了丝毫不加掩饰的恶作剧笑容。
  这个势头可不妙。我拼命试图扭转局势。
  「雷哈先生和守门的士兵都认得我,再怎么化妆,还是一眼就要被怀疑上的。」
  约瑟夫听到我的话,抖着肩膀笑了起来。看起来他刚才只是在捉弄我。
  「您真的吓坏我了。」
  见我猛地松懈下肩头,他才接着说了下去。
  「柯尔先生和我一同去船上吧。情况再有变化就可以即刻出发,何况船上还有好酒。」
  「承蒙您一片心意了。」
  约瑟夫点了点头,对老婆婆和妇人又交待了两句,然后出门了。
  缪莉露骨地长吁出一口气。
  「就差一点点了。」
  「请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可是,我很想再有个姐姐啊。」
  再跟她争辩就太幼稚了,我只好叹了口气。结果缪莉歪着脑袋笑了起来。
  「那我去给小姑娘准备衣服吧。这副模样,看着也不像岛上的孩子。」
  妇人苦笑着说。
  老婆婆则在一旁收拾好锅和铁板之类的炊具,又把它们用粗绳子捆起来。尽管身段瘦小又驼背,但动作却非常麻利,不见一丝迟缓。想必年轻时也是能顶起半边天来的好手。
  「好~」
  缪莉乖巧地答了一句,接着朝放行李的地方走去。人小鬼大的她,应该能在为宴会服务的同时凑近大主教身边,将他们的对话清楚地记下来。而就算被雷哈怀疑,也可以用来帮忙这个借口搪塞过去。
  「来看看,衣服合不合你的身子呀。」
  妇人在屋子角落的行李堆中翻了许久,最后才找出一个包裹。她一边解开包裹,一边对缪莉说道。而缪莉似乎也对这个包裹里的衣服充满期待。堆放了很长时间的包裹上满是灰尘,呛得妇人咳嗽了几声,引得缪莉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在暖炉旁一边烤火一边看着她们俩,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细细一想,是这个家的人口组成。
  老婆婆,她的儿子,儿媳妇,以及他们的儿子。男的去了阿提夫做工,只留下两个女人。那么,为什么这里会有给女孩子穿的衣服呢。
  包裹里是一件朴素又保暖的衣服。在缪莉的身上一比,大小合适极了。衣服的模样也很孩子气,不像是那位妇人或是老婆婆穿的。
  缪莉迫不及待地换好了衣服。妇人看着她,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同时却又轻轻抹了抹眼角。
  「明明连念想都断了,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来。」
  她小声念叨了一句,接着叹出一口气。我立刻明白过来,衣服的主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大概缪莉也是一样,前一刻的开心表情从她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生了病吗?」
  「怎么会。那孩子打小就身体结实,又勤快。大冬天掉到海里,她还是笑嘻嘻的。」
  「哎,衣服的大小跟我一样,连这些地方也跟我一样呢。」
  「哎呀哎呀。」
  缪莉的话让妇人有些吃惊,但她很快又露出欣慰的笑容。
  「袖子是不是有点长了。长短倒正合适。我真没想到啊,还能看到这件衣服穿出来的模样。」
  「袖子也刚刚好。对不对,哥哥?」
  缪莉转了一圈,让裙子翻飞起来。尽管是件草木汁液做染料,颜色淡薄又平凡无奇的女童装,但那种质朴感却和她很相称。我甚至开始觉得缪莉要是平时穿着这样的衣服,个性或许就会变得更稳重一些。
  「确实是的。」
  我点头同意,但妇人看上去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拿出针线,麻利地折好袖口缝了起来。或许她单纯只是想要多关照缪莉罢了。
  「那孩子不在……有五年了吧。真快啊。」
  妇人缝衣服时,缪莉一直很安静。老婆婆收拾好炊具,早就出门去教会了。
  啪嚓,啪嚓。屋里只有木柴燃烧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响。
  「正好,就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妇人拉直袖子,估量缪莉伸直手臂的长度。看起来是刚刚好。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拿起另一边的袖子来。
  「太突然了。那天我们也是像这样吃完饭,然后就准备去睡觉。」
  另一边的袖子缝完,同样刚刚好。缪莉没有说谢谢,只是一直注视着眼前的妇人。
  妇人带着微笑讲述着自己的回忆,擦着眼角的泪水。而缪莉则在她吸鼻子时,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好像这样做是理所当然一般。妇人显得相当惊讶,一面道谢,一面也将自己的手盖在缪莉手上。
  她的女儿遭遇了什么,再明显不过。
  这种事情已经屡见不鲜,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现在,她大概也正在什么地方努力做活吧。要是那样,我觉得就足够了。」
  被当作奴隶卖掉。
  就在妇人像是被悲痛压弯了身体时,我也像是中了一箭般,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对啊,为什么自己先前没有意识到呢。
  这片群岛,不正有着足以使大商会携带巨额资金前来收购的商品吗。
  而且这笔既能解决群岛的问题,又能解决大商人的问题。
  普通的商品在交易完成的那一刻就跟原主没有关系了,但奴隶不一样。
  即便被卖到天涯海角,家人仍会挂念着他们的安危,为他们祈祷。
  对鲁维克同盟来说,买下这些奴隶就等同于获得了要挟群岛居民的人质。因为岛民们很清楚,倘若惹火了这个买家,自己被卖走的同伴们是不会受到善待的。
  对商人们来说,这些勤劳的人完全具备花费大堆黄金购买的价值。
  那么,大主教的位置又在哪里?
  我的嘴里一阵苦涩,感觉像是要呕吐出一堆酸液来。
  他们大概也从奥塔姆口中了解到这片岛屿的居民们都是信仰忠厚之人。所以为了在这次大量收购奴隶以充作人质的交易中不受阻碍,大主教要来给这些人做背书。
  商人们得到了商品,岛民们得到了金钱,大主教得到了卖命的人。
  一石三鸟。我不知是谁想出了这样的计策,但他一定有恶魔般的智谋。
  让我不住作呕的是,这条计策里没有慈悲,没有同情,只有弱肉强食的理论。只有支配者以为金钱就能堵住人民呼声的傲慢。
  本应成为心灵安宁归处的教会,已经堕落得无药可救。
  只要看看大主教坐在步舆上的模样就能意识到这点。那副统治者的模样。
  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所欲为。
  这不只是为了温菲尔王国。
  因为那有悖比教会的信条更根本的东西——人的良知。
  「如果她是住在远处的镇子里,我遇到之后就把您的话告诉她。」
  听到缪莉这么说,那位妇人抹着眼泪说了好几声谢谢。
  但是被卖作奴隶和出门远游并不一样。这个家的不幸,那位海边渔夫的不幸,这些不断反复上演的不幸,不论是怎样的辞藻都不可能将它们正当化。
  那么,我该怎么做?
  头脑里首先浮现出的是奥塔姆。如果说有什么现实的方法能制止这可憎的计划,那么首先要说服一统群岛信仰的奥塔姆。
  就在这时,约瑟夫回来了。
  「噢噢,好冷。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那位妇人一看到约瑟夫,立刻害羞起来。她慌忙松开了抱着缪莉的双臂,换上一脸笑容来掩盖。
  「哎呀,我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
  「我觉得您还很年轻哦。」
  约瑟夫一脸不解,不知道这很快便相熟起来的两人究竟在说什么。
  我走近他,对他开口问道。
  「约瑟夫先生,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哎? 哦,啊,是什么?」
  「之前您提到,需要船的话也可以马上派出。」
  他那张络腮胡子的面孔上浮现出紧张的神色来。
  「的确是可以,但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想去见奥塔姆先生。」
  我必须让他拒绝大主教等人开出的条件。因为这个计划对温菲尔王国来说无异于一记痛击,了解到这一点的王国政府应该会为群岛提供某种援助,至少那会比大笔奴隶交易要人道得多。有了这个替代方案,奥塔姆一定会考虑我说的话。
  我想起了在那藏青的海滩上,奥塔姆露出的那种孤独眼神。他本应是在寻求救赎,却像是转瞬之间走上了破灭的道路。
  当大主教一行人的巨舰载着满船奴隶离开后,除了不幸以外,这篇群岛上究竟还能留下什么呢。
  「我有我的使命,有必须向奥塔姆先生当面陈述的事情。」
  「这……啊,我不该问。毕竟您是史蒂芬阁下亲笔背书的客人。但是,现在没有必要派船去了。」
  「啊?」
  「奥塔姆先生已经在教会里了。大主教阁下一行,在到港口之前可能就先去过修道院了。」
  我顿时觉得膝盖一软。他们的准备太周密了。
  但是,眼下结论并非已经尘埃落定。
  而且我还有别的手段。
  「我知道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视线投向房屋的角落。
  「缪莉,」
  被妇人把银发编成了三股辫的顽皮少女,像小狗一样地盯着我。
  「我有事要拜托你。」
  
  我们在前往教会的途中遇到了其他背着炊具和食材的女性。似乎这些人的工作不仅仅限于烹调,还包括了用教会的钱去购买食材。走在路上,她们兴奋的交谈声不时会传入耳中。
  女人们穿行在纷飞的大雪中,没有光亮,不看脚下,却依旧迈着轻快的步伐。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朝教会的方向望去,能看到一个朦胧的亮点。大概是中庭的灶火和灯火。
  「真的没问题吗?」
  我尽可能压低声音,朝缪莉问道。结果她背着那把用布包着,仿佛柴刀一样的刀具,对我露出恶作剧般的笑脸。
  「没事的啦。不是有好几个人,个子跟哥哥一般高的吗?」
  她说得对。走在周围的这些女人各个身材粗壮,力气恐怕比我还大。
  「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遗憾呀。」
  「遗憾什么?」
  缪莉拨了拨风帽上的积雪,对我接着说。
  「难得当了一次姐姐,应该多笑笑才好。」
  
  「……」
  约瑟夫的玩笑话变成了现实,而缪莉则露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这让我不由得感到手足无措。不过,或许这也是缪莉对我的一种关心。
  有关自己猜测的大主教等人的目的,以及之后的打算,我只告诉了缪莉。虽然对我的百般拘泥感到惊讶,但缪莉最后还是拿起了梳子,笑着答应了。
  就算露馅了,哥哥你只要一叫我的名字,我就会跑过来。她对我说。
  「只要计划顺利,之后我可以让你看个够。」
  「真的? 那,打扮成这样,在阿提夫陪我过一整天也可以?」
  我的头发被解开,仔细地梳了一遍,又涂了缪莉从纽希拉带来的护发油。粗糙的皮肤也扑上了贝壳和锌混合成的白粉。
  穿好那位妇人借给的衣服,接着又戴上了手套和头巾。
  「我会考虑的。」
  我露出一脸苦笑,缪莉也跟着笑了起来。
  教会里的热闹模样像在举办一场祭典。或者说,像是从城里逃到乡下躲避战乱的人们组建起的避难所。
  经过大门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检查,但守门的士兵果然一眼就发现了我。
  陪我们一起来的妇人立刻走上前去,在士兵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原本就欠了妇人的什么人情,很快这个士兵就闭住嘴让开了道路。这座城镇果然很小。
  我走过士兵面前时,朝他低了低头表示谢意。
  但缪莉却翻弄着裙子,朝士兵嘿嘿嘿地笑起来。
  「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样,就是能派上什么用场吧?」
  守门的士兵苦笑着耸了耸肩。
  穿过大门,首先看到的是中庭里巨大的篝火堆,火光照得四周比白天还亮。教会的食堂好像已经无法满足需要,人们把许多锅搬出来,直接在露天下烧煮食物。鲁维克同盟还周到地准备了大量用作燃料的木柴,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味道让人心情舒畅。
  「请把做好的菜全都端到这里来!」
  助祭们走在煮着菜的铁锅、烧热的铁板之间,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不过他们的动作看上去相当利落,大概这样忙乱又热闹的场面,他们在这片群岛迎来丰渔期时就已经历过了。
  四周的女性好像都彼此相识,不过教会就像是奎松岛上的国中之国一样,我们两个陌生的面孔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你看,我就说不会露馅吧。」
  我冲一脸得意的缪莉耸了耸肩,将背着的东西放下来。
  下面,我必须要找到奥塔姆才行。而这中庭里只有埋头做菜的女人们,以及在漫长航程中没吃过几顿热饭的男人们。
  在这里闲晃是不会引起怀疑,不过走进建筑物后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或许我需要什么小道具。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我发现缪莉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我慌张地四处观望,脊背却突然被戳了一下。
  「姐姐。」
  是缪莉。她正拿着一个笸箩。让我吃惊的是,笸箩上竟然是两只煮得通红,还冒着热气的大虾。
  「你把这个拿去,说是给那个大胡子吃的不就行了吗?」
  缪莉平时就喜欢恶作剧,在骗人的技巧方面甚至超过了她的母亲,人称贤狼的赫萝。
  我正准备接过笸箩朝楼里走去,缪莉却又跟了过来。
  「姐姐,你打算用那么低的嗓音去跟人问路吗?」
  说这话时,她的一只眼睛调皮地眨了一下。
  「最热闹的应该是那边的那栋房子。」
  缪莉一边走,一边指着我们第一次遇见雷哈的那栋楼。那里有大厅和暖炉,正合适举办宴会。
  雷哈大概又能喝个痛快了,这个念头突然在脑海里冒出来。不过想像一下他知道了大主教的目的后会露出的苦恼表情,我自己的胸口也开始阵阵作痛。建筑物入口处有一个年轻的教会骑士,他叉开双脚站着,身子却不住地发抖。看来权贵们的宴会场果然就是这里了。缪莉一下子跑出去,对这个用贪婪眼神望着中庭的骑士开口说。
  「打扰了,我们是来送虾的,这是村里最好的虾。」
  「虾? 哎呀,看着真不小。」
  「奥塔姆大人一直照顾我们村,这虾是要送给他吃的。大人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奥塔姆……抱歉,那是谁啊。」
  「是个满脸胡须的修道士先生。」
  「噢,那个人去圣堂了。好像是因为受不了烤肉的味道。我看他像是一直坚持着严格的修行,不过虾的话他应该会接受吧。」
  也就是说,宴会还没有正式开始。
  那就要快点到圣堂去了。我正要转身,却被这个骑士叫住了。
  「等等。」
  冷冰冰的一声。紧接着就是拔剑声。
  我背对着骑士,和缪莉交换了一回眼神。
  是暴露了吗。
  但缪莉在这种关头的反应比我机敏得多。她一下子回过头,对骑士说。
  「请问怎么了?」
  「那边的女人。」
  骑士无视了缪莉,直视着我。
  一瞬间,我看到缪莉咬紧下嘴唇,手朝胸口的袋子摸去。
  既然是男扮女装潜入了教会,那么一旦被认为是探子,不论是什么借口就都不管用了。
  这里是得不到任何援助的,被极寒大海包围的岛。
  就在缪莉已经把袋子拉出来的时候。
  「没事的。」
  『啊?』我险些就要对她问出口,终于还是装作咳嗽掩盖了过去。
  「我姐姐得了感冒发不出声音来,怎么了吗?」
  「唔,这样啊,呃,那……」
  骑士看看周围,露出一副尴尬的面孔开了口。
  「能不能也分我一点,只要虾腿就行了。」
  堂堂教会骑士竟然会向我们讨要食物。
  不过,恐怕他是真的抵抗不住寒冷和饥饿了吧。
  缪莉瞅了我一眼,接着从笸箩里拿出了一整条虾,交给那个骑士。
  「神说,要懂得分享。」
  平时缪莉总是一副对讲道漠不关心的模样,没想到她真的记住了。
  「我们先走了,不然虾就要凉掉了。」
  缪莉推着我的背部朝前走。骑士反复打量着手里的虾和我们,第一次露出了柔和的表情。沉溺于奢侈,醉心于强权理论的,仅仅是他们的主子而已。这些人本身则和大众一样朴素,一样忍耐着贫穷。
  挫败大主教等人的阴谋,也能为他们带来希望。
  我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接着看到骑士朝我们挥了挥手,自己便不由得带着开心又羞涩的神情也冲他挥手告别。
  直到被缪莉打趣,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真的变成了姐姐呢。」
  我想反驳,但越想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得保持沉默。
  圣堂在图书馆旁边,正对着那个挂满鱼干的小果园。
  在这难得能够纵酒欢歌的时候,没有人会特意来到这座禁欲与沉默的城寨中。
  我们推开门,发现里面的空气比外面更冷。
  「……他在那里。」
  缪莉吸了吸鼻子,又抖了抖她的耳朵,然后用像雪花落在地面上一样轻的声音说道。我沉默地点了点头走近建筑内,接着转身关上门。片刻之后,眼睛花费片刻习惯了这里的黑暗之后,我看到了建筑物内部模糊的轮廓。
  穿过回廊,走下小小的台阶,眼前是一道打开的门。门后一条笔直的走道通向祭坛,许多长椅面向祭坛摆在走道两旁。
  他就在走道末端。
  像黑色野兽般蹲伏着的,奥塔姆。
  「这里是祈祷的地方。」
  他的声音明明应该并不大,却清晰得像是从耳畔响起。
  我把盛着虾的笸箩交给缪莉,自己走上前去。
  「奥塔姆先生。」
  奥塔姆一动不动,但他似乎很快察觉到是我们,也意识到了我们的来意。于是我站在走道中间,开口说道。
  「我有话对您说。」
  「我说过了,这里是祈祷的地方。」
  「抱歉,我有事要拜托您。」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不过伸直了蜷缩起来的脊背。
  「如果是我的误判,那么我愿意受到嘲笑和责备。但是,如果我的想法不幸说中了现实,奥塔姆先生,作为神的仆人,有些话我就必须要对您说了。」
  奥塔姆的影子似乎膨胀了数倍。不知那是因为被我打断了祈祷之后的怒意,还是一声长叹的前奏。
  无论如何,他回过头来,直视着我。
  「那位大主教和大商人,是来这里收购奴隶的。我说的对吗?」
  圣堂的天花板似乎开了窗户,而且还是带玻璃的窗户。
  积雪反射出的光亮,从那里微微地洒进室内。
  「我本以为你们只是愚蠢的探子。」
  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但这并不让我感到多少兴奋,只是确定了一件事,这世间盘踞在权力宝座上的,是一群跋扈而放荡的人。
  「那么,奥塔姆先生您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才是。」
  我探出身体,祈祷着自己的声音能传入他耳中。
  但是奥塔姆的脸上甚至连一根胡须都不动。他就像是被修道士的沉默守则禁锢着一样,一语不发。我明白,奥塔姆早就知道了大主教等人的计划,而且已经作出了决定。
  他分明知道这个选择代表着毁灭,但那不曾显露任何感情的双眼,却让我联想到一只绝望的山羊。
  「神能理解我们的语言吗?」
  我得到了这样的一句回答。说出这句话的人信仰越真挚,这句话就越刺得我胸口生疼。
  我深呼吸一口气,开口回答道。
  「既然我们生在人世,以人的语言想必是足够的。」
  「呵。」
  能称之为感情的东西第一次出现在那双眼睛里。
  这带给了我勇气,我于是紧紧攥起拳头来。
  「教会只能紧抱着腐朽的权力,但请您不要握住他们肮脏的手。只要让温菲尔王国知道这片群岛上的困境,他们一定会给予某些援助的。」
  我没有作出如此承诺的权利,也无法保证这个承诺实现。
  但是,至少我相信海兰德。相信神的教诲还留在世间。也希望奥塔姆能相信这些。
  「然后又如何。」
  这是他的回应。
  「区别不过是从哪里获得施舍而已。」
  奥塔姆慢慢迈出一步,如同被黑暗胁迫着一样。
  「我只相信黑圣母的加护。」
  这个为了群岛选择牺牲自己的非人之人。
  如果奥塔姆癫狂的信仰是根植于此,那么牺牲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没有理由拒绝眼前鲁维克同盟提出的条件,以及他们提供的巨额资金。
  首先抓住实实在在的东西,对贫瘠地带的居民而言这是铁则。哪怕这个实在物是一块烙铁,他们也会伸手抓住。即便要灼伤手掌,烧焦血肉,他们还是会淡然地抓住。
  「祈祷吧。」
  奥塔姆低声说完,便从我身旁穿过,离开了圣堂。我不能去追他,甚至连转头都做不到,只能面对着陈设奢华的祭坛一动不动。
  神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不从那里现身。即便死死盯着那面显眼地占据了祭坛上方,在积雪反射下甚是光亮的教会纹章旗,回答我的也只有沉默。
  我转身要跑出去,但没能迈开脚,因为缪莉正拿着那个笸箩站在通路正中。
  「哥哥,说好的。」
  她的眼神中透着责备。我总是认真又带着毫无防备的善意,一旦离开温泉乡那样梦境般的土地,就会立马被现实的利爪撕碎。
  缪莉的话或许是对的。
  可是,她的话就是绝对正确的吗? 奥塔姆也好,缪莉也好,他们用冰冷到底的心来面对冰冷到底的现实,这是正确的吗? 冷淡地,甚至冷酷地耸耸肩说「这就是现实」,这样真的是正确的吗?
  数以十计的无辜者,就是在这样的智慧下被卖作了奴隶。
  突然有一股猛烈的怒意在我胸中涌起。
  既然如此,我也有可以做的事情。
  只要向所有人展示出这一点,不就行了?
  「缪莉,我要借用你的力量。」
  「哎?」
  她困惑地问了我一句。而我则大步走近站在通路正中的她,抓住她娇柔的双肩。
  「哥哥,怎么了? 疼,好疼啊——」
  缪莉挣扎着想要逃开时,手丢开了笸箩,让那昂贵的虾直接落在地上。
  太可惜了。有一瞬间缪莉大概是产生了这样的念头,目光转向地面。那个瞬间,她的脸颊正对着我。
  想让缪莉为我实现目的,只要这样就好。我知道她想要什么。一扫前耻的渴望超过了一切,甚至能扭曲自己的信念。当我的嘴唇离开她的脸颊时,就是这样一副心境。
  「缪莉,你变成狼闯入宴会,装作是黑圣母的使者,把他们的交易——」
  说到这里。
  我才意识到缪莉那双盯着地面的眼睛里掉下泪滴,溅碎时发出的声响。
  「……」
  她没有说话。带着赤红的琥珀色视线带着愤怒和轻蔑,钉在我身上。
  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我伤害了缪莉。
  刺出了一个深深的伤口。
  「缪、缪莉……我……」
  「别碰我!」
  
  她的声音像是被撕碎了一样,让我停住了手。接着缪莉的视线又回到地上,盯着那只已经变得冰凉,腿脚折断的虾。仿佛死在那里的是自己长久以来所珍惜的什么。
  「哥哥一直都对我这么温柔,是因为想要利用我?」
  我呆站着,而缪莉则露出了尖牙利爪。
  「不是的吧,我知道的。」
  她的声音听上去还是一样温柔,脸上却带着某种扭曲的微笑。缪莉就这样蹲下去,捡起那只虾,放回笸箩里。
  片刻之前还盛在笸箩上的,精致美味的佳肴,如今却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骸。
  缪莉站起身,直勾勾地盯着笸箩。
  然后,像是断掉了某根线般,
  「哥哥对我这样的累赘还是很温柔,不管我怎么撒娇都很温柔。可是,哥哥你根本不可能这样对一个人。」
  缪莉抬起了脸,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愤怒。
  「但是,我希望哥哥能威风又帅气,心里还有一点希望。虽然哥哥总是没心眼,也不注意周围,但是这样的认真也是一种有点。我觉得哥哥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融入这片岛,也在前进。就算之后还要继续跟着那个金发做事,我也打算好好帮忙,和哥哥一起努力的。可是」
  她啜泣着,频频用手抹着眼睛。那个没有哥哥照顾,就连嘴边的面包屑都擦不干净的少女,已经不在了。
  「哥哥总是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一个劲朝眼前冲。结果到了最后……变成这样,变成这样……」
  只要接吻就能让她为自己出力,这样的想法是与大主教等人别无二致的傲慢。是没有包含任何爱意,任何感同身受,仅仅凭自己的意志决定一切的行为。
  缪莉又啜泣了一回,接着说。
  「我要回去了。对不起,我打扰了哥哥的旅行。」
  她转身离开,让我连发声挽留的机会也没有。可即便有机会,自己又打算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更可悲的是,自己内心中的某个角落居然还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冷静地,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并试图接受。或者,我是要借助这种虚伪的智慧,打算在这莫大的罪恶面前连自己也一并蒙蔽?
  我不清楚。唯一知道的一点,是自己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那是缪莉;也是心中认为在神的教诲下诚实生活的唯有自己,这样的一种热意。
  纵然她对我的爱慕只是出于年幼的冲动,可我却对这样幼小的少女做出了如此行为。真理与信仰已经在我的头脑中荡然无存。
  我把视线从缪莉身影消失的黑暗处移开,回头看着一语不发的教会旗帜。以往无论在怎样的困境中都能给予自己以求生力量的教徽,此刻却像是在刻意对比着我的渺小。
  从世上消失。有生以来这个念头第一次出现在脑海中。
  之后大门立刻响起吱呀的声音。是缪莉出去了吗,还是说她出去之后,又回来了? 我借着妄想企图片刻缓和自己的痛苦,却只看到数名男性涌入。他们身穿甲胄,有几人还手持盾牌。
  圣堂之中不可拔出武器。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花费我多长时间。
  「温菲尔的鼠辈就是你?」
  骑士们之中,走出了那个坐在步舆上,仿佛从皮毛堆中钻出脑袋般的商人。
  他打了个手势,我立刻被一群手持盾牌的骑士包围住。我没有抵抗,因为这样没有意义,也因为看到了人墙背后,被另一名骑士架住的缪莉。
  告密者恐怕是奥塔姆,但我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
  「只要顺从就不会受到伤害。我们希望和平地解决问题。」
  自己不像缪莉那样继承了狼之血,就算挺身反抗也只是徒劳。我甚至开始想,如果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去就能换得缪莉平安回到纽希拉,那这样的机会也不错。
  跪下之后,那名商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你愿意合作。这段时间只要你能在这里老实待着,过后就会被释放。毕竟不管怎样,交易的内容总会被那群渔夫泄露出去。留你们一条活路反而能显示我们宽宏大量。」
  我又被骑士拉着站了起来。
  商人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发出冷笑。
  「这些温菲尔人还真会耍花招。带走。」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圣堂。
  缪莉始终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打算从胸前掏出袋子。
  如果能被安全释放,那就够了。
  缪莉会回到纽希拉。以后她或许还会独自离开村子旅行。
  可我呢?
  在接下来的生命中,我应该相信什么?
  雪越来越大了。
  暴风雪要来了。有个骑士低声说道。
  
  他们果真遵守约定,没有施行暴力,只是将我们和大量毛毯以及饮用水一并锁进了圣堂的宝物库中。这里没有窗户,漆黑一片。当锁门的骑士离开之后,房间里就完全被寂静占据了。
  约瑟夫察觉到事态有变,恐怕也是在明天早上了。我们没有回去,他应该会意识到是教会里发生了什么。不过即便如此,约瑟夫也没有救我们脱离这里的能力,甚至要找来一艘船或许也很难。
  大主教和奥塔姆会在这段时间内谈妥他们的交易,从各处找来岛上的居民,把他们塞进奴隶船里。而群岛则会得到黄金,得到一时的安宁。
  但是,藉由这种方式得到的安宁,究竟算什么呢。
  难道这就能让奥塔姆满足了吗?难道,这也是信仰的一种形式?
  想到这些,我在心中嘲笑自己。不论为这些考虑多少,自己的行动终归不过是扮家家的游戏罢了。
  应该和我在一起的缪莉仿佛融入了黑暗中一样,察觉不到存在。
  这也是某种梦境,而我或许正沉浸在梦境深处。我猜测道。
  但是,这种猜测仍旧不过是自怜自艾。我只是希望让自己对缪莉的伤害,以及自己的懦弱一起消失罢了。就像我希望着睁开眼睛,看到缪莉正坐在床边梳头发一样。
  眼下我最应该做的,就是在这片黑暗中寻找缪莉的身影。
  因为如果不这样,自己可能就再也见不到缪莉了。我有这种感觉。
  「……」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圣典里写着那么多神的教导,我却无法从中找出一条有益的建议。
  心中的愧疚几乎要吞没自己。我想趁着黑暗肆无忌惮地哭出来,可却连泪水都流不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脚步声。不是金属,而是柔软皮革做成的靴子。那声音听上去疑虑重重,心神不定。几次中断,还有一次似乎是要折返回去。但脚步声最终还是来到了宝物库的门前,紧接着,钥匙插入了锁孔。
  「您没事吧。」
  是雷哈。
  「我从骑士们口中听说有温菲尔的人被抓住了,心里就猜到可能是这样。」
  雷哈频频注意着圣堂的入口,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两位是出于什么理由为温菲尔王国工作的。但是,如果两位可怜我这个老祭司,就请听听我的请求吧。」
  我一瞬间感到混乱极了,因为将我们从囚禁中解放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雷哈。可是为什么他要祈求我们呢? 难道不应该是反过来的吗?
  很快,我意识到雷哈打开宝物库大门,是出于他自己的决定。
  「请把奥塔姆先生和大主教等人的交易通报给温菲尔。大雪正和风交织在一起,很快就要刮起暴风雪了。几天之后想要再出入奎松的港口,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假如今晚乘船从小岛间穿过去,岛屿就会成为挡风的屏障,可以直接让人航行到南方。一切顺利的话,甚至能比大主教等人的船快一周左右。那样一来,就能带着援军在南方的航道上截住他们。」
  喋喋不休的雷哈,竟然把我的空想当作了救命的稻草。
  恐怕是因为目击了酒所不能抹消的丑恶现实,内心逼迫着他采取了这样的行动。
  我不认为事情会如他所说般顺利。温菲尔船只袭击大主教的座舰,这已经是完完全全的战争行为,绝非轻易就能实施的计划。
  但是雷哈为我们打开了牢门也是事实。何况约瑟夫曾说他有办法找来船。留在这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最终点了点头,拉住雷哈的手。
  「您也一起走吧。离开这座岛。」
  雷哈就像是我的分身,被囚禁在这座岛上,动弹不得的影子。
  可他突然露出微笑,接着摇了摇头。
  「我不在就会引起骚动。现在我也是接口出去方便才离开宴会的。来吧,请您快点。」
  雷哈看着我,露出无奈的笑容。
  「我也想试着,试着帮别人一次。」
  一股哀愁在我心中涌起。我拥抱住雷哈,拍了拍他的背。
  回头一看,缪莉已经站了起来,低着头。
  「愿神加护。」
  不知道这句话是谁对谁说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作用。
  我们离开了宝物库,隐身入宴会的骚乱之中。
  雷哈很快便不见踪影,连告别的机会也没有了。
  旅行就是这样的。我心里应该早就明白才是。
  「我们走吧。」
  虽然知道她不会回答,但我迈开脚步前还是这样说了一句。缪莉也老老实实地跟了过来。就算再怎么不愿意,要回到纽希拉,也只能去坐约瑟夫的船了。
  我们穿行在醉酒的男人,与陪他们跳舞的女人中,来到要塞的门前。守门的士兵也在一个人喝着酒,看到我们后只是略微露出惊讶的表情,什么也没说。
  脚下的雪就像流沙般不稳定,始终在嘲弄着我们焦急的脚步。很快我就串起了粗气,但不像先前下山时那样被缪莉甩在后面。必须前进,否则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悔恨和悲伤让我咬紧牙关,拼命迈出一步又一步。
  走到港口,就是站着不动也能听到风的厉声嚎叫,雪片则像飞石般打在脸上。海上的波涛发出轰鸣,栈桥和船只倾轧作响。我们走进约瑟夫的亲戚家,看到他正坐在暖炉边烤手。约瑟夫一看到我们,带着睡意的眼睛立刻发出光来。
  「请您派船吧。」
  「包在我身上。」
  没有迷茫也没有踌躇。他把喝到一半的酒泼在暖炉上,炉灰像狼烟般四散飞起。
  我脱掉衣服,迅速换上原来的装扮,收拾好行李背在背上。本想或许应该留下几枚银币,但若是被发现与我们有更多联系,可能会给这家人带来别的麻烦。最后我什么也没留下,离开了房子。
  冒着风和雪在港口中前行,很快我看到先行离开的约瑟夫在栈桥上冲我们招手。
  船板已经搭好,甲板上亮着灯。
  「嘿嘿,我想起来以前教会打过来时的光景了。」
  约瑟夫一边说一边扶着我们上了船,自己也跟在后面跳上来,而后收起了船板。接着他又把头伸进下面船舱的出入口,吼道:
  「小子们,是时候亮出海之民的气派了!」
  我曾在旅行时听说过关于船的常识,据说夜航几乎与自杀无异。倘若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人们断然不会在没有月光的夜里出航。
  何止是没有月光,这艘船上的人要面对的还有大雪和狂风。波浪高极了,船还在港口中就已经左摇右摆。让他们敢于踏入如此冒险的,绝不全是自恃对家门口的这片海知根知底。更多的原因是这群水手的勇气和不屈。
  王国和教会都千方百计想拉拢他们的理由,此刻我才终于明白。他们是一群战士,只有不断与压倒性的对手——这片海域抗争,才能活下去。敢于在白浪滔天的暗夜里驾船出海,那么冲入弓矢如雨的敌阵自然是小事一桩。
  船是付出金钱就能得到的。
  但是,勇气绝非如此。
  「出航!」
  随着不知是谁的一声叫喊,长桨一下子从船体中伸出。它们粗暴地顶着栈桥,似乎是要给船第一股推力。很快船开始慢慢远离岸边,而栈桥则发出了吱呀的呻吟声。
  船驶出一段距离后,左右两舷的船桨以惊人的整齐度一齐伸向天空,又插入水中,船只有力地划开海水,离开了海港。
  甲板上没有什么能挡风的行李,直接暴露在雪片和大风的拍击下。即便如此我也没感觉到寒冷,只是遥望着如同燃烧般明亮的教会要塞,以及奎松港。
  我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做什么呢。
  眩晕似的疑惑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
  「晕船的时候,直接吐在地板上就行了。」
  甲板的摇晃越来越激烈,约瑟夫笑着对我说。
  「要是把脸伸出船舷外,就会被黑夜里的大海给吞进去。夜里,魔物都潜伏在海里面。」
  我猜这不是迷信或执念,而是实际中得到的经验。
  没有月光照明的海面呈现一片噩梦般的黑色。只有偶尔涌起的白浪还能让我意识到这是现实。船在黑暗的海中如幼子般战战发抖,有时还会因猛烈的摇晃而踉跄。咚,咚。船底传来的冲击,究竟是海浪的拍击,还是海中的恶魔要把猎物拖入深渊,我不知道。
  教会的明亮在顷刻之间就变得遥不可及。
  「您还能开口讲话吗?」
  约瑟夫一副放下担子,不再紧张的模样。似乎到了这里就安全了。
  他手拿着一个小酒桶,不知是何时准备好的。
  「嗯,勉强……」
  我简单回答了一句,声音却很快被海上的黑暗吞没。
  「太好了。这样我也有脸去见史蒂芬阁下了。」
  他笑了笑,把酒桶递给我。里面是烈性的烧酒。
  「穿过这里,钻到小岛的缝隙中,不管是风还是浪都会一下子收住。您再忍一下吧。」
  雷哈也说过同样的话。
  「有劳您了。」
  我也想早点解脱,便这样回答道。
  「包在我身上。」
  约瑟夫拍拍胸脯说完便朝船尾走去,只是即便是他,在船只剧烈摇晃时也得叉开双脚才能站稳。我又朝别处打量,发现缪莉正坐在桅杆虾,裹着毛毯闭着眼睛。要向她搭话只需走出几步,但我却觉得这段距离远得永远也走不完。
  我就像是从伤口上移开视线般,把目光转向了海面。可这样并不能让自己感觉好受一些。离开港口之后,大海的凶暴和恐怖也增强了许多。
  不知道渐渐猛烈的风究竟是因为船速增加的缘故,还是因为暴风雪即将来临。碎裂的白浪花迅速消失在后方,仿佛一条湍急的河流。教会的光亮此刻已经和眼花时看到的光点分不出差别。信仰也是一样。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我像是失了魂般,感觉不到寒冷,只能呆滞地盯着海面。
  船会继续前往南方,直到阿提夫。我会对海兰德报告事情的全部经过。但是,那之后会怎样,我完全不能想象。
  我不能回到纽希拉。缪莉也会讨厌我。就算要继续在海兰德身边做事,我似乎也无法坚持下去。自己的心中少了什么。少了很大的一块。
  我自己也无法相信。
  茫然的凝视中,船桨打碎的浪花开始幻化出各种姿态。有的像飞行在黑暗中的白鸟,有的像爬行在海面上的白蛇。我看到了其中最大的一个,好像天使一样。它的两肋边生出翅膀,似乎正要飞上天空。
  最初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但视线中的天使依然渐渐成形。它的形体会随着白浪摇摆,身影却始终不曾消失。何止如此,我甚至觉得那个模样似乎正在变大。
  不,的确是在变大。
  那不是白浪。
  是船!
  「约瑟夫先生!」
  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此刻才意识到这里是狂暴的大海之中。就连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喊声,只有冰粒像碎石般打在脸上。
  船猛烈地左右摇晃,还会如震怒般猛地一跃而起。
  我拼命稳住平衡,小心翼翼地向船尾走去,接近正和其他船员一起掌舵的约瑟夫,对他喊道。
  「约瑟夫先生! 有船!」
  不知是因为寒冷,或是因为雪粒飞入眼睛,抑或这个报告实在太过荒诞,约瑟夫始终皱着眉头。但我没有看错。回头一望,天使般的白色航迹还在不断变大。
  「是船! 有船在接近!」
  又一阵摇晃,失重感之后,身体被按回甲板上。我死命支起身子,看到约瑟夫等人虽然没有摔倒,却朝着我指出的那个方向露出惊愕的神情。
  「海盗!」
  他大喊着从舵轮前跑开,冲进甲板下的舱室里。很快船桨的速度便加快起来,但在这黑暗之中我不知道船速究竟快了多少。何况海盗船的外形就像枪一样细,每个角落都体现出对机动性的重视。
  我们的商船则又宽又大,如同笨重的木桶。
  被奥塔姆带上那艘船时的记忆闪回脑海。
  会被追上的。
  死亡的天使已经逼近到足以看清其面容的距离。
  「柯尔先生!」
  我顺着约瑟夫的喊声回头一看,他正站在桅杆下,抓着缪莉的胳膊。
  声音立刻就再听不到了。
  但我看到约瑟夫转身朝向大海。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如同海雾中突然出现的怪物般。
  就像在奎松吃到的长嘴鱼一样的,又尖又长的冲角。
  我想起了出发前和缪莉聊过的话题。
  ——到时候还会横靠在要俘虏的船边,然后我们嘴里咬着短剑,一边大喊一边跳到他们的船甲板上对不对。
  嘴里叼着短剑的同时,是没办法大喊的吧?我记得自己曾这样回答。
  海盗船的冲角刺破了我们的左舷。
  「——」
  不知是谁在喊叫什么,还是我自己发出悲鸣。
  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身处黑暗之中。
  我发现自己正不分上下地拼命挣扎手脚,又觉得这是幻觉。能察觉到缪莉就在身边,大概是因为闻到了她护发油的味道。『哥哥』,我还听到了这样的呼唤声,自己的愿望总算实现了吗。
  缪莉。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一瞬间,我的呼吸随着猛烈的冲击断绝了。
  落入了海中。之所以意识到这点,是因为我的身体正浮在海上。
  「咳,咳! ……唔咳」
  一旦咳嗽,头立刻就会被涌起的波浪按进水中。
  与空气的隔绝比极度深寒更让人恐怖,这种恐惧让我全身发抖。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比落入泥沼中时还重,恐怕是因为防寒装已经吸饱了水的缘故。
  拼命挣扎着探出脸,呼吸,睁开眼睛。我看到了船的侧面。尽管没有倾覆,但船桨已经缺了几支。可能是在冲击时被抛入了海中。
  抬头看看船舷,我不由得笑出声来。
  无论怎样挣扎努力,都无法触及那里了。
  何况船还被波浪推着,无情地越离越远。自己周围只剩下了无可依靠的黑暗大海。
  我会死在这里。
  因为寒冷,我的身体已经开始渐渐失去力量。在纽希拉打猎的时候,我曾学过落入水中的应对法。很简单。什么也不做,保持体温。否则数到一百之前手足就会无法动弹,再数一百就会失去意识,最后的一百数不完就会迎来死亡。万一遇到了落水者*……到这里,我意识到再不需要继续回想了。
  [*注:文中描述与实际的落水自救法存在一定差别,请切勿随意模仿。有关落水自救与救援的详细信息,请参阅相关专业资料]
  因为这片海域比纽希拉的河流还要冰冷。人不可能从水中爬上岸。
  很快我就会沉入水中。人生一切的选择肢都会消失。
  我发现自己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是一句很短的话。大概那就是所谓后悔。
  「对不起。」
  如果能对缪莉说出这句话就好了。哪怕被她无视,被她拒绝。
  或许是防寒服中还残留着空气,尽管我的手足已经无法动弹,但波浪每次将身体吞没后,都会恶毒地再将我抛向水面。
  为什么不能一下子沉下去呢。
  如同睡意般的感觉开始侵蚀身体,我闭上了眼睛。
  据说人在临终时会做梦。
  我的梦,好像已经开始了。
  「哥哥!」
  渐渐远离的船尾处,缪莉跳了下来。
  我模模糊糊地望着她的身影,头脑里首先想到的是『你这样会弄湿衣服哦』。
  缪莉落入海中,溅起一片水花。
  而后我看到她从水面上探出脸,拼命游向自己,这才让我意识到眼前的所见是现实。
  「哥哥!」
  「……缪……为、什么……」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下颚僵硬得无法动弹,就像牙齿都融化黏在了一起般。
  缪莉似乎是在跳下水之前就脱掉了外套,只穿着极薄的外衣游在水里。
  会感冒的。我想对她说。
  「哥哥,哥哥!」
  当缪莉的手摸到我的脸,一大波浪头立刻淹没了我们。
  之所以还能把头伸出水面,恐怕是因为缪莉正抱着我游动的缘故。
  「为、什么……」
  为什么,要跳进水里。我用眼神问她,结果缪莉像是夏天跳进水池般一样,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滴。
  「我说过的嘛。」
  缪莉的身体紧抱着我,带着一股诱人入睡的温暖。
  「就算哥哥被卷进了黑乎乎又冷冰冰的大海里,我也绝对会追着跳下去。我不会丢下哥哥一个人,而且能和哥哥在一起,就是沉到海底我也愿意的。」
  我看了看她的眼睛,缪莉扭曲的脸庞上正挂着一副泫然欲泣的笑容。
  原来她喜欢我到了这样的地步,我模模糊糊地认识到。缪莉全心地相信着自己的感情,并为此献出了生命。尽管我对待她的方式是那样过分。
  我从僵直的身体中挤出力气,抱紧了缪莉。
  已经连对神的告解都无法呢喃出的嘴巴,发出了最后的声音。
  「缪、莉……」
  「什么?」
  略带红色的眼睛开心地望着我。
  「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
  或许,我确实在做梦,做了一个能够说出这句话的梦。
  世界安静下来,我的身体不再随波浪摇摆了。
  身体沉入了水中。理解了这一点后,我突然想到。
  黑圣母在哪里?
  我不是要讽刺这片群岛的信仰,只是想让她看着我离开世界。
  感觉不到海水的冰冷。
  我的意识静静沉入黑暗。
  
  (第四幕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9-19 18:26 编辑


第五幕
  
  我感到一阵突然的窒息,接着猛咳起来。
  但是喉咙里出来的却不是咳嗽声,而是水。一阵激烈的呕吐后,空气终于又能进入身体,这时我才能蜷曲着身子咳出声来。
  「咳……咳……呼哈……」
  吸气,呕吐,反复咳喘了多次,气息终于平复下来后,我发现喉头热得就像灼烧过一样。
  我不明白。
  死后的世界也这样鲜活吗?是因为我没能进入天国,直接坠入了地狱?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四下打量,看到自己身处一间牢狱般简陋的狭窄石屋中,屋里有篝火在燃烧。外面的狂风不停不歇,仿佛世界末日般。雪花从石屋墙壁的缺口处飘进来。到这里,我才带着浑身颤栗猛地理解。
  这里是修道院。此刻,我正在奥塔姆的修道院里。
  与寒冷截然不同的一股寒气瞬间袭上心头。那些全都是梦吗? 全都是我在这修道院经历的梦境? 是否第一次造访这里,从小船跳向栈桥时,我就已经失足落入了水中?
  只有这样解释才讲得通。因为我掉进了大海,然后……。
  「缪莉!」
  我终于意识到了眼前的光景。
  是缪莉正躺在那里。白皙的脸上毫无生气,全身都被海水浸透了。
  「缪莉! 缪莉!」
   叫名字,摇她的身体,这些都没有让缪莉醒过来。她的脸无力地横向一边,水从嘴唇间流下来。
  一股呕吐感般的绝望涌上心头,驱使着我掰开缪莉的嘴,让她横躺下来。更多的水从嘴里流出,但她仍然没有恢复一点生气。
  神啊! 在我焦急地如此祈祷之前,以前曾听到的一个说法闪过脑海。这是我在那个继承了缪里之名的佣兵团中听说的:心脏停跳的人未必就已经死掉了。因为心脏不跳,还可以用外力让它恢复跳动。
  我猛地拍击缪莉的脊背。如同要把她从沉睡中唤醒一样。不知拍击了多少次,多少次,等到她的口中再没有海水流出,缪莉的身体震了一下,紧接着,我听到了咳嗽声。*
  [*注:正确的溺水急救方式并非如文中描述。由于肺内的水不会阻碍呼吸,控水反而会延误抢救时机。规范流程推荐越过控水步骤,直接进行人工呼吸或/及心肺复苏。有关溺水急救的详细信息请参考专业资料,切勿随意模仿文中描述]
  「缪莉!」
  我大喊她的名字,但缪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我又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能听到极其微弱的呼吸声。但是,她的身体仍然凉得像冰块一样。必须想办法取暖才行。
  带着一丝希望将视线转向篝火,但是那里只有几根细细的漂流木,上面跳动着微弱的火苗。
  「呵。真侥幸。」
  这道声音突然传来,让我猛地一惊。
  回头一看,是奥塔姆。他的脸从隔壁房间中露出来。
  「您、您、为什么……」
  「这里是我的修道院。」
  奥塔姆轻声说道,同时又抛给我一条破旧的毯子。
  「只有这个了。」
  说完,他转身回到了那个房间。
  这是一条满是霉味和海水湿气的毛毯,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得多。我解开缪莉被水浸透的腰带,拧干她的头发,脱掉她的上衣,用毛毯把她的身体包住。
  缪莉的嘴唇已经不再是青色,而变成了和肤色几无差别的淡白。
  我用毛毯使劲地摩擦她的身体,但是看起来什么效果也没有。
  「请您等一下。」
  说完,我站起身。
  又一阵猛烈的眩晕袭来,把我推在墙壁上,让我当场开始呕吐。吐出来的是苦涩的海水,多得教人怀疑究竟是在哪里喝下这么多的。到这时,我才终于确信自己和缪莉真的是从船上落入大海,然后沉下了水面。
  但我没有关于如何来到这里的记忆,甚至也无法想像事态为何会有如此的发展。
  呕吐完,还来不及调整呼吸,我像爬行般来到隔壁房间。奥塔姆正坐在那里雕刻着圣母像。
  「有什么,有什么能点燃的东西吗?」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他用凿子的尖端刻出圣母的轮廓,又借着蜡烛的光仔细端详。
  「这里是信仰的居所。燃烧你的信仰吧。」
  就在我燃起怒火,想要奋力起身时,奥塔姆的视线终于转向了我。
  「人必有一死。也许你该考虑一下庆幸自己获得了延长的生命。不,倘若你们没有从那圣堂的宝库中逃脱,或许还能换得安稳的余生。」
  眩晕再度袭来,这一次是因为愤怒。
  但是,奥塔姆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我从宴会中归来后,发现你们已经被打捞上来。这是黑圣母的加护。」
  他的眼神看上去不为所动,似乎对奥塔姆而言,这仅仅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你们回到阿提夫,是打算去阻止我的决定吧?」
  听上去,这好像表示仅仅因为得到了毛毯,我就该对奥塔姆心怀感激了。
  不,这是我的妄断。我对自己说道。因为这间小屋里真的什么也没有。就连奥塔姆自己也身缠着破布。除此之外小屋里只有黑圣母像、用作材料的黑玉原石、一点点蜡烛、以及散乱堆放在地上的食物而已。那几根点燃的漂流木无疑已经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关照了。
  正因为那几朵微弱的火苗,这里才能被称为修道院。
  「我要守护这座圣母曾献身守护的岛屿,而你们却打算从中作梗。纵然如此,圣母仍旧毫无差别地显现了她的奇迹。与此相比,你的信仰究竟能及几分?」
  我无话可说。
  「我无法救助你的同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而这片岛屿中充满了如此的无可奈何。我能做的唯有向圣母表达感谢,庆幸至少还有一个灵魂得到了挽救。」
  他的话句句在理,让人不得不承认。
  但缪莉就在我的身旁。奄奄一息,命悬一线。现在要救她或许还来得及。
  满心都是想要向奥塔姆哀求的冲动,然而嘴唇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因为这是无理强求,我很明白。此处一无所有,唯有祈祷。
  奥塔姆静静地移开了视线。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到了他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
  「祈祷吧。我也会为你祈祷。」
  奥塔姆背向我,握着手中的黑圣母说。
  希望被斩断之后,我踉跄着走回缪莉身边,瘫坐在地上。以往活力十足又顽皮的少女,此刻看上去像是沉睡百年的公主一样。
  她不会再哭,不会再笑,也不会再生气了。在追着自己跳入海中之前她一定没有半点犹豫,尽管我曾那样残酷地伤害了她。在海中她露出的笑容,还有那时的温暖,此刻我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
  我只能这样,束手无策地看着她的生命之火熄灭吗。
  自己将圣典熟读过那么多遍,与那么多研习神学的人交谈过,每个清晨,每个傍晚都曾那么虔诚地祈祷。这一切换来了如此结果,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要承认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是错的,实在很困难。
  但与失去缪莉的痛苦相比,不值一提。
  对神的怨憎之辞可以之后再提,首先要找到什么可以点燃的东西才行。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或许可以用衣服,于是慌忙脱掉外套,拧干水,凑近火苗。然而心急如焚地将衣服盖在火上,我却看到那小小的火苗险些熄灭。
  即便如此,只要把衣服烤干或许就能点燃,我心想到。紧接着又发现或许在那之前,漂流木就会燃尽,火苗会熄灭,缪莉的生命也是。
  我拼命忍耐着想要大声悲号的绝望感,发疯般地磨蹭着缪莉的手和脸,磨蹭着她的全身。
  尽管发觉自己冰冷的手再如何企图温暖她的身体都是徒劳,但我无法停下来。
  我希望她能醒过来,看着我。希望她能说出『哥哥,你为什么这副表情?』来。
  如今,如今正是最需要神施以援手的时刻,但如同缪莉所说的一样,神并没有从圣典中走出来帮我。黑圣母也是一样。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我们,我在心中大叫。为什么不直接让我们沉入海底。这里明明不会有奇迹发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黑圣母的真面目是非人的存在,古代的精灵,就连其雕像归根到底也只是和煤矿一同开采出来的,毫无价值的东西。人们崇拜的,不过是一种仿造品罢了。
  突然,一段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复苏。
  「……毫无,价值……?」
  我回溯记忆,回忆在阿提夫的见闻。在那聚集了众多渔夫的小酒吧里,海兰德曾对我说过的话。黑圣母是用黑玉雕成的。其性质与琥珀相近,摩擦之后能够吸引沙砾和羊毛,然后呢?然后,是什么?
  「方法,还有一个。」
  我低语着,咽下一口唾沫。咚,咚,血流在体内冲击着全身,我的头脑开始发起热来。
  没错,这里不是正有可以燃烧的东西吗。
  只要点燃黑圣母像,就可以了。
  奥塔姆先前流露出的复杂神情,恐怕就是因为这个秘密吧。黑圣母像被岛上的人们当作精神依靠,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其原料则来自岛上面临枯竭的煤矿,拥有贵重的价值。
  第一次送我们来修道院的渔夫说,今后黑玉将只能从别国购买,而岛上的居民显然不可能承担那样的花费。
  但是人命与之相比还要宝贵得多。如果奥塔姆也是圣职者,他就应该能理解这些才对。
  我站起来,深吸一口气。
  这一次没有感到眩晕。
  「奥塔姆先生。」
  奥塔姆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
  「您能给我圣母像吗?」
  他终于把视线转向我。
  「是用来祈祷?」
  这个质问仿佛已经看透了我的目的。
  「能用来燃烧的,只有信仰了。」
  奥塔姆的眼睛稍稍睁开,接着又眯住。那是人们在心中的糟糕预想变为现实时会露出的表情。
  「不可。」
  回答很短。但我发现他的右手用力握紧了凿子。
  「这些雕像的数量已经不多。不可用在一个不知能否获救的人身上。放弃吧。」
  奥塔姆又将头转回去。
  「同样的回答,我也对很多人说过。」
  我被他驳倒了,因为奥塔姆的话仿佛有铅一般的重量。这句话中究竟含着些什么,我实际已经亲眼目睹。这片地区正是靠着这一点才得以维持存续,而如果保证这危险平衡的砝码,就是对黑圣母的信仰——
  那么为了一个不知能否获救的人,而将黑圣母像投入火焰,这明显是错误的。不足以使天秤平衡。这种典型的恶魔问题,经常会摆在倡导博爱的圣职者面前。
  牺牲一个人就能换取上百人的存活时,应该如何选择?
  奥塔姆没有移开视线。他已经作好了被怨恨的准备,也没有要扭曲原则的打算。过去的自己承受了一切,拯救了上百人的生命,如今又站在这里。奥塔姆的身影已经在无声地强调着这一点。
  说服他是不可能的。本能这样告诉我。
  我像溃逃般扭头向后看去。
  我们在那个瞬间,的确已经死了。缪莉恐怕也是抱着如此的想法跳入大海的。奇迹般地,我们最终流落到了这个修道院里,奥塔姆的话绝不是谎言。人总有一死,应该为生命得以延续片刻而庆幸,应该为此对神心怀感激。
  道理的逻辑无懈可击,没有蝼蚁可钻的空子。
  但是,能否让人接受则是另一回事。
  我不能看着缪莉死去。绝对不能,这绝不可能发生。
  来到这片群岛之后,我有了许多自己至今也难以置信的经验。也目睹了自己内里的空虚即便如此,过去的那些记忆里,还是有一件事,仅此一件,无论如何都让我坚信不移。
  那就是。
  「我绝对,不会让缪莉孤身一人。」
  当不谙世事的我说希望能成为救助世人的圣职者时,唯一发自真心相信这个愿望的,只有缪莉。
  我不知道自己日日的祈祷有没有被神听到,但缪莉的祈祷已经传入了我的心中。她的祈愿是否实现,取决于我自己的行动。因为对缪莉而言,我就是她的信仰。
  如果我不能回应她的祈祷,又如何对神祈求同样的事情呢。
  篝火微弱的光芒照在缪莉的脸上,照着她即将消逝的生命。
  这种无色的表情一点也不适合她。即便在睡梦中,缪莉的表情依旧非常丰富。
  我不会让她孤身一人。哪怕为了数百人的生还必须牺牲她的生命,我也一定要站在缪莉的身边。
  只有我不论何时都是你的伙伴,因为我对你保证过。
  「即便,您要憎恨我也没有关系。」
  我自己的体格虽然并不健壮,但奥塔姆明显实在是太过削瘦。在这间石屋里他大概从未有足够的食物果腹,何况又终日重复着艰苦的劳动。
  但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凿子。一把需要用很大力量才能勉强雕琢黑玉的,破旧的钝凿子。恐怕使尽浑身的力气也未必能用它刺穿人的皮肤。
  如果那是一把锐利的剑该多好,那样胜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了。我心想。
  眼前这场凄惨的对抗中,我们双方谁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但又有什么关系。
  神的冷酷一向如此。
  「缪莉」
  就在我呢喃着她的名字,准备扑向奥塔姆时。
  「人类一向如此。」
  奥塔姆开口了。
  「感恩顷刻之间就会被私欲取代。」
  我没有再向前一步,不是因为他的话削磨了我的决心。而是因为脚步在另一个地方停住了,一个理性之外的地方。
  奥塔姆盯着我。不知是否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长及腹部的胡须和头发猛地膨大起来。我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但并非如此。奥塔姆的身体膨胀了一圈。
  「仅仅显现奇迹并不足够。只有同时施行惩罚才能保持他们的信仰。究竟是谁帮助了他们,他们究竟不能忘记什么,这些东西有必要由我反复刻在这片土地上。」
  奥塔姆依旧坐着,可他的身体变得需要仰视才能收入视野。他就像是注视着什么可笑的事物般,蜷缩着巨大的身体,在这狭小空间里俯视着我。
  奥塔姆不是人类。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缪莉在评论奥塔姆时曾这样说过——他身上没有野兽的味道。
  自己的故乡所崇拜的异神是什么,我还记得吗?
  「怨恨我吧。就像你们对牛和猪所抱有的愧疚一样,保持着罪恶感吧。」
  黑色的大手伸过来,下一刻就要捏碎我的身体。
  我没有逃离的机会,就算有,我的身后就是缪莉。
  神啊!
  那个瞬间,有什么突然从我身旁窜了出去。
  银色的团块摇着尾巴,扑向了奥塔姆。
  「野兽?! 为何,为何在此!」
  是缪莉变成了狼,扑倒了奥塔姆。
  
  奥塔姆的身体随着他的惊叫失去了平衡,他一下子坐倒在地。小屋的屋顶现出一道裂痕。搁在墙上的圣母像则纷纷掉落下来。
  但当奥塔姆疯狂地挥手,想把缪莉从身边赶开时,他才意识到。
  这个空间里,并没有什么银色的狼。
  一阵奇妙的沉默。气血涌上我的头部,催我回头。
  缪莉还静静地躺在原处。
  但我发现她的嘴边似乎流露出微笑。
  「缪莉! 缪莉!」
  刚才的那个,是她的灵魂吗?
  无论是她的脸颊还是脖颈,摸上去都依然是让人恐惧的冰冷。我抱起她无力的肢体,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才能听到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但是,已经不会有多久了。我知道缪莉是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在我面前显示了奇迹。
  我拨开毯子将她抱紧。就像在海中自己曾感受到的那样,祈祷她能感到这最后的一点温暖。我就在这里。就像你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我身边,我也会站在你身边直到最后。
  身后很快就出现了别的气息,但我没有回头。已经没有那么多余的时间了。
  随便奥塔姆如何处置我的性命。反正无论怎样,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
  无力的自己居然活到了今天,我甚至想诅咒这一事实。
  「用这些吧。」
  咚,咣啷。一声清脆的响声,接着有一些黑色的块状物滚到我的脚边。其中的一些如同石块,一些雕刻到一半,还有一些已经雕好,带着精致的纹饰。
  我转过头,看到奥塔姆依旧是刚才的可怖模样,他正直视着我怀里的缪莉。
  带着一副想要询问什么似的,痛苦的表情。
  同为非人的精灵,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我不知道,但这不是现在最要紧的。
  我立刻拾起黑玉,在墙上撞碎,把碎片凑近火苗。
  好几次火苗都减弱了许多。看来这种黑玉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点燃的。
  「把木头按在黑玉上,小心不要按碎。」
  不容我多想,身后传来风箱鼓风般的吸气声。我立刻伸出手,抓着漂流木还未燃着的部分,将火苗凑近黑玉。
  下个瞬间,一阵猛风从背后扑来,其力量不输给我在商船甲板上见识到的狂风。
  篝火的火苗立刻增强了许多,火焰点燃了黑玉。
  「起烟了。」
  说完,奥塔姆将巨大的手伸向窗户。石壁如同粘土般被他的手挤压到两旁,接着黑烟从扩大的缺口处涌了出去。
  奥塔姆又走向隔壁的房间。不久之后当他返回,那只大手越过我的头顶,在篝火上捏碎了余下的黑玉。紧接着,我听到接连的叹息声。
  树枝上的火苗立刻变成了火焰。热得几乎要灼伤皮肤。
  「我,」
  我听到奥塔姆的声音,然后是他瘫坐在地上发出的轰然响声。
  「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回头一看,我发现奥塔姆的体形没有变,存在感却陡然减弱了许多。
  他像是走入穷途末路般蜷缩着身体,盯着滚落在地上的圣母像。
  「人口会增加。毫不考虑地增加。纵然知道是自我毁灭仍会增加。它究竟凭何为区区人类舍弃生命,我一直不明白。」
  奥塔姆的指尖触碰着黑圣母像,似乎是在抚摸它。
  「……您……」
  我咽下一口唾沫。
  「您,不是人类啊。和那位圣母一样。」
  奥塔姆的视线慢慢转向我,看上去像是放弃了什么般。黑色瞳仁大得异常的眼睛明显不属于人类,但那种长久以来渴望告解心中秘密的眼神,却像极了人。
  「……我是,在古代被人当作海龙而敬拜的存在。」
  他躬着身体,如同没落的国王般。
  「被人们称作鲸鱼。」
  足以堵塞熔岩的巨大身体,约瑟夫所说的船的奇迹。燃烧的船被突然涌起的水流扑灭火焰。还有那不可解的丰收渔获。
  这一切,终于被同一根丝线串联起来。
  缪莉当然不会从奥塔姆的气味中窥知其真身。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出海。
  「它是我的同族,还是伙伴,连这些我也记不得了。名字应该也有一个,但完全想不起来。时间太长了,我忘掉了很多。它就是在那么长时间之前离开我,开始旅行的。我最初并不在意,直到忽然想要见它一面,才开始四处寻找。等我终于找到时,已经是它变成泥炭之后了。」
  黑圣母挺身拯救城镇后,这片海域迎来的丰渔期,恐怕是因为长久以来一直以鱼类为食的巨鲸已经不复存在的缘故。渔夫对我们提起的传说原来是真的。曾经,有龙居住在这片海域的深处。
  「我不能理解。人类是愚蠢的生物。放任不管,顷刻之间就会自灭。但是,我想它以性命换取这一切,恐怕是有什么理由。」
  「于是,您就因此继续维持着群岛?」
  奥塔姆正要点头,到一半却停住了。
  「不。岛上的人消失之后,它就会被彻底遗忘。因此我决定继续在岛上饲养人类。让人一代代传承有关它的记忆,永不遗忘。」
  饲养人类。
  这是个让人难以接受的字眼,但奥塔姆还是继续着他的叙述。
  「大海又深,又广。我之所以能在那里漂流过漫长的岁月,是因为知道这片大海的某处一定有它在。知道不论何时我都能见到它。」
  奥塔姆的孤独正在于此。
  「如果只有我记得它的存在,总有一天我会以为它也不过是一个梦。以为我原本便是茕茕孑立。我害怕那样。大海深不见底,那里,真的非常安静。」
  尽管我不能说自己懂得永生者的痛苦,但我目睹过他们为此痛苦的模样。
  「可实际上,我希望的似乎是别的什么。是你们让我意识到的。」
  奥塔姆望向我的怀中。
  「那里的狼,在死亡的边缘上仍要现出身体来对你施以援手。那么……那么,为何它在将死之时,却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孤独的修道士握着黑圣母像,眼看就要开始哭泣。
  「我知道维持着这片群岛,不过是在延长岛上人的痛苦。然而即便如此也仍要继续的理由,并不是要人类一代代传诵它的名字。倘若仅仅如此,我还有别的方法。之所以一直看着岛上人经受折磨,说到底……」
  奥塔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嫉妒之后的迁怒。它在将死之际心想的不是我,而一定是岛上的人类。我在为此而嫉妒……」
  我无法嘲笑,也无法谴责奥塔姆。
  在那无限广阔的深海中,奥塔姆恐怕再没有黑圣母之外的伙伴了。那样的孤独究竟有多可怕,我永远也不会了解。
  但是,缪莉无力地注视着世界地图的模样我还记得。世界那样广大,却不知自己的栖身之所究竟在何方。这种无力感,我非常清楚。
  祈愿这世上能有一个伙伴,这就是奥塔姆至微至轻的心愿。
  「……即便是出自嫉妒,您让这片岛屿得以存续,这也是事实。有人因为您得到拯救,也一定有人在感谢您。」
  奥塔姆第一次对我露出笑脸。
  「没想到还能听见安慰之辞。你真是天真得不可救药。」
  他似乎在揶揄我。
  「但是首先,我有话要对您说。」
  我抱着缪莉,面朝向奥塔姆。
  「谢谢您救了我们。」
  我们出现在这里是由于奥塔姆的救助,绝非偶然的幸运。过去每当有人在这片海域卷入不测,将黑圣母像投入海中时,恐怕都是奥塔姆循着气味或是别的什么线索,前往搭救的。
  我不认为这种行为来自奥塔姆所说的,单纯的嫉妒。
  如果可以任凭自己想象,我相信奥塔姆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保护着同伴曾守护的一切。
  「只是出于一时心起罢了。」
  奥塔姆轻声说完,像咳嗽般苦笑起来。
  「虽说是一时心起,但我庆幸能救起你们。她是狼这一点,我完全没有发觉。或许,这就是所谓神的指引吧。」
  身为人类应该如何回答奥塔姆的这番话,恐怕连稀世难得的神学家也要苦恼。
  「因为那只狼的缘故,我发现了自己真正的模样。」
  说完,他将手中的圣母像投进火焰中。
  就像是在同什么诀别一般。
  「我打算回到深海,忘掉所有的一切。人类也会把这些全都忘记。人是不可思议的生物,能吞咽下远大于己身的,一切悲伤和辛酸。」
  说完,他像修道士般颔首。
  「恐怕这就是信仰。是我们所没有的。」
  奥塔姆慢慢起身。
  仿佛,只是要去散散心而已。
  「这些你都可以随意用来取火。暴雪停止之后必定有人会来到这里。到时你可以乘上他们的船。」
  「……您要离开这里吗?」
  「留下来又能怎样。我无法拯救这里。黑圣母也一样,无法真正拯救这里。或许,若是没有它的挺身,此处的苦难早在很久之前就得以终结了。」
  的确如此。
  但是,究竟什么是正确的,什么又是不正确的呢。
  人各自有着他们的理由,有着各自的判断。
  每个人都是正确的,集中到一起却不知为何会变成错误。
  如果奥塔姆不在,这片群岛将难以自持,恐怕终将走向荒废毁灭。
  但是,自那以后就不会有人在这里经受痛苦。或许这样也算得上一种救赎。
  「我和他们的交易尽管为你所不乐见,却能暂时维持群岛的生计。倘若岛上人足够聪明,他们一定会抓住机会离开这片岛屿。离不开的,我也只能做这些了。」
  或许奥塔姆接受那笔交易,是为了逼迫人们离开此地,借奴隶交易给剩下的人指出一条活路。
  即便与亲人失散,流落到遥远的土地,也比在这里艰苦求生要好得多。
  我并不觉得这个想法有多激进。因为自己,甚至海兰德,都意图做同样的事。
  「我不在之后,今后他们的意见将难以统一。如此以来,你所效力的温菲尔也可以从中获益。」
  可我完全无法为此感到丝毫开心。
  「尽管……若是这里能开采出黄金,一切问题或许就都能解决了。」
  我知道奇迹不可能那样随我们的心意发生。即便是黑圣母能显现的奇迹也很有限。超越凡人的精灵们大多有漫长的寿命,有百人合力亦不能及的膂力。但能被这种膂力所阻止的灾厄,只有极少数而已。
  据说缪莉的母亲赫萝也曾警告过缪莉,要她不可过于相信尖牙和利爪,因为尖牙利爪能做到的事情实际相当有限。从这层意味来看,奥塔姆凭一己之力投身于人世的运转,让这片地区的生计得以延续。如果这个比喻合适的话,我觉得他是个出色的支配者。
  而这种支配的结局却没有拯救任何人。甚至没有给任何事物带来积极的改变。这样的结局太残酷了。
  「啊,对了。」
  已经走出屋外的奥塔姆,又从鲨鱼皮门帘中探出脸,返回小屋中。
  「我还是拿走一个吧。即便忘掉了一切,只要能看到这个,或许我还会记起自己曾拥有过什么重要的记忆。」
  他拾起黑圣母像,接着露出不解的神情。
  「很难理解,据说在此地,这雕像的价值比黄金更高。」
  说完,巨鲸的化身便离开了小屋。篝火一边发出黑烟,一边以惊人的火力燃烧着。我的衣服早就被完全烘干,缪莉的身体也恢复了些许温度。
  奥塔姆的颇有深意。
  这一刻,这一幕下,对我而言黑玉毫无疑问具备着甚于黄金的价值。因为它拯救了缪莉的生命,我愿意极力宣传,告诉世人这就是黑圣母的奇迹。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真的!』。无论它是不是曾经巨鲸的精灵燃烧殆尽的残骸。甚至无论能够化身为人的巨鲸,究竟是否与写在圣典上的教诲相容。
  是否相信黑玉引发了奇迹,这才是最重要的。是否确实得救,这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呢?」
  我看着手上的黑圣母像。篝火的光亮在它安稳的面庞上摇曳。在这强烈的光明之下,雕像如同变成了黄金般熠熠生辉。
  不,不对。
  事实上,它不正是在自己的手中变成了黄金吗!
  那么或许还有一个方法能拯救这片土地的居民,猛然闪现的灵光将我带入忘乎所以的状态,险些让缪莉头朝下摔在地上。我这才回过神来,口中涌起一阵苦涩,咬紧了下唇。
  我在温泉乡纽希拉只读了几本书,对神学有了浅尝辄止的了解,便自认为已经完全懂得信仰之为何物,这实在是肤浅。自己一切冥思苦想之后采取的行动,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般的徒劳。我总是沉浸在主观的臆断中,当现实即将把真相摆在自己面前时,又会因恐惧而逡巡退缩。
  这里是靠着奥塔姆这样的人物治理,才勉强得以维持的土地。不可能因为如今一个外人的突发奇想就迎来如何的改变。我想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仅仅去温暖怀中缪莉的身体。当缪莉醒来之后,把这一切当作自己的功劳,为她平安无事而庆贺。
  「但是……」
  我低语着,注视着缪莉。
  她在生命之火将要燃尽的瞬间向我显现了奇迹。尽管我徒增年岁,心智却始终不成熟,她依旧希望我能够『变得更帅气』。
  如果现在我不能至少拿出一点点勇气,那还有什么资格等待她醒来? 即便缪莉没有发觉,恐怕我也无法原谅那样的自己。
  因为那样,我就浪费掉了缪莉跳入那片冰冷又黑暗的大海时,所带来的一切。
  我是个不像样的哥哥,但就是不像样的哥哥也应该有能做到的事,也应该能抬起头来活下去,不被缪莉嘲笑。
  无论自己多么愚蠢,我都有义务一直相信世界将会变得更好。
  我摸摸缪莉的头,用手梳过她的头发,接着让她躺在地上。
  「我很快就回来。」
  然后站起身走向隔壁房间。跨过散落一地的圣母像,掀开那张缝隙间不时钻进雪花的鲨鱼皮帘。
  刺骨的寒意立刻袭来。
  我眯起眼,顶着风走向栈桥。
  「奥塔姆先生!」
  朝着大海,用尽全身力气呼喊那个名字。
  但狂风很快就抹消了我的声音,这片海域仍然被黑暗支配着。
  『怎么?』
  那不是黑暗。
  我完全不知道声音自何方传来。无论向左看,向右看,抬起头来,都不能得知他的身体边界在哪里。那巨大的身体,已经超越了我能想象的范围。
  惊愕之中,黑暗开口说话了。
  『如果你再无别事,我就要走了。』
  「请、请您等等!」
  说完,我拼命在脑海中整理思路。
  「这片岛屿,可以产出黄金。」
  『什么?』
  「岛上,可以产出黄金来。不,」
  我高举起握在手中的圣母像,对他说道。
  「这个可以变成黄金。」
  奇迹发生时,黑玉变成黄金并不奇怪。
  没错。
  只要让奇迹发生就行了。
  但是仅仅如此还不够,这也是事实。凭借远古精灵超越凡人的力量,固然可以轻易令只能被称作奇迹的异象发生,但不加考虑地使用这种力量只能换来一时的安稳。精灵们巨大的利爪和尖牙,终究不过是先古神话时代的蛮力。在这陌生的人世间,它们所能成就的极其有限。想要挽救一整片人居住的土地,就必须按照人世的规则,行使人的计谋。
  因此,我才认为奥塔姆是在这层意义上巧妙地利用了奇迹,支配着这片地域。
  如果说这之中有什么问题,那就是奥塔姆的奇迹是用来让人们忍耐苦难的。但这一定是奥塔姆苦思之下所能找到的最佳方法。而它也确实发挥了出色的作用。
  但我的信念则不同,我认为奇迹应该为人带来长久的幸福,人世的运作机理中还潜藏着更多可能性。那位杰出的旅行商人,那些从圣典中推知了许多道理的神学家们都用言传身教告诉了我这一点。
  「以您的力量,是可能的。」
  『……』
  「只要和群岛有关的人们团结一心,就应该能让幸福重新回到这里。」
  一阵沉默后,奥塔姆慢慢开了口。
  『真的吗?』
  我没有十分把握。何况自己的计划实际上是伪造一次奇迹,再利用它为这片群岛带来持续的利益。无论如何辩解,恐怕这都不是圣典中所言的,良善信徒所应有的行为。
  但我回想起了那个熔岩洞穴里的祠堂。在那里我意识到信仰无所谓善恶,重要的是能否导向正确的结果。就能让被卖作奴隶的人们与亲人团聚这一点,我可以挺起胸膛说,自己绝没有错。
  即便要被全世界的圣职者暗加指责,可我知道缪莉一定会对自己露出笑容。
  「是真的。」
  倘若计划不顺利,也许我会被奥塔姆吃掉,或者被他拖进海底的深渊里。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没什么好怕的。
  「是真的。」
  当我再次回答,海面涌起一阵波涛,奥塔姆站在了栈桥上。
  他瞪着我,眼神中充满强烈的感情。
  「我相信你。」
  接着,如修道士般说出了他的回答。
  
  (第五幕 完)
  



终幕
  
  教会沉溺于金钱与权利,堕落如现今的模样,究其根本,是因为信仰可以被卖出高价。
  诞生,结婚,葬礼这些人生重大的时刻都需要有教会的参与,仅凭这些参与,它就能收获人们的感激,以及大笔金钱酬谢。旅人在出行时要得到一路平安的加护,病患在卧床时要得到治愈的祈愿,年迈之人在寿命将尽时要得到前往天国的指引,每个人都渴望着这些,并愿意为此将财富倾囊而出。
  信仰,是可以变成金钱的。
  天空一片晴朗,先前连日的暴风雪仿佛从未存在过般。
  冬天的阵线一点点向北退去,绝好的阳光让人预感到新的季节就要来临。
  大海一改不久前的那副狂暴模样,用柔和如幼子呼吸般的波浪轻抚着岩礁。
  一艘庞大的舰船缓缓航行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
  在这笔交易中,有数以百计的无辜者被卖作奴隶。形式上,他们是要前去以劳动侍奉尊崇的教会。可实际如何,只有神知道。
  据说当时奎松港鸦雀无声,一切都笼罩在悲哀之中。当大主教和豪商们发出满足的笑声时,雷哈等人还在纵酒后的睡梦里。岛上的居民收下了黄金,并承担了在临近战争中支持教会一方的义务。但这绝不是人们所期望的。每当那艘巨兽般的舰船从岛屿间横穿而过时,想必海岸上都会有人久久地目送着自己被带走的亲人。
  这些事情,都是奥塔姆从海上回来后告诉我的。那之后我们再次确认了计划和具体的步骤。要做的事情并不复杂,所以这些没有花费很长时间。
  那天夜里,一直以来都沉稳至极的奥塔姆却一反常态,时不时地对我投来视线。
  「你竟然什么条件也没有提。」
  我是为温菲尔王国而来的,我的任务是调查这里的人们能否在海战时成为我们的伙伴。而奥塔姆作为集群岛居民崇敬于一身的人,在此地有着绝大的影响力。
  「您忘了吗。是您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还能再向您要求什么呢。」
  奥塔姆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此地的水手们自尊甚高,难以与以金钱收买人质之辈为伍。」
  「但是,我的计划也是将信仰卖作金钱。」
  奥塔姆淡然的视线从他胡须和头发的间隙中穿过,直视着我。
  「同样的鱼,人也会将其中的优质品高价出售。渔夫难道会为此叹息吗。」
  修道士只不过是自己临时的伪装,奥塔姆曾对我说过。可面对这样的回答,我越发觉得他的言行只能用修道士这个词语来描述了。
  「至少,只要在大海所及之处,我能听到你的声音,那么无论多远我都会现身。至于岛上人是否会追随……恐怕就只有神才知道了。」
  等我意识到他的那副表情是在微笑时,奥塔姆已经化为巨鲸返回海中了。修道院的房间里那个通向大海的孔洞,似乎就是供他白天出入之用的。
  阳光折射之下,海水看起来闪烁着绿色。我目送着奥塔姆消失在这绿色的海水中,内心充满的却并不是完成任务后的成就感。
  而是另一种喜悦。因为在奥塔姆以一己之力坚持了这么久之后,我或许有机会祝他一臂之力。
  接下来,自己只需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够了。我走出修道院,来到栈桥上。
  那里已经停泊了好几艘小艇,各自载着两三人。约瑟夫在其中,但大部分的面孔是那群海贼。
  「奥塔姆大人发话了。黑圣母的怒火即将降临。」
  「噢……」
  一阵骚动。尤其是那群海盗,他们脸上顿时浮现出恐惧的神色。而这多少与他们自己的行径有关。
  那个暴风雪之夜,海盗们据说接到命令要捕获海上一切可疑的船只。他们因此撞上了约瑟夫的商船,却不巧让一名愚人落入海中,还有一名同样乃至更甚的愚人随即跳下水。更不巧的是,落水的愚人偏偏是一副圣职者的打扮。
  海盗们发现我还活着,甚至亲身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脸上的惊愕神色,恐怕很久都难让我忘掉。
  有人哑口失声。有人面露怀疑之色。有人平伏在地,还有人放声号哭。毕竟奥塔姆已经事先告诉海盗们,说我是集黑圣母加护于一身的圣人。
  这群人如同在地狱接受审判般,仔细倾听着我说出的每一个字。
  ——意图加害于群岛的不善之辈已经现身。黑圣母的怒火即将降临。
  「黑圣母不仅仅能带来救赎,你们应该知道吧。」
  真正理解这句话含义的,只有知道黑圣母真面目的人。
  但匍匐在地上的人们全都露出了一样的惶恐表情。
  「然而,我们若是良善的信徒,圣母就会对我们的过错展现出宽宏。」
  你们的行为是可以被饶恕的,我向他们暗示。海盗们立刻像是松了口气。
  「黑圣母已经预告了她的奇迹,惩罚不久之后就要来临。我们必须向那些罪人显示慈悲,向他们显示正确无误的教诲。」
  乘着小船而来的海盗们一同点头,各自握住他们手上的圣母像,或是轻抚收在怀里的圣母像。
  「让他们理解,黑圣母马上要显现真正的奇迹吧。」
  海盗们无声地对我表示,他们明白了自己的任务。待我说完之后,他们便划着小船,返回停在岛边的海盗船上了。
  约瑟夫的商船停在海盗船旁边。被刺破的左舷只是破了一个洞,经过应急处理后,似乎并不会对航行产生影响。
  「柯尔先生。」
  等海贼们都乘上小艇,他才走到栈桥上。
  「这片土地,真的能获得拯救吗?」
  他认真地对我问道。
  「真正的拯救只能靠我们坚持不懈的信仰。但有一点我能保证,那就是这片群岛很快就会看到巨大的希望。」
  我没有说谎。何况假若他们今后依旧沉睡而不觉醒,那么救赎将永远不会来到。
  远古精灵创造的奇迹,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
  人要在人世间生存下去,必须要靠自身的努力劳动。
  「那也没关系,至少比现在要好得多了。」
  约瑟夫说完后,回到了他自己的船上。
  我在栈桥上目送他们离开,等寂静再度降临后,来到了修道院所在岩礁的反面。
  阳光明朗,和风宁静,水面通透得几乎一眼就能望见底。
  一部,两步,我迈过水坑和凹凸不平的石地,终于走到了海边。
  眯起眼,能清楚地看到那艘巨船在海上悠哉又踌躇满志的轮廓。
  仿佛晴天霹雳。
  一瞬间,这艘庞然大物飞上了天空。
  我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仍难掩心中的惊讶。想必船上的人此刻已经几近恐慌了。前一刹那还浮在空中的巨舰猛地砸向海面,短暂的间隔后激起海啸般的浪潮。从远处观望的我仿佛看到了小小的彩虹。紧接着,咚。咚。击鼓一样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这艘巨舰当然不可能平安无事,它剧烈地向右倾斜,随时都有翻倒的可能。
  若是凝神观看,海盗们大概也能清楚地目睹这一幕——企图用金钱在群岛上劫掠奴隶的罪恶之船,被黑圣母顶在背上,几乎倾覆。
  「奥塔姆先生……您做得太过头了啊……」
  我不由得头疼起来。而此时奥塔姆已经潜回海中,船也回到了原来的姿态。
  船体两侧伸出的长桨,此刻看起来就像是缺了齿的梳子般。但它们还是慌张地拨动着海水,想要尽早离开这里。
  不知是不是奥塔姆用巨大的尾巴又施加了一击,这次巨舰的船尾猛地翘起,几乎要让船体直插入水中。当海面平复后,船尾开始徐徐下沉,恐怕那里已经破了一个大洞,开始漏水了。
  此刻船上一定如阿鼻地狱般。
  我因为了解内情,所以比船上的人更加担心。但船的摇晃突然一下子消失,船桨明明没有划动,船体却开始缓缓前进,船尾的沉没也止住了。
  大概是谁把黑圣母像投入了海中吧,我心想。
  毕竟在如此可怕的灾难面前,无论是谁都不得不向神明祈祷,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然后,他们大概会被这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引导着,漂流至附近的岛屿。在不明就里却穷途末路之时,一群同样时机接受了圣母指引的人们会向他们伸出援手——『啊,你们无需再恐慌了。』
  大主教恐怕立即就会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遭遇。毕竟那艘船满载着为不幸命运而悲戚的人们,他们投入大海的正是圣母像。
  这样以来,究竟是谁引发了这些奇迹,那些苦难之人投入海中的究竟到底是何物,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理解了。
  毕竟那些逸事就连商人都相当熟悉,更遑论身居高位的圣职者。
  ——是圣遗物。
  「啊~。哥哥打算去干坏事了。」
  我回头一看。
  「你已经能下床了吗?」
  是缪莉。她裹着毛毯,脸色还很差。但太阳光照在脸颊上,多少让她恢复了一些红润气色。
  「这么好的天气里还睡大头觉,是会遭天谴的哦。」
  「你又在乱说话……」
  我之所以担心,是因为尽管借着黑圣母燃起的篝火,她总算保住了一命,却又因此突发高烧,在床上呻吟了好几天。现在体温终于恢复正常,可身体完全恢复恐怕还得花一段时间。
  「而且,我也有任务对不对? 身体迟钝下来,到时候就不好办了。」
  说完,缪莉将视线投向大海。
  要完成我描绘的图景,缪莉的能力的确是不可或缺的。
  毕竟我只是个无力又涉世不深的年轻人。
  「妈妈为爸爸挖了温泉,现在轮到我为哥哥去挖石头了。」
  狼的鼻子和爪子。只要有了这些,哪怕是在已经被人挖了个遍的岛上,依旧能发现新的矿脉。黑玉也得以继续产出。之后,就可以向大主教们提出条件了。
  ——这些圣母像,是曾为了拯救群岛而降临于此的黑圣母身上的残片。只要随身携带,就可以获得诸多保佑,踏上光明前程。何况如今天下局势动荡,人民纷纷追求信仰的真理。诸位大人想必不愿偏离信仰正道一步,而渴望圣母恩泽之人想必亦不在少数。为求得这些代表着奇迹的圣遗物,纵然花费千金难道不也是值得的吗?
  鲁维克同盟的商人们日常频繁出入奎松港,挖出的黑玉由奥塔姆雕成圣母像后,就可以交给他们,当作圣遗物卖出高价。而交易的细节则可以由雷哈来管理。炼金术士的传说中铅可以变成黄金,但是这里,信仰让煤炭变成了黄金。那个暴风雪之夜,我向奥塔姆描绘了这幅图景,告诉与他这片群岛的生机还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我的信仰心过于薄弱,还达不到矢志不渝的境地,即便决定自我牺牲,也只会冲上某条错误的路径。
  但是,如果我脚下的这条路还能通向未来,那么自己面对这世界的方式,或许也会从此发生改变。
  即便犯下罪行,只要真诚祈祷,神依旧会予以赦免。这种方法论正是奥塔姆教给我的。
  从今以后,我唯有加倍地虔诚祈祷。
  只要我的祈祷还能给别人带来救赎,信仰就不是无价值的。
  「和山一样大的鲸鱼……。我在纽希拉听了那么多故事,可是哪个都没有这个厉害。」
  缪莉咯咯地笑着。
  故事的结局是人创造的,而世界则是神创造的。既然如此,故事之外一定还有许多更令人惊讶的事情。
  「好啦,你也差不多该回去烤火了。」
  虽说天气很好,但空气仍然寒冷。我把手搭在缪莉的肩膀上催她,但缪莉却看着我的手开口说道。
  「虽然鲸鱼的故事也像是骗人的一样,但我更不敢相信的是,哥哥竟然终于要下定决心了。」
  她脸上的微笑变成贼笑,身体不住地向我蹭过来。
  我不由得要后退避开,却被身后的岩石挡住了退路。
  「……究竟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会明白。那是只是你的误解而已。」
  随着下一句话,她逼得更近了。
  「误解? 误解是什么意思? 哥哥对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我还是一点都不犹豫就跳进海里,就是变成鬼魂还在保护着哥哥,难道我误解了什么吗?」
  她所说的每一点,不是我难以偿还的恩情,就是我难以偿还的罪责。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必须要告诉缪莉,她口中的那个真的仅仅是误解。
  「那是……因为暴风雪一直不停,我知道要维持你的体温,那些燃料肯定是不够的。在纽希拉你也学过对不对? 冬天落到河里,快要不行时的应对方法。或者说,那是在寒冷地区旅行的人们总结出的经验教训。是非常普通的。」
  ——所以说到底也只是方法上的问题,我对她强调道。同时还伸直腰杆,挺起胸膛,向她证明我所说的没有半点虚假。
  缪莉歪着脑袋,带着满眼的怀疑神色盯着我。
  就是马上咬我一口也不算奇怪。
  可是,我却突然看到她的耳朵和尾巴一下子弹出来。
  「是不是误解,去问问其他人应该就会搞清楚吧?」
  紧接着她露出一脸游刃有余的微笑,似乎在向我表示,她根本没必要为此生气。
  但是,自己的确是出自无私的动机,完全的善意。只有这一点我绝对是抱着十足自信的。缪莉也知道这些,正因为知道,她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我呀,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呢。」
  少女缩起脖子,用手捂住脸颊,一副非常害羞的模样。
  那天夜里我为了温暖缪莉的身体,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若要取暖这是最佳的方法,每个旅人都明白这一点,因此我丝毫没有多想。
  然而很快缪莉就恢复了意识,她立刻注意到了自己的状况,并且开口说道。
  「我,是不是变成了哥哥的新娘子?」
  当时缪莉的两眼闪闪发光,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让人不能直视。
  「下一次给爸爸写信的时候,一定要说清楚哦。我跟哥哥光着身体在同一条毛——啊,好疼……!」
  虽然揉着脑袋,可她仍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但是,我改变了看法,觉得嫁给哥哥也可以,这一点可是真的哦。」
  而我对她投去的嫌弃目光,也绝不是演技。
  「我什么都没做到,到这片土地上以来,我一直都很无力。」
  「有吗?」
  「有的。我连你都保护不了,告诉奥塔姆先生的那个方法,也和哄骗孩子的把戏一样。很可能只够支撑这里坚持很短的一段时间。」
  但缪莉依旧笑着。
  「那么说也对啦,可我觉得从哥哥的说法里看,这里还是稍微能变得更幸福一点的。虽然哥哥觉得这样不够,可是,怎么说呢,」
  她闭上眼睛,好像是要侧耳倾听风的声音一样。
  「和那个大胡子的方式完全不一样。好像,充满了哥哥的味道。」
  「……味道?」
  「嗯。只能看到四分之一个世界的,绵羊一样的味道。」
  我以为她又在戏弄我,可是缪莉睁开眼睛后却对我投来真挚的目光。
  「不要忍耐不幸的方法,而去寻找增加幸福的方法。哪怕只能起到一点点作用,哪怕大家都觉得不可行,相信着温暖的太阳就在前面,朝着它不停地前进。不认为世界是一片荒芜的大地,相信只要大家团结起来,一切就会变得更好。我觉得不管是这样的信心还是这样的顽固,都很有哥哥的味道。」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缪莉指出了我只能看到四分之一个世界,但也指出了这种狭窄视野的长处。
  「说实话,哥哥就算失败多少次,肯定也还会再想着试一试别的方法,对不对? 就算是我,那么多次教训之后肯定也会缩起尾巴来的。可是哥哥却还在想着,怎么样把所有的人都集结起来,而不只是靠我一个人。」
  事实上我的确曾几乎放弃。曾打算咽下心中的念头,一心等待缪莉苏醒。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那样做。也不能那样做。这可以被叫做信念,也可以被叫做笨拙。甚至或许还能被称作是愚蠢。
  但是,此刻我的沉默并不是因为找不到反驳缪莉的言辞。
  她正抬起头嘿嘿嘿地笑着,望着我,握着我的手。
  「听我说,哥哥。」
  难道是又在筹划着什么新的恶作剧——我并没有这样想。缪莉的语气非常温柔,尽管表情中充满了促狭,但我能感觉到她有重要的事对我讲。
  远处,那艘坏掉的巨舰正被带向临近的小岛。
  我盯着它看了片刻,终于还是将目光转回缪莉身上。
  「怎么了?」
  风吹拂着缪莉那与头发一样,呈现出奇妙银灰色的耳朵和尾巴。
  「下一次旅行,能不能也带上我呢?」
  即便是圣典中,也难以找出一句话,能像这句话般引出诸多解释。
  许多互相矛盾的想法在缪莉心中交织,把这一切全都在手中捏紧,大概就变成了这句话。
  世上没有哪件事是能完美平衡的。
  不过,要说掰成两半的面包,哪一块能让别人更开心,只要看看自己手中的那块就能明白。
  「如果你一直都很乖的话。」
  缪莉歪着脑袋,眯起眼睛来。
  「好~」
  她笑起来的时候,两颗犬牙有些显眼。
  我把手环在她的肩上,和她一起走回点着炉火的屋里。
  缪莉毛茸茸的尾巴淘气地在我的脚边绕来绕去。
  天空湛蓝,海面平静。
  神究竟是否存在,仍是个不可解的问题,但我知道可以相信的真实,如今就在自己身边。
  
  (本卷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9-19 18:26 编辑


后记
  
  一直以来多谢各位支持,我是支仓冻砂。时隔半年之久,第二卷才和大家见面,让各位久等了。我记得自己刚出道时,基本上一直保持着四个月出一册书的节奏,可当时是怎么维持的,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哎呀,我好像有点气馁,不过想想看,如今自己也在同时写『狼与香辛料』的短篇集。总之,这边的『狼与羊皮纸』也要请各位读者多多关照了。
  这一次,我的目标依然是写出晚上睡觉之前拿来看一看,不管哪一页都有毛茸茸的可爱生物跳来跳去的故事,但是自己也发现后半部分真的好沉重。和原来料想的情节偏差了很多,而且写这本书的时候依旧要不停摸索,很难预测之后的发展。但是正因为过程艰辛,本卷的最后一幕我相当中意。也希望诸位读者能够喜欢。
  
  呼,后记写了好长啊,怀着这样的心态一看,才发现连一面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明明写这些都花了我一个小时。
  还有什么可以写……回忆一下,说起来去年我相当沉迷VR的世界,这个话题不错。VR就是那个。类似电击文库相当有名的刀剑〇域的那个。虽然只能让人的视觉来到二次元的世界,但是沉浸感相当棒。要论恐怖效果也很可怕,甚至我觉得不久之后就会出台规定,以防止某些事故(心脏麻痹之类)发生。另外,可爱的女主角只要出现在眼前,就能让人一下子体会到其破坏力。虽然有人可能会觉得我在夸张,但是角色朝我的脸伸出手时,我真的能感觉到相应的温暖。一开始我也深深地感慨……原来自己的妄想力已经到了这么高的水平。不过这种错觉好像是有相应科学道理的。怎么回事,感觉有点遗憾,又好像松了口气。
  不过这个领域真的还在黎明期,基本上没什么内容啊。尤其是萌系题材几乎没有,实在让人不满意。于是我开始自己企划,在许多人的帮助下试着去做。想起来了,就是因为这个,去年夏天到冬天自己都一直很忙……。结果告一段落后就忘得一干二净,大概是年龄的关系吧。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搜索『Project LUX』看看。这是一部VR的长篇动画。充满了『好想快点到二次元世界去啊』的热意。在这些涉及全新领域的工作中我学到了很多,而制作过程本身也充满了冒险感。下一次,我也希望能写出那样感觉的小说来。
  纸面总算填得差不多了。
  那么,下一次也要请各位读者多多关照了。
  
  支仓冻砂
  
  




思考题:
1. 如何评价本卷中出现的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段落?(20分)
2. 如何评价黑圣母的修道士奥塔姆?(20分)
论述题:
你最喜欢本卷中的哪一幕?为什么?(60分)




其实最后的解决方案对大主教而言就是一次勒索,对外人来说也是一种恐吓。
柯尔的话说得是比较委婉的,直白一点的说法就是:这片海域有可怕的力量保护着居民,让大主教在这里遭受了致命的海难。为了活下去,大主教交出了钱和人质。而外地的商人如果不想变成第二个大主教,就得通过高价购买圣母像的方式来交纳这种保护费。
在南方商人看来,所谓的黑圣母像根本就是保护费的缴纳凭据。
奥塔姆曾说过「一样是施舍,不过是从哪边获取施舍罢了」,而「从富庶的外地商人手中获取『施舍』,良心所受的苛责会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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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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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greyhawk 勳爵
其实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搬迁,小岛承载人口有限,再怎么从外地输血,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还是要殖民啊

6 年前 0 回復

asdhj 平民
' 草木皆眠 发表于 2017-9-19 16:49 思考题: 1. 如何评价本卷中出现的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段落?(20分) 2. 如何评价黑圣母的修道士 ... '


大神,狼纸3为什么做成需要50的等级了呢?等级不够看不了哎~

6 年前 0 回復

k74186 騎士
' 草木皆眠 发表于 2017-10-4 18:57 其实最后的解决方案对大主教而言就是一次勒索,对外人来说也是一种恐吓。 柯尔的话说得是比较委婉的,直 ... '


感謝解惑!原來有這層含意。

7 年前 0 回復

k74186 騎士
有點看不懂最後黑聖母像的用意。是當成聖遺物,然後把島嶼做成聖地巡禮的觀光景點嗎?
另外,我也很期待作者的《夢沉抹大拉》,但從第八集出版至今,仍無下文呀!

7 年前 0 回復

夜游人 王爵
第二卷的翻译出的好快啊,我最近才发现出续作了,还没来得及看啊

7 年前 0 回復

Aysaki 伯爵
这作者写的我一直都在追,谢谢大佬翻译..

7 年前 0 回復

dmk3365171 侯爵
本帖最后由 dmk3365171 于 2017-9-30 09:35 编辑


我认为缪莉灵魂变成狼拯救柯尔的剧情不能算是机械降神。
这段剧情是作者为了让奥塔姆动摇刻意设置的桥段,从后面奥塔姆的自白可以知道,这应该是精灵的能力之一,否则不会出现“那里的狼,在死亡的边缘上仍要现出身体来对你施以援手。那么……那么,为何它在将死之时,却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样的自白。
通常所说的机械降神中,神的作用应当是决定性的,神的出现让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而缪莉的剧情对整个问题的解决不是决定性的,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契机,真正解决岛上的困境最终还是依靠柯尔的“智慧”。

7 年前 0 回復

tang919 平民
谢谢大佬分享。萌狼女儿的故事。

7 年前 0 回復

cci520 伯爵
哇 才剛買一套沒多久 就又在這看到 續作

7 年前 0 回復

dmk3365171 侯爵
前面铺垫太多,竟然使得结局显得收尾仓促了。。。也是前面塑造的绝望太真实太厚重。。。。

7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支仓一定是个LOLI控,至少喜欢平胸。

7 年前 0 回復

wfy0523 子爵
carpe diem,让我想起了那个captain oh captain的电影呀

7 年前 0 回復

寒霜睡魔 平民
求大佬告诉门萌新第一集在哪里看QWQ

7 年前 0 回復

oak00001 公爵
话说,既然是题目那就该有出题人答案吧期待一下

7 年前 0 回復

oak00001 公爵
1. 个人觉得称得上机械降神的地方有两处,其一是缪莉灵魂体突现保护柯尔;其二是强行圣遗物解决矛盾。
前者是为满足作者制造戏剧冲突需要。缪莉的真实身份和身为精灵舍命保护人类的行为对解释奥塔姆态度转变非常合适,但在作品的低魔世界观下极其违和。固然现在的写法完成了结构上必要的剧情高潮,但介于缪莉为柯尔跳海的事实已经存在,双方未尝不能以一种更缓和的方式相互亮明身份达到转折效果。这样以来情节相对平淡但不会使读者有梗骨在喉的违和感。
后者可以说是真正的机械降神了。故事中岛民的生存困境按发展来说不可解,作者却要强行收线拿圣遗物解决事件,制造圆满结局。。。只能说是受限于作者坚持的单元剧模式吧,不将全书主线复杂化目测无解了- -b

2. 人物评价这是文青写后感时喜好的角度吧,延展面太大了。我实在缺乏笔力,就把一些要素简单的列一列: 生命的必然孤独,永恒存在,同伴感情隐线,梦与清醒间的回忆,凝固的时间,现实暴力,道德悖论,情感的形式。 简言之,奥塔姆是个能挖掘出很多深度母题的角色。

3. 第四幕。在前幕渐落低沉阴郁的气氛下给读者坐了一次过山车。事件危机中精神极限状态的柯尔污辱了狼少女的恋心,情感线跳崖。而后陷入精神现实双绝境之时在暴风雨下的冷海中得到了缪莉慰藉与救赎。啊~撼动脑髓,全身一个激灵。

7 年前 0 回復

greyhawk 勳爵
科尔这集黑化得有点快……

都扮过姐妹了,下次是不是干脆扮夫妻好了……

7 年前 0 回復

asda 伯爵
现在才发现原来有女儿的故事

7 年前 0 回復

wc5414232 騎士
这系列水准一如既往的高

7 年前 0 回復

忧郁的猫 公爵
卖完父母卖女儿,作家真会精打细算

7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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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皆眠 王爵
想翻的小说一大堆,每天只能龟速填坑…… 肉的理想,白菜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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