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工协会][支仓冻砂]狼与香辛料新说:狼与羊皮纸3(完坑,漫画的补完也同时开始!)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1-21 18:13 编辑


狼と香辛料新説 狼と羊皮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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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仓冻砂
插画:文仓十
修图:伐木工协会
翻译:伐木工协会
图源:伐木工协会
特别致谢:LK Epub组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止一切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LK与伐木工协会不负担任何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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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成为圣职者的青年柯尔与步步紧逼,要他“和人家结婚嘛”的贤狼之女缪莉在离开海贼的群岛后,因为卷入风暴而流落到了温菲尔王国的港口城市德扎勒夫。
在这座教会瘫痪了的城市中,柯尔被称作“黎明的枢机主教",受到了宛如救世主般的礼遇。同时,他开始直面缪莉的求爱,试图通过禁止让她称自己为“哥哥”,来改变两人的关系。
而另一名自称伊蕾妮娅的商人少女也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她竟然是羊的化身,并希望两人能协助她实现“某个宏大的计划”——?

作者简介
支仓冻砂
1982年12月27日出生。第12回电击小说大奖《银奖》得主。因为身边人都在锻炼肌肉,所以自己也跟着开始了。记得十多岁的时候身上确实是有肌肉的,可是肚子上的赘肉完全没有减少的迹象……。

电击文库作品
狼与香辛料 Ⅰ~ⅩⅨ
狼与香辛料 Springlog Ⅰ~Ⅱ
新说 狼与香辛料 狼与羊皮纸 Ⅰ~Ⅲ
在抹大拉沉眠 Ⅰ~Ⅷ
少女沉眠于书架之海
WORLD END ECONOMiCA Ⅰ~Ⅲ

插画:文仓十
现居东京都,自由职业者,兼有其他各种活动。
代表作除《狼与香辛料》插画外,亦包括《理想的小白脸生活》插画、VOCALOID『结月缘』角色设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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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2日 更新序幕
10月6日 更新插图,翻译正式开始
10月10日 更新第一幕,地图以及第一幅彩插
11月11日 更新第二幕,相关彩图待补
12月5日 更新第三幕
1月19日 完坑


我们同时与红夜漫画组一起翻译了狼与香辛料漫画的最后一卷
http://manhua.dmzj.com/lyxxl/
10年的连载终于落下帷幕!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10-10 21:47 编辑


  序幕

  猛地醒来,发现口水已经从嘴角流下。似乎是在考虑问题时不知不觉睡着了。我慌忙擦净嘴角,皱眉提振起自己的精神来。
  缓缓摇晃的船好像一只摇篮,大腿上又传来暖意,让人一不小心就会被睡意打败。
  我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睡在我腿上的少女——缪莉立刻不满地扭动起身子来。
  她年纪十二三岁,已经到了谈婚论嫁也不奇怪的时期。尽管由于生性顽皮,她的婚事恐怕要一波三折,这一点我时常就有心理准备,可没想到现状却迎来了自己始料未及的展开。
  缪莉是我长年寄住工作的那家旅店的独生女,我从她出生开始就一直照顾她。感谢神让她非常亲近我,将我当作哥哥一般,甚至到了有些难于应对的程度。
  正是在不久之前,我知道了缪莉对自己怀抱恋心。青春少女常见的执念——并不能用来定义她的心意,而我知道这份心意有多深,则是在大约十日前,在海盗盘踞的北方群岛中被卷入当地的问题时。
  我因为温菲尔王国和教会的争端,受命前去那里调查他们的信仰是否属于异端。在哪里,我目睹了仅凭祈祷不足以改善丝毫的赤贫,以及岛上居民面对的残酷生活。
  就是在这片只能挣扎着才能活下去的土地上,我又遭遇了南方的大商会,以及教会派来的大主教。随之一同前来的,还有他们的大笔黄金以及恶毒的计划。自己之所以能击退他们,几乎可以全数归功于侥幸。如果说这种侥幸是某人努力才换得的,那个人一定不是别人,正是缪莉。
  因为缪莉那几近于信仰的,对我的心意。
  当我坠入黑暗,冰冷刺骨的大海,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面临终结时,缪莉毫不犹豫地追着我跳进了海中。即便是凭恋心互相起誓的情侣中,究竟又能有几人做到同样的事情?
  我一面为她的莽撞和不计后果感到惊愕,一面又觉得,缪莉既然能展现出如此的决心,那么她的心意就已经不再是少女幼稚的幻想了。
  何况,我为了成为圣职者而立下了禁欲誓言,或是缪莉就像妹妹一样,因此我不能回应她的感情……等等理由在她面前并没有意义,这一点我自己也漠漠然有所理解。
  轻轻抚摸腿上缪莉的脑袋,将手抚过她那如同银粉中掺入灰色,呈现出不可思议色泽的发丝,与发丝相同颜色的三角形毛皮立刻扑簌地抖动起来。那是兽耳,是狼的耳朵。缪莉的母亲是被人称作贤狼赫萝的,寄宿在麦粒中的狼之化身。狼是森林的猎人,倘若她赌上了性命,其猎物恐怕必定无路可逃。
  身为神的羔羊,我的本能在理性之外的某个地方这样说道。
  但是同样,即便不论道理,缪莉也是我的妹妹。
  父亲和女儿,兄长和妹妹之间的结合,是不可能得到神允许的。
  尽管我希望能想办法让缪莉也理解这些,但实际并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看着腿上那张悠哉的睡脸,我又不由得发出苦笑。
  令人头痛的问题的确存在,可至少现在还是一段安稳的时间。
  但愿这样的时间今后还会继续下去。

  (序幕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10-10 21:45 编辑


  第一幕

  「哥哥!起来!」
  我听到缪莉的叫声,醒了过来。
  打量四周想知道发生了何事,却看到自己还在船上,而且四周一片昏暗。
  是到达港口了吗?可若非情况危急万分,船只平时不会在夜间航行才对。困惑中,我发现船猛地掉进了一个大洞。
  周身的漂浮感如此强烈,以至使人产生了这样的感觉。紧接着一阵冲击,地板开始猛烈地向上抬升。
  「快找东西抓紧!」
  随着这句吼声传遍舱内,船再次落入洞底。地板猛烈倾斜,堆积的木箱和麻袋一齐滚落。所幸其中大多是空的,可即便如此,若是被直接撞一下恐怕也要重伤。
  我无法站立,与其说是因为摇晃,更应该归结于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慌乱。条件反射地抱住缪莉的肩膀,准备寻找一个安全的位置,但船舱里到处都是乱滚的货物,我们就像袋中之鼠一样,只能往甲板逃去。
  好不容易在黑暗和猛烈的摇晃中抵达了梯子,我让缪莉先上去。
  山里长大的淘气少女很快便灵巧地爬上了梯子。反倒是一直只会坐下读书的我还要依靠她的帮助。总算爬上甲板的一瞬间,狂风暴雨立刻劈头而来。
  「再绑紧点儿!」
  「舵轮再上一个人稳住! 绝对不要松手! 落到西边的外海上就完了!」
  甲板上的情景如同地狱。
  船只似乎是迷失在了暴烈的雨瀑之中,天空则被煤黑色的阴云遮盖。雷电偶然照亮这片黑暗的世界时,那可怖云层间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我木然地站着,一个抓着帆桁*的人开始冲我怒喝起来。
  [*注:帆桁是桅杆上的横杆。]
  但雷鸣盖过了他的声音,我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很快,一波激流越过船舷,朝我扑来。
  横扫甲板的水浪以猛烈的力量将我的脚朝后推去,几乎要让我跪倒在地。水的团块此时已经与岩石无异。我和缪莉不能抵抗,被一起推到了另一侧的船舷边。
  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我们的背,使我们全身都被漂浮感包裹,瀑布从脚底逆流向头顶,最后唐突地把我的脸按在地上。
  我完全不能把握眼前的事态。
  试着把吸进去的水咳出来时,有谁在耳边叫喊道。
  「哥哥,站起来!」
  是缪莉。我睁开眼,发现浑身湿淋淋的她正用双手攥着我的右手。
  「抓在缆绳上!」
  有人喊道。缪莉开始慌张地在四周寻找起来。而这次我终于恢复了行动,首先朝身体一侧的缆绳伸出手去。同时又用右手把缪莉拉进怀里,使出全力将她娇小的身体抱在胸前。
  下一秒,船头猛地一沉,又苦又咸的激流盖过我们的身体。我甚至已经来不及感到海水有多冰冷。就连眩目电光之后的雷声,也淹没在这通席卷甲板的浪潮所发出的轰鸣声中。
  至此,我终于意识到了这艘船正处于怎样的状况。
  ——迷失在暴风中,如同一叶扁舟般。
  「你没事吧。」
  我对怀中的缪莉问道。她已经如同一只落水的小猫般,虽然不停地咳嗽,但仍然点了点头。
  「哥哥,你才是……别再掉进海里了! 因为我再也不想跳下去了!」
  我笑了笑,在她被海水冲过一遍的白皙额头上轻轻亲了一口。
  「柯尔先生,缪莉小姐,两位没事吧!」
  尽管船还在猛烈地摇晃,可仍有一个人物灵巧地跑向我们。
  是约瑟夫,那个隶属于德堡商会,身材像木桶一样浑圆的商人。
  「蒙主垂怜,我们还好。」
  我刚答完,就看到约瑟夫张开双臂站在我们面前,替我们挡下扑来的又一波浪头。等水退去后,他才开口说。
  「这里非常危险! 请两位回到船舱里!」
  但是,船员们眼下正拼死奋战,意图恢复船的正常航向。
  或许还有我们能帮得上的忙——我刚要如此开口。
  「请到下面去,帮学徒们把倒灌的水舀出去! 然后把压舱用的水桶倒空,用绳子把它们分组绑在一起! 这样就算船底破了洞,也能产生相当的浮力! 万一不行了,就紧紧抓在上面,向神祈祷!」
  所幸, 需要我们帮忙的事情还有不少。
  「我们要在这里把住方向,防止船被冲到外海去! 下一波浪头退掉时,两位就赶快跑过去!」
  船猛地一沉,雷电照出如同山崖般的巨浪,就高悬在我们头顶。
  紧接着甲板被猛地抬起,势头之强劲几乎要将我们按在地上。中途,一波海浪猛地扑来。
  「快,就是现在!」
  我连脸都顾不得抹,搂着缪莉的胳膊朝甲板另一边跑去。
  缪莉在手抓到船舱口后,没用梯子,直接跳了下去。
  我当然没法像她一样,结果爬下梯子的途中波浪从头顶灌下,自己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板上。
  「哥哥一离开我就不行了呢!」
  缪莉对我笑道,但事实的确如此。不过现在缪莉就在我身边,所以我也可以发挥自己的作用。我拉着她的手站起身,着手去做约瑟夫交给我们的任务。
  每当船体倾斜,货物就会像发狂的牛般横冲直撞。尽管我常被说是不可靠,没有城府等等,可在温泉旅店里自己也做过不少需要力气的活。我叉开双腿站好,用力顶住压舱桶,缪莉便咬掉桶栓。之后在波浪的翻弄下,桶里的水应该很快就会排空。
  接着,还要在这一切四处乱滚的东西中挑出那些已经排空的桶,将它们用尽全身力气顶住,以便缪莉用找来的麻绳把它们三个一组捆在一起。
  在我们的身边,更下层的船舱里,学徒和乘船的客人排成了一队,手把手地将盛满水的小木桶运上来,把水从舱壁破裂露出的空隙间倒回大海。尽管我发现从空隙中倒灌进来的海水比排出的更多,可如果不这样做船就要沉没。在这个关头,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气馁。
  等到压舱桶都已经捆好,我们也加入到排水的行列中。那小桶看上去很轻,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它实际上就像灌满了铅般沉重。在船只猛烈的摇晃中,我根本没法把它交到下一个人手中,同时还保证不洒出里面的水。第四次失败后,我被人一把推到船底,改换把及膝深的积水舀进桶中。
  不过我的个子比较高,在温泉旅馆里也做过好几次给池子放水的工作,所以这项任务好像更适合自己。我不停地接过头上递下来的木桶,舀满后又递回去。偶尔闪电的光芒划过,我才看清原来是缪莉一直把桶递给我。
  接过盛水的木桶,再把空桶递下去。她的动作如呼吸般规律,没有丝毫迟疑。有时波浪会猛烈地冲击船底,木板的另一侧就是死亡,可我们连这种恐怖都无暇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不会思考,只是任由手机械地运动着。直到木桶猛地撞在地上发出响声,这阵冲击才让我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船底的水已经排空了。
  船还在摇晃,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天地倒转。山风的特点是有时突然狂暴,有时又突然安静,似乎海上的狂风也一样教人难以捉摸。总之,我们似乎是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
  想到这里,我在一阵轻微的摇晃中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手和脚已经都像木棒般僵硬,单是把身体挪向梯子附近就要筋疲力尽了。
  这时,有谁突然从梯子上走下来,把一块湿淋淋的皮毛盖在我的头上。很快我意识到了那块皮毛是什么。
  「哥哥,你没事吧?」
  那是缪莉的尾巴。她越过我的头跳下梯子,来到船舱底部,用力抖落掉了尾巴上的水珠。
  我用尽的气力似乎又恢复了。
  「我,我还好。毕竟,」
  我伸出本来已经动弹不得的手臂,缪莉立刻抓住了我的手。
  「因为你平安无事。」
  缪莉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而我则为了维持作为兄长的尊严,强逼着自己站起身来。
  「好了,我们上去吧。留在这里会感冒的。」
  船底还有一些冰冷的积水,虽然不到需要用桶舀出去的程度,但坐在这里不多久就会着凉。缪莉收起了耳朵和尾巴先行爬上梯子,而后我在她的帮助下也摇摇晃晃地爬了上去,返回到船舱里。
  让我惊讶的是,此时竟然已经临近黄昏,夕阳的光芒从舱壁破开的地方照射进来,非常耀眼。
  船舱的地板上满是精疲力竭的乘客和船员,他们躺在那里,如同从海里打捞上来的鱼一样。约瑟夫跨过他们,像船长一样屈着手指清点人数,注意到我们之后,又笑着说祝贺一切平安无事。截至目前,没有一个人在风暴中掉进大海里。
  船只虽然大幅偏离了原先的航路,但好像可以就近停靠在另一个港口。
  「真是一场灾难啊。」
  我靠在墙上,一边脱掉靴子倒空里面的积水一边说。身上的衣服也是一样,双手一拧就会有水流下来。缪莉则坐在我的身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夕阳照在她濡湿的头发上,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不是灾难,是大冒险才对。」
  在这个少女的面前,哪怕是再冰冷无情的世界,也会成为眩目的冒险舞台。
  她身上闪耀的光芒让我眯起眼来,解除了最后一丝紧张。
  「稍稍,休息一下吧。」
  「嗯。」
  缪莉将拧干的外套盖在我身上,又理所当然般地钻进来。紧接着还拨开我粘在一起的头发,毫不顾忌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她是看准了我连责备的力气都没有,才明知故犯的。
  「好好睡吧,哥哥。」
  真是的。我心想道。接着又把上衣朝缪莉那边多拉过去一些,然后落入了睡眠。
  
  结果,我们的船严重地偏离了预定的航线,被水流带往遥远的西方海域,最终似乎是抵达了一个叫做德扎雷夫的港口城市。我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自己睡在潮湿的船舱里反而格外加剧了疲劳,根本无法从地上爬起来,而缪莉却恢复了十二分的精神。这些消息也是她到甲板上,向船员们打听来的。
  「哥哥,那里好像还是一个挺大的地方呢。」
  「这样啊。但是……似乎离我们的目的地是相当远了。」
  我手上拿着这一带的地图,温菲尔岛、海峡对面大陆上的港口城市的位置都显示在上面。不过看到地图后,自己也不由得要发出呻吟。因为就算在温菲尔岛上,德扎雷夫的字样都处在靠近北部边缘的位置。
  「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好像不是那个叫阿提夫的港口了?」
  缪莉从我身边伸过脑袋来盯着地图,然后对我问道。
  我们的目的地不再是港镇阿提夫,而是一个温菲尔王国的海港,名叫劳兹伯恩。
  「那个金发只是说让我们到那里去而已对不对? 不去也没什么关系吧?」
  缪莉口中的金发,是温菲尔一位继承了王室血统的贵族,海兰德。她有笃厚的信仰心,又兼具勇气和智慧,仿佛降生于世就是为了成为领导人民的君主,是位杰出的人物。可缪莉却对她抱着很大的看法。
  似乎是因为我对海兰德所表现出的敬意,被缪莉看作是那之外的什么东西。
  海兰德是气质凛然的美丽女性,她的确拥有缪莉所没有的魅力。
  「不可以那样。海兰德殿下特地指定了地点,一定是因为那里有什么重大动向。」
  有关北方群岛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我们已经在一周之前就派快船寄出了信。
  回信寄到我们在奎松的暂住处,是在大约两天前。接到信之后,我们立即启程离开了群岛。
  「哼。算了,怎么样都好啦。反正能到新的地方去一定很有意思。」
  缪莉还在纽希拉那个深山小村时,曾缠着每一位来到旅店的客人在地图上标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看来,她大概是不会感到无聊的。
  「对了,哥哥你们以前去过的那个镇子在哪里呢?」
  「这个嘛,应该是比劳兹伯恩更靠南边……」
  我拿着地图对缪莉讲起以前的事,不久,船抵达了德扎雷夫港。
  港口的繁荣,在走上甲板之前就能通过传入舱内的海鸟叫声知晓。我被缪莉催促着走出船舱,立刻看到了一副比阿提夫更热闹的街景。这里似乎是王国中名居前列的大贸易港,看来,至少可以期待一顿温热的餐食,而且我们也不用在那阴暗又潮湿的船舱里过夜了。
  我站在甲板上,看着船慢慢驶进港口。四周的其他船只也湿淋淋的,反射着夕阳的光辉。也有某些船帆桁歪斜,船员们则瘫倒在桅杆下。看起来其中不少都受到了先前那场风暴的袭击,而后或是逃往此处,或是被海流带到了此处。
  约瑟夫的这艘船将我们一直从北方群岛,那片被人称作异端海盗之巢穴的地方送到这里,又遭遇了可怕的风暴。即便如此,船只的状况与四周相比竟还算是好的。
  我说出自己的感想,结果得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北方的水手,本来都能在很远处就察觉到那场风暴,然后避开的。」
  温菲尔王国如今与教会对立,甚至可能在不远的将来面临一场跨海的战争。能得到这些优秀海员的支持,实在是我们从前未曾敢想象的优势。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缪莉,我带着如此想法,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少女。
  刚才还在眺望港口的她却突然用力握住我的手,攥得我一阵痛。
  难道是自己心里的想法被她读出来了? 我不由得感到惊讶。
  「怎么了?」
  何止如此,我看到缪莉睁圆了眼睛,露出一副将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闻到了羊儿的味道!」
  紧接着,她的肚子发出响亮的声音。
  我一点都不为缪莉这种没有丝毫紧张感的模样而吃惊。因为要在世界上勇敢而坚强地活下去,恐怕必然会是这样。
  我也握住缪莉的手,将这人流交织的港口中热闹的空气深深吸入胸中,同时对她说。
  「但愿我们能吃到温热的食物。」
  缪莉看着我,露出了丝毫不输给夕阳的耀眼笑容。
  
  港口城市德扎雷夫最为引人注目的,当属那个巨大的海角。它仿佛一只昂首的白鸟般,海角的两麓则成为白鸟伸展出的翅膀。城市建在山麓下,如同被这双羽翼庇护着一样。
  海角顶上还有要人抬头才能望见全貌的钟楼和大圣堂,钟楼高处点亮的火把似乎终日都不会熄灭。许多遭难的船员在风暴中也没有放弃希望,最终顺着火光的指引来到了这里。
  海港深得像是没有底一般,可以停泊很大的船只,因此为这里带来了更甚于阿提夫的繁荣。无论是王国北部运来的羊毛、羊肉及其加工制品,或是使用温菲尔丰富的泥炭蒸馏出的王国名产火酒,在输出之前都会集中到此处;而南方的葡萄酒、小麦以及其他多种进口品在进入温菲尔时的第一站同样是这座城市。此地的酒类贸易量尤其惊人,到处都堆着装酒的木桶,桶上还烙着不同酿酒厂各式各样的纹章。
  作为蒸馏酒、葡萄酒和畜牧贸易的十字路口,这座城市的人气不可能不繁盛。何况城里的气候并不像北方群岛那样寒风凌冽,非常适合在室外纵情饮酒高歌。
  虽说眼下已经临近黄昏,可我觉得街上的人潮反而似乎更稠密了。
  「缪莉,小心不要和我们走散了。」
  我像往常一样要牵住缪莉的手,防止她跟丢了走在前面的约瑟夫。然而一回头,少女的身影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我慌忙叫住约瑟夫,同时向左,向右环顾周围,终于在一个卖串烧的露天店铺前看到了那小小的背影。她几乎要一头扎进那让人喘不过气的油脂气息,以及散发诱人味道的烟雾中。
  在缺乏土地和草木的北方群岛,绵羊和山羊是相当稀少而珍贵的家畜。那里没有猪,连鸡的数量也不多。人们偶尔能吃到的肉食来自侥幸捕获的海兽,但它们的肉就和血一样充满了苦涩的海水味,相当难于下咽。
  而温菲尔王国的羊肉则驰名世界,即便是尽可能避免食肉的我,面对那咬一口便会流淌出甘美油脂的羊肉串烧,也禁不住要咽一口唾沫。
  还未等我开口,缪莉已经转过头来。她的视线实在让人不忍心拒绝。
  「哈呜,好烫! 啊哇哇!」
  「不要吃得那么急。」
  当然缪莉这时不可能听进我的话,她一副激动到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大口大口地咬着炙热的肉串。不,看这幅架势或许真的已经流下了两行热泪。
  毕竟只有在平稳安宁的生活中,人们的脸上才会出现这样的喜悦。
  能吃到美味的食物,也必须要感谢神的恩典才行。
  何况我们被卷入了风暴后还能平安无事,我想自己之后大概有必要前往大圣堂,对神捧上自己虔诚的谢意。
  「好啦,两位,请往这边来。」
  约瑟夫愉快地看着我们俩的模样,接着带我们来到了城中最繁华的大街。即便在这座欣欣向荣的城市中,此处林立的高楼也比其他地方更吸引人的目光。今晚我们要借宿的,约瑟夫所属的德堡商会就位于这里。
  面朝大街的装卸货场首先显现出了这家商馆的实力,它的空间足能容下一栋稍小的宅邸。现在是日暮时分,巨大的木门正半闭着,但仍能从门的缝隙间看到有众多商人正在工作。
  正面玄关在装卸货场旁边,论气派程度丝毫不亚于前者。玄关上飘扬着德堡商会的旗帜,两旁则是已经燃起的火把台。缪莉离开深山中的温泉乡纽希拉还不久,眼前的一切让她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就连我自己也在担心。如此气势宏伟的建筑物,真的会允许我们两个落魄的旅人来借宿吗?
  「呐,哥哥,我们会不会被带到马棚里去呀?」
  毕竟缪莉和我的衣服还是湿淋淋的,而海水的腥味也渐渐开始发挥其本领了。
  尽管看到约瑟夫意气风发踏进商馆的样子,我心想有他说明情况应该不会发生那种事,可自己心中的几分不安还是难以抹去。在入口前等待的时候,过往商人和工匠们的视线也让我相当在意。
  就在缪莉因为一阵寒风抱紧我,而我则把上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时。
  「哎呀哎呀,各位,欢迎你们来到这里!」
  大门一下子被推开,从中走出了一位将浓密金发梳得如同海浪般,周身散发着贵族气质的年轻绅士来。他的形象绝非凭双脚赚钱,整天摆弄天平的普通商人,而是一个庞大商会的支配者。正是这样一个地位高贵的绅士,竟然脱下了他雪白的手套,热烈地向我伸出手来。
  
  「我是埃德温·斯莱。是这处商馆的负责人!」
  「您、您太客气了。我是托托·柯尔。这边的是——」
  「我叫作缪莉。承蒙您关照了。」
  缪莉鲜少地用非常礼貌的语气打了招呼,恐怕她是在期待着柔软的床铺与温热的餐食。
  斯莱与缪莉也握完手之后,立刻将我们请进了大门中。约瑟夫则似乎是还要负责船的装卸货工作,同斯莱简短地谈了几句后便走向了装卸货场。
  走进这栋石造的建筑后,装饰在入口处的铠甲、巨大的毛织壁毯让我们瞠目结舌。这里和阿提夫商馆有截然不同的氛围,处处让人觉得像是身处一座真正的贵族宅邸。而当走廊两侧身着统一服装的侍女们一齐向我们低头致意时,我竟有了种身处戏剧舞台上的错觉。
  商馆的财力有多么雄厚,一目便知。
  我们从入口进入走廊,又来到连接着装卸货场的大厅,终于在这里看到了熟悉的商会场景:学徒们抱着羊皮纸堆来回奔波,而年迈的商人们则在一字排开的柜台后奋笔疾书。
  「首先两位需要新衣服,而且需要比现在好得多的。」
  斯莱的玩笑让我不禁脸红起来。的确,我们现在的模样已经糟糕得不能更糟了。
  这位外表十分年轻的商馆主人转向一旁刺绣着绵羊图案的巨大挂毯,对挂毯下的一位侍从吩咐了一声,然后用优雅的手势向他示意。
  「为两位客人准备新的服装吧。」
  侍从瞄了我们两眼,接着打开了一扇大衣柜的门。这个衣柜中堆满各式布匹,一直到天花板。好像全世界的每一种布匹都在这里了。
  「然后,请允许我带两位去房间。」
  穿过大厅,地面由石铺变成了木质。楼梯的扶手由精心打磨的黄铜制成,嵌在墙上的烛台中,蜜蜡放射出柔和的光芒。
  孩提时代我第一次造访温菲尔王国时,这里正因为羊毛输出的下滑处处弥漫着不景气的氛围。现在一切似乎都变了。
  「话说回来,没想到柯尔先生真的能下榻本商馆,感谢神的旨意!据我们的消息,德扎雷夫附近烦恼的民众,眼下正纷纷赶往这里呢!」
  斯莱一边走上楼梯,一边说道。
  「您说笑了。」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没想到斯莱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以非常认真的神情摇了摇头。
  「鲁维克同盟的巨型船舶北上之前最后的补给地,就是在这德扎雷夫港。尽管他们有意隐瞒,但船上载着高位圣职者的消息还是传得沸沸扬扬。当时人们都在议论,他们去北方究竟要做什么?」
  斯莱口中的巨型船舶正是我所遭遇的那一艘。与王国对立的教会派遣这艘船前往北方群岛,企图将当地的海盗拉入他们的阵营。当时,大主教带着堆积成山的黄金来到了群岛上,打算将那些穷苦的人当作奴隶——不,事实上是人质——全部买下。
  「当时各个商会都派人前往北方海域收集情报,其中的许多人竟目击了同一个奇迹。傲慢的南方大商会、大主教惹恼了黑圣母后,如何体会到了她的怒火,现在想起来我都舒畅极了!」
  斯莱像孩子一样高举双臂笑了起来,接着又猛一转身,继续朝楼梯上走去。
  「当时我听说,除过那位支配着北海的修道士外,还有另一位圣职者也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那个人,也就是您的故事,我是从约瑟夫先生口中听到的。」
  斯莱虽然散发着优雅的贵族气质,但走路的速度却不折不扣属于商人。
  他轻快地迈着步子,很快在一扇大门前站住。
  「而且,我听说您还与王室的海兰德殿下共同将圣典翻译成了白话,用真理之槌惩戒了阿提夫那个沉溺于物欲的大主教,人们追求信仰与真理的原初之火已经燃起,播下第一粒火种的人正是您! 如今,王国的大街小巷里,每个人都在谈论着您的壮举!」
  在我的认知中,无论是斯莱提起的哪一件事,自己都不过只是偶然与之产生了关联而已,因此他的话令我诚惶诚恐。更何况北方群岛的那一连串事件,九成九分都应该归功于缪莉。
  但是这些详情实在无法忠实地告知斯莱,这令我相当苦恼。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还被他误认成了谦虚。
  「柯尔先生,您果然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因为教皇的恶行,王国的众多灵魂已经许久未能得到慰藉了,对这个国家来说,您无异于活着的传说。吟游诗人在酒店中歌颂您的事迹时,还为您起了这样一个别名!」
  「别名?」
  斯莱将手放在门把上,用滑稽戏般的夸张动作打开门,然后大声说。
  「黎明的枢机主教! 因为,您是即将带领我们走向信仰之黎明的人!」
  您又在说笑了吧? 我想这样一笑了之。但这间房屋的陈设表明,斯莱并没有开玩笑。
  「请两位使用这个房间。这是本商馆设施最为优秀的客房!」
  商馆大楼至少有五层,我们被带上二楼这一点本身就足够让人吃惊了。因为高层建筑物往往越上层设施越简陋,而且还充满了楼下炉火产生的烟雾,弥漫着一股熏鱼般的气息更是常事。一栋建筑二楼的房间,通常不属于房屋主人,就是为贵宾预备的。
  这个房间中还设有一座豪华的暖炉,看来我们没有必要去依靠楼下那些烟雾的余温了。
  更让人惊愕的是那张带有华盖的床。就连喜欢浮夸排场的缪莉看到它之后,似乎也忘记了该如何表达喜悦,脸上只留下一副僵硬的半笑表情。我们在阿提夫看到的手持剑和天秤的女神像同样出现在了这个房间中,不过不是壁画,而是在一张巨大的刺绣挂壁毯上。总之,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凝结着金钱的力量。
  「启程前往劳兹伯恩之前,您有任何要求都可以随意吩咐我们。沐浴所用的热水很快就能备好,不过现在您可以先欣赏一下这座城市的风景。眼下风暴刚刚过去,空气非常清新,街上的灯火看上去就像宝石一样漂亮。沐浴过后我们再为两位准备晚餐。长途舟车劳顿一定非常疲惫,所以食物会直接送到这个房间里来。您对菜单有什么要求吗?」
  一连串的句子如同瀑布般,从斯莱的口中吐出。
  而我还未能从进入这个房间后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只能如木头人般呆站着。
  「啊,呃,不……那个,只要,有温热的食物就好。」
  「请不要客气。不过,我们也并不希望干扰神的羔羊在生活中的节制。唔,那么我去准备一些清淡的食物吧。」
  缪莉这时突然猛地拽了拽我的衣摆,然后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肉』。似乎一两根串烧还不能满足她。至于鱼,恐怕她已经在北海吃够了一辈子能吃的量。
  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缪莉能继续坚持寡淡的饮食,但无理强求的话,或许真的会惹她哭出来。
  「抱歉,如果还能给这个孩子一些羊肉之类——」
  「噢噢! 包在我身上! 我这就去让厨房准备最好的肉!」
  斯莱立刻殷勤地回答道。我开始担心他们会不会直接送来一整只烤羊了。
  「那么,现在请两位暂且休息一下吧。」
  斯莱将手贴在胸前行了一礼,接着便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
  啪嗒。门关上之后,我立刻感觉到肩头一软。
  话说回来,黎明的枢机主教?
  听起来真是无稽之谈。
  「不但没有住进马棚,反而住进了能把马儿也牵进来的房间呢。」
  缪莉好奇地在这宽敞的房间里打量了一通,又把隔壁房间的门打开,然后发出了如此感慨。
  「对我们而言这个房间太奢侈了。」
  我的行囊里面虽然湿透了,但只要能烤干,露宿总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哥哥,你听到了没?」
  墙边的椅子上放着填满了羊毛,又用金色流苏装饰的坐垫。缪莉一边用手戳着它,一边笑着说。
  「人家叫你黎明的枢机主教哦。哥哥变成大人物了。」
  「如果把这些事事当真,那样会非常可笑的。」
  「哎? 可是我觉得有一个别名,就能像冒险故事里一样,非常帅气的。而且被别人叫成枢机主教的话,就算是畏畏缩缩的哥哥也能变得有气派一点,对不对?」
  枢机主教是教会中地位仅次于教皇的重要人物。可是每个人都有适合于自己的称谓。倘若背上一个不符合身份的头衔,那只会徒增笑柄而已。
  我无奈地叹着气,突然又听到房间外传来敲门声。接着商馆里的学徒和侍女们搬来了一个大木盆,还有几只盛着热水的木桶。他们将这些放在隔壁的房间里之后,接着进来的几人又在房间墙壁上搭起绳子,挂上了亚麻布做成的帷幕。
  「需要热水时请吩咐我们。另外,两位的新服装在这里。」
  如此周到的服务实在让人受宠若惊。侍女最后行了一礼,然后离开了房间。
  当我还在同他们讲话时,缪莉就早已把衣服脱得到处都是,全身泡进了热水中。等我开始给她收拾衣服,帷幕另一边又传来了她毫不顾虑的声音。
  「啊~,感觉又活过来了!」
  在缺乏燃料的北方群岛,泡澡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奢侈行为。可缪莉生在温泉旅店长在纽希拉,自小就把每天跳进温泉池当作是理所当然。对她而言,那些日子或许相当难熬。
  我一边笑她在水里欢闹开心的样子,同时又发现其他的木桶边还放着肥皂。原本我是打算用炉灰*代替的,这下真是方便了不少。
  [*注:草木灰加水产生的氢氧化钙与氢氧化钾能与脂肪发生皂化反应,这是制取肥皂的第一步。但是加水的草木灰具有强腐蚀性,请切勿随意模仿文中描述。]
  「咦,真的?」
  缪莉掀开帷幕露出了赤裸的身体。往常我总会把头转向一边,但现在实在是太累了,而且缪莉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所以我自己最多也只能抱怨两句。
  「缪莉,你呀,真的应该更慎重点……」
  「呐,呐,哥哥,给我洗头好不好?」
  结果缪莉非但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还扯起了我的袖子。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可是我得洗尾巴呀。如果洗完头发再洗尾巴,水就要凉了。」
  我听够了缪莉看似在理的狡辩,没想到她却对我笑眯眯地说。
  「我觉得,作为在北海那么努力之后的奖励,哥哥肯定会给我洗头的。」
  「……」
  在北海,缪莉救了我的命。
  拿出这一点之后,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反驳了。
  「你啊……」
  「诶嘿嘿。」
  说完,缪莉又回到浴盆里坐好。
  我则挽起袖子,把肥皂泡进水里,搓出泡沫后打在缪莉的头发上。
  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暴露在潮湿海风下的缘故,缪莉原本顺滑的发丝如今仿佛真的变成了狼的粗糙皮毛。说起来,最近我也一直没看到她打理头发。恐怕等一下给她梳头时又要惹得她喊疼了。
  我细心地搓出大量泡沫给她洗头,作为对北海那些事的答谢。不过看着缪莉艰难地蜷缩在浴盆里洗尾巴的模样,我突然又冒出一件疑问。
  「我来给你洗尾巴,你自己洗头,这样不是更轻松一些吗?」
  说完,我伸手朝她的尾巴摸去。没想到缪莉一下子停住了手,回过头来盯着我。
  然后,又突然别开脸。
  「不要。很难为情的。」
  看上去,缪莉并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早就把自己的羞耻心埋到山里的哪棵树下面去了。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她的基准。
  「那给你洗耳朵可以吗?」
  继承自母亲的尖尖兽耳此刻正贴伏在她的脑袋上,防止泡沫钻进去。
  「这个可以。啊,但是不可以把热水弄进去哦!」
  「是啦是啦。」
  于是我在用小桶给她冲头发时,也腾出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耳朵。冲掉泡沫,暗淡的灰色头发仿佛剥落了一层外壳般,重新焕发出了原先的独特光彩。
  我看着被冲掉的污垢,不知为何涌起了这样一种感觉。
  终于从那片北方的土地上回来了。
  在那里,我目睹了残酷的现实,如同拷问自身存在般的残酷现实。也痛感了自己的懦弱与无力。
  从船上坠入漆黑寒冷的海水中时,我也体验到了身体无法动弹,直至渐渐沉入黑暗,所谓死亡的那一瞬。而且,还目睹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命悬一线的恐怖。
  还有,让我们获救的那个奇迹。
  仅仅是回想,这几天的记忆仍能让人喘不过气来。
  「缪莉,」
  「嗯?」
  我叫了她一声。于是缪莉便停下揉搓着尾巴的手,转过头来看我。
  「北海的那些事……谢谢你。」
  在那里,我深深地伤害了缪莉。自己本想对她道歉,可又觉得真正应该说的,似乎并不是道歉。
  因此,这句谢谢说出口后,缪莉起先愣了一下,接着又咯咯地笑起来。
  「这笔债今后会让哥哥还的,所以没事啦。」
  还债?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夺过那个小桶,把水从我的头顶一股脑浇下来。
  好不容易晾干的衣服,又变得湿淋淋的。
  「比如,先跟人家一起洗澡什么的。」
  「……」
  隔着被水打湿的刘海,我能看到缪莉露出牙齿,淘气地笑了起来。
  「我可是在哥哥被丢进冬天晚上又黑又冷的大海里之后,跟着跳进了那里哦。所以哥哥为了我跳进暖和的洗澡水里,应该只是小菜一碟对不对?」
  这和那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想对她反驳。但是在缪莉的笑脸、一左一右摇摆的尾巴面前,所有一切言辞都在成形前就土崩瓦解了。至于态度毅然坚决,立志以身奉神的青年形象,更是已经无影无踪。
  「好啦好啦,不快点的话水就要凉掉了。」
  缪莉抓住我不知该如何抵抗的时机,伸出手脱掉了我身上的衣服——全然不顾所谓少女的羞耻与稳重。
  只带着丝毫不愿妥协的,几乎要爆裂开来的好意。
  「来,哥哥你乖乖地坐在这里不要动。」
  我按她说的坐在浴盆里,接着缪莉便咯咯笑着,仿佛饶有兴致地在我的头发上打出泡沫来。让人不甘心的是,我居然开始感到放松。
  黎明的枢机主教,这到底算是什么啊。自己抱着膝盖,坐在浴盆中无奈地叹气起来。
  
  请缪莉帮我洗完头之后,又经过一番迂余曲折,两人总算是在热水里洗掉了旅途中的一身尘垢。之后再穿上久违了的,没有被潮水浸得湿淋淋的亚麻布衣服,顿时感觉整个人都像重生般清爽。不久温热的饭菜又被送到房间里来,让我再度为他们的招待周到而折服。
  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眼前的餐食分量实在惊人,品质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缪莉期盼已久的带骨羊肉经过了充分烧烤,只要拎起骨头,柔软的肉就会脱落下来。实在是诱人极了,以至于我也禁不住尝了一小口。仅仅一小口,其中的油脂仿佛就滋润到了干涸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洁白的小麦面包。砖块一般大小的黄油。几乎要爆裂开的猪肉香肠,再加上鸡肉煮成的汤。甜点篮里则盛满了葡萄干和苹果。
  缪莉的架势好像要把这一切都收入腹中,尽管她在北方群岛曾经历命悬一线的危机,而后高烧不断,身体恢复后立即变成狼的模样在岛上寻找新的煤矿,今天又遭遇了可怕的风暴,甚至就在方才,她还在浴盆里嬉闹了好一阵子。
  等到朝第三个面包伸出手时,缪莉终于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不动了。不,我觉得她能坚持到这一刻已经实属惊人。即便已经歪着脑袋沉入了深深睡眠,手却还牢牢地抓着那个面包,这种精神或许都达到了应予赞赏的境地。
  但是,如果放任她一头戳进面前的汤盘,难得变干净的脸就又要再洗一遍了。
  从她手中拿下那个面包时还遭遇了一点小小的抵抗,但当我将那散发着肥皂香味的小小脑袋扶起,她的身体便立刻靠了过来。我这样带着苦笑,将沉睡的公主从椅子上抱起来,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把缪莉在那张填满了羊毛的床上放好,之后转身要离开时,袖子却被她紧紧拽住了。
  「我哪里都不会去。请商馆的人收拾完盘子,马上就会回来的。」
  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缪莉耳朵里的胎毛则随着我的气息摇动。
  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然后为她盖上毯子,遮住还露在外面的耳朵和尾巴,接着我才去叫人撤下了碗盘。实在是剩得太多了,正当我为此感到抱歉时,一位侍女把面包装进袋子里,诚惶诚恐地走近我说道。
  「可不可以请您祝福这些面包?」
  「祝福? 可是……」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但那位侍女却露出了思虑重重的模样。
  「自从司铎大人们从这里离开,好几年都过去了。如果,如果您怜悯我们,就请发发善心吧。」
  温菲尔与教会对立,而后教皇下令停止圣务——即禁止圣职者的一切宗教行为,迄今已有三年。在这三年中,孩子出生时得不到祝福,恋人结合时不能举行婚礼,在葬礼上,故人的灵魂也得不到抚慰。
  即便不管这些问题,只要人活着,就必定会有寻求精神依靠的时候。人们会为急病缠身,卧床不起的家人担心;会挂念在远方谋生的亲人;也会有人背负难以向旁人倾诉的苦恼;或者在面临某些重大决定时,希望坚定最后的决心。
  商馆以如此丰盛豪华的饮食款待我们,除却欢迎的意味之外,是有着其他理由的。佣人们分享宾客未享用的食物,这是一项惯例,但接受过圣职者的祝福之后,食物便具有了圣性,能成为治病的药物,或是驱除不安的护符。看来斯莱之所以能成为商馆之长,并非仅仅是凭那一副华丽的外表。
  我抱着支付住宿费的想法对着一桌食物祈祷,愿神的祝福融入其中,接着为聚集过来的侍女们祈祷,祈愿她们的幸福健康,又对家人遭遇不幸者予以安慰,还为其中一人临盆的亲戚祈祷,愿她能顺利生产。
  自己并不是正式的圣职者,因此严格来说这种行为并不应该赞扬。事实上,私下里进行的圣务行为,就算被指认为异端也不奇怪。
  但是寻求救赎的人此刻就在自己面前,如果我能模仿那些司铎,那就没有理由拒绝,我心想到。更何况这些侍女们每个人都带着虔诚的表情称我为枢机卿,甚至还在祈祷结束后激动地流下了泪水。
  在北海,我知道了单凭祈祷的确不足以解决任何问题,可此刻我觉得,为寻求祈祷的人而祈祷,这是理所应当的。
  同时自己还意识到了另一点。并不是简简单单把教会从这座城市中清除出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因为在王国与教皇发生对立之前,无论两者间存在多少龃龉,为市民们提供灵魂之安宁的,毫无疑问就是这里的教会。
  将最后一个人送出房间,伴随着疲劳,我的心中再次坚定了一改教会之积弊的决心。
  但是,所有这些都要等到一觉之后了,自己终于还是忍不住打起了哈欠。即便是坚定的信仰心,也很难完全消除身体里累积的疲劳。
  喝下一口甜葡萄酒滋润干哑的喉咙,然后吹熄蜡烛。德扎雷夫仿佛是座永不入眠的城市,大道两旁的灯火从木窗的缝隙间钻入。借着这些光,我顺利地走到了床边。
  为了不吵醒缪莉,我轻轻地钻进毛毯中,但她的手立刻抓在我的胸前,脸也一下子靠近过来。
  「……完……了没?」
  缪莉的声音就像是梦话一样含混,而且眼睛也没睁开。
  与其说这是她坚持等我上床才睡觉,我觉得这更像是在表达自己被吵了半天后的不满。
  无论如何,我还是露出了微笑,对她轻声答道。
  「是的。今天晚上我们好好休息吧。」
  「……嗯。」
  不知这是回答,还是单纯的梦中呢喃。
  缪莉的眉头不再皱起来,手也松开了我的衣襟。那张脸上又露出了久违的安稳表情。
  我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充满稚气的表情。
  「也愿你的未来充满幸福。」
  缪莉的耳朵扑簌了两下,轻轻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熟了。
  我在她身旁阖住眼睛,下一刻便落入了沉眠。
  
  昨晚那些侍女们的表情已经让我有了心理准备。第二天,我随着日出醒来,准备去中庭的井口旁洗脸时,一开门就立刻看到三位侍女端着洗面盥等在门口。当然,洗脸之前要先聆听她们的告解,并给予她们神的加护与祝福才行了。
  补足暖炉用的木柴,更换燃尽的蜡烛,准备早餐,每当有人进来房间,我都要倾听他们的烦恼。往常这个时候还在赖床的缪莉终于也受不了说话声,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一波人离开后又有一波人进来的样子,意识到自己大概没法再继续睡懒觉之后,她露出了一副闹别扭的表情。
  早餐之后,又有布匹商和他雇佣的裁缝们合计四人,以为我们调整服装为名来到了房间里。往常缪莉总会吵吵闹闹地问我「呐呐哥哥,这件衣服好不好看? 还是说这一件比较好呢?」,但这次手持布匹与针线的商人们比她更快。四人里有三人的女儿正在说媒的关键时刻,另一人则是年迈的父母身体有恙。
  愿神指引这些羔羊,将加护给予他们。
  等到有人来更换寝具,打扫房间时,缪莉已经拿着枕头和毛毯躲到了隔壁。
  不过,能到房间里的借口并不多。不久之后来访的人渐渐开始变少,可就在我以为总算能稍微安静片刻时,不知又是聪颖过人的谁想到了送圣典过来的好主意。立刻,羽毛笔,削羽毛笔用的小刀,墨水壶,吸干墨水用的沙子,羊皮纸……所有一切能想到的道具纷纷从一楼的装卸货场被拿到了这里——不论是商馆里的商人还是仆役。当然,还有他们带来的大量问题。
  详细来说,这些问题包括经商不顺,家人遭遇不幸,儿子踏上远航,妻子临产,牙痛,腰痛,除此之外还有雄鸡不再鸣叫,西边的天上飘来一朵形状不好看的云,一日中三次遭遇黑猫等等——来自几位上了年纪的侍女。
  最后,房间里的人多得让我忘记了他们究竟是以什么口实而来。每个人都对我一次说出好几件事,然后向我寻求神的庇佑。
  不论哪座城市里都必定会有教会,有司铎和执事,大的市镇还会有主教,其下则是众多圣职者,由他们来处理城镇居民的种种烦恼。缺少这些人所带来的弊害不容忽视。信仰绝不是无用之长物,管理信仰的组织同样有存在的必要。
  尽管作为神的仆人我对这些抱着满腔忧心,可在于此毫无兴趣的缪莉而言,我不肯多陪她,这大概才是最让她不满的。眼下她一定正躺在隔壁的床上磨着牙。
  面对着络绎不绝的来访者和他们的烦恼,能为他们发挥一点作用虽然让我开心,但这种不习惯的工作实在是格外耗费精力。即便如此,我依旧打起全身精力来接待每一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结果竟渐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正是在这时,来访的人潮突然止住了。不是别人,正是斯莱来到了房间中。
  「敝馆的职员似乎全都涌到这里来了啊。」
  他浮现出一脸歉疚的表情,但我当然一点都不认为斯莱是来阻止那些职员们的。
  「不,没事……因为这个房间也足够宽敞了。」
  大概,他们就是事先预料到了这一点,才有意准备了最宽敞的房间。
  我的话外之音让斯莱笑了笑,而他的神情随即又变得严肃。
  「教会的钟不再鸣响,已经有三年之久了。司铎们虽然还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几乎全都渡海去了大陆那边。除却海角上的教会之外,德扎雷夫尚有三所大的礼拜堂,可无论哪一所的门窗都已经被木板封死。工匠和商人们的同业公会所附带的礼拜堂也一样久为空巢了。」
  有关温菲尔王国的情况我在阿提夫就已经有所了解。但别人的叙述和自己实际接触到的当地空气相比,果然还是存在巨大的差别。正如人在健康时很难想象自己染上伤寒时的痛苦一样。
  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
  「留在这里的圣职者们在做什么呢? 总不至于,所有人都离开了温菲尔吧?」
  斯莱露骨地耸了耸肩。
  「毕竟,城里大概还游荡着教皇派来的间谍。如果无视教皇的命令,继续为人民祈祷,谁都知道等待他们的下场是什么。倘若这场战争是教皇那边取得了胜利,他们断然不会把这些当作没发生过。越是有地位的人就越是噤口不言,地位不那么高的,除却圣职禄就没有可供糊口的财产了。」
  「市民们的奉献呢?」
  说到这里我才猛地意识到。吵架只有一个人是吵不起来的。而斯莱也点了点头。
  「向教会的圣职者们捐助,就会被人们当作是背叛了王国,站在教会的爪牙一边。就个人而言,只要能得到神的庇护,那么随教会怎么样都好。但是作为有良知的市民,这样是绝不行的。」
  于是,信仰的恩惠就这样从城市中消失了。
  「柯尔先生,您在阿提夫播下的火种,对我们王国的人民来说,真的是等待已久的希望之光。因为这把火,王国与教会僵持已久的对立进入了新的阶段。无论最终会如何,人民等待这一个结果已经很久了。当然——」
  斯莱又加上了一句。
  「教会的横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我们还是希望王国能得到胜利的。」
  无论形式如何,在战争中遭受损害的终究是无辜的人民。
  「能为诸位效力,我当然是乐意之至。因为,我自己就是出于这个原因离开故乡那个小村的。
  我是个外国人,而且并非正式的圣职者,但这里的每个人都相信我能带来神的庇佑。
  我似乎站在了一个充满机会和利益的位置上。
  「我感谢您,也感谢神将您带到了这座城市来。」
  而后,佣人们按照斯莱的指示端来了午餐,缪莉也被这股食物的香味牵着,从隔壁房间中现身了。刚走出房门时她还是一副闹别扭的神情,但看到一桌的豪华佳肴,脸上的别扭立刻就被欣喜代替了。这种功利主义的模样实在让我忍不住叹息。
  「另外,我从约瑟夫先生口中听说,两位是兄妹,如今一同踏上了旅途?」
  右手拿着面包,左手拿着刀插起一整条猪肉香肠的缪莉看了看斯莱,又看了看我,然后表现出一副没兴趣的模样,在面包上咬了一大口。大概是表示让我去应对斯莱的意思。
  过后必须得好好向缪莉说教一番了。怀着这个念头,我对斯莱回答道。
  「我们并不是亲兄妹。踏上旅途之前,我曾在一家旅店寄住过很长时间,这孩子是旅店主人的女儿。大体上我是她的监护人和家庭教师,可就如您看到的,她十分顽皮……时常说要到村子外面去,最后竟藏在我的行李中一直跟了过来。」
  缪莉继续默默地吃着东西,不过在桌子底下,她用力踩了我一脚。
  「但是,自从开始旅程后,我却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所以很感谢她。」
  缪莉一下子停住手,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我对她回以微笑,而后她立刻撅起嘴将头转到一边去。紧接着,我又被踩了一脚。
  「这种互利互补的关系真是美妙。」
  斯莱用愉快的声音说完,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此外,关于之后的行程,您有何安排呢。我作为本商馆的负责人,有义务关注商馆职员们的精神与信仰生活是否安稳,但是,同时也必须为滞留的客人考虑。」
  起先我还不明白斯莱为何提起这个,但他很快就接着说了下去。
  「只要您还在这个房间里,访客就必然会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因此您希望出去转换心情的话,请随时吩咐我。穿着圣职者的服装,有可能会被卷入意想不到的麻烦事态中,我们会为您准备工匠的服装之类。」
  「您这样周到,实在是太感谢了。」
  「不,商馆职员们的脸上很久没有像这样轻松过了,这多亏了柯尔先生。他们的脸上能容光焕发,我们就可以在激烈的竞争中与其他商馆拉开差距。」
  我不知道这话中有几分认真,但我明白他的话的确出自真心,同时也是在宽慰我。
  「您能这样说我真是不胜惶恐。」
  「那么,柯尔先生,接下来如何打算呢? 午餐结束,我走出房间之后,商会里的人们想必又将涌进这个房间了。」
  「这……」
  我还在犹豫,坐在一旁的缪莉首先着急地扯了扯我的衣摆。
  看来她想到城里去。
  「麻烦您了。我还有事要问约瑟夫先生,所以可否请您借给我们出外时穿的衣服?」
  「当然。请稍等一下。」
  说完,斯莱拍了拍手。等在门外的佣人们静静地走入房间中。
  听完斯莱的指示,他们恭谨地点了点头,而后缪莉又插嘴说自己也想去看看新衣服。这样的任性要求反而让斯莱很开心。
  真是的。我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但是在那波涛轰鸣如地震般,终日刮着阴郁寒风的北方群岛上,缪莉应该忍耐了许许多多。想到这里,我又有点能理解她了。
  看她一副兴冲冲的表情,耳朵和尾巴似乎马上就要弹出来,迫不及待想钻入这座城市的模样,我心想干脆让她一个人出去更好。但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缪莉就立刻回过头来盯着我。
  「怎么了?」
  直勾勾盯着我的那双赤红眼睛里,带着继承自母亲的,充满睿智的深度。
  「哥哥你肯定是在想,『干脆让缪莉一个人出去更好』,对吧?」
  时至今日,我仍旧不知道神的真意究竟为何,但缪莉却早已看穿了我。
  「确实是这样,但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发生,对不对?」
  而我也同样了解缪莉。
  「当然!」
  缪莉露出甜甜的微笑,小巧的手指也钻入我的指缝间。
  尽管有时会让人喘不过气,但缪莉的倾慕真的让我很开心。
  「因为,如果哥哥不在的话,我想买东西吃的时候不就有麻烦了嘛。」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理由。笑着叹了口气,缪莉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人的内里是难以一眼被看透的。圣典中不乏神或精灵扮作人的姿态,骗过凡夫俗子的故事,圣人们也往往会被世间当作愚者。
  所谓身份,终究是靠一身衣装决定的。
  ——常规理应如此,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哥哥真的是穿什么衣服都显得不对劲呢。」
  缪莉不是在开玩笑,她真的露出了一副发自心底觉得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倒真的变成能干的工房学徒了。」
  披上窄袖的衣服,穿上粗毛布做成的,以结实耐用为卖点的裤子,再缠上一条插着工具的腰带,最后把头发随意地扎成一束,缪莉就立马变成了一个长头发的见习学徒。
  我尽管也穿着类似的衣服,可就连准备衣服的商人都露出了暧昧的笑。
  「您干脆打扮成商人如何呢? 对外人就说是城里的年轻少爷,他们会接受的。」
  说到底,我似乎还是更适合脚不沾泥土,终日与笔和墨水打交道的那副装扮。
  一番周折后我们来到城里,缪莉立刻缠着我从第一家小摊开始买吃的……如此一幕当然没有发生。大约是因为那顿丰盛午餐的缘故,现在她的好奇心已经胜过了食欲。
  走过工匠聚居的街道时,缪莉的两眼闪闪发光。
  「呐哥哥! 快看! 好大的锅! 有那个就可以吃很多东西了!」
  「那个虽然是锅,但是一种叫做酿造锅的东西,是用来把小麦酿成……」
  「哥哥你看那边也好厉害啊! 他们在卖一种奇怪的枪!」
  「那个不是枪,是用来把猪和羊穿在上面,放在炉火中烤的工具,把手则是钩状的,可以抓住那里在火上摇,均匀地把肉烤熟……」
  「哇,好厉害! 那边是皮毛店吗? 但是,那么薄薄一片的皮毛穿上是不是很冷啊。」
  「这个在阿提夫也见过的,你忘了吗? 那种皮毛不是做衣服的,而是要做成用来写字的羊皮纸,工匠要像那个样子一边拉扯皮革,一边让它干燥……」
  「哥哥,哥哥!快看那边!」
  就是这样。每次不等我说完,她就被新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即便如此,当缪莉看到我说明过一次的店家时,她似乎仍能牢牢地记住我解释过的内容,这让我相当佩服。尽管缪莉看起来调皮又浮躁,但她却在以惊人的速度吸收着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
  很快,我们从工匠的店铺区域来到了住宅区。但到了这里,缪莉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停住脚步,直盯着前方的景象。
  而且紧紧地抱住了我的手臂——虽然这大概是她无意识之下的行为。
  当好奇心的天秤倾斜过头时,缪莉就会这样突然安静下来。
  我追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一群妇女和孩子,他们正在住宅区的屋檐下将羊毛纺成线。
  在匠人们的店铺区,大多数工作都是在工房里完成的,可这片区域却连道路都被纺织工具占据,临街的房屋门户大开,人们就坐在里面工作。让人分不清究竟哪里是住宅,哪里是工场。货物被放在用绳索穿起的木板上,在屋宇之间上上下下,原材料则像是面包生坯般被托在长木铲上,不过它们的目的地不是烤炉,而是邻家的窗户。这副光景在我的眼里颇有几分趣味。
  就像是南方的国家里,以整座城镇作为舞台的戏剧一般。
  「好厉害……」
  让缪莉不由得发出如此赞叹的,大概是此处的气氛。
  道路正中铺着一张很大的垫布,上面则是堆积成山,需要人抬起头才能望见顶的羊毛。年幼的女孩子们趴在上面挑出里面的杂物,其后是另一些稍年长的孩子,他们的任务是用耙子梳理羊毛,将纤维理顺到同一个方向去。
  每户人家的墙边都摆着一排晾架一样的东西,女孩子们踮起脚尖,将羊毛挂在上面,某些挂在高处的羊毛下还按顺序挂上了纺锤,看上去应该是在纺线。挂羊毛需要高一点的个子,所以这里的女孩子年纪都比缪莉大一些,她们一边工作,一边七嘴八舌地聊个不停。
  我们穿过这片让人几乎无处踏足的喧嚣,来到纵横在城中的运河旁边。居住区里不见了踪影的男孩子们都聚集在这里,用带着滑轮的粗绳吊起木槌,捶打泡在水中的毛织物。看来这里是他们给毛织物缩呢*的地方。
  [*注:缩呢,毛纺织工序之一,将毛料浸泡在缩呢液中施压,使其表面起绒,变得厚实]
  再旁边则是许多装在桶里的羊毛,有人将水,草木灰和某种药石倒进里面,然后用木棒戳进桶里混搅清洗。毛织物在这番清洗过后吸饱了药液,又被另一群孩子脚踩着挤出水分,继而由下一组孩子摊开晾干。
  还有些小男孩背着比自己的身体还大的麻袋,将原材料不断运往各处工场。
  「就像蚂蚁的巢一样。」
  惊叹之余,缪莉说出了她的感想。的确,我也觉得这个比喻很恰当。
  「这是勤勉的象征啊。」
  「……哥哥又要开始唠叨了。」
  ——早知道就不开口了。缪莉带着一副这样的后悔神情,故意捂住了耳朵。
  「我不会那样的。因为,在北海你已经证明过自己的勤劳了。」
  缪莉小心翼翼地窥探着我,似乎还没有消除疑心。可等她很快发现我并不是在骗人后,又立刻露出笑容来,搂住了我的胳膊。
  「不过,这里的人们工作的样子真的很努力,而且很愉快。」
  小巷之间洋溢的活力让人不由得生出如此感慨。
  「这里都和纽希拉一样热闹了吧?」
  鲜少地,缪莉说出这样一句话。离开纽希拉一段时间之后,或许她开始思乡了。
  「热闹的程度或许不分上下,可是在纽希拉,人们始终只是开宴会。」
  而这里的热闹却属于劳动者们。而且在街区的每个角落,屋檐下,小巷里,人们都在勤劳地将羊毛变成各种纺织品,每个人都从心底为劳动感到喜悦。
  我自己并不讨厌劳作。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片街区的氛围又和我对劳动的感受有些许不同。
  缪莉看足了这片街道的光景,而后突然对我说。
  「啊,对了哥哥,你不是还说有什么事要做吗?」
  「是的。必须要去见一下约瑟夫先生……」
  说到这里,我看了看缪莉。
  「嗯,怎么了,哥哥?」
  缪莉起先愣了一下,而后表情随之一转。
  「难得你能认真地催我去办正事,而不是去玩,我非常高兴。」
  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讶异的表情。
  「因为,不先办完事情的话,我就缠着说要去买东西吃,哥哥也会生气念叨我对不对? 而且我又有点饿了。」
  「……」
  该不该把这当作是缪莉的成长,实在教人难以判断。
  不过,有事情要办的确是真的,于是我们朝德扎雷夫港走去。面对甚于城中的喧嚣和热闹,我才意识到昨天港口是因为骤雨的关系少了许多行人。我紧紧拉着缪莉的手,艰难地挤过人潮,才终于到了送我们来的那条船边。
  这艘船大概正在装卸货物,海员们真的像蚁巢前的蚂蚁般进进出出,十分繁忙。我正在犹豫该不该腆着脸打断他们,请他们叫出约瑟夫来,结果他本人正巧刚好从船舱中走出。约瑟夫一走出船舱,首先专注地低头查看船舷的状况,而后忽然抬起头时才注意到了我们。
  「柯尔先生!」
  他叫来身边一名水手嘱咐了两句,便急匆匆地替我们架好船板。
  「您怎么了,是在商馆里什么让您不方便的问题吗?」
  约瑟夫一脸认真的表情,大概是因为他介绍我们来到商馆中,便把我们遇到的问题当作了自己的责任。真是个热心肠的人。
  「不不,完全没有。我们得到了非常殷勤的招待。」
  因此我首先对他解释,让他安下心,而后才进入了正题。
  「大概何时可以启程前往劳兹伯恩,我想问您的是这个。」
  如果出航要延期,那么就只能麻烦约瑟夫联系别的船,甚至我们就得考虑骑马走陆路南下了。
  「原来如此。要出航,至早三天,可是如果发现了什么问题,应急处置大概就要花费一周到十天了。」
  约瑟夫一边朝后望着船,一边用歉疚的声音回答我。我和缪莉也一同低头看船舷,有人正挂着绳子吊在那里,似乎是在检查两舷的状态。
  「其他的船只恐怕暂时也不会出航了,因为风暴的余劲还在,海港周围的风很强,海水流速也快。另外,如果您考虑骑马的话,我劝您打消这个念头。虽然地图上看起来只要翻过山就能到,可这个时期路上还有不少积雪,海路绝对比陆路要快得多。」
  虽然心急如焚,但也无可奈何。
  「德扎雷夫是一座好城市。您趁此机会在这里养精蓄锐,也好在下一件工作中一展身手。」
  责备约瑟夫是不会有作用的,而海兰德寄来的信中,也没有十万火急之类的字眼。
  「您说得对,或许这也是神的意志。」
  约瑟夫脸上的微笑看起来像是轻松了不少,而后,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对了,先前有人来这里找过柯尔先生。」
  「嗯?」
  我在纽希拉工作时结识的几位客人,如今就在温菲尔王国,但我不认为他们中有人知道我正在这里。见我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约瑟夫耸了耸肩。
  「对方没有说出您的名字,只问我这艘船是否载着一位在北海大显神通的圣职者。或许那人是消息灵通地听到了有关您的传言。毕竟我也堵不住每位客人和海员的嘴。」
  斯莱曾对我提醒过这一点,但我没想到他说的真的成了现实。
  「我当时猜想那人不大可能是您的熟人,于是就搪塞过去了。不过您穿上这身打扮真是太明智了。假若让别人知道您就是柯尔先生,恐怕是要卷进什么麻烦里的。」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一旁的缪莉也对我投来不加掩饰的视线。
  现在,自己的这副模样至少是不会让人联想到圣职者了。
  「名声也是一种力量,意图利用这种力量的人,数不在少。」
  「感谢您的忠告。」
  「不不,您言重了。」
  我自己实在疏于时事,这些助言还是认真听取为好。
  话虽如此,可真的会有人打算利用我吗? 这一点还是始终有些难以想象。说到底,他们要利用我做什么呢? 倘若是解读神学经卷,我倒是十分乐意。
  「今晚我也会去商馆,我们和斯莱阁下一起喝点酒吧。德扎雷夫的酿酒厂可是名不虚传的。」
  说这些时,等待向约瑟夫汇报的船员们已经排起了队。
  打扰他们工作是不好的。
  「好,我等着您。」
  说完,我们就离开了甲板。
  我们来的时候,仅仅是在人群中向前挪动几步也相当艰难,可现在却像是对人潮流向有了观感一样,前进后退都不再那么困难了。
  缪莉一直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四下,于是我问她道。
  「你看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了吗?」
  结果她起先似乎吃了一惊,而后微微吊起了眉毛。
  「我是在找有没有盯上哥哥的坏家伙呀?」
  保护这个年幼的孩子,是我作为大人的责任。本应如此,可眼下我竟找不到话来反驳缪莉,以及她脸上的惊讶神色。
  「很危险的,哥哥不可以和我走散哦。」
  这样以来,简直不知道究竟是谁在牵着谁的手了。
  但是,我一点都没法责备缪莉,说她是在装小大人。
  「拜托你了。」
  这句话刚说完,眼前的缪莉立刻咧开嘴笑了起来。
  「交给我吧!」
  她好像满心都充满兴奋,耳朵和尾巴随时都要弹出来一样,不过缪莉突然又在这人来人往的海港中站住脚,抬起了头。
  她眺望天空的模样,就好像天使将要从空中降临一般。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呐,呐,哥哥,我想到那上面去!」
  缪莉伸长手臂,指向了那座为海上迷途船只,也为信仰中迷茫的人们指明了前路的,海角上的大圣堂。

  (第一幕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11-11 19:10 编辑


第二幕
  
  从港口去往大圣堂的路上,缪莉比平时还要兴奋。
  「哥哥,快点! 快点!」
  不知疲倦的少女轻快地跳过坡道上的石台阶。这些安放在柔软草地上的石阶,或许已经被人们踩了数百年,如今看上去就像要沉入泥土中一样。其中一部分的表面变得凹凸不平,记录着曾经有多少人频繁地从上面走过。
  但是,如今附近没有一个行人,与教会发生矛盾后,城里的人们也不再登上海角,这是徘徊在崖麓的乞丐们告诉我的。以往,他们只要恳求往来的虔诚信徒,似乎就能得到不少钱。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靠什么过活,但看着这群乞丐都围着锅喝小鱼小虾煮成的汤,大概要得到渔夫们的余惠还是不难的。
  施舍了几枚铜币后,我加快脚步追上缪莉。
  当然,缪莉如此激动,并不是因为信仰心受到了什么触动。
  即便从坡道中途的地方眺望,也能将德扎雷夫城和广阔的大海尽收眼底。
  对山里长大的缪莉而言,这一定是她无法抗拒的景色。
  「请你小心,不要掉到悬崖下面去!」
  我冲她喊道。当然缪莉是不会乖乖听话的。她跑上石阶之后靠近悬崖——近得让我替她捏一把汗——然后俯视着视野下方的街景。
  当我开始诅咒自己乏弱的体力时,才终于走到了大圣堂所坐落的海角顶端。
  宏伟的圣堂门前排着一些木制建筑物,好像是门前的集市。我在其中还找到了露天的面包炉,以及应该是用来放桌椅的石砌平台。看来可以供人们在礼拜结束后简单吃些食物或是休憩片刻。
  但是,面包炉里已经久久未有点火的痕迹,石台上也不见桌子和椅子,无论哪座建筑物都盖上了窗板和门板。
  圣堂周边显得非常冷清,没有人的气息。
  「哥哥! 这里的景色好厉害!」
  缪莉对圣堂没有展现出丝毫关心,此刻正为海角上的景色而激动不已。在阿提夫她尚且还对城里的建筑有些兴趣,不过现在大概已经懒得分辨这些石造建筑物的区别了。
  这种草率和随性让我不禁想笑。
  话说回来,城里的人们可未必会有缪莉眼下的感慨,而大圣堂之所以会如此寂寥的原因,想必就是如斯莱所说。通往这里的道路,大概从城中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市民们走在这里,恐怕很快就要传出流言蜚语来。
  我是一个外人,所以大概不会有什么关系,而且从圣堂的灯塔还没有熄灭这点来看,其中仍然是有人出入的。也许可以向他们打听一些关于这个地区的消息。我抱着这种想法走近圣堂大门,这才突然注意到。
  「贴纸?」
  大圣堂的门扉上贴着许多纸张。不是羊皮纸,而是破布做成的草纸,但其密度足以让人在远处产生混淆。
  大的圣堂或教会,往往会因地区不同而有各自特色。我走上前去,想看看纸上写了些什么,结果不禁愕然。
  ——高利贷! 下地狱去吧!
  纸上如此写道。
  旁边写着的同样是请把我的财产还给我,之类,悔改吧,之类的内容。总之,贴在门上的每一张纸都填满了非难和愤怒。风吹过时纸张沙沙作响,听上去寂寥极了,和城市中的喧闹成为鲜明的对照。
  斯莱为教会的横暴而感到愤慨,这些纸大概也是在王国与教会的对立最激化时贴上去的。仔细一看,每一张纸都已经发黄变色,似乎不久后就要干朽。
  或许与其说出于愤怒,人们更像是为了宣示义务感,表明自己属于德扎雷夫城的一员,才将这些纸张贴在了门上。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大圣堂的门扉紧紧闭着,察觉不到人气。
  即便并非如此,照这个模样看来,访问者也不会受到什么热烈欢迎。
  我放弃了进入圣堂内的念头,转身朝眺望着景色的缪莉身边走去。
  「哥哥,世界原来有这么大呀。」
  面对着广大的海洋,缪莉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在纽希拉的群山中,无论站在多么高的山顶,都不会有这样开阔的视界。
  而且,眼前的景色还是大海。无限延伸向世界每个角落的海。
  我们面朝着西方,和大陆正相反的方向。我回想起在那场风暴中,约瑟夫船上的水手曾叫喊着「流到西边的外海上就完了」。
  天空与海在远处的水平线上交融。其后,这片大海仍没有尽头。
  我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畏惧。或许自己是对神创造这世界时留下的深渊有了惊鸿一瞥。
  出神地盯着海面,突然,一股风从海角下方猛冲上来。
  没有多少体重的缪莉眼看就要跌倒,我慌忙抱住她。
  「你没事吧?」
  「啊哈哈。好厉害的风! 大海天天可以吹着风,好棒哦!」
  万一被吹到悬崖的另一边去怎么办——这些事情她大概想都没想。缪莉开心地嘿嘿笑着,然后又从我的怀抱中钻出来。
  接着,她才好像终于发现了这个海角上的建筑物,并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
  「呐,呐,哥哥,这里也是教会吗?」
  「……」
  想让缪莉的信仰心觉醒,恐怕是很不容易的。
  「是的。这里是大圣堂。上面还有灯塔,你看到了吗?」
  「那个灯塔好像一直点着火呢。灯塔的传说,我也跟约瑟夫叔叔问过了好多好多。」
  约瑟夫是出身在北海群岛中的商人。他是个健谈的人,似乎对缪莉讲了许多海上的冒险故事。
  「不过,能在这里造起这么高的房子,真厉害。」
  「这是信仰的造物。」
  「咿——」缪莉咧着嘴做出鬼脸来回应我的话。然后开始四处张望。
  「而且我觉得选在这个地方非常棒。」
  这里的气氛原本有些寂寥,但在今天的晴朗天气下,寂寥也变成了清静。
  的确是和缪莉的活力恰好互补。
  我的右手突然感到一股暖意。
  低头一看,那只手正被缪莉拉着。
  「结婚典礼在这样的地方就好了。哥哥,你觉得呢?」
  她笑眯眯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以缪莉而言这种像女孩子的发言可不多见。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圣堂,然后转向大海,最后目光回到缪莉身上。
  「确实,我也觉得很合适。」
  「讨厌,怎么说得像是别人的事一样。」
  不知为何缪莉却闹起了别扭。紧接着,我才回过神来。
  然而,等心想到「不会吧」,并准备岔开话题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喜欢的人是哥哥嘛。还会跟谁办结婚典礼呢?」
  不容置疑,不容搪塞的口吻。这里是断崖绝壁包围的,海角上的大圣堂。也许缪莉虽然看上去兴奋又欢闹,可一开始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来到这里的。
  缪莉的沉着态度暗示着我的猜测并不是多余的。她甚至接着乘胜追击,开口对我问道。
  「哥哥,你不会觉得北海的那些事,就这样过去了吧?」
  一针见血。
  「不,我绝没有……」
  我之所以难以直面缪莉的视线,是因为自己心中的确有愧。
  缪莉喜欢我。而且不是把我当作哥哥,而是当作一个男性来喜欢。
  最初我不过把这归结于因为自己是她最亲近的男性,但缪莉却在她的心念驱动之下,如文字所述为我而投身。她是认真的。,
  然而,我却一直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回答。一面说自己无法回应她的好意,一面却又不打算强行终结这段两个人的旅途。缪莉是个聪明的少女,如果我真的打算拒绝她,结束这段旅程,她一定会主动退出的。
  我之所以无法那样做,是因为还有犹豫。
  「还是说,哥哥不喜欢我吗?」
  一转,缪莉露出了悲伤的眼神。我开始头痛了,因为就算缪莉的悲伤神色是真的,很明显她也绝对是故意表露出来,好让我抱有罪恶感。
  就这样,缪莉步步为营,马上要把我逼进角落去。
  这种高超的狩猎技艺,不愧是她的母亲贤狼赫萝所直传的。
  「哥哥?」
  我丝毫没有保持沉默的机会。
  「……要说喜欢还是讨厌,我是喜欢的。」
  「那,让人家当哥哥的新娘子。」
  无所谓策略,只是全力以赴地接近,全力以赴地咬住不放。
  尽管这种单纯在某种意义上让人感叹,但我的回答依然还是只有一个。
  「我做不到……」
  「为什么!」
  即便我后退一步,缪莉也会跟着上前一步。
  北海的事件结束以来,她一直没有提起这个话题,似乎单单只是在寻找机会而已。
  「要说为什么……我和你——」
  「没有血缘关系的哦。」
  我的后路就这样被斩断了。
  「而且,哥哥现在还不是圣职者呢。所以,什么问题都没有。」
  甚至连这个借口也被她抢了先。
  「之后,或许,会当上的……」
  「到那个时候再离婚就可以了,我听人家说的。」
  到底是谁教给她这种多余的东西啊,我在胸中大叫道。
  缪莉的视线始终盯着我,一瞬间也不离开。沉默之中,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直到缪莉脸上的愤怒开始慢慢被一种无法忍耐的哀伤取代,我慌忙开口说。
  「请你等等,就算这样着急下结论也无济于事。」
  「可是,不然的话哥哥就会一直这样拖拖拉拉的。」
  并不是那样——我虽想如此回答,却又发现优柔寡断这个形容放到自己身上也并非不恰当。何况自从离开纽希拉之后我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世上,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在北海坠入那片极寒黑暗的深海中,亲身体会到自己即将死去时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也令我颤栗。
  我不想在生命终结之时,才发现和缪莉的问题仍被搁置在身后。
  但是,就算除去这一点,自己也禁不住要这样说出口。
  「像现在这样不行吗?」
  缪莉将我当成哥哥一样倾慕,我也对自己的妹妹灌注全部的爱。
  迄今为止,这样的关系一直都很好,而且我觉得今后也会很好。
  「有一句话我要先说,假设,万一,就算结了婚,这也不意味着你的每个任性要求我都会答应,你要先明白。何况成了夫妇之后……」
  「我知道了啦! 哥哥大笨蛋!」
  缪莉虽然生气了,但我还是半信半疑。
  她真的明白吗?一旦变成恋人这种关系,我们面对的许多都会与以往截然不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缪莉的心意,其原因就在这里。
  就算自己再怎么觉得缪莉可爱,就算缪莉再怎么倾慕自己,以那种视角看待从降生之始自己就一直陪伴身边的女孩子,这实在,实在太让人觉得不道德了。只是想象,心中就充满罪恶感。而缪莉似乎是觉察了我的苦恼,她挺起胸,这样说道。
  「不管哥哥对我做什么,我都会接受的!」
  这番堂而皇之的宣言反倒好像缪莉才是男方了。而我则红起了脸。
  但是,缪莉的言行与其说是出于高昂的爱意,怎么想都更应该归结为因为我从她出生起就一直陪伴在身边,所以她根本不在意。不仅如此,她的态度从幼时开始就实在没有几分改变。我之所以一直未能觉察她的心意,原因似乎也在于此。
  没错。缪莉始终是妹妹的模样。
  要把自己的妹妹当作异性来看待,实在教人困惑。
  「哥哥,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不是策略,也不是以退为进,她的疑问中真的流露出不解的色彩。
  我当然没有不满。事实上,我在想如果有谁能和缪莉结婚,他一定会成为大陆中最幸福的人。
  所以,不是因为不满,而是因为某些别的东西。
  「虽然没有不满……但突然让我改变看待你的方式也很难。因为苹果就是苹果,再怎样都不是葡萄。」
  「但是,我可是真的对哥哥——」
  就在缪莉想要接着组织措辞的这个瞬间。
  「我知道了。」
  我打断了她。如此下去的确不是个办法,而这个问题又是不能暧昧处理的。
  「在北海,我欠了你一个巨大的人情。虽然这不是想偿还就能还清的,但我至少会为了你作出一切努力。」
  缪莉立刻露出一副难受又嫌恶的表情。
  「……就算用那种方式让哥哥喜欢我,我也,不愿意……」
  当然,我并没有打算以这个理由去喜欢缪莉。这样对她太失礼了。
  我要说的是别的。
  「不对。只是,我会努力,但我也希望得到你的协助。」
  「我的?」
  缪莉愣了一下。
  「是的。对现在的我……那个,你终究还是妹妹,无论怎样这个看法都不可能改变。所以……」
  「要人家变得不像妹妹?」
  缪莉惊讶地向我询问。她不解的眼神里完全看不出往常那些小聪明的影子。
  「但是,该怎么做呢? 做事要贤淑又稳重?」
  这确实是我所期望的,但还不对。
  「我是说,更大概一些的方面。请你想想看。比如说称呼。」
  「称呼?」
  「变成恋人之后还一直叫哥哥,这不是很奇怪吗?」
  「哎? 啊,这个……啊,嗯。」
  「但是,我甚至就连你会怎么称呼我都想象不到。因为你一直叫我哥哥,从来都没有过别的情况。所以说要我想象自己不同于哥哥的另一个身份,这是很难的。」
  就像城里的人突然叫我枢机卿,我也只会感觉如坐针毡一样。称呼就像是人穿在身上的服装,而服装则是能直接决定一个人身份的。
  于是,就像我在试衣时发现的那样,自己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显得奇怪。站在缪莉面前的这个自己,除过「哥哥」之外,似乎也再没有第二个恰当的形象了。
  缪莉点了点头,看起来是觉得我说的有些道理。不过当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轻快表情。
  「如果那样就可以的话,很简单哦。」
  但想像一下缪莉叫出我名字的场景,只能说充满了异样感。托托,这样直呼其名如何呢? 托托先生,这样的缪莉就太稳重了,不符合她的气质。托托公子,又显得太高雅,好像贵族的少女一样。再或者就像她的父母称呼一样,叫我柯尔?
  柯尔小鬼显然是不可能,柯尔先生,感觉又像是时常来店里的商人或泡汤客那样,现在看来太生分了。至于柯尔大人,那就变成了骑士小说里登场的骑士与少女。
  无论怎么想,每一种方式都很奇怪。
  究竟,缪莉会如何称呼我呢。
  完全不知道。我甚至因此产生了好奇。可无论经过多久,缪莉始终没有开口。
  「……你怎么了?」
  我问她。缪莉的表情一直僵在她说「很简单哦」时的模样,直到此刻,她才猛地反应过来。
  「哎? 咦? 啊,嗯,就是对哥哥,换一种『哥哥』之外的称呼对吧?」
  她露出掩饰般的笑容,但看上去勉强极了。而且,缪莉的眼神也罕见地游移起来。
  「唔呜……哎哎? 那么,明明,明明那么简单的事……」
  大概有许许多多的称呼正在她脑中翻来覆去,可是哪个恐怕都让人觉得不对劲。
  「……我想说的是什么,现在你明白了吧?」
  「等等! 再等一下下!」
  说着,缪莉闭起眼睛,嘴巴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么,看上去是在拼命考虑着。
  看她这副样子,我突然有了种大仇得报一样的满足感。突然要求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绝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做到的。
  「唔呜呜呜……这么,可是……柯……托……!」
  缪莉开始呻吟,我知道她大概是打算叫出我的名字,但情况并不顺利。因为她正抱着头,用双臂遮着通红的脸,身体也难受地扭动着。
  
  结果,最后缪莉从两臂缝隙间向我投来恨恨的目光,接着全身都飞扑过来。
  「呜——! 哥哥!」
  她抱紧我,将脸紧紧贴在我的胸前,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大叫道——这让我觉得她的声音几乎直接传入了我的心脏。她的耳朵和尾巴也因为激动全都弹了出来,像一只受伤的蛇般不停翻动。
  我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环抱住她后,缪莉才终于用手推着我的胸膛,让她的身体离开。
  「我,我才不会被这种事就骗倒呢!」
  她的眼角都几乎要冒出蒸汽来,不过缪莉自己大概也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很好笑,完全不会起到效果。在缪莉还小,我说出的话还能对她产生十分效果的时候,她也曾这样闹过别扭。真让人怀念。
  或许是我泰然的模样更让缪莉不满,她咬紧了下唇,开始发出恨恨的声音。
  然后,沉下腰,准备用全力撞我——
  咚! 一声巨响传来。
  「?!」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以为是缪莉真的撞了过来,但伸手摸摸胸前,并没有。
  不,眼前的缪莉还是那副沉下腰的姿势,但她的动作僵住了。
  缪莉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身后。
  那里有什么吗? 我回头想看个究竟。
  「你这恶魔!」
  紧接着便听到一声怒喝。还不及头脑理解这个字眼的意思,身体已经首先动起来抱住了缪莉。紧接着我开始寻找可以躲起来的地方,当眼神转向一旁的凉亭时,又一声怒喝传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
  声音来自大圣堂的门后。
  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后我看到大圣堂的门朝两面推开,雷鸣般的声音从中传出。
  「你打算用这虚假的证书如何招摇撞骗! 不畏神的守财奴! 快离开!」
  接着,有人就像是被这怒喝声推着一样,从圣堂里跌落到外面。强大的力量将其推倒在地,令这个人仰面摔在大门前。
  「接受神的制裁吧!」
  我在愕然中从门缝间看到了面相可怖的圣职者,从服装来看像是这座圣堂的司铎。在建筑内的昏暗灯光下,他反而看上去更像魔鬼般。暴怒的司铎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但突然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也许是我这个第三者的在场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司铎噤住口,露出一副尴尬的模样,接着用力要将两扇门关住。
  那个摔倒在地的人也支起身体,又趴在门上。这时我才看清其手中似乎握着羊皮纸之类的什么东西。
  「请、请等一下,这并不是伪造的证——」
  不等说完,门就闭上了。紧接着是咚地一声钝响,似乎司铎还加上了门闩。很明显,所有这一切都表达了他的拒绝。
  而我才从目击一连串事件的茫然中回过神来。
  伏倒在门前的这个人物,看上去并不是城镇里的信徒。从那一身旅行装束,以及刚才提到的证书之类看来,恐怕是前来向教会讨还什么债务的。
  我给同样不知所措的缪莉戴好兜帽,把她的尾巴拍进衣服,然后朝那人转过身。
  「你还好吧?」
  话音刚落,那个跪倒在圣堂大门前人便像是猛地受了一惊。就像我完全没有发现大圣堂中的情况一样,对方大概也根本没想到这里还有别的旁观者。
  那人首先慌忙将手中的羊皮纸藏进衣襟里,然后转过头来。这次轮到我吃惊了。
  头巾下,是张年轻姑娘的面孔。
  「啊,咦,啊——」
  也许是觉得自己露出了最难为情的尴尬,与我猛地四目相对后,姑娘首先双手抓住了即将滑落的头巾,想要遮住自己的脸。往常,城里的年轻女子若是从大圣堂中被赶出来,又被司铎斥为恶魔,这一切被别人看到之后,别说结婚,就是想要继续在城里居住都很困难了。
  其中必定有什么丑闻,但丑闻之前,肯定还有别的内情。
  我伸出手,想让她冷静下来。
  「你能站起来吗?」
  姑娘的表情依旧僵硬。她反复看了看我的脸和手,大概总算认为我并非敌人,然后像是抽泣般吸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
  即便遭遇打击也能接受别人的善意,这证明她有着坦率的性格。我接着露出微笑试图宽慰她,这个姑娘的表情也有了一些缓和。
  然后,就在她用颤抖的手——大概是因为刚才的恐怖仍未消散——要抓住我的手的那个瞬间。
  「……」
  姑娘瞪大了眼睛,我则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人的瞳孔缩小的模样。
  不过,那双眼睛的焦点不在我身上,而是在我的身后。
  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但后面没有别人。
  难道是她发现了缪莉的耳朵和尾巴? 可再仔细一看,无论两者中的哪个都没有露出来。可缪莉却和姑娘一样瞪大了眼睛。
  「你,该不会是……」
  缪莉开口的瞬间,我的手被猛地拽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
  「呃,到底——」
  不等我说完,自己首先似乎听到了咚的一声。再一看,刚才握着我手的姑娘竟然昏了过去。实在是太唐突了,让人完全不明白前因后果。
  慌张之中,又一阵强风从海角下方朝上吹来,将姑娘的衣服吹得四散。随着她晕倒而从头巾中散落的发丝也被风拨开。
  「什么——」
  倘若仅此而已也不会怎样。那一头有些翘的黑发,的确在某些迷信深厚的区域里会让人联想到魔女,进而为人所忌惮。可是,问题不在那里。
  被风吹拂起的柔软发丝中,明显还有什么硬质的东西。
  「缪莉……这个人,该不会是……」
  眼前昏倒的姑娘,头顶的东西。
  是一双带着螺纹的绵羊角。
  
  刚刚发生这样一场争执,再访问圣堂看来是不可能了,何况这个姑娘还头顶着一双怪异的羊角。
  我本想在原地等她醒过来,但料峭春风吹拂的海角上很冷,况且假若碰上圣堂的司铎等人出来查看情况,事态还可能变得更复杂。
  最终,还是决定背着她走下到城里去。
  缪莉一直担心地望着绵羊姑娘,对我却始终有些疏远。
  口口声声说将我看作异性而爱慕,却终究连哥哥之外的称呼都说不出口。或许是这一点还让她心存不甘。
  不过,我因此而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缪莉也还和自己一样,依然停留在兄妹关系这个范围内,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尽管我一点也不认为她会就此放弃,但即便那样也无妨。如果缪莉打算一点点改变我们的关系,我自己一定能跟上她的节奏。
  结果如何,只有试一试才知道。
  但是无论怎样,我都会一如既往地珍惜着缪莉。怀着这样的心情朝她望去,结果缪莉一发觉我的视线,立马像是闹别扭一样地把头转向一边去。
  哎呀哎呀。我苦笑着重新背好了背上的姑娘。缪莉似乎也相当关心她,当姑娘在我背上发出呻吟时,她会带着满脸的关切望着那张面孔。
  返回的路因为是下坡,所以总算坚持了下来,可随着一步步接近港口,膝盖也越来越软,因此还引得那群徘徊在崖麓的乞丐们纷纷对我投来讶异的视线。
  自己的体力到底是不足以撑到德堡商会的商馆去,所以我转向了约瑟夫的商船。
  拼命坚持到了停船的栈桥边,那里正架着一口大锅,锅里是点燃的柴火。恐怕是为了防止溅出的火星将栈桥引燃。大锅里套着的小锅盛满了煮沸的黑色液体。从味道和颜色来看,那大概是烘烤煤炭时产出的油。把它涂在木头上就能起到防水防腐的效果,因此在纽希拉也常常被用来修补建筑。我突然想起缪莉离开纽希拉村时,就是躲在运输这种油的木桶里。往常她身上总有一种甜甜的香味,但那之后焦臭的味道好一阵子都没有散去*。
  [*注:从描述来看,这种黑油应该是煤炭干馏得到的煤焦油。但第一卷中提及的木桶盛装的则是烘烤木头时流出的木榴油。后者是一种防腐剂,透明清澈,具有刺鼻气味,与煤焦油一样有毒性。]
  约瑟夫正要把一束搓好的麻绳浸在油里。
  「啊,柯尔先生,出什么事了?」
  约瑟夫一面问我,一面眨着眼睛,看我背在背上的人。
  「抱歉了,我们要照顾一下这位姑娘,能借一下船舱吗?」
  「这不成问题……喂! 来人帮忙啊!」
  他立刻回头喊来一位强壮的船员帮我抱过了姑娘。真危险,我已经再坚持不了几步路了。
  缪莉跟着船员一起上了船,所以应该不用担心绵羊姑娘的头巾落下来。
  我总算得到了喘一口气的机会。约瑟夫也把木棒交给别人,暂时放下了搅拌那锅黑色粘稠液体的工作。
  「这么多次打扰您的工作,真是对不起。」
  「您太见外了。」
  他用围裙擦着手对我说。脸上的表情的确带着相当的困扰。
  但我知道这其实不算妨碍约瑟夫的工作,是因为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船上找柯尔先生的,正是那个姑娘。」
  「哎?」
  ——有人听到我的名声,于是想来加以利用。
  既然这个姑娘在圣堂被骂作是恶魔,那么她的问题大概是与信仰有关了。
  「不……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我们去访问大圣堂时,正好遇到她被司铎或别的人赶出圣堂。当时的场面非常紧张,甚至还出现了暴力行为。」
  「您说什么,」
  圣堂里居然发生了暴力冲突,约瑟夫也吃了一惊。
  「本来我想把她带到商馆去……可是脚已经到极限了。」
  见我一脸惭愧,他看了看我的膝盖,笑着宽慰我说。
  「柯尔先生您还背负着更重要的东西。俗世的事情就请交给我吧。」
  「您帮了我大忙。」
  「要联络斯莱阁下吗?」
  我考虑了片刻,回答道。
  「我想,首先要听听这位姑娘怎么说。」
  她是非人的精灵,因此或许会给商馆添什么麻烦。
  「如果有什么情况,请您立刻告诉我。」
  「谢谢您了。」
  约瑟夫点点头,带着一脸担心的表情目送我们上船,而后又回到搅拌黑油的工作中去。
  走上船板,绕过那些忙碌着修补船只的船员,朝尾楼走去。那里有船长的房间,要看护病人也是最合适的地方。
  果然,有个端着水的学徒打开门,然后缪莉从里面走出来。
  但是一看到我,缪莉立刻像惊慌失措躲进墙缝的小老鼠一样,缩起了身子来。
  在纽希拉的温泉旅店里,每当自己的恶作剧招来了严重的糟糕结果时,缪莉就会露出这副模样。真是的。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从她没有关上门这点来看,缪莉也许只是稍微有点尴尬。
  「她醒了吗?」
  我给了打水来的学徒几枚铜币,然后顺手带上了门,对缪莉问道。
  虽然木窗也关着,但在玻璃灯里的烛光照明下,房间里并不显得昏暗。
  缪莉摇了摇头。在这摇曳的光照下,她的表情显得有些不安。
  「而且……她真的是绵羊吗?」
  这次她无言地点了点头。不知是为了不吵到睡着的姑娘,还是单纯因为尴尬。
  「要说温菲尔王国的羊……莫非……」
  我回溯着自己的记忆,忽然又觉察到缪莉的视线。定睛一看时,她立马移开了目光。
  我笑了笑,对缪莉说明道。
  「我说过,自己小时候,和你的父母一起来过温菲尔王国对不对? 那时,我们见到了一位羊的精灵。不知是真是假,据说温菲尔王国建国神话里拥有金色皮毛的黄金羊,就是那个人。他为了自己的同胞们,要秘密地在这个王国里建立他们的家园。」
  这个姑娘,或许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非人的精灵中,生活在人世间的并不少。
  只是,唯有两条路才能通往这种生活:要么有非常值得信赖的人类友人,要么就是本人具有某种非凡的才华。毕竟石臼的小麦中就算混入石子,也终究会被发现并丢到一旁。石子是石子,麦粒是麦粒,前者是不可能一样磨出面粉来的。
  「只是……如果那样的话,她的服装就有些异常了。」
  缪莉瞄了我一眼,但脸上的表情却明显像是在说「我这个哥哥对衣服一无所知」。我的确对穿衣打扮不甚了解,但说起服装样式,因为自己孩提时代曾前往遥远的南方旅行,所以多少还是有几分见识的。
  「她腰带上的刺绣是南方的款式。而且你看这个头巾。是这一带很少见到的印花布*做成的。」
  [*注:虽然日语写作更紗(さらさ),但实际上这是一个外来词。它指16、17世纪从印度贸易获得的花鸟印染棉布,是英文saraso、sarasses的译语。]
  缪莉到了这个年纪,对衣着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尽管因为难为情而不肯开口,但她的尾巴却清楚地告诉我,她想知道更多。
  「那是用叫做木棉的材料做成的布。我也没有见过实际的原料……据说是从非常炎热的国家运来的特殊布料。听说,做成布料的是一种不会结出麦穗,而是结出毛丝的果实。曾经有一位周游各国的传教士,他的笔记里也提到过这种结出羊毛的果实*。」
  [*注:即棉花。棉花需要生长在炎热干旱的地区,例如埃及、印度或中国新疆。]
  缪莉的表情立刻带上一股怀疑色彩。
  「……我也不相信植物会结出羊毛来,可不论如何,这条头巾不可能来自周边一带,何况她还穿着一身旅行装。她大概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
  绵羊姑娘之所以需要我的协助,也许是为了去面对那些司铎。
  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眼下她正痛苦地闭着眼。可她的目的究竟什么呢。
  但愿我能帮助她。想到这里——
  「啊」
  我被缪莉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绵羊姑娘依旧闭着眼,紧蹙着眉头。而后又翻了个身。但是在翻身的中途,她像触电般一下子弹起了身体。圆睁的双眼中满是慌张。
  「你没事吧?」
  我的声音首先让她吃了一惊。而后她像是条件反射般将手伸向胸前,不知是为了掏怀中的短剑,还是确认在大圣堂时拿着的羊皮纸是否安好。
  数瞬沉默。其间,港口的喧闹声音,天上的海鸟叫声从舱室外面传来。不久,这些似乎让她知道了自己是在港口船上的一个房间内,眼前则是在圣堂遇到的两个人。现在她也应该明白自己的财产,以及那张羊皮纸都平安无事了。
  姑娘解除了几分戒备,将手从胸前放下来。但当她注意到房间里的缪莉时,立刻又表现出浑身的惊悚。
  一个是狼,一个是羊。在同一个房间里,气氛必定不会多么缓和。缪莉之所以躲在房间的角落,似乎不是因为面对我时的尴尬,而是考虑到了躺在床上的绵羊姑娘。
  我干咳了一声,将姑娘的注意力转移过来,然后对她介绍自己。
  「我的名字是托托·柯尔。这是我的旅伴缪莉。她虽然继承了狼之血,但不会轻易攻击别人。」
  我说完后,姑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缪莉。
  她张开了嘴,但没说出一个字。我知道这是因为她依旧惊魂未定的缘故。
  于是我从水壶里倒出一些水到木碗中,把碗递给了她。
  姑娘接过木碗并没有直接喝,而是先深呼吸了一口气。
  「……实在非常抱歉。因为太突然了,我吓了一跳……」
  原野中的羊可能因为稍大的声响就被吓昏。更何况眼前的姑娘是突然与狼四目相对。
  但是,只是看到对方就因为惊吓而昏迷,要说失礼也的确失礼。当她明确地向缪莉表达了歉意后,极力蜷缩在房间一角的缪莉才露出微微松一口气的模样,摇了摇头,然后走近到我身边。
  「因为你在圣堂前失去了意识,我们就把你带到了这个港口。我的脚力不足以坚持到落脚的地方,所以临时借用了这艘朋友的船。」
  姑娘慢慢点了点头,似乎是终于理解了情况。
  然后,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起身在床边上坐下。
  「非常感谢您救了我。」
  「不,你没有受伤,这就是万幸了。」
  倘若只是因为些许争执,那么司铎的激愤就太过度了。何况这个姑娘若是在跌倒时撞到别的地方,恐怕就是受重伤也不奇怪。
  「不过,你在圣堂究竟做了什么?」
  我试着尽可能自然地提起这些,而后姑娘的表情立刻紧张起来。
  本想不提及自己的身份,同时还问出姑娘的目的,现在看来恐怕只能是一厢情愿了。
  虽然要摊牌着实有些犹豫,可是坦诚对将来是有好处的。
  「如果能知道得多一些,我或许能帮上你的忙。」
  「……您是说?」
  我对姑娘答道。
  「恐怕,你要找的那个从北海来的人物,就是我。」
  姑娘吞了一口气,首先向周围打量了一番。她露出这样一副僵硬面孔的理由,我并不难理解。
  自己暗中寻找某个人,最终却被带到对方的大本营中。这之后事态发展得多危险都不奇怪。
  「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包围着这个房间。这艘船被卷入了风暴,现在大家都忙着在甲板上维修检查。」
  姑娘一面露出了接受这个说法的模样,一面开始留心门外的响声。
  当然,就连我这双并不怎么灵敏的耳朵,也能听到外面传来水手们干活的声音。
  「所以,能把你的理由告诉我吗。」
  我对她问道。而姑娘则又在膝盖上攥紧了手,身体也僵硬起来。
  只不过,她轻俯面庞上的神色并不是固执,只是单纯在迷茫犹豫。
  她原本一定不打算把自己是羊的化身这一点告诉我,但也一定没想到,我的身边还有一个继承了狼之血的少女。
  我明白她心中的迷茫,于是默默地等着她开口。
  毕竟这个姑娘看上去很聪明,又在理性气质之外表现出了卓越的胆识。
  果然,不久之后她抬起了头。
  「……我可以,先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吧。」
  「您……是我们的理解者吗?」
  果然是直接针对我的问题。
  羊、狼和人同处一个房间,其中的异类恐怕就是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理解你们,但我一直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想要尽可能坦率地回答她,结果说出来的话怎么看都有些迂远。当然,姑娘露出了一副疑惑的神情,但缪莉紧跟着立刻说道。
  「哥哥是理解的人哦。因为哥哥要和我结婚的。」
  「哎」
  不知道这声惊叹是来自我还是那个姑娘,但缪莉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我只好一边慌忙把她拉开,一边解释。
  「我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把缪莉从身边推开,她又抱紧了我的手臂。
  「人家说信仰不是体现在言辞,而是体现在行动上的。」
  「这……」
  这似乎就是我对她说过的原话。
  「总之,这件事之后再……」
  于是方才还坐在床边一脸不安的绵羊姑娘,现在看上去又陷入了茫然。
  我在一阵羞耻的眩晕感中喝止了缪莉,同时却听到轻抚过麻布般的声音。那是绵羊姑娘忍不住的笑声,同时,还有一旁缪莉颇有深意似的坏笑。看上去,她是特地为了绵羊姑娘才露出了自己稚气的一面。
  话虽如此,可这其中也不能说没有趁人之危的成分,于是我还是在缪莉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两位的关系真好呢。」
  大概是笑声缓解了紧张,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可是……结婚是怎么回事? 两位……是兄妹吧?」
  真是的,事情变得更麻烦了。我在心里默默抱怨了缪莉一句。
  「这孩子是我寄居的旅店家主人的女儿,自她出生以来,我一直像是她的哥哥一样。她这么说,也只是小孩子的童言而已。」
  我顿时感到缪莉的指甲嵌进了我的肉里,但这已经比被咬上一口要好得多了,我对自己解释道。绵羊姑娘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深深点了点头。
  「你不仅在找我,而且还拥有一对羊角。要我不听听你的陈述,实在是很难。」
  缪莉抓在我胳膊上的模样,就已经比万千话语更具有说服力了。
  我能从绵羊姑娘的表情中看出她下了决心。接着,她端正好坐姿,首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伊蕾妮娅·吉赛尔。来自很远,很远,拥有蔚蓝大海的国家。我为那里的商会工作,平时在这个王国做羊毛贸易的经纪人。」
  绵羊姑娘来做羊毛的买卖,那么她一定是个颇有眼力的经纪人。
  也许是我的想法表露到了脸上,她露出了与年纪——或许该说是与外表——相应的,孩子气的笑容。
  
  「但是,现在我是临时的征税人。」
  「征税人?」
  我追问了一声,接着她便从怀中取出那张羊皮纸来。
  「我购买了以温菲尔王国克里温德王子的名义发行的征税权,准备向圣堂征税。」
  税金的代理征收并不罕见,这是我从缪莉的父亲,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口中听到过的。由于税金征收非常麻烦,当权者会把这种权利当作标的竞价出售。购得征税权的人只要能够满额收回税款,比竞标价高出的部分就成了他的利润。
  [*注:这种制度被称作包税制。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在16、17世纪的欧洲非常盛行。在英国和法国,包税制于13世纪时就已经出现。]
  当然,不能收回税款则意味着巨大的损失,何况心甘情愿纳税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然后,你被他们赶了出来?」
  姑娘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气,接着又说道。
  「可是,我着手做这件事并不只是为了金钱利益。能在这里遇见您,我觉得这或许是命运的指引。」
  太大惊小怪了,我在心里暗自想。
  代理征税的目的难道不正是那些利润吗?
  这个念头刚浮现在脑海中,
  「这次征税,是我宏大计划的一部分。」
  我不由得困惑地问她。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伊蕾妮娅探出身子,回答道。
  「我希望,创造一个只有我们这样的精灵生活的国家。」
  我无言地看着伊蕾妮娅,她的那双黑眼睛也毫不胆怯地直视着我。
  「无论在哪里,我们都只能在人的视线下躲藏,过着偷偷摸摸的生活。在这之中虽然也有某种程度上聚集了一些伙伴,在一起生活的人。但是,我想要的不是那样,而是一个能够堂堂正正地,被记载在地图上的地方。」
  「这种事——」
  常识的思维立刻在我脑海中浮现。非人的精灵们要生存下去,唯有在森林深处掩藏气息,或是假扮作人类融入城镇的生活,再或者,就是用智谋游走于人世的规律和漏洞间。
  何况如今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块无主之地。
  有一个念头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你是说,要挑起战争吗?」
  我了解精灵们的强大。知道那使人仰望的巨狼有多么粗的尖牙,多么可怖的利爪。也知道那些故事里,它们如何在一瞬之间就毁灭数百人规模的佣兵团。
  如果世界上的这些精灵们集合起来,结成一党,或许——
  每当我瞥见那些见证了太古精灵之强悍的遗迹,就禁不住会这样想。
  可是,那头令人不得不仰望的巨大贤狼,也曾经常这样说。
  即便胜得过人,也胜不过人世。
  尖牙利爪就能决定一切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们自己已经理解了这一点。
  还不理解的,只有那些会对伊蕾妮娅的话如痴如醉,涉世未深的年轻一代。
  可伊蕾妮娅仍继续直视着我的眼睛说。
  「从事远洋贸易的人们,都一定听说过一个传闻。据说在王国西海的遥远彼岸,有一片谁也没有见过的大陆。我要在那里建国。」
  缪莉的指甲此时已经几乎嵌进了我的肉里,让我感到一阵阵疼。平时就无比喜欢冒险故事的她,此时瞪圆了眼睛注视着伊蕾妮娅。
  「如果能够得到那片土地,就可以建立一个国家,让我们以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不,必须要这样才行。你也……缪莉小姐,你也能明白这有多么美好吧?」
  在阿提夫的商馆里,缪莉曾看过那张贴在墙上的世界地图。世界无比宽广,我们所居住的纽希拉,在那里甚至还不能占据一隅的位置。
  可是,地图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却都一定容不得缪莉露出她真实的模样。
  无论到哪里去都得不到一片安居的土地,所以才要拉住我的手,因为至少在我的怀中她还可以得到安宁。缪莉一定会这么说吧。
  「那就是说……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在那里变成狼的模样?」
  「当然了。你可以以自己希望的姿态,自由地和令兄生活在一起。」
  令兄。这种说法很像是商人的推销辞令,却对缪莉好像很有效。
  我发现有什么东西爬上缪莉的手臂。不是激动时的紧张,而是一股热意。
  「但、但是,这和你的征税究竟有什么关系?」
  缪莉像是被迷住了。我拉了拉她的手想让她回过神来。伊蕾妮娅的话具有相当的诱惑力,就像是打开放在仓库中的小壶,里面钻出了一条能将牛整个吞下的巨蛇一样。
  她是打算用这荒唐无稽的狂想,来蒙骗我们吗?
  「征税只是个口实。我的目的,是大圣堂在常年积蓄财富的过程中得到的,圣遗物。」
  『高利贷!』 我又想起了那些圣堂大门上的揭帖。
  「作为羊毛交易的经纪人,我一直在和大规模牧羊的修道院打交道。借着这个机会,我通过调查知道了哪里的哪所修道院买得了什么样的圣遗物。例如,在这德扎雷夫的大圣堂中,很可能保存着一件叫做圣徒奈克斯之布的圣遗物。」
  圣徒奈克斯。我知道这个名字。他原是一名积累了巨额财富的布匹商,后来在神的启示下将全部财产分给了贫穷者,又将自己余下的人生奉献给了信仰,并因此成为圣徒。奈克斯也往往是涉及丝绸、布匹等同业公会的守护圣人。据说他的加护包括让纺出的丝线难以断裂,阻止蛀虫破坏布匹,以及防止火灾发生之类,诸如此类,形形色色。
  可要说起来这位圣徒实在是过于朴实,难以和伊蕾妮娅叙述的宏大梦想联系在一起。
  我总觉得,反倒是往昔神降临于大地时脚踩的石块,或是第七天使留在地上的剑,才更匹配这个夸张的计划。
  手捧布匹和纺锤的圣徒,似乎不太可依靠。
  「那块布究竟是什么? 难道说,上面记载着通向那块传说大陆的地图吗?」
  「很遗憾那不是地图。但是,从或许可以将我们带往新世界的意味来说,也是接近的。我要把那块布当作帆。」
  「帆?」
  「圣徒奈克斯之布是一块受到祝福的帆布,据说也是这世界上凡人所能想象的,最坚实的布匹。无论那些传说是确有其事还是夸大其词,为一艘将要航向大海尽头的船准备帆,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
  「你打算造出那艘船吗?」
  「古时世界遭遇大洪水时,神曾派来过一艘方舟。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直接找到它。」
  这究竟是不是伊蕾妮娅的玩笑话,我不知道。
  但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穿行旷野之羊的坚强,或许是因为她的蹄子牢牢地踩在大地上。
  「当然我自己并不信仰人类所说的神。所以,也并不打算建造一艘塞满了圣遗物和圣徒奇迹的船。圣徒奈克斯之布,是送给想要造出那艘船的人的礼物。」
  伊蕾妮娅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似乎是被自己叙述的梦想感染,兴奋了起来。
  「据说,温菲尔王国的探险船曾经到达过一次新大陆。而持有海图与航海记录的只有王室。因此我们计划收集在航海中可能发挥作用,带来旅途加护的圣遗物献给王国,当他们准备再度前往新大陆时,请求将我们的船只加入舰队。竞标征税权,只是一个打开教会与圣堂大门的借口,同时也是为了借协助征税的机会让王国记住我们。事实上,我认为之所以会有这次征税,正是因为他们在筹集前往新大陆的冒险资金。」
  看上去,这个计划并非她的临时起意。
  伊蕾妮娅的叙述中充满了莫名的真实感。
  「可、可是,人们都说王国或许会与教会爆发战争。即便是与异教徒的战争也持续了数十年。这场战争一定会同样漫长。人们会有余地来开始这种梦一般的冒险吗……?」
  我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伊蕾妮娅的摇头打断了。她的每一分神态似乎都好像在面对一个愚笨的孩子,表示我完全错了。
  「如果王国与教会对立的理由正是因此,又会如何呢?」
  我的思考停住了。
  「……你说什么?」
  「尽管坊间传闻这是一场围绕着税收的对立,或称纷争是教会常年品行不端所致,可是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提起这些,何况王国政府同样从腐败中大获其利。而且,温菲尔王国没有对外国采取任何外交行动。看上去是出于义愤,这个国家单独站了出来,但这实在太不自然了。简直就像是故意主动与教会拉开距离一样。」
  可我本人正是因为温菲尔的『义愤』而感动,并离开村子的,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自然』。
  「究竟是否如此……我还不知道。但现在阿提夫已经燃起了改革之火。温菲尔王国也在推进圣典的白话翻译,即将为民众开启信仰的大门……」
  「我知道您没办法立刻接受。可是,我相信新大陆确实存在。不,所有的提夫林,那些被称作恶魔附身者,我们的同胞们,都会确信这一点的。」
  既然伊蕾妮娅能如此断言,那就代表她掌握了什么线索。
  绵羊姑娘像羊儿在争斗时那样,低下了额头。
  「据说当时从新大陆回来的,只有一艘载着少数生还者的小艇。存活下来的船员们这样说。他们说在大海尽头的那片大陆上居住着恶魔。其余的伙伴们全都在恶魔的利爪下变成了碎片。那恶魔的咆哮能让大海分成两片,它的每一个足印都会形成一片湖泊。海员们仅以身免,趁着暗夜冲回船上,逃到出海口回头望去,才终于把握了它的全貌。那是巨大到足以将身体靠在山脊上安歇,挥起手来仿佛就能抓住天上月亮的——」
  怎么可能。这是那个瞬间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因为我记得这段故事。
  曾有修道士收集了世界各地流传的民间故事。他为了证实自己信仰的神是否存在,记录了许许多多异教的神话传说。寄宿在麦粒中的狼。悠然走过草原的,拥有黄金皮毛的绵羊。首尾所在之处天气不同的巨蛇。还有度过了漫长岁月,额头上都长出茂密树木的巨鹿。这些荒唐无稽的,只能认为是来自异教徒们空想的故事,却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故事的主角全都在某一个时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远远凌驾于凡人膂力之上的存在,最终却如泡影般离开了历史的正面舞台。
  据说,他们在一场传说的战斗中丧失了生命。
  与之作战的,是森林与精灵的时代中的,万王之王。
  「狩月熊……」
  在故事的结局中,他们全都死在这个暴君的爪下。
  「若是对传说有所了解,谁都会首先想到这个。而人类却几乎对狩月熊的故事一无所知。」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和缪莉的父母曾一同经历过长长的旅行。
  这些故事不是自然而然会听进耳中的那些,而是需要去探求,才会终于找到的那一类。
  「根据传说,狩月熊在战争之后消失在了西方的大海中。我不认为故事中曾拔起山峰投入海中创造岛屿的狩月熊,会伪装成人的模样活在当今世上。但是在那传说之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它的踪迹。何况今天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的人类,而没有多少让它隐藏的余地。所以,我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狩月熊,还活在大海尽头的大陆上?」
  伊蕾妮娅点了点头。
  「如果王国真的决心与那样的恶魔作战,那么教会锈蚀已久的信仰之剑则何止不可靠,更有可能被看作是只知道争权夺利的累赘,不是吗?数年前那场和异教徒的战争中,大多数战利品最终都落入了教会的口袋。我想,王国方面应该也不愿意重蹈覆辙才是。」
  就像是船只需要由一个人来掌舵,她是这样的意思吗。
  「温菲尔王国在加速推进着造船技术的发展,他们买下了旧大陆每一座山上的木材,您不觉得这是为了航向新世界而做准备吗?」
  纽希拉已经处于相当的深山之中,但我知道更深处的聚落里还有木材被砍伐,沿着河顺流而下卖到遥远的地方。这些小村落中的村民们所织造的麻布也会穿过纽希拉到下游的城镇出售,其中的不少据说最后都会变成船帆。
  买家是温菲尔王国,至于原因,则是因为那里的造船业发达,专门生产用于远洋贸易的船只。
  「我相信,以新大陆为解释,就能说明王国政府的许多行为。如果错失掉这个天赐良机,我们将永远不得不活在人类世界的阴影下。从这座城市的大圣堂中获取圣徒奈克斯之布,正是这其中的重要一环。所以,请无论如何帮帮……不,不对。」
  伊蕾妮娅就像是在教会前祈求慈悲的贫者般,面对着我和缪莉。
  「可否请两位加入我的计划。柯尔先生在人世中拥有可靠的权力,缪莉小姐又有狼的力量,是森林的霸主。如果有两位协助,我的计划会向前迈进一大步。」
  或许这一切都是伊蕾妮娅的妄想。对信仰的研习告诉我,有时人会只看见他想看到的东西。
  何况,还有另一个理由让我无法轻易相信伊蕾妮娅的话。
  倘若正如伊蕾妮娅所说,有关新大陆的这一系列意图全都属实,那就意味着温菲尔王国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代表着信仰的真理与正义,只不过是为了独占新世界,企图与教会切断一切联系罢了。
  对那些坚信教会的弊病终将改正,信仰的正义终将传遍世间,并为此奋斗的人们来说,这是多么讽刺。
  结果所有人都不过是当权者们谋取利益的棋子,什么问题都没有从根本被解决。
  伊蕾妮娅的陈述中,包含着我不愿相信的剧毒。
  「哥哥……?」
  我听到缪莉小心翼翼地呼唤我。那一脸不安的表情,恐怕是因为站在缪莉的角度看,她根本没有不协助伊蕾妮娅的理由。
  但是,这不是当即就能作出决定的。
  我对自己所观察到的这个世界的看法,因为伊蕾妮娅的一席话而出现了极大的改变。无论是大海尽头有一片全新的大陆,狩月熊居住在那里,或是温菲尔王国打算夺取那片土地当作新的领土,这些都教人一时难以立刻相信。何况,还有王国可能是因为私利私欲才和教会对立这一点。
  海兰德知道这些吗? 我突然心想到。
  另一方面,如果伊蕾妮娅的梦想能够实现,这对迄今为止只能躲藏在人世间的精灵们无疑是个好消息。何况为眼下生活抱有难言之苦的并不只有缪莉一个人。北海的巨鲸化身奥塔姆就是一个例子,他失去了唯一的同伴,因此遭受深深的心伤。假若当时有谁能接近他的身旁,陪伴着他,我猜想奥塔姆也一定会在北海以更不同的方式发挥他的作用。
  就像人类聚集在教会中一样,非人的精灵们也需要一个让心灵安宁的场所。
  如果看得到这道希望之光,那我难道不应该为有志于此的人提供助力吗。至少,动摇,停滞犹豫是绝不该有的。
  那位和缪莉继承了同一个名字的佣兵团长也说过。遭遇强敌不是战斗中最危险的时刻,止步在一个战况不明的场所才是。
  那么——我很快组织出了自己的回答。
  「伊蕾妮娅小姐,你的陈述有很多让人短时间内难以相信的部分。即便这一切确属真实,投身其中之前的踌躇也并不无理由。我作为缪莉的兄长,一时难以认同这些现状。」
  「哥、哥哥。」
  缪莉拽着我的袖子,但我用眼神示意她安静。
  「所以,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吗?」
  气馁,失望,焦躁,这些都没有出现在伊蕾妮娅的表情中。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而后又低垂下视线,收回了伸向我的手。每一个举止都表明,她确确实实是个优秀的交易经纪人。
  「拜托您了。」
  缪莉疑惑地看着伊蕾妮娅垂下头去。
  「您的回答,我需要在这艘船上恭候吗?」
  「不,让我们去找你吧。」
  「明白了。我住在一家叫做『银船首』的旅店中。那里也是德扎雷夫羊毛交易的场所。您在这座城市中的任何一处商会报上我的名字,应该立刻就能确认。」
  她很明白我还对她抱有怀疑。
  这个姑娘伶俐且狡猾,与缪莉相似,却又不同于她。
  伊蕾妮娅站起身,像是行臣下的礼节般深深低下头,消去了自己的羊角。
  「谢谢您今天救了我。」
  打开船舱的门,明朗的阳光和喧嚣声让人有种时间突然从此刻才开始流动的感觉。我在船舱中听到的那些实在像一场梦般不可思议,或许自己是因此才有了这样的错觉。
  伊蕾妮娅轻巧地走过船板,在栈桥上停住。紧接着对我们露出一个疲累却又恭谨的微笑,轻轻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
  当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我不能自已地长叹出一口气来。
  伊蕾妮娅说的那些事,无论哪一件都极其令人为难。王国与教会对立的真正目的,遥远西方谁都不曾见过的土地,以及狩月熊居住在那里的可能性,这一切都摆在了同一条线上,让我觉得自己似乎面对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山。
  「呐,哥哥。」
  缪莉用出神的声音说道,就像是目睹羊毛加工厂时那样。
  「我应该,首先从哪件事开始大干一场呢?」
  我意识到受到极大冲击的不止自己一个。而我和缪莉都不能在此时动摇。
  我握住那只稚气的小手,对她说。
  「不管桌上摆着多少丰盛佳肴,我们一次能吃下的分量都是有限的。」
  所以必须逐一调查才行。而且就像斯莱所说的那样,我之所以流落到这座城市来,或许真的是因为神的旨意。
  德扎雷夫港口的热闹喧嚣,此刻听上去莫名地清晰。
  
  港口一角有一段岩石上凿出的阶梯,可以供人接近海面。
  我将手伸进翻涌的浪花中,在里面用两枚银币叩出响声。
  「我觉得自己的耳朵也够灵了,可是这样真的能听到吗?」
  缪莉在一旁露出满脸惊讶的表情。
  「据说声音在水里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不过,假若不行的话,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寄信去吧。」
  把手伸进海里,按照一定节奏敲击硬物。然后大抵的场所奥塔姆都会在一日内赶来。
  我们在北海遇到的巨鲸化身曾对我作出过这样的承诺。
  尽管告别以来还没有一个月就再召唤他,这实在让人觉得过意不去,可是有关大海的情报,再没有比大海中的居民更适合的咨询对象了。
  「然后,把黑圣母的碎片投进海里。」
  我从袋中取出一块小小的黑色碎片,丢进海中。碎片约有小拇指头般大小,看上去有点像兔子的粪便。
  这是一种叫做黑玉的宝石,具有类似于琥珀的性质。
  缪莉拿起一块别的碎片闻了闻,接着又耸耸肩,把它放回到袋子里。
  「明天早上我们再来看看吧。」
  接着我和缪莉一起走上阶梯。有关从事远洋贸易的商人们间流传的小道消息,原本我也想向约瑟夫请教,可他看上去实在是太忙了,所以最后决定趁着晚餐时再问他。
  我在擦手时才注意到,缪莉还站在阶梯下方,远望着港口另一边的大海。
  「怎么了?」
  我问道。然后她摇摇头,走回到我身边。
  「我在纽希拉的山里时,还以为不管走到哪里去,能看见的都只有山而已呢。」
  但是,山峦会有尽头,山的尽头是草原,草原的尽头又是大海。
  那么,大海的尽头是什么呢。
  只要是看过大海的人,必定曾一度考虑过这个问题。
  「根据我所学过的……大海的尽头是一片瀑布。」
  这个答案的真伪并不重要。人们将它作为答案,不过是为了给入睡前突然想到的无解难题画上一个句号罢了。
  「但是,我从很久以前就对教会的这个说法抱怀疑了,这也是事实。」
  我说到这里,突然发现缪莉正抬头看着自己——带着孩童那充满好奇心的视线。
  「何况既然有瀑布,也就必然有另一个问题:瀑布下面是什么?」
  「那,到底有什么呢? 是不是一直就这样,大海的后面是大陆,大陆的后面又是大海?」
  要搪塞缪莉的问题也很简单。
  我之所以不那么做,是因为一直总是把缪莉当小孩子看待,就对她太失礼了。
  「试图解开世界之谜的炼金术师们则主张,世界是圆球形的。」
  我把用完的手巾团成一团,展示给缪莉看。
  「他们说世界是这个模样。一直朝西边前进,最后就会从东边返回。」
  而且,这样的球形世界还不止一个。除此之外还有被称作太阳、月亮和星星的。我们脚下的大地,据说也不过是星星中的一颗而已。
  教会对这种说法表现出强烈的否定态度。
  因为,它和圣典里所描绘的世界图景,相差实在是太大了。
  「那就是说,世界并不是没有尽头的了?」
  对教会的理论毫不关心的缪莉,简简单单地便接受了这个说法。事实上来到纽希拉的那些伟大的修道士中,也有人尽管想要否定这个假设,却还是从大量天文学等知识中推导出了相同的结论。我总是希望将正确的知识教给缪莉,可问题是,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这些思绪徘徊在脑海中时,缪莉突然用我从未听到过的冰冷声音说道。
  「太好了。这样,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到狩月熊。」
  「……」
  我在失语中看着身旁的缪莉。
  没有看到那个天真,淘气,每天生气又嬉笑的少女。
  却看到了一只红眼睛中染上怒意的狼。
  「我的名字,本来属于妈妈的朋友对吗? 据说那个朋友也是被狩月——」
  我从正面紧紧抱住了缪莉。
  周围的行人纷纷投来了惊讶的目光,但我对此没有丝毫在意。
  即便与疾步走来的过路人撞到肩膀,我也没有移动。
  之所以要紧紧抱住缪莉娇小的身体,是为了扑灭干草堆上的火星。
  我不能让这幼小的身体和心灵成为复仇火焰的燃料。
  「……我不愿意全盘接受伊蕾妮娅的话,这就是其中的一个理由。」
  以往只要我抱住缪莉,即便她在睡梦中,也会立即跟着抱住我,接着用脸在我的胸前磨蹭。
  可是,现在缪莉的两手仍向地面垂着。
  「狩月熊的存在,不仅对你的母亲和她的同伴,也对所有一切属于远古时代的精灵们,都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假设传说是真的,那么我无法想象与狩月熊对峙时,伊蕾妮娅小姐究竟会有何打算。」
  如果非人的精灵们要建立自己的国家,那么必定要在两条路中选择一条:要么拥戴狩月熊为他们的王,要么将之驱逐。而从狩月熊留下的那些传说来推断,我不认为这个选择会以友好的方式作结。
  我也同样不认为伊蕾妮娅对这些问题没有打算,她必定有什么自己的计划。
  或者将狩月熊葬送,或者是另外的什么。
  「至少,有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
  我放开缪莉,两手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说。明明在纽希拉时没有丝毫显露,但这个少女实际上对体内的血脉有着强烈的意识。在北海,她也曾怀疑过黑圣母是不是同为狼的化身。
  缪莉的母亲贤狼赫萝失去了她全部的伙伴们。其中的大部分,据说就是在与狩月熊的战争中永远离开了她。这一定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悲痛,但赫萝活过了满场的岁月,她有足够的灵巧来绕开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
  而缪莉却还年轻,映在她眼中的一切都带着鲜活的光彩。这也包括探寻到那些只存在于文献字里行间的同族后,对其仇敌所燃起的怒火。
  或许身为人类,我在缪莉面前没有资格就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但抛开人类的身份不谈,首先我是缪莉的哥哥。
  「请你绝对不要去想什么复仇的事情。因为那已经是遥远太古时代的事,是一切都已被遗忘了的过去。」
  缪莉没有回答,也没有在看我。
  但她的下巴好像点头般动了动,接着又把脸颊贴在我的手背上。
  「离开村子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比想象得更像是狼。」
  这种说法让我有些不安,但我看到缪莉抬起头,眼睛直视着我,脸上则带着困扰似的笑容。
  「别摆出那副表情啦。只要哥哥还会紧紧地抱着我,我就哪里也不会去。」
  颓废的爱的告白——这句话虽然也可以这样理解,但我知道缪莉之所以会满足于我的怀抱,并非是出于幼子那样单纯的理由。正如我为了自己的信仰愿意禁欲和节制,缪莉也是一样,她也一定忍耐了种种不为人知的欲望。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轻轻松松就做到,但我希望能尽自己的力量为她做点什么。
  「如果你有什么希望就告诉我吧。虽然是个靠不住的哥哥,但我会用自己的一切来帮你的。」
  缪莉闭上眼睛,像是迎着夏天爽朗的拂面风一样,对我露出笑容,轻描淡写地说。
  「那,娶人家当新娘子。」
  她睁开眼,又露出了往常那种充满恶作剧心的视线。
  「……这个,是不行的。」
  「小气。」
  缪莉咯咯地笑着,紧紧抱住我的身体。
  我知道自己实际上略过了某些关于狩月熊的,非常深刻的话题,可我觉得刻意提起那些,就白费了缪莉的这种体贴。
  就像她无论怎么尝试,也只能将我叫作哥哥一样,许多事情是无法一时间就突然改变的。这一点,缪莉也有清楚的理解。
  「但是,去到大海尽头的旅行,一定会很开心。」
  这也是缪莉的另一个心声,同时,还是我自己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我有些气馁地小声说。而缪莉却这样回答道。
  「可我觉得不无聊会比较好哦?」
  所谓年轻,并不仅仅是指外表。
  「你说得对,应该积极向前地考虑。」
  缪莉笑着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来到城里,试着去调查伊蕾妮娅的风评。由于缪莉也想去看衣服,我便带着她首先来到商会的店铺里,在挑选衣服的同时顺带向店里人询问有关伊蕾妮娅的事。
  「羊毛的交易经纪人? 哈哈,小哥,你觉得这城里有多少个经纪人啊。东边南边的大陆上来买羊毛的都会到这里来,谁能一个个把他们全记下。」
  第一家店对我们的态度很冷淡,店里的伙计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但在下一家店中,我一下就问出了想要的东西。
  「你说要找黑头发的女孩儿,还是羊毛交易的经纪人? 啊我知道我知道。 哦,小姑娘,你手里的那块羊皮可是好东西。鞣皮子时加过特别的处理,你看,又软又轻对不对? 不管做什么衣服质量都顶好。 顺带一提这块切好的不管是做外套,当地毯……? 噢,你说那个经纪人啊。她还那么年轻,就成了不少商会眼里的红人。外国的好几个商会,都是通过她去买羊毛的。什么,你也是想委托她,这才来到处打听的?要我说啊,与其把工作交给其他脑袋不开窍的,还不如让她给你办妥呢。毕竟她可从来没缠上过拿着钱消失,或者吃回扣之类的事情。另外那块羊皮,现在买的话只要太阳银币十四块,怎么样?」
  在其他店里查知的消息大体也类似。伊蕾妮娅的不少客户都是远方那些交通不便的地区的商会。他们出于希望委托同乡、可信赖的人之类的理由,将自己的订单交给了伊蕾妮娅。在德扎雷夫,伊蕾妮娅似乎已经成了羊毛贸易领域的一个知名人物,手握相当可观的交易量。
  当然,因为伊蕾妮娅既有能力又值得信赖,了解她的商人们还纷纷对她抛来橄榄枝,希望能请她来自己的商会工作。
  「哎呀呀,她就是那种能迷住雇主的商人啊。」
  也有几位商人这样评价道。缪莉似乎对这些情报很感兴趣。不过至于她表现得如此开心的原因,我决定不去过问。
  「伊蕾妮娅小姐似乎是一位很有信誉的商人。」
  缪莉一边走,一边闻着在最后一家商会买的香草味肥皂,只把视线转向我,对我说。
  「狐狸的话我还觉得有点可疑,但是羊儿应该是不会撒谎的。」
  「你确定吗?」
  「反正就是有这种感觉。」
  如果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是正确的,那么狼就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虽这么想,却还是叹了口气,心中依旧对这个结论抱有疑问。
  缪莉搭在肩上的袋子里装着她各种各样的战利品。每一件一定都是她冷静算计的结果——算计在何时央求我,最可能让我掏出钱包来。事实上在目睹过狩月熊对缪莉产生的可怕影响后,只要她稍微卖乖向我撒娇,我便很难铁下心来拒绝。虽然这种见缝插针实在可怕,但这也是缪莉在以自己的方式宽慰我,向我证明她还是往常的自己。想到这里,我更难以拒绝她的要求了。
  不管怎么说,我再次认识到了一个事实。缪莉不仅仅是一只可爱的小狗,她终究还是狼。
  「日落的时间也要近了,我们回商馆吧。」
  「嗯。我肚子饿了。」
  缪莉把散发着甜美香味的肥皂塞进袋子里,香皂不能吃这点似乎让她很遗憾。
  「还有,今天的晚饭如果不是羊肉就好了……」
  这种东西,一想起来就不会有完。可这也是缪莉的特质之一。
  无论伊蕾妮娅说的那番话会带来什么,我都必须要全力保证一点。那就是缪莉不会因此受伤害。
  因为这件事对非人的精灵们而言,毫无疑问关系着最深的要害和利益。
  因为在北海,我几乎全都在仰赖缪莉的力量,这一次,我一定要自己成为守护缪莉的盾。
  「啊,哥哥,你看,启明星*。」
  [*注:即金星。]
  我抬起头来,看到已经从茜色变成群青色的澄澈天空中,一颗冰晶般的星星正在闪烁。
  
  「向教会征税,是吗?」
  斯莱一面露出疑惑的表情,一面将先煮后烤,切成薄片后加上大量芥末调味酱的牛肩肉送入口中。
  当我们回到商馆时,斯莱已经准备好一桌丰盛的晚宴,不久之后约瑟夫也来加入了晚餐。缪莉看上去意气高涨,似乎打算把昨天因为睡着而错过的部分在今晚吃回来。
  「是的。例如要对王国中的教会和修道院征收税金之类。」
  伊蕾妮娅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有深思的必要,但对我而言最首要的,是王国对境内教会的真实想法。
  但我不可能直接询问斯莱,王国是否真的为了前往新大陆而准备斩断与教会的联系,何况即便问了我也不认为他会回答。因此考虑过后,我决定这样打开话题。
  如果没有正当依据而仅是为了攫取财产,那么伊蕾妮娅所说的话就增加了可信度。
  反之,如果王国政府有正当的理由,那么伊蕾妮娅就有可能想太多了。
  「您说的没错。毕竟他们的横暴已经为人民有目共睹,被征税也很自然。」
  斯莱的回答比我想象得要难处理。
  「也就是说,那是什么惩罚性的征税吗?」
  「是的。是为了让教会吐出迄今为止囤积的不义之财,也是为了起警示作用,阻止其今后故技重施。征税的告示往往会让人厌恶,但这一次却是为数不多能让民众齐声喝彩的。」
  斯莱的口吻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过,听到教会的恶行,我首先想到了另一件事。
  大圣堂门扉上贴满的那些纸张。
  「我看过了大圣堂的大门。那个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斯莱点了点头。
  「那些揭帖背后的故事,我可以一直说到天亮。」
  这句话倒是用玩笑的语气说出的,但斯莱的脸却没有半点笑。
  「他们啊,一直在经营着高利贷。」
  高利贷。这个字眼也出现在了大圣堂的那两扇门上。
  可是,按照常理教会反而应该是禁止放贷的一方。公然经营高利贷,难道不会引起教廷的调查吗。
  「当然,他们巧妙地隐瞒了自己的行径。所有的一切,在台面上都打着行善的旗号。」
  在斯莱说这些时,坐在他旁边的约瑟夫给我的杯子里添上了酒。那是散发着强烈烟熏味的蒸馏酒,度数应该很高。缪莉眼下正处于想要模仿大人的年纪,所以好奇地拿起了我的杯子。但她舔了一小口之后就立刻把杯子推得远远的。
  莫非这些话是非得借着如此烈酒才能说出来的吗,我有点紧张了。
  斯莱一口喝干了约瑟夫倒给他的酒,接着开了口。
  「我不知道其他国家的情况,但温菲尔王国里的教会组织,一直在暗中从羊毛产业中攫取甜头。」
  斯莱招待我们的那间客房里也有很多毛织物。毛毯、地毯自不必提,为了御寒而敷设在家具与墙壁上的绒毯也大抵是羊毛制的。只要活在这个国家里,人似乎就不可能离开羊毛。
  温菲尔王国同时也是全世界最首屈一指的羊毛产地。
  「而涉及羊毛的生意又有结构性的问题,其中最明显的,就是羊毛变成金币需要极长的时间。您可以猜猜看,从给绵羊剪毛,到最后做好的衣服卖出去,一共需要花费多久?」
  我有意将答案的时间说得久了些。
  「大约一年吗?」
  「平均来说,是三年。」
  ——什么?我不禁一阵愕然。接着斯莱又切下一块羊肉放在缪莉的盘中,然后还对缪莉露出温和的微笑,他似乎以为缪莉是出于拘谨才没有吃羊肉的。而缪莉则带着困扰的模样对他道谢。
  当缪莉为眼前的深刻问题而烦恼时,斯莱则将桌上的菜肴比作羊毛,对我说明道。
  「培育,收剪,聚集,运送,清洗,根据品质分级,梳理,捻丝,染色,纺织,缝纫,销售,经历这么多步骤,这才终于能变成钱。当然情况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羊毛制品往往还会在仓库里沉积,或是长久地滞留在商店的货架上。尤其是做好的服装一旦偏离流行趋势,后果更是惨不忍睹。总算如此一番将服装变成了金币,还要再顺着加工的那条顺序原样返回,最终钱才会到养羊人的手上。」
  这是人世间复杂运作的一个片段,但问题出在这些流程的哪里?
  斯莱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他拿起一块面包说。
  「问题在于,人们在拿到钱之前,依旧要想办法糊口。」
  说完,他将面包放进嘴里。
  「从道理上讲,只要羊毛最后没有变成服装或毛线,没有卖出去,从养羊人到最后的商人,这中间的任何一环就都拿不到钱。最初的养羊人甚至要为这笔钱等上三年才行。所有人在这期间仍然必须要生活,要生产。但是生活就需要生活费,生产就需要购买材料的费用。」
  人们最需要的,正是供给不足的资源。
  因此羊毛产业中便有了许多可以经营高利贷的机会。
  「只是,教会如果堂而皇之地放贷就会产生问题,德扎雷夫的大圣堂与其他教会组织因此便转而出借他们管理的土地上培育出的羊毛,或是购买中途的加工品再转手给借贷人,进而向他们收取下一阶段的产品。例如借出羊毛,收回毛线,或是借出毛线,收回染色加工好的产品之类。由于他们只是把借出去的东西收回来,因此便不构成高利贷。不仅如此,教会还会在收回产品的同时付钱给工匠。多么慈悲啊!」
  但是,这些钱本应是匠人们的工资,所以绝不会有多丰厚。
  「而给工匠们的那些钱,实际非常少,是吗?」
  斯莱点了点头,像是比喻一样地用刀薄薄地切下了一片牛肩肉。
  「我们商人在放贷时,教会所能容忍的底线大约是每年一分到两分利。可教会暗中经营的高利贷,即便是算上给匠人的工钱,一年的利率也有五分以上,甚至还有些时候会达到十分。」
  「这、这也未免……?」
  除暴利外,再没有第二个词可以形容了。
  「教会接受了大量捐赠的土地,大抵都用来养了羊,他们是王国中最大的羊毛来源。本来就控制着原料的大部分,又通过金钱支配了工匠们,如此一来我们商人根本无力与之抗衡。商会只能按照教会的安排去完成链条的最后,也是最花费时间的一环,即销售完成品。而工匠们只能靠着加工羊毛所得的那一点点薪水糊口。因此他们没有多少生产意愿,王国则在长年累月的期间内难以提高工匠水准,直接出口羊毛反而获利更多。*」
  [*注:这种国内受到强大境外势力控制,仅能出口单一原材料的国家也被叫做香蕉共和国,典型见于19到20世纪上半叶的中美洲。]
  这恐怕就是我在孩提时代目睹过的,当时的那个温菲尔王国了。
  「于是在这幅图景下,拥有着土地,饲养着绵羊的教会成了唯一不断获利的一方,随着教会不断累积财富,工匠们则会变得越来越贫穷。」这恐怕就是我在孩提时代目睹过的,当时的那个温菲尔王国了。
  「于是在这幅图景下,拥有着土地,饲养着绵羊的教会成了唯一不断获利的一方,随着教会不断累积财富,工匠们则会变得越来越贫穷。」
  北海的情况已经非常艰难,可斯莱所描述的温菲尔王国,其悲惨程度也与之相去不远。
  但我没有多少悲壮感,这大概是因为斯莱一直在使用叙述过去的语调。
  「国王也为此而苦不堪言,进行了种种尝试,却一直未能从根本打开局面。何止如此,」
  斯莱无奈地闭起眼睛,叹了口气。
  「随心所欲,朝令夕改的羊毛出口政策让交易变成了某种赌博。许多商人和贵族都遭受了冲击,更多的人则沦落至破产。」
  我个人有些能理解斯莱所说的情况。没落贵族大抵如此,也有一部分则将女儿嫁给了富裕的商人家庭,事实上卖掉了自己的家名以图存续。却又在连家名都卖作金钱后,因为丈夫经商失败,终于最后衰落到体无完肤的境地。
  我在孩提时代遇到的那位狼一样的女性商人也应该是如此,是经历了如此变迁的原贵族,而令她破产的原因大概正是羊毛交易。可是,恐怕她的运气并没有比别人更差,她也只不过是温菲尔王国此种政策中众多而普通的牺牲品之一而已。
  艾普·布朗是那位原贵族的名字,她在丈夫破产之后奋起一念成为了商人,如今似乎以女流之身却成了南方数一数二的大商人。
  她才是真正的人中之狼,因此即便在逆境中也能向命运反击,但并非每个人都会如她一样。
  如果以教会为缘由,被命运作弄的积怨,还留在王国中——
  即便仅凭此一点,作为课税的理由也足够充分了。
  「总之,无论王国也好商会也好,谁都不能公然对抗教会。何况为了与异教徒作战,还有必要配合教皇的步调。但是,自战争结束以来情况开始发生变化,王国终于借着和教会公开对立的契机,让局面发生了改变。」
  当斯莱用叉子叉起那片牛肩肉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变成了轻松和愉快。
  「教会因为被禁止圣务,失去了现金收入,藉由高利贷对工匠们的支配能力也因此减弱了不少。这样一来,工匠们便有了积极工作的理由,开始提升产品的质量和数量,大陆上技艺高超的匠人也陆陆续续移居过来。而且由于教会不靠着王国港口就无法输出产品,只能贱卖掉没了去路的羊毛,这些羊毛便立刻开始充斥王国市场。由于数量实在太大,就连原本与羊毛产业毫无关联的城镇居民也纷纷开始涉足相关工作,所有人的收入都猛涨起来,整个王国都因此变得富裕。」
  我们在城镇中见识了人们对工作的热情。如此说来,这种热情大概是源自摆脱了沉重枷锁后的喜悦。
  「对教会征税的目的,想必在于趁现在没收其财产,保证情况万一出现逆转时,他们也无法立即恢复元气。此外就应该是单纯地补贴王国收入来源,以及藉此争取民心了。」
  按照斯莱的说法,王国的应对措施完全符合道理。他们出于正当理由对教会征税,这种税收是完全符合道义的。
  与「为前往新大陆而斩断与教会的联系」这种荒唐无稽的假想,似乎没有什么关联。
  那么,伊蕾妮娅所说的那番话虽然失去了几分可信度,但论及对征税的协助,这一点却和我自己的目的没有多大的偏移。
  因为横暴的教会需要受到惩罚,需要得到矫正。
  「顺带问一下,征税进行得顺利吗?」
  斯莱摇了摇头。
  「不,教会的权威有深厚的根基,城里的商人们都害怕日后遭到报复,不敢竞标购买征税权。所以现状并不乐观。」
  「原来如此……」
  「大概的情况就是如此了……有一件事,我能问问您吗?」
  我从沉思中被拉回来,将视线转向斯莱。
  「啊,抱歉。是的,当然可以。」
  于是,斯莱面露出笑容,可他的眼睛里却浮现出让人感到大意不得的色彩。
  「有关课税的话题,您是从哪位口中听到的?」
  这的确不是随意在城镇中闲逛就能听得的消息。
  斯莱会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参拜大圣堂时遇到的一位商人告诉我的。我碰巧目睹了那个人被圣堂赶出来的场面,于是交谈之后听到了这件事。」
  当我说完,一直默默倾听的约瑟夫也插话说道。
  「那人还曾到我的船上来过,要打听柯尔先生的消息。」
  到这里,斯莱应该已经觉察了大体的情况。
  但我依旧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仰向天井,甚至还以手覆住了双眼。
  我还在惊讶之中,斯莱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如同告白自己的罪恶般开口说道。
  「也就是说,是那个人对柯尔先生提出了协助征税的请求啊。」
  「是、是的。」
  「然后,立志于改革教会的柯尔先生虽然燃起了正义感,却还是经过了一番调查后,才要决定是否予以协助。」
  「呃、啊,这、这个,那个……」
  缺少的要素实在是太多了,但大略的确如此。
  「噢,神啊。」
  斯莱发出呻吟声,而他对我投来的视线活像一只遭到了戏弄的狗。
  「早知如此,昨天我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向您提出请求。」
  「哎?」
  我惊讶地望着他,却听到他用哀伤的语气首先说出一句「毕竟我是商人。」
  「只要有柯尔先生在,要征税想必如同探囊取物般简单。无论是谁都会这么想。噢……假若我现在向您提出同样的请求,您也会燃起正义感吗?」
  斯莱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可以使他看清正确的状况。他当然也知道两个完全同样的事态,只要有一点点差别就可以产生截然不同的意义。
  「……虽然对您抱歉,可是我只能认为是为了积攒金钱……」
  「果然如此吧。」
  斯莱瘫软地靠在椅背上,似乎完全不打算在意自己的仪态,然后用气馁的声音说道。不过从约瑟夫都露出苦笑这点来看,恐怕那不是他的真实感受,而只是有意表现出的演技。
  「不过,倘若昨天我就提起这些,那么就会显得存心是要利用柯尔先生,无论如何您对我的印象都会一落千丈。看在我已经审慎地错过了这次机会的份上,不知您能否在心中为我打高几分?」
  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之后,斯莱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斯莱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人,但至少他是一个让人感到轻松畅快的商人。
  「当然。昨天我实在是身心俱疲。恐怕稍有不慎就会失态。您的体贴,我从心底表示感谢。」
  约瑟夫哈哈笑着,给斯莱的杯子中倒满了酒——依旧是烈得几乎能点着火的蒸馏酒。斯莱拿起酒杯,突然间又露出一副严肃面孔来。
  「这真是机缘巧合。拜托柯尔先生的那位商人,背后一定还有什么。她会在大圣堂遇到您,这实在只能认为是神的安排。何况她还是备受羊毛商好评的优秀经纪人。」
  「哎,」
  我不由得露出一副惊愕表情,引得缪莉对我投来白眼。斯莱则愉快地笑着说。
  「我毕竟是德堡商会在德扎雷夫的负责人。何况两位那么显眼,只要在城里稍加打听,情报自然会到我这里来。」
  说起来的确如此。
  「她既然是经纪人,想必对教会的横暴比别人更有亲身体会。我想她买下征税权,动机恐怕不单是为了金钱利益。我听说那个姑娘平日里行商风格谨慎,她一定是有什么坚定的信念吧。」
  在揣测人的思维方面,没有谁比商人更敏锐。的确,伊蕾妮娅有明知危险却依旧要前进的理由。
  「果然,柯尔先生您之所以来到这座城市,全都是神的指引。」
  说完,斯莱将酒杯拿近嘴边,但在倾斜杯子之前,他又向我投来视线。
  「顺带一提,您真的不能为了我们,去请命承担征税的任务吗?」
  听上去是玩笑话,但我依旧能感到里面有几分是认真的。而这一点本身大概就是斯莱的玩笑。
  「您还是把我这句话当作酒后的狂言吧。」
  说完,他耸耸肩,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只舔了一小口就对那种味道产生了恐惧的缪莉,看到这幅情景后惊讶的瞪圆了眼睛。
  晚餐在这之后仍旧平淡无奇地继续着。
  整理思绪所必要的线索,都已经聚齐了。
  
  醒来之后首先感到的是一阵头痛。我以为是自己感冒了,但随之而来的干渴和烧心感觉让我意识到,这是喝了那并不习惯的蒸馏酒的缘故。而后我又想起自己和斯莱分别后,本想向约瑟夫请教关于新大陆的事,却因为酒劲上涌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了现在。
  缪莉好像还对我的状态大为惊讶,但这一段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支起身体,我看到身旁的缪莉还在熟睡。她抱着塞满羊毛的枕头,将脸埋在里面。大概在梦里她一定是抱着绵羊。说不准,是我身上散发的酒气才让她抱住了那个枕头的。
  我挠了挠头,从床上下来,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喝。
  木窗中射入的光线还很弱,但我听到外面传来了马车驶过的声音。稍微打开窗户向外看去,大街上已经有了零散的行人。也有人在搬运羊毛。大概那个像戏剧舞台一样的工场,今天也会继续上演羊毛加工的节目。
  从昨晚斯莱所说的话来看,教会之所以被征税,是因为它长久以来把持着王国最重要的产业。
  再看看城镇中人们欢欣鼓舞工作的模样,谁都能明白教会的高利贷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多大的压迫。如果我来到这座城市,首先并且仅仅听到了那一段故事,现在想必二话不说就会赞成征税的计划了。
  我之所以慎重,是因为知道了还有另一种可能性——王国也许并不在乎信仰如何如何,而是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目的才要和教会断绝一切联系。
  假设温菲尔王国绝非站在正义之信仰下,仅仅是打算排除教会对它的阻碍,那么我就很难判断自己的协助究竟还是否算是正确。甚至如果他们真的是有预谋地要断绝与教会的联系,那么对待信仰时,即便采取比教会更冷酷的行为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想自己应该首先向海兰德确认此事。倘若海兰德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东西奔走,那么这一切就实在是太愚蠢了。为了一个无所谓信仰如何如何的王国而战,这简直是在自掘墓穴。
  只是即便如此——,我又心想到。
  即便王国是在计算损益的基础上和教会切断了联系,民众必定仍旧会继续渴求着信仰。
  而且,王国所进行的圣典白话译本的翻译计划,不像是一念之下的决定,我觉得这背后应该有某个确实的理由。
  毕竟原本圣典是只有圣职者才能阅读的,倘若每个普通人都能够翻开它,凭自己的力量接近神,那么其意义深刻足以成为历史的转折点。
  无论是何种状况,只要有了圣典,即便没有教会,没有圣堂,没有圣职者,人们依旧可以感到神就在他们身边。倘若再有像我一样的人访问温菲尔,也不会出现民众一拥而上倾诉烦恼的情况。因为在家中若是谁卧病在床,妻子,丈夫,女儿和儿子只要自己拿起圣典就可以解决问题。
  这样想来,王国的行动似乎并不像是为了前往新大陆冒险云云,而是出于真诚的信仰。毕竟只要圣典的白话译本翻译完成,人们就算独自被囚禁在世界的尽头,依旧可以得到来自神的抚慰。
  「……哎?」
  我的头脑中好像闪过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的,是石炭色的云层,高山般的巨浪,以及波浪间穿行的一艘小船。
  还有甲板上向神祈祷的,冒险者。
  「难道说——」
  我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圣典的白话译本,莫非是为了这个目的?
  漫长的航程中,船上容不下冗余的人员,又不可能保证全员都能生还。当严重事态发生,人们只能依靠神的慈悲时,也未必一定有人可以和神沟通。
  如果在这个时刻有一本谁都能读懂的圣典,那么他们就可以再充满活力和勇气……
  「不对,不对。」
  我摇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圣典之所以会被翻译成白话,是因为这场与教会的对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在这期间王国的人民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进行圣务仪式。只有这样讲才说得通。如今到底也不过只是顺带加以别的用途,仅此而已。
  由于昨晚那些烈酒的缘故,我的思维开始跳跃。
  但是,一度想到的东西,总是会萦绕在脑海中无法散去。
  「……思考过于偏激,是我的坏习惯。」
  我有意开口这样说,以劝诫自己。
  然后走向中庭去洗脸,今天依旧要倾听商馆职员们的种种烦恼。
  
  (第二幕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12-6 16:55 编辑


  第三幕
  
  由商馆的人们陪着吃完早餐后,我们来到了城里。
  因为缪莉想要出去看看,而我也希望能醒一醒昨晚的酒,冷静下来重新考虑一番。
  何况,我还有事情想问缪莉。
  「哥哥你问我为什么那么想要建立精灵的国家啊?」
  我之所以难以决定对伊蕾妮娅应采取的态度,归根结蒂,是因为这牵扯到与缪莉有关的问题。
  虽然希望神之教诲的真理能遍及世界,可当这个目标与缪莉的幸福摆在同一架天秤上时,我想自己终究还是会选择缪莉一方。即便这些话若是告诉缪莉,一定会惹得她耳朵和尾巴一下子伸直,还会给她不良的妄想煽风点火,所以我不会说出口,但它却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心声。
  我希望缪莉能得到幸福。这种愿望的强烈甚至不亚于她的父亲罗伦斯。我有这样的自信。
  「嗯——……」
  被我正面问起这个问题后,缪莉一面吃着小摊上买来的裹了面粉的油炸鱼骨,一面露出出神的表情。
  「我觉得如果能有那样的国家,一定会很棒。」
  她犹豫了一会,这样回答道。而后又踢着脚边的石子,看着我说。
  「但是,那是在非常,非常,非常远的地方对不对? 所以,我也有点犹豫。」
  以这个少女对冒险的热爱,如此感想未免太消极了。
  「因为,就算哥哥和我一起来了。认识的人也未必都会来啊。」
  最初的半句话就当作是玩笑,可后半句却应该是她的心里话。
  「那样的话我觉得有点寂寞。因为我肯定还会想回到纽希拉的家里去。」
  缪莉曾有一段时间非常渴望到村子外面去,但她绝不是喜欢流浪和漂泊。
  我能想象到她饱览世间百态后,心想着「啊,真开心」然后踏上回家路途的模样。
  但是,伊蕾妮娅的提案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对梦想我当然也有同感啦。比如觉得,要是有那样一个地方就好了,什么的。」
  缪莉放下了鱼骨点心,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往常面对任何困难都不会退缩,而是勇敢向前的她,此刻却露出一副怯懦的模样。
  缪莉虽然喜欢做梦,但并非看不到现实。她甚至比我自己还要了解身边的环境,也明白伊蕾妮娅的计划究竟有多么超乎想像。
  缪莉之所以会支持伊蕾妮娅,理由似乎并不简单。
  首先是被冒险所吸引。再者是单纯因为梦想产生了共感。或许,这才是最大的理由——某种伙伴意识。
  「所以……那个,我是说真的哦。我不想对哥哥无理强求,而且如果哥哥为我的什么而担心,我也希望你不要想那么多。」
  缪莉抬起头时,露出了一副害羞的神情。
  她似乎是为自己有关狩月熊的那些冲动而害羞。
  「那个大陆对岸的家伙也很强,可能比妈妈还厉害对不对? 所以虽然后悔,可我觉得现在应该听哥哥的话。」
  以往缪莉总是淘气又任性,让我不由得叹息希望她能早点长大,可突然目睹她如此成熟冷静地作出决定,我却有了种寂寞的感觉。
  我为自己的反复不一而惊讶,但再看到缪莉大口咬着鱼骨点心的模样,她的脸上好像又恢复了几分稚气。
  「是不是我太听话,吓了哥哥一跳?」
  她俏皮地歪着脑袋,对我说。
  即便看起来难以置信,但这个年纪的少女,内心和外表是有着巨大差距的。
  面对着嘴角还沾着鱼骨残渣的缪莉,我只能露出疲累的笑容。
  「因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所以哥哥你现在大可以迷上人家哦。」
  她眯起眼,对我露出大胆又充满挑战意味的笑容。
  我也笑着摸了摸缪莉的头,结果她撅起嘴发出不满的声音。
  「总之,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了,可是伊蕾妮娅小姐怎么想,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哦。」
  把油炸鱼骨的最后一块丢进嘴里后,缪莉拍了拍手,像街头游荡的少女一样,朝街边一角努了努下巴。
  「去问问她本人怎么样?」
  我转头一看,视线远处正是伊蕾妮娅。她夹着一个装满羊毛的麻袋,正在跟某个商人交谈。德扎雷夫虽然是一座大城市,但进行商业活动的场所却就那么几个。
  伊蕾妮娅和商人的对话似乎很融洽。交谈的最后,他们握完手,商人用钉子把布片钉在麻袋上,然后拿出炭棒之类的东西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伊蕾妮娅的交易应该是成功了。
  这样看来,她完全已经成为了德扎雷夫商人中的一员,丝毫不像是羊之精灵的化身,更看不出身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梦想。
  但是当伊蕾妮娅转过身,她毫不犹豫地朝我们走来了。
  看起来在我注意到她的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发现了我们。
  「你的工作好像很顺利。」
  听我这么说,伊蕾妮娅一边走来,一边露出苦笑。
  「您别提了。那位商人是出了名的强势。刚才他对我开出的价格也相当不利。」
  精明强干的商人大概都会这么说吧。我一面觉得有趣,一面试着进入正题。
  「对了,能耽误你一些时间吗?」
  伊蕾妮娅的眼睛中立刻闪出光来。
  「您是说有关我拜托您的那件事吧?」
  「是的。」
  接着,她立刻露出一副歉疚似的笑脸。
  「其实本来都应该是我主动来找您才对。时间当然是有的。」
  果然。
  「站着说话也不方便,我们去市场的小摊之类,两位意下如何呢?」
  与其说这是对我的示好,恐怕更主要的目的是在于缪莉。
  有句古谚说「射人先射马」。
  狼虽不是马,却同样会上钩。
  于是,我们三人朝着市场走去。
  
  露天市场依旧非常拥挤,放眼所及尽是摆着简单的桌椅提供饮食的小摊。但是,伊蕾妮娅只是招呼了一声,店主便从后台端出一组餐具,这再次让我意识到她果然不是泛泛的普通商人。
  白昼期间饮酒实在不合体统,所以我们点了温热的山羊奶加入蜂蜜和生姜做成的饮品,这似乎是寒冷地区的招牌饮料。等待东西送来的时候,伊蕾妮娅又在市场里买来了一些点心。
  「栗子?」
  兴致勃勃的缪莉首先注意到的,是盛在叶子中,散发着黑色光泽的大颗栗子。
  「有股酒的味道。」
  「这是用本地的名酒和蜂蜜煮成的,如果以前没吃过的话请一定要尝尝看。」
  缪莉露出满脸的欣喜,立刻伸手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嗯——!」
  然后露出幸福的表情,喉咙中也传出享受至极的声音来。
  「你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笼络了缪莉之后,伊蕾妮娅开始了正题。
  「所以,您要对我说的是?」
  「我想问你的理由。」
  「理由?」
  伊蕾妮娅歪着脑袋的样子,看上去仿佛和缪莉一般年纪。
  「伊蕾妮娅小姐,你之所以会被海洋尽头的大陆所吸引的理由。」
  在船上,伊蕾妮娅也的确对我说出了类似是理由的东西。
  可是那终究只是表面的,理性思考之下的言辞。我之所以会对伊蕾妮娅的请求抱有如此的警戒,不仅是因为她的叙述实在荒唐无稽,或许更是因为自己完全看不到她的真意。
  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即便是我身边的缪莉,面对这番设想也不敢如往常一样说出「好吧开始干吧,绝对要去干,马上就开始干」来。伊蕾妮娅之所以对此决心投入这个计划,必定是因为什么更大的理由。
  「毕竟你看起来没有经过多少磨难,也已经在今天的世上响当当地出人头地了。」
  她在这座城市似乎拥有相当的关系网,而且如缪莉所说的一样,要去那个遥远比方的大陆,就必须舍弃现在的一切人脉。
  或许我始终难以接受伊蕾妮娅的话,就是因为无法在这个问题上找到答案。
  「您是说,我和城里的人们相处得很好,是吗?」
  「而且你似乎也有很多亲近的人。」
  如果她回答说「这是为了非人之精灵们的大义」,那么我就无话可说了。
  可是,伊蕾妮娅似乎并没有如此的英雄气概。
  「或许,可能是那样……」
  面对我的问题,她微微低下头去。
  然后抬起眼光——看向缪莉,而非我。
  「缪莉小姐,可否请教你现在的年纪?」
  缪莉大概也明白了伊蕾妮娅想问的是什么。
  「……我的妈妈有几百岁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自己不是那样的哦。」
  自己和看上去一样大。缪莉应该是想说这个。而伊蕾妮娅应该也领会了。
  非人的精灵拥有漫长的寿命。
  而凡人却并非如此。
  「要说理由,这一点就足够了。无论是和我关系亲密的人也好,我所爱的人也好,爱我的人也好,最终都会被时间的洪流吞没。当然,我自己也还没能达到那个境地。」
  此刻她的羞涩,究竟是因为自己实际比看起来要年长得多,因此作为少女而羞涩;抑或是为自己身为非人的精灵却尚且稚嫩而羞涩呢。
  无论如何,缪莉都因为这番话停下了拿栗子的手,对伊蕾妮娅投去了认真的视线。
  「而且,有时候,我会无端地感觉到厌恶。」
  「……厌恶?」
  我追问了一声,接着伊蕾妮娅盯着自己的手,点了点头。
  「作为经纪人,我也相信自己建立了良好的声誉。也得到了数个商会的信赖。」
  这一点我也听说过。
  「我想这是因为我身为羊而有那样的眼光,但也是因为自己认真,努力工作的缘故。」
  那么这些东西对伊蕾妮娅而言应该更加难以舍弃才是。她的梦想在我看来愈发不可思议了。
  而且既然工作顺利,又有什么可厌恶的呢。
  我盯着伊蕾妮娅看。挑选好言辞的片刻之后,绵羊姑娘抬起头来,开口了。
  但我看到的却并非一副雄心勃勃的表情,而是似乎马上就要落泪哭泣的脆弱。
  「我并不是想要发大财。只要足够自己维生,我也没有必要那么努力地工作。可是,自己还是会去做。我讨厌的就是这一点。」
  伊蕾妮娅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纠缠着自己的什么似的。
  然后她再次露出笑容来,但在我看来,那笑容实在是悲伤极了。
  「我之所以会工作,不过是想要在商人这个群体中寻求归属罢了。说到底,只是因为寂寞。而既然已经试着在人类的群体中混淆这种寂寞,那它就永远不会消解。我的年龄不会增长,因此需要定期变换据点。所以,也曾几次萌发过冲动,想要到大海尽头的另一边去。在那片没有任何人认识我的土地上,从一开始重新来过。可是。」
  她一连吐出这些话,而后停顿片刻,又接着说道。
  「如果建立起只属于我们的国家,一切就不一样了。」
  伊蕾妮娅像是告白完了自己的罪恶般,无力地垂下视线,盯着指尖陷入沉默。
  缪莉则以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反复地看着我和她。
  伊蕾妮娅是羊,是本来应该生活在群体中的。能否在人世间顺利地生活下去,和能否以此称作幸福,这完全是不同的问题。
  我知道自己廉价的安慰大概只会起到反效果,何况自己还身属在这世上占据优势地位的人类行列。
  犹豫许久之后,我开口说。
  「你知道另一位名叫哈斯金斯的羊精灵吗?」
  那是居住在温菲尔王国,据说还曾出现在王国的建国神话中,有着黄金皮毛的绵羊化身。这只名叫哈斯金斯的羊隐居在大修道院的领地中,自己以牧羊人为业,聚集着他的伙伴们,希望将这片土地当作故乡。
  伊蕾妮娅擦了擦眼角,抬起头对我微笑。
  「当然。可是,我和那位长者的想法不一样。哈斯金斯先生做出的工作我也觉得值得钦佩,但是,有另一句话是我一直铭记在心的。」
  伊蕾妮娅像是述说自己的信仰般,开口说道。
  「与其寻找逃避的场所,更应该去寻找能怀着希望前进的方向。那样以来,无论是做商人还是其他,都能够坚强地生活下去。」
  「……」
  「这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还带着我走上羊毛经纪人之路的那个人所说的。那是我最尊敬的商人。」
  我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直直地注视着伊蕾妮娅。或许是因为她在说这番话时的表情实在是美丽极了。
  又或许,那就是陷入恋爱时的表情。
  我们收集有关伊蕾妮娅的情报时,曾听说她是那种能迷住自己雇主的商人。
  伊蕾妮娅应该经历过一段美丽的邂逅。
  「在今天的世界上,我们这样的存在无论怎样,都只是在不停地寻找退路和逃路而已。屏住呼吸,掩藏身份,放弃了诸多。我的首要愿望固然是拯救我自己,可是,如果我能对所有的同类们,展示出一种与哈斯金斯先生的那些完全不同的可能性呢?」
  伊蕾妮娅的叙述压倒了我。而缪莉也一样睁大着眼睛,全身因为兴奋而颤抖。
  在这张桌子的对面,我看到了一只四蹄牢牢踏在大地上的,强大的羊儿。
  「当然,不安会有,困难也会有。甚至就连柯尔先生和缪莉小姐这样,会认真听完我叙述的人也并不多。我和哈斯金斯先生的告别,几乎是以争吵的形式画上句号的。他曾质问我,就算梦想中的大陆是真的,如果有狩月熊存在我该怎么办?」
  我露出苦笑,但心里却为伊蕾妮娅感到惊讶。我没想到她在面对了哈斯金斯的批评后还没有放弃,毕竟后者不仅同为羊类,甚至还在传说中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何况有关狩月熊一事,我也同样在意。
  「所以,你究竟会怎么办?」
  听到我的问题,伊蕾妮娅这样回答道。
  「见到了之后再决定。」
  或许这可以称之为无谋。但是,狩月熊的传说已经属于遥远的过去,甚至就连为何会发生争执,其原因也埋没在了历史中。伊蕾妮娅的无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也算是一种自然的结论。
  她的惊人之处,在于能够毫无踌躇地说出这句话来。既然如此,那么恐怕这种无策就并非不加思索的无策,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无策。
  毕竟大海尽头的狩月熊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和拥有尖牙利爪的食肉者们又截然不同。
  我在这个瞬间,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信仰之徒会被称作羔羊。
  是因为他们面对任何狂风,任何逆境都不愿放弃,一步一步持续前进的那种姿态。
  「所以,您觉得我这一番恳求,算是打动了您吗?」
  伊蕾妮娅突然换上一副平易近人的口吻说道。
  我觉得自己好像猛然从梦里苏醒一般,可又终究不觉得伊蕾妮娅的一席话是在胡言乱语。话虽如此,既然伊蕾妮娅自己也明白她的梦想有多么荒唐,那么就肯定还有什么原因驱使着她投身于此,我想自己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了。
  「请全力协助我——这样说就未免太过分了。所以,为了能够前进,可否请您只协助我向前迈出一步呢?」
  恐怕即便在这里拒绝她,伊蕾妮娅仍会继续前进。
  但是正因如此,我才想要帮她。
  「当然我不会急切地催促您。柯尔先生展开旅行毕竟也应该有您自己的目的,何况有关征税一事,也难免要卷入棘手的政治斗争中。」
  伊蕾妮娅站起身来,将几枚铜币放在桌上。
  「我得回去工作了。因为若是继续说下去,我可能就真的会说出什么杜撰的故事来。」
  即便她这副开玩笑的表情,也显得相当有风度。伊蕾妮娅是个坚强的少女,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不会允许自己表露像刚才一样的软弱。
  我久久地盯着这位坚强的绵羊姑娘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终于回过神来,也是因为旁边伸出一只手,捏在我的脸上。
  「哥哥大笨蛋。」
  缪莉一副闹别扭的样子。
  「不可以喜欢上那个人。」
  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说『哥哥一点也没有看女性的眼光』云云。
  而那只小手之所以显得无力,恐怕也是因为缪莉真的感到了不安。
  「我是不会那么轻易就一见钟情的。」
  我说完这句话,缪莉立马变回了平时的模样,露出一副「谁知道呢」的表情来。
  然后,她依偎在我身上,紧紧地抱着我,悄悄开口说。
  「我呀,还是想要帮她一下下的。」
  不是寻找一个逃避的场所,而是寻找可以心怀希望前进的方向。
  我之所以会离开纽希拉,是因为觉得世界可以被改变,也是因为相信自己能够对抗教会组织这个强大的对手。有必胜之策吗? 当然,是没有的。
  我没有回应缪莉的话,只是伸手拿起最后剩下的一颗栗子。
  含在嘴里首先尝到一股烟味,随后,浓郁的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结束和伊蕾妮娅的对话回到商馆后,已经有人在大门处等着我们了。
  我以为又是请我来祈祷的人,结果却发现那人是约瑟夫从船上派来的。
  而且他脸色铁青,说话相当不得要领。费了一番功夫,他才总算传达出主旨,是要我们先到船上去。
  港口栈桥上挤满了人,而约瑟夫的商船甲板上却空荡荡的。
  还没有把握清楚情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约瑟夫首先发现了我,他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地对我开了口。
  「噢噢,柯尔先生!」
  「约瑟夫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问了一句,而约瑟夫仿佛难以抑制住自己内心的兴奋一样按住胸口,指着船说。
  「是奥塔姆大人——」
  我倒咽了一口气。一方面是因为想不到奥塔姆真的来了,另一方面则是明白了约瑟夫他们为何会如此激动慌张。
  奥塔姆,为什么?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想他们心中一定满是这些疑问,何况对约瑟夫等人来说,奥塔姆就是等同于教皇一样的存在。
  虽然很抱歉不能对约瑟夫详细说明缘由,但我还是急匆匆地朝船舱走去。
  从甲板到栈桥,所有人都带着一副不安的表情看着我。
  简直就像是我将要走向关着猛兽的围栏一样,虽然大体上这样认为也没什么错。我心想到。
  打开船长室的门,一身褴褛的奥塔姆正站在那里。
  「所因何事?」
  他不打招呼,开门见山地问道。那副表情看上去有些不悦——但愿是我的心理作用。
  「……那个,您现在方便吗?」
  我不由得问道。奥塔姆一定是来到了这个港口却没看到我,于是才找到这艘眼熟的船,请船上的人来联络我的。
  船员们似乎都是北海群岛出身的人,这一定让他们几乎吓破了胆。
  「何出此言。难道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确实是那样没错……」
  本应在北海的奥塔姆,突然出现在了这艘船上,怎么想这件事都怪异至极,但奥塔姆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
  「是因为黑圣母的奇迹。」
  他有些不耐烦地答道。因为奥塔姆是群岛居民信仰的中心,大抵的事情总有办法解决,他大概是这样粗略考虑的。的确,看到奥塔姆的外貌,人们想必真的会相信他身上有奇迹发生。人的外表是很重要的。
  「没有给您添麻烦就好……那么,实在抱歉,因为有一件事我非常希望能直接见到您后和您请教。」
  「唔」
  奥塔姆的头发和胡须几乎遮住了脸,让人难以看清那背后他的表情。
  在他用手捻着胡须时,船长室里响起了一阵不合时宜的声音。
  是缪莉的肚子在叫。奥塔姆的眼睛骨碌一转。
  「莫非是打算吃掉我?」
  「才、才不是!」
  虽说缪莉不久前才吃了栗子,但眼下时刻已经临近晌午,一路上她也没有缠着我再买别的东西吃。何况,大概是约瑟夫和船员们希望殷勤招待奥塔姆,他身旁的桌子上正摆着各式各样的食物。
  「挑你喜欢的吃吧。不在意礼节也无妨。」
  有一个盘子里摆着刚烤好的面包,还有一些肉和奶酪。
  因为奥塔姆自己也伸手拿了一块面包,缪莉这才在偷瞄了瞄我的表情后,放心大胆地朝盘子伸出了手。
  「所以,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来到这座港口,大约是因为前日风暴的缘故,可召唤我来到这里又是所因何事? 莫非是要我载着你们前往劳兹伯恩?」
  奥塔姆一边将面包撕成小块一边问道,回答他的则是缪莉——而且真的如奥塔姆所说的一样,不在意礼节,大口咬着手中的面包。
  「我们,见到了一只羊儿。」
  在她大口吃着面包时,奥塔姆那双如海底般深邃的眼睛越过他额前的头发,直视着缪莉。
  「羊?」
  「她为遥远的南方商会工作,在王国里从事羊毛交易的经纪。我们遇到了这样一位绵羊姑娘。而且,片刻前才同她谈过话。」
  「唔。」
  「那个绵羊姑娘说,在大海的尽头里,有熊。」
  缪莉的红眼睛中又飘摇起了怪异的火光,但很快就消失了。
  「大海的尽头……有熊。原来如此。」
  奥塔姆放下没吃完的面包,长叹出一口气,他的胡须也随之摇动。
  「你们想问什么我大概能想象了。所以才叫我来的吗。」
  「您知道详细的情况吗,那个……」
  「海洋尽头的新大陆,以及看守那里的狩月熊吗。可是,为什么是羊对你们说起这些?」
  「她说,想在那片新大陆上,建立起只属于非人之精灵的国度。」
  与伊蕾妮娅交谈后,我开始觉得这个愿望是有可能在一番拼搏磨难后实现的,可当自己再将这番话说出口,对别人说明时,却又重新感受到了其中的荒唐无稽。
  奥塔姆的眼神就像是当时一样。他好像又看到了不能直视北海的现实,而仅仅沉浸在自己天真的想法中的我。你又被什么空想迷住了眼睛——那眼神像是在质问我。
  可是,而后他却闭住眼睛,耸了耸肩膀。
  「如此传言,曾有横渡北海时在我身上歇息的鸟提起过。——据说有人正热心地向海的尽头探求。原来如此,是那只羊在图谋着什么。」
  浮在海上的巨鲸,以及横渡大海时在他背上落脚的候鸟。
  他们交谈起来的情景就好像童话故事一样,但我想象起伊蕾妮娅向候鸟们打听大海尽头时的模样,胸口突然感觉一阵揪紧。
  羊不能飞在天空中,不能横渡大海,也不能像狼一样迅速而持久地奔跑。
  即便如此,她还是投身于那个宏大到不着边际的梦想中,一件一件地做着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然而,如果传说是真的,熊想必难以欢迎大陆上的新客。那只羊对此有何打算?」
  「她说见了之后再决定。」
  明明这句话从伊蕾妮娅口中说出时有着惊人的说服力,但从自己嘴里吐出的瞬间,听起来却变得愚蠢至极。
  奥塔姆当然应该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缪莉,两人间一阵无言的交流,最后耸了耸肩。
  「有关大陆是否存在一事,我无话可说。候鸟们也是同样。毕竟无论是谁,都没有特意前往如此远方的理由。据我所知,即便向西去,也唯有广大的海原,只有那一片深不见底,连光也抵达不了的荒凉世界。但是,」
  奥塔姆接着说道。
  「狩月熊去了西方,这应该是事实。」
  缪莉一下屏住了呼吸,而我也是一样惊讶。
  难道,伊蕾妮娅的假说是真的?
  「海底明显地留着足迹。无比巨大,我注意到那是足迹,竟也花了数百年时间。长久以来,我都以为那里原本的地形就是如此。」
  奥塔姆露出回忆般的眼神说道。但对我而言,这已经是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情景了。
  而缪莉则攥碎了面包,睁大眼睛,就像是亲眼目睹了那一幕般。
  只是,与其说这是寻得了复仇的线索,倒更像是被海底留下巨大足迹所散发出的冒险味道点燃了兴奋。我在心里松了口气。
  「我从未见过比自己更大的生物。倘若那真是足迹,也就不难理解它的主人是如何终结一个时代的了。」
  「能、能追得上那些足迹吗?」
  缪莉猛地探出身,迫切地对奥塔姆问道。但他却眨了眨眼睛。
  然后,慢慢开口回答。
  「我没有理由。」
  这个答案至极地理所当然。
  「如果你说要我现在去追,我也会拒绝。」
  缪莉像是猛地咽下了后面的话,她该不会真打算那么说吧。
  「理由有几个。最大的一条,是即便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得来。」
  我们乘船花了三日才走完的航路,奥塔姆只需要一晚。
  而且这对他而言一定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不明白这样一个奥塔姆,怎么可能会一去就有再也回不了的风险。
  奥塔姆之所以叹了口气,恐怕是他意识到自己非得再说明一番不可了。
  「海中也有水的流动。要去西方,首先要向南,乘上猛地涌向西面的海流。只要乘上海流,几乎就可以不用自己动什么力气。」
  「那有什么不行吗?」
  「海流就像是坡道一样。走下去之后,返回时必须登上来。而且,即便打算在哪里休憩,四处也尽是连光都被吸进去,永远不再吐出来的深渊。根本没有能安稳的地方。而只要浮在水中就要受海流的影响。前进两步而又倒退三步,这样是永远也回不来的。」
  既然奥塔姆这样说,那情况想必就真的是如此了。
  但是,这样一来又有了一个新的疑点。
  「那么,一度前往新大陆而后又归来的船只,实际只是谣言吗?」
  我看到他皱起眉头来。
  「无法断言。毕竟,从这里向北,又有一股从西方来的海流涌来。」
  缪莉起先不解地歪着脑袋,而后,她看到桌上用来代替盘子的圆面包,似乎回忆起了我对她说的话。
  如果大海有尽头,海流就必定会在某处遭到阻断,而如果海流一直延续不停,那就意味着……。
  「他们可能是画出了一个大圈,是这样吗?」
  在浩淼无边,如同巨大湖泊般的海中,有让人无法想像的雄大海流一直绕着圈,奔流不止。
  如果是那样,也就不会有一去不反的情况。
  「即便如此,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绕出了一圈。也许可能只是大海的一小部分中,海流向东方涌动而已。根据海底的地形,这样的场所可能会有很多很多。我这一把年纪,你该不会还要让我去踏上那样的冒险吧?」
  他抢先阻断了缪莉可能说出的下一句话。
  然后,奥塔姆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一下子闭住了嘴和眼睛。但这并非是沉默,他像是思索着什么一样,慢慢又说道。
  「但是,人类和我不同,他们也可能利用了风的力量。」
  「风……您是说逆风中也能前进的航海术吗?」
  奥塔姆是巨鲸的化身,也是北海群岛中信仰的中心,同时还统帅着支配海上贸易的海贼们。
  「没错。风的动向与海流没有关系,而且方向也随季节固定不变。只要能对此善加利用,或许走得再远也能返回。人类有智慧和他们称作技术的东西,因此才能成我们之所不能成,统治着现今的世界。这艘船,同样也是我到底无法创造出的东西。」
  奥塔姆环顾房间,然后说道。
  我从他的话中感到了纯粹的敬意。
  「我们的力量,在这些技术面前不值一提。无论是病人,是幼子,只要睡在这房间里就可以横渡大海。这才是真正的奇迹。不知比祈祷强过了多少倍。」
  扮作修道士,指引着群岛居民的奥塔姆,在那胡须之后露出笑容来。
  真是恶劣的玩笑,我心想。但奥塔姆却又露出一副出神的表情。
  「技术……对了,技术啊。那么,有可能吗?」
  他喃喃自语的模样,让我想起了以前曾见过的一副画——画中的修道士在工作期间,感到了窗外神的光辉。奥塔姆此刻睁开了眼睛,与画上那个从椅子上站起来,望向窗外的修道士看上去无比相像。
  曾用近乎绝望的方法维持着北海群岛的他,这样对我说道。
  「那只羊打算将熊打倒。要在熊居住的土地上生活,唯有如此。」
  怎么可能——我咽下了这句差点说出口的质问,是因为看到了奥塔姆的眼神。
  「所谓奇迹,无论何时都会伴随着目击者『怎么可能』的惊叹。」
  刚刚才将人的技术称作奇迹的他对我说道。
  伊蕾妮娅有足够的能力混杂在人世间生活下去。她也有能力凭着自己的力量改变人世的规则。如果,如果她正是站在这些基础上,才对我说出那一番梦想的话——。
  「见到了之后再决定。」——我又想起了她说这句话时的果断。
  或许这番话实际的含义,是说能缔结和约当然好,如果不能,则按照早就决定好的那条路来行事。
  伊蕾妮娅会为自己身为羊的脆弱而羞耻。甚至还会为自己依赖于群体的天性感到痛苦。
  但是,她却不会气馁。伊蕾妮娅有挑战庞然巨物的勇气。
  「即便如此,羊打算猎杀熊,这依旧不是寻常事。你之所以叫我来,向我询问,恐怕是因为对此半信半疑,而又不能无视,我说的对吗?」
  正是如此。
  奥塔姆轻轻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脚趾。
  「要前往大海西方的尽头,即便对生于海洋的我来说,这也是极大的冒险。更何况还有与熊对峙的可能。所以,我不能简单地就答应帮你——」
  我为这句话感到意外,于是不自觉朝他的眼睛望去。
  「在陆地上,倒是可以为你提供相应的援助。」
  我没想到奥塔姆会这样说,甚至没能明白他的话究竟是何含义。但奥塔姆那隐没在胡须和头发中的表情随即又严肃起来。
  「否则,你可能会像我一样,陷入僵途吧。」
  他脸上的严肃,似乎只是为了掩饰难为情而已。
  在北海的群岛中,奥塔姆用自我牺牲式的方法维护着人们的生活。
  我认为这根本不能长久,奥塔姆自己大概也对此有所知觉。
  而他与伊蕾妮娅又同为非人之精灵,即便种族不同,却仍有一种伙伴意识。
  再或许,是伊蕾妮娅那种挑战昔日传说的勇气赢得了他的赞赏。
  「现在够了吗? 游了一夜,我累了。」
  我本以为奥塔姆其人会与疲累二字无缘,但既然他那么说,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而且,我也从他口中得知了十二分自己想问的事。
  「谢谢您了。」
  我道完谢,催着缪莉站了起来。约瑟夫的船应该也还有一堆出航的准备工作要做。一直向他要求各种协助,这样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我会在这座城市再逗留一段时间。有什么事就找我说吧。」
  实在是让人放心的后盾。我又一次向奥塔姆道谢,然后离开了船长室。
  约瑟夫一副相当羡慕,甚至可称为嫉妒的神色,可我当然不能把谈话的内容告诉他。
  对他道完谢后,我们走过栈桥,离开了港口。
  「哥哥,现在该怎么办?」
  与其说该怎么办,倒不如说是想怎么办。毕竟,伊蕾妮娅所说的那番话,我终究还是没有得到完全的证实。
  可以确定的,大概就是无论伊蕾妮娅怎样强,她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总还是有限度的。而其他的谁肯对她伸出援手这样的好事,更是想都不用想。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缪莉说道。
  「就现状而言,我至少还不能赞成出发前往海的另一边。」
  这句话一下让缪莉的眼睛亮了起来。
  「但是,可以帮伊蕾妮娅小姐对不对?」
  缪莉对她的称呼,从羊儿变成了伊蕾妮娅小姐。
  「因为毕竟征税和我的理念是一致的。」
  当然理由不止如此,这一点缪莉似乎也明白。
  她开心地贴近我,手指钻入我指间的缝隙。
  「这样的哥哥我也很喜欢哦。」
  我耸了耸肩,算是回应缪莉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容,结果她笑得更开心了。
  可是,伊蕾妮娅所描述的世界,和我自己想象得完全不一样。继续前进,或许我也会迎来一个自己完全不想看到的世界。
  「愿神同在。」
  我低声说道。而缪莉则抬起头望着我,笑着说。
  「我一直与哥哥同在啊,所以安心就好了。」
  「……」
  在劝诫她之前,我也不禁笑了出来。
  从不畏神这层意义上来说,缪莉实在是了不起。

  刚刚结束和奥塔姆的会面,我们又马不停蹄地前往了伊蕾妮娅的落脚处。
  王国的图谋,以及伊蕾妮娅所说的其他事项,我还并没有完全相信。但我意识到她的计划并非一朝一夕的打算,而是经过了充分的思虑。伊蕾妮娅直面庞然巨物的勇气,甚至也让我的身体都为之一震。更何况,还有奥塔姆说过的那句话。
  ——我可能会和他一样,陷入僵途。
  如果不能成为烦恼者的助力,信仰就失去了意义。
  「哥哥,他们说要找有船的招牌哦。」
  无论在哪座城镇,相似的行业总会有相似的店头,而我们在路边小摊上打听到的目的地,则是一条典型的旅店街。猥杂,热闹,充满活力。过路的人们互相之间看也不看一眼,但并非个性孤僻恶劣。或许他们只是言语不通,又或许只是满心都想着旅途上的事。
  总而言之,这里有一种独特的空气。
  如果要比喻的话,或许就像是野猫们聚集的场所一样。
  「有了!」
  缪莉用手指着的,是一块吊在屋檐下的青绿色招牌。圆形的招牌中,船头向外缘凸出去,看上去相当别致。
  推开门,挂在门后的牛铃发出当啷的悠缓响声,而后便被酒客们的喧嚣埋没。这里大概一早开始就相当热闹,桌边的座位几乎都被占满了。以往在城镇的酒店中,我的面孔总会引得酒客们一番打量,但是现在却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我们从桌子间的缝隙中穿过,走到柜台前,朝盯着账簿的店主问话。
  「伊蕾妮娅·吉赛尔? 啊,你说黑羊吉赛尔啊。她刚才回来,就在三楼最里面的房间。」
  店主的头始终未曾从账簿上抬起来。黑羊,这个字眼起先让我吃了一惊,可随后又发现那头黑发的确会让人有如此联想。本想拜托店主带话给她,既然现在能会面,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我道完谢,带着缪莉走上楼梯。走廊中的门有好几扇都敞开着,从中能听到乐器声,还有愉快的谈笑声。
  伊蕾妮娅的房间就在这条走廊的最深处,我一下就明白了。
  因为那扇门边堆着的木箱和麻袋中,能看到满满的布片和羊毛团,门上甚至还装饰着一块羊的头骨。
  「……」
  缪莉也有心思细致的一面。遇到伊蕾妮娅的当天晚上,她就对吃羊肉这件事表现出了踌躇。如今眼前这块羊的头骨一下子让她愣住了。
  「或许这是什么魔符也说不定。」
  我说完后正要敲门,门把手自己转动了起来。
  「……抱歉又来叨扰了。」
  伊蕾妮娅站在门后,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可以对您的来访抱期待吗?」
  说完,她露出俏皮的笑容,为我们打开了门。
  房间里的模样让缪莉吃了一惊。不只是缪莉,我也是。因为屋里塞满了东西,几乎没有落脚之处,而其中大部分都是羊毛和捆好的包裹,后者的内容物应该也是羊毛。
  「屋子里太乱了,实在抱歉。要不然,您不介意移步外边吧?」
  「不,没关系。」
  说完,我走进房间,顿时感觉自己像是踏入了羊毛做成的房屋一样。
  「好多种哦。」
  缪莉呆呆地张着嘴望着四下,这副模样让伊蕾妮娅露出了微笑来。
  「王国境内培育的所有品种的绵羊,它们的羊毛都在这里了。」
  的确,眼前的羊毛从颜色到纤维长度都各不相同,甚至还有根本不像羊毛的品种。
  我打量着这些各种各样的羊毛,突然被角落里一团黑色,软绵绵的羊毛团吸引了视线。
  即便用我这个外行人的眼睛,也能看出它的毛质很好,感觉暖融融的。
  「这些羊毛真的是太棒了。」
  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摸着那团毛露出来的部分,没想到这只手突然被缪莉拍了一下。
  惊讶地回头一看,她正冲我挤眼睛。
  而伊蕾妮娅则在房间一角红着脸,以非常害羞的模样缩着身子。
  「啊,这是——」
  似乎,是伊蕾妮娅自己的羊毛。
  「不,那个,承蒙您夸奖……」
  说完,她笑了笑,然后干咳两声,重新对我开口解释。
  「毕竟是不花钱就得来的,所以我怎么也舍不得浪费掉。」
  「这个,这真是……」
  我的嘴里吐出了自己也不明白意思的回应,结果遭到了缪莉露骨地一声长叹。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也重新提振起精神来。
  「呃,然后,我们自己去进行了一番调查。」
  伊蕾妮娅此刻也已经端坐好。而且我这才发现,她漂亮的羊角已经露了出来。缪莉看到那羊角之后也露出了自己的尾巴和耳朵。或许,这就像是商人之间互相行脱帽礼,贵族之间对彼此摘下手套一样。
  「我们也知道了伊蕾妮娅小姐,你曾向候鸟们打听过那些事情。」
  这一句话,似乎就让她觉察到了我对她的计划已经有了何种程度的掌握。
  「那么——」
  伊蕾妮娅的发丝中似乎都开始鼓涨起期待来。
  「是的。请允许我来提供协助。」
  我刚说完,她的眼角便落下了泪水。
  如果激起她过剩的期待可就麻烦了,我慌忙又补充道。
  「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不清楚。所以暂且,先限于征税。」
  「不……没关系,这样就可以了。」
  她擦擦眼睛,抬起头来露出爽朗的笑容。
  「有劳您了。我能够遇到您,这真的是……神的指引。」
  伊蕾妮娅是非人的精灵,她不会相信人类所说的神,所以大概只是方便之下  这么说来表达自己的感谢。可是,或许她也真的找不到别的言辞来表达自己了。而她握住缪莉的双手表示感谢的模样也是同样,完全看不出一点刻意和造作。
大概,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认真,真诚地与她对话。
  「所以说哥哥,现在轮到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缪莉对我说这句话时,就好像堵在她胸口的什么东西终于消失了一般。
  我不能重演北海时的那副怯懦模样了。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那就需要尽全力才行。
  「那么,何时开始处理有关征税的问题?」
  伊蕾妮娅慌忙擦干净眼角,如商人一样对我说。
  「无论何时。」
  尽早是不会有坏处的。
  于是,我对她答道。
  「那么,羊毛经纪人伊蕾妮娅小姐,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听您调遣。」
  伊蕾妮娅抬起头,软绵绵的黑色发丝随之摇曳。

  就像言行举止清楚地反映了一个人的性格般,衣着打扮也一定可算是某一种言语。
  尽管无法操一口商人或工匠般的言谈,但在信仰的领域之内,我却颇有自信。
  在伊蕾妮娅的房间里,缪莉和伊蕾妮娅对我露出了意味暧昧的笑容。
  「好厉害……哥哥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偏执又认死理的人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就在刚才,您看上去还是一个胸无城府,而且还有点不可靠的年轻商会掌柜。」
  看上去,我的这身打扮似乎达到了预想应发挥的效果。
  我所穿着的,是一件托伊蕾妮娅找来的粗毛外套。这件衣服质地粗劣,甚至都不是用纺过的毛线织成的,羊毛杂乱地揉在一起,让皮肤磨得生疼。而且又很重,完全起不到保暖效果。伤害着自己的身体,在荒野中进行着严酷精神修行的修道士们所身穿的,往往就是这样的衣服。
  本来这种衣服是要直接穿在裸体上,让身体承受催人发狂的不快感,但是过犹不及,那样反而会让我露出破绽。
  当作外套披在身上大概正好合适。
  「最重要的是,现在这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瘦巴巴的,反而像是那种根本不会通融道理,只知道埋头向前的年轻人,好厉害。」
  年纪连我一半都不到的缪莉,一副颇有见地的模样发表了如上的评论。而说到她自己的打扮,则是与我完全相反。她穿着一件柔软又保暖,呈现出鲜牛奶颜色的毛织长袍。如果再戴上头巾笑一笑,就完全变成了一个身份高贵又贤淑从顺的修道女。
  「诗人们将我称作黎明的枢机主教,但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人物,想必也就是这样的感觉了。」
  在熟悉的领域里,我还是有一点想象力的。
  起初斯莱对我说起这些时,我还以为是他的玩笑话。但从商馆中人们的反应来看,似乎关于自己的流言真的已经不胫而走。于是,我便决定最大限度地利用这样的印象。
  「只要您穿上这个,应该就不会再被主教赶来了。」
  「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觉得主教阁下居然会诉诸暴力,这才是最蹊跷的。」
  听到我的回答,伊蕾妮娅只是微笑了一下。也许这样的反应正是她作为商人心思缜密的表现。
  「那么我们走吧。」
  穿着这身衣服在城里一定会引起不必要的围观,于是我又换上原先的衣服,然后才离开旅店。
  在路上我向伊蕾妮娅询问了有关征税的详细情况。她说自己购得的征税权大约可以征得卢米欧尼金币五十枚左右。
  卢米欧尼金币是这世界上最有名的金币。节约的话,仅凭一枚就可供一个家庭一整个月的花销。对伊蕾妮娅这个羊毛交易的经纪人来说,这应该是一笔巨款。
  而另一方的大圣堂,往日或许根本不会把这些钱放在眼里,但如今已经是他们收入断绝的第三年,而且还不知道这样的状况将持续到何时,所以这恐怕也不是一笔他们能轻易交出的金额。
  「如果是日日都在处理莫大金额的大商会,我想他们或许会借助政治上的权力。但是城镇里的商会却不一样。他们毫无疑问地会因此招致大圣堂记恨。万一教会在这场争端中占据上风该怎么办——这种理由会让他们觉得收益与危险相差悬殊。这也是征税无法顺利进行的最大原因。」
  「伊蕾妮娅小姐就没有这些顾——」
  说到这里,我才意识到。
  「嗯,因为我只是一个外人。最终会离开这座城市。」
  我被缪莉踩了一脚。
  自己真是失言了。可虽然觉得抱歉,另一点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难道,伊蕾妮娅小姐每次来到新城市,都要重新开始生意?」
  我听说伊蕾妮娅作为羊毛交易的经纪人,得到了好几家商会的青睐。如果是那样,那么当她改变居所后,就必须再从零开始累积自己的信誉,这样未免也太过辛苦了。
  「表面上是那样的,但带我走进这个行业的那个人,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我是通过那个人来取得工作的。」
  非人的精灵想要在人世间生活,只能通过两条途径。要么有出众的才能,要么得到理解者的协助。伊蕾妮娅当然具备着杰出的才干,但她似乎首先选择了后一条路。
  「你一定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我说完后,伊蕾妮娅露出了一副少女般的笑容。缪莉在海兰德面前立刻就会发出威胁的低吼,但对伊蕾妮娅却从未如此过。其中理由一定就是这副笑容。
  因为伊蕾妮娅笑起来的样子,完全如恋爱中的少女一般。
  「但是,要说是不是很好的人,该怎么说呢……」
  「哎?」
  「他是为了金币可以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的性格,我想不管我是羊还是什么,他只是觉得让我做羊毛交易的经纪人可以赚钱,所以才带我进入这个行业的。」
  商人中,的确有这样的一群人。
  那个胆大到娶了贤狼赫萝这个巨狼化身为妻子的男人,也曾是一位旅行商人。
  「当然,我能在这人世间活下来,全是他的功劳。之所以能竞标购得征税权,也是因为有他的协助。不管用多少话都说不尽我对他的感谢。只是……」
  伊蕾妮娅犹豫了一下,露出困扰的笑容来。
  「最近每当见面,他都会嫉妒我无论过了多久都是这样年轻,所以我有点……」
  只有青春是用金钱换不来的。
  可话虽如此,伊蕾妮娅的口吻却像是在叙述恋人间的甜蜜情事般。
  「我的梦想之一,就是赚来很多钱,多到能让他重返青春。」
  我能从伊蕾妮娅的侧脸中,看到她秘藏于心的认真。伊蕾妮娅想要逃离人世的理由之一,一定就是想到了终有一天她也不得不和那个人物分别。
  可是,伊蕾妮娅并没有悲伤,而是选择怀抱着希望活下去。
  来到这座城市脚下,抬头望见的大圣堂,就是她最初的试金石。
  「我们走吧。」
  伊蕾妮娅意气昂扬地说出这句话后,大步踏向前去。
  
  我走上长长的石阶,在那依旧毫无人气的广场建筑物背后换好了衣服。
  从海角上朝港口俯视,能看到那里停着好几艘小艇。看海鸟在其上盘旋的样子,应该是渔船。
  「主教阁下一直住在大圣堂里吗?」
  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于是对伊蕾妮娅问道。而她则正准备从怀里取出羊皮纸卷。
  「以往他住在城镇中的豪华宅邸里,似乎是从王国和教会的对立程度加深之后,才躲进了大圣堂的。」
  「这……难道是,因为走在街上都感觉安全难以保证吗?」
  「或许也有这样的原因。但更多的,恐怕是担心离开这里的时候,圣堂被城镇参事会占据吧。」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伊蕾妮娅被赶出圣堂时,主教脸上的愤怒表情。
  那是一幅负伤野兽般的模样。如果说这副模样是从某种畏惧中而来,那么的确能说得通。
  「在灯塔上点火的也是主教吗?」
  「以前是灯塔看守人的工作,但现在似乎就如您所说。因为圣务虽然遭到了禁止,但在灯塔点火却没有。居民们中有比较刻薄的,还说主教在灯塔上点火是在祈祷教皇能从大陆那边派援军来。」
  对那些一直以来饱受教会欺辱的人们来说,散播这种谣言想必很能让他们心情舒畅。
  「实际上,如果灯塔不再点火,城镇居民们恐怕就会以此为由,朝圣堂中一拥而入了。」
  无论哪座城市中的大圣堂都应该常年敞开大门,成为困扰者们寻求救助的场所。
  然而,现在这道门却因为不信任而被牢牢紧闭起来。
  「正面入口被闩上了,我们绕到后门去吧。」
  我们绕到大圣堂后面,发现有好几只海鸟停歇在那里,似乎是把建筑当作了避风港。
  即便我们走近,也不见它们飞起来逃离。但这似乎并不是兽类间默契相通的缘故。
  「在这个港口里,鸟儿早已习惯了人的存在。在这里吃东西时,经常还会被它们抢走食物。」
  就像是理解了伊蕾妮娅的说明一样,海鸟发出高亢的鸣叫声。
  当我们走过生锈铁格上镶嵌玻璃的教堂窗户,靠近海角的尖端时,终于看到了大圣堂的后门。那是一条道厚实的铁门,上面只有一小道用作监视的窗口。
  伊蕾妮娅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手掌叩门。
  「主教先生! 主教先生! 德扎雷夫参事会前来拜访了!」
  她叫门的声音很大,再加上叩门的响声,海鸟们被惊得一齐飞了起来。
  伊蕾妮娅继续叩着门,重复道。
  「主教先生! 国王已经对参事会下达了旨意! 如果不开门,就按作在城镇中酝酿叛乱来处理!」
  这套说法很吓人,但道理或许真的是那样的。
  不久之后,监视用的铁窗打开了。
  「主教先生,如您所知,我来传达参事会的征税通告。」
  监视窗中的那双灰色眼睛,充满了憎恨的色彩。
  「你这人真是毫无悔改之意。什么征税,王国从何时起变成神的司库人了?」
  「我不是来没收您和诸位在天国积攒的财产,只是想让刻有国王头像的货币,再回到国王的手中而已。」
  这是借款或征税时的常用说法,主教当然不为所动。
  「连正当根据都没有的征税还有什么正义可言,和强取豪夺还有什么区别。国王随心所欲,必将遭到神的制裁。」
  「如果您这么想,那么就交一次税款试试如何呢? 这是否是无道的暴行,让神来评判吧。」
  主教圆睁眼睛瞪着伊蕾妮娅。虽然在争执中伊蕾妮娅占了上风,但两人间隔着一道铁门,打不开这道铁门,就不可能带走一枚金币。
  「我同你无话可说!」
  就在主教将要闭上小窗时。
  「请您等一下。」
  我开口了。司教也停下了手。他这才终于发现除了伊蕾妮娅,还有别人在门外。
  「有、有何贵干。」
  起初他又要发出怒喝,但看到我的衣着后,怒喝变成了呻吟般的支吾。
  据斯莱所说,王国之中的圣职者,几乎全都逃亡去了大陆。
  主教的表情之所以看上去莫名僵硬,或许是因为在敌境里终于看到了同僚,而他要拼命掩饰这种安心感的缘故。
  而我之所以要特地打扮成这副模样,一方面是为了显出威严,另一方面就是为了唤起主教的同伴意识。
  「我名叫托托·柯尔,从这位伊蕾妮娅·吉赛尔口中听到了这座城市的诸事。心想或许自己能为此协助一二,于是便前来拜访。」
  主教带着畏惧的神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伊蕾妮娅。
  「这位大人从港镇阿提夫来。司教先生,您想必对相关传闻也有一二了解吧。」
  一瞬间,我听到司教猛吸一口气的声音。在阿提夫兴起的教会改革浪潮,其消息应该也已经传到了这里。据说积蓄了莫大财产的许多教会和修道院,还纷纷派人秘密地接触海兰德,想寻求她的庇护。
  如果他知道我,那就不大可能和颜悦色地将我迎进门。
  「何、何出狂言。你难道要说,此人就是『黎明的枢机主教』?」
  看来这个称号真的已经传开了。
  我一面为这一点感到莫名的疲累,一面答道。
  「我究竟是何人,神自然知晓。但是,我也想让您看看这个。」
  我从怀里取出的,是海兰德写来的那封信。正是这封信将我召唤向劳兹伯恩,信上清楚地签着海兰德的署名,还盖有她的印迹。
  海兰德总会一丝不苟地寄信给我,恐怕正是为了在发生什么时能供我这样使用。
  我将信展示给主教,对他说。
  「我在北海诸岛见到了隐士奥塔姆先生后,原本计划前往劳兹伯恩,途中因风暴缘故停留在这个港口。但现在,我认为此番际遇或许并非是偶然。」
  主教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我手中的信,不知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既然在王国境内建起了大圣堂,那么对这些圣堂里的教士来说,海兰德之名必定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
  「此外,我个人也祈愿安宁能早日降临于这座城市。我听闻,此地的灵魂得不到慰藉,已经有三年之久了。」
  对城镇的居民们而言是如此。对这位主教而言,恐怕也是如此吧。
  参事会不知何时就会率兵而来,狂怒的民众不知何时就会一拥而入。在这些担忧的阴影下躲藏在圣堂中生活,想必意志也会受到沉重打击。
  「您意下如何,作为城镇外来的访客,我想自己应该能为双方都发挥些许作用才是。」
  我们并不是来放火掠夺的。不知主教是否是理解了这一点,又或是意识到拒绝了圣职者模样,而且还受贵族赏识的人物,这才是真的失去了正当性。
  主教慢慢阖上眼睛,离开监视窗前。
  然后,我听到铁锁打开的声音。
  「请进。我无意驱赶神的仆人。」
  铁门打开了。
  我用视线向主教行礼致意,然后走进门内。伊蕾妮娅也跟在缪莉身后想要走进,却被拦下了。
  她越过主教的身影望着我,但就昨天的情况来看,主教对伊蕾妮娅的不信任感恐怕不是一言两语就能打消的了。
  「伊蕾妮娅小姐,我和主教阁下谈谈就回来。」
  「拜托您了。」
  主教闭上铁门,又重新闩住。
  通道立刻变得一片黑暗,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几丝光从铁门缝隙间钻入,照出了空中飞舞的尘埃。
  嗅觉如狼般灵敏的缪莉打了个喷嚏。
  「请向里走。」
  石壁中每隔一定距离凿着壁龛,里面放着两位天使合力托举的烛台。但这些天使们的手上,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举起过蜡烛了。
  圣堂中寂静得出奇,甚至让人有种错觉,好像那些海鸟的鸣叫声从这里反而比在外面更能听得清楚。
  「请进这个房间。这是眼下最暖和的房间了。」
  我们走进的房间中放着一张长桌。要说是食堂,可侧面的墙壁却奢华地装饰满了水晶玻璃,还挂着绣有众天使的刺绣挂毯。
  恐怕,这是包括主教在内,圣堂的上层人士们商讨运营及其他要事的场所 。
  以严格的眼光来看,或许这个房间可称得上是豪华。但直率地说,这里让人觉得像是一处废墟。
  「您要喝点什么吗? 虽然,我们也拿不出好的东西来招待……」
  「请不用多劳。」
  我借着玻璃中射入的光打量主教,他看上去形如枯槁。奥塔姆的身体也相当枯瘦,但这位主教与奥塔姆不同的是,他的身体里缺少了什么填充支撑的东西。
  或许他脱下僧袍就变作一具空壳都不足为奇。
  「那么。」
  壮年的主教弯曲膝盖,在椅子上坐下。
  「我,不,这座圣堂究竟该如何是好。」
  在伊蕾妮娅面前时展露的震怒,此刻已经无影无踪。
  何止如此,主教突然双手覆脸,流下了泪水。
  
  (第三幕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1-19 21:20 编辑


  第四幕

  我不由得和缪莉面面相觑,试图劝慰双手掩面哭泣的主教。当他终于平静下来,才断断续续地将情况告诉我们。然而那却是一番让人一时间无法相信的内容。
  「我名叫哈伯特。我不是主教,什么也不是。只是在圣堂的领地上为他们看管羊群的牧羊人而已。
  他的坦白着实让我倒吸了一口气。
  「因为我长得和主教一模一样,于是他就屡次把我当作替身。主教大人喝酒宿醉后次日的礼拜,还有礼仪性的活动之类,只要穿着主教袍站在那里就可以完事的获得,几乎都是由我代理他参加的。」
  眼睛,发色,以及体态都相似的话,留长胡子后外表恐怕真能教人难以分辨。即便是不得不开口的时候,站在主教位置上的人所说的台词也大多是固定的台词。只要看上去像是主教的模样,我想的确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结果,最终这样的大事也被推到了我的身上……我已经到极限了……」
  我明白了为什么主教一直不回到城镇的家中,长久以来都躲在这里。
  仅仅外表相像,而并非主教本人的话,他确实是进不了宅邸的。
  除此之外,昨天伊蕾妮娅的遭遇也能说得通了。
  「可是,如果是那样,那么主教阁下本人呢?」
  哈伯特依旧掩着脸,摇了摇头。
  
  「他说要向教皇陛下陈情,然后就一去不返了。偶尔也只会寄信来。」
  主教赶去了教皇身边。我究竟还没有天真到会相信这样的借口。恐怕他是留下了一个傀儡之后,自己就躲藏了起来。
  「我也不认为这种行为是对的。可是,如果我不在,这里就再没有人了。何况,如果主教大人早就逃走的实情败露出去,这座圣堂的评判就会一落到底。倘若只有我一人被追究行骗的罪责还好……」
  看上去相似是一个原因,但真正的主教之所以会选择哈伯特做傀儡,或许也是看中了他的认真。
  何况,既然他曾是圣堂的牧羊人,那么立场上自然也是最容易受摆布的。
  「不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一年过得还算顺利。城镇里没有人来造访圣堂,食物又因为契约的关系,有城镇里的商会定期送来。但是,最近情况突然出现急转……」
  恐怕原因是在阿提夫。王国与教会间胶着的纷争,终于进入了新的局面。其中的种种曲折,以让人未曾想象过的理由,将对此未曾想象过的人们全都卷入其中,并掀起新的波澜。
  「就是最近这一个月的事情。送食物的商人,每次都会带来可怕的消息。他说教会的特权终于要被人连根掘起,守财的猪豚很快就要被当作异端,抬上火刑架去。还说不久之后黎明的枢机主教就会作为神的代理人出现,把这一切变成现实。」
  哈伯特蜷缩着身体说出了以这一番话。商人的恶意言辞,恐怕和打在遭黜国王身上的石块是一样的性质。尽管我不认为那名商人是发自真心说出那些话来,但哈伯特又嗫嚅着加上了一句。
  「我……会到火刑架上去吗?」
  看到他面孔的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哈伯特为何会为我们开门。因为无论事态结果如何,他已经达到了极限,走投无路了。
  我抬起头,将视线从他无力低垂的身体上移开,转向墙上的挂毯。挂毯上的天使们面孔严肃,围着一桌盛宴。即便能撒谎欺骗某个人,可是能否维持这番谎言,又是另一种才能了。
  我可以检举哈伯特,但我不认为这样是正确的。
  何况——我又冷静下来思考。哈伯特的故事只是个幌子,我面对的正是发挥了逼真演技的主教本人,这种可能性也并不是没有。缪莉的母亲贤狼赫萝能够轻松看穿人言真伪,但缪莉大概是因为还没有足够的人生经验,在这方面不大能依靠。
  何况,缪莉本人还正用一种「这个人好可怜哦」的眼神看着我。
  那么最合适的选择究竟是什么呢。
  要寻得一个理由实在是很简单,我在神学的研习中早已对此熟稔。回答「针尖上容得多少位天使跳舞」之类的问题,正是我所拿手的。
  「我是这样考虑的。」
  哈伯特抬起了头,而缪莉则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您究竟是谁,神自有答案。您可能是牧羊人哈伯特,但也可能并不是他。」
  「我——」
  我用手制止了他,接着说道。
  「因此,我要说征税的事。」
  这句唐突的话让哈伯特瞪圆了眼。
  「我是因为无法忍耐教会的恶弊,希望让信仰的正义重回世间,因此才踏上了旅途,可这绝不是认为教会应该消失。相反,世间绝对需要其存在。可是,有关羊毛的诸多事体,明显是教会不知节制,而这些过错是必须要偿还的。」
  说到这里,我提起了正题。
  「如果您是精巧演技伪装下的主教阁下,那么应该能理解现在缴纳税款,就能向城镇居民们展现对以往的悔意,并赢得他们的理解与赞赏。而或,如果您是被主教阁下强留在这里的牧羊人哈伯特先生,那么代替主教阁下交纳税款,就能让人们明白您站在他们一边,而非是主教阁下。最重要的是……」
  我咳了一声。
  「无论哪种情况,我都会认为交纳税款是教会意图偿还以往的过错,并且也会如此向城镇的人们传达。」
  只要有我从中说服,再加上海兰德的名字,城镇和教会的关系应该不至于恶化。
  主教模样的枯瘦中年男子呆愣地看着我,片刻之后,才慢慢地,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像是突然理解了这番话的含义一样,眼睛中又恢复了精神。
  「但,但是,这样还有一个问题。」
  「问题?」
  「是的。应该支付税款的钱,已经没有了。主教大人离开圣堂时,搬空了金库。」
  这种情况会发生也实在是理所当然至极。
  即便眼前的人就是主教,他也一定会把钱都藏在什么地方。
  但是,就算没有钱,也不至于就不能收税。
  「我听说,只要是与大圣堂有关,带有圣性的物品,人们都会不惜金钱地购买。」
  「圣、性……? 那个……您是说……」
  「即便没有钱,这里也应该有能换得钱财的物品才是。」
  例如挂在墙上的壁毯,以及各种日用品。就算主教在逃离时拿走了许多钱财,要把所有财物都一同带走,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可是,我不知道这些物品的价值。」
  我于是回答哈伯特说。
  「等在外面的,就是一位商人。如果您对她的鉴定还抱有怀疑,我可以以自己的名誉担保,介绍值得信任的商人来。」
  哈伯特之所以没有立刻回答,究竟是因为他实际正是主教本人,而或,是一个不知自己是否有权作出如此判断的,困惑的牧羊人呢。
  只是,无论如何,他恐怕明白声称自己一无所知是过不了这一关的。否则,原本他也不会将我们迎进圣堂来。
  哈伯特长叹出一口气,就像是吐尽堵在胸中的东西一样。
  「那就,拜托您了。」
  「一切依照神的旨意。」
  我答完,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不敢说这样的判断完全合乎信仰,但自己所能做到的极限或许也就是如此了。何况,如果真的强行将难题推给哈伯特,那么刻意挑明实情或许就会将他逼入绝路。
  正义的执行过程未必一定是正义的,这一点我已经在北海群岛有了目睹。
  我心想着这些,走在昏暗的回廊中,哈伯特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过,有一件事,我能问您吗?」
  他回过头对我说道。那侧脸线条精悍,要说是牧羊人也的确使人信服。
  「外面的年轻女商人,真的可以信任吗?」
  这句话不像是大局已定后的垂死挣扎,而是出自明确的感情。
  「我听闻她是个羊毛的交易经纪人,而且行商时素来诚实。您认识她吗?」
  我想如果哈伯特是假冒的牧羊人,这时应该能窥见一分动摇,但他只是淡然地摇了摇头。
  「不。我平时很少去城里,甚至也没有亲手剪过羊毛。我只是负责养羊而已。」
  「但是,能以羊毛交易经纪人的身份购得征税权,她一定是格外优秀的商人吧。」
  哈伯特叹了口气,浮现出放弃似的表情。
  「您或许已经从那位商人口中得知,昨天,我在那位商人来访时,采取了粗暴的应对。」
  伊蕾妮娅的确是被他怒喝着,赶出了圣堂。
  「但是,我想对您说,这不是无故的行为。」
  「为什么这么说?」
  「昨天她来访的时候,完全是一副巡礼信徒的模样。等我意识到时,已经将她迎进了圣堂里,还为她祝福了健康与商贸繁盛。」
  伊蕾妮娅没有从后门被赶出来,而是从正门,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了。
  「我想,她的话里一定使用了什么巧妙骗术。」
  哈伯特说完,露出了一副畏惧伊蕾妮娅的模样。
  「征税的话题是何时提起,我也记不清了。如果她最初就说起这些,因为是越位之事,我一定会全部回绝。可是,不知何时她已经完全掌握了会话的主导权,还对我步步紧逼。我真的很恐惧。不知道她究竟是何人。」
  优秀的商人善于看穿人的心思,也能轻易博得人的好感。对此不熟悉的人猛然看到其手段,把它当作是什么魔法也并不稀奇。
  「请不要认为这是我怀恨在心。我是这大圣堂的牧羊人。虽然能从圣堂中领到生活所用的口粮,却也日日感到这些事情不公平,没有道理可言。我也觉得教会或许应该是一种更正确的形态。这番话,都是站在这个基础上说出来的。我觉得那个姑娘,不可以信任。」
  缪莉似乎是对伊蕾妮娅遭到批判这一点感到不满,她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不过抛开这点不论,情况真是奇妙。我觉得,简直就像讲给孩子听的童话故事一样。
  昏暗走廊的尽头是那扇只有些许光才能透过的铁门。叩响铁门的是一位绵羊姑娘,而这里是神的羔羊们所聚集的场所。满腹疑心的牧羊人则怀疑,自己请进来的究竟是不是一只真的羊。
  结果,真正的狼此刻就在我身边,身穿羊毛长袍,打算为羊儿辩护。
  「我也曾数次被眼前的所见蒙蔽,事后才领教到教训。哈伯特先生,您的忠告我会认真地记住。」
  哈伯特脸上虽然仍是一副放心不下的表情,但最后还是低下头,继续朝前迈起步子。如今的时世,就连对神的信仰也频频遭到动摇,对某人的信任则更是时常伴随着风险。
  唯有走在我身边的缪莉是特别的。我又心想。无论发生什么,只有这个少女我一定可以信赖。
  「?」
  这个拥有一头仿佛灰色中掺杂了银粉般漂亮长发的少女,从牛奶色的羊毛兜帽下向我投来好奇的视线。如果说纯洁无垢这个词能被具象化,那它所呈现的模样一定就如我的眼前一样。
  我对缪莉回以微笑,然后继续向前走。
  哈伯特打开铁门,太阳光伴着浪潮的声音一同涌入了走廊。
  
  哈伯特和伊蕾妮娅见面时,气氛一瞬间变得非常紧张。双方都有想说的话,但也都明白让事态激化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哈伯特不情愿地将伊蕾妮娅清进门,伊蕾妮娅也没有提及昨天的暴力。
  但她立刻问道。
  「所以,事情怎么样了?」
  「这里似乎没有金币和银币,主教阁下说希望用实物来代替。」
  恐怕这正如伊蕾妮娅所愿吧。
  「只是,」
  我附加了一句。
  「请务必予以正当的估价。」
  圣徒奈克斯之布的价值我虽然无法想像,但视不同场合,可能会远远高于五十枚金币。也有时圣遗物会被标上让人瞠目结舌的价格。因为它们如字面一样,是教会的宝物。
  「当然了。」
  据商会的消息,伊蕾妮娅是一位诚实的羊毛交易经纪人。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请德堡商会的斯莱对她再评价一次。
  哈伯特这时突然插话说。
  「可是,您要怎么做呢? 要拿走与五十枚金币相应的挂毯和椅子吗? 那样的话,圣堂就再不能举行礼拜了。」
  伊蕾妮娅毫不踌躇地答道。
  「首先,能请您让我看一看圣堂的宝物库吗?」
  哈伯特看了看我,而我点了点头,他这才无可奈何地垂下肩。
  教会和圣堂的基本构造是有一定之规的,这座大圣堂也没有多少改变。
  首先是一座祭坛和前面延伸出的通道。通道两旁大抵放着长椅——这片区域属于日日前来祈祷的信徒们,更外侧被走廊环绕。礼拜室位于祭坛后方。这是最基本的构造,各个教会和圣堂在此基础上又加上了各式设施,以此体现其特色。
  其中,宝物库往往建在祭坛与礼拜室的间隔中。因为这是整个建筑物中最为神圣的区域。由于祭坛比地面高出一部分,也有将宝物库建在其地下的例子。
  德扎雷夫大圣堂属于后者。祭坛侧旁的走廊深入地下,其尽头就是宝物库的大门。这条走廊中没有窗户,哈伯特点起蜜蜡做的蜡烛照亮黑暗时,我能模模糊糊看到墙上描画的圣典故事。之所以不用兽脂做的蜡烛,是因为点燃后产生的烟会损坏石壁上的绘画和其他用品。
  哈伯特将烛台放在壁龛中,取出了一把粗大的钥匙。这把钥匙大得连成人也无法一手握住,引起了缪莉相当的兴趣。
  钥匙插入锁孔后发出了沉闷的响声。这种响声的确会使人们对门后堆积如山,散发淡淡光芒的黄金产生更多期待。
  「这里,就是宝物库了。」
  但是,我们所看到的,却只是一间平凡的仓库。
  「我想礼拜用的道具应该就是最有价值的了……」
  此处唯一与大圣堂所相称的,只有广阔的空间而已。摆在库房柜子上的却尽是极其普通的东西,没有一件能吸引人的眼光。食物和日用品之类甚至也占据了一角,让这里更像是一间仓库,而非宝物库。
  「因为,这里是圣堂中唯一连老鼠也钻不进来的地方了。」
  是因为四面都由坚固的石壁构成吧。
  「这里可没有黄金的洗礼皿之类。」
  当伊蕾妮娅看着货架时,哈伯特对她说道。
  如果哈伯特就是主教,他应该早就把那些东西藏了起来,而如果哈伯特是真的牧羊人,那么为了今后不被追究盗窃嫌疑,他也一定会仔细检查宝物库内的情况。
  柜子零星摆着几个礼拜用的银杯和烛台,还有铺在祭坛上的绯红色布匹,装饰用的金丝、银丝。除此之外,就只剩几册圣典和祈祷书而已。
  伊蕾妮娅打量完一通后,我也看了看货架,突然又发现缪莉在拽我的衣服。
  我朝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用铁之类的金属做成的鱼头。大小远远超过人的手掌,恐怕要人双手才能抱起。
  「那是祭典上用的东西。」
  听到哈伯特这样说明,缪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举行祭典的时候非常热闹。从海角底下到圣堂入口都会垒起木柴,点上篝火。然后让这个鱼的模型在火流中游动。」
  如果把所有部件都拼起来,那条鱼应该大得足以把缪莉装进去。而这些部件据哈伯特说是用铁棒支撑着的。祭典在夜里举行,如果眼力好的人从北海的群岛上都能看到火光冲天的样子。
  我想象在黑色夜空的背景中,游动在黄色火光中的鱼。
  那一定是非常震撼人心的景色。
  「是因为什么传说吗?」
  至少圣典中应该没有这种传统的根据,于是我对哈伯特问道。而他则轻声笑了笑。
  「这里也是一座渔夫的城镇。他们每天都不知要烤多少条鱼。所以才有这么一种仪式,好让鱼儿以后也能进入天国。」
  原来如此,我心想到。但另一方面又觉得,鱼儿死后还要游在火海中,想想稍微有些可怜。
  「每年都会有很多人来看。但是,去年,前年,祭典都没有举行。」
  哈伯特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寂寞。
  这时,伊蕾妮娅也对宝物库检查了一通,回到了我们身边。
  带着一副愁容。
  「这里没有支付税款的余力了。现在你能理解了吗。」
  哈伯特连声音都透露出一股疲惫,但伊蕾妮娅对他答道。
  「主教先生,宝物库真的只有这一间吗?」
  这个质问并没有激起哈伯特的愤怒。
  如此规模的大圣堂竟然连五十枚金币都没有,无论以什么作为借口都会显得很蹊跷。可是,如果要说明真相,就必须先挑明哈伯特自己的身份。
  所以,原本伊蕾妮娅甚至都不该被放进圣堂里来。
  大概哈伯特相信我是教会的盟友,他向我投来了视线。那视线就像是在向我求救一样。
  现在我当然也可以说服哈伯特,让他坦白自己其实并不是真的主教。这是最轻松的选项。
  但是,即便是我自己也不会天真到相信「宝物库已经看了一遍,里面什么也没有」。
  「主教阁下,您能不能先让我看一看圣堂的财产目录?」
  大型教会组织都有很长的历史,也涉及诸多人士,所以必定会有财产目录。
  出乎我的意料,哈伯特居然爽快地点了头,最多也只是稍微觉得有些惊讶而已。
  「我知道了。如果这就能让您满意的话,请稍等。」
  说完,他连门都不闭就出去了。但我想原因并不是因为这里已经没东西可偷,而是因为剩下的东西一旦被盗走,当即就能知道谁是盗贼。
  存放在这里的,尽是仪式上吸引众人目光的那些器物,任何人都知道它们是来自大圣堂的。
  「哥哥?」
  缪莉用困惑的声音向我问道。她似乎是察觉到局面陷入停滞,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推动话题前进。
  「这个大圣堂的财产居然只有这些,我不相信。」
  伊蕾妮娅也露出一副愤慨的模样。
  事实上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即便金币和银币都能带走,大圣堂长久以来传承的全部宝物也不可能一时间全被搬空。既然主教在这里留下了傀儡,那就代表他日后还打算回来。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些承担不起旅途风险的,真正的贵重宝物,就应该还留在这圣堂中才是。
  所以,我有办法不使哈伯特陷入穷境,同时还能达成伊蕾妮娅的目的。
  即便这个方法略有些与信仰相悖。
  「缪莉,请你竖起耳朵来。」
  说完,我也拿起了那根祭典中用来支撑大鱼的铁棒。缪莉非常喜欢冒险故事,又从母亲贤狼赫萝口中听过各种轶闻,她立刻就明白了我要做什么。
  「好了哦。」
  「那么——」
  我将铁棒向地面杵去。咚。一声闷响,然后缪莉摇了摇头。于是我又走几步,继续将铁棒戳向地面。如此大规模的石造建筑物,毫无疑问一定有秘密的地下室。以缪莉的耳朵,她应该能从回声不同判断出其位置来。
  咚,咚,我们一步一步地探查着宝物库的地面。
  我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为何宝物库的钥匙会如此夸张,毕竟人也总倾向于把密密的房间安排在最重要的场所中。
  只是,宝物库里堆着食品和日用品,哈伯特很快就会回来,时间不足以让我们把墙壁也逐一探查一遍。咚,咚,就在我们忙着寻找时,伊蕾妮娅开口了。
  「如果您要这么做的话,」
  等我朝她回头看时,「那个」已经露了出来。
  咚!
  地板震动,屋顶中的灰尘纷纷散落,伊蕾妮娅的手掌贴在地上,抬头看着我。
  「现在如何呢?」
  我回想起自己一瞬间看到的巨大羊蹄。
  伊蕾妮娅,果然是羊的化身。
  「这边。」
  缪莉却完全不为所动,她走近了一处看上去平淡无奇的柜子。这个柜子靠在墙上,上面放着圣母像,以及用彩色玻璃做成的拼贴圣徒像。柜子下边是抽屉,跪在地上打开抽屉看,里面放着宴会等场合中使用的餐具。
  「哥哥,怎么样?」
  我一边抬头看缪莉,一边将手探进抽屉里。
  很快就在杯子间摸到了一个凸起物,从形状来看应该是什么的操纵杆。
  「我找到了。」
  推也不动,拉也不动,但是向右一转,我听到了什么东西滚落的声音。
  「刚才的巨响是怎么回事?您做了什么?」
  房间入口传来了哈伯特疑惑的声音。
  「烛台唯一不能照亮的,就是自己的脚下。」
  我答完,站起身来试着移动那面柜子。
  比我个头还高的木架居然像门一样打开了。我听到空气被吸进去的声音。
  柜子后面,是一段隐藏的台阶。
  「台、台阶……?」
  哈伯特的惊讶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演技,恐怕他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伊蕾妮娅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她大概不相信身为主教居然会不知道这个——但我对她用眼神示意,然后摇了摇头。哈伯特的确伪称了自己的身份,可现在过问这些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主教阁下,这里可能是非常神圣的地方,可否请您走在前面?」
  只是,哈伯特就是主教本人的可能性依旧没有排除,所以我加了这样一道保险,以免在我们踌躇满志走下台阶后就被关在下面。
  「我,我知道了……」
  他脸上的僵硬表情究竟是因为秘密败露,还是面对主教留下的秘密感到后悔恐慌,我并不知道。
  无论如何,哈伯特拿起挂在胸前的教徽,亲吻之后,手持烛台走下了台阶。
  这条走道有成人撑开双肘般宽窄,一直朝地下延伸。
  空气中也闻不到霉味,只有岩石所散发出的那股独特的冰冷气息。
  楼梯并没有很长,只相当于普通建筑物的两层左右。
  「这里是……?」
  哈伯特惊讶地举起烛台照亮周围。天井低了不少,带来了压迫感,密室内摆着几列柜子。只是,这些柜子几乎都是空的。
  难道说,宝物库中发现了密室,因此真正的宝物一定就藏在其中,这种想法是错的吗?
  「哇啊啊!」
  突然,哈伯特发出惊叫,蜡烛也失手落在了地上。我一下紧张地浑身都冒出冷汗,而后才借着地上的烛光看清了让哈伯特发出惊叫的东西。是摆在密室入口出的甲胄。
  哈伯特似乎仍是惊魂未定,他背靠着墙,随时都要瘫软下去。
  我拾起蜡烛,重新在烛台上放好。
  「有剑摆在这里。盾……连马鞍都有。而且很漂亮。」
  铠甲对面是武器之类的挂架,还有安放盾牌的柜子。
  那块马鞍则放在一口木箱上,我拿着烛台凑近看,上面镶嵌的黄金立刻发出妖艳的光芒。
  「应该不是行军时的装备。恐怕,这是哪里的骑士团,在典礼上使用的甲胄吧。」
  伊蕾妮娅以商人的眼光作出了评论。恐怕这些装备价值不菲。
  「那么,果然这里就是真正的宝物库了吗?」
  其他的柜子虽然比上面房间中显得更空,但摆着金色的大盘,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盘子相当精美。
  「这是黄金做的盘子吧。雕工也很惊人……」
  这样的一枚盘子相当于多少金币,我无法想像。
  「不是镀金的吧?」
  伊蕾妮娅用冷静的声音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枚铜币轻轻在盘子上敲了一下。紧接着盘子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清澈响声,持续了很久才停息。
  「是……纯金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里就应该是大圣堂积蓄其财富的地方了。
  只是,这个密室的柜子显得空荡荡的,除过金盘之外,剩下的也只有大小足以盖住缪莉的手抄本,以及分成七股,仿佛恶魔之枪般的银质大烛台*了。
  [注:可能指Menorah,即以色列国徽上的灯台。]
  「果然这里就是宝物库了。」
  伊蕾妮娅向前走了几步,从一个带推拉门的柜子中抽出一束羊皮纸来。
  「这一束都是特许状。」
  那么,储存柜中尽管放着如此价值的物品,却仍显得空荡荡,而剩下的又都是虽然价值高昂,但却不易搬运的物品,这种情况所暗示的答案是什么呢?
  不仅是伊蕾妮娅,缪莉和我自己的视线也投向了哈伯特。
  「主教先生,原本存放在这里的宝物,现在究竟在哪里?」
  在伊蕾妮娅的质询面前,哈伯特仿佛被打入地牢的罪人般,颤抖不止。
  「我,我不知道! 就连这个房间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的!」
  从眼前的情况来看,密室里能带走的物品,确实已经被带走了。羊皮纸卷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因为上面记着德扎雷夫大圣堂的名字。
  「还是,先调查一下吧。」
  伊蕾妮娅看上去并没有失落,大概是因为她对征税权的投资终究不算全部白费。只要带回去一个金盘,竞购征税权的本金就应该能收回来。
  只是,此行的目的,圣徒奈克斯之布却一直没有找到。货柜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物品,因此不会有看漏的可能。借着烛光,我看到柜子上摆着绯红色的缎帐,
  这种缎帐会挂在王宫的谒见厅里,其巨大的体积显然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搬出去的。
  莫非这就是圣徒奈克斯之布?但伊蕾妮娅对我摇了摇头。
  「可是,这里原本究竟该有多少宝物……」
  查验完一遍后,我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哈伯特立刻表现出一副惊恐模样,他以为我是在怀疑他盗走了那些以自己的身份遥不可企及的宝物。于是我又急忙补充说并不是在责难他。
  伊蕾妮娅的回答倒是相当直率。
  「德扎雷夫城现在的繁荣和热闹,原本都是被圣堂吸入其囊中的,而且这种局面延续了许多年。所以这里的财富恐怕是相当惊人的。」
  我意识到,密室里的储藏柜,或许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多起来的。
  贪婪和吝啬,在圣典所谓的七宗罪中占了两宗*。
  [*此处疑似前后不符。小说第一卷第二幕中,柯尔曾明确提到吝啬不在七宗罪之列。]
  如此情况,着实令人无言。
  当我还为此而叹息时,伊蕾妮娅已经站在哈伯特面前,开口说道。
  「主教先生,我通过竞购获得了以克里温德王子之名发行,委托给德扎雷夫参事会的征税权,并因此前来。现在我以参事会和王子的权威,向您征收税款。」
  哈伯特没有抵抗,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伊蕾妮娅立刻开始挑选起相应的财物,而我这时才发现。
  缪莉到哪里去了?
  房间里摆着一排排柜子,视野很差。
  终于,我在烛光也几乎照不到的地方,看到她正蹲着悉悉索索地摆弄着什么。缪莉身穿着白色的柔软长袍,在这里看上去就像一团巨大的霉渍一样。
  「缪莉。」
  我以为她又在谋划什么恶作剧,于是便叫了她一声。而缪莉回头看了我一眼后站起身来,然后慢慢走近我,双手环抱住我的腰。
  「你,你在做什么?」
  我被她唐突的行为吓了一跳,又突然发现缪莉的尾巴已经从长袍下露了出来。很快,缪莉放开我时,手里多出了一把短剑。看来她不是想要抱我,而是在找平时我带在身上的这把短剑。
  我追着她看去,缪莉一言不发地蹲在地上,然后把短剑立在铺地的石砖间。
  「等等,缪莉,你到底——」
  不等我说完,她用双手把短剑的握把当作撬棍一样按了下去。
  随着一声响,那块石砖松动了。
  「果然,我就觉得只有这里的石头好像松松的,还会发出声音。」
  说完,缪莉又一次把短剑戳在缝隙间,用同样的办法撬起了那块石头。这块石砖像是瓦片一样,和缪莉小小的脚差不多长。
  一个,又一个,缪莉将石砖接二连三地撬起来,地上露出了一扇木制活门。
  「妈妈说这是她和爸爸旅行时学到的。」
  缪莉露出得意的笑容。
  「以为自己发现了全部秘密,松懈下来时,却没想到真正的东西还藏在后面。」
  那两个人的个性都有些固执,所以我大概能想象得来。
  可是,真没想到,密室中居然还有一个密室。
  「伊蕾妮娅小姐! 主教阁下!」
  我冲他们两人叫道,而他们都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我要打开了。」
  说完我拉开木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块布满霉渍和灰尘的布盖着什么东西。扯掉布,下面是几个破旧的木箱。
  木箱的大小也各不相同。大的需要两手捧着,而小的则可以放在手掌上。缪莉露出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或许她是期待活门下藏着堆成小山的宝石。而哈伯特则因为同样的理由像是松了口气。
  但伊蕾妮娅和我却并非如此。
  我紧张极了,能清楚感到背上流下的冷汗。
  因为,珠光宝色的杯子和残破不堪的杯子中,圣杯往往是后者。
  「伊蕾妮娅小姐,这是——」
  伊蕾妮娅这才回过神来,将脸凑近木箱。
  木箱上用模糊的文字写着什么。或许是诅咒贸然对此出手的不轨之徒,或许——
  霉味和灰尘很快便引得缪莉打起喷嚏。
  伊蕾妮娅则像是连喷嚏都忘记了,她战战兢兢地打开了木箱的盖子。
  里面是羊皮纸包裹的白布。
  「找到了。」
  这声自言自语,在宝物库中听得却格外清楚。
  
  (第四幕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1-19 21:24 编辑


  第五幕
 
  圣徒奈克斯之布,一见之下只是块普通的布。
  有些厚,又有些硬,并且因此相当沉重。摸上去就像是品质恶劣的硬毛皮一样。
  除此之外它看上去极其普通,让人有种扑了个空的失望感。当伊蕾妮娅提出要以这块布作为税金的代替时,哈伯特之所以爽快地答应,或许就是因为这毫不起眼的外表。
  「我觉得这块布按照一般的行情,应该不会值很高价钱。」
  但这是对自己具有重大意义的物品。伊蕾妮娅对哈伯特如此解释说。
  哈伯特知道圣徒奈克斯的名字,也可以说正因为他知道,所以才看不出这块布真正的价值。事实上从其反应来看,他反而觉得价值高昂而不可估量的,是箱子中的其他物品——例如著名圣徒的遗发,或是传说中那艘方舟的碎片等等。
  我们小心地将铺地石砖摆回了原来的位置,并且闭上了密室的入口。虽然不知道哈伯特今后会怎么做,但他至少有一晚上的时间来考虑。
  目送我们离开时,哈伯特的眼神也像是在思量此事。
  「话说回来,这块布看上去真的只像一块普通的布,这是真的圣遗物吗?」
  沿着海角的石阶向下走时,风变强了一些。海鸟们紧跟着我们,就在我伸手便能抓到的高度。它们乘着风滑翔,仿佛像是在嘲笑不能飞翔的我们一样,看缪莉偶尔抬起头发出低吼的模样,我发觉自己的猜想可能是真的。
  「人们常说,圣遗物的价值体现在其容器和证书上。这个箱子,一定是真品。」
  伊蕾妮娅一副放松心情,嘴角上扬的模样,让这一点显得很有说服力。
  「这是我也知道的大修道院的署名,而且还记载着其来历。」
  「是的。可是,这块布究竟是不是真的……我总觉得是真伪各半。」
  伊蕾妮娅说完这句话,脸色像是笼罩起了阴云。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块布,总觉得,它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尊重?」
  可它不是被放在箱子里,而且还保存在密室中的密室里吗?
  「打开活门时,上面也盖着一块布,您还记得吗? 那块布,也与这块是一样的。」
  收拾现场时,我们将上面的布按照原来的样子铺了回去,但我没想到它与箱子中的布同是圣遗物。
  「的确……这样说来那确实不像是平时使用的布匹。可是,你说有一半是真的,理由是什么?」
  「这一点,我觉得缪莉小姐也会明白。」
  正和海鸟对峙的缪莉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接着愣了一下。
  「嗯?怎么了?」
  「你也觉得这块布是圣遗物吗?」
  我对缪莉问道。她看了看伊蕾妮娅捧在手中的木箱,然后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哦。但是,肯定是一块奇怪的布。」
  我皱起眉头,因为缪莉说的似乎并没有道理。
  「奇怪,吗?」
  「就是很奇怪呀。因为完全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又将目光转向伊蕾妮娅。
  「因为它没有散发出任何动物的气味。当然,植物的气味也是。」
  布有许多种类。有的用动物毛做成,有的用植物做成,还有昆虫纺成的丝做成的。
  「我确实听过一个传说,说蜘蛛在圣徒教诲的感化之下用蛛丝纺出了衣服,可……」
  「我也不知道。总之,这块布上的确只有那个地下室里石头的气味。在遥远古时是极常见的布匹,到现在却变得非常珍贵,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既然羊和狼都这么说,那么事实就应该是如此了。
  那么,这块布就应该真的是圣徒奈克斯之布,可想到这里,我又觉得很蹊跷。
  故事里,神曾凭借奇迹将水变成了葡萄酒。但葡萄酒也是常见的葡萄酒。而不大可能变成人们未曾见过也未曾听过,尝起来闻起来都没有葡萄滋味的葡萄酒。
  就算圣徒奈克斯的奇迹是真的,可是奇迹能创造出让人看不出材料的布匹吗?
  「无论如何,只要有这个箱子和证书,就应该足以卖给王子了。」
  伊蕾妮娅又一次露出她初次对我展现的笑容,说出那句她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话。
  「真的非常感谢您。」
  这位绵羊姑娘如此热衷于她的梦想,甚至会向候鸟打听大海彼岸的模样。
  如果能帮她前进一步,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您的恩情,我日后必定会报答。」
  「那么,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也许我能将这句话说出口,是因为自己从离开纽希拉之后,也开始沾染上了俗世的色彩。
  「见到王族之后,希望你能代我请他们认真考虑关于信仰的问题。」
  传说中的熊去向了西方大海的尽头,狼的化身和羊的化身则就在我眼前。唯有圣典中的神不知所踪。
  想来这件事真是无比讽刺,但伊蕾妮娅之所以愣住,却是出自别的意味。
  「只要这样,就好了吗?」
  然后她的目光又转向双手紧抱着的木箱。
  「这块布因用途不同,可能会产生难以想象的价值。即便是直接出售,也不难换来一笔巨款。」
  「那么,把它当作与王位的第二继承者熟识的契机,不是正好吗?」
  这样的机会,是生于此世的大多数人永远也得不到的。
  伊蕾妮娅对我露出真挚的微笑。
  「我明白了。」
  人们说她是一位诚实的商人,果然如此。
  即便王国是因为信仰之外的理由与教会对立,也未必会完全抛弃信仰。只要不放弃,或许还能让教会恢复我们理想中的模样。
  至少,这比在大海尽头谁也未曾见过的大陆上建立新的国家,要现实得多。
  「但是,既然这样,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伊蕾妮娅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柯尔先生,您能和我一起去吗? 这样不但会增强说服力,我想也对您的目的有所帮助。」
  或许是因为这个主意顺理成章,我并没有感到太惊讶。
  「何况,有一位能在人类和我们之间架起桥梁的人在,我也会有更多信心。」
  除过伊蕾妮娅的邀约,我还在脸颊上感到一股强烈的视线。当然,是来自缪莉的。
  『别对那个金发言听计从了,按照伊蕾妮娅说的做吧。』
  她的红眼睛似乎在向我如此恳求。
  然而我回想起了海兰德的话。
  她说王族之间会为争夺权力而厮杀。而我绝不会那么天真,以至于期待最终胜出的那个人信仰如海兰德那般笃厚。
  「我很感谢你能这么说,可我已经决定了效忠的主人。」
  伊蕾妮娅看起来很遗憾,可她的表情反而让我萌生出如此想法。
  「反倒是,伊蕾妮娅小姐,你不能加入我们吗?」
  「哎?」
  「我所侍奉的那位贵族有笃厚的信仰,而且……应该能够理解非人的精灵们。」
  缪莉听到我这么说,立刻露出一副厌恶的神态。但海兰德明显已经意识到了缪莉的真面目。而且,如果王国真的要开始前往大海尽头的冒险旅程,海兰德十有八九会愿意同行。更何况我们还可以通过她的途径来了解王国的企图。
  但伊蕾妮娅却露出悲伤的微笑。
  「就是您在圣堂出示的那封信上的贵族吧。」
  「是的。」
  「海兰德殿下的名字我当然也知道,虽然握有广大的领地,但却不是嫡子。恐怕王位的继承权也只是徒有其名吧。」
  而克里温德王子却是王位的第二继承人。
  「而且,我们推测王子会借着远征新大陆成功之机篡夺王位……或者至少,在印大陆称王。」
  所以伊蕾妮娅才要选择更有长远利益的一方,是这样吗。
  然而,这番话引起了让我在意的另一点。在伊蕾妮娅的计划中,我漏掉了一个必须考虑的显著问题。
  「新大陆的国王? 那么克里温德王子对非人的精灵抱有理解吗?」
  既然是王子指挥的舰队前往新大陆,那么土地当然也会归属于王子,或是王国政府。
  还是说,伊蕾妮娅和她的同伴们计划在登陆后,就抢在王子之前赶往远方,在那里建立起据点?想到这里,我突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
  这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终究成为不了奥塔姆。
  「我想,我们会成功的。」
  伊蕾妮娅偏起脑袋,露出无力的微笑。但我感觉到的不是恐怖,而是一种或许可以称作嫉妒的感情。
  伊蕾妮娅是羊。不,应该说是披着羊皮的什么。
  恐怕他们会在舰队中混入大量非人的精灵,刚一抵达新大陆,或是打倒狩月熊之后就立刻发起叛乱。这条选项是最快,也是最少变数的,而是否诚实根本就不在其考虑范围内。
  这是不对的。难道我不应该立刻指出这一点吗。
  但刚要开口,缪莉就拽着我的袖子制止了我。
  「我的任务,是保护哥哥。」
  她的红眼睛看上去并不是在说笑。
  我想起了大圣堂的宝物库中伊蕾妮娅叩在地上的右手。即便缪莉自己的实力不逊色于伊蕾妮娅,可如果要同时保护我,她未必仍能取胜。
  「……我为自己的无力感到遗憾。」
  我的这句话让伊蕾妮娅露出了困扰似的笑容。然后,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说道。
  「如果您方便的话,今晚可否来赏光用餐呢。您的嘱托我当然会转达给王子,可是仅仅如此的话就太过意不去了。我要好好地答谢您。」
  「不,这些答谢都——」
  「也会准备品质非常优秀的羊肉。」
  她像是故意般地这样说。
  大概,是在表示自己有决心跨过那条线吧。
  这究竟是坚强,还是疯狂,恐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但我觉得伊蕾妮娅的身上有一种孤独感。
  「缪莉?」
  我无奈地叫了一声,犹豫在伦理与口腹之欲间的缪莉这才回过神来。
  「……伊蕾妮娅小姐,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黑羊吉赛尔如精明强干的商人般耸了耸肩。
  「如果在街上看到有人卖狼的皮毛,而且看上去非常暖和舒适,你会昏倒吗?」
  我在市场中一直为之提心吊胆的事情,伊蕾妮娅居然若无其事地说了出口。狼和羊之间的距离,恐怕比起人和狼还要近得多。
  缪莉立刻缩起了脖子。
  「我觉得我会想『哇,真暖和』。」
  「所以这个问题也是一样。即便看起来是同胞,结果终究是有很大差异。虽然要说端上餐桌,还是需要一些觉悟的……」
  有某些理性之外的东西支配着人。或许是成见,臆想,习惯,或许是陈规和信仰。
  它们有可能成为桎梏,也有可能成为铠甲和武器。
  无论如何,我知道缪莉心中有一个我无法企及的深远场所,而伊蕾妮娅却能走近那个地带。
  「那,真的,我吃了你也不会生气?」
  「当然。如果我会那么说,就不可能住在这座城市里了。」
  伊蕾妮娅笑了笑,然后缪莉也终于解除了紧张,跟着她露出微笑。
  而且,对平时难以见到的同类,缪莉是不可能不抱有巨大好奇心的。
  「那个,其实关于用羊毛做成的衣服,我也有好多想问的……」
  「啊,当然没问题。」
  缪莉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她一下子和伊蕾妮娅拉近了距离。看着两人肩并肩走在一起聊天的模样,不知为何我有了一种巨大的安心感。
  即便回到村里就有一群和缪莉自幼熟识的孩子,可他们中却没有一人知道缪莉的真实身份。对缪莉来说,能够毫不在意地聊起生而不为人这个话题的,只有极少数对象。
  在村里她虽然表现得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可实际看来却并非如此。那副面对伊蕾妮娅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却又十分亲昵的模样就是最好的佐证。
  伊蕾妮娅有一个宏大的愿望,而这可能与我们的前路是迥异的。
  可是,世界似乎并不是无限宽广,而她们将要在未来度过漫长的生命。
  如果两人间能结下友情,作为缪莉的哥哥我就再高兴不过了。
  「对了,哥哥他呀,」
  我好像听到了这样的字眼,然后走在前面的伊蕾妮娅和缪莉一同回过头,咯咯地笑了起来。而我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今天的天气也很好,阳光温暖。
  愿世间的一切都得到祝福,我在心中这样祈祷。
  

  因为还有事要找约瑟夫和奥塔姆,我们在港口暂时告别了伊蕾妮娅。
  缪莉似乎很想现在就跟着伊蕾妮娅走,但犹豫许久之后她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我的心情很复杂。感觉开心,却又觉得自己不可以为此而高兴。
  「你们聊得那么热闹,是在说什么?」
  走过栈桥时我对缪莉问道,结果她只答了句「秘密」,然后露出犬牙对我笑了起来。
  我想去问出航的时间,可约瑟夫因为外出采购的缘故眼下不在港口。据船员们的说法,风暴后的修补工作远没有完成,距离出航依旧还有一段时间。
  既然如此,找奥塔姆的目的也要变了。我一边心想必须得考虑如何答谢他,一边推开船长室的门,奥塔姆正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中央的地上。
  「打扰了。您正在冥想吗?」
  「不,现在既没有黑玉也没有雕刻的道具,我不过是在发呆而已。」
  对方是生于远古时代的巨鲸,对时间的感觉或许和凡人并不一样。
  「唔,看来进展不错。」
  「都是托奥塔姆先生的福。是您给了我信心。」
  我道完谢,接着向他提出了请求。
  「另外,我想劳驾您帮我送一封信——」
  奥塔姆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视线转向我。但我总觉得他一语不发捋着胡须的模样,就是在表示同意。
  「我想请您把信交给劳兹伯恩,一位名叫海兰德的贵族。」
  「既然修船需要时间,乘其他船前去如何?」
  的确如此,但有另一个理由让我无论如何都希望拜托奥塔姆。
  「实在抱歉,因为我希望您送到信之后,再将回复带来。」
  奥塔姆盯着我,然后叹了一口气。
  「你所说的那名贵族,我该怎样与其见面?」
  「劳兹伯恩应该有德堡商会的商馆。我想她会滞留在那里。」
  「真会差遣人。」
  奥塔姆叹着气的抱怨让我心惊胆战,可与之相比,我更不想因为错过机会而后悔。
  「拜托您了。」
  他耸了耸肩。
  之后我找来一位船员借了纸和笔来写信,并在信中向海兰德询问了有关克里温德王子的情况。向王子献上圣遗物的机会实在是不常有。尽管先前拒绝了伊蕾妮娅伸出的橄榄枝,可如果与王子建立良好的关系能带来益处,那么我完全应该主动去伊蕾妮娅。遇到的机会应该善加利用,哪怕这样显得别有用心。
  写完信,我才发现缪莉正凑在一旁,脸几乎要贴上来了。
  「哥哥,你不是在想什么坏主意吧?」
  我好像都能数清她的每一根睫毛。
  「坏主意?」
  「比如,故意去接近伊蕾妮娅小姐,什么的。」
  与其说是缪莉的直觉敏锐,倒不如说或许是我的意图太过明显了。
  「……因为她是你第一次交到的朋友?」
  「哥哥大笨蛋!」
  说完,她用头顶了我一下。
  「虽然我们可能受到了伊蕾妮娅小姐的很多照顾——」
  「没有『可能』,就是这样的嘛!」
  缪莉摆出一副闹别扭的模样。
  「而且,伊蕾妮娅小姐和我的关系确实很好,可是这跟朋友……是两回事。不能问哥哥的事情我可以去问她……但这不算是关系亲密。」
  不能问我的事情。这句话让我的胸口猛地揪了一下,但我并不知道缪莉要表达的意思。难道那还不算是亲密吗?
  「不是啦。就像是哥哥你有一种没吃过的东西,于是就去问吃过的人。这样也不说明和那个人关系有多近啊。」
  原来如此吗,我理解了。
  「而且,伊蕾妮娅小姐对我很好,我觉得是因为她想把我拉到那条船上去。」
  缪莉嘿嘿一笑,或许是她在逞强,也或许是因为她还期待着更多的冒险。
  不过,有一句话我必须要告诉她才行。
  「无论条件怎样齐全,我都希望你不要坐上她的船。」
  缪莉盯着我,然后露出困扰似的笑容。
  「可是,大家都打算冒着危险去建立新的国家,一直都优哉游哉的我,有没有资格到那里去啊。」
  缪莉的人生会比我的长得多,甚至可能根本没有尽头。在纽希拉,或者在阿提夫时,我可能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如今我却能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所以,我才要向海兰德殿下询问,看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协助伊蕾妮娅小姐。」
  「……」
  「只要现在就做足努力,到时也不会有人能责备你了,对不对?」
  缪莉的大眼睛一下子睁得更大,她整个人都朝我跳过来。
  「哥哥,最喜欢你了!」
  「是啦是啦。」
  我一边应付缪莉一边将信晾干,然后借了几根她尾巴上的毛当封缄。
  看着我们的嬉闹,奥塔姆露出一副讶然的神情,却没有说什么。
  更不成体统的模样,他已经在北海见到过了。
  「我会在明日白昼或是夜间返回,但具体何时要取决于对方。即便那名贵族因某些状况没有给出回复,我也会来通知你。」
  「有劳您了。」
  奥塔姆接过信,踱着步走出船舱去。我想他大概不至于直接从甲板上跳入海中吧。
  「哪怕一次都好,我好想试试看坐在鲸鱼背上的感觉。」
  「但我就算了。」
  「因为哥哥肯定会滑倒,然后掉到海里面去嘛。」
  我完全笑不出来,因为自己真能模模糊糊想象到那副场面。
  「好了,我们去买晚餐时要带去的食物吧。」
  「我想吃肉!」
  伊蕾妮娅应该会准备高级的羊肉,可我们总不能空手前去。
  在市场,我抵挡住缪莉企图买无关物品的纠缠,总算买好了需要的食物,然后回到商馆去。
  侍女们看着我提着一兜食物的模样纷纷愣住了。斯莱当时正在走廊里和他的下属商人们围着账簿说话,见到我之后,他也瞪大了眼睛。
  「这些肉和奶酪就是您从教会征得的税吗?」
  的确会让人产生如此的误解。
  「不,那件事最终顺利解决了。因为这个机会,伊蕾妮娅小姐夜里会和我们一起进餐。」
  斯莱显得更惊讶了,他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即便是有柯尔先生出面,真难想象那个贪婪的主教能拿出五十枚金币来。据说教会和王国发生对立时,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把财产全都藏起来了。」
  从斯莱的口吻来看,或许城里的居民已经隐约注意到了现在的主教不是他本人,而是哈伯特。
  但是就此事多言没有任何好处,无论对伊蕾妮娅,或是对哈伯特来说都一样。
  「圣堂里的确感觉相当寂寥。但我们最终还是收集到了一些能变卖的物品。」
  规模那么庞大的圣堂,总还是能找到一些烛台,或是壁毯缎帐之类。
  我这样对斯莱搪塞道。
  「那么,柯尔先生,下一次能请您为我们商会出面吗?」
  嘴上说说是不会有什么代价的。
  面对斯莱的玩笑,我只能用苦笑回应。
  之后,当我准备返回房间,突然又想起了那件事。
  「对了,有一件事我想请教您。」
  「是什么?」
  「和动物,植物,昆虫都没有关系的布,您听说过吗?」
  圣人奈克斯之布就在我们眼前,但无论是伊蕾妮娅还是缪莉都没能判断出其材料。我想,经历遍及世界的商人或许会知道答案。
  「很简单,那就是用金属制成的了。」
  我立刻开始为自己的愚钝而感到羞愧。
  「准确地说是金银丝,不是镀金,而是纯金和纯银制成的丝。手艺高超的匠人们编出来的东西会让人觉得难以置信,因为明明是金属,但看上去就像布一样。我不知道那还能不能算作布匹,锁子甲应该也算是其中的一种吧。」
  「原来如此,受教了。」
  「没有没有。」
  斯莱笑着对我说完,又回到了同部下们的会议中去。
  穿过走廊,走上台阶时,我对缪莉说。
  「据说那是金属。」
  但缪莉却露出一副怀疑的模样。
  「我觉得也不像是那样啊,而且肯定既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
  「可是,世界上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金属。」
  缪莉似乎依旧没有接受这个说法,但她耸了耸肩。
  「反正没关系啦。和哥哥一起在全世界旅行,总有一天什么都会知道的。」
  我打开门回头看缪莉,正好看到她灿烂的笑容。
  真是的。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下一次给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写信时,问问他们吧。」
  「爸爸和妈妈一直住在乡下,才不会懂呢。肯定的。」
  明明离开纽希拉还只过了一小段时间,缪莉的口吻却像是已经见识过了世界的全部一样。
  
  缪莉刚一回到房间就打起哈欠,然后慢吞吞地爬上床缩成了一团。她抱着羊毛枕头,大概是要先睡个午觉来迎接夜晚。
  狼少女是如此悠闲,可我却要应对怒涛般的访客。他们知道我回到商馆后,全都涌向了这里。
  碰巧来交付货品,碰巧知道了我的事情,碰巧有一点烦恼,所以能否稍微请教一下。人人都是这样的开场白。想来一定是熟人告诉熟人,然后一路这样口口相传扩散开的。
  尽管『枢机主教大人』这个尊称实在让我唯恐避之而不及,可他们的心意却应该是没有虚假的,因此我也尽可能坦诚地接待了每一个人。
  话虽如此,来访者实在还是太多了。我记得最初自己是站在房间外的走廊中,回过神来却已经来到了商馆的装卸货场,坐在了收拾干净的柜台后面。面前则排起了一条长队,等着我与他们商谈,给他们建议,或为他们祈祷。不知何时一旁还出现了一个夸张的木箱,人们纷纷将铜币,银币和金币投入其中,或是从交易用的商品中拿出一部分放在里面,有位穿着华贵的商会干部,甚至还将披在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放在了箱子里。
  一一拒绝实在是让人应付不过来,于是我决定除过一小部分留作路费外,余下的过后都捐献给大圣堂。
  又过了一段时间,装卸货场门外传来了敲打锅底似的声音。这是市场关闭的信号,现在还代替了教会的钟声。按照城镇的规定,市场关闭之后大部分商铺都会打烊,只有几个特定的行业还能继续营业。
  仍在排队的人们面露出失望的表情,可最后仍要和我握一握手才肯回去。
  实在是精疲力竭。但今天的这些访客,恐怕也不过是与德堡商会有往来的那些商会中,仅仅的一小部分人而已。
  整个德扎雷夫城中有多少人渴望着神的庇佑,我无法想像。再加上德扎雷夫周边,更远方,整个王国……这个国家所遭受的苦难让我感到颤栗。
  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面对众人,一日能接待的也不过数十人。若是遇到一位说话长且不得要领的老妇,可能整日都要听她倾诉。这样以来,已经解决的那些问题上,必定还要产生出新的问题。
  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终究是有限的。
  所以教会的运作一定要恢复,至少,也要让圣职者们能重新进行圣务才行。
  然而能作出此类决定的只有王国的当权者们。想到这里,我愈发觉得自己不应该拒绝伊蕾妮娅的邀约。早知如此,我真应该和她一同去面见克里温德王子,用那块圣徒奈克斯之布当作敲门砖。
  心想着这些推开门,缪莉正好起床了。
  也许是因为睡觉时太热,缪莉现在只裹着一张薄布。她张大嘴打哈欠时,连最后边的牙齿都露了出来。
  「哈唔~」
  半裸的少女闭住嘴,啪踏啪踏地摇着兽耳和尾巴,睁开了眼睛。
  「我肚子饿了!」
  「刚起来你就能吃得下去啊。」
  真令人感叹。
  缪莉当然不会在意我的叹息,她爬下床,捡起睡前乱丢下的衣服穿在身上。
  「哥哥,准备好了没?」
  这种说法简直就像我根本没准备一样,何况缪莉现在还正在梳头。
  「不用那么着急也可以。你看,你的衣服里外穿反了。纽扣也没有系好。」
  我脱掉缪莉穿在身上的衣服,翻过来再给她穿好,又仔细绑好身侧的纽扣,抚平衣服的褶皱。或许是因为刚起床的缘故,缪莉的身体温热且带着湿气,让人感觉里面填满了生命的力量。
  「哥哥你一直在干什么呀? 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我对梳着头的缪莉笑了笑。
  「好了,请你去把买好的食物拿来吧。」
  「这是什么?」
  「是斯莱先生给的。据说是特级的葡萄酒。」
  缪莉立刻对这个小小木樽投来了期待的视线。
  「你不可以喝。」
  「加上葡萄的果汁就可以了嘛。」
  「那么,直接喝果汁不是更好吗?」
  「一点都不好!」
  说完,缪莉重新背好这一包食物,然后消去了自己的耳朵和尾巴。
  「对了,哥哥你的手笨笨的,真的会做菜吗? 我觉得你肯定不会。」
  走出房间,擦肩而过的人们纷纷恭敬地向我问候,而我则以最和善的态度回应他们。等到终于走出商馆时,缪莉的第一句话,却是这样的。
  我觉得她完全可以再对我这个哥哥尊敬一些,但城镇里的每个人都对我礼敬有加,或许缪莉这样正能防止我因此而自大。
  「我会做的。以前我偶尔会去给汉娜帮忙,而且决定去旅行后,自己也专门练习过。」
  缪莉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我们要在伊蕾妮娅的住处「银船首」里自己下厨。
  大多数旅舍都兼营餐馆,但也可以只付柴火的钱,自己来动手做饭。
  这样更便宜,而且还可以合自己的口味。
  「那,我只需要坐在一边就好了对不对?」
  看来缪莉心中并没有帮忙,或是站在旁边自己也学一学之类的选项。
  话虽如此,我却真的难以想象她会在厨房里忙这忙那,所以这样或许并不坏。
  「我觉得自己也渐渐开始被荼毒了。」
  「嗯?」
  听到我的自嘲,缪莉不解地歪起头来。
  街上满是各式各样的行人。有迈着急匆匆的脚步赶回家的,也有慌忙收拾遗留工作的,还有去露天小摊买晚饭的。
  我以为银船首的酒吧里也会如此拥挤,推看门一看却发现人出乎意料地少。似乎是因为日间已经有几艘船开走,那些原本因为风暴而滞留于此的人不在了。
  尽管我与他们并不曾相识,可昨天还坐在这里的人今天却不见了身影,而明天又会有新的面孔出现,这种旅人似的气氛仍旧有些教人伤感。
  我们只对旅店主人说自己是伊蕾妮娅的熟人,然后买了一些饮料,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现在教会的钟不再鸣响,我们失去了把握时间的依据,所以只好模糊地约定说在黄昏时市场关闭之后碰面。
  「我先只吃一点奶酪,可以吗?」
  缪莉瞄着放在桌上的麻袋,对我这样说。
  终于,等到外面的天色变暗,路旁点起火把的时候,在城里游荡到最后一刻的旅行商人们回来了,安静的酒吧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碰杯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各式菜肴也不断从后厨中被端出来。
  缪莉用羡慕的眼神盯着周围的桌子,同时还不安分地拍着腿。
  「伊蕾妮娅小姐平时也要工作,今天她或许要来晚一些吧。」
  说完,我拿出了干肉和奶酪,又给缪莉的葡萄果汁里加了一点点葡萄酒。可是之后等了很久,伊蕾妮娅小姐依旧没有出现。附近的客人们纷纷朝我们投来讶异的视线。
  「我去看看吧。」
  或许她是像缪莉一样睡着了。
  终于得到了挂念已久的圣徒之布,从紧张之中解放时,这种情况也完全可能发生。
  「还是我去好了。」
  缪莉讨厌一直这样坐着。不等话说完,她已经跑向了楼梯。等缪莉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我发现邻桌喝酒的壮硕水手们中,有一人正盯着我。
  而后,他又马上颇有深意地将目光转向刚才的那个楼梯口。
  「什么,你也住这里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不,我认识住在这里的一位客人,并且和她约好吃晚餐。」
  我答完,又附加了一句。
  「为了庆祝她经商上的成功。」
  眼下我正是一副商人的打扮。那个水手眯起眼,皱了皱眉头,然后突然探出身,冲我举起了手中的麦酒杯。
  「这可真是恭喜了。」
  于是我也举杯致意。看来他应该没什么恶意。
  「不过,你说的到底是谁啊。我在这里也呆久了,大多数人一天到晚上哪儿去,我心里都清楚。找人的话,没准还能帮帮你。」
  水手这时已经完全将身体转向了我们这边,他抚着手臂上的汗毛对我说道。
  「黑羊吉赛尔。她是个羊毛的交易经纪人。」
  我说出了店主人曾提起过的那个名字,结果水手愣了一下。
  「吉赛尔? 二楼最里面房间的那个?」
  说到那个房间,我又想起了里面杂乱的行李,以及门口上方的羊头骨。
  「唔……奇怪啊……我记得那应该就是吉赛尔来着。」
  水手喝了一口杯中的麦酒。
  「喂,你们几个。白天应该见过一个出来进去的家伙吧。」
  「嗯?」
  这个水手又对他的伙伴们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正疑惑时,听到了天花板上传来的声音。
   这阵声音急促地穿过天花板,紧接着我在楼梯口看到了一双脚,然后是小小的身体,缪莉出现了。
  带着僵硬的表情。
  而且,眼睛格外红。
  「果然没错。吉赛尔说要出去旅行,行李都收拾好了。」
  「啊?」
  水手说完,他身后缩着肩膀的缪莉便开口说道。
  「伊蕾妮娅小姐不在。」
  缪莉的脸色发青,眼睛中的红色看上去也比平时要浓得多。
  「也许是她还在处理生意上的事——」
  「房间的锁开着,找不到那个箱子,还有,原来那些厚厚的羊毛也全都不见了。」
  她打断我,明确地说道。
  眨都不曾眨一下的眼睛深处,有某种感情已经剥露出獠牙,正在发出低吼。
  「怎么,你们给黑羊借钱了?」
  水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缪莉,然后问道。
  而我立刻向他问道。
  「来收拾行李的,是伊蕾妮娅小姐本人吗?」
  伊蕾妮娅收拾了行李外出旅行。这句话就像是混在面包中的沙砾般唐突。伊蕾妮娅行使了相当于五十枚金币的征税权,在大圣堂宝物库密室内的密室里,得到了圣徒奈克斯之布。
  世俗眼光不会觉得它会有什么价值,但与之一同收纳的,尽是妇孺皆知的圣徒之遗发,或是传说中的方舟之残骸。这样的圣遗物能换来多少金币,实在难以想象。
  伊蕾妮娅会是遭遇了强盗袭击吗?
  想到这,我突然意识到。
  她手中持有宝物的事,有谁知道呢?
  「不,不是那个小姑娘。那人说是来替小姑娘收拾行李的。」
  在这种旅人聚集的场所,恐怕谁也不会对此多留心。因为这里是旅舍,日日都有新面孔到来,又有旧人唐突地离去。
  除却盗贼外,还有什么可能性?
  「我再去确认一下吧。」
  我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
  「小哥啊,我们坐这边你不介意吧?」
  别的水手指着我面前的桌子说。于是我将装着食物的麻袋也递了过去。
  「这些也请收下吧。」
  泥醉的水手们看到麻袋后,眼睛一下亮了不少。刚一离开那张桌子,他们的欢声就从背后传来。
  焦急难耐的缪莉带着我走上二楼,穿过那条走廊。
  或许是因为刚从楼下酒吧的喧闹中离开,这里显得格外安静。
  「进出房间的人散发的味道里,你能闻出些什么吗?」
  缪莉有狼的灵敏嗅觉。
  但是,她摇了摇头。
  「那么能找到争斗的痕迹吗? 比如说……血的气味之类。」
  尽管我心里百般祈祷不要发生这些,但还是不得不确认。
  缪莉一面用手推开门,一面又摇了摇头。
  「也没有。我觉得,大概是有人把她骗出去的。」
  如果没有争斗的痕迹,恐怕就正如缪莉所说。她推开门后,我首先看到的是木窗中透过的光。屋里的陈设在光线下只显出模糊的轮廓。
  「箱子已经不见了,对吗。」
  「嗯。而且,那些软绵绵的羊毛也全都没了。」
  等眼睛习惯了这片黑暗,我发现房间内那些充满压迫感的货物,真的全都消失了。
  「能追踪伊蕾妮娅小姐的气味吗?」
  缪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吐出来。
  「大概……不行。城里有太多羊的味道了。而且就算是在这家店,一下楼我也会分不清。」
  这样以来,可采取的方法只剩下了两种。或者依靠推理,或者,老老实实地四处打听。
  不过伊蕾妮娅身上,还有圣徒之布这条线索。
  「哥哥,伊蕾妮娅小姐她……」
  缪莉看上去相当不安,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
  尽管她曾说过伊蕾妮娅亲近她,是因为想把她带上那支舰队,但同为非人之精灵这一点,在缪莉心中应该仍然占据相当的地位。
  就像我以圣职者的打扮出现在大圣堂时,哈伯特的表情那样。即便是素昧平生,即便可能相互敌对,当这世界上出现自己的同类时,人们还是会感到巨大的喜悦。
  何况伊蕾妮娅与奥塔姆也不同,她有少女的外表,年纪也不见得如赫萝那般。缪莉又是个不怕生的孩子,不难想象她为何很快便对伊蕾妮娅敞开了心门。
  但是,现在慌了阵脚不会有任何益处,更何况我绝不想让缪莉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没关系的,她一定没事。」
  我抱住缪莉,她也立刻抱住我,比平时还要用力。
  于是我又轻轻在她娇小的脊背上拍了三下,其间,仍未停止自己的思考。
  「好啦,我们要向前进,不能停留在原处。」
  等我放开缪莉的身体后,她对我露出了坚强的笑容。
  「缪莉,你知道那块奇怪的布先前被收在哪里吗?」
  缪莉擦擦眼角,弯着腰走进了房间。
  她的耳朵和尾巴不时反射出暗淡的光。
  「好像,是这里。这里有霉的味道。」
  缪莉指着房间深处一口带锁的箱子说。这箱子的四角都有金属包边,大小则几乎容得下两个缪莉。
  「锁开着……里面也是空的。」
  这样大的箱子,想来平时应该会装着形形色色的东西。缪莉也把头伸进去,仔细地嗅了一遍。
  「有金币的味道,羊皮的味道……嗯,哥哥,我觉得里面装的就是这种东西。」
  说完,她将手伸向木箱一旁,从箱子和其他东西的夹缝间抽出了一张羊皮纸。
  靠近木窗,借着窗外的光亮,能大概看清纸上的内容。
  「似乎是契约书。那么,这个木箱里装的应该就是贵重品一类了。」
  而这一切都被人带走了。
  是偶然吗? 如哈伯特所说,以羊毛交易的经纪人身份购得征税权,也算相当引人瞩目的行为。何况还是五十枚卢米欧尼金币的巨款。
  盗贼从前便盯上了伊蕾妮娅,蓄谋已久后发动了袭击,这样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如果房间内没有争斗的痕迹,那么就如缪莉所说,是有人骗走了伊蕾妮娅,其同伙趁机行窃。这种推测应该是妥当的。
  假使这一切并非偶然呢?
  「如果他们的目的就是那块布的话……」
  嫌疑人的范围就缩小了。
  「除过哈伯特先生外,不可能有别人了。」
  「那——」
  缪莉的尾巴一下子鼓起来,眼看她就要跑出门去。
  「可是,为什么我们会平安无事?」
  我看了看缪莉,她也愣住了。
  「据斯莱先生的话说,城里有教会的密探。可以认为带走伊蕾妮娅的就是他们,但那样一来,我们应该也会被抓走。」
  「……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把我们当成了被伊蕾妮娅小姐利用的普通人?」
  「即便如此,我们确实也协助了伊蕾妮娅小姐。所以对方必定会采取什么行动才对……你曾经注意到过类似的视线吗?」
  缪莉缩着脖子摇了摇头,露出一副尴尬的模样。
  「……一点都没有……」
  「所以说,看来并没有谁在监视着我们。」
  缪莉并不是个迟钝的孩子,假使真有人跟踪,她一定会发现。
  「而且,没错。要说是哈伯特先生下达了什么命令,这之间的联络也是问题。」
  「联络?」
  「大圣堂在海角的顶端。走上海角立刻就会被人发现。如果密探隐藏在城里,哈伯特先生要怎么通知他们说,宝物被带走了?」
  缪莉露出思考的眼神,然后歪了歪脑袋。
  「或许,也可能是大圣堂里还有别的人。」
  但是从缪莉的模样看来,这种假设也不成立。毕竟,白昼之下这间屋子被搬运一空,其可能性只有两种。或者是哈伯特本人日间来到了城镇里,或者是密探们去了大圣堂。
  虽然有确认的必要,可我觉得这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
  「所以说,伊蕾妮娅小姐到底去了哪里? 是谁拿走了这里的东西?」
  缪莉忍不住问道。
  也许她是以为我很快就能得出答案。但现在我不能和缪莉一样慌了阵脚,否则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就毫无意义了。在北海,是缪莉的冷静救了我,这一次,轮到我了。
  该怎么做。我望着手中的羊皮纸,突然有了发现。
  「伊蕾妮娅小姐说她为南方的商会工作。那么,在发生什么事情时,她应该会有寻求帮助的途径。」
  正如北海的群岛上有商人们建起的巨大教会一样。人们不知道自己在遥远他乡会遭遇什么,也不知道能否得到当地掌权者的帮助。独自一人的力量有限,集结成群却能改变这种局面。伊蕾妮娅是羊,她应该懂得这一点有多重要。
  恐怕,这比只凭我和缪莉两个人苦思冥想,要有效得多。
  「可是,该到哪里去呢?」
  「『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找到』」*
  [*注:原文尋ねよ、さらば与えられん。出自马太福音7:7,本处引用了修订版和合本的翻译。]
  不明白的,只要去问就可以了。
  「我去问问下面的人。」
  我慌忙叫住就要跑向楼下的缪莉。
  「可我们现在不是连伊蕾妮娅小姐属于哪个商会都不知道吗?」
  等缪莉站住,我看了看手中的羊皮纸。但是昏暗的光线不足以阅读,我又打开木窗,这才借着篝火那引人入眠的橙色光芒,看清了羊皮纸上的字。
  这是一张羊毛交易的记录。上面依次有德扎雷夫城公证人的签名和印章,商人的声明等,最后是伊蕾妮娅的署名。字迹很漂亮,与她所散发出的理性气质相称,但旁边的文字却让我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个商会的名字,连我都知道的商会。
  「哥哥,怎么了?」
  缪莉察觉到我的异样,靠近了过来。世界很大,但也很小。更何况大规模的商会都有星罗棋布的支部,碰巧遇到一个并不奇怪。但我却在这之中看出了别的意味,有某些东西,正在脑海中连成一线。
  不会使人产生好预感的某些东西。
  但是,为什么?
  我死盯着手中羊皮纸上的署名,突然又听到窗外一道尖利的声音。
  「……是哨声? 有人被抓了吗?」
  也许是城镇中维持治安的人吹响的。这座港镇聚集着血气方刚的水手们,争执吵闹应该是常事。但我心中不祥的预感却怎么也无法抹掉,朝窗外一看,没想到缪莉从我身后推了过来。
  「缪、缪莉?」
  我惊讶地回头看她,发现她正盯着天上,而非楼下的街道。
  「这边!」
  她刚挥手,空中就有一颗星星坠落下来。
  「哇」
  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从眼前闪过,将我掀倒在屋内的羊毛堆上。我眨着眼睛想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正好和房间正中的大鸟对上了视线。
  缪莉靠近大鸟,抚摸着它的长喙,不见一点害怕的样子。
  「很远对不对? 辛苦了。」
  鸟儿像是叹息般抖了抖身体。
  「缪莉,这只鸟是——」
  「哥哥,信。」
  她解开绑在鸟足上的一张纸,然后丢给我。看来,这只鸟是从劳兹伯恩派来的。我愣了一下,随即展开了那封信。上面没有署名,然而一看字迹就知道出自海兰德之手。
  我的目光回到大鸟身上,不过不是为了判断它是否懂得人的语言。
  而是因为以这种方式送来的信,内容必定是十万火急。
  「上面写了什么?」
  「我从使者口中听到了你在北海大显身手的经过。十分感谢。至于王位的第二继承人,他是一个不求信仰,但为了权力能利用一切手段的人。」
  能让海兰德如此非难,看来此人的品行一定相当堕落。
  「一部分商人间的流言我也听到了。但是请把它当作无稽之谈。这位第二继承人不可能真的痴迷于此。他把这场风暴当作是机会,丝毫不掩饰攫取王位的意图。至于家中如何,恐怕他根本不会在意。之所以大开王国之金库,也是在为了这个目的收集资金。」
  看着海兰德冷静而有力的笔触,我的手上冒出汗来。
  梦想云云根本是一派空谈。
  克里温德王子正把王国与教会的纷争当作机会,为篡夺王位而蠢蠢欲动。他不顾内乱的可能,企图向教会征税——海兰德在信中写道。
  「如果收集圣遗物,不是为了自己祈祷——」
  而是为了令他人为自己祈祷。
  所谓信仰,是人们在困境中依靠的心灵支柱。
  那么,人的一生中最需要信仰的,是何种时刻?
  是生命遇到危险,投身于战争之时。
  「追随着第二继承人的,是一群企图在他登上王位后等着鸡犬升天的人。他们心中只有私利私欲。而我请你前往劳兹伯恩,则是为了向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引荐你……」
  读完信,我看到大鸟正用长喙叩着自己的脚。
  「那就是说,伊蕾妮娅小姐她,也被骗了吗?」
  缪莉带着困惑的表情说。她从信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或许,她以为是伊蕾妮娅自己对这一切解读得太过。
  但我拿着信的手依旧不止地冒着冷汗。原因不在这里,而在另一点上。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每跳一下都是一阵疼痛。
  拥有第二位继承权的王子,正谋划着要篡夺王位。为此他不顾爆发内乱的可能,打算将王国内衰弱的教会当作资金来源。
  协助王子的人则希望在他登上王位后得到回报,他们期待的可能是各种特许,甚至有可能是贵族的头衔。
  那么,伊蕾妮娅的行动也有了一种更简单的解释。
  因为——
  「缪莉。」
  「……什么?」
  她的声音不再像往常那样无忧无虑。
  因为紧张,缪莉的耳朵和尾巴正紧绷着。
  恐怕我的表情也与她不相上下吧。·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一切都是自己的误判。但是,只选择看自己想看到的那个世界,这种行为有多危险,自己已经在北海有了体会。
  何况人改变思维的过程总要伴随着莫大的痛苦。
  「伊蕾妮娅小姐她,或许并不是被骗了。」
  「……哥哥?」
  缪莉显得很疑惑,但我只能这样回答。
  「也许,是伊蕾妮娅小姐骗了我们。」
  立刻,她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倒竖了起来。
  「哥哥,」
  「你听我说,缪莉。」
  我站定脚步,将伊蕾妮娅遗落在木箱旁的那张契约书拿给缪莉看。
  「这里写着伊蕾妮娅小姐所属商会的名字。波朗商会。那是一个我认识的人建立的行会,狼与香辛料的店面落成时,你出生时,她都送来了祝贺。」
  缪莉愣住了,恐怕是因为我的模样与这番话有相当的落差。过了一会,她才喃喃地说「那,应,应该谢谢他们?」。
  但是,如果伊蕾妮娅属于波朗商会,问题的解释就会变得非常简单。
  商会的主人为何会接受伊蕾妮娅的身份,伊蕾妮娅为何会倾慕这个商会主人,这些问题都得到了解答。波朗商会的主人艾普·波朗作为商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守财奴,但却不是坏人。
  可是,艾普·波朗有一段过去。她是温菲尔王国的没落贵族,其夫凭财力收买了她的贵族头衔,却又因羊毛交易而破产。那之后她自己成为了商人,度过无数险境,才终于在南方建立了庞大商会,成为一代女杰。我在孩提时代见到的艾普,简直像是人中之狼一般,但那时她却不知为何待我非常温柔。
  据城里的商人们说,伊蕾妮娅是那种能迷住雇主的商人。也许现在我该说这个判断大体是对的。
  如果伊蕾妮娅是为了艾普而四处奔走,其目的就只会有一个。
  「也就是说伊蕾妮娅小姐的目的,可能是让艾普重新得到在这个国家的爵位。」
  比起大海尽头不知有无的大陆上建立国家的计划,这种解释的说服力要强得多。
  伊蕾妮娅之所以会向候鸟打听种种消息,与其说是体现了她的认真,还不如说单纯只是出于好奇。之所以会去问候鸟们,仅仅是因为伊蕾妮娅是羊的化身,她觉得候鸟会知道人所不知道的事情罢了。
  所谓拼命努力又坚持不懈的少女形象,完全是我的想象。
  哈伯特早已警告过我。
  伊蕾妮娅不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她会在不经意间完全掌握对话的主导权,撬开对方的心门。
  假设她在船舱中醒来之后,从得知了缪莉的存在,以及她同我的亲密关系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考虑该如何利用我们,那么编造出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应该是不难的。
  最有效果的谎言总是真假交错,描绘着对方想看到的那个世界,最后再用先入之见蒙蔽其双眼。
  在这一点上羊比狐狸更坦诚。
  「伊蕾妮娅小姐她……」
  虽然几乎开不了口,但我必须要说出来。
  「她骗了我们。」
  这样想来,一切都顿时变得简单又明了。伊蕾妮娅带走了圣徒之布,通过别的途径卖掉了那些羊毛,带着路费不知所踪。虽然她大概也明白一旦谎言败露,自己不可能在缪莉的尖牙利爪前全身而退,可到那时她应该早已离开了德扎雷夫。
  就像伊蕾妮娅自己曾说过的那样。她原本就在不同城镇间辗转。失去了一处据点并不会带来什么损失。甚至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选择住在旅舍里。
  「可、可是。」
  缪莉果然试着要反驳。尽管她淘气,喜欢恶作剧,拥有令人惊恐的灵敏头脑,其慧眼有时甚至如贤者般,尽管她总在批评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哥哥,可说到底,缪莉还是个纯真又善良,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
  恐怕,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遭遇背叛。
  「缪莉。」
  我向她伸出手去。
  但缪莉拨开了我的手。
  「骗、骗人的,伊蕾妮娅小姐,怎么会骗我们。」
  我明白她不愿意相信这些。她大概还希望能和伊蕾妮娅成为朋友。
  又或者,缪莉已经深陷入了那个梦,那个建立精灵之国度的梦。
  无需躲躲藏藏,能够堂堂正正记载在地图上的,属于自己的居所。
  「但是,伊蕾妮娅小姐是羊的化身。就算遭到袭击,情况危急时她也能凭自己的力量逃离。之所以没有那样,难道不是因为她自己的决定吗?」
  尽管很难,可我只能让缪莉接受这些。
  我明白一度奠定的印象很难再改变。毕竟我就一直将缪莉看作是妹妹,而缪莉自己也很难找到一个「哥哥」之外的说法来称呼我。
  可是,世界不会随我们的意志而变。
  「缪莉……」
  踌躇了一下,我还是朝缪莉的肩膀伸出手去。此时她蜷缩着身体,已经哭了出来。
  这次缪莉没有拨开我的手。
  我抱着缪莉小小的身体,将视线转向房间中的大鸟。
  用眼神向它致歉后,大鸟摇了摇头,然后从窗户中飞了出去。
  有一瞬间我想,或许该拜托它从空中寻找伊蕾妮娅,可随后又觉得,恐怕还是找不到更好。如果贸然同她见面,缪莉对伊蕾妮娅的拘泥可能会让事态变得更复杂。
  离开了温暖的家,难免会遭遇这样的情况。为了至少不让缪莉幼小的心变得支离破碎,我更用力地抱紧了她。
  听到走廊中传来脚步声,也是在这个时候。
  这里是伊蕾妮娅的房间,滞留时间过长难免会遭到怀疑。就在我准备催着缪莉离开时。
  「柯尔先生。」
  门外传来了叫我的声音。
  我一惊,声音又接着继续道。
  「斯莱阁下要我立刻来找您。」
  缪莉带着满眼泪水抬起头来,看着我。
  「您在这里吗?」
  我对斯莱说过自己晚上会去银船首,而只要在楼下打听两句,那群热情的水手应该就会提起这个房间。
  「是的。请稍等。」
  我答完,又将视线转回缪莉。
  「没事了吗?」
  缪莉没有回答说「是」,而是逞强般地将脸贴在我的胸前,蹭来蹭去。
  这应该也算是她的肯定吧。
  「好孩子。」
  我摸了摸她的头,缪莉才一脸不满地收起了耳朵和尾巴。
  「您说斯莱先生在找我?」
  打开门,我看到一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商人。
  「是的。发生了一点……不,非常大的问题。我接到命令,说要立刻找到您。」
  非常大的问题。
  这位年轻商人朝走廊中四下望了望,然后压低声音说。
  「伊蕾妮娅·吉赛尔,被城镇参事会逮捕了。」
  「啊?」
  商人的眼睛直盯着我。
  「罪名是盗窃。据称她从大圣堂中盗走了数额巨大的宝物。」
  一瞬间,我仿佛灵魂出窍一样,意识退到了身体的几步开外。
  尽管应该为自己的判断没有成真而庆幸,可事态似乎在向更坏的方向发展。
  「这、这是冤罪。宝物库那时已经空了。她只带走了相应于税款金额的物品,我可以作证。」
  虽然伊蕾妮娅为利用我们,编造了一通飘渺无稽的故事,这种可能性依然存在,但我到底也不能相信,宝物库里的那番状况也是伊蕾妮娅的所作所为。
  「当然,参事会也一片骚然,认为柯尔先生您是她的共犯。」
  通向海角的路很显眼,海角下又有那群乞丐,怀疑的矛头指向我实在是很自然。何况,我该说服的并不是眼前的这位商人。
  「我去说明情况就好了吗?」
  「是的。斯莱阁下当然也会作为证人出席。请您放心。」
  伊蕾妮娅的目的,与此事完全无关。
  恐怕是哈伯特为了保全自身,心想必须为消失的宝物寻找一个理由才行。责备他固然容易,可假若我当时就能与他沟通妥当,这番骚乱原本或许是可以避免的。
  「我来为您带路。」
  商人说完便转身朝楼梯口走去。我在跟上去之前又看了看缪莉,抓住了她的手。
  「没事的。因为神永远站在清白之人的身边。」
  缪莉在握住我的手之前突然停下,抬头望着我。
  「当然,我也是。」
  而后,我的手才被那只小手紧紧握住。
  
  天色已晚,港镇德扎雷夫也被裹进了倦怠又浓稠的夜色之中。
  各处的夜游者早就过了酒醉喧哗的阶段,此刻不是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就是重复着不知说过多少遍的酒后之言。
  我加快脚步从人群中穿过,镇定心思,朝大圣堂走去。
  赤红的篝火模模糊糊地映照出了城市的轮廓,港口则像是被红热的木炭烘烤着一样,大圣堂在其后隐约可见。
  灯塔上能看到光亮,可大圣堂本身却寂静无声。
  我们三人小跑着向目的地赶去,期间我向那位德堡商会的商人打听了事情的详细经过。
  「下午的时候,主教阁下联系了参事会。他说有羊毛的交易经纪人来行使征税权,于是就将那人迎进了门。可过后却发现许多宝物不知所踪。」
  「参事会全盘接受了这个说法?」
  「毕竟代替王子拍卖征税权的正是参事会……即便征税中的纠纷是常事,可若是大圣堂的主教声称有东西被盗,谁也没办法无视。」
  哈伯特已经被逼入如此的末路了吗。就我和他的一点交流来看,真难以想象他竟会为了保全自身而诬陷别人。
  不,这或许是我的主观臆断。也许哈伯特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我面对的是精心伪装过的主教,如果是这样,事情就能说得通了。
  「所以,伊蕾妮娅小姐现在在圣堂里?」
  「是的。主教阁下和参事会的主事者们也在那里。」
  想来现场一定正在争论不休。
  「那么伊蕾妮娅小姐的房间被清空,也是因为参事会要收集证据吗?」
  如此一来,就能说明为何伊蕾妮娅没有抵抗,也没有向旅店的其他客人们说明情况。
  商人将目光转向我,慢慢点了点头。
  「让神来证明一切吧。」
  然后我们又向前跑去。海角下仍像往常一样聚集着乞丐,他们漠然地看着我们跑上石阶。
  夜晚,石阶上的视线比想象得更差,最可怕的一点是不知哪里是地面,哪里是崖边。想到稍稍踏空一脚就可能坠入海中,又不知前面还有多少路,实在教人感到畏惧。
  当然石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窄。尽管风比白昼时强了些,但城镇的夜景就像是散落的炽红木炭一样,非常美丽。
  终于抵达了圣堂前的广场,我发现那里寂静无声,没有半个人影。大概是因为如果派出士兵,点起篝火,那就无异于向城中宣告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商人带着我走到圣堂的后门,站在门边的学徒前一刻还冷得蜷缩着身子,看到我们后立马挺直脊背,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敲了敲门。
  监视窗里立刻露出一双眼睛。他用视线谨慎地扫了一通,然后才打开铁门。
  「久等了。」
  这个人挺着将军肚,身穿纵条纹的衬衫,腰带在右侧长长地垂下来,胸前则插着羽毛饰品。
  一副典型的权贵模样。大概他原先不是商人,就是富裕的公会首长。
  「我是参事会的泰奥尔。」
  「我是托托·柯尔。」
  他同我握完手,又和缪莉握了手。
  「现在,我们正基于主教阁下所述之辞,检查宝物库的情况。」
  「您是说参事会把主教阁下的借口当真了?」
  我在走廊中对泰奥尔质问道。接着他露出苦笑。
  「怎么会。宝物库空空如也。那些财物,绝不是一个羊毛交易人就能全搬走的。」
  一般想来的确如此。
  「但是,主教阁下却认为有可能。于是我们这才被召集来。」
  「怎么说?」
  倘若不借助魔法,这显然是办不到的。
  泰奥尔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凑近我,在我耳边说道。
  「大圣堂中隐藏着各种秘密通道和密室。主教阁下说,那羊毛交易人就是用这种途径,穿过海角内部,秘密地将宝物运到了海中。」
  「……」
  我用哑然的视线望着泰奥尔,他对我耸了耸肩。
  「本来大概是不能给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恐怕主教阁下是觉得,说出这个总比被扣上监守自盗的嫌疑要好。毕竟等到绳圈套到脖子上再后悔,那就太迟了。」
  所以他才选择了这样的苦肉计?
  而这样一来,哈伯特果然就是主教本人了。没想到自己真没有识人的眼光。这时泰奥尔又以更露骨的模样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可最大的问题是,那位主教本人也把握不清秘密通道的位置。」
  「啊?」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泰奥尔则皱起眉头来。
  「大概是主教阁下的垂死挣扎吧。教会和王国的争端持续不断,不知他是为保身还是为蓄财,总之是自己运出了宝物,或是变卖,或是藏在了某处。待征税人找上门,事情将要败露时,他便想要不择手段地把这件事掩盖过去。」
  这样看来,主教仍然是牧羊人哈伯特? 毕竟如果真是贪婪又吝啬的主教本人,他此时理应毫无踌躇地说出密道的所在地才对。
  哈伯特在知道祭坛下的宝物库中还有一个密室时显得颇为惊讶。而人之常情又会认为有二就有三,圣堂中一定还隐藏着更多秘密。他把赌注压在「或许还有别的密道」这一点上的心态,我想自己能够理解。
  何况如果真要从宝物库中盗走宝物,也断然不会是经由海角上的那条路。全城都能看到走在上面的人,何况海角下还有那群乞丐徘徊。即便是夜间偷偷摸摸地搬运,也很难不暴露一点马脚。
  「那么,诸位现在正在寻找那些密道吗?」
  「不得不如此。虽然主教阁下之所言要全盘相信是很难,可如果不信他,那么盗走宝物的嫌疑就会落在他头上。我们必须要向国王报告此事,如此一来,主教阁下恐怕就要上绞架了。倘若因为冤罪而吊死了神的仆人,德扎雷夫城一定会遭受诅咒。」
  几种推测相互交缠之下,他们也只能走到这一步。
  另一方面,宝物中本应有堆积如山的财宝,这毫无疑问是事实。而这些财宝已经不在原处了。
  据说水面之下也会有漩涡,能将经过的船只卷入其中。
  伊蕾妮娅正好遇到了一个。
  「那么,我也来协助……」
  要说寻找隐藏的通路,这正是缪莉大显身手的时候。但我看着她,猛然又咽下了后半句话。借助缪莉的力量确认密道有无固然不是难事。问题在得到答案之后。
  毕竟,找到了密道就会将伊蕾妮娅置于不利的境地。
  可是,宝物现在已经被盗走,如果还存在密道,那就必定与偷盗有关。知而不言,这样符合神的教导吗?保守这个秘密就能帮助伊蕾妮娅,可我应该这么做吗?
  问题还不止于此。
  帮了伊蕾妮娅,哈伯特就会因为冤罪而被绞死。
  如今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脚下,是一条细得可怕的独木桥。
  前路昏暗,借着灯火也只能看到面前的一两步。左右两边都迂回曲折,我该朝哪边迈出这一步?
  我该相信谁?相信哪个说法?
  当然,找出真正盗走宝物的人,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人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神又往往不在我们身边。
  我感觉自己的脚步立刻变得沉重起来,圣堂中的黑暗也愈发浓厚。
  走廊中的烛台上,只散发出星点的光亮。
  借着这些微光,我终于走到了宝物库前。
  还有三人穿着和泰奥尔一样的服装,正一筹莫展地站在门口。
  看到我后,他们一同摘下帽子。从这动作来看,三人应该都是商人出身。
  「主教阁下和斯莱阁下正在里面。」
  我按他们说的走进房间,这座宝物库依旧塞满各式杂货,通往密室的柜子大开着,斯莱正向里面窥探。
  「噢噢,柯尔先生。」
  「我在路上听到了大概情况,现在如何了?」
  「这座圣堂年代久远,里面或许真的还有什么秘密。但那也是真正的海贼们横行在北海,许久年代以前的事情了。我听说这座圣堂是当时的堡垒之一。这个狭窄入口的宝物库,恐怕也是为了守城建造的。」
  站在入口前,能感觉到背后的风吹向里面。其中应该开有气穴,所以空气才会流动。
  我把手扶在年代久远的石壁上,遥想当时的情景。受到海盗袭击逃入此处的人们,躲在狭窄通道的背后,架起枪和斧子等待着敌人。由于此处仅可容一人通过,而且还无法自由挥动手臂,即便是老人和女性也能借此优势战斗。
  适合收纳宝物的场所,也适合保卫人的生命。
  「主教阁下在里面?」
  「是的。他说里面一定还有秘密通道,羊毛交易人就是从那里把宝物运出去的。那个姑娘也在下面。」
  斯莱似乎也对哈伯特的说法感到诧异,可对哈伯特而言,这是命悬一线的关头。当然,对伊蕾妮娅也是一样。
  可是,究竟哪一边才是正确答案,我到现在也不知晓。人不能同时坐在两把椅子上。
  我能做到的,是让这两把椅子原本就不摆在一起。
  「我认为主教阁下的主张,是荒唐无稽的。」
  「嗯。主教一定是自己处理了财产,然后企图掩盖。」
  斯莱冷冷地说道。从大圣堂,还有其他教会组织对王国的所作所为来看,这种反应不难理解。
  「我去和主教阁下谈谈。」
  「好,我会去和部下们搜查其他地方。」
  通路深处能看到淡薄的灯光,因此我没有接过斯莱递来的蜡烛。楼梯很陡,于是我让缪莉走在前面,自己扶着她走在后面。
  一步步走下楼梯,我的思考也渐渐深入。
  这个问题即便借助缪莉的力量也无法解决。如果要说服哈伯特,让他撤回对伊蕾妮娅的控诉,就必须先让民众明白他不是坏人。可如果哈伯特原本就不是牧羊人,而是真正的主教呢? 如果盗走宝物的人就是他呢?
  进一步来说,假设知道了事实,假设哈伯特就是主教,就是真正的罪人,我又能投下赞成票,送他上绞刑架吗?
  如果将城镇中的人民视作羔羊,常年榨取他们的财富,又为了保全自己而使用这些财产,那么他的确应该受到责罚。毕竟即便是孩子,也有仅因为偷盗了一块面包就被砍掉手的。攫取了如此巨额的金银财宝,无论是神的何种庇护,都保护不了他。
  罪责应该受到惩罚。
  可是说到底,我有那样的觉悟吗。
  这里不是那片涌出温泉的享乐之地,而是无情又野蛮的世界,我有足够的决心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吗?
  「缪莉,我——」
  我刚要往下说。
  「哥哥!」
  缪莉回头对我叫到。
  等她想要在这狭窄通路中从我身旁穿过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背后的门被闭上,紧接着又是落锁的声音。
  「这家伙!」
  缪莉终于还是从我身旁穿过,像走兽一样爬到了门前。但擂门也只能传来几声钝响。恐怕那柜子的背板是厚实的铁板做成的。
  然后缪莉又冲我回过头,在黑暗中握住了胸前的袋子,她打算要变回狼的模样。
  可是,我却连应否都答不出来。
  满心只能想着此刻门后的斯莱。
  「为什么?」
  一言而尽。我们被斯莱关起来了。不是误会也不是事故。要操作开关,只能是跪在地板上,手伸进底下抽屉的深处。
  我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手越过缪莉的头顶,拍打着铁板。
  「为什么!」
  当然没有传来回答。但是,实际连问都不消问。行动永远比语言更能说明真相。
  从宝物库中盗走宝物的不是别人,正是斯莱。
  我没有愤怒,或许甚至连惊讶都没有。
  胸中只有极大的失望。
  「哥哥。」
  缪莉抬起头,用那双红眼睛望着我。
  以她的爪子和尖牙,或许能够撕破这块铁板。
  但是,有一点值得怀疑。
  「这么窄,你可以吗?」
  人形的缪莉虽然是娇小的少女,变成狼之后大小却足以将我驮在背上。
  她大概是没想到这里。我说完后,那双眼睛中的血红色立刻变得淡薄了一些,并且开始焦急地四下打量。
  「……如果,头能钻进去的话,大概……」
  「在这里试太危险了。暂时先到里面去吧。」
  缪莉犹豫地点了点头,然后跟了上来。
  而后,在深处的房间里,我们看到了被捆绑起来,倒在地上的伊蕾妮娅。
  「伊蕾妮娅小姐!?」
  缪莉一下扑上前去,可在摇动她的肩膀前又陷入了踌躇。伊蕾妮娅没有意识。为了确认她有没有受伤,缪莉先是用鼻子凑近闻了闻,而后又在她的脑边嗅了一圈。
  「她好像只是昏过去了。头上还有一块肿起来……」
  大概伊蕾妮娅是被骗到这里之后,又在后脑受了一击。
  「伊蕾妮娅小姐,伊蕾妮娅小姐。」
  缪莉解开绳子,轻轻拍着她的脸颊叫她。
  终于,随着轻微的呻吟声,伊蕾妮娅慢慢睁开了眼睛。
  「缪莉……小姐?」
  「太好了,你没事吧?」
  伊蕾妮娅捂着额头,缓缓地想要坐直身体。
  终于勉强支起身体后,她露出了难为情的微笑。
  「我真是只笨羊。这么简单就掉进了陷阱里。」
  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又像是给自己鼓气一样继续道。
  「但是,两位又救了我一次呢。」
  这句话让我和缪莉的表情都僵硬起来。伊蕾妮娅很快发现异样,然后又把视线转向我们身后的那条细长通道。
  「莫非,那个……」
  此时要搪塞她也不会有任何益处。
  「是的。我们刚刚被关进了这里。」
  她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沮丧的神色。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商人的才干,还是出于安心感——因为她至少不是孤身一人了。
  无论如何,当下最重要的是确认情况。
  「……伊蕾妮娅小姐,把你关进这里的,就是德堡商会的斯莱先生,是这样吗? 我们则是听到德堡商会说你被扣上了盗窃嫌疑后,被他们以协助调查之名带来的。」
  「我也是一样。策划这一切的,恐怕就是斯莱先生了。而主谋是主教先生的可能性……我认为不存在。因为被召到大圣堂来之后,我完全没有见到他。恐怕他不是当即就被杀死,就是在财宝被夺走之后逃到了哪里。」
  伊蕾妮娅低垂下视线,一边回溯记忆一边说道。而她的话让我背后猛然一凉。
  至少,但愿是后一种情况。
  「可是,本来我早就应该注意到的……。能盗走这些宝物的,毫无疑问一定是当地人。因为以主教先生一个人的力量,这样的工作量就太大了。教会现在和王国剑拔弩张,他不可能做到这些。这样一来,原本我应该更警觉才对。毕竟幕后黑手实在是有很多机会,把我们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调查伊蕾妮娅的背景时,斯莱也根据他的情报网把握了我们的动向。扎根在城市中的商人,就是住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
  「主教阁下所说的秘密通道呢?」
  伊蕾妮娅望向房间的一角,那表情就像是在乞求神的怜悯一样。
  「恐怕只是造谣。那里至多有几个气孔而已。」
  打开入口时感受到的空气流动,似乎就是来自这里的。
  「但是……我还是感觉很蹊跷。这里的宝物究竟是如何被盗走的? 毕竟哈伯特……不,主教阁下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房间的存在。」
  我一不小心说出了哈伯特的名字,伊蕾妮娅随即轻轻笑了起来。
  「他对柯尔先生坦白了?」
  「……你知道的吗?」
  「这已经是城里众人皆知的秘密了。只有他本人还被蒙在鼓里。所以才会因此被利用。」
  这一点你不也是——我说到一半,才注意到伊蕾妮娅的视线。
  「是的。最初敲响圣堂大门时,我的胜算就是这个。结果……如您所见。羊儿究竟是胜不过牧羊人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对这句玩笑话作何反应,而伊蕾妮娅又接着说道。
  「或许是因为头上挨的那一下,当我知道斯莱先生就是幕后黑手时,盗窃的方法也立刻明白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的柜子。只有原本首先就该带走的贵重物品,现在还留在那里。
  「是借着运送食物的机会。」
  「……啊。」
  世界上的所有坡道中,是上坡多,还是下坡多?
  出入大圣堂唯一的通路是贯穿海角的石阶,那里时常暴露在城镇居民们的视线之下,一端还有乞丐们徘徊。
  这样一来,可能性就只剩下了两个。或者下功夫让谁都注意不到,或者站在任何人都视而不见的立场上。后者,运送食物的商人,就是这唯一的例外。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
  上坡路倒过来就成了下坡路。同样地,带来货物的人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带走货物的人。这里之所以只剩下了大件的货物,正是因为相对运来的食品而言,如果带走的东西如果太多,就没办法瞒过周围人的眼睛。
  「不拉空车是贸易的基本,因为这样就能赚到双份的钱。」
  「斯莱先生之所以会对征税的结果惊讶,原来就是因为这个……。毕竟只要没有进入这个密室,圣堂中无论如何是凑不出五十枚金币的啊。」
  「他一定付钱雇了那群乞丐当作耳目,所以也知道我们离开时并没有抱着成山的财产,或是背着巨大的金盘子。」
  「于是他就可以推断出,伊蕾妮娅小姐一定是找到了什么小巧而高价的宝物。而这样的宝物毫无疑问,只可能在密室里。这样想来,自己和同伙的恶行很快也要败露,于是他就要在东窗事发前抢先下手……」
  说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商人们的果断实在教人感叹。
  伊蕾妮娅又接着说道。
  「这里是否还有剩下的财物,他也一定调查过了。毕竟又不可能直接去讯问主教先生。」
  缪莉听到这句话突然站起身来,走向烛光照不到的角落处,然后又返回来。
  她手中多出了一块毛毯一样的布。恐怕就是包裹木箱的那一块。斯莱等人似乎终究也没有发现,这块布同样有不菲的价值。
  「只剩下了这个。那些发霉的箱子一个都不剩,而且他们还贪心地挖了一个大坑,想看看底下还有没有没找到的,那个坑都可以让我们全都躲进去了。」
  缪莉促狭地笑了起来。恐怕是在想象斯莱等人挖坑时脸上的表情。
  「不过,哥哥。」
  「嗯?」
  「现在该不该还留在这里说话啊?」
  罪责应该受到惩罚。她的眼神像是在这样说。
  但是,还有一件事让我在意。
  「斯莱先生,究竟打算把我们怎么样呢?」
  伊蕾妮娅也开始考虑起来。
  「……单纯要封口的话,从悬崖上丢下去是最简单的。那么他之所以要把我们都聚集到这里……恐怕,是为了推脱自己的罪责。盗窃既然已经发生,日后终将是要败露的。所以有了一个犯人之后才好掩盖住真相。」
  「可是,他要怎么做?」
  这种状况下就算由参事会介入,也不会像抓到山贼那样即刻斩首。我们应该会接受审判,可我也不认为那种局势就算得上是不利。
  毕竟,涉及参事会的审判中,我们会有身为王族的海兰德作为后盾。更何况城中的居民们还将我敬仰地称作枢机主教。局势毫无疑问地将朝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
  斯莱应该是明白这一点的,伊蕾妮娅也是同样。
  这样一来,我反而不知道斯莱为何要采取如此行动了。
  「不对不对,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啊?」
  缪莉插嘴说道。她的表情看上去急躁且不安。
  「财宝被偷走就是在这里对吧? 现在这里又有人,那么肯定这些人就是犯人了。」
  缪莉喜欢恶作剧,也曾经多次在案发现场被抓住。那些无法用借口推脱的状况,她大概还记得许多。
  可是,这里并不是孩子们的世界。
  「缪莉,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审判的东西,人们要聚在一起,根据各方的陈述来寻找真相——」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
  根据各方的陈述来寻找真相?
  我不由得看了看周围。这里是只有一个出口,四面都被石壁包围的密室。
  主教是假的,自称参事会成员的那些人,恐怕也都是斯莱的心腹,因此知道真相的人很有限。而大圣堂又罕有人踏足。
  在这种状况下,让各方发表陈述?
  这才更不切实际。
  「你是说,死人不会说话?」
  「就是这样啊! 所以不快点逃出去就糟了!」
  说完,缪莉马上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麦粒含进口中,然后脱下衣服扔在一旁。我正为她的行动迅速而困惑,这才想起她不喜欢别人看到自己变成狼的那一幕,于是又立刻背过脸,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缪莉正用她的皮毛蹭着我的脸。
  『不知道我的头能不能钻进通道里。』
  说完,缪莉将头伸进通道,走进深处后又返回来。
  『如果猛地用身体撞上去,那种东西应该轻轻松松就……』
  她抬起头望向通道末端,突然闭住了嘴。
  然后,惊讶地朝后退了好几步。
  怎么了?我朝那里一看,有蛇正从楼梯上爬下来。
  蛇?
  『这是,什么……水?』
  我立刻清醒过来。
  「缪莉,快离开!」
  紧接着,通道深处一下子亮起来。火光瞬间变强了数倍,摇曳着朝楼梯下延伸过来。
  『哇,哇,哇』
  在这世上唯独只害怕母亲的缪莉,此刻却缩起了尾巴飞快地逃向后方。
  而那条油流淌成的蛇,则以更猛烈的势头从楼梯上冲下来。
  身上裹满了火焰。
  『怎、怎么办,这么——』
  缪莉战战兢兢地望着通道前方,几次想要猛地跳过去,却又止住了脚步。
  火在转瞬之间就封锁了通道,黑烟覆盖了整个天花板。
  跳入这片火海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而燃烧的蛇还在不断钻向房间深处,我们已经无路可逃。
  现在我除了环顾四周以外什么都做不到,但这反而帮助头脑变得冷静下来。
  「缪莉,把所有柜子都推倒!」
  缪莉也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她转身奔向柜子,用嘴推着它们挡住了火蛇。即便这些柜子是木头做的,但也应该能阻止油的流动。这里是石壁环绕的房间,因此只要能挡住油,我们的脚下就不至于被火焰包围。
  直到缪莉推倒第三个货柜时,我才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看来他们真是准备周全了呢。」
  烛光一直没有照亮的房间角落,此刻也被火焰映得赤红。在那里,我看到了堆积成山的干柴。
  终于,天花板的通风口中也开始有油淋下,然后起火。
  适合于守城的场所,同样适合于禁闭。
  「让我们葬身火海,然后借口宝物也被一同烧毁,这样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啊。」
  伊蕾妮娅苦笑着小声说。
  『呜呜……!』
  缪莉则发出低吼,朝着燃烧的木架压低身体。
  然后猛扑上去。
  「缪莉,冷静点,这样是没用的!」
  『但是,反正我们就要在这里被烧死了! 也许我还能把那道门打开!』
  说完,她便抖动身体将我甩开。我还没来得及再叫第二声,缪莉的身影就消失在通道中了。
  「缪莉!」
  咚!铁门被猛力撞击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喊声。
  然后,不知是过了一瞬间,还是足以让人深呼吸好几次的时间。
  一头狼从火焰和黑烟中飞奔出来。
  『啊咕……啊啊!』
  缪莉没能在地上站稳,很快便横倒向一边。她的身体被薄烟包裹,前爪和后爪间还能看到燃烧的火星。
  「你没事吧!」
  不知是被烟雾迷了眼睛,还是因为脚上火烧的疼痛,缪莉想要站起来却始终站不起身。我立刻飞奔向她的脚边,用两手握住那只狼爪。
  火烧到手上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响声。
  借着伊蕾妮娅的帮助,我用全身的重量死死压住挣扎的缪莉,为她扑灭爪子上的火。等到最后把后腿上的火也捂灭之后,她才终于喘着粗重的气息停住了挣扎。
  火势没有丝毫减弱,已经到了让人睁不开眼的地步。
  『……哥哥,对不起,我打不开门……』
  她横倒在地上,对我说。
  「请你不要再这样乱来了。」
  缪莉抬起头,用那双红眼睛望着我。
  『死到临头了,要乖一点,是这个意思吗?』
  我也被缪莉的这句傻话带着,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
  缪莉叹了口气,颤抖着想要站起身来。
  「缪莉,请你躺下。」
  『我不要。不能打开那个门,大家就都要死了。反正也是被烧死,不试一试怎么行。』
  但是,最初的一击也没能打开门。以脚底烧伤的状态再跳进去,我不认为情况会有什么改变。更何况,要淡然地看着缪莉带着伤,数次跳进火海,在痛苦中赴死,这我根本就做不到。
  「那我躺在通道的地上,你踩在我身上,」
  『啊!? 怎么可能那样——』
  我们还在争论之时。
  「我有一个主意。」
  伊蕾妮娅开口了。
  「主意?」
  这里是四面石壁包围的地下室,而唯一的出口则已经被封堵。房间里只有堆积起的薪柴,盛着油的木桶,现时已经变得如同炉灶内部一般。
  我感到身体焦热,呼吸时肺部仿佛燃烧一般。难道剩余的时间,不该用来向神祈祷,祈求至少不会因为憎恶与愤怒而坠入地狱,委身于灵魂的救赎之中吗?
  伊蕾妮娅拿起一把剑放在面前。这把剑属于留在房间内的一具甲胄。
  「我会变回羊,然后请用这把剑剖开我的肚子,用流出来的血来灭火。」
  「……哎?」
  「我的肠子应该也能为挡住火发挥作用。然后,把所有内脏都掏出来之后,请多在我的身体里。修道院里的羊皮纸就算卷入火海,往往也能平安保留下来,而且请您想想把猪和羊整个烤熟,要花多大的功夫。火焰应该不能简简单单就烧进我的身体里。」
  伊蕾妮娅一脸淡然,而我则一脸茫然。
  「你在,开玩笑吗?」
  「在这种关头开玩笑吗?」
  她苦笑着回答我。
  「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死。比起三人死掉,一人死掉要更合算。」
  这番考虑或许很符合商人计算得失的习惯。何况,伊蕾妮娅的方案也确实是冷静至极,合理至极。毕竟缪莉的身体并没有那么大,不足以包住一个人。
  但是,连蹄子都如此巨大的伊蕾妮娅则不同。
  「而且,如果将烤熟的部分保存起来长期食用,就能够长生不死。」
  这一定是在开玩笑。
  『我不要! 绝对不要!』
  缪莉像孩子一样地大叫起来。当然,我也是一样。
  「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绝对。」
  「站在相反的立场上,您还能这样说吗?」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
  如果我不是主的牧下值得哀怜的羔羊,而是拥有庞大身体的巨羊。如果我能像亲鸟守护雏鸟一样,牺牲自己来救助别人的性命。
  如果是那样,我会怎么做。
  可恨。我在心中对神詈骂道。
  我大概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吧。
  「……但是,即便如此——」
  「归根结蒂,原本就是我把两位卷进来的。」
  一阵沉默。
  在这一刻犹豫也是奢侈的关头,时间不断流逝。
  烈焰的势头仍旧在不断增强。
  「那么。」
  伊蕾妮娅站起身来。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甚至不能直视她。缪莉像是吠叫般要说些什么,但完全听不清楚。原本人和狼就都是依靠羊的血肉为食的不是吗。理智在我的脑海中低语道。从这片地狱中逃出生天的诱惑,马上就要将我压倒。
  进退维谷。我知道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选项,可要拒绝它也需要难以想象的自制。
  我能看着伊蕾妮娅白白死去,继而缪莉也步其后尘,葬身在这片烈火中吗? 这才是最没有意义的,难道不是吗?
  火焰炙烤着我的理性和情感,让我的思维变得扭曲。
  就没有,就没有什么突破口吗。这里不正是神的居所吗!
  「呃,那个,如果您能稍微移开一下视线的话……」
  伊蕾妮娅露出的难为情模样让人感觉到她的年轻。这颗年轻而纯真的心似乎会真的相信,在海的尽头有那样一片新大陆。
  如果我此刻移开视线,就等于接受了伊蕾妮娅的话。要用剑划开她的肚子,而我们则得以死里逃生。我想要让身体动起来,却发现动弹不得。是因为在死亡面前,连时间也放缓了脚步吗。
  之后,一阵冲击让我的视野反转,整个人倒在地上。
  缪莉推倒了我。
  
  『伊蕾妮娅小姐,我的爪子和牙比剑更利。』
  缪莉这样说道。
  「好。」
  我被按倒在地上,却没有反抗。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脑海深处其实明白,这就是对每个人来说最好的选择。
  缪莉的爪子几乎要嵌入我的肩膀。仿佛她确信如果不这样,我就会爬起身来。
  在狼爪下,我心想到。
  北海的事件中,神并没有显示祂的奇迹。
  在那里对抗现实的,只有古代被人们当作神来供奉,而后却消失在历史中的被遗忘者。
  即便已经对信仰之无力与愚直有所自觉,可我仍涌起了狂怒。即便明白我的愿望不可能实现,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即便如此,我还是怀着期待盯着面前的火焰,等待着天使伸出救援之手……。
  「嗯?」
  我抬起头,看着那个东西。忘记了肩上的疼痛。
  『哥哥,求你了。不要白费了伊蕾妮娅小姐的决心。』
  缪莉哭诉的声音也没有打动我。我的眼睛只盯着那一点。
  「缪莉。」
  『哥哥!』
  而后,才清楚主动地回答了她焦急的声音。
  「缪莉,把那个——!」
  我用手指着房间一角。那里堆着一块毫不起眼的布。又厚,又硬,而且分外沉重。与那块布相同的另一块布,则曾被放在木箱里,称作圣徒奈克斯之布。
  不是动物的毛发,不是植物的纤维,也不是昆虫吐出的丝。斯莱曾说那是或许是金属制成的。
  无论怎样都好。
  这块布被卷在火焰中,却完全没有燃烧。
  『……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没有烧起来?』
  缪莉也惊讶地望着这块布。
  「缪莉,把那块布——」
  等我再度开口,缪莉被我的气势压倒,移开了她的爪子。但她只是困惑地看着我,于是我用急迫的语气对她命令道。
  「请你把那块布拿来。」
  她跑过去,将布叼起来放在我的面前,露出惊愕的模样。
  『一点……都不烫。 这不是金属做的吗? 真的是金属吗?』
  镔铁之类稍一加热就会发烫,这是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已经准备好要放弃生命的伊蕾妮娅,此刻也失去了刚才的果断,只是望着那块布。
  「打开地板下的门时,盖在上面的就是这块布。」
  圣遗物的大敌是什么?不,归根结蒂,圣徒奈克斯作为圣徒,能带来的护佑是什么?丝线不被扯断,布匹不被虫子啃食。以及,
  「不会发生火灾。」
  这就是,真正的圣遗物。
  我的背上寒毛倒竖,几乎要哭出来。
  「这是……这是,神的加护啊!」
  拿起这块布确认一番,的确没有丝毫烧焦,也如同缪莉所说的那样,不带一点热度。这块布之所以被盖在其他圣遗物的上面,并不是为了装饰。
  「我们的确应该躲在什么东西里。」
  我望着呆立的伊蕾妮娅和缪莉,接着说道。
  「但是,是三个人一起活着躲进去。」
  保存圣遗物的秘穴,因为斯莱等人的贪欲被掘深了许多。
  所幸缪莉和伊蕾妮娅都是身材娇小的女孩,三个人也应该能一起躲进去。问题在于,那个洞的形状好像一只细长的研钵。
  「伊蕾妮娅小姐不可以趴着,哥哥才应该趴着!」
  洞底面积狭小,只容得一人横躺。而以缪莉和伊蕾妮娅的娇小身体,无论是谁躺在底下,都可能因为上面两人的重量而被压死。
  结果在底下的人就成了我,而缪莉和伊蕾妮娅则在上面。可缪莉在这时却说出了上面的那一句话。她是怀疑在狭窄场所和异性贴在一起,然后就会发生什么吗。
  「你这样对伊蕾妮娅小姐也太没礼貌了……」
  我还没说完,缪莉就压在了我的身上。
  「失、失礼了。」
  紧接着,伊蕾妮娅也犹豫着躺在了我的背上。
  实际上这样的安排还有另一个理由——出自她们顽固的坚持——万一圣徒之布也挡不住火焰,两人的毛皮还可以保护我。
  背上感受着两个少女的体重,身为男子却躲在最安全的位置,我的心情很复杂。神终于对无助的羔羊显现了奇迹,其形式却是两个少女躺在我的身上,这样一副不成体统的模样。而我只能拼命像是寻找借口般在心中祈祷。
  突然,我感觉到背后的缪莉正在咯咯发笑。
  「……怎么了?」
  听到我问,她哼了一声,然后回答说。
  「嗯? 我在等着啊,等火灭掉以后,把那些家伙每个人都咬一口。」
  死到临头了,要乖一点。
  我的确曾这样说过。可如今我们是在圣徒之布保护的洞穴中。
  恐怕就连神的耳朵也听不到此处的动静。
  「请你记得适度。」
  「好~」
  伊蕾妮娅听到这段对话,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德扎雷夫城里,所有的一切都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变幻了其形象,作弄着我们。
  但是,尘归尘,土归土。真实必将回归真实的形体。我濒临动摇的信仰也是如此。
  火仍在继续燃烧。我们前行的道路上,似乎又出现了希望的光亮。
  
  (第五幕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1-23 16:02 编辑


  终幕  

  火到了夜晚过半已经大致熄灭,可我低估了余热的威力。就像面包炉中的面团实际上是被柴火燃烧完后的温度烤熟一样,这个房间里的高温同样不会简简单单散去。
  圣徒之布隔断了直接的火焰和热量,却挡不住逼近这个小洞的热气。若是再在这里多待上片刻,我们难免会被烤死,或是因脱水而昏厥。
  这些情况之所以没有发生,是因为连房间角落的木头残骸都被熏黑时,宝物库的入口被打开了。
  冰凉而清爽的新鲜空气立刻涌入。我还没来得及吸满一口,一跃而起的缪莉已经变成了狼飞奔出石室。当我们也摇摇晃晃地走出宝物库时,只看到斯莱的手下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终于找到缪莉的身影时,她正面露凶相,试着将一个躲在祭坛下的男子拽出来。
  我和伊蕾妮娅把这些昏倒的人绑起来后清点了一遍,总计八人。正想斯莱本人莫非已经回到了商馆,才发现他就在宝物库入口正前方,接受着缪莉的洗礼。
  这让我有些惊讶。但更难以想象的,是倒在地上的斯莱两眼下竟挂着乌青的眼袋,模样憔悴到与昨晚相比判若两人。看起来这一夜他反倒比我们要提心吊胆得多。
  也许他是在担心房间里真有密道,而我们此时已经逃出了城。又或许是罪恶的意识正在催逼着他——我之所以会这样假设,绝非是因为缪莉所指摘的那种愚善,而是因为看到了斯莱身旁摊开的圣典。
  请缪莉确认过没有人逃离或是躲藏后,我们又在大圣堂的炊事房里找到了水瓶,这才终于喝到了一口凉水。
  得救了。直到此刻,我才终于真切地体会到这一点。伊蕾妮娅也同我一样,在安心之余连嘴也张不开,只有缪莉却不同。
  她看到斯莱等人带来的食物后,立刻双手抱着兴冲冲地跑了出去。我惊讶地问她要做什么,得到的回答是她打算趁宝物库的石砖还热,在那里烤熟鸡蛋,咸肉和面包。曙光此时已经淡淡从圣堂的天窗中洒入,这可以算作是一顿提前的早餐了。
  我连发怒的力气都挤不出来,只得目送缪莉的身影远去。
  何况,自己还有比早餐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该如何处理禁闭在小屋中的斯莱等人。常理自然是向参事会通报,说他们就是偷盗宝物的犯人。可我不确定这样简单处理是否真的妥当。
  突然有人敲响了大圣堂的门,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缪莉此时正在地下的石室里。我再没有别人可以依靠,只得向伊蕾妮娅投去目光,却发现她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
  「……鱼?」
  她的自言自语给了我提示。急匆匆地穿过走廊打开大门,站在那里的果然不出预想,是奥塔姆。
  「怎么,原来你平安无事。」
  奥塔姆的胡须和头发都湿透了,他将视线转向停在肩上的大鸟。那只像鹰一样的鸟则发出高亢的鸣叫声。
  「我听说你们可能被人用火烤死,于是吞下了大量海水之后才赶来的。」
  不知道他说的有几分是真,但事情经过奥塔姆应该大略把握了。
  「我们被关在地下室里,外面有人放火,这些都是真的。多亏了神的加护才得以平安无事。」
  曾以修道士身份自居的奥塔姆,听到这话后却只是失望地耸了耸肩。
  而后缪莉也做好了她的早餐——用那场险些烧死我们的大火余温做成的——并开心地狼吞虎咽,我则和她一同对奥塔姆说明了昨晚的大致经过。有关斯莱等人的处分,奥塔姆给出了一个残忍的建议,说可以将他们扔在偏远的小岛上,而后逃向何方则是他们的自由。
  当然前提是能逃得走,他又冷酷地加上了一句。但即便如此,这个惩罚也相当温和了。
  毕竟,他们不仅企图推卸罪责到我们头上并杀人灭口,而且还盗走了大圣堂的宝物。送交参事会之后,等待他们的无论如何都只有绞刑架。
  罪责应予惩罚,我虽这样认为,却又回想起斯莱彻夜通读圣典之后的模样。恐怕他也是慌乱之余才诉诸了如此暴举。何况斯莱就是罪魁祸首的消息一经传出,德堡商会在德扎雷夫的风评也不免要跌落至谷底,甚至可能累及整个商会,这是我决不想看到的。
  话虽如此,直接将他们无罪释放也不合道理。
  缪莉和伊蕾妮娅都赞成奥塔姆的提议,在我表示要宽大处理时,两人还一齐对我投来了半是惊愕半是非难的眼神,但我的确有个更好的主意。
  一番说明后,缪莉露出一副不解的模样,伊蕾妮娅和奥塔姆却面露颤栗神色。
  「你有时真是残酷。」
  「我也,觉得这样太……」
  我想他们的反应过于夸张了,何况这比流放到偏远小岛一定有益得多。
  在这一论点前,两人都没能继续反驳下去。
  如此一来就剩下了一个问题。奥塔姆和那只鸟的协助是不可或缺的。
  大鸟似乎已经被缪莉手中滴着油的咸肉彻底笼络了,奥塔姆却一副郁闷的模样对我说。
  「欠下你的人情已经加倍偿还了,我应该可以这样认为吧。」
  这时缪莉正吸着面包缝隙间流下的荷包蛋蛋液,她舔了舔嘴唇,然后对奥塔姆笑着说。
  「不够的分,我可以再去挖更多的洞,哥哥也要来帮忙。」
  北海的群岛上,支撑人民生活的是炭矿。借助缪莉的嗅觉和爪子,岛上还可以找出新的矿脉来。
  奥塔姆在心中的天平上斟酌一番之后,像是放弃般叹了口气。
  「……没办法。」
  「有劳您了。」
  目送从昨日开始便奔波不停的一人一鸟离去后,太阳刚好从海平面上露出了脸。
  「呼~啊啊。肚子饱之后马上就想睡觉了呢。」
  缪莉在这壮美的景色前打着哈欠,啪沙啪沙地摇着尾巴。
  「奥塔姆先生他们回来之前应该还需要不少时间,请您也去休息一下吧,柯尔先生。」
  我们在燃烧的房间里待了一晚上,当然没有丝毫睡眠。缪莉此时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于是我抱着她的小小身体,准备返回到圣堂中去。
  中途却突然停下脚步,是因为看到了伊蕾妮娅伫立不动凝望海面的样子。
  不是望着太阳升起的东方,而是它将要沉入的西方。
  「你所说的,有关在西边大海的尽头建立国家一事,」
  这句话脱口而出。其唐突甚至使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究竟有多少是真的?」
  怀中缪莉软绵绵的身体,一下子僵直起来。
  伊蕾妮娅仍望着西方的海面,她的脸已经有一半被熏黑了。
  当她回头,脸上却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您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是为波朗商会工作的吧。」
  两只海鸟乘着风从海角下方冲上来,又在瞬息之间消失于天空中。
  「是这样,没错。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和艾普·波朗女士是旧识。你意图接近王子,莫非是为了协助波朗女士取回她失去的爵位?」
  伊蕾妮娅瞪大了眼睛。
  只是,之后露出的,却是困扰似的笑容。
  「我不能说自己没有那样的考虑……但波朗大人想要的根本不是爵位。」
  当然我可以质疑伊蕾妮娅的说法。但这也是我唯一能得到的答案了。
  怀里的缪莉拧着我的胳膊,似乎是要求我相信她。
  但折服我的不是缪莉。
  而是伊蕾妮娅那甚至可以被称为挑衅的眼神,以及脸上那大胆的微笑。
  「毕竟,在西方建立了我们的国度之后,波朗大人打算独占那里与人类世界的贸易。能打动那位大人的只有利益。她之所以会协助我,也不是因为怜悯,而是为了金币。爵位之类的称号,根本不会让她感到半点开心的。」
  伊蕾妮娅曾说过,她希望赚到一大笔钱,足以使她的主人重返青春。
  而她本人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丝毫不逊色于其主人。
  不,不对。我又改变了想法。
  「你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羊。」
  伊蕾妮娅愣了一下,然后露出暧昧的笑容。
  「您这是在夸奖我吗?」
  「今后如果有人说我是羊,我也会感到骄傲的。」
  伊蕾妮娅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打算再看一看这景色。请两位先去休息吧。」
  我知道这句话不是出于她的体贴,是因为看到了那张脸上挑战般的微笑。
  『如果不信任我,你就一直在这里监视好了。』
  她就像是在这样说。
  怀中的缪莉已经蠢蠢欲动想要咬我,于是我更加用力抱紧她,然后回答道。
  「那么,承蒙好意了。」
  当然伊蕾妮娅没有感到惊讶。她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和缪莉返回圣堂之后,有好一段时间她都在闹别扭。
  恐怕是因为我怀疑伊蕾妮娅的缘故。另一个原因,恐怕就是觉得我和伊蕾妮娅的那番话似乎别有什么深意了。
  我开始一点点明白,缪莉究竟在为什么而吃醋。
  「我睡着的时候,哥哥你也不可以离开哦。」
  「是啦是啦。」
  缪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嘟起嘴来抱着我,然后闭住了眼睛。她不一会就睡熟了,而我的睡意也在此时占了上风。
  直到再次醒来,我看到那位请来的客人自己面前露出了苦笑。

  
  「真是好久不见。你的学问长进如何了啊?」
  这个胡须长长,看上去饱经世事的老人,此刻正望着熟睡中的缪莉,露出一副好好爷爷式的笑容。
  「失礼了。感谢您特地远来至此。希尔德先生。」
  我立刻端正坐姿,缪莉也终于醒了过来。
  在整个北方地区,势力最为庞大的就是德堡商会,这个庞大的商会用手中的太阳银币控制了整片区域,同时也在背后资助着我们的旅行。而我拜托奥塔姆和大鸟从大陆上请来的这位客人,正是管理这一庞大商会之账务的大商人,希尔德·修南。
  作为商人,伊蕾妮娅当然知道希尔德这个名字,但她却为希尔德与自己身为同类的事实相当惊讶。希尔德是一只白兔的化身,正因为是一只小小的白兔,我才能请奥塔姆和大鸟将他从德堡商会的本部邀请来。
  (终幕 插图)
  「我在路上听了事情经过。叫我来是正确的判断。你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罗伦斯先生。」
  望着禁闭斯莱等人的小房间,希尔德这样说道。
  「德扎雷夫的商馆积累了过于庞大的财富,我们早就开始怀疑,并准备调查他们是否涉及走私之类的非法行为,却没想到居然是偷盗了大圣堂的财产。」
  他叹了口气,接着摇摇头。
  「请把他们交给我吧。递交参事会的结局也只是绞刑。但我觉得让他们交待清赃物去向,而后在严密监视下为偿还罪责而劳作,这是个合适的解决方法,不知你是否同意?」
  我当然表示赞成,但伊蕾妮娅和奥塔姆则依旧表现出犹豫。
  见我对他们的表情感到奇怪,希尔德抖起肩膀笑了笑。
  「安心吧。不会让他们死在矿山里的。」
  「啊。」
  论及严酷的工作,矿山中的苦力堪比加莱船舱里的划桨手。与其被铁链锁着,日日担心肺病和山崩,流放至小岛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奥塔姆和伊蕾妮娅实际上已经足够宽容了。
  余下只有缪莉还没有表达意见,但她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余下的食物,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关心。
  于是,此事就此尘埃落定。
  我长叹了一口气,希尔德则闻到了随风飘来的焦味,而后蹙起眉头对我问道。
  「但是,你们被关在那样的地方,又有火烧了一整夜,究竟是怎样无事逃脱的?」
  「是因为圣遗物的加护。是真正的圣遗物。」
  圣徒之布明明救了我们的命,此刻却早被我抛在了脑后。看来「好了伤疤忘了痛」这句玩笑话,自己以后也不能随意说出口了。
  我急忙跑进余热逼人的宝物库,将圣徒之布拿了出来。
  「就是这个,是圣徒奈克斯之布救了我们。」
  「哦?」
  我怀着对神的感激将布拿给希尔德看,他却先是思索片刻,摸了摸布面,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用一副歉疚的眼神望着我。
  「柯尔先生的信仰心之笃厚,我是非常明白的。」
  这样一句开场白过后,他接着说道。
  「但是,这块布之所以能保护你们,不是因为圣徒的加护。」
  我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伊蕾妮娅此刻接着我问道。
  「这块布究竟是什么?我们完全摸不透它的真面目。」
  缪莉也对此表现出浓厚兴趣,甚至就连奥塔姆都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希尔德将所有人环视一圈,咳了一声,然后答道。
  「是矿石。」
  缪莉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肆无忌惮地拍着希尔德的胳膊说。
  「希尔德爷爷,这么说哥哥真的会相信哦? 因为哥哥还说,有一种植物能长出羊儿来,然后还可以拿来做衣服呢!」
  那是有关棉花的一种俗说——我正想对缪莉如此解释,却发现希尔德的表情是认真的。
  「不,的确是与矿石接近的一种物品,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不相信。可是,世界就是会这样无情地粉碎我们的想象和成见。这块布,的确是用石头做成的。」
  希尔德拿在手中的,怎么看都只是布而已。
  但是,它的确不会燃烧,也不会传热。这是普通的布绝不能做到的,也和金属不同。
  「这种物质叫做石棉,是从矿山中开采出的。德堡商会的核心虽然是矿山,可即便如此,也难得一见如此品质优良的东西。要说这是奇迹,也的确能称为奇迹。啊,我今天真是看到了好东西。」*
  [*注:此处疑似与前文存在矛盾。前文提到圣徒之布「因霉斑和灰尘显得破旧」,但石棉本身是不可能发霉的,何况是在干燥的石造密室中。即便表面附着物发霉,在这之前下面的木箱也会腐朽。」
  希尔德似乎是单纯地感到惊叹。
  没想到居然是用矿石织成的,这比遥远西方的大陆更让我感到震惊。
  如果这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世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至于缪莉,她甚至惊愕得几乎昏倒过去。
  「那么,这些不成器的部下就请交给我吧。各位可以暂时回到城里去休息一下。」
  我们在燃烧的宝物库中待了一晚上,片刻的睡眠远不够消解疲劳。
  而且,听到了圣徒奈克斯之布的秘密后,更需要时间来消化。
  奥塔姆似乎对这宏伟的石制建筑颇有兴趣,决定留下来参观一番,于是我和缪莉还有伊蕾妮娅三人先行离开了大圣堂。
  外面的景色依旧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清澈的蓝色天空,带着海潮气息的风,即便在这带着几分神秘感的景色中,也有捕鱼的渔船,出航的商船,海港中辛勤工作的人们,以及随心所欲划过天空的鸟儿。
  世界中满是惊奇,富于变化,甚至可能并非只有一种形式。
  那么我们所作出的这些努力,应该也能让它的某一部分变得更好。
  伊蕾妮娅所说的西方大陆,以及以克里温德王子为首的,王国政府对教会的态度依旧疑云重重。
  可是,即便这些事件都朝坏的方向发展,如今自己也能勇敢面对,我有这样的感觉。
  我拉起缪莉的手,在伊蕾妮娅的微笑注视中走下台阶。
  一群海鸟从头顶飞过,然后我发现了前方的行人。
  「哈伯特先生!?」
  我不由得大呼出他的名字,而后,心事重重盯着脚下的哈伯特猛地抬起脸来。
  「柯、柯尔先生?」
  接着,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并直接瘫坐在地上。
  我慌忙跑上前去,而他则合起手掌开始祈祷。
  「回来真是太好了……我险些,就再也无法站在神面前了……」
  他一边哭泣一边说道。而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他。
  「哈伯特先生,你见过斯莱先生了吧?」
  「是的。」
  他像坦白罪行般地,继续开口说道。
  「而且,他对我说要么把钱拿走,要么立刻去死。将宝物库偷盗一空的,就是他吧?」
  伊蕾妮娅曾猜想,哈伯特要么接受了斯莱的金钱,要么就已经被斯莱杀害。她是对的。
  「恐怕他早已经看出我不是真的主教。我想,即便自己能抵抗住他,前去参事会告发此事,参事会也不会相信我这个冒牌主教。所以,最后我接过了钱袋。」
  哈伯特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但是,他终于还是抬起了头。
  毕竟,此刻他还是回到了这里。
  「我虽然接受了钱,但头脑里全在想别的事。知道那个宝物库存在的人并非只有我。何况,财宝被盗走之后,就一定得有一个犯人。我立刻就明白了他们的阴谋。我是个牧羊人,这种时候罪责最有可能推到谁的头上,我是很清楚的。」
  灾厄,总是从城外招致而来的。
  而我和缪莉,以及伊蕾妮娅,刚巧都不是城里的居民。
  「我也想过就此默不作声地逃走,毕竟我只是个牧羊人。可是……」
  一晚思量之后,哈伯特还是没有逃离。他走上石阶时脸上的凝重表情,甚至应该也包括了以死明志的决心。
  一块旧布,只要加上厚实的箱子和说明来历的文件,就可以当作圣遗物卖出高价。哈伯特虽然是冒名顶替。却已经穿着主教袍在圣堂度过了数年。
  「你是一位了不起的主教。」
  我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对他说。
  「比真正的主教更真。我可以为你作证。」
  哈伯特看着我,像看着眩目的太阳般眯着眼说。
  「让神来指引我的前路吧。但是,即便是临时委与的职务,我也希望能忠实地将它履行到底。」
  有哈伯特作为主教回来,希尔德的善后处理应该也会更轻松。我告诉他德堡商会的希尔德此时正在大圣堂中,接着又一次称赞了他敢于返回大圣堂的勇气。
  哈伯特走上石阶的背影,看起来磊落了许多。
  恐怕,就算有人说他是牧羊人,也难以教人相信了。
  「谎话成真了?」
  缪莉这样说了一句。
  「或许是这样啊。」
  我告诉缪莉,这世界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糟,然后她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那,我也要继续坚持下去才行。既然放羊的人可以成为主教,石头可以变成布,那我也可以成为哥哥……嗯哼。成为哥哥的新娘子,对不对?」
  「……」
  哥哥。这个词她刻意重复了两次。缪莉的大胆发言和笑容让我说不出话来。伊蕾妮娅则在一旁咯咯地笑出了声。
  「不过,首先我想泡完澡之后躺在宽宽的床上! 好累哦~」
  「如果我借宿的那家旅舍可以,那么房间应该立刻就能准备好。」
  「我想在伊蕾妮娅小姐的房间里睡觉,因为那样好像可以做个好梦呢。」
  伊蕾妮娅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哥哥也没意见吧?」
  话题基本上是缪莉一个人推进的,但自己是羊,而对方则是狼。
  我只能耸肩。
  海鸟沐浴着阳光发出欢叫。
  愿今天和明天都能有这样的晴好阳光。我在心中如此默默祈祷。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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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J先生,临时取消的事情实在抱歉。
  这一次我拖稿了,以至于后记必须得以这则私人信息开头才行。有关的各位,实在是对不起。
  『狼与羊皮纸』的前作『狼与香辛料』也是一样,第三卷完全没有按照计划情节来发展,我记得甚至登场人物的年龄,所处立场都在重写中经过了大幅的改动,花费了相当多的经历,但我也记得当时自己还是严守交稿期限的……之所以联想到这些恐怕是因为自己,老了,的缘故吧……。像以前那样在临近截稿时拼命赶工也没效果了。我猜从『狼』系列最初开始一路追随的各位读者中,一定会有很多人点头同意这一点的!在最近的系列中才开始阅读这一作品的年轻读者们,十年后请再回来看看这句话,你们也一定会理解的。而我也在努力,希望写出能让读者们十年后依旧会从书柜中取出来阅读的作品。
  如此一来一定很棒,不是吗。
    另外,最近这段时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买了电视。十几岁的时候我觉得不看电视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到后来也因为种种原因一直错过买的机会。最终,却是输给了『主机游戏好像很好玩啊』这个诱惑。(以前玩的游戏都是在PC上的)
  说起来现在的电视真的超级大,好漂亮啊。而且还有OELD的型号,感觉美少女好像差一点点就要从画面里走出来了。话说回来太漂亮了也会让眼睛疲劳,而且价格又很贵,所以我最后还是买了普通的。另外很让我惊讶的一点,就是电视上居然可以看到YouTube和Netflix,说明书上印着那样的单词,一开始我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反正既然要联网的话,有个鼠标会更好一点吧。然后只靠遥控操作也很麻烦,连上鼠标之后,为了打字再加上键盘,顺带装上很多应用程序,这样一定会更方便吧? 简直是巨大的商机啊! 虽然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机器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偶尔去家电卖场一趟,技术的发展程度真的让我惊讶。现在AI的话题非常热门,似乎也有作家开始让AI去写小说了。如果跟不上时代怎么办……这样的担忧最近会涌上心头。不,比起时代,不拖延交稿才更重要。
  那么,这次就到这里。
  让我们下一卷再见吧。
  
  支仓冻砂

  






我对这部作品充满期待,希望它能展现出宗教改革与文艺复兴时代的浪潮
这种期待仅次于对海兰德姐姐的prpr冲动




不能,因为电子版扫图10月6日才会发布


更新自顶,当前进度13.5%


再顶,当前进度21%


第二幕已更新(LK可能暂时看不到,但是贴吧有完整的)
这一幕真是各种意义上的劲爆……
如果接下来是新航路的开辟,那么很快羊吃人的剧情就要发生了,想像一下哈斯金斯的立场大概会非常微妙


这惨淡的回复和点击……我晕
当前进度1/1.72




不,北海群岛的负责人约瑟夫是个真正的好人。
问题在于,这三个负责人都塑造得太脸谱化了,约瑟夫是好人,史蒂芬和斯莱是坏人,仅此而已。虽然作者也试图让这两个反派能变得复杂一点,比如提到史蒂芬和阿提夫主教的同乡情谊,比如提到斯莱彻夜通读圣典,但是这些描写我觉得还不够。单独就这一卷而言,我相信斯莱在高潮期间一句台词也没有,这也是作者刻意安排的留白手段,但这个留白里缺少四两拨千斤,能够一下子刻画出人物的一笔
如果每一卷都是围绕德堡商会展开,那么我们就该怀疑支仓究竟在想什么了,而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鲁维克同盟(第二卷中伙同大主教在北海购买奴隶的舰队)才是汉萨同盟。
三十年战争尚且不明确,但红白玫瑰战争是有可能的,因为海兰德提到「要请柯尔去劳兹伯恩,是为了将他引荐给王位的第一继承人」,王位的第二继承人克里温德王子在海兰德眼中是个坏蛋,而海兰德又支持王位的第一继承人,所以……




缪莉的最后一句话里刻意把「哥哥」强调了两次,我个人觉得这表示柯尔的猜测是正确的:缪莉其实只是想和柯尔在一起,而未必是想成为柯尔的妻子……换句话说,结尾是缪莉自己给自己发了一张妹妹卡




收税完成之后,斯莱之所以会惊讶,就是因为他发觉自己的罪行可能要暴露

和此事有关的人有四个:伊蕾妮娅,柯尔和缪莉,主教哈伯特
伊蕾妮娅等人先后被骗进了密室里,然后险些被烧死,文中有很长的段落来描写
有关哈伯特的部分则是在结尾处

斯莱主动去找了主教哈伯特(可能就是在伊蕾妮娅刚刚被打昏前后),并且威胁哈伯特成为同谋,因此哈伯特推论出斯莱盗走了宝物,并且要把罪名强加给伊蕾妮娅等人。哈伯特之所以在结尾处回到圣堂,是因为他决心要救出伊蕾妮娅等人,即便自己有可能被斯莱杀死




余下还与斯莱阴谋有关的段落就只有这里了。
从这些段落中的确看不出什么直接证据,也许唯一合理的推断就是:斯莱事实上也畏惧柯尔,以为柯尔是天神下凡,火眼金睛,加上圣典中又提到过「隐瞒的,必将昭于天下」(←这句话出现过几次,第一次是希尔德对鲁瓦德说的),因此从他看到柯尔征税成功(即发现了密室的秘密)之后,就已经慌了阵脚,开始不择手段了。这样解释恰好也与斯莱在高潮处彻夜通读圣典的段落相呼应。如果能写出这些东西,其实还能让这个反派形象变得更丰富一些,可惜支仓不知为何没有这么做,也许是时间仓促的缘故吧





对啊我当时就想吐槽,自选自圣=自科绝罚,就算事后得到教宗承认也不行……
不过这本书的读者里应该不会有几个天主教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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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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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陈小飞 子爵
请问能更新下插图吗?好像挂了不少图。

6 年前 0 回復

brianlock家宏 平民
辛苦了,想问epub版没出?

6 年前 0 回復

book8899174 勳爵
这一卷感觉质量完爆前两卷。各种神转折,来回转的我都有点懵逼了,来回读了好几遍才读懂了。随着剧情推进黑羊的身份来回反转,一会是正派一会又被推理成反派,然后又转正。还有几个配角也是,堪称悬疑大片啊。这一卷感觉都能单独出剧场版了。其中还客串了各种香辛料里的老角色,让人回忆满满。不说了买小说去。

6 年前 0 回復

是萝莉控真好 平民
感觉支仓的狗粮的味道还是好吃啊

6 年前 0 回復

是萝莉控真好 平民
狗粮还是原来的味道,支仓牌的狗粮就是香啊

6 年前 0 回復

greyhawk 勳爵
' kelvin5452 发表于 2018-2-3 15:55 据说在江户时代,有一日本人平贺源内曾以石绵制成防火布。支仓老师大概便是以此为原型来写出这故事吧。话说 ... '


当年马丁·路德一开始也只是希望教会改革,并没有打算另立教派的

6 年前 0 回復

greyhawk 勳爵
据说日本由于江户时代严厉镇压天主教,明治维新后又搞神道复兴,至今天主教影响力都很小,所以作者不用太在意教会的眼光。

6 年前 0 回復

狩月熊 伯爵
狩月熊还没有被支仓忘记啊 不错。。。不过居然跑到美洲去了 也是很有意思。。。

6 年前 0 回復

greyhawk 勳爵
前文提到,教会凭借特权积累大量财富,这过程中肯定和商会有交集。当年艾普还曾替教会走私。所以斯莱很可能跟真正的主教有过勾结,也就知道教堂的内情。因此真主教逃走后,教堂也没有被侵入,斯莱则利用这机会搬运教会财产。

6 年前 0 回復

bug32212 伯爵
老媽女兒狗糧一起食用啦~~
話說+9墨鏡又要補庫存了………

6 年前 0 回復

xp2012 騎士
支冬也开始丢节操了前作奸商夫妇行偏记这书变成了腹黑妹妹控兄记也开始蹭妹妹的热度了柯尔和妙丽的定位是兄妹关系,妙丽妥妥的腹黑兄控的妹妹属性在加上背后还有一个黑的一B的老妈助攻,另外妙丽比起赫萝来看特么就是一神风敢死队而且还有萝莉和人外娘两大属性加成。。。。。。

6 年前 0 回復

不思量sai 騎士
大佬们翻译辛苦了。感谢

6 年前 0 回復

狄斯塔尔 子爵
看完这卷突然想看黑羊遇上原牧羊女会是个什么情况,既然布朗都提出来了我想支仓总不会忘了前作人物吧。。。。

6 年前 0 回復

不思量sai 騎士
大佬们辛苦了。。感谢翻译

6 年前 0 回復

蒙奇D路飞 騎士
感谢翻译。
支仓老师的脑洞也是一如既往的大,宗教改革,大航海时代。期待后面的发展
话说,宗教改革柯尔也快了吧233又是萌狼的胜利。

6 年前 0 回復

xhan 公爵
能汉化太好了,不知道这系列会出几卷

6 年前 0 回復

CCX_CX_D 伯爵
看了评论才意识到确实新教牧师是可以结婚的……而且马丁路德是他们的榜样——于是设定上柯尔已经是狼嘴里的一块肉了,来为以后新宗教的牧师做榜样吧(*´∀`)

6 年前 0 回復

香霖堂掌柜 騎士
' 草木皆眠 发表于 2018-1-22 20:06 缪莉的最后一句话里刻意把「哥哥」强调了两次,我个人觉得这表示柯尔的猜测是正确的:缪莉其实只是想和柯 ... '


Σ( ° △ °|||)︴大佬这样一说好像还真有点这种意味在里面。。但是会不会是只是因为缪莉想要表达[就算是哥哥只要有爱就没问题了对吧]或者[就算是以哥哥的身份和我结婚我也能接受哦]这种感情?毕竟前面也举了两个乍看之下让人无法相信的例子,并且也曾多次表示想娶了柯尔(尽管有些不成熟)。。起码我个人觉得顶多是柯尔给缪莉发一张[妹妹卡],说[不行,我们只是兄妹,而且圣职者不能结婚],但是缪莉本人是不在乎并且很想和他结婚的。。
但就我个人来说好想看他俩结婚啊QAQ,但是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俩的婚约前途未卜啊QAQ
最后感谢大佬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回复本人的一点拙见,大佬辛苦了

6 年前 0 回復

香霖堂掌柜 騎士
完坑撒花!感谢汉化组的各位大佬,你们辛苦了!
我就说为啥感觉这卷的前后bug比较多,果然是因为赶稿的缘故么,,支仓老师也是蛮辛苦的_(:зゝ∠)_
柯尔小鬼终于开始发觉并正视自己与缪莉的感情了啊,虽然前路漫漫但还是祝有情人终成眷属www。很好奇支仓老师究竟要怎么给柯尔一个不同于哥哥的新的身份,还是说要做一对中世纪欧洲版杨过与小龙女那样不顾他人眼光的情侣,但这样的话柯尔会很困扰吧(*´_ゝ`)
最后奶一口天国的狼纸一和狼辛三,以及表白翻译君的注释,草木灰溶液显强碱性那一点今天上午还做过题来着23333

6 年前 0 回復

mengotaku 侯爵
感谢大佬,完结撒花。

6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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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皆眠 王爵
想翻的小说一大堆,每天只能龟速填坑…… 肉的理想,白菜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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