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口士]魔弹之王与战姬17[台/繁]


本帖最后由 a8901566 于 2017-11-16 00:45 编辑


魔彈之王與戰姬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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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川口士
插畫:YOSHI☆WO
譯者: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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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艾蓮和菲尼莉雅各自率軍,在戰場上展開對峙。在降雪的戰場上,為了清算傭兵時期的恩仇,兩人賭上戰姬的自尊,刀劍相向。而莉姆也將採取出乎意料的行動協助艾蓮。
另一方面,堤格爾隻身離開王都,前往荒蕪的原野與嘉奴隆決戰。在這個受到魔物們的影響而逐漸變得詭譎恐怖的世界裡,堤格爾真能奪得勝機嗎?還是說蒂爾‧納‧法會降臨於世呢?而為了對抗幾乎要掌控吉斯塔特王宮的凡倫蒂娜,蘇菲等其他戰姬所採取的行動又會是?
超人氣最強美少女奇幻戰記,登峰造極的第十七集!


1.思念沈於火中
2.在迷茫中前行的人們
3.女神降臨
後記






本帖最后由 a8901566 于 2017-11-15 01:58 编辑



我做了夢。
夢中的我在那個男人的身邊。
我凝視著那個男人朝遠方馳騁的背影。
我感到很幸福。






沿著王都席雷吉亞主街道外圍的一條小徑走至深處,就能抵達那間酒館。
酒館的牆上畫滿了盛開的白花,並在褐色的店門上頭以優美的文字寫下了「花冠」兩字,而這正是酒館的店名。
雖然已經經營了接近百年之久,但酒館並沒有給人老舊的印象;除了用來共享酒食之樂的食堂之外,店裡也設置了幾間包廂。而這些包廂經常被人拿來作為密談或是幽會的場所。
在這天日落後約過了兩刻鐘的時刻,那名青年造訪了「花冠」。青年頭上戴著毛帽,脖子圍著狐狸皮草,披著一件厚重的外套。雖然帽子和皮草幾乎遮住了整張臉龐,但這在寒風狂吹的王都夜裡是相當常見的打扮,因此出來迎接的店員並不特別抱持著疑心。
在表示自己和人有約之後,青年隨即被帶往其中一間包廂。
和他約好的人已經在包廂裡了。那是一名身穿以綠色為基調的禮服、以緞帶綁住長長金色秀髮的美麗女子。
一看到青年的身影,女子登時亮起臉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等你好久囉,堤格爾。沒有迷路吧?」
「多虧有蘇菲事先告訴我沿途的路標,我才能直奔這間店。」
摘下帽子後,青年深紅色的頭髮便露了出來;而隨著他脫下皮草,臉上的沉穩笑容也隨之顯現。青年名為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與他交情甚篤之人會稱他為「堤格爾」。雖然年僅十八歲,但他已經拿下無數勝仗,也是一名拯救了祖國的英雄。
不過,堤格爾一直不怎麼把這些功績放在心上。因為就他的角度來看,他只是為了守護自己的領地——亞爾薩斯和重要的人們四下奔波,並自然而然地導向這樣的結果罷了。至於他所拿下的勝仗,他也認為是因為有同伴們的相互協助才能走到這一步。
被以「蘇菲」這個暱稱稱呼的美女走到了堤格爾身邊,協助他脫下外套。女子名為蘇菲亞·歐貝達斯,是吉斯塔特七戰姬之一,別名『光華的耀姬』。
蘇菲所穿的禮服露出了香肩以及大片胸口,並在各處繡上黑色的花草裝飾。綠寶石項鍊反射了桌上油燈的光芒,顯得熠熠生光。此時的蘇菲展露出平常不為人知的另一種美。堤格爾按捺著心猿意馬的情緒,勉強將讚美之詞說出了口:
「那個、真的很美——謝謝妳。」
後半句的感謝,針對的是對方特地為自己打扮的心意。雖說感想本身實在是平凡得無法再平凡,但其中的真摯心情似乎傳遞了過去——只見蘇菲一語不發地緊緊抱住堤格爾。化了淡妝的她散發出一股香甜的氣息,刺激著青年的鼻腔。
在過了尚未數到三的短短時間後,蘇菲便輕輕地放開了手。這時,她的臉上露出極為嚴肅的神色,方才的溫婉微笑已不復見。看到她眼裡所蘊含的魄力後,堤格爾的心情也隨之冷靜下來。
「坐吧。」在蘇菲的邀請下,青年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重新環顧四周,發現這是座算不上寬敞的包廂。雖然牆壁和地板看起來有被好好打掃過,但房內除了自己和蘇菲所坐的椅子和置放了油燈、葡萄酒瓶和陶杯的桌子之外,就沒有其他的東西了。特地釘在牆上的山羊角,似乎是提供給客人吊掛外套的設計。也許是因為牆壁夠厚的關係,外頭的冷氣並未吹入店內,這讓堤格爾十分感激。
堤格爾凝視著將葡萄酒斟入兩只陶杯的蘇菲,開口問道:
「妳明天就要動身了,事情都處理完了嗎?」
墨吉涅軍舉兵入侵的消息,是在這天早上傳進吉斯塔特王宮的。以盧斯蘭王子代理人的身分一肩扛起所有政務的尤金·舍巴林,向兩名戰姬——蘇菲和琉德米拉·露利葉下達了擊退墨吉涅軍的命令。接下命令的兩人迅速商量好彼此的職務和分配後,在今天之內離開了王都——理應如此才對。
但就如堤格爾所見,蘇菲目前依然滯留在王都之中。她裝作前往自己統治的公國波利西亞,但實則悄悄地折返回來。
「嗯。我已經將指令書交給了部下,要他盡速前往波利西亞,所以不要緊的。」
她在指令書上記載了該派出多少兵力,也指示了該將軍隊聚於何處,就連調度糧食和燃料的方法都鉅細彌遺地寫了下來。由於蘇菲經常會收到出使他國的任務,鮮少待在波利西亞,因此她經常會利用這種指令書發號施令。
順帶一提,指令書上會押上色調極為獨特的印記。這是蘇菲藉由龍具『光華(薩德)』所蓋下的印記,同時也代表是她專屬的印記。
蘇菲之所以不惜讓部下先行前往波利西亞也要留在王都,主要是基於兩個理由。
理由之一,是她打算留到最後一刻,以觀察王宮的動向,查探是否有舉止可疑之輩。
傳到王宮的消息,並非僅有墨吉涅軍入侵這麼一件事。
位於吉斯塔特北部的比多格修領地,傳來了朱利安·克魯堤斯舉兵叛亂的消息;而位於西北部的波魯斯領地,則是傳來了艾戈爾,卡薩柯夫的書信,要求將尤金流放境外。
不僅如此,原本受到禁足處分的戰姬——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和菲尼莉雅·阿爾夏芬也雙雙脫逃。
克魯堤斯家乃是在吉斯塔特北部首屈一指的上流貴族;至於卡薩柯夫家,雖然因為前任當家奧格爾特在自身發起的私人戰事中殯命,讓許多支持者失望之餘威信大失,但現在依然是相當有實力的貴族。
至於凡倫蒂娜和菲尼莉雅就更不用說了。
吉斯塔特王國儼然陷於戰亂之中。
蘇菲目前正在提防的,並非那些已經採取行動之人,而是即將展開行動——或是持續在暗中進行活動的人士。只要能至少掌握其中一名人士的存在,那就值得讓她特地逗留在王都裡面了。
「在談今天的主題之前,我們先乾杯吧。放心,這是連小朋友都能喝的。」
蘇菲這麼說完後,兩人便輕輕碰了一下陶杯。堤格爾以杯就口,隨即嚐到一股甜甜的味道。看來葡萄酒裡加了蜂蜜,即使喝上一杯,應該也不會因此醉茫才是。
堤格爾啜了少許葡萄酒後,將陶杯放回桌上。蘇菲做了一樣的舉動後,隨即直直地望向堤格爾。
至於她延後出發時間的第二個理由,則是為了掩人耳目地和堤格爾交談。為此,她私下派遣使者通知堤格爾的時候,才會選擇這座酒館作為會面地點,而非她的宅邸。
蘇菲那對祖母綠般的眸子像是感到迷惘似地蒙上了一層陰影,但她立刻甩了甩頭將之抹去,並以下定決心的神情向堤格爾問道:
「堤格爾,你聽說過『魔彈之王』這個詞彙嗎?」
「魔彈之王……?」
堤格爾皺起眉頭,像是在打撈記憶似地將視線落在陶杯上頭。他可以肯定自己曾聽過這個詞彙,卻想不起是在哪裡聽過的。蘇菲看著歪起脖子的青年,又這麼補上了一段說明:
「據說,那是一名存在於吉斯塔特建國之前的人物。那人似乎手持女神賜予的一把弓,並在打倒了所有的敵人後自立為王。」
堤格爾驀然搥了一下自己的掌心。他終於回想起這個詞彙的來歷。
「這麼說來,莉姆曾經向我提過呢。她看到我的黑弓後表示,聽說過有個和神奇的弓有關的傳說。」
那是在兩年前,堤格爾獲得艾蓮——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的協助,與薩安,泰納帝一戰時所發生的事。當時,堤格爾首度發揮了黑弓的力量,將試圖騎乘飛龍逃跑的薩安連人帶龍一舉轟飛。
那時候的莉姆——莉姆亞莉夏望向為黑弓之力感到驚嘆的艾蓮,以及為此驚愕不已的堤格爾,說出了剛才的那句話。
「莉姆還有提到些什麼嗎?像是那位魔彈之王的名字之類的。」
「不,莉姆知道的,好像也不出蘇菲剛才所提及的範疇。」
說起來,在那次之後,他們就從來沒有提過關於魔彈之王的話題了。因此,堤格爾也是一直到剛剛才回想起來的。
「關於魔彈之王的傳說,我還知道另一種說法。雖然最重要的文獻來源位於波利西亞的公宮,我僅能憑記憶敘述,不過內容大致如下——」
蘇菲的雙眸滲露出了緊張和不安。
堤格爾不明白她為何要如此執著於魔彈之王的話題,也不曉得她的意圖何在,但還是明白蘇菲的態度極其嚴肅,於是凝神傾聽。
「——魔彈之王,乃是將女神之意志顯現於大地的代行者。其既為殲滅非人之人,亦為滅人之人。其行於王道,亦行於魔道。其能成英雄,亦能成魔王。」
忽然間,堤格爾感受到一股寒意竄上了背脊,身子忍不住一震。他甚至覺得照亮著他倆的油燈燈火像是突然變得微弱許多。雖然這兩者應當都是錯覺,但蘇菲所說出的話語,確實是讓青年感受到了戰慄。
蘇菲看著皺起臉龐沉默不語的堤格爾,以慎重其事的口吻切入正題:
「我就先說結論吧——堤格爾,我認為你就是魔彈之王。」
這出乎意料的話語,讓堤格爾連眨了好幾下眼。
他雖然想一笑置之,卻也知道蘇菲不是會拿這種話題開玩笑的女子。但也因為如此,帶來的衝擊才會如此劇烈。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堤格爾以略顯僵硬的動作拿起陶杯啜了一口。在情緒冷靜下來之後,堤格爾以壓抑著情緒的口吻開口問道:
「妳為什麼會這樣想?」
看到堤格爾以嚴肅的神情回應,蘇菲露出了混雜著愧疚和安心的表情。她輕輕點頭後,開始說明了起來。
「首先,我們先來探討蒂爾·納·法之謎吧。她既是司掌夜晚、黑暗與死亡的女神,同時也是主神佩爾克納斯的妻子,是祂的姊姊,是祂的妹妹,同時也是祂的世仇……」
只要是吉斯塔特和布琉努的國民,就連小孩子都知道這些事。這兩個國家都信奉著以佩爾克納斯為主神的十柱神信仰。
「為何蒂爾·納·法會司掌三項領域,又會對佩爾克納斯有著妻子、姊姊和妹妹這三種不同的立場呢——關於這一點,你和蒂塔已經找出了答案。換句話說,蒂爾·納·法要不是三柱女神的總稱,就是三柱女神合而為一之後所變成的名字。」
說到這裡,蘇菲喝了一口葡萄酒,潤過喉嚨後繼續說道:
「總而言之,蒂爾·納·法存有三個意識乃是不爭的事實。你對著附身在蒂塔上的蒂爾·納·法詢問『妳是哪一個蒂爾·納·法』的時候,她也給了『你猜猜看』這樣的回應。喏,堤格爾,你認為這些女神的意識是統合為一的嗎?」
堤格爾盯著蘇菲的臉龐打量了一會兒。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從蘇菲的口吻來看,妳似乎認為答案是否定的?」
「是呀。至少就我認為,其中一個蒂爾·納·法的意識應該是站在魔物這一方的。」
堤格爾雖然驚愕得睜大雙眼,卻沒有出聲反駁。蘇菲的話才說到一半,應該先聽完再下判斷才是。
「魔物們的目的是改變世界。牠們打算借用蒂爾·納·法的力量完成此舉,並企圖將擁有黑弓的你擄走。關於這部分,我們在布琉努進行調查的時候也談過了呢。」
堤格爾不自禁將視線落到了自己的左手上頭。黑弓既是馮倫家的傳家之寶,同時也陪著他上過無數戰場,但此時卻不在他的手邊。因為他認為,就算打扮成旅行者的模樣,黑弓多少還是會超人疑心,所以放在住處沒帶出來。
「不過,我還是覺得有點奇怪呢。雖然這樣的說法恐怕會讓你感到不舒服,但蒂爾·納·法確實是給了你不少協助吧?」
「……我承認她確實是救過我的命。」
堤格爾苦著一張臉這麼回答。畢竟他確實是透過黑弓借助了蒂爾·納·法的力量,並藉此度過了不少難關。
基於這一點,堤格爾應當對這位女神表達感激之情才是。然而,雖說時間不長,但她數次附身在蒂塔身上的舉動,著實讓堤格爾難以釋懷——即使她是特地現身為堤格爾帶來建言也一樣。尤其是要他朝著蒂塔射箭的那段往事,恐怕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蘇菲露出苦笑,將手伸向葡萄酒瓶,把瓶口對著堤格爾。堤格爾將陶杯裡的酒一口飲盡,讓蘇菲為自己斟酒。
「謝謝妳。繼續說吧。」
「蒂爾·納·法特地告訴你魔物們的目的,因為她知道你一定會去阻止牠們。就我看來,有這種心思的女神,應當是不會乖乖地把魔物們的願望聽進去才對。」
堤格爾沉吟了一聲。蘇菲說的確實沒錯。蒂爾·納·法若真的打算實現魔物們的心願,就與協助堤格爾的行動自相矛盾了。
「雖然話題會稍微扯開一點,不過堤格爾,你聽過一個名為佐里亞的女神嗎?」
「沒有。」堤格爾搖了搖頭,這是他首次聽聞的名字。
「據說是在吉斯塔特和布琉努建國之前的信仰,那是一名掌管極光的女神——不對,應該說是『女神們』較為正確。我是在王宮的書庫進行調查的時候,得知了這些女神的來歷。」
為了能掌握一些關於魔物們和蒂爾·納·法的資訊,蘇菲等人持續在王宮的書庫調查了好一段時間。蘇菲繼續說明下去:
「佐里亞分別被稱為『黎明的佐里亞』、『黃昏的佐里亞』和『深夜的佐里亞』,是由三柱構成的女神。根據那份文獻的說法,『黎明』乃是人類的守護者,而『黃昏』則是群妖的守護者。所謂的群妖,似乎是指妖精、矮人和精靈等生物的統稱。」
「和蒂爾·納·法很相像啊……」
堤格爾直率地將想到的念頭脫口而出。金髮戰姬露出了笑容。
「說不定她們真的是同一柱神,只是在古代和現代有不同的稱呼罷了,但當然也有誤判的可能性。我認為,就像佐里亞分為人類的同伴和群妖的伙伴那般,蒂爾·納·法說不定也是一樣的存在呢。除了願意協助你的蒂爾·納·法之外,可能也同時存在著協助魔物的蒂爾·納·法。」
蘇菲的神情再次轉為嚴肅,眼裡蒙上了一層深沉的陰霾。
「想到這裡的時候,我才將蒂爾·納·法和魔彈之王的敘遊聯想在一起。在協助人類的蒂爾·納·法降臨之際,魔彈之王會成為滅魔的英雄;但若是換作協助魔物的蒂爾·納·法降世,魔彈之王便會成為屠戮人類的魔王。畢竟所謂的魔彈之王,便是讓女神的意志顯現於世的存在。」
一陣沉默籠罩著房間。堤格爾閉上眼睛陷入沉思,在腦中整理起蘇菲說過的話語。
蒂爾·納·法過去曾讓自己看過的一幅光景,在這時重新浮上了心頭。
即使得知等待著自己的也許會是血腥的未來,他也不能就此扔下黑弓。他應該定睛直視,好好面對才是。
堤格爾的身邊有著支持他,以及願意和他一同前行的人們。無論遇上再大的難關,他也一定可以跨越過去。如今的堤格爾已經擁有了這份自信。
堤格爾一邊喝著陶杯裡的酒,一邊問起有些在意的部分。
「蘇菲,如果我是魔彈之王的話,那和戰姬又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堤格爾的黑弓,能向戰姬們的龍具借取力量。這恐怕代表著魔彈之王與戰姬有某種層面上的關連。也許是預料到青年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蘇菲並沒有露出遲疑的神情,而是正色開口回答:
「你若是英雄,戰姬便是同伴;若成為魔王,則是敵人——我是這麼認為的。就算再加入與我們敵對的魔物所露出的態度做判斷,也會得到相同的答案吧。」
魔物們是以龍具的名字來稱呼戰姬的。像是在遇上蘇菲的時候,牠們便會以『杖』或是『光華之主』稱之。
雖說魔物們在長達數十年——甚至是數百年的時光之中持續與戰姬交戰,說是宿敵也不為過,但在牠們眼裡,戰姬們似乎就只是個麻煩的礙事者而已。
「迄今的戰姬們都與牠們交戰過,並阻止魔物們達成目的。所以,一旦魔彈之王與魔物敵對時,戰姬就會是他的助力;反之,若魔彈之王加入了牠們的陣營……」
「聽到這裡,我就更沒有興致成為魔王了呢。」
堤格爾動作誇張地聳了聳肩。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琉德米拉·露利葉、蘇菲亞·歐貝達斯、伊莉莎維塔·法米那、奧爾嘉·塔姆——這五人對堤格爾來說已是相當重要的存在,他完全沒有浮現過將箭矢射向她們的念頭。
「也是呢。不過,我想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蘇菲露出了掃去不安的笑容,向青年打氣道。堤格爾的決心,給了她自信與勇氣。這時,蘇菲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似地,閃爍著那對祖母綠般的眸子探出身子。
「對了,堤格爾。等事情告一段落後,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個遠門?」
「出遠門……是指哪裡?」
對於蘇菲突如其來的提議,堤格爾有些困惑地回問了一句。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要去哪裡都行呢……這樣好了,就讓我陪你去打獵吧。雖然沒打獵過,但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對自己的體力還是很有自信的喲。不管要爬山還是穿林,我都能夠奉陪。」
「那是沒關係啦,但怎麼突然有這個想法?」
雖然嘴上說得平淡,但堤格爾這時也被蘇菲的提議勾起了興致。只見蘇菲輕輕側首,露出了淘氣的笑容說道:
「要是有獎勵的話,人總是會變得比平常更努力嘛。」
堤格爾像是有些傷腦筋地搔了搔自己深紅色的頭髮。但說起來,他確實是多次受到蘇菲的幫助,一直想著總有一天要加以回報。這也許是個好機會。
「我知道了。我想這個冬天我們都會很忙,等春季到來再出個遠門吧。不過,我也會和艾蓮和蒂塔商量這件事。」
「好呀。我也會好好和她們說明一番的。」
蘇菲笑著回答。就她個人來說,也不希望為此徒增風波。對此,堤格爾只能勉強說了句:「麻煩妳高抬貴手。」並在臉上展露苦笑。

聽到在道路旁延展開來的草原所傳來的低喃聲,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忍不住將視線投了過去。
當然,那兒一個人影也沒有。由於時值冬季,不僅植被稀疏,草的高度也低,更看不到足以藏住身形的樹木。要是真的有人在場,那他絕對不會看漏的。
然而,堤格爾並不認為這是自己多心了。因為那道聲音以帶著幾分戲譫的口吻說出了「弓」這個單字。像這樣的體驗,青年在這幾天已經經歷過無數次了。
如今,堤格爾正走在連結王都席雷吉亞和位於國內西北部的路伯修公國的道路上面。他身穿旅行裝扮,騎著馬匹而行。裝了旅行所需的器材、糧食、水和燃料等物品的旅行袋,則是放在馬鞍的後座上。
能稱之為同伴的就只有這匹馬兒,除此之外再無任何隨從。
堤格爾之所以會孤身一人踏上這段旅途,是肇因於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的一封威脅信。
「隻身前來路伯修東南方的札岡之地,若你不從,我就殺死帕耳圖伯爵尤金·舍巴林。」
當然,尤金的周遭有許多守護他的士兵。只是對於嘉奴隆來說,這些士兵肯定不會構成任何妨礙。
凡倫蒂娜曾說過,嘉奴隆擁有吞噬魔物,並將其力量納為己用的能力。只要運用這樣的力量,要殺掉尤金肯定也如探囊取物。
要是尤金在這時喪命,吉斯塔特王國肯定會落入混亂和失控的激流之中,並釀成生靈塗炭的悲劇。他不能讓局勢走到這一步。
艾蓮正為了與菲尼莉雅開戰而出兵,米拉——琉德米拉·露利葉和蘇菲兩人,正為了擊退墨吉涅軍而動身朝南。至於莉莎——伊莉莎維塔·法米那和奧爾嘉,則是為了牽制圖謀不軌的波魯斯伯爵卡薩柯夫,而返回了路伯修。
在這樣的狀況下,堤格爾若是想守護尤金的話,除了聽從嘉奴隆的要求別無他法。
——札岡是嗎?
據說在數百年前,札岡之地曾有祭祀古老時代的諸神的風俗。
嘉奴隆打算繼承魔物們懷抱的心願,令蒂爾·納·法降世,並改變這個世界。他恐怕是打算在札岡完成此事吧。
就現在吉斯塔特各地發生的異常現象,以及堤格爾親耳聽見的輕聲細語來判斷,嘉奴隆肯定準備得十分順利。
「話又說回來,他還真是挑了一個麻煩的地點啊。」
他忍不住咒罵了一句。在透過地圖查詢地點的時候雖然沒有察覺,但實際上若是要從王都筆直前往札岡,不是得偏離街道走入山間,就是得在荒野之中前行,花費的時間實在是超乎預期。
然而,他沒有從北側或是西側繞道而行的選擇。這是因為如此一來,他就得通過比多格修,或是菲尼莉雅治理的萊格尼察。他不能冒這個險。
此外,堤格爾一旦從遠處觀察到強盜集團的身影,就會選擇走遠路繞過他們。畢竟他不認為僅靠一己之力就能打敗有數十人之多的強盜,而且他也不打算花費多餘的心思在這些人身上。他希望盡可能省下手邊的箭矢。
基於這些理由,即使自王都出發至今已過了九天,堤格爾還只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
驀地,堤格爾感受到有個冰冷的東西碰到頭頂。察覺那是從天而降的白雪之後,他忿忿地仰望灰色的天空,將兜帽深深地拉了下來。
——看來今晚是沒辦法露營了。
就算這場雪片刻就停,覆蓋著地表的寒氣也會持續殘留著。一旦太陽下山,寒意只怕是有增無減。他希望盡量避免罩著厚重的外套烤著營火熬過一晚的狀況,畢竟體溫的流失會消耗體力,動作也會變得遲緩。
堤格爾想起了艾蓮。她現在應該正為了與菲尼莉雅交戰,抵達了萊格尼察才對。這場雪是否也下到了她的所在之處呢?
「要平安無事啊,艾蓮。」
堤格爾很清楚她是一名多麼優秀的戰士,然而,菲尼莉雅同樣也是身手超乎尋常的女子,也許那會是一場超乎他想像的艱苦戰鬥。
祈禱情人平安無事的堤格爾,策馬繼續向前行進。




本帖最后由 a8901566 于 2017-11-15 01:58 编辑


1.思念沈於火中

布洛斯洛平原位於萊格尼察公國的東北方。
這場雪是在戰爭開打之後才開始下的。此時距離被雲層隱沒的太陽升上頂端,還有約一刻鐘的時間。
在此地開戰的兩軍,皆是吉斯塔特王國的軍隊。一方是由『銀閃的風姬』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率領的萊德梅里茲軍,另一方則是由『煌炎的朧姬』菲尼莉雅·阿爾夏芬所率領的萊格尼察軍。兩軍揮下長劍、刺出長槍,產生了激烈的碰撞。
迎風飄揚的是吉斯塔特王國的黑龍旗。
除此之外,也看得到在黑底上畫上傾斜銀劍的萊德梅里茲公國軍旗,以及在黃底上畫著交叉雙劍的萊格尼察公國軍旗。
兩軍的士兵數量都約在四千上下。他們憑藉吼聲和熱氣驅散了冬季的寒意,對著眼前的敵人砸下手斧,或是使出盾擊。雪花點點落下,降在層層埋入地面的屍體上頭,無聲地凍住了流出的血液。
他們之所以不惜沾滿泥濘和血沬也要站上戰場,為的都是自己的主君。
無論是艾蓮還是菲尼莉雅,當然都在戰爭開打前對士兵們講述過己軍的正義。然而,其中認真相信了那番言論,並為了這份正義而決心一戰的士兵,恐怕僅佔了極小部分。
想為自己的主君獻上勝利——這份心思才是他們出戰的理由。為此,雙方的戰意都極為高漲,持續上演著一進一退的攻防。
至於在戰場的中央,則是畫出了一個有些歪曲的圓形空間。其中站著兩名戰姬和一名騎士,分別是艾蓮、菲尼莉雅,以及擔任艾蓮副官的莉姆。
兩名戰姬手持龍具,持續進行著激烈的交鋒。
每當刀刃相交,就會濺起點點火花,在雪花的反射下綻放出七彩光芒。隨著狂風怒吼和火星飛散,焦灼大氣的氣味也隨之竄入兩人的鼻腔。
若是一般的戰事,基本上不可能放任兩軍的總指揮官上演單挑,然而,一旦兩軍皆是由戰姬率領,那狀況就不一樣了。若是放任身為敵將的戰姬不管,肯定會對士兵造成莫大的損失。除了極為少數的例外之外,能與戰姬正面相抗的,就只有戰姬而已。
此外,艾蓮和菲尼莉雅之間有著一段淵源——撫養了艾蓮的養父韋沙隆,便是死於菲尼莉雅的刀下。基於這些原因,兩人才會爆發這場戰鬥。
艾蓮今年十八歲,長及腰際的銀髮已被泥土弄髒,左側腹也受了一道嚴重的刀傷。從傷口中流出的鮮血,將藍色的軍裙染上了紅黑色。雖說身體各處也留下了許多傷口,但她紅寶石般的眸子依舊充斥戰意,直直地盯著敵方將領。
菲尼莉雅比艾蓮大上七歲,今年二十五歲。她有著長長的黑髮和閃爍著沉靜光芒的黑眼,身上穿著縫有老鷹紋樣的黑衣。艾蓮此時的目光之凌厲,只怕就連膽大之人都會撇開視線,但菲尼莉雅卻不動聲色地接了下來。
至於莉姆則是站在離兩人有數步之遠的位置。她今年二十一歲,將淡金色的長髮在左側綁成馬尾,身穿藍色的軍服,手中緊握長劍。她凝視著菲尼莉雅的藍色眼瞳,看得出帶著些許緊張。
在這場戰爭裡,莉姆原本代替了艾蓮,一肩扛起己軍的指揮。不過,她在戰爭開始的前一刻將這份職務交到了盧里克手中,並迅速趕到了艾蓮身邊。若沒有莉姆這段出人意表的行動,這場戰姬之間的對決,恐怕已經由菲尼莉雅的勝利劃下句點了吧。
在不知道第幾回的交手後,艾蓮和菲尼莉雅向後飛退拉開了距離。她們調整著呼吸,觀察對手的狀況。
「並肩而行,共享勝利的果實……是嗎?」
菲尼莉雅輕聲低喃。這是艾蓮先前說過的話語。帶著冷漠光芒的黑色眼瞳,將注視的對象從面前的艾蓮移向了莉姆。
對於莉姆身為一個戰士的能耐,菲尼莉雅的評價是「相當不錯」。莉姆絕對不是弱者,但還不及自己。就算她和艾蓮聯手進攻,菲尼莉雅也有把握打贏她們。
——不對,太過自信可不是好事。
菲尼莉雅曾聽說過,有一名技壓對手的戰士,僅僅因為一點點的不幸降臨——一粒雨滴掉進眼裡的關係,就這麼丟了性命。她自己也曾多次在好運的眷顧下撿回一命,因此現在不能大意。
——先按順序一個個解決掉吧。
菲尼莉雅將視線挪回艾蓮身上。握在她雙手上的兩把短劍,感受到了使用者的鬥志,讓刀刃帶上了一層火焰。『討鬼之雙刃』巴爾格雷——這是擁有操控火焰的力量,金紅成對的兩把短劍,同時也是她的龍具。
艾蓮也讓手中握持的長劍包覆住一團疾風。『降魔之斬輝』艾利菲爾——它具備著操控風的力量,也是艾蓮的搭檔。
艾蓮和菲尼莉雅同時猛力蹬出。隨著刃器相交的聲響響起,兩名戰姬面對著彼此激烈過招。艾利菲爾揚起的旋風捲起了兩人的頭髮,巴爾格雷釋放的火焰則是染紅了兩人的臉龐。風與火像是要吞噬彼此似地交互呼嘯。
在交手了一個又一個回合後,菲尼莉雅察覺艾蓮的打法變得和剛才不一樣了。
原本劍招裡蘊含著就算粉身碎骨也想打倒對手的猛烈氣魄,但如今已經沉靜許多,取而代之地,艾蓮變得會出虛招引誘菲尼莉雅的動作,在發動攻勢時,也變得穩紮穩打地攻向她的手腳。
——我還以為她會盡量保護側腹的傷勢呢。
事實並非如此。黑髮戰姬瞥了位於視線角落的莉姆一眼。
艾蓮已經打定主意,讓自己專注在令菲尼莉雅露出破綻的任務上。就算身為戰姬,也無法改變她們是人類之身的事實。一旦受到刀砍或是槍刺,依然是會死的。
——確實,依莉姆的個性來看,她肯定會毫不畏懼地朝我衝過來吧。
在營救艾蓮的時候,雖然莉姆是騎馬而來,但她當時也同樣抱著會挨上菲尼莉雅一刀的覺悟闖入戰局。半調子的威嚇對她恐怕起不了作用吧。
招架和閃躲彼此的龍具一會兒後,兩名戰姬同時抽開了身。菲尼莉雅以看似自然的動作,悄悄向右側挪了幾步。
艾蓮則是握好長劍,向前踏出了一步。菲尼莉雅也重新握緊左右手的短劍,與她展開對峙。兩人謹慎地拉近彼此的距離,並在某個瞬間蹬地衝出。
菲尼莉雅手持雙劍擺出架式,直線朝對手進逼,而艾蓮則高高跳起,借助艾利菲爾的力量,讓自己一躍來到黑髮戰姬的正上方。
隨著一聲大喝,艾蓮從空中發動了斬擊。菲尼莉雅冷靜地令雙劍釋出放射狀的火焰——但她不認為對手會就此遭到逼退,這只是在牽制罷了。
下一瞬間,一道旋風在兩人之間捲起。在紅蓮之火燒至艾蓮之前,風之刃便將之撕成了碎屑,徒留無數的火星落至菲尼莉雅的身邊。
菲尼莉雅以左臂護臉,並握好了右手的短劍,準備迎擊可能會就這麼撲上前來的艾蓮。豈料,她的視線前方卻沒有艾蓮的身影。
——在後面。
憑藉臉頰和耳朵的感觸,菲尼莉雅捕捉到了風在流動時的些許變化。左手的短劍斜斜地劈過空間,在灼燒周遭空間的同時,她扭轉身子望向後方。
只見一道尖銳的白銀光芒擦過菲尼莉雅的脖子,在左盾上淺淺地劃了一刀。如果菲尼莉雅沒以左臂護住臉部,或是動作再慢上一瞬,長劍的劍鋒恐怕就會送進她的嘴巴,並從後腦勺穿出吧。
在菲尼莉雅採取反擊前,旋風便快上一步,將一道影子從她的頭上送了過去。艾蓮在黑髮戰姬的攻擊距離外降落在地。
「真是不錯的一擊。」
菲尼莉雅直率地稱讚了艾蓮。
艾蓮利用旋風吹散火焰,在誘使菲尼莉雅以為她會直接展開突擊之餘,又以間不容髮的速度在空中轉換方向,繞到了菲尼莉雅的背後。接著,她在閃過菲尼莉雅的斬擊和火焰的同時祭出一擊,並迅速抽離開來。
「這是在說反話嗎?」
艾蓮露出凶狠的笑容,短短地撂下一句。這是為了掩飾左側腹的疼痛所露出的表情。她在內心咒罵了起來。
——她事先察覺到我的目的了嗎?
在爆發衝突之前,菲尼莉雅橫移了幾步。她刻意調整位置,好讓自己、艾蓮和莉姆位於同一條線上。如此一來,莉姆就等於是站在艾蓮的正後方,若打算攻擊菲尼莉雅的話,她就得繞向左右才能揮劍斬擊。
對上尋常的對手也就罷了,但如今的對手是菲尼莉雅,要是多花上這點功夫,肯定就會讓她反應過來。因此莉姆才會沒有採取行動。
——不過,她會特地預先提防,也代表她正在警戒莉姆。
一旦注意力分散在自己和莉姆身上,露出破綻想必是遲早的事。艾蓮做了一次深呼吸,將意識調適過來。她以手中長劍畫出了一道和緩的弧線,令風兒沿著這道軌跡吹拂。
「——風影。」
艾蓮的全身被疾風包覆,銀髮浮至半空,軍服的下襬也激烈地震盪著。銀閃的風姬用近似蹬地而起——卻更像是滑步一般的動作,欺近煌炎的朧姬。
「——陽炎。」
菲尼莉雅並沒有挪動身形,而是將金紅雙刀交錯在自己的胸前。短劍上纏繞的火焰加熱了周遭的大氣,讓菲尼莉雅的身影不自然地產生扭曲,接著變得模糊。
艾蓮跳了起來,對著菲尼莉雅的腳邊轟出一記強烈的風擊。隨著一陣悶響,地面被刨出一個坑洞,碎石和土塊也隨之四濺。艾蓮觀察這些土沙的動向,隨即掌握了菲尼莉雅真正的位置。
劍光一閃,艾蓮朝著菲尼莉雅縱身一斬。菲尼莉雅以右手握持的黃金短刃滑開了這一記斬擊。
艾蓮並沒有繼續追擊,而是迅速抽身——這回她繞向菲尼莉雅的左側,放低姿勢揮出了長劍。
菲尼莉雅以短劍噴出火焰進行牽制,而艾蓮則是跳過火舌,從空中拉近距離。在她看似會就這麼出劍劈砍的瞬間,竟然猛力扔出了握在左手的土塊。這是艾蓮在放低姿勢的時候,從地面上挖到手裡的。
菲尼莉雅以左臂護臉擋下這片飛沙,並向著身側用力一跳,躲過了追擊而來的斬擊。
「像隻蒼蠅一樣,煩死人了。」
「至少也該用蜜蜂來形容吧?我這裡可是有刺的。」
以挑釁回應對手的諷刺之後,艾蓮用長劍敲了敲自己的肩膀。她的雙眼毫不鬆懈地關注著菲尼莉雅的一舉一動,並思考著該怎麼攻擊,以及該如何製造出破綻。
唐突地,菲尼莉雅向前邁出腳步。她雙臂大開地握著雙劍,從正面衝向艾蓮。她的動作迅捷而凌厲,讓人聯想起縫在黑衣上的老鷹。艾蓮皺起臉龐,迎擊黑髮戰姬。
首先是兩者的戰意相互激盪,接著三柄刀刃同時迸出火花。菲尼莉雅高舉雙手,將兩把短劍同時劈向艾蓮,而艾蓮則是水平舉起艾利菲爾,接下了充滿激烈殺意的刀刃。
菲尼莉雅的打法以猛攻來形容也不為過。她踏入了比自己的攻擊距離更為接近的位置,間不容髮地以兩把短劍或刺或砍。這是完全不在乎防禦的魯莽攻勢,而且她完全沒有用上火焰。
艾蓮也同樣沒有利用疾風,而是靠著劍技和體術接下葬尼莉雅的攻擊。她以長劍接下或彈開短劍,盡可能扭起身子以躲避致命傷,瞄準一瞬間的破綻揮出刀刃。刀劍交擊的聲響連連響起,軍裝的下襬遭到撕裂,手臂和腿上也劃出傷痕。
每經過一個瞬間,兩名戰姬的身子就會增添新的小傷。
艾蓮知道,菲尼莉雅之所以不依賴火焰,是因為在提防自己的風。在這麼貼近的距離放出火焰,一旦遭到風的吹拂而扭曲,就會遮掩住她的視野,同時也會有被燒傷的可能性。就算是菲尼莉雅自己釋放的火焰,也是會受到風力影響的。
——不過,她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封住莉姆的行動嗎?
一旦雙方貼身肉搏,就算菲尼莉雅露出破綻,莉姆也無法隨意出劍。除了有誤傷艾蓮的風險之外,處於對打狀態的兩人也可能隨時會對調彼此的位置。
「還記得戰場上的鐵則嗎?」
憑藉蠻力推出雙劍的同時,黑髮戰姬開了口。艾蓮拚了命地以長劍抵擋著雙色刀刃,同時以訝異的神情望向菲尼莉雅的臉孔。過去被稱為「亂劍菲尼莉雅」的黑衣戰士繼續說道:
「要優先從較弱的對手開始打倒。」
話聲甫落,菲尼莉雅便撤回雙劍向後飛退。失去了平衡的艾蓮勉強掃出長劍,卻只削過一片虛空。
與銀髮戰姬拉開距離後,菲尼莉雅將黑衣一甩,朝著莉姆衝了上去。艾蓮瞠大雙眼,血色從臉上褪去,化為鐵青。
菲尼莉雅之所以果斷地向艾蓮發起猛攻,是為了掩飾真正的目的。非戰姬之人,是絕對無法在面對面的戰鬥中打贏戰姬的。就算能擋下幾回刀刃,也沒辦法對抗釋出的火焰。
「莉姆!」
在吶喊的同時,艾蓮已經讓風包覆全身衝了出去。她以驚人的速度追上菲尼莉雅,舉起了手中的銀閃。
菲尼莉雅看似要蹬地而出——卻停下腳步回過身子。在這一瞬間,她的眼神就像是看著獵物落入陷阱的獵人。
艾蓮猛力砸落長劍,菲尼莉雅以左手短劍彈回這一擊後,便傾著身子猛力抬起右腳,向艾蓮祭出了一踢。
艾蓮將身子一扭,企圖躲過菲尼莉雅的踢擊。然而,乘著一股勢頭衝上前來的她,終究沒辦法完全避開這一擊。菲尼莉雅的鞋尖擦過艾蓮的左側腹,銀髮戰姬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聲,並徹底失去平衡。
「——突火槍列。」
菲尼莉雅將右手的短劍自下而上地一揮,黃金的刀刃隨之發出光芒。只見地面竄起一道道凶猛的火柱,包覆了艾蓮的身子。
「艾蕾歐諾拉大人!」
莉姆發出了悲痛的吶喊。然而,就在她準備奔出腳步的那個瞬間,菲尼莉雅的眼睛瞪向了她,迫使她停下動作。雖然一想到艾蓮就讓她方寸大亂,但就算魯莽地衝上去揮下刀劍,顯然也只會落得被對方砍倒在地的下場。她得先想好計策才行。
在火柱消失後,艾蓮背朝著地摔了下來。
銀髮戰姬的全身上下都遭到灼傷。不過,即使身體各處都被火焰所噬,這仍未成為致命傷,想必是因為艾利菲爾用風之力保護她的關係吧。
艾蓮雖然沒將銀閃脫手,但她痛苦地喘著氣,以失去光彩的雙眼愣愣地仰望天空。全身上下都傳來的疼痛的訊號,左側腹的痛楚尤其嚴重.
艾蓮已經連站起身子的體力都沒了。
「所謂較弱的敵人,指的是妳啊。」
從遠處傳來了菲尼莉雅冰冷的說話聲。
打從一開始,黑髮戰姬的目標就放在艾蓮身上。她刻意誤導艾蓮的思考,令其失去冷靜並露出破綻。艾蓮完全上了她的當。
——輸了。
無論是身為戰士,還是身為戰姬,她都被打得體無完膚。
意識的角落傳來了斥責自己的聲音——難道妳要捨棄那些相信妳、跟隨妳的士兵嗎?妳要對同甘共苦的摯友見死不救嗎?剛剛不是才大言不慚地誇下海口嗎?說要並肩而行、共享勝利果實的不就是妳嗎?
就算讓身在遠處的戰友和情人感到悲傷也沒關係嗎?讓夢想在此凋謝也沒關係嗎?對於那些先走一步的人們,妳要用什麼臉去見他們?
這我都明白——她這麼回應那道聲音,但身體還是使不上力。
那道聲音的口吻更顯嚴厲——妳難道不打算報仇了?
養育自己的父親身影,朦朧地在腦海中浮現。
韋沙隆。他是傭兵團『白銀疾風』的團長,同時也是收養自己培育成人的男子。在五年前的戰場上,他死於菲尼莉雅的刀下。
——對不起,韋沙隆。
建國的夢想要就此結束了。她沒辦法實現養父的夢想,也無法為他報仇。就算是一點小事
也好,真希望能帶些讓他開心的話題給他。
——不對……
艾蓮繼續回想著。關於韋沙隆希望她去做的事情,她應該確實是有達成的。
她感到羞愧。怎麼會想不起這麼重要的部分呢?
和韋沙隆最後的對話內容是什麼來著?
即使知道現在不是慢慢思索的時候,艾蓮的思考總是無法跳離這個話題。
在那一天的戰場上,由於敵軍士氣高漲,因此從一開打就忙碌不已,除了必要的話語之
外,他們再無閒話家常的心思。那是一場撤退戰,負責指揮『白銀疾風』的韋沙隆一直忙到了最後一刻。
在他與菲尼莉雅交手——然後中劍倒地的時候也是如此。菲尼莉雅離去後,艾蓮和莉姆雖然抱起了倒臥在地的韋沙隆,但當時的他已經斷氣了。
艾蓮的腦海裡浮現出當時的情景。背對著她們離去的菲尼莉雅,不知為何左右兩手握持的武器變成了煌炎。她的記憶混亂了。
——巴爾格雷啊,為什麼在莎夏之後,你偏偏找了她成為新的主人?
她對並非自己搭檔的龍具報以怨言。
莎夏——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她是艾蓮的好友,同時也是因病殯命的前任煌炎的朧姬。即使到了現在,她那對深蘊著沉靜和強大的黑色眸子,以及脆弱而美麗的微笑,對艾蓮來說依然是歷歷在目。
她將悄悄藏在心底的夢想託付給艾蓮。
妳真的已經站不起來了嗎——有聲音這麼說道。
妳應該還沒有用盡全力吧——有聲音這麼呼喚。
在意識的深處,莎夏和韋沙隆正並肩凝視著自己。兩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充滿信任的溫柔笑容。
此時,逐漸接近的腳步聲,突然將艾蓮拉回了現實。
是菲尼莉雅。她是來給予自己最後一擊的吧。在還沒斷氣之前,都不要認為對手死了——這是她過去曾經教導自己的戰場鐵則之一。她走得很慢,似乎是邊縮短距離邊觀察自己的狀況。
一道影子從頭上落了下來,腳步聲隨之止歇。艾蓮勉強撐開眼皮,看見菲尼莉雅正俯視著自己。她所握持的短劍刀刃纏上了金色火焰。
就在她要釋放的火焰的那一瞬間——艾蓮一鼓作氣地起身,將銀閃刺向菲尼莉雅。長劍劍尖所揚起的旋風,激烈地吹偏菲尼莉雅的火焰,並削弱了火勢。黑髮戰姬迅速地向後飛退。
「咕、嗚……啊……」
艾蓮發出痛苦的呻吟聲,當場屈膝跪地。她一邊為折磨全身的痛楚皺起臉龐,一邊為自己採取的行動感到訝異。
——還能動……?
一直到剛剛為止,她是真的陷入了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的狀態。也許是瀕臨死亡之際的求生本能,促使她的身體動了起來吧。
還是說,這是莎夏和韋沙隆在告訴她「現在還不是妳過來的時候」呢?
她拚了命地抬起臉,隨即看見菲尼莉雅的黑眼透出幾許驚愕,並對自己保持著警戒。莉姆則是露出了喜極而泣的表情。
——還好她是朝我走過來。
要是菲尼莉雅放著艾蓮不管,為了打倒莉姆而調轉方向,那就可能會帶來無可挽回的結果。她打從心底感謝戰場的鐵則。
——不過,真想不到會看到那兩個人並肩站在我面前。
大概是因為頭腦還不夠清醒的關係吧,艾蓮順其自然地沉浸在與戰鬥無關的無益思考之中。莎夏與韋沙隆——他們雖然都是艾蓮看重的人們,但除此之外並無任何關連,也沒有任何共通點。
思及於此,艾蓮終於想起來了——她想起了韋沙隆曾希望自己去做的事。
紅寶石般的眸子,在這時恢復了些許光芒,嘴角也稍稍彎了起來。落在肩膀和手上的小小雪花所傳來的冰涼感,也在這時重新感受到了。
她一邊想著「至今怎麼都把這種事情忘了呢」,卻也同時想著「會忘掉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因為在那段時間裡,韋沙隆幾乎天天都會那麼對她說,以致於她後來都習慣當作耳邊風了。
除此之外,一旦回想起韋沙隆,總是會先想到他喪命時的光景。除非在特定的狀況下,不然艾蓮是不會讓自己想起他的。
艾蓮用力咬緊了唇角,喚醒渾濁的意識,抓住地面。
——應該還能再打下去吧。
握著銀閃的右手,將每一根手指都注入了力量。緊緊握住後,艾利菲爾像是在為她打氣似地,捲起了一道徐風包住了艾蓮的身子。
「不好意思啊,讓你看到我窩囊的一面了……」
她擠出沙啞的聲音向龍具致歉。自己直到剛才的表現都太丟人了。
不過是稍微被對手痛打了一陣,居然就陷入了顧影自憐的情境之中。
我還活著,手腳也還在,即使會感到疼痛,身體也還能動。更重要的是,自己還沒出盡全力。
在這種狀態下,她當然沒臉去見韋沙隆和莎夏。
艾蓮藉助環繞身子的風之力,讓自己站起身子。
她凝視菲尼莉雅,慢慢地呼吸。要是稍有分神,恐怕就會因全身上下的劇痛而倒地不起。她不想讓對方見到這般醜態。
「真虧妳還能站起來。」
菲尼莉雅以像是感到佩服的口吻這麼說道。艾蓮吊起嘴角,試著露出豪邁的笑容。
「因為我想起了韋沙隆啊。」
菲尼莉雅輕輕皺了一下眉。接著,黑髮戰姬以冷淡的口吻挑釁道:
「是因為沒成功報仇的話,就沒臉在那個世界見他的關係嗎?」
「不,妳錯了。」艾蓮搖了搖頭。
「要是沒能完成韋沙隆的心願,哪天在那個世界和他相會了,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向他開口了——想到這一點,我除了起身之外別無選擇。」
「……妳是指建國的夢想嗎?」
「不是喔。」
艾蓮明快地否定著,並露出不滿的神情瞪視菲尼莉雅。
「雖然現在說這個有點太遲了,但關於這個夢想的部分,我一直都很羨慕妳。因為韋沙隆會主動提起那個話題的對象,就只有妳而已。雖說我或莉姆只要纏著他問,他也會告訴我們,但終究不像對妳那樣會主動提起。」
聽到艾蓮的這番話語,菲尼莉雅像是大感意外似地瞇細了雙眼。
不過,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在韋沙隆喪命的時候,艾蓮才十三歲,而莉姆也年僅十六歲。韋沙隆肯定重視著兩名少女,也相當疼愛她們,但無論她倆再怎麼深究此事,韋沙隆還是沒打算把兩人當成能真心暢談夢想,並與之商量的對象。
艾蓮並沒有從韋沙隆手中接過他的夢想。她是憑藉自身的意志,決定將之繼承下來的。但這和韋沙隆期望艾蓮能做到的心願又是另一回事了。
「好像扯遠了,說回正題吧。」艾蓮調整著呼吸,繼續開口。
她是著眼於「若是提到韋沙隆的名字,菲尼莉雅或許會有所反應」才開口的,目前看來確實是在她的預料之中。之所以就連微不足道的嫉妒心一類的回憶都全盤托出,是為了爭取時間。不管是握著長劍的手,還是緊踏著大地的雙腳,都還需要時間積蓄力量,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
「韋沙隆的心願啊——」
艾蓮裝模作樣地停頓了一次呼吸的時間,才再次開口:
「是要我和莉姆找個好男人,順利地結婚,生個健康的小寶寶。他大概很在意這件事吧,幾乎每天都會嘮叨一番。那一天的早上也一樣。」
一道僵硬的沉默橫亙在兩名戰姬之間。最後打破沉默的,是菲尼莉雅的一聲輕笑。
「還真是有他的風格。」
若是具備為人父母的親情,就肯定不會希望子女繼續走在傭兵這種不見得能活到明天的道路上吧。『白銀疾風』之中也有幾名負責打雜的女性,其中也不乏交到了男朋友,並在結婚後脫離傭兵團的女子。
「除此之外,我還從重要的摯友身上繼承了一個心願。」
我想生個孩子——莎夏留下這句話後與世長辭。
她所託付的這個心願,讓艾蓮想起了自己最後和韋沙隆交談過的話語。
「我想實現韋沙隆的願望和摯友的心願。所以,我絕對不能在這種地方被妳奪去性命。」
雪依舊灑在戰場上頭。
兩名戰姬慎重地縮短距離,窺伺著使出必殺龍技的時機。
「話說回來,我還沒聽見答案呢。」
菲尼莉雅像是驀然想起似地開了口。
「妳實現韋沙隆的夢想了嗎?」
艾蓮眨了眨眼,訝異地凝視菲尼莉雅。那不是該在這種以血洗血的死鬥中提出的問題,然而,不管是菲尼莉雅的黑眼還是說話聲,都感覺不到絲毫的敵意,也看不出她隱藏著別的企圖。
——想起來了,她在公宮也問過我呢。
那是在冬季到來之前——艾蓮等人藉由海路從布琉努回到吉斯塔特時所發生的事。在借道造訪的萊格尼察公宮裡,艾蓮和菲尼莉雅不期而過。當時,菲尼莉雅也曾問過她這個問題。
若考量到此處是戰場,以及兩人過往的恩怨,那麼艾蓮應該以斬擊作為回應才對。實際上在公宮相遇那時,她正是這麼打算的。
然而,艾蓮稍稍思考之後,以真摯的表情望向了菲尼莉雅。
「韋沙隆的夢想,如今已經包含在我的夢想之中了。」
銀髮戰姬讓紅寶石般的眸子充斥著威風凜凜的光彩,並繼續開口說道:
「和當時相比,我的想法已經大大地不同了。這固然是因為我過去的想法太過粗糙而幼稚,但也並非全然如此。主要還是因為,與許多人的相識,令我對建國的想法變得愈來愈正面而進步。」
像是萊德梅里茲的人民和士兵、莎夏和蘇菲等戰姬,以及教導自己和莉姆禮數的尤金·舍巴林。
此外,還有即使身為異國的低階貴族,還是踏實地繼承了父親的遺志治理亞爾薩斯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每一名結識的對象,都讓她在統治者的路上獲益良多。
「無人挨餓,無須擔心盜賊和野獸,能熬過寒冷的日子,人們熙來攘往,每個人都能笑著度日……韋沙隆所描繪的藍圖,確實在我夢想的核心位置紮了根,然而,我沒辦法完全實現韋沙隆的夢想。我的夢想,是屬於我的東西——就算最終抵達的目標和韋沙隆的夢想相同,這樣的事實也不會改變。」
所謂的夢想,會一天天隨著懷抱者而改變。有時會順應現實,有時會灌注新獲得的知識或智慧,也可能會因為新的邂逅或是發現而變化形狀。
「我並沒有忘記韋沙隆,也沒忘記從他身上繼承而來的諸多考量與心思。不過,這其中也加進了我的想望。」
艾蓮筆直地高舉艾利菲爾。劍身迸發出藍白色的光芒,旋風層層包覆刀刃,化為風之漩渦。白雪也隨之被漩渦吸入,在虛空之中飄浮著白色的螺旋。
「那就是妳的夢想嗎——我明白了。」
菲尼莉雅也架起巴爾格雷,在臉孔前方交錯。黃金之刃迸出金色火焰,紅色之刃則是釋出
了紅蓮之火,兩道火焰在空中畫出弧線,每過一個瞬間,刀刃的閃光就更顯耀眼,火勢也隨之增強。
我也有自己的夢想——菲尼莉雅不出聲地呢喃道。她要藉由不斷侵略他國領土以鍛鍊士兵,奪取敵國的財富,並擴張領地藉以富庶民生。她不會給予諸國反擊的餘力。
無論自己會在何時死去,都已經沒臉面對韋沙隆了。然而,若是連這份夢想都無法貫徹,那就連能對他靈魂訴說的話語都絲毫不剩了。
「為了成就我的夢想,我要將妳的夢想焚燒殆盡。」
兩股強大的力量,震盪起周遭的大氣。艾蓮的銀閃上所纏繞的旋風劇烈地扭曲,化為將接觸到的所有物體全數破壞的風暴團塊。菲尼莉雅的煌炎也不落人後,形成了兩道焚毀一切的火輪。
「——橫掃大氣!」
「——雙焰旋。」
由旋風化為形體的猙獰怪物,和交錯的炎之光輪展開衝突。大地被刨了開來,大氣被撕扯破碎,衝擊的餘波讓周遭吹起強烈的熱風。就連在遠處關注戰姬決鬥的兩軍士兵們都受到熱浪的波及,他們的全身灼傷,紛紛倒了下來。
風之怪物噬咬著炎之光輪,意圖將對方咬成碎片;炎之光輪則試圖撕裂風之怪物,將之轟得飛散。兩股強大的力量團塊在迸散出光能與熱能的同時,也消磨著彼此的能量。
兩名戰姬緊盯著敵手,沒有移動位置半步。艾蓮的身上接連浮現出新的灼傷,軍裝上頭的焦痕也不斷擴大。另一方面,菲尼莉雅的身子則是迸出了像是被細小刀刃劃過的裂傷,黑衣也被撕裂得留下無數坑洞。
瞬間,一道讓視野為之灼燒的強烈光芒包覆了風與火。近乎雷鳴般的猛烈轟鳴同時搖撼著大地與大氣,將艾蓮、菲尼莉雅和莉姆的身體稍稍震離了地面。
在強光無聲地消散的那一刻,一道巨大的碗狀坑洞便出現在艾蓮與菲尼莉雅之間。若是有人靠近該處的話,應該就能察覺這碗狀的坑洞正散發著驚人的熱氣吧。兩招龍技在一陣相互拉鋸之後,竟然同時消滅了。
艾蓮重重地吁了一口氣。銀髮戰姬雖然險些就此倒地,但勉強撐著銀閃免於摔倒。
菲尼莉雅則是重新握好雙劍,準備收拾艾蓮。
就在黑髮戰姬打算迂迴繞過坑洞之際,察覺到一股懾人的氣息,於是將視線轉向背後。
只見莉姆將長劍架在腰間,直盯著菲尼莉雅展開突擊。
莉姆拚命忍耐著介入兩人對決的衝動,無論艾蓮受了多重的傷,她都咬緊牙關、握緊拳頭,目不轉睛地遠遠觀望。
這全都是為了不錯過眼前的這個瞬間。
菲尼莉雅微微轉動視線,揮下左手的短劍,紅色刀刃隨即釋放出紅蓮之火。就算是老練的戰士,看到眼前的這團猛火,肯定也會嚇得收住腳步吧。
然而,莉姆卻沒有一絲猶豫,反而像是要跳入火中似地往前踏步。火焰燒灼她的頭髮、臉龐和身體。莉姆耐著折磨全身的疼痛,拚命睜開眼睛揮動長劍。
兩道金屬敲擊聲合而為一,形成一聲巨響。莉姆所握持的長劍從中斷折,無數碎片閃爍著淺灰色的光芒散落地面。
同時,紅色刀刃離開了菲尼莉雅的手邊,拖曳著紅色火光飛上半空。最後,短劍落在離黑髮戰姬約十餘步遠的地面上。
菲尼莉雅沒讓內心的驚嘆浮現在臉上半分,而她的冷靜也並未因此稍有缺損。她轉向莉姆,揮下右手的短劍,莉姆則是對著菲尼莉雅的臉孔,扔出了手中的斷劍。
打落斷劍的同時,黑髮戰姬劈出了短劍。金色刀刃所釋出的火焰一邊貪婪地蠶食大氣,一邊襲向莉姆。莉姆像是撲向地面似地,朝著身側用力一躍。火焰燒焦了她的鞋尖後,只灼燒到空無一物的空間。
菲尼莉雅雖然想對倒地的莉姆展開追擊,但在察覺到一股強勁的氣流後,瞬間轉換了思路,將視線投向身側。
「菲尼莉雅!妳的對手是我!」
纏繞著疾風的艾蓮高聲吶喊,一鼓作氣地跳過了碗狀坑洞。她高舉銀閃,朝著菲尼莉雅的頭頂重重劈下。
兩道刀鋒迸散出白銀和黃金色的閃光。艾蓮旋風般的一擊,被菲尼莉雅的煌炎之刃擋了下來。燃燒著熊熊戰意的深紅雙眸,對上了冰冷通透的漆黑雙眼。
——幹得好啊,莉姆。
艾蓮在內心對著摯友大呼感謝。不具戰姬身分、不像艾蓮有疾風守護的她,絞盡勇氣之後完成了自己的任務。這一回,該輪到艾蓮回應她的行動了。
艾蓮迅速抽回長劍,橫掃出手中的銀閃——她的目標是菲尼莉雅的左手。黑髮戰姬立刻扭身,企圖躲過這凶猛的刀刃。
風裡混雜了少量的鮮血——菲尼莉雅的左手腕留下了一道血痕。雖然只是擦傷,但她終究沒能完全躲過艾蓮的劍。
——那傢伙的左手沒斷啊,看來是麻掉了?
應該是在莉姆的劍打飛紅色短劍時麻痺的吧。若非如此,菲尼莉雅肯定會在瞬間將紅色短劍叫回手邊,接下艾蓮的長劍。戰姬能做到此事。
艾蓮淺淺地做著呼吸,改變了自己的姿勢。她看似魯莽地拉近距離,朝著菲尼莉雅揮出了猛烈的斬擊。莉姆所創造出來的機會和這極為短暫的寶貴時間,是絕對不能輕易浪費的。
狂風呼嘯,猛火上衝。風之刃與炎之礫混亂地交雜,而其中的縫隙則是被交擊的斬擊所填滿。壓向菲尼莉雅的風刃被火焰吞噬而消滅,襲向艾蓮的炎礫則是被強風吹散。
在激烈的交戰之中,菲尼莉雅不得不承認局勢對自己不利。
雙劍必須成對使用,才能發揮出真正的本領。然而,就算將落在地面的短劍叫回手邊,發麻的左手也只會令其再次被彈飛罷了。
就算試圖用火焰牽制對方以爭取時間,火焰也會遭到艾利菲爾產生的風吹散,幾乎沒有任何效用。
該怎麼辦——有那麼一瞬間,菲尼莉雅陷入了迷惘。
而就在這段期間,莉姆採取了新的行動。
她起身之後,立刻撲向依舊掉在地上的紅刃短劍,以雙手緊緊握住了劍柄——像是絕不讓其離手似地。
判斷莉姆的行動帶有惡意後,巴爾格雷讓刀身纏繞起火焰。火焰有如生物一般扭動昂首,灼燒莉姆握住劍柄的雙手。
莉姆的嘴裡發出痛苦的呻吟,即使如此,她還是沒將短劍脫手。下一瞬間,火焰勢不可擋地從她的雙手爬上雙臂,並迅速擴大範圍,將莉姆的全身都包覆在火焰之中。
「莉姆……!」
這駭然的光景讓艾蓮忍不住停下動作。菲尼莉雅沒放過這個機會,抄起短劍殺了上來。火焰捲起漩渦,旋風瘋狂肆虐。在熱風的席捲下,兩人的頭髮都飄了起來。
菲尼莉雅的短劍劍尖擦過艾蓮的手臂,艾蓮的長劍則削去菲尼莉雅的髮梢。兩人同時向後飛退——她們都猛喘著氣。
「要是放著不管,莉姆可是會被燒死的啊。」
菲尼莉雅刻意用冷漠的口吻這麼說道。雖然對她來說,莉姆的行動確實是出乎意料,但自己沒有不加以利用的理由。
艾蓮用力咬緊了下唇。菲尼莉雅正在誘使自己陷入焦慮。即使明白這一點,她還是得藉由咬傷自己,才能讓自己維持冷靜。
驚人的是,即使全身都被火焰灼燒,莉姆仍然沒有放開巴爾格雷——不僅如此,她還將身子前傾,企圖用自己的體重將短劍壓在地上。
她喊不出聲,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出聲,因此,她在心中發出吶喊——對著企圖將自己燒毀殆盡的龍具,拚了命地傾訴。
——亞莉莎德拉大人——你的前主人曾這麼對我說過。
希望妳能夠守護艾蓮。
當時的自己是這麼回答的——在下必會用盡微薄之力。
那句委託和誓言,並不侷限於那個當下。只要艾蓮依舊是原本的艾蓮,她就有實踐誓言的必要。莉姆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龍具啊,你應該有必須克盡的義務吧?
而自己也是一樣的。
——我會持續握著你,直到此身被燒到連一片骨頭也不剩為止。
即使熾烈的高溫和呼吸困難的痛楚造成意識模糊,莉姆緊握住巴爾格雷的手也不曾放鬆分毫。



在兩名戰姬和一名騎士的戰鬥範圍之外,兩軍合計約莫八千的士兵,正在籠罩戰場的狂熱和恐懼之中彼此傷害,流出鮮血,將死期推給對手。
萊德梅里茲軍在中央配置了兩千步兵,左右兩翼則是以八百士兵固守。這兩翼的配置同樣是五百步兵和三百騎兵,而後方則有四百騎兵待機,作為預備兵力。
萊格尼察軍雖然也在中央配置了兩干步兵,但和萊德梅里茲軍不同的是,他們在右翼配置了五百騎兵,左翼則是一千步兵。以預備兵力在後方待命的,是五百名的步兵。
不過,這說起來也只是開戰當下的數字,現在兩軍都出現了接近兩百名死者,在這場戰事落幕之前,這個數字還會不斷提升。
盧里克在黑龍旗和銀劍軍旗底下,代替莉姆指揮萊德梅里茲軍。到目前為止,他還沒犯下明顯的失誤,與萊格尼察軍持續角力著。由於沒戴上頭盔,他那註冊商標般的光頭也得以精確地感受到雪花的寒意。
「代理指揮官閣下,您是否該戴上頭盔呢?」
被任命為副官的騎士以擔心的神情向盧里克這麼進言,然而,二十三歲的代理指揮官卻是笑著搖了搖頭。
「這樣比較好。我的腦袋容易發熱,這恰好可以助我冷卻下來。」
盧里克雖然嘴上說笑,並且露出了強勢的笑容,但他的左手總是會定期地按上自己的胃部一帶。他以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微小音量,悄悄地抱怨起來:
「真是的。如果知道會演變成這種狀況,那我就不該只向堤格爾維爾穆德卿請教弓術,也該學些領兵指揮的技巧才對。」
身為騎士的盧里克,一直憧憬著能指揮數干名士兵的情景。然而,實際上陣之後,在感到喜悅之前,反倒是沉重的責任先壓上了全身。更何況在這次的戰場上,有兩名戰姬還正在戰場中央進行對決。
萬一己方支撐不住,讓戰線徹底崩潰的話,艾蓮就會在戰場上遭到孤立了。他絕對不能讓事情走到這一步。
而另一方面,高舉黑龍旗和交叉雙劍軍旗的則是萊格尼察軍。指揮這支軍隊的,是名為由琵德的騎士。他今年四十五歲,在公宮累積了相當多年的資歷,並侍奉過前前任戰姬、前任戰姬莎夏以及這一任的菲尼莉雅等三名戰姬。
菲尼莉雅之所以會命令史琵德指揮全軍,是因為看過這名騎士的戰事經歷和在公宮做事的態度後,認定他是一名會隨著年紀累積經驗的踏實男子。
雖然她看人的眼光是正確的,但對於自己在史琵德眼中是什麼樣子,菲尼莉雅就沒有多去注意了。
對於黑髮戰姬暗藏在心底的那個夢想,史琵德其實已經默默地有所察覺。與其說是菲尼莉雅的掩飾技巧不夠高明,不如說侍奉過三名戰姬,以自己的雙眼見識過她們的史琵德觀察力更勝一籌。
當然,關於菲尼莉雅具體會怎麼去實踐自己的計畫,史琵德終究還是無法得知。然而,在公宮聽到她宣布要和萊德梅里茲對決的時候,史琵德便看出菲尼莉雅打算放手一搏。
以史琵德的年齡和立場來看,或許他應該要出聲制止自己的主君才對。
然而,他卻選擇了遵從菲尼莉雅的命令。因為史琵德也一樣——他想跳脫迄今踏實的生活方式,在這位新主君身上賭一把。
「比起庸庸碌碌地過完一生,孤注一擲也是一種選擇吧。」
抱持著這般心境的史琵德,在指揮上顯得異常積極。
「如果無法前進的話,至少要死守住目前的位置!拉開你們的嗓門!用力揮舞軍旗!別給對手提升士氣的機會!」
在開戰之初,史琵德位於軍隊的後方,但曾幾何時,他已經策馬來到了接近軍隊中央的位置。深知他平時為人者,在為史琵德的熱情感到訝異之餘,也因此受到了感召,漸漸轉以強硬的姿態攻向萊德梅里茲軍。
構成萊格尼察軍右翼的部隊之中,有個名為菲柏爾特的男子。他是在奧爾席納海戰之中壯烈戰死的騎士薩烏魯之子。
菲柏爾特雖然只是率領一百名騎兵的部隊長,但他的武器並非長槍,而是能以兩手握持的長柄劍,而劍身也比尋常的長劍長上許多。
菲柏爾特揮舞著這般大劍,身先士卒地策馬向前,以近乎無謀般的勇猛氣勢殺進了萊德梅里茲軍。他的劍將敵兵的腦袋連人帶盔一同劈碎,對於想以盾牌防禦者,則是以突擊將之撂倒,將來犯的敵兵以劍尖穿腸破肚。被他擊倒的士兵會遭到馬蹄踏碎,至於刺向自己的長劍和槍尖,則會被他的大橫劈悉數彈退。
他的盔甲被敵兵的鮮血染紅,並咆哮著向前挺進。底下的騎兵們也像是被隊長的奮戰鼓舞般,隨之展開了突擊。
最後,就連左右的部隊部受到菲柏爾特隊的士氣牽引,開始擊垮萊德梅里茲的軍隊。
收到自軍的左翼遭到壓制的消息後,盧里克的臉抽搐了起來。
——我記得敵方的右翼數量應該比我軍的左翼數量還少才對啊……
這是來自斥侯的匯報,而這樣的評估也是正確的。萊格尼察軍的右翼編制為五百騎兵,而與之相對的萊德梅里茲左翼則是以五百騎兵和三百步兵所編成。
在布洛斯洛這種地勢平緩的地方展開衝突,若雙方的數量沒有差距太多,那就是士氣較高的一方會取勝了。就現在的狀況來看,萊格尼察軍的右翼不僅克服了兵力上的差異,甚至還抱持著足以佔得上風的氣勢。
盧里克被迫做出選擇。是該下令左翼死守不退?還是讓他們一邊後退一邊重振旗鼓,並等待敵軍變得疲憊?或是說,是否該讓在後方待命的四百騎兵以援軍身分送往左翼?
——要是下令他們死守,最後卻失守造成戰線崩潰,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胃部傳來一陣抽痛。一想到戰況在猶豫的這段期間也漸趨不利,焦慮的心情就讓呼吸變得困難。若是換作艾蓮或莉姆,還有堤格爾在場指揮的話,他們究竟會怎麼做——盧里克的心思飄移到這些毫無建樹的念頭上面,白白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若是要派出援軍的話,該派多少才好?全部嗎?可是,一旦用盡了後方的預備兵力,若是有其他地方出現崩潰的危機時,恐怕就無力援救了。
他咬緊牙關,將來回按著胃部一帶的左手用力握緊,下定決心發佈了命令:
「將後方的騎兵全數送往左翼!用全力協助他們擋下攻勢!」
收到光頭代理指揮官的命令後,傳令兵短短敬了一禮後,便快步奔了出去。盧里克看著傳令兵的背影,重重地吁了一口氣。
「……等這場戰爭結束後,就去請教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吧。」
在盧里克的判斷下,萊德梅里茲的左翼總算是撐了下來。
有些士兵們將盾牌並排在一起,推回了敵軍的猛擊;有些士兵則是拾起化為屍骸的同伴們的武器,擊退了步步進逼的敵人。
以援軍身分趕到的騎兵部隊,與萊格尼察的右翼部隊展開了正面衝突。馬匹們彼此激烈地衝撞,士兵們則在馬上朝著敵兵砸出槍劍。
在怒吼聲、慘叫聲和馬匹的嘶鳴聲中,血沫與汗沫飛濺。不管是屬於哪一方的士兵,都在落馬之後遭受馬蹄風暴的蹂躪,再也站不起來了——這些士兵連頭帶盔遭到粉碎,骨頭也連著盔甲凹折斷裂。有些人掉在摔倒的馬匹底下,就這麼被壓斃;也有人被興奮的馬匹咬傷,甚至被咬斷手掌或是手臂。
收到亞拉姆戰死的報告時,盧里克的臉色絲毫未變,僅短短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後,便讓傳令退下了。
亞拉姆率領著左翼的其中一支步兵隊,並為了擋下菲柏爾特的部隊而挺身迎戰。雖然成功地絆住了菲柏爾特的腳步,但亞拉姆本人也倒在血水與泥濘之中,他所率領的部隊也折損了將近一半。
在被狂奔和破壞所支配的戰場一隅,人類與馬匹層層埋入大地之中。萊格尼察軍隊的士氣依舊高昂,萊德梅里茲軍左翼的損傷也沒有縮小的跡象。就算在投入預備兵力之後,盧里克還是接連收到了狀況危急的報告。
左翼目前還撐得住,但他已經沒有預備兵力了。要從中央或右翼調派部隊過去協助不是不行,但如此一來,這回或許會輪到那些地方萌生危機。
——是我誤判戰況了嗎?
後悔和絕望令盧里克的臉上流下了幾道汗水。戰況不斷傾向萊格尼察軍。
——都賠上亞拉姆的命了,結果還是要輸嗎?
全身開始顫抖,盧里克已經無法明白這是因為憤怒,還是基於悲傷?他開始思考,是不是該從右翼的後方抽調部隊。
而就在這個時候,戰場上出現了新的變化。

將萊德梅里茲軍左翼逐漸逼入絕境的史琵德,驀地回頭看向背後。
在這個時候,他從萊格尼察軍的中央部分又往前走了一些。為此,映在他視野裡面的,就只有被緊張和激昂感包覆的萊格尼察軍,以及描有交錯的金紅兩刃的萊格尼察軍軍旗。
——怎麼回事……?
史琵德的視線略過己軍的士兵,投向更遠的彼方。這四十五年來所累積的經驗,讓他察覺了空氣的變化。不會吧——在他閃過這個念頭的瞬間,一名士兵猛喘著氣現身了。他湊到史琵德身旁,壓低聲音報告:
「在我軍右後方出現了路伯修軍,距此約一貝魯斯塔。」
史琵德瞠大了雙眼。豈有此理——這般呻吟險些要從嘴邊鑽了出來。
他早已透過斥侯的報告,得知路伯修軍正朝著此地前進。然而,當時這支軍隊還遠在距離
己軍十五貝魯斯塔(約十五公里)之外。在路伯修軍抵達此地之前,萊格尼察軍肯定已經將勝利收於掌中了吧。
——他們是在什麼時候這麼接近的!?不,不對,為什麼會出現在右後方?
史琵德的腦海裡攤開了包含戰場在內的周遭地圖。布洛斯洛是一處地勢平緩的草原,其中雖有一處山丘,也有河川流經,但都離戰場有一段距離。
「路伯修軍的數量是?」
「就軍旗的數量判斷,約在三千上下。」
剛才雖然勉強忍住,但這回實在是沒辦法了——史琵德咬牙切齒的聲音傳了出來。他已經看穿路伯修是透過何種手段接近到這麼近的。
「他們用了雪橇嗎……!」
己軍所發現的敵兵肯定只是幌子。路伯修軍在吸引己方的注意力後,便讓本隊利用雪橇在凍結的河川上移動,一路趕往此地。河川確實離戰場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但若是花上四分之一刻鐘的時間,就算是步兵也足以來到此處。
路伯修公國位於吉斯塔特的西北部,冬季的嚴寒程度和萊格尼察相同——或可說是略勝一籌。他們早已習於利用雪橇在結凍的河川上移動,而要在公國境內的城鎮或都市湊足雪橇一類的器具,想必也不是難事。
史琵德之所以沒料到這一步,是因為從斥侯口中聽取報告時,路伯修軍距離河川還有一段距離的關係。
衝擊和焦慮令史琵德的臉色變得鐵青。他感覺到即將到手的勝利就這麼飛了——就宛如落地融化的雪花一般。

在萊格尼察軍的右後方,有三千步兵昂然而立。
他們沒穿盔甲,而是在羊毛製成的布衣上頭罩著皮甲,並披著厚重的毛皮外套。雖然戴著頭盔,但仍在會與耳朵接觸的部位上墊了毛皮。
他們是『雷渦的閃姬』伊莉莎維塔·法米那率領的路伯修士兵。與黑龍旗並排著高舉的軍旗乃是紫色,並在上頭描繪了帶著美麗弧度的金色長帶。
站在士兵們前方的莉莎並沒有披上毛衣一類的物事,僅用深紫色的禮服包覆著身子。是握在她右手的漆黑長鞭守護了她,使其免於受寒。
史琵德的推測是對的——莉莎找來了雪橇和用以拖曳的大量犬隻,在凍結的河川上疾行而來。
「看來是趕上了呢。」
看到在數百阿爾昔遠的前方進行的戰鬥,莉莎輕輕嘆了口安心的氣。因為也可能在他們趕,至戰場的時候,戰爭卻已經結束了。畢竟將此地訂為戰場的,乃是萊格尼察軍和萊德梅里茲軍。
「根據斥侯的說法,萊德梅里茲軍雖然屈居下風,但似乎還支撐得住。」
在莉莎身旁待命的騎士向她報告。騎士名為納姆,莉莎沒轉頭看向他,輕輕地頷首。
「這應該已經算得上是大好消息了吧。」
對莉莎來說,最糟糕的狀況是萊格尼察軍不但已經獲勝,而且菲尼莉雅和萊格尼察兵也都還有一戰的體力。在那種狀況下,路伯修軍有可能會束手無策地遭到各個擊破。
——看來艾蓮與菲尼莉雅的戰鬥尚未落幕呢。
莉莎當然沒有透視整座戰場的能力,不過身為戰姬的她看得出其中差異——若是兩名戰姬的戰鬥結束的話,敗北一方的軍隊肯定已經兵敗如山倒了。
莉莎凝視著萊格尼察軍。她金色的右眼帶著怒氣,藍色的左眼則是蘊藏著戰意,這兩道情緒在她的雙眼裡搖曳著,等待爆發的瞬間。納姆看著主君,等待從她的口中發佈突擊的命令。
對於異彩虹瞳的戰姬來說,此戰的目的是為了雪恥。況且,己軍不僅搶到了敵軍的背後,敵軍還忙於應付萊德梅里茲軍,無從應對己方。這時應是展開突擊,徹底蹂躪對方的大好時機。
然而,從莉莎口中發出的命令,卻與納姆預測的大相徑庭。
「維持隊形前進。在交戰之後,只要給予對方一次打擊,就迅速向後退開。」
「……這樣就可以了嗎?」
「夠了。若是陷入混戰的話,我可是敬謝不敏呢。」
莉莎搖了搖頭。對於路伯修軍現身此地一事,萊德梅里茲軍事先毫不知情。畢竟莉莎完全沒有與艾蓮聯繫的空檔。
說起來,莉莎之所以會和奧爾嘉一同返回路伯修,主要是基於兩個理由。理由之一,是波魯斯伯爵卡薩柯夫舉止有異,要提前加以警戒;理由之二,則是為了提防從王宮逃脫、回到萊格尼察的菲尼莉雅。
莉莎之所以會領兵入侵萊格尼察,主要是為了打探菲尼莉雅的動向——至少也能達成牽制對手的目的,一直到了昨天,他們才得知萊德梅里茲軍的動向。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衝進戰場,很可能會被他們當成敵兵對付。
納姆正確掌握了莉莎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不僅如此,他還為防萬一問了一句:
「不過,若只是給予一次打擊,是否會有攻擊力不足的疑慮?」
莉莎稍稍傾首望向了納姆——並驀地笑了出來。
「我再說一次,這樣就夠了。」
在王都的戰鬥裡敗給菲尼莉雅的憤怒與不甘,目前還盤據在莉莎的心底,然而,她迄今已經多次體驗過敗北的滋味,也很明白順從這股情緒行事會有多麼危險。
她若是在過去和菲尼莉雅結過樑子的話,說不定還會感到一陣掙扎,但兩人就只是經歷過一場戰鬥的贏家和輸家罷了。紅髮戰姬是能夠切割這份心思的。
漆黑之鞭呼應了使用者的鬥志,纏繞起亮白色的雷光。黑鞭的名字是『碎禍之閃霆』沃利茲夫,莉莎握緊自己的龍具,高舉向天。
鞭子在空中畫出了一道流利的弧線,從末端迸出了金色的光芒—光芒像是一道利爪般穿透大氣,連結了天與地,並發出比戰場的喧囂更為驚人的雷鳴。而路伯修士兵所吹響的號角聲也隨之響起。
雖然不曉得艾蓮位於戰場的何處,但應該能藉由此舉向她傳達自己和路伯修軍身在此地的消息吧。當然,這同時也是給菲尼莉雅的訊息。
在降雪之中,莉莎傲然提步。路伯修的士兵們則是握緊了長劍或手斧,踏響了凍結的地面跟在身後。
在敵我的距離縮短到不到一百阿爾昔(約一百公尺)的時候,萊格尼察軍灑出了大量的箭矢。莉莎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甩了一下黑鞭。沃利茲夫呼應她的想法,將自己的長度延伸為超過原本的兩倍,在空中自在地舞動著,將傾注的箭雨悉數粉碎。路伯修士兵們看著電光的殘渣四下飛散,齊聲發出了歡呼。
「要來了呢……」
莉莎再次舉起雷渦。在她的視線前方,萊格尼察的士兵們展開了行動。就紅髮戰姬的觀察,對方是為了阻擋己軍,而將在後方待命的士兵們投入了戰線。
「跟著我上!」
莉莎蹬地衝了出去,路伯修兵則是高吼著跟了上去。萊格尼察兵也握緊武器,以勇猛的氣勢邁步奔出。雙方視線相交,殺氣乍現,血液也隨著劍刃和槍尖的反光映入眼簾變得沸騰。
兩軍爆發衝突。莉莎舉起黑鞭,甩出了一記橫掃。五名萊格尼察兵的盾牌同時碎裂,連頭帶盔遭到粉碎,紛紛倒向地面。就算是僥倖保住了小命的人,意識也削去大半,就連想起身都無法如願。
但就算目睹了如此壯烈的光景,後方的萊格尼察兵還是毫不畏懼。對手可是戰姬,若是害怕犧牲的話,那就算花上一百年也無法拉近距離。他們踩著同伴的屍體,準備對莉莎發起攻擊。
雷渦的閃姬保持著冷靜而冷淡的心情,朝著這批敵兵瞥了一眼後,她便翻起了深紫色的禮服下襬甩出黑鞭。在響起宛若敲碎大氣的震天價響後,萊格尼察的士兵們隨即噴出鮮血,一一癱倒在地。
莉莎撥了一下紅髮,讓身子纏繞著雷光,睥睨著萊格尼察的士兵。她的這副身姿,著實與戰場公主之名極為匹配。
「別勞駕戰姬大人出手!以自己的雙手抓住功勳吧!」
在莉莎身旁待命的納姆對士兵們這麼暍道。路伯修的士兵們登時氣勢高昂地殺向了萊格尼察兵。
莉莎一邊以黑鞭將從前方攻來的敵兵拽倒在地,一邊皺起眉頭瞪向了納姆。
「我記得我有說過不准追得太深,可別把他們煽動得太過頭呀。」
「非常抱歉。不過,戰姬大人,這些傢伙個個都很生氣——而且氣得非同小可。還請您諒解這點。」
莉莎哼了一聲,沒有多加回應。
在路伯修軍的進攻下,萊格尼察軍原本在戰場上所掌握的優勢登時分崩離析了。指揮萊格尼察軍的史琵德,雖然下令在後方待命、作為預備兵力之用的五百步兵前去迎擊,但不出片刻,便傳來了這支隊伍潰敗的回報。
路伯修軍把五百步兵打得落荒而逃後,並沒有進一步殺進敵陣,而是井然有序地向後退開。不過,與其說萊格尼察軍為此感到鬆一口氣,不如說實際狀況完全相反。畢竟這代表路伯修軍這個威脅,現在依舊佔據了他們的後背。
勢如破竹地攻向萊德梅里茲軍的萊格尼察右翼,這時失去了原有的衝勢。得知路伯修軍的存在後,他們暫時停止前進,打算在整頓隊形後,為可能會來自後方的攻勢做足準備。
但就結果來說,這一步是壞棋——因為這給了讓萊德梅里茲軍重振旗鼓的時間。原先硬是撐住了對手猛攻的萊德梅里茲軍在反守為攻後,萊格尼察軍便被逼得節節敗退。
史琵德雖然拚命地調兵遺將,令軍隊改採守勢,但就在這個時候,他收到了位於右翼的菲柏爾特戰死,以及其麾下的部隊隨之敗退的報告。



在戰場中央,艾蓮和菲尼莉雅的交戰還在持續。
兩人的身體各處都多了幾道新傷。艾蓮不顧全身劇痛的一輪猛攻,加上武器長度的差異,讓她的刀刃成功遞到了黑髮戰姬的身上。莉姆受到巴爾格雷之火燒灼的光景似乎激發了艾蓮的戰意,讓她的斬擊變得更為凌厲。
這時,兩人看到萊格尼察軍的後方迸出一道雷光,也聽到了號角的聲響。兩人都正確地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真沒想到會在這裡受到那傢伙的協助。」
艾蓮忍不住咕噥了一聲。莉莎在此地現身一事,確實超出了銀髮戰姬的預期。她以為莉莎應該會持續警戒卡薩柯夫和菲尼莉雅,並在路伯修按兵不動。
艾蓮以嚴肅的表情再次望向菲尼莉雅。
「妳打算怎麼辦?」
她短短地問了一句。戰場的趨勢逐漸走向了萊格尼察軍的敗北,對於久歷戰陣的兩人來說,要精確地判讀這股流向並非難事。
就算菲尼莉雅在此擊斃了艾蓮,並讓萊德梅里茲軍敗退,她也得立刻與路伯修軍一戰。而菲尼莉雅想必也得和莉莎打上一場吧。雖說在王都的戰鬥是她占盡上風,但第二次交手就難說了。菲尼莉雅如今已是傷痕累累,而且疲憊不已,而莉莎已經見識過黑髮戰姬的戰鬥方式了。
「這個嘛。」
菲尼莉雅沒有立刻回話,而是將視線落到左手上頭。如今麻痺感已然消退,但她依舊沒將煌炎喚回手邊。紅刃短劍現在仍持續地灼燒著莉姆的身子。
莉姆之所以還沒斷氣,是因為菲尼莉雅故意要煌炎這麼做的。她認為讓莉姆活下去,反而 才能引誘艾蓮失去冷靜。
——雖然最後得用雙劍了結妳的性命,但還是比火焰好些吧……
菲尼莉雅在內心呼喚起煌炎。
灼燒著莉姆身體的紅蓮之火,在這時無聲地消失了。接著,菲尼莉雅的左手被一道淡淡的光芒包覆。在光芒消散之際,她的左手已經握著一把閃耀著紅色光芒的短劍。
莉姆維持著跪倒在地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看來是失去了意識。
艾蓮雖然想立刻衝到她的身邊,但架好雙劍的黑髮戰姬卻擋在她的面前。
「妳還打算打下去啊。」
艾蓮低吟了一聲——她原本還微微期待著其他的可能性。菲尼莉雅浮現微笑,這麼回答道:
「士兵們還在戰鬥著。」
為何要和萊德梅里茲一戰?
在決定這場戰事之際,菲尼莉雅是這麼向重臣們說明理由的。
「帕耳圖伯爵尤金·舍巴林企圖篡奪王位,而萊德梅里茲、路伯修和波利西亞的戰姬們則打算站在伯爵這一邊。我之所以會和路伯修的戰姬交戰並受到禁足處分,也是他們所設的局。首先,我要打垮萊德梅里茲。」
想必有人對這樣的說訶抱有疑心吧。此外,肯定也有人對於要和萊德梅里茲開戰的決定感到掙扎。由於艾蓮和萊格尼察的前任戰姬——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的交情甚篤,因此萊德梅里茲和萊格尼察一直維持著良好的關係。和刀刃相向的次數相比,反倒是並肩作戰的次數要來得高上許多。
儘管如此,無論是重臣們還是士兵們,都決定遵從她的決定。這都是為了菲尼莉雅一個人。
她不能在這個緊要關頭上捨棄這場戰事。
兩把短劍的刀刃釋出了帶狀的火焰,逐漸包覆菲尼莉雅的全身。
「我要打倒妳,而接下來,我也會打倒路伯修的戰姬。」
煌炎的朧姬所發出的宣言,讓艾蓮戰慄地咬緊了臼齒。憑菲尼莉雅的能耐,說不定真能力挽狂瀾——她的說話聲裡充滿了讓人不自覺這麼相信的魄力。
——不過,真想不到她還留有能施展龍技的體力。
艾利菲爾揚起了風,向艾蓮發佈警報。艾蓮的嘴角浮現笑容。
這一擊想必是逃不了,也避不過吧。
——若是如此的話,我該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艾蓮將銀閃的劍尖直指菲尼莉雅。龍具呼應艾蓮的意志,在她的周遭吹起了一陣烈風。土塊化為沙塵揚起,螺旋狀的狂風層層交疊,化作酷似龍捲風的空氣漩渦。
包覆菲尼莉雅全身的帶狀火焰,也在這時起了新的變化。每過一瞬,周遭的地面就會發出金色的光芒——或是被染上紅色,而火焰也劇烈地膨脹起來,形成兩根巨大的火柱,矗立於她的兩旁。
兩柄短劍送來了源源不絕的火焰,讓火柱扭曲、搖曳,灑落著足以稱為火雨的火星的同時增強火勢。火柱朝著周遭吐出熱浪,並增添了亮度,成長到似乎要直入雲霄的高度。
關注著兩名戰姬對決的士兵們僅剩下寥寥無幾,但他們都從一開始的觀戰位置向後退了將近二十步。而就算已經退了這段距離,風與熱浪還是吹過了他們的臉頰,告訴他們此地依然不安全。
——堤格爾。
在讓銀閃的劍身匯聚風之力的同時,艾蓮的腦海裡浮現堤格爾的身影。那是接納了她身為一個女人的身分,也接納了她身為戰姬身分的心愛情人。也是她接下來會與她並肩而行的——將來的另一半。若是他現在就在面前,艾蓮肯定會立刻撲抱上去。對艾蓮來說,堤格爾的存在幾乎可以說是她活在這世上的理由了。
——為了要和你再次見面,我要克服這場戰事,並存活下來。
堤格爾肯定也是同樣為自己著想的吧。
——讓我們一起締造很多很多美好的回憶吧。然後……
到了與韋沙隆相見的那天,她要得意洋洋地誇耀道:「就算翻遍全大陸,也找不到這麼好的男人喔!」當然,她也要對莎夏大肆炫耀一番。
紅寶石般的眸子充斥了活力和鬥志。
菲尼莉雅的黑眼眼底,也同樣搖曳著激烈的猛火。
雙方都已經站到了理想的距離。菲尼莉雅蹬地一衝。
「——雙焰旋!」
煌炎的朧姬的龍技至此大成。黃金和紅蓮的參天火柱,像是在畫出弧線似地滑向地面。光是自表面發出的駭人熱浪,肯定就能輕易將人類體內的液體蒸發殆盡。
兩道火柱交錯融合,化為一道包覆了黃金和紅蓮的粗大火柱,撲向了艾蓮。在艾蓮施展龍技之前,火柱便吞噬了銀髮戰姬。
菲尼莉雅詫異地瞪大雙眼。都到了最後關頭,她不認為艾蓮還會做出錯誤的判斷。然而,自己釋放的火柱確實吞噬了艾蓮。
握在左右兩手的龍具,告知她火柱裡頭所出現的狀況。
有東西正在蠢動——
菲尼莉雅仰望火柱,擺好了架勢。而就在這一瞬之後——
「——橫掃大氣!」
火柱的一部分從內側被開了個洞,從中釋出的風暴漩渦直直地撲向菲尼莉雅。黑髮戰姬交錯龍具,承受著這股力量。
在破壞火柱時所爆發的激盪似乎消耗了不少能量,風暴漩渦的威力並不若想像中恐怖。但即使如此,只要稍有分心,暴風的亂拳依然有可能將黑髮戰姬一舉轟飛,而這也足以封住她的動作了。
接著,菲尼莉雅看見了——在火柱之中,一名少女纏著風,朝著自己急速下降。風之屏障的防禦力似乎終究有極限,只見她的身體周遭纏繞著幾許火星,而有著金紅兩色的髮飾,也在受到烈火的焚燒後炭化碎裂了。
艾蓮喊了些話,菲尼莉雅也瞪視著她吼了回去。也許她們是在喊對方的名字,也可能是聚精會神的一聲大喝。就連喊叫的兩名當事人,在那之後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喊了什麼。
艾蓮從空中劈出長劍,菲尼莉雅則是將右手的短劍向上刺去。
長劍撕裂了菲尼莉雅的左肩、砍斷鎖骨,一路劈至胸口一帶。短劍的劍尖則是刺中了艾蓮的額頭,使其流下鮮血——但傷口實在太淺了。血液飛濺而出,無聲地砸落在被火與風烘乾的大地上頭。
艾蓮在空中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面上。
而菲尼莉雅則是任由黑色軍裝被染上紅色,就這麼呆立在地。

在左肩受到衝擊的瞬間,菲尼莉雅的腦海裡鮮明地浮現出一幅光景。
那是在某間旅館的一間房內。菲尼莉雅與一名男子並肩坐在床邊。男子的年紀大約三十五歲,有著中等身材,左頰上的白色傷疤相當醒目。
他是韋沙隆。既是『白銀疾風』的團長,也是自己少數願意敞開心房的男子。
菲尼莉雅正和韋沙隆在床邊並肩而坐。兩人都只穿著薄薄的衣服,靠近床鋪的小桌上放了酒瓶和兩只陶杯。
「那就是妳想建造的國度嗎?」
韋沙隆看著菲尼莉雅,笑了出來。
「雖然有些地方教人擔心,但也很有妳的風格啊。」
「你沒打算阻止我嗎?」
菲尼莉雅的這句話蘊含的不只是意外,也帶了少許的挑釁。
「我和你想的國度不一樣。」
總是積極地對外征戰,將戰爭的主導權置在手邊。
菲尼莉雅所想出來的國度便是這種風貌。雖然很可能招致鄰近諸國的敵意與反感,但所謂的國家,是不會因為這點理由就出兵的。
「就因為是這樣,所以才好啊。」韋沙隆笑著繼續說道:
「吉斯塔特、布琉努、亞斯瓦爾、墨吉涅——這些國家都有國王,有貴族,也有平民,但呈現的風貌都不一樣吧?能有各不相同的國度是一件好事,雖說其中應該也會過上不少難題,不過解決這些難題就是國王的本分了。」
真想看看妳所構思出來的國度啊——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菲尼莉雅以佯裝自然的動作垂下頭,露出了嬌憨的笑容。
毫無前兆地,映在視野裡的光景切成了不同的樣貌。
自己正站在一處荒野之中。她聽不見聲音,也嗅不到味道,只站在略遠之處發著呆。不過,她很快就明白這裡是一座戰場。
腳邊倒著一名男子。他是韋沙隆。
他的左肩到胸口一帶多了一道嚴重的刀傷。那已經是致命傷了。若要問他為什麼身上會有這道傷痕,答案也很簡單——那是她自己下的手。
「為什麼……」
從嘴裡流漏出來的,是連自己都為之訝異的細微之聲。她沒想過狀況會變成如此。
那是一場追擊戰。菲尼莉雅所屬的那方以勝利作收,而韋沙隆則是為了保護逃得慢的同伴,留下來殿後。因為這層理由,兩人展開了對峙。而艾蓮和莉姆則是在韋沙隆的身邊。
不戰的選項——是存在的。菲尼莉雅若是不對其拔劍,而是默不作聲地放過他們,那韋沙隆應該有辦法帶著艾蓮和莉姆脫離戰場吧。
然而,菲尼莉雅並沒有這麼做。
若是在戰場上發現知交位於敵方陣營,就該以不會受苦的方式了結對方。
這是她所學過的戰場鐵則。要是被情分影響而放過對方,也許會留下後患,害得自己或同伴遭受襲擊。此外,這也可以看做是她背叛了自己的陣營才會放過敵方一馬。無論理由為何,這種會放跑敵側熟面孔的傭兵最終都會受到排擠,並失去容身之處。
在某處戰場並肩作戰的戰友,卻在另一處戰場以敵人身分死於她刀下的體驗,菲尼莉雅已經經歷過無數次了。所謂的傭兵就是這種生物。
所以,菲尼莉雅拔劍對準了韋沙隆——就像她過去在眾多戰場上所做過的那般。韋沙隆並沒有作勢逃跑,而是架好長劍相對。
自己恐怕會死在這裡吧。雖說雙方身上都明顯帶傷,但就打鬥方面的本領來說,韋沙隆還在菲尼莉雅之上。
這樣倒也不錯——菲尼莉雅是這麼想的。
她的人生幾乎都是以傭兵的身分耗在戰場上頭,也沒想過要選擇除此之外的生存方式。幸運的是,無論是身為戰士還是身為女人,她迄今都沒遭遇過悲慘的經驗。
若是能夠選擇的話,她希望在死亡的時候能走得不留痛苦,但她也很清楚這是相當奢侈的願望。
如今她才發現,當時的自己實在是抱持了太多的心思踏上戰場。她既想和韋沙隆在技術方面一較高下,也想以戰士的身分死於沙場。
她能肯定,若對手是韋沙隆的話,就算他砍倒了自己,也不會對自己做出過分的事情。而自己就算是敗在這名男子的劍下,也是無可奈何的結果。
而這名男子肯定會把自己記在心底吧——菲尼莉雅是這麼想的。
簡單來說,她完全被想撒嬌的想法沖昏頭了。
劍與劍相互交擊,視線交錯而過。在逐漸迎向終幕的戰場一隅,兩人以落日作為背景,磨耗著彼此的生命。
然後,結局以菲尼莉雅從未預期的形式降臨了。她鑽過了韋沙隆的劍刃,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在韋沙隆倒下之際,菲尼莉雅才察覺到,他的腰際插了半截折斷的劍刃。就算沒與菲尼莉雅一戰,能否獲救也是個未知數。
菲尼莉雅雖然驚愕不已,卻沒在臉上表現出來。大概是衝擊過大,讓她的情緒暫時凍結住了。
菲尼莉雅單膝跪地,握住了韋沙隆的手。
不過,她的嘴巴並沒有吐出隻字片語。想說的話語實在是太多太多,反倒全都梗在喉嚨深處了。
韋沙隆抬眼望著菲尼莉雅,嘴角稍稍吊了起來。他似乎在笑。隨著這個動作,他的嘴角冒出了小小的血泡。
傳進菲尼莉雅耳裡的,就只有一句短短的話語。她認為,韋沙隆那時說的應該是「夢想」兩字。而在她試圖開口詢問之前,男子的目光已經變得渙散了。
夢想。韋沙隆有個建國的夢想。
是為自己壯志未酬感到哀嘆?還是對於奪走他夢想的自己感到怨恨?但若真是如此,他應當不會露出如此沉穩的笑容才是。
她抬起了頭,與艾蓮四目相接。那對紅寶石般的眸子,正因純粹的怒意而熊熊燃燒著。
突然間,艾蓮的臉孔朦朧起來,看起來像是有兩張臉孔交疊在一起。
原本模糊不清的意識在這時清醒過來。
站在菲尼莉雅面前的,是有著『銀閃的風姬』別名的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而非隸屬『白銀疾風』的傭兵艾蕾歐諾拉。
菲尼莉雅至此才察覺自己中了艾蓮的一劍。之所以沒有感受到痛楚,是因為自己已經沉入了死亡深淵的關係吧。雖然感覺上花了不少時間在回想自己的記憶,但實際上似乎只過了短短的一個瞬間。
菲尼莉雅按著自左肩劈至胸口的傷勢,露出了微笑。這片傷口的位置,居然和自己過去在韋沙隆身上留下的致命傷相同,這令她忍不住感到好笑。
「——艾蓮。」
菲尼莉雅以昔日的口吻輕喚銀髮少女。艾蓮雖然依舊架著銀閃,但似乎也察覺了菲尼莉雅的變化,臉上的表情轉為困惑。
「妳不打算砍下我的首級嗎?」
艾蓮搖了搖頭。菲尼莉雅固然是殺死韋沙隆的仇人,但艾蓮很清楚她的傷勢已經過重,也不覺得自己還有必要多做些什麼事。
「這樣啊。」
菲尼莉雅垂下脖子,思索了起來。她在想是不是該把韋沙隆最後說出的話語轉達給他的女兒艾蓮知悉。
沉默偕同風兒徘徊了起來。菲尼莉雅吐了口氣,輕輕吹散了這片沉默。
菲尼莉雅決定不說出口。艾蓮已經說過,她懷抱著自己的夢想,既是如此,那大概就不會是她所需要的東西了。就讓自己帶著上路吧。
從菲尼莉雅身上不斷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她身穿的黑衣,並在腳下匯聚成一灘血塘。即使如此,黑髮戰姬依舊昂然而立,沒有絲毫動搖的模樣。而她也沒有鬆手放掉巴爾格雷。
「既然不打算砍下首級,那就用我的作法落幕吧。原諒我擅作主張,但萊格尼察就拜託妳了。」
這是她以戰姬身分說出的話語。看到艾蓮點頭同意後,菲尼莉雅將視線落到了手中的雙劍上頭。
「要讓你幫我最後一個忙了。」
這份交情說起來還不到一年啊——她在內心苦笑著。不過,這對雙劍對於身為戰士的她來說,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摯友,也是無可取代的搭檔。事情會走到這一步,都是自己不爭氣惹的禍。
金紅雙刀發出了黯淡的光芒。那既像是在責怪她,也像是在安慰她——說不定兩種意思都有吧。菲尼莉雅這麼思忖著。
她在胸前交錯雙劍,兩柄刀刃隨即噴出了火焰。火焰像是活物似地爬上菲尼莉雅的雙臂,在轉瞬間包覆了她的全身,化為一根火柱。艾蓮睜大了雙眼,在遠處觀望的萊格尼察士兵們也發出了驚呼或是哀嘆聲。
在灼熱的火焰之中,化為黑影的菲尼莉雅一動也不動,也沒喊出絲毫聲響。
艾蓮屏住了氣,凝望著這幅光景。傳進她耳裡的,就只有火焰燃燒的聲響而已。
在火柱之中,黑影像是沉入火中似地逐漸變得稀薄。在還沒經過數到十的時間內,那道影子便徹底消失了。
而看似愈發膨脹的火柱,卻在這時搖曳著逐漸縮小—它先是變得和營火大小相仿,又縮得微弱如油燈火光,最後則是連一點火星也不剩,徹底熄滅了。地面上徒留雙劍綻放著金色與紅色的光芒。
艾蓮走了過去,撿起雙劍。明明直到剛才都還裹在火焰之中,艾蓮的雙手卻從雙劍上感受到金屬特有的冰冷觸感。艾蓮像是在對待貴重物品似地,輕輕將雙劍擁在胸前。
——韋沙隆,菲尼莉雅就麻煩你照顧了。
她沒向神明祈禱,而是向養父祈求菲尼莉雅的靈魂得以安眠。她認為自己應該這麼做。
沉浸在感傷的時間僅有短短一瞬,艾蓮露出了戰姬應有的嚴肅神情,高舉長劍竭力高喊:
「菲尼莉雅·阿爾夏芬已經自絕性命了!萊格尼察的人們啊,放下武器投降吧!我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可以保證,會待你們如榮譽的戰士!」
士兵們紛紛發出了嘈雜聲。

菲尼莉雅的死訊,迅速地在萊格尼察軍裡傳了開來。
隨著號角聲響起,雖然少數的士兵戰意尚存,但絕大部分的士兵都聽從了艾蓮的話語,拋下武器投降——或是逃跑了。與其說是他們察覺己軍再無勝算,不如說是他們失去了戰鬥的理由。
擔任萊格尼察軍代理指揮官的史琵德,做出了投降的決定。在向士兵們宣布此事時,他的臉孔因疲勞和打擊而失去血色,看起來宛如石像。隔了些許空檔後,他的嘴裡洩出了感到後悔的嗚咽聲。
至於負責指揮萊德梅里茲軍的盧里克,則是沒怎麼品嚐到勝利的滋味,而是被解放感、疲憊感和失去戰友的痛楚包覆,臉上的表情沉痛依舊。聽到艾蓮和莉姆大致平安後,他才嘆了口安心的氣息作為回應。
「布洛斯洛之役」就此劃下句點。
萊德梅里茲軍的死者接近四百,萊格尼察軍的死者則是超過了八百。而兩軍的負傷人數都是死者數量的好幾倍。
菲尼莉雅最後所站的位置,連一小撮灰燼都沒留下。只有烙印在艾蓮和士兵們眼裡的那幅光景,見證了她的最後一刻。



在意識清醒之際,莉姆亞莉夏發現自己躺在營帳之中。
從蓬頂垂掛而下的油燈火光明明甚是微弱,在她看來卻顯得頗為刺眼。不管是臉部還是全身上下,都充斥著一股奇妙的感覺。她試著扭動身體,隨即傳來像是被人掐住般的劇痛,令她忍不住發出呻吟。也許是聽到了她的聲音,只見有人從旁探頭過來。
「妳醒了啊。」
那人有著白銀的髮絲和紅寶石般的眸子——對莉姆來說既是重要主君,同時也是摯友的那名少女就在眼前。莉姆雖然想開口說句「艾蕾歐諾拉大人」,但發出的卻只有沙啞的聲音。
「給我乖乖躺好。妳全身上下都是灼傷啊。」
溫柔的說話聲中,帶著些許像是在責備她的口吻。
艾蓮穿的並非軍裝,而是一件寬鬆的麻衣,並披了一件毛線外套。她的頭上沒戴髮飾,額上包著繃帶,臉頰也貼著布,莉姆猜想,那件麻衣底下大概也裹滿了繃帶吧。她的鼻子嗅到了藥膏的味道。
莉姆仰望著蓬頂,慢慢想起了失去意識前所發生的事。
在艾蓮與菲尼莉雅交戰之際,她按住了雙劍的其中之一,為的是不讓這把劍回到菲尼莉雅手邊。當時的她,滿腦子都在思考自己究竟能幫上什麼忙,然後巴爾格雷的火焰就這麼燒灼起全身。
「戰爭……」
「結束了。菲尼莉雅死了。」
艾蓮以平淡的口吻回答道。莉姆輕輕側首,像是在表示不解似地。因為她從銀髮戰姬的說話聲中,並沒有感受到對於菲尼莉雅的強烈情緒。
「莉姆,眼睛看得見嗎?耳朵聽得到嗎?鼻子如何?能喝水嗎?」
艾蓮手持裝滿水的銀杯,湊到了莉姆的臉前。被這麼一說,她才發現自己的喉嚨相當乾渴。莉姆輕輕點了點頭。
艾蓮將左手環過莉姆的背部,溫柔地將她抱了起來。在這個時候,莉姆才發現自己的全身上下都纏滿了繃帶。那股奇妙的觸感原來是來自這個部分。而她也看出這裡是總指揮官專用的營帳。
讓莉姆喝下少許的水後,艾蓮談起了戰爭的事。
「多虧有莉莎率軍來援,我們可以說是因此獲勝的。」
「伊莉莎維塔大人她……」
莉姆愣愣地呢喃道。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到去年為止都還勢不兩立的她,卻成了這次致勝的關鍵人物。
「得向她好好道謝才行呢。」
「是啊。總之我會先去道謝,妳等傷好再說也不遲。」
艾蓮沒提及兵員方面的折損,而是聊著盧里克作為代理指揮官的奮鬥內容等等軼事。但一提到菲尼莉雅,艾蓮的臉色就變得極為複雜。對於艾蓮來說,與她的這場戰鬥有著重大的意義,想不沉浸在感傷之中實在是太難了。
「——艾蓮。」這時,莉姆以暱稱喚了摯友。
「打倒菲尼莉雅的,是我們兩個——是這樣沒錯吧?」
她不打算讓艾蓮獨自扛起一切——也許是這番心情傳了過去吧,只見艾蓮在嘴角綻起微笑,說了句「好好休息吧」。
「對了,莉姆,我有件事要拜託妳。」
不曉得是想起了什麼,艾蓮忽然露出嚴肅的神情說道。莉姆輕輕頷首,要摯友繼續說下去——但她馬上就後悔了。
「我問妳,妳喜歡堤格爾對吧?」
聽到這完全出乎意料的問題,莉姆明顯地動搖了。
「為、為什麼,話題會突然跳到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當然是因為要談的事情和他有關啊。所以說,怎麼樣?」
莉姆的臉一路紅到了耳根,將視線從艾蓮身上撇開。灼傷的疼痛也在同時傳了過來,令她險些暈了過去。但話又說回來,這其實也不是多令人害臊,或是多殘酷的話題。畢竟她的主君正是那名青年的情人。
「我、我不否認……」
莉姆話聲顫抖,好不容易才吐出了這幾個字。不過,艾蓮並未就此滿足。
「再講得詳細些……不,是我問的方式不對吧。我會問得露骨一些,不好意思啊。我想知道的是,妳有沒有喜歡他到想為他生小孩的地步。」
「小孩……!?」
莉姆睜圓了眼睛,由於太過吃驚而喊出了聲。隨著她扭動身子的動作,全身上下再次發出了悲鳴。在耐著這股疼痛直到消退之後,她才發現凝視著自己的艾蓮神色相當嚴肅,也因此稍稍冷靜下來。
「您要說的,難道是韋沙隆對於我們的期望嗎?」
順帶一提,莉姆也不記得這件事了。當時隨著韋沙隆的死,『白銀疾風』的傭兵們也隨之各奔東西,還沒等到敗戰的後事處理完畢,整座傭兵團就徹底消滅了。當時實在是沒有去想這些事情的心力。
「不只是如此而已。」
艾蓮這麼回應莉姆的質問,並提起關於她和莎夏的約定。
「莎夏在彌留之際,將那份沒能實現的心願託付給我了。對莎夏來說,這就是如此重要的大事。」
為病魔所苦,最後以像是將生命燃燒殆盡的方式結束這一生的戰姬——一想到莎夏,莉姆也露出了沉痛的神情。艾蓮繼續說道:
「好在,我的身邊有堤格爾了。就算沒和莎夏做過約定,我也想為他生個孩子。但說老實話,我還是有一點不安。妳還記得奧可沙娜嗎?」
莉姆點了點頭。奧可沙娜是負責『白銀疾風』雜務的女性之一。她的個性開朗,也很疼艾蓮和莉姆。
奧可沙娜和隸屬於團裡的一名傭兵成為情侶,並順利結婚了。包含韋沙隆在內的團員們都給予兩人祝福。
然而,兩人的幸福並不長久——奧可沙娜在分娩之際喪命。而原本成功生下來的孩子,也就這麼夭折了。丈夫在埋葬兩人後,向韋沙隆申請退團,就此不知去向。若是待在處處留有奧可沙娜回憶的傭兵團裡,想必只會徒增感傷吧。
孕婦在分娩時喪命,並不算是太稀奇的案例。
「我不強求一定要由我生下他的孩子,所以,只要莉姆和我一樣成為那傢伙的小妾,並生下他的孩子的話,我就能放下心中的大石了。當然,妳就算比我早生下小孩也沒關係喔,畢竟這也是韋沙隆的心願嘛。」
「若是這樣的話,還有蒂塔這個人選在吧?」
兩人都知道蒂塔受到堤格爾告白,成了他的情人。而艾蓮也願意接納蒂塔的存在。
堤格爾和蒂塔所締結的羈絆,就連艾蓮也無法從中干涉。畢竟兩人從懂事起就一同相處,那是隨著日積月累所交織出來的深厚情感。
「我想拜託的對象是妳。」
艾蓮那對紅寶石般的眸子發出光彩,並這麼說道:
「莎夏的心願繼承到了我的手上。而我則是想將自己的心願繼承給妳。妳覺得如何?」
莉姆露出了苦笑。對於艾蓮的體貼,她半是感到困惑,半是心生感激。
艾蓮說這些話的態度肯定是認真的,但儘管如此,她也是在刻意做球,企圖讓莉姆有機會表白自己的心意。而若是沒有艾蓮推這一把,莉姆想必不會主動去改變自己和堤格爾目前的關係吧。
此外,她也隱約察覺了艾蓮之所以沒頭沒腦地搬出這個話題的原因。
——艾蕾歐諾拉大人是想為我打氣,並給予我生存下去的理由吧。
『白銀疾風』有個規定,對於受到重傷的同伴,團內會詢問是否有想要的東西,或是向他們說好會給予職務或是報酬,藉以加強這些人的生存意志。其中最看重這項規則的就是韋沙隆——只要有人受到一定程度的傷勢,那他就一定會實行。
起初,莉姆對這樣的機制感到不明所以,但不久便明白了。
因為在當時,有很多人都是看起來活蹦亂跳、和死亡沾不上一點邊的樣子,卻在隔天早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艾蓮也在明白這一點後,開始模仿起韋沙隆的作為。
「這樣吧。我會在與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商量後,再決定該怎麼做。不過——」
莉姆露出了相當罕見的淘氣笑容,繼續說道:
「就我個人而言,倒是很想看看艾雷歐諾拉大人的小寶寶呢。」
這一記反擊的成效超乎了莉姆的預期。明明是自己先開口的,艾蓮的臉龐卻整個紅了起來。她雖然有些害臊,但還是看似開心地笑著點點頭。
「好啊。等到了那個時候,就讓妳抱抱看吧——差不多該休息了吧。」
「好的。」莉姆這麼回應後,艾蓮便輕輕站起身子。
「說起來,我也很想抱抱妳的小孩啊。」
艾蓮笑著這麼說完後,便步出了營帳。
莉姆讓意識慢慢屈服襲擊而來的睡意,同時思考了起來。自己為什麼會活下來?明明都被 火焰燒灼過那麼長一段時間了。
她忍著疼痛,試著慎重地動起手腳。手指全部都還在,手臂和腿也都還能動,加上視野寬敞依舊,代表雙眼也沒事。
——是巴爾格雷手下留情了嗎?
不過,若要說是巴爾格雷出於自願,那它顯然沒有這麼做的理由,恐怕是菲尼莉雅這麼下令的吧。若是為了延長折磨自己的時間,藉以誘使艾蓮失去冷靜、露出破綻的話,那就說得通了。
莉姆又想到了另一個可能性——菲尼莉雅偶爾會用彆扭的方式展露自己的溫柔。說不定菲尼莉雅表面上是要讓艾蓮失去冷靜,要龍具讓烈焰燒得極為盛大,實則讓火力控制到最小限度,以免立刻奪去莉姆的性命。
——就算想破頭,也得不到結論呢……
她閉上了眼皮。雖然總覺得好像在視線的角落看到了巴爾格雷,但睡魔實在是太過強悍,
壓制了想要確認的心思。接著,莉姆便再次被帶入夢鄉之中。



離開莉姆就寢的營帳之後,艾蓮走入了另一座營帳。她忍著身體的疼痛,套上了新的軍裝。正如摯友的推測,她的衣服底下也纏滿了繃帶。
布洛斯洛之役落幕後,萊德梅里茲軍回收死者和傷員,成功與路伯修軍會合,並在布洛斯洛北端的大平原上紮營。路伯修軍也在這附近紮起了營地。
現在差不多是再過一刻鐘左右,太陽就會下山的時間。天空雖然依舊被灰色的雲層覆蓋,但雪已經停了。艾蓮將管理營地的權限交給盧里克後,只帶了一名身穿輕裝的部下,前往路伯修軍的營帳。
「只帶一員真的不要緊嗎?」
盧里克會露出不安的神情這麼提問也是無可厚非。畢竟艾蓮和莉莎是直到最近才終於對彼此敞開心房,盡釋前嫌。在那之前,萊德梅里茲和路伯修之間的關係一直都是「若非陌生人就是敵人」的狀況。
盧里克雖然也從艾蓮那兒聽說過「我和路伯修已經和解了」,但並不清楚詳細的內情。
「沒問題的。我雖然沒打算去太久,但就麻煩你看守了。」
艾蓮這麼向盧里克回答。之所以只帶一名部下前去,是為了不去刺激路伯修的士兵。莉莎肯定也向底下的士兵們說明過她和艾蓮的關係有所改善,所以艾蓮也得身體力行,以看得見的方式做出宣示。
過了不久,路伯修的士兵們雖然懷有戒心,但還是迎接了艾蓮入營,並帶到莉莎的營帳。至於艾蓮的部下則是在莉莎的指示下,被招待到訪客用的營帳之中。艾蓮很感激她的用心,畢竟能有地方抵禦寒風確實是相當要緊的事。
然後,艾蓮就這麼在總指揮官用的營帳裡和莉莎重逢了。
營帳裡頭鋪設了熊和巨鹿的毛皮,完全阻絕了地面的寒氣。營帳的角落堆疊了塞滿棉絮的枕頭,也看得到並排擱放的葡萄酒、伏特加和布琉努產的蘋果酒。除此之外,地上也擺放了收納地圖、文件和筆等物事的箱子。
「伊莉莎維塔……不對,莉莎,承蒙妳的搭救,非常感謝。」
營帳裡就只有艾蓮和莉莎兩人。艾蓮改以暱稱稱呼異彩虹瞳的戰姬後,簡潔地表明了謝意。
莉莎所率領的路伯修軍,將在萊格尼察軍後方待命的預備兵力悉數擊破,並使之敗走,可謂大功一件。畢竟單就艾蓮擊敗菲尼莉雅一事,或許還不足以摧毀史琵德的戰意。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呢。我只是從後方稍稍耍弄了一下萊格尼察兵罷了,根本算不上什麼像樣的功績呢。」
順帶一提,路伯修軍的死者人數為零。雖說終究還是有人受傷,但在毛皮的保護下,頂多就只是受了點輕傷。
「對了,妳的副官呢?」
莉莎訝異地詢問道。她也很清楚,若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莉姆是不會離開艾蓮的身邊的。
「她在這場戰役受了滿重的傷,所以我讓她去休息了。」
艾蓮雖然保持著冷靜的態度,但卻沒辦法隱藏起話聲裡的顫抖。莉莎並沒有多加深究,邀艾蓮在毛皮上頭就座後,便拿出了葡萄酒和銀杯。
兩名戰姬在毛皮上就座,攤開了幾張周遭地區的地圖,說明起自身的行軍概況。至此,兩人才總算掌握了彼此的動向。
「妳招募了一大批民兵,刻意讓萊格尼察軍的斥候發現嗎?真有一手啊。」
聽到艾蓮坦率的讚嘆,莉莎毫不掩飾得意之情,笑著說道:
「我是想起堤格爾在兩年前擊退墨吉涅軍的手法,並用我的方式加以活用呢。若是一開始就無意交戰,就能和敵方保持充分的距離;而雖說要張羅防寒用品,但我也省下了為全員準備武器的功夫呢。」
——如果她說的是阿尼亞斯之役,那想到這個戰術的其實是琉德米拉啊。
艾蓮雖然這麼想著,但看到莉莎喜孜孜的模樣,決定還是按下不表。畢竟採納這個戰術,並說服民眾加以實行的確實是堤格爾,因此也不能算是有誤。
「萊格尼察軍好像在布洛斯洛的南端紮營了。」
接受史琵德投降的艾蓮,說好不會將萊格尼察兵視為敗兵處置,也嚴格禁止自軍的士兵搜刮萊格尼察的武器或是軍旗。
「菲尼莉雅有對我說過『萊格尼察就交給妳了』,除此之外,前任戰姬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也是我的摯友。雖然短期之內還有困難,但待雙方的傷口癒合之後,我希望兩公國之間能以平等的立場往來。」
史琵德感激艾蓮的寬宏大量,並告知了萊格尼察軍今後的所有動向,並承諾會在之後協助萊德梅里茲和艾蓮。由於沒有戰姬,無法出兵相助,但至少還能提供武器和糧食。
艾蓮在答謝過後,原欲交出巴爾格雷,但侍奉過三任戰姬的騎士卻搖了搖頭。
「還請您帶在身邊,作為萊格尼察身為您的盟友的證明。待有朝一日,敝公國誕生新的戰姬大人後,在下便會向您索回此物。」
基於這些原因,有著黃金和紼紅刀身的雙劍,現在正被保管在萊德梅里茲的總指揮官營帳裡頭。
聽完艾蓮的說明,莉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麼一來,你們應該會暫時留在這裡囉?」
「是啊,我預計待個五、六天。關於這些天裡所需的糧食和燃料,我會讓萊格尼察幫忙張羅。但我沒打算白白受惠就是了。」
艾蓮全身上下也都還纏著繃帶,距離萬全的狀態相去甚遠。要是勉強動身卻加劇傷勢惡化,可就因小失大了。
在聽到菲尼莉雅的死訊後,莉莎露出了複雜的神情。由於在王都險些死於菲尼莉雅的刀下,她確實是將黑髮戰姬視為敵人,但艾蓮還是看出了她對此懷有不同層面的感慨。
察覺莉莎的神情變化後,艾蓮遞出了喝空的銀杯,藉由要求第二杯葡萄酒稍作止歇,並在這之後以若無其事的口吻開口:
「話說回來,奧爾嘉怎麼了?」
年紀最小的戰姬奧爾嘉·塔姆,目前人在路伯修。艾蓮原本以為她會暫代莉莎保護公宮,但這樣的猜測落空了。雷渦的閃姬讓不同顏色的雙瞳綻放光彩,並這麼回答道:
「我讓她率領了大約兩千士兵,前往卡薩柯夫的領地了。」
「是打算讓卡薩柯夫閉嘴嗎?」
察覺到莉莎的意圖後,艾蓮感佩地笑了起來。
對於目前的當家艾戈爾·卡薩柯夫,艾蓮抱持的全都是負面的觀感。
他藉由告密,促使了戰姬們爆發內鬥,還寫信投書王都,要求將尤金流放國外。雖說他肯定是受人教唆才會這麼做,但艾蓮對他一點都同情不起來。
「要是由我或艾蓮出面,恐怕會讓人認為是打算發起私戰,但換作奧爾嘉就沒有這層問題了呢。卡薩柯夫治理的波魯斯和我的路伯修接壤,我也派了不少熟知地貌的人員跟隨,所以也沒有迷路之虞呢。」
艾戈爾的父親奧格爾特·卡薩柯夫,過去曾因敵視莉莎發起私戰,最後倒在艾蓮的劍下。
艾戈爾也因此仇視起莉莎和艾蓮。然而,若是由奧爾嘉出面,艾戈爾就不能有效利用這股恨意了。
「我並沒有將奧爾嘉人在路伯修一事對外公開,但這也是因為她的名聲和長相在這一帶的知名度不高,所以也沒費我多少功夫呢。」
「卡薩柯夫大概會嚇一大跳吧。他會乖乖收手嗎?」
「這就要看奧爾嘉的手腕囉。我是有給她一點建議就是了。」
對於艾蓮的疑問,莉莎靈巧地在以杯就口的同時聳了聳肩。
「我打算在明天中午開拔,前去追逐奧爾嘉的腳步。艾蓮,妳打算怎麼做?在這裡休息幾天後,接下來的動向呢?」
「關於這方面,我想聽聽妳的意見。」
艾蓮像是嘴裡含著苦澀的東西似地,皺起了臉龐。
「妳覺得菲尼莉雅的死,會對未來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雖然覺得這樣的問法有些不著邊際,但莉莎隨即掌握了銀髮戰姬的思路。
「若是將範圍設定在我們身上的話,主要的影響有二。」
異彩虹瞳的戰姬豎起食指,繼續說了下去:
「其一,對於明顯有所圖謀的凡倫蒂娜,我們會變得壓倒性地有利。一旦明白我們戰姬對立的局面形成了五比一,會協助她的人應當也會減少吧。今後只需警戒凡倫蒂娜一人的動向即可。」
艾蓮無言地點點頭,贊同了莉莎的說法。
「至於其二……大概是萊格尼察的內外都會爆發混亂吧。」
他們打了敗仗,還失去了戰姬——而他們的前任戰姬還是在去年喪命的。
由於新任戰姬是龍具遴選的,所以不會像貴族諸侯那般爆發繼承問題,但在沒有戰姬的這段期間,已經足以讓派系之間產生鬥爭了。除此之外,萊格尼察的人民也會感到忐忑不安吧。
另外,對於在萊格尼察周遭擁有領地的貴族來說,也許有人會趁虛而入。而王都深陷混亂,更是助長了這樣的可能性。
「雖說不用去擔憂亞斯瓦爾和布琉努的介入固然輕鬆不少,但我和妳這下都得幫忙守護萊格尼察了呢。」
亞斯瓦爾和布琉努若是想在這時展開介入的話,就得先通過冬季冰冷而洶湧的大海。這兩國大概都不會冒這層風險吧。
「寫信寄給萊格尼察周遭的有力貴族,應該能達成嚇阻的作用吧。信上就寫『若是敢對萊格尼察動歪腦筋,就等著與兩名戰姬為敵』吧。」
艾蓮和莉莎馬上就想到了幾個貴族的名字。這是因為在萊格尼察南側擁有領地者也接近萊德梅里茲,而在北側擁有領地之人也與路伯修相當接近的關係。兩人決定以聯名的形式,向這些貴族寄出信件。
在不知不覺間,葡萄酒已經只剩下半瓶的量了。莉莎接著取出了蘋果酒。
「話說回來,關於嘉奴隆公爵的來歷,有什麼進展嗎?」
「沒有。」艾蓮搖了搖頭。
「在妳和奧爾嘉從王都動身的那天,我們也離開王都了。而在回到萊德梅里茲的時候,我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啊。」
當時的艾蓮必須緊追菲尼莉雅。光是召集士兵出征就花費了所有的時間,不管是艾蓮還是莉姆,都沒有做其他事情的餘力。
「我這裡也是一籌莫展呢。路伯修各處也傳出了有人憑空消失,或是有怪物出沒一類的詭異案件,甚至還有村子和城鎮受害了……若是能掌握嘉奴隆的所在之處,我就可以動身處理了呢。」
看著一臉不甘地握緊銀杯的莉莎,艾蓮拿起了蘋果酒瓶勸杯。
「等查清楚了,我會陪妳去的,所以現在先冷靜以對吧。」
喝空銀杯,並讓艾蓮為自己斟了一杯新的蘋果酒後,莉莎露出笑容,輕輕嘆了口氣。
「有朋友真是好呢。」
感到害臊的艾蓮搔了搔銀髮,換了個話題。
「和奧爾嘉會合之後,妳有什麼打算?」
「當然是率兵朝著王都前進囉。」
莉莎的回應相當明快。此舉不僅能牽制凡倫蒂娜的動作,也能威嚇那些在各地匯集士兵的領主。一旦有什麼狀況,還可以動用武力直接鎮壓。
「要是凡倫蒂娜佔領了王都怎麼辦?這是有可能的吧?」
如果凡倫蒂娜預謀已久,那很有可能在她逃離王都的當下,就已經出動奧斯特羅德軍了。
「屆時就只能先和蘇菲亞與琉德米拉會合,再想想有什麼好辦法了。」
「我知道了。那在我能夠自由行動的時候,也會率軍前往王都。」
聽到艾蓮這麼說,莉莎隨即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呢喃道:
「不曉得堤格爾是否平安。」
「……憑那傢伙的能耐,就算遇到麻煩事也能迎刃而解的,畢竟每次都是這樣嘛。」
艾蓮這句話一半是為了讓莉莎安心,一半則是說給自己聽的。兩人都還不知道堤格爾正朝著嘉奴隆的所在地前進——畢竟她們也無從得知。
「以堤格爾的個性來說,說不定反而在擔心我們的狀況呢。得盡快露個臉,讓他安心下來啊。」
「是啊。『我們』得盡快露臉呢。」
莉莎燃起了少許的對抗心理。艾蓮雖然有點儍眼,但僅僅說了句「也對」,並聳了聳肩便罷。由於知道莉莎對堤格爾的感情是認真的,艾蓮覺得以自己的立場而言不需多說什麼。
和莉莎握過手後,艾蓮便離開了營帳。

豈料,在隔天接近中午的時候,莉莎卻不得不變更自己的計畫。這是因為一名騎馬的少女造訪了路伯修軍營地的關係。
少女以寬鬆的白衣包覆了嬌小的身子,披著一件以紅色為基調的外套,並圍著以狐裘製成的披肩。她頭戴一頂掛有串珠的紅色帽子,脖子上戴著色彩繽紛的圓珠首飾。少女的衣服和帽子上都繡有獨特的花紋,而綁在腰上的腰巾上頭,則是插了一把有著淡紅色刀刃的小小斧頭。
光是看上一眼,就能明白這身打扮顯然不是這一帶的居民。若是對吉斯塔特東部略有研究的話,應該就能聯想到在那一帶生活的騎馬民族吧。在微弱的冬季陽光下,少女的淡紅色頭髮依然生輝,只是已被汗水溽濕。她的眼睛讓人聯想到黑珍珠。
在路伯修兵的引路下,少女走進了總指揮官用的營帳。而一看到對方,莉莎登時睜圓了眼睛,發出驚呼聲。
「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那名少女——奧爾嘉·塔姆聞言,則是不解地歪起脖子。
奧爾嘉的年紀是現存戰姬之中最為年少的十五歲,有著『羅轟的月姬』的別名。插在腰間的斧頭是她的龍具姆瑪,亦被稱之為羅轟。
莉莎讓奧爾嘉坐在毛皮上頭後,隨即準備了添加了蜂蜜的蘋果酒。
「要是有馬奶酒或是山羊奶的話,我想喝那個。」
「我還是第一次聽過這種飲料呢。」
對於她厚著臉皮提出的要求,莉莎搖了搖頭。奧爾嘉接過銀杯後,一口氣喝乾了蘋果酒,接著說了句「謝謝妳」。
莉莎一邊為她準備第二杯酒,一邊叫來士兵,下達了兩道命令。分別是要士兵們先待命到中午,以及派遣使者前往萊德梅里茲軍。
奧爾嘉很快喝空了第二杯,像是感到滿足似地嘆了口氣。
「下次我想喝沒加蜂蜜的。」
說完,她便說明起自己抵達此地為止的來龍去脈。
十天前,莉莎率領了三千步兵自路伯修的公宮出發,朝著萊格尼察南下;奧爾嘉則是率領兩千步兵,朝著卡薩柯夫治理的波魯斯前進。
就結論來說,奧爾嘉侵入波魯斯領內,打倒了艾戈爾·卡薩柯夫,並在承諾將軍隊帶往王都後,穿越路伯修來到了這裡。
「妳是怎麼做到的……?」
莉莎會皺眉這麼詢問也是無可厚非。因為她不管怎麼想方設法,都認為這是一起不可能的任務。儘管莉莎也同樣不知道布洛斯洛化為戰場,但奧爾嘉應當更對此一無所知才對。若是將這點納入考量,至少也該再花上五六天才能抵達才對。
「我用了狗和雪橇。」
奧爾嘉毫不在意地說道。
這名最年少的戰姬向莉莎借來兩千兵力後,隨即分成了兩支一千人的部隊,並讓其中一支部隊留下來收集犬隻和雪橇,另一支隊伍先行出發。
關於犬橇的使用方式和張羅方式,她已經事先聽莉莎說明過了。不過,奧爾嘉所準備的犬隻和雪橇的數量,多到足以輕鬆地運輸兩千名的步兵。
淡紅色頭髮的戰姬讓一半的犬隻拉空橇,藉以減少體力的消耗,並定期交換拖拉空橇的犬隻。藉由這樣的方式,她得以用驚人的速度趕至波魯斯之地。
「這是我們部族在出遠門打獵時常用的手法——讓一個人帶上三至四匹馬,每隔一刻便換乘一匹前行。原理是相同的。」
「真希望妳能稍微明白客氣兩個字要怎麼寫呢……」
莉莎色彩迥異的雙眼分別浮現出儍眼和焦慮的神色,並這麼抱怨道。無論是犬隻還是雪橇,都是路伯修名下的財產,而不是奧爾嘉治理的布雷斯特。若是將士兵或人民操得太過火,最後他們憤怒的視線終究會集中到莉莎身上。
即使知道這是必要的支出,莉莎還是忍不住抱怨幾句。
「花錢似水的女性,可是不會受歡迎的喔。」
「若是堤格爾的話,就會笑著原諒我。」
奧爾嘉一臉滿不在乎地答道。莉莎雖然想嘆氣,但因為話題還沒結束,因此她催促奧爾嘉繼續說下去。
踏入波魯斯的奧爾嘉和一千名步兵,並沒有就此殺進波魯斯的領內。因為他們有糧食和燃料方面的問題。
換作是在路伯修,奧爾嘉固然可以用全部推給莉莎善後的形式恣意取用,但若在波魯斯如法炮製,那就與掠奪無異了。她只剩下花錢添購這個選擇,但光是想買到充足的數量就不是一件易事了,而且莉莎提供的資金也沒有那麼闊綽。
於是,奧爾嘉沿著路伯修和波魯斯的領地邊界前進,一旦找到了波魯斯領內的城鎮或是村落,他們就走上一趟,並散播這段謠言:
「卡薩柯夫家的當家,正對身為下一任國王的帕耳圖伯爵散播空穴來風的謠言,無禮地中傷著他的聲譽。再過不久,王都席雷吉亞想必就會派討伐軍席捲此地吧。若想躲避這場戰火,就最好趕快逃往路伯修。」
在盧斯蘭王子清醒後,尤金就失去了下一任國王的身分。奧爾嘉雖然明白這一點,但為了讓不諳王都情勢的民眾也能明白,她刻意用了這樣的說法。
這個方法並不是奧爾嘉一個人想出來的。莉莎在路伯修的公宮撥給她兩千兵力時,曾這麼提出建言:
「卡薩柯夫曾告過密,主張帕耳圖伯爵有篡奪王位之嫌,並為此拉攏了我、艾蓮和蘇菲亞。在這四人之中,艾蓮、蘇菲亞和帕耳圖伯爵的公國或領地都離波魯斯太過遙遠,就算我們這方打算報復,也得花上一段時間處理。不過,對上我的話,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將這點納入考量的話,就能推測卡薩柯夫會對莉莎採取什麼樣的對策了。
首先,他會將大量的斥侯和傳令安排在路伯修和波魯斯的領地邊界一帶,鉅細靡遺地掌握著路伯修軍的動態。另一方面,卡薩柯夫本人則是會持續逃避與路伯修軍開戰,等待菲尼莉雅等幫手出面威脅路伯修。
「雖說比不上前任當家奧格爾特,但艾戈爾·卡薩柯夫似乎也武勇過人。不過,他大概是不會與我們正面開戰吧。所以說,我們要散播對卡薩柯夫不利的謠言,逼他親上火線。」
卡薩柯夫若是專注搜集著己方的動向,那這些謠言想必很快就會傳進他的耳裡。
奧爾嘉也散播了其他的謠言。
「聽說卡薩柯夫為了迎戰王都派來的討伐軍,打算徵收臨時稅。他好像要你們交出所有的糧食和燃料。」
「卡薩柯夫似乎知道自己不敵戰姬,所以砍下了與自己長相相仿的男子首級,送到戰姬身邊示好。除此之外,他好像也交出了一部分的領地和財寶。」
「之所以前任當家奧格爾特一死,卡薩柯夫家的支持者便隨之離去,好像就是因為他們看出艾戈爾只是個草包。再這樣下去,波魯斯之地會沒有未來可言的。」
這些流言的可怕之處,都在於其中包含了「因為艾戈爾的恣意妄為,領民都要受到池魚之殃」這樣的主旨。
而正如莉莎的推斷,艾戈爾正拚命地打探著領地周遭的風吹草動。
他被逼入了必須盡早將入侵領地的路伯修軍驅逐出去的局面。不僅如此,他還得親自在城鎮或是村莊裡露臉,讓領民安心,並證明這些謠言不過是無稽之談。就算能趕跑路伯修軍,若看不到領主的身影,就會讓領民們的心中留有疑慮。
而就在奧爾嘉抵達波魯斯領內後的第三天早晨,艾戈爾率領了兩千步兵,在位於波魯斯西端的諾比特之地現身了。他之所以會親自率兵,也是因為掌握了伊莉莎維塔·法米那率兵南下的關係。
這時的艾戈爾,仍舊以為路伯修僅僅派了一千兵馬攻打此地。

諾比特呈現周遭被群山環繞的地形,也有幾道河流從山上流向低窪地帶。不過,由於這段期間有著從山頂吹下的寒風,所有的河川皆因而受凍,使得此地看起來與平原無異。
奧爾嘉所率領的一千路伯修兵,並沒有在低窪地帶等著敵軍上門。他們背靠著名為葛林那的一座山,在山腳下嚴陣以待。
偵察之後,從士兵口中獲取報告的艾戈爾,找來了幾名得力部屬問道:
「你們覺得那些傢伙在想什麼?」
艾戈爾今年十七歲。他有著遺傳自父親的褐色短髮和魁梧體格,他有把握只要長劍在手,同世代的劍士就通通不會是他的對手。
他的父親基於對伊爾達,克魯提斯的自卑感,選擇了槌矛作為愛用的武器;但他的兒子在這方面就不受限了。
艾戈爾一旦穿上盔甲,戴上頭盔,握起長劍,看起來就會像是一名威風凜凜的戰士楷模。他的這身英姿,同時也扮演著凝聚人心的角色。
「要是我方發動攻勢的話,他們應該就會走上山道退入山中吧。」
其中一名部下闡述了意見。另一名部下也開口:
「他們若是一邊後撤一邊入山,就能從高處攻擊我軍。況且,我方在人數上的優勢也會因此蕩然無存。」
「那麼,你們覺得這樣的戰術如何?」
艾戈爾以收在鞘中的長劍在地上描出圖形,向部下提出自己的考量。
「首先,讓我軍從正面攻向那些傢伙,待那些傢伙退到山裡,我們就在各個交通要道布置兵力,孤立他們不讓其下山。等到他們的糧食和水耗盡後,就會向我方投降了吧。」
「在下認為此乃上策。除了三條山路和一條河川之外,那座山的各處都充斥著陡峭的岩壁,就連野獸都難以攀爬。因此,只要能拿下這四處所在,應當就勝券在握了。」
對這一帶山勢瞭若指掌的部下喜孜孜地連聲叫好,戰術就這麼定下來了。
波魯斯軍在諾比特之地前進,與在葛林那山腳的路伯修軍展開了對峙。
天空染上了在這個季節不算罕見的灰色色調。
太陽雖然懸掛在剛過中天的位置,但看起來就像一枚陳舊的銀幣般,閃耀的光芒顯得黯淡。這天幾乎沒有起風,不管是黑龍旗,還是在紫底上畫著彎曲金帶的路伯修軍旗,都顯得軟弱無力地垂了下來。
路伯修兵的裝備,是在羊毛衣服上頭套上皮甲,並披上厚重的毛皮組成的。一千名士兵之中,約有接近半數是手持劍盾,其他士兵大都是使用長槍或是以手斧搭配盾牌,又或是裝備弓箭。他們排列成方形的隊形,擺出了要迎戰對手的態勢。
波魯斯軍則是穿上盔甲,在上頭披上毛皮的裝備。至於武器方面則是和路伯修軍大同小異。他們讓兩千名士兵在維持厚度的同時,排開呈一列長陣,看得出試圖用武器和盔甲所構成的牆壁壓垮對手。
艾戈爾站在士兵前方,對路伯修軍高聲呼籲:
「侍奉有著不祥雙瞳的戰姬的人們啊!為何要用這等兒戲的心態入侵我領!」
「不祥雙瞳的戰姬」這個稱呼,乃是對莉莎最嚴重的侮辱。雖說她的異彩虹瞳在某些地方是帶來好運的象徵,但也有些地方認為那會招來厄運。氣急敗壞的路伯修士兵們,以吼聲和咒罵聲回應起艾戈爾。
「我在此認定你們乃是賊匪!」
艾戈爾放聲高喊,並揮動手勢向士兵們下令。波魯斯的士兵們舉起了劍與槍,以不輸敵軍的氣勢朝著虛空發出咆哮。由於人數是對方的兩倍之多,這吶喊的聲響比起路伯修軍更顯震撼。在陽光的反射下,長劍和盔甲閃爍著銀灰色的光芒。
號角聲響起,軍旗隨之揮舞,兩軍的士兵們開始前進。艾戈爾退至後方,開始向士兵發號施令。
合計三千人的兩軍拔腿奔出,在搖撼大地的同時接近敵兵。
路伯修士兵們帶著怒氣的斬擊和刺擊,紛紛襲向了波魯斯兵。站在最前線的士兵們皮膚遭到刨穿,鮮血噴濺,接連倒了下來。
當然,波魯斯的士兵們也不落人後。帶著侮辱和殺意的刀刃對著路伯修的士兵們或砍或刺,打碎了他們的肩頭,貫穿了他們的腹部,令其倒地不起。在讓人頭暈的金屬交擊聲之中,每經過一個瞬間,倒在地上的屍體就會增加。他們的頭上飛過了雙方弓兵所射出的箭矢,化為危險的大雨傾注而下。
過不多時,路伯修兵便開始後退了。他們對上人數更多、氣勢高昂的波魯斯兵,似乎被打得節節敗退。
路伯修兵拚命地舉著盾牌抵擋槍劍,並防禦著箭矢,以潰散的隊形逃往山路。由於沒穿戴盔甲,他們逃跑的速度也格外迅捷。
「果然和預測的一樣,真是一群膽小鬼。」
艾戈爾嘲笑著,禁止士兵們展開追擊,並重新整頓隊伍。路伯修兵紛紛消失在山路的深處,只看得到少數幾人在遠處觀察著這方的動態。
艾戈爾下令,將兩千兵力分成四隊,包圍起葛林那山。他準備了大量的傳令兵,要他們在四支部隊來回巡邏,保持聯繫。就算有一個地方遭到敵兵襲擊,只要能撐住攻勢一會兒,己方就會立刻現身救援。
這天夜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波魯斯兵為了躲避寒氣,也為了便於發現敵兵,於是便升起了大量的火堆。
在收到「就連山腹一帶都看得到無數火堆燃燒起舞的光景」的報告後,艾戈爾笑著對士兵們說了句:「只要再忍耐兩、三天就沒事了。」
襲擊是在天色剛亮的時候發生的。被路伯修兵當成目標的,是在唯一一條河川上駐守的部隊。
在冬季寒風的吹拂下,有著近十阿爾昔(約十公尺)寬的河川完全凍住了。波魯斯軍在這條河川的周遭架起了許多柵欄,防止敵軍進行突擊。這些柵欄並不是排成一列,而是採用層層交疊的排法,讓對手難以進攻,可謂設想周到。
然而,第一波展開攻擊的並不是全副武裝的士兵。
而是大量的雪橇。
雪橇載滿了在山裡撿捨的大小石頭,沿著凍結的河川以驚人之勢滑了下來,對波魯斯軍展開攻擊。撞上了柵欄的雪橇雖然變得支離破碎,但柵欄也因此受損變得歪斜。接著,其他的雪橇也接連撞了上來。
在柵欄旁站崗的波魯斯兵們,全都愕然地呆立在地。隨著似乎要將大地震裂的轟隆聲響起,撞上柵欄的雪橇紛紛彈飛,堆在上頭的石頭也朝著士兵們傾注而下,波魯斯兵們以盾牌或手臂護著頭部,忍不住面面相覷。
這種東西,到底該怎麼讓它停下來?要是想憑肉身去阻擋雪橇,肯定只會落得遭到撞飛或是被壓成肉醬的下場。
就在他們驚慌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當下,終於有一座柵欄遭到破壞了。
聽到驚人的破壞聲響,原本還在睡覺的士兵們雖然趕了過來,但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在這段期間,第二、第三座柵欄也遭到破壞,波魯斯兵們只能哇哇大叫,狼狽不堪地逃離現場。
這時,原本潛伏在山中的路伯修士兵們衝了下來。領在他們最前方的,是一名看起來和戰場格格不入的嬌小少女,而她的手上握著斧頭。
下一瞬間,波魯斯兵們全都瞠目結舌——他們先是看到少女手上的斧頭被淡淡的燐光包覆,隨即變化成比持有者更為巨大的模樣。斧頭的握柄伸長了將近一倍,半月狀的刀刃則是巨大得超過原本的兩倍。少女即為奧爾嘉,手中的斧頭則是羅轟姆瑪。
隨著骨頭和肉塊被敲碎的悶響響起,血沫噴向了地面。奧爾嘉隨性地揮舞巨斧,將鄰近的波魯斯兵的腦袋結結實實地轟飛出去。變得破破爛爛的頭盔掉落在地,而原本位於頭顱的部分則是向內凹陷了一大半。
在那之後,就形成單方面的進攻了。每當奧爾嘉向前踏步,朝左右掃出羅轟,波魯斯兵就會化為肉塊,以屍體堆疊成山,在大地留下血塘。
跟著她衝下山的路伯修士兵們當然也揮舞著長劍或長槍,但羅轟的月姬的活躍模樣,在敵我眼中都顯得格外亮眼,就連路伯修兵的奮戰模樣都顯得黯然失色。
沒發現奧爾嘉其實是戰姬的波魯斯士兵們,誤以為眼前發生的是恐怖的神秘現象,紛紛陷入了恐慌狀態。這名少女理應比己方的年紀更小,但每當她揮舞著與那嬌小身軀極不相稱的巨斧,己軍的人數就會隨之減少,這簡直是只能用惡夢來形容的光景。
就在守備河川的部隊崩潰竄逃的時候,前來救援的艾戈爾本隊現身了。
他們先是為之一愣,接著陷入了驚愕的狀態。理應守在此地的己軍不見蹤影,地面則是被鮮血和屍體所淹沒。在他們沒能理解實際狀況的這段期間,淡紅色頭髮的戰姬已經揮起豪斧,殺向了他們的部隊。
奧爾嘉劈開道路,而路伯修兵則是將之拓展開來,在轉眼間,艾戈爾的本隊就被打得落花流水。面對奧爾嘉的驍勇,波魯斯兵們甚至沒能爭取到讓其他同伴前來救援的時間。曾幾何時,扛著斧頭的少女已經站到了艾戈爾的面前。
和魁梧的艾戈爾相比,奧爾嘉根本就只是個小不點。但即使如此,在卡薩柯夫家的年輕當家看來,眼前這個全身布滿血與汗的少女,簡直是個難以形容的怪物。
在這個波魯斯之地,也充斥著怪物或妖精出沒的流言。
他認真地懷疑眼前的少女和那些存在是同類。
隨著一聲大喝,艾戈爾揮劍劈出,而奧爾嘉則是隨性地舉起了姆瑪。
尖銳的鏗鏘聲響起,艾戈爾的長劍劍身斷折碎裂,而他的手臂也被震得彎折。
奧爾嘉看著失去平衡坐倒在地的艾戈爾,將斧頭直指他的面孔。汗水在艾戈爾的臉上如瀑布般不斷湧出。
在逐漸變得白亮的天空底下,奧爾嘉以毫不在乎的口吻問了一句:「要投降還是要死?」
「投降!我投降!」
艾戈爾放聲慘叫。過不多時,這場戰爭便落幕了。

「——在那之後,我只幫自己準備了大量的馬匹,在一路上不斷換乘,回到了路伯修。至於妳的士兵,我全權交給部隊長處理了。」
奧爾嘉一邊要莉莎為空掉的銀杯注入新的蘋果酒,一邊結束了話題。奧爾嘉向負責張羅犬隻和雪橇的一千士兵下達指示,要他們追蹤著莉莎率領的路伯修軍的下落。從他們口中打聽過情報後,她再次靠著換乘馬匹的手段趕赴到此地。
「換乘馬匹……這可不是嘴上說說就能辦得到的絕活呢。」
看到莉莎露出傻眼的神情嘆了口氣,奧爾嘉露出了很符合她當下年紀的得意笑容。
「騎馬之民從小就在生活中累積這方面的訓練。因為馬就是我們的生命。」
話說回來——奧爾嘉喝著蘋果酒,拋出了另一個問題。
「戰爭呢?和萊格尼察的戰姬打得怎樣?」
「已經在昨天結束囉。艾蓮擊斃了她。」
「這樣啊。」奧爾嘉點點頭後,將視線落在銀杯上頭,接著便一口氣喝乾了剩餘的酒。她身子一斜,在地毯上躺了下來。
「我睡一下。」
閉上眼睛後,只過了數到二的時間,她便發出了鼾息。
奧爾嘉這種無拘無束的行動方式,讓莉莎愣愣地低頭看了她一會兒,但她隨即改變想法,露出了微笑。
「她是拚命趕過來幫忙的呢。」
為了成為艾蓮或莉莎的助力——
在抵達此地後,她甚至連帽子都沒脫,就這麼耗盡氣力呼呼大睡了。
這時,營帳的外頭傳來了艾蓮的聲音。她似乎剛好來了。莉莎出聲要她進來後,銀髮戰姬便撥開了營帳的一角現身了。艾蓮先是看了莉莎一眼,接著將視線投向躺在地毯上入睡的奧爾嘉。
「這傢伙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才到呢。」
莉莎準備了艾蓮的銀杯,像昨天那樣邀她在地毯上就座。接著,她說明起從奧爾嘉那兒聽來的前因後果。
「這可真是……」
艾蓮露出了介於感佩和傻眼之間的神情俯視奧爾嘉。
「還真是個可怕的丫頭。我可沒把握能辦到一樣的事。」
「我也沒有呢。話說回來——」
莉莎的神情轉為嚴肅。隨著艾戈爾投降,凡倫蒂娜的陰謀肯定又多了一道破綻。在這樣的情況下,是不是該從明天起慢慢朝著王都前進?至於要寄給貴族諸侯的信件,只需在行軍的空檔執筆即可。
「也是啊。我們離開王都已經有二十天……有點在意那邊目前的情勢啊。」
艾蓮點了點頭。不只是凡倫蒂娜而已,她也很在意起兵滋事的朱利安.克魯堤斯的動態,也掛懷著米拉和蘇菲等人是否成功打退了墨吉涅軍。
「這樣一來,我們就變成得放慢腳步行軍了,妳可以接受嗎?」
「我會配合妳的步調。要是散得太開而遭到各個擊破,我可是敬謝不敏呀。」
「我知道了,那就麻煩妳了。」
在討論過細節後,艾蓮便與莉莎道別,走出了營帳。
抬頭一看,太陽才剛通過中天不久,大概算是午後時分吧。
微風輕輕吹起了她的銀髮——就在這時,掛在腰間的銀閃對艾蓮吹起風,向她送出警告。
艾蓮也在同一時間產生了類似寒意的緊張感,伸手握住了長劍。
她在擺出架勢的同時,察覺天空好像突然變暗了。將視線往上看去後,艾蓮不禁為之屏息。
映在視野裡頭的天空,居然被染成了劇毒般的紫色。在一瞬間前,天空明明還是藍色的。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艾蓮拚命壓抑著想發出驚呼聲的衝動抬頭望天,接著將視線掃向左右。這若是魔物幹下的好事,那牠們說不定已經來到附近了。
在過了大約數到一的時間後,艾蓮再次被驚愕之情所衝擊。
只見天空變回了原本的模樣。與此同時,艾利菲爾的警告也停了。原本覆蓋全身上下的詭異緊張感,也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似地徹底消散了。
「是怎麼搞的?」
原本以為是自己看到了幻覺,但路伯修士兵們的嘈雜聲隨之傳來,讓她明白並不是自己看走眼了。士兵們也看到了紫色的天空。
她擦了一下額頭,發現滲出了汗水。這時,莉莎從營帳裡頭現身了。她看到艾蓮的身影後,便筆直地走了過來。
「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莉莎的手握著掛在腰間的沃利茲夫。她和龍具似乎也察覺了狀況有異。艾蓮將自己看到的光景簡潔地做了描述。
「紫色的天空……」
「這大概是和蒂爾·納·法有關的異變吧。但這規模還真大。」
「我看到奧爾嘉的龍具也有反應,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難道說,蒂爾·納·法一旦降臨,天空就一直會是那個顏色嗎?」
莉莎以不悅的神情抬頭望天。這時,兩人的對話被像是嚅囁聲般的雜音打斷了。為了不讓士兵們對此抱持不安,這個話題可不能被士兵們聽見。
「莉莎,妳挑兩、三個有能力統御軍隊的人出來吧。」
艾蓮板著臉這麼說道。她認為在前往王都之前,說不定就得和嘉奴隆交手。這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而若真的遇上這種狀況,最好還是不要帶著軍隊交戰。如果恐懼和混亂在團體之中擴散開來,那就算是艾蓮和莉莎出面,也會沒辦法控制住士兵。
——希望堤格爾不會有事……
艾蓮在心中祈禱情人平安。
隔天,路伯修軍出現近一百名身體狀況不佳的士兵。
雖然讓軍醫為這些士兵看了病,但卻查不出病因。莉莎將出發的時間延後半天,觀察著他們的狀況。然而,就算過了半天,他們的身體狀況還是沒有好轉。無可奈何的莉莎,只好放棄在這天開拔行軍的計畫。
萊德梅里茲軍的營地裡也發生了相同的狀況。這裡也有超過一百名的士兵表示,他們都難過得無法動彈,甚至還有人出現了嘔吐的症狀,於是艾蓮隔離了他們的營帳。直到過了整整三天,這些士兵才能夠靠著自己的力量行走,但對於為何會突然衰弱至此,就連這些當事人也都是摸不著頭緒。





本帖最后由 a8901566 于 2017-11-15 02:02 编辑


2.在迷茫中前行的人們

就在艾蓮於布洛斯洛看見天空變成紫色的同一時間,堤格爾也在毫無徵兆之下目擊了變得詭譎的天空。
這裡是距離路伯修公國還有數日路程的遼闊草原。原本牽著馬走在道路上的堤格爾,忍不住握緊了左手的黑弓,右手則是伸向掛在馬鞍上的箭筒。
異變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天空再次恢復成藍色。堤格爾在心中慢慢地數到三後,才總算是解除了緊張的心境,但全身上下都噴出了大量的汗水。
「堤格爾先生,你還好嗎?」
向堤格爾這麼搭話的,是一名在麻衣上頭披著毛皮,年約十歲上下的女孩。她有著栗色的頭髮,綁了短短的雙馬尾。
堤格爾回神過來,以慎重的口吻向少女問道:
「妳看到了嗎?天空……」
「變成紫色了?那真的很不舒服呢。」
聽到這樣的回答,堤格爾連眨了好幾次眼。從少女——蕾娜的口吻聽來,她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幅光景。
「妳之前也看過嗎?」
他這麼一問,蕾娜便用力點了點頭,向走在前方幾步的男子說道:
「吶,爸爸,我記得爸爸也看過很多次了吧?」
男子沒有停下腳步,只轉動脖子望了過來。男子有著結實的身材,和蕾娜一樣,做著在衣服上披了鹿皮的打扮。他的下半張臉布滿黑色的鬍鬚,右手握著弓,左手則是握著綁了獵物的繩子。他手中的獵物是三隻兔子和一隻山鳥。
「蕾娜,旅行者先生很累了,別添人家的麻煩。」
男子的說話聲帶著些許的斥責之意。蕾娜噘起嘴唇,就此安靜下來。就堤格爾個人來說,他很想打聽得詳細一些,但目前決定作罷。他不打算無端起爭執。
男子名為大衛,是蕾娜的父親。兩人表示自己是住在附近村莊的獵戶。堤格爾是在約一刻半鐘前——剛入正午時分的時候遇見這對父女的。他湊巧走過了在森林裡休息的兩人面前。
堤格爾省去姓氏,自稱名為堤格爾維爾穆德的旅行者。要是報上姓氏,就會被對方知曉自己是貴族,並對自己抱持不必要的戒心。為了不讓自己帶著布琉努腔的吉斯塔特語聽來可疑,他也一併說明自己是布琉努人。
堤格爾表示,自己是來路伯修見一位朋友,想問看看附近有沒有願意收留旅行者的村莊。
「只要能讓我住上一晚就可以了。一到天亮,我就會立刻出發。另外,若是有多餘的糧食、水和箭矢願意出售,我也願意掏錢購買。」
大衛雖然對堤格爾抱有疑心,但蕾娜似乎是不敵好奇和好心,用眼神希望父親能伸出援手。
大衛嘆了口氣,說了句:「我家隔壁有座倉庫,不嫌棄的話就用吧。」接著在隔了一次呼吸的時間後,又補了一句:「不過,我不打算免費招待。」
堤格爾察覺到,大衛的視線投向了自己手上的黑弓。之後,他要父女倆等他半刻鐘的時間,而他便在這段時間內射下了山鳥。大衛對青年的使弓技巧瞠目結舌,蕾娜則是拍著手連連稱讚。
看到這名天真爛漫的少女,堤格爾想起了被他留在王都的蒂塔。雖然有葛斯伯等人在身旁,應當不會有事,但不知道她是否安好。
「再走大概一刻鐘,就能抵達人家住的村子了。」
蕾娜向堤格爾談起關於他們父女所居住的村子,那似乎是間相當樸素的村莊。也許是因為想起蒂塔的關係,這番敘述讓他回想起自己轄內領地的村莊風景。但相較於懷念的心情,此時不安佔得更多。
在吉斯塔特發生的種種異變,是否也會在亞爾薩斯上演?
——應該也會發生吧。
魔物說過,牠們的目的是改變整個世界,那肯定是不會將範圍侷限在吉斯塔特裡面的。不管是布琉努,還是位於更遠處的亞斯瓦爾、薩克斯坦和墨吉涅,肯定都有某些異變發生。
蕾娜走到了父親身邊,以掛心的神情問道:
「葛雷布先生他們不知道還好不好?會不會已經痊癒了呢?」
「放心吧。他們現在大概還在睡,但明天就會有起色的。」
大衛摸著女兒的頭頂,但表情顯得僵硬,而這句話聽起來也只是為了讓蕾娜放心。有些在意的堤格爾開口問道:
「發生了什麼事嗎?」
蕾娜回頭望向堤格爾,看似打算開口,但隨即像是學乖了似地緘口不語,只是輕輕地抬起眼睛望向父親。大衛雖然先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但過不多久就開了口。
「村裡有好幾個人生病了……你有從其他地方聽說過這件事嗎?那是會長在手背或是脖子上的藍色斑痕,一旦長出了這種東西,就會發燒臥病,然後手和臉都會抽筋,變得動彈不得。」
「我沒辦法幫上忙,非常抱歉。」
堤格爾搖了搖頭。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和藍斑有關的病徵。
「聽說在森林或田裡看到妖精的話,就會染上這種疾病喔——」
「蕾娜。」大衛呼喚了女兒的名字,打斷她的話語。
「妖精什麼的肯定只是錯覺,我到現在從來都沒看過。」
堤格爾聽著大衛的話語,拚了命地不讓動搖的情緒表現在臉上。
這種疾病肯定是來自於異變的影響。
——不過,我該怎麼解釋才好?
就算談起蒂爾·納·法的話題,這對父女大概也只會露出愕然的神情吧。況且,堤格爾沒有醫治這種疾病的本事,只能祈禱這些人的病情不要惡化而已。
——要是能阻止嘉奴隆的話,是否就能終結這種狀況?
應該會是如此吧。畢竟都是受到蒂爾·納·法降臨的影響,才會衍生出這些狀況。
途中休息兩次後,在太陽西斜、天色微暗之際,堤格爾一行人便抵達了村莊。村莊用了簡易的柵欄作為外牆,出入口的左右兩側設有四角形的石柱。石柱的高度大約比堤格爾還要矮一個頭,表面上雕刻著某些圖紋。
大概是用來驅魔的圖樣吧——堤格爾仔細打量著石柱。若是這類物事,那實在算不上稀奇,但他很快就察覺自己想錯了。因為這兩根石柱的四個面裡,都只有三面雕刻了圖紋。
「聽說那上面雕刻的,是好幾百年前的古老神明呢。」
蕾娜以天真的神情這麼說明。似乎是從這座村莊建立以來就流傳至今的東西,但她並不知道雕刻的是哪一柱神。
——恐怕是蒂爾·納·法吧。
堤格爾這麼猜測著。之所以只在其中三面雕刻其形,是為了表現出蒂爾·納·法身為三柱一體的女神特徵吧。雖說戰神特里格拉夫也有著三張不同的面孔,但刻在這根石柱上的雕塑,在胸口的部位雕出了象徵女性的兩道弧球。
——是因為這裡鄰近路伯修……鄰近札岡的關係嗎?
在路伯修境內,留有許多祭祀古代神明的建築物遺跡,其中也有祭祀魔物芭芭·雅加的神殿。就算雕刻著蒂爾·納·法的石柱落到了這一帶,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不過,根據蕾娜的說法,她只知道雕在石柱上的是「神明」而已。堤格爾認為,恐怕全村的村民都是這麼認知的。若是要掩飾蒂爾·納·法的存在,那從一開始就不需要說是神像的雕刻了。
堤格爾將視線從石柱上挪開,打量起攤在眼前的鄉村景致。
「是個悠閒的村莊呢。」
這時,認出了堤格爾一行人身影的一名村民,向男子親切地搭話。
「嗨,大衛,你剛回來啊——這一位是?」
「好像是旅行者。我今晚會讓他睡在我家隔壁的倉庫。」
大衛這麼回應後,蕾娜隨即比手畫腳地笑著補充:
「他是個好人喔。他隨便射一箭,居然就把山鳥射下來了呢!」
堤格爾也向這名村民點頭致意。
「我不會做出造成各位困擾的事,當然,我也願意保證自己不會在村子裡隨意走動。能請您們讓我在這裡住上一晚嗎?」
堤格爾總算有了自己快要抵達路伯修的實際感受。從這裡開始,就該更注重自己的體力和身體狀況再上路。能不能在遮蔽寒風的建築物裡度過一晚,是相當重要的關鍵。
「的確,要在這個季節野營未免也太難受了點。」
村民露出友善的笑容看向堤格爾,接著將手指向村裡的一個區域。
「我不是懷疑你會偷偷跑出來亂走,但為防萬一還是提醒一下——可別靠近那一帶喔,畢竟裡面躺著病人。」
看來長出斑痕的人們,就是在那邊接受治療的。堤格爾禮貌地低下頭,向對方致謝。
與村民分開後,堤格爾便跟著父女前行。也許是太陽快下山的關係,一路上幾乎看不到幾個村民。燈光從住家的小小窗戶透了出來,在茅草屋頂刻意開出的縫隙上頭,也看得見裊裊升起的炊煙。
這讓堤格爾憶起了故鄉亞爾薩斯領內的幾處村莊。當然,那些村莊和此地住家的外觀設計大不相同,但在氛圍方面倒是讓堤格爾感到十分相像。
過不多時,他們抵達了大衛的住家。這裡和其他住家一樣有著茅草屋頂,在以泥土和木頭砌成的牆上塗了灰泥。住家隔壁有著一座看似陳舊的倉庫,以門栓關住了外門。
「這裡就是你今晚的窩了。不過,在入住之前,先幫我做份工吧。」
大衛所謂的做工,指的是處理兔子和山鳥。堤格爾借了工作台和工具,在大衛處理兔子的期間,以俐落的手法解體獵物。就連以估量價值般的神情打量堤格爾的大衛,對此都忍不住發出了讚嘆。
「你稍微等一下。」
做完處理後,大衛拋下這句話走入屋子的深處,很快又再次回來。他以雙手抱著箭矢和看似麻袋的物體。
「你需要多少?我可以分一點給你。」
堤格爾先道了謝,接過少許箭矢和三天份的糧食,並支付了銅幣和銀幣。
驀地,堤格爾感到有些古怪。他想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問題所在——因為大衛到現在都還在用厚布圍住脖子,雙手也戴著手套。
既然都脫掉了毛皮外套,應該就代表他不覺得冷吧。圍著脖子的布姑且不論,但若是要處理獵物的話,理應要脫下手套才便於動手。
——大概是討厭獵物的血或內臟弄髒手吧?
在這之後,堤格爾和大衛走出了住家,移動到隔壁的倉庫。只見蕾娜正牽著堤格爾的馬,餵牠喝水。
待大衛將封住倉庫外門的門栓取下後,堤格爾朝著裡面踏出腳步。冰冷的塵埃味登時鑽進了青年的鼻腔。
他探出點了火的油燈環顧室內,只見隨處堆積著老舊的農具、麻袋、繩子和木桶一類的物品。裡頭沒有窗戶。
——看來這裡可以避風啊。
要度過一個晚上似乎是沒問題。
堤格爾望向眼看就要走出倉庫的大衛背影,下定決心開口問道:
「您是不是看過紫色的天空很多次了?」
大衛向正在擦拭馬匹身子的蕾娜瞥了一眼,隨即轉過身子正眼看向堤格爾。也許是為了不讓女兒聽見吧,他的聲音比剛才低了幾分。
「關於這方面,你知道什麼內情嗎?」
「我不清楚,不過……」
堤格爾向他說明,自己是來自王都席雷吉亞,而王都現在也發生了各式各樣的異變。
「因此,我才會覺得這兩者之間有關……」
堤格爾的話語,讓大衛深深地嘆了口氣作為回應。
「想搞清楚那個看了就反胃的天空到底是什麼玩意兒的,反而是我們才對啊。我們第一次看到那個,是在將近一個月前的時候……由於當時不是全村的人都有看見,所以還以為是眼花了。」
但在那之後,村莊的周遭陸續發生了奇怪的現象——大衛這麼表示後繼續說道:
「有些人說在森林和田裡看到了妖精,然後就紛紛倒地不起。也有些人說位於村子郊外的墓園被人搗亂過,還看到應當死掉的人在走動。我們雖然請了隔壁村的神官過來祈禱,但一點用也沒有啊。」
堤格爾皺起了眉頭。這是他迄今從未聽過的狀況,若是和變成紫色的天空放在一起思考,那就代表事態已經惡化得相當嚴重了。
堤格爾猶豫著是否該說出關於蒂爾·納·法的事。不過,他最後還是決定按下不表。畢竟就算說了,也只會讓他們變得更為不安。
口腔裡傳來一陣痠癢,堤格爾咬牙忍耐,露出了苦澀的神情。看到青年的表情,大衛也露出了疲憊和難受參半的神色繼續說道:
「你這不是一臉叫我找個安全的地方避難的表情嗎?」
「若我知道哪邊安全的話,一定會全數告知您的……」
「不,要是有地方能逃的話——」
大衛轉動視線,望向撫摸著馬鼻的蕾娜。
「我希望你能帶上那丫頭逃啊。」
堤格爾只能以「非常抱歉」作為回覆。若要安置這名少女,就得找個信得過的人所在的地方,而離此地最近的則是路伯修的公宮。然而,堤格爾終究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繞上這段路。
「不,算了。我對一個萍水相逢的旅行者說了些無聊話呢。忘掉吧。」
門被關上了。大衛並沒有從外頭拴上門栓,這代表他信得過堤格爾吧。
堤格爾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背靠著牆壁,嘆出了安心的氣息。
「原本還擔心會不順利,看來是得救了。」
不僅有倉庫可以過夜,甚至還補充了糧食和箭矢。而比這兩者更為重要的,則是蕾娜開朗的個性和大衛為女兒著想的心,讓堤格爾打起了精神。
必須盡快讓世界恢復成本來的樣子,不讓那對溫柔的父女再擔心受怕。
他就著油燈的火光,從行囊裡取出了裝水的皮囊和糧食。
這一餐是烤得堅硬的麵包、肉乾、起司和蘋果乾。他交互咬著麵包和肉乾,並配著水喝。吃完主餐後,他慢慢地品嚐著所剩無幾的蘋果乾,享受其中的甜味。
在這段旅途上,他購買的糧食都是以能夠久放為優先。就算偶爾獵到了兔子或野鳥,他也大多是當場吃掉吃得下的部分,剩餘的則是埋到土裡。
——真想吃蒂塔烤的麵包和烹煮的麥粥啊……
堤格爾想起了這些事。從小就侍奉自己的栗髮侍女,對青年喜歡的東西可謂瞭若指掌。在這個季節裡,她大概會準備塗上奶油後烤透的麵包,或是切碎香氣撲鼻的冬季香草後,加入麥粥裡熬煮吧。她煮的魚湯也相當好喝。
——也許是我太累了……還是早點睡吧。
吃過晚餐後,堤格爾蓋上外套躺了下來,很快便發出鼾息。

疑似野獸的咆哮聲傳入耳裡,讓堤格爾清醒過來。
他將手伸向手邊的黑弓。由於睡前熄掉了油燈,因此視野裡一片黑暗,但堤格爾沒有立刻點燈。當務之急是掌握目前的狀況。
他稍做摸索後抓住了箭筒和黑弓。這時,堤格爾從黑弓上頭感受到了少許『力量』的流動,像是在對自己傳達某種訊息。
——這和外面的騷動有關嗎?
緊張的思緒驀地竄升,堤格爾走到大門一帶。野獸的咆哮再次傳了過來——並毫不間斷地響起某個物體被破壞的聲音,以及人類的慘叫聲。
「難道是魔物嗎?」
對手若只是盜匪或是動物之流,黑弓也不必特地給予警告。
堤格爾慎重地推開大門,而呈現在他面前的光景,顯得極為異常。
在黑夜之中,有好幾道高度和成人相仿的藍色火焰,它們或緩緩搖曳,或激烈甩動。火焰的數量約有十道左右,接著,從家家戶戶都傳來了女子和小孩的尖叫聲。
——那是什麼東西啊?
雖然對眼前的情景感到愕然,但堤格爾很快就回過神來。定睛觀察後,他發現在藍色的火焰底下,有著類似黑色人影的物體存在——換句話說,是某種形似人類的存在,在身上纏繞了藍色的火焰。這樣的事實,讓堤格爾湧上了一股難以雷喻的噁心感,而這也和渥加諾伊或是托爾巴蘭那種非人之物對峙時的感覺有些相像。
——黑弓想傳達給我的訊息,是那些傢伙的存在嗎?
那是魔物——堤格爾這麼下了定論。這些魔物正在襲擊村莊。
被纏繞藍火的魔物們襲擊的住家中,其中一間冒出了火舌。紅色和藍色的火焰相互混雜,像是要吞噬這間木造小屋。
堤格爾衝出了倉庫,朝著傳來慘叫聲的民房衝了過去。其中兩頭發現了堤格爾,迅速奔了過來。其中一隻像是野獸般,以四肢著地的方式拉近了距離。
「你們是什麼人!」
堤格爾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後大聲吼道。但魔物們沒有回答。
他迅速將兩支箭矢搭上黑弓。敵我的距離已經縮到低於五十阿爾昔(約五十公尺)。對方果然看起來像是被藍火纏繞的人類。
他拉緊了弓弦,立刻放箭。第一支箭矢擊中了一隻的右肩,第二支箭矢則是貫穿了另一隻的大腿。若是人類的話,應該會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或是因為吃痛而停下腳步吧。
然而,魔物們只是稍稍晃了一下身子,隨即發出詭異的叫聲衝向堤格爾。
堤格爾睜大了眼睛。對方絕非尋常的怪物。在他從箭筒裡抽出新的箭矢這段期間,以四肢爬行的怪物猛力一蹬,高高躍起。雖然體格看起來與一般人類無異,但卻有著讓人聯想到野狼般的跳躍力。
堤格爾連忙一個飛撲,躲過了怪物的撞擊。他在地上打了個滾拉開距離,在讓另一隻魔物保持在視野角落的同時,對著襲擊而來的魔物射出了箭矢。這一箭貫穿了頭部,魔物登時仰天倒下。
另一隻魔物欺近堤格爾,伸手抓了過來。感覺到有危險的堤格爾,朝著對手的腿部一踢,利用反作用力在地上一滾,並搭上箭矢。
雖然來不及拉滿弓弦,但這支在極近距離所放出的箭矢仍是射中了魔物的左眼。同時魔物揮出手臂,帶起呼嘯的風聲。
堤格爾站起身子,和對手拉開距離,並射出下一支箭。這一箭貫穿了魔物的脖子,牠發出短促的慘叫聲後,身子重重一傾,這才終於倒下。
堤格爾在黑弓上又搭了一支箭,走到魔物身邊。包覆著魔物身體的藍火雖然逐漸減弱,但恐怕暫時不會熄滅吧。
他倒抽了一口氣。因為被藍火所包覆的人類,正是在堤格爾入村的時候,向大衛打招呼的那名男子。他身穿的衣服也和當時相同。
「這是怎麼回事……?」
黃昏時與這名男子見面時,黑弓並沒有向堤格爾傳達任何訊息。這代表當時的男子還沒有變成魔物嗎?
人類會突然變成魔物——這是真的有可能發生的事嗎?
——但是,王都已經發生了各式各樣的異變。
他抬起頭掃視整座村莊,感受到一股極為異常的氣氛。就像是這一切都被人重新塗改過了似的。
——所謂改變世界,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忽然間,一道刺耳的笑聲傳入耳中。那是從另一頭魔物的倒地之處傳來的。堤格爾轉動視線看去,只見一隻約有手掌大小的小矮人從魔物屍體的陰影處現身了。他戴著三角形的帽子,耳朵尖而細長,眼裡帶著邪惡的光芒。堤格爾一將黑弓對準該處,小矮人便看似慌慌張張地躲回屍體的陰影底下。
視線的一隅望見了閃爍的藍色火光,讓堤格爾的表情一歪。在他和兩隻魔物交手的期間,其他的魔物正在盡情肆虐。
若是對黑弓灌注夠強的力量,應該可以將遠處的藍火魔物們一掃而空吧。但這麼一來,這座村子的人們和建築物也會受到波及。
堤格爾朝著大衛和蕾娜的家邁山腳步。得迅速說明狀況,叫他們快點逃跑才行。若是可以的話,他希望能讓兩人前去呼籲其他村人避難。光靠堤格爾一人,能做到的事情實在是太有限了。
堤格爾跑了起來——但還跑不到十步,他就停下了腳步。
大衛一家的屋子被人打開了大門,一名身上纏繞著藍火的男子正站在那兒。那人是大衛。他以兩手抱著蕾娜,嘴裡銜著紅黑色的——看似繩索狀的某種物體。那條繩索是從渾身是血的女兒腹部抽出來的。
蕾娜的雙眼失焦而黯淡,嘴角滲有血跡。她已經斷氣了。
愕然的堤格爾緊盯著女孩的父親。在數刻鐘之前,他明明就還是個為女兒著想的善良父親,但現在卻人事已非。
堤格爾舉起了黑弓,弓上沒有搭箭。
他將憤怒和悲嘆灌注在手指上使力,拉開了弓弦。察覺到使用者的意識後,『力量』造出了一支箭矢。這支箭的威力並不強。
射出的箭矢筆直飛去,完全不受風的影響,並貫穿了大衛的眉間。大衛就這麼維持著擁抱蕾娜的姿勢仰天倒下。
堤格爾的臉上掛著哀戚之情,走到了父女身邊,在大衛的身旁單膝跪地。在近距離這麼一
觀察後,果然如他所料,大衛的脖子依舊圍著厚布,雙手也戴著手套。堤格爾一邊警戒周遭,一邊以小心翼翼的動作取下了大衛的手套。
——是這東西搞的鬼嗎?
大衛的手背浮現帶著藍色的醜陋水泡。大概就是這個水泡讓村民們化為被藍火包覆的怪物吧。
堤格爾輕嘆了一口氣,為蕾娜闔上雙眼。接著他握緊黑弓,站起身子。
轉頭一看,只見在黑暗之中舞動的藍火數量比起剛才更多了。也許是像大衛那樣掩飾水泡的人們接連變成怪物了吧。傳入耳中的慘叫聲明顯比先前多。
——得盡可能多救一些人……
真的辦得到嗎?現在可是充斥著黑暗和混亂啊。更糟的是,知曉堤格爾來歷的大衛和蕾娜都已經死了。村民們很可能會認定,他這個來路不明的旅行者是前來殺害村民的惡徒。
然而,還是得去做才行。堤格爾下定了決心。就算遭到懷疑、被人憎恨,青年依舊無法對眼前的慘況置之不理。
「還活著的傢伙快往村外逃!快跑啊!」
堤格爾深吸一口氣,帶著想多救一點人的心思放聲大吼。之所以要他們逃往村外,是為了避免誤射的狀況。當然,藉此將魔物們的注意力轉向自己,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如他所料,幾道藍火開始朝著自己靠了過來。
堤格爾瞄準其中一道,隨即響起了放弦聲。

天亮了。堤格爾靠在包圍村莊的柵欄上頭,靜靜地看著被微弱陽光照耀的村莊。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
映在青年視野裡的光景,只能用悽慘兩字來形容。到處都有倒臥的屍體,幾處房屋被粗暴地摧毀——這是化為怪物的村民所下的手。也有幾間房子失火,存活下來的村民們正拚命地傾倒土沙,或是以農具破壞牆壁來滅火。
三名中年男子站在堤格爾的身旁。他們每個人都扛著鋤頭或是十字鎬一類的農具,以警戒的神色望向堤格爾。
整整一個晚上,堤格爾都不斷喊著要村民逃命,並持續與魔物交戰。雖然戰鬥在天亮之前就結束了,但一直到天色變亮為止,堤格爾都無法解除緊張的心理。前去避難的村民們也沒有回來。
到了現在,堤格爾才和回來的村民們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我記得大衛那傢伙確實有說過,他讓一名年輕的旅行者上門借宿。」
一名村民沉吟著說道,讓堤格爾的表情稍稍放鬆下來。幸好大衛似乎有好好向其他的村民說過堤格爾的來歷,若非如此,狀況應該會變得更為棘手吧。
「好幾個人都說,這個男的從變得失常的那些傢伙手中保護了村民,還叫他們逃跑。」
另一個村民以忿忿的口氣啐聲說道。他不是對著堤格爾,而是對眼前的狀況發怒。到昨天為止都還是朋友或熟面孔的人們,突然化身怪物襲擊村民——就算證據就擺在眼前,依舊難以立刻接受。
「你的意思是,在王都也發生了類似的事件嗎?」
第三名村民以狐疑的口吻確認道。堤格爾沉默地點了點頭。
雖然覺得他們的態度有些過分,但堤格爾也不是不能明白他們的心情。畢竟就他們來看,這裡的村民等於是被一名素不相識的外人殺害的——即使那些村民都變成了怪物也一樣。沒辦法在一時半刻之間接受現實,也是無可厚非之事。
堤格爾隨口探問起村裡的狀況,得知變成怪物的村民約在二十人上下,而喪命的人數似乎超過了五十人。這原本就只是個人口不滿一百五十人的村莊,僅僅過了一夜,就有半數的村民死於非命了。
——他們有辦法熬過這個冬天嗎?
他知道把這個問題問出口,只會惹得三人的反感,因此並沒有開口,但堤格爾還是擔心了起來。他們所受到的精神打擊,應該遠超乎自己的想像吧。但即使如此,堤格爾還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安慰他們。
在接近中午的時候,一名村民出現在堤格爾的面前。那是一名頂上無毛,下顎被白鬍子覆蓋的老人。從其他村民的態度來判斷,老人似乎是村裡的有力人士。
老人只稍微點頭致意後,沒說任何客套話,直接切入正題:
「能請你立刻離開村子嗎?」
「我知道了。」
由於在預料之中,堤格爾點了點頭。不過,他還加上了幾點要求:
「能請您找人把我的馬匹和行李送到村外嗎?還有,若村裡有多餘的箭矢,我希望能索取一些;若真的沒有的話,給我些箭頭也好……」
在這一晚的戰鬥中,他用光了所有箭矢。就這點來看,他的狀況變得比進村之前還要糟糕了。無論如何,他都得想個辦法補充箭矢。
老人露出了感到意外的神情看向堤格爾。
「我還以為你會罵個一兩句呢。」
一般來說,拯救了村民的堤格爾應當受到村民們的感謝,並被隆重地送出村外。但村民們投來的並不是感激,而是猜忌和監視,最後還要他立刻離開這個村子。在老人看來,堤格爾就算感到憤怒,也是在情理之中。
然而,堤格爾搖了搖頭。
他只是將心比心,把狀況代換到亞爾薩斯境內的——自己成長的故鄉榭雷斯塔鎮,或是領內的其中一處村莊。若是發生了同樣的狀況,而一名來歷不明的旅行者在無可奈何的狀況下殺死了自己的領民,那就算堤格爾能沉住氣向他表達謝意,也肯定沒辦法在臉上展露笑容吧。
「我知道了。我會盡可能幫你張羅箭矢。」
老人這麼向堤格爾承諾。
過了約半刻鐘的時間後,堤格爾來到了村莊的外頭。馬匹平安無事,馬鞍的後座堆滿了行囊,而掛在馬鞍旁邊的箭筒裡放了將近二十支的箭矢。這是老人說服村民之後蒐集而來的箭矢。
「謝謝您。」
堤格爾對著陪同自己走出村外的老人低頭致謝。老人並不是前來送行,而是要親眼確認堤格爾完全離開了這座村莊,因此回應也相當冷淡。
「快走吧。我們也是很忙的。」
這句無情的話語之中,說不定也含著些許心虛之情吧。不過,他們確實相當忙碌,不僅要埋葬死者,也得治療傷員,還有——這雖然是最讓人厭惡的一環,但他們還得仔細確認存活下來的村民們的身體,若有人長出了藍色水泡,就不得不將他們徹底隔離開來。
最後,在向眾神祈求大衛和蕾娜的靈魂得以安息後,堤格爾便離開了村莊。
幸好馬匹可以不理會自己的心情逕自前進。若是現在要他以自己的雙腿邁開腳步,那肯定會是極為沉重、與瘸子沒什麼兩樣的步伐吧。
——不管你讓蒂爾·納·法降臨是有什麼理由。
堤格爾心想,自己肯定是沒辦法原諒嘉奴隆了。他和大衛與蕾娜雖然只認識了一天,但他和兩人的相處之中,確實感受到了溫情。
身體因為疲憊而相當沉重。等離村莊夠遠之後,應該要好好休息吧。然而,堤格爾的精神卻因憤怒而亢奮了起來,遲遲沒有冷卻下來的跡象。若不將這股情緒發洩在嘉奴隆身上,就難解他心頭之恨。



現在的王都席雷吉亞,可以說是沉浸在混沌的泥淖之中。不僅如此,目前非但沒有爬出泥淖的跡象,反而繼續向下沉淪。
在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離開王都後,迄今才只過了十天。然而,王都在這段期間的情勢,卻有著一波三折的變化。
盧斯蘭王子因為忙於政務而倒下了,而接替他作為代理統治者處理政務的,則是尤金·舍巴林。他統籌了在王宮任職的人們,以誠摯的心態盡自己的本分。
豈料,尤金卻被侍從長米隆安上莫須有的罪名鈹鐺入獄,並由米隆當上了新的代理統治者。這是發生在堤格爾離開王都後隔天的事。
米隆雖然沒有一絲惡意或是野心,但就客觀來看,這起交棒的戲碼根本就是權力鬥爭。而在王宮任職的文武百官,都無可避免地產生了這樣的疑念——侍從長真的扛得起統治者的職務嗎?
盧斯蘭和尤金都有輔佐過先王維克特的經驗。原為下一任國王的盧斯蘭從小就受過各式各樣的教育,也完成了許多交託的任務。
尤金也有長年出使外國的經歷,還將先王贈與的帕耳圖領地治理得有聲有色。但侍從長就缺乏這方面的經驗了。
然後,他們所擔心的事情真的發生了。
米隆發佈了命令,調動幾名支持尤金的官僚。
就他個人來看,尤金是個覬覦王座的奸臣,會和這種人建立起信賴關係的傢伙當然要疏遠。然而,在尤金以盧斯蘭的代理人身分接手處理政務時,他從未更動王子訂下的人事安排。即使會惹得仰慕盧斯蘭的官僚們不快,他仍是以將混亂壓抑在最小限度做為優先。
因此,尤金雖然會被人暗中咒罵「以一副占地為王的態度在王宮裡昂首闊步」一類的流言蜚語,但也拜此之賜,政務並沒有造成癱瘓。
但這起人事調動,已經足以讓官僚們對未來感到悲觀了。
即使如此,米隆不愧是長年以侍從長身分在王宮任職之人,在接手處理政務後,他確實展露了穩健的處理能力,甚至讓官僚們都按著胸口放下心來。
只是,米隆的知識和經驗大多都侷限在王宮之中,因此也有著對王都外頭發生的事情缺乏想像力的缺點。
米隆成為代理統治者的第四天,在比多格修舉兵的朱利安·克魯堤斯派遣的使者造訪王宮。使者在進入謁見大廳後,隨即唸誦起朱利安的書信,而信中所展露的態度高壓得教人吃驚。
「比多格修的四千兵力,目前已經到了距離王都僅有三天路程之地。在愚蠢的盧斯蘭沒有放棄王位繼承權,並永遠離開吉斯塔特之前,家父伊爾達之仇就無法得報。我等絕不會停下腳步,過不多時,我等便會跨過維塔大河,對王都發起攻勢吧。請別以為你們的對手就只有比多格修的士兵,因為凡是在王都以北擁有領地之人,全都為家父的死亡感到悲嘆。他們全都支持著我,做好了隨時出兵的準備。」
站在謁見大廳的文武百官全都啞口無言。難道朱利安·克魯堤斯打算在他這一代搞垮克魯堤斯家嗎?
「比多格修公爵是瘋了嗎?」
米隆雖然火冒三丈,但這封書信的後半部分還是需要警戒。克魯堤斯家確實是吉斯塔特裡屈指可數的名門,而對盧斯蘭抱持懷疑和不安的人士確實也不在少數。
朱利安的父親伊爾達乃是維克特王的外甥,他不僅武勇過人,也受到許多人的支持。朱利安若是善加利用這股血脈和人脈,恐怕會在吉斯塔特北部凝聚成一股反盧斯蘭的大勢力。若狀況真的走到這一步,吉斯塔特就要一分為二了。
「幫我轉達比多格修公爵,要他立刻退兵,並回到自己的領地。因為我等已經向鄰近的諸侯發佈命令,要他們制止比多格修公爵了。」
這時在文官之中,有幾個人對米隆投以非難的目光。因為在收到比多格修公爵舉兵的報告時,決定要請鄰近諸侯出面協助的並不是米隆,而是尤金。
就政治層面來說,米隆的作法是對的。若讓對方認為發佈命令的是身為現任代理人的自己,就能給予對方震懾的效果。然而,文官們能不能接受這種作法,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比多格修的使者安靜了下來,不過,他寄宿於雙眼的光芒正露骨地嘲弄著米隆。被這麼一挑釁,老侍從長登時將心中的不滿全說了出口。
「說起來,克魯堤斯家原本就是王家的一員,但此時居然將槍頭指向王都,這究竟成何體統?盧斯蘭殿下不僅將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也拚了命地付出心血,為的都是保持王國的安寧。相較之下,倘若放任一時的情感而引發混亂,那朱利安卿的舉止,豈不是侮辱了亡故的伊爾達卿嗎?」
「那麼,請讓在下拜謁盧斯蘭殿下。」
使者宛如含了毒針般的尖銳話語,響徹了謁見大廳。
「盧斯蘭殿下身在何處?帕耳圖伯爵呢?要是在下過去的主君伊爾達大人看到了王宮的現況,他會作何感想呢?」
使者的這番說詞,讓武官們迅速地交錯著緊張的視線。既然派遣了如此火爆的使者,就代表朱利安已經不打算進行交涉了。
一名壯年武官邁出腳步,走到米隆和使者之間。
「侍從長閣下,是否該讓這位使者閣下暫時在王宮滯留一陣?而我等現在最該做的,就是立刻關起王都的城門。」
這是理所當然的處置。然而,老侍從長卻皺著眉搖了搖頭。
「……不,我們不需做到這種地步。只要鄰近諸侯有所動作,比多格修公爵肯定也會察覺自己的過錯。當然,我們必須嚴加懲罰這種行為,但更應該給他贖罪的機會。若是在此時關上城門,也許就等於斷絕了公爵的後路。」
武官為之啞然。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焦急,拉開了嗓門反駁:
「假設公爵真的察覺了自己的過錯,也得在公爵用盡各種手段證明自己真心悔過之後,才該由我方給予機會。」
「侍從長閣下,在下也抱持相同意見。」
另一名武官開了口。他向鄰近的同僚們使了個眼色,要他們把朱利安的使者帶下去。他看著使者被兩名武官包夾,就此退出謁見大廳之後,便再次望向米隆。
「至少就現在的狀況來看,比多格修公爵的戰意十分高漲;而目前的王都並沒有大量兵力,僅有警備王宮、在城牆守望,以及維持市鎮治安的人員而已。為了避免最糟糕的狀況發生,還請您下達關閉城門的命令。」
「不過,若是關上城門,表現出與之一戰的態度,就會煽動比多格修公爵的戰意。不僅如此,最近市鎮接連傳出詭異的案件,人民正陷入不安之中啊。若是在這個時間點關閉城門,只會讓他們更為害怕。」
米隆苦著一張臉提出反駁。這名老侍從長從未上過戰場,對於要將王都化為戰場的命令,他終究會感到抗拒。
「若是到了數千士兵兵臨城下的時候,王都卻還是呈現毫無防備的模樣,那才會讓民眾深陷恐慌吧?」
以不屑的口吻拋出這句話的,是看米隆不順眼的一名文官。米隆雖然苦著一張臉望向那名文官,卻也不得不承認整個謁見大廳的風向都倒向了他的意見。
「我知道了,就把所有的城門關上吧……」
在無言的沉重壓力之中,米隆終於屈服了。
「不過,還是要做好隨時都能派出使者去見比多格修公爵的準備。若是諸侯出手令他知難而退的話,那就可以圓滿收場了。」
侍從長的話語,讓重臣們交錯起陰森的視線。然而,他們已經沒有閒暇出聲抱怨了。若書信的內容正確的話,朱利安已經來到了距離王都只有三天路程的位置。在關閉城門之後,還得想方設法安撫民心才行。
而就在王都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在距離王都北方大約兩天半路程的一處平原上,有一場戰役才剛剛落幕。

帶著血腥味的風揚起沙塵,就這麼吹向遠方。地面倒著將近一千名穿著盔甲的屍體,折斷的槍與劍則是像墓碑般插在地上。而克魯堤斯家的軍旗也混雜在其中,只見旗幟被血和泥濘所污,被隨意棄置在地。
他們是效忠朱利安,克魯堤斯的比多格修兵,總數有四千之譜的兵力之中,有一千化為屍骸,有一千抱頭鼠竄,剩下的兩千則是拋下武器投降了。
將他們擊潰的,是身穿盔甲和毛皮,以長劍和長槍做為武器的士兵們,其總數約莫五千。
這一方的死者人數不滿五十,就算加上傷員,其總數也還不到兩百。
在冬季的空氣之中,他們將投降的敵兵聚集在一處,並警戒著逃跑的敵兵是否會折回戰場。他們高舉的軍旗為黑龍旗,以及在中央畫上了以黑白兩色構成的圓形的藍底旗——這是奧斯特羅德公國的軍旗。
他們的指揮官是一名美麗的女了,她有著黑中帶藍的長髮,以及綻放著妖豔光輝的紫色雙瞳。她不僅戴上了白玫瑰的髮飾作為裝飾,包裹她纖細身子的純白禮服,也在各處施以玫瑰作為裝飾。
雖然看起來嬌柔脆弱,但她卻扛著一柄和這般形象格格不入的長柄巨鐮。巨鐮的長度與成人的身高相仿,還有著讓人聯想到龍爪的可怖造型,而深紅與漆黑兩色的組合,更是加強了不祥的印象。女子則是在戰場上宛若無物似地揮舞著這柄巨鐮。
她的名字是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乃是擁有『虛影的幻姬』別名的戰姬。而她手持的巨鐮則是龍具——虛影艾薩帝斯,亦被稱為『封妖之裂空』。
在逃離王都之後,凡倫蒂娜便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公國。接著她暗中動兵,並採查朱利安的動向,等待機會到來。
凡倫蒂娜騎著馬匹,待在軍隊的後方。這時,有三名士兵現身了,他們慎重其事地抱著一具遺骸。
「我們帶來了疑似是朱利安·克魯堤斯的遺體。」
其中一人在凡倫蒂娜面前屈膝報告,另外兩人則是將亡骸橫放在地。
那是一名看起來才十五、六歲的年輕人。他的頭髮紊亂,臉龐雖然端正,但左半張臉卻蓋上了一層乾掉的血跡。原本施有華麗刺繡的絹服也變得千瘡百孔,沾滿了鮮血。套著鐵製護手的左臂則是彎向奇怪的方向。
凡倫蒂娜下了馬,在遺體面前屈膝跪下。她的臉上並沒有浮現出任何表情。
「嗯,不會錯的。他就是朱利安卿。」
黑髮戰姬伸出手,為遺體輕輕闔上雙眼。
凡倫蒂娜曾和朱利安見過面。他們最後一次會面,是在秋分之際——上一任當家伊爾達命喪王宮,朱利安為了繼承克魯堤斯家而遙訪王都的時候。
對於為父親驟逝感到悲傷的青年,凡倫蒂娜表示哀悼,並出書勸慰。
而在數天之後,凡倫一娜單獨和朱利安一人見了面。
繼承完克魯堤斯家和比多格修之地,並讓尤金擔任監護人後,朱利安似乎多少冷靜了些。而凡倫蒂娜向這樣的他告知了一件事。
也就是「伊爾達之死可能是遭人設計」。
盧斯蘭王子大病初癒,在王宮露臉的時間點,剛好是伊爾達死前約一個月。對此抱有疑念的伊爾達,開始打探王子的狀況——凡倫蒂娜這麼說道。
若是站在知曉一切的角度來看,肯定會對黑髮戰姬的這番作為感到驚愕吧。因為用偽裝成意外的方式謀殺伊爾達的,正是凡倫蒂娜本人。
「不過,殿下相當信任伊爾達卿,我不認為他會做這種事。」
當時她以這種方式結束話題,就此與朱利安告別。
然而,在朱利安回到比多格修之後,凡倫蒂娜卻又放出風聲,直指盧斯蘭涉嫌重大。當然,她沒有親自動手,而是透過好幾個人傳遞消息,她也不忘做些手腳,讓消息的來源絕對查不到她這邊。
朱利安的親戚或是朋友、造訪比多格修的貴族、與克魯堤斯家交好的商人——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們都這麼說道。其中甚至還有人斬釘截鐵地說「殺死伊爾達卿的正是盧斯蘭殿下」。
「在盧斯蘭殿下眼裡,伊爾達卿是個覬覦王座的不忠份子。畢竟殿下和公子若是出了什麼意外,就會換成伊爾達卿坐上王位了。」
若是盧斯蘭和其子瓦雷利喪命——在這種狀況下,王位繼承權排行第七的伊爾達便會登上王位。
過去,維克特王曾指名過王位繼承權排行第八的尤金作為下一任國王。然而,撤回這道命令的不是別人,正是維克特王本人。
此外,在盧斯蘭大病初癒之際,尤金雖然默默地配合,但伊爾達並沒有掩飾自己的疑慮和不滿。甚至還有傳聞指出,他曾親自找上維克特王,表示無法接受讓盧斯蘭接下政務。
所以,盧斯蘭才會暗殺伊爾達。這就是先下手為強……
朱利安相信了這個說法。他雖然是個聰穎的少年,但經驗尚淺,無法察覺那些企圖綑綁住自己的謀略蛛絲。
也因為父親之死確實留有疑慮,加上侍奉過父親的部下們也同意這個說法,因此他便視盧斯蘭為敵,起兵反叛。
然後,他們受到凡倫蒂娜率領的奧斯特羅德軍的奇襲,敗下陣來。
對於企圖將王位收於手中的凡倫蒂娜來說,克魯堤斯家是該趁著這個機會一舉摧毀的存在。
在北部擁有領地的諸侯之中,克魯堤斯家最為富庶,也擁有最多兵力。只要他們有心,就能在一天內動員數以千計的士兵。若哪天與如此強大的克魯堤斯家為敵,凡倫蒂娜的奧斯特羅德就等於芒刺在背,必須為了防範而分撥兵力。
所以,凡倫蒂娜才會教唆朱利安去做傻事。
朱利安並沒有孩子,接下來,比多格修之地會因繼承者的問題而陷入混亂吧。雖然最後應該會有人擺平這一切,但至少在這個冬天可以置之不理。
「請把朱利安卿的亡骸移交給比多格修軍。若是由士兵們下葬的話,他的靈魂應該也得以安息吧。」
對部下這麼說完後,凡倫蒂娜站了起來。
——做這種事果然讓人開心不起來呢……
凡倫蒂娜沒出聲地這麼呢喃。由於她是認為有其必要才會下手,所以並不感到後悔。然而,她之所以會為遺體闔上雙眼,並不只是為了遵從禮儀——其中也參雜了些許感傷之情。
——這可不行呢。是因為從娜塔夏阿姨那兒聽了些往事的關係嗎?
她搖了搖頭,甩去心底殘存的些許疙瘩。她甩起禮服的裙襬再次上馬,並環視著部下們說道:
「那麼,接下來就朝著王都出發吧。再過兩天,應當就能瞧見維塔大河才是,只要渡過河川,目的地就近在眼前了。還有,也得向王都派遣使者才行呢。」
目送比多格修的士兵們抱著己方的遺體撤退後,奧斯特羅德軍再度展開行軍。他們將比多格修軍的武具和軍旗堆上拖車,作為勝利的證明。
三天後,凡倫蒂娜抵達了王都席雷吉亞,而這也是堤格爾離開王都後的第七天。

奧斯特羅德的士兵們從王都席雷吉亞的北側城門魚貫而入。
對於稍稍聽說過王宮內情的人來說,這肯定是相當奇妙的光景吧。因為奧斯特羅德的指揮官凡倫蒂娜是一名罪犯,一般來說,她應當不會獲准以這種形式穿過王都之門才是。
不過,她現在的身分乃是擊退了比多格修軍的王都守護者,並站在士兵們的最前方,悠然地策馬行進。居民們紛紛眾集到主街道的兩側,凝視著奧斯特羅德軍。他們的眼裡帶著盡是好奇與期許,並沒有不安或是敵意。
黑髮戰姬從奧斯特羅德帶來的兵力約莫五千,幾乎是這段期間裡能動員的最大人數了。凡倫蒂娜從中挑出了五百士兵進入王都,並下令其餘的士兵在都外待命。
若是一口氣將所有的士兵帶進王都,肯定會引發混亂,並助長居民們的不安。既然打算長期以王都作為據點,就得避免這種狀況發生。
「戰姬大人,那些鐵鍊該如何處理?」
待在凡倫蒂娜身旁、負責向士兵們下達指示的騎士問道。黑髮戰姬對輜重部隊下過命令,要他們將粗長的鐵鍊裝載在用兩頭牛拖曳的貨車上。其數量還不只一台,共計有數台之多。至於這些鐵鍊的來歷為何,沒有任何人提問過。
「請搬到我的宅邸。雖然有些部分必須保密,但那是相當重要的物品。」
「遵命。我也會要士兵們小心搬運。」
騎士敬了一禮後,便為了向輜重部隊下令而離開了。
凡倫蒂娜強忍著苦笑的衝動。她不能說出鐵鍊的來歷——因為那具備著封住龍具之力的功效。
這些鐵鍊,是凡倫蒂娜在布琉努王國弄到手的,若要說得詳細一點的話,就是凱倫·安蒂格爾·葛雷亞斯特私下讓給她的。葛雷亞斯特已經透過實際俘虜過艾蓮的成果,證明了鐵鍊的力量是貨真價實的。
凡倫蒂娜並沒有樂觀到以為光靠這些鐵鍊,就足以戰勝其他戰姬,但這確實是對付她們的有效手段。在實際用於戰場之前,她必須隱藏鐵鍊的存在。
對著居民報以微笑的凡倫蒂娜,就這麼沿著主街道抵達了王宮。
——應該沒有人料想得到,我會以這樣的形式重返王宮吧?
凡倫蒂娜讓大部分的士兵在王宮門前待命,只帶了五名士兵走入王宮。而面露複雜的表情出面迎接的,則是侍從長米隆。他的後方站著不只一名文官待命。
「凡倫蒂娜閣下,感謝您協助清剿了比多格修軍。」
就米隆的立場來說,他也只能這麼說了。凡倫蒂娜則是笑吟吟地回應:
「身為守護王國的戰姬,我只是做了份內事罷了。我本來還以為,您會就我身為禁足之身卻逃出王都一事予以譴責呢。」
被對方先發制人,讓米隆和文官們全都苦著一張臉。對驟變的事態來不及反應的他們,目前對於這個問題還沒理出一個共識。
虛影的幻姬以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繼續說道:
「雖然各地似乎都傳出了許多狀況,但我會竭力守護盧斯蘭殿下和這座王都的,能否請您網開一面?畢竟我不認為比多格修軍會因為一次的敗北而就此撤兵……」
比多格修軍暫時是動不了了——凡倫蒂娜雖然明白這一點,但米隆等人尚不知情。一回想起朱利安的那封書信,對比多格修軍的不安登時淹沒了其他情緒。米隆遵循禮儀低下了頭。
「拜託您了,凡倫蒂娜閣下。請您一定要守護盧斯蘭殿下和王都。」
「即使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凡倫蒂娜也優雅地行了一禮。在這一瞬間,黑髮戰姬已經在王都獲得了極為穩固的立場。
「那麼,關於戰姬閣下違反懲處一事,就先暫時延後處理——」
其中一名文官開口說到一半,旋即被米隆舉手制止。
「不……回想起來,凡倫蒂娜閣下之所以會受到禁足處分,都是為了從狡猾的帕耳圖伯爵手中守護盧斯蘭殿下啊。」
凡倫蒂娜之所以會在王宮的庭園與蘇菲開戰,是因為收到了尤金企圖篡奪王位的告密。這同時也是凡倫蒂娜親自向盧斯蘭說明的理由。
「既然帕耳圖伯爵的野心已經攤到了陽光底下,那我們就不該向凡倫蒂娜閣下和菲尼莉雅閣下的行動問罪。這是應當受到讚賞的行為。」
「……發生了什麼事嗎?」
凡倫蒂娜讓臉上顯露出些許緊張的神情問道。這當然只是演技,黑髮戰姬早就知道王宮裡發生了什麼事——因為這也是她親手設下的謀略之一。
米隆說明起尤金串通墨吉涅王國的始末。「那位帕耳圖伯爵竟然會……」凡倫蒂娜刻意裝出吃驚的模樣這麼說道。
「那麼,伯爵目前人在何處?」
「我將他關入地牢了。要是公布事實,肯定會招致王都的混亂。我想等局勢平復些後,再想想該怎麼處置。」
「我也贊成侍從長閣下的想法。」
凡倫蒂娜露出笑臉表示同意。和尤金相比,要操控米隆容易多了。
「對了,我想探看盧斯蘭殿下的狀況……」
在話題告一段落後,黑髮戰姬作出了這個她無論如何都想加以確認的要求。米隆的額上滲出汗水,轉頭望向身後的文官們。其中一名文官開口說道:
「殿下的身體微恙,目前正在養精蓄銳。」
「這我知道。」
凡倫蒂娜立刻回道。她的話聲之中摻入了微量的冷冽。
「我是以一名臣子的身分,擔心著殿下的貴體。我不會厚顏無恥要求喚醒他並與之交談,只要能在遠處探望即可。若連這點要求都無法同意,難道是有什麼內情嗎?」
「不,當然沒這回事了。」
米隆慌慌張張地搖搖頭。老侍從長認為,凡倫蒂娜對盧斯蘭的忠誠已是堅若磐石,若是懷疑忠心耿耿的她會對盧斯蘭不利,因而拒絕讓她與盧斯蘭會面,那豈不是讓旁人笑掉大牙?
「我明白了。那我就僅帶凡倫蒂娜閣下一人前去,諸位隨從則是請在客房稍作休息——這樣的安排是否一女當?」
凡倫蒂娜接受了這個安排。她將部下們交給文官,與米隆並肩在走廊上邁步。他們很快就抵達了盧斯蘭的寢室,並將龍具交給看門的士兵保管。
米隆推開了門扉。在偌大的房間中央設有一張豪華的床鋪,而盧斯蘭便躺在上頭。御醫就站在床鋪旁邊。
在看到盧斯蘭的瞬間,凡倫蒂娜閃過了一絲緊張感。她的雙眼睜得微開,在無意識之中抿緊了唇。米隆沒察覺到她的這番變化,逕自向御醫說明狀況。
在米隆的敦促下,凡倫蒂娜走到了床邊。盧斯蘭似乎醒著,雖然看似無神,但他的雙眼確實是睜開的。淡金色的頭髮在後頸一帶整齊地綁成辮子,鬍子則是有人剃掉了。他的臉色略帶鐵青,臉頰也凹陷了下來。
——看來還能再活上一段時間呢。
凡倫蒂娜屏除了一切感情,冷靜地這麼思考著。目前狀況依舊混亂,他若是在這一、兩天突然暴斃的話,也會教人很傷腦筋的。凡倫蒂娜希望他至少能活過這個冬季。
「盧斯蘭殿下,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參見。」
凡倫蒂娜恪守臣子應有的禮數,同時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盧斯蘭的狀況。盧斯蘭的眼球一動,抬眼看向黑髮戰姬。沙啞的嗓聲自王子的嘴邊抖落而出。
「是蒂娜嗎……」
「是的,殿下,蒂娜在此。」
聽到他呼喚自己的暱稱,凡倫蒂娜浮現出微笑。然而,王子的下一句話,卻讓她的笑容驟然凍結。
「蒂娜,妳讀完萊德梅里茲的『艾芙蘭與伊凡』了嗎……?」
雖然是無關緊要的問題,凡倫蒂娜卻一時之間答不上來。『艾芙蘭與伊凡』是在吉斯塔特流傳已久的童話故事。雖然是講述聰明的王子艾芙蘭擊敗邪惡侍從長伊凡的故事,但在許多人的加油添醋下,據說現在流傳的『艾芙蘭與伊凡』的版本已經超過了五十種以上。盧斯蘭之所以會刻意加上「萊德梅里茲的」,為的就是釐清版本。
「……是的,我讀得非常開心。」
隔了兩次呼吸的空檔後,凡倫蒂娜掛著僵硬的笑容回答,而她並沒有說謊。在所謂的萊德梅里茲版裡,艾芙蘭是一名側室所生的王子,他克服重重考驗後,最後打敗了企圖竊國的侍從長,登上了王座。雖然在眾多的『艾芙蘭與伊凡』之中屬於比較單純的情節,卻相當合凡倫蒂娜的胃口。
盧斯蘭的嘴角綻出了微笑。
「我就知道……妳會喜歡。因為妳雖然是個妙齡少女,但卻對英勇的故事格外有興趣。妳下次可以看看『北海男爵』,就拜託一下娜塔夏姑姑——」
後半段的音量實在是太過微弱,只有凡倫蒂娜聽見了內容。盧斯蘭沒再繼續說下去,猛烈地咳了起來。「殿下——」米隆雖然喊出聲來,但王子輕輕轉動脖頸制止了他。盧斯蘭就這麼閉上眼睛,很快便發出了鼾息。看到這一幕的侍從長安心地按住了胸口。
米隆對凡倫蒂娜使了個眼色。兩人向御醫點頭致意後,隨即退出了寢室。
侍從長望著從看門士兵手中接過龍具的凡倫蒂娜,以困惑的神情開口問道:
「凡倫蒂娜閣下,您過去曾與殿下見過面嗎?」
「不。」凡倫蒂娜晃著黑色長髮搖了搖頭。這時的她已經恢復了平時的冷靜。
「我只是順著殿下的話說罷了。雖然這話題來得突然,讓我有些吃驚,但我也剛好看過『艾芙蘭與伊凡』,因此還接得上話。」
「可是,殿下稱呼您為『蒂娜』……」
黑髮戰姬對著仍舊無法接受的米隆繼續說道:
「殿下剛才說過『妳雖然是個妙齡少女』對吧?我雖然自詡年輕,但終究是過了可以被稱作少女的年紀。我想,殿下是因為身子虛弱,所以把我誤認為他人了吧。」
「……也對,您說的確實有理。」
事實上,米隆也不是基於肯定的心態出言質疑的,凡倫蒂娜的說法——也就是盧斯蘭認錯人的狀況確實是比較有說服力。
凡倫蒂娜調整心情,向米隆行了一禮。
「侍從長閣下,感謝您願意讓我拜謁盧斯蘭殿下。請容我在此重申——我將盡綿薄之力支持殿下,不會讓外敵危害王都。」
「有勞您多多擔待了,凡倫蒂娜閣下。」
米隆也深深地低下頭回應。在這之後,兩人商量了關於今後的動向。
凡倫蒂娜首先要求將所有的城門打開,作為王都重獲和平的證明。接著,她也徵得了米隆的同意,讓奧斯特羅德兵得以分批進入王都。
「我將前往城牆上方,巡邏市鎮的狀況。侍從長閣下,可以將戰爭方面全數交給我處理,由您專心處理政務嗎?」
這正是米隆求之不得的環境。老侍從長一口應允,並將凡倫蒂娜帶到一間客房。
「還請您暫住在這間房裡。就算稍有延遲,我們也一定會在明天之內準備好專門讓您使用的房間。」
「感謝您的用心安排。」
在米隆為了向官僚們下達指示而離開後,獨自一人待在房裡的凡倫蒂娜隨即靠上牆壁,嘆了一口長長的氣,紫色的眸子裡搖曳著千頭萬緒。
「想不到他還記得……」
盧斯蘭確實是搞錯了——他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年輕的凡倫蒂娜。
——會被人以「蒂娜」這種暱稱稱呼的女孩子雖然不會只有我一人,不過……
盧斯蘭的姑姑——名為娜塔夏的女性就只有一人而已。娜塔夏是先王維克特的妹妹,也是凡倫蒂娜視之為第二名母親的女性。
娜塔夏曾有過兩段婚姻,但都以丈夫的逝去而告終。維克特王雖然多次建議妹妹再婚,但她拒絕了這樣的提議,並移居至奧斯特羅德,理由則是因為此地是第二任丈夫生長的故鄉。這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
在凡倫蒂娜七歲至十二歲的這五年時間,她都是在娜塔夏的宅邸裡度過的。這雖然是出於維克特王的考量,希望能有個人待在妹妹的身旁為她分勞解憂,但凡倫蒂娜之所以會被選上,並不是因為她特別適任,而單純是基於消去法之後的結果。
既身為國王的妹妹,又擁有王位繼承權的娜塔夏,對貴族諸侯來說是個不願放手的對象。
有些人是想透過她的幫助達成自私的願望,也有些人則是帶著被國王拒絕的悲願上門,希望能對她動之以情。
娜塔夏之所以移居奧斯特羅德,不僅是為了珍惜與丈夫的回憶,也是為了逃避這些惱人的心機。
國王雖然想安置某個人在如此重要的妹妹身邊,但地位崇高之人——或是有許多王室親戚的人並不是好的選項。不過,若是派去的人地位太低,又很有可能過得戰戰兢兢;而維克特也不想派個品行不明的人安插在妹妹的身邊。此外,為了避免傳出難聽的風聲,有一定年紀的男性也被排除在選項之外。
最後,凡倫蒂娜便成了人選之一。雖然僅是遠親身分,但她確實是擁有埃斯堤斯這個姓氏的王族,加上她的個性乖巧,最後便雀屏中選了。
對於遙訪宅邸的這名七歲女孩,娜塔夏並沒有表現出冷淡或是不相往來的態度。雖然在用字遣詞等一系列的禮儀課程中,娜塔夏擺出了嚴厲的態度加以指導,但她不僅教導凡倫蒂娜讀書寫字,也傳授了自己所知的歌曲和故事,甚至也教導了編織和刺繡的技法,以及沖泡紅茶的法門。
凡倫蒂娜也相當喜歡娜塔夏。雖說身為王族,但凡倫蒂娜一直過著和庶民無異的生活,因此在娜塔夏宅邸接觸到的每一項事物都顯得無比新奇。
此外,她也很快就察覺了娜塔夏是出於為自己著想的心,才會將這麼多的知識傾囊相授。
當時的凡倫蒂娜體弱多病,因此她甚少外出。在閒暇之餘,凡倫蒂娜會待在娜塔夏的身旁讀書,或是聽她講故事。
除此之外,對凡倫蒂娜來說,她在這裡還體驗過一段極為珍貴的經驗。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來自王都的某人登門造訪,頻率大約是一個月一次。這些訪客的種類形形色色,有身穿絹服的中年女子,也有身材纖瘦的青年。
娜塔夏並不會請這些人吃閉門羹,而是會邀他們來到客房談話。不過,凡倫蒂娜迄今都還記得,每當這些訪客告退之後,娜塔夏幾乎都會露出黯然神傷的模樣。
在不知不覺間,凡倫蒂娜開始會偷窺這類在客房舉行的對談。其中八成的動機是出於正義感——娜塔夏若是有了萬一,她就打算大聲喊叫趕跑對方。至於剩下的兩成,則是她拗不過自己的好奇心。她憑藉直覺明白,客房裡談論的是她所不知道——甚至可說是不知情還比較好的另一個世界。
這些客人希望透過娜塔夏這個人脈,在維克特王或是王國重臣底下謀得一官半職。娜塔夏雖然會傾聽他們的來意,但在絕大多數的狀況下都不會承諾協助;為了說動這樣的娜塔夏,訪客們總會將來意說得鉅細靡遺,並投注滿腔的熱忱滔滔不絕。凡倫蒂娜多次在這類客人回去之後,向娜塔夏這麼提議道:
「阿姨,下次就由我來應門吧。我會和他們說阿姨正在休息,如此一來,那些人應該就會回去了。」
然而,娜塔夏每次都會撫摸凡倫蒂娜的頭頂,然後搖搖頭說道:
「沒關係的,蒂娜。他們都是我的客人。」
回想起來,凡倫蒂娜所出的主意只能說是小孩子的小聰明。那些風塵僕僕地從王都來到奧斯特羅德的人們,當然是不會因為一個小孩子的片面之詞而打退堂鼓的。而他們不惜找上與隱居無異的娜塔夏,也間接說明了自己的處境極為艱困。娜塔夏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才會沒把他們趕出宅邸,而是不時傾聽這些訪客的要求。
順帶一提,藉由這段偷聽所獲得的知識,有一部分在凡倫蒂娜成長後獲得了活用的機會,藉以慢慢實現她的野心。
如此這般,會造訪娜塔夏宅邸的,大多是些不遠之客——但其中也有例外。名為沛特羅夫的金髮青年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年紀看似在二十上下,是個給人開朗印象的男子。
在他登門造訪之際,娜塔夏會允許凡倫蒂娜一同出席。娜塔夏不會直呼其名,而是會叫他「小弟」。而沛特羅夫也笑著接受了這樣的稱呼。
就凡倫蒂娜所知,沛特羅夫從未向娜塔夏要求過任何事情。他會聊起王都的近況,並盡情享受談笑之樂。在這裡借宿一晚的時候,他也會和凡倫蒂娜在沙發上並肩而坐,也曾為她朗讀過故事書。
對沛特羅夫的來歷感到好奇的凡倫蒂娜,多次向他打探詢問,但總是被含糊帶過。她唯一勉強打探到的,就只有沛特羅夫似乎也和自己一樣,是王族的一份子。
知道凡倫蒂娜喜歡看書後,沛特羅夫便經常向她介紹書籍。他雖然大約每兩個月才會造訪一次宅邸,但也曾特地為凡倫蒂娜送來書本。
某一天,凡倫蒂娜察覺了沛特羅夫是假名。在吉斯塔特北部,被取名為沛特羅夫的人相當多,因此也多會拿來作為假名之用。娜塔夏不直呼其名的原因也是如此。
不過,當時的凡倫蒂娜已經很親近沛特羅夫,也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在凡倫蒂娜十二歲的時候,有人接替了她的職務。這並不是因為凡倫蒂娜犯了什麼錯,而是因為維克特王認為不宜讓同一名人物持續待在妹妹身邊太久。
當時的凡倫蒂娜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為要結束這樣的生活感到遺憾。不過,由於娜塔夏對她說過「歡迎妳隨時再來,我心愛的女兒」,她還是為此感到開心。在那之後,凡倫蒂娜就一直以至少一年一次的頻率造訪娜塔夏的宅邸。
在十多天前,為了將王都納入掌中,凡倫蒂娜正打算率領五千兵力從奧斯特羅德出征。而她便在這個時間點上前去拜訪了娜塔夏。她抱著去做最後一次問候的心態,敲響了娜塔夏的宅門。
娜塔夏雖然察覺「心愛的女兒」散發的氛圍和往常不同,但也沒點破,而是以一如既往的態度邀起凡倫蒂娜入內。
凡倫蒂娜沒說任何一句不必要的話語,喝著娜塔夏為她泡的紅茶,盡情地談笑風生。由於記取了小時候的經驗,凡倫蒂娜雖然偶爾會做些孩子氣的要求,但從未要求過娜塔夏幫忙解決麻煩事。
談到盧斯蘭在王都病倒的話題時,凡倫蒂娜終於忍不住問起了耿耿於懷的問題。
「阿姨,關於盧斯蘭王子過去患了心病的事,您可瞭解內情?」
那是發生在八年前的事。當時盧斯蘭稱職地扮演著下一任國王的角色,集眾人的信望與尊敬於一身。凡倫蒂娜雖然對他患上心病的原因做了調查,但最後還是無疾而終。
娜塔夏先是空了一段短暫的沉默,接著將視線投往牆壁。不過,映在老婦眼裡的似乎不是牆面,而是遙遠的過去。
「也是呢。如今兄長大人也過世了,若是妳的話,應該可以說吧。」
娜塔夏以像是在講迆古老傳說般的沉靜口吻,向凡倫蒂娜詢問道:
「妳知道前任戰姬們的經歷嗎?」
「不,我不太清楚……」
凡倫蒂娜搖了搖頭。關於治理奧斯特羅德的前任戰姬,她曾從在公宮任職的人們口中打聽過,但並不曾親眼相見。
其實只要想想其中的機制——戰姬會因為某些理由失去既有的資格,而龍具會自行尋找新的戰姬,那彼此之間毫無交集可說是理所當然的事。像琉德米拉·露利葉那樣祖孫三代皆是一脈相傳的戰姬,其實是極為罕見的例外。
也許是料到了凡倫蒂娜會這麼回答吧,娜塔夏慢慢地點了點頭。
「關於前任的戰姬們,就算是以我的眼光來看,也是以勇氣過於強烈的女性們居多。而對於兄長大人來說,她們是相當處不來的對象。」
是指戰意過度旺盛的意思嗎——凡倫蒂娜暗忖。對於素不好戰的維克特王來說,應該是相當合不來吧。
「盧斯蘭和其中的兩名戰姬特別要好。那孩子啊,打算給予戰姬更多的自由,藉以擴張吉斯塔特的版圖。關於這方面的意見,兄長大人似乎經常和他起爭執的樣子。而不管吵了多少回,雙方都是堅持己見。」
凡倫蒂娜稍稍瞠大了雙眼。這是她第一次聽到的消息。她在王宮打聽的時候,每個人都誇讚盧斯蘭既是個優秀的王子,同時也是個孝順的孩子。
——他是想擴增戰姬的權限,並進一步擴張領土嗎?
這一點也讓她感到吃驚。想不到盧斯蘭設想的方針居然會和自己不謀而合。
「我才疏學淺,不清楚兄長大人和盧斯蘭的意見哪一方有理。但除了這個話題之外,他們就像眾人所說的一樣,是一對感情融洽的父子。」
娜塔夏繼續說道。
在某個時期,有個王族企圖對維克特王發起政變。他設想得極為周到,不僅拉攏了好幾名有力貴族,甚至說動兩名戰姬加入了自己的陣營。據說戰姬之所以會倒戈到他的麾下,是因為看維克特王不順眼的關係。
「就結論來說,這場政變是失敗了。」
維克特王在陰謀實行之前便察覺到有異。接著,他迅速逮捕了幾名核心人物和嫌疑人,並在他們吐實之後處決掉。
這起政變只有極少數的人士知曉。
對維克特王堪稱幸運的是,他不需對戰姬做出懲處。因為在企圖篡奪維克特王之位的那名王族遭到處決的同時,龍具也從那兩名戰姬的身邊離去了。兩人自此失去戰姬的資格,最後離開了吉斯塔特。
事件看似畫下了句點,但維克特王並不打算就此罷休。他的雙眼轉而看向了其餘的王族,以及在這次事件之中沒有積極協助維克特王的戰姬們。而這份名單之中,也包含了與盧斯蘭交情良好的王族和戰姬們。
「我不曉得兄長大人是怎麼和那孩子說的。不過,就我從兄長大人那兒聽來的部分,盧斯蘭是拚了命地希望兄長大人網開一面,但兄長大人卻充耳不聞。兩人在看待戰姬的價值觀上,出現了相當巨大的鴻溝。」
凡倫蒂娜暗自感到理解。娜塔夏是從她的哥哥——維克特口中聽到這件事的。凡倫蒂娜雖然曾聽說過這起針對維克特王的政變,卻不曉得在事情落幕後還有這些風波。如此看來,現在的王宮裡,已經不存在知曉這件事的人了。
「而我聽說,盧斯蘭為了阻止兄長大人,甚至不惜服下毒藥。」
凡倫蒂娜的紫色雙眸,這時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因為她明白了娜塔夏為何要告訴她這些事。
「——阿姨。」
「對不起啊,蒂娜。」
娜塔夏微微垂下脖頸,但凡倫蒂娜搖了搖頭。
「不,娜塔夏阿姨,您不需要道歉的。」
在話題的一開始,娜塔夏強調了「若是妳的話」。
娜塔夏大概是認為,這件事應該傳達給某個王族知道吧。凡倫蒂娜既是王族的遠親之一,也擁有埃斯堤斯的姓氏。
「說到盧斯蘭,我想這件事應該也告訴妳才對。妳在還小的時候,和盧斯蘭的交情非常好喔。」
凡倫蒂娜側起了脖子。她首次見到盧斯蘭,是在自己當上戰姬造訪王都的時候。娜塔夏露出微笑,繼續說了下去:
「妳還記得沛特羅夫嗎?」
提到這個名字的瞬間,凡倫蒂娜的思路深處有一條線接了起來。
關於沛特羅夫的來歷,她一直克制著自己不去調查。主要的原因固然是為了尊重他不願公開身分的意願,但她同時也害怕,也許在得知真相之後,自己的回憶便會沾染上烏黑的雜質。
凡倫蒂娜預測著娜塔夏的下一句話,並點了點頭。
「那孩子就是盧斯蘭喔。他是代替兄長大人,前來探視我的。」

凡倫蒂娜走出王宮,來到了包圍王都的城牆上頭。龍具——巨鐮艾薩帝斯則是扛在她的肩上。
饒是處變不驚的虛影的戰姬,在聽到盧斯蘭的話語後,還是要花點時間平復心境。同時,她也對會因這樣的狀況而狼狽的自己感到訝異。
若是來到這裡,那就算一個人走動也不可疑,不會有什麼危險。用來轉換心情恢復冷靜,可說是再合適不過。
城牆上已經看得見奧斯特羅德兵的身影了。他們在此的任務,乃是協助原本就在城牆上擔任警備的士兵們進行巡邏。當然,士兵們也沒忘記在各處豎起奧斯特羅德的軍旗。他們有必要告知居民「目前守護王都的是奧斯特羅德軍」。
「辛苦了。」
對於向自己敬禮的士兵,凡倫蒂娜微笑著這麼答禮,並在俯視著市鎮的同時在牆上邁步。此時東門已經敞開,商人和旅行者們排著長長的隊伍。他們都是打算離開王都的人們,想入都的人們僅有寥寥少許。
「看來侍從長閣下有聽從我的要求,將所有的門都打開了呢。只要再過幾天,希望進都的人們就會排得車水馬龍了吧。」
凡倫蒂娜檢視著城門周遭,看似開心地喃喃自語。直到不久之前,城門都還呈現著不分晝夜地緊閉的狀態,有這麼多人會想逃離這種氣氛緊繃的王都,也只能說是理所當然。等到他們察覺王都重歸和平之後,應該會再次前來吧。
凡倫蒂娜來到了人煙罕至之處,讓拂過的風吹起自己的黑髮,並露出苦笑。
「出乎意料的事情還真是多呢。」
不管是在接收凡倫蒂娜的投藥、逐漸恢復意識的那段期間裡,還是在意識完全恢復理智之後,盧斯蘭都從未提到自己扮演沛特羅夫的那段過往。由於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凡倫蒂娜認為他就算徹底忘掉了這件事,也還算是合情合理。
凡倫蒂娜萬萬沒想到,盧斯蘭居然會在她從娜塔夏口中探聽內幕之後,恰巧想起了這件事。
不過,盧斯蘭其實也只是從模糊的意識之海中打撈起記憶的碎片,在下一次清醒的時候,他有可能已經忘掉了這段短暫的會話。
凡倫蒂娜踩著極其自然的步伐,轉進了陰影之中。
在確認周遭沒有氣息和任何人的視線後,她輕輕閉上了雙眼,接著將巨鐮斜倚著肩。殿下——她無聲地呢喃道。
——聽到我與殿下的目標相同,確實是讓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不過,我不打算自抬身價,說自己要一併實現殿下的夢想。
自己能實現的,就只有自身的夢想而已。隨著夢想逐漸成形,它也會漸漸變得唯一而獨特。凡倫蒂娜可以肯定,不管兩者再怎麼相似,她的夢想也絕對不會化為盧斯蘭的夢想。
——不過,也是呢。就這個冬季所能進展的範圍來看……以這階段來說,也許可以讓我倆的夢想看起來不至於分裂得太過明顯呢。
這句心裡話是對盧斯蘭說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兩者皆是呢?
凡倫蒂娜睜開了雙眼,她的嘴角綻放出期待的笑容,讓人聯想起紫水晶的雙眸則是閃爍著強烈的野心之光。在經過好幾層的思路消化之後,盧斯蘭的話語似乎給了她的計畫新的活力。
——我要做的事情還是沒變。
她會扮演盧斯蘭忠臣的角色,將所有潛在的敵人悉數擊斃。在那之後,她會接過盧斯蘭的位子,成為這個國家的女王。由於這並非違反王意,龍具也不會為此捨棄她。
這不是什麼荒唐的計畫,就連凡倫蒂娜自己都認為這樣的計畫沒什麼新意。雖然在成為女王後,首先要面臨的就是統一境內的無數戰事,但現在不管是哪個鄰國,都沒有多餘的心思來干涉吉斯塔特。
此外,在克魯堤斯家潰敗在即、卡薩柯夫家也家道中落的現在,要拿下吉斯塔特的北部簡直是易如反掌。凡倫蒂娜正是預測到了這樣的局勢,才會操控這兩個家族的。
下一個問題,就是除了自己之外的戰姬能被削弱到何種地步了。
「總之,先去看看萊格尼察的狀況吧。」
她輕甩了一下黑中帶藍的長髮,舉起巨鐮。
「——虛空迴廊。」
以艾薩帝斯斬過虛空之後,她身旁的空間隨之扭曲起來。凡倫蒂娜身體的顏色和輪廓迅速淡化,溶入了扭曲的空間之中。
一瞬間後,她的身子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能夠證明黑髮戰姬方才還在此處的東西,此時一個也沒剩下。



琉德米拉·露利葉和蘇菲亞·歐貝達斯所率領的奧爾米茲與波利西亞聯軍,目前正沿著直通王都的道路行進。奧爾米茲軍的兵力約有四千,波利西亞則有三千,這是一支合計七千人的大軍。
他們擊退了越境來犯的墨吉涅軍,也打敗了趁亂反叛的修托貝子爵軍。發生在吉斯塔特南部的混亂局勢,被兩名戰姬以驚人的速度迅速平定了。
一頭藍髮的琉德米拉·露利葉今年十八歲,有著『凍漣的雪姬』別名。她雖和艾蓮與堤格爾同年,但個頭比他倆矮上一截,有著嬌小的身形。

不過,身為一名戰士,她的武技和艾蓮可說是平分秋色;而她身為戰姬的傲氣與自信更是在艾蓮之上。但話又說回來,在與堤格爾相識並喜歡上他後,琉德米拉的藍眼裡便不時能窺見溫柔和撒嬌的情緒。她也對自己的變化有所察覺,並暗自對此感到歡迎。
米拉在以藍色為基調的服飾上頭配戴了白銀護胸,並在白色短裙的下襬鑲上金屬片補強。雖然看起來像是會凍僵的打扮,但她手中的槍會保護米拉免於受寒。那是也被稱之為『破邪之穿角』的龍具——凍漣拉斐亞斯。
在她的身旁策馬並行、晃著一頭波浪般金髮的女子,則是蘇菲亞·歐貝達斯。她比米拉年長四歲,今年二十二歲。她身穿以綠色和白色相互搭配的絹服,披著一件薄外套。
蘇菲環著雙手握持的物品,是一支黃金錫杖。上頭不僅鑲有數枚圓環,還有著美輪美奐的裝飾,甚至嵌上了與她的眼睛顏色相同的祖母綠。這是她的龍具——有著『退魔之祓甲』別名的光華薩德。
兩人現在之所以前往王都,是為了回報戰勝的訊息——但這其實也只是表面上的理由。米拉和蘇菲真正的目的,是為了牽制凡倫蒂娜。她們不能讓王部落入黑髮戰姬的手中。
而就在她們來到了離王都只剩一小段路的地點時,那起狀況就在兩人的頭上發生了。
只見午後的藍天竟驀地變成了宛如劇毒般的紫色。
「那是什麼呀……」
米拉睜大雙眼瞪視著天空,蘇菲也輕掩嘴角說不出話來。米拉的凍漣像是在警戒似地,從槍尖釋放了寒氣;蘇菲的光華也灑出光粒包覆使用者,試圖防備。
不過,在下一瞬間,天空又變回了原本的藍色。這段變化的時間之短,甚至會讓人以為只是一時眼花,而且看起來也沒對周遭帶來任何影響
然而,不管是米拉還是蘇菲,她們眼裡的緊張都遲遲沒有消退。她們的搭檔——龍具都產生了強烈的反應,顯然不是單純的錯覺。
「妳覺得剛才的現象是怎麼回事?」
「應該和蒂爾·納·法有關吧。」
對於米拉的提問,蘇菲皺起了柳眉說道。這時,兩人的身後的士兵們紛紛傳出了嘈雜聲。他們也看到紫色的天空了。
「這讓我想起了討人厭的記憶呢。」
米拉看似不快地歪起了表情。她曾在布琉努的書庫翻到一本書,上頭記載了和蛙妖精渥加諾伊有關的敘違。
那本書上附有插畫,但畫裡的大地呈現紫色,海洋是綠色,太陽變成了黑色,而月亮則是塗上了紅色。她當時原本以為只是張望而生厭的畫作,但難道說,那幅畫是在預言會有這樣的變化嗎?
「是不是該說些話安撫士兵?」米拉問道。
「要是能讓他們安心的話,那倒是可以試試。我對這點沒什麼把握就是了。」
蘇菲在馬上聳了聳肩。除了表現得毫不在意之外,兩人實在是拿眼下的狀況沒什麼辦法。
在道路上又走了半刻鐘,看到王都席雷吉亞的外牆時,兩名戰姬都只能承認起自己的敗北——派去勘察王都狀況的騎兵部隊紛紛歸來,做出了如下的報告:
「城牆上掛有許多奧斯特羅德的旗幟,城門也呈現開放的狀態。」
米拉和蘇菲面面相覷。這表示凡倫蒂娜已經拿下王都了。
兩人出言慰勞這些士兵,並要他們下去休息。米拉嘆了口氣。
「明明知道對手的目的,卻無法加以阻止——沒什麼比這種狀況更教人不甘心了。」
「妳其實可以坦率一點,直接露出擔心堤格爾安危的表情也沒關係的。」
被點出這般強行壓在心底的心思,讓米拉露出了苦澀的神情。畢竟在近二十天前,藍髮戰姬才剛把懷抱多時的情愫塞到了堤格爾身上。
「堤格爾哪可能會有事。他可不會落在凡倫蒂娜那種貨色的手裡。」
雖然這話說得孩子氣,但同時也是她的肺腑之言。「比起這件事——」米拉這時換了個話題。
「接下來該怎麼辦?」
「只能和艾蓮她們會合了吧。還是說,妳打算攻打王都?」
「別說傻話了。」
對於蘇菲語帶調侃的建議,米拉一笑置之。
除非擁有極為正當的理由,不然發兵攻打王都,就等於和在王都裡生活的居民為敵。而無論結果是勝是負,都會受到他們的敵視。米拉可不打算平白惹得一身腥。
就算真的獲得了「極為正當的理由」,要攻打王都還得需要壓倒性多數的兵力,以及能跨越城牆的手段。目前的奧爾米茲軍和波利西亞軍,都沒有在這方面做好準備。就算想與凡倫蒂娜一戰,他們欠缺的條件也還是太多了。
兩人停止進軍後,派遣了數名使者前往王都。這為的是能在進行戰勝報告的同時,多做些刺探。在使者出發後,他們便在道路的旁側紮起營地。
在太陽西沉之際,奧爾米茲軍和波利西亞軍各有一百餘名的士兵傳出了身體不適的回報。
不過,和在遠處爆發同樣狀況的萊德梅里茲軍和路伯修軍不同,他們僅過了約半刻鐘左右,就擺脫了這起無以名狀的病痛。
因為猜測出症狀原因的蘇菲,將感到不適的士兵們聚集到了同一處,站在他們的中心處揮舞黃金錫杖,施展了龍技。
「灑落的花瓣啊,淨化吾土。」
蘇菲高舉的黃金錫杖,從前端灑出點點光粒,在她的頭頂上方形成了一朵大花。花朵隨之向大地灑落黃金色的光芒,這些光芒溶於大地,並將亮光擴散開來。而接觸到這道光芒的士兵們,立刻就擺脫了身體不適的狀況。
蘇菲的龍技並沒有治療疾病的功效,而是用來驅除邪氣之用。她是聯想到這種狀況恐怕與下午看到的紫色天空有關,索性嘗試看看。
「幸好有效。」光華的耀姬安心地按住了胸口。

在深夜時分,派往王都的使者們回來了。
米拉已經先行造訪了蘇菲的營帳。她帶著慰勞之情為士兵們準備了紅茶,並傾聽他們的匯報。在這個時候,兩人才得知尤金被打人大牢,以及米隆當上了代理統治者的消息。
「有見到凡倫蒂娜……見到奧斯特羅德的戰姬嗎?」
「她目前的職稱為第一王子輔佐官。目前守護王都的,乃是身偽代理統治者的侍從長閣下和奧斯特羅德的戰姬大人。」
在那之後——「過段時間會給予兩人賞賜,眼下應速速折返各自的公國,並解散軍隊待命。」米隆這麼交代使者們帶話後,便讓他們離開了。
再次向使者們投以慰勞的話語後,兩人便讓他們下去休息。在只剩下兩人的營帳之中,米拉和蘇菲交換了視線。率先開口的是凍漣的雪姬。
「王子輔佐官啊……就目前來看,她拿回了受到禁足之前的地位呢。」
不過,米拉認為事情並沒有這麼單純。凡倫蒂娜手中的權力肯定正持續擴大、增強。蘇菲也以手抵頰嘆了口氣。
「米隆閣下雖然絕非惡徒……但以一名統治者來說,他的視野實在是過於狹隘。我想,他在這方面的弱點恐怕是被凡倫蒂娜利用了。尤金卿的安危也教人掛心。」
還有一件事讓米拉和蘇菲的臉色變得凝重——那便是關於堤格爾的消息。使者們雖然向在王宮任職的官僚們打聽了堤格爾的狀況,但根據官僚們的說法,他似乎從某天起就失去了蹤影。
在收到這項報告的當下,米拉瞬間閃過了他遭人暗殺的可能性,登時雙目大睜、臉色鐵青。
蘇菲先是輕拍她的肩膀讓她冷靜下來,並接著做了說明要她安心。就像過去曾討論過的那般,堤格爾有相當多的利用價值。與其暗殺他,還不如搶走黑弓再將他關入大牢。米拉也接受了這樣的說法,長長地嘆了口氣。
然而,關於堤格爾的去向依舊是個不解之謎。
「總之先和艾蓮她們會合,再一起想辦法吧。」
能協助思考的線索實在是太少了。對於蘇菲的話語,米拉也只能點頭同意。
待天亮之後,兩名戰姬率領軍隊向西方前進,名目則是「救援萊德梅里茲軍」。兩人捏造了艾蓮在與萊格尼察軍的交戰中陷入苦戰,並對外求援的消息。對於米隆「撤回公國」的命令,她們則是以「應當以王國的和平與安寧為先」作為回應——若想和艾蓮會合的話,這就是最快的方式了。
如此這般,在離開王都後,軍隊走上了兩天的路程。而在這天午後,一名士兵前來向米拉報告。
以斥候身分外出偵察的他,在一貝魯斯塔(約一公里)之處,發現了由十餘人組織的強盜集團。由於有幾名旅行者似乎正遭受襲擊,因此他沒有向上級報告,而是出於自身的判斷找來了在近處的士兵,並將強盜們打得落花流水。
「做得好。你保護了那些旅行者嗎?」
米拉露出笑容誇讚這名士兵。若是乖乖向指揮官報告的話,恐怕還沒等到上級做出判斷,就錯失了救人的時機。有能耐臨機應變的部下,可說是相當珍貴的存在。
這名士兵在惶恐之餘,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繼續報告:
「是的。在下原本打算將他們帶往最近的城鎮……但在聽到我們是奧爾米茲軍和波利西亞軍後,他們便自稱是戰姬大人的朋友,說什麼都想和您見上一面……不知您意下如何?」
藍髮戰姬皺起了眉。那些人有可能是從王宮逃出來的。她接著問起了旅行者們的名字。
「他們是三名布琉努人。一人是名為蒂塔的年輕女孩,另外兩人則分別名為葛斯伯和傑拉爾,皆是布琉努的貴族。他們自稱是那位馮倫伯爵的至交……」
米拉先是睜圓眼睛,接著在心裡嘟嚷了一句:「這也沒辦法。」
她自己姑且不論,曾和堤格爾共赴戰場的奧爾米茲兵,其實也僅佔了其中的兩千而已。而且那還是發生在兩年前的布琉努內亂期間。
會不認識侍奉提格爾的侍女,確實也不能怪他們。至於傑拉爾則多是在軍隊的後方忙碌,所以相當不顯眼。
「請把那些人帶到這裡來。還有,找個人去波利西亞軍那兒,把蘇菲亞·歐貝達斯請過來吧——對了,也記得叫上達馬德。」
達馬德是墨吉涅出身的年輕戰士。基於種種原因,他原本是跟著堤格爾一同行動,但在米拉和蘇菲領命前去擊退墨吉涅軍之際,堤格爾便拜託他前去協助藍髮戰姬。
而就算結束了與墨吉涅軍的戰事,他還是沒有回到故鄉,仍繼續同行。
米拉和蘇菲向士兵們下達紮營和休息的命令,在這之後,她們便在總指揮官的營帳裡和蒂塔等人順利重逢。
蒂塔今年十七歲,將栗色的頭髮在後腦勺綁成了馬尾,以紅色的外套包覆了嬌小的身子。
她的臉龐雖然因緊張和疲憊而僵住,但在看到米拉和蘇菲的臉後隨即放鬆下來,露出了像是隨時都要轉為哭臉的笑容。
「那、那個,琉德米拉大人、蘇菲亞大人……!」
也許是情緒一口氣衝上來的關係,蒂塔的雙眼浮出淚光,隨即滑出眼眶劃過臉頰。喊過兩人的名字後,她似乎就說不出話了。
「妳沒事真是太好了。」
米拉這麼笑著搭話,蘇菲則像是要安慰蒂塔似地輕輕抱住了她。看到這幅光景,米拉稍稍湧起了羨慕的念頭。能在這種情境下做出直率的舉止,肯定就是金髮戰姬的優點所在。
葛斯伯和傑拉爾都和蒂塔一樣穿著旅裝。兩人遵守著布琉努貴族應有的禮節,向米拉等人低下了頭。
「感謝兩位襄助我等。由於適逢旅行期間,能獻上的僅有謝詞,但還諒兩位能擇日以不同的形式接受我等的謝意。」
對於兩人的話語,米拉態度高傲地點了點頭。葛斯伯是馬斯哈·羅達特伯爵的次子,而傑拉爾不僅是雨果·奧杰子爵的兒子,還是布琉努的宮廷書記官。就算打算道謝,也得照著應有的禮節走才行。
達馬德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對葛斯伯和傑拉爾說了句:「你們還活著啊?」而已。葛斯伯聞言露出賊笑,回敬了一句:「彼此彼此。」傑拉爾則是表示:「究竟是你的詞庫太過貧瘠,還是墨吉涅語本來聽起來就缺乏暖意呢?」並聳了聳盾。墨吉涅青年沒有對此感到不悅,只是嗤笑了一聲。
雖然達馬德表現得冷漠,但對於蒂塔這名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少女,他還是以很有個人風格的關懷方式說了句:「妳很努力呢。」蒂塔也展露笑顏說了句:「謝謝您。」
米拉下令要士兵們準備餐食。
摻了大量蜂蜜的熱水、麥粥、魚湯、切成小塊的起司、方便進食的薄蘋果乾等食物送到了蒂塔等人的面前。麥粥和魚湯都還冒著白煙,讓人看了忍不住食指大動。當然,米拉親手泡的紅茶也在餐點的行列之中。果醬有草莓和蘋果兩種口味。
「如果想吃麵包或肉的話,我會再叫人準備,別和我客氣喔。」
如此這般,眾人展開了一場和樂融融的餐會。也許是餓很久了吧,葛斯伯和傑拉爾在轉眼間就擺平了自己的那份麥粥:而蒂塔像是要讓身子暖起來似地,小口小口地啜起了魚湯。
「抱歉打擾你們用餐,可以說說你們為何會出現在此地嗎?」
米拉喝著紅茶提問道。蒂塔沒有立即回話,而是以看似猶豫的視線望向了葛斯伯和傑拉爾。嘴角還帶著麥粥殘渣的葛斯伯,輕輕地拍了她的肩膀要她安心。
「若是覺得妳的說明有不足之處,我會幫妳補充的。」
蒂塔用力地點點頭後,重新看向了米拉等人。
「這已經是十幾天前的事了……那天,堤格爾少爺突然離開了王宮,就此不知去向。堤格爾少爺雖然留下了書信給葛斯伯先生和傑拉爾先生,要他們幫忙照顧我,但完全沒有提到他往哪裡去了……」
米拉和蘇菲都睜圓了眼睛。她們雖然收到了堤格爾失蹤的消息,卻想不到已經是這麼多天前的事了。米拉重整思緒,要蒂塔繼續說下去。
蒂塔等人當然追查起堤格爾的去向,但即使花上了好幾天進行調查,他們也沒有絲毫斬獲。
在傑拉爾的提議下,蒂塔決定請尤金幫忙。然而,在抵達王宮之後,他們卻被衛兵冷冷地回了句「現在無法讓你們見面」。
「我等是以布琉努特使的身分到來,只是想與伯爵閣下見個面啊?」
葛斯伯雖然試圖交涉,但王宮的衛兵們卻索性來個相應不理。而在吃了這場閉門羹後,他們才得知尤金被押入大牢的消息。
雪上加霜的是,朱利安·克魯堤斯率領比多格修軍攻打王都的謠言也傳了開來,讓王都陷入了不安的氣氛之中。來自北方的商人和旅行者一表示他們看到了數千名全副武裝的士兵,這項消息便在短時間內傳遍了王都。
蒂塔等人完全陷入僵局。就算想在街上走動打聽資訊,絕大多數的人們也都是談論對於比多格修軍的恐懼,或是關於靈異現象的話題,根本沒人會好好聽他們說話。
在包圍王都的城牆大門紛紛關上之際,蒂塔終於做出了覺悟。
「——我想問看看蒂爾·納·法願不願意告訴我。」
短暫的沉默橫亙在六人之間。米拉嘆了口氣,聽起來既像是感到佩服,也像是為之傻眼。
「尋求神諭啊?但話又說回來,妳還真的是下足了決心呢……」
所謂的神諭,是神官或巫女們藉由獻上祈禱,探詢神祇想法的手段。由於只有當事人才能判斷那是不是神明的意志,因此也有祈禱者基於直覺所導出的答案被歸類為神諭的案例。
米拉也從蒂塔口中聽說過她和蒂爾·納·法之間的不解之緣。然而,無論是在布琉努還是吉斯塔特,蒂爾·納·法都是被視為一名邪神,因此絕對不能在公開場合向祂獻上祈禱。
「與主街道相鄰的神殿,每一間都擠滿了人……在葛斯伯先生和傑拉爾先生的奔走下,總算是找到了一間位置偏僻,而且祭祀著眾多神明的神殿……於是,我就在那邊祈禱了。」
「蒂爾·納·法告訴妳了嗎?」
蘇菲以溫柔的口吻問道。蒂塔以略帶緊張的神情用力點了點頭。
「祂並沒有直接告訴我,而是傳來一股朦朧的思緒。不過,祂要我前往西北方。」
「西北方有什麼東西嗎?」
對於米拉的質問,蒂塔只是無力地搖了搖頭。
「我不清楚。但就對方的口吻來看,只要到達那裡,似乎就會明白了……」
還真是不清不楚的說話方式啊——米拉雖然在內心這麼埋怨,但所謂的神諭大抵上都是這種感覺,因此她也接受了。
「那是叫比多格修軍嗎……在那些傢伙敗給凡倫蒂娜閣下的軍隊後,原本緊閉的城門便全數敞開了。我們認為這是離開王都的大好機會……」
傑拉爾搔著褐色的頭髮這麼補充道。
「然後,在你們離開王都,朝著西北方前進的途中,就差點遭到襲擊了?」
「那真是千鈞一髮。」傑拉爾感慨地回答道。
米拉和蘇菲交換了視線。接著由蘇菲開口:
「從這裡往西北方走的話,就會抵達萊格尼察的北部,或是路伯修了。我曾聽說路伯修境內沉眠著為數眾多的古老時代的神殿呢。」
「古老的時代啊……」
米拉像是覺得不有趣似地瞇細了眼睛。
邏輯上是說得通的。佩爾克納斯等眾神並非是在吉斯塔特建國之後才開始受到人民信仰,而是眾多民族所信仰的神祗,在建立了名為吉斯塔特的國家後才加以統整,並演變成現在的狀況。
米拉雖然交抱雙臂稍事思考,但很快就做出了決定。
「我知道了。我相信妳說的——我和蘇菲會陪妳一起去。」
這番發言讓蒂塔睜圓了眼睛。葛斯伯和傑拉爾也一樣。
「那、那個,您願意陪同,人家固然是很開心……」
蒂塔的口吻突然變得支支吾吾,雙手也毫無意義地胡亂擺動起來。蘇菲露出婉約的笑容,輕輕執起蒂塔的手。
「妳不需要在意。我們也和妳一樣擔心著堤格爾的去向。況且,我不認為堤格爾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只為了一點點小事就離開王都。」
說完,蘇菲放開蒂塔的手,將視線投向米拉。
「士兵們該怎麼處理?」
「看來是沒辦法帶去了。」
米拉搖了搖頭。首先,他們有糧食的問題。目前奧爾米茲軍和波利西亞軍都只剩下數天份的糧食、水和燃料。他們迄今之所以盡可能沿著道路行進,也是為了在沿途的城鎮或都市補充這些物資。
而若是在這時改由蒂塔領路,他們的處境就會變得相當艱難。因為只要偏離道路走上一天,就代表必須準備回程的份——合計兩天份的糧食,才能再次回到道路上頭。
第二個問題則是敵人的種類。這件事若和蒂爾·納·法有關,那就有可能會出現魔物。如此一來,想憑藉數量與之對壘就成了下策中的下策。
「照這樣看來,挑選精兵留下,並讓他們在離王都不遠的位置待命似乎比較好呢。」
蘇菲抵著唇角沉思起來。為了在佔領王都的凡倫蒂娜對己方展露敵意時能有所應對,在王都附近佈置士兵是再好不過了。
然而,若是要士兵們待命,就得準備這段時間所需的糧食和燃料;再加上蘇菲等人並不曉得此行會耗去多少時間,所以不得不刪減兵員。
「再來就是該怎麼讓艾蓮她們知悉這件事了。」
蘇菲的話語,讓米拉板起了面孔回道:
「也只能派出士兵,讓他們分別去萊格尼察和路伯修跑一趟了——畢竟我們不知道艾蓮身在何處。我手邊只有一百名騎兵,所以最多只能組出四支二十人隊。我希望手邊最少也要留著二十名騎兵。」
「我能派出的騎兵人數也差不多呢。也要好好對他們叮嚀,若是碰上了會與萊格尼察兵交戰的狀況,就一定要以逃跑作為第一優先。」
對於蘇菲的提議,米拉並沒有任何意見。兩人目前還不知道艾蓮和菲尼莉雅的戰爭以何種形式落幕。她們得時時刻刻為最糟糕的狀況做準備。
「人家也會向蒂爾·納·法拜託看看,看能不能透過某些形式,向艾蕾歐諾拉大人和莉姆亞莉夏小姐告知堤格爾少爺的事。」
蒂塔也握緊了小小的拳頭,像是想盡一份心似地這麼表示。米拉對著栗髮少女露出了感到過意不去的微笑,但僅說了一句「別太勉強自己」。
也許該阻止她才對,但米拉說不出口。畢竟米拉也有過相同的體驗,知道心愛的男子遭逢危機,但自己卻一無所知的心情有多麼難受和不甘。
「戰姬閣下,能耽誤您一點時間嗎?在下有事想向您告知。」
大概是判斷話題告一段落了吧,葛斯伯在這時開口:
「在為了向女神祈禱而前往的那座神殿裡,我等看到了盧斯蘭殿下的身影。」
「殿下的身影?」
蘇菲皺起了眉。依照蒂塔剛才的說法,她們是特地挑了一間不起眼的神殿進去的。至於盧斯蘭則是因為忙於政務而病倒,並接連由尤金和米隆暫代職務。換句話說,盧斯蘭應當還沒有恢復健康才是。
這回換傑拉爾開了口:
「我接下來講的話可能會有些失禮,還請見諒。就我們所見,當時殿下的模樣,就像是一名爛醉如泥的醉漢。他的頭髮和衣服都十分散亂,腳步顯得蹣跚,哼著走調的歌曲,晃著身子和腦袋。我們看傻了眼後,一名在神殿任職的女神官隨即現身,將殿下帶往他處。」
「有傳言指出,殿下在罹患心病的那段期間,也會做出類似的舉動呢……」
凍漣的雪姬難掩不安的神色嘆了口氣。難道說王子的心病正不斷惡化,即將重現那可怕的病徵嗎?
「殿下的狀況固然教人擔憂……但還是先交給凡倫蒂娜處理吧。」
蘇菲的這番話語讓米拉露出訝異的神情,要她給個解釋。
「到目前為止,凡倫蒂娜所採取的行動,幾乎都是以盧斯蘭殿下作為判斷的基準——不僅在對我們下手時是如此,在打退比多格修軍時亦然。無論她想採取何種行動,想必都會以保護殿下的安危作為優先。」
對凡倫蒂娜來說,盧斯蘭肯定還有許多利用價值。比方說,若己方當真要向凡倫蒂娜開戰,那只要她的身邊還有盧斯蘭的存在,她就能在政治層面大佔上風。
聽完蘇菲這麼詳細說明後,米拉的藍眼發出精光,並點了點頭。
「也是呢。我們就加快腳步前往堤格爾身邊吧。」
看到兩名戰姬做出結論後,葛斯伯將視線移到了達馬德身上。
「我有事要拜託你。能在旅行期間協助我們嗎?」
羅達特家的青年貴族將手輕輕擱在蒂塔的頭頂上,繼續說道: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保護這傢伙。」
達馬德先是看了看葛斯伯,接著將視線投向傑拉爾。
「這傢伙派不上用場嗎?」
「根本是手無縛雞之力。」葛斯伯說道。
「就是這麼回事。然後呢,我也有一事拜託。」
雖然身旁傳來了狠毒的批評,但傑拉爾不當一回事,對著兩名戰姬低頭說道:
「有哪一位的軍隊能暫時收留我一陣子嗎?」
「這樣好嗎?」
米拉對傑拉爾投以帶著試探意圖的銳利質問。她們接下來可是要踏上尋找堤格爾的旅程,但從兩年前的布琉努內亂時期起就一直擔任部下的他,真的該在這時打消同行的念頭嗎?傑拉爾接下了米拉的視線,以滿不在乎的口吻回答:
「畢竟我不是為了扯同伴後腿而來的啊。」
「我知道了。」只見米拉露出壞心眼的笑容點了點頭。
「我記得你擅長的是計算和物資管理吧?暫時在我軍麾下出點力吧。」
如此這般,米拉、蘇菲、蒂塔、葛斯伯和達馬德五人,就此朝著蒂爾·納·法所指示的西北方前進了。



在離開布洛斯洛、朝著王都行軍的第三天早上,莉莎和奧爾嘉被叫到了萊德梅里茲軍的營地。
「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眼下除了前往王都之外應該沒什麼事才對呀?」
莉莎雖然側首不解,但還是和奧爾嘉一同前往了萊德梅里茲軍的營地。而兩名戰姬很快就被帶到了艾蓮的營帳之中。
營帳裡的地面鋪上了一層層的厚毛毯和毛皮,角落則置放著書寫工具和地圖等大小道具,以及葡萄酒瓶、陶杯和銀杯等物品。其中也看得到有著金色和紅色刀身的一對短劍。
「抱歉,讓妳們特地跑了一趟。」
艾蓮和莉姆在毛毯上並肩而坐。莉姆穿的不是平時的軍裝,而是在以黑色為基調的衣服上頭罩上胸甲,下身則是穿著白色的褲子。她在脖子上纏了一條紅色的圍巾,而袒露在外的手臂和腿部上頭仍留有燒傷的痕跡,目前纏上了繃帶。
「妳的燒傷不要緊了嗎?」
莉莎在艾蓮的對側坐下的同時,向莉姆這麼問道。莉姆則是點頭致意後回答:
「感謝您的關心。雖然全身上下都被火焰燒過,但那些傷口現在幾乎都開始癒合,也漸漸變得不那麼痛了。」
莉莎不著痕跡地觀察起莉姆的表情。雖然還是會感到痛楚,但莉姆看起來並不像是在硬撐的樣子。以巴爾格雷的能力來說,也許是真的可以辦到手下留情吧。
「那就好。不過,這套衣服還真不像是妳原本的打扮呢。」
看似感到意外的莉莎這麼一說,莉姆隨即稍稍放鬆了那張冷漠的表情。
「這是備用的服裝。我以過去常穿的衣服作為參考,弄了一套相似的出來。這是為了不忘記當時的心情。」
在莉姆回答的這段期間,艾蓮將葡萄酒瓶和四只銀杯拉了過來。她將斟好的酒杯放到每個人的面前後,以認真的口吻問道:
「我有個問題想問妳們兩個——對札岡這個名詞有印象嗎?不管是人名還是地名都沒關係。」
「札岡?」
莉莎皺起眉頭複誦了一次。坐在她身旁的奧爾嘉則是啜著葡萄酒搖了搖頭。
「那個名詞怎麼了嗎?」
聽到奧爾嘉的問題,艾蓮像是在思考該用什麼詞彙說明似地,露出了苦澀的神情。而坐在她身旁的莉姆,也露出了感到有些過意不去的神情。
在空了大約數到二的時間後,艾蓮回答道:
「莉姆她做了夢。那是看到了莎夏和菲尼莉雅的夢。」
「莎夏……是指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嗎……?」
聽到這超乎預期的人名,讓莉莎連連眨眼。
奧爾嘉雖然從來沒見過莎夏,但從以前就聽說過她是艾蓮的摯友。奧爾嘉默不作聲,傾聽著這個話題的後續。
「接下來就請由在下代為說明。」
莉姆凝視著兩名戰姬開了口。
「在下昨晚做了個夢。夢境裡原本是被黑暗所籠罩的空間,但在一閃神間,身穿戰姬服裝——黑色軍服的亞莉莎德拉大人和菲尼莉雅便站在在下的面前。然後,在下聽到了一道說話聲——『去札岡』。那個聲音聽起來雖然和兩位十分相像,但又像是毫不相干的人所發。」
莉姆說完之後,一股奇妙的沉默隨即包覆了四人。莉莎皺著臉說道:
「艾蓮——還有莉姆亞莉夏,妳們把我們叫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我知道妳對此感到傻眼,但再稍微奉陪一下這個話題吧。」
艾蓮用力撐起了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以強忍難堪的口吻繼續說道:
「如果出現的只有菲尼莉雅的話,倒還可以歸咎為才剛和她交手後不久的關係。然而,聽到莎夏也一同出現,我就覺得事有蹊蹺。而且莉姆好像也是首次聽見『札岡』這個名詞。說不定……」
「妳的意思是,那兩人的靈魂向莉姆亞莉夏……不對,是向我們發出警訊嗎?」
莉莎顯得有些一頭霧水,她先是盯著艾蓮一會兒,接著像是在徵求意見似地,將異色的雙瞳望向了奧爾嘉。關於艾蓮對於莉姆的信任有多深,莉莎也很清楚,但再怎麼說,她也不認為這件事有重要到需要把她和奧爾嘉特地叫來。
奧爾嘉輕輕側首,抬眼看了莉姆好一會兒後,總算是開了口:
「妳和那位亞莉莎德拉的關係很密切嗎?」
「亞莉莎德拉大人雖貴為戰姬,但總是以從容自然的態度與在下相處。話雖如此,但在下和亞莉莎德拉大人的交情,應當是還沒有好到可以一對一地談笑風生才是。」
雖然不明白奧爾嘉這麼詢問的理由,但莉姆盡可能地據實以報。在莉姆身旁的艾蓮,也交抱著雙臂補充道:
「因為莉姆會習慣性地和別人保持距離啊。不過,以我的角度來看,她倆的交情也差不多就和莉姆敘遊的一樣。妳察覺到有哪邊不對勁了嗎?」
奧爾嘉沒有立即回答艾蓮的問題,而是將視線投往兩人的身後。那兒躺了一對有著美麗裝飾、各有著金紅刀身的短劍。
奧爾嘉將視線挪回艾蓮與莉姆身上,拋出了新的問題。
「昨天晚上,妳們兩人都睡在這裡嗎?」
「是啊。畢竟莉姆的燒傷未癒,我認為待在她身邊會比較好。」
對艾蓮的回答輕輕點頭後,奧爾嘉這才終於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我想,是那個龍具讓妳看見了夢境。」
最年少戰姬的話語,讓其餘三人的視線集中在巴爾格雷上頭。奧爾嘉以手指輕撫著自己的龍具——羅轟的斧刃,繼續說了下去:
「我的姆瑪雖然不會說話,但確實有著獨立的意志。我常常在握著他的時候,感受到他傳遞過來的意志。也許那個龍具是借代了過去持有者的身影,想試著對莉姆亞莉夏發出某種訊息。」
說著,奧爾嘉露出了難以捉摸的神情望向棚頂。
「使用已久的物品,有可能會寄宿靈魂的碎片——騎馬民族有這樣的傳說。」
「唔嗯。」艾蓮沉吟了一聲。她維持著交抱雙臂的姿勢,將視線投向莉莎。
「對了,那妳呢?妳對札岡這個名詞有什麼印象?」
「就我來說,在聽到札岡這個名詞時,首先浮現的是領內的一處地名。」
莉莎在毛毯上頭畫出了簡易的地圖。
「若是從現在的位置騎馬出發,大概向北走個兩、三天就會到吧。那是一處偏離道路的荒野喔,唯一的可看之處,大概就是在古老時代祭祀諸神的城鎮遺址吧。」
「古老時代的諸神是嗎?」
艾蓮對這個詞彙有了反應。莉莎皺起眉頭。
「在我的路伯修境內,那並不是有多稀奇的存在喔。」
「大概吧。不過,我們應該都認識一個來自古老時代,而且還極為棘手的女神不是嗎?」
艾蓮的話語讓其餘三人同時想到了某位女神的存在。那是擁有三個人格,並司掌夜晚、黑暗和死亡的女神。
「在黑暗之中看見死者的靈魂……若是將在下的夢境如此詮釋的話,確實是說得通的。」
「不過,要是在這時轉向札岡前進的話,可是會產生一大堆問題的喲。就像我剛才說過的,札岡位於道路之外呢。」
就算地勢平坦,一旦在沒有道路的地形上頭行走,就會拖慢行軍的速度。畢竟泥濘可能會拖住腳步,也可能會因為踩到碎石而令腳底發痛。而長得太高的雜草也會勾住衣服的下襬。甚至還有可能會因為摔倒而撞上前後的弟兄,進一步爆發肢體衝突。
一旦行軍速度下降,在一整天裡行軍的時間就會隨之上升,並削減休息時間。這麼一來,士兵們的士氣和體力都會節節下滑。
更讓人頭痛的是,目前的萊德梅里茲軍和路伯修軍幾乎都沒有多餘的糧食了。就這部分來說,她們和米拉等人的處境差不了多少。
「況且,要是不快點折回王都的話,豈不是會助長堤格爾的憂慮……」
「重點就在這裡。說不定,堤格爾就是和這個札岡有關啊。」
艾蓮探出身子,凝視著莉莎說道:
「和蒂爾·納·法扯上關係的不是我們,而是堤格爾。莉姆的那場夢境,會不會是在向我們警告堤格爾有危險了?」
「堤格爾去了札岡?」
莉莎雖然詫異地皺起眉頭,但卻無法否定這樣的可能性。
莉莎認為,凡倫蒂娜的目的,在於將己方調離王都的這段期間,趁機將之佔為己有。而凡倫蒂娜也知曉堤格爾的黑弓之力,既是如此,她豈不會趁堤格爾孤立無援之際,設局將他趕出王都嗎?
「——我知道了。」
在思考了數到五的時間後,莉莎說道:
「艾蓮,我就就對妳的推論賭上一把吧。」
三名戰姬和一名女騎士看著彼此點了點頭。
在那之後,交談的內容便轉為事務性的話題。預計前往札岡的,就只會有艾蓮、莉莎、奧爾嘉和莉姆四人。聽到傷勢未癒的莉姆也要求同行,艾蓮雖然沒給她好臉色看,但莉姆卻堅持自己是做夢的當事人,堅決不肯讓步。
在與菲尼莉雅的那一戰中,要是沒有莉姆在場,艾蓮肯定會敗下陣來。想到這點,銀髮戰姬就無法對摯友擺出強硬的態度。此外,由於這有可能和堤格爾的危機有關,基於莉姆也是對堤格爾抱持好感的一份子,艾蓮實在難以要莉姆在這件事上置身事外。若是將自己代入莉姆的立場,想必也會堅持同行吧。
兩軍各留下了一千五百兵力,其餘的士兵則是遺回萊德梅里茲或是路伯修。兩人要這三千兵力朝東前進,與米拉和蘇菲的部隊會合。
此外,艾蓮和莉莎也寫了好幾封信,送往對己方態度友善的領主貴族手邊。
倘若軍隊受了凡倫蒂娜或其他人士的妨礙,無法開到王都一帶的話,那她們就得事先知道這些士兵會在哪邊等待自己回來。而直接向糧食和燃料尚有庫存的領主貴族添購的話,即使購得的數量有限,在效率上也會省事許多。
此外,在這件事情告一段落後,她們就得開始尋找起軍隊的行蹤,而只要向這些領主貴族做些打聽,要找起來就會容易許多。之所以削減兵員,也是基於合理的考量。
「不管凡倫蒂娜在打什麼主意,我們這邊也有五人之多。現在是五對一啊。」
艾蓮以樂觀的口吻這麼說道。當然,凡倫蒂娜肯定也明白這一點,而她想必會使盡心機,藉以拉近彼此的差距吧。就算很清楚這一點,現在也只能用這種說法為自己打氣了。
在中午過後,兩軍各自完成了對軍隊的安排。四人就此朝著札岡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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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女神降臨

那名男子喜歡待在山裡或是森林深處。
因為只要待在這類地方獨處,就能看到非人之物的身影,並聽見牠們的說話聲。其中包括了喜歡唱歌的鳥妖精施蓮、能說出多種語言的狼妖精露和喜歡惡作劇的小矮人琉坦等等。和這些存在接觸,能為男子帶來沉靜的喜悅。
男子有個不為人知的心願——他希望能讓自己變得接近人類稱之為「神」的存在。
男子並沒有斷絕與人世的交流。他有時會心血來潮地出現在人類的居住地,為村民們看病或是留下一把草藥。由於男子從未自報其名,所以人們稱呼他為「賢者閣下」。而因為男子的身材極為矮小,也有人用「小小賢者閣下」稱之。
他有時也會遇上不遠之客——某些人認為男子是名礙事的存在,意圖除之而後快。這些人包括了擔心他會擾亂山林的獵人和樵夫、擅自認為他是可疑咒術師的神官,以及不想讓來歷不明的男子接近村子的村民們。
賢者有時會開導他們,有時則是遠走高飛,並尋覓能與非人之物交流的場所。
這一天,賢者就和往常一樣坐於地面,在樹木的環繞下傾聽自然的音色。從樹蔭縫隙灑下的陽光,在男子身上的外套上頭形成了許多斑點。此時差不多是將近正午的時分。
就在這時,賢者的耳朵聽見了人類的腳步聲。
「你就是在這一帶小有名氣的賢者嗎?」
那是完全不帶絲毫客氣和禮儀的說話聲。賢者偏過身子,對向他搭話之人投以非難的視線。
那是一名男子,年紀大約是二十五歲上下。他身穿粗糙的皮甲,腰際掛著長劍和箭筒,背上揹著一把弓,手中則握著一把巨大的柴刀。
男子留著短髮,有著大大的眼睛、鼻子與厚唇——一言以蔽之,就是相當粗獷的面容。不過,男子的眼角卻綻放著近乎狂妄的自信。
「你找錯人了吧。」
賢者像是拒絕與男子對話似地這麼回答。不過,男子對賢者的態度不以為意,逕自問起了想知道的事。
「我說,你知道最近在這一帶為非作歹的邪教信徒的老巢在哪嗎?」
賢者瞬間感到有些迷惘。姑且不論那是不是真的邪教,但他確實是知道那個組織的根據地位於何處。此外,那些人還敵視著賢者,多次主動向他出手。對那些人來說,賢者的存在十分礙事。
「若只是要帶路的話,我是可以幫你。」
說著,賢者站起了身子。

事情並沒有在他帶完路後就此落幕。
賢者被男子拉進了與邪教組織的戰鬥之中。在擺平那些人後,他又像是被男子拖著走似地回到鎮上,並捲入了一連串的事件和陰謀之中。賢者事後回想起來,發現與這名男子的相遇,確實是徹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男子身上纏繞著一股讓人忍不住想出手扶持的氛圍。而宿於他雙眼的光芒和從口中發出的聲音,也蘊含著打動人心的力量。
由於男子是一名傭兵,主要都是在戰場上打滾。
賢者雖然沒有親自踏上戰場,但也為了男子絞盡腦汁獻上計略。他會為男子戰鬥的風采看得入迷,也會為男子總是自信滿滿的態度感到傻眼,有時則是會為男子爛醉如泥後展露的醜態嘆息,在男子的勸杯下,他也變得會喝蘋果酒了。
男子不僅是名英勇的戰士,同時也是出色的指揮官。他會將接近的敵人一一砍倒,並以弓箭射倒遠處的敵人;他也有著巧妙操控數百或數千名士兵的本事,多次將數量比己方多出一倍以上的敵軍打得落花流水。
又經過了一連串的事件和戰爭後,男子打造了一個國家,並登上這個國家的王位。而這時的賢者則是以最資深的部下——以及國王心腹的身分,繼續待在男子的身邊。
自己是不是該離開此地了?
賢者也是在這時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他與一名叫做柯契意的魔物交戰過,歷經一番死鬥後吞噬了對方,而他的身體也逐漸變得不像人類。他的外觀並沒有任何變化,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正持續變得和過去的自己完全不同。
賢者來到成為國王的男子身邊,告知了自己的去意。結果,他被男子詢問起離去的理由。
賢者對此感到意外。到目前為止,自男子身邊離去的人們著實不少。有些人是基於利害關係產生對立而離去,也有人認為自己已經跟不上男子的腳步。
但就賢者所知,在每一個人離去之時,男子都不會加以勸阻,也不會詢問理由。
「讓非人者待在國王身邊,應該不太妥當吧?」
賢者這麼答覆後,男子露出了錯愕的神情。
「但你是人類啊?」
賢者先是露出了困窘的神情,接著又補上了一句:「讓咒術師待在身邊總是不妥。」男子看起來沒多做思考,以隨性的口吻說道:
「那我就封你為神官吧。」
最後,賢者決定繼續待在國王的身邊。

「我要給你領地。」
某天,國王叫來了賢者,並這麼宣布道。這讓賢者露出了苦澀的神情。
「這其實是我的任性。你愛挑哪裡都沒關係,總之選個喜歡的地方拿去吧。我若是被傳成一個『對於勞苦功高的心腹不給予任何賞賜』的國王,那似乎不是一件好事啊。」
國王這麼補上一句。賢者嘆了口氣——他迄今已經為國王動腦思考過無數次了,因此在聽出國王話裡的弦外之音後,他便更難拒絕了。
賢者先讓國王等了數到五的時間,接著提出一個地名。
「給我盧堤迪亞吧。」
那是賢者與男子相遇的地點。不過,賢者並不是單純基於感傷才會選擇這片土地。他還有另一個理由。
「我會好好管理亞爾堤西姆的。所以——」
賢者繼續說道:
「你就別把那些傢伙放在心上,儘管朝著遠方奔馳吧。」
接著,認為這是個好機會的賢者提出建言,要男子扔掉那把弓。
「你有杜蘭達爾在手應當就已足夠才是。那把弓不是好東西。」
國王沒有立即回話,而是直視著賢者,投出了銳利的提問:
「我要你去打造的國王石像,之所以成品只拿著劍,也是出於你的指示嗎?」
賢者毫無懼色地點了點頭。這回輪到國王出聲嘆息了。
「我知道了。不過,我不認為把弓扔掉能帶來多大的影響啊。」
說著,國王將酒瓶遞到了賢者手裡。
「這是蘋果酒。說起來,我記得盧堤迪亞好像採得到高品質的蘋果啊?」
賢者向國王行了一禮後,便抱著酒瓶退下來。

在黑暗之中,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醒了過來。
「是做夢、嗎……?」
嘉奴隆以略帶訝異的口吻喃喃自語。他之所以會感到驚訝,是因為自從在王都席雷吉亞與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見面那段時期後,他的身體就變得不需要睡眠的關係。這大概是吞噬魔物所帶來的影響吧。
嘉奴隆閉上了眼睛——好似要將夢境的一幕投映在眼瞼底下似地。
他所侍奉的國王逐漸老去,就像個普通的人類那樣老死了。對於國王沒向自己託孤,他暗自感激著。因為他在國王的孩子身上沒有感受到任何東西。
在吞噬了名為柯契意的魔物之後,嘉奴隆就變得不再老化了。根據古老的傳說,那名魔物也被稱為『不死之物』,而牠似乎確實具備著與別名相符的能力。對於自己的肉身究竟會在何時朽毀,就連嘉奴隆本人也不得而知。
是不是該回歸那處山林呢?
他忽然萌生了這樣的念頭。與男子一同度過的那幾十年時光,其實才是他人生之中最不尋常的一段。自己本來就是孤身一人,現在豈不是重回傾聽妖精和精靈說話聲的那段日子的大好時機嗎?
「何其愚蠢。」
嘉奴隆嘆了口混雜瘴氣的氣息,如此自嘲道。難道自己還沒從昔日舊夢裡清醒過來嗎?
自己是為了成神而來到此地的。只要吞噬女神,願望就能實現了。
當上神之後,又有何打算?
在王都席雷吉亞被凡倫蒂娜這麼詢問時,嘉奴隆的回答是「成為神本身就是目的」。
這並不是謊言。嘉奴隆所冀求的,便是聽著非人之物的聲音、看著非人之物的身影,並讓自己變得離神明更為接近。
不過,在成為神之後,他倒是有件事想嘗試看看。
那是人類絕對做不到——但換作神明就有可能實現的事。



乾冷的空氣在昏暗的空間裡一掃而過。
火把的火光驅散了一小部分的黑暗,而受到火光照耀浮現出來的,是一頭看似柔順的金髮,以及位於其下的美麗少女臉龐。
她是蕾琪·艾斯帝爾·盧瓦爾·巴斯堤安·多·夏立爾。她既是布琉努王國的公主,同時也是統治者。雖然年僅十七,但她憑藉著許許多多的實績,贏得了諸侯和人民的支持。
蕾琪手持火把。踩著通往地底的長長階梯向下前進。
她並非孤身一人。三名男女分別站在她的前後方,保護她的安全。待在蕾琪身旁,以旅行者打扮包覆著矮胖身材的老人,乃是馬斯哈·羅達特伯爵。而蕾琪的護衛——克羅德和瑟蕾娜則是站在兩人的前後,堅守崗位。
這裡是位於布琉努王國北部,名為亞爾堤西姆的都市。這座都市底下有名喚聖窟宮的地下宮殿,而蕾琪等人正是朝此而去。
據說聖窟宮是開國君王夏立爾受到神諭之地,對布琉努的王族來說也是一處重要的地點。然而在兩年前,由於聖窟宮的天花板崩落,使得宮殿被埋沒在瓦礫之中。
蕾琪雖然懷著有朝一日要將瓦礫搬開,親自造訪聖窟宮的念頭,但由於她以亞爾堤西姆的復興作為第一要務,因此搬開瓦礫的行程便延宕至今。豈料,在十餘天前,王宮收到了一份由擔任亞爾堤西姆代理領主的伊西德爾所撰寫的報告書。
「發現了通往聖窟宮的樓梯。」
他應該是在吃驚之餘快筆寫下的吧,其字跡之潦草就連蕾琪都為之傻眼。
在秋季的尾聲,亞爾堤西姆曾受到一批龍族的襲擊。巨龍們摧毀了亞爾堤西姆的城牆入侵,轟飛建築物,踩碎街道,肆無忌憚地大鬧了一番。
而原本預計前往吉斯塔特的堤格爾等人,正好待在亞爾堤西姆。在他們的活躍之下,巨龍悉數遭到擊斃,而亞爾堤西姆也就此回歸和平。
伊西德爾所撰寫的報告書還有這番後續:
「遭受龍群破壞的建築物,大都呈現得移開瓦礫重新搭建的狀態,而位於都市中央一帶的其中一座神殿也不例外。然而,就在徹底清除這座神殿的瓦礫之後,我等隨即發現了一道通往地下的長長階梯。」
對此感到可疑的伊西德爾叫來了原本在這座神殿生活的神官們,詢問他們這座階梯通往何處。不過,那些神官們先是感到驚訝,接著露出困惑的神色搖了搖頭。
他們完全不知道這座階梯的存在。
聽到神官們的答覆,伊西德爾一開始以為他們是有意隱瞞,因此派人找出了神殿的設計圖。
豈料,在試著比對找來的設計圖之後,卻發現設有階梯的部分變成了一堵牆壁。猜測是設計圖有誤的伊西德爾進一步比對,卻發現其他的部分都是正確無誤的。
伊西德爾下定決心,向部下們徵召願意前去探索的人手。他表示會先行支付一筆優渥的賞金,也承諾要是出了什麼萬一,會以亞爾堤西姆代理領主的身分照顧探索者的家人。最後有五名士兵自告奮勇,他們穿戴了武裝,手持火把走下階梯。
過了約一刻鐘後,五名士兵們都平安回來了。根據他們的說法,階梯的盡頭是一條單行道,並通往一座應該是瓦礫崩塌時偶然形成的一處空地。他們探索到最後,發現了一座巨大金屬門扉的一部分。
蕾琪在王都尼斯的王宮過目了這份報告書後,立刻將兩名值得信任的重臣叫到了辦公室。兩人分別是馬斯哈和宰相皮耶爾·玻德瓦。
在讓他們看過伊西德爾的報告書後,蕾琪露出嚴肅的神情對兩人宣布:
「我打算在今天之內自王都出發,前往亞爾堤西姆。」
老臣們露出了啞然的神情望向年輕的公主。這時已經是接近黃昏的時間了,就算從現在開始火速做起出發的準備,大概也要到半夜才能離開王都吧。
「殿下若打算離開王都的話,那至少也該要有一百名士兵隨身護衛才是。這實在不像是能在今天之內出發的狀況呀……」
玻德瓦左右搖了搖頭。就老宰相的真心話來說,一百名士兵的數量還是嫌少。蕾琪乃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而且目前還沒有繼任者。若是她本人出了什麼萬一,那就沒人能代為處理政務了。
「我不需要帶兵,只要有克羅德和瑟蕾娜就夠了。」
這下不只是貓臉宰相,連馬斯哈都露出像是在強忍頭痛的神情。
「殿下,能否告訴臣等您急於動身的理由?」
馬斯哈撫著灰色的鬍子問道。聞言,蕾琪拿起了放在辦公桌上、合計約有超過二十張的一疊紙片,遞給老伯爵。紙片上頭寫著一段段簡短的文章,看不出彼此有什麼關聯性。從旁窺探的玻德瓦驟然睜大了雙眼。
「這是先王陛下的筆跡啊。」
「是的。這是父王……法隆陛下的手記。」
蕾琪是在幾天前偶然收到了這疊手記。
在法隆死後,他的房間還是維持成生前的模樣。這是出於蕾琪的想法,並希望能保持到下一任國王現身為止。除了她之外,會進出這座房間的,就只有負責打掃房間的侍女而已。
就在該名侍女進行打掃的時候,她不小心撢落了書架上的其中一本書。在那個當下,夾在兩本書之間的這疊紙片也跟著灑落在地。
侍女報告了這件事,並叩首謝罪。蕾琪則是要她別放在心上,笑著原諒了她,並接過這疊紙片。這時,蕾琪以為這是一本沒有封面的書籍,打算在理出順序後就放回原處。
但在眼熟的筆跡躍入眼簾後,她很快就明白並不是這麼一回事。那是法隆利用了處理完政務等空檔,將想到的念頭隨手寫下的手記。
這天晚上,蕾琪沉浸在擅自窺看父親物品的罪惡感,以及少許的好奇心和緊張感之中,開始看起了這些手記。
雖說紙片的數量超過二十片,但其中沒有任何一張紙片是以工整的文字好好填滿版面的。毋寧說,光是要解讀由抽象詞彙組成的句子,以及揣測在文句中省略的主詞、形容詞和動詞,就讓蕾琪傷透了腦筋。
即使如此,能看到父親露出為政者的一面所寫下的這些文字,還是讓公主展露了笑容。
——真希望能在父王還在世的時候暢談這些話題。
手記大約是在法隆病倒的一年前開始執筆,其中不僅有看似連續好幾天接連記下的部分,也有超過十天都沒有動筆的空白。
蕾琪來回閱讀了這些手記兩、三次,想從中找些能對自己目前的統治有所參考的部分——然後,她發現了一件事。
相較於泰納帝,法隆對於嘉奴隆更為忌憚。在某天的手記上頭,法隆寫下了這段文字。
「泰納帝雖然可怕,但嘉奴隆深不可測。」
看到這一句話,讓蕾琪想起了一段往事。
那是法隆某次和蕾琪在餐會上的閒聊。雖然蕾琪忘記了這個話題的前因後果,但對於嘉奴隆,法隆曾這麼對女兒洩漏心聲:
「那個男人講話時有個怪癖,他會用像是自己親眼看過般的口吻講迆過去發生的事情。我有時會覺得自己是在和一個超過百歲的老人相處啊。」
聽完蕾琪的說明,馬斯哈和玻德瓦慎重地重新審視了手記一遍。的確,從兩人的角度來看,和嘉奴隆有關的文章所佔的比例也相當高。
「能在這個時間點上找到這份文件,也許真的算是好運呢……」
馬斯哈輕聲嘟嚷了一句。就算是在內亂終結後的時間點找到這份手記,他們想必也不會產生如此迫切的危機感吧。
現在的馬斯哈等人很清楚嘉奴隆的來歷——包括他一度詐死,卻還好端端地活在世上,以及那超乎常人的部分。
蕾琪凝視著馬斯哈和玻德瓦,開口說道:
「打從布琉努建國開始,亞爾堤西姆就一直是嘉奴隆公爵的領地,同時也是他的根據地,而聖窟宮也是由歷任的嘉奴隆公爵管理。聖窟宮裡一定有什麼蹊蹺,我想以這個國家的統治者身分前去一探究竟。」
馬斯哈等人一時沒有回話,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
蕾琪會如此執著地追查嘉奴隆也是理所當然。他不僅是企圖謀殺自己的黑手之一,同時也是對法隆王下毒危害其命的仇家。長年侍奉法隆的玻德瓦也很能明白蕾琪的心情。
「殿下,請恕臣直言。」
即使看透了蕾琪的心思,玻德瓦仍是抱持著反對的意見。
「最近正流行著詭異的謠言,諸如有人宣稱看見妖精,或是目睹了形似龍族的怪物等等。而且不只是城外鎮,各地都傳來了類似的報告。在這類謠言平息下來之前,臣希望您能盡量減少離開王宮外出的頻率。」
發生在吉斯塔特各地的異變,當然也在布琉努境內發生了。馬斯哈和玻德瓦甚至還收到了有地方因此受到損害的報告。老宰相雖然刻意以謠言稱之,但他深信確實有某些不祥的異狀正實際發生著。
「宰相閣下,我明白你的顧慮。然而,我認為自己能夠離宮的時間,就只剩下現在了。」
蕾琪指的是鄰近諸國的動態。薩克斯坦和墨吉涅雖然攻打了布琉努,但接連鍛羽而歸;而在這之後,薩克斯坦和亞斯瓦爾爆發了戰事,墨吉涅的國王則是駕崩,引發了一場王位之爭。
而吉斯塔特也傳來維克特王駕崩,由盧斯蘭王子和帕耳圖伯爵接手政務的消息。他們想必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干涉他國吧。
玻德瓦沉吟了一聲。他當然明白蕾琪的言下之意。而金髮公主在這時又進一步說道:
「要是聖窟宮認同了我,那肯定能為今後的統治帶來穩定。」
身為統治者的蕾琪有著一個弱點——一直到兩年前為止,她都是以雷格納斯王子這個身分被養育成人的。
法隆雖然宣稱這是受到神諭所做的安排,但對此無法接受、萌生不滿的人們紛紛受到梅莉桑德的煽動,最後終於引發了政變。
根據傳說,若不是流有王室血脈之人,便無法打開聖窟宮的門扉。若是要鞏固蕾琪統治的正當性,那肯定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機會了。
玻德瓦以優雅的動作撫著讓人聯想到貓的鬍子,陷入了迷惘。就理論上來思考,他應該是要堅持反對的立場才對。然而,根據一直以來的經驗,他也很清楚所謂的好機會,往往會超脫合理性而到來。在稍事思考之後,玻德瓦看向了馬斯哈。
「你願意陪同殿下前去嗎?」
馬斯哈立刻聽出了這句話的弦外之音——玻德瓦希望這段旅程能盡可能對外保密。而他打算基於這樣的方針,盡量保障蕾琪的人身安全。
馬斯哈雖然年事已高,但去年還曾為了尋找堤格爾,在寒冬的吉斯塔特之地展開了旅行。玻德瓦並非信不過克羅德和瑟蕾娜,但終究認為兩人年紀尚輕,在經驗上有所不足。
「真是的,居然要我帶著這副衰老的身子浸在冬季的寒風之中啊。但既然是為了殿下,那我也義不容辭了。」
馬斯哈這麼說著,接下了玻德瓦這位朋友的委託。
時間轉回現在,這時蕾琪、馬斯哈、克羅德和瑟蕾娜四人剛好走完了一路延伸至地底的階梯。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條長而窄的地下通道。這部分與報告書上所描迆的相同,蕾琪等人繼續默不作聲地走入地下通道。
「雖說砸下重賞,也允諾過會照料家屬,但真虧他們敢在這條陰森的路上走上一趟,並順利歸來呢。」
馬斯哈以被汗水溽濕的手撫著灰色的鬍鬚,碰了水的鬍鬚顯得有些僵硬。不僅腳下的地板隨時都有崩垮的可能性,眼前的黑暗也教人窒息,走在這樣的道路上著實是一種折磨。即使事先得知了大略的距離和只有一條單行道的資訊,走起來還是格外傷神。
地下道路很快就到了盡頭,眼前出現一道陡峭的上坡,而在爬完坡後,便看到了一處半球形的廣場。
原本應當是聖窟宮天花板的部分化為了瓦礫,並和曾是亞爾堤西姆地面的石塊土堆巧妙地堆砌,形成了這座廣場。
而在這座廣場的其中一面,可以看見金屬所發出的反光——那既像是門扉,也像是一堵牆壁。
蕾琪在手握火把的瑟蕾娜陪同下,站到了那道門的前方。
「殿下,這真的是傳聞中的那道巨大門扉嗎?」
瑟蕾娜側首問道。她會有這樣的想法也是無可厚非,畢竟門扉的大半已經被瓦礫掩埋,根本看不清楚全貌。不過,過去曾看過這道門的蕾琪則是無言地頷首作為回應。
蕾琪動起因緊張而顯得僵硬的身子,觸碰了門扉。
這一瞬間,門扉的表面浮現出淡淡的光芒。瑟蕾娜和克羅德按住劍柄,馬斯哈匆忙趕至,但他們卻幫不上任何忙。蕾琪雖然也想從門邊離開,但接觸到門扉的手掌卻像是被吸住了似地,絲毫動彈不得。
『是繼承夏立爾血脈之人嗎?』
某種存在的聲音傳進了蕾琪的意識之中。蕾琪先是感到驚訝,接著湧起困惑,以有些焦急的動作左右張望。這時瑟蕾娜抱住了蕾琪,握住她空出的另一隻手。
「殿下,我就在您的身邊。」
蕾琪用力地回握住瑟蕾娜的手掌。接著,她在大動作地喘了幾口氣後,稍稍恢復了些許冷靜。
「謝謝妳,瑟蕾娜。」
輕聲道謝後,蕾琪打起了精神,再次面對門扉。自己是為此而來的,豈能因為這點小事感到害怕。
——是的。
蕾琪閉上眼睛,反過來以手掌抵起門扉,並在心中這麼回答。而就在下一瞬間,第二道話語便在意識之中響起。
『證明它吧。』
蕾琪皺起了臉龐。她原本以為這道門扉本身就具備證明的機制,難道說並非如此嗎?就算要她拿出證明,又該怎麼做才對?
手掌依舊無法自門上抽開。蕾琪拚命地思考起來。
所謂繼承夏立爾的血脈,指的是怎麼一回事呢?
也許是看到蕾琪默默地陷入思考的關係,瑟蕾娜再次用力握住她的手心。金髮公主望向她,露出帶有感激之意的笑容。
「我沒事,瑟蕾娜。請稍微、再等我一下。」
她說這句話的口吻恐怕是顯得急促了。在蕾琪的心中,不安的情緒正逐漸膨脹起來。要是她沒辦法回應門扉的要求,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她會就此被剝奪王族的資格嗎?
這對蕾琪來說是個可怕的假設。她雖然拚了命地來到這裡,但若被評論為自己的能耐完全不足以稱為夏立爾的子孫,她恐怕也無從辯駁。
她像是在強忍恐懼似地,閉上了雙眼。
——堤格爾……
蕾琪的腦海裡浮現出了心愛青年的面容。她曾被堤格爾救過兩次,第一次是在阿尼亞斯之地被墨吉涅兵襲擊的時候,第二次則是梅莉桑德在今年春天掀起叛亂的時候。不對,若是加上為年幼的自己拓展過視野的話,那就是三次了。
在聽到堤格爾有其他所愛的女性時,她確實是受到了打擊,但也願意包容這個事實。蕾琪可以確定,自己對他的心意並沒有撼動分毫。
——請分給我你的勇氣。
為了自己相信的事物,為了守護重要的人們,堤格爾總是不惜以身犯險。他與泰納帝公爵為敵,與墨吉涅軍相抗,既不怕薩克斯坦軍,也對反叛勢力毫無懼色。蕾琪一直凝視著他的背影。
「我是——」
蕾琪睜開眼睛,直視起門扉,並再次抿上了唇。不需要真的說出口——她像是在答覆詢問的話聲似地,在心底紡出了思念。
在以雷格那斯身分過活的那段期間,她什麼事情也沒做。當時的她對著未來抱持著淡淡的不安,並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
迪南特之戰的敗北和其後的旅行,慢慢地轉變了她的心思。而在守護自己的貞德倒下、自己變得形單影隻之後,她也多次冒出了絕望的念頭。
她側眼看著村莊和城鎮,以自己的雙腳持續前行。然後,她被堤格爾搭救了。
也是因為有過那段體驗,她才開始將布琉努這個國家視為想好好保護的重要存在。同時,她也不再只抱持著繼承父親遺志的想法,而是會嘗試做起自身所及之事,並以守護人民的安穩日常為己任。
在玻德瓦、馬斯哈、奧杰、瑟蕾娜和克羅德等人的支持下,她在政務上投注了許多心血。然而,所謂「以民喜為己喜」,絕對不是嘴上說說那麼簡單。
若是能過上安定的生活,國民雖然會嘴上抱怨,但還是願意按時納稅,也會去服兵役。而若能過得富裕些的話,他們也會為了讓日子過得舒服些,購買各式各樣的東西。為此,統治者必須修築街道、費心治水、剿伐盜匪、擊退外敵才行。
蕾琪訴說起自己在代替父親執政後所發生的種種事情,也闡述起自己為了布琉努絞盡腦汁、費盡心力的過程。
——對我來說,這就是繼承了夏立爾的血脈。
唐突地,門扉的觸感自蕾琪的掌心褪去。
隨著像是鐵器相互摩擦、又像是刮擦生鏽器具的聲音響起,門扉開始向後挪動——門開了。馬斯哈和克羅德不禁對眼前的景象感到讚嘆。
神奇的是,形成廣場的瓦礫堆並沒有因此崩塌。馬斯哈準備了新的火把,蕾琪等人則是重整思緒朝內部前進。
門扉的後方是一座偌大的空間——就算要把亞爾堤西姆規模最大的神殿和宅邸收納其中,都還顯得綽綽有餘。支撐空間的柱子都相當粗大,天花板則是被黑暗所覆,看不清其貌。
蕾琪等人向前直行,隨即便為被火把照亮的東西屏住了氣息。
那是一座有著三顆頭顱的巨人雕像。它的大小完全不輸給聖窟宮的門扉,而被雕刻成女性容貌的三顆頭顱就這麼無言地俯視著蕾琪等人。
「是蒂爾·納·法呢……」
蕾琪輕聲低喃著。由於從堤格爾等人口中聽說過來龍去脈,因此她馬上聯想到這個名字。手拿火把的馬斯哈和克羅德放慢了步伐,在空間裡四處走動並加以觀察。左右兩側的牆壁上,刻有以古老時代的文字寫成的長文,而在這段文字的下方,則刻著以古老的布琉努語所寫下的文章。
「看起來是以布琉努語翻譯了上面的文章啊。」
馬斯哈仰望了這些文章一會兒後,以感慨的口吻這麼說道。
不知為何,蕾琪光是掃過這些文字,就能讀懂其中的意思——她明明看不懂上面書寫的文字才對。
她向手掌看去,只見掌心烙上了微量的溫度和奇妙的圖樣。蕾琪這才驚覺,是這片圖樣讓自己讀懂了文章的意思。金髮公主雖然讀起了左右兩側的文字,但由於受到的打擊過大,她在中途數度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
在花費了超過四分之一刻鐘的時間勉強讀完後,蕾琪以沙啞的聲音宣告:
「寫在這裡的,是讓蒂爾·納·法降臨於世的方法……」
三人的臉上登時寫滿了驚愕。理所當然地,在布琉努境內,蒂爾·納·法也是被視為邪神。
「夏立爾似乎在過去討伐了以這座聖窟宮為據點的蒂爾·納·法信徒。在那之後,他發現
了這座用來讓蒂爾·納·法降臨的祭壇,並交託給自己信任的神官,施加了層層封印。」
「那名神官,應該就是第一任嘉奴隆公爵吧?」
馬斯哈說道。蕾琪點了點頭。
「之所以沒有破壞,而是僅以封印作為處置,是為了在不得不讓蒂爾·納·法降世時預作準備呢。雖然我對所謂的『人之蒂爾·納·法』有些摸不著頭緒……」
「這是臣從堤格爾他們口中聽來的……」
在馬斯哈說明完蒂爾·納·法擁有三個人格的特徵後,蕾琪似乎也明白了箇中緣由。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夏立爾肯定是知道這些來歷吧?文章上頭寫著『一旦狀況危急,得在此座祭壇令人之蒂爾·納·法降臨』。」
至於另一件讓蕾琪感到驚訝的事,則是上頭提及了黑弓的來頭。
「能與蒂爾·納·法進行精神交流的那把黑弓……根據這上面的記載,那原本是夏立爾的所有物,但被嘉奴隆點出危險性後,便在東山的深處將之棄置。」
說到這裡,蕾琪和馬斯哈不禁對看了一眼。
若是綜觀布琉努的國土,那所謂的東山,指的就是兼作吉斯塔特國界線的孚日山脈了。在
這片山脈定居的獵人不在少數。
的確,若是扔在孚日的山林之中,那應該也不會被人輕易撿走了。
過去,馬斯哈也曾多次和堤格爾的父親——烏魯斯踏入山脈之中,但那裡實在過於險峻。
在馬斯哈的印象之中,有許多區域別說是人類,就連野獸都無法涉足。
不過,棄置在那兒的黑弓,是不是仍有可能被某位獵人撿到呢?
堤格爾的命名由來——馮倫家的首任當家,便是一名獵人。
「——羅達特伯爵。」
看完所有文章的蕾琪,轉頭望向了馬斯哈。
「若要從此地前往吉斯塔特,該選擇何種路徑呢?」
馬斯哈的腦海裡浮現出好幾種制止蕾琪的話語。蕾琪之所以會風塵僕僕地旅行至此,是因為能打開聖窟宮的僅有她一人。不過,若是要將蕾琪得知的資訊告知身在吉斯塔特的堤格爾等人,那大可安排其他人選——說得極端些,就是派遣馬斯哈一人策馬前往吉斯塔特也並無不可。
然而,馬斯哈終究還是沒有將制止的話語說出口,而是在內心向玻德瓦道歉。
馬斯哈認為,這個任務恐怕是非蕾琪不可——唯有被承認是夏立爾遺志繼承者的她,才擁有這個資格。



在堤格爾從遠處瞧見疑似是札岡的場所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他離開大衛等人的村子,已經是幾天前的事了。
堤格爾站上就連雜草都顯得稀疏的丘陵上,靜靜地觀察著約有三、四貝魯斯塔遠的該處。
在這一帶,能看得出留有城鎮遺址的就只有這個區域而已,他應該沒來錯地方才是。
——那就是札岡。而嘉奴隆就在那裡……
堤格爾握緊了插在馬鞍上的黑弓。他以手指一次次撥著弓弦,凝神傾聽著弓弦的震動聲。
沒問題,不管要射幾支箭都行。
他將視線投向箭筒,裡面有二十二支箭,箭羽的狀況也相當良好。在這段旅程上,他已經多次檢查過了。
要與那名男子一戰,這樣的數量真的夠嗎?
不對,狀況應該是相反的——他真的有機會把箭矢全部用盡嗎?若沒能在第一箭分出勝負,倒下的應該就會是自己了吧?
堤格爾搖了搖頭,甩去雜念。事到如今,擔心這些也無濟於事了。
為了守護重要的人們,他要出盡自己的全力。就僅是如此而已。
堤格爾凝望著矗立在遠處的城鎮,策馬前行。
抵達之後,他發現這座城鎮似乎從很久以前就成了廢墟。原本圍繞城鎮的城牆各處顯得傾
圮毀朽,失去了原本的機能;而城門不曉得是遭到破壞,還是被人移走了,並沒有留下任何的蹤跡。
就連昆蟲或是老鼠一類的小動物氣息都感受不到,令堤格爾感到有些詭異。
他下了馬,踏入城鎮之中。
映入視野之中的,是崩塌的狀況不輸城牆的廢墟街景,實在是看不出這座城鎮究竟到幾百年前還維持著應有的機能。看似過去設在地面的石板被掀了起來,看得出些許殘留的遺跡。
「——嘉奴隆!」
堤格爾扯開喉嚨,對著虛空發出了吶喊。
「我照你的要求來了!快點現身吧!」
雖然沒有傳來應答聲——但在約十餘步的地面上,忽然湧出了一片黑霧。明明沒有起風,黑霧卻緩緩扭動,化為了人類的外型。
黑霧像是在為堤格爾領路似地,邁步走了起來。青年雖然稍稍皺起臉孔,但還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他在行走之餘,將視線投向左右,映入眼簾之中的盡是隨意堆疊的瓦礫和殘骸。能勉強判讀出來的,就只有過去此地曾搭建了建築物而已。這些瓦礫都褪了色,染上黑色或是灰色,而原本似乎描繪在牆上的圖樣也徹底磨損,沒留下多少痕跡。
堤格爾先是感到有些不對勁,接著立刻察覺了原因。如此荒廢的地帶,理當會是雜草叢生的光景,但眼前的景象卻並非如此。彷彿這片土地拒絕了一切生命存在似地。
黑霧走進了位於城鎮中央、看似神殿的建築物裡。這座神殿沒有屋頂,石造的牆壁和柱子上頭也崩出了一道道龜裂。
堤格爾重新握好黑弓,踏入了建築物之中。
神殿裡面並沒有預期中那麼昏暗,在沿著走廊向前直走一會兒後,他很快就來到了一座廣場。
一名男子就站在那裡。他站在一處略高的台座上,正俯視著自己。
堤格爾雖然停下腳步架起弓箭,但還是不吐不快地提出了疑問:
「你真的是嘉奴隆嗎……?」
映在堤格爾眼裡的嘉奴隆,已不是「相貌詭異」四字足以形容,簡直是化作了一尊異形。
矮小的身軀和五官的樣貌,確實是和青年所知的嘉奴隆相符。然而,他的肌膚是讓人聯想到屍體般的土色,臉頰和下顎一帶遍佈著綠色的斑點,微微張開的雙眼則是殷紅如血。
他身上罩著一件像是剪下黑暗編織而成的漆黑長袍,而從袍子下方伸出的手,則是纖細得宛若皮包骨。飄浮在他身周、貌似黑霧般的東西,想必就是瘴氣吧。
「自布琉努王宮一別後許久不見呢,看你別來無恙,實在是教人欣喜。」
嘉奴隆像是在歡迎青年似地張開雙臂。堤格爾將箭矢搭上了黑弓。
「你特地把我叫到這種地方,到底有何用意?」
「你應該也心知肚明吧?真是無聊的問題。」
嘉奴隆氣定神閒地環視起神殿的內部。
「這座神殿過去祭祀著蒂爾·納·法——為了方便起見,我姑且先問一下,你知道蒂爾·納·法是怎麼樣的女神嗎?」
「姑且知道她似乎是三柱女神的集合體。」
堤格爾的話語令嘉奴隆看似滿意地點了點頭。
「沒錯。那些女神對自己的信奉者格外地照顧有加。人之蒂爾·納·法眷顧著人類,魔之蒂爾·納·法則是照看著魔物。真是一群煩人的傢伙。」
嘉奴隆的話聲中帶著純粹的怒氣,令堤格爾驚訝地瞇細了眼。從這段話的口吻來看,嘉奴隆似乎是知之甚詳。堤格爾等人找遍了布琉努和吉斯塔特王宮,才勉強理出了些許資訊,那這名男子又是從何得知的?
堤格爾將這份疑問推至心底,問起了自己更為在意的問題:
「為了改變這個世界,你不是和魔物搭上了線,以積極的態度協助牠們讓蒂爾·納·法降臨於世嗎?」
嘉奴隆在兜帽底下的雙眼稍稍睜了開來,並洩出了低沉的笑聲。
「這話只對了一半。我確實是為了讓魔之蒂爾·納·法降臨,而和牠們聯手合作過。不過,我的目的並不是重新創造這個世界。不過,就算地表變成了怪物、妖精和妖魔昂首闊步的世界,對我來說也沒什麼大礙。」
「……那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要將女神的力量弄到手。」
嘉奴隆高舉雙手,看起來就像個向神明祈禱的虔誠神官。
「不覺得這聽了就教人雀躍難耐嗎?以人類之身無法達成之事,將就此化為可能呢。比方說……對了,就算要喚醒死者也不在話下。」
嘉奴隆的話語,讓堤格爾停下了動作。嘉奴隆之所以會浮現出笑容,是因為他沒有看漏青年的表情閃過了幾許動搖的神色。
「我記得你的父母都是因病去世的對吧?也因為這樣,你必須以小小的年紀親上沙場。你應該也有想令其復活的對象吧?若是讓蒂爾·納·法降臨的話,說不定就能實現這樣的心願囉?」
一時之間,堤格爾不知該如何回話。
雙親的面容浮上心頭,令他想起他們去世時的光景。母親是在堤格爾年幼的時候——而父親則是在四年前各自抱病身亡。
在母親死去的時候,他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直到年齡成長,他才品嚐到了這場死亡所帶來的苦痛。父親喪命時也是類似的狀況,在那個當下,他沒辦法好好接受眼前的光景。是在巴多蘭、馬斯哈和蒂塔的支持下,他才有辦法面對現實。之後,雖然走得跌跌撞撞,但他仍是以亞爾薩斯領主的身分向前邁進。
而巴多蘭也為了保護自己,在聖窟宮裡喪命。
不只是雙親和巴多蘭而已,他也因為力有未逮,沒能拯救到部分死於災害或是流行病的亞爾薩斯領民,也有許多士兵跟隨自己,最後卻命喪戰場。
能夠將他們從墳墓裡喚醒——這是何等甜美的誘惑啊。
「——不。」
然而,堤格爾咬緊了臼齒,向嘉奴隆駁斥道:
「我流過眼淚,埋葬了他們,也祈禱諸神能讓他們的靈魂安息。不只是我而已。大家……每個人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在巴多蘭死時,他曾和蒂塔一同哀慟過;而在馬斯哈或奧杰談論他父親的事時,有時也會顯露出黯淡的神色。
艾蓮聊起莎夏和韋沙隆的時候,她的側臉總是讓堤格爾相當難忘。而不管是莉姆、米拉、蘇菲、莉莎還是奧爾嘉,在聊到與自己親近的往生者時,她們的眼裡總是會浮現出幾許複雜的陰影。
領民們得知同鄉死訊時的臉孔,深深烙印在他的記憶一隅。和盧里克或亞拉姆等萊德梅里茲兵飲酒聊天時,他們也曾一同弔祭死者的靈魂。
就連凡倫蒂娜也不例外。即使她總是擺出指揮官應有的平靜神色,但在面對己軍的傷兵或是死者時,她也沒有展露出冷漠的態度。迄今和堤格爾交手過、並被他打敗的敵將們肯定也是如此吧。
自己究竟目睹了多少人的死?
自己究竟又看過了多少為死者感到哀傷的人們?
「我想復活的人確實很多,多到數也數不完。但就算如此,我也無法接受你的提議。」
「為什麼……?」
「我的自尊不允許。」
堤格爾簡短地宣言道。
倘若真能讓雙親等人復活,也要付出讓女神降臨、令世間陷入混亂、使眾多的人民陷入苦難等代價,那自己屆時又該拿出什麼臉去見他們呢?況且,這等於是再次給予了他們「不知何時會再死一次」的恐懼。
他還能和那些經歷哀嘆和傷心後,接受了至親之死的人們一起面對這樣的現實嗎?迄今一直承受了眾多人們之死的自己,難道就要這麼被棄之不顧了?
「那些死者們說不定也正殷殷期盼著復生的時機到來啊。」
「你沒資格提起死者的心思。」
聽到堤格爾的反駁,嘉奴隆稍稍皺起了臉上的表情。
「我是亞爾薩斯的領主。」
堤格爾的話語出乎了嘉奴隆的意料。青年向他投以綻放著戰意的黑眼,繼續說了下去。不管是站上了聯合軍指揮官的位子,還是被譽為救國英雄,對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來說,他的身分始終是原生故鄉的領主貴族。
「我的職責乃是守護活在亞爾薩斯的子民,而不是喚起往生之人。」
「……說得很好啊。」
嘉奴隆斂去笑容,露出了認真的神情,從他矮小的身軀所釋放出來的詭異氣息不斷增強,令堤格爾屏息。雖然青年迄今多次與魔物對峙過,但如此駭人的壓迫感還是首次體驗。
「不過,我想將蒂爾·納·法的力量收為己用啊。為此,我必須利用你的身體讓女神降臨。」
嘉奴隆動起右手,指向堤格爾的黑弓。
「那把弓就是象徵——能將其運用自如者,才能成為女神的容器。」
包覆嘉奴隆身軀的瘴氣氣流開始劇烈地流動。
「在開始儀式之前,就先試試你現在的能耐吧。如果你的身體脆弱得無法承受女神的降臨,我就得稍稍變更一點手續呢。可別讓我失望,後悔沒在布琉努的王宮或是聖窟宮時殺了你永絕後患啊。」
「聖窟宮……?」
堤格爾皺起了眉頭。布琉努王宮的事他還能理解,畢竟那是堤格爾初次與嘉奴隆交手之處。然而,聖窟宮又是什麼意思?
對於青年的疑問,嘉奴隆不當一回事地回答道: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吧。你們在踏入那個地方的時候,天花板塌下來了對吧?」
不會吧——堤格爾倒抽了一口氣。雖然艾蓮也懷疑過,但那真的不是偶發的意外嗎?
「是你嗎……?」
巴多蘭的面容在腦裡浮現出來。只見嘉奴隆點了點頭。
「我稍稍動了一點手腳。不過就那時來說,無論你是生是死……」
嘉奴隆的話語在這時中斷——因為堤格爾射出了極為強勁的一擊。嘉奴隆並未試圖接下這一箭,而是迅速扭過身子躲避箭矢。
嘉奴隆蹬地一躍。他以可怕的跳躍力一口氣拉近距離,從空中襲向了堤格爾。然而,堤格爾也已經在黑弓上架好下一支箭。他絞緊弓弦,在箭簇上匯聚了少量的『力量』,鬆手放弦。
嘉奴隆掃出手臂,打偏了這支箭矢,並以俯衝之勢朝著堤格爾的腦袋揮出手刀。青年著地一滾,躲過了這可怕的一擊,和嘉奴隆拉開距離。
在起身之際,堤格爾已經架上了下一支箭矢,將手指搭上弓弦——然而,也許是出於焦慮,這支箭矢幾乎是直挺挺地朝著上空飛去。
嘉奴隆沒放過堤格爾露出的破綻,打算有所行動,但才邁出半步便停了下來。與此同時,堤格爾迅速朝他射出第二箭。面對朝自己眼睛飛來的箭矢,嘉奴隆空手將之抓住並捏碎。
堤格爾原本雙眼燃燒著怒火,瞪著嘉奴隆。但他見了方才的光景後,便要自己冷靜下來。儘管他剛剛得到了絕對無法原諒這名男子的理由,但對手可不是任憑憤怒驅使就能打贏的。
嘉奴隆吊起兩端嘴角,露出了看似開心的笑容。
「挺有趣的一招嘛。好啊,我也露個一手給你瞧瞧。」
在這句話還沒說完之前,舌頭便從嘉奴隆的口中伸出——只見這條舌頭向上竄起了二十切特(約二公尺)之高,將瞄準他腦袋落下的箭矢一舉粉碎。
堤格爾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以愕然的神情凝視著嘉奴隆。
他刻意營造出第一箭射偏的樣子露出破綻,並射出有所準備的第二箭。在對手分心處理第二箭的時候,看似失手的第一箭隨即砸落而下——但他的心思完全被嘉奴隆看穿了。
青年受到的衝擊還不僅如此。因為嘉奴隆那長得詭異的舌頭,讓他聯想起青蛙魔物渥加諾伊。像是讀出了堤格爾的內心似地,嘉奴隆臉上浮現出嘲弄的笑容。
「看了剛才那一手,你應該也明白了吧?渥加諾伊已經被我吞噬了。」
這麼一提,凡倫蒂娜確實也提到過這件事。
戰慄和恐懼竄過堤格爾的全身上下。他再次認清,眼前的男子遠比自己迄今所交手過的魔物還要凶惡許多。他的額上浮汗,呼吸也險些變得紊亂。堤格爾咬緊牙關,用力瞪起嘉奴隆。
「你之前有見識過這招吧?」
嘉奴隆的右手冒出了一顆有著人頭大小的火球——這是魔女芭芭·雅加的術法。匯聚了紅蓮之火的團塊,朝著瞠大雙眼的堤格爾直撲而去。
堤格爾立刻在箭矢上凝聚『力量』射了出去。逼至青年眼前的火球中箭後,便隨著一陣轟隆聲碎裂開來。無數火星四下飄散,熱浪與爆風掃上了堤格爾的臉龐。而在狂吹的爆風後頭,一道矮小的人影殺了上來。那是嘉奴隆——火球只是他用來遮蔽堤格爾視線的手段罷了。
但就在下一瞬間,一道幾乎要震撼大氣的強烈衝擊傳了過來,嘉奴隆的身體隨之被轟向半空。原來堤格爾沒以『力量』凝聚在箭簇上頭,而是直接將『力量』凝聚成箭矢,射向了嘉奴隆。
嘉奴隆矮小的身子以背部砸到了地面上。堤格爾甚至沒有擦去汗水的心力,僅能猛烈地喘著氣。比起在箭簇上纏繞『力量』,完全靠著『力量』造出箭矢,需要消耗更大量的體力。
——不過,總算是給了他一記迎頭痛擊。
堤格爾拚命地調勻呼吸,將手伸向箭筒,抽出了下一支箭。他的表情顯得有些僵硬。嘉奴隆拍去了袍子上的髒污,像是沒受什麼傷似地站起身子。他的動作抖落了頭上的兜帽,露出光禿禿的頭頂。
「剛才這一手著實不賴,不僅是看穿了我的目的,你迄今射出的箭矢之所以都只纏繞了少許的力量,也是為了不讓我察覺這一招吧?」
嘉奴隆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身披的長袍胸口一帶。在中了堤格爾的箭矢後,那兒被開了一個大洞。而在洞的深處,還看得到某些紅黑色的不祥物體正蠢動著。堤格爾雖然湧出一股反胃之情,但勉強藉著戰意壓了下去。
「你以為自己真的能打傷我,把我變成那個叫女神容器的玩意兒嗎?」
他一邊惡狠狠地說著,一邊為自己還保有幾許冷靜一事感到安心。雖然狀況豈止是勝率渺茫,甚至想立於不敗之地都有如天方夜譚,但他絕不能就此死心。
嘉奴隆露出了淺笑。
「就算我誤判了下手的輕重,不小心扯斷你的手臂,也不怎麼打緊。畢竟只要幫你接條新手臂就行了。」
嘉奴隆的話語讓堤格爾皺起了臉龐。
「實際見識一下會比較好懂吧?」
在話聲未落之際,嘉奴隆的左眼已經發生了變化。他的眼珠大大地膨脹起來,像是被向外推出似地突出眼窩。接著,眼球的表面冒出了五根突起,細長地向外延伸——那是手指。不僅指節上頭生有皺摺,前端也迸出了指甲。
在屏住氣息的堤格爾視線前方,嘉奴隆的眼球正逐漸變成一條左臂。從眼窩當中伸出一條手臂的異樣光景,讓堤格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嘉奴隆像是在刻意嚇他似地,將新的左手大大張開,露出了手掌。只見掌心的部位有一顆眼珠。
「這只是個小小的餘興節目罷了。」
嘉奴隆這麼說完,便抓住了原本是左眼的手臂,一把扯了下來扔向地面。化為窟窿的左眼窩,很快就填上了新的眼珠——那是從眼窩後方填補上來的。嘉奴隆按著眼角調整眼珠的位置,並繼續開口說道:
「我身體的一部分已經化作了魔物本身。不管是要造出拇指大小的肉片,還是要弄出手臂或是腿部,對我來說都是易如反掌。和人類相比,這樣的肉體強韌多了。但話又說回來,你的身體確實相當優秀,若是不需改造就能讓女神降臨的話,那更是再好不過——呵,就讓我再測試一下吧。」
嘉奴隆將右手高高舉起,隨即,他的手掌被某物從內側撕裂開來。
那是閃耀著鋼鐵光澤的劍身——只見一柄大劍像是受到擠壓似地,從嘉奴隆纖瘦的手臂中現出其形。
對於為這番異常光景感到啞口無言的堤格爾,嘉奴隆嘲弄道:
「事已至此,你可別為這點小事大驚小怪啊。」
然而,看出這柄自他的身體鑽出的大劍來歷後,堤格爾再次受到了另一股衝擊。那柄在劍柄和劍鍔上施以黃金雕飾的大劍,肯定就是布琉努王國的寶劍杜蘭達爾。
「為什麼杜蘭達爾會在你手裡……」
說到這裡,堤格爾便把後半句話吞回了肚裡。已經不用多去思考了,杜蘭達爾當然是這名男子偷出來的。
「因為稍有需要,我就不告而借了。」
對於這把長度與自身身高相仿的大劍,嘉奴隆僅僅伸出右手抓住劍柄,並高高舉起。
堤格爾立即射出凝聚了『力量』的箭矢,但嘉奴隆僅是揮了一下手中的杜蘭達爾,就將箭矢打得粉碎。
戰慄籠罩了堤格爾的全身。他很清楚不敗之劍(杜蘭達爾)的力量有多麼驚人。就連以艾蓮和蘇菲的龍具為助力,用黑弓釋放了『力量』的一擊,都被那把劍擋了下來。若是使出的攻擊威力過於尋常,恐怕是沒辦法在劍刃上留下任何傷痕的吧。
嘉奴隆蹬地衝出,欺近了堤格爾身邊。對於這記電光石火般的縱劈,堤格爾勉強躲了開來,但額上仍是浮出血痕,幾絲深紅色的頭髮也被削下,飛上了半空。
——不妙。
一道汗水自堤格爾的額上滑過臉頰。握起杜蘭達爾之後,嘉奴隆的攻擊範圍登時變得大得可怕。若是這麼繼續打下去,他真的會被卸掉一條手臂或是腿部。光是想像起斷肢接上魔物肉片的光景,就讓他不寒而慄。
——不過,就算集中意識射出強力的箭矢,也不見得能招呼到他的身上。
光是想打穿杜蘭達爾那固若金湯的防禦,就需要相當強力的『力量』。嘉奴隆只是打算測試堤格爾的能耐,若真的認為戰況不利的話,肯定會毫不留情地砍飛堤格爾的手臂吧。
「明知自己屈於下風,居然還是戰意不減啊。」
嘉奴隆輕聲低喃道。這雖是看著堤格爾發出的感想,但他的聲音卻像是向著遙遠的彼方投去似地。不過,嘉奴隆隨即瞪視起堤格爾,露出了凶猛的獰笑。
「若是在女神降臨的時候有所抵抗,那也教人頭痛。果然還是把手臂砍掉吧。」
嘉奴隆扛起大劍衝了上來。堤格爾雖然射出箭矢,但嘉奴隆沒有放慢腳步,以大劍代盾擋下了這一擊。隨著「鏗」的一聲響起,折斷的箭矢隨之落地。
堤格爾心裡明白,他已經躲不過嘉奴隆的這一擊了。他緊盯著半人半魔的男子,取出了新的箭矢。就算手臂會被斬斷,他也打算在那一瞬間以距離極近的一擊作出反擊。
「——翼飛之參。」
聽似冷漠的少女話聲傳進了堤格爾的耳裡,一道破風而至的大響隨之傳來。嘉奴隆停下了腳步。
隨著一聲短嘯,嘉奴隆以杜蘭達爾彈飛了朝著自己飛來的某個巨大物體。一道讓人耳朵生疼的尖銳聲響響徹四下,那個襲向嘉奴隆的物體隨即劃著不規則的軌跡飛了出去——並在下一瞬間回到了不知何時佇立在昏暗之中的少女手裡。
堤格爾向少女投去視線,發出了驚呼聲。
「奧爾嘉……!」
站在該處的,是身穿騎馬民族傳統服飾的奧爾嘉·塔姆。握在小巧掌心之中的,是她的龍具姆瑪。她是向嘉奴隆擲出龍具,藉以解救了堤格爾。奧爾嘉走了過來,像是要守護堤格爾似地站在青年的面前,瞪向了嘉奴隆。
「還好趕上了。」
她背對著堤格爾,只短短說了這麼一句。

對於奧爾嘉的現身,嘉奴隆並沒有露出驚訝的反應,而是淺笑著緊盯淡紅色頭髮的戰姬。
「看來不只妳一個,而且還散在各處。想不到除了那傢伙之外,妳們居然還能找到這裡。」
奧爾嘉皺起了眉頭——狀況確實就如嘉奴隆所說。
奧爾嘉原本是和艾蓮與莉莎一同騎馬朝著札岡前進,但一直到昨天的傍晚,她們才好不容易和米拉、蘇菲與蒂塔等人成功會合。
說起來,這場重逢本來就不在預料之中。畢竟兩方人馬迄今都不知道彼此的所在位置,完全沒有進行聯繫過。說得正確一些,她們並不是會合,而是在朝著同一處目的前進的途中,剛好在抵達札岡之前碰上了彼此。
抵達札岡之後,她們便分頭行動,尋找起堤格爾的下落。而率先找到堤格爾以及嘉奴隆的正是奧爾嘉。
「在其他的戰姬趕來之前,憑妳一人有辦法守住馮倫嗎?」
聽到嘉奴隆的挑釁,奧爾嘉那宛如黑珍珠般的眸子綻放了戰意。
「對於不值得尊敬的對手,我沒什麼話要說。」
「這三百年來,你們這些野蠻民族一點長進也沒有。」
堤格爾皺起了臉龐。嘉奴隆的口吻就像是實際目睹過這段時光似地,讓他湧起了一股不適。
奧爾嘉沒在乎這細微末節的小事,對嘉奴隆污辱自己為野蠻民族一事揚起了純粹的怒氣。她手中的羅轟之刃急遽膨脹,變成了和她的身高相仿的一柄巨斧。
奧爾嘉蹬地衝出,嘉奴隆則是待在原地不動,架好了杜蘭達爾。
不敗之劍(杜蘭達爾)和龍具展開正面衝突,在黑暗之中激盪出兩種不同的火花。奧爾嘉的一擊,就連老練騎士所穿戴的盔甲都能搗毀粉碎,但嘉奴隆卻接連擋了下來。
「好啊,我已經見識過馮倫的力量了,就陪妳稍微玩玩吧。」
嘉奴隆將杜蘭達爾朝著奧爾嘉推去,並施展出猛烈的攻勢。他以像是在耍弄木棒般的動作揮舞大劍,忽右忽左地掃出鋼色之刀,咬向奧爾嘉。奧爾嘉雖然接下了這一擊,卻找不出反擊的機會,被迫打起了防守戰。
堤格爾雖然搭弓上弦,卻遲遲找不出放箭的時機,僅能遙望著奧爾嘉的戰鬥。說起來,嘉奴隆本來就身材矮小,身高和奧爾嘉相差無幾,再加上兩人都是握著與原本體格極不相稱的巨大武器。就算堤格爾的弓術已臻出神入化,要在這樣的狀態下射中嘉奴隆仍是極為困難。
——不過,嘉奴隆肯定也不是毫無弱點。
堤格爾發現,嘉奴隆的攻擊方式顯得相當單調。他恐怕沒有學過劍術吧。他之所以能夠壓制堤格爾,靠的全是超乎常人的力氣和速度。奧爾嘉肯定也發現了這一點。
「奧爾嘉!」
堤格爾拉緊了弓弦,大聲呼喚著淡紅色頭髮的戰姬。素來聰穎的她,肯定能明白堤格爾這句話的意圖。接著,奧爾嘉完美地回應了青年的期待。
對於嘉奴隆側向掃至的大劍,奧爾嘉在扭身閃避的同時,使出了由下而上揮起的挑砍將之彈開。嘉奴隆的劍因而上揚了幾許。
奧爾嘉沒放過這個破綻,朝著嘉奴隆的腳下揮出了姆瑪。在強風呼嘯般的聲響響起的瞬間,地面已經被打出了一個凹洞,炸成了許多碎片。無數飛散的碎石之中,只看得見一片黑袍的小小破片。
嘉奴隆此時身在半空——他以跳躍躲過了奧爾嘉的豪斧。嘉奴隆雖然準備順勢朝著奧爾嘉的腦袋劈下大劍,但堤格爾的箭矢在這時破空而至。
嘉奴隆的眼睛從奧爾嘉轉到堤格爾身上。他張開嘴巴,吐出了看似黑色痰沫般的東西。痰沫撞上了箭矢,將箭矢溶解的同時逐漸散去。
奧爾嘉原欲對身在空中的嘉奴隆以龍具展開追擊,但在最後一刻打消了念頭,迅速地向後飛退。砸落而下的杜蘭達爾與姆瑪相互刮擦,在虛空中留下了刺耳的聲響。
堤格爾走到了慎重後退的奧爾嘉身邊。
「奧爾嘉,妳沒事嗎?」
「謝謝你,得救了。」
如此回答的奧爾嘉,左臂上留下了一條血痕——杜蘭達爾的劍尖輕輕劃過了她的手臂。若是奧爾嘉的動作再慢上半晌,她的左手肯定會被一把扯下。
「那傢伙是魔物嗎?」
「我可是人類。」
奧爾嘉的這個問題,是嘉奴隆親自回答的。雖然講話的口氣相當快活,但也蘊含著不允許有人當著他的面出言質疑的魄力。
「由於吞噬了好幾隻魔物,我的肉體確實是混進了不少雜質。但即使如此,我的這裡還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是個百分之百的人類。」
說著,嘉奴隆輕輕點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隨即,他像是要再次強調這點似地繼續開口:
「我是人類,是名為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的人類。」
堤格爾和奧爾嘉之所以沒有回話,是因為對嘉奴隆那失常的態度無言以對的關係。就算嘉奴隆真如自己所言是個人類,那也肯定已經躋身狂人之列了。
「別笑死人了,這世上哪有會吃掉魔物的人類啊?」
斬釘截鐵表示否定的清亮話語,從陰暗處的後方傳了過來。察覺自己內心的驚訝和喜悅一湧而上的堤格爾,將視線投向了發話者的方向。
一陣旋風揚起,吹散了瘴氣。艾蓮甩著銀色的長髮現身了。
不只是艾蓮而已,她的身旁還站著莉莎和莉姆。
「我的凍漣也斷定你是一頭魔物喔。」
這道聲音是從艾蓮等人的對側傳過來的。堤格爾將視線投向該處,再次被一股驚愕襲上心頭。
只見在寒氣的纏繞下,米拉邁步走了過來。她的身邊有蘇菲相伴——不僅如此,在兩名戰姬的身後,還看得見蒂塔、葛斯伯和達馬德的身影。
混亂勝過了喜悅的情緒,令堤格爾困惑地環顧起四下。雖然剛剛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做思考,但奧爾嘉能趕到身邊確實也是一件奇妙的事。畢竟自己從未和任何人說過會來到這裡。
「細節晚點再說。」
奧爾嘉輕聲向堤格爾說道,這也令堤格爾重整思緒。
即使在五名戰姬的半包圍之下,嘉奴隆也絲毫沒有露出膽怯的神情。他依舊帶著和剛才相同的淺笑,一一觀察起每個人的臉孔。他的視線穿過了米拉和蘇菲,最後在蒂塔的臉上停了下來。栗髮少女驚嚇得抽了一下肩膀,葛斯伯則是挺身護在她的身前。
「原來如此。是那個喜歡人類的賤女人搞的鬼啊。」
嘉奴隆看出端倪後,便像是對蒂塔失去興致似地別開視線。接著,他再次打量起艾蓮等人。
「雖然要對計畫稍做變更,但來得正好。就讓妳們幫我出點力吧。」
艾蓮等人蹙起了眉頭。
「你這是什麼意思?還以為你有機會恣意妄為嗎?」
艾蓮握好艾利菲爾踏出一步,而嘉奴隆則是投來了嘲笑。
「恣意妄為是吧……那個部分已經完成啦。」
下一瞬間,堤格爾的腳邊迸裂出無數龜裂,接著從裂痕當中滲出了幾道漆黑的閃光。閃光貫穿了堤格爾的身體,化為瘴氣侵蝕起青年的身子。

「妳們該不會以為我沒做好準備吧?」
嘉奴隆大笑起來。在堤格爾到來之前,他已經做完了所有的儀式,再來只要讓作為容器的堤格爾踏入這座神殿的廢墟,一切就大功告成了。至於剛剛的那場戰鬥就正如嘉奴隆所言,不過是在進行確認罷了。
「魔之蒂爾·納·法要降臨了!」
「堤格爾!」
艾蓮發出了淒厲的吶喊聲。她蹬地一衝,企圖靠著艾利菲爾的力量趕至堤格爾身邊。然而,在碰觸到纏繞青年的瘴氣瞬間,艾蓮便受到了一股強烈的衝擊彈飛開來。
莉莎舉起了雷渦。
「撕裂暗夜的瞬牙!」
長鞭描繪出不規則的軌跡,並從前端迸射出黑色的光芒。莉莎認為,就算會傷到堤格爾,也得用上龍技才能成功營救他。之所以沒有用上威力最強的龍技,也是反映了雷渦的閃姬糾結的心境。
然而,她的龍技僅僅削掉了漆黑瘴氣漩渦的一小部分。莉莎露出愕然的神色,愣愣地站在原地。米拉、蘇菲和奧爾嘉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旁觀堤格爾逐漸遭到瘴氣吞噬的光景。
艾蓮拄著銀閃起身,以嘶啞的聲音呼喚著堤格爾。她的雙眼因驚愕而大睜——在瘴氣漩渦之中,堤格爾的身體開始產生了變化。
深紅色的頭髮染成了黑色,眼睛也散發出詭異的黑色光芒。身體承受不了過於強烈的壓力,從臉上和手臂噴出了鮮血。鮮血沾上瘴氣,將堤格爾的身體染上了漆黑的顏色。從嘴裡發出的聲音完全不成話語,宛如野獸的咆哮。
接著,堤格爾的左臂開始溶解了。他緊握著的黑弓被吸入了手中,與身體融為一體。像是受到連帶的影響似地,他的臉孔也開始扭曲變形。這完全不是臉形微變就能解釋的程度,他的鼻子變得扁塌,嘴巴也朝著兩側大張,牙齒更是化為了尖銳的獸牙。就連葛斯伯和達馬德都為眼前的變化感到屏息。
「這就是……所謂的女神嗎?」
米拉戰慄地吁了口氣。將女神降臨在人類之身,就會變成這副模樣嗎?還是說,這才是女神的真正樣貌?
不過,戰姬們也沒有繼續倉皇失措下去的時間了。因為堤格爾——不對,蒂爾·納·法的左手在這時抬了起來,對準她們。
「各位,快點來到我的身後……!」
察覺狀況危險後,蘇菲大喊出聲,舉起了黃金錫杖。蒂爾·納·法絞起弓弦,只憑藉瘴氣,便在右手的前端造出了一支箭矢。
戰姬們立刻就察覺到蘊含在這支箭矢裡的『力量』有多麼驚人,待艾蓮等人聚到了自己身後,蘇菲隨即施展龍技。
「——輝煌的波濤啊,聚於吾前!」
隨著一道清響,光華的前端釋放出無數的光粒。光粒在戰姬們的面前鋪散開來,造出了無形的防壁。同一時間,女神也射出了箭矢。
光與暗四下迸散,大氣為之咆哮,大地為之震撼。蘇菲等人的視野全被狂竄的光與暗燒灼,幾乎什麼也看不見。
肌膚所感受到的風之悲鳴和大地的吶喊,令戰姬們理解了女神的可怕之處。
戰慄在轉瞬間化為驚愕——在艾蓮等人的視線前方,蒂爾·納·法像是不當一回事似地匯聚起瘴氣,造出了一支新的箭矢。這支箭矢比方才的箭矢更為粗大,單憑蘇菲的龍技只怕是招架不住。
箭矢射了出去。在同一時間,艾蓮也舉起銀閃,米拉刺出凍漣,莉莎甩出雷渦。
「——橫掃大氣!」
「——凍結蒼穹!」
「——毀天滅地灼碎爪!」
狂風、暴雪和閃電相互纏旋化為光之奔流,與勉強維持形狀的無形防壁進行融合,撞上了瘴氣之箭。強光與爆風令雙眼和耳朵發疼,艾蓮周遭的大地也無情地遭到刨開。
餘響微微地撼動大氣,升起了混著瘴氣的煙塵。艾蓮等人猛喘著氣,吞著口水等待煙塵散去。使出渾身之力的三招龍技和女神的箭矢相消,似乎是勉強防禦了下來。
在煙塵散去後,展露在視野裡的光景,讓艾蓮等人無不察覺自己的身子正在發顫。不管是牆壁還是地面的石板,全都被轟飛得不見蹤影,大地也嚴重地傾斜。要是直接挨上這一擊,她們恐怕會被蒸發得連一根頭髮都不剩——不對,恐怕就連這整個札岡都會跟著灰飛煙滅吧。
「堤格爾……你究竟是怎麼了?」
葛斯伯一邊關心著縮著身子的蒂塔,一邊嘆了口氣。和他一樣作勢保護蒂塔的莉姆和達馬德,似乎也對發生在眼前的駭人光景啞口無言。
蒂爾·納·法以和剛才完全相同的姿勢站在原處。接著,訑將瘴氣聚集在右手和左手之間,造出了新的箭矢。死期將至的預感,令戰姬等人的背脊竄過一道寒意。奧爾嘉雖然試圖施展龍技,但她似乎也依舊拿不定主意。
就在這一瞬間,蒂爾·納·法忽然失去了平衡。祂像是被什麼東西絆到似地身體一歪,就這麼摔了一跤。在跌倒之際所射出的箭矢,遠遠穿過了艾蓮等人的頭頂上方,朝著虛空消逝而去。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眼裡滿是困惑的艾蓮等人,緊盯著蒂爾·納·法不放。剛剛那一箭若是能以正常的狀態射出,那己方恐怕已經被轟得連骨頭都不剩了吧。
在戰姬們的視線前方,蒂爾·納·法像是在強忍劇痛似地扭曲身體,按著與黑弓融合的左臂,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聲。雖然是進攻的好機會,但卻沒有人採取行動。因為眼前的狀況實在是太過奇異,也太過突兀。
「你們幾個,快趁現在退到後面去。」
米拉以帶著緊張的口吻,對莉姆等人這麼說道。莉姆雖然露出了不甘的神情,但也明白身手尋常的戰士在這裡只會成為累贅。她迅速地行了一禮,接著便催促蒂塔、葛斯伯和達馬德離開此處。
蒂爾·納·法有了新的行動。祂維持弓著背部的姿勢,隨著高亢的破空聲朝地面一踢,以可怕的跳躍力襲向眾戰姬之中離自己最近的蘇菲。
強風從旁掃至,只見在蒂爾·納·法和蘇菲之間,插進了一道嬌小的人影。那是奧爾嘉。然而,在想到對手擁有堤格爾的肉體後,奧爾嘉終究不忍施展龍技。
奧爾嘉以羅轟代盾,試著接下女神的一擊。蒂爾·納·法對她的動作毫不在意,揮出了與黑弓融合的左手,對著手持龍具的奧爾嘉擊出一拳。
宛若粉碎了巨岩般的轟隆聲,敲打著眾戰姬的耳膜。在一道短促的尖叫聲後,淡紅色頭髮的戰姬的身子飛上了半空。戰姬們再次感到愕然——僅以一拳就將戰姬轟飛,實在不是人類能夠做到的事。
「奧爾嘉!」
蘇菲連忙衝向奧爾嘉的身旁,而莉莎和米拉則是對著近在眼前的女神砸出黑鞭、刺出冰槍。蒂爾·納·法不閃不避,以閃爍著黑光的雙眼凝視著兩名戰姬,隨手動起了雙臂。
隨著「咚」的一聲悶響,雷渦被黑弓彈開了。至於凍漣的一閃,則像是滑過了女神的右手掌心般被卸了開來。這原本都是足以粉碎龍鱗的強勁一擊,卻被女神隨手接下了。
蒂爾·納·法的視線,像是在決定該從哪名戰姬開始料理似地左右游移,卻驀地向上望去。這時,纏繞著旋風的艾蓮正高舉銀閃,朝著女神殺了上來。
聽似刀劍刮擦的鏗鏘聲響徹四周。女神直直伸出左臂,以黑弓接下了艾蓮從空中施放的斬擊。
蒂爾·納·法維持著姿勢拉起弓弦,在兩手之間形成了瘴氣之箭。艾蓮試著施展『風影』,藉以在空中轉換方向。
——要來不及了嗎……!?
這時,蒂爾·納·法的動作僵住了一個瞬間。艾蓮朝著女神的頭部祭出一踢,飛上空中拉開距離。瘴氣之箭隨後射出,劃過空無一物的空間後消失於虛空。米拉和莉莎趁隙飛退,拉開了距離。三人接著趕到了蘇菲和奧爾嘉的身邊。
在屈膝蹲下的蘇菲幫助下,皺著臉龐強忍劇痛的奧爾嘉總算是起身了。她的右手雖然緊握著龍具,但左臂卻無力地癱軟下來。她的左手臂骨折了。
——明明是打在龍具上頭,居然還造成如此嚴重的傷害嗎?
新的一波恐懼化為寒風,吹進了戰姬們的心底。
她們看向了蒂爾·納·法。在低吼一聲後,女神隨即朝著她們直衝而來。蘇菲咬緊了牙關,瞪著女神揮起黃金錫杖。
「——閃亮的飛沬啊,速至吾前!」
錫杖的前端釋出了一顆約有成人頭部大小的白色光球。蘇菲揮動光華,光球隨即劃過虛空,襲向了蒂爾·納·法。
女神揮出了和黑弓融合的左拳,輕而易舉地粉碎了光球。這一瞬間,光球化為無數光粒迸散開來,燒灼了蒂爾·納·法的雙眼。女神的動作停住了一個瞬間。
米拉架起冰槍迅速欺進。為了能在這一擊確實貫穿對手,她滑出了手中的凍漣。
女神閉著眼睛,露出了詭異的笑容。拉斐亞斯的槍尖擦過了蒂爾·納·法的側腹。在這一剎那,蒂爾·納·法隨意地探出右手,握住了米拉的槍柄。
「該死的——」
米拉咒罵了一聲,讓凍漣的槍身完全釋放寒氣,凍住女神的右手。下一瞬間,戰姬們的雙眼便看到了驚人的光景——蒂爾·納·法竟然連人帶槍地將米拉舉了起來。由於太過震驚,凍漣的雪姬甚至來不及放開冰槍。
女神就此揮落長槍,將米拉砸至地面。凍漣的雪姬發出了短促的尖叫聲。與此同時,蒂爾·納·法的右手也從寒氣之中解放。祂躍起身子,宛若猛獸般撲向還沒能起身的米拉。
在一瞬間的判斷後,凍漣的雪姬縮起了拉斐亞斯的槍柄,但女神的動作還是快了一步。隨著金屬遭到輾碎般的聲響響起,米拉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艾蓮和莉莎在這時自兩側攻向了女神。莉莎藉由『鋼鞭』,將黑鞭轉變為短棒的形狀。
對於銀閃和雷渦的猛擊,蒂爾·納·法掃出了黑弓加以彈開。女神接著朝向企圖後退的莉莎踏出一步,砸出了右手的拳頭。紅髮戰姬雖然想以龍具接下這一擊,卻被可怕的臂力一舉撂倒在地。
艾蓮透過『風影』加速,抱起倒地不起的米拉,和女神拉開了距離。
「妳還好吧?」
「……只是一點擦傷啦。」
米拉皺著臉孔回應道。藍髮戰姬的左手按住了右側的胸口。仔細一看,她護胸的右胸一帶毀損了,看起來就像是被硬扯下來似地歪曲變形。就連衣服的一部分也有所破損,在胸口一帶滲出了鮮血。
「我被那傢伙咬了一口。」
米拉惡狠狠地拋下一句,站起了身子。艾蓮花了一次呼吸的時間,才聽懂了她的話中含意。
一擊放倒莉莎後,蒂爾·納·法轉向了艾蓮等人的位置。
「這是該怎麼辦呀……」
個性剽悍的凍漣的雪姬,這時也吐出了絕望的呢喃。她從未想過會過上龍具應付不來的對手。就算想以龍技開出一條生路,對手也握有強度遠遠凌駕其上的瘴氣之箭。就連艾蓮那對如紅寶石般的眸子,也浮現出超越了焦慮的死心之情。
「懸殊的程度甚至比大人欺負小孩還誇張啊……」
找不到反敗為勝的契機。眾人甚至不禁認為,再繼續打下去,恐怕會落得一一遭到擊斃的下場。
不能放棄——銀髮戰姬咬緊了牙關。她對著握緊長劍的手掌灌注力氣,抵抗著即將侵蝕心靈的絕望。
——我要奪回堤格爾。豈能讓給那個叫女神的傢伙!
艾蓮回瞪起蒂爾·納·法。這時,銀髮戰姬看見了——女神原欲抬起左臂,卻又垂了下來的光景。而蒂爾·納·法甚至重複了這樣的行為兩次。
——該不會……不,一定是這樣沒錯。
由於祂展示出來的力量實在是太過強大,因此眾人都險些忽略了這件事——蒂爾·納·法有時確實會出現不合理的行動。明明可以無止盡地射出瘴氣之箭,但弛卻沒有這麼做。除此之外,祂也曾突然失去平衡,或是停下動作過。
——是堤格爾在奮戰的關係。
她以為堤格爾已經被蒂爾·納·法吞噬殆盡,但狀況顯然不是如此。
堤格爾的意識依然活著。而他正試著壓抑女神的行動。
銀髮戰姬的嘴角露出了笑容。那是蘊含了強烈戰意的歡欣笑臉。
「艾蓮,妳打算做什麼……?」
蘇菲架好錫杖,站到了艾蓮的身邊,而奧爾嘉也在她的身旁。雖然臉色顯得蒼白,但那對黑珍珠般的眸子所綻放的戰意依舊旺盛。她以右手握住巨斧,凝視著蒂爾·納·法。
「我要救堤格爾。」
艾蓮這麼斷言道。對於感到驚訝的其他戰姬,艾蓮簡單說明了自己看到的部分。
「我想,我們之所以還能活到現在,都是拜他之賜。若非如此的話,我們早就全部死在女神的手下了。」
「……妳說要救,是怎麼救?」
米拉以槍代杖,將身子靠在上頭這麼問道。艾蓮立刻回答:
「我要用龍技轟向黑弓——也就是那傢伙的左手。」
蘇菲抽了一口氣。就算艾蓮的推論是正確的,這樣的手段也未免太過粗暴。雖然成了被女神支配的怪物,但那東西的肉體仍是歸堤格爾所有。
奧爾嘉以平淡的口吻問道:
「萬一堤格爾的手臂因此沒了,該怎麼辦?」
「——就算要傾注我這一輩子,我也會補償他。」
這麼回答的並不是艾蓮,而是纏繞冷氣的藍髮戰姬。米拉看著皺起眉頭的艾蓮,氣勢洶洶地說道:
「艾蕾歐諾拉,我支持妳的想法。所以這個角色就由我擔任吧。」
即使明白彼此的立場,她還是忍不住告白了自己的心意。這個願意讓自己放下矜持的男子,絕對不會乖乖任女神擺佈。堤格爾就是能讓米拉如此深信不疑。
銀閃的風姬雖然想開口回應,但因為原本呆站在地的蒂爾·納·法開始有了動作,認為不適合繼續交談的她打消了念頭。她握著長劍擺出架勢,瞪視著女神。
「可別搞砸了啊。」
話聲甫落,艾蓮已經握緊銀閃蹬地衝出。她直接迎上了蒂爾·納·法,揮出長劍。女神以右手接下了艾利菲爾。
艾蓮不以為意,從各種角度發動了攻勢。在這段期間,奧爾嘉以右手拖著斧頭,繞向了女神的右側。她的動作相當迅速,實在看不出身上有傷。而蘇菲也慢了一步開始動作,繞向女神的左側。
蒂爾·納·法的臉孔重重扭曲,擠出了疑似笑容的表情。與女神正面相對的艾蓮,對這邪惡的臉孔感到汗毛直豎,甚至令她暗自感激堤格爾的臉孔已經徹底變形了。
女神的周遭噴出大量瘴氣,形成了用來防禦的薄膜。艾蓮雖然斬出銀閃,卻發出了高亢的聲音彈了回來。由於長劍險些脫手,她急忙重新握好。
與其說是堅硬,在艾蓮看來,回傳的手感更像是受到了激烈的拉扯。若是踏入其中的話,就會像是投身於激流之中那般——不是被一舉彈飛,就是徹底遭到吞沒。
艾蓮這才明白訑發笑的理由。
——可別小看我們啊。
艾蓮高舉的銀閃纏上了疾風,奧爾嘉架好的羅轟閃耀起月亮般的光芒,蘇菲的錫杖溢出了點點光粒,包覆了她的身子。
匯聚在龍具上頭的力量迸出了光芒、產生了熱度,這些力量纏繞成渦,形成了必殺的一擊。
自長劍施放的無數風刃、由豪斧掀起足以打碎大地的衝擊波、從錫杖所釋放的耀眼光球,同時與瘴氣護膜爆發了衝突。
連肌膚都要為之麻痺的巨響支配了空間。守護女神的瘴氣護膜,在強光和疾風的亂舞之中被撕成無數碎片,失去了原有的力量消散殆盡。
接著,以雙手握持凍漣的米拉發出了一聲大喝,瞄準女神的黑弓展開突擊。她的全身已經被寒氣包覆,龍具的槍尖綻放出銳利的光芒。
「拉斐亞斯!把你的一切交付給我吧!」
就算要用盡自己的力量甚或生命,她都在所不惜——米拉這麼向搭檔傾訴著。她名副其實地在這一擊賭上了一切。若是認我為主人的話,就完成我的心願吧。
——我要以我的雙手、我的力量,搶回重要的存在!
在短短的距離之間,冷氣造出無數的寒流,層層包覆了拉斐亞斯的槍尖。至於纏繞著米拉的冷氣,則是反映著她的鬥志和覺悟,發出了白亮的光芒。
女神瞥了突擊而來的米拉一眼,隨即遙出瘴氣之箭,準備以右手拉起黑弓的弓弦。就在這時,一條黑鞭破空而至,纏住了蒂爾·納·法的右手——這是異彩虹瞳的戰姬使出的一擊。在艾蓮等人施放龍技之際,她已經站起了身子,並將龍具變回鞭形伺機而動。
而就在女神造出瘴氣之箭的前一刻,米拉率先施展了龍技。
「——凍結蒼穹!」
自拉斐亞斯所釋出的大量寒氣,在一瞬間凍住了女神腳邊的地面。接著,從地面穿出無數冰槍,制住了蒂爾·納·法的動作,並給予傷害。最後,米拉像是要撞上蒂爾·納·法的身子似地,一鼓作氣地對著黑弓刺出了手中龍具。
衝擊——女神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聲,祂甩起左手,擊飛了米拉。
凍漣的雪姬雖然摔到了地面,但她旋即起身,瞪視著女神。蒂爾·納·法的左手——與黑弓融合的部位被刨出了一個大洞,黑色的瘴氣從傷處不斷流下。而黑弓也被蓋上了一層白色凍霜,就連弓弦都被寒氣所覆。
「堤格爾!聽得見我的聲音嗎!堤格爾!」
看到這一幕的艾蓮,拚了命地呼喚起青年。米拉也像是沒把拖扯著全身的疲憊感當一回事似地,大聲地吶喊道:
「你打算繼續窩囊到什麼時候呀,堤格爾!」
蘇菲、艾蓮和奧爾嘉也將感情融入了聲音與字句,拚命地吶喊著。從蒂爾·納·法左手傷口流出的瘴氣變得更濃,女神的嘴裡冒出了呻吟聲。
只差一點了——就在戰姬們都這麼認為的時候。
「——幹得挺好的嘛。」
帶著嘲笑之意的陰冷話聲,在這時傳入了她們的耳際。
在離艾蓮等人約十餘步的位置,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就站在那裡。他將『不敗之劍(杜蘭達爾)』倒插在地,漆黑的袍子雖然變得襤褸,但與堤格爾交戰時所受的傷已經復原了。
「女神啊,我現在就要把妳變成我的東西了!」
才看到嘉奴隆高高舉起雙手,他便隨即跪了下來,將左右手掌心按向地面。他矮小的身子被瘴氣覆蓋,從兩手發出了不祥的紫色光芒。
紫光宛如閃電一般,在扭動的同時以驚人的速度竄過地面,剌中了動彈不得的蒂爾·納·法。
女神發出了連大氣都為之激盪的慘叫。祂翻著白眼,下顎也張至極限,不斷抽搐著身子。其樣貌之淒厲,就連戰姬們都啞然無語。
「你……你在做什麼!」
在眾戰姬之中,首先回神過來的蘇菲憤怒地瞪向了嘉奴隆。嘉奴隆沒有回答——因為沒有回答的必要。
每過一瞬,連結嘉奴隆和女神之間的紫光就變得更為閃亮而粗大——這正是嘉奴隆『吞噬』女神之力的現象。而嘉奴隆也透過每一吋肌膚,察覺了覆蓋自己身體的瘴氣變得愈來愈強烈。
蘇菲終於無法忍耐,對著嘉奴隆揮出了錫杖。看著纏繞嘉奴隆的強烈瘴氣,金髮戰姬認為不能魯莽接近——只能從這個距離發動攻勢了。而莉莎也跟著響應她的行動。
「——閃亮的飛沫啊,速至吾前!」
「——撕裂暗夜的瞬牙!」
從錫杖的前端釋出了白亮的光球,迸著雷光的黑鞭則是送出了一道令人目眩的強烈閃光,一舉襲向了嘉奴隆。然而,兩道龍技都被包覆嘉奴隆的瘴氣阻隔,甚至沒能碰到他的身體。
嘉奴隆品嚐著流入身體的『力量』,露出了陶醉的神情。他迄今雖然已經吞噬過三隻魔物,但全都遠遠不及目前正在咀嚼的蒂爾·納·法——女神是遠超乎他想像的存在。
嘉奴隆的雙眼劇烈地張至極限,眼裡綻放出駭人的紅光。嘉奴隆周遭的大氣紛紛轉變成帶著黑色光芒的瘴氣,纏繞起他的全身。瘴氣在轉瞬間完全包覆他的身子,並繼續向外膨脹。
「還真是值得我做完那些複雜的手續。」
竊笑的嘉奴隆忍不住如此低喃。
能成為女神附身對象的容器,就只能是被黑弓選上之人——亦即有資質成為魔彈之王的人選。嘉奴隆是完全沒有這個資格的。
不過,只要女神現身,嘉奴隆就能加以吞噬。話雖如此,對方可是女神,不可能乖乖成為他的盤中飧。女神若是施展全力,就算強如嘉奴隆,恐怕也不會是弛的對手吧。
用來降臨女神的容器,必須是一名強大之人。這指的不僅是肉體上的強韌,也得具備足以反抗女神的精神力。
嘉奴隆認為,只要備齊這些條件,再削弱女神的力量,想吞噬女神之力就化作可能了。
在這個階段,他有了和多勒卡伐克交涉的餘地。倘若嘉奴隆沒能成功吞噬女神——或是在吞噬女神之後無法壓抑其力,反過來被吞噬的時候,一切就能照著多勒卡伐克的計畫進行下去了。若是如此,這個世界就會遭到改變,成為魔物們渴望的模樣吧。
但另一方面,嘉奴隆也有著能憑一己之力壓制女神的自信。
就原本的計畫來說,他打算親自削弱女神的力量。之所以自布琉努的王宮竊走杜蘭達爾,其中一個理由也是為了這個。為了封住龍具之力而打造出來的這把劍,肯定也能對女神造成傷害。
也許該算他走運吧——戰姬們為他代勞了這一部分。
而現在嘉奴隆正吞噬著女神。
他要從堤格爾的身上,一滴不剩地將女神吸人體內。
然後,嘉奴隆的身體開始產生了變化。



在女神與其說是遭到吞噬,更像是吸收的過程中,堤格爾的身體也慢慢變回了原本的樣貌。被染黑的頭髮轉為了深紅色,雙眼的瘴氣褪去,眼裡開始浮現出些許的光芒。他的鼻子和嘴巴也逐漸恢復原樣。而最重要的是,原本合為一體的黑弓與左臂也緩緩分離了開來。
由於女神所帶來的可怕壓力褪去,堤格爾的意識這才死灰復燃。他雖然懷著「豈能任妳擺佈」的念頭奮力抵抗,但終究還是有其極限。要是再稍晚一步,堤格爾的靈魂就會喪失自我化為碎片,並徹底被女神支配吧。
與此同時,堤格爾產生了一股奇妙的感覺——有一道道光景陸續浮現在自己的腦海之中。
那似乎是某人的視角。場景包括了昏暗的森林、看似無比喧鬧的酒館、屍橫遍野的血腥戰場和微風輕拂的草原等等。這名人物的視野之中,總是有著一名男子。之所以看起來像是在抬頭仰望,是因為視角的主人身軀矮小的關係吧。
他聽不見說話聲或是聲響,但望向自己的男子眼裡充斥著信賴的光芒。想必視角的主人也是用同樣的眼睛看著這名男子吧——堤格爾自然而然地萌生了這樣的想法。而他隱約發現,視角的主人似乎稱呼眼前的男子為「夏立爾」。
忽然間,身體的浮游感驟然消逝,在重力的壓制下,堤格爾根本無法做出反應,就這麼摔到了地上。
「堤格爾!」
泫然欲泣的吶喊聲,讓青年的意識清醒過來。他雖想開口回應,但卻難以出聲。別說手臂或是腿了,就連手指都動彈不得。
堤格爾先是聽到疾奔而至的腳步聲,接著便被人用力地抱起上身。視野之中浮現出有著銀髮和紅寶石般眸子的少女臉孔。那是對青年極為重要、極為心愛的存在。少女的雙眼正撲簌簌地流下淚水。
「艾……」好不容易,他才擠出了一個單字,接著拚了命地用嘴形喊著無聲的「蓮」字。艾蓮一次又一次地點頭,用力抱住了青年。堤格爾沒發出慘叫,而是洩出了嘶啞的嘆息聲。雖然他的手指正在發抖,但卻剛好位於艾蓮視線的死角。
「妳這樣抱會讓他很難受啦。」
米拉粗暴地將艾蓮從堤格爾的身上扯開。
堤格爾雖然再次倒向地面,但卻被人從後方撐住了身體。他轉動頭部,看到蒂塔的臉孔就映在視野的一角。在自己受到女神支配的那段期間,她應當是和莉姆等人一同退到了後方,但似乎在這時跑了過來。
堤格爾張開了嘴,作勢喊著蒂塔的名字,並動起了手指。栗髮的情人並沒有看漏他的動作,溫柔地握住了青年的手指,像是要他安心似地輕輕點頭。
「把堤格爾搬過來。快點。」
蘇菲的聲音傳了過來。只看到好幾條手臂伸了過來,與蒂塔一起撐起了堤格爾的身體。那是莉姆、葛斯伯和達馬德的手。
「您沒事真是太好了。」
莉姆雖然秉持一貫的作風,只說了短短的一句話,但其中也蘊含著深深的情感。由於被人抱了起來,堤格爾的視野也比原本高了些許。他轉動脖子,環顧起周圍的狀況。
在稍遠之處,艾蓮等戰姬們正站在一起,背對著自己和莉姆等人。在察覺她們與之對峙的存在為何之際,堤格爾登時瞠大了雙眼。
那是一名巨人。
他的身高超過三十切特(約三公尺),現出了漆黑而巨大的上半身。自腰部以下的部位則是化為類似黑色泥沼的物體,與瘴氣融為一體,並沒有具現其形。
巨人的右手握著杜蘭達爾。到了巨人的手裡,就連不敗之劍(杜蘭達爾)看起來也和匕首差不了多少。而在巨人的額頭處,則露出了嘉奴隆純白色的臉孔。
「這個……這難道就是女神嗎……?」
蘇菲的話語裡帶著濃濃的厭惡感。那僅是噁心而駭人的瘴氣集合體罷了,根本和莊嚴肅穆沾不上一點關係。
『沒錯。』這時,巨人額上的嘉奴隆答覆道:
『所謂眾神的相貌,不過是人類擅自想像出來的幻想。正因為不具其形,因此擁有千面萬貌。這才是所謂的神明。』
嘉奴隆抬起右手,將杜蘭達爾遙指向天。在遠遠的上空,飄浮著一顆黑色的球體。那就像是一團會將一切吞噬殆盡的詭異黑暗。
『這是黑色的太陽。世界的變化又多了一項。』
「豈會讓你趁心如意。」
艾蓮扛起銀閃,朝著巨人踏出了一步。米拉、蘇菲、莉莎和奧爾嘉也站到了她的身邊。嘉奴隆睥睨著戰姬們,看似開心地開口問道:
『妳們打算怎麼做?』
回答這個問題的,是五招龍技。暴風之刀、冰槍之渦、光球、雷擊和撕裂地面竄出的衝擊波,同時襲向了巨人。然而,造出嘉奴隆巨體的漆黑瘴氣即使挨了這些龍技,也沒有出現一絲一毫的搖晃。
『好啊……就用妳們來試試女神的力量吧。』
相當於巨人嘴巴的部位,噴出了一股瘴氣。瘴氣化為黑色的風暴,襲向了艾蓮等人。蘇菲所施展的無形結界幾乎是在一瞬間遭到消滅,肆虐的瘴氣轟飛了戰姬們。
堤格爾等人只能愕然地凝視眼前的景象。
嘉奴隆臉孔上的視線,從艾蓮等人轉到了堤格爾等人的身上。
『接下來就試試這個吧。』
嘉奴隆這麼說完,巨人的腹部一帶忽然隆起成奇妙的形狀。接著,某些物體從內側穿出,竄到了腹部外頭。那些物體的真面目,是以瘴氣製造出來的魔物們。
其中包括了生有頭角的巨大怪物、背上長了形似蝙蝠的巨大翅膀的消瘦怪物,以及身材壯碩、但卻有著一張蛙臉的怪物。除此之外,也有和龍相似的怪物,以及像是骸骨一般的怪物。
堤格爾看著怪物們倒抽了口氣。大概因為是僅以漆黑瘴氣構成的關係,怪物們身上既無其他顏色,輪廓也顯得模糊不清。然而,牠們看起來確實和堤格爾與戰姬們曾經交手過的怪物們長得極為相像。
瘴氣怪物們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朝著戰姬們撲了上去。這時的艾蓮等人才剛拄著龍具,勉強起身而已。但即使如此,她們還是踏穩了腳步,拚命地殺向了怪物的軍團。
消瘦的怪物用力拍打翅膀,飛向了堤格爾等人所在的位置。那是芭芭·雅加——堤格爾在內心這麼叫苦著。
「蒂塔,堤格爾就麻煩妳照顧了。」
莉姆以急切的口吻說完,便握緊長劍,站到了葛斯伯和達馬德身邊。

讓人聯想到芭芭·雅加的魔物,從上空俯衝而下,朝著莉姆展開攻擊。莉姆測準距離,揮出了手中的長劍。在感受到像是削過水流一樣的感覺後,傳來了像是刮擦玻璃般的慘叫聲。莉姆成功砍下了怪物的手臂。
然而,她沒有多餘的時間感到喜悅——三隻同樣種類的怪物再次襲擊過來。巨人的腹部湧出了無窮無盡的怪物。
葛斯伯和達馬德雖然也拚命地揮劍,但對手不僅是由瘴氣構成的怪物,還是從空中發起攻擊,讓他們窮於應付。他們的額頭和肩膀逐漸累積了一道道小傷。雖然只要給予一定程度的傷害,怪物就會無法維持身體,化為瘴氣散去,但光是對付一隻怪物,就讓三人耗上了不少體力。
而在巨人的身旁,艾蓮等人則是勇敢地揮舞龍具而戰。
她們雖憑一擊就能轟飛怪物,但這一側的怪物數量實在太多了。戰姬們的全副心思都得用在對付怪物上頭,幾乎無暇向嘉奴隆發動攻勢。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了反擊的機會施展龍技,也無法對嘉奴隆造成任何打擊。
而嘉奴隆在生出怪物的同時,也操縱著雷電或是扔出火球,對艾蓮等人施展了激烈無比的猛攻。
——只是在旁輔助是不夠的。
與其說是在打倒怪物,更像是在驅趕牠們的莉姆焦躁地皺起了臉龐。
她迄今都待在艾蓮的身邊,在各方面進行輔佐,並為此感到滿足。
但這終究是不行的。若不能變得和她一樣強,就無法與之並肩作戰。若不能並肩作戰,就只能在遠處眺望著她陷入窘境的模樣。
莉姆和艾蓮之間的距離,大約只有二十步左右。若是用跑的話,大概在數到三十之前便能抵達了吧。然而,在現在的莉姆眼裡,那段距離就像是沒有盡頭的道路一般。
也許是因為顧著注意艾蓮的狀況吧——在某人的喊叫下,莉姆發現有一隻怪物從她的後方攻擊過來。
她扭著身子劈出長劍。由於對手過於接近,這一擊直接從怪物的頭頂將之劈成兩半。與此同時,她的手邊傳來了詭異的聲響。
莉姆為之愕然——她的長劍從中斷成了兩截。
怪物們瞄準了失去武器的莉姆,接二連三地撲了上來。達馬德朝著其中一隻出劍逼退了牠,葛斯伯則是揮劍砸向另一隻。
莉姆發出不成聲的悲鳴蹲下了身子。絕望令莉姆皺起臉孔,握緊了雙拳敲向地面。這兩人明明肩負著守護堤格爾和蒂塔的任務,卻還得分神保護起自己。
——來人、來人啊。請借我力量吧。
好想要武器。
好想要能與艾蓮一同奮戰的力量,好想要能夠守護重要之人,能殺出重圍的力量。
怪物的咆哮聲、慘叫聲、劃破空氣斬斷魔物的聲響。莉姆集中思緒,像是將這一切拋諸腦後似地,專注地——向著不是人類的某種存在祈禱了起來。
韋沙隆的臉孔浮上心頭,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的臉孔浮現出來,菲尼莉雅的臉龐也跟著浮現。在為了艾蓮煩惱的時候,她的腦海裡總是會浮現出他們的臉孔。對於無力再戰的莉姆來說,她能做的就只剩下祈禱了。
——求求您、求求您。請賜給我力量——賜給我戰鬥的武器。
就在這時,莉姆的意識之中,冒出了一團熾烈燃燒的熊熊烈火。那不是她憑空想像出來的景象,反而像是位於某處的光景流進她的腦海之中似地。
火焰帶著令見者無不懾服的奇妙光芒。它不需透過言語,便靜靜地呼喚了莉姆。而莉姆知道這道火焰的真面目。
她因驚愕而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陰暗潮濕的地面,但腦海裡的火焰卻鮮明地浮現出樣貌。雖然是相當奇妙的感覺,但莉姆卻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為了只凝視那道火焰.她再次閉上了眼睛。
——亞莉莎德拉大人、菲尼莉雅……
莉姆看著搖曳的火焰,不出聲地呢喃著。究竟是兩人的靈魂驅使了『火焰』來此,還是她們將自己引導到火焰的前方呢?
——您願意借我力量嗎?
莉姆與火焰正面相對,靜靜地提問道。
火焰並沒有傳來回應。就像是它已經告知了一切必要的資訊似地。
有那麼一瞬,莉姆的嘴角露出了笑意。沒錯,光是出現在自己面前,就已經說明了這一切。接下來,就輪到自己以行動回應了。
她已經被這道火焰包覆過一次了,因此並不感到害怕。
——我這就向您借取力量。
莉姆的藍眼綻放著鬥志,伸出雙手探入火中。雖然感受到灼燒般的痛楚和輕微的麻痺感,但她沒停下動作,繼續將雙手伸向火焰的深處。
在摸到某個硬物的瞬間,莉姆毫不猶豫地一把握住。
下一瞬間,火焰無聲地向四面八方迸散,化為無數火星包覆了莉姆的身體。接著,她的右手握住了金刃短劍,左手握住了紅刃短劍。短劍散發著強而有力的光芒,有著神秘的裝飾,儼然就是煌炎巴爾格雷。那對龍具理應收納在萊德梅里茲軍的營帳裡才對。
方才席捲心頭的絕望感,像是被燃燒殆盡似地消散了。從刀刃上頭傳來的熱度,給予了莉姆戰意和活力。它敦促著莉姆起身,要求置身在戰場之中。
——好的。
她點了點頭。這時,有著翅膀的怪物飛過了葛斯伯和達馬德,眼看就要襲向堤格爾和蒂塔。
蒂姆蹬地衝出。身體輕盈得連她自己都感到訝異。她明明幾乎沒碰過這對雙劍,巴爾格雷卻像是伴她已久似地,顯得極為稱手。
一次呼吸揮出二閃,兩次呼吸揮出四閃。怪物們紛紛被莉姆的一擊撂倒,靜靜地消滅了。
也許是把莉姆視為威脅了吧,攻向這個方向的怪物們在這時一齊襲向莉姆。莉姆晃起了淡金色的長髮,將雙劍刺向虛空。
「——突火槍列。」
腦海裡自然浮現出了適合施展的龍技。自地面竄出的火焰之槍貫穿了怪物們,在搖曳的紅蓮火柱之中,怪物們接連燃燒殆盡,一一消滅了。
「葛斯伯卿、達馬德閣下,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和蒂塔就麻煩你們了。」
莉姆凝視著兩名戰士這麼說道。兩人雖然露出了驚愕的神情望向莉姆,但並沒有開口提問,就只是接受了「莉姆獲得了足以和怪物相抗的力量」這樣的事實。既是如此,她就更該站上這座戰場的前線。
「拜託了。」葛斯伯只短短地說了一句,達馬德也無言地走向堤格爾和蒂塔的身邊。由於攻向這裡的怪物已經全被殲滅了,他們似乎也有了調勻呼吸的空檔。
莉姆架起雙劍,凝視著怪物大軍——以及在其後方的嘉奴隆。
「——戰姬莉姆亞莉夏,在此參見。」



視線的一角先是閃過了舞動的火焰,下一瞬間,怪物們便一舉遭到消滅了。
揮舞銀閃與怪物們正面衝突的艾蓮,紅寶石般的眸子露出驚訝與困惑的神情望了過去。目前這個世界上,應當是不存在操控火焰的戰姬才對。
「——艾蓮。」
站在該處的,是她的摯友。莉姆恣意地揮舞雙劍,無論是青蛙怪物還是龍形怪物,都紛紛葬在她的手底。
「——莉姆。」艾蓮呼喊她的聲音,顯得有些乾啞。莉姆浮現微笑,回應著艾蓮說道:
「很久沒有像這樣一同作戰了呢。」
莉姆聲音裡帶著寧靜的霸氣,以及能和摯友並肩而戰的喜悅。
——的確是如此呢。
艾蓮回想起來了。在還是傭兵的時候,兩人總是這麼一同踏上戰場。
「晚點再向妳採問細節吧。先把那傢伙——」
艾蓮抬起頭,仰望自稱女神的瘴氣巨人。
「想個方法解決掉吧。」
米拉、莉莎和蘇菲也對莉姆的參戰難掩吃驚。就只有奧爾嘉瞥了莉姆手中的雙劍一眼,隨即瞭然於胸地點了點頭,像是察覺到有某種靈魂的存在似地。
『——又多了一隻戰姬啊。』
嘉奴隆從巨人的額頭仰望地面,看似愉快地笑了笑。他就像是看著被扔入猛獸籠子的犧牲者,雙眼露出了嗜虐的光芒,向眾人問道:
『所以,妳們又有何打算?』
艾蓮等人沉吟了一聲。莉姆的參戰固然是一場及時雨,但仍不足以扭轉戰局——她們是明白這一點的。就算在砍倒怪物之餘施放龍技,也無法撼動這頭以瘴氣構成的巨人分毫。
『看啊。』嘉奴隆再次將杜蘭達爾指向上空。艾蓮等人不禁同時發出了驚呼聲——現在是日漸西沉的時間,天空理當是被黑暗覆蓋才對。
然而,映入艾蓮等人視線的天空顏色,卻是詭譎可怖的紫色。
『總有一天,當黑色太陽沉沒,紅色月亮隨之升起。大地也會化為這片天空的顏色,大海則是會轉為綠色。最後,追求——的時代終將到來。』
他的這句話裡,有一部分是以極為混濁的聲音發出的。那其實是屬於古老的布琉努語,但在場沒有人聽得出來。
「就算問我們有何打算,我們也只有戰鬥一途啊。」
艾蓮以銀閃輕叩肩頭,瞪視著嘉奴隆。米拉、蘇菲、莉莎、奧爾嘉和莉姆,也各自架起了龍具。銀髮戰姬像是在發洩蓄積在心底的怒火似地,繼續開口說道:
「嘉奴隆,你是侵略者。」
嘉奴隆稍稍瞇細雙眼,眼裡帶著些許興致。
「我豈會放任你讓萊德梅里茲化為無法住人的魔境。我要以萊德梅里茲統治者的身分,讓你命喪此地。」
那和堤格爾向嘉奴隆說過的話語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試圖危害奧爾米茲者,我迄今從未放過任何一人。而我也不打算將你視為例外。」
米拉的凍漣釋放出冷氣。蘇菲也將錫杖抱在胸前,一字一句地開了口:
「不管是黑色太陽、紅色月亮還是紫色天空,都與波利西亞絕不相稱。更重要的是,既然你企圖傷害我重要的人們,那便沒有考慮的餘地了。」
莉莎以雷渦輕輕抽了地面一鞭,以不同顏色的雙眼緊盯著嘉奴隆。
「你現在腳下踩的,可是我的路伯修喔。除此之外,我對你無話可說呢。」
奧爾嘉以右手拖著羅轟,淡淡地奉上了該說的話語:
「布雷斯特是部族的居住之地,而祖先的靈魂沉眠於天地之間。守護領民是戰姬的義務,而守護祖先的安寧則是族長的義務。我將克盡我該盡的職責。」
莉姆在凝視過煌炎的雙色刀刃後,抬頭望向了嘉奴隆。
「關於萊格尼察的居民生活,我並沒有置喙的餘地。然而,就我的親身經歷,我可以保證一件事——不管是亞莉莎德拉大人還是菲尼莉雅,都絕對不會饒恕你,或是眼睜睜地讓你逃跑。」
對於戰姬們的話語,嘉奴隆的回答極為簡潔。
『來吧。』
米拉和莉莎蹬地衝出,冰風暴和雷擊像是爭先恐後似地劃過大地,擊向了嘉奴隆。嘉奴隆從巨人的嘴裡噴出了混了瘴氣的黑色風雪,並從左手釋出了無數分岔的紫色閃電迎擊。
兩名戰姬瞪大了雙眼。米拉的龍技被風雪抵銷,莉莎的龍技則是在和紫色閃電激烈碰撞後消散無蹤。
嘉奴隆揮動杜蘭達爾,朝著奧爾嘉揮落下來。淡紅色頭髮的戰姬以羅轟接住了這一擊。骨折的左臂雖然傳來一陣劇痛,但奧爾嘉咬牙忍了下來。
奧爾嘉腳邊的地面迸出了裂痕——裂痕一口氣擴散開來,並化為碎片。奧爾嘉就連腳踝都陷入了土裡,土塊和石片隨之飛揚。在奧爾嘉發出短促悲鳴的同時,她已經仰著身子被轟入了地面之中。
嘉奴隆再次舉起杜蘭達爾,像是準備給予致命一擊。這時艾蓮、莉姆和蘇菲三人像是在保護奧爾嘉似地,站在她的身前舉起武器。
嘉奴隆伸出了左手,掌心冒出了無數火球,如同火雨般灑向艾蓮等人。蘇菲張開了透明的防護壁,保護著同伴。然而,鑿穿了地面的火焰卻沒有立即熄滅,在四人的周遭形成了逐漸逼近的火海。蘇菲的額上滲出汗水,幾縷金髮貼附上去。雖然抵擋了火焰和熱浪,但這似乎消耗了不少體力。
「奧爾嘉就拜託妳了。」
艾蓮對蘇菲這麼說完後,便看準了火雨止歇的瞬間高高躍起,而莉姆也跟著摯友採取行動。艾利菲爾放出旋風,包覆了兩人的身子。艾蓮和莉姆飛到高空,接近到嘉奴隆身邊。
嘉奴隆掃出了手中的不敗之劍(杜蘭達爾)。在杜蘭達爾和艾利菲爾激烈衝突後,艾蓮被彈向了後方。不過,艾蓮繞出了弧線般的飛行軌跡,再次向嘉奴隆發起攻勢。莉姆則配合著她的動作釋出了放射狀的火焰,遮蔽了嘉奴隆的視野。
然而,莉姆的火焰卻在一瞬間就遭到吹散——這是因為嘉奴隆吐出了瘴氣風暴的關係。杜蘭達爾綻放著淡灰色的光芒,朝著艾蓮直撲而去。在刀刃與刀刃激烈交鋒後,艾蓮被甩向地面。她操控旋風改變身體的姿勢,勉強沒讓自己摔到地面上。這時,莉姆也在艾蓮的身旁降落。
『剛剛還講得大言不慚,結果只有這點本事啊。』
嘉奴隆睥睨著艾蓮等人,以感到無趣的口吻說道。艾蓮則是仰望嘉奴隆,嗤之以鼻地說道:
「你真是個門外漢。這種台詞是要等拿下勝利之後再說的啊。」
嘉奴隆露出淺笑。站在稍遠處的米拉和莉莎再次施放了龍技。瘴氣巨人就像剛才一樣,以雷擊和黑色風雪予以迎擊。
地面的一部分被凍成了一片黑,並反射著雷光,刺眼奪目。米拉的護胸結霜,莉莎的禮服則是冒出了好幾道燒焦的痕跡。兩人都猛喘著氣。
嘉奴隆舉起杜蘭達爾,砸向艾蓮。
銀髮戰姬讓劍身纏繞起旋風——但她並沒有和杜蘭達爾產生衝突,而是就地蹲了下來。莉姆釋放火焰,蘇菲架設了新的防護壁,站起身子的奧爾嘉則是高舉巨斧。
宛若雷鳴般的巨響震撼大氣,無形的防護壁在一瞬間便遭到轟飛,在莉姆的雙劍和奧爾嘉的巨斧阻擋下,才勉強撐住了剛劍的一擊。
而就在這一瞬間,艾蓮高高舉起了銀閃。
「——橫掃大氣!」
釋放而出的暴風形成了柴刀的形狀。它所瞄準的並非杜蘭達爾,而是嘉奴隆的手腕。暴風般的衝擊波從極近距離釋放而出,貫穿、搗碎了由瘴氣形成的手腕,將之撕裂了一半有餘。
艾蓮發出一陣大喝,在接連跳躍幾次後,衝向嘉奴隆的右手腕,揮出了艾利菲爾。
像是敲打泥水的悶聲敲響了艾蓮的耳膜。嘉奴隆的右手腕遭到斬斷,化為細微的瘴氣粒子,消散在半空之中。握緊了杜蘭達爾的瘴氣手掌也隨之消散,徒留不敗之劍在旋轉幾圈後倒插在地。
「我說過了,你只是個門外漢。」
順利著地的艾蓮調整著呼吸,並露出了勝券在握的笑容。這不是單純的挑釁,而是對嘉奴隆劍術的評價。在承受過一、兩次杜蘭達爾的斬擊後,銀髮戰姬便找出了巨人的破綻。
『原來如此。不過——』
嘉奴隆露出了冷笑。他右手腕的傷口先是宛如生物般蠢動了一會兒,接著失去的右手掌便立刻完成了再生。這下連艾蓮等人都為之屏息。
『戰姬固然是多了一個,但還是沒能改變任何事啊。』
就在嘉奴隆說出這句話的瞬間——
『——並非如此喔。』
帶著妖豔口吻的女性話聲這麼否定道。只見一名少女踩著悠然的步伐,朝著這裡走了過來。艾蓮朝著說話聲望過去,隨即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蒂塔……?」
出聲嘟嚷後,艾蓮隨即否定了自己的話語。她看出眼前的少女雖是蒂塔,卻又不是蒂塔。
雖然肉體確實是屬於蒂塔所有,但操控其身軀的並不是她的靈魂,而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她依舊穿著紅色的厚衣,披著一件外套。
然而,原本用來將栗髮綁成馬尾的髮夾消失,讓她的頭髮披散開來,並像是受到滿溢而出的力量影響似地微微飄浮了起來。蜂蜜色的眸子綻放出深紅色的光芒,纖瘦的身子則是釋放著既似神聖、又似詭譎的金色光輝。
最讓艾蓮感到訝異的,則是蒂塔的表情。浮現在她臉上的,不是原本楚楚可憐和開朗的氣質,而是像沾染了黑暗一般、同時具備妖艷和美麗的笑容。
嘉奴隆看似憤怒地皺起臉龐,惡狠狠地說道:
『是那個賤女人啊……』
巨人的腹部湧出了大量的帶翼怪物,其數量接近二十之多。在嘉奴隆的命令下,怪物們同時拍打翅膀,在轉瞬間飛越了戰姬們的頭頂上方,發出怪叫襲向蒂塔。
蒂塔轉動視線,抬眼望著襲向自己的怪物們,發出了一聲嬌笑。下一瞬間,原本要向蒂塔伸出爪牙的怪物,全都變得粉身碎骨,向外噴射出去。所有的怪物都無一例外地化為了黑色的塵埃,溶解在大氣之中。
「……妳是蒂爾·納·法嗎?」
艾蓮語音發顫,像是在確認似地提問道。操控蒂塔身體的存在緩緩地點頭,以右手輕輕按上了胸口。
『從這場戰鬥開始後,這孩子就一直向我祈禱,對我說:「請救救堤格爾少爺,還有在場的各位。若您願意搭救,我將不惜獻上我的身體,以及我的生命。」』
聽到這句話語,莉姆不由自主地露出憂慮的神情點了點頭。她認為憑蒂塔的個性,確實會這麼做。與其為自己碰上這樣的災難而哀嘆,她更願意為堤格爾出一份力,讓心愛的青年免於憂傷——蒂塔就是這麼一名少女。
『妳是利用了那名少女的祈禱,支配她的身體現世是吧?』
嘉奴隆露出嘲弄的笑,俯視著蒂爾·納·法。
『無妨,就讓妳和魔之蒂爾·納·法一樣,落入被我吞噬、化為己用的下場吧。』
『我可沒有戰鬥的打算。』
對於這句挑釁,女神以就連嘉奴隆都為之愕然的態度隨口打發。
『要是沒讓這孩子維持在不至於毀壞的狀態,可是會惹那孩子生氣的。我之所以現身,是為了代替不在此處的第七人而來。我不是說過了嗎?多了一名戰姬,是有其意義存在的。』
蒂爾·納·法露出微笑,回頭看向後方。艾蓮等人也將視線望了過去,嘉奴隆也不例外。然後,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驚愕。
在葛斯伯和達馬德的攙扶下,有著深紅色頭髮的青年,像是在拖著腳般吃力地走了過來。他的左手握著黑弓,右手握著一支箭。
來者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第七人……原來是這個意思呀。」
因緊張而僵住了臉龐的蘇菲這麼低喃道。
蒂爾·納·法的意思,是要讓戰姬們的力量凝聚在堤格爾的黑弓上頭吧。而在這段過程中,女神準備代替艾薩帝斯持有者的位置。
米拉和莉莎無言地對看了一眼。她們都知道堤格爾的黑弓有著多強的威力,但這樣的力量真的足以擊倒嘉奴隆嗎?
不過,凍漣的雪姬隨即展露苦笑,雷渦的閃姬則是搖了搖頭。就算去擔心煩惱也無濟於事,她們只要像至今那般全力以赴,並相信著堤格爾即可。
堤格爾的雙腳踏穩了大地,仰望嘉奴隆。
女神附身的後遺症目前還未完全消褪。他的全身上下都傳來了劇痛的訊號,手腳也沉重如鉛,一旦稍有鬆懈,意識似乎就會遠離。即使如此,和被嘉奴隆吞噬身上的女神當下相比,現在的狀態依然算是舒適多了。
他已經做過充分的休息,並目睹了大家戰鬥的身姿。因此,自己也必須有所動作才行。只要弓還在手邊——只要自己還有搭箭彎弓的力量,就該採取行動。
另一方面,嘉奴隆則是沒有任何動作,僅是無言地俯視著堤格爾。他之所以按兵不動,是因為在警戒蒂爾·納·法的關係。
的確,和自己相比,『人之蒂爾·納·法』的力量顯得弱上許多。嘉奴隆認為,這是基於降臨步驟上的差異。他所吞噬的『魔之蒂爾·納·法』不僅遵照了正確的儀式,還使之降臨在黑弓的持有者身上。
然而,『人之蒂爾·納·法』卻不同。她僅是呼應了一名少女的祈禱,倉促降臨在這世上罷了。即使如此,若是她全力應戰,應當也能發揮出等同於好幾名戰姬的力量。只不過,她似乎顧忌著附身者的肉體安危,打算壓抑自身力量的樣子。
——看來是認真的啊。
好啊——他不出聲地低喃道。我就如你所願吧。
若是趁著這段期間出手,肯定可以在堤格爾射出箭矢之前輕鬆地加以擊斃。
然而,嘉奴隆並不打算用這種方式作出了斷。
——據說魔彈之王終將成為英雄。
他對這種說法相當不以為然。
英雄只需要一人就夠了。除了那人之外的英雄,嘉奴隆是絕對不會予以認可的。
——我要否定你的存在。你不是英雄——你不該成為英雄。
戰姬們和蒂爾·納·法圍繞著堤格爾站在一起。這既像是在守護青年,也像是在宣示與青年一同戰鬥的意志。
就只有艾蓮採取了不一樣的動作。她站在堤格爾的身旁,緊盯著嘉奴隆不放。葛斯伯和達馬德退到了戰姬們的身後,為了提防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事態,他們得先保護自己才行。
「振作點啊,堤格爾。」
葛斯伯輕輕拍了一下青年的肩頭,達馬德則是無言地對他點了點頭。
在兩人退下之後,堤格爾握緊了黑弓,凝視著嘉奴隆。他將手上的箭矢拋到地上。目前需要的並不是這支箭矢。
「各位,謝謝你們。」
他說出了感謝的話語,也一併吐出多餘的氣息。黑色的眼瞳燃起了鬥志的光芒。他下定決心,絕對不會辜負他們的期望。
他架起了黑弓,左手雖然傳來痛楚,但他忍了下來。
接著他拉緊弓弦,在兩手之間造出僅以『力量』形成的箭矢。
——拜託了。
把大家的力量借給我吧。我需要的是傾注全力的——足以打倒這名男子的力量。
艾蓮的銀閃、米拉的凍漣、蘇菲的光華、莉莎的雷渦、奧爾嘉的羅轟、莉姆的煌炎,以及蒂爾·納·法高舉的手掌各自綻放出不同的光輝,注入了黑弓之中。每過一個瞬間,漆黑的箭矢便會改變原有的色彩,最後形成七彩光芒,照亮了艾蓮和堤格爾。
從黑弓上頭傳來了像是繃出裂痕的聲響。
堤格爾睜大了眼睛。黑弓至今從未發出過這般悲鳴。這也代表著匯聚的『力量』便是如此驚人。
同時,一股劇烈的壓力壓上了堤格爾的身體。青年咬緊牙關承擔著,並拚命維持著左臂的高度。左手漸漸變得麻木,黑弓開始左右搖晃。
他的額上出汗,劃過了鼻頭和臉頰。恐懼和緊張打亂了他的呼吸。
這時,艾蓮將自己的左手輕輕地疊上了青年的左掌。隨著她的體溫傳遞過來,堤格爾發現手臂的疼痛也隨之減緩。
「能行嗎?」
堤格爾點了點頭。七彩光芒在這時變為黃金色的光輝,將堤格爾的箭矢化為光之團塊。隨著時間經過,光芒也變得更為耀眼,讓青年感受到這支箭矢將會帶來多麼駭人的力量。
——然而,這樣還不夠。
要打倒嘉奴隆,這樣的力量還不夠。
光芒變得更為強烈,將堤格爾的視野染成了一片純白。青年閉上眼睛、集中意識,不讓聚集在右手上頭的『力量』有絲毫的崩散。
雙手的手指都破了皮,鮮血染紅手掌。無論是搭箭的右手還是持弓的左臂,都傳來了像是要扯斷手臂般的負擔。這股威力之強,甚至讓他覺得手臂隨時都會被連根扯斷。
——即使如此。

堤格爾依舊穩穩地握住了黑弓。心愛之人傳來的體溫和呼吸,更加激發了堤格爾的鬥志。
這支箭矢肯定能夠貫穿這世上的一切事物。
他抬眼看著嘉奴隆,放鬆了右手。隨著弓弦一震,箭矢激射而出。
巨人筆直伸出雙手,張開了以瘴氣構成的防護膜。
大氣化為暴風四下肆虐,閃光貫透了虛空。光之箭與防護膜激烈衝突、撕咬,意圖摧毀另一方。
兩者的戰鬥看似永恆無盡,但實際上僅經過了數不到十的時間。強光消褪、瘴氣崩散,釋放而出的『力量』粒子化為強風,恣意地狂吹著。
光之箭消滅了防護膜,但也在這時耗盡了力量,沒能觸及嘉奴隆的身體。在一般人肯定無法站穩的暴風漩渦之中,堤格爾毅然地踏穩了雙腳,繼續凝視著嘉奴隆。而支持著青年的艾蓮也是如此。
不過,堤格爾接下來採取的行動,恐怕也是出乎艾蓮的意料之外吧——青年捨起了腳邊的箭矢,搭上弓弦,並鬆弦放箭。
理當埋沒在狂風呼嘯聲中的弓弦震盪聲,確實傳進了艾蓮的耳裡。
堤格爾與嘉奴隆只相隔不到三十阿爾昔的距離。對於堤格爾來說,哪怕兩者之間所吹的風再激烈狂暴,也是絲毫不成問題。箭矢像是鑽過了強風與強風之間的縫隙似地,劃出了美麗的拋物線疾飛而去。
然後,箭矢刺中了浮現在巨人額頭上的嘉奴隆臉孔。
嘉奴隆一動也不動。額上插著箭矢的他露出了空洞的神情,抬眼凝視著前方。他的視線前方雖然僅有被黑暗所覆的天空,但在嘉奴隆的眼裡,有著只有他才看得見的東西。
『喔喔……夏立爾……夏立爾啊。』
嘉奴隆對著不在現場的某個人物說著:
『魔物就交由我來擊退,女神由我來壓制。至於異界大地的信奉者,就由我來殲滅。』
嘉奴隆——以含著喜悅的口吻繼續說道:
『好啦,把心愛的紅駒牽來吧……奔向……大地的盡頭……』
話聲在這時中斷了。無數閃光自異形的體內迸發出來。滿溢而出的光芒化為球狀,將嘉奴隆包覆起來。
就像是溶解在光芒之中似地,嘉奴隆的存在正在消滅。所有人都吞著口水,緊盯著眼前的這幕光景。堤格爾的雙眼雖然被強光所灼,迄今還沒辦法恢復成原本的視野,但仍能準確地感受到嘉奴隆消滅的過程。
下一瞬間,包覆異形的光芒一舉向上噴發,化為連結天空與大地的巨大光柱。光柱將瘴氣消滅得絲毫不剩,就連覆蓋天空的雲朵都被吹散開來。
在堤格爾的視覺恢復之際,已經再也看不見嘉奴隆的身影了。能夠證明他曾經存在的,就只有驚駭可怖的破壞痕跡。
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以人類的身分死了——他死在身為人類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箭下。
奧爾嘉抬頭望向夜空,發出了小小的驚呼聲。所有人都循著她的目光看去。
「是極光……」
發出這聲呢喃的,究竟是在場的哪一人呢?
天空佈滿了如波浪般搖曳的七彩簾幕,像是要覆蓋夜空似地。光之薄膜靜靜地閃爍、搖曳、舞動,每過一個瞬間便會改變形狀和顏色。簾幕或作纏扭狀、或呈反曲狀,時而描繪出弧線,像是隨時都要化為光雨,傾注在眾人身上。
眼前的光景如夢似幻,讓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
——極光女神……
堤格爾想起了蘇菲曾對自己說過的女神傳說。
也不知過了多久,耀眼地照亮夜空的光芒慢慢地褪色了。
光粒一個個靜靜地溶解消散,既像是回歸天際,也像是宣告這場異變的終結。
『——我也該走了呢。』
聽到這句話的堤格爾轉過頭去,只見蒂塔的身體正逐漸散發出看似黑霧般的物體。蒂塔的身子像是一尊斷線人偶般重重一傾,堤格爾連忙出手,在她倒地之前抱住了身子。
堤格爾嘆了口安心的氣,這時,黑霧形成了人類的輪廓,輕柔地纏繞起堤格爾的身體。
『該道別囉,我心愛的孩子。也許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是因為我們消滅了那個蒂爾·納·法的關係嗎……?」
聽到堤格爾的問題,女神似乎笑了笑。
『那孩子只是回到歸處罷了。要讓我們降臨於世,需要相當多的條件呢。漫漫長夜、黑暗之域、不計其數的死……而在湊足這些條件的時候,不只是你們而已,想必就連你們的後代都已經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吧?』
堤格爾只勉強聽懂了湊足條件需要極為漫長的時間。青年的眼裡滲漏出千頭萬緒,他用力搖了搖頭後,直直地看向黑霧。
「謝謝妳,蒂爾·納·法——掌管夜晚、黑暗與死亡,而且深愛人類與現在的地面世界的女神。蒙妳出手相救,不只是我,在場的大家才能撿回一命。我在此感謝妳。」
每一字一句裡都包含了真摯的心思。雖然他還沒辦法徹底對女神卸下心防,但僅限於此時此刻,堤格爾願意將這份戒心拋諸腦後。
黑霧輕輕搖曳,撫摸著青年的臉頰。由於形狀已經開始塌陷,難以辨識,但女神似乎吻上了堤格爾的嘴唇。接著,一道像是悄悄話的低喃聲搔弄起青年的耳膜。
就在堤格爾訝異地蹙眉之際,一道拂來的風將黑霧吹得四散。他雖然左右張望了一陣,但黑霧已經徹底消失了。看來,『人之蒂爾·納·法』似乎也回到了應有的歸處。
「什麼……!」
忽然間,艾蓮發出了一聲驚呼。她露出愕然的神情,看著自己手上的銀閃。只見總是纏繞旋風、閃爍著白銀光輝的長劍驟然褪色,自柄頭至劍尖全都染上了灰色,看起來就像是以石塊雕琢出來的武器一般。
看到這一幕的米拉,反射性地將目光轉向自己的龍具,隨即倒抽了一口氣。她的凍漣也一樣變成了凋零的模樣。原本總是守護著她、纏繞著她的寒氣也隨之消散了。
不只是兩人的龍具而已,無論是蘇菲的光華、莉莎的雷渦還是奧爾嘉的羅轟,都化為了灰色的石雕模樣,彷彿從一開始就是這麼製造出來似地。突如其來的衝擊讓每個人都陷入了混亂,戰姬們無不呆立在地,將視線落在手上的龍具。
與此同時,只見莉姆所握持的雙劍自她的掌心抽離,慢慢地浮上半空,隨即被淡淡的光芒包覆,無聲無響地消失了。她的眼裡充滿了慌張之情,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龍具消失的空間和自己的雙手。她實在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各位。」
堤格爾抱著不省人事的蒂塔,呼喚起在場的戰姬們。他的臉上浮現出與戰鬥時截然不同的焦慮之情。
「蒂爾·納·法在消失之前告訴我原因了。這是——我害的。」
「堤格爾,說詳細一點。」
奧爾嘉握著變回手斧大小的羅轟,走到堤格爾的面前。雖然還未恢復以往的平靜,但她的表情和聲音都沒有怪罪青年的意思。只不過,仰望著堤格爾的那對黑珍珠般的眸子,還是搖曳著些許不安。
堤格爾看著奧爾嘉點了點頭,接著環視在場的戰姬後,開口說道:
「蒂爾·納·法是這麼說的——『弓令六枚刀刃化為了空殼。當迎來第七度的滿月之夜,它們將重現光輝』。」
「我雖然大概聽懂是什麼意思了,但這拐彎抹角的說法還真是讓人火大。」
米拉輕托凍漣,左手抆腰,有些焦慮地出口罵道。堤格爾露出了苦澀的神情,盯著自己左手緊握的黑弓。
「我渴望著比平時更為強大的『力量』,這傢伙雖然回應了我的要求……」
黑弓想必是超越了自身的極限,將六把龍具的『力量』抽取殆盡了吧。也因為如此,龍具們才會失去『力量』。
「既然是第七度的滿月之夜,就代表七個月後才會回復正常呢。」
蘇菲抵著臉頰,嘆了一口氣。到時已經要進入夏季的後半段了。
艾蓮架起銀閃,試著喊了一聲「風影」。要是換做平常,艾利菲爾應當會立即起風,包覆
住她的身子才對,但現在甚至沒有揚起一絲微風。這下就連氣宇軒昂的戰爭少女們,也不得不陷入面面相覷的窘境。
堤格爾一語不發,抿唇凝視著艾蓮等人。說老實話,他根本不想對上任何人的目光,只想抱著頭蹲踞在地,但在她們的面前,堤格爾終究不想露出這種醜態。
「可不能露出這種表情喲。」
莉莎湊到堤格爾身邊,以自己的右手輕輕包住了青年的左手。
「雖然狀況確實相當嚴重……但我們可是和女神交手過了呢,若只需要付出這點代價,那你大可引以為豪。不對,你應該要抬頭挺胸感到自豪,若不這麼做,本小姐可是會生氣的。畢竟我的年紀還比你大呀。」
「說是年紀比較大,也只是差個一歲而已吧?」
米拉帶著傻眼的神情和口吻打岔道。藍髮戰姬沒有挪動腳步,而是以溫柔的眼神望向堤格爾。
「我的想法也一樣喔。你成功地完成了應盡的義務——就像我迄今所認識的你那般。要是你不能比任何人都為此感到自豪,我也會傷腦筋的。可別在這種場合上露出垂頭喪氣的模樣呀。」
奧爾嘉雖然什麼也沒說,但還是抓住了堤格爾的外套下襬,並對他點了點頭。
在三名戰姬的鼓勵下,堤格爾原本僵住的臉龐總算放鬆了幾許,險些變得陰暗的氛圍也明亮了起來。
「我說,堤格爾啊。」一直在旁默默關注事態進展的葛斯伯走上前來。
「我雖然不比你或是戰姬閣下們明白狀況有多嚴重,但還是看得出戰姬閣下們相當地重視你。若是覺得過意不去的話,就以行動作為回報吧。你肯定有辦法讓她們感到滿意,而我也願意在這段過程中給予協助。」
「若說是要以行動作為回報,那我認為他的回報早就已經結束了。」
站到了葛斯伯身旁,以一副撲克臉開口的是達馬德。
「打倒那頭怪物之後,那些妖精還是幽靈一類的傢伙應該都會跟著消失吧?雖然那些傢伙出現在大陸各地的傳聞讓人難以相信,但我的確在吉斯塔特的各個地方親眼目睹過了。我想,就連戰姬她們的領地也有發生這種狀況吧?既然這件事是由你親手解決的,那就算索求一些報酬也不為過吧。是我的話就會這樣做。」
達馬德的看法雖然有些不得要領,也顯得粗魯低俗,但確實感受得到他是以自己的方式在開導堤格爾。
堤格爾回想起大衛和蕾娜,以及在王都收集資訊時所認識的諸多人們。
死者不會復生。然而,為死者祈禱的人們或許會因此獲救吧。若真是如此,那就算照莉莎和米拉所說的那般引以為傲,應該也無傷大雅吧。
同時,就像葛斯伯所說的那般,他應該在接下來採取行動,好好地回報那些重要的人們。
想到這裡,堤格爾才總算再次露出了一如往常的沉穩笑容。
確認情人打起精神之後,艾蓮走到了站在稍遠處的莉姆身旁。在失去雙劍後,莉姆雖然茫然了一段時間,但重視堤格爾更勝自己的她,現在已經露出了關切的神情遙望著青年。
「妳不過去和堤格爾搭個話嗎?」
艾蓮以帶著調侃的口吻這麼一說,莉姆便望向了銀髮的摯友搖了搖頭。
「我想說的話語,已經被其他諸位說完了。況且——」
她將視線落向自己的右手,以無力的話聲說道:
「我現在大概沒辦法好好說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艾蓮輕輕拍了拍莉姆的肩膀,握住了她的右手。
「我在陪莎夏走完最後一程的時候,也看過相同的光景。巴爾格雷就是像那樣被光芒包覆,接著消失的。」
即使知道這話說來殘酷,艾蓮還是選擇了開口。在隔了約莫呼吸一次的空檔後,莉姆發出消沉的嘆息,並將喪氣話說出口:
「這代表巴爾格雷沒將我視為戰姬對吧?」
「老實說,這我也不清楚。」
艾蓮將手放開,以有些尷尬的神情繼續說道:
「剛才確實是迫切地需要更多戰姬參戰的狀況。不對,若是沒有其他的戰姬,我們肯定已經敗北了。然而,若妳完全沒有身為戰姬的資質,我想巴爾格雷也不會借妳力量的。硬要說的話,原因說不定是出在我身上啊。」
這句話讓莉姆聽得一頭霧水,皺起了眉頭。
「您為何這麼說?這怎麼會和艾蕾歐諾拉大人……」
「就是這點啊,莉姆。」艾蓮搔了搔銀髮,以頭痛的神情說道:
「雖然這和我經常依賴妳也有關,但妳太過堅持自己身為副官的立場了。能讓戰姬屈膝跪下的就只有國王一人,七人之間的關係是對等的。當然,其中固然有戰鬥能力或統治手腕的高低差異,但我要說的並不是這方面的事。妳應該懂吧?」
在艾蓮把話說完之前,莉姆已經露出了被茫然支配的神情。接著,她像是沒辦法好好消化內心湧出的混亂和困惑似地,毫無意義地游移著視線。
的確,在剛才戰鬥的時候,她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艾蓮的副官,只是以一名戰士的身分思考著自己能做的事,並盡可能地完成自己的職責。在巴爾格雷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她冒出的想法也是「如此一來,自己就能和大家並肩作戰了」。
「被您這麼一說……的確,當上戰姬的我,實是不該繼續以艾蕾歐諾拉大人的副官自居才對……」
歷經與菲尼莉雅的戰爭後,萊格尼察敗給了萊德梅里茲。然而,這並不代表萊格尼察被收編為萊德梅里茲的領土。在這之後,萊格尼察依然得以公國的立場,抬頭挺胸地與其他公國進行互動才行。以這樣的狀況來看,現在的莉姆確實是不適合當上戰姬。
「話雖如此,巴爾格雷將力量借給妳也是事實,也許是它看上了妳的資質吧。等塵埃落定之後,要不要試著離開萊德梅里茲,到那邊的公宮任職看看?」
「這個嘛……等這次的風波平息後,我會考慮的。」
莉姆總算展露了笑容,這麼回答道。自己被巴爾格雷看上了——若是這麼思考,就會有一股昂揚感泉湧而出。
當然,巴爾格雷也可能會挑上莉姆之外的人選成為新的戰姬。毋寧說,這樣的機率還高上許多。
然而,雖說僅有一段期間,但能操控『討鬼之雙刃』,並因此幫上同伴的忙,仍是令莉姆產生了自豪的念頭。
「複雜的話題都聊完了嗎?」
只見蘇菲抱著灰色錫杖,走到兩人的身旁。艾蓮瞥了堤格爾等人一眼,以訝異的神情向光華的耀姬詢問道:
「妳不和堤格爾說說話嗎?」
「我覺得把這個機會讓給她們也別無不可呀。畢竟除了話語之外,還有許多安慰或激勵男士的方法吧?——況且,還有其他需要先思考的事呢。」
蘇菲忽然收起了微笑,在確認過堤格爾的意識放在米拉等人的身上後,她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
「離開這個地方後,我們就得和凡倫蒂娜開戰了——而且還是在沒有龍具的狀況下。」
「那傢伙的龍具應該沒變得和我們一樣才對……」
艾蓮露出了苦上心頭的神情啐道,她也配合蘇菲壓低了音量。蘇菲刻意露出微笑,向艾蓮回應道:
「畢竟她人不在這裡嘛。但我不覺得她有算到這一步就是了。」
凡倫蒂娜的目的,應該是讓堤格爾等人和嘉奴隆互鬥,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吧。而這份心願,以對她極為有利的形式實現了。
由於嘉奴隆死去,世界再無顛覆樣貌的風險,而堤格爾等人的戰力則是大幅弱化了。
「眼下的首要之務,就是不能讓她察覺我們的龍具變成這副模樣。不過,這幾乎是不可能達成的。」
在士兵面前,沒有戰姬是不攜帶龍具昂首闊步的。然而,她們實在是沒辦法帶著這種像是石雕一般的龍具走動。若是沒能好好處理的話,說不定會被士兵們質疑她們失去了戰姬的資格。
「就算要準備贗品,也得花上不少時間和功夫啊。妳有什麼想法?」
「雖然是一步險棋,但我有一個想法。」
蘇菲望著堤格爾說道:
「那就是先一步暴露我們的狀況。當然,在解釋的時候,還得編一個對我們有利的說法呢。」
比方說——蘇菲繼續說明起來——這是因為國王的身邊有個佞臣,在佞臣的操作之下,才會讓龍具喪失力量。她們可以用「打倒佞臣」作為口號,煽動士兵們的鬥志,並在打倒佞臣之後,告訴人們龍具的力量將會慢慢恢復。
「妳口中的佞臣,就是指凡倫蒂娜嗎?」
艾蓮皺起了眉頭。蘇菲聳了聳肩說道:
「我只是舉個例子。以這樣的作法來說,關鍵在於一開始能煽動多少人。說老實話,我不是很想用上這樣的手段呢。」
艾蓮和莉姆對視了起來。她們發現,就算聰明如蘇菲,似乎也沒辦法在一時半刻之間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時,堤格爾和米拉等人走到了她們身邊。
「莉姆,多虧有妳在場,我們才能得救。」
青年首先這麼開口。他的臉上充斥著想為莉姆打氣的神情。莉姆則是露出了柔和的微笑回應: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能成為您的助力,也讓我十分開心。」
安心之情在青年的臉上擴散開來。堤格爾望向左右,看著艾蓮和蘇菲。艾蓮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而蘇菲像是要他放心似地點了點頭。
「那麼,堤格爾,我們走吧。一直待在這種地方也不是辦法。」
在艾蓮這麼說完後,堤格爾等人便離開了札岡之地。



朝著札岡南方走上六天路程的地點,便是萊德梅里茲軍和路伯修軍的紮營之處。抵達此處後,堤格爾等人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聽到亞拉姆戰死的消息後,堤格爾拍了拍盧里克的肩膀,出言安慰他。對堤格爾來說,亞拉姆也是珍貴的朋友之一。在萊德梅里茲淪為俘虜的時候,率先對他釋出善意的,正是亞拉姆和盧里克。

堤格爾待在提供給自己使用的營帳裡,在地毯上坐了下來。他並不是一個人,銀髮的情人也和他貼著肩膀而坐。兩人的身上都只披了一件外套。
龍具變為石頭一事,終究讓艾蓮感到十分沮喪。雖然她在士兵們面前表現得毅然無比(這同時也是為了隱藏龍具失去力量的事實),但在和堤格爾獨處的時候,就沒有必要故作堅強了。
堤格爾出言安慰、握住她的手掌、溫柔地撫摸秀髮。為了索求體溫,他們交疊了唇瓣,並以濕潤的雙眼望向彼此。在這之後,兩人的動作依舊沒有停下。
或許,他們是為了確認彼此還活在這個世上、為了確認自己倖存下來、為了確認映在情人瞳孔裡的自己才會這麼做的吧。在心情平復之後,兩人依然並肩而坐。從手臂傳來了對方的體溫,感覺十分受用。
堤格爾愣愣地眺望著垂掛在營帳裡頭的油燈火光。忽然間,他的臉頰被某個冰涼的東西碰著,嚇得他發出了驚呼聲。回頭一看,只見艾蓮手拿陶杯,露出了捉弄人的笑容。
「要喝嗎?」她將陶杯遞將過來,堤格爾則是苦笑著接過。杯子裡裝的似乎是水,一口氣喝光之後,清水滑過喉嚨的冰涼感讓他感到相當舒服。
「對了,妳的傷勢真的不要緊嗎?」
堤格爾的視線投向了情人的腹部——她的腹部一帶纏上了一層層的繃帶。艾蓮笑了笑,輕輕按著被繃帶包覆的左側腹。
「這麼擔心的話,要不要給你瞧瞧?傷勢已經幾乎痊癒了,只是莉姆一直愛操心,所以才會這麼纏著。」
「我愈是聽妳說明,就愈能明白莉姆的心情啊。」
關於她們和菲尼莉雅的戰鬥有多麼慘烈,堤格爾已經從艾蓮和莉姆口中都打聽過一遍了。
莉姆會擔心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這種時候,你應該要站在我這邊才對。」
說著,艾蓮靠上了堤格爾的肩膀。兩人從剛才就一直是這種調調。他們靠著彼此分享體溫,並偶爾聊起心血來潮想到的話題。
艾蓮凝視著空杯輕聲說道:
「明天開始會變得很忙啊。」
他們要和奧爾米茲軍及波利西亞軍會合,朝向王都進軍。最終目的則是救出尤金,與凡倫蒂娜對決。
兩人之所以會索求彼此,恐怕也是因為這是最後的一段空檔吧。代替盧里克統率萊德梅里茲軍的莉姆,也刻意對他們的獨處視而不見。
「——艾蓮。」
在隔了一段沉默後,堤格爾抱持著某種決心,呼喚了她的名字。青年凝視著回望自己的艾蓮,像是在確認自己的意志似地緩緩開口:
「到目前為止,我一直是以為布琉努謀求利益的立場做事。不過,我打算不僅如此,希望能在之後的行動之中帶點自己的任性。」
參不透情人想法的艾蓮輕輕側首。堤格爾繼續說道:
「要是我能在這次的風波中立下某些功勞,我就會向盧斯蘭殿下或是尤金卿提出要求——要他們把艾蓮賜給我。」
銀髮少女像是大感吃驚似地睜圓了眼睛。她率先脫口說出的,是這樣的詞彙:
「傻瓜。」

「……這會很傻嗎?」
「當然是傻透了啊。在最糟糕的狀況下,你甚至會失去一切喔——這也包括了你原本回到布琉努後應該能獲得的東西在內。」
艾蓮瞪著看似為難地搔著深紅色頭髮的情人,毫不客氣地一語道破。然而,堤格爾並沒有就此卻步。
「不過——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太好,但這是我第一個、同時也是最後一個機會了。在這次的事件落幕後,我就會像妳說的那樣返回布琉努。要造訪吉斯塔特並不是那麼容易,而且,我說不定還得在掩人耳目的狀態下和妳私會。」
「……不過,不管是盧斯蘭殿下還是尤金卿,肯定都會反對喔。」
對於堅持主張的堤格爾,艾蓮噘起了嘴反擊道。艾蓮的身分是戰姬,而這地位之高,幾乎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統治者當然是不會允許這等身分的人物與外國人結婚了。
「肯定會被拒絕吧,但那時候才算是站在起跑線上,我會尋找最正確的那條道路。」
艾蓮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明明已經獲得了許多東西,但堤格爾卻不怕失去它們,只是一心想獲得自己。她的臉頰泛紅,眼角滲出淚光,就這麼垂下頭埋進了堤格爾的胸膛。
堤格爾溫柔地抱住了艾蓮的身子。
兩人就這麼待上了好一陣子。



新月以夜空作為背景,綻放出冷冽的光輝。
在堤格爾向情人表明決心的同時,蘇菲亞·歐貝達斯正走在萊德梅里茲軍的營地外頭。她想一個人好好思考一下。
關於己方無法使用龍具的情報,究竟該怎麼處理才好?雖然她想到了好幾個方案,但每個方案都有優缺點,讓她無從判斷何者為佳。
這處營地的周遭是一片寬廣的草原,放眼望去看不見村子和聚落。一旦冬風吹過,矮短的草叢便會發出一陣輕響。金髮戰姬交抱雙臂,像是在摟住自己一般。想不到一旦沒有龍具的力量,冬天居然會冷到這種地步。
——在患上感冒前先回去吧。
就在她想到這裡,打算轉過腳步的時候——蘇菲察覺遠方的暗處傳來了某人的氣息,隨即擺起架勢轉頭望去。祖母綠般的眸子滲出了緊張的氣息,凝視著黑暗的一隅。
「——看來是被發現了呢。」
隨著踩過草堆和聽似親暱的說話聲,一名美女現身了。她有著黑中帶藍的長髮,身穿以玫瑰裝飾的純白禮服。而她的肩上扛著漆黑與深紅交錯的巨鐮。
她是『虛影的幻姬』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
蘇菲向後退了一、二步,並迅速動腦思考。她沒辦法叫出龍具,若是發出大喊讓對方警戒,自己能趁著這段空檔順利逃入營地之中嗎?艾蓮等人和士兵們聽到自己的喊聲後,又要花多久時間才能趕到這裡呢?
「為什麼不拿出龍具呢?」
在凡倫蒂娜還沒說完之前,蘇菲便轉過身子,準備朝著營地飛奔而出。
然而,在她跨出腳步之前,她的左肩到右側腹一帶便被劃出了一道斜斜的熱流。噴出的鮮血染紅了白與綠的絹服。
蘇菲露出愕然的表情倒了下來。
隱約聽到遠處傳來了某人的說話聲。凡倫蒂娜抖落巨鐮上頭的血跡,面無表情地俯視金髮戰姬。

(待續)





本帖最后由 a8901566 于 2017-11-15 02:02 编辑


後記

各位好,我是川口士。在此獻上『魔彈之王與戰姬』第十七集。距離完結篇只剩下一集……嗯,非常抱歉。我在十五集的時候說過「還剩兩集」,在十六集的時候也說過「還剩一集」,但終究沒能劃下句點。下一集十八集真的會是完結篇的。
接下來奉上謝詞。編輯N先生,這次讓您陪伴到最後一刻的最後一刻,還是一如往常地受您照顧,也勞您費心了。
片桐雛太老師。感謝您畫出帥氣又可愛的奧爾嘉。雖然迄今也多次請您描繪過奧爾嘉,但根據原本的計畫,原本是不會有她登上封面亮相的這一天呢。能讓讀者們看到她威風凜凜的這一面,個人認為是一大好事。另外,大集合的畫面果然很棒呢。
也感謝讓本書附梓成冊的各個流程的工作人員,以及等待本作上市的各位。真的非常感謝你們。漫長的旅途就快到盡頭了。
那麼,讓我們在最後一集再見吧。

川口 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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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klsxf 王爵
真的感觉其实有很多东西可以展开写,但是也有很多东西没咋填,当然作为卖肉作品,如果那样弄,花费长的跨度基本上跟夏娜差不多待遇了,所以趁早完结就好。。。

2 年前 0 回復

Dead_Walker 伯爵
老嘉居然可以洗!!!?不过,我还是想说,最后的插画好评!

6 年前 0 回復

muxingyu 子爵
本帖最后由 muxingyu 于 2017-12-15 20:55 编辑


还是觉得这剧情走向有点太赶工了,应该是商业运作方面的问题,急着结尾,按照作者的构思肯定还有很多东西没展开完毕。后期写的也明显不如前期精彩,但能完毕有个结局也好,总比烂尾强啊。挺喜欢这部作品,很多应该展开的内容没看到有点心疼。

6 年前 0 回復

SummerBoy 王爵
終於也步入結局了
沒有龍具如何對付最後敵人呢

6 年前 0 回復

ljk 王爵
感謝錄入,這一部也要正式結局了,雖然稍微趕了一點,最後應該是要跟鐮刀決勝負了吧



6 年前 0 回復

Heaven's 侯爵
马上完结了啊。。。时间也是真快啊。。。马上也要完结了。。不知川口老贼的新书是什么????

6 年前 0 回復

lin33544889 伯爵
' 咲太 发表于 2017-11-25 15:01 感谢大大的录入。 关于魔物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战姬的事了。 希望最后给个大后宫结局呀。 ... '


最后一卷有文字剧透,后宫

6 年前 0 回復

泽东神选 子爵
我其实很想知道冷兵器作战的燃料是指什么,是为在冬天生篝火取暖和作炊吧,用的是木柴、可燃油还是其它什么吧。

6 年前 0 回復

咲太 王爵
感谢大大的录入。
关于魔物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战姬的事了。
希望最后给个大后宫结局呀。

6 年前 0 回復

591763 王爵
录入辛苦了,终于要完结了。还有一卷好期待。

6 年前 0 回復

lin33544889 伯爵
' lostreset 发表于 2017-11-22 21:02 可以,我说认错就认错,索菲活了,川口士我对不起你啊,我要舔你的ass! '


我就知道苏菲死不了 哈哈哈哈

6 年前 0 回復

幻月战神 侯爵
搞死这个女人,镰刀女必须死

6 年前 0 回復

CyclonicPinna 王爵
' lostreset 发表于 2017-11-17 01:29 不值得入。我看轻小说看了6年这回算是体会到什么叫猝不及防了。最终卷死后宫我真的是说不出话,天镜那种 ... '


剧透出了,最后还是大团圆结局,至少不用寄刀片了。

6 年前 0 回復

sgccb303280 子爵
多謝提供,看到一部非常喜歡的作品,

6 年前 0 回復

赤瞑陨 皇帝
感谢录入;不得不说镰刀这机会不错,7个龙具除了镰刀,都没法用。原本以为最后一卷是与嘉奴隆,或者说魔物决战。结果现在看,最后一战竟然是打镰刀?

6 年前 0 回復

Longx 侯爵
说死就死 真是干脆
反派最强战力魔贤者吃了一发爆头 一个人都没干掉就退场了
代价才是武器封7个月...

6 年前 0 回復

lin33544889 伯爵
再回顾一下,本集干货超多:战姬内斗,驱逐入侵者,平定叛乱,人神大战,
而且各个事件里都是有关联的,魔物的阴谋和镰刀的野心穿插其中,看着很过瘾。
伏笔也很多,封禁战姬力量的锁链,雷琪在遗址发现的秘密,还有没出场的三位一体神的最后一面。
总之,没有战姬看要死了! (顺便吐槽插画,换人后好不适应,还是原来的奥尔加好看

6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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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8901566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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