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野裕]名为恋情的不洁之红[台简]


本帖最后由 化物语 于 2017-11-18 22:12 编辑


名为恋情的不洁之红
───────────────────────────
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河野裕
插画:越岛はぐ
译者:王昱婷
图源:肥王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化物语
修图:黑羽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轻之国度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扫图、录入、修图、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SF轻小说频道和轻小说文库
所录入的每一本书里,扫图者有很大一部分功劳
───────────────────────────


  我们受伤、哭泣,
  然后恋爱。

  七草知道减法的魔女吗?——
  暑假结束时,我与真边由宇命运般地重逢了。
  以她传来的邮件为契机,我开始追寻魔女的传闻。
  高中生与魔女?这荒诞的组合,
  却伴随着确切的实感,逐渐侵蚀我与真边之间的关系。
  另一方面,于事件旋涡中现身的是神秘少女·安达。
  现实世界所发生的时间真相,此时即将揭晓。
  贯穿内心的青春悬疑小说,第3弹。

  目录
  序章
  第一话 减法魔女的传闻
  第二话 以时钟的速度步行
  第三话 遥远的古老话语
  第四话 思春之时,我们的所在之处
  第五话 手帕
  终章




本帖最后由 化物语 于 2017-11-18 21:56 编辑


  序章

  当我走在路上时,少女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那是名年约五、六岁的幼小少女。她戴着一顶大红色的安全帽,在银行前面抬头仰望着晴朗无云的蓝天。她肯定是坐在母亲的脚踏车后座上来到这里,正等着母亲办完事吧。
  她的手脚纤细修长——是个美丽的少女。不合比例的大安全帽,以迂回的方式突显出了她的魅力。少女认真的双眼追寻着云的去向,她的侧脸宛如司那夫金的口琴乐声一般冷淡。
  我对她抱持着一种微小而自然的好感。当然,那份感情并非恋情。若对异性抱持的好感全是恋慕之心的话,事物将会十分单纯,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在相同的意义上,将这称为初恋的故事,或许也是错误的吧。
  其实应该运用更多词汇,并罗列好几项注解来仔细说明才对。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把这称为初恋。
  这是一场初恋结束之前的故事。又或者,是一场初恋诞生之前的故事。
  对我来说,必须像这样把事物单纯化后再来思考才行。如果不对细部的矛盾视而不见,并强硬地将情感咽下,我就没办法继续前进。
  没错。
  我期望能终结漫长的停滞,以遥远的彼方为目的地。
  这则故事始于八月末,结束于二月中。粗略划分的话,也可说是从我高中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到第三学期为止的故事。再换一个说法,也可表达成是我与某位少女之间,从小学时候开始一直持续的关系,暂且做一个了断之前的故事。
  八月三十一日。暑假的最后一天。
  我正追寻着魔女的传闻。

  *

  那天,是我第一次踏入上岛咖啡店。
  主动支付高于自动贩卖机的价格喝咖啡,是我所没有的习惯。想和熟人静静待在某处时,也都是选择价格便宜的罗多伦咖啡。要是成员中有女孩子的话,有时也会去星巴克。但是对于才刚成为高中一年级学生几个月的我来说,并没有上岛咖啡店这个选项。
  我点了一杯无糖的冰拿铁咖啡,并按照店员指定,坐上靠窗的吧台座位。那时离约定时间正好还有五分钟。一杯四百一十圆的冰拿铁咖啡确实很美味,但把和新刊漫画杂志差不多的价钱拿来买咖啡,还是让我有所抗拒。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操作着还未习惯的智慧型手机,顺便玩玩下载好的手机游戏打发时间。店家就在高架桥下,因此电车通过时,沉重的震动便会使墙壁摇晃。除此之外,店内很安静,椅子坐起来也很舒适。连锁咖啡厅的舒适度,确实和咖啡的价格成正比。
  过了约定时间后十分钟左右,我旁边的座位摆上了一个托盘。托盘上的拿铁咖啡加了焦糖浆和鲜奶油,并配上一块葡萄干奶油饼干。
  坐到座位上的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她穿着黑色荷叶边的吊带裙,还戴着一副大红色镜框的眼镜。
  她对着我露出了微笑。
  「你是佐藤同学吧?」
  我点点头。
  接着回问她:
  「你就是减法的魔女吗?」
  「嗯,没错。」
  她用汤匙将浮在咖啡上的鲜奶油挖起来,并送到嘴边。
  所谓的减法魔女,似乎是不算很流行的传闻之一。
  如同许多都市传说那样,减法魔女的传闻也有几种变化。话虽如此,传闻的核心是一致的——「只要和魔女见面,她就会帮你抹去一部分的人格」。例如容易动怒的人格或怠惰的人格,她都能轻松地帮你抽离。应该就像把电脑病毒去除一样,让人的内心正常化吧。
  魔女是什么人?要怎样才能见到魔女?这类细节并不明确。有传闻说魔女会将被抽离的人格吃下肚,也有传闻说她其实是来调查人类精神构造的外星人。有人说只要寄信到虚构的住址,她就会回信,也有人说只要在满月的夜晚吟唱咒文,她就会从空中飞来。
  当中最可疑的传闻,是只要在邮件里写上「想舍弃的人格」,并寄到魔女所管理的网站就会得到回信,我很轻松地就找到了那个网站。只要搜寻减法的魔女,就会出现在由上数来第四个条目。
  虽然我认为这肯定是某人的恶作剧,却还是寄出了邮件。这个夏天,我刚把手机换成了智慧型手机,因此很容易就取得了新的邮件地址。我想,要是事情变得棘手,只要舍弃那个邮件地址就行了。
  寄出邮件后隔天我就收到了回信。我们讨论了几天,最后决定要碰面谈谈。于是我才会生平第一次造访上岛咖啡店,并坐在靠窗的吧台座位,喝着一杯四百一十圆的冰拿铁咖啡。不久后,自称是魔女的少女现身了。
  她仔细地将漂浮于拿铁咖啡上的鲜奶油吃光后,便将右手伸进托特包里面。她从里面拿出来的既非魔杖,也不是魔法书,而是智慧型手机专用的白色充电线。
  「这里的座位有插头,所以很方便。你知道吗?」
  「不。我第一次进这间店。」
  「不需要用敬语啦,我们同年嘛。前提是你在信里没有说谎的话。」
  「你是高中一年级?」
  「嗯。魔女是高中生很奇怪吗?」
  「有魔女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了。」
  「或许吧。」
  她将葡萄干奶油饼干的包装撕开,用门牙咬下边缘的一小部分。接着将拿铁咖啡递向嘴边后,她又笑了一声。
  「你想舍弃的东西,相当奇特呢。」
  「我对此可是认真感到烦恼喔。然后呢?你会帮我抽出人格吗?」
  「我还在考虑。让我测试一下吧。」
  「测试?」
  「我可不能不问对象是谁,只要有人拜托,我就使用魔法。你能明白吧?」
  「什么样的测试?」
  「类似简单的心理测验。把眼睛闭起来。」
  太蠢了——要是我就这么叹口气,并从座位站起来就好了。
  但是,寄送邮件到极其可疑的网站、喝下以我的日常生活来说相当高价的咖啡、利用暑假的最后一天和这名少女碰面,然后又干脆地走人,这样好像才显得更愚蠢。于是我最后还是阖起了双眼。
  耳里传来她窃笑般的开朗声音。
  「你意外地老实呢。」
  「不老实的话,我就不会见什么魔女了。」
  「回答倒是很别扭。」
  「就算你听起来觉得别扭,我可是打算老实回答的喔。」
  虽然想喝一口咖啡,但闭着眼睛也很难。我想催促她继续,于是问道:
  「测试已经开始了吗?」
  「现在正要开始。这个嘛,告诉我你所记得的最古老的记忆。」
  我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不知道。
  「我有几个很年幼时的记忆,但是不知道哪个是最古老的。」
  「那么,在那之中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关于以前老家的记忆。不知道是几年前的事了。我是在四岁前不久搬家的,所以比那还要早。」
  「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什么特别值得提起的故事。」
  在眼皮之下的淡淡黑暗中——我努力探寻到了记忆的线索。
  「年幼时的我,在一张摆在客厅的沙发上醒了过来。那是一张深咖啡色的沙发,十分柔软,我非常喜欢。但是搬家的时候好像把它给丢了,现在已经不在了。总之我醒来的时候,外面很明亮。太阳在奶油色的天空低处浮现,闪耀着红色的光芒。那是略带白色的、很沉静的红色,我认为那是夕阳。但不可思议的是,我不曾从客厅的窗户看过夕阳。而且那个红色非常温柔,有种温暖的感觉。我肯定只是很单纯地,觉得那幅景色很美而已。我打从心底喜欢那景色,喜欢到无法移开目光,只是静静地仰望着天空。」
  「然后呢?」
  「不久后,传来了寝室门打开的声音。妈妈揉着眼睛说『你已经起床了呀』。我指着天空,告诉她夕阳很美丽。然后妈妈便告诉我,那是朝阳。之后我好像又睡了一会儿吧,记得不是很清楚。在沙发上醒来的原因,我也到现在都还不晓得。」
  「就这样?」
  「嗯。很无趣吧?」
  「很有意思唷。睁开眼睛吧。」
  我睁开了双眼。
  她将葡萄干奶油饼干的最后一块碎片放进了嘴里。
  我问:
  「这样能测试出什么?」
  「可以帮助我理解你,只不过要一点一点地来。但是,就算想一次了解一个人,那也是不可能的。来,继续吧。」
  「还要继续啊?」
  「当然。再把眼睛闭上一次。」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总觉得事情开始变麻烦了,不过我还是老实地闭上了眼。
  她说:
  「你是什么时候交到第一个朋友?」

  结果,我持续地回答她的问题大约一个小时。
  谈到了幼稚园时喜欢的游乐设施、小学时重复阅读的童书、国中休息时间怎么度过等等的话题。包括这个夏天平凡的每一天,以及高中入学考试的情形,我几乎没有说谎,照实回答了。虽然有留意不要透露母校和现在的住所,但我的回忆根本平凡无奇,因此应该也不需要太过戒备。
  自称是魔女的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谢谢你。」
  我难得讲自己的事这么久,因此感到有些疲乏无力。提问似乎暂且结束,使我不禁放心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我问她:
  「测试的结果呢?」
  「合格了。看来你不是坏人。」
  「那真是太好了。你会现在马上帮我抽离想舍弃的人格吗?」
  「不。那件事大概还要等上一段时间。」
  「为什么?」
  「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猜不出来。」
  她将连接到智慧型手机上的充电线拔掉,卷成一束,接着塞进托特包里。
  「因为其实我不是魔女——要是我这样说,你会生气吗?」
  「不会。只会觉得『原来如此』。」
  事实上,我很早之前就已经确信这名少女并不是魔女了。
  所以我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也思考着她的事——她为什么要自称是魔女呢?只是恶作剧吗?还是说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呢?要是有目的的话,那具有危险性吗?
  她说:
  「其实,我也正在找减法的魔女。你要帮忙吗?」
  「我不太明白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搜寻魔女这件事,我应该比你有进展。因为有封很有意思的邮件寄到了我的网站。」
  「我不是问我的好处,而是你的。」
  「那很重要吗?」
  「可以的话我想有所了解。要是不知道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就会不断思考:『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她或许想做什么坏事。』」
  「我只是想要同伴而已。你不觉得两个人一起找比较有效率吗?而且一个人到处和各种人见面,感觉还是有些恐怖。」
  「但你却一个人来见我了。」
  「因为在送到我手上的邮件当中,你看起来最像个好人。刚才的测试,其实只是为了了解你而已。不谈谈看的话,就不知道能不能安心合作,对吧?」
  我静静地凝视她的脸一会儿。虽然答案已经出来了,但我还是想装出一副正在烦恼的样子。
  从头顶传来电车经过的震动,然后我点头了。
  「明白了,我和你合作吧。」
  「真的吗?」
  「真的。但我有几件事想先问问你。」
  「什么事?」
  「首先是学校。你有带学生手册吗?」
  她点点头,然后从托特包中拿出了学生手册。我听过这间学校,却不太清楚在哪里。我收下手册,并翻开它。她的大头照就贴在上面。她说自己是高中一年级生,这似乎不是谎话。
  她毫不迟疑地将学生手册拿出来这件事,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你平常都带在身上吗?」
  「怎么可能。但是,能当成我身分证明的东西,就只有这个而已。」
  我将学生手册阖上,还给了她。
  她说:
  「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你见到魔女后,想舍弃什么?」
  「那是秘密。」
  「你都知道我想舍弃的东西了。」
  「这点是很抱歉。相对地,我会告诉你我珍藏的情报,所以就原谅我吧。」
  「根据内容而定。什么情报?」
  她将身体探了出来,压低声音说:
  「我认识见过魔女的人,他寄来了邮件。就连那个人大概住哪我也知道。要是顺利和他取得联络,或许能直接和他见面也说不定。」
  「哦~」
  我把手抵住嘴边,并思考着。
  确实很有意思,真想读读看那封信。
  她微笑着说:
  「满意了吗?」
  我答道:
  「嗯,很满意。」
  她将托特包背到肩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然后,她对我伸出右手:
  「我叫安达,这是本名。学生手册上也写了吧?再次请你今后多多指教。」
  我不是很喜欢握手。
  但没办法,我还是只能握住她的手。
  「我是七草,请多指教。」
  「佐藤七草?」
  「不是喔,佐藤是谁?」
  她放开手,又笑了出来。
  「我喜欢骗子唷。那么,再联络啰。」
  她拿起托盘——并转过身去。我的视线追逐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可以的话,我很想知道那张笑脸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但是,就算我盯着她的后脑勺——也不可能知道她脑中在想什么。

  *

  我和安达就这样相遇了。
  虽然并不一般,却又称不上戏剧化,用命运来表现也显得太过愚蠢。真要说起来,那是一场宁静的相遇。
  话说回来,我之所以刚碰面就确信她不是魔女,是有理由的。因为我在三天前就已经见过魔女了。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又或者是我不记得她的脸。不过,我清楚记得与魔女之间的对话内容。从当时的声音和语气,就能肯定她和安达是不同人。
  换言之,在这个时间点,我就已经舍弃一部分人格了。
  即使如此,我在寻找魔女这件事并非谎言。
  更正确地说,我想调查的是「寻找魔女是否会有危险」。就像一只牧羊犬在探察被埋藏的地雷,会用鼻子嗅着可疑的地方。因此我才会寄邮件到不明所以的网站去,还答应可疑的邀约。可以的话——我想嗅出安达是善人,还是恶人。
  以结论来说,安达在这个时间点,似乎就已经撒了几个谎。
  但我直到最后,都还是没能明了安达的本质。她究竟是善人,还是恶人,又或者两者都不是呢?这点我也依然不晓得。
  隔年的二月十日,我们和魔女相见了。
  然后,安达便从我眼前消失了。恐怕,是永远消失。
  这是关于我初恋的故事,同时应该也是安达的故事。
  但是,我却无从得知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第一话 减法魔女的传闻

  1

  令人意外的是,进入九月之后我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当然,我不能再像暑假期间睡到中午。不过,早上七点在半睡半醒之中从被窝里爬出来的诀窍,身体似乎马上就回想起来了。在课堂中忍着哈欠,将与四十天没见的同学之间的距离,调整到最适当的幅度。从小学以来,算算我已当了近十年的学生,因此这些都是习以为常的事。下个月有校庆和运动会,准备工作也逐渐认真了起来,这是到去年为止还是个国中生的我所不曾有过的经验。但是,只要循着学校活动特有的轨道,就会自动被引向终点。也多亏这种安心感,让人感觉不太到这是全新的活动。
  我之所以预感会有变化,是依据两个比较个人的理由。
  第一个,是因为我被魔女抽出了一部分的人格,我本身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魔法的效果。在几件事上,我的思考模式和至今为止有着明显的差异。但是旁人似乎并不知道我有什么不同,话题性甚至不比我在暑假期间晒黑的皮肤。
  事实上,向我指出这件事的,就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我预感会有变化的第二个理由。
  真边由宇。
  她是我从六年前认识至今的友人。
  我们在同一间小学就读,升学到同一所国中。但是国中二年级的暑假,她转学了。直到在这个夏天再次相遇为止,我们甚至不曾互传过一封邮件。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有行动电话,自然也没有机会交换邮件地址。
  如果知道邮件地址的话,就会传邮件吗?我想我肯定不会主动传给她吧。而她也是,除非有什么要紧的理由,否则她应该不会寄邮件给我吧。虽说真边由宇只要有理由,不论多乱来的事都会做,但她并不是个会无意义地努力维持人际关系的少女。
  八月二十五日,在多少让人感觉是一种命运的情况下,我们重逢了。之后总算交换了联络方式。那时,我才知道她转学到和我同一所高中。
  真边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因此我的生活也不可能会和之前相同。虽然我是如此确信的,但意外的是她只带来了些微的变化。
  她转进了一年二班,这个传闻并没有传到四班的我耳里。如果是在同一个班上那还另当别论,但大多数的高中一年级学生,话题似乎没有少到得去在意隔了两个班级的别班转学生。车站前的冰淇淋店涨了二十圆;上学路上经常看到的女孩很可爱;星座占卜中第九名的内容比第十二名还惨。我的教室沉浸在诸如此类的话题中。
  在学校外面,我也没有积极地和真边见面。因此说到我们的交集,就只有偶尔在走廊擦身而过时,会互相打招呼这种程度而已。就宛如暴风雨明明正在接近,但天空却相当晴朗一般,令人隐隐感受到一股不安。
  最后,我和真边由宇好好地对话时——已经是第二学期开始后,过了约两个礼拜的那天放学后的事了。

  *

  那天从黎明开始,便降下了一场豪雨。但是雨在午后便停了,放学后的天空就好像刚被洗净一般,呈现一片清新的水蓝色。
  我烦恼着要不要将伞拿回去,最后还是决定把伞留在学校。我走出校门后,便发觉她就在前方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并不宽敞的马路上,到处都是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但我不可能会看错真边由宇的背影。
  三步或四步的距离,令我犹豫了。
  我可以就这样望着她的背影前进,这么做也轻松得多。但是,最后我还是跑向她,呼唤了她的名字。
  真边回过头来,将手中的伞抵在柏油路上。她脚边的水洼,映照着浅色的天空。
  她笔直地看向我,以只需让视线移动数公分的幅度歪下头。
  「要一起回去吗?」
  「到半路为止。你住在哪里?」
  「在七草家附近唷。只隔了两个红绿灯。」
  我不知道这件事。既然这样,在上下学的时候应该会偶然碰到才对。但或许是我们的生活节奏稍微错开了也说不定。在铃声敲响跑前一刻冲进教室这种事,肯定不符合她的人生观吧。
  我站到与她并肩的位置,她开口了。
  「怎么了?」
  「什么?」
  「你很少会主动叫我。」
  是这样吗?我倒觉得以前为了叫住四处奔跑的真边,自己可是拼了命。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碰巧看到了你的背影而已。」
  那时的我,大致上都是走在真边身后不远处跟着她。但是,现在我们正肩并肩朝车站走去。
  「这里的生活还好吗?」
  我这么问道,然后真边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没问题。课程进度和上一间学校没什么差别,只有数学有些地方还没学过,但我想应该可以在期中考前赶上进度。」
  「我不是指读书的事。」
  「那是什么事?」
  「例如人际关系之类的。你交到朋友了吗?」
  「还没吧。虽然有偶尔会说话的对象。」
  「你不加入社团吗?」
  「有人邀我加入垒球社,听说他们很缺社员。」
  「哦。要试试看吗?或许能交到朋友也说不定。」
  「我会考虑看看。七草你呢?」
  「我没加入任何社团,虽然对历史研究社有点兴趣。」
  「你喜欢历史吗?」
  「没有特别喜欢。不过我们学校的历史研究社也有在研究民俗学,我对那倒是有点兴趣。」
  「民俗学是做什么的?」
  「比较有名的,是蜗牛考之类的吧。」
  那可能是真边没听过的词汇吧,她就像模仿异国语言般重复了一次「蜗牛考」。
  我拉回话题。
  「你打过垒球吗?」
  「体育课打过。蜗牛考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在意的话就去查查看吧。」
  「到历史研究社去的话,他们就会告诉我吗?」
  「大概吧。但我觉得真边你比较适合垒球,你不是擅长运动吗?」
  「是不讨厌。但是我没办法想像每天放学后都做同样的事。」
  「不就和上课一样吗?你喜欢上课吧?」
  「喜欢。但是没有了自由时间,也很让人困扰。」
  「你现在在做什么?」
  「嗯?」
  「放学后的自由时间。」
  真边沉默了一会儿。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真边的表情少有变化——因此也很难推测她的感情。她的脚步中丝毫没有迷惘,以同样的节奏笔直前进着。她的脚步前方有个小水洼。她只要陷入沉思,就会变得看不清周遭,于是我叫了她一声——「小心脚边」。看着她避开水洼之后,我切入了正题。
  「其实,我有点在意你传来的邮件。」
  八月二十五日,我们重逢了。我们交换联络方式之后,当天晚上,她第一次传了邮件给我。那一封历史性的邮件,除去主旨的「晚安」之外,就只有简洁的一行字。
  ——七草知道减法的魔女吗?
  相当有意思的一封邮件。
  减法的魔女。
  可以替人抽出一部分人格的魔法师,使用着相当方便的魔法。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很在意为什么真边会对那种传闻感兴趣。也许我应该早点来见她的,比如在收到邮件的隔天,但我迷惘了。我无法正确地判断出应该如何接受与真边的重逢才好,直到现在我也还不太清楚。虽然我已经度过了将近十年的学生生活,但与搬家后远离的旧友重逢却是头一遭。学生手册和学年通知上都没有写上应对指南。
  「你为什么想调查减法魔女的事?」
  我这么问之后,真边看向了我。
  她直率的双眼,和以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污浊,简直像人造出来的一般。她轻轻地歪下了头,仿佛要把那僵硬的视线从根本扭曲一般。
  「这是秘密。」
  我屏住了呼吸。
  秘密是随处可见的事物。不论在哪里、不论是什么、不论任何人,都有秘密,但这肯定是我第一次听到真边由宇使用这个词汇吧。我完全无法想像,真边由宇会有需要隐藏的事。
  「秘密?」
  「嗯。秘密。」
  我没来由地慌了起来,并调整书包背带的位置。我有些伤脑筋,于是笑了出来,然后试着说:
  「偷偷告诉我嘛。」
  「不行,秘密就是秘密。」
  「要保密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呢。虽然不晓得,但应该会保密到很久以后。」
  「这样啊。」
  这表示在我们分开的这段期间,她也有所改变了吗?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十四岁到十六岁的两年之间,不可能有人完全没有变化。就算是她—一一定就连我也是,都以时钟的速度逐渐接近大人。
  我叹了一口气。
  「要是你知道了什么有关魔女的事,要告诉我喔。我也有点兴趣。」
  「你想见魔女吗?」
  「如果她真的存在,我是想见见她。即使是虚构的也很有趣。民俗学也会研究都市传说。」
  「减法的魔女是都市传说吗?」
  「这个嘛,我想应该和野槌蛇是一样的东西吧。」
  我还想继续谈论魔女的话题。
  真边是如何得知那个传闻的呢?明明是秘密,又为什么要寄邮件给我呢?虽然我有好几个疑问,但现在却无法顺利用语言表达出来。我们天南地北地闲聊着,借此打发时间。小学后方的糖果店终于关门了;以前的同学中有谁在同一所高中;还有真边搬家以后发生的事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幸好我们没有因缺乏话题而困扰。若是两年前,我们就算彼此沉默以对也不会感到尴尬,但现在就难说了。
  我们坐电车移动了三站,接着又走了十分钟左右。
  「我走这边。」
  真边说出这句话时,是在和我们国中时平常分别的地点相差不远的地方,只隔了眼前的一个转角。
  离别前一刻,真边说:
  「你还记得约定吗?」
  我点了头。
  「当然。」
  她安心地笑了出来,并朝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后,转身背向了她。
  在那之后,短短五分钟左右的归途中,有一座小小的公园。那是两年前,我与真边道别的公园。也是三个礼拜左右前,我和她再次相遇的公园。
  我不经意地望向公园的秋千和溜滑梯。接着我好像听见了刚与我分别的真边,小声低语「这是秘密」的声音。

  2

  「所以,七草同学你很在意那个秘密啊。」
  安达说道。
  「既然都说是秘密了,自然会想知道吧。」
  我这么回答。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认为没有必要硬是揭发别人的秘密。我比较不喜欢好奇心这个词汇。
  我和安达是在和真边一起放学那周的星期六碰面。我们之前就已经约好,要互相交换关于减法魔女的情报。
  我们没有告诉对方住址,因此我搭乘电车移动到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的车站,并在出票口附近的钟台下会合。接着我们去车站附近的麦当劳,面对面坐下。隔壁的座位被三个小学生占据,他们各自紧盯着手上的掌上游戏机。
  我们一边吃着汉堡和薯条、喝着可乐,一边慢慢地谈论魔女的事。我们自然谈到了真边由宇的事,但我并没有详细地说明。只告诉她同校的少女好像也正在寻找减法的魔女。安达说:「为什么那女生要找减法魔女呢?」而我回答:「不知道,她说是秘密。」仅此而已。
  然而安达似乎对「正在寻找减法魔女的少女」很感兴趣。她用纸巾擦拭拿过薯条的手,然后说:
  「会想见到魔女,一定是因为讨厌自己吧。」
  「基本上是这样吧。」
  「她想舍弃什么呢?七草同学,你不晓得吗?」
  「不晓得,我们没那么熟。」
  「真的吗?有种不协调感呢。」
  「为什么?」
  「因为七草同学你问了她寻找魔女的理由对吧?这很奇怪呀。」
  「会吗?我倒觉得这是很自然的疑问。」
  「既然想见魔女,那一定是想舍弃讨厌的自己不是吗?换句话说,七草同学你的问题意思就是——你讨厌你的什么地方?」
  「原来如此。经你这么解说,这还真是鲁莽的问题呢。」
  「对吧?我觉得七草同学你对这种事情应该很在意,甚至在意到没有意义的程度。应该说是洁癖吗?虽然这只是我妄自猜测,但你应该已经好几年没对别人说过『加油』了吧。」
  最后一次是何时、对谁说「加油」,我已经不记得了。确实,那是我不会使用的词汇之一,但我却摇头了。
  「没有那种事。我也经常因为不小心说了无聊的话,而感到后悔。你想,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吗?」
  「那是特例。因为你是在我撒谎说自己是魔女之后马上问的,就像测试一样。你是想听听我会如何应答,才会故意问那种带刺的问题。」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单纯感到好奇而已。」
  「是这样吗?算了——也罢。」
  安达一脸难以接受地喝光了可乐,接着用门牙咬住吸管前端。我则是喝到一半就饱了,从刚刚开始就不知道该拿纸杯中剩余的饮料怎么办。虽然我最后在麦当劳的套餐中选了可乐,但我喝不了太多碳酸饮料。
  「我觉得让那女生加入也没关系唷。」
  「光是增加人数也没有帮助。」
  「我倒觉得三个人不算太多就是了。」
  「最好别让太多人知道经营那个魔女网站的人就是你吧。」
  「是吗?我想没有人会真的为此生气吧。」
  安达再拿起一根薯条,然后又用纸巾擦拭指尖,接着从托特包中拿出了智慧型手机。
  「那么进入正题吧。关于传送到那个网站的邮件的事。」
  「和魔女见过面的人?」
  「嗯。我还在和对方通信。」
  「你们谈了什么?」
  「我已经告诉对方那个网站是骗人的,对方似乎也已经隐约知道了。我拜托对方直接见面,然后他提出了条件。」
  她似乎是在确认那封邮件,而用指腹点着智慧型手机的画面。
  「他说希望我们能再找来一个见过魔女的人。七草同学,你觉得这条件包含着什么意义?」
  我用手抵住嘴边,并思考着。
  不知道名字的那个人,已经见过魔女了。然而他却特地发送邮件到安达的网站,看来就像他还在寻求魔女的情报一般。
  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状况。而另一方面,却又和我很相似。我也是早已见过魔女,现在却仍然在追寻魔女。
  我寻找魔女的理由,当然是因为真边由宇。若是她想找出魔女,那么随她高兴就行。若是她想要舍弃自己的一部分,也一样是随她高兴。但是,万一寻找魔女的过程有危险,我想尽可能早一步将其去除。
  比如安达,她假冒成魔女经营着网站。虽然还不清楚她带着多少恶意,但我想坏人相当有可能会利用魔女的传闻。相信魔女、想舍弃一部分自己的人,即使是半信半疑,但从旁看来或许正是容易踩中陷阱的猎物也说不定。虽然我并不打算大喊「由我来保护真边」这种话,但老友受到伤害还是令人难受。
  和安达用邮件来往的人也是一样的吗?
  他也因为身边某人的影响,而无法停止寻找魔女吗?
  当然,我不知道正确答案。但是,「对方和我有着完全不同的理由」这么想应该比较自然。
  「只能推测出一个答案。」
  我向安达答道。
  「就算他见到了魔女,也不表示他了解魔女的一切。那个发送邮件的人,大概认为其他人会知道自己所不晓得的事。」
  「但那样不是很奇怪吗?那个人已经请魔女抽出一部分的人格了唷。那么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理由要了解魔女了吧?」
  「那可不一定,或许他又发现了想舍弃的自己也说不定。又或者,他可能想取回先前舍弃的自己。」
  「确实,那么方便的服务,自然会想重复利用呢。」
  安达点了点头,并调整因此稍微歪掉的眼镜位置。隔壁座位的小学生「啊」的一声,指向了窗户的另一头。我看过去,是一架庞大的飞机,横越了淡蓝色的天空。安达的视线也追着那架飞机,并轻声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声大概毫无意义。
  「要是有更多魔女存在就好了。」
  她说。
  「到处都摆放了写着『替你清扫你的人格』的看板。手持扫帚的魔女绽放着笑容。虽然店的数量不像便利商店那么多,但大概就和手机行差不多。进到店里后就会拿到号码牌,还有冰水喝到饱。用和有点高级的餐厅差不多的价格,就能抽取人格的一部分。要是能做到的话,你不觉得能大赚一笔吗?」
  「但要是变成那样的话,就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了喔。」
  「是吗?」
  安达像是觉得无趣地再次玩起智慧型手机。
  「我很讨厌『真正的自己』这种说法。照这么说,虚假的自己究竟又在哪里?比如说,有些事情不是会让人很生气吗?眼前有个大叔插队,或有个大叔弄倒脚踏车后就这样走人。七草同学,你看到这种事的时候,应该也会火大吧?」
  「大概吧。虽然最后应该还是会保持沉默,当作没看见。」
  不过是台脚踏车,我也可以帮忙扶起来。但那也要依心情而定,我可没有决定要总是当个善人。
  「嗯。」
  安达继续盯着右手的智慧型手机,然后用空着的左手指着我。
  「那才是真正的七草同学。就算很火大,就算很烦躁,就算想好歹抱怨一句,但实际上却没有纯真到会做那种事,于是姑且确认手机的新邮件来蒙混过去;被拜托一件麻烦事时,一边在心中咒骂一边不情愿地接受;疲惫不堪的时候,脱口说出连自己都觉得肮脏的话……这些都是非常符合本人个性的举动。大喊着『这才不是真正的我』,但事实上那就是真正的自己。不论有多不妥、不论有多不喜欢——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存在虚假的自己。如果是被超级英雄妨碍而恼怒的邪恶秘密组织,雇用了长得和英雄一模一样的人来做坏事——那我就能理解。不过这不是那种情形,对吧?」
  安达非常流畅地讲了一长串的话,让我感到很吃惊,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凝视着她。仔细一看,她的嘴意外地大。即使她把那张嘴闭上了,但我还是有段时间挤不出话来。然后我努力摇摇头。
  「那是根据说法而定。认为违背真心的自己不是真正的自己,这并没有错。与其毫无防备地接受它、把它当作真实,用巧妙的说法加以否定才更方便。」
  我心想或许可以稍微窥探到她那不透明的真心,于是试着提出反驳,但似乎进行得不顺利。安达的表情变得很冷淡,就像是陪人看了场无聊的电影,并计算着从座位站起的时机一样。
  「我知道的。」
  她点了一下智慧型手机的画面。
  「我知道所谓真正的自己,其实就是全新的自己。明明就想变成更好的人,但也不愿意否定现在的自己,所以才会使用那种词汇。那么寻找真正的自己和寻找魔女,肯定是同一件事吧。下工夫来改变自己就是好事,轻松地改变自己就是坏事,这种说法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以前必须动手术切开肉体、流出鲜血来治的病,现在能用雷射安全地治疗,既然如此用雷射就行了。这是同样的道理。」
  自顾自地说完后,她绽放出了满意的微笑。说了声「好耶」之后,她用握着智慧型手机的手摆出了胜利手势。因此而转向我的荧幕,秀出了手机游戏的画面。大概是顺利破关了吧。她之所以露出冷酷的表情,或许只是因为她集中在游戏上而已。
  她将智慧型手机放回托特包中,并向我歪下了头。
  「接下来,我们刚刚在谈什么?」
  「探讨真正的自己。」
  「不是那种无所谓的事吧,只是话题不小心走偏了而已。我们应该有重要的正题要讨论吧。」
  「见过魔女的人提出的条件?」
  「没错,就是那个。竟然说还要一个人,真困扰呢。哪能那么轻易找到见过魔女的人。」
  「你的网站上没有什么有用的情报吗?」
  「现阶段还没有。但是,会发送邮件来的人应该大部分都在寻找魔女,说不定已经有人找到了。」
  原来如此。她所收到的邮件,确实就是对魔女抱有兴趣的人的名单。
  「那方面的调查,只能交给安达你了。」
  「我会先试试看的。会有人认真看待那个可疑的网站吗……七草同学你要怎么办?」
  「我什么也不会做的。不过,要是你能巧妙地撒个谎,那可就帮了我大忙。」
  「撒谎?」
  「八月三十一日,我为了见魔女而外出了。」
  「确实。」安达露出了一抹坏心的微笑。
  「看来我果然是真正的魔女呢。」
  我也笑了。特意做出了共犯的笑容。
  「既然如此,另一个见过魔女的人就是我了。」
  话虽如此,其实她根本没有必要说谎。

  *

  夏天的尾声,我与魔女交谈了。
  八月二十八日的晚上,正当我躺在床上翻着文库本的书页时,我的手机响了。显示在荧幕上的是不认识的号码,因此我烦恼着要不要放着不管。但因为我心里有个底,于是最后还是接起了电话。对方报上名说:「我是魔女。」
  光从声音听来,似乎是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她以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说道:
  「你是想舍弃呢?还是想捡回呢?」
  「捡回?」我反问道。
  传闻中的减法魔女,正如其名只会将人格抽出,没听说过她会给予任何东西。
  「我也能捡回什么事物吗?」
  魔女再次提问:
  「你是想舍弃呢?还是想捡回呢?」
  看来她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放弃,并回答:
  「我想舍弃。」
  「这样啊。」
  魔女的声音不算情绪化。但是那平淡的语气中,却隐含着微量的安心感。听到那声音的我,也莫名地放心了下来。如果选择捡回的话,她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
  「你想舍弃的东西,是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我却闭上了嘴。
  我当然已经决定好答案了。但是却很难顺利地用言语将其表达出来。最后我反问她:
  「你真的是魔女吗?」
  「难以置信吗?」
  「不是很能让人相信呢。」
  「但是——你正在寻找魔女。」
  「是的。」
  「你明明不相信,却在寻找魔女?」
  「嗯。那是因为——」
  我再次语塞了。
  这个时候的我,内心非常动摇。
  我已经发送邮件到安达的网站上了,因此也想过会有自称魔女的人联络我,我之所以会接起电话也是因为这个理由。但是我告知对方的应该只有邮件地址,我不晓得对方为什么能打电话给我。用google能从刚取得的邮件地址查到电话号码吗?
  「虽然不太相信,但我对魔女有兴趣。」
  我勉强这么答道。
  「所谓的魔女是什么呢?她可以使用什么样的魔法呢?」
  她以毫不犹豫的口吻回答:
  「所谓的魔女是恶人,这是打从出生就决定好的事。非常自私任性、又是个享乐主义者,无论多么任性的愿望都能让其实现。是个使用魔法来尽情追求自身喜悦的人。」
  「然而你却使用魔法来帮助别人?」
  「帮助?」
  「是这样没错吧?你会替我们抽出不需要的人格。」
  「从你的角度看来是这样。」
  「事实并非如此吗?」
  「谁知道呢。所谓的事实,是什么呢?」
  那时,电话另一头的魔女或许笑了。虽然我没有听到笑声,但却能从她话语中的一角感受到那种声调。
  「来吧,七草。告诉我你想舍弃的东西。」
  魔女如此说道。
  对方不该知道我的名字,我在邮件中使用了假名。但是很不可思议地,被她呼唤我的名字,却不会让我有不协调感。
  「我想舍弃的是——」
  总算整理好话语的我,开口回答了。

  *

  挂掉电话后,我睡着了。
  我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和魔女相会了。我好像看着她的脸,说了些什么。但醒来的时候,我只有「见过魔女」的印象,却忘了具体的内容。
  被施了魔法的我,确实有几个地方产生了变化。
  例如我活到今天,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自己是个消极的人。得知悲观主义这个词汇,应该是在小学三年级或四年级吧。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想那时的我,已经一只脚踏进悲观主义了。不论做什么事,都会以失败为前提做考量。比起相信他人,怀疑他人要来得更轻松。就连自己有什么价值,也不是很清楚。
  但是被施加魔法的我,心态焕然一新,摇身一变成了开朗的乐观主义者——
  我身上并没有产生这种显而易见的变化。即使是现在,我还是总想着会失败。对于不太亲近的人,基本上也是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也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有什么价值。要是有确信自己价值的高中一年级学生存在,哉想自己应该无法和对方成为朋友吧。
  即使如此,现在的我已经不打算称呼自己为悲观主义者了。与其说是我自己的性格产生了变化,不如说是我获得了不同的观点。灰色的乌云使我的心情郁郁寡欢,但是那片云的另一侧,却总是被阳光照射而闪耀着纯白的光芒。我开始偶尔能意识到乌云的另一侧了。换言之,我也多少能认同否定的我之中,也存在着肯定的一面了。
  我请魔女替我抽出的,并非悲观主义的自己,那种东西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依靠魔女的魔法,解决的是我更加本质的问题。而关于悲观主义认知上的变化,只不过是解决问题后的副产物罢了。
  单刀直入地说,我所舍弃的东西,是信仰。

  3

  九月二十五日放学后,一度回到家的我,放下包包后又立刻离开了家中。
  我朝着路程仅有几分钟的公园走去。
  走向那座公园——使我莫名地感到有些丢脸。从小学时开始,直到进入高中的现在,那座公园一直都伫立于我上学路上的一侧。好几年来我都只是路过它,就算偶尔踏入,目的也只是为了抄近路而已。我最后一次为了前往公园而出门,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今天也和那天一样,我和真边约定好了要见面。
  上个月我在这座公园与真边再次重逢,却没办法好好地回答她的问题,于是我希望她能等我一个月。自那之后刚好过了一个月。
  我踏进公园,在长椅的一侧坐下。天空晴朗无云。虽然九月上旬经常下雨,但或许在其反作用之下,这一个礼拜的降雨机率一直维持在百分之二十以下。
  时近日落,但公园依旧能看到蓝天。公园里只有一名少年正独自练习足球挑球。那是一名穿着鲜艳的红色T恤、约小学二年级或三年级的幼小少年。他背对着我,因此我看不见他的脸。
  我在脑中计算着挑球的次数,以度过这段时间。一开始是八十七次,再来是七十次,第三次则超过了九十次。但是在第九十三次的时候他失去了平衡。虽然他紧接着大幅地伸出脚,又碰到了一次球,但结果还是没能达到一百次。那孩子走去捡滚走的球时,我第一次看见了他的侧脸。少年不悦地歪着他的粗眉。
  那之后,我停止计算挑球的次数。
  捡起滚走的球的他,就像走向舞台的演奏者一般,抬头挺胸地回到公园的正中央,并再次开始挑球。秋千和溜滑梯和我,全都关注着那名少年,但他看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视线。球流畅地落下又弹起,少年一心一意挑球的身影和公园十分相配。要是就这样拍下一张照片,装饰在房间墙上的话,每天早晨或许就能变得清爽一点也说不定。
  在数次的挑战结束时,他小声地说了句「很好」。那扎实的声音,就好像将刀深深刺入大地一般。少年捡起球,走下了舞台。只留下我,和失去主角而显得寂寥的公园而已。
  真边由宇出现时,正好是在约定时间五分钟前。
  她似乎在公园入口就已经发现了我,并小跑步跑了过来。
  「直到刚才还有个男孩子在那里练习挑球呢。」
  我开启话题。
  「搞不好刚刚是那孩子出生以来第一次成功挑球一百次以上,而我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目击者。虽然我没和他说话,不知道实际上是如何,但我总有这种感觉。」
  真边露出茫然的表情,并歪下了头,她大概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开启这个话题吧。对我而言,这个话题根本没有意义。只是一看到她的脸,不知为何就想说说那名少年的事。
  「那他的运气可真好。」
  真边这么说,然后露出了微笑。
  「即使只被你一个人看见,应该还是比没有任何人看见好吧。」
  「是啊。将来他要是成为了有名的足球选手,我说不定就是历史性的目击者了。」
  「如果他没有成为有名的足球选手,就没有历史性了吗?」
  「不知道呢。回家以后我会查查看历史的意思的。」
  真边点点头,然后在我身旁坐下。
  「我查过蜗牛考的事了。」
  「你懂意思了吗?」
  「大致上懂了,很有意思。」
  「那太好了。」
  「嗯。」
  真边点了头后,沉默了一会儿。
  我偷瞄她的侧脸,想像着她的心情。当然——光是想像也不可能知道,但我也无法不去想。
  两年前,我们在这座公园相互道别,然后在正好一个月前重逢了。

  *

  那天,我之所以踏进公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为了打发时间而在网路上闲逛的我,得知以前在图书馆读过的一本很喜欢的精装本小说改版成了文库本。于是我为了前往书店,走出了冷气房。话虽如此,我也并非想立刻重看一遍。真要说起来,心血来潮想出门走走才是我的目的。
  路上,我决定穿过公园,那样走会稍微近一些。若是夏天的日晒没有那么强烈,我或许就会老实地走在人行道上吧。
  我一踏进公园,便立刻发现真边由宇正坐在长椅上。她以笔直的眼神看着我,因此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七草。」
  她呼唤了我的名字。
  记得我当时非常震惊。真边搬到了很远的地方,应该不可能在这城市里才对。而且我一直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
  我走近之后,真边笑了。
  「看吧,果然见到了。」
  果然是什么意思?——要是能这么说的话就轻松了。
  但是,我知道她话语中的含意。
  两年前,真边由宇说过:
  ——来订个约定吧,七草。
  她露出了好像随时会哭出来的脸,以及与她不相衬的纯真表情。却依然笔直地看着我。
  ——我们还要在这里再会。
  听到那句话后,我没有点头答应。我甚至想,可以的话最好别再见到她。我并非讨厌她,而是正好相反。对我来说,真边由宇实在太过美丽,是让我感到骄傲的存在。所以我不想看到她改变后的模样。
  我做出觉悟,然后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嗯。过得很健康。七草你呢?」
  「我也没生什么大病。有一段时间咳嗽咳个不停,原本以为是轻微感冒就放着不管。结果过了一个月都没治好,所以有点困扰。不过去医院以后就治好了,轻易到令人惊讶。」
  「应该早点去医院比较好唷。」
  「心里是明白啦。」
  我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当然。」真边答道:「这长椅不是我的,而且我也一直很想见七草你。」
  我在旁边坐下后——她便稍稍伸直了背。我环视公园——发觉每样东西都多了岁月的痕迹。在我小学时被重新粉刷过的溜滑梯企鹅开始剥落了,铁网制的垃圾筒生锈得很严重,沙坑似乎也比记忆中显得更白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又搬回来了。我爸爸回到总公司工作了。」
  「亏你那时还一副再也不会见面的语气。」
  「没有那种事,我不是说了要再见面吗?」
  「但你讲起来就像那是件很困难的事。」
  「我原本认为变成大人以后总会有办法,只不过没想到竟然两年后就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今天早上。到了以后我马上就去拿了这件制服,吃过午餐后就来这里了。」
  我当然很在意她身上的衣服。虽然是很常见的水手服,但胸前绣着校徽。
  「那件制服……」
  「嗯?」
  「是我高中的制服。」
  真边露出了微笑。
  「这样啊。我也隐约有这种感觉。」
  她转学到和我相同的高中,我当然也感到这是一种小小的命运。但仔细一想,这或许是很自然的发展也说不定。我和她的成绩并没有太大的差异,那么高中的选择自然也很相近。会搬回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她因为父亲的公司异动而远离了这座城市,也就有可能又因为异动而搬回来。
  当我在公园入口处发现身穿水手服的真边时,我感觉好像发生了一件极为戏剧化的事。但实际上或许没有那么夸张,这只是世间上随处可见的偶然之一。
  真边的样子与两年前没有丝毫差别。她笔直地看着我,并用毫无迷惘的声音说话。她的视线就犹如光前进的方向一般,是纯粹的直线。而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能清楚地传到耳里。
  一看到真边的双眼,我就像以前一样,有种好像在飘浮的感觉。仿佛凝视着一片所有星星都消失无踪的宇宙。无边无际的澄澈宇宙,没有任何噪音,十分孤寂,却比任何事物都要美丽。
  笔直地与真边四目相对,使我感觉到一股罪恶感,于是我略微将视线往下。她的后颈冒出了汗水。
  「不热吗?」
  「很热。要是口袋里放了巧克力,应该很快就会融化吧。」
  「那就别坐在这种没有遮荫的长椅上,会中暑的喔。」
  「即使如此,我还是必须来到这里。」
  虽然我把视线别开了,但我知道她的双眼依旧看着我。
  真边说:
  「还记得吗?要是我见到了七草你,我想请你告诉我你笑的理由。」
  我记得很清楚。
  两年前听说真边要搬家时,我似乎笑了。我并没有一一留意自己的表情,但是真边说我笑了。
  我的笑容似乎多少伤害到了真边。
  确实,向朋友告知将分别很长一段时间时,要是对方笑出来的话,就算是我也多少会有些伤心也说不定,或许还会做出一些消极负面的想像。当然,我不应该笑。万一真的笑了,就算说谎,也应该说些顺耳的话来敷衍过去才对。
  但两年前的我却说不出口。
  就连现在,我也还迷惘着该说些什么才好。
  真边开口说道:
  「一穿上制服待在这座公园,我的脑子里就千头万绪。不管再怎么热,我都必须来这里才行,因为我觉得能见到七草你。虽然打电话给你就好了,但我总觉得那样做是不行的。于是我就在这里等,然后你真的来了。」
  「这只是偶然。我只是碰巧经过而已。」
  「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不管是不是偶然都无所谓。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笑的理由。我愈思考,就愈觉得这件事很重要。所以现在不是待在房间里,把纸箱里的东西翻出来的时候。」
  「为什么?」
  「嗯?」
  「为什么真边你那么在意我笑的理由?」
  「因为那是最让我感到后悔的事。」
  她竟然会使用「后悔」这个词,真是不可思议。那是和真边由宇毫不相衬的词汇。我并非肯定她的一切,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希望她对任何一件事感到后悔。而这和肯定她的一切,几乎是同一件事。
  真边由宇不再看着我,而是笔直地持续凝视着前方,
  「我说了搬家的事后,你笑了。那时我没来由地感到很悲伤。不,说悲伤可能不正确,或许更接近害怕吧。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也认为你肯定会接受我的一切,我很自然地如此深信着。因为太过自然,要不是事后经过缓慢的思考,甚至连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相信你。但正因如此,看到你笑了之后,我就变得非常害怕。你懂吗?」
  「我懂。」
  我点点头。
  「换言之,你觉得被背叛了。我简直就像因为和你分别而感到喜悦一样。」
  「不是的。」
  真边摇着头。她纤细的发丝,情绪化地晃动着。
  「或许也有那种心情。但真正重要的,是我究竟给你添了多少麻烦。也许从七草你的角度来看,我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是个非常任性的人。」
  只从这句话的表面来看的话,确实正如她所说。真边就像个小孩子,任意妄为。
  但是光用这样的表现方式——在语感上并不正确。
  比如风的流动也许看似自由,或许也可以说它很任性。但事实上,风是根据气压的变化,顺从严密的规则而吹拂的,风本身并没有自由意志。真边由宇就像风。撇除一部分来看,她的确很任性。但她其实是顺从着极为稳固、客观的规则而行动的。
  但我很难向她说明这语感上的差异,因此我无从判断是否应该重新仔细地向她说明。再加上我很讶异她竟对自己的任性有所自觉,于是我一时间语塞了。在这段空档中,真边由宇开口了。
  「我确实很任性,但是我想了解自己的选择有什么意义。想了解伤口会疼痛,想了解我伤害了谁。我没办法表达得很好,但这是我的自尊。但是,七草。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伤害过你。如果我的想法是大错特错,那么或许我至今为止的所做所为,全都是错误的也说不定。」
  「所以你才会感到害怕?」
  她点了头。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真边由宇理应没有自觉,自己是多么令人困扰的存在。
  只有这点我很确信。
  确实,真边或许很冷静、客观,并以此来牢固地克制着自己,但是她从前提就已经错了。在她眼中,世界肯定远比现实来得美丽而正确。因为从一开始输入的情报就已经错误,因此也不可能导出正确的结论。
  我一直将她的这个错误引以为荣。
  相对于这个扭曲的现实,她实在太过正直了。在这之间的偏差才是我想要永远守护的东西。
  「七草。」
  她看着前方,再次呼唤了我的名字。
  「我必须知道你笑的理由。然后,我得做出改变才行。错误必须要修正。所以,拜托你告诉我吧。」
  我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冷颤,手脚和颈部周围冰冷到几乎麻痹。血液集中到了心脏,就只有那里莫名炽热且刺痛着。或许这就和真边两年前感觉到的恐惧,是同一种感受也说不定。
  现在,我眼前的真边打算要改变,她自己如此希望着。在我任性的愿望下,最不希望她受到伤害的那部分,因为我而即将受伤。
  或许那是正向的变化。也许只是她终于接受了现实,并打算稍微成长为大人也说不定。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允许。
  要跨越这个状况,肯定不是什么难事。
  我已经不可能想起两年前笑出来的理由,但应该还是能随便说个谎来哄骗她才对。我知道我应该要这么做。
  其实早在两年前,我就应该撒个巧妙的谎言才对。
  现在,我的使命就只有一个。
  将她心中产生的否定,再次严正地加以否定。
  该怎么说才能做到,我大致上知道。我很擅长靠一张嘴来蒙混事情,我能坚信事实是毫无价值的,并巧妙地挑选出顺耳的话。
  然而,为什么呢?
  和两年前一样,我没办法顺利地将那些话说出口。
  真边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回覆。
  我感到很困扰。等了一段时间后,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当时自己为什么会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我看着她的侧脸,连巧妙的谎言都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你竟然会回来,太震惊了,所以脑子转不过来。拜托了,可以等我一段时间吗?」
  「可以。我该等多久?」
  「那就一个月吧。」
  这个时间没有意义。
  要是考虑一个月还什么也答不出来,我就得好好道歉才行。
  她点点头,接着终于又看向了我。
  「我知道了。一个月后,这里见。」
  「嗯。在那之前我会好好思考的。」
  我们就这样重逢了。

  *

  自那之后过了一个月。
  我们按照约定——在公园碰面了。
  「告诉我。」
  她说。
  「你为什么笑了?」
  我还不知道自己笑的理由,也不怎么想知道。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但是现在和一个月前,有一点明显不同,有一点和两年前完全不同。她的侧脸和平时一样笔直地凝视着前方,却带着些许不安。但我的内心,已经不会为此不经意地骚动起来了。
  ——欸,真边。我被施加魔法而成长了喔。
  简短地总结起来,简直就像一篇温柔的童话故事对吧?魔女替我将不需要的部分抽出了。
  所以现在,我可以回答了。
  「我从来不认为你给我带来了困扰。如果你对那种事感到在意,那完全是个误解。」
  我流畅地说出口了。
  毫不迟疑地将话说出来,反而让人没有什么真实感,我深呼吸一口气。她还是看着正前方。在我眼里看来,她的视线仿佛正凝望着很遥远的远方,连天空都无法遮蔽。
  我装出边思考边说话的样子,缓缓地说下去。
  「我那个时候之所以会笑,只是莫名地在逞强而已。你要搬家,让我很伤心。真的,伤心到连我自己都很意外。但是我不能在你面前哭出来,而且也很清楚不管说什么任性的话都于事无补。所以才只能逞强地笑出来。」
  这话当然是编出来的。
  但说出口之后,却开始让人觉得这似乎才是真相。
  「真边你曾因为非常悲伤,而笑出来过吗?」
  她摇摇头。
  「应该没有,虽然我并不记得至今发生的所有事。」
  「嗯。你是不可能因此笑出来的呢。」
  肯定,真的是如此。
  她不会像我这样撒谎,甚至让自己也相信那个谎言。那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
  「你不需要改变也无妨。只要一直自然地展露出真正的自己就好了。」
  ——我很讨厌「真正的自己」这种说法。
  安达是这么说的。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但语言只不过是一种工具,只要方便地加以利用就行了,不需要因为个人好恶而特地让它使用起来不自由。
  「我很高兴能再和你相见。我们就和以前一样,友好地相处吧。」
  我以此作为总结。
  接着窥探她的样子。
  虽然我认为说到这程度,她就一定能接受,但或许还需要其他解释也说不定。
  暂时陷入沉默的她,深深地点了个头后,看向了我。
  「谢谢你仔细地为我说明。」
  「不会。」
  「那时候,我们是怎么相处的?」
  「这个嘛……」
  这个问题,也许只回答真实的答案就可以了。我不可能忘记,但要用言语来表达却很困难。于是我老套地接着说:
  「不需要去考虑那种事。只要自然地相处,一定就能和那时一样的。」
  「那样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真边由宇歪下了头。
  「但是七草,你给人的印象好像有点改变了?」
  「是吗?」
  「嗯。上个月见面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但你整个人的气质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我自己是没什么感觉。什么地方改变了?」
  「怎么说呢。虽然没办法准确地形容,但感觉变得比较明确了。」
  我夸张地皱起了眉头。
  「意思是我至今为止都很朦胧吗?像幽灵一样?」
  「我没有看过幽灵。但是,这个嘛……感觉就像雾散去了一样,视野开阔起来。」
  原来如此——我在心中点了点头。
  魔女将我人格的一部分抽离了,因此我应该变成了一个比以前略微单纯的人。真边指的或许是这件事吧。
  「从你的角度看来,这个变化是好事吗?」
  「不知道,但我觉得和两年前不一样了。」
  「我倒觉得实际上没有差那么多。即使和过去不同,我们也一定能友好相处的。」
  她用认真的表情点了头。
  「嗯。我会努力做到的。」
  我露出了微笑。可以的话,我原本想顺便问出她的秘密的。真边由宇到底为什么在寻找魔女呢?我想知道原因。
  但是,这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说不定。
  ——寻找真正的自己和寻找魔女,肯定是同一件事吧。
  安达曾这么说过。
  我心想,或许是这样没错。
  能够将应该传达的话传达给真边,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而能毫无阻碍地做到这件事,当然是多亏了魔女。我没有任何否定魔法的理由。
  「没有和你同班,我觉得非常可惜。」
  真边用一如往常的认真表情如此说道。

  4

  和她在公园对话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无聊的梦。
  有一座非常寂静的山,山中有座漫长的阶梯。我就伫立在阶梯中间。夜晚的山中是一片深沉的黑暗,阶梯上点亮着几盏忽明忽暗的灯,但不知道阶梯的上方和下方究竟有什么东西。
  头脑十分清晰。没有梦中时常会有的幻想,就连睡着之前在思考的事情都能详尽地回想起来。
  我是应该爬上这座阶梯呢?还是往下走呢?我迷惘了一阵子。既然是在梦里,不管选哪边应该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我不是容易入眠的人,要是莫名醒来的话,要再睡着或许还得花上一番工夫。这点倒还比较令我在意。
  最后,我毫无理由地选择走下阶梯。
  我一阶一阶走下高度与宽幅都等间隔的阶梯,但周边的景色没有变化。说不定我一直在同个地方走着。要真是那样的话,那也无所谓。但是鞋底踩踏在阶梯上的感觉,却莫名地真实。
  我就这样走着,不久后,便听到了脚步声。
  虽然声音并不大,但这座阶梯十分安静,因此听得很清楚。
  深夜山中传来的脚步声,听起来很诡异。但和恐惧又有所不同,只是令人有种讨厌的感觉。那阵脚步声似乎正往阶梯上走。
  我停下了脚步。
  不久后,有个人从阶梯下方现身了。我看着他,皱起了眉头。在那里的人,竟然是我。我正以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一阶一阶地爬上阶梯。
  在我的眼前,我停下了脚步。
  对方仔细地观察了我的脸后,将视线向下移,并叹了一口气。
  这是我头一次客观地看着自己的表情,实在令人生厌。从旁看来——我至少称不上是善人。那副仿佛知晓了一切,仿佛对一切都感到无趣的傲慢表情,让人根本不想和他交朋友。
  眼前的我看也不看我的脸,开口说道:
  「可以的话,能告诉我上面是什么样子吗?」
  我摇摇头。
  「阶梯还往上延伸了一大段,在那之上的样子我不晓得。回过神来时,我就已经独自站在阶梯中间了。往上爬太麻烦,所以我就下来了。」
  「原来如此。你认为这是哪里?」
  「梦中吧。」
  「再想深入一点。」
  「无聊的梦中。如果说梦有什么意义的话,或许就是自我厌恶的体现吧。看到你的脸后,多少让我觉得自己应该更和蔼可亲一点。」
  眼前的我,再次叹了一口气。
  「也罢。从你的角度来看,或许是那种东西没错。」
  「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比你更了解这地方的意义。」
  「哦~真想听听看啊。」
  「这不是你该在意的事。虽然我们像这样从一个人分成了两个人,但我们都对彼此没什么兴趣吧?」
  「算是吧。」
  眼前的我无趣地笑了出来。
  「我们只能各自顺着心意活下去。虽然我不管以什么为目标都总是以失败收场,即使如此我还是只能选择自认为是正确的事。」
  「嗯,一点也没错。」
  我点头后,眼前的我再次开始爬上阶梯。他与我擦身而过,连再见都没有说,只是继续走着。
  我也没有回头,并一个人再度走下阶梯。
  就只是这样一场无聊的梦。




  第二话以时钟的速度步行

  1

  进入十月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我从第一次利用的车站乘上了巴士。奶油色的车身,搭配上柔和的水蓝色线条,和我住的城市里奔驰的巴士是同一种设计。但是到达目的地前的站名,我没有一个听过。
  路线的号码和发车时间,都是安达用邮件指示的。我一坐上巴士,便看到她占据了后面数来第二排座位的窗边,翻开文库本阅读着。文库本没有包书皮。我确认了封面,看来似乎是诗集。
  我在她旁边坐下,问道:
  「你喜欢诗吗?」
  「这个嘛……」
  安达烦闷地歪着头。
  「正因为不知道,我才想读读看。反正二手书只卖一百圆。」
  「这样啊。感想呢?——」
  「还不差。但是,所谓的诗集,感觉很矛盾。」
  「哪里矛盾?」
  「我觉得诗不应该是被集合起来的东西。被收录在一本书中,总觉得很不自然。应该要撕破页面、让其散落各处,再不经意地拾起其中一段来阅读。这样不是比较好吗?」
  「真是诗一般的感想呢。」我如此说道。
  而安达只是一脸无趣地哼了一下。
  她将文库本往下翻了一页,于是我也闭上了嘴。巴士摇晃着沉重的车身,爬上坡道。有些坡道即使知道还得再往下,却还是不得不爬上去,或许也能说巴士饶富诗意呢。当然这只不过是牵强附会罢了。
  我们预定要和一位名叫秋山的人见面。
  年龄似乎比我们大一岁。虽然连对方的性别也不晓得,但安达推测他恐怕是男性。
  秋山,是曾经见过魔女的人。
  安达似乎已经和他——虽然不知道性别,但暂且先用「他」——以邮件联络一个月了。秋山正在寻找见过魔女的人,而预定由我来担任这个角色。
  我是如何和魔女见面的,又是如何和魔女进行对话的……安达说这些琐碎的情节就交给我。我打算毫无虚假地说出自己的体验,虽说内容应该无法回应秋山的期待——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身旁的安达阖上了文库本。
  「你想知道我想舍弃的东西吗?」
  我将视线移到她身上。她也看着我,并露出微笑。
  「我们一开始见面时,你不是问过我吗?」
  我摇摇头。
  「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我也不是非得知道不可。」
  「但只有我知道你想舍弃的东西,还是很不公平吧。而且我也听了很多你以前的故事。」
  「我并不认为所有事都必须符合公平。多亏了你——今天才能见到秋山。虽然说了一长串自己的事,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但还是有其充分的价值。」
  「那就好。」
  安达喃喃说道,似乎有些不满。
  「我实在搞不太懂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虽然这只是自夸,但我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满准的。猜别人是狗派还是猫派时,我从来没有猜错过喔。很厉害吧?」
  「真厉害啊。那你觉得我是哪边?」
  「两边都不是吧。但不管我说是哪边,你都会说我答对了。猜中了吗?」
  她歪下头。
  真是可惜。真要说起来,我比较喜欢狗。但就算别人说我是猫派,我也会点头同意,这点倒是说中了。日常对话中,真相根本不重要。
  「正是如此。」
  我露出笑容。
  安达轻轻地推了一下眼镜的鼻梁部分,就这样把右手抵住嘴边。
  「从我这双有眼光的眼中看来,你似乎并不信任我。」
  「没有这种事。或许是因为我不怎么亲切,你才会以为我在怀疑你吧。」
  「你不是总是笑容满面的吗?不过算了,我也不是对此有什么不满。只是这种状况很特殊。」
  「你很容易受人信任吗?」
  「应该说,大多数的人都没办法毫无理由地一直怀疑他人吧。我并不是支持性善说,只是一直怀疑别人很累吧?我们相遇以来已经一个月了,这段期间有碰面也有用邮件联络。通常这样集中力应该会用尽,而决定先相信对方再说吧?」
  「一点也没错。我并不是怀疑你,真的。初次见面的时候我的确有所警戒,但现在我已经把你当成一起寻找魔女的同伴了。」
  「你的话简直假到了纯净的地步。」
  安达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所谓的不信任,是指不管我做出多么严重的背叛,你似乎都不会感到惊讶。不只不会生气,甚至不会有一丝厌恶。」
  「什么样的背叛?」
  「这个嘛。比如从巴士下车后,我的同伴一涌而出将你团团围住,亮出小刀,抢走你身上所有的钱……之类的。」
  「要是你做了这种事,就算是我也会心情不好的。」
  要向警察说明事情的原委好像很麻烦。基本上我讨厌所有麻烦的事。
  安达用手中的文库本,扇着我的脸。
  「不管怎样,我想再受你信赖一点。」
  「你这么说让我很伤脑筋啊。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这个嘛——说得也是。由你提出三个疑问,不管什么我都会老实回答。所以你就试着提出可以信任我的问题吧。」
  「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啊。」
  「再想一下嘛。」她笑着说。「什么都可以唷?问我晚上睡觉时穿什么也可以。」
  「那第一个问题就这个吧。」
  「实在是很害羞耶。」
  「哦,真让人好奇。」
  「国中时的运动服啦。深绿色的,胸口还绣上了姓氏。」
  「似乎很适合你。」
  「你在嘲笑我吗?」
  「没有这种事。男高中生真心觉得可爱的,是适合学校指定运动服的女孩子。LIZ LISA的连身洋装和Vivienne Westwood的项链都比不上。」
  「那就好。」
  安达皱着眉头——似乎还无法接受。
  「第二个问题呢?」
  在她的催促下,我思考着。
  下一个问题直接涌现了出来。
  「你为什么想取得我的信任?」
  「你这样问我也很伤脑筋耶。既然我们要一起寻找魔女,比起被怀疑,被信任的感觉比较好不是吗?」
  「原来如此。」
  这个回答虽然无法让人轻易相信,却也没有怀疑的根据。
  「那么,第三个问题。」
  我凝视着安达。
  很可惜,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并不那么有自信。即使如此我还是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你真的认为魔女存在吗?」
  一般情况来想,高中生是不可能相信魔女真实存在的。
  安达困扰地皱起眉头,并笑着回答:
  「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她存在。」
  「说得也是。」我点点头。
  安达是否老实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呢?
  我当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秋山指定为见面地点的是一间小小的图书馆,外观看来和住家没有两样。勉强像是公共设施的地方,就只有采光良好的玻璃门,与贴在上面的海报而已。
  「我们预定在这里见面。」
  安达指着入口旁的长椅。长椅旁设置了一台自动贩卖机。
  「到约好的时间大约还有十分钟。你可以在这里等一下吗?」
  「你呢?」
  「秋山说他想先和你两个人对话,我会在里面消磨时间。」
  「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那么,好好办唷。」
  安达走进了图书馆。
  坐上长椅的我无事可做,只好暂时盯着贴在玻璃门上的海报来度过这段时间。海报的种类很多元,有慈善募款即将举办的通知,也有讲述安全带必要性的海报,还有鲸鱼秘密展的导览。小心火烛的海报,似乎是在国中生大赛中取得最优秀奖的作品。全黑的背景中画着一栋燃烧的房子,直白地表现出了火灾的恐怖感。
  我仔细地阅读写在海报上的每一个文字。就在我把不打算参加的活动日期都彻底背起来时,我听到了脚步声。
  一名少女正朝我走近。是一名和我差不多岁数、身高很高的少女。她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或许是因为这样——她给人带来一种有点悲伤的印象。
  ——这个女孩子,就是秋山吗?
  但是少女看都没看我一眼。只见她走过了长椅前,站在自动贩卖机的前方。她投进硬币,以瞪视般的眼神盯着商品,接着按下了冰奶茶的按钮。易开罐发出沉重的声音后,掉到了出口处。
  我凝视着她,感觉就像错过了将目光别开的时机。她拿起冰奶茶,并背对着我。
  就在这时——
  「你就是七草同学吗?」
  有人叫住了我,于是我回过头去。
  在距离我约五公尺处,站着一名青年。那是一名身穿紧身黑色牛仔裤,和朴素白色上衣的青年。他非常纤瘦,手脚也很长。他的身材,让我联想到以前曾在电视上看到的芭蕾舞者。
  我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你是秋山先生吗?」
  「嗯,抱歉特地把你叫到这种地方来。」
  「不会。」
  秋山先生站在少女离去不久的自动贩卖机前。
  「要喝点什么吗?」
  「我自己买就行了。」
  「没关系啦,是我把你叫出来的——我说,这种客套话,你不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吗?——」
  确实——他说得没错。而且老实地让年长的人请客,似乎也比较有礼貌。
  「那么——冰咖啡。」
  「有普通、微糖和黑咖啡。」
  「请给我微糖的。」
  秋山先生首先按下了微糖冰咖啡的按钮,接着按下了美粒果柳橙汁的按钮。我从他手中收下罐装咖啡,低头说了声「谢谢你」。
  我们并肩在长椅上坐下。
  我问:
  「为什么要选图书馆呢?」
  一般来说,是不会选择图书馆当作会面地点的。
  「因为离我家很近,又安静,而且人烟稀少。你看,几乎没有人经过吧。」
  确实,除了刚才的少女以外,没有看见路人。
  秋山先生将柳橙汁送往嘴边,然后对我露出微笑。
  「很高兴见到你。我想听听你的事。」
  「如果能回应你的期待就好了,但我没什么自信。」
  「你见过魔女了吧?」
  「正确来说,只有透过电话和她说过话。那天晚上,我或许有在梦中见过她。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梦?」
  「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和真正的魔女没有关系也说不定。」
  「我那时也是透过电话,但我不记得有作梦。」
  他皱起眉头。在仅仅两、三秒的期间,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但他大概判断这个问题得不到答案,于是再次将视线转向我。
  「然后——她在你身上施加魔法了吗?」
  「是的,应该是。」
  魔女甚至没有咏唱咒文。
  我告诉魔女想舍弃的东西后,她便回答「知道了」。仅此而已。她以细细低语般的温柔声音说了声「晚安」后,就挂掉了电话。
  如同她所说的,我睡着了。我在梦中见到了魔女,然后好像又和她说了一些话。但是醒来的时候大部分的内容都忘记了,包括魔女的脸。那场梦究竟是场特别的体验,还是只是随处可见的梦境,直到现在我都还判断不出来。
  即使如此,隔天早上醒来后,我确实产生了变化。乍看之下虽然相同,但我就像被仔细地磨平了一般,触感有所不同。
  秋山先生疑惑地歪着头。
  「你和魔女说了些什么?」
  「没说太多。只是稍微听了一点魔女的事。」
  「她说了什么?」
  「她说魔女是恶人。」
  ——这是打从出生就决定好的事。非常自私任性、又是个享乐主义者,无论多么任性的愿望都能让其实现。是个使用魔法来尽情追求自身喜悦的人。
  那和我对减法魔女的想像有所差异。替别人去除自己的缺点的她,感觉应该更加善良。
  「她没有对我说那些话。她问我想舍弃什么,而我回答了她,仅此而已。」
  一开始的问题是一样的——我原本打算这么回答他,却有种不协调感。
  「你还正确地记得魔女说的话吗?」
  喝着柳橙汁的他将易开罐从嘴边拿开,并用左手的指尖按住太阳穴附近。
  「记得是『你想舍弃的东西是什么?』吧。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大致上应该是这种感觉。」
  「真的吗?她首先问的问题,不是这样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复述魔女所说的话。
  ——你是想舍弃呢?还是想捡回呢?
  秋山先生立刻否定。
  「不是。捡回?」
  「我确实被这么问了。」
  不会有错的。捡回这个词汇,和我之前听说的魔女传闻相互矛盾——因此在脑里留下了印象。
  秋山先生用左手抚摸着脸颊,仿佛在描绘着自己的轮廓。
  「很有意思啊。是魔女一时兴起呢,还是她会依照对象改变问题呢?」
  「也可能是有两人以上的魔女。」
  「又或者是我们其中一个人在说谎。其实没有和魔女说过话,只是随便编个故事而已也不一定。」
  「如果我说的话是谎言,有理由追加传闻中没有的情节吗?」
  「当然有,可以增加说服力。」
  秋山先生所指出的事,我也有猜想到。既然我怀疑他可能说谎,当然知道自己也会被怀疑。
  「有一个方法能确认。」
  「哦,怎么做?」
  「你记得魔女打电话来时的电话号码吗?」
  我马上就将魔女的电话号码存进了联络人里。虽然没有预想到明确的使用方法,但比起将记录删除,这个行为自然多了。
  「号码?」
  秋山先生用狐疑的表情凝视着我的脸。
  「你知道魔女的电话号码?」
  「她不是打电话来了吗?」
  「是未显示号码。你和我的待遇似乎不同啊。你有打过电话看看吗?」
  秋山先生说道。
  我点了头。当然,试了好几次。
  「她没有接。但铃声确实有响起,所以肯定是还有在使用的号码。」
  「原来如此。」
  秋山先生点了点头。
  「你现在能当场说出那个号码吗?」
  「可以,只要确认联络人。」
  「我知道了,我信任你。如果这全都是谎言的话,也未免准备太周到了。」
  秋山先生这么说。
  我歪下了头,凝视着他的侧脸。
  「秋山先生如何呢?」
  「什么如何?」
  「你有方法能证明曾经和魔女说过话吗?」
  「没想到什么方法。但或许能提出类似状况证据的东西。」
  「例如说?」
  「我并不想知道那个电话号码。」
  「为什么?」
  这句话很不可思议。
  既然他此刻还在探寻魔女的情报,不论他说的话是真话还是谎言,都应该会想要她的电话号码才对。
  「你好像误会了。」
  秋山先生害羞似地笑了出来,并搔搔头。
  「我并没有在寻找魔女。我只是想和与我一样,被抽出自己一部分的某人见个面、说说话而已。你看,能热烈讨论这种话题的对象没有几个吧?」
  我彻底愣住了。
  我完全没有想像过这种可能性,但的确可能会有这种状况。既然有了珍奇的体验,可能就会想找出共同拥有那种回忆的某个人,但那是我完全无法产生共鸣的理由。
  秋山先生困扰地皱起眉头。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我是想问问看某个人,自己的一部分被抽出后会不会感到后悔。」
  我将罐装咖啡送往嘴边,脑海里反覆想着他的话。
  后悔。
  这也是我不曾想过的事之一。
  要我说真心话的话,我的思考模式肯定比较接近安达吧。
  ——我很讨厌「真正的自己」这种说法。
  她曾这么说过。那么虚假的自己究竟又在哪里?
  我的想法和她没什么不同。我对「做自己」这种事,本来就不感兴趣。既然能依自己方便改变自己,那就只是一件极度方便的事,我根本不曾想过会后悔。
  秋山先生对于舍弃自己的一部分,感到后悔了吗?他对自己身为自己这件事——重视到甚至会为此而后悔吗?
  他露出轻浮笑容,用不怎么悲伤的语气说道:
  「小学的时候,我不管怎样都不敢吃番茄。」
  「番茄?」
  「茄子的同伴啊。你不知道吗?」
  「不。长得不太像。」
  「我也是这么想的。总之我从以前就很讨厌番茄,讨厌得不得了。但是我现在却能顺利吃下去了。不是因为使用了魔法。我并没有拜托魔女,请她替我抽出讨厌番茄的自己。就算没有魔法,人也能改变。」
  我点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或许我也没有必要对减法魔女的事烦恼那么多。用魔法让我变得喜欢吃番茄,和吃了美味的番茄料理而喜欢上番茄,或许是同一件事。但是,为什么呢?我最近却总想着魔女的事。」
  这次我摇头了。
  「我认为靠自己改变,和请魔女抽出人格,还是不同的事。」
  「或许吧。但是,哪里不同呢?」
  「直接按照字词上的意思来解释的话,就算改变自己,总量也不会变化。但抽出人格,总量应该确实减少了才对。就算讨厌番茄的自己被抽出,也不会就此产生喜欢番茄的自己。一直被抽出的话,也许很快就会变成一具空壳了。」
  「被魔女抽出人格的我,也有什么减少了吗?」
  「不知道呢,我认为是依照思考方式而定。若秋山先生认为减少了,那或许就有减少吧。」
  我再次将罐装咖啡送往嘴边,思考着后续。
  令我意外的是,此时我打算真心回答他的疑问。对我而言,这个话题似乎比想像中更有意思。
  「又或者也能像这样思考。不管是因为魔法,还是因为更现实的理由,改变自己而产生的后悔都挥之不去。也就是说,秋山先生你肯定是被魔女抽出了很重要的一部分吧?」
  「先不论是肯定的意义还是否定的意义,确实是很重要。」
  「重要到甚至让你特地去寻找魔女这种非现实的东西。」
  「嗯,以结论来说是这样。」
  「与魔法无关。只要自己重要的点产生变化,或许就会接连产生后悔。比如要是舍弃了一直以来抱持着的梦想,即使能借此得到新的幸福,但偶尔还是会感到后悔。我认为这是很自然的。」
  「原来如此。」
  秋山先生点点头。
  「或许两者都有。或许我对自己的变化自然感到了后悔,也因为并非改变而是被抽出,而产生了不足的部分。这么想的话确实是吻合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足呢?」
  「简单归纳起来的话,肯定是理由不足吧。」
  「理由……」我重复道。
  秋山先生继续说:
  「要让我改变,必须要有某个理由。如果舍弃了梦想,那肯定是为了让女朋友幸福,或是因为双亲生病了等等。但魔女只是替我抽出人格,却没有给我理由。」
  「是这样吗?」
  我疑惑地歪着头。
  「至少秋山先生应该有开始寻找魔女的理由才对啊。」
  即使实际上抽出人格的是魔女,但首先想舍弃秋山先生一部分的人,正是秋山先生自己才对。
  「确实如此。那么,或许我只是在对魔女迁怒而已吧。」
  迁怒。这个词汇很有说服力。是个能让人马上接受的说法,又容易理解。因为太过容易理解,反而让人觉得那并非秋山先生的真心话。就算那不完全是谎言,但似乎也不是探究到本质深处的话语。
  他让柳橙汁流入口中,接着站了起来,将空罐丢进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
  「我想改变,但也不想改变。两者都是真心的。虽然魔女没有给我理由,但相对的,她可能给了我借口。我不禁会想,『要是那时魔女没有打电话给我的话就好了』。」
  他再次在我身旁坐下。
  我倾斜着还剩一半的罐装咖啡,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开口提出了那个疑问。
  「秋山先生,你舍弃了什么呢?」
  我觉得他似乎想谈谈这件事。
  真是不可思议。简直就像一幅倒过来看,就完全变了样的画一般。若是对想见到魔女的某人提出同样的问题,那就等于是在询问对方讨厌自己的哪部分。但现在的这个问题,却是在问对方过去喜欢自己的哪部分。
  「我以前非常胆小。」他说。
  「自己的事被别人知道,总让我感到很可怕。因为太可怕,所以我老是在说谎。当然我现在也会说谎,但相比起来,我变得会说很多真话。那股庞大的恐惧,也已经不见踪影了。」
  「你对这个变化哪里感到后悔?」
  「我总觉得自己以前所抱持的恐惧,或许才是正确的。觉得像这样滔滔不绝地说出自己的事也毫不在乎,或许才是极为怪异的事。而且总是在撒谎的那个时候,我说的真话或许远比现在更多也说不定。」
  他低着头,宣泄般地说着。
  「最近不管说多少事实,我都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说真心话。总有种肤浅的感觉,搞不好我是为了成为诚实的人才撒谎的也说不定。」
  他的话语本身就充满矛盾,但在我耳里听来却十分自然。就像黄昏时分河边的口哨声一般,没有任何不协调感。
  我点头。
  「我了解。」
  这是我平常不会说出的话。我不想使用「我了解」这种简单的话语,来对待别人的心情。但是他似乎深深受到了伤害,因此我不可能不点头认同。
  「我肯定也是这样的。在说真话的同时,也撒了同样多的谎。」
  秋山先生笑了。
  虽然是个虚弱的笑容,但与其说那是在逞强,更像是在慰劳我。
  「那么,或许你和我很相似也说不定。」
  我点点头。
  「嗯,或许是这样吧。」
  但是事实上,我和这个人应该完全不同。
  他因为舍弃了谎言,而连真心也跟着被耗损了。但我却是为了守护真心,而将那份真心给舍弃了。

  *

  不久后,安达从图书馆里出现了。
  我们向秋山先生询问了魔女的事,却没有得到值得关注的情报。
  当时他正在寻找魔女,并搜索着网路上的记述,同时向可能熟知这种传闻的人打听情报。但在他找到具体的线索之前,魔女先一步打了电话给他。魔女问了他想舍弃的东西,而秋山先生回答了。换句话说,是魔女找到了秋山先生。我们无从得知自己找出魔女的方法。
  话虽如此,和秋山先生碰面并非毫无用处,我和他之间有相异点。例如魔女告诉了我电话号码,却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或许有什么意义也说不定。
  我没有对安达说出电话号码的事。这是当然的,因为魔女打过电话给我,这件事本身就是个秘密。
  我并不是想对她隐瞒和魔女对话过的事。但要是告诉她这件事,各方面都会变得很棘手。她要是知道我已经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一定会在意我还在继续寻找魔女的理由,不过我不打算对安达说出真边由宇的事。我不想对任何人说出真边的事。
  回程的巴士上,安达自暴自弃地喃喃说道:
  「结果只是白忙一场。」
  我带着些许罪恶感点点头。
  她将视线投向窗外,疑惑地歪着头。
  「那个人,想捡回之前丢弃的东西吗?」
  「谁知道,我也不晓得。」
  「你认为那种事可能吗?」
  「这点我也不知道。」
  不过,或许是可能的。魔女曾这么问过我:
  ——你是想舍弃呢?还是想捡回呢?
  如果秋山先生对魔女说「我想捡回」的话,他或许就能取回过去所舍弃的东西了。
  「要是我们找到了魔女,要告诉秋山先生吗?」
  「这个嘛,我觉得那样有点多管闲事。」
  要是取回了过去曾舍弃的自己,那他又会因此而后悔吧。我想像不出没有后悔的选择。秋山先生只要像现在这样,微微憧憬着过去的自己、稍微迁怒于魔女、即使如此还是平凡地生活下去,这样或许就是最好的。以非谎言的话语,来阐述非真心的自己。我认为那是随处可见的生存方式。
  巴士摇晃着,这时安达笑了。
  「你好像没什么干劲呢。」
  「算是吧。每次插手管这种事,好像都会后悔。」
  「但是,那个人肯定还是再选择一次比较好。毕竟他烦恼到发送邮件到那么诡异的网站来呀。」
  「那不是你做的网站吗?」
  「嗯,作者都这么说了,所以肯定不会错。」
  「原来如此。」
  确实,要是我们找到魔女,或许也可以向秋山先生知会一声。虽然我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但安达应该知道才对。
  「你才是,好像对秋山先生的事特别关切。」
  这和我对她至今的印象有些差异,我以为她应该是个更冷漠的人。依我对她的印象,她应该只是单纯把秋山先生当作情报来源之一,知道他毫无价值之后就会立刻丢弃。
  「因为啊……」
  安达露出感伤的神情,并眺望着窗外。
  「我不想要否定魔女。既然发现有人因为见过魔女而后悔,我就想为他做点什么。」
  原来如此——这回我在心中,再次这么喃喃说道。

  2

  看样子要见到魔女,似乎不存在什么具体的方法。
  只能等待魔女单方面的联络,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相反的,若有人说「只要这么做就能见到魔女」,那么大致上都可以当作是谎言。
  我将这件事,用邮件传达给了真边。
  ——要小心喔。因为你很容易相信别人。
  能够送出这封邮件,可说是与秋山先生见面最大的好处。
  但也仅此而已,搜索魔女的事毫无进展,只有时间不断消逝。我试着给魔女打了几次电话,但还是不曾接通。日常生活没有停滞地前进着,回过神来,一周后运动会和校庆已经迫在眉睫。
  「七草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被人叫住的时候,我正坐在教室的地板上,将纸箱黏在一起。班上的展览项目决定是针孔型的星象仪,我正在制作能让其上映的圆顶。
  我停下黏贴胶带的手,将头抬了起来,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正站在那里。她是从小学到高中都和我同一间学校的、极少数学生中的其中一人。我们最后一次同班,是小学四年级或五年级,没有特别熟稔。我确定她的姓是吉野,但名字就有些没自信了。倒是小学时的绰号我还有印象。
  「什么事?」
  「你和真边同学还很要好吗?」
  原来如此。如果是关于她的事,就能理解吉野为什么会找我搭话了。世界上最常介入协商真边引起的问题的人,肯定就是我了。虽然是连半张奖状都拿不到的记录,但也多少让我有些自豪。
  「真边她怎么了吗?」
  「我和她同班,吓了我一跳呢。」
  「我知道真边要来这所高中的时候,也吓了一跳。然后呢?」
  我催促她往下说。
  吉野皱起了眉头,困扰地笑了出来。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缓缓地选择用词,大致说了以下的话。
  现在全校都在热烈准备校庆,当然真边所属的二班也不例外。二班预定要办鬼屋,也想了几个耗工费时的机关,结果太过一头热导致准备恐怕会延误。因此班上的学生连放学时间都不停地工作。
  但真边由宇并没有这么做。虽然不是每天,但她很频繁地说她有事,然后就这样回去了。
  「就算问她原因,她也不告诉我们。因此好像渐渐产生了一些争执。」
  这是真边经常引起问题的模式之一。她没办法顺利融入团体行动之中。肯定不只是她经常跷掉工作的问题而已,恐怕是好几个微小的压力找到了出口吧。人际关系基本上就和金属疲劳一样,会因为连续性的负荷而崩坏。
  「我并不是想责备真边同学。」
  吉野皱着眉头微笑着。就像是慈祥的母猫,守望着老是恶作剧的小猫们一般,是相当有魅力的表情。
  「也有些人因为社团的准备项目很忙,不太会帮忙班上活动。只要知道原因的话,我想不满的声音应该也会少很多。你有听说什么吗?」
  我思考着。
  我当然不会知道真边跷掉工作的理由。但随便捏造一个理由,事后再和她套好招,感觉才是最有效率的方法。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与其仓促地说出口,不如花时间好好想个最适当的借口,事后的问题才会比较少。况且要是我知道原委的话,或许能只靠真话来巧妙地替她辩解。
  最后,我摇头了。
  「不,我没听说。」
  「这样啊。」
  「近期内我会和她谈谈的。真边基本上认真得像个笨蛋一样,她是不会毫无理由地跷掉工作的。」
  「嗯,我知道。但是如果她不说,我也能体会大家不满的心情。」
  「一点也没错。有时候实在让人搞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她从以前就很不擅长沟通。任意妄为,却对此没有自觉。又没常识。」
  我很习惯说真边的坏话。
  要是我一个人偏袒她,就只会累积别人的不满,于是我决定尽可能地先指出她的问题点。当然这么做无法让她被卷入的状况好转,但我想避免情况更加恶化。
  「要是我知道了什么,会和你联络的。」
  我这么告诉她,打算就此结束话题。
  但是吉野却摇头了。
  「我来和她说说看。我从以前就很想和真边同学成为朋友。」
  这还真是奇特。没有几个同班同学知道了真边由宇的个性,却还想接近她的。
  我抱着单纯的好奇心,问她:「为什么?」
  吉野露出了笑容。
  「真边同学不是打破过我们家的窗户吗?小学的时候。」
  我点点头。我清楚记得那件事。
  吉野做出来当作暑假自由作业的存钱筒被班上的男生弄坏了。那名少年说了很过分的话,之后吉野就跑走了,大概是边哭边跑吧。看到这件事的真边,仅仅为了让男生说句抱歉,便把他强押到了吉野的家门前。但就算按门铃,吉野也不从家里出来。于是真边打破了玻璃窗,闯进她家里。
  我露出苦笑。现在回想起来显然还是很胡来,使我不禁笑了出来。
  「很辛苦吧?」
  「与其说是辛苦,应该说是吃了一惊。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应该会讨厌真边吧。『干嘛做这种多余的事』,这可是我真实的感想。」
  「嗯。其实我有一阵子也是这么想的。」
  吉野露出微微恶作剧般的笑容。
  「回想起来,土屋同学消沉的脸实在很有趣,让人忍不住发笑呢。要是就那样关在房间里的话,或许事情会毫无波澜地过去吧。那件事应该会变成一个平凡无奇、有些讨厌的回忆。但是你想,多亏了真边同学,现在却变成了能笑着谈论的小故事。」
  我耸了耸肩。
  「能够把那当作笑话来看,是因为你是个好人。」
  要是有意把那当作讨厌的事,那可会是个极其讨厌的小故事。
  吉野歪下了头。
  「是吗?真边同学她或许很了解大家呢。若是一般人,就会因眼前的问题而停下脚步。但她却更能综观全局,好像连五年后那场事件会被如何看待都知道。」
  「你实在太高估她了。她的表情僵硬,所以经常被误解,但她并不是那么冷静的人。」
  「我也认为真边同学没有想得那么仔细。但或许她凭着动物般的直觉,从而了解了感情的价值。你想,有时候就算想冷静地判断事情,但事后却会感到烦闷,对吧?我经常这样。」
  「当然,我也经常这样。」
  「对吧?这时只要想起真边同学打破窗户的事,总会有点想笑。」
  「或许是吧。」我点点头。
  「但如果是我,是不会打破玻璃窗的。」
  「嗯,我也不会。」
  她开心地笑了出来。
  「我并不是想成为真边同学,但想试着和她成为朋友。如果真边同学打破了窗户——我想成为在一旁负责道歉的人。」
  我夸张地皱起眉头。
  「我经历很多次了,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是吗?我很擅长道歉唷。」
  「那还真是美好的特长。非常和平,将来对就职一定很有帮助。」
  她「耶!」的一声,对我摆出了V字的和平手势。
  我回应一声「耶」,也对她摆出和平手势。
  这段对话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吉野是个好人」这件事。要是每个人都像吉野那样的话——真边肯定也能活得更顺利吧。但现实上——她正逐渐成为班上的问题人物。
  真边不帮忙准备校庆,是件很棘手的事。
  如果只是稍微被同班同学讨厌的话,放着不管就行了,那种事不成问题。原本对真边由宇来说,在班上被分配的工作,优先顺序应该相当高才对。她是不可能为了「没干劲」、「想和朋友玩」或「身体有点不舒服」这种理由跷掉工作的。
  话虽如此,我所知道的是两年前的真边。有可能她的思考模式在这两年之间大有变化,若是这样的话那倒还无所谓。
  问题在于真边由宇还是维持着和两年前同样的价值观,心中却抱着比班上工作更该优先处理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样的理由,能让她跷掉班上的工作?而且还将那个理由对周围保密。
  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能用来推测的线索,勉强可以找出一个。
  我问起真边寻找魔女的理由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这是秘密。
  她不去帮忙准备校庆的理由,和寻找魔女的理由有关联吗?
  无论如何,真边由宇的秘密,不可能带来平静。

  3

  我有话想和你说。什么时候能见个面?
  ——很急吗?
  挺急的。可以的话愈快愈好。
  ——那么今天晚上八点左右的话没问题。
  我知道了。在那座公园碰面行吗?
  ——嗯。如果我会迟到的话再联络你。

  在这样的对话之下,我把真边由宇叫了出来。
  接着我在晚上八点前不久,出发前往公园。一吸入夜晚的空气,便发现比想像中来得冰冷,于是我察觉到冬天正逐渐靠近,明明到昨天为止感觉都还是夏天。时钟前进的速度意外地快速,有时好像要被它抛下一般。
  真边已经在公园里了。她直挺着背,坐在长椅上。路灯的圆形光芒,切离了夜晚的一角,她的制服勉强构到了那道光。
  她发现了我的身影,并从长椅上站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走向真边。接着歪下了头。
  「你不冷吗?」
  「这么说来,好像有点冷。」
  「到晚上都还穿着制服,会感冒的喔。还是注意一点比较好。」
  「我知道了,谢谢。」
  我在长椅上坐下。
  「然后呢?」真边坐在我旁边,催促我说下去。
  「你班上有个叫吉野的人吧,从小学就和我们同校的。记得吗?」
  「当然。」
  「我和她谈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这样啊。」
  「你不去准备校庆,是在做什么?」
  真边闭上了嘴。
  她用很认真的表情凝视着我。
  她深思时总是像这个样子。明明只要稍微将目光别开就好了。明明只要露出困扰的表情就好了。但她的眼神依然笔直向前,所以看起来才会像在瞪人。
  其实我很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想仰望天空,寻找月亮。但是此刻,我也笔直地凝视着她的双眼。有一辆车从前方的马路经过,我能听到的声音就只有那辆车的引擎声而已。
  不久后,真边开口了。
  「可以的话,我不想回答。但是,如果七草你无论如何都认为我说出来比较好,我会尽量试着说出来。」
  真是复杂的回答。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得到某人的许可,你就不能说明原委?」
  「也有这层意思。」
  「也有这层意思。」我复述了一次。有这层意思,但也有别的理由。
  真边点了点头。
  「我答应别人会保密,所以不能擅自说出来。而且以我自身的意愿来说,我也希望尽可能不要回答。你了解吗?」
  「我了解。即使如此,如果我告诉你应该要说出来的话,你就会努力说出来。」
  「嗯,就是这样。」
  这次换我陷入了沉默。
  和身分不明的某人之间的约定,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但如果真边自己想将其当成秘密的话,我也不打算勉强打听出来。可以的话,我想尊重真边的意志。
  ——不。其实我想问。
  我心底其实想毫不顾虑而粗暴地介入她的秘密之中,这是我坦诚的感受。然而另一方面,理性又叫我要尊重她的意志。然后,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理性那方。而告诉我比起感性,更应该遵从理性的,究竟是我的理性?还是我的感性呢?或许我是相当感性地遵从着理性也说不定。
  最后,我还是无法打破玻璃窗。
  耶。和平。
  我摇摇头。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叫你无论如何都要说的。」
  「是吗?」
  「但是,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先和对方取得将秘密说出来的许可。」
  「换句话说,是以备不时之需,是吗?」
  「嗯,就是这样。」
  虽然我点头同意,但心中想的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能和任何人说的秘密,让人感觉有些危险。要是对方说那无论如何都是秘密的话,也许最好保持警戒。
  「只要你还想当作秘密,那就没必要真的说出来。但是可以的话,希望你至少告诉我,你是否取得了许可。」
  我以为真边由宇会点头。
  她的价值观、理论、规则,不管名称是什么,我认为我的提案已经巧妙地避开了真边由宇会感到抗拒的部分。
  然而,她摇头了。
  「让我考虑一下。」
  完全搞不懂的我,皱起了眉头。
  「你到底要考虑什么?」
  「不能对你说。其实我一直都在考虑,但却没有得出答案。有个复杂的问题,不管选择什么都很矛盾。因此我没办法好好地对七草你说出口。如果是七草你的话,应该能懂我在说什么吧?」
  「我不懂。」
  曾有好几次,真边由宇看似是正确的。也曾有好几次,她看似是错误的。但她却从来不曾如此让人难以理解。
  「虽然不懂,但如果你很烦恼的话就找我商量吧。即使不了解,至少我有自信比你更能思考复杂的事。」
  「谢谢你。」真边点了头。
  「但是,我无法找你商量。」
  「无法找我商量?」
  「我不打算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商量。但唯独七草你,我无法找你商量。」
  「理由大概也是秘密吧?」
  「嗯。」
  我叹了一口气。
  然后摇了摇头,向她问道:
  「你是为了舍弃自己的一部分,才寻找魔女的吗?」
  「谁知道呢。」
  真边将视线从我身上别开。
  她看向正前方,然后很罕见地抬头仰望着天空。
  「嗯。或许是这样。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记忆中的她总是只看着前方。她从不曾将视线往下,同样地,也不曾抬头仰望。
  仰望天空的她,和我的记忆有了些微出入。这让我莫名感到不愉快。

  *

  我和真边走出公园后就道别了。
  为了不让她被班上的人太过厌恶,我本来打算替她准备一套具体对策的。但想起这件事时,已经是在我们互相挥手道别之后了。算了,之后应该还有方法可以弥补。既然问题的中心是准备校庆,那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再行动,或许能不引起波澜就解决问题。
  我一边思考着这些事,一边走在不到五分钟的归途上。
  在路上,我踢到了某个东西而跌倒了,擦撞到的手掌流出了一点血。我对此感到非常震惊,并陷入了混乱。在空无一物、铺整好的柏油路上,到底为什么会跌倒?我站起身来确认脚边,甚至连一个明显的凹凸部分都没看到。简直莫名其妙。
  我粗暴地拍掉沾上膝盖的沙尘,并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不得已地承认了。
  我以我的方式对真边由宇灌注了爱情,也有自信多少赢得了她的信赖。
  ——唯独七草你,我无法找你商量。
  她这么说。
  这是从意料之外的方向袭来的冲击。而这股冲击对我的情感所造成的动摇,似乎比我自觉到的更深。
  ——原来如此。我遭受打击时是这样的啊。
  我在内心如此喃喃说道,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但事实是我已经混乱到根本无法假装事不关己,完全没办法好好思考了。

  4

  十月中旬有运动会和校庆,月底还有期中考。将自动流泻而来的那些日子一个一个跨越后,月底已经迫在眼前了。
  然后二十九日的夜里,我又做了阶梯的梦。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伫立在阶梯上。忽明忽暗的路灯在深夜的山中排列着,而山中的那座阶梯,就像无菌室一般宁静。
  我叹口气后,便开始爬上阶梯。可以的话,我不想见到另一个自己。而且因为上次是往下走,所以这次改成往上也很自然吧。
  爬上阶梯和走下阶梯,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夜晚依旧很暗,阶梯依然很安静。但是往下时阶梯高度和宽幅的尺寸都一模一样,往上时却变得很不一致。有的阶梯很低、宽幅很大,有的阶梯则很高、宽幅又窄。阶梯本身有些部分很倾斜,也有持续了五公尺左右的坡道。比起没有特色的阶梯,这阶梯走起来也可说是挺有乐趣的。但是沉重的疲劳开始积累在脚上,让我搞不懂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连在梦中都非得这么累不可呢?
  没有时钟,所以我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但我已经爬了一段时间,应该持续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吧。
  周遭好像突然亮了起来,我将落在脚边的视线移向上方。
  阶梯上,有一名少女伫立着。
  她身后的天空,和刚才完全不同。接近天空顶端的地方——挂着一轮熠熠生辉的明月——周遭飘浮着细碎的云影。与月亮有些距离的位置散落着点点星辰,散发出刺穿夜空般的光芒。多么明亮的天空啊。被天体所照耀的夜晚,宛如失去波澜的海洋一般,呈现清澈的群青色。
  少女以瞪视般的眼神,俯视着我。
  那名少女穿着没见过的制服。
  身高比一般女生还高,肌肤如月光一般白皙。她的左眼下方有颗小小的泪痣,给人一种受了伤的感觉。白皙肌肤和乌黑发色的对比,和真边由宇非常相似,但整体的印象却大相迳庭。真边由宇就像一把被彻底磨亮的锐利刀刃,让人担心她会折断。这名少女则宛如雪的结晶一般,因总有一天会融化而让人悲从中来。在脑中对比看看后,我露出了苦笑。这两者,或许还是没有太大的区别也说不定。
  我向少女搭话。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我总觉得在哪里看过她那恳切的神情,但却没办法清楚想起在哪里见过。
  少女没有回答。
  我再往上爬上阶梯,走到距离她三阶的位置。
  「这里到底是哪里?虽然我不认为梦境有什么含意,但我总觉得这座阶梯是个特别的地方。」
  有很长一段时间,少女一直用她微弱而恳切的眼神看着我。
  不久后,她歪着头说:
  「你是来捡回的吗?」
  一般而言,那声音并不是能算是可爱。那略微低沉、带点沙哑的嗓音,就像勉强挤出来的一样。但是为什么呢?我却对她的声音感到怜爱。那就像一只被雨水打湿、被人丢弃的小狗所发出的声音。
  「捡回?」
  我反问她。
  她指向我身后的低处。
  我回过头去,看到地面上有街道。山麓旁有小小的聚落,那旁边似乎有座田园。虽然因为太暗所以看不清楚,但是个房屋稀少的地带。在那前方的海岸,还有个更大一点的聚落。
  海岸边建了一座灯塔,灯塔朝海的方向散发着朦胧的光芒,少女所指的似乎就是那座灯塔。
  我将视线移回少女身上。
  「灯塔那里能捡到什么吗?」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双泫然欲泣似的眼睛凝视着我。
  如果这是我的梦——虽然毫无疑问是我的梦,那么「捡回」这个词汇,应该有着特别的意义。
  「魔女和我说过:『你是想舍弃呢?还是想捡回呢?』和那个问题有关系吗?」
  少女缓慢地点了点头,像是细心注意着那单纯动作的每一个细节一般。然后她说了:
  「你有权利捡回你舍弃的东西。」
  我舍弃的东西。
  因不再需要而割除的,我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我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我内心深处其实很后悔请魔女抽出一部分人格吗?我也和秋山先生一样,所以才会做这种梦吗?总觉得这样好像很愚蠢。
  「我不打算捡回。把那东西舍弃是很自然的。」
  少女歪着头,像是在催促我说下去。
  我一边挑选着词汇,一边继续说:
  「随着时间流逝,状况也会有所变化。而我也必须以同样的速度继续前进才行。这么一来鞋底就会逐渐被消磨,各式各样的东西都会老去。我说得没错吧?」
  我想起了那座公园。企鹅身上的漆剥落,铁器生锈。只要身处现实之中,就无法从那命运中逃离。
  少女点了点头。然后用十分细微的声音,加了一句「也许」。
  我也点点头。
  「那东西就像被消磨而破洞的鞋子一样,我当然很怜惜它。不过,那样下去就再也无法前进了。于是我只好舍弃了它。」
  为了和时钟以同样的速度前进,这是没办法的事。
  少女用脆弱而恳切的表情凝视着我。她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句相当简短的话。
  「你,舍弃了什么呢?」
  「这个嘛,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停下来站着说话后,让人感觉这座阶梯有些寒冷,于是我磨蹭着指尖。即使是在梦中,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丢脸。我低着头,讲了一些真边由宇的事。但是——我想少女不会知道那是关于真边由宇的事。知道那是关于她的事的人,这世上肯定只有我而已。
  「很粗略地说,我所舍弃的东西,是一种信仰。」
  虽然这显然是种很夸张的说法,但我想不到别的词汇了。
  我的信仰。
  「夜空上飘浮着一颗微小的星星。它存在于很遥远的地方,所以闪烁的光芒看起来很微弱。但是,我知道那颗星星其实非常巨大。那颗明亮的星星充满着远比太阳还要多的能量,整片宇宙都没有多少能与之比拟的存在。」
  少女紧闭着嘴,静静地听着我的话。当我辞穷的时候,她会轻轻地点点头,
  像是在鼓励我一般。
  「我爱着那颗星星的光辉,并信仰着它。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我决定舍弃信仰。要说明那个原因很困难,但勉强以言语来表达的话,我认为所谓的信仰,只能针对普遍的东西,至少我是如此。我不能允许相信的对象改变,但不能允许这件事正是问题所在。因此我决定舍弃它。」
  我边说,边露出了苦笑。
  我到底在梦里说些什么啊?而且对象还是一个连名字也不晓得的少女。但毕竟现实中我没办法对任何人开口,或许我也希望能在某处将这份心情化作言语吧。※就算不晓得国王的秘密,深凿的洞穴也有其意义。(编注:出自希腊神话所衍生的寓言故事「国王有对驴耳朵」。)
  「舍弃信仰的话,就只会留下爱,但说不定那并不是爱。或许有不同的名称,更加适合这份感情。不过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它才好。」
  这个话题的结论,也很令我意外。
  短短数秒前都不曾想过的事,我却开口说了出来。
  「说不定失去信仰的我,变得渴望得到爱了。」
  遥远夜空的彼端,存在着崇高而澄澈无垢的星星。或许,我开始希望那颗星星能看着我了。因为我梦想着如此极尽幸福的事,因此也许我已不能自称为悲观主义者了。
  这个变化,光是想像就令人感到恐惧。对我来说,就像这个世界该有的样子彻底改变了一样。所以我无法将其带出梦境之外。
  少女点了点头,但还是没有回答任何话。




  第三话 遥远的古老话语

  1

  为什么我又开始追寻魔女的传闻呢?
  起初,是因为类似义务感的感情。
  所谓的减法魔女显然非常可疑,为了确保真边由宇的安全,于是由我来先行调查,动机仅仅如此。但是很快地,魔女打了电话给我,于是我才知道那个传闻是真实的。
  我真正在意的是真边由宇寻找魔女的动机。她想要舍弃自己,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更进一步说,是感情上让我难以接受。但同时我也明白,我必须接受这件事。收到她传来的邮件的八月夜里,我也想着同样的事情,因此我立刻就找出了答案。
  于是接到魔女电话的我,舍弃了我的一部分。另一种说法是,我舍弃了对真边由宇的一部分感情。
  之后我进行了两个月左右的调查,隐约理解到,要找出魔女是极其困难的事。以及,至少在我观察到的范围内,调查魔女并不会有危险。
  所以,我已经可以中止魔女的调查了。
  可以认真地投入几个更现实的问题了。
  即使如此,进入十一月后,我还是在持续追寻着魔女。或许这只是逃避现实的一个方法而已。或许如此。
  我想再一次和魔女谈话吗?
  为什么?是为了再次捡回舍弃掉的一部分自己吗?
  真是愚蠢。

  *

  有一本书叫蜗牛考。
  不过我没有读过那本书。只要是对民俗学有兴趣的人,都听过这个书名。然而我却没碰过实际读过那本书的人,只是隐约知道它的内容。就是这样的一本书。
  内容正如书名,似乎是针对蜗牛的考察。所谓的蜗牛指的是katatumuri,在不同的地域有各种不同的称呼。以京都为首的近畿地区称作dendenmushi,离那远一点的地区则叫作maimai,到关东或四国的话则是katatumuri——就像这样。换言之,所谓的蜗牛考,是关于语言传播的解说书籍。
  过去语言是在京都产生的,随着时间流逝,语言以同心圆状扩展到各地区。充分展现出其特征的,是从京都看来完全相反方向的东北和九州,两边都留下了tuburi这个词汇。
  告诉我蜗牛考的事的,是一个叫做小林的人。
  「古老的语言,在遥远的地方留存了下来。」
  他这么说道。
  小林学长是就读我高中的三年级生,到这个夏天之前都在历史研究社担任社长。但是比起历史,他对民俗学更有兴趣,似乎也实际拥有过蜗牛考这本书。我为了调查减法魔女而找小林学长商量,我认为有研究都市传说这类东西的学问应该是民俗学吧。
  我和小林学长在北校舍四楼的教室碰面。那间教室平常用来进行地球科学的课程,放学后则是历史研究社的社团教室。为什么历史研究社会使用地球科学的教室呢?这两者似乎没什么关联。话虽如此,如果问哪间教室才适合当作历史研究社的社团教室,也让人伤透脑筋,因此地球科学教室可能就是最适当的也说不定。
  「我也简单调查了一下减法魔女的事。」
  小林学长这么说道。
  他找了一张窗边的折叠椅,跨过椅背,面向后方坐了下来。我则在他正前方的椅子坐下。
  「结果如何?」
  「很有意思。以一个都市传说来说,各处都很不自然,有种不协调感。」
  「哪里有不协调感?」
  「针对这点,首先必须对都市传说这个东西进行说明才行。你明白吗?如果不定义都市传说,就无法指出违反常规的部分。就像若想议论西瓜是蔬菜还是水果,首先得替蔬菜和水果赋予定义。」
  「是,我非常了解。」
  「那么,关于都市传说的定义,这点并不明确,说到底都市传说这个词汇是在最近才产生的,在日本是从一九九零年代开始被使用。正确来说,第一次出现是在八八年被翻译的一本书中。不管怎样,经过的时间还不足以酝酿出确切的意义。」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不如我们现在先不要考虑都市传说的历史,如何呢?只要我和小林学长之间清楚定义那个词汇有什么意义,我想话题就能进行下去。」
  「一点也没错。实际上——语言的意义是配合现实来改变定义方式。即使在学问的领域上,这也是很平常的思考模式。那么现在,我就来定义都市传说吧。明确地说,所谓的都市传说,即是拥有某种倾向的传闻。你知道是什么倾向吗?」
  「内容宛如现实一般的虚构故事,是吗?」
  「你抓到了很好的点,给你一部分的分数吧。那个倾向,便是『贴近部分现实,以确保真实性』。比如说,你听说过迪士尼乐园的都市传说吗?」
  「听过几个。」
  「迪士尼乐园是每个人都知道的现实,所谓的都市传说则采用了这种现实以取得真实性,所以人们才会觉得有趣,并将其流传开来。只要是大企业,至少都会成为一个都市传说的题材。又或是实际上在世间引起骚动的事件,也很容易变成题材。反过来说,不包含现实的都市传说没有真实性,没办法口耳相传。传说无法成立,就这样消失无踪。」
  「是这样吗?」
  我歪着头。
  「经常听到的恐怖故事中,也有很多故事从头到尾都没有现实的企业或事件登场。」
  「不可以把恐怖故事和都市传说搞混喔。话虽如此,最终广为人知的恐怖故事,还是会隐含着现实。当然说法各有不同。有从社会问题衍生出来的故事,也有明言指出现实地名当作舞台的故事。又有些故事,是以每个人都会在夜路上感受到的恐惧当作题材。」
  「若是出现夜路就算现实的一部分,那什么都可以算是现实了,不是吗?这样能发挥分类的功能吗?」
  小林学长开心似地笑着点点头。
  「当然能发挥功能,只要可以说明减法魔女的特殊性就行了。换句话说,恐怖故事很容易具有说服力,人们大致上都会对相同的东西感到恐惧,可以说恐惧本身就保证了真实性。但是,减法魔女不是恐怖故事。」
  我噤声不语。
  确实正如他所说,那个传闻中没有让人感到恐惧的要素。
  小林学长继续说:
  「那传闻当然也没有反映出现实的企业和事件。换言之,减法魔女没有半点真实性。我认为那个传言,比起都市传说,更接近咒语。就像把喜欢的人名字的缩写写在橡皮擦上,就能两情相悦的咒语那样。」
  「原来如此。确实,虽然有点繁琐,但那或许就像能改变自己的咒语。」
  「但是,即使是咒语也有点奇怪。你懂为什么吗?」
  「不存在程序,是吗?」
  「正是如此。所谓的咒语,正是会让人想实际试试看才有意义。要是没有明确的方法,就难以传授给任何人。」
  「意思就是不管是作为都市传说,还是作为咒语,减法魔女的传闻都是不完整的。」
  「嗯。如果要做个实验,内容是创作出一个新的都市传说,并将其散播出去。要是我的话,就会立刻重新编制那个传闻,否则根本不可能散播出去的。在这种资讯爆炸的社会中,那只会马上被埋没而消失而已。」
  「但是减法魔女的传闻没有消失。虽然规模的确没有那么大,但即使是现在,只要上网搜寻,也还是找得到新的情报。」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小林学长夸张地皱紧眉头。
  「当然,可以想得出几个理由。也许减法魔女也包含了某种真实性,只是我没有察觉而已。就算没有真实性,或许也有某种让人想口耳相传的要素。也可能是有一大群人,刻意想让它流行起来而反覆上传情报。又或者是……虽然不可能,但也许那传闻彻头彻尾都是真实的。」
  「不可能吗?」
  我如此问道。
  「你认为那种荒诞无稽的话会是真的吗?」
  小林学长皱起了眉头,那表情就像一只讨厌香烟味的狗。
  我知道减法魔女的传闻是真的。但是从魔女那里接到电话这种事,可不是能一脸正经地和人谈论的话题,这点常识我当然有。说起我自豪的地方,就只有能总是表现得像个符合常识的人而已。
  所以我改变了话题。
  「若是谎言就不会变成传闻,若是真实就会变成传闻。这点也让我不太能理解。对听到传闻的人来说,应该分不出区别吧?」
  「是这样吗?」
  小林学长将身体向后,双手抱胸。
  「我不这么认为。就算是完全相同的话题,用真话来散播,和用谎言来散播,两者之间我认为还是有所不同。我不晓得个人是否拥有辨别真实的能力,但如果是规模较大的社会,我认为就有能分辨真实和谎言的能力。」
  看样子,这对小林学长来说似乎是极为重要的思考模式。也因此有好一段时间,话题都大大地偏离了。小林学长向我说明了他进入大学以后,无论如何都想进行看看的研究概要,我则热情地搭腔。单纯这样听起来,真的是很有意思的内容。小林学长将自己未来的研究,称作「集团内的情报自净作用」。满足某种条件的集团能自动矫正谎言,在没有满足条件的集团中,谎言将更加深沉地沉淀下去,变成错误的常识而扎根。将此条件数值化,并借以测量各种集团的健全度。这便是小林学长所思考的研究概要。
  这个话题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小林学长断言能自净谎言的集团就是健全的集团这点。这肯定是很自然的思考模式,而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但另一方面我也在思考,将所有谎言拒之门外的集团,真的是健全的吗?这段期间,太阳的高度已经下降。秋季的黄昏来得很早。
  「这么说来——」
  在闲话告一段落的时候,小林学长叹了一口细长的气,并这么说道:
  「如果魔女真的存在的话,她或许就住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也说不定。」
  「为什么呢?」
  「有最多和魔女传闻有关的留言的,似乎是横滨市。而且传闻的发源地,看样子也是横滨市。你看。」
  小林学长弯下身子,从挂在书桌上的书包中拿出了资料夹。他似乎把留言板的页面影印下来了。
  「我搜寻到的有关减法魔女的文章中,时间最早的是这篇。」
  资料上附加了日期,距离现在约七年前。
  文章内容是这样的——

  我是魔女。
  话虽如此,我无法飞上天空,也没办法和猫说话。
  不,正确来说,在某个地方我能飞上天空,也能和猫说话。但平常却两者都做不到。
  我能使用的魔法只有两种。但是这两种,我都还不曾使用过。并且其中一种,效果相当繁琐,于是我决定现在先不写出来。因为如果要说明一切,文章将会变得很长。而且现阶段,那个魔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另一种。我,能够抽离人们的心情。
  容易发怒的心情、容易放弃的心情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如果你心中有讨厌的心情,我能够将其抽离。应该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感到恶心才对。虽然我没有试过,但肯定不会的。
  如果你有想要舍弃的心情,就来见我吧。
  要是有人来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每周星期六的中午,我会等着。
  地点在神奈川县横滨市的——

  读了后续之后,我屏住了呼吸。
  自称魔女的某个人,指定作为见面地点的场所是我熟知的小学校园。七年前出现这篇文章时,我就在那所小学上学。
  一切都是偶然吗?把这当成是偶然,当然是很自然的想法。然而,我却无法顺利地处理我的感情。不知道为什么,我强烈地觉得这个连结隐含着意义。
  「话说回来,入社的事你决定好了吗?」
  小林学长说道。
  「请让我考虑到明年春天为止。」
  我回答,并强笑一声。
  魔女以前就在我就读的小学校园里吗?

  2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六,我决定造访那所小学。
  我并不认为魔女在那里,但小林学长拿给我看的、七年前在留言板上的那篇文章,还是让我很在意。
  小学的正门紧闭着。我绕着校地周围走着,然后从后门进入了操场。少年棒球社正在操场上练习,软球击中金属球棒的声音反覆响起。
  七年前,我还是个小学三年级生。
  事实上,我几乎不记得那时候的任何事了。导师和经常玩在一起的朋友还想得起来,但像真边由宇的事我就想不起来,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和她同班。我和真边开始一起行动,是从四年级开始的。
  低年级使用的校舍前设有单杠。我抓住那单杠,高度实在太低而使我笑了出来。对了,那时我很喜欢翻单杠。手掌充满铁臭味的感觉,让我很喜欢。在班上我算是很擅长吊单杠,这点让我有些自豪。
  我突然想到,现在我还能翻单杠吗?
  翻这么低矮的单杠,会不会撞到头?失败的话,会不会被棒球社的小孩子们笑呢?这两者,都是当时的我压根没想过的事。虽然无法确切感受到实感,但曾有一段时期,我把翻单杠当成了日常的一部分。可以说是我把那时的我给舍弃了吗?
  球棒捕捉到了球,发出了高亢的声响。孩子们的脸一同朝天空抬头仰望。趁着这段空档,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停住,并踢向地面。右脚自然地举高、左脚则跟随其后。身后的校舍从视线上方落下,地面咻地腾空飞去。那瞬间——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我曾教过一个女孩子翻单杠的方法。那是谁呢?并不是真边。
  我的身体在单杠上面直直地静止了。右翼的选手勉强追上了被高高打飞的球,并跳跃接起了它。
  双脚踏上地面后,我将手松开了单杠。接着我从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机,试着打了魔女的电话号码。还是一样,虽然铃声响起了,但对方似乎不打算接。我放弃,并挂断了电话。下一瞬间,有人从身后呼唤了我的名字。
  「七草同学。」
  我回过头去,站在那里的人是吉野。她穿着红色格纹的长裙,披着一件有着黑猫图案的LISTEN HEARTBEAT连帽外套。搞不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便服,感觉很新鲜。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她说。
  我歪着头。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看看很久没见的小学校园。」
  「这样啊。」
  「吉野呢?你是来找施魔法的对象吗?」
  「咦?」
  我忍不住发笑。
  被呼唤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魔女真的现身了。但吉野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魔女,只像个普通的高中一年级学生。
  「开玩笑的。」
  吉野喃喃地「嗯」了一声。
  「我听不太懂呢。」
  「是只有我懂的笑话啦。」
  「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只要觉得不开心就行了。然后如果你能在我道歉后大方地原谅我,我会很高兴的。」
  「这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不过我很擅长原谅别人喔。」
  我们在单杠前并肩站着,望着少年棒球社练习打击。吉野的弟弟加入了这支队伍,她似乎是来送弟弟忘记带的东西的。
  少年棒球队练习的样子,是最适合静静眺望的光景。没有任何恶意,看起来就像个和平的世界。
  「要和真边同学交朋友挺困难的。」
  吉野这么说道。
  她似乎会在午饭时邀请真边,休息时间时也尽可能地向她搭话。当然,真边是不会没有理由就拒绝这些邀约的,她也会诚实地回应对话。但她的态度,并没有随着时间的积累产生变化。她对待一个月内每天碰面的对象,和对待今天初次见面的对象,态度完全一样。
  「要成为真边的朋友非常简单。」
  我这么说。
  「只要照实传达给她就行了。只要说『请和我当朋友』就行了。」
  「不会被拒绝吗?」
  「不会被拒绝的,我有自信。赌上我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也可以,还能顺便加上口袋里的钱包和智慧型手机。你只要拿快用完的橡皮擦来赌就好了。」
  「但是,真边同学点头后,会变成怎样?——」
  「你们就会变成朋友。」
  「其他呢?」
  「不会有任何改变。」
  吉野轻轻露出微笑,大概是装出来的笑容吧。
  「那样算是朋友吗?」
  「至少对真边来说,这样就是朋友了。」
  「真边同学真是冷酷呢。」
  「有时甚至是残酷。我曾经一边和她对话,一边用字典查残酷的意思呢。」
  「这也是开玩笑吗?」
  「谁知道呢。我真的有查过,但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心境了。」
  吉野轻轻地跳起,用握住单杠的双手撑住身体。
  「因为是长裙,翻一下应该没问题吧?」
  「不知道。要试试看吗?」
  「还是算了。」
  她就这样,晃动着悬在半空中的双脚。
  「但是七草同学你不一样。」
  「当然,我从来没有穿过裙子。」
  「我不是说这个。你没有向真边说过『请和我当朋友』吧?」
  「大概吧。小学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吉野紧握住单杠,两脚踩上地面。站上打击区的矮小少年,仿佛仰望着太阳一般全力空挥球棒。
  「我从以前就觉得真边同学的朋友只有七草同学你而已。以旁观者的角度就能清楚明白,真边同学似乎只会对七草同学你说真心话。」
  「你想太多了。我从来没看过真边说假话,无论是对谁。」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又并非如此。真话也分成很多种吧?」
  「算是吧。」
  「真边同学虽然不会撒谎,但我认为她相当严密地区分出了该说的话,和不该说的话,她或许是很谨慎地在思考自己的任务吧。我认为,能够忘掉自己的任务互相畅谈才叫朋友。对真边同学来说,能够忘记任务来谈话的对象——肯定只有七草同学你而已。」
  确实,真边由宇就像是在替自己分派任务一样。不知道她对这件事有多少自觉,但我想她应该几乎是无意识的吧。如同克己地持续演绎着某个角色一般。
  「因为真边一直是个英雄。」
  我这么说。
  「绝对不是这样的。」
  吉野如此回答。
  「真边同学在打破玻璃窗后不久,我曾经这么和她说过唷。我说『你的思考方式简直就像英雄一样』。」
  「然后呢?」
  「真边同学摇头了,连否定的时候都是自信满满。她说『不是这样的』。」
  「她对自己的事是没有自觉的。」
  「不——也许正好相反。她可能总是非常认真地思考着自己应该做什么才好,冷静到无法想像她只是个小学生。」
  吉野静静地凝视我的脸。
  她的嘴角虽然浮着一抹微笑,我却没办法从她的眼神读出感情。
  「真边同学说『我的任务,是大声呼叫英雄』。」
  那算什么?
  我明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一直信仰着真边由宇。一直是我的英雄的她,才是我想守护的。然而她却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成为英雄吗?若她只是没有自觉,那正如我所愿。然而她却是刻意想站在别的立场上吗?
  「对真边同学来说——七草同学你肯定才是英雄,一直都是。这点我虽然没有问过本人,但我想是因为真边同学知道七草同学你会伸出援手,所以才会大声呼喊的。她总是全力以赴地向你传达『这里有问题发生』。」
  吉野温柔地露出微笑。
  她笑着,仿佛只要这么说,我就会感到喜悦一般。
  但那是不可能的。多么任意妄为啊。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大叫出声:那不是真边由宇,那才不是我的真边由宇。
  那是我本应已经舍弃的我的声音吗?
  是擅自替真边由宇赋予定义、像小孩子一样的我的声音吗?
  一想到心中还残存着那个我的碎片,我便露出苦笑。我忍不住对魔女喃喃说道:「拜托替我抽离得干净一点嘛。」还是说她是叫我用自己的手,来舍弃这最后的一片碎片呢?
  实在太丢脸,于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将胸口中的空气一口气吐了出来。
  「肯定不是这样的。就算真边心中有英雄存在,那也不会是我。」
  「是吗?我认为这个猜测胜算很高唷。把我珍藏的布丁拿来赌也行,是在甜点店买的、有点贵的布丁喔。」
  「我很喜欢布丁。不过我太常在赌局中赌赢了,让我有点害怕呢。因为我是个胆小鬼。」
  「我觉得赢的人会是我。」
  「不,赢的人是我。」
  「是吗?有些事不是会因为太过亲近,反而不会察觉吗?」
  「真边她对我藏有秘密。」
  万一,她真的有应该大声呼叫的对象存在。
  就算真的有个能漂亮解决她问题的英雄存在,那也肯定不是某个特定的人物。她所相信的,大概是类似社会善意的东西吧。至少,不可能会是我。
  「她肯定抱持着某个问题。对她来说,那一定是极其重要的问题。」
  我可以断言。若非如此,真边是不会抛下班上的工作,独自回家的。
  「如果她信赖我的话,应该会率先把原委告诉我吧?但是,她似乎不能找我商量。」
  「真的吗?难以置信。」
  「是真的。我向她询问原委之后,她明确地这么和我说了。」
  「然后呢?七草同学你怎么做?」
  「到此为止。既然真边说那是秘密,我就不会勉强打探。」
  「为什么?」
  吉野皱起了眉头,看起来似乎还带着一点不悦。
  「你不想了解真边同学问题的原委吗?」
  「是很感兴趣,但我不想对他人的秘密插手。我很擅长保守秘密,却不擅于打探秘密。」
  「非常符合七草同学你的风格,不过……」
  吉野闭起了嘴。就像是要填满那段空白一般,一道清澈的金属声响起了。
  被少年挥舞的球棒弹飞的白球,往正上方高高地、高高地飞舞着。捕手脱下面罩,一脸不安地抬头望去。野手、休息区的选手,就连打者都在原地不动,并凝视着空中的一点。
  我身旁的吉野,短短地吐了一口气。
  我虽然被特别盛大的捕手处理高飞球场面吸引了注意力,但凭气息得知她翻了一圈单杠。长裙发出了大鸟拍打翅膀一般的声响。
  捕手仅仅后退了两步,就接住了掉落下来的球。
  我将视线移向吉野。她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将双脚踩在地面上,并说:「我总觉得七草同学你是在逞强。重视对方的秘密这点,非常有七草同学你的风格。但唯独对真边,你不是这样。从我的角度来看,七草同学你和真边同学基本上是相同的。真边同学能说出真心话的对象只有七草同学,而七草同学你能说出真心话的对象只有真边同学。两个人都只对彼此任性,这种感觉一直让我很羡慕。」
  和真边相同——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
  这话还真过分。我笑了出来。我明明打算一直在真边身旁,当个有常识的人的。
  「根据解读方式不同,可以说这是很过分的坏话喔。」
  「但是七草同学你不会那样解读的吧?」
  「谁知道呢。我倒是觉得我和真边还是完全不同。」
  或许她说中了一部分也说不定。
  如果是以前的话,就算真边说那是秘密,就算她说唯独不能找我商量,我可能也只会笑着当作耳边风也说不定。我可能只会认为她又在拘泥什么奇怪的事,然后私底下偷偷调查她的秘密。
  我叹了一口细长的气。
  「但是啊,要是偷偷调查被发现的话,她或许会生气喔?」
  「那样的话,我也会一起道歉的。」
  「她会原谅我们吗?」
  「只要道歉,真边同学是不可能不原谅我们的。要拿布丁来赌吗?」
  吉野这么说道。
  我沉默地摇摇头,我不想打明知会输的赌。而且,我还是不打算偷偷打探真边的秘密。我已经将特别看待真边的我给舍弃了。
  但是魔女只会替我抽出人格,并不会给予任何能取代的事物。
  我肯定是正在那片空白之中伫足不前吧。因为想要能填补空白的碎片,才会像迁怒一般地追寻着魔女。
  舍弃了一个我,就必须得到下一个我才行。
  必须不靠魔法,而是在现实中找到那个我才行。

  *

  那天夜里,时间已经很晚的时候,智慧型手机响起了。
  正好是我想着差不多该睡了,并钻进被窝准备关灯的时候。
  静音模式下的震动敲打书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听起来就像是某种小生物的悲鸣声。
  不积极与人交往的我,虽然有时会有邮件和简短的简讯传来,但根本不会有人打电话给我。我从床上站起,开启放置于书桌角落的台灯。来电人的名字显示在荧幕上,是魔女打来的。
  我按了一下接通的按键。
  我一边将智慧型手机抵在耳边,一边在书桌的椅子坐下。
  「晚安。」
  魔女说道。
  「晚安。」我如此回应。「在这种时间打来,到底有什么事呢?」
  「给你带来麻烦了吗?」
  「不会。我只是很惊讶。因为我打给你好几次,你却都不接电话。」
  「要是那么轻易就能和魔女说话,那才有问题吧。心血来潮时偶尔打通电话,你不觉得这样刚刚好吗?」
  「要是留下了通讯记录,就要在当天之内联络,对我来说这样才刚刚好。无论对象是谁。」
  电话那头的魔女,似乎笑了出来。
  我悄悄地小声叹了口气。确实,要是太随便就能和魔女说话,也有种不协调感。我切入了正题。
  「我有几件事想请你告诉我。上个月,我和一个叫秋山先生的人碰面——」
  魔女打断了我的话。
  「我不打算回答你的问题,今晚我没有那种兴致。所谓的魔女,是很任性无常的。」
  「那么,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呢?」
  「因为我有件事想问你。仅仅只有一件事。」
  「不管有几件事都尽量问。只要是我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因为我很感谢你。」
  「那真是太好了。」
  魔女又笑了出来。
  「是关于真边由宇的问题。」
  「真边?」
  「我应该打电话给真边由宇吗?」
  这算什么问题?
  为什么要问我这种事?这种我根本无法回答的事。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在颤动着,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生气。另一方面,魔女的声音听起来却很愉悦。
  「问题就只有这个。来,回答吧。」
  我用力地紧握住智慧型手机。
  「这种问题,我无法回答。」
  「为什么?」
  「真边的人格是属于真边的。要将其舍弃,还是不要舍弃,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你好像有所误解。我只问你我该打电话给她,还是不该打电话给她而已。做出最终决断的人,是她自己。」
  即使如此。
  为什么,要由我——
  不。
  「那么——请打给她吧。」
  我内心的一部分,正在对魔女说「别打电话给她」。那古老的声音叫喊着:「真边由宇绝不能舍弃自己的一部分。」现在,那声音已经离得很遥远了。
  「可以吗?」
  魔女说道。
  「是的。」
  我点点头。
  「你很温柔。你是个非常温柔的魔女。」
  电话那头的魔女陷入了沉默。我很想看看她的表情,但却不可能看到,于是我接下去说:
  「你不单只是抽出人格。在那之后,你还打算给予某些事物。」
  我必须在确切的现实中,获得全新的自己才行。我必须获得拥有真实性的自己,真实到甚至能用手触碰。
  她的问题,肯定会成为线索。魔女让我选择,是否让她打电话给真边,也因此我有了前进的道路。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魔女开口了。
  「不。我是个任意妄为的邪恶魔女。」
  接着她便唐突地挂掉了电话。我总觉得我的话似乎还能传到魔女耳里,于是对着没有通话对象的智慧型手机,说了声晚安。

  3

  真边由宇似乎还是老样子,被秘密的原因追赶着。
  隔天——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天。我和她互传邮件,并约好晚上七点在车站前碰面。我和母亲说不用准备晚餐后,便出门了。
  我和真边进入了麦当劳。之所以没有选择平时那座公园,是因为最近一到晚上就会很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因为我打算谈论相当复杂的话题,因此还是选一间能安静待着的店比较好。不过另一方面——既然对象是真边,也让我有种任何地点都没关系的安心感。我知道,不管是在放学后的教室、宁静的咖啡厅、还是在那座公园,或是在麦当劳吃完培根生菜汉堡以后,边单手拿着薯条边谈话,她都会同样认真地听我说话。
  而实际上,我真的一边抓着炸薯条,一边说道:
  「魔女打了电话给我。」
  原本打算咬一口麦香鱼堡的真边停下了手,露出一张呆愣的表情,就像是用后脚站立的鼬鼠一般。
  「打给七草你?」
  「嗯。」
  「为什么?」
  「其实魔女之前也曾打过一次电话给我。我回拨了好几次当时的电话号码,然后她就主动打来了。就在昨天晚上。」
  「这样啊。」
  真边这次总算咬下了麦香鱼堡,并点了头。
  「我总有种感觉,如果是七草你的话就能轻易地找到魔女。」
  「边吃东西边说话不礼貌。」
  真边点点头,并拿起柳橙汁。我对动着嘴巴嚼食物的她,继续往下说。
  「并不是我找到了魔女。我开始找她之后,她很快就主动联络我了。魔女也知道你的事。」
  嘴里好不容易没东西之后,真边说:
  「为什么呢?只要调查魔女的事,就会传到她耳里吗?」
  「虽然的确很不可思议,但这种事也只能接受而已了。不管怎么说,对方毕竟是魔女啊。」
  「我明白了。魔女知道调查魔女的人的事。然后,她没有联络我,却联络了七草你。判断标准是什么呢?」
  「不知道。说不定是抽签,也搞不好是按照座号。不管怎样,魔女对我提出了问题,她问我应不应该打电话给你。说实话我很烦恼,但还是回答了『请打电话给她』。」
  「只增加了一堆疑问呢。」
  真边皱起形状姣好的双眉,在眉间形成了皱纹。
  「魔女会找人商量这种事吗?简直就像你的朋友一样。」
  「实际的原因我不晓得。不过,我觉得魔女也许是在顾虑我的心情。」
  「什么意思?」
  因为似乎会谈很久——于是我催促真边把麦香鱼堡给吃掉。
  「上个月,我和名叫秋山的人见了面。他以前曾经拜托魔女,请她抽出人格的一部分,但是秋山先生对见到魔女这件事感到后悔。这并不是魔女的错。这部分的语意解释起来非常困难。但我想不论有没有舍弃自己,那个人最后应该都会感到后悔吧。或许你不明白,但有些情况下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后悔。」
  真边在准备吃下仅剩一口的麦香鱼堡时,停下了手,并将其放回托盘上,然后笔直地凝视着我的双眼。我的话告一段落后,她点了点头。
  「我稍微能明白。虽然我觉得『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后悔』,有点太夸张了。但是『在看得见的选项之中,无论选择什么都会后悔』,这种问题确实存在。」
  「你也有这种经验吗?」
  「有。令我很困扰。」
  我点点头。是吗?令她很困扰。
  「秋山先生的问题,大概在于没办法顺利找到舍弃掉的自己的替代品吧。比如容易怠惰的人,舍弃了怠惰的人格,于是那个人将变得很少会做事怠惰。但是如果只有这样,可能还不够。目标、目的、义务感、正义感,无论什么都好。如果不准备好能够填补舍弃部分的新事物,就会因那块空白感到迷惘。」
  「就像是把坏掉的齿轮拿掉,结果还是没办法好好运转吗?如果不装上新的齿轮,就不算修好。这是一样的道理?」
  「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然后,接下来是重点。」
  「嗯。」
  「八月底,我也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但是,我还没有填补那块空白。」
  将坏掉的齿轮取出之后就这样置之不理,而新的齿轮也尚未入手。
  真边直直地凝视着我的脸好一段时间。
  总觉得她的双眼和至今为止有所不同。虽然和平时一样笔直,也和平时一样无法读出任何感情,但却有着不协调感,比平常还要微弱。就像夏天的光和冬天的光是不同的东西一样。她的光芒似乎覆上了一层阴霾。
  我被那变化吸引了注意力,因此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久后,她缓缓地开口了。
  「意思是,你也有需要舍弃的部分吗?」
  我皱起眉头。
  「人总是会有想舍弃的自己吧?关于我是抱着什么想法、舍弃了什么样的自己,我可以仔细地说明给你听。虽然是很丢脸的事,但我可以说。」
  「你想听吗?」我这么问她。
  真边点了头。
  「我想听。非常想。」
  「明明你想见魔女的理由是个秘密。」
  「说得也是,这样确实很狡猾。如果七草你说这是秘密的话,我就不会多问。」
  她的表情实在太过认真,让我忍不住发笑。
  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啊。真边由宇,一直都是很狡猾的。和字典上记载的狡猾不同;和道德课上学到的狡猾不同。我也知道本人根本没有自觉,她身上根本没有一丁点心机,正是这点狡猾。
  真边只要一直这么狡猾下去就好了。
  「我会说的。我有一半是为了这件事,才来见你的。」
  「那么,告诉我。七草你舍弃了什么?」
  「简单来说,真边,我所舍弃的是对你的执着。1
  直到昨天为止,我都不打算说这件事的。在小学的单杠前和吉野谈话,之后接到了魔女的电话,然后我才开始打算向真边表明心意。我舍弃了与她之间的一部分关系性,且尚未得到替代品。整整两个半月,我都停滞在空白之中。我必须和这名少女,构筑新的关系才行。
  「至今为止,我对你撒了各式各样的谎。虽然基本上都是些小谎,但其中可能也有些大谎,事到如今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对于向你撒谎,一点抗拒都没有。只要是你所期望,或是能不伤害到你的话,又或者是能稍微让你更容易生存下去的话,我都会毫不迟疑地撒谎。」
  ——搞不好我是为了成为诚实的人才撒谎的也说不定。
  秋山先生这么说过。
  现在的我,也和他的心情完全相同。我肯定是因为从小学的时候开始就诚实地面对了我对真边的纯粹感情,才会撒下那么多谎的。
  「仅仅只有两次,我无法巧妙地对你说谎。两年前,你消失的日子。然后是八月,和你重逢的日子。两次的问题都是相同的。」
  真边再度重复了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笑了?」
  我摇摇头。
  「你不需要在意那种事,反正连我也不知道答案。是我不好。应该尽早随便撒个谎来蒙混过去的,我不应该让你在两年间一直抱着一个无聊的疑问。为什么我唯独无法对那个问题撒谎呢?思考过后,其实答案很简单。」
  我还没有想起为什么会笑。
  但是无法说谎的理由,我只用一个晚上就发现了。
  「我无法原谅你提出那种问题这件事本身。你问了那个问题之后,我便无法原谅不经意地笑出来的自己。」
  所以唯独那个时候,我想诚实地面对真边。速成的谎言太过方便,使我不由得产生依赖。但是唯独那个问题,我想坦诚面对。
  真边用深邃的双眼看着我,仿佛要将我吸入一般。
  「为什么无法原谅?」
  「因为……」
  我为了掩饰某些事而轻笑了一声。
  「提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你简直就像受到了伤害一样。就像是在反省至今为止的自己,并打算做出改变一样。长久以来我一直感到害怕的,就是这件事——你受到伤害,并改变了的这件事。」
  真边可能并没有那种想法吧。
  在我事后回想并思考之前,就连我也不知道。
  但是,真边由宇的问题直直地戳中了我的弱点。那个问题,让我受到了最大的伤害。
  眼前的真边皱起了眉头。
  「我不可以改变吗?」
  「没什么不可以。人们将其称作成长。」
  原本这应该是正确的事,是连想都不用想就能明白的事。
  所以,这是忏悔。只要稍微改变一下说法,即表示我无法接受真边由宇理所当然地成长。这明显是扭曲、愚蠢而丢脸的事。所以——
  「所以,我舍弃了那份感情。」
  我舍弃了对她错误的信仰,但是我尚未获得替代品。
  真边由宇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她正在咀嚼我所说的话。然后,她拿起了托盘上的麦香鱼堡,咬了下去。她仔细地咀嚼、吞下去,气势十足地喝下柳橙汁,最后开口说道:
  「不管怎样,我很感谢你。」
  「是吗?」
  「我在各方面都受到了你的帮助。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件事,而这两年间离开你后又更加明白了。你对我的帮助,和太阳、地面与空气是同等程度。我好几次都想和你道谢,但即使将那份心情放大一百倍,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感谢。」
  「这件事我可不晓得呢。」
  「因为我常常忘了说,这点我深深地在反省。」
  不是次数的问题。也罢,对我来说,我是否被她感谢,相较起来是件无所谓的事。我还不太明白话题的方向,于是我说「所以呢?」以催促她继续。
  「所以,换句话说,七草你根本没有必要特地为了我舍弃自己。虽然说到底,这只是我个人的感情。」
  「以我个人的感情来说,我觉得幸好我舍弃了。」
  真边点点头。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还有,也谢谢你为我的事烦恼,感觉很不可思议。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一听到七草你舍弃了自己,我就感到非常害怕。这是我完全没料想到的事。」
  「实际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管我有没有见到魔女,我想最终我都会有所改变。比起魔女打电话给我的那天,在那之后的两个多月,我在各方面都有了更多转变。」
  「我也会改变吗?」
  「没错。我想和你谈谈这件事。」
  今天晚上我见真边由宇的理由,一半是为了谈论我所舍弃的东西。而另外一半,是为了谈论她之后的事。
  「我想要不了多久,魔女应该就会打电话给你。要是你有想舍弃的自己,她应该能轻易地帮你抽出。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痛苦。」
  「然后无论我舍弃了什么,七草你都不会感到排斥了对吗?」
  「不。」
  我摇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应当已经舍弃排斥你变化的我了。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希望你改变。」
  我暂时中断了话,我必须整理思绪。
  魔女没有替我抽离所有我期望舍弃的东西吗?或许是这样吧。我还没有彻底忘记那时的感情。
  「我是真心想接受你的变化。另一方面,却又不希望你改变。要是你轻易地产生变化,我还是会感到寂寞。我想你可能不晓得,但我对你的很多地方都很欣赏。」
  无可奈何。要是真边由宇改变,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明知如此,却没办法舍弃至今为止对她的执着。
  「我很高兴。其实我有点不安——担心会不会被七草你讨厌了。」
  「你也有很多让我讨厌的地方,但就连那些讨人厌的地方,我都喜欢。回想起来,认真让我感到讨厌的人,就只有你而已。若是让我认真感到烦躁的部分从你身上消失了,那实在很悲伤。」
  真边由宇笑了。
  那种像是在说笑一般的笑法,以她来说很少见。
  「如果不是七草你的话,大概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吧。但是,如果从你以外的人口中听到这种话,那简直就像告白一样。」
  我歪下了头。
  「没想到你竟然会有如此春心烂漫的发想。」
  「我最近正在思考很多事,不得不这么做。我有个问题,那问题就像七草你说的,不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后悔。」
  「那和你秘密的原委有关系吗?」
  「嗯。没错。」
  「秘密直到何时会不是秘密呢?」
  「不知道。应该是到魔女打电话给我为止吧。也可能是在那之后。」
  「你打算舍弃你自己吗?」
  「这点我也不知道,我还要烦恼一段时间。我想某处一定存在正确的答案。」
  「即使是目不可视的东西?」
  「没错。眼睛所能见的选项,或许不管选哪个都会后悔。既然如此,正确答案也许就在看不到的地方。」
  真边由宇是正确的。
  至少,她面对问题的态度是很诚恳的。
  但是我们并非神明,无法得知所有的选项,因此只能从眼前所见的东西之中挑一个。无论她多么诚恳地思索,后悔的时刻还是会到来。
  而只要那不是今天就行了。只要不是明天就行了。
  「可以的话,我不想让你感到悲伤。」
  真边由宇如此说道。
  从麦当劳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
  真边由宇似乎正沉思着,而我只是在她的身旁默默地走着。
  进入住宅区后,周遭沉静了下来,气温感觉下降了一些。从各家房屋的窗户流泄出来的光芒宛如假象一般,月光倒还多了几分现实感。
  从某扇窗户中,传出了将吉卜力动画中使用的曲子——置换成电子音的音乐,可能是手机的来电铃声吧,我想不太起来那首曲子的曲名。站在一脸正经的真边身旁的我,被这件事夺去了注意力。
  不管怎样,我已经将决定要告诉真边的话说过一遍了。事实上,那对我而言是相当不得了的工作,这肯定是我第一次如此努力地发自内心与她交谈。而除她之外的对象,让我尽力真心对待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剩下的工作,只有一个。
  不论真边由宇有没有改变。
  不论她有没有让魔女施加魔法。
  我都只能接受那个结果。

  4

  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我又在这个月只剩下一周的时候,做了阶梯的梦。这是第三次。
  在山中延伸的阶梯依旧很安静。要说和之前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就只有吸入空气时的感觉和现实相同,能嗅到冬天的气味而已。
  为什么我会反覆做这个梦呢?是我自己希望来到这里的吗?这里似乎隐含着什么意义,还是其实什么意义都没有呢?还是说……
  最初的梦里,我走下了阶梯,第二次则是往上。
  这次,看来我似乎不需要选择任何一边。
  从下方传来了脚步声。我往下看,在那里的人果然是我。表情相当不悦的我瞪视着这边,并一阶一阶地爬上阶梯。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还记得吗?」
  另一个我这么说。
  我歪着头。虽然对此没有疑问,但回想这件事本身就让人不快。
  「大概两个月前,我似乎也做过同样的梦。」
  我可不想一直记得和自己面对面的梦。可是,不知为何关于这个阶梯的梦境,无法轻易地从记忆中抹灭。我清楚记得的梦境,就只有关于这里的梦而已,其余的都只有模糊的印象。或者我只能想起,自己和某人偶然闲聊到梦的话题时所说过的话,但梦境本身却已经忘了。
  眼前的我带着讽刺的神情,扭曲着嘴角。
  「那就好。」
  「那就好?」
  「没什么。」
  他轻轻地摇摇头。
  「这里并不是梦境。虽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还是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我问道。
  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变得很不客气。就像眼前的我一样,我想早点结束这种对话。但是另一方面,我却又对这个地方有几分兴趣,我总觉得这里和魔女有所联系。我开始做这个梦,是接到魔女的电话之后。而且在上次的梦中见到的、那名眼神凶恶的少女,似乎也知道魔女。
  另一个我不悦地瞪着这边。
  「我不会向你解释,反正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要去找出一个名叫相原大地的男孩。」
  相原大地。我在内心反覆想着这个名字。
  没有印象。我不是擅长记住别人名字的人,因此也可能只是我忘了而已。但是从另一个我的口气来看,他似乎也不期望我认识他。
  他用快速的语调说道:
  「我只说一次,记清楚了。大地是小学二年级的少年,是个非常普通的少年。他说他喜欢踢足球。还有,他喜欢地瓜可乐饼。但是他连扑克牌是什么都不晓得,在争夺胜负时却会刻意输掉。虽然我也不清楚原委,但他的家庭肯定有着什么问题。不论如何都要把他找出来。住址是——」
  他告诉我的地名我有印象。是只要花上一点时间,就能走到的距离。坐电车的话,大概要三、四站吧。
  「你一定要保护大地。」
  另一个我的强烈口吻,使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不懂你的用意。」
  而且『一定』这个词汇,实在不像我会用的。
  「是真边由宇这么希望的。」
  简直不像我的他,用食指抵住了我的胸口。
  「听好了,要由你提出来,邀她一起去见大地。」
  搞什么啊,这个我。他实在太情绪化,根本无法顺利对谈。仿佛是在对什么事意气用事一般。
  我努力地发出压抑的声音。
  「莫名其妙,你好好说明情况啦。」
  「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你怎么知道?」
  「我自己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清楚。」
  啊,原来如此。
  确实清楚明白。这个我对我感到相当火大,他正直白地对我发泄怒气,想早点结束这段对话,想得不得了。
  然后,如果他是我的话,会变得如此情绪化的理由只有一个。
  他大声呐喊着,用情绪化而高亢的嗓音述说着。上次听到自己的吼声是什么时候了?我很不擅长叫喊。
  「你伤害了真边。」
  啊,结果是这么回事啊。
  要说有什么事物能让我的情感表露无遗,也就只有她了。
  「你有自觉吗?」
  他这么问道,我思考着。
  首先浮现出来的,是我被魔女施加魔法的事。得知我舍弃了自己时,她的样子和预想中有所差别。但是,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两年前和她互道再见时,我可能深深地伤害了她。或者是在八月重逢的时候。又或是,九月时在那座公园,对她撒谎的那时。
  总觉得最后一件事,感觉最有说服力。
  ——你为什么笑了?
  我知道那对真边来说,是很重要的问题。
  但是舍弃了对她的信仰的我,毫不迟疑地以谎言答覆了她,且尽可能地选择了顺耳的词汇。原以为我总算平稳、正确地跨越了那个问题,但……
  这只是我的直觉。我从没有想得如此深入。
  但是真边由宇,也许知道我说的话是谎言。
  我以为对那个直率的真边由宇撒谎是件简单的事,但或许并非如此也说不定,我总是在最重要的时刻失败。愈是真正想实现的事,愈是无法实现。我想不起来,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声调回答她的问题。
  眼前的我用力地紧握着拳头。寄宿于他双眼中的愤怒,具体到仿佛可以描出轮廓一般。他大概会揍我吧。如果他想那么做,那就揍吧,肉体一时的痛苦根本无所谓。
  「我心里有数。」
  我如此回答。
  他伸出左手,揪住我的前襟。
  他的表情是如此恳切,若不是自己的脸的话,甚至会令人感到悲伤。他说:
  「不准再重蹈覆辙。」
  啊,正是如此。我的意见也完全相同,就像骗人的一样。
  我的嘴角不禁流泄出一抹笑意。
  「不敢相信这是我会说的话。」
  这个我,肯定也知道我总是失败。期望的事如我所愿地发展,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他揪住我前襟的手增加了力道。
  「没错,就是说啊,不要让我说些不像我的话,这么一来,我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被丢弃的了。」
  这句话,让我终于理解了。
  眼前的我是谁。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重复了一次相原大地这个名字,以及那名少年的住址后,总算放开了我的前襟。我抚摸颈部,开口说道:
  「我隐约明白了,你是被我丢弃的我吧。」
  他将别开的目光,再次移回我身上。
  「你还记得?」
  「我记得和魔女见面的事,那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我忽然惊觉,我造访这个地方应该是第四次了。魔女打电话给我的八月夜里,我在梦中造访了这个地方,并和魔女交谈了。
  他像是觉得无趣地摇摇头。
  「无所谓啊。」
  「不能这么说。我已经不再像你这么自虐了,开始会为自己着想。为什么理应被丢弃的我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我开始对这个我产生了兴趣。
  对这个尚未舍弃对真边由宇的幼稚信仰心的我,这个可以毫不迷惘地决定与真边由宇的相处模式的、处于和平时代的我,产生了兴趣。
  啊——我或许真的不像你那么自虐。但另一方面——却又远比你还要深刻地烦恼着。容我说句任性的话,你根本是在平稳封闭的世界中悠闲地生活着。
  他不悦地回答:
  「谁知道。魔女会使用魔法,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嗯,说得也是。那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呢?」
  「你问我为什么?」
  我所舍弃的我,再次以攻击性的眼神瞪视着我。
  「真边由宇也跟魔女见面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话虽如此,这句话还是令我不由分说地紧张起来。
  「然后呢?」
  「我又受到牵连,背负了额外的麻烦,相当罕见地奔波了一番。不过,明天早上她应该就会回到原本的地方,恢复原本的样子了。」
  换言之,真边由宇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吗?
  ——可以的话,我不想让你感到悲伤。
  她这么说过。
  我不认为那句话是谎言,我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认为她的话是谎言。要是真边由宇说她至今为止曾撒过三次谎,我则会判断这句话本身才是她最初的谎言。或是质疑她只是对谎言的意思有所误解,而错误使用字词。
  但是另一方面,真边由宇的期望也并非总是会实现。我还是受伤了。我不清楚自己受到了多大的伤害,或许只是一点小擦伤的程度——也或许是再也无法回复原状的巨大缺陷。再两、三天,我应该就能做出一定程度的推测吧。
  我俯视着站在下方仅约两阶的我,并歪着头。
  「会这么顺利吗?」
  「什么意思?」
  「不知道啦,只是我的计划从来没有顺利成功的前例。」
  真正重要的时刻,我就会失败。
  因为,真边由宇舍弃自己了。
  我所舍弃的自己显然动摇了,就像遭到了意料之外的反驳一般。看着他那样子,我笑了出来。
  「你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呢。」
  如同自己的记忆一般,我非常清楚另一个我是如何思考的。他要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肯定也能马上找到解答吧。但是——他似乎还处于混乱当中。
  「你真的不懂吗?」
  我这么问道。他意外爽快地点了点头。
  「嗯,不明白。」
  看着他的样子,我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应该是上个月吧,我在这座阶梯遇见眼神凶恶的少女时,我这么说:
  ——说不定失去信仰的我,变得希望得到爱了。
  但是,看来我似乎搞错了。早在遇见魔女之前,我就为真边的远离而感到痛苦,我只是不去正视自己的感情罢了。
  「道理很简单啊。」我向还持续信仰着她的我说:
  「换句话说,当一切都照你的预定进行,就意味着失败。真边从你身边消失时让你伤心得不得了吧,所以你才会轻易地就相信事情会很顺利。」
  这种思考模式不是很像我吗?
  「你可是个会不自觉地放弃幸福的悲观主义者啊。」
  我笑了,胸口有些疼痛。喂,就算对象是自己,也不要让我说出这种悲伤的话啊。
  他似乎还没取回平常心,而用胆怯的目光看着我。不,或许那双眼睛,是在看着距离我身后无数光年的遥远星空也说不定。
  我向那张可悲的脸问道:
  「那你自己又怎样?」
  「咦?」
  「被我丢弃,你怎么想?」
  「没什么,很平常啊。」
  「很平常?」
  「我活得好好的啊,就跟以前一样。」
  啊,是这样呢。你没有改变。
  「那就好。」
  我是真心这么想。
  我有一点羡慕他,他和必须强制做出改变的我不同。
  他似乎总算取回了冷静,用我所熟悉的我的脸,缓缓地露出微笑。
  「啊,不过有一个地方有变化。」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他朝这边仰望着,却像是在俯视着我一样。
  要是对象不是我自己,是不会用这种带刺的口吻的。他说:
  「我稍微有点喜欢自己了。」
  他若无其事说出的话,是显而易见的谎言。
  以我来看,这谎言和小学生起口角时撒的谎别无二致,然而却强烈地撼动了我的胸口。我从那之中确实感受到了具现实感的重量。
  ——搞不好我是为了成为诚实的人才撒谎的也说不定。
  秋山先生这么说过。
  不过我想他根本没有那种自觉吧。
  然而他所说的,却是现在的我绝对说不出口的谎言。

  *

  我醒来的时候,时钟的指针正指着上午五点左右。
  和小睡片刻类似的疲劳感还留在脑门,但是我却没心情再次钻进被窝里。
  窗帘的另一边还是深夜。我打开窗户看看,和那座阶梯相同的冬天气息迎面而来,那气息并不讨人厌。它清净了我的视野,也让我稍微看透了胸口的疼痛。
  ——真边由宇,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
  到底为什么?是为了什么?
  夜空此刻还遮掩着不久后即将来访的早晨,我眺望着这片夜空一段时间。接着就这样开着窗户,躺在床上思考真边由宇的事。
  不久后太阳升起,天空夹带着奶油色,朝阳从窗户的一端出现。那是一道质感水润而有光泽的赤红色。我想起了一段记忆,那段或许是我最久远以前的记忆。这个朝阳,和那段记忆中的朝阳大概是相同的吧。古老的话语,会遗留在久远之时。若是这样的话,我能够用我最久远记忆中同样的话语,说出我喜欢这片朝阳吗?
  那天早上,我比平常早一个小时出门。我在制服上套上外套,在冷冽的空气中伸直背脊走着。
  我走过了那座公园,在空无一物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静静地凝视着某个方向。我总是和真边在这个十字路口道别。视线的前方,她就在那里。
  我大约等了三十分钟左右。不久,真边由宇从前方走了过来。她直挺挺地伸直背部,缩起下巴,踏出坚硬的脚步声。
  她笔直地看着我,我也笔直地回看她。
  遵照舍弃掉的自己所说的话行动,虽然让人有些抗拒,但那种无聊的感情,只要嗤之以鼻、并赶到九霄云外就行了。
  真边由宇在我眼前停下了脚步。
  我尽可能礼貌地露出笑容。
  「你的秘密,和名为相原大地的少年有关吗?」
  我在内心如此确信,并如此问道。




  第四话 思春之时,我们的所在之处

  1

  为什么真边由宇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呢?
  那天夜里,她照梦里的我所说的,取回了那部分吗?还是没有取回呢?
  而不管结果如何,真边由宇又舍弃了什么呢?
  不用说,这三点对我而言都很重要。但是,我没有向她提出其中任何一个疑问。我不是在迷惘,我决定直到有一天能自然地提出那些问题为止,要静静地屏息以待。
  原本我就是为了接受真边由宇的变化,才施加魔法的。然而我之所以对这三个问题有所抗拒,可能是因为我还没对此做好准备吧。那么,就不需要慌张。一切都并非她的问题,是我必须再有些成长。
  另一方面,关于名为相原大地的少年的事,即使是现在我也能自然地提问。即使那名少年,和真边由宇所抱持的秘密有着深入的关联。
  她的秘密肯定有两个,且各自有着不同的含意。
  过去,我问真边她跷掉校庆准备工作的时候,她是这么说的:
  ——可以的话,我不想回答。但是,如果七草你无论如何都认为我说出来比较好,我就会尽量试着说出来。
  在那之后不久,我问起她的烦恼时,她的回答是这样:
  ——我不打算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商量。但唯独七草你,我无法找你商量。
  我提出的两个问题,都是打算问同一件事。那个当下,我一心以为真边由宇跷掉校庆准备工作的理由,和她的烦恼是同一件事,然而真边的答覆却有矛盾。前者勉强还有能向我表明的余地,但后者却丝毫没有。
  换言之,我的问题对她而言有着完全不同的含意。
  她的理由和她的烦恼,虽然同样都对我隐匿着,但本质却是不同的事情。相原大地的事,肯定被分类在前者,是勉强还有能向我表明的余地的问题。所以我只往那方向前进。另一方面,真边让魔女施加魔法的理由,应该被分类在后者,因此我还无法介入。
  当我针对相原大地的事发问时,她这么说:
  「现在我不能说。因为我答应要保密。」
  我知道,若是真边的话就会这么回答。
  「我会试着说服对方——只将秘密和七草说。我得到许可的话会再联络你的。」
  但是她就这样一直没有联络,而月份也改变了。

  *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我坐上了巴士。
  因为一些原因,我想和秋山先生见个面。
  我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因此我联系了许久没联络的安达,请她替我和秋山先生协调。安达似乎很在意我要见他的理由,但我暂时含糊地回应了她。
  秋山先生这次指定的见面地点,也是那座图书馆的自动贩卖机旁的长椅。我因为巴士时刻的关系,比约定早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图书馆,但秋山先生已经坐在长椅上了。
  他身穿全黑的外套,肌肤白皙的他,与冰冷的空气很相衬,就像只出现在深冬之时的候鸟一般。他用右手指尖挂着罐装咖啡,左手手肘则撑在膝盖上,并将脸放在左手的拳头上。我走近后,他抬头说了声「嗨」。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会。离约好的时间还早。」
  「但是很冷吧。这几天气温似乎又下降了。」
  「我喜欢寒冷。但是指定这种地方当见面地点,还是不太好。因为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害我忘了现在是冬天,看来我很健忘呢。就连巴士的时间也是,今天早上才总算想起来,然后配合时刻表出门。所以我没有等太久。」
  他抬头看向我,歪着头问:「要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吗?」
  我答道「在这里就好」。我也不打算谈太久。
  秋山先生指向长椅隔壁的位置,我则在那里坐下。
  「魔女和你联络了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上个月底,魔女打了电话给我的朋友。那时,她们似乎谈了秋山先生的事。」
  「哦,有点不可思议呢。你的朋友和我有什么关联?」
  「我以前曾说过秋山先生的事。她好像记得,并向魔女传达了那件事。」
  「我觉得我只是随处可见的高中生啊。你到底是怎么形容我的啊?」
  「我们谈到不管有没有魔女,最后都会留下某种悔意的话题。我把秋山先生的事,当作了一个例子。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解读的。」
  「原来如此。然后呢?」
  「我的朋友好像向魔女提案,要她再联络你一次。听说魔女回答她心情好的话就会打电话给你。」
  「换句话说,我得到了捡回我所舍弃的自己的权利吗?」
  「又或者,你可能得到了重新舍弃的权利。不过,得看魔女的心情。」
  我叹了一口气。
  「今天,我是想针对这件事向你道歉的。在我看来,我朋友所做的事,直接了当地说是多管闲事。」
  秋山先生小声地笑了一下。
  「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倒是让人挺苦恼就是了。」
  「不论如何,这并不是不需确认秋山先生的意思就能进行的事。我已经叮咛过她了,但追根究柢是我不好。说到底,我不经意说出秋山先生的事才是原因。」
  「不用介意,真的。替我向你的朋友说声谢谢。毕竟她还考虑到了素未谋面的我。」
  秋山先生将罐装咖啡抵住嘴边,然后稍稍将视线往上。道路对面有棵银杏树,树叶正在掉落。他似乎正看着那棵树上的一枝树枝。
  「而且,要是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再和魔女交谈一次。舍弃自己、捡回自己,那种话题已经够了。我想试着和她闲聊一些小事。」
  「例如?」
  「例如魔女假日是怎么度过的。我连她有没有假日都不知道,所以会先问这个问题。或是也可以谈谈喜欢的小说的话题。我很喜欢小说的话题,可以多少借此理解对方。」
  秋山先生歪着头,凝视着我的脸。
  「顺带一提,你喜欢什么书?」
  「这个嘛,要答出一本很困难呢。」
  「不需要想太多。不自觉浮现在脑海中的书就行了。」
  「那么,『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吧。」
  「那是很棒的故事呢。你为什么喜欢『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呢?」
  「那是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让我开心地流泪的书。而且,这本书让我觉得『如果虚构故事是真实的』就好了。」
  「那个故事是快乐结局吗?」
  「我无法判断。但是,我认为那是个幸福的故事,如果大家都像那个故事里那样,会很令人开心。」
  「怎么开心呢?」
  「之所以哭,是因为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活着。之所以没有第二次人生,是因为每个人都曾好好地哭过。我认为如果能像那样死去,那是非常幸福的事。」
  秋山先生似乎开心地笑了。在如此寒冷的冬日空气中,他就像是因春光照耀而眯起了眼。
  「你对事物的解读,还真是肯定啊。」
  「是这样吗?」
  我歪着头。
  「我自己倒觉得,真要说起来,我的思考方式是属于悲观的。」
  因为,若是真边由宇的话。
  她肯定不会认为『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是幸福的故事。会认为那样是幸福,应该是因为对我而言,活着这件事相对是件悲伤的事吧。
  「这样不是很好吗?」
  秋山先生这么说。
  「你一定是既肯定又悲观的人。真不错。至少远比与之相反的性质,更让人心情愉快。」
  「或许是这样呢。」
  我点点头。
  或许的确是这样。不过——我在内心悄悄加上了这两个字。
  对我来说,否定的理想主义者要美丽多了。乍看之下,那就像任性的象征一般。在现代故事中,大概会被安排为相当邪恶的坏人角色吧。
  我认为英雄是否定的理想主义者,我认为那是为了理想而否定某样事物的存在。我无法成为那样的人,而很多人肯定会讨厌那种立场吧。但是那就能说英雄是恶吗?如果过时的故事英雄出现在眼前,而觉得他很令人困扰,那是十分现实而自然的想法。但是如果不肯倾听为理想而产生的否定,那么已经在眼前的问题,究竟又能由谁来否定呢?
  就算有人对生锈的英雄丢石头,我也肯定不会和那个人起争执。
  耶,和平。但是……
  那时,正因为玻璃窗打破的声音听起来很美妙,我才会想在她的身边低头道歉。如果真边由宇舍弃了那个声音,我的胸口还是会感到疼痛。
  「魔女真的会打电话给我吗?」
  秋山先生说道。
  我摇摇头。
  「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她应该会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魔女非常温柔。」
  「温柔?」
  「我有个疑问。魔女的魔法,真的从我们体内抽出了自己的一部分吗?我总觉得有点不对。」
  「但是,我们的确被施了魔法,并丧失了自己的一部分。」
  我摇了摇头。
  「我在见到魔女之前,就打算舍弃那部分了。」
  「我也是。但是在遇到魔女前——我无法舍弃。」
  「若是这样,将那部分运到垃圾场的,不就是我们吗?魔女只是来将其回收而已,这个想法毫无不协调感。你想,比如说有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被丢弃了,她就像是忍不住将那娃娃带回家的温柔孩子一样。我觉得与其说她是丢弃的一方,更像是为了守护被丢弃的一方,而使用魔法的。」
  秋山先生暂时陷入了沉默。
  这或许是很难理解的事。而我之所以会这么觉得,原因在于我造访了那座阶梯。我在那里见到了我所舍弃的我,才总算惊觉这点。
  我从来没有想像过,我所舍弃的人格正在别处生活着。我从未思考过被舍弃的人格的去处,但在模糊的印象之中,我好像觉得他只会就那样消失无踪。
  不过,要是那个我在与现实隔离的地方,依然持续过着平稳的生活,那应该就是魔女在保护着他吧。
  秋山先生所舍弃的他的一部分,大概也在那座阶梯上活着吧。真要说起来,我认为那是值得高兴的事。比起过去的感情就这样消失无踪,被保管在某处多少比较幸福。
  但是另一方面,我不打算和秋山先生提起在阶梯发生的事。我没有自信秋山先生也会和我一样,认为那座阶梯是个温柔的场所。又或者若他得知了被舍弃的自己的存在,也许会对对方抱有罪恶感也说不定。如果因为我多余的话,而让他又多背负一个包袱,那实在太愚蠢了。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秋山先生点了点头。
  「嗯,或许是这样没错。我也逐渐开始觉得魔女可能很温柔了。」
  「那自始至终,只是我的印象。」
  「就算是你的印象,因为我有了同感,因此就等同于我的印象。不过话虽如此,我必须稍微认真来思考才行呢。」
  「魔女的电话的事吗?」
  「嗯,你事先告诉我真是帮了大忙。要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到电话,我可能会太慌张,而讲不出任何正经的事。」
  秋山先生将罐装咖啡一饮而尽,从长椅上站起,并将其丢到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里。
  「七草,你还有一点时间吗?」
  「有。我今天的预定计划就只有和秋山先生谈话而已。」
  「那么,虽然在这么冷的天气很抱歉,但我希望你能听我说说话。觉得麻烦的话不回答也无妨,我想整理一下思绪。」
  「多少话都没问题。其实我明天也没有计划。」
  「两天也未免太长了。给我三十分钟就足够了,想喝些什么吗?」
  「不用,谢谢你。」
  秋山先生再度在我身旁坐下。
  「你知道奈勒斯的毛毯吗?」
  我点头。
  奈勒斯是『花生』漫画的登场人物。他是查理布朗的朋友,记得是三姊弟中排行老二的孩子。在少年棒球的队伍中,应该是担任二垒手。脸的轮廓让人联想到蚕豆,印象中他总是穿着条纹上衣。个性冷静——知识量凌驾于年长的查理布朗。然后,他总是拖着一条毛毯。
  奈勒斯的毛毯————又称作安心毛毯症候群。这个别名的由来,便是这个少年。奈勒斯只要放开从小使用的毛毯,就会陷入极度混乱之中。像他一样,需要凭借特定的事物使精神安定,我们便会如此称呼这种状况。
  「我所舍弃的,换言之就是奈勒斯的毛毯。」
  秋山先生说道。
  「当然,实际上不一样。我舍弃的始终都是我的一部分,不像毛毯一样是能用手触摸的东西。但是,我依赖着那个自己。只有拥有那部分的时候——我才能安心。或许接近所谓的『人格面具』吧。你懂吗?」
  「我懂。」我答道。
  凭借能言善道的自己、知性丰富的自己、故意暴露缺点的自己以安定精神,并借此与人沟通的人,我也认识几个。又或者,这是每个人都拥有的一面也说不定。要是换成另一种说法,那就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扮演外部的自己,这是很平常的事。就连我也是。或许过去我是借着被称为悲观主义者的人格,来确保我的心也说不定。
  秋山先生继续说:
  「说真心话,直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怀念那条毛毯。那条老旧、微脏的毛毯。除了我以外,根本没人想碰它。但是拖着毛毯前进,也令我感到嫌恶。我真的想问魔女的问题是这个——你有好好替我丢掉那条毛毯了吗?它化作灰尘与烟雾,消失殆尽了吗?只要她回答『是』,或许就能帮助我放弃那条毛毯。」
  我在内心中思考着。
  如果秋山先生所舍弃的人格,就在那座阶梯的话……
  要是他真的对魔女提出了那个问题,她会怎么回答呢?
  我觉得她既不会回答「是」,也不会回答「不是」。但与其说这是我对魔女回答的预测——不如说如果是我的话,或许会这么做吧。真相不是问题所在,我肯定会因为不知道哪种回答才是令秋山先生愉快的答案,而蒙混过去吧。
  「魔女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真的会提出这个问题吗?虽然很难预料,但我肯定不会问吧。就像我刚才说的,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和魔女谈论我舍弃的人格了。那是我个人的问题,本来就不应该把魔女卷进来的。对了……」
  秋山先生露出了微笑。在我看来,他的笑容似乎带着点悲伤。大概是因为他身后的天空有着冷冽的色彩吧。
  「首先应该和魔女说的话,应该是感谢吧。『谢谢你替我施了魔法』,不先说这句话不行。然后要是能像这样接下去就好了,『多亏你,我受了很大的帮助,也解决了很多问题』。」
  他的话实在太过正直,让我不禁笑了出来。这个笑容在秋山先生的眼中,若是不会映照成悲伤的神情就好了。
  「就算是谎言,你也会那么说吗?」
  「我想尽可能地发自内心这么说。但是如果不顺利,那即使是谎言也无妨。我从前就是为了当诚实的人才撒谎的。」
  「但是那样的秋山先生,已经被你舍弃了不是吗?」
  「我才不管呢。不论是舍弃了,还是打算捡回来,都无所谓。就算全新的我碰巧做了同样的事,也不会有人有怨言的。」
  秋山先生用自暴自弃般的口吻说出的这句话,使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点也没错。」
  不需要过度拘泥于过去曾舍弃自己的事。有必要的话,只要像以前那样行动就行了,只要改变不可以相同的地方就行了。一听到这句话,就发觉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我却没有想到。我本能地回避着舍弃掉的自己。
  魔女没有替我们升级版本,只是删除而已。留下的只有空白。正因如此,放入空白之中的全新事物——没有必要拘泥于过去。
  秋山先生似乎在脑中推敲着,过了一会儿后他点点头。
  「感觉只能这么做了。向她表达感谢后,就问她『你能陪我稍微闲聊一下吗』。如果她拒绝,我就会再说一次谢谢然后挂掉电话。如果她允许的话,就两个人一起谈论喜欢的书。没有任何问题。」
  「是的,我觉得很棒。真的。如果我也有机会再和魔女交谈,请务必让我参考。」
  秋山先生露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柔和微笑。
  「当然,随你高兴就好。那么,我来教你谈论书本话题时的诀窍吧。」
  「请务必让我听听。」
  「首先,绝对不要谈论讨厌的书,只要将话题围绕在喜欢的书上。然后,说话时要深信对方所提出的小说自己也喜欢,就算没读过也无所谓。谈论时只要心想着只要读了,自己绝对也会喜欢就行了。」
  只要这样,任何人都会变得幸福——秋山先生这么说道。
  他的话听起来太过真实,我在仅仅一次呼吸的期间内,不禁感觉自己正活在一个和平的世界上。

  *

  在那之后,我听着秋山先生谈论喜欢的书,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
  他所举出的书名,是我没听过的书,即使如此我还是听得很开心。我说「我会读读看的」,这并非谎言。
  不久后,巴士的时间也近了,我们在长椅前道别。「魔女打电话来的话我会联络你的。」秋山先生说道。
  我朝巴士站走去,然后我察觉有名见过的少女正从前方走来。
  是安达。她露出一抹笑容,并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
  「好像很久没见了呢。你过得好吗?」
  没办法,我只好也停下脚步。
  「还好。你呢?」
  「还不坏。你见过秋山先生了吗?」
  「嗯。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刚好想到,也许你差不多今天就会来探访秋山先生。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听他说了谈论书本时的诀窍。」
  「魔女的事呢?」
  「当然也谈了。但是内容关乎秋山先生的隐私,我不能详细说明。」
  安达用手抵住下巴,看起来正沉思着什么。但是那段期间,她还是静静地凝视着我的脸。
  不久后,她喃喃地说了「不晓得」。
  「不晓得什么?」
  「七草同学你的谎言。」
  「谎言?」
  「嗯。我想你对我撒了一个大谎,或有所隐瞒。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只是有这种感觉。」
  我叹了一口气。
  确实,我有事瞒着她,而且瞒着她的必要性也差不多消失了。我正想着应该在某处表明比较好。由她提出这件事,也可说是正好。
  「其实,我见过魔女了。」
  「真的吗?」
  「嗯。抱歉瞒着你。」
  我心想不论安达有多生气都无所谓。就算被她讨厌、就算再也不碰面,都无所谓。原本我就打算在向她表明我所知道的魔女情报后,就再也不和她见面了。
  但是安达的反应,和我所预想的大相迳庭。
  她开心地笑了。
  「那真是恭喜了。要不要庆祝?可以请你吃块草莓蛋糕唷。」
  无法读出她本意的我,皱起了眉头。
  「不用了,那已经是满久以前的事了。」
  「这样啊。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嘛。」
  「你不生气吗?」
  「生气?为什么?」
  她保持着笑脸,并歪下了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没说吗?我喜欢骗子。」
  好像曾经说过,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
  ——安达你见到魔女后,想舍弃什么?
  以前思考过的疑问,再次涌上了胸口。
  「我近期会联络你,要告诉我魔女的事喔。」
  她留下了一句再见后,再次迈出了脚步。和巴士站是相反的方向。我又叹了一口气。
  感觉抱着更大秘密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听到见过魔女的我的话后,安达打算做什么呢?

  2

  我被叫到真边由宇的房间,是在十二月七日星期一。
  看来她似乎打算说出极其重要的秘密。在放学后的教室、人烟稀少的冬季公园、嘈杂的速食店,似乎都不能谈论这话题。
  真边由宇带我去的是栋十二层楼的公寓,就在从我平时和她道别的十字路口走出大马路的位置。我们搭电梯上到了十一楼,进入位于通道尽头的门扉。真边虽然说了「我回来了」,但却没有回应,似乎没有任何人在。没办法,只好由我回答「欢迎回来」。
  玄关之后是走廊,尽头是客厅。她的房间就在那前方。
  朝向东边、三坪左右的房间里有扇窗户,还摆着床铺、书桌及铁柜。书桌和铁柜我记得在她以前的房间里也看过,但床铺则换成了新的。左手边的墙上备有大大的壁橱,放着床铺的那面墙,有两张约千片拼图尺寸的拼图,装饰在白色塑胶制的简朴画框之中。一片是彼得兔咬着红萝卜的有名插图,另一片则是诺曼·洛克威尔绘制的、名为「Traffic Conditions」的画作。后者是她国中一年级生日时我送她的礼物。真边偏好单纯的作业,因此我就送了她拼图。但要是知道她会在那之后的三年搬两次家,我就不会送她这么占空间的东西了吧。
  真边在床上坐下,我则坐在书桌的椅子上。
  我们近距离面对面,我尽可能仔细地观察了她的样子。要是她身上有欠缺的事物,我想察觉出来。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端茶出来比较好?」
  真边说道。
  「没关系。当然要依对象而定,对我是不需要客气的。被你客气地对待,感觉很不舒服。」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答案。依解读方式不同,这句话或许显得很粗鲁。但其中没有包含任何恶意,而真边也干脆地点头了。之后,她一如往常地以缺乏感情的表情,针对一名少年做了说明。
  相原大地,小学二年级生。一个擅长数学、喜欢足球的男孩子。
  身高符合年龄,相较起来算是沉默寡言。但是意志坚定。虽然他的知识并不特别丰富、词藻也没特别多样,但从谈吐之间就能知道他很聪明。他会用自己的头脑好好地思考事物,有着成熟感。
  「大地和我谈过一些话,我答应他会保密。但是我得到只和七草你说出秘密的许可了,我想尽可能遵守与他之间的约定。无论对象是谁都该遵守约定,但其中我特别想遵守与他的约定。」
  我点点头。
  「我很擅长保守秘密喔。那名少年的事,只要本人没有允许,我就不会和任何人说。我答应你。」
  「嗯。我信任七草你。」
  她静静地凝视着我的双眼。
  「我真的信任着你。不是相信你会遵守约定的意思,而是更加强烈的……我认为如果七草你打破了约定,就表示那么做肯定才是正确的。」
  「只要是正确的,就可以打破约定吗?」
  「真难说呢。」
  真边歪着头。
  「打破约定是错误的,所以不是满分,但有些情况下那么做比单纯保守约定要正确。」
  「我以为真边你总是在追寻满分。」
  「当然。但是没有任何事,事后回想起来会是绝对正确的。」
  「因为你的理想很高啊。」
  「有低的理想吗?」
  「谁知道呢?的确,以字典上记载的意思来考虑的话,所谓理想通常是很高的。目标的话,就算低也没关系。」
  「理想和目标是完全不同的词汇喔。」
  「确实不同。但是,你能说明两者之间的差异吗?」
  「大概可以。」
  真边点点头。
  「所谓目标,是思考过后订定的东西。但是理想,是在思考前就诞生的事物。有时要找到理想得花上一段时间,但那不是在脑中订定出来的东西。我说对了吗?」
  真边歪着头说道。
  「我不晓得有没有说对,但我的答案也很类似。」
  听说所谓的理想,原本是将柏拉图所说的「idea」翻译而成的词汇。若是如此,理想便不是被订定出来的事物。虽然人的双眼几乎看不见,但它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真边肯定是靠直觉得出刚才的答案的吧。如果我没有绞尽脑汁,是无法像那样回答的。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两人的想法没有相左。开始产生不同,是在这之后。
  我补充说:
  「又或者我会这样回答:若将目标设定为现实的一部分,那么理想便是现实的反义词。如果对象不是你,我就会这么回答。」
  「为什么?」
  「因为你是以理想为目标的吧?虽然明知这两者是不同的东西。」
  「嗯,我希望如此。」
  「所以我不想对你主张理想和现实是反义词。」
  「我觉得那是因为七草你是完美主义者。」
  「我?」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我可是认为放弃比较好喔。这到底哪里像完美主义者了?」
  「因为,你想完美地达成目标对吧?所以才不想设定太高的目标。」
  这话真有意思。
  我一直认为考试中以一百分为目标的人,才叫完美主义者。假设将目标订在八十分,而决心要达成那目标的人,也能叫完美主义者吗?在哪天睡不着的晚上,来查查看字典吧。
  「也罢,我的事怎样都好。差不多该回到正题了。」
  我和真边由宇的思考模式从根本上就不同。
  她是明知达成理想很困难,却还是将理想设定为目标。另一方面,我则是以现实上可能达成的事为目标。补充一句,即使如此大致上还是都失败了。
  真边点了点头。
  「我信任你,我不认为你的想法是错误的。但是拜托你,如果你要打破和大地之间的约定,在那之前希望你先告诉我。」
  她用仿佛带着热度一般的强烈视线,直直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的双眼,点了头。
  「我知道了。」
  「真的吗?」
  「真的。我虽然不讨厌说谎,但从来不曾想过要背叛你。」
  「嗯,说得也是。」
  真边轻轻地笑了一下。
  之后,她终于开始述说少年的秘密了。
  「八月二十五日,我见到了大地,然后得知了减法魔女的传闻。七草,就是我和你在那座公园重逢之后,马上发生的事。」
  我当然记得。就算过了十年,我也有自信还能想起那个日期。
  在那之后——真边似乎顺便去了我们念的小学。久违地回到了这个城市,会想看一眼念了六年的小学是很自然的想法。
  然后,她在我们小学的校园里——遇到了相原大地。
  操场上有少年棒球队在练习,而稍远处也有小孩子在踢足球,但大地的样子和周围的人明显不同。
  「他好像在找人。」
  真边说道。
  以为他在寻找走散的朋友或母亲的真边,向大地搭话了。
  确实,大地正在找人。而他所寻找的是魔女。
  我在内心疑惑地歪着头。
  那所小学确实可能和减法魔女有关,理由是小林学长告诉我的留言板那篇文章。根据那篇文章来看,魔女似乎在我们的小学等待着施魔法的对象。
  但是认定相原大地知道那篇文章,是个很不自然的想法。文章出现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而且文句中没有使用减法魔女这个词汇。就算事后搜寻,应该也很难找到这篇记事。
  「大地为什么会知道减法魔女的传闻呢?」
  我试着如此问道。
  真边歪下了头。
  「好像是有人告诉他的。我没问得很详细,这重要吗?」
  「不——只是有点在意。然后呢?」
  「那个时候,大地好像认为我就是魔女。我们的话兜不太起来,但我那时从大地那里听说了减法魔女的事。」
  「然后那天晚上,你传了邮件给我。」
  七草知道减法的魔女吗?
  她的信上这么写着。
  真边点点头。
  「七草你马上就回覆了。」
  「因为是很不可思议的邮件啊,以睽违两年重逢的朋友传来的信来说。」
  我没有回覆什么特别的内容。
  那个时间点,我还对减法魔女的事一无所知。但搜寻看看之后,立刻就掌握了几条线索,并了解了那个传闻的概要。因此我就这样回信了。
  ——刚刚调查后知道了。你在寻找减法的魔女吗?
  记得我应该是这样写的。
  「但是,你却没有答覆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总算传来的回信——内容和她刚刚所说的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有这样。
  我记得当时我也感到非常混乱。因为真边由宇和减法魔女的传闻,实在太不搭了。八月时的我,难以相信真边由宇打算舍弃自己的一部分。当时时间也已经很晚了,所以我随便写了一段讯息向她道晚安,而她也回了我晚安。
  之后,我们便各自开始追寻减法魔女的传闻。
  「换句话说,你是为了相原大地才在寻找魔女的吗?」
  「一开始是这样。不过渐渐变得也是为了自己。」
  「总觉得有点不协调感呢。小学生打算舍弃自己的一部分,你应该很讨厌这种事吧?」
  「大地的话,听起来不像是错误的事。」
  真边由宇一度停止说话,并吐出细长而有力的气息。虽然看起来是这样,但或许那其实是叹息也说不定。
  「大地的家庭很复杂。他父亲几乎不回家。虽然那孩子一开始说是工作的缘故,但我的感觉是双亲其实是分居,而他和母亲间的关系也不好。」
  「原来如此。」我点头说道。
  我没有询问少年和母亲之间存在什么样的问题。因为我觉得不论怎么用言语说明,都会和事实有出入。真边由宇认为相原大地是应该守护的对象,而既然我也同意了,现阶段就没有必要更深入地理解。
  「大地想舍弃什么东西?」
  「非常难以说明,搞不好是我还有几分误解也说不定。说到底只不过是我个人的判断……」
  「嗯。」
  「我想,那孩子想和母亲和好。」
  我歪下了头。
  「换言之,他想舍弃讨厌母亲的自己?」
  乍看之下,那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
  但是,如果不选择用词,也可以说多少让人感到有些不舒服。当然我并不晓得大地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所以对这件事插嘴也很奇怪。但如果小孩子对父母抱持讨厌的情感,这可不是轻易将那情感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就能解决的问题。
  真边摇头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不会寻找魔女的。大地打算舍弃的东西,正好相反。」
  我无法顺利吸收她的话语,而噤声不语。
  相反。与舍弃『讨厌母亲的自己』相反。
  「大地想舍弃的,是无法讨厌母亲的自己。」
  真边由宇说道。
  啊,的确很复杂。但以本质上来说,肯定是很自然的事。
  如果真边的话全都是真实的,那么相原大地恐怕是头脑相当聪明的少年吧,他恐怕是个能客观而正确地注视自己感情的少年。就连我这个高中生,都很难做到那种事。
  「大地无法讨厌母亲。」
  「嗯。」
  「但是,他知道如果不讨厌对方一次,就无法建立起正常的关系。」
  「一定是的。依我的解读,那孩子是这么想的。」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假如有个被母亲讨厌的少年,即使如此那名少年还是无条件地爱着母亲。而到底有几个小学二年级生,能做出那无条件的爱正是问题所在的发想?他到底是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才会产生那种思考方式的?
  当然,这段话经过了真边由宇的拣选。
  她口中的相原大地,实在太像真边由宇了。
  不过要是真边的话是真实的,她的确会选择帮助大地。如果有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少年,在爱这件事上从不止住脚步,直到让他的爱正常化之前都克制着自己,那么稍微仰赖一下魔法也可以吧。连这种事都不允许的世界,一点也不理想。
  「所以,你才会开始寻找魔女。」
  「嗯。但是真正的目的是成为大地的朋友。不管怎么问那孩子,他都说不要紧。就连我也知道那是谎言,所以我想尽可能地成为他能信任的朋友。」
  「我理解了。」
  她大概每天都会去见那名少年吧。所以才没办法准备校庆,和我见面也是在晚上。因为她绝不能打破约定,所以没有说明任何原委,这全是为了赢得相原大地的信赖。
  即使如此,应该还是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吧——我这么想。同时,却又觉得她的做法是最有效率的。
  「然后呢?大地被施了魔法吗?」
  「嗯。和我同一天。」
  「那么,他变幸福了吗?」
  「我想得花一段时间。就算舍弃了自己,也不表示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今后应该还有很多要思考的事、需要勇气的事。」
  「大概是吧。」
  「就我看来,他的心情比见到魔女前轻松了一点。」
  「能顺利的话就好了。」
  「但是,另一个大地诞生了。」
  真边用力地深锁眉头。
  「最近,我从我舍弃的我那里听说了。我从没想过,被舍弃的人格竟会在别的地方生活。但是,因为见到魔女而诞生的另一个大地,我也无法置之不理。」
  我点点头。
  另一个我,大概见到那里的大地了吧。被聪明的少年当作问题的根本而舍弃的少年。那个我期望着什么,现在的我能清楚明白了。真边由宇以什么为目标,也想都不用想。
  「大地必须捡回他舍弃的自己才行。」
  真边如此说道。
  「也只能以这为目标了吧。」
  真是棘手的目标啊。
  并非只要和魔女见面,拜托她「还是请把我舍弃的东西还给我吧」就行了。少年纯粹地爱着母亲,原本这份感情是不可能有错的。但必须把它导正为正确的感情才行。话虽如此,一头栽进他人的家庭问题中,不是高中生能胜任的工作。还是先学学儿童辅导中心的知识比较好吧。
  首先,我希望不通过真边的双眼来得到情报。
  「我也想见大地一次。给他圣诞派对邀请函的话,你觉得他会接受吗?」
  「他是说过喜欢蛋糕。」
  真边由宇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论多么微弱,从真边口中流泄出来的气息,怎么看都像是在叹气。
  「我会告诉他七草你想见他。」
  她还是和平时一样,缺乏表情变化。然而她的语气中,却好像微微带着一点不满。
  就算这样,我也不知道她对什么感到不满。因我想像不到的理由,而使她抱有不满,这种事至今也有过好几次。但是,她没有直接将那份不满说出口却是很难得的事。是极为难得的事。
  最后,我问了她:
  「话说回来,你取回你所舍弃的自己了吗?」
  她摇摇头。
  「没有——没有捡回来喔。」
  看吧,果然。
  看样子另一个我,并没有达成目标。

  *

  下午五点时我走出了公寓,天已经黑了。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拨了魔女的电话号码。
  虽然响了好几声,但她果然没有接电话。夜间的道路上传出的铃声,让人很郁闷,感觉好像持续敲打着空屋的门扉一般。铃声断断续续地反覆着,我心想这样不行。要是铃声是像雨声一般,以不刺耳的音量持续响下去的话那倒还好。接下来,我打了电话给秋山先生。打给他的电话则很顺利地接通了。
  在轻咳之后传来的秋山先生的声音,比起面对面说话时来得低沉了一些。
  「七草?」
  「是的。晚安。」
  「没想到会是你打电话给我。」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哦。」
  「魔女已经打过电话给你了吗?」
  「不,还没。」
  「那么,如果她打了电话,麻烦你替我传话给她。」
  「可以啊。等等,我记下来。」
  他的话中断了一会儿。
  我用头和肩膀夹着手机,磨蹭着双手的指尖。今天早上要是戴着手套出门就好了。不知为何,我很容易忘记戴手套和围巾。然后太阳西沉后,就会为此后悔。
  「久等了,请说。」
  秋山先生说道。
  「那么,请你这么向魔女转达……」
  我将脑海中所想的话说出了口:
  「七草想商量相原大地的事,请你联络他。等你的电话。」
  从智慧型手机中传来了笔书写的微弱声音。
  然后,秋山先生一字一句地将我说的话,分毫不差地复述一遍。就连断句的地方都相同。
  「这样就可以了吗?」
  「是的,谢谢你。」
  「相原大地是谁?」
  「很抱歉,有人叫我要保密。」
  秋山先生轻轻地回答「我知道了」。他对我们的事似乎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他依然不抱太大兴趣地继续说道:
  「话说回来,这个叫相原的人,好像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呢。」
  「什么意思?」
  「安达也拜托过我传达类似的话。」
  安达?
  为什么她会……
  「是传达有关相原大地的话吗?」
  「嗯,你不知道吗?」
  「我最近没有和她联络。我可以问问内容吗?」
  「这个嘛,她是没有叫我保密啦。」
  「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会负责道歉的。」
  「我是觉得不会有问题啦。但有点意外呢,想不到你会想知道别人传话的内容。」
  「说得也是呢。这个嘛——」
  我完全找不出安达和大地之间的关联,让人忍不住在意起来。
  我挑选用词——并答道:
  「因为对方不是我不认识的人,所以有点担心。她做事有些乱来。」
  「确实,或许是这样。她传话的内容是这样——」
  秋山先生说道:
  「你的做法,没办法让相原大地得到幸福。你来见我的话,我就告诉你原因。」
  这是怎么回事?
  安达到底知道多少原委?
  「其他呢?她还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我没特别问她。」
  我道了声谢谢后,便挂断了电话。

  3

  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写的圣诞派对邀请函,最终还是没送出去。
  我准备了圣诞节专用的信纸和信封及红色和绿色的笔,重画了两次圣诞老人的图,就连文章内容都认真想过了。但写好后,我立刻把它摺成两半丢进了垃圾桶里。
  一个小学二年级生被素未谋面的高中生邀请参加圣诞派对,一想到他的心情,就让人充满负面想像,进而有种现实感。话虽如此,我也不打算放弃和相原大地见面。与其让他烦恼如何答覆,不如更强硬地让事情有所进展——这还比较轻松。
  期末考结束了。寒假迫在眼前的星期六,我前往了大地所住的公寓。他的住址是在那座阶梯上,从我所舍弃的我那里听说的。
  上午十点多左右我抵达了他的公寓。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热奶茶,边喝边等待大地出现。
  过了约三十分钟时,一名少年从公寓现身了。
  那是一名五官端正,感觉很伶俐的少年。以他的年纪来说显得很沉着,这点也很好。再过个几年,他也许就会在女孩子之间造成话题吧。他将双手插进棉衫的口袋中,微微低着头、迅速地走着。我将奶茶的罐子丢进垃圾桶里,追上了少年。
  「相原大地。」
  我叫住他之后,少年停下了脚步。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
  「你是谁?」
  「真边由宇的朋友。我叫七草,你没听说吗?」
  大地皱起形状好看的眉毛。
  「七草……」
  「我有话想和你说,能借用一点时间吗?」
  他微微歪着头。
  「我有约。」
  「我知道。和真边约好,十一点时在公园。我也被邀请了。我们约好一起来打场羽毛球——当然前提是你允许的话。不过毕竟今天风很强,我想先和你两个人谈谈。」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我会先和真边联络的。稍微迟到一点——她是不会介意的。」
  我实际上真的写了一封邮件给她。告诉她我和大地见面了,以及他可能会晚一点赴约。
  我按下送信按键时,他说:
  「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很僵硬。被他警戒也是没办法的事。
  要怎么做才能提起这孩子的兴趣呢?我想不出好方法,因此只能照实说出心里想的话。
  「我从小时候就很别扭。总觉得不认识的大人对我微笑,令人感到很恶心。感觉像是在敷衍了事。我还只是高中生,不是大人,但和你比起来,我确实年长很多。所以说这种话,其实真的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不过可以的话,我想成为你的助力。」
  我暂且中断了话。
  大地的表情没有变化。
  我回想起自己也曾经是警戒心强的小学生,并继续说:
  「不。老实说,我也不是想对你做什么,我是很担心真边。她想成为你的助力,为此,不论多乱来的事她都会做。说实话,她还没冲到你父母面前怒吼,简直是不可思议。」
  大地总算回答了。他的语调僵硬又沉重,好像有些不悦,却又隐约透露出歉疚感。
  「因为她和我约好了。」
  「这样啊。什么样的约定?」
  「她不会对任何人说出我的事。包括妈妈、爸爸和老师。」
  「原来如此,帮大忙了。」
  「为什么?」
  「因为真边不管什么问题都想解决,但不是所有问题都能被解决。」
  与这个少年的约定,完美地发挥了制止真边由宇的功能。若非如此,她说不定已经干脆地解决问题了,又或者是将问题变得更严重了也不一定。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大地露出了一抹与年龄不相衬的疲惫笑容。
  「妈妈不太会听人说话。」
  「好好听高中生说话的大人也没有几个。」
  「是这样吗?」
  「大概吧。虽然我认为,想好好和大人谈话的高中生也没有几个就是了。对话成立这件事,本来就是几乎像奇迹一般的事。」
  大地沉默不语,似乎正静静地沉思着。
  我继续说:
  「也有些对话,可以轻易地确认正确答案。我问2加3是多少,你回答5。我就会说是正确答案。请你去买苹果回来,或是背乌克兰宪法第十一条的内容等等,这种对话并不困难。」
  「乌克兰?」
  「欧洲的国家。它东边是俄罗斯,西边是波兰和匈牙利。」
  「好难。」
  「虽然很难,但又不难。只要增加知识就能理解的事,早晚会懂的。我也几乎完全不懂乌克兰的宪法。但只要有人细心地说明,肯定就能理解。问题在于与个人价值观有关的话。」
  大地圆润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
  我知道他正努力理解我话中的意义。我所说的话对一般的小学二年级生来说当然很难理解,但是他却没有要放弃对话的意思。
  「有时候,人会突然想将真正重要的东西给破坏掉。」
  我这么说道。
  「为什么?」
  他问。
  「一想到重要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毁坏,就会很害怕、很害怕。既然得一直惧怕下去,不如此时此刻就让它消失。你懂吗?」
  大地沉思了一会儿之后,摇了摇头。
  「不懂。」
  「嗯,不懂也没关系。这种话,就算马上忘掉也无妨。但是,如果你五年后,或十年后还记得我的话,或许到时就会忽然理解也不一定。」
  大地还是直直地凝视着我。
  他依然试图要理解我的话。
  但我摇摇头。
  「不过,就算你以为你理解了,那也是错的。你一定会对我真正想说的话,做出部分错误的解读。因为这是有关个人价值观的话题,你不是我,所以这段话绝对没办法正确地传达给你。」
  大地似乎终于放弃了。
  他吐出一口细长的气,喃喃地说了「好难」。
  我露出微笑。
  「也可以这么解释——不管你说最喜欢母亲,还是最讨厌母亲,都没有人能理解其中真正的意义。我不理解,真边也无法理解。」
  大地再次陷入了深思好一段时间。
  然后,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嗯,应该是吧。」
  我也点点头。
  「所以,我不会说我懂你的事。不论听你说了多少,我一定也会有很多误解。然后,只有这件事我能和你约定,我绝对不会忘记我对你的事有所误解这件事。所以,可以告诉我你的事吗?——」
  我在对大地述说的话中,留意的只有一件事。
  如果眼前的人是过去的我,要怎么说他才能多少打开心房呢?——我只考虑了这件事。
  我不认为大地和过去的我相似。真要说起来,不像的地方大概比较多吧。即使如此,我觉得我们所信赖的人基本上应该是一样的。
  没有原因。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这名少年是真边由宇的朋友,仅此而已。
  大地说「我知道了」,并点点头。接着我们并肩迈出了脚步。
  真边传来了邮件,告知我她了解了。
  我告诉她,我会好好地把大地带到约好碰面的公园,以及前往那里之前我会再联络她一次。并顺便补充一句,一直待在外头搞不好会感冒,要她到暖和的地方等。
  我和大地将手插进口袋里,微微低着头,以同样的步伐走着。不经意抵达的河川边,有条铺着红色胶板的步道。我们朝下游走去。
  我试着用口哨吹着SPITZ的Cherry。虽然这首曲子当红的时候似乎是我出生前,但我不知不觉就记起来了。大地对此表露出兴趣,于是我念了歌词给他听。以春季为意象的这首曲子,与冬日只有薄云飘扬的闲静天空很合衬。某个诗人曾说过,在冬天时想着春天是很愚蠢的事,因为冬天也有冬天的美。但是,在冬天时所思念的春天,与春天时所想的春天,应该存在不同的价值才对。大地似乎很喜欢Cherry的歌词。
  有二十分钟左右,我们一边聊着无关紧要的话一边走着。喜欢的食物、最近小学生流行什么、朋友的事等等,我选了容易回答的问题提问。如同真边说的,大地是个不太说话的孩子。但是他拥有理性,他会认真地思考我话中的意义,并做出适切的回答。
  接下来,我试着针对他的父母提出了几个问题。但是大地却只是露出困扰的脸,回答我「不知道」——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你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他们两个对你温柔吗?不知道。
  大地应该能用更不一样的语言来回答这些问题吧,这表示现在探究这方面恐怕还太早了。
  因此我改变了问题。
  「你现在能好好地讨厌你妈妈了吗?」
  这次他点头了。
  「嗯。我讨厌妈妈。」
  「怎么样的讨厌?」
  大地再次说了不知道。然后,他补充说:
  「但是,只要和妈妈说话,我就会很难受。」
  「怎么样难受?」
  「就像感冒的时候一样。」
  「喉咙会痛、头脑昏昏沉沉的?」
  「喉咙是不会痛。」
  我想知道低着头的大地的表情,于是弓起背并弯着脖子。但还是看不清楚他的脸。
  他说:
  「妈妈讨厌爸爸,大概是爸爸的错吧。但是她因为这样,常常对我生气。」
  「这样啊。真让人困扰呢。」
  「嗯。很困扰。」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呢?」
  「这是很困难的问题呢。但是你应该有什么作战计划吧?」
  大地仰头望着我的脸。他就像第一次看到魔术表演一样,露出了呆愣的表清。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大地你把很多事都当成了秘密。」
  我一开始曾猜想,他那秘密主义的另一面或许是对母亲的恐惧感。为了不再被骂,为了不让母亲的心情更差,才会默默地隐忍很多事。
  但是和他对谈之后,感觉并非如此。这名少年肯定更加冷酷、更有勇气。如同奉行秘密主义的英雄一般,他打算靠自己一个人解决所有事情。
  「偷偷告诉我大地你的作战计划吧。」
  「你会替我保密吗?」
  「当然,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如果大地希望的话,我也不会对真边说。」
  「嗯,别和任何人说。」
  「我明白了。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所以告诉我吧。」
  大地点点头。
  「我正在写一封信。」
  「写给你妈妈?」
  「嗯。没办法写得很好——但是我觉得比用说的还简单。写好的那天,我就会离家出走。」
  「把信留下然后离家出走对吧?」
  「嗯。」
  「要去哪?」
  「秘密。」
  「但你已经决定好了吧?」
  「嗯。」
  「你要一直独自生活下去吗?」
  「那是不可能的。」
  「那你要离家多久?」
  「一个礼拜左右吧。虽然还不晓得,但我觉得直到妈妈读信为止,我最好不要待在家里。」
  他所说的离家出走,和小孩突发性地想独立自主的那种离家出走听起来并不相同。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有过离家出走的想法吗?不晓得。或许我从来没有想过那种事,又或许偶尔有考虑过也说不定。但是,至少我肯定不曾像大地那样,把离家出走当作让母亲读信的手段——一定要正确传达那封信的含意的手段。
  这名少年相对于他的年龄来说,明显非常成熟。他知道沟通的适当距离,并不总是愈近愈好。这是很棒的事,但我无法判断这是否是件幸福的事。
  我勉强挤出笑容。
  「独自一个人的话,一个礼拜也很辛苦喔?」
  「是吗?只要做好准备,就没问题了吧?」
  「你做了什么准备?」
  「钱有七百五十圆。还有糖果,我一点一点地存了一些,很快就会塞满背包了。我还有水瓶,也有手电筒。」
  「你要住哪?」
  「秘密。但是有人告诉了我一个能睡觉的地方。」
  「你不是要寄住在朋友家对吧?」
  「不是。」
  「谁告诉你的?」
  「这也是秘密。」
  「是温暖的地方吗?」
  「比外面温暖。我白天时有去看过。」
  「真棒呢。」
  真的很棒。从大人的角度来看,肯定有很多粗糙的地方。但是以小学二年级生的知识和经验,他已经选择了最佳的计划。
  「只离家出走一个礼拜,你的话或许真的能做到。能离家出走一个礼拜的小学二年级生,没有几个。」
  「嗯。我会努力的。」
  「但是依我的想法,离家出走的事最好再等一阵子。冬天夜晚太冷了,等春天以后比较好。」
  大地深思了一会儿,接着困扰地皱起眉头。
  「带着毛毯的话,应该能撑过去吧?」
  「很难呢,说不定会感冒。一直打喷嚏的话,很快就会被找到的喔。」
  「对耶。」
  「虽说只有一个礼拜,但毕竟是要一个人生活,必须最先考虑的就是健康。不需要特地选择不利的时期。」
  沿着河川的步道撞上了眼前的支流而中断了。我们找到了走下马路的阶梯,并坐在正中间左右的位置。水泥制的阶梯相当冰冷,透过牛仔裤夺去了体温。我问大地:「会不会冷?」
  大地回答不要紧。
  我继续谈论他完美计划的话题。
  「接下来,是你的信。写好之后,也许最好先影印一份。」
  「为什么?」
  「如果你妈妈丢掉的话,会很困扰吧?」
  「要是被丢掉了,那也没办法。」
  「但是那封信派上用场的时机,或许会到来也不一定。就算你顺利离家出走了,过了一个礼拜后你还是会回家吧?到那时应该会变成一件重大的事才对。」
  「是这样吗?」
  「嗯。小学二年级生消失踪影一个礼拜,这可是大事件喔。学校的老师、警察都会找你,因为这是关乎你性命的问题,很多大人都会拼了命地找你。」
  「会给人添麻烦吗?」
  「当然。警察是公务员,是国家和县市付钱给他们的,因为那笔钱是从税金出来的——换言之所有国民的钱——会被用来找你。」
  「好难,听不太懂。」
  「换句话说,你离家出走会变成整个国家的问题。从在那附近走着的大人们身上,一点一点聚集起来的钱,会被用来搜索你。不只是学校的老师和派出所的警察,你不认识的很多的人,都会因为你感到困扰。」
  「我会被抓吗?」
  「不会被抓。但你可能会被大骂一顿。」
  「只是被骂的话,没关系。」
  「就算你没关系,骂你的人也会觉得很累喔。」
  「真的吗?」
  「嗯。你或许没有经验,但骂人是很累的,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要使用很多能量。」
  我并非想阻止大地离家出走。
  很多人离家出走的目的应该是放弃沟通吧,或者是因为突发性的冲动,但是大地不同。他为了和母亲正常地互相理解,而打算先暂且拉开距离。不管结果是成功还是失败,我都不想将他表达意志这点说成是错误的。
  但是不仔细注意的话,大地离家出走的事,就会被当成和其他离家出走事件一样了。他们只会关注大地的问题,而没有察觉到他真正的意图,就这样随便处理。不管是谁,应该都不期望如此才对。
  「这时,你的信就很重要了。只要让大家看到信,或许就没有必要责骂你了。也许就可以用更加不同的、让人心情愉快的语言,来解决很多事情。」
  「我不想让妈妈以外的人读信。」
  「嗯,我了解你的心情。」
  我叹了一口气。
  要是一切真的能照大地所想的发展就好了。
  「但是你的计划,会把很多人卷进来喔。这件事将变得不只是你和你妈妈之间的问题。」
  「也就是所谓的负责任吗?」
  我摇头。
  「不是这样。你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就算有,也顶多是要健康、幸福地活下去。这是件关乎温柔与正义感的事。」
  其实不是这样。
  我不打算在这名少年身上寻求温柔与正义感。
  我所说的,是关乎效率的事。但感觉这种说法才能说服他。
  「既然把大家卷进来了,那么好好说明原委,才比较温柔而正确。但是你没必要总是那么温柔,稍微犯错也无妨,你只要自由地选择就行了。经过选择后,你还是比较喜欢温柔、正确的方式的话,那最后再把秘密告诉他们就行了。」
  大地低着头好一阵子。
  然后他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会再考虑一下。」

  我们和真边由宇会合后,便到Gast。吃汉堡排。
  之后我们三人移动到公园,玩了羽毛球。上午风还吹得很强,但下午开始就收敛了起来,平稳的对打持续了很久。
  真边似乎贯彻了成为大地朋友的事。她不会提出介入他家庭的问题,也没有问他和我的谈话内容。
  将大地送到公寓前之后,回程的路上,我问了她:
  「为什么要打羽毛球?」
  「因为大地玩羽球时看起来最开心。」
  「原来他喜欢羽毛球啊。」
  确实,待在公园的大地看来就像个纯洁无瑕的少年。明明是小学二年级却认真地思考离家出走的计划,拥有超越年龄、如大人般知性的他,躲回了他的内心深处。
  但是真边却摇头了。
  「我想他并不是特别喜欢羽毛球。传接球、排球托球应该都可以。只要是大家可以同心协力的游戏,似乎就能让他感到安心。」
  「安心。」我重复一遍。
  真边点点头。
  「大地肯定是讨厌要分胜负的游戏。我试了多种游戏,他似乎很讨厌获胜。」
  「真是复杂的孩子呢。」
  「嗯,是这样没错。但是……」
  真边困扰地歪着头。
  「我觉得他其实只是很温柔而已。之所以看起来复杂,或许是因为我们想得很复杂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关于大地的事,真边肯定远比我还要清楚吧。

  *

  那天夜里,魔女打了电话给我。
  看样子拜托秋山先生传达的话,确实传达给了魔女。她一副不耐烦地说:「让你太轻易地取得联系,会让我很困扰的。」
  「抱歉。但是相原大地的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征询你的意见。」
  「我没有任何意见。」
  电话另一头的魔女,叹了一口气。
  「舍弃他的是他自己,我不管那么多。」
  「那么,如果大地说他想捡回自己,你会怎么做?」
  「随他高兴。」
  「但是如果你不帮忙的话,大地不就没办法取回他舍弃的自己了吗?」
  「说得也是。那么,看我心情。」
  「太好了。」
  我笑了一声。
  「因为你很温柔,所以一定会帮忙的吧。」
  「不,魔女是很任性的。」
  「但是今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了。」
  「这只是我一时兴起罢了。」
  一点也不像是这样。
  是单纯因为魔女很温柔,还是有其他原因,这我并不晓得。但是无论是哪种情况,魔女都无法轻易地对舍弃自己一部分的我们弃之不顾。
  「可以的话,为了大地想捡回自己的那时做准备,希望你能注意我打去的电话。如果你能做到,那可就帮大忙了。」
  「心情好的话,我会接电话的。请不要对我有过高的期待。」
  「那就这么办吧。下一次我打电话给你,只会在有关于大地的事要报告的时候。我不会再随便联络你了。」
  「所以呢?你在命令我要接电话吗?」
  「不是。我无法强制你做任何事,这点我很清楚。我只是想先知会你,我不会有无意义的联络。」
  只要传达这件事,她应该就会诚恳地回应我,不会不留心我的联络。
  魔女什么都没有回答。
  她依然用不耐烦的语气地说:「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我回答「不是」,并向她问道:
  「可以请你告诉我被舍弃的大地的状况吗?」
  「没什么特别的,很平常。另一个你和真边由宇,似乎也好好地陪着他。其他还有几个和他亲近的人。」
  「他会不会寂寞?」
  「不会太过寂寞。」
  「多少有些寂寞?」
  「谁知道呢。我不是他,所以不清楚。」
  「这样啊。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我之所以想和魔女谈话,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大地。
  但同时,我还有另一件在意的事。
  「你和安达谈过了吗?」
  她对魔女留下了口信。
  ——你的做法,没办法让相原大地得到幸福。你来见我的话,我就告诉你原因。
  相当不可思议的口信。简直就像魔女想让大地得到幸福,而安达知道这件事一样。她对魔女的事,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
  电话另一头的魔女沉默了一阵子。
  我继续问她:
  「安达的目的是什么?她想舍弃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魔女总算开口了。
  但是她说出的话,并不是我的疑问的答案。
  「你真正想知道的,不是那种事吧?」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嘲弄。但另一方面,我却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想强硬地转移话题。或许只是我自认为是这样而已。
  「你想知道的,不是真边由宇舍弃的东西吗?」
  我不禁露出微笑。
  如果魔女认为那种话可以当作反击,那她可是彻底误解我了。
  「不。那是我最不想知道的事。」
  「不用逞强。」
  「是真的。因为那是我想靠自己弄清楚的事。我不打算让别人告诉我答案。」
  「原来如此,真是纯情呢。」
  那么晚安了——魔女说道。
  晚安——我这么回答。
  电话挂断了。魔女就像是在避开安达的话题一样。
  我叹了一口气,倒卧在床上。从窗户看得见月亮。膨胀到一半的半月,照亮着周围的薄云。我有种感觉,这天空与魔女应该很相衬。

  4

  我和安达联络了几次。我们总算能碰面的日子,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尽管是圣诞节当天,却不像圣诞夜那么热闹。昨晚开始飘出的云,将城市给遮蔽住了。
  和暑假最后一天时相同,我坐在与安达初次见面的上岛咖啡店的吧台座位,等着她出现,但有几点与当时不同。在窗户另一头来往的行人们,将大衣包得紧紧的,而我所点的咖啡是热的。我也已经很习惯操作智慧型手机,也能顺畅地在荧幕上打字。但是安达的事,在过了将近四个月后的今天,我还是不太清楚。
  安达出现的时间,仍是在稍微过了约定时间的时候。她现身时,托盘上放着熏鲑鱼三明治和热拿铁咖啡。
  「圣诞快乐。」
  她说。
  「圣诞快乐。」
  我这么回应。
  安达在我的旁边坐下。然后就像那天一样,从托特包里拿出充电线插进插座,并连上智慧型手机。
  「那么,七草同学。你好像很想见我的样子,怎么了吗?」
  「我思考了你的事之后,有几件感到在意的事。想请你务必告诉我。」
  「可以吃完三明治再说吗?我还没吃午餐。」
  「当然,请慢用。」
  安达双手抓住熏鲑鱼三明治,并将其送到嘴边。但是在咬下三明治前,她将视线瞥向了我。
  「不要盯着我吃东西啦。」
  「啊,抱歉。」
  「闲着的话就说说话吧。你在意我的什么?」
  「好吧。」
  我将视线移向前方的玻璃窗,上面隐约映照出了咬着三明治的安达。
  「我首先思考的是,你是用什么方法和魔女取得联络的?虽然还有其他在意的事,但从这里开始思考似乎比较容易理解。从结果来说,你拜托秋山先生传话给魔女,我总觉得这好像是你从一开始就预定好的事。从第一次和秋山先生见面的那天起,你就希望魔女能再联络他一次。」
  安达什么也没回答。
  她用平稳的速度,一口一口咬下三明治。
  我留意着不要看向她,并继续说:
  「我向魔女传达了秋山先生的事,接下来魔女打了电话给秋山先生。然后你的口信传达给了魔女。你是不是预测到了这个走向?但要是如此的话,有件事让人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注视着映照在玻璃窗上的安达。她将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放回盘子上,吹着拿铁咖啡,并静静地将咖啡送到嘴边。这段期间,她的表情没有变化。
  「单纯地来想——你有一个行动是多余的。托付口信的对象,应该也可以是我才对。当然,魔女也有可能跳过我——直接联络秋山先生。即使如此,拜托我和秋山先生两人传话,机率会更加提高。」
  为什么安达只把口信托付给秋山先生呢?
  我认为口信的内容藏有线索。
  「我请秋山先生告诉了我你的口信。我记了下来。」
  我开启智慧型手机,朗读她的口信——你的做法,没办法让相原大地得到幸福。你来见我的话,我就告诉你原因。
  「让人非常印象深刻的内容,而且还隐含着许多情报。至少,能清楚明白的有两件事,能猜想到的则有三件事。先从清楚明白的事开始吧。首先,你认识大地。第二个,你知道魔女和大地之间有关系。」
  说了这些后,我叹了一口气。
  我开始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相当滑稽的事。我好像明白为什么悬疑故事的侦探都不太愿意公布真相了。能够一直若无其事地做这种丢脸的事,那才比较奇怪。
  「我累了,可以省略吗?」
  我这么说。
  安达则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行,感觉很有意思。」,
  「我可不是为了取悦你才说的。」
  「有什么关系嘛,都在圣诞节碰面了。我也很顾虑你了,再加油一点嘛。」
  「你究竟哪里顾虑到我了?」
  「比如说,我选了在吧台点餐的这种店。这样你就不用烦恼,是不是应该由你来出咖啡的钱了。」
  「那还真是帮了大忙,谢谢。」
  「那么继续吧。能猜想到的事,至少有三件对吧?」
  被催促的我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我只好继续说:
  「第一,你打算隐瞒你和相原大地有关联的事,所以才没有拜托我传达那个口信。第二,你知道魔女的目的。用目的这个词,或许并不适当。总之我认为大地的幸福,是你和魔女交涉的筹码。第三,因为某种原因,魔女不想和你联络。至少你是这么猜想的。」
  「最后一个我不太明白呢。」
  「只是猜想而已。」
  「但总有个理由吧?」
  「因为你的口信并不自然。如果没有任何原因,你没有必要用那种向魔女提案交涉的说法。只要说『我想舍弃自己的一部分,请打电话给我』就可以了才对。」
  「原来如此。」
  安达点点头,并将最后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接着用纸巾擦拭指尖。
  「然后呢?我只要一个一个回答,你的猜想是不是正确答案就行了吗?」
  「要是你愿意那么做,我会很开心的。但是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和大地的关系。其他事你不想说的话也无妨。」
  我之所以在意安达的意图,理由只是出自纯粹的好奇心。
  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不管她想怎么利用魔女,都和我无关。但要是和大地扯上关系,我就不能置之不理。只要真边由宇在乎的大地问题能够完美地解决,其他事就和我无关了。
  安达一脸无趣地拿起智慧型手机。
  「回答你的疑问,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正是问题所在。我找不出有什么好处。」
  安达没有任何理由对我说出真相。我自己也是,连见过魔女的事都没说出口。我们既不是同伴,也不是朋友。
  但是我不能保持缄默,因此我提出了提案。
  「我知道一间很好吃的松饼店,我请你去那家店吃,怎么样?」
  安达一边用指尖操控智慧型手机,一边说:
  「听起来挺诱人的,但不太够呢。」
  「那么,给你魔女的电话号码怎么样?应该挺珍贵的吧?」
  「你知道她的号码?」
  「嗯。是她实际打来的电话号码喔。」
  「但是反正她也不会接吧?」
  「这也不一定。打到她烦的话,说不定好歹会接一次。」
  「还差一点。我不喜欢打电话。」
  要是凭这些她就点头同意的话就好了,但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话虽如此,没有经过对方许可就把电话号码告诉别人,也让我有点抗拒。因此也可以说幸好不顺利。
  「下一个,姑且算是我的底牌。」
  「嗯,是什么?」
  「能够确实见到魔女的方法,怎么样?」
  安达的视线总算离开智慧型手机,并抬起头来。
  「真的吗?确实可以?」
  「是讲得有些夸大了。正确来说,是我想出的方法中,最有可能见到魔女的方法。」
  「原来如此,有点兴趣呢。」
  安达将手抵住娇小的下巴,沉思了一阵子。接着她轻轻地摸了一下眼镜,调整位置,并说:
  「嗯。在这之中还是松饼最吸引人。」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松饼?」
  「但是只有这样不够。如果再加上圣诞礼物的话,我就告诉你大地的事。」
  「什么礼物?」
  「什么礼物好呢?不用太贵的也没关系,两千圆左右就好。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我勉强点点头。
  我内心相当混乱,无法了解安达的意图。她就像是要让我混乱一般,刻意做出了无意义的应答。
  「不用那么烦恼啦。」
  安达笑了出来。
  「收到圣诞礼物,还是会很开心的吧。还可以和朋友炫耀,理由就只是这样。好了,快把咖啡喝完,去选礼物吧。」
  我叹口气,照她所说地拿起了咖啡杯。
  确实没有必要烦恼。虽然我对安达的事一无所知,但我究竟又知道谁的事呢?
  我们在街上晃了一个小时左右,安达总算挑中的礼物,是在民族风杂货店一隅发现的玻璃球坠链。玻璃球的形状就像颗蛋,颜色是斑驳的深蓝色。窥探里面的话,能看到几颗小小的气泡。一八六零圆。根据店员的说法,似乎是以宇宙为意象设计的。
  因为还可以包成圣诞节用的包装,因此我请店员将那条坠链,放进了系着红色蝴蝶结的绿色纸袋里。就这样,用一八六零圆模拟而成的宇宙,确实有了圣诞礼物的样子。
  「圣诞快乐。」
  我将坠链交给安达。
  「谢谢,圣诞快乐。」
  安达立刻将才刚用金色贴纸封起来的包装打开,将坠链戴到脖子上。她将纸袋整齐地摺起来,收进托特包中。
  之后,我们照刚才所说的前往松饼店,那间店在班上的评价是很美味。虽然对地点和店名的印象都有点模糊,但有间店排了五组队伍,因此我猜想恐怕就是那里。
  松饼的外表很简朴,没有鲜奶油或水果点缀。刀子一插进去,由奶油烤成的表皮便酥脆地被切了开来,内部就像融化了一般柔软。比起一般的松饼,味道更像法国吐司。
  安达似乎很中意这松饼。她露出罕见的纯真笑容,说了「好好吃喔」。之后她便说出了大地的事。
  安达会遇到大地,似乎完全是个偶然。八月的某一天,她发现了坐在公园长椅上的大地。安达说,他看起来宛如被遗忘的玩偶一般,很不安的样子,于是她忍不住向大地搭话。然后,她对他说了关于减法魔女的事。
  我问:
  「告诉他魔女会出现在小学校园的人,是你吗?」
  安达点了头。
  「这是我调查魔女的事时,所发现到的其中一个传闻。我想以小孩子来说,在小学应该正好。」
  「然后呢?为什么你知道大地见到了魔女?」
  「因为后来我又见到了他几次,和他说了些话。大概是因为他的家就在附近吧。」
  事实上,我也和大地问了他与安达之间的关系。
  从他那里听到的话,和安达的话没有矛盾,她没有说显而易见的谎言。但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她说出了一切真相。
  安达耸耸肩。
  「抱歉,是件无趣的事。可以的话,这份松饼让我出钱吧。」
  我摇了摇头。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和大地说减法魔女的事?」
  「当然是因为他好像有什么烦恼啊。」
  「只是这样?」
  「嗯。」
  「总觉得有些不协调感啊。假使小学生有什么烦恼,一般人会因为这样,告诉他会抽出人格的魔女的事吗?」
  小孩子和减法魔女的传闻,果然很不协调。舍弃自己、抽出人格……要谈论这种话题,等他长大一些再说就行了。
  安达将沾满糖浆的一小块松饼送进嘴里,然后嗤笑了一声。
  「因为我比你还要肯定减法魔女的存在。」
  松饼钱还是由我出吧——安达说道。
  不,我答应你了——我这么回答。
  因为无法说出能当作交涉筹码的话,所以她才会选择松饼吗?要这么解读,也不是不行。但我还是觉得有种不协调感。
  我们各自都不肯让步,于是最后松饼的钱是各付各的。





  第五话 手帕

  1

  新的一年到了。
  在我包在温暖的毛毯中打瞌睡的期间,寒假也结束了。
  第三学期的第一个星期六,我穿上外套、围上围巾、戴着全新的手套,在小学的单杠前等待一个女孩子。手套是圣诞节时真边送我的,那是一双柔软的皮革制手套,虽然是深蓝色的,但只有大拇指内侧呈象牙色。那双手套,对我来说有点大。要是后年左右时,这双手套能刚好合尺寸就好了。
  校园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
  我没心情在寒冬中空手握住冰冷的单杠,也不打算戴着手套翻单杠,于是凝望着因薄云而朦胧的天空。不久后,吉野出现了。虽然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她却边吐着白色的气息边跑了过来。
  「久等了。还有,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没有等很久。」
  「那就好。那副手套很好看喔。」
  「谢谢。你的外套和围巾也很适合你。」
  水蓝色的外套与淡黄色的围巾。这种柔和色彩的组合,看起来很温柔,就像冬天正午的向阳处一般。
  吉野害羞似地笑了出来。
  「然后呢?你知道真边同学的秘密了吗?」
  我今天是为了谈这件事才把她叫出来的。
  「知道了。她告诉我的。」
  这是谎话。实际上,我还只知道一半而已。不,或许不是一半,说不定有八、九成都还不晓得。真边经常跷掉校庆准备活动的理由我已经理解了,但她对我还有秘密。
  我继续说:
  「虽然知道了,但她说希望我保密。很抱歉特地在这么冷的日子把你叫出来,但我想守住那个秘密。」
  吉野点了点头。
  「总之,是七草同学你也能接受的理由对吧?」
  「嗯。真边和某个人约好要保密,并守住了那个秘密。现在也依然守着。我认为那并没有错。」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想对吉野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理由。我想尽可能珍惜对真边由宇抱持好感,还想成为她朋友的奇特同学。
  「所以,我从现在起会编个理由。虽然全都是胡说的,但要是你能相信一半就好了。」
  「我会相信八成喔。」
  「那样的话压力很大呢。得想出一个好故事才行。」
  我靠上单杠的支柱,双手抱胸。
  接着,我边思考边开始述说:
  「真边之所以跷掉校庆的准备工作,是为了见某个小女孩。」
  「女孩?」
  「小学二年级或三年级生。那孩子已经住院很长一段期间了,出生时就有难以治愈的病。她的心脏很虚弱,没办法自由地四处活动。而且因为病情可能突然恶化——所以也不能离开医院的病床。她几乎没办法去学校,也没有朋友。」
  「好可怜喔。」
  「很可怜。而且还有另一件让她伤心的事,她的母亲似乎不太关心那孩子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那母亲是对自己的孩子不太有兴趣的人,也或许是长期照看着她,因而感到疲累了。她的双亲似乎离婚了,那可能也是原因。」
  「她爸爸呢?没有去看她吗?」
  「好像几乎没露过面。真边夏天时因长期感冒而去了医院,并偶然和那女孩相遇,决定要成为她的朋友。」
  「所以才每天一放学,就去探望她啊。」
  「她认为小孩子需要能说话的对象。两个人感情渐渐变好,但是女孩拜托真边,希望她别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事。」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妈妈感情不好吧。我也见过她、和她聊过一次。她是个很温柔、头脑很聪明的孩子。听到这种事,不管是谁都会把她父母当成坏人吧?那孩子或许是知道这点,而不希望别人这么想吧。」
  吉野用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
  「真的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呢。让人觉得有点想哭。」
  「全都是编出来的就是了。」
  「但是,我全都相信。」
  「那样的话我会很高兴的。要是能顺便为了那小孩子的温柔,而向大家保密的话,我会更高兴。」
  「嗯,我很擅长保守秘密喔。」
  她仿佛真的要哭出来一般,绽放了笑容。
  看到她的表情后,我也露出了笑容。我认识的人当中,有好几个温柔的人。我觉得那是十分幸福而难能可贵的事。
  「和平。」
  我试着这么叫了看看。
  「你现在还会被这样叫吗?」
  她摇了摇头。
  「没有。因为几乎没有从同一所国中升学到这间高中的人。」
  「总觉得有点遗憾。」
  「我也觉得很遗憾,我很中意这个称呼。」
  「嗯,很适合你。你肯定比一万只白色鸽子都更适合叫做和平。」
  吉野用力地揉揉双眼,嘴角则浮出一抹微笑。
  「你还记得为什么我的绰号会变成和平吗?」
  「搞不好,是某个伟大的国王,决定将你定义为和平的象征也说不定。」
  「嗯,大致上说中了。」
  她开心地点点头。
  然后,她稍稍压低声音说:
  「这可不是编造出来的故事喔。其实我小学的时候,被没同情心的男孩子们叫成牛呢。」
  「好像可以写出一篇美好的童话故事。」
  「现在的话是可以。但是对小学女生来说,牛让人有点讨厌,给人的印象不太好。因此我很生气、很伤心。但是某一天,某个地方的国王这么说:牛是很棒的。对大家很有帮助,在草原上的姿态又很和平,而且蹄的形状就像和平手势一样。」
  「他一定是个讨厌战争的国王吧。」
  「其实是班上的男孩子啦。总之从那以后,我就变得很喜欢和平手势。就算被叫成牛,我也会说『耶,和平』。接着不久之后,大家就开始叫我和平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她这么说道。
  我做出拍手的样子,但没有发出声响。
  要是世界上的问题,都能像这样用和平的方法完美解决就好了。但是相原大地的问题,也就是真边由宇的问题,只靠和平手势是无可奈何的。
  我突然想翻单杠了。
  但我还是不想脱掉手套,没办法,只好抬头仰望白云。

  *

  一月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就这样过去了。
  我见了真边几次,也见了大地。和安达则是持续偶尔互传邮件。不论哪件事,都确实地逐渐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真边由宇不时会用钻牛角尖的眼神看着我。
  我试图去了解她内心的纠葛。真边大概是同时考虑着现实的大地,以及那座阶梯的被舍弃的大地的幸福吧。
  大地的问题,不能由周围的人急着解决,必须如同削去巨大的岩块一般缓慢地前进,所以真边还没有将另一个大地的事告诉他。但另一方面,考量到阶梯那里被舍弃的大地,应该尽早解决现实这边的问题才是。就这样一直让幼小少年的一部分被舍弃,是真边无法容许的事。
  两个大地的正确答案互相矛盾。
  不论选择哪边,另一边都会蒙受很大的不利。
  真边由宇肯定是在探寻完全不同的正确答案,她深信那答案确实存在。但是她——当然我也是——还找不到真正的正确答案。
  我们处于沉闷的停滞之中,只有时间流逝而去。不,虽然我是这么认为的,但并非如此。
  事态正无声无息、然而确实地变化着。
  而这变化浮出台面时,是二月十日的晚上八点。

  2

  那时,我正躺在床上,阅读以文库本来说显得很厚的悬疑小说。
  我是从昨天晚上开始读的。经过略微冗长的登场人物与舞台说明后,我被和惊悚杀人事件有着不协调感的几个描写所吸引,而继续翻阅下去。接着侦探总算探查出了真相,不过尚未对读者表明任何事。就在侦探终于要说出一切,而我最不想要分心的绝妙时间点,传来了智慧型手机震动的声响。
  我叹口气,打开书的页面朝下盖在枕边,并撑起身子。我望向书桌,我总是将智慧型手机丢在那里,但是在那里的只有充电线而已。我稍微想了一下,才终于从挂在椅子上的制服裤里找到了它。在那段期间手机也一直发出声响、持续震动着。
  显示在蛋幕上的,是真边由宇的名字。我点了显示出「通话」的按键。虽然她曾寄过几封邮件给我,但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
  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将手机抵在耳边。
  「怎么了?难得你会打电话给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僵硬。
  总是很正经的那声音,透过电话似乎更明显了。
  「大地不见了。」
  她说道。
  我一瞬间陷入了混乱。我以为那名少年消失踪影——应该会是在稍微温暖一点以后的事,春假或是黄金周的时候。我原本预测他会以那种长假为目标的。
  是产生了什么因素,使大地不得不现在马上进行计划吗?
  仅仅一瞬间,我止住了呼吸,将混乱咽下,然后努力地以缓慢的口吻说:
  「冷静点,没有任何问题的。一切都是按照计划,你没有必要慌张。」
  我知道电话另一头的真边,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发出了吸气、再吐气的声音。
  「按照计划?」
  「他制定了暂时离家出走的计划。我听说了这件事,但因为约好要保密,所以没有和你说。依我看来,大地的计划并没有不对。我不打算阻止大地。」
  「但是……」
  真边的声音很尖锐。
  「在这么寒冷的夜里,那孩子一个人会在哪里?」
  一点也没错。
  我以为大地在春天之前不会行动。我为了让他这么做而和他谈过了,也仔细小心地守望着他的情况。我最后见到他是前天——那时大地的样子,和至今为止没有不同。我的计划总是会在某处出现破锭。
  「听我说。」
  我这么说道。
  「大地会离家出走,是为了给母亲思考的时间。大地写了一封给母亲的信。我不知道内容,但他是很聪明的孩子。他应该是仔细考虑后,正确地将想法写出来了才对。但是大地认为,母亲在读信的时候,要是自己就在她眼前,事情就无法正确地发展下去。他不想无谓地刺激母亲的感情,所以决定把信留下——并暂时离家出走。只要过一段适当的期间,他就会回来了。」
  真边没有插嘴提出任何疑问,听着我说的话。
  我说累了,于是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问她:
  「即使如此,你还是要把大地带回来吗?」
  真边没有任何迷惘。
  「不知道。但是,我要找他。」
  我不禁露出微笑。
  这正是真边由宇的声音。强而有力、诚挚、锐利,且脆弱。比任何人都要美丽的,否定的理想主义者的声音。
  「我说,七草,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之后再考虑吧。既然小孩子不见了,我就会全力找出他。」
  我叹了一口气。
  将胸口中烦闷的想法,一口气吐出来。
  「我有个好方法。」
  「我要怎么做才好?」
  「马上见个面吧。你现在在家吗?」
  「不,我在车站。」
  「那么,十五分钟后在车站前碰面。到了以后我会联络你,没问题吧?」
  「我明白了,没问题。」
  真边没有对我想到的方法提出任何问题。
  这是理所当然的。她在此刻这个瞬间,决定相信我。那么直到找出相原大地为止,就是我的工作了。
  她只说了声谢谢,便挂断了电话。若是两年前,说不定她连谢谢都不会说。她也产生了变化。不论那是否是成长。
  我拿起盖在床上的文库本,将书签夹在刚刚看的页数,并阖起书。看样子侦探还得再等一阵子,才能说出真相了。
  接着我再次拿起智慧型手机,并写了一封邮件。收件人是安达。可以的话我想直接和她对话,但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文章内容已经决定好了。

  来合作吧,这次是认真的。
  告诉我相原大地的所在地。
  我来联络魔女。

  *

  出门之后,我感觉夜晚比平常还要暗。
  我当然知道这是错觉。夜晚的道路上,有好几样东西比月亮还要明亮。路灯将我的影子压在柏油路上;抬头一看,公寓上一排排的窗户,流泄出了人工的橘色灯光;更上方的空中,车站前的建筑物和招牌的光芒延伸到了云层,切开了云的轮廓。擦身而过的车头灯太过刺眼,于是我特意低着头。在我身体周围的黑夜,明亮到甚至能看清白色的气息。然而……
  就好像站在那座冷清的阶梯上一样。只有老旧的萤光灯隔着长长的距离排列着,就连脚步都犹如踩在不稳固的阶梯上。即使如此,一旦决定要往上爬,除了持续摆动双脚以外别无他法——就连这点也很相似。我因寒冷而弓着背,低头望着脚边。我走在平坦的道路上,却宛如爬着阶梯一般。
  路上,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似乎有邮件寄到。为了确认那封邮件——我必须脱下右手的手套。寒冬的夜里就连手机都很冰冷,使得与世界连结也变得很麻烦。
  邮件是安达寄来的。
  上面写着我所期望的情报。
  另一方面,我为了得到这封邮件而支付的东西却不明确。至少,不会是松饼和玻璃球坠链。我在真相不明的契约书上,签下了名字。
  我在车站前准备打电话给真边。但是没有那个必要。她先找到了我,并一脸认真地跑了过来。
  我隐藏内心的不安,并露出笑容。
  「走吧,我知道大地的所在地了。」
  我甚至没必要停下脚步。真边点头后,便走在我身边。
  「很远吗?」
  「搭电车的话很快,三十分钟就到了。」
  「我明白了。」
  真边的步伐很快,好像随时要冲出去一样。要是我不在的话,她肯定真的已经跑出去了吧。
  我们没有对话,在通过票口之后便搭上了电车。在人多而狭窄难受的车厢内,我们好不容易才面向对方。我问她:
  「我有个疑问。」
  「什么?」
  「你为什么知道大地离家出走?」
  「大地打了电话给我。」
  「他说他要离家出走?」
  「不是。大地想见魔女,他说『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见到她』。但是我也不晓得。」
  「然后呢?」
  「就只有这样。但是,我总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奇怪,于是立刻跑去他的公寓看看。然后得知了他行踪不明的事。」
  「原来如此。」
  电车摇晃了一下,真边失去了平衡。我准备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但她靠自己踩稳了脚步,并抓住了吊环,因此我们的距离比刚才缩短了七公分。她说:
  「我真的很感谢七草你。我心想是你的话,也许很快就能找到大地。但远比我想像的快得多。简直就像用了魔法一样。」
  不是这样。
  使用了魔法的人不是我。而且魔法并不是为了大地、也不是为了真边而使用的。所有人都是为了让安达所期望的魔法成功的祭品。
  然后,我被逼迫到了不得不协助她施展魔法的境地。强硬地反抗的话,也许总会有办法成功——但我没有那种勇气。在奇幻故事中,经常有这种桥段。要是在中途强硬地中断魔法仪式,就会使其失控。那么就彻底执行任务吧,如同一只对魔女唯命是从、而总是叹着气的胆小乌鸦一般。
  我疑惑地歪着头。
  「见到大地后,你要怎么和他谈?」
  「我有想告诉他的话。但是,不见见他的话,我也不晓得怎么做。」
  「你想和大地说什么?」
  「希望他能在暖和的地方睡觉,希望他健康地吃饭,希望他穿干净的衣服。或者来我家也行。虽然需要得到爸爸的允许,但只有几天的话应该总会有办法的。」
  帮助年幼的少年离家出走,不会引发问题吗?还是谨慎小心地进行比较好。话虽如此,正如真边所言,不能忽视小孩子的健康。就算是感冒,长期恶化下去也会变成关乎性命的疾病。
  正当我陷入沉思时,真边继续说:
  「然后,我想取得和大地妈妈见面的许可。希望大地允许我说出他的事。」
  我点点头。
  「嗯,最终还是只能这样做了吧。」
  「大地会允许我吗?」
  「他可能会很不开心吧。因为他很温柔,应该不会想把你也卷入。」
  「但是,我会试着说服他。」
  「嗯。他是聪明的孩子,能和他沟通的。」
  看来要解决事情,似乎无法避免和大地母亲对话。但我也不认为能和她和平地对谈。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虽然在听对方说之前,再怎么思考也没用。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在直接面对面之前,尽可能绞尽脑汁。针对这次的问题,我们甚至连一个明确的立场都没有。大地的朋友。听他表明了秘密的高中生。善意的第三者。不论哪个立场,对真边来说都是足以当成自己的问题的理由吧。但是对方却不见得有同样的想法。
  「七草呢?你要和大地说什么?」
  「说什么好呢?或许我什么也不会说吧。」
  真边歪着头。
  我看着她的双眼,笑了出来。
  「我的工作,是把你带到大地那里去。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我有我的任务,真边有真边的任务。不,或许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任务,应该有个更纯粹而带有感情的名词才对。但我并不晓得那个名词。
  电车按照时刻表前进着。我将视线投向窗户,但是最终,我还是只看着映照在那面玻璃上的真边由宇。

  3

  我们的目标公寓,位于从车站步行约十五分钟左右的位置。
  那是一栋四层楼的老公寓,照明昏暗,令人感到郁闷。仿佛很久以前的大失败造成的悔恨,现在依然持续环绕其中一般。从入口到电梯之间短短的通道上,铺着附有防滑垫的灰色磁砖,但磁砖却被泥土染得很脏。从邮筒满出来的广告散落在地,看起来比外头的柏油路还不卫生一些。右手边仅有一台型号老旧的脚踏车斜着车头,手把弯成了奇怪的角度,篮子里还塞了一个袋口被绑起的塑胶袋。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感觉就算跑出泥土块也不奇怪。
  入口处不起眼的门牌,写着这栋建筑物的名称,古森公寓。和安达寄来的地址上写的名称一样。
  我按下电梯的按钮。门就像老人的哈欠一般,以缓慢的动作开启了。电梯很狭窄,有三个人同时进去的话,不管怎么站都会碰到手。里头的萤光灯也很暗,
  可能快坏了吧。略带灰色的墙壁,染上了一大片土黄色。
  我们坐上电梯。门缓缓地关起,在低沉的马达声响起后,电梯总算动了起来。途中电梯就好像摩擦到什么东西一般,传出了沉重的声响。走楼梯也许比较好。
  真边一如往常,用带着洁癖的双眼凝视着门。毫不在意混浊的空气,只是静静等待门打开的瞬间。不久后,门开启了。
  真边先走出电梯,我跟在她后面,并说:
  「是三零八号室。」
  「我明白了。」
  「我在这里等,有什么事的话就叫我。」
  「嗯。」
  真边前进着,从她的步伐里感受不到任何不安。她的脚步声,在冷冽的黑暗通道中响起,我凝视着她的背影。不一会儿,她在三零八号室前停下了脚步。她用白皙的手敲敲门,并用锐利的声音呼唤了大地的名字好几次。
  真边就这样隔着门说了些什么。不久后门打开了,大地出现了。他紧紧地包着套头衫,小小的手里握着手电筒。恐怕那房间里没有电吧。
  他手中的照明变换了方向,仿佛要照亮混浊的黑暗一般。看到两人进入了房间后,我呼出了一口气。接着将视线转向电梯,并用戴着手套的手磨蹭着脸颊。这条通道相当寒冷。墙壁和地板都像是冰造的一样。

  电梯再次启动,是在约十分钟之后。我在脑中思考着遇到公寓居民时的借口,不过没有那个必要。电梯在这个楼层停了下来,从开启的门里走出来的人是安达。
  「晚安。在房间里等就好了嘛。」
  安达说道。
  「晚安。我朋友现在正在和大地说话。」
  「真边同学?」
  「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啊。」
  「还比不上你。收到你邮件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呢。真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哪里露馅的。」
  「没有露馅,这只是我的猜测。不好的猜测我大致上都会猜中。」
  她身后的电梯门关了起来。仿佛洞窟的出口因为山崩而被掩埋一般。我们或许已经被关在这条冰冷的道路中也说不定。
  「你把魔女叫来了吗?」
  「还没。说实话,我很想在这里背叛你。」
  「我了解你的心情,七草同学。我也很喜欢背叛。但是你应该也知道不能这么做吧?因为相原大地也希望魔女现身。」
  我叹了一口气。虽然我是真心想叹气,但也是为了叹气给安达看。以她的角度来看,这声叹息应该如同掌声一般吧。
  事实上,这叹息对我而言,也和掌声具有同样的意义。因为我从最初到最后,都被安达完美地操纵着。纵使了解这点,我应该也找不出能脱离她意图的方法吧。
  我向她提出疑问。而这疑问肯定也是早已被制定好的程序之一。
  「你对大地做了什么?」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没什么。」
  安达轻轻地歪着头,并说:
  「我只是和他说了一些话。我说被你舍弃的另一个你,现在还在某个地方活得很好。」
  另一个大地。住在岛上的,被大地所舍弃的大地。可怜的少年身上,更加可怜的那一面。
  我笔直地瞪着安达。真想要拥有真边由宇的视线。
  「所以他慌慌张张地离家出走了。他想早点执行计划,想现在立刻解决问题。他打算将过去舍弃的自己捡回来。」
  大地肯定觉得被舍弃的自己很可怜吧。这也难怪——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被需要而遭切除的弱小自己,依然保有意志地生活着,这种事根本就是一场悲剧。像我这种羡慕被舍弃的自己的思考模式,肯定很异常吧。
  「正是如此。那么,七草同学你要怎么做?」
  我已经决定好了。
  「让大地和另一个大地碰面。」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也别无他法了。
  「那孩子光是处理自己和母亲之间的事,就已经费尽心力了。这件事本身就够沉重了。这种问题对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少年来说,本来就是个沉重的负担,不能再让他多背负一件事。被自己所舍弃的自己的幸福,这样的问题不该让他来考虑。」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只是养成习惯,总是以悲观的角度看事情的我这么认为,就连真边由宇看来,也是如此。所以她才会咬着双唇,停滞不前。一边将目标设为把被舍弃的大地带回现实,一边耐心地……以她来说真的是很有耐心地,持续等待着。绝对不对大地说这件事。
  悲观地说——不能让少年的心承受那么重的负担。理想地说,强迫一名少年承受那种负担的世界不可以存在。
  我不会大喊。我已经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大喊是什么时候了,我一直是这样活过来的。但是,我用和大喊时同样的心情,说道:
  「我很讨厌这样,真的很讨厌。我不想选择要是失败,就会产生扭曲的方法。我想说更多借口,顺利地活下去。但是,已经不得不前进了,不得不让两个大地碰面了。而我只能相信,他能够跨越这个问题。」
  什么叫相信他啊——我的真心愤懑不平地说道。
  相信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少年,到底算什么?这种事,几乎可说是暴力。只不过是将沉重的负担压在他身上罢了。
  安达笑了。她肯定彻底明白了我的心情,却还是笑了。
  「不用那么悲观啦。长大之后——他总有一天会忘记的。小孩子可是意外地很坚强喔。就算今天哭了,到了明天还是会笑的。」
  「要是那样就好了。」
  「然后呢?差不多该把魔女叫来了吧?今晚很冷呢。」
  我从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拨了魔女的电话号码。我一面听着电话铃声,一面问她:
  「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
  「你对魔女有什么了解?」
  「什么叫『有什么了解』?」
  「因为很奇怪啊。你的目的是见到魔女,但是至今为止,魔女都只会用电话和人联络。」
  「嗯。所以我才会决定帮助没有手机的大地。」
  「这我知道。虽然『帮助』这个说法,我觉得不太合适就是了。大地所在的房间里,肯定没有电话吧。魔女如果想和他谈话,就非得直接现身不可。是你制造了这种状况。」
  安达大概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大地来见到魔女,原本大地就是从安达那里听说减法魔女的传闻。告诉他这个地方的人,一定也是安达。若非如此,也未免太凑巧了。又或者,连他会想离家出走,也是被安达所操控的也说不定。
  「不过若是这样,这个状况就有所矛盾。因为大地的身边有电话。」
  反覆着电话铃声的智慧型手机,仿佛叹了口气般停止了声响。并在一次呼吸后,传来了语音——您拨的电话无人接听。
  我按下智慧型手机的首页按钮,将手机丢进口袋里,并说道:
  「魔女也可以再打电给我。如果她叫我把电话给大地听,我当然会照做。或者她也可以打给真边,真边此时就在大地的身边。考虑到魔女至今为止的行动,这么做才自然。」
  实际上,我也考虑过只要利用大地,或许就能叫出魔女。但到那个时候,我打算关掉智慧型手机的电源。现在,我没有理由协助安达到那种程度。
  她轻松地点点头。
  「因为照我的计划,你和真边同学都不应该在这里。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下了很多苦功呢。不论做什么,感觉好像都会被你察觉。」
  「但是,你还是实行了计划。你确信魔女会亲自到这里来。」
  「算是吧。当然不能说是很笃定,但我想她会来的。」
  「这就是你拜托秋山先生传话的理由吗?」
  ——你的做法,没办法让相原大地得到幸福。你来见我的话,我就告诉你原因——那个口信,就是为了今天所布下的局。
  「今天,大地或许会证明人无法靠魔法获得幸福。而这个结果,说不定会让魔女来见你。这就是我的猜想。」
  「说中了。真厉害,你真的就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没有这种事。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希望你告诉我。这种方法你不觉得太曲折了吗?」
  魔女应该可以轻易地无视安达的口信才对。她会被如此简短、毫无具体性的口信所引诱,就这样现身,反倒才教人意外。这违反了魔女的形象。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吧。安达,你对魔女有什么了解?让你相信光凭那种口信,魔女就会现身的理由是什么?」
  安达有一阵子都没有开口,就好像在静静地沉思着什么一般。我很在意三零八号室的情况。门扉冰冷地沉默着。真边和大地在里面谈些什么呢?
  「话说回来……」
  安达开口说道:
  「魔女好像没接电话,没关系吗?」
  我皱起眉头,并回答她:
  「这个嘛,我想大概没问题吧。」
  「她会回电吗?」
  「不会吧。这就像简单的暗号一样。我告诉她下次我打电话的时候,就是和大地的问题有关的时候。至少魔女应该会在意大地的事才对。」
  「看吧,你果然也知道嘛。」
  安达笑了出来。
  「这是一样的吧。我和你都相信魔女会为了大地的幸福而行动,我们解读出了魔女的一部分规则。」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是认为悲伤的事才是正确的。魔女很善良、纯粹,而且温柔。她是真心为大地着想,才抽出他的一部分。但是以结果来说,魔女的魔法却让大地痛苦。这么一想,就令人感到十分悲伤。
  「魔女有规则吗?」
  「好像是吧。我觉得一定有。」
  「告诉我吧。是什么规则?」
  「就算你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安达开心地眯起双眼。
  「不过,也罢,不需要勉强隐瞒。所谓的魔女,是恶人。她比任何人都要任性——只能追求自己的幸福。」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番说明。魔女本人也曾说过。
  安达轻轻地调整眼镜的位置,并露出笑容。
  「但是啊,她很讨厌当个恶人。七草同学,你懂吗?追求自身幸福的魔女如果拒绝当个恶人,她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她只能打从心底相信,当个善良的魔女就是自身的幸福。所以减法的魔女无法放弃当个善良的人。」
  听不懂。她的话太没有真实性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谈论魔女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可能有真实性。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
  关于魔女的事,我也很认真地调查过了,但是没有任何地方写过那种事。不管怎么调查都找不到。
  「喂,安达。你是为了什么而追寻魔女的?」
  这名少女,究竟是什么人?
  若无其事地笑着谈论魔女的安达,简直就像……
  「我是魔女喔。」
  如此宣告的她,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在撒谎。
  「对不起,一直对你撒谎,七草同学。我也是魔女,但因为很多原因而无法使用魔法。虽然要我向你说明一切也可以,不过时间好像差不多了。」
  安达转头,望向右手边。那里有座阶梯,阶梯传来了脚步声。魔女来了?会不会有点太快了?从我打电话给她才经过十分钟左右而已。
  安达注视着阶梯,并说:
  「这间公寓已经破破烂烂了,又很脏,有些日子甚至还会比外面更冷。但只有名字,让我非常中意。古森公寓。简直就像故事一样,对吧?」
  脚步声逐渐接近。
  安达开心地笑着。
  「在古老的森林中,两个魔女相遇了。不赖吧?」
  从阶梯现身的,是一名穿着深灰色长大衣、身高很高的少女。她围着淡粉色的围巾,并用围巾遮住了嘴。她细长的双眼,看起来就像在瞪着这边。她的左眼下方,有颗小小的泪痣。
  这并非我第一次和那名少女相遇。在那座阶梯上,我也曾和她对谈过一次。而我觉得在那之前,自己也曾在某处见过这名少女。
  「你逃得可真久啊,很高兴能见到你。」
  安达这么说道。
  少女瞥了安达一眼后看向了我,接着再次将视线移回安达身上。少女似乎在围巾内侧,轻声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她扯开围巾,并说:
  「我来见你了。」
  她的声音很微弱。那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就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海浪声一般。但我依旧觉得那声音很美好。
  「我使用魔法的方式,哪里错了?」
  啊,这名少女,真的是为了用魔法让大地幸福,才会出现在这里的吧。
  安达歪着头回答:
  「不是魔法使用方式的问题。你从一开始就搞错目标了。让不特定多数的每个人都获得幸福,根本是不可能的。不论有没有使用魔法,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你其实也明白吧?」
  魔女和安达静静地对视了一段时间,气氛并不友好。但是与其说她们是在互瞪,倒更像是在互相观察。
  不久后,魔女突然低下了头。接着就这样不发一语地走了,安达抓住了她的手臂。
  「不要那么冷淡嘛。可以也替我施个魔法吗?」
  魔女停下了脚步。她以恳切的表情,再次看向安达。
  她用微弱的声音,缓缓地说:
  「你想舍弃的东西,是什么?」
  安达直视着少女的双眼。
  「我想舍弃的,是魔女。」
  我一直都不知道安达的目的。即使听到了她的回答,也还是不知道。但是能想到的可能性有两个。
  安达讨厌魔女的身分。又或者,她想把身为魔女的自己,送到那座阶梯去。我只想像得到答案是这两种可能的其中之一。
  安达露出相当开心、且挑衅意味浓厚的笑容,并对少女说道:
  「欸,你的幸福,是将所有任性舍弃对吧?你甚至把真边同学都带到那里去了,当然也会实现我的愿望吧?」
  魔女直直地凝视着安达。不久后,她流露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并说:
  「请睡吧。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对你施魔法的。」
  「我可以相信你吧?」
  「看我的心情而定。魔女是变化无常的。」
  安达简短地小声说了「嗯」之后,便按下电梯的按钮。然后她歪着头,再次看向魔女。
  「我相信你喔,相信你不会做出证明自己不幸的事。」
  魔女什么也没有回答。她再次将嘴封进围巾另一头,并在通道上向前走去。安达坐上了电梯后,挥手对我说「那么晚安了」。
  我追在魔女的后头。
  三零八号室冰冷至极,就像雪山深处的山中小屋一般。
  房间里没有家具,也没有电灯。只有一幅裱框的画装饰在白色的墙上。从窗户射进的月光,使那幅画灰暗地浮现出来,那是一幅画着夜晚的海与岛屿的画。登上山头的漫长阶梯及两条街,和连结着那两条街的S型道路。然后,还有位于海边的灯塔。我曾去过那座岛。在梦中造访数次的那座阶梯,就存在于那座岛上。
  真边由宇正坐在房间的正中央,大地则睡在她的膝上。真边的外套盖在大地的身上。他紧握着外套,仿佛是想用那双小手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至少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安稳。
  虽然我和魔女一起现身,但真边看起来却不惊讶。对现在的她来说,眼里大概放不下大地以外的事吧。
  「他哭了很久。后来似乎是累了,就睡着了。」
  「这样啊。」我回答道,接着看了魔女的样子。
  魔女走向大地,并跪在地上。她用认真的神情,小声地说:
  「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微弱。那声音如同细雪一般,好像马上就会融化。但是,声音确实地传进了我的耳里。就像一颗坚硬的小石头,带着微小的重量,在胸口附近滚动了一会儿。
  魔女轻轻地将手抵住大地的额头。大地的状况没有变化,甚至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她维持这样的姿势,静静地凝视大地的脸一段时间,大概有二十秒左右吧。但那段期间,我已忘了时间的流动。不久后,少女从大地的额头上将手移开,并站了起来。
  我问:
  「你把大地带去那座阶梯了吗?」
  魔女点了头,却没有开口。
  我接下去问:
  「大地会捡回他舍弃的自己吗?」
  魔女依旧没有回答。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却只是缓缓地歪下了头。
  ——这女孩真的是魔女吗?
  我至今为止,通过电话和魔女交谈过三次。她的声音确实和电话中听到的魔女的声音很类似,但是总觉得给人的印象不同。通过电话的她更能言善道,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像惧怕着什么的样子。眼前的魔女看起来很脆弱。仿佛已经筋疲力尽,无声地哭泣着一般。
  我果然曾经和这名少女见过面。
  是很久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是我几乎没有留下记忆的年幼时期。我确实看过,和现在的她同样的一张脸。那时的她也没有哭——却低着头,露出一张好像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
  我想起来的只有她的表情。没有前后脉络,如同仅有一张照片般的记忆。但是,对了。和这少女见面的地点,是在小学的校园中。
  我问她:
  「你会翻单杠了吗?」
  我知道魔女倒抽了一口气,她用比之前更加强烈的眼神看着我。但是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轻细的声音说:
  「我想相原大地很快就会醒了。他是否会产生什么变化,都是他的选择。」
  魔女向我轻轻点头致意后,便迈出脚步,她就这样离开了这间小房间。我凝望着她的背影。或许向她说些什么会比较好,但是感觉不管什么话都不适当,因此我还是没有开口。
  「那女孩是?」
  真边总算开口了。
  「是魔女。」
  我答道。
  我将视线移回真边身上,她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轻轻地歪着头,喃喃地说了句「比想像中要年轻」。

  4

  没办法,我只好在真边的身旁坐下。我本想将外套借给真边,但她回答说没问题,而那件外套现在正盖在大地的身体上。
  我和真边肩靠着肩,凝视着大地的脸。每当他的眉毛轻轻动一下,我就会感到不安。我脑中尽是些悲伤的想像,或许在那座阶梯上,他正被迫做出对小学二年级生而言过于沉重的选择。
  似乎有云飘来了,从窗户射进的月光也蒙上了阴影。地板上放着大地准备的手电筒,但我和真边都不打算伸手拿起它。
  「七草。」
  真边用微弱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然后非常震惊,并陷入了混乱之中。
  真边由宇流下了泪水。
  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第一个浮出的疑问是很愚蠢的问题。
  ——她在哭吗?当然,她在哭。微弱的月光照亮了从她双眼中流下的泪水。但是在我眼里,那表情不像是在哭。我曾看过好几次她哭的样子,当然那是在两年前之前的事。她会像野生动物哀嚎一般,情绪化地、大声地哭泣。但是此刻却完全不同,她哭泣的脸实在太安静了。她用一如往常那强而有力的眼神看着我,面无表情地哭泣着,似乎连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哭。如果这是一幅画的话,恐怕没有人会给予赞赏吧。没有任何感情刻划——泪水中没有说服力。但另一方面,在带着蓝色的月光中,她哭泣的白皙脸庞,却又美得令人颤抖。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句话也没说。
  她用平静的声音,缓缓地开始述说。
  「如果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的话,希望你能听听我所舍弃的东西。」
  「是关于你秘密的烦恼?」
  「嗯。唯独不能和七草你商量的事。」
  那是我无论如何都想靠自己解读出来的事。唯有这个问题,我不能让其他人告诉我答案。我一直很烦恼,但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时机到了。以我的角度来看相当唐突,但是在真边心中已经到了可以自然地说出那件事的时间了。
  「告诉我吧。我很想听。」
  我如此回答,并为了不听漏她所说的话而压抑气息。但其实没有那个必要。真边的声音虽然微小,却能清楚地传达到。
  她点点头,并说:
  「我所舍弃的是七草你。」
  她就像要刺穿我一般凝视着我。光是暴露在她的双眼之下,就令我的胸口难受,就像潜入了很深的水底一般。
  「直到国中二年级的夏天为止,我几乎不曾思考过任何事。当然,我自己也打算多少思考一下,但是我不曾对答案有所迷惘。以我来看,世间的善恶是由相当单纯的事所堆积起来的。我想,这和七草的思考方式肯定不一样吧。」
  「是啊。我不认为善恶之间的区别是容易理解的事。」
  「我认为我拥有地图,一张详尽的、会清楚为我指明前进方向的地图。我从不曾怀疑过写在地图上的文字。所以,我也不曾对前进方向感到疑惑。但是,从某个时候开始,我突然看不见那张地图了。这是关于我感觉的话题,你懂吗?」
  「我懂。非常懂。」
  若这世上有简单的对话与复杂的对话,那么这大概属于复杂的对话吧。真边所述说的事,表面上很单纯。也可以将其总结为「幼时坚强的自己,价值观逐渐崩毁」这种常有的话题。
  另一方面,这又是真边由宇独创的说法。不可以忘记,我无法完全理解她所说的地图的意义。不可随便把这段话定型,当成一个特定的故事类型。我不得不点头,将不知道的事装作知道了。
  「我一直握着地图,并非总是看不到地图。真要说起来,只是偶尔看不到的程度。但是,在那偶尔来访的黑暗之中,我开始思考这张地图是否真的是正确的。」
  我知道,只要静静地听她说就好了。
  但是喘不过气的我不由得问道:
  「变得没办法相信地图,就是你的烦恼吗?」
  真边摇摇头。
  「不是。虽然那也是一个问题,但真正重要的不是那件事。如果没办法相信地图,那就一边怀疑一边前进就行了。真正的问题在于我的头脑彻底相信着那张地图。回想起来,我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相信那张地图。」
  你懂吗?——真边又问了一次。
  我点头。虽然始终只是在我能理解的范围内,但我打从心底理解她的思考方式。如果是道具有问题,总会有办法解决。有伤痕的扑克牌、粗劣的枪、错误的地图,不管是哪样,只要理解它们的缺点,就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重要的是,使用道具的人的意识。没有察觉到道具有问题,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有两年的时间,我都在考虑。」
  「那个夏天之后的两年。」
  「嗯。然后,我想到了唯一的解答。其实我并不是相信地图,但也没有怀疑它的必要。因为,我一直认为就算地图错了也没有关系。」
  难以想像这是真边由宇说出的话。
  在我看来,真边由宇总是在探寻完全正确的答案。我以为她不会容许任何一点错误。必须是这样才行。
  「七草,是因为有你在。你总是会先绕到我前方,如果我错了,你就会替我修正,所以我没有必要害怕错误。我相信,只要向前跑,总有一天能看见你的背影。你知道的吧,七草,我总是拼命地努力不被你抛下。只要这么做,我就没有必要迷惘。」
  我不知道。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追着对方背影的人,一直都是我。因为真边总是会立刻冲出去,所以我才拼命地紧跟着她。
  我将压在胸口的沉重空气给吐了出来,努力地让意识向前进。
  「但是,现在不同了吧?」
  真边歪着头。
  「这个嘛,我不知道。」
  她似乎已经没有在哭了。但是她没有擦拭泪水,泪痕残留在光滑白皙的脸颊上。连她流泪的理由,我也不晓得。
  「接下来才是正题。我会开始考虑那些琐碎的事是有个很明确的契机,我想之前我已经提过了。」
  「因为你说要搬家时,我笑了?」
  「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对之前深信不疑的事感到怀疑。我几乎是无意识地依赖着你。所以,向你道谢的次数完全不够。我很认真地在反省——」
  这件事,我之前也听她说过。
  「你的感谢已经充分传达给我了,所以把话题继续下去吧。」
  「换言之,那时我第一次怀疑,我单方面的信赖或许给七草你带来了困扰。而那种事,之前我从来不曾想过。」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你不曾想过?」
  当然,真边只要维持原样就行了,而我也希望她维持原样。但我为了她而背负的辛劳可是数也数不清。
  但真边却只是点了点头。
  「因为,七草你好像总是很开心的样子。」
  「我?」
  「愈是在我感到困扰的时候,七草你就愈是开心地来帮助我。」
  我吐了一口气,这并非叹气。或许应该叫作感叹也说不定。
  虽然她没有自觉,但确实正如她所说。我很喜欢在真边身旁,看着她困扰的样子。在她拼命的时候,她看起来就愈加美丽。每一道难关,都会证明她的美丽。
  「嗯,的确是,我确实很开心。」
  「真的?」
  「真的。我非常开心。」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
  真边露出微笑。若不是她的双颊有着泪痕,我可能也会被感染而跟着笑出来吧。这还是我头一次经历因为没带手帕而如此懊悔的夜晚。
  「不论如何,因为那件事,我开始怀疑相等于我的前提的东西。」
  「那只是你杞人忧天。我还想不起来那时候我为什么会笑,但是我并不讨厌被卷入你所带来的麻烦事中。」
  「那让我感到非常高兴。但是——真正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一直以来我都放弃了应该思考的事,这个问题依然持续着。只是刚好、偶然,七草你是个好人,所以没关系。但不表示今后也可以像以前一样。」
  「或许是吧。」
  「我认为,我有在无意识中依赖别人的倾向。虽然大部分都是依赖七草,但不只是这样。我相信无论什么样的问题,只要世界上的人都知道那是个问题的话,就一定能够解决。」
  「现在也是?」
  「现在也是。只要世上的人同心协力,战争就会消失。」
  「正如你说的那样,却又完全不对。确实只要世上的人同心协力,战争就会消失。但是正因为有不能同心协力的人存在,才会引发战争。」
  「换句话说,重点是在于共同拥有问题对吧?虽然以战争来说,那是非常困难的事。」
  「嗯。然后呢?」
  「我认为,是因为大部分的问题都潜藏在深处,所以才会行不通。所以只要发现问题,我就会大喊『那就是问题』。若是我能解决的话,就由我解决。如果不能,就由某个人,比如七草你来发现并解决它。有时我们以为是问题的事情其实并非本质,它旁边的事情才是真正的问题。像这种情况,只要大家一起商量就会知道。」
  「你的地图上写着这么做就是正确的路径?」
  真边点点头。
  「但是我总算察觉了,那个喊声可能会给某人带来困扰。」
  我笑了出来。真的是「总算」察觉了。
  用老套的话来说,真边由宇太过善良了。有人因为她大喊求助并指出问题而感到困扰,以我来看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她却非得绞尽脑汁才想得到这件事。这大概是与她的感情相距甚远的价值观吧。
  「我认为,我必须大幅修正自己的想法才行。修正案也大致想过了一遍。然后,我想把那座公园当成一个段落。」
  「公园?」
  「对。我在那里与你相遇,并问了你笑的理由。无论那个答案是什么,我都会以新的思考方式活下去。」
  「我不懂呢。」
  我歪着头。
  「如果你认为应该修正,那立刻执行就行了。不需要任何契机。」
  若是真边由宇的话,应该会这么想才对。
  她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我还在迷惘。我对修正案并不满意。」
  「无论选择什么,都会后悔的问题?」
  「嗯。眼前可见的选项,不管选什么都会后悔,所以只能去寻找看不见的某个答案,但是总得先选择眼前的其中一个选项才行。于是我就像丢硬币一般,赌看看是否会在那座公园遇见你。我觉得会那么做是很自然的。」
  她微微地低下视线。然后,她露出了我不曾见过的一种笑容,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害羞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时间在两年前的夏天就停止了。要让它再动起来,或许只能在那座公园与你相遇也说不定。」
  那番话以真边由宇来说相当诗意而感伤。但是比起那段话,她所露出的神情更令我意外。
  「然后,我真的在公园出现了。而你决定采用修正案。」
  「嗯。」
  「什么样的修正案?」
  「有几项详细的决定事项。但粗略地说,就是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不要期待失败时会有人来帮助我,我决定要找出靠我一个人就能处理的方法。」
  「非常理性。而且,也的确不是满分的答案。」
  她点点头。
  「嗯。我无法处理的事,又该怎么办才好呢?这个答案还没有找出来。我还不晓得。」
  「然后,你马上就遇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真边向下望着大地的睡脸,并用手掌温柔、纤细地抚摸他的额头。
  「我不想把大地的事称作问题。但是,见到大地后,我应该思考的事就变得很具体了。」
  「你选择的能靠自己一个人处理的方法,就是成为他的朋友,对吧?」
  「我只能想到这个方法,我没有找任何人商量。当然——也是因为我和他约好要保密。但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开始就不会做那种约定。」
  确实,真边说了只要共同拥有问题,就能加以解决,而这和她的思想是正好相反的方法。就我所知,真边还是第一次使用「秘密」这个词汇。
  「我有好几次都想联络你。我觉得只要你知道来龙去脉,就会像施展魔法一样,马上找出适当的解决方法。但是另一方面,那么做可能会给你带来困扰,也会背叛大地。而且,虽然我只是一直在烦恼,但大地却不是这样,他似乎有好好地在思考解决方法。所以最终,我决定努力贯彻成为大地朋友的事。」
  「和他吃汉堡排、打羽毛球。」
  「也踢了足球,和丢飞盘,还去了图书馆。总之,我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期间,大地能够绽放笑容。同时,我也在寻找目不可见的美好答案。但是我还没找到。」
  「一般来说,你做的事已经足够正确了。」
  「但是,那并不理想。」
  「理想是现实的反义词。」
  「即使如此,如果是七草你的话,或许就能找出理想的答案。随着时间过去,我就愈来愈想依赖你。只要看着大地我就会很难受,想立刻打电话给你。我像那样压抑感情,毫无疑问是第一次。那个时候,魔女打了电话给我。」
  我笑了出来。
  好长的一段话。总算连结起来了。
  「然后,我舍弃了七草。我将依赖你的感情,暂且完美地舍弃了。」
  其实她根本没有必要舍弃那种东西,因为我一直都在等待真边联络我。虽然不知道能成为多大的助力,我也不可能像真边说的那样,找出理想的答案。即使如此,我还是在等。
  她根本没有必要寻求帮助。「有个悲伤的少年,我想帮助他。」她只要这么对我说就好了。如此一来我就会开心地,奔向她的身边。
  「魔女有好好地替你把希望舍弃的东西抽离吗?」
  「我认为有。但是,或许我错了。」
  大地微微地弯起了身子,于是我们屏住了呼吸。但是他还在睡。真边把微微偏移的外套再盖回去,并继续说:
  「得知大地不见时,一回过神来,我已经打电话给你了。我很自然地就这么做了,而事后想起来,除了那么做也没有别的方法。我只是在打电话给你之前,绕了很长一段远路而已。」
  她将落在大地身上的视线,转向了我。
  「大地在这个寒冷的房间里哭泣。一想到被舍弃的自己,他就伤心得不得了,还哭了出来。我错了。我应该更早打电话给你的,在遇到大地之后,马上就该这么做的。七草,我……」
  真边摇摇头,似乎深深地动摇了。即使如此,她依然用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大地的额头。
  她用压抑的声音说:
  「我想大叫。或许是想对自己大叫,然后向可以拯救大地的某人大叫。但是,我还不知道那样做是否真的是正确的。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出可以打电话的对象,但也不认为把所有问题硬推给你,就是正确答案。虽然我一直在思考,却还是找不到答案。」
  任何人都是这样的。
  当然,恐怕只有少数人,会像真边由宇这样,发自内心帮助一名偶然遇见的少年。或许其他人并没有纯情到会因为自己无法针对他人抱持的问题选出正确答案,而打从心底懊悔。
  但大家应该都抱持着大大小小、种类相似的问题才对。虽然不尽相同,但大家应该都烦恼着该与他人靠近到什么程度,该在哪里拉起界线才好。
  无论是谎言还是真话——我想说出她能接受的答案,不过我却想不出来。她脸颊上的泪痕,已经几乎看不见了,但我却清楚地记得她的泪水。
  「一起思考吧。」
  我挤出声音。
  我连一个谎言都想不出来,于是只好努力将无趣的真心话说出来。
  「不论答案会是如何,我们两个一起思考吧。你能找我商量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真边低着头,少见地用难以听见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

  大地醒来时,是我们结束漫长对话约三十分钟之后。
  他似乎花了一段时间来理解状况,他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并撑起身子。然后他才察觉到自己睡在真边的膝上。大地用微弱的声音,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
  真边凝视着大地的脸。
  「这里很冷,要不要来我家?」
  但是大地摇头了。
  「现在还能回去吗?」
  我问他:
  「回去是指回你家吗?」
  「嗯。」
  「还有电车可以搭。」
  我确认手机,时间即将要到十一点。大地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眼,并说:
  「那么,我要回家。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用道歉。但是,为什么要回家?离家出走的事已经结束了吗?」
  他点了点头。虽然他微微地摇了一下头,但我能感到在那之中包含着一股强烈的意志。
  「我和我说过话了。」
  「然后呢?」
  「我说,这种做法并不好。或许的确是这样。」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大地陷入了沉默。我尽可能露出柔和的笑容。
  「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
  他又摇了摇那小小的头。然后说了声「要保密喔」之后,便告诉了我们原委。
  「妈妈有时会在晚上哭泣。她好像很不安,一醒来后就会哭。她会从房间的门边,静静地看着我哭。」
  「然后呢?你会安慰她吗?」
  「没有——我会装睡。因为要是知道我醒着,她会生气的。但是,我总觉得我非得待在那里不可。」
  「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另一边的我说,我还是待在那里比较好,我总觉得他说的是对的。与其让妈妈一个人哭泣,宁可让她看着我哭。我从来没有好好考虑过这种事。」
  我不由得将手放到大地的头上。
  这孩子说出了多么困难的事啊。或许这段话,就如同温柔的本质一样,实在太过温柔,而让人悲从中来。为什么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少年,非得了解这种温柔不可呢?
  「你捡回一度被你舍弃的自己了吗?」
  捡回了无条件爱着母亲的感情,捡回他过于正直的一面了吗?
  我的手仍放在大地头上。然而他却摇头了。
  「没有,我没有捡回来。」
  「另一个你的事已经没关系了吗?」
  「不是没关系。但是,他说待在另一边很开心。所以我可以慢慢来,等今天或明天再恢复原状也没问题。」
  那句话是真心话吗?
  年幼的孩子长期离开家中,而且那孩子还持续爱着母亲,就算这样还能说是没问题吗?如果说这是谎言,那么究竟是哪个大地的谎言?
  我分辨不出来。
  大地抬头看着我的脸,露出了笑容。
  「所以我今天要回家,再想别的作战计划。」
  我点点头。
  「我明白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准备一个其他人都想不出来的、厉害的作战计划。」
  这是我发自内心说出来的话。
  当然,虽然把理想挂在嘴边,但那种东西是不能依靠的。

  5

  我们在大地的公寓前和他道别了。
  我和真边都说想送他到他的家门前,我们认为有必要向他的母亲说明来龙去脉。这么做,应该多少能让事情圆滑一点才对。
  但是大地却强硬地拒绝了。他反覆地说着「我一个人也没问题」,于是我们只好认输了。
  结果,我们没能解决大地的问题。大地独自走进公寓的背影,仿佛证明了这件事。
  回去的路上,真边喃喃地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真边的话语……应该说,我们的感情,就像既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地方能回去的旅人一般。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必须以某处为目标前进才行。
  我试着这么说:
  「诱拐大地,你觉得怎么样?一起手牵着手,把他带到南方某个温暖的地方去。在人烟稀少、有着美丽星空的岛上,忘掉各种烦恼,开心地生活下去。」
  「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我们已经国中毕业了,有工作的资格。不挑工作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那样大地就能幸福吗?」
  「感觉会意外地顺利呢。或许有一段时间,他会恨我们也说不定。但因为他很温柔,不久后就会原谅我们的。在远离问题的地方欢笑,问题迟早会风化消失的。」
  「不过,大地还是会感到悲伤吧。我觉得他应该忘不了妈妈,和另一个自己的事。」
  「或许是吧。的确,我也有这种感觉。」
  「那就行不通了呢。」
  「真遗憾啊。今晚有点太冷了,害我想逃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去。」
  这当然是开玩笑。只会令人感到悲伤的玩笑。
  我问:
  「你认为该怎么做才好?」
  「我不知道。」
  真边摇摇头。
  「大地那么温柔——如此温柔的孩子正在哭泣。那么,一定有那孩子之外的某样事物是错误的。」
  「嗯,你说得没错。」
  「其实,此刻我还是想立刻折回大地的公寓。我想全力敲打他家的门,对他的妈妈大声怒吼。」
  「要是你那么做的话,我会跟在你后面的。事情好像会变得很严重时,我会好好地替你道歉。」
  「谢谢。」
  她的嘴角浮现了一抹微笑。
  「但是我觉得,即使这样大地还是会很伤心。我没办法解决任何事,仅仅是打破了与那孩子之间的约定而已。」
  她保持着微笑,并哭了出来。
  微微地低着头,静静地流着泪水。
  「有个好方法。」
  我说道。
  「我们两个一起让他开心起来吧,我们就继续和他当要好的朋友。当然,这么做没办法从根本解决问题。大地还会再哭泣好几次。但是或许我们多少能成为他的支柱,而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他,也许能靠自己解决问题也说不定。也许,会有超级英雄从某个地方出现。又或许,虽然我们无法打倒敌人,但能在敌人消灭之前帮助他保护自己。」
  「说得也是。这么做大概是最好的吧。」
  她用沙哑的嗓音这么说,并点点头。
  「但是,我还要再思考看看。」
  那果然不是真边由宇会说的话。不是我过去所信仰的,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虽然不知是何时,但她被深深地伤害了。那么坚强,却又有着随时会毁坏的另一面的她,还是产生了巨大的裂痕。
  她已经不再是我最爱的真边由宇了。不再是那愚蠢的理想主义者、我曾经的一切了。
  现在只要看到这名少女的身影,就令我的胸口难受到想流泪。温热的血仿佛流出了我的身体,明明戴着手套,但指尖却冻僵了。
  我吐出一口气,并思考着。
  这股疼痛就是失恋吗?
  这么长一段时间,我都恋慕着真边由宇吗?
  或许是这样吧。但同时我又觉得果然还是完全不对。
  我想起了那赤红的太阳,想起了那段对我而言最古老的记忆。我真的很喜欢从那扇窗看到的景色。那份情感,是对温暖、润泽、新品的喜爱。
  和那天是相同的。在我眼里看来那是夕阳,是初恋的终结。但那或许是朝阳也说不定。此刻,在我心中产生的这阵痛楚,或许才是真正的初恋也不一定°
  若是如此,那么我还想更加疼痛。我注视着露出扭曲微笑而流着泪的少女,现在我依然爱着这娇弱的少女,这并非信仰,我已经不再冀望她的永恒不变与完全性了。只不过,我还是对口袋里没有手帕这件事感到悔恨。不管以什么形式,我都希望这少女明天能够绽放笑容。
  古老的话语在远方传播着,感情肯定也是相同的。现在,我的手边已经没有幼时那份纯真的好感了。好不容易回想起的那赤红沾染上了她的泪水,而使色彩暗沉了下来。即使如此,那依旧是名为恋情的不洁之红。我如此深信着。因为,我是如此地想拭去她的泪水。
  我拉起少女的手,于是她停下了脚步。
  谁叫我连手帕都没有——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我以此为借口,将她的头埋进了我的怀里。
  少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我的怀里哭泣着,一直、一直哭泣着。天空当然没有什么太阳,就连月亮都被遮掩在云的另一头。即使如此,从马路对面的便利商店照射出的光芒,也勉强照到了我们这里。
  就算无法让哭泣的脸变成笑脸,只要能用外套将泪水拭去,我便会将其称作幸福。
  既然心爱的少女受了伤,就小心翼翼地抚慰她的伤痕。我将这称作为恋情。


  ***

  阶梯岛是座约七平方公里的小岛。
  海边与山麓各有一条街,合计约有两千人在岛上生活着。从山麓那边的街道延伸出了一座笔直的阶梯,连结着岛上唯一一所学校。阶梯更往上延伸到了山顶,传说山顶上有魔女所居住的宅邸,但真相不为人知。
  这座岛上的居民,有一个特征。
  每个人都是被现实的自己所舍弃而来到这里的。
  当然,我也是。现实的我不再需要我,将我切除之后揉成一团,并丢进了垃圾桶里。我就像这样来到了阶梯岛。
  如果只有我的话,还能叹口气不当一回事。但一想到这座岛上的其他人——比如纯粹的她,甚至年幼的少年都被舍弃了,我的胸口还是会感到疼痛。

  二月十一日,超越记录的寒冷早晨。快要早上七点的时候,我紧包着外套,打开了三月庄的门。每呼吸一次,器官就好像要冻僵一般,于是我尽可能轻轻地呼吸着,并朝海边走去。
  因为思考着一些事而睡得不太好,于是我决定到外头走走,但看来或许还是缩在床上比较好。幸亏今天是假日,吃完早餐以后再慢慢睡就行了——我这么想是错的。话虽如此都已经开始走了,也过了折返的时机,于是最后我还是朝海边走去。
  昨天晚上,我受到我的朋友——魔女的请托,离开了宿舍。
  那是为了护送相原大地。将他送到阶梯那里后,我在底下等了一段时间。如果大地又回来的话,就把他带回宿舍。如果没有回来,魔女就会来告诉我可以回去了。事情就是这样。
  我不可能拒绝这件事。
  魔女来拜托我事情,是很难得的事。她总是害怕给他人带来困扰,压抑气息地生活着。就如同空气一般目不可视,甚至感受不到重量,但却有其存在的意义,成为这样的东西或许是她的理想也说不定。被那么温柔的魔女所请托,受寒一个晚上根本不算什么。
  话虽如此,就算魔女没有那么善良,我昨天晚上或许还是会牵着大地的手离开宿舍吧。让大地回到现实,是真边由宇的目标之一。我并非完全赞成她的想法,但若状况已充分地准备好,他还是应该要离开这里才对。少年在一天结束过后回到家中,是很自然的。
  相原大地为什么会舍弃自己?调查理由、排除问题,做好让他回家的准备,是现实的我和真边的工作。昨天晚上,将大地送到那座阶梯时,我多少抱持着期待,心想现实的我们终于达成目标了吧。但是最后大地又走下了那座阶梯。
  现实的我们哪里失败了呢?他们没能去除另一边的大地的问题,那么这边的我们,或许也多少思索一下比较好。因为开始思考起这件事,使得我昨晚没有睡好。
  话虽如此,烦恼了一个晚上还是想不出好办法。因此我才打算转换心情,并在冰冷的空气中走向海边。
  我缓缓地望向升高的朝阳,一边听着撞上海床的海浪声,并在原地踏步了五分钟左右。身体暖不起来,遗憾的是我也不想睡。要是因为这样感冒就太蠢了,于是我也差不多该准备回宿舍了。就在这时——
  「佐藤同学。」
  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回过头去,一名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正站在那里,是个没见过的少女。她戴着红框眼镜,脖子上挂着一条蓝色的玻璃球坠链。
  这座岛上只有一间学校。虽然国中部和高中部校舍不同,但大家都在同一所学校里就读。既然年纪差不多,就算不认识,也应该看过脸才对,但我却想不起这个少女的脸。
  但是她直直地看着我。在人烟稀少的这座岛上,一大早就站在连渔港也不是的海岸边的人,就只有我和那名少女而已。看样子,她似乎把我误认成叫佐藤的人了。
  「你是?」
  「我是安达。」
  安达,还是不认识。
  「佐藤指的是谁?」
  「当然是你啊。」
  「我不是佐藤。」
  「是吗?但你确实是这么和我说的呀,你是骗子?」
  的确,我不讨厌撒谎。虽然我不记得有说过「我是佐藤」这种谎,但或许只是我忘了也说不定。仔细一想,佐藤像极了我会使用的假名。这是随处可见的姓氏,但熟人里却碰巧没一个姓佐藤。
  自称安达的少女,露出一抹挑衅的笑容,并歪着头。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不想和这少女扯上太多关系。话虽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回答她「还是叫我佐藤吧」。在狭小的阶梯岛上,她也很快就会知道我的名字。
  没办法,我只好报上姓名。
  「我叫七草。」
  「这样啊。七草同学。」
  安达缓缓地点了点头,宛如操作电子显微镜的科学家一般。
  「其实我很困扰,可以帮帮我吗?」
  我因自卫本能而露出微笑,内心却叹了一口气。
  「你在困扰什么?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是可以帮你。」
  「希望你能带我参观这座岛。」
  「参观?」
  「我一醒来,不知不觉人就在这里了。根本不晓得这里是哪里呢。」
  她是今天早上刚来到阶梯岛的吗?
  真的?总觉得很不可思议。所谓的阶梯岛,是犹如垃圾桶一般的地方。从被舍弃的一方的角度来看,自己是唐突地被丢到这里的。然而她的眼中,却没有一丝动摇,甚至是充满自信。
  我吞下这个疑问,并说:
  「可以请你再说一次你的名字吗?」
  才刚造访这座岛的人,会遇到第一个居民。必须由那个居民向他说明某个规则。说明规则有被制定好的程序,首先,必须从询问对方名字开始。
  她回答了。
  「安达。『※能轻松相处的朋友』,的第二个字和第五个字,安达。」(译注:日文原文「気安い友達」。)
  「谢谢。」
  我点点头,继续说出被规定好的话。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们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安达就必须找回失去的东西才行……」
  「啊啊,不是啦。不是这样的。」
  安达用不耐烦的口吻,打断了我的话。
  「我不想离开这座岛。我既不是为舍弃自己而来,也不是为了捡回自己而来的。」
  我的不祥预感,果然经常猜中。
  这名少女明显很异常。她才刚来到阶梯岛,却知道不可能知道的事。最重要的是,她丝毫不打算隐藏不自然的言行举止——这令人感到很不舒服。
  我问她:
  「你可以告诉我今天是几月几号吗?」
  「为什么?是什么时候都没差吧?」
  「我突然很在意。早上老是想不起日期,总觉得很烦闷。」
  「这样啊。是二月十一日唷。」
  安达摸了眼镜以调整位置,并绽放笑容。
  「烦闷感消散了吗,七草同学?」
  她告诉我的日期是正确的。如果她是刚来到阶梯岛,这又是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造访这里的人全都丧失了记忆,短则数日,长则数个月。比如说,我就没有去年八月二十五日到二十九日之间的记忆。恐怕我们都是和魔女见面后,才来到这座岛的,但我们却忘了这件事。然而安达看起来却不像失去了记忆的样子。她保持着笑容,抬头并凝视着我的脸。
  「接下来,我回答你的问题了,也可以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了吧。可以带我参观这座岛吗?」
  这个充满特例的少女,究竟是什么人?
  我想暂且冷静地思考一下。
  「抱歉,很快就到早餐时间了。因为我住在宿舍,迟到的话会给人带来困扰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肚子饿了呢。宿舍的早餐,付钱的话我也能吃吗?」
  「我们宿舍是不可能的。女生不能进入男子宿舍。」
  「真可惜。」
  「我知道有提供早餐的咖啡厅喔。但是离开店还有一点时间。」
  「可以带我去吗?」
  「时间真的差不多了,我得回宿舍才行了。」
  我望向手表。
  可以的话,我不想和这名少女有深入的交集,但是我有不得不确认的疑问。于是我一边注视着表面,最后还是提出了疑问。
  「不是为了舍弃,也不是为了捡回。但是却不打算离开这座岛。那么,你是为了什么而来到阶梯岛的呢?」
  「虽然只是现阶段而已——」
  我抬起头的瞬间,撞见了安达夸张的笑容。
  「是为了掠夺而来的吧。」
  这是攻击性的语言。攻击性的语言一直都让人生厌。
  「我明白了。一起去咖啡厅吃早餐吧。」
  「可以吗?宿舍的早餐呢?」
  「我会先联络宿舍的。就算剩下来,也会有人吃掉的。」
  与这名少女对谈愈久,就愈有一种逐渐被夺去自由的感觉。仿佛言语中的一字一句都设置了小小的针,并深深地刺进我的肌肤。
  「早餐慢慢地吃吧,然后再喝杯咖啡。蛋糕我也很推荐喔。虽然是店里自己做的,但非常好吃呢。」
  这是我说的话。
  是我在脑中思考,并说出口的话。但是——
  「所以这段期间,可以告诉我你的事吗?」
  但是,却又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被她引导而说出的话语。

36
50

請選擇投幣數量

4

全部評論 8

10000
迟钝小白兔 子爵
有人开坑吗呜呜呜

3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第三作录入!!!太感谢了。
本作的男女主角感觉比重启还要稚嫩青涩,之后还会很辛苦吧。

6 年前 0 回復

终焉之罪章 王爵
' 孙悟空烦恼 发表于 2017-11-19 14:03 应该没有,第五卷貌似原定9月,现在跳票了,发售日未定 '


跳票……算了,总比坑了要好百倍……大概……

6 年前 0 回復

孙悟空烦恼 侯爵
' 终焉之罪章 发表于 2017-11-19 06:31 感觉很文艺,话说下一卷是不是完结了? '


应该没有,第五卷貌似原定9月,现在跳票了,发售日未定

6 年前 0 回復

孙悟空烦恼 侯爵
阶梯岛系列3啊,终于等到了,感谢录入!

6 年前 0 回復

迟钝小白兔 子爵
哲学类小说?看这本让我心有点触动 这片群青色的天空 有没有我的手枪星呢

6 年前 0 回復

tw211 公爵
感覺又是哲學類的小說呀。
等有心情再看吧。

6 年前 0 回復

化物语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60 粉絲
0 關注
110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