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月達平]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 10[台/繁]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11-22 22:13 编辑


  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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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長月達平
  插畫:大塚真一郎
  譯者:黃盈琪
  圖源:真妹控
  錄入:k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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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菜月‧昴成功殲滅魔女教大罪司教「怠惰」,得以與愛蜜莉雅重逢。
  兩人跨越之前的辛酸訣別,達成和解,但新的動亂又拉開序幕。
  另一半的避難村民沒有回來,阿拉姆村洋溢著焦慮不安。為了和同樣沒回來的羅茲瓦爾以及拉姆碰面,昴他們一路趕往被稱為「聖域」的地方。
  在那裡等待他們的,是無法用普通方式應對的居民,以及笑容詭異的羅茲瓦爾。──還有,佇立在夢之草原上的一名「魔女」。
  「我名叫艾姬多娜。講『強欲魔女』這個名號,比較多人聽過吧?」
  超人氣網路小說,過去與誓言的第十幕。──進入過去與現在交錯的新篇章!












  CONTENTS
  序 章 『墳墓』
  第一章 『千辛萬苦抵達的地方』
  第二章 『通往聖域的路上』
  第三章 『久候多時的重逢』
  第四章 『親子』
  第五章 『踏出的一步』
  後記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11-22 22:04 编辑


  序章 『墳墓』


  ——遺跡的冰冷清新空氣,營造出奇妙的清涼氣氛迎接昴。

  每踏出一步,鞋跟踩出的聲響就會產生回音。格外高亢的腳步聲,對昴來說是焦躁的原因,同時也是心靈依靠。
  彷彿能讓置身在連前方數公尺都看不見的黑暗中的自己變得確切肯定。
  「————」
  周圍完全被黑暗籠罩,原本摸著走路的牆壁觸感已經消失良久。不管怎麼走都走不到盡頭,昴甚至錯以為自己其實根本是靜止不動。
  只有腳步聲否定這份不安,不斷告知昴自己一直在走路。
  仰賴腳步聲一直走。不能停住,不可以停下。就算放棄已在內心紮根,即使輸給背負的負擔,也必須咬牙繼續走下去。
  不這樣的話,自己要怎麼面對她——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欲望基礎嗎。頗有意思的呢。」
  人聲突然響起。
  因那聲音而駐足的瞬間,無止盡的永遠唐突地拉開幕簾。
  以為會無止盡延伸的黑暗在眨眼間消散,理應無色的世界被鮮豔彩繪。腳下是綠地,頭上是連朵雲都沒有的藍天。昴這才發現自己站在方才不存在的草原上。
  被柔和的風吹拂瀏海,他驚訝到連喉嚨都哽住了。
  「——啊。」
  「別在那種地方玩,到這邊來如何?」
  聲音自呆若木雞的昴身後傳來。
  回過頭,那是一座略高的丘陵。丘陵上立著一隻大型遮陽傘,影子底下是白色餐桌和椅子——以及坐在椅子上的少女。
  「————」
  那是一名給人純白印象,彷彿只有她身上的顏色脫落的少女。
  長至背脊的頭髮,暴露在服裝外的少量肌膚,全都白得驚人。只有裹著細瘦肢體、宛如喪服的漆黑禮服,以及可以窺見高知性的黑色瞳孔,證明了如夢似幻的少女確實存在。
  白與黑,僅用這兩色就表現出的極端美貌。
  只消一眼,任誰都會被魅惑的魔性美貌——可是,昴的靈魂卻因為她而產生前所未有的恐懼。
  就連第一次遇到白鯨,都沒受到這樣的壓迫感。
  「唉呀,嚇到你了?」
  「————」
  近在眼前的少女讓昴發不出聲。對此,少女瞇起眼睛,一會兒後了然於心地點頭。
  「哦,對喔。說起來,我都還沒自我介紹呢。太丟臉了。因為太久沒和人說話,一不小心就性急起來了。」
  跟音調不同,表情幾乎沒變的少女輕輕聳肩。
  接著,朝著猶因戰慄而沉默的昴,手貼自己的胸膛,平靜地報上名字。

  「我名叫艾姬多娜。」

  說完,少女嘴唇微綻,淺淺一笑,又繼續說——

  「————講『強欲魔女』這個名號,比較多人聽過吧?」



  第一章 『千辛萬苦抵達的地方』


  1

  ——陰鬱的天空,簡直像反映出昴現在的心境。

  「我會想念你們的。」
  昴站在豪宅大門前,身旁穿著禮服的女性寂寞地這麼說。
  一頭披肩散在背後的濃綠長髮和琥珀色的修長鳳眼,令人印象深刻。見她微垂眼簾佇立的柔弱身影,昴依舊無法拭去不協調感。
  ——即使知道千金大小姐的姿態,方是現在的庫珥修•卡爾斯騰的真實樣貌。
  「能讓庫珥修小姐這樣說,我是很感激啦……」
  昴邊抓頭邊移開視線,看向正前方。
  庫珥修宅邸前面並列了多輛龍車,裡頭坐的都是為了逃離貝特魯吉烏斯率領的魔女教而來王都避難的阿拉姆村村民。如今「怠惰」大罪司教已被打倒,宅邸和村莊的安全獲得保障,因此他們和昴一行人接下來將要穿越街道回到村子——回羅茲瓦爾宅邸。
  老實說,除卻魔女教之外,問題依舊堆積如山。庫珥修性格大轉變也是其中一例——
  「說來窩囊,就算待在這裡事情也不會有進展。就只是拖拖拉拉又一直接受照顧而已。」
  「假如是菜月•昴大人和愛蜜莉雅大人,就算一直待在本邸我也不會在意的……不過這樣不行呢。」
  「妳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們彼此的課題都很多吧?特別是跟白鯨與『怠惰』相關的功勞,要是一個弄不好,貪得無厭的商人團隊可是會把好處整碗端走喔。」
  搖頭拒絕庫珥修的好意,昴叮嚀她提防安娜塔西亞陣營。
  在討伐白鯨與「怠惰」這件事上,可說是三名王選候選人陣營攜手合作才有的實績。但就現狀和結果而言,只有安娜塔西亞陣營是贏家。
  達成四百年來無人能成就之霸業的庫珥修陣營——然而,首領庫珥修所蒙受的損害極大,而且主導討伐「怠惰」的愛蜜莉雅陣營也一樣。
  其損害或許不像庫珥修他們那樣致命,但至少對昴來說是巨大無比的傷痛,即使現在仍舊在傾訴痛苦。
  另一方面,候選人和騎士都健在的安娜塔西亞陣營,在兩方面的戰役都貢獻了莫大功勞,陣營損害也壓抑在最小的程度內。
  因此,往後也必須要密切留意安娜塔西亞陣營的動向。因為形勢逼人低頭,所以愛蜜莉雅陣營和庫珥修陣營同盟一事希望能夠對外保密。
  「為了討論未來的方針,還請讓我們全員返家。我們必須找後盾羅茲瓦爾商量,而且不安的村民們也很想回家。」
  「家人分散開來想必很難受。還請好好照料他們。」
  柔和微笑的庫珥修,視線投向坐進龍車的村民們。
  村人有一半到王都避難,另一半走不同路線前往別的地方避難。如庫珥修所言,有些家庭被拆散開來,因此希望能讓他們盡快重逢。
  「事情辦完了我們就會回到王都。所以感覺像是暫時分開而已。」
  「是,我會等著的。屆時希望能夠報答這次的大恩。」
  「太誇張啦。我們是互相幫助,還收了酬勞呢。」
  朝畢恭畢敬的庫珥修苦笑後,昴指向並排的龍車前方。那裡有一輛特別高級的龍車,車體跟一頭美麗的漆黑地龍相連。
  那頭黑色地龍正是昴幫忙討伐白鯨的酬勞。
  「真是無欲無求。打敗三大魔獸之一,酬勞卻只是想收養一頭地龍。」
  「牠可是我的救命恩龍。雖然在一起的時間很短,但一同出生入死的次數卻是最多的……或許對帕特拉修而言是麻煩事就是了。」
  「——用不著擔無謂的心。」
  兩人望著地龍——帕特拉修談話時,投以溫柔否定並走過來的是老劍士威爾海姆。
  確認完龍車狀況的劍鬼,朝兩人點個頭後講述意見。
  「在地龍中被譽為心高氣傲的黛安娜種,幾乎沒有在短時間內就和人類如此親密的例子過。昴殿下和那頭地龍,似乎相當意氣相投。」
  「是這樣嗎。我不過是在討伐白鯨前靈光一閃選了牠而已。」
  意氣相投是事實。選中帕特拉修,簡直可說是天命。
  假如當初選的是帕特拉修以外的地龍,就沒法與白鯨和「怠惰」交鋒了。昴多次陷入絕境,都是靠這頭聰明的地龍才得救。
  「所以說,除了妳以外的地龍已經無法滿足我了……!」
  昴靠近地龍,帶著感謝撫摸牠的脖子。結果帕特拉修高尚的側面湊過來,用堅硬的鱗片磨蹭昴的手。
  「呃啊啊啊!鱗片刮手比想像中還要來得痛!我現在知道蘿蔔被銼成泥的心情了!」
  「呼嗯,地龍會像這樣嬉戲,引人發笑呢。這也是信賴深厚方有的舉動。」
  「真的嗎?你確定不是貓把老鼠翻過來玩的那種關係嗎?」
  手快被地龍削掉的互動,對威爾海姆來說只是如同孩子的嬉戲嗎?在劍鬼微笑的視線中,昴尷尬地抓抓臉。
  「算了,跟帕特拉修的相處模式以後再研究……暫時也要跟威爾海姆先生分開一陣子了,真的很遺憾。還請好好養傷,保重身體。」
  「讓您擔心了。——現下似乎距離拉開來,幾乎沒有出血了。雖說不曉得是否該稱之為幸運就是。」
  威爾海姆的左肩上——有他的妻子,也就是前代劍聖所留下的傷。
  舊傷裂開這件事,使複雜的感情席捲劍鬼的眼眸。傷口重現意味著什麼,只能去問襲擊庫珥修的大罪司教了。
  大罪司教「暴食」——假若劍鬼之妻的死出自於白鯨以外的原因,那最可能有關連的人物就是他。而且考量到魔女教的教義,他們遲早會和愛蜜莉雅陣營起衝突。因此毫無疑問的,他們是同盟陣營的敵人。
  必須打倒他們,取回失去之物。其中又以庫珥修的記憶至為重要——
  「昴啾。——雷姆醬已經固定好囉,來確認一下吧。」
  正在思考的途中被出聲叫喚,昴轉頭看向從龍車探出身子的人。是有著亞麻色的招牌貓耳,庫珥修的首席騎士菲莉絲。
  看他招手,昴便走向龍車,往裡頭看。寬敞的車廂內,最裡頭的座位被移除,改裝上簡易床鋪。
  床上躺著一名少女,她的模樣讓昴心口生疼。
  藍髮少女穿的不是熟悉的女僕裝,而是淺藍色睡衣。少女陷入了絕不會清醒的長眠中,除了昴以外的所有人都不記得她是誰——
  「——這樣,就用不著擔心雷姆會在中途被甩下床了吧?」
  「那可是人家最關心的地方。畢竟菲莉醬可是治癒術師,對患者可是很溫柔的。……雖然稱雷姆為病患感覺哪裡怪怪的。」
  昴望著看起來安詳的睡臉,看著這一幕,菲莉絲聳了聳肩。
  他的口氣雖輕佻,但側面卻有著沒藏好的憔悴和對自己的失望。對自己的無力感到悔恨並非昴的專利,菲莉絲也很懊悔己身能力不足。
  特別是最重要的主人身陷險境,而自己卻無能為力拯救。
  「真的要帶回去?」
  「嗯。就算在這兒靜養,雷姆也好不了……啊,這句可不是在諷刺喔。」
  「知道啦。昴啾才沒性格惡劣到這種地步喵。」
  因為說法不太好聽,所以昴補充解釋。菲莉絲苦笑,接著瞇起眼睛,指著昴說:
  「不說這了。需要靜養的不只雷姆醬喲。昴啾也要。」
  「我也要?」
  「對。你都忘記自己一開始是為了什麼而留在王都啦?這次跟『怠惰』對戰讓你又勉強使用門……身體不覺得沒什麼力嗎?」
  「不,沒什麼異常。」
  面對菲莉絲的問話,昴旋轉脖子和肩膀回答沒事。外傷都已治癒,肉體沒有不安的要素。而關於菲莉絲所擔憂的門的問題——
  「原本我就不仰賴魔法生活。就算沒有魔法也沒差啦。」
  「那是非魔法使者的人才會有的想法喵。就菲莉醬來看,不能使用魔法可說狀況告急。……唉,你本人不在意就算了……」
  面對毫無危機感的昴,菲莉絲也放棄跟他多費唇舌,嘆氣道。
  「不過,一樣不可以勉強自己。雖然門裡頭的毒素姑且是清乾淨了,但並非治癒。人家想想……至少要讓門靜養兩個月。」
  「兩個月啊。哈!對十七年來沒用過魔法的人來說,難度很低啦。」
  雖然這樣鬥嘴,但回想起來,自己被召喚到這個世界也不過才兩個月。雖說就體感時間來說是四個月左右,但實際上才過兩個月——回顧這段期間發生的事,兩個月的靜養期就很難判斷難度是高是低了。
  「唉喲,再怎麼樣事情也不至於接二連三找上門……我剛剛是不是烏鴉嘴了啊!?」
  「很遺憾,菲莉醬可不擅長治療腦袋喲。」
  菲莉絲狠心拋棄渾身打顫的昴。那冷淡的反應,讓昴覺得閒聊差不多也該告一段落了。於是他朝菲莉絲伸手。
  「幹嘛喵?」
  「謝謝你幫了那麼多忙。感覺都沒跟你表達謝意。不只傷口和門,打白鯨和『怠惰』的時候若沒有你就會卡關。……雷姆的事,也要謝謝你。」
  「……這不是挖苦和諷刺吧,但人家只想得到這些。」
  「我自己說出口後也覺得很像那樣。」
  但那是純正的感謝心情。確實,自己曾跟菲莉絲意見相左、立場對立,也因彼此的定位問題而交惡過。可是總括來說,昴對他的感激大過憤怒。
  面對昴伸出的友誼之手,菲莉絲安靜地俯視半晌後——
  「……你手指好細!手掌好小!連『只有手像男孩子』這樣的展開都沒有嗎!」
  「菲莉醬這麼楚楚可憐,手怎麼可能會長成那樣子呢~」
  猶豫到最後還是握手了。昴被手的觸感嚇到,菲莉絲對此則是嬌媚一笑。那笑容我見猶憐,纖細的手足與白裡透紅的肌膚,毫無疑問都是美少女才有的特徵——
  「但卻是男孩子。真是的,為什麼這麼可愛卻是男生啊。」
  「因為,菲莉醬適合這樣子,庫珥修大人也期望這樣喵。這才是最能讓靈魂璀璨生輝的方式……人家只是全心全意地去回應而已。」
  「可是現在……」
  現在的庫珥修不記得了。才剛開頭,昴就硬生生打住了。
  這種事用不著昴說,菲莉絲也很清楚。倒也不是說出口之後就會怎麼樣的問題。但被這種自以為了解的語氣戳到痛處,他應該也覺得敬謝不敏。
  「——不管王選如何演變,我一定會保護好庫珥修大人的。」
  「……咦?」
  不意間,這句話冰冷地敲響了昴的鼓膜。
  是冷靜到沒有情感的自言自語。明明剛剛才交談過,卻還是遲了一下子才意識到那是誰的聲音。
  低著頭的菲莉絲,雙眼被瀏海擋住而看不見,但他的手掌很燙。
  「菲莉絲……?」
  「所——以——說,昴啾也得守信用喔喵?」
  但剛剛那股危險的氣氛只存在一瞬間。在說不出話來的昴面前,菲莉絲猛然抬起頭且態度依舊,雙眼還閃著惡作劇的光輝。
  「不然的話,就讓昴啾體內的瑪那失控發狂而死喔喵!」
  「可以不要用可愛的臉蛋和聲音講嚇死人的話嗎?」
  菲莉絲鬆手,笑著跳下龍車,然後對他一鞠躬。對此感到掃興的昴,將菲莉絲在剎那間展露的態度給置於心頭。
  那是菲莉絲的決心、覺悟,以及悲壯的真心話。
  而且昴不能置身事外。——他這麼覺得。
  「啊,昴。雷姆的床弄好了嗎?」
  緊接在菲莉絲下車後,愛蜜莉雅也在大門前現身。綁著銀髮辮子的她走向已經準備妥當的龍車。
  「沒問題吧?可以出發回宅邸了?」
  「沒問題。靠我和帕特拉修危險駕駛也沒問題。就來個翹孤輪吧。」
  「我不是很懂,但有不好的預感所以禁止你『俏姑輪』。」
  「真遺憾。本來想用危險駕駛來執行讓愛蜜莉雅醬小鹿亂撞的吊橋效應大作戰的。」
  昴以平常的口氣回應,同時拍龍車強調沒有問題。聽到答案的愛蜜莉雅眼神微微動搖,但產生的情感終究沒化為言語。
  「好,結束。雖然依依不捨,但差不多該出發了喵。」
  尷尬的沉默,被菲莉絲拍手打破。集注目於己身後,他立刻將聚集起來的視線讓給身旁的庫珥修。
  「來,庫珥修大人。最後由您向愛蜜莉雅大人他們說些話。」
  「嗯,好的。」
  接手菲莉絲交過來的場面,庫珥修往前踏出一步。昴和愛蜜莉雅也端正姿勢,面向後頭跟著菲莉絲和威爾海姆的她。
  「首先,雖然已說過很多遍,不過還是要向兩位獻上深深的謝意。失去記憶的我還能保住性命,失憶前的我願望得以實現,都多虧了兩位。謝謝你們。」
  「哪、哪裡……我根本沒做什麼能讓庫珥修大人道謝的事。這幾天的事我幾乎都被排除在外……」
  「身在中心卻被排除在外是事實。可是,因為我非常活躍,所以儘管放心。我的功勞通通都是愛蜜莉雅醬的功勞。」
  「昴啾幹的蠢事也都算在愛蜜莉雅大人頭上囉。」
  「不要挖我傷口!」
  昴聲援感到過意不去的愛蜜莉雅,結果馬上被菲莉絲拿王城的糗事來揶揄。昴一大聲起來,門前就歡笑一片。
  能把那件事當成笑話來說。那是直到數日以前都還沒辦法想像的。
  當然,忘掉那猶如爪痕的警惕並非好事——
  「沒事的。從今以後我也會和昴好好商量,一起做事的。」
  「————」
  只有一個人沒笑。愛蜜莉雅眼泛真摯這麼說。
  不管昴的行動結果是什麼,她都正面接受。那是她認同昴的證明。現在的昴,待在她身旁已經是名正言順。
  「近期內想必還會再會吧。希望愛蜜莉雅大人和菜月•昴大人能永遠相親相愛。」
  對他們的互動淺淺一笑,庫珥修以誠實耿直的眼神看向兩人。
  縱使失去記憶,她仍與以前一樣清高。比任何人都還要讓「誠實」二字綻放光芒的她,與謊言和虛情假意沾不上邊。
  想必這點有徹底傳達出來吧。愛蜜莉雅低垂眼簾,抖顫雙唇。
  「我和庫珥修大人,是對立的候選人。即使結為同盟,有朝一日也會恢復敵對狀態。」
  「是的。為了不輸給愛蜜莉雅大人,我今後也必須勤奮努力。」
  「而且,我還是半妖精,還是銀頭髮。……您不怕嗎?」
  「愛蜜莉雅,這個……」
  不解她想說什麼的昴,在看到她的側臉後閉上嘴巴。
  發問的愛蜜莉雅眼神認真又拼命,從旁就能得知她的心情,也就無法在這個場合輕易介入。
  而且,昴了解庫珥修。——她的靈魂仍舊光明磊落。
  「——靈魂的存在方式,決定了其存在價值。人應該活出對自己,對他人而言都最光輝燦爛的生存方式,以不辱沒靈魂。」
  「————」
  「聽說這是以前的我說過,像是口頭禪的話。怎麼說呢……像這樣以客觀的身份去聽,就覺得這說法很妄自尊大呢。」
  面對過去的自己所說的話,庫珥修忍不住流露笑意。聽到這番話,愛蜜莉雅抿緊嘴唇,默不作聲,似在推敲她的真心話。
  「愛蜜莉雅大人,您覺得自己的生存方式可恥嗎?」
  「……不覺得。不管周圍的人怎麼看我,就只有自己不可以討厭自己,我就是這麼想著活過來的。」
  「既然如此,就沒什麼好悔恨和恐懼的了。磨練自己,累積努力,堅持貫徹自己的存在方式。——您有著出色的靈魂。」
  說完,庫珥修毫不猶豫就朝愛蜜莉雅伸出手。
  「能認識您,我很開心,也從未覺得恐懼。」
  「——!」
  彷彿胸口生疼,愛蜜莉雅僵著臉俯視庫珥修的手。庫珥修也不催促,就靜靜地等待她的反應。
  不久,愛蜜莉雅畏畏縮縮地觸碰庫珥修的手掌,最後握住。
  「請保重。期待近期與您再相會。」
  「但……不,我也是。下一次,我一定會讓自己能夠在庫珥修大人面前抬頭挺胸。在那之前,願您平安健康。」
  兩名王選候補人互道珍重,並許下於此再會的承諾。
  從旁看著她們許諾,昴的心中滿足了一項成就。那是昴痛苦、掙扎、受傷,好不容易才到手之物的具體形象。
  雖然沒能全部拾起才抵達這裡——
  「甚至連自己這樣一路走來成就了什麼都忘了,一味後悔。我才不想把這件事怪罪在妳頭上呢。」
  轉頭瞥了龍車一眼,昴將睡在車內的少女身影烙印在眼底。
  在這值得祝福的場面,不可以用雷姆作為低頭的理由。雷姆不會期望那樣。——這麼想是一種自私嗎?
  「菜月•昴大人,也請保重。期待您今後的活躍……也衷心期望她的狀況能早日好轉。」
  「能讓我大活躍的事態,老實說不要有會比較好。我是只有在大家都忙到不可開交的極限狀態下才派得上用場的人。……雷姆對庫珥修小姐來說,也不能算無關緊要。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庫珥修微笑,也朝昴索求握手。覺得把手疊在她伸出的手上很害臊,因此昴用拍擊手掌代替握手。
  清脆的擊掌聲響起,昴和庫珥修的接觸結束。
  看看被拍的手掌,庫珥修眨眨眼,但也只有一瞬間。
  「請務必再造訪。」
  說完,主僕三人深深一鞠躬,恭送昴他們離去。

  2

  踏上歸途的龍車內,被尷尬沉重的氣氛盈滿。
  「————」
  大型龍車是庫珥修連同帕特拉修一同贈與的報酬。寬敞到足以容納十人的車廂內,可說是空蕩無比。
  畢竟裡頭現在除了昴和愛蜜莉雅,就只有睡在簡易床鋪上的雷姆三人。昴坐在「睡美人」旁邊,坐得比較遠的愛蜜莉雅也因顧慮沒有意識的雷姆而沒有開口,只有尷尬的氣氛蔓延整個車廂。
  「……這樣看來,讓小鬼頭們坐其他龍車是錯的。」
  去程搭同輛龍車的村莊孩童,回程時搭其他龍車。村人可能顧慮他們不希望被人聽到討論王選的事吧,結果成了反效果。
  必須說的話確實很多,但卻沒什麼契機——
  「——請問,你們是不是因為沒話題聊而傷腦筋?總覺得這份沉默很沉重,連我都受不了了。」
  「打破沉默的你說那什麼話啊。是說,你在喔?」
  「一直都在啦!我當然在的不是嗎!有沒有想過我是為了什麼幫助菜月先生,還被魔女教耍得團團轉啊!?」
  「興趣?」
  「哪有這種幾條命都不夠賠的興趣啦!?」
  誇張地口沫橫飛的,是從駕駛台探頭進來的青年——在與魔女教的最終戰中出手相助的旅行商人奧托•思文。
  昴朝著毛遂自薦擔任回程駕駛的他露出壞心笑容。
  「開玩笑的啦。你的目的是要和羅茲瓦爾見面,還有要我們買你的商品,我沒忘啦。」
  「誠摯地拜託您。我的人生真的就賭在這一把了。」
  看著幹勁十足豪賭一把的奧托,昴只覺得未來他會被羅茲瓦爾玩弄在股掌間。雖說因為他幫過自己所以才會想要協助他。
  「我本人不好說什麼,不過勝算很低……」
  「我聽到囉!?是隱瞞了什麼嗎!?」
  自言自語被聽見,昴朝著瞪大眼珠的奧托聳肩。看著兩人互動的愛蜜莉雅,訝異地張大雙眼。
  「你們兩人的感情好得沒話說耶。嚇到我了。」
  「根本稱不上感情好啦。我對這傢伙來說,只是救命恩人罷了。」
  「因為不能否定反而無法釋懷啊!」
  奧托被魔女教抓住,即將被當成祭品時被討伐隊救出,因此昴算是救了他一命。嚴格來說,他的救命恩人是傭兵團「鐵之牙」才對,但他沒那麼鑽牛角尖。
  不管怎樣,託奧托的福,車內的沉悶氣氛一掃而空。
  「然後感謝的同時,接下來要跟你暫時分開了。」
  「啊,等一下!講了這些後又馬上把我當礙事者——」
  昴關上駕駛台與車廂間的對話窗,硬生生打斷奧托的叫喊,然後轉過頭來一臉像是完成大工程的樣子,和驚訝的愛蜜莉雅四目相接。頓時——
  「噗!」「哈哈哈。」
  雙方都忍不住笑了出來。接著龍車內有好一陣子都是兩人的笑聲,最後笑聲終於收斂時,昴說:
  「察覺到氣氛尷尬還默不作聲,超不像我的。」
  「對呀,很不像你。我所認識的昴,應該是隨時都精神百倍又老是亂來,完全不管別人的心情,就是要大鬧一通。」
  「妳的話可以翻譯成我是假裝有精神又不懂看氣氛的人耶!」
  事實就是如此,所以沒法否定那樣的評價。苦笑著抓臉的昴重新朝愛蜜莉雅的身旁慢慢坐下去。對此愛蜜莉雅瞇起眼睛。
  「……昴像是理所當然地坐在我旁邊呢。」
  「——?唉呀,這樣很奇怪?」
  「不會啦。一開始會覺得心煩意亂,現在覺得不這樣的話反而怪怪的。」
  搖頭的愛蜜莉雅,抒發對昴待在身旁的感想。
  儘管之前在宅邸用餐時,每天與微精靈交流時,還有其他日常生活各式各樣的場合,昴都歡天喜地,不是站就是坐在愛蜜莉雅的旁邊就是了。
  「那些令人心酸的努力終於結出果實。我感動涕零了……!」
  「你又這樣打哈哈了。……希望你不是在故意逞強。」
  聽到昴握拳的自言自語,愛蜜莉雅不開心地鼓起腮幫子。接著她稍微挪移腰部,看向裡頭的簡易床鋪。
  「雷姆的事,你一直很掛意。這件事用不著隱瞞。」
  「啊哈哈……」
  愛蜜莉雅憂慮的眼神堵住了逃避之路。昴無力乾笑,承認了。
  「我很在意。非常、非常在意。我一直在想該怎麼辦才好,想破頭了還是在想。我想把愛蜜莉雅視作第一順位……但這果然不是能排順序的事。對不起。」
  「我不會為了這種事生氣。在庫珥修大人家裡的時候不就說過了。」
  昴所抱持的煩惱與不安,她也想一同分擔。
  沒錯,想起愛蜜莉雅說過的話,就開心到要掉淚。
  可是——
  「她是很重要的女生吧?」
  「很重要,超級重要。跟愛蜜莉雅醬同樣重要。」
  「……你說了非常自私的話。你有自覺嗎?」
  「有喔。老實說,我覺得自己低級到應該以死謝罪。可是,這是我的真心話。」
  毫無虛假的心情,清楚確實地傳達給愛蜜莉雅。
  就算被罵差勁,雷姆的存在確實在昴的心中大到不能倒。而且不誇張,他對愛蜜莉雅的心情也一樣龐大。
  所以說,愛蜜莉雅不生氣最好,接著就是不斷祈禱雷姆可以恢復。
  假如可以找到方法,那不管是怎樣的試煉,昴都想挑戰看看。
  「——一定可以的。可以找到恢復的方法的。」
  「愛蜜莉雅醬?」
  昴那自私至極的理由,愛蜜莉雅以淺笑回應並點頭。她用手指梳理自己的銀髮,眼神筆直地看著抬起頭的昴。
  「基於任性的理由行動,在這層意義上我跟你都很像。……我也是,基於自私的理由才參加王選,這我有自覺。」
  「自私……只是希望消除歧視,希望世界變得公平而已不是嗎?」
  昴回想在王選會場表明信念時,愛蜜莉雅訴說的願望。
  身為半妖精的愛蜜莉雅,在這世界上遭受毫無理由的歧視。這樣的她希望世界能夠公平,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可是,昴這樣的想法,卻被悲傷的她搖頭否決。
  「不是的。我的出發點,是更私人的事……」
  「————」
  「……對不起。我沒法用話語說明。我不希望對昴有所隱瞞,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語塞的愛蜜莉雅,為無法順利表達心情感到焦急。而昴也不想硬是問出沒法成形的答案。
  假如盤據在她胸口的初始情感,與王選密切相關的話——
  「——等跟羅茲瓦爾會合,再把一切說出來吧。」
  「這樣子,你就願意原諒我?」
  「什麼原不原諒的,妳又沒做錯事。不如說,問題出在我說話的方式……而且雷姆的問題,羅茲瓦爾說不定知道些什麼。」
  就昴所知,最通曉這個世界光鮮表面與骯髒面的人物,非羅茲瓦爾•L•梅札斯莫屬。那個打扮成小丑的怪人推薦愛蜜莉雅參加王選,這方面的理由和他的盤算,也到了差不多該表明的時候了。
  還有,就是他那心裡不知怎麼打的算盤,為何讓他全然不插手這次的魔女教襲擊。
  「不過,那個是回到宅邸之後的事……」
  「嗯?」
  「我想聽昴親口說雷姆的事。——假如你不討厭的話。」
  ——一瞬間,這個提案讓昴胸口生疼。
  但不是因為覺得愛蜜莉雅的提議很冷漠,單純是出自於不安與猶豫。
  雷姆拯救了昴,用拙劣的言語有辦法形容她嗎?
  「啊——雖然有點長,不過就說給妳聽聽吧。畢竟雷姆對我來說,就跟和愛蜜莉雅醬邂逅後的這兩個月一樣,都有著同樣重要的回憶。」
  將感傷藏在話語後方,昴訴說這兩個月來的點點滴滴。
  在王都與愛蜜莉雅相遇,在宅邸睜眼時就看到雷姆與拉姆——
  「————」
  一開口就停不下來,而愛蜜莉雅始終安靜聽著昴說話。
  最後在抵達梅札斯領地之前,話語都不曾停歇。

  3

  「——兩位,就快到目的地囉。」
  駕駛台上的奧托這麼報告,是在離開王都半天後的傍晚時分。
  對話窗傳來的報告,讓昴中斷話語看向窗外。
  「哦,真的嗎?比想像中還要早呢。」
  「或許是兩位聊得太愉快了,再加上路途順暢,所以速度飛快。因為在早晨出發才得以在天暗之前抵達,這樣村民們也能暫時安心了。」
  「太好了。在到村子前都沒發生什麼事,叫人鬆了一口氣。奧托,你辛苦了。」
  跟探出身子的昴並坐,一同望向窗外的愛蜜莉雅慰勞奧托。對此奧托貌似惶恐地手扶腦袋說:
  「哪裡。能讓愛蜜莉雅大人這麼說真是光榮備至。……要是菜月先生也能稍微老實一點慰勞我就好了。」
  「別這麼說嘛。我的個性就是很難講出真心話,要體諒我呀。」
  「暢所欲言到這種地步,還有臉說這種話?」
  「你喔!」被隨便對待的奧托提高音量,結果昴對奧托的態度惹來愛蜜莉雅的斥責。
  「對不起喔,奧托。昴這個人的壞習慣就是戲弄喜歡的人……」
  「等一下等一下,這其中有誤會!我可沒對愛蜜莉雅醬做過這種事喔?」
  「可是,就有對碧翠絲做過吧?」
  「考量到對方的蘿莉值,與其說是誤會,應該說有語病!」
  有戲弄的價值,是碧翠絲和奧托的共通點。但是,那並非昴表示好感的一貫方法,單純只是待人的問題。
  「菜月先生,愛蜜莉雅大人。」
  「幹嘛?我現在正忙著解釋愛蜜莉雅醬誤會我的地方……」
  「要到村子了。……可是樣子怪怪的。」
  「————」
  突如其來的低沉呼喚,讓昴和愛蜜莉雅面面相覷,然後連忙順著奧托的視線望向道路的盡頭——目的地阿拉姆村。
  熟悉的村莊風景。毫無人煙的村子,樣子跟最後見到的光景一致。就是讓村民避難、遠離魔女教威脅後的無人光景。也就是說——
  「——去『聖域』的拉姆他們還沒回村子?」
  這是抵達後分頭繞過阿拉姆村一圈的昴等人所做出的結論。
  一同回來的村民也因為找不到在避難途中分頭移動的其他村民——逃往「聖域」的村人,而面露不安。
  「拉姆有說過,從這兒到『聖域』大概七、八個鐘頭。留在王都三天的我們都回來了,他們卻還遲遲未歸……」
  「不可以太快下結論。有可能只是要在確認村子徹底安全之前慎重行事。」
  「都知道狀況了,那個羅茲瓦爾卻還採取消極手段應對?在之前的魔獸騷動中,他馬上就使用魔法解決了。這次卻小心成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可以用魔法飛天的羅茲瓦爾,就算謹慎行事,應該也能輕鬆偵察自己的領地才對。就算他不來,會用「千里眼」的拉姆應該也在他身旁才是。
  當然,魔女教被打敗的事應當早就傳到他們那兒了,可是卻沒人回宅邸。這意味著——
  「回不來……莫非他們在『聖域』發生了什麼事?」
  昴和愛蜜莉雅的意見一致,互看彼此。
  兩人的擔憂,與回到阿拉姆村的村民如出一轍。他們以為回到村莊就能和家人重逢。考量到他們的心情,就必須早一刻確認發生什麼事。不然的話——
  「對了,愛蜜莉雅醬。……妳知道『聖域』在哪裡嗎?」
  「咦?昴你、你不知道嗎?」
  聽到昴的問題,愛蜜莉雅大吃一驚。兩人這才察覺到根本性的問題。沒人知道關鍵的「聖域」的所在位置,可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大問題。
  「都事到如今了才發現這問題,不過『聖域』到底是怎樣的地方?」
  「我也不清楚……羅茲瓦爾說就像是祕密基地。還有……」
  「還有?」
  「……沒事,沒什麼。對不起。早知道我就先問清楚了。」
  含糊帶過的愛蜜莉雅道歉,昴搖頭然後反省自己。
  雖說當時急著讓村民避難,但愚鈍至極的人是昴。最糟的情況下,翻遍宅邸應該就能掌握到關於「聖域」所在處的線索吧。
  「既然如此,先回宅邸一趟。我也想先安頓雷姆……奧托,你也沒地方落腳吧。跟我一起來。」
  「唔哇咦?住邊境伯的宅邸?我、我睡龍車比較輕鬆!」
  「吵死了,老老實實地被牽連吧。——抱歉!大家在這邊稍待片刻!」
  迫使哭求的奧托聽話,昴向村民這麼說。這樣的說法無法消除所有不安,但他們還是堅強地送昴三人離開。
  在村民的目送下再度驅使龍車行駛十分鐘——街道盡頭處就是莊嚴無比、叫人懷念的羅茲瓦爾宅邸。
  「遠遠望去已經很大了,但實物又還要更大……越來越覺得跑錯地方了。」
  「才來到這邊就被嚇到。真正嚇人的傢伙都還沒回來呢。」
  昴故意說給被豪宅威容嚇到退縮的奧托聽的時候,龍車正穿過正門進入院子。只要龍車就這樣停在玄關前面,那心心念念的宅邸就真的在等待自己。
  「其實應該就跟愛蜜莉雅醬一樣,分別三天而已……」
  仰望宅邸的昴感慨地這麼說。他的心頭感到十分複雜。
  就事實而言,昴上次回到宅邸,是在演戲好讓愛蜜莉雅離開的四天前。可是就心情來說,他不願認為那是回家。
  為了王選而前往王都,在那邊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所以現在自己才會在這。
  唯有體驗過那些事情的這瞬間,才能真正叫回到宅邸。
  「我是打從心底這麼想的。」
  「菜月先生在想什麼姑且不管,龍車停在龍廄比較好吧?睡在床上的雷姆小姐……」
  「——雷姆我來抱。你什麼都不用做。」
  察覺到自己無意識地尖起嗓子發出生硬的聲音,昴閉上嘴巴。以為自己做出不錯提議的奧托,聽到這回應也苦起一張臉。
  只要跟雷姆有關的事,昴就會過度反應。來這裡的路上,他應該早就知道愛蜜莉雅和奧托有多麼關心雷姆才對。
  「……抱歉,龍車和帕特拉修就麻煩你停在宅邸後方。我先到屋子裡頭做準備。」
  「明白了。用不著在意我,菜月先生。」
  接受道歉的奧托前往龍廄,似乎完全沒放在心上。這段期間,昴背起雷姆下龍車,跟愛蜜莉雅一同前往宅邸玄關。
  「我突然想到,出門時不記得有鎖門。小偷什麼的不會跑進去嗎?」
  「看門的人……雖然不算,但有碧翠絲在,我想是不用擔心。『就算敲門,貝蒂也不會出來迎接的。』」
  不觸及昴與奧托的互動,愛蜜莉雅講了一個不合自己個性的笑話。
  很難想像那個碧翠絲會滿臉歡喜地出來迎接他們,想起最後分開時,更是覺得如此。但就算這樣,測試一下也沒損失。
  「說不定,會衝著帕克飛奔出來喔。」
  「真的那樣的話就好笑了。」
  含笑這麼說的愛蜜莉雅半開玩笑地敲敲大門。尖銳堅硬的聲音在宅邸內響起,但果然沒有來自主人或是佣人的任何回應——
  「——來了,請等一下。」
  「——咦?」
  本不該有,卻出現了回答,讓昴和愛蜜莉雅同時愣住。接著在兩人回神之前,宅邸玄關大門緩緩開啟。
  「——歡迎回來,愛蜜莉雅大人。屬下引頸期盼您的歸來。」
  站在雙開大門後的女性捏著裙擺屈膝,以完美的禮儀迎接兩人。
  一頭閃亮金長髮,宛如寶石的清澈翠綠瞳孔。修長的身段被古典風女僕裝包裹,以完美的穿著體現出清純可人的女人味。
  年齡約二十歲上下,不論從何處看都是無可非議的女僕——唯一的問題只在於她並非羅茲瓦爾宅邸內唯二的女僕。
  看到沒見過的女僕讓昴渾身僵硬,但緊張感立刻就解除。因為在昴身旁一同愣住的愛蜜莉雅皺起一雙姣好的眉,說:
  「……法蘭黛莉卡?」
  「是的。」愛蜜莉雅直接道出對方的名字,而女性也有回應。然後她——法蘭黛莉卡放掉捏著裙擺的手。
  「度完老爺恩賜的假期後,我,法蘭黛莉卡•鮑曼回來了。」
  慢慢抬起頭的法蘭黛莉卡朝著兩人親切微笑。
  看到她的微笑後,昴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長途跋涉辛苦了。讓我先帶您到房間……」
  「臉好可怕——!!」
  菜月•昴的叫聲,大到連羅茲瓦爾宅邸上空都在響盪。

  ——法蘭黛莉卡的微笑,被她那異樣地主張著存在感的滿口尖牙給糟蹋了。

  4

  對於在評鑑女僕上眼光獨到的昴來說,法蘭黛莉卡是完美女僕。
  中規中矩的女僕裝,洗鍊的言行舉止,任何動作都沒有一絲多餘,看著她站得直挺挺的姿勢,就忍不住跟著正經起來。
  以機能性來說,是滿分女僕。——就外表而言,除掉嘴巴的話就是滿分。
  「昴你這個笨蛋!怎麼可以這樣說女孩子!快點道歉!」
  「請、請別這樣,愛蜜莉雅大人。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自己的容貌會嚇到初次見面的人了。我不在意啦。」
  「不~行~!做了壞事就要道歉。傷害到人的話更要道歉。對吧?」
  愛蜜莉雅氣到臉紅嘟嘟的,當事人法蘭黛莉卡也是一臉傷腦筋。不過跪坐在會客室地板上的昴也非常清楚愛蜜莉雅的意見是對的。
  所以他朝著法蘭黛莉卡深深低頭,表達反省之意。
  「不,愛蜜莉雅醬說的很對。剛剛完全是我的錯。」
  「這個……」
  「第一次見面就突然說那麼過份的話,真的很抱歉。不管要煮要烤都任憑妳隨意。……要是能盡量選不痛的方式我會很感激的。」
  昴的道歉簡潔卻又婆婆媽媽。
  對初次見面的女性失言,就算被法蘭黛莉卡報復也是無可厚非。
  「那個,法蘭黛莉卡,聽我說。昴並不是壞孩子。他只是習慣講話不經大腦而已……」
  聽到昴致歉,愛蜜莉雅也跟著補充。雖然覺得不像是在為自己辯護,但她肯為自己說話的心情叫人開心。
  他們兩人的樣子,讓法蘭黛莉卡沉默半晌——
  「——呵呵。愛蜜莉雅大人和昴大人都很好笑呢。」
  「法蘭黛莉卡?」
  「我都說我沒生氣了。而且,愛蜜莉雅大人要昴大人道歉卻又袒護他……真的很好笑呢。」
  用袖子遮住嘴巴的法蘭黛莉卡快樂地笑著原諒昴。她要跪地的昴站起,然後說:
  「而且,不問就永遠不知道情況是怎麼回事。我被叫回來的詳細理由,還有老爺為何不在……以及這位跟拉姆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是誰。」
  「————」
  法蘭黛莉卡的視線朝向沙發——睡在上頭的雷姆那兒。「跟拉姆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的說法證明了她跟雙胞胎姊妹共事過。
  「這麼說來我想起來了。聽說有個女僕在我剛進宅邸不久前辭職了。」
  「辭職這種說法不正確喔。我只是因為私人原因請假而已。……不過比想像中還要早回來。」
  「因為是在昴來這裡之前……大概三個月吧?還能再見到面,我很開心。」
  愛蜜莉雅為再會感到開心,對此法蘭黛莉卡微笑。笑的時候又用袖子遮住嘴巴,這應該不是基於昴的無禮話語,而是她的自卑感作祟。
  昴越來越為自己的失言感到丟臉,但法蘭黛莉卡沒有追究,而是用手比向屋子。
  「被叫回來,但宅邸卻成了空城……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所幸老爺的辦公室裡留了一封信,才讓我掌握了狀況。」
  「信?」
  「是的,是拉姆留下的信。明明是她叫我回來的,卻用這種隨便的方式做交代……真有她的風格,這樣說會不會太寵她了。」
  法蘭黛莉卡苦笑,笑容中有著經年累月的親切,昴從中感受到她與拉姆之間有著信賴關係。同樣的關係一定也建構在與雷姆之間——
  「——拉姆叫法蘭黛莉卡回來的理由是?」
  揮別在胸中萌芽的感傷,昴催促法蘭黛莉卡。話雖如此,答案已經很明白,就是前些天宅邸被魔女教盯上。
  也就是說,拉姆叫法蘭黛莉卡回來是要充作緊急狀況時的戰力——
  「我回來時,廚房和庭院的樹木都亂得不得了呢。」
  「好迫切的理由!愛蜜莉雅醬!?」
  「等一下,昴。不是拉姆的錯。畢竟屋子不知為何過一段時間就會變得很奇怪……雖然我也想幫忙。」
  「啊,我說愛蜜莉雅醬,問題不是在那……」
  「不是喔。拉姆說過:『這種程度請交給拉姆。拉姆會想辦法的。』」
  「那傢伙真的是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耶!……不,什麼會想辦法,根本是打從一開始就想把工作全丟給法蘭黛莉卡吧!雖然判斷正確,但好歹要努力做事呀!」
  太像她會做的事了,昴的腦子裡可以看到拉姆鼻子噴氣的驕傲樣子。昴這樣的反應惹來愛蜜莉雅的苦笑。
  「不過,真不可思議。法蘭黛莉卡不在的期間,拉姆一直都很努力,為什麼卻會只在那幾天做不好呢……啊。」
  說到這兒,愛蜜莉雅自己找到了答案。法蘭黛莉卡不在的期間,宅邸是如何維持原貌的呢?
  不就是因為「某人」和拉姆一同守護宅邸嗎。
  「少了那個人,拉姆無法一人維護宅邸的狀況,只好拜託法蘭黛莉卡……是嗎。」
  這理所當然的總結得到昴悲傷的認同。會去聯絡法蘭黛莉卡,就是拉姆不記得雷姆的證明。
  ——不,應該說這點雖然沒有直接確認,但基本上可以這樣認知。
  「雷姆的事,在帶她到房間之後我再順便跟法蘭黛莉卡說明。愛蜜莉雅醬可以去接在外頭等到天荒地老的奧托嗎?」
  「嗯,知道了。……不要緊嗎?」
  「只要愛蜜莉雅醬肯笑給我看,大罪司教都會被我揍飛啦。」
  愛蜜莉雅表情陰鬱,昴笑著逗她。然後她就按照昴說的離開房間,前往有奧托等待的宅邸入口。
  目送她的背影離去,昴重新面向沙發。
  「好啦。她是拉姆的妹妹雷姆。……妳八成對她沒印象吧。」
  「很遺憾,是這樣沒錯。不過這身份是毋庸置疑的。」
  重新背起雷姆的昴問,法蘭黛莉卡點頭。對此昴嘆息,輕抬下巴示意走廊。
  「路上再跟妳說。我想讓雷姆睡在房間……她自己的房間。」
  「明白了。請往這走。」
  法蘭黛莉卡沒講多餘的話,打開房門像是引導。而昴就跟她一同前往宅邸東棟——雷姆的房間。
  「雷姆和拉姆在我眼中,是感情相當好的姊妹……」
  路上,昴開始講述法蘭黛莉卡不記得的事實。
  雷姆這名少女的過往人生,還有她是多麼惹人憐愛的女孩。
  就是回宅邸的路上,在龍車內對愛蜜莉雅說的話——
  「————」
  對法蘭黛莉卡述說的同時,昴的腦袋重複多次自問自答。
  ——一定還有更好的路線。
  在那場戰鬥中,以為自己做到最完美了。可是所謂的完美應該要沒有一絲破綻,方能抵達最棒的結果。但昴卻疏忽了。
  ——要是自己再聰明一點,就會察覺到。
  例如,請庫珥修的使者送給愛蜜莉雅的親筆信。那封信被替換成白紙,成了誤會之因的時候,昴推論是魔女教的陷阱,但其實那是錯的。
  在那個時間點,魔女教應該沒能掌握昴一行人的思維,更沒有機會替換親筆信。而且比起把信掉包,直接出手施暴才是魔女教會做的事,這點昴比任何人都清楚。
  既然如此,親筆信會變成白紙的真相就只有一個。
  「親筆信的內容是雷姆寫的。委託他人寄出的是我,庫珥修小姐命使者送信……結果只剩下遞交信件的事實,內容卻不見了。」
  這是為了彌補雷姆的存在被世界抹除而杜撰修正後的結果。
  應該要察覺到的。假如有更認真看待親筆信變成白紙這件事的話,假如有仔細考察看穿真相的話,應該就會察覺到發生在雷姆身上的悲劇。
  縱使那悲劇是發生在已經無法挽回的時間點——
  「——有點讓人難以置信呢。」
  自問自答得到往常的答案,同時,聽完他訴說的法蘭黛莉卡平靜地這麼說。話語裡頭沒有否定的聲響。她環顧周圍,說:
  「這裡是她的……雷姆的房間吧。雖說被收拾得很乾淨。」
  兩人進入的房間——雷姆的個人房被收拾得就跟客房一樣,一丁點私人物品都沒有。那是以前也曾見過的光景。在雷姆被白鯨奪走,自己巴著一口氣回到這裡的過往輪迴中。
  那時候,雷姆的存在也被大家遺忘,個人房也像現在一樣被收拾得乾乾淨淨。
  「雷姆消失所造成的不自然之處,由拉姆做了相對應的處置吧。」
  昴輕柔地將雷姆的身體放在沒有一絲皺折的床上。
  輕微的呼吸以及體溫,證明她還活著。沉睡不醒卻又不需進食、排汗排泄,就是「睡美人」的症狀。
  「昴大人,必要的照顧由我來……」
  「我想做。拜託讓我負責。一開始把雷姆帶回宅邸,是我必須做的……不,是我想做的事。抱歉這麼任性。」
  昴不辭辛苦,為了睡在床上的雷姆盡心盡力。他這番話,讓原本伸出手的法蘭黛莉卡收回手,瞇起眼睛。
  「不,怎能說是任性。不如說,讓人有點心頭一緊。雖然眼神像殺人犯,但卻很溫柔呢。」
  「我的心也是會被無意間的輕視給傷到的耶!」
  被講到眼神而大聲起來的昴,惹來法蘭黛莉卡的戲弄笑容。昴立刻發現她是在回敬自己方才的失言,而且還拿剛剛的話作為和解的條件。
  「暫時不用照料雷姆。她不需要進食和洗澡。……不過,請盡可能地關心她。我想拜託的就只有這個。」
  「明白了。既然是拉姆的妹妹,就等於是我的妹妹。——不知老爺和拉姆回來,會有什麼反應。」
  「羅茲瓦爾我是不知道啦。……拉姆的反應我不想去想。」
  原本是感情很好的姊妹。姊姊溺愛妹妹,妹妹敬愛姊姊,彼此間洋溢著愛情。
  不想看那關係破碎崩裂,即便是無可避免的現實。
  「老爺和拉姆的事我都知道了。他們會不在屋子裡,是因為推舉愛蜜莉雅大人為王選候補導致魔女教出動……這是理所當然的判斷。」
  「王選的事,妳是在離職前聽說的?」
  「愛蜜莉雅大人蒞臨這兒是半年前的事。那時我還在這裡工作。能夠請到假,也跟這不無關係。」
  站在整頓雷姆周邊事物的昴身旁,法蘭黛莉卡替床鋪以外的地方做入住準備。這段期間跟她對話而感覺不對勁的昴皺起眉。
  「妳不是辭職,而是留職,還說跟王選不無關係……」
  「——為了王選整頓老爺身邊的人,就是我的任務。」
  「整頓身邊的人?」
  「一旦推薦半妖精愛蜜莉雅大人為候選人,一定會招致爭端。在事態演變成那樣之前,老爺先將身邊的人送到別處。宅邸也只留下能夠自己保護自己的拉姆……拉姆和雷姆這兩人吧。」
  這就是昴一開始被帶到宅邸時所感受到的異樣的解答。
  考量到羅茲瓦爾宅邸的大小,就會覺得宅邸佣人只有拉姆和雷姆兩姊妹實在很不合理。實際上都多虧了能力強大的雷姆,宅邸才能維持運作。
  「在老爺的指示下,大多數的佣人都被送到其他雇傭處。我在這做很久了,所以也幫忙處理。最後連我自己也離開宅邸……雖然到頭來像這樣又回來了。」
  「————」
  法蘭黛莉卡會回宅邸,是失去雷姆所導致。雖說是已經導出答案的事實,但聽到剛剛的話後,疑念也在昴的心頭萌芽。
  那就是羅茲瓦爾的行動,在王選準備階段及之後都明顯地違背常理。
  「請問,法蘭黛莉卡。妳對這件事了解到多少?」
  「請問是什麼事,昴大人?」
  「就我剛剛所聽到的,羅茲瓦爾為了王選而做了許多準備。半妖精和魔女教的關係似乎是常識而且跟危險攸關,這我已經知道了。但是——」
  在這邊停頓,昴繼續緊盯法蘭黛莉卡。
  「關鍵的魔女教對策在哪?雷姆和庫珥修小姐都說不可能沒有,但是我卻不覺得有。不然的話,為什麼會……」
  在昴的腦內復甦的,是被魔女教蹂躪、屠殺的阿拉姆村村民,以及與他們戰鬥而犧牲的拉姆與雷姆——梅札斯領地的慘狀。
  那慘不忍睹的光景發生時,對策在哪裡?羅茲瓦爾甚至根本不在現場。
  「假如明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話……!」
  「很遺憾,我沒法得知老爺在想什麼。對老爺來說,能夠賦予信賴的人,舉世只有兩位而已。」
  「兩位……?是誰,羅茲瓦爾信任的人?」
  「——拉姆和守護禁書庫的大精靈大人。」
  法蘭黛莉卡說的,是有可能了解羅茲瓦爾想法的兩個人。不是單方面了解,若是對羅茲瓦爾忠誠到不惜犧牲性命的拉姆,確實值得這份信賴。
  不過另一個人,聽在昴耳裡可是晴天霹靂。
  「禁書庫的大精靈……」
  「在這宅邸裡頭,有個用魔法隔絕開來的空間。那就是禁書庫……是大精靈大人用自身的魔力,將祕密中的祕密自外界隔離。」
  法蘭黛莉卡正經八百的說明,讓目瞪口呆的昴語塞。是能想到符合的人物,只是沒法將之視為答案——
  「名字是?」
  為了求得真確的答案,昴這麼問法蘭黛莉卡。昴的反應可能跟她預料的不一樣吧,法蘭黛莉卡對這個問題表現得有點無趣,接著回應。
  「——碧翠絲大人。她是擔任這間屋子的禁書庫圖書館員的大精靈大人。」

  5

  ——轉動門把的瞬間,不知為何很肯定自己猜對了。
  像這樣走在屋子裡頭,意識就會突然被門給吸引。於是走向那扇門,一碰到門把,方才的不對勁就轉為確信。
  接受「就是這裡」的事實,朝開啟的門後看過去——
  「喲,好久不見了。」
  跟以前一樣沒有絲毫變化的禁書庫,就出現在輕輕揚手的昴面前。
  被書架給埋沒的大房間裡,充斥著舊書特有的獨特氣味。沒有窗戶導致房內昏暗,靜謐的氣氛也沒有任何改變。不單單是房間的樣貌,還有這間書庫的看守人也一樣。
  坐在充當椅子的梯凳上,看著放在大腿上的書的少女——碧翠絲。
  「——想說屋子裡怎麼那麼吵,原來是你回來了。」
  碧翠絲稍微抬起眼,藍色眼睛映照昴的身影後這麼說。口氣百無聊賴,然後目光馬上又回到書上。
  「既然你回來了,可以當作這一陣子的騷動是告一段落了吧。」
  「嗯啊,多虧妳的福……是說,妳也真難搞。都怪妳不肯乖乖聽話一起離開,害得我在作戰期間一直冒冷汗!」
  「誰理你呀。原本就沒有被你擔心的理由。」
  「我應該說過擔心妳的理由。即使現在我都不覺得自己有搞錯。」
  碧翠絲的口氣說明了她完全沒在怕,而昴也毫不退讓回嘴。
  魔女教即將來襲,昴催促碧翠絲跟大家一同避難,卻被拒絕。雖說就結果而言,宅邸沒有受到損害,但那是只看結果。
  「有很多人都很擔心妳,尤其是愛蜜莉雅和拉姆。妳之後可要和她們道歉喔。」
  「道歉?貝蒂向她們?是誰為了什麼有那種必要,實在無法理解。」
  「無聊的堅持……既然妳那麼固執,那就由我來向大家道歉。我會說妳是感激涕零地吸著鼻水道謝的。」
  「不要捏造事實!眼淚那玩意,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流過了!」
  面對昴的挑釁,碧翠絲的聲音比平常還要高亢。承受這反應,昴為湧上胸口的奇妙感慨瞇起眼睛。
  自己正在和碧翠絲交談。經過含義深刻的別離後,即使現在有很多話想問她,但一講起話來,兩人還是像以前一樣鬧哄哄的。
  為此而感到安心萬分的昴無力吐氣。
  「稍微改編一下就在跳腳。偶爾大哭大叫也不賴喲?」
  「不愧是在喜歡的女生大腿上嚎啕大哭的男人會說的話,真是含蓄呀。」
  「那件事差不多也該忘記了吧!?」
  當事人愛蜜莉雅也很在意吧,昴則是連回想都不敢。
  當時的他又是勉強又是壓抑,最後感情潰堤而出時,是愛蜜莉雅承受住了。
  一想起那時候的事,臉頰就會燙到像火在燒。跟熱度同樣火熱的事蹟,同時也是在心頭深處閃耀生輝的重要記憶。
  為了帶過那複雜的感情漩渦,昴大聲咳嗽改變話題。
  「……不管怎樣,彼此都平安無事是再好不過。就這點先達成共識吧。」
  「什麼共識,根本就你自己講出來的。你不管什麼時候都很任意妄為。」
  「對呀,每次都是我自作主張。跟妳講話時大概都這樣。還記得吧?在宅邸玩躲貓貓時,還有打雪仗時……」
  開啟無止盡話題的昴,讓碧翠絲瞇起雙眸。在她藍色瞳孔的直視下,昴說出共同回憶同時添加肢體動作。
  慎重地選字用詞,翻遍整個記憶箱子,好觸碰到真相。
  「後來的魔獸騷動也是這樣。那時候詛咒的事,真的多虧妳的關照。」
  「夠了吧。」
  「結果反而被咬了更多詛咒在身上,真的是被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為了解除危機,於是闖進森林解決沃爾加姆——!」
  冷漠的聲響炸開來,強制打斷昴的碎嘴。
  仔細一看,聲響源自於碧翠絲的大腿——原本敞開的書本被粗魯闔上。從中感受到碧翠絲的不耐,昴尷尬地抿著嘴唇。
  接著,碧翠絲用銳利的目光瞪向沉默不語的昴。
  「快點進入主題。——你這個膽小鬼。」
  「……好啦。」
  雖然被罵卻無法反駁,因為她的見解正確無誤。
  昴想用各種手段拖延結論、持續溫水煮青蛙的對話,而碧翠絲直接彈劾他軟弱的心靈。
  想問的話早就存在心中,只剩下用舌頭化為語言的勇氣。
  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聽著心跳聲。然後,問出口。
  「妳……妳和羅茲瓦爾,對這次的事把握到什麼地步?」
  端看這問題的答案,兩人有可能沒法再像以前那樣對話。
  「————」
  聽了昴的問題,碧翠絲垂下眼簾。
  衍生的沉默既重又覺得漫長,昴像喘氣般吐氣。
  「……碧翠絲。」
  她沒有回應。對此感到焦急的同時,昴也察覺到心中的矛盾。
  自己希望碧翠絲說什麼呢?——連在自己心中都沒有這問題的解答。
  是希望她就是掌握一切的幕後黑手嗎?還是希望她是什麼都不知道的無知少女?或者兩者皆非?昴連自己希望的是哪一個答案都不知道。
  不久後——
  「假設……你希望貝蒂怎麼回答?」
  「我不要假設!而且,這跟我希望妳怎麼說沒有關係。我想要的是這問題的答案。Yes或No,我要更直接的答案!」
  預料外的回覆,讓昴忍不住大聲起來。但是面對這樣子的昴,碧翠絲不改冷冰冰的態度。
  「誰叫你這麼幹勁十足,貝蒂不知道你在講什麼。貝蒂又不是你的老師,如果你以為貝蒂會親切地告訴你,那就大錯特錯了。」
  「唔……!別岔開話題!有人說妳可以知道羅茲瓦爾在想什麼。真抱歉喔,我看到妳的態度後也深有同感。」
  「是誰說那種話……哦~那個回來的半獸姑娘說的吧。」
  半獸,說了這個不能聽過就算的單字後,碧翠絲用那張可愛的臉龐咂了咂嘴。接著閉上一隻眼睛,手指著昴。
  「確實,那小姑娘的看法是有點正確,但是貝蒂和羅茲瓦爾的關係跟這次的事無關。貝蒂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妳一個人留在宅邸裡。而這屋子裡頭又沒有任何對策。」
  「貝蒂好歹可以保護自己,所以才留下來,跟羅茲瓦爾沒關係。……只是貝蒂不認為,這次的事他什麼也沒有考慮過。」
  碧翠絲的回答,讓昴再度回顧記憶。不過回顧的戰鬥記憶中,絲毫不見羅茲瓦爾的對策。
  雷姆、庫珥修、法蘭黛莉卡、碧翠絲,大家脫口給予的答案中,都沒有。
  「單純只是我跟妳、身邊的同伴和大家,都過於相信他了嗎?想說他不可能束手無策就面對魔女教……對了,都忘了!」
  一瞬間,彷彿天啟般想起一件事。昴順從那啟示,慌張地摸索懷中,遞出另一個想問碧翠絲的問題。那就是——
  「碧翠絲,這個。妳看看這個。」
  ——那是封面和內容都被血弄髒的黑書皮書本。
  前持有者惡名昭彰,被視為有問題的書本。其內容被詭異的術式影響而無法閱讀,若未具備持有的資格,便會被視為無用之物。
  「這個,跟魔女教的意圖應該大有關係。既然妳說妳看不出羅茲瓦爾在想什麼,那至少告訴我關於這本書……」
  「——福音…書?」
  在拿到也看不懂的焦躁感下,講話像連珠砲的昴頓時停住了。原因在於盯著他手中書本看的碧翠絲眼神充滿震驚。真是戲劇性的反應。
  她一臉無法置信的樣子,嘴唇微微顫抖。
  「為什麼…偏偏是你拿著這本書……」
  「……是我搶來的戰利品。從包圍這屋子的魔女教的首領那兒拿到的。」
  「那持有人呢?」
  「——死了啦。被車輪碾斃。是我殺的。」
  面對碧翠絲細瑣的發問,昴沒有移開目光,據實以答。
  貝特魯吉烏斯•羅曼尼康帝嚴格來說不是人類,而是寄生在他人肉體上,隨心所欲操縱人體的邪精靈。因此要將他的死亡視為殺害或許有誤。

  但昴親自送貝特魯吉烏斯一程,奪取了他的性命。
  不這樣的話就打不倒他。靈魂這麼理解,然後帶著「殺意」殺了他。
  貝特魯吉烏斯•羅曼尼康帝,是菜月•昴第一個親自下手殺害的對象——
  不能說沒有猶豫,下手後也不能說沒有後悔。但即便如此,因為自己並沒有向其他人逞強過,所以至少不能對自己的心靈說謊。
  殺害貝特魯吉烏斯和被他殺害,這些都是深深烙印在心底、絕不會忘記的事。
  「————」
  可是,面對昴感慨萬千的話,碧翠絲卻毫無反應。
  她凝視昴手中的福音書,喃喃自語道——
  「你也丟下貝蒂了嗎,裘斯……」
  「——?妳說誰?」
  「……沒事。不說這了,既然你殺了大罪司教……『怠惰』的話,那魔女因子怎麼樣了?」
  「魔女因子……?」
  這次輪到昴對碧翠絲的話摸不著頭緒。
  魔女因子是至今聽過好幾次的單字,可是每次都是貝特魯吉烏斯講的,所以沒想到在他死後還會用到。
  面對這樣困惑的昴,碧翠絲眼中的混亂加劇,低頭不語。
  「喂,妳這個萬事通不要對什麼都不懂的傢伙使用專門術語啦。那個魔女因子是啥鬼?聽起來就只覺得是災難的起頭。」
  「你不知道?真的假的?既然如此,你是為了什麼殺死『怠惰』?還有,羅茲瓦爾在做什麼……?」
  「只是拍掉燒上身的火星而已!還有,羅茲瓦爾那傢伙在『聖域』啦!那傢伙在想什麼,我才想問咧!」
  對話搭不起來使得昴耐性盡失,破口大喊。頓時,被他的激動掃到的碧翠絲表情消失,衍生出的沉默讓昴不知所措。
  沒有強烈的憤怒或悲傷,而是混亂和一切全都脫落的表情。那樣子讓昴壓抑呼吸像在喘氣,取而代之,換碧翠絲深深嘆氣。
  「——你想要的答案,全都在那個『聖域』。」
  「什麼?」
  「羅茲瓦爾的想法,福音書的意義,魔女因子的答案,全都在那裡。想要的話就去那邊。地點的話半獸姑娘會為你指路。」
  「等一下!幹嘛突然這樣?明明剛剛都還在擺架子,為什麼突然就全盤托出啦?還有,就算不去『聖域』,妳也知道答案啊。」
  「——貝蒂不說。貝蒂有不說的權利。」
  聽到這頑固的回答後,昴說不出話來。因為有印象她以前也曾這樣拒絕自己。
  這跟為了避難而想帶她離開宅邸,手卻被她甩開時一樣。
  ——也就是說,結果也相同。
  「——!?又想趕我走!?像上次一樣嗎!」
  背後的書庫大門傳來風壓,是空間被超乎常理的力道扭曲而造成的。扭曲形成風纏繞住昴,試圖把他拉到門外。
  這就是充滿強制力的魔法「機遇門」。
  「已經揭示通往答案的道路了。別再向貝蒂撒嬌。你的任性和傲慢真的叫人火大。」
  「碧翠子……碧翠絲!!」
  叫喊,伸手。可是碧翠絲用拒絕的視線和態度拍開。
  梯凳上的少女閉上眼,微弱地搖頭。
  「貝蒂不是你的方便道具。」
  「————」
  「不是你有事情想問、高興問什麼就給你問的人……貝蒂不是那麼方便的人。」
  她那像是擠出來的聲音,讓昴沒法接話。
  那不是被說中心事而有的震撼,而是像毫無防備的地方給人狠狠揍了一拳而感到驚愕。
  接著,扭曲空間而生的虛無,將昴站穩身子的抵抗奪走。他就這樣被吸進背後的門,被扔出去,被拒於門外。
  遠離門,遠離禁書庫——遠離碧翠絲這名少女的心。
  「——為什麼,妳又一副要哭的樣子啦!」
  昴最後這麼問,但看著地上的碧翠絲沒有回答。
  「——我說!」「哇啊——!」
  門打開,昴整個人飛出去然後往後滾。地點是宅邸走廊,被「機遇門」毫不留情轉移離開的結果。
  只不過,這次被「機遇門」給牽連的人不只有昴——
  「為、為什麼菜月先生會從我剛剛出來的廁所裡頭跑出來……」
  「————」
  「是說,是打算坐在我身上多久!可以請您移動尊臀嗎!?」
  被當成墊背倒在地上的奧托一臉悲慘地控訴。可是昴現在整個腦子都只有碧翠絲在最後一瞬間所露出的表情。
  為什麼那麼悲傷的樣子?答案也在那裡嗎——
  「——只要去『聖域』,就能知道了嗎?」
  「我是不曉得能知道些什麼,說真的能不能請您快點讓開?」
  昴不滿地這麼喃喃自語,一直被無視的奧托在底下發出悲痛之聲。

  6

  「說實在的,究竟為什麼您會從廁所裡滾出來呢?請不要說是因為廁所裡頭有隱藏門或是通道之類的恐怖答案。」
  「白癡,才不是那樣咧。只是想跟你一起去小便,結果這份心情引發出微小奇蹟罷了。」
  「這種稱不上答案的答案才恐怖吧!」
  前往會客室的途中,昴隨便搭理因「機遇門」而撞在一塊的奧托,同時為跟碧翠絲的對話最後以徒勞告終而咬牙。——不對,不能說完全徒勞,就如碧翠絲說的,她指出了通往答案的道路。
  只不過,過程中增加了不安與疑問,但至少是個提示。
  「唉……前途多難啊。」
  「怎麼了,突然嘆氣。常言道嘆氣會把好運嘆走喔?」
  「因為你的前途太叫人不安,所以我才代替你嘆氣。」
  「那嘆掉的不就是我的幸運嗎!怎麼可以擅自做這種事!」
  不表明複雜的內心,而是耍嘴皮帶過的昴惹火了奧托。不管怎樣,在兩人拌嘴廢話時,腳步已到會客室。
  「唉呀,昴大人也在。馬上為您備茶。」
  本以為回來的只有奧托,但發現昴也在之後,法蘭黛莉卡就朝新的杯子倒茶。鼻子嗅聞溫潤的茶香,昴於坐在沙發上的愛蜜莉雅身旁坐下。斜眼偷瞄她的時候,兩人的視線正好對上。
  「昴跟奧托一起回來,感情很好呢。」
  「已經說過很多次這是誤會了。我跟那傢伙的關係,在按照約定買下他的油之後就結束了。不要扭曲事實啦!」
  「那算什麼,直到最後都不老實還惡人先告狀的無謂演技。」
  目睹背過臉的昴所上演的傲嬌戲碼,奧托虛脫無力。這段期間,昴淺嚐一口遞過來的茶,輕吐一口氣,結果愛蜜莉雅輕笑道:
  「明明跟鬧得不愉快的由里烏斯和好了,卻還是偶爾會像這樣使性子呢。」
  「堅持己見方叫男人,我就是擁有這種古老感性的人。還有順帶一提,我跟由里烏斯才沒和好。我,討厭,那傢伙,Forever——」
  「是是是。」
  一提到那個美男子昴就嘟起嘴唇,但愛蜜莉雅壓根兒懶得搭理。雖然覺得這種解讀方式並非自己所願,但這麼發展下去,就算費盡唇舌也只會加深誤會。
  「感情好到吵架,這種想法違常嗎?」
  「『違常』這種說法沒怎麼聽過有人在用耶……。而且吵架的話,一般人應該會覺得是感情差才對吧,怎麼會變成例外呢?」
  「那我跟昴也曾大吵一架過,算感情差囉?」
  「……愛蜜莉雅醬,妳口才變好了呢。」
  被愛蜜莉雅反將一軍後,昴一臉尷尬。對此愛蜜莉雅瞇起眼睛,然後小聲地問:
  「——是說,跟碧翠絲好好講過話了嗎?」
  愛蜜莉雅不是問「見過面了沒」,而是問「講過話了嗎」。
  正是相信昴去過禁書庫才會這樣問。雖然對這是否能稱為信賴還有疑問,但能否回應這份信賴,彼此可說是五五波。
  「見過了。我見過碧翠絲了。可是要說好好講過話嘛……很難這麼說。」
  「……這樣啊。不過,果然你見得到她。住在這裡的期間,我跟拉姆一次都沒見過碧翠絲,有點遺憾。」
  愛蜜莉雅吐舌鬧彆扭的樣子可愛無比,只是昴的聲音有氣無力——這點似乎傳達給她了,藍紫色的瞳孔透露猶豫,不知是否該接續話題。
  而有人發出些微的陶器碰撞聲響。
  「真的能進去碧翠絲大人的禁書庫啊……」
  「怎麼,懷疑嗎?」
  對她感到意外的模樣,昴聳肩以對。法蘭黛莉卡搖頭,感慨地說:
  「我在老爺這兒工作超過十年,回想這段期間與碧翠絲大人相遇的次數,會懷疑是正常的。聽了我說的話後您說:『我照慣例去找一下碧翠子,馬上就回來!』然後就飛奔出去了,所以我根本沒機會確認。」
  「啊~這個嘛,關於這點,我是沒辦法找藉口……大概啦?」
  「老實說,我還以為您要花個幾小時才能見到碧翠絲大人……」
  想起沒有說明就自顧自衝出去的過程,昴縮起身子反省。「不過,」見昴這樣,法蘭黛莉卡接著這麼說,同時別有含義地凝視愛蜜莉雅。
  「之後愛蜜莉雅大人就在這不停跟我解釋昴大人有多麼可靠,因此我是懷著期待與不安在等待的。」
  「咦?」
  「慢著!法蘭黛莉卡!?」
  她意料之外的發言,讓昴的困惑與愛蜜莉雅的狼狽瞬時重疊。連忙站起來的愛蜜莉雅紅著臉,拼命朝昴搖手。
  「那個,不是的。我確實跟法蘭黛莉卡說了你的事,不過她說得太誇張了……」
  「不,我也跟著一起聽了。您確實說過菜月先生不容小覷。」
  「連奧托都這樣!」
  不只法蘭黛莉卡,連奧托都出賣自己,愛蜜莉雅的臉紅到了耳根子。接著她手貼紅通通的臉頰,不住地往昴那兒偷瞄。
  她這罕見的反應,讓昴用力握拳。
  「為什麼,我居然沒能當場聽到……!」
  「那種話哪可能在你面前說得出口!丟臉死了……夠了,法蘭黛莉卡!繼續說下去啦!」
  「唉呀,以前明明會裝傻蒙混過去的,這下看不見您可愛的樣子了呢。」
  法蘭黛莉卡遮著嘴巴笑,目光從發脾氣的愛蜜莉雅轉移到昴身上。
  「就這樣,聽了愛蜜莉雅大人講了許多昴大人的事……不,是非常非常多的事。」
  「法——蘭——黛——莉——卡!」
  「好的好的,明白了。——因此,我們決定不管昴大人能否找到禁書庫,都不能在這停下腳步。」
  「不能在這停下腳步?」
  像謎語一樣的話讓昴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皺眉表示不解。愛蜜莉雅輕觸他的肩膀,點頭接著說下去。
  「我相信你能見到碧翠絲,但是她是否會回答問題又另當別論吧?畢竟,你們兩個都很堅持己見。」
  「說法太過可愛,不過確實如此。所以?」
  「我們跟村民約好了,我也有很多話想問羅茲瓦爾。所以就拜託法蘭黛莉卡——告訴我們『聖域』的所在位置。」
  「————」
  愛蜜莉雅為了貫徹原本的目的並採取行動,這讓昴一時之間說不上話。
  她心心念念的「聖域」,就是碧翠絲所說的通往答案的目的地。一切的疑問解答都在那裡,少女當時用悲傷的表情和語氣這麼說。
  她還說「半獸姑娘」會為昴指路。也就是說——
  「——法蘭黛莉卡知道『聖域』的位置囉?」
  「我輸給愛蜜莉雅大人的毅力。雖然被叮嚀要盡可能守密……不過對兩位隱瞞就不妥了。」
  「那個~其實我也在現場耶……」
  「對兩位隱瞞就不妥了。」
  「沒打算更正啊!」
  撇開法蘭黛莉卡和奧托演出的相聲不談,昴為自己不在的期間事情已經有所進展而感到驚訝。結果手放在他肩膀上的愛蜜莉雅擔憂地問:
  「昴,沒事吧?我擅自作主,不要生氣喔?」
  「不、不會,這又沒什麼好生氣的。畢竟我是白跑一趟,所以這樣反而幫了大忙。」
  「真的嗎?太好了。既然如此,我想拜託昴一件事……」
  面對動搖的昴,鬆了一口氣的愛蜜莉低垂眼簾繼續說。聽到她說「拜託」這兩個字,昴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因為以前,也曾像這樣在某件事開始之前被她「拜託」過——
  「等一下!妳的拜託該不會是……要我在宅邸裡頭等妳?」
  「咦?」
  「如果是的話先暫停!這邊要先商量好!我的身體狀況確實不能說是完全好了,也被菲莉絲明令說不能亂來,但人生又不是只有戰鬥!不如說我的強項是打頭腦戰,雖然這樣講是有語病!」
  昴越說越激動,愛蜜莉雅驚訝得瞪大眼睛。
  但是,現在是需要氣勢的場面。目前狀況就跟當初去王都宣告參與王選時一樣,可是兩者有決定性的不同,那就是昴自身的心理準備。
  這次不是有勇無謀地跟著愛蜜莉雅。這就是最大的不同。
  「阻止我也沒用。我要跟妳一起去。別想把我丟下……」
  「怎麼可能丟下你。一起去吧。」
  「我不要被丟下來啦不要不要不要……妳剛剛說什麼?」
  激動到連語彙都變得貧乏的昴一臉像被痛毆的樣子反問。看到他這樣,愛蜜莉雅把原本碰他肩膀的手貼在自己胸膛上,說:
  「我說,一起去吧。我一個人會很不安。」
  「————」
  「我決定仰賴你。我需要你幫忙。」
  ——愛蜜莉雅平靜的訴求,讓昴大受衝擊,說不出話來。
  他傻傻地張著嘴巴卻沒發出聲音,使得愛蜜莉雅的表情被不安籠罩。藍紫色的瞳孔遲疑不決,她邊摸自己的銀長髮邊說:
  「那個……我又說了奇怪的話了?」
  「……我的幹勁按鈕由愛蜜莉雅醬掌握。是開是關,只要妳的一句話就會自動執行。真叫人受不了。」
  昴用手掌掩面,為愛蜜莉雅的傾訴嘆氣。「咦?咦?」被摸不著頭緒的話語打亂內心,愛蜜莉雅陷入混亂,昴這才伸出舌頭說:「回敬妳的。」
  因為現在的昴正在品嚐玩弄愛蜜莉雅心情的滋味。
  「——似乎已經做出結論了呢。」
  「對呀,不好意思放閃了。實在是忍不住。」
  「放閃……?」
  法蘭黛莉卡本來是要重啟話題,卻聽不懂昴話中的單字。身旁的愛蜜莉雅也冒出問號,不過立刻就端正姿勢,凝視法蘭黛莉卡。
  視線得到首肯,法蘭黛莉卡以碧綠雙眸望著兩人。
  「如方才所述,我對告知『聖域』位置一事沒有異議。不過,希望給我些時間作準備……兩天左右吧。」
  「準備……說的也是。一起出發的話屋子會沒人看守。確實應該……」
  「不,我會留在宅邸裡,不跟你們同行。前往『聖域』是愛蜜莉雅大人和昴大人的職責。我的職責是管理宅邸。」
  「妳說,妳沒要跟我們一塊去!?那我們要怎麼去『聖域』?」
  沒料到她沒有要一起去,昴感到驚愕。
  法蘭黛莉卡的協助並不是帶路到「聖域」,只是告知位置而已。難怪愛蜜莉雅會不安。了解到方才對話的真相後,昴同時注意到一件事。
  那就是奧托•思文自信滿滿抱著胸膛,傲然而立的態度。
  「那邊的人,為什麼那麼自大地撐鼻孔?我們在講重要的事耶。」
  「哼、哼、哼,你洞察力不夠喔,菜月先生。說起來,在談重要大事的時候我卻在場,都不覺得奇怪嗎?」
  「確實。這件事不適合給局外人聽到。這棟豪宅有地牢嗎?」
  「我才沒要求轉換成這種想法啦!」
  「禁閉室的話有喔。而且可以保證相當舒適。」
  「也請法蘭黛莉卡小姐別那麼順就接下去好嗎!」
  雖是開玩笑,但禁閉室的存在象徵著羅茲瓦爾宅邸的黑暗面。
  不管怎樣,上了兩人賊船的奧托這下無精打采地垂下肩膀。
  「好了,你們兩個。不可以這樣排擠奧托。」
  義憤填膺代替奧托出聲的是愛蜜莉雅。手插腰生氣的她,輪流瞪向攜手整人的昴和法蘭黛莉卡。
  「難得他主動說要幫忙,你們這樣太過份了。奧托要是不幫忙的話,去『聖域』不就變得很困難嗎?」
  「哦哦……!聽見了嗎,菜月先生?這才是應該要有的回答呀!」
  「啊啊,終於能高聲叫出久違的E•M•T了。E•M•T!」
  「伊-恩姆踢……?」
  昴嚷嚷著很久沒說的自創詞,導致奧托的困惑量寫下今日的最高紀錄。
  毫不理睬他的混亂,昴從愛蜜莉雅的發言中掌握了事況。
  「也就是說,到『聖域』之前都有奧托輔助。坦白說,駕駛龍車我完全只能交給帕特拉修,所以算是幫了大忙啦。只不過……」
  「只不過怎樣?那種別有用意的說法。就這麼不欣賞我的善意嗎?」
  「說來抱歉,除了長相恐怖的水果攤老闆以外的商人,我都不期待免費的善意。當然單講人性的話,善良是好事,但面對用善意以外的事物作擔保的商人,事情反而更簡單好說。」
  卡德蒙、安娜塔西亞、拉賽爾,跟王都有關連的商人接二連三浮現腦海。性格上奧托比較偏向卡德蒙,但商人特質終究還是偏向後兩者——
  「你是何居心我早就看出來了。是想佯裝大方,稍微幫助愛蜜莉雅,好給她的後盾羅茲瓦爾好印象吧?對你來說,接近我們的理由與其說是要我買下你的油,跟羅茲瓦爾接觸才是重點。」
  「呃,不會吧,竟然神清氣爽地把別人的如意算盤揭露到這種地步……」
  「奧托……真的是這樣嗎?」
  「愛蜜莉雅大人的純真眼神刺得我好痛!對不起!就是這樣!可是我不打算做其他壞事,這點還請相信我原諒我!」
  輸給純真,想正經卻正經不起來的奧托坦白了。這態度讓昴搖頭嘆氣,接著拍拍愛蜜莉雅的肩膀。
  「算啦,別太責備奧托了。打從心底只基於善意為某人行動,對愛蜜莉雅醬而言很簡單,但其他人很難辦到。」
  「我不覺得自己有那麼偉大……昴也是嗎?」
  「我為愛蜜莉雅醬鞠躬盡瘁,百分之百是暗藏鬼胎。既然動機不純到百分百,也算是很純粹囉?」
  想讓對方有好印象。解讀人際關係上的行動,原點都出自於此。話是這麼說,倒也不能簡單地斷言這就是一切的動機,他的人生觀沒有乾枯到這種地步。這是程度上的問題。
  人類沒有簡單到能用一句話來表述。——就只是這樣罷了。
  「所以說,我對企圖心顯而易見的你其實好感度很高,放心吧。」
  「被菜月先生這樣講反而不能釋懷……」
  用淘氣笑容回應沮喪的奧托後,昴重新面向法蘭黛莉卡。
  「我知道奧托會幫忙了。就讓我們三人聽聽要怎麼去『聖域』吧。」
  「明白了。——以前,兩位可曾聽老爺提起過『聖域』?」
  法蘭黛莉卡這麼詢問並排坐在沙發上專心聽講的他們。昴和愛蜜莉雅面面相覷後,說:
  「坦白講,幾乎沒聽過。都是很片段的資訊,像是距離這裡數小時的祕密基地……但既然被拿來當作優先避難的選項,我想講的應該就是『聖域』。」
  「我的話……以前羅茲瓦爾曾說過一次,那對我來說是有朝一日必去的場所……」
  「有朝一日必去的場所……?」
  意料之外的發言,讓昴驚訝地看向愛蜜莉雅。對此,愛蜜莉雅低垂視線,像是過意不去。不過,在昴質問之前——
  「很像老爺會說的話呢。」
  法蘭黛莉卡帶著淺笑說完,閉上眼睛。然後她當場拎起裙擺,深深行禮。接著——
  「接下來要說的,是不得洩漏的『克雷馬爾堤聖域』的地點與進入方法。以及去到『聖域』後絕對不可忘記的名字。」
  「————」
  「——請注意叫做嘉飛爾的這號人物。在『聖域』裡,是愛蜜莉雅大人您們必須最小心接洽的人。」
  張開的翠綠瞳孔中帶著複雜情感,法蘭黛莉卡開口道出這個名字。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11-22 22:06 编辑


  第二章 『通往聖域的路上』


  1

  ——與法蘭黛莉卡商量的結果,前往「聖域」的時間訂在兩天後的早晨。
  「老實說,只能等待叫人焦急……」
  雙手抱胸念念有詞的昴會這麼焦慮也是無可厚非。畢竟,說要指路的法蘭黛莉卡對於需要兩天時間做準備這點毫不退讓,使得昴無法無視她的意見。
  「克雷馬爾堤迷路之森……『聖域』就是用那個作為特殊結界來保護自己。結界會排斥外來者,使其迷路。故通稱為迷路之森。要消除結界所帶來的影響,就必須花兩天的時間作準備。」
  以上,就是法蘭黛莉卡向昴解釋、少之又少的說詞。
  一開始只覺得對「結界」這詞彙小題大作的昴,在聽了法蘭黛莉卡的說明後,總算能夠理解和接受。「聖域」這個地方,確實有其特殊性。
  「接納有問題的亞人族的……地方啊。」
  道出被告知的特殊性後,昴用力抓自己的頭。
  就種族來說,人類與亞人之間存在鴻溝,可說是奇幻世界的約定俗成。這點在這個世界也不例外,露格尼卡王國也有不少輕視亞人的言行。這是活到現在的昴所做出的結論。
  輕視亞人——在這股歧視心態之中,又以對半妖精的敵意最深厚。
  儘管如此,在王都可能有實施平等政策或其他措施,在商業街和貧民窟都能看到相當多的亞人族。只不過在貴族街和王城就都沒看到了——
  「閱讀史書,就會知道被稱為『亞人戰爭』的內戰發生不到百年。這麼說來,也曾聽莉莉安娜唱過跟這相關的歌……」
  莉莉安娜是旅行途中順道到羅茲瓦爾宅邸的吟遊詩人。短暫停留在宅邸的她所唱的歌曲中,確實有接觸到這方面的歷史。
  「現在想想,『劍鬼戀歌』很像威爾海姆先生的別名呢。說不定,他的稱號『劍鬼』就源自於那首歌……」
  將腦中描繪的劍豪英姿,和印象中的英雄傳說重疊後,昴心滿意足地點頭。
  ——就事實而言,儘管「劍鬼戀歌」歌詠的主角正是威爾海姆本人,但昴內心的小人物情節作祟,讓他覺得名留歷史的人物和自己認識的人並不一致。
  「——啊,昴大人,您果然在這。」
  就在昴的思緒偏離主題時,隨著房門小聲開啟,這聲音也跟著進入房內。回過頭,和從門縫偷看裡頭的少女對上視線。
  用蝴蝶結裝飾泛紅咖啡色頭髮的少女,羞怯地進入房間。
  「差不多要出發了,您卻不在房間,就想說您是在這。」
  「當佣人當到習慣早起了。……是說,我的立場正確來說還是佣人,但這方面的事都略過沒談呢。」
  「不過我覺得,昴比起……昴大人比起制服,更適合奇裝異服。」
  「雖然很小心說話,不過用字遣詞還得再學學。」
  朝著慌張重新改用尊稱的少女苦笑,昴從椅子上站起,伸了伸懶腰。用圓溜溜的眼珠凝視他這麼做的,是身穿女僕裝的幼小少女——佩特拉•萊特。
  在阿拉姆村生活的佩特拉,是從以前就很親昴的孩子群中的女孩。而她現在會這樣穿著女僕裝是有理由的。
  「再怎麼說,從村子招募女僕才兩天……妳進宅邸工作其實才一天而已,就已經能不迷路找到我。才這年紀就下定決心離開親人身邊,很偉大呢。」
  「我已經十二歲,早就是……已經是能完成工作的大人了。昴大人也請將我當成成人對待。」
  「等妳成為敬語大師,從法蘭黛莉卡那兒得到真傳的話我就考慮。所以說在妳目前的頭銜——實習女僕的實習兩個字拿掉之前,妳都會被我當小孩對待的。」
  取笑裝早熟的佩特拉,昴摸摸她的頭。本來以為她會逃掉,卻沒想到她叫了一聲「呀——」後開心地摟住自己。
  不管怎樣,佩特拉進這宅邸當女僕的經過很單純。
  為了管理廣大的宅邸,法蘭黛莉卡覺得憑自己一人力有未逮。於是她向阿拉姆村募集幫手,而應徵的人就是佩特拉。
  一開始對年幼的她感到不安,但佩特拉在個性和適應上都非常優秀。
  「跟昴大人相比,是個前途無量的能幹孩子。在我至今帶過的孩子裡頭是首屈一指……啊,昴大人請坐下。」
  在這兩天內,負責指導佩特拉的法蘭黛莉卡下了這樣的評論。事實上,在短時間內就能詳細掌握宅邸事務的佩特拉確實是難得一見的人才。
  甚至知道空閒的昴在下意識就會去哪裡——
  「是來對雷姆小姐道別的吧?」
  「……嗯,是啊。雖然不打算在那邊待太久,可是就是想來看她。我不在的期間,就麻煩妳照料雷姆了,佩特拉。」
  半開玩笑地這麼說,昴同時凝視室內——躺在個人房床上的雷姆。她的樣子不管來幾次、待在她身邊多久都沒有變化。儘管如此,只要有時間,昴還是會來看她。
  「……昴大人,該出發了。」
  拉拉沉默的昴的衣袖,佩特拉為道別時間劃下句點。就著她的關心,昴最後又說了這麼一句——
  「——那,我出門了。乖乖待在這兒等我喔。」

  對著雷姆的睡臉這麼說後,他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房間。

  「昴大人在意的人很多,很辛苦呢。」
  「這樣講,好像我是個見異思遷的人呢。不過,心情確實像這樣分成兩邊,所以沒法講什麼藉口……」
  前往集合地點——玄關的昴,被佩特拉這番驚人的直擊發言傷到退縮。「在意的人」,是極其委婉的說法吧。
  不過,佩特拉會這麼說,跟兩人目前採取的行動有關。
  「雖然知道但還是要說,我這邊沒結果,妳那邊呢?」
  「這邊也全都是客房。……真的有那麼神奇的房間嗎?不會是騙我的吧?」
  「妳會懷疑也是難怪,不過碧翠絲的存在妳也是知道的吧。就是之前在屋子裡頭玩躲貓貓的那個電鑽頭蘿莉。」
  「不是說禮服,而是講電鑽頭……」
  對昴的形容面有難色的佩特拉關上最後開啟的房門。這樣一來,這層樓的門都開過了。很遺憾地,還是沒能找到通往禁書庫的門。
  「認真躲起來的話還真是麻煩透頂。……那傢伙搞什麼鬼呀。」
  一臉苦澀的昴責備著在那之後就再也沒出現過的少女。
  即使決定要前往「聖域」,但這跟碧翠絲最後的態度是兩回事。這兩天昴盡可能逛遍宅邸尋找少女,但卻沒有任何成果。
  所以始終不明白她和「聖域」的關係,以及那悲傷表情的真相——
  「沒法和雷姆說話,又沒法見到碧翠絲。……我在幹什麼啊。」
  「昴大人?」
  「算了,總之幫我定期注意一下碧翠絲。偶爾像這樣打開門看看,說不定會隨機遇到。」
  「……請問昴大人,您拜託我的事不會太多了嗎?」
  昴厚臉皮地委託一堆事,即便是佩特拉都忍不住皺起眉頭。在新環境裡要記的東西很多,昴卻還是忍不住增加她的負擔。
  「我知道,抱歉。不過,我只能拜託妳。真的很抱歉。」
  「……只能拜託我?」
  「嗯,對啊。」
  法蘭黛莉卡對雷姆關照有加,但對碧翠絲卻有著過多的敬意。要是拜託她關心現在的碧翠絲感覺有點不妥。就這點來看,佩特拉接近碧翠絲的年齡外觀,對她應該也不會過度恭敬。
  考慮了各種條件後,碧翠絲的事就只好拜託佩特拉了——
  「嘿嘿嘿~真沒辦法。既然都說到這種地步了,那就交給我吧。」
  「哦,真的嗎?幫了大忙。佩特拉是好孩子呢,好乖好乖。」
  佩特拉的態度突然軟化。昴邊摸微笑少女的腦袋邊鬆了一口氣。這樣一來,碧翠絲就不會落得無人關心的地步。
  只要一次就好,要是有機會和她說上話就好了。
  「——昴大人,佩特拉。這邊。」
  兩人邊說話邊走向玄關大廳,愛蜜莉雅和法蘭黛莉卡早已等在那裡。法蘭黛莉卡行禮,佩特拉連忙也跟進。
  「佩特拉,還好妳找到昴大人。很厲害喔。」
  「是,法蘭黛莉卡姐姐。昴大人的事請儘管吩咐。」
  「哇,這麼自信滿滿呀。」
  看到佩特拉自傲地挺著胸膛,愛蜜莉雅和法蘭黛莉卡相視一笑。接著愛蜜莉雅朝著來到身旁的昴歪起小腦袋,說:
  「早安,昴。睡得好嗎?」
  「愛蜜莉雅醬才是,沒有因為太過期待遠足而睡過頭吧。雖然好像有一個人幹了這種蠢事……」
  「啊,你是指奧托?是的話別擔心。奧托早就起了個大早,現在正在宅邸前面為龍車作檢查呢。」
  「什麼啊,害我白擔心他了。不過,也是啦……畢竟,那傢伙是賭上了人生。」
  和羅茲瓦爾的商談,很有可能左右了奧托的商人人生。為了人生最重要的大事卯足幹勁是理所當然的,而這份拼勁現在非常可靠。
  「然後就是先想想,要怎麼安慰會在最後悔恨自身能力不足的那傢伙。」
  「能不能不要在我回來叫您們的時候就講這種沒營養的話!?」
  剛好回到大廳來的奧托,邊瞪大眼睛邊吐嘈。一大早就聽到讓人舒爽的悲嘆,昴大口深呼吸,說:
  「好啦,該有的對話都有了,可以出發囉!」
  「一點罪惡感都沒有嗎!啊~算了,都沒差了啦!」
  在爽快付諸流水的奧托的帶領下,所有人走向宅邸前院。龍車已經停在玄關前方,漆黑地龍和藍色地龍都早已準備就緒。
  特別是黑色地龍——帕特拉修朝昴伸鼻子,吸引他注意。
  「老樣子,還是這麼愛對我撒嬌。」
  「可是,當事龍只是說『可以摸摸我喲?』而已耶。」
  「心高氣傲的龍種設定,真的只剩下設定了嗎……?」
  奧托靠著「言靈加持」擔任不同物種之間的翻譯官。而他說的這番話,讓昴滿臉疑問。
  大家眾口一致說帕特拉修很難伺候,可是對第一次見面好感度就爆高的昴來說完全感受不到,現在也只是伸出手,牠就自己伸長脖子磨蹭。跟外表相反的親人態度讓嘴角都失守了。
  「理由我是完全不知道啦。我該不會是在前世救過妳的命吧?」
  投胎轉世的概念姑且不論,地點在異世界,所以要跟前世扯上關係是不太可能。就先當成單純只是合得來吧。而這對昴來說是屈指可數的幸運。
  「當然,對我來說最幸運的事是邂逅了愛蜜莉雅醬!」
  「咦?對不起,我沒仔細聽。可以再說一遍嗎?」
  「不是順勢講出口的話會害羞到不好意思講第二次啦!留到明天吧!」
  被天然呆的個性阻撓,昴垂頭喪氣。愛蜜莉雅則是一臉莫名其妙地說:「喔。」不過她立刻切換心情,重新面向法蘭黛莉卡。
  「那麼,宅邸的事就拜託了。雷姆和佩特拉,還有碧翠絲都要麻煩妳了。」
  「請交給我。愛蜜莉雅大人路上也請小心。——還有,請拿著這個。」
  跟昴所拜託的事情一樣,愛蜜莉雅也重新拜託法蘭黛莉卡注意。接受要求的法蘭黛莉卡行禮,最後從懷裡掏出了某樣東西遞過來。
  那是項鍊——鑲著透明藍色輝石的項鍊。
  「只要有這個,就能穿越森林的結界,進到『聖域』裡頭。剩下的就是由地龍帶你們到我所說的地方。」
  「這顆石頭就是通過結界的條件嗎。……這個要花兩天?」
  看著法蘭黛莉卡手中的輝石,昴道出樸實的疑問並歪頭。似乎是罕見的輝石。這兩天都沒外出的她是從哪拿到的?
  聽到昴的疑問,法蘭黛莉卡遮著嘴巴笑說。
  「嚴格來說,不能說是花兩天做準備……只能說並非無緣罷了。總而言之,『場所』和『資格』都齊了。再來就是要有覺悟和堅強的意志。」
  「很誇張的說法呢。我不討厭就是了。」
  「嗯,重要的事我們知道了。我們會小心不要弄丟的……法蘭黛莉卡?」
  見法蘭黛莉卡說得如此認真,愛蜜莉雅深深點頭,但接著皺眉。這是因為接過輝石的手被法蘭黛莉卡用力握住。
  「————」
  剎那間,翠綠與藍紫的視線互相纏繞,法蘭黛莉卡的臉頰微微一僵。只是她用閉眼的舉動帶過讓臉頰僵硬的衝動,接著平靜地放掉愛蜜莉雅的手。
  「愛蜜莉雅大人,『聖域』就拜託您了。還有,我說過的話,請千萬別忘記。」
  「嗯、嗯,沒問題。就是『聖域』是什麼樣的地方和……」
  「——請務必注意嘉飛爾。」
  「嗯,知道了。要注意嘉飛爾。我絕對會注意的。」
  慎重地接受被再三叮嚀的事後,愛蜜莉雅將輝石收進懷裡。看到這樣的舉動,代表即將要出發——
  「那個!昴大人……這個,可以請您收下嗎?」
  紅著臉舉起手的佩特拉,朝昴遞出某個東西。按照法蘭黛莉卡遞交物品的流程交出去的,是條毫無特徵的純白手帕。
  原本就因為法蘭黛莉卡的樣子而吃了一驚的昴,對這招出其不意訝異地反問:「這是?」
  「在送行時接受他人送出的白色手帕,要在旅行途中弄髒然後還回去。——雖然現在不太有人這麼做了,不過這是自古以來祈禱旅途平安無事的習俗。」
  「哦~原來是這樣啊。明白了。謝謝妳呀,佩特拉。我會平安回來還妳的。」
  被教導遞交白色手帕的意義後,昴把手帕綁在自己的手腕上。聽到回應的佩特拉垂下紅通通的臉,快速地躲到法蘭黛莉卡的背後。
  「唉呀?怎麼突然這種反應?忽然到來的叛逆期讓我好寂寞。」
  「見您這樣子,昴大人實在沒資格責備愛蜜莉雅大人呢。」
  「我?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法蘭黛莉卡嘆氣,昴和愛蜜莉雅則是同時歪頭思索她在講什麼。但結果還是沒人回答他們的疑問,兩人就這樣被推向準備好的龍車。
  「好了好了,兩位請快點。因為『聖域』克雷馬爾堤迷路之森到了晚上就會變得很危險。」
  「知道了知道了。村民的事就拜託了。還有,儲備的美乃滋要趁還沒變壞的時候處理掉喔。」
  「把這兩件事拿來相提並論,到底是怎樣啊……」
  被厭膩的聲音推著背,昴和愛蜜莉雅坐進龍車,然後隔著窗戶看向外頭。一大一小的女僕儀態端莊,並排仰望龍車。
  「我會祈禱諸位平安無事。也請替我向老爺和拉姆問好。」
  「昴大人,要好好保護大姊姊喔。還有,話很多的人也請加油。」
  「對我的評價不會太過份了嗎!?」
  毫不理睬奧托的反應,法蘭黛莉卡和佩特拉兩人靜靜地行禮,做出最完美的送別。
  背過送行的身影後,龍車用力奔馳出發。
  「那,出發了!奧托,多指教囉。」
  「沒法接受啦,這種對待!」
  從頭到尾都被草率以對的奧托,徒留嘆息在宅邸。

  2

  「妳打哪知道那麼古老的習俗的?」
  龍車完全消失在視野裡後,法蘭黛莉卡這麼問佩特拉。
  在身旁鞠躬行禮的年幼少女,睜著大眼睛害羞地回答:
  「我聽家母說的。她說以前就是用這招抓住家父的心。」
  「不好對付這點不輸令堂呢。不過,當事人沒察覺到就是了。」
  「沒關係。就算不知道,只要看到手腕上的手帕時能想起我就行了。」
  預料之外的堅強回應,反應出佩特拉的積極。法蘭黛莉卡苦笑。十二歲,就這種年紀來說是早熟了。——讓她想起拉姆。
  「那孩子也是自幼就是個女人了……只不過工作能力是天差地遠。」
  「法蘭黛莉卡姊姊?怎麼了嗎?」
  「沒事。只是想起妳的前輩而已。她現在應該在『聖域』,是個要人費心的問題兒童。」
  想起與主人同行,將身心性命全都奉獻出去的少女,法蘭黛莉卡憂慮地吐氣,手自然而然地碰觸胸前口袋。
  「——。好啦,雖然愛蜜莉雅大人他們不在,不過碧翠絲大人還在屋子裡。妳也要在一個禮拜內記住最低程度的基礎喔。」
  「是!正合我意!」
  「回答得很棒喔,妳這孩子……」
  佩特拉一臉歡欣地舉起手,開心地跑進屋子內。微笑地看著她積極的模樣,法蘭黛莉卡最後又朝著龍車離去的方向看過去。
  美麗的翠綠雙眸輕輕晃動,像是抗拒淹到胸口的情感,法蘭黛莉卡用纖細的手指從胸前口袋取出一張信紙。然後——
  「——這樣一來,一切就如老爺吩咐。再來就看愛蜜莉雅大人如何跨越『聖域』了。除了祈禱以外,已經沒有我能做的事。」
  手指摩擦讀過無數遍的信件邊緣,最後朝向自己的脖子伸去。可是那兒沒有她尋求的觸感——
  「愛蜜莉雅大人,請務必……務必要當心嘉飛爾。」

  3

  「——所以說,帕克那傢伙果然一直都沒出面囉。」
  「……嗯,就是那樣。我叫他很多遍,也覺得契約的聯繫還在……這麼久沒見到面的情況不多見,所以我很擔心。」
  在朝著「聖域」突飛猛進的龍車內,昴正和愛蜜莉雅對話。
  在「除風加持」的影響下,車廂內絲毫沒有噪音也沒有搖晃。而在如此靜謐的空間內,兩人交換的是前往「聖域」的幹勁——才不是,是發生在這幾天內的異狀之一,帕克不在的現狀。
  愛蜜莉雅的契約精靈,自稱父親的小貓已經多日不見蹤影。跟使用「機遇門」藏身的碧翠絲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麼說來,回宅邸前我就沒看到他了。所以是離開庫珥修小姐那兒就這樣?」
  「嗯……是回到宅邸後吧。其實我想跟他商量『聖域』的事,卻覺得聲音沒有傳給他。」
  「帕克會偶爾不在嗎?」
  「這個嘛——在跟我訂契約之前很常這樣……可是自從我們訂契約之後,頻率就驟減。所以說幾天不見就讓我很不安。」
  愛蜜莉雅說到跟帕克訂契約之前的事,讓昴抱起雙手。
  雖是理所當然,愛蜜莉雅和帕克也是有過沒有牽絆的時期。對昴來說,兩人總是在一起,所以分開行動就令人覺得格外不對勁——
  「帕克不在妳身邊時,妳知道他在哪裡做什麼嗎?」
  「八成是為了世界和平在努力。」
  「簡直像對父親的工作有不切實際幻想的小孩,不過不在身旁的話反而是本末倒置了。」
  愛蜜莉雅的過度期待姑且不談,帕克在這世上最重視的就是愛蜜莉雅。然而現在卻丟下她自己在別處活動,怎麼想都有問題。
  「而且帕克要是不在,在戰力上就會出現隱憂。奧托不走武術專家這條路,我的身體又都快散了,愛蜜莉雅醬沒有帕克的話,戰鬥起來會很吃力吧?」
  「你的身體快散了,實在是不能聽過就算的話呢……」
  誇張的形容讓愛蜜莉雅瞇起眼睛看他,昴則是揮手用笑容帶過。
  「真是的……不過,放心吧。就算帕克不在,我還有跟微精靈們訂契約。有他們在我還是可以戰鬥,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們的。」
  「討厭,好有男子氣概……!等著瞧,妳那句台詞總有一天會由我說出口。」
  「知道了。我會非——常期待地等著。」
  愛蜜莉雅豎起手指,周圍出現淡淡的光暈,微精靈們現身。
  跟帕克比起來,力量應該是天差地別,但依舊是很棒的戰力。雖說仰賴同行者中唯一的女性,還是自己心儀的女孩子,實在是很丟臉的事。
  「可能會發生什麼……法蘭黛莉卡有忠告。」
  「——嘉飛爾對吧。」
  順著昴的掛慮,愛蜜莉雅壓低聲音道出這名字。
  嘉飛爾,在這兩天裡由法蘭黛莉卡親口說出許多次,是要警戒小心的對象。其實這個名字早在法蘭黛莉卡來之前,昴就聽過好幾遍。
  「羅茲瓦爾講過很多次,說要去見這個人。這麼說來,這次擬定去『聖域』避難的作戰計畫時,拉姆也曾講過這名字……」
  可以信任的對象。拉姆講這名字的口吻給人這種感覺。可是這樣一來就跟法蘭黛莉卡的忠告相矛盾,使得昴難以下判斷。
  拉姆與法蘭黛莉卡。畢竟這不是單純採信哪一方的問題。
  「以交手時間長短來看的話,拉姆壓倒性獲勝,但她平常的態度讓人否定這點……!」
  「要是能向法蘭黛莉卡問得更詳細一點就好了……可是偏偏她立下誓約,跟『聖域』有關的事能說的有限,所以也沒辦法。」
  「那也是我相當不能釋懷的地方。就算說是誓約……」
  用力往後靠在座位上,昴不滿地碎念。
  其實法蘭黛莉卡對「聖域」的事說得不多。她告訴昴他們的就只有「聖域」的特殊性及危險人物的名字,以及地點而已。雖說有幫忙他們通過結界,但所謂的協助也就僅此而已。
  「出發前也是,一直唸著要注意嘉飛爾,就這件事講個不停……那間宅邸的人平常講話都話中有話嗎?」
  「我想不是。法蘭黛莉卡最多就只能做到這樣,在不打破誓約的前提下給最大限度的忠告。我們應該感謝她。」
  「假如她沒被誓約綁著的話,就能大力感謝她了。」
  「就算鬧彆扭也不可以打破誓約。約定是神聖不可侵犯,絕對不容毀棄的。不管是誓約、契約還是盟約,就算重量不同,但都同樣堅固。」
  愛蜜莉雅豎起手指左右搖擺,說明的同時像在叮囑。
  約定,只要出現這個字眼,愛蜜莉雅就說什麼都不會退讓。什麼誓約契約還盟約的,對昴來說就只是文字遊戲。兩人對此的認知根本是平行線。
  「隨隨便便打破誓言,這種話我是不會說啦……但總可以看時間和場合吧?」
  「不~行。約定……約定是很重要的。原本約定就沒有讓人遵守的強制力,但人類還是會信守承諾,為了守護它而努力對吧?就算沒人看到、沒人注意到,還是相信對方會這麼做,並完成它。」
  手貼胸膛的愛蜜莉雅凝視不信服的昴。她的口氣柔和,絕不是在責備——正因如此,聽起來才痛心。
  「就是因為這樣相信,才能為了完成約定而努力。所謂的約定,就像是在彼此之間締結信賴的儀式吧?」
  「那時候真的很對不起——!!」
  在感覺不到晃動的車廂內趴地叩首,昴當著愛蜜莉雅的面磕頭。面對昴用額頭摩擦地面的謝罪行徑,愛蜜莉雅手貼嘴巴,回答:
  「啊。那個,我並不是在責備你。確實,昴以前沒遵守跟我之間的約定,不然就是突然態度大變,所以我也曾生氣啦。」
  「好痛好痛!耳朵好痛!」
  「再來就是過於感情用事,我也有反省。不能馬上和你和好,是因為我也在逞強。對不起喔。」
  「好痛好痛!胸口好痛!」
  「再說,我是精靈術師,契約對我來說是切身之事。對精靈術師而言,與精靈的契約非常重要……沒錯,約定很重要。昴果然要好好反省。」
  「好痛好痛!心靈好痛!」
  想起當時的糾紛了吧,愛蜜莉雅開始鬧彆扭。昴立刻磕頭。
  在王城的候客室裡,愛蜜莉雅那麼激動的理由如今也已明朗化。——因為昴毫無自覺、神經大條地踐踏蹂躪愛蜜莉雅心中最重視的部分。
  「有反省嗎?」
  「反省了。反省得比海還深,比山還高,比天空還寬廣,比宇宙還壯大。」
  「那就好。就原諒你吧。……雖然我不知道『雨咒』是什麼。」
  朝著羞愧不已的昴點頭,愛蜜莉雅手指貼唇,淺淺一笑。那微笑中不帶怒氣,可愛的舉動讓昴也跟著笑容滿面。
  笑著原諒那一天的訣別,昴深深感謝能夠這麼做的愛蜜莉雅。同時又重新想起自己必須為那一天的事道歉的對象不是只有她。
  「——好像進入森林了。」
  埋頭思考的昴,被愛蜜莉雅的聲音給拉回。她看向窗外,從風景的變化得知目的地近了。
  ——位在蒼翠森林的深處,被特殊結界守護的「聖域」。
  那裡有昴應該要道歉的拉姆和羅茲瓦爾在。
  「嗯,拉姆姑且不論,也該向羅茲瓦爾道歉。只不過就算反過來朝他的側臉揍一拳我覺得也會被原諒就是了。」
  「……嗯,對呀。」
  「先用『你知道少了你之後我們有多辛苦嗎』這種話當開頭,接著再把那傢伙的鬼主意連根挖出來!我好歹有這樣的權利吧?」
  「……嗯,對呀。」
  「——?愛蜜莉雅醬,妳思考的臉蛋也很可愛。我可以抱妳嗎?」
  「……嗯,對呀。」
  雖說是漫不經心的回答,但昴沒有勇氣說「那我就不客氣了」然後撲上去。只能盯著臉頰僵硬、眼神帶著強烈緊張的她,問:
  「愛蜜莉雅醬,妳該不會是在緊張吧?」
  「——!好厲害,你怎麼會知道?」
  「妳的事我全都知道,我是很想這麼說,但現在任誰一看都知道的。」
  朝著驚訝不已的愛蜜莉雅苦笑,昴用手指捏捏自己的臉頰緩解氣氛。看到他這樣,愛蜜莉雅也摸摸自己的臉,然後察覺到自己的表情僵硬。
  「抱歉害你擔心了。一想到馬上就快到『聖域』……要到只有亞人族的村落,就忍不住……」
  「……哦,這樣啊。我才要說對不起。我根本沒想到這點。」
  察覺到愛蜜莉雅緊張的原因後,昴為自己的不貼心感到羞恥。
  在法蘭黛莉卡的說明中,「聖域」不是單純的亞人族聚落,而是「有問題的亞人族」生活的聚落。所以有可能那裡會有——
  「可能會有跟愛蜜莉雅際遇相同的半妖精。」
  「……我不曾遇過其他的半妖精。雖然不太想到這種事,可是『聖域』裡頭可能會有。」
  愛蜜莉雅的聲音緊張到發抖。但是,不知道她緊張的原因是出自於期待還是不安。一定連愛蜜莉雅本人都不知道吧。
  要確認的話,除了到「聖域」親眼目睹答案外,別無他法。可是——
  「——呃!愛蜜莉雅!?」
  「咦,啊……這是……!?」
  緊接著車廂內發生異狀,讓兩人同時叫出聲來。
  異狀的發生點不是其他人,就是慌張失措的愛蜜莉雅。她的胸前衣服突然發出藍光還鼓起,光芒一瞬間就將龍車內部染成藍色。
  被光芒嚇到的愛蜜莉雅把手伸進衣服——拉出正在發光的藍色輝石。
  「石頭在發光……昴!」
  「這是怎樣……我有很強烈的不好預感!愛蜜莉雅,借我!」
  散發強烈光芒的藍色輝石簡直就像要爆炸前的魔石,於是昴立刻把石頭搶過來。然後衝到龍車窗邊——
  「什麼事都沒發生的話再撿起來就好了!現在先丟到外……咦,啊!?」
  「——啊。」
  在要把危險物品扔出去之前,聽到微弱呻吟的昴回過頭後愕然失聲。
  「愛蜜莉雅!?」
  回望的視線盡頭,是虛脫無力倒在地板上的愛蜜莉雅。她趴在地上,手腳軟趴趴地橫放在地,整個人失去意識。怎麼會毫無前兆就突然這樣——
  「不,難道這個就是前兆?可惡,愛蜜莉雅,妳沒事……!」
  愛蜜莉雅和輝石,要先處理哪一個?一瞬間不知如何判斷,不過昴立刻決定以愛蜜莉雅為優先,於是跑向她——
  「——啊?喂!?」
  才剛踏出步伐,藍色輝石就綻放更強烈的光芒,包圍昴的全身。
  判斷失準,根本來不及後悔。下一秒,世界就消失了。
  「愛蜜莉雅——!」
  昴伸手大喊。
  可是不管是聲音還是手都沒能碰到倒地的她,接著聯繫就中斷了。
  「————」
  只是一眨眼的事。感覺光芒散去,昴轉動脖子,但什麼都看不見。
  世界消失——不,是被強光照耀而導致視力暫時喪失。這是在重複眨眼後,朦朧的視野逐漸凝聚出輪廓而得知的答案。
  只不過,即使恢復視力,也無法收拾混亂的情形。
  要說為什麼的話——
  「——這裡是哪裡啊?」
  昴人不在龍車車廂內,而是在不曾見過的森林裡。

  4

  「——唔!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愛蜜莉雅呢!?」
  愣了一下子,昴立刻環顧四周,努力地掌握狀況。
  前後左右全都是讓人覺得置身在密林內的樹木。腳下是恣意蔓延生長的青苔,絲毫感受不到有人涉足過。
  「我捏……臉好痛!這不是夢……!」
  刪除逃避現實的選項,昴大致理解到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手中的藍色輝石,目前已經失去方才的強烈光芒,但跟眼前這狀況絕對脫不了關係。恐怕這顆石頭,就是昴在這兒的原因——
  「——空間轉移。就像碧翠絲的『機遇門』那樣。」
  原理不明,但應該是用相近的術式把人轉移過來。這是在跟碧翠絲交流中親身體驗過多次「機遇門」而有的推測。
  問題在轉移的理由和目的,還有要跟被分開的愛蜜莉雅他們會合——
  「最後,就是愛蜜莉雅倒地這件事。不趕快回去的話……!」
  快速定論後,昴決定首要目的為尋找愛蜜莉雅他們。
  假如轉移是透過「機遇門」之類的魔法,那昴移動的距離就不會太遠。至少應該不會在世界地圖的兩端。所以說,他們應該是在同一片森林的某處。
  「連碧翠絲要到阿拉姆村都得竭盡全力。這種石頭更不可能讓我飛到那麼遠。」
  歸納出結論後,焦躁的昴低頭看手中的輝石。
  轉移的原因出在輝石上。一瞬間猶豫要不要丟掉,但最後還是收進懷裡。拿著走是有其危險性,但如果丟掉之後又要用到就可怕了。
  而且還不知道法蘭黛莉卡要愛蜜莉雅帶著這輝石的用意。
  ——這個轉移跟她有關,還是無關呢?現在連這都不知道。
  「可惡!思考留待之後。至少要藉由太陽的位置來確認方位……」
  掃除多餘的思考,昴運轉腦袋,試圖增加一點會合的可能性。想說至少先走到森林比較開闊的地方,正準備踏出腳步時——
  「……啊?」
  緊接著,抬起頭的昴就跟出現在面前的人影四目交接。
  「————」
  和沒有感情的雙眼相對後,出乎意料的衝擊讓昴的思考完全停止。假如對方有惡意,那將會是致命的可乘之機。
  但很幸運的,對方毫無反應。即使昴後退了也一樣。
  「妳……是?」
  退後一步的昴終於看到對方的全身,從而理解到對方是少女。
  長長的淡紅色頭髮,看起來是十出頭歲的年幼少女。細長的雙眼和挺直的鼻樑,只要碰到好像就會散掉的虛渺白色肌膚。個頭只到昴的胸部下方,嬌小的身軀罩著白色像是貫頭衣的服裝。
  洋娃娃——那不單是指她的美貌,還有她的氣質給人的感想。毫無感情的眼睛加上面無表情,薄弱的存在感和意志力,怎麼看都不像是人類。
  只有一個特徵強烈惹人注意。那就是——
  「耳朵好長——妳該不會是妖精?」
  「————」
  面對昴的問話,少女表情不變,也沒回答。
  可是從淺紅色頭髮間探出來、比普通人類還要長又尖的耳朵,完全肯定了昴的疑問。
  有可能遇到愛蜜莉雅以外的妖精。先前才剛談過這話題,卻沒想到這麼早就真的遇上,這讓昴的思考到達驚訝和混亂的頂點。因此——
  「啊……!等、等一下!妳要去哪裡!」
  少女動作如鬼魅,背向昴就走掉。因為太突然,所以反應慢半拍的昴慌慌張張地追著離開的少女。
  「等等!等我一下……!妳……妳跟『聖域』是什麼關係……!」
  少女腳步輕快,健步如飛地穿梭在茂密的樹林中。在不習慣又不好走的地方拼命追著她的昴由於才大病初癒,沒多久就開始喘氣。
  「可惡……混帳傢伙!」
  這座森林和「聖域」的關係,還有少女的身份——
  發問只會浪費體力,但昴咬緊牙根,朝雙腿灌注氣力。
  就這樣,拼命追著逃跑的背影幾分鐘後,昴的視野突然變得開闊。
  「——!離開森林了……不過這是怎樣?」
  停在開放空間裡,昴邊大口喘氣邊彎曲膝蓋,擦去從額頭流下的汗水,抬起難受地皺在一起的臉頰,看向前方的奇妙建築物。
  堆積石材組合而成的,是建築樣式極為原始的遺跡。
  外表大部分都被綠色藤蔓和青苔覆蓋,些微裸露的牆壁都已龜裂。雖然不清楚完工日期,但建築物有一半都被森林吞沒,假如一開始並沒有被森林覆蓋的話,那屋齡應該不下百年。
  靜悄悄佇立在靜謐森林中的遺跡,是神殿還是——
  「像是墳墓。一瞬間我還以為是金字塔咧……不對啦!」
  扔下對遺跡的感想,昴慌張地尋找原本在追尋的少女身影。自己是追著少女才順便來到這兒的,最重要的還是少女本人。
  可是,周遭不管怎麼看,都找不到原本應在的少女。氣息、體味、足跡等痕跡一絲都沒留下。很明顯的,自己追丟了。
  「慘了……被轉移也就算了,連線索都給逃掉了……!」
  昴粗暴地抓頭,為自己的馬虎打從心底感到失望。但是,現在可沒空灰心喪氣。雖然可當線索的少女消失了……
  「我對這遺跡能期待什麼……嗎?這種像神殿的氣氛,也不是說不像『聖域』這玩意啦。」
  帶著些許的希望觀測,昴慎重地接近遺跡。接近後更加仔細觀察,但對這個石砌建築的印象沒有太大改變。
  沒有人的氣息,也沒有人為加工過的痕跡,更沒有人居住過的樣子。
  「喂——有沒有人在啊?如果這裡是『聖域』的話,就來個人回答我吧——!」
  朝著遺跡和附近的森林大喊,但只有回音空蕩蕩地迴響。沒能得到期望的反應而嘆息,昴接著轉身繞著遺跡周邊走——
  「——有入口啊。」
  繞了遺跡一半時,昴發現了被青苔覆蓋的階梯。他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頭免得滑倒,然後望進開口裡頭的昏暗空間——應該是通往遺跡內部吧,而這就是入口。
  當然,遺跡內部沒有光源,從入口看進去的通道是一片黑暗。就算戰戰兢兢地朝裡頭出聲,也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寂寞地回傳而已。
  坦白說,毫無好兆頭。但人家不是都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嗎。
  「我是沒有想要虎子啦……不過,既然剛剛的女生把我帶到這裡,那我怎麼可能會在這個節骨眼就撤退呢。」
  都來到這了,昴也不懷疑少女與遺跡之間的關連性了。假如透過輝石轉移和少女有關,那這遺跡一定也跟「聖域」有關連。
  只不過,本來要被轉移過來的,是原本戴著輝石項鍊的愛蜜莉雅——
  「既然如此,我代替愛蜜莉雅過來是預料之外的事……前途未卜,就看對方怎麼出牌了。」
  被轉移的時候,昴他們的應對就已經慢人一步。看不出能和愛蜜莉雅會合的可能性,那乘著對方的心接受招待才是上策。昴如此判斷。
  「————」
  昴屏息,咬緊牙根,踏進遺跡內。
  右手貼在牆壁上,是為了避免在黑暗中迷失道路。觸感與其說是貼在石壁上,更像是摸在任意攀爬的細小藤蔓上。被藤蔓覆蓋到摸不著原本牆壁的通道,簡直就像是生物的血管——帶來讓人錯以為闖進了名為「遺跡」的巨大生物體內的奇妙氛圍。
  「————」
  在黑暗中能聽到的,就只有自己的呼吸、很吵的心跳聲,以及腳步聲而已。
  沒有光源意味著視覺沒法奏效,冰涼沁骨的空氣連嗅覺的機能都奪去。假如精神強烈依附在聽覺上的話,便會在不知不覺間丟失摸著牆壁的觸覺。
  舌頭覺得沙沙的,是空氣中混著沙子或灰塵的緣故嗎?從中感受不到味覺,昴的意識比重越來越加強在聽覺上。唯有腳步聲、心跳聲、呼吸聲是依靠。
  只有這些是世界與自己的聯繫,唯有這些可以證明自己並非在永恆中——
  焦慮增加,內心著急,靈魂尋求解放而騷動。
  自己在哪裡,在做什麼,在尋找誰,全都變得曖昧不清。
  不能停下來,只有這個想法在強迫自己。不可以放棄,有人一直在這麼說。負擔沉重到要咬牙忍耐,結果意識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混濁。
  持續響起的聲音,和觸碰到的溫度,以及尋求的願望全都混合在一起——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欲望本質嗎。頗有意思的呢。」

  ——在黑暗中,菜月•昴聽見「魔女」愉悅的聲音。

  5

  ——然後,故事回到開頭,昴在山丘上和魔女對峙。
  「————」
  微風掠過頸項,昴再度確認爬滿背脊的恐懼。把整片背弄濕的冷汗非比尋常,壓倒性的壓力絲毫沒有趨緩。
  面對坐在白色椅子上,只是在喝茶的少女——艾姬多娜。
  「這麼警戒我,我很受傷呢。我不過就是個年幼可愛的女孩耶?」
  「……抱歉,面對剛見面就自稱是『強欲魔女』的人,不警戒才奇怪。」
  「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這又是我的疏失了呢。」
  手背貼著嘴角,艾姬多娜快樂地輕笑。面對少女這個沒有企圖的舉動,昴依舊不忘做好隨時逃跑的準備。而被汗水浸濕的手掌一張一合,就算要當場撲向對方也沒有問題。
  問題恐怕在於,不管哪一種準備,在艾姬多娜面前都是毫無意義。
  「想問的事像山一樣多,可是又不知道說什麼會觸怒對方,於是就默默地觀察對方怎麼出招。……態度簡直就像想要飼料的雛鳥。」
  「————」
  「忽視嗎。唉呀呀呀,我真的受傷囉。如你所見,我不過是一介柔弱女孩。被男生用那種目光看待,可不是什麼都不會想的。」
  「在妳心中,女孩這字眼的旁註標記是『死亡禁語』吧?事先聲明,從剛剛開始,我心中的危險感應器反應就非比尋常。」

  自來到這個世界就不斷品嚐到「死亡」。從這樣的體驗而萌生出對危險的嗅覺。雖然死亡的次數並沒有因此減少,但意識依舊經常保持警訊。
  所以說,眼前這名少女的危險度足以匹敵白鯨和「怠惰」——不,是凌駕其上。
  「你會警戒很正常,不過你的膽小拿我沒輒。至少希望你在茶冷掉之前坐到位子上吧。」
  說完,艾姬多娜示意自己對面的空位。中間夾著白色餐桌的空位似乎是為昴所準備,桌前也擺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
  入座,喝茶,跟自己聊天——這就是艾姬多娜的要求。
  假如拒絕,事態也不會有進展。不僅如此,還很有可能會惡化。所以對昴來說根本就無從選擇。
  「我只問一件事。……我應該是在黑暗的遺跡裡頭。這裡是哪裡,妳幾時把我轉移過來的?」
  「轉移……哦,陰魔法的招術。很遺憾,是你誤會了。你並沒有體驗到肉體方面的空間移動。你只是被邀進我的城堡參加茶會。」
  「妳城堡的茶會……?」
  艾姬多娜的話讓昴皺眉,重新看看丘陵四周。
  被風吹拂的草原,以丘陵為中心無邊無際地延伸。四面八方到地平線都毫無遮蔽,世界洋溢著開放感,簡直就像幻境。
  這種缺乏現實感的光景,讓艾姬多娜的主張充滿說服力。
  「可是,沒有城堡呀。妳的領地除了這些擔保品桌椅外,還有其他的嗎?」
  「呵呵呵,你真有趣。在我面前還能扯東扯西的人,除去其他魔女之外沒有幾個。真沒想到,死後人數還會增加。」
  笑著回應,扳著手指數數的艾姬多娜對昴的那張嘴皮子很滿意。
  她的反應,還有無法忽視的「死後」這兩個字,都讓昴皺眉。
  說起來,她都自報頭銜了。配合現在超乎常理的狀況,已經毫無必要去質疑艾姬多娜的身份和能力。
  「啊啊,可惡!知道了啦!我坐下來!就喝一杯茶嘛!」
  進退維谷的昴自暴自棄地坐到艾姬多娜的對面,像搶奪一樣拿起茶杯一口氣喝光。
  不是水也不是茶,更不是紅茶,是味道很不可思議的飲料,但不會讓人不舒服。
  看昴這麼強硬的舉動,艾姬多娜頭一次驚訝地睜大眼睛。
  「居然一口氣喝光魔女端出來的東西,你還挺有勇氣的。」
  「哈!事到如今才在怕什麼。第一,假如妳要殺我的話,那我下一秒就會變成黑炭了。區區一杯茶用不著警戒啦。」
  朝微笑的艾姬多娜揮揮手後,昴說「謝謝招待」,接著放下茶杯,問道:
  「不好喝也不難喝,這到底是什麼茶?」
  「因為是在我的城堡生成的東西呢。要說的話,就是我的體液。」
  「妳都給人喝些什麼東西啊!?」
  腳踢椅子站起來,昴跪下來作嘔,試圖吐出剛剛喝下的液體。見他反應如此誇張,艾姬多娜呵呵笑著。
  「真意外。我覺得自己的外表沒那麼噁心呀。」
  「就算是美少女的體液,沒做好心理準備就喝下去就是討厭!是說就算有所覺悟,但聽到體液這種單字誰喝得下去呀!我的癖好很普通啦!」
  唾液和汗水這類分泌物又不是能讓我興奮的物質。昴心想。
  雖然他不是沒想過假如是愛蜜莉雅或雷姆的體液的話,自己會怎樣就是了。
  「可惡,吐不出來……!喂,這不是對身體不好的東西吧?」
  「放心吧。只是十二萬分地容易被身體吸收。畢竟是體液嘛。」
  「我才不是在說什麼好話,少那種臉!」
  艾姬多娜的態度不知為何很自豪,讓昴認輸。頓時,持續到方才的緊張感變淡,昴的應對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而艾姬多娜則是接著說:
  「就算如此,你果真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在我面前還能像這樣保持正常就是證據。」
  「這算什麼啊。是在講自己太美,美到一般人看到眼睛會爛掉嗎?我先說清楚,我經常用對我來說才是極品美少女的女孩來保養眼睛。所以說就算看到妳,會覺得妳可愛的次數也少得可憐。」
  「不,一般人一站到我面前就吐了。很有趣吧?」
  「哪裡有趣了!?」
  打從剛剛就一直出現叫人不安的字眼,昴感到身心俱疲而癱坐在椅子上,然後重新看著眼前的魔女。
  色素脫落的白髮,宛如喪服的黑色服裝。殘留著危險的稚嫩氣息,她的容貌豔麗得不可思議,那美貌確實讓觀者內心騷動不已。
  只是那股不曾稀薄的壓迫感,一直提醒昴她絕非常人。
  「好啦,雖然光這樣聊天對我來說就很新鮮歡喜,但你不這麼認為吧?不是有想問的事嗎?」
  「……對,沒錯!雖然剛剛被氣氛給帶著走,但就像妳說的。妳……不,在那之前,這裡是哪裡?我本來在詭異的遺跡裡的,為什麼會跑到妳的城堡來?」
  以轉移為開頭,昴試圖在遺跡裡頭找到「聖域」的線索。但到底是怎樣轉移,才會進到艾姬多娜的城堡——「強欲」魔女的領域內?
  「說起來……妳真的是魔女嗎?就我聽到的,這個世界的魔女全都被嫉妒魔女給殺掉了……」
  「會有這個疑問,還有那個常識都是在所難免。除了『嫉妒』以外的六名魔女都被消滅,我也不例外。只不過,這裡是我的墳墓。」
  「墳墓……在妳的墓穴裡?」
  艾姬多娜的平淡回答,讓昴憶起踏進遺跡前的感覺——建築物莊嚴肅穆的氛圍,給人像是神殿或是墳墓的感覺。
  那股感覺是正確的。遺跡確實是墳墓,只不過是魔女的墳墓。
  「這裡是我死後靈魂被囚禁的魔女墳墓。被邀請進這個城堡的不是你的肉體,而是精神。要說的話,這裡是我的夢中。」
  「只有精神進來,這種事有可能嗎?我的身體在外頭睡覺嗎?」
  「為什麼不可能?你不是知道一個跟這相似的空間嗎?」
  「————」
  艾姬多娜的反問令人屏息,昴為自己的反應感到訝異。
  想不到有哪裡像這樣,然而為何自己的心會莫名猶豫呢?
  「……我不知道妳指的是什麼,不過,妳說的話也沒有錯。」
  艾姬多娜沒有說謊。可是昴的回答也沒有欺瞞。
  當她說這裡是夢中的時候,昴驚訝的同時,也能夠理解。彷彿只有內心可以理解到這個世界的印象是由已知的概念構成。
  為什麼可以這麼想呢?翻遍記憶的任何一處都找不到理由。
  「這裡是夢中,也是妳的墳墓,這個我姑且知道了。那要怎麼做才能出去?」
  「從夢中醒來的方法很簡單。只要有強烈的起床念頭,或是從外部被叫醒。不過這裡是特殊夢境。如果我不想醒,你可能就醒不來。」
  「——呃!那,妳該不會……!」
  艾姬多娜毫無感情的發言令昴戰慄,視線益發銳利。
  夢中,魔女城堡,這些字彙的重量突然增加。假如被囚禁在這裡的是昴的精神,那昴的肉體和靈魂都等同於她的掌中物。
  「是不打算讓我逃到外面嗎……?」
  「不,沒有呀。如果想回去我可以讓你回去喲?畢竟又不是我叫你來,是你自己隨便跑進來的。」
  「妳都不管我的緊張感嗎?認真小姐都沒呼吸了耶?」
  「認真小姐跟你不一樣,沒有站在我面前。她不是在樹蔭下嘔吐嗎?」
  艾姬多娜比自己還毒舌,昴的步調完全被打亂。結果她到底是想幹嘛才來跟自己接觸的呢?
  還是說,魔女真的只是招待昴這位不請自來的訪客而已——
  「妳說叫我來的不是妳。也就是說,外面的妖精跟妳沒有關係囉?……這個石頭也是?」
  手伸入懷中,拿出藍色輝石。雖然她說只有精神受到邀請,但自己身上還是帶著這樣東西。
  只不過,艾姬多娜聽了他的問題,只是手肘撐著餐桌,說:
  「很遺憾,就算氣色良好,我終究是死人。墳墓外發生的事我並不清楚。所以你所說的妖精和這顆藍色輝石,都跟我無關。這樣滿意嗎?」
  「謎團還是謎團,我對這點不滿意。不過,我想問的就這樣了。」
  把輝石收入懷裡,昴點頭後站了起來。輝石造成的轉移現象與魔女是否有關還不清楚,但已經沒有理由在這久留。
  昴的首要目的:與愛蜜莉雅會合這件事,即使在這裡喝茶聊天也不會達成。
  「總而言之,能回去就讓我回去。我超擔心外頭跟我走散的女生。既然有空喝妳的體液,那我更想早點見到她。」
  「我是沒關係啦,但你可以嗎?」
  「妳指的是?」
  「離開我的茶會呀。——能跟強欲魔女聊天的機會,除了你以外的人可是求之不得呢。」
  被這樣一講,昴這才發覺。
  被邀請到這裡來之後,始終沒有消失的奇妙壓迫感——感受到艾姬多娜的存在後就一直覺得不對勁的真面目。
  「————」
  艾姬多娜深不可測的深黑瞳孔正閃著詭異的光輝,彷彿想要知曉昴的一切。
  ——不對勁的真面目,來自於艾姬多娜無窮無盡的好奇心。
  興致盎然地觀察眼前存在的魔女視線,正是壓迫感的真面目。
  「妳到底是什麼?……妳知道我想知道的事的答案嗎?」
  「你在質問我知識所在之處呢。——你果然是很有趣的存在。」
  張開急速乾渴的口腔,昴擠出聲音丟出問題。聽到的艾姬多娜只是嘻嘻笑,前所未有的壓迫感就勒緊昴全身。
  「既然要一問一答,那就只需要彼此而已。多餘的閒工夫就省了吧。」
  頓時,大氣扭曲,廣闊蒼穹和草原的景色開始崩解。天空龜裂,草原溶解,地平線的對面紛紛碎裂成粉塵。
  在無聲瓦解的世界裡,昴為了抓住唯一確切的物體而碰觸桌子,但就連桌子都像沙子一樣粉碎。感受到不存在的搖晃後,昴閉上眼睛。
  「只要言語就夠了。你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我就肯定你的強欲吧。」
  然後感覺到夢之城堡只剩丘陵,還有兩人的座椅。
  提心吊膽地睜開眼睛,昴看到坐在對面的魔女。除了她和白色椅子外,其他多餘的事物全都從這世界被消除。消失的草原只剩下沉甸甸的黑暗,只能肯定一旦掉下去就回不來了。
  對此昴感到背脊發寒,心情大好的艾姬多娜快樂地一拍手。
  「好啦,你想問什麼?要問為了拯救世界蒼生免於飢餓而創造出異於天命之獸的『暴食魔女』達芙妮?還是想用愛充滿世界,而給予非人者情感的『色欲魔女』卡蜜拉?抑或者是感嘆世界充滿爭鬥而用暴力治癒所有人的『憤怒魔女』密涅瓦?或是只是想帶來安穩舒適就把龍趕到大瀑布對面的『怠惰魔女』賽赫麥特?不然就是因著年幼天真毫無慈悲不斷制裁罪人的『傲慢魔女』緹豐?」
  聽都沒聽過——不,是不存在於現今世界,失落的歷史殘骸。
  聽著接二連三被道出的魔女之名,昴無言以對,艾姬多娜又朝他笑說:
  「還是為了渴求一切智慧,連在死後世界都化身為依戀不捨的求知欲的『強欲魔女』艾姬多娜?」
  手貼自己胸膛,像在自嘲的她又接著說。
  「——或者是消滅所有魔女作為自己的糧食,與世界為敵的『嫉妒魔女』。為了那個討人厭的她而來的?」

  6

  強烈的「死亡」氣息,化做少女的形體端坐在菜月•昴眼前。
  面對證明自己是魔女的艾姬多娜,昴最後得到的是這種絕望的理解。和存在的隔閡到達這種程度,以及對手的敵意一點關係都沒有。
  當面對無法逃離的恐懼時,人類的情緒很容易就被封鎖。
  「糟糕。似乎威脅過頭了。從以前我就老是這樣,興致一起來嘴巴就管不住。魔女的性情真是麻煩。」
  見昴沉默不語,坐著的艾姬多娜自我反省。可是反省並沒有帶來任何變化。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隔閡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在察覺之前都下意識忽視了的壓迫感的真面目,不可能再度剝落。
  「——這樣的認知叫人寂寞。不過你應該馬上就會開始熟悉了,這樣一來,不敢直視我的臉的狀況會稍微改變,我原本是這麼期待的。」
  絕對的隔閡,只要存在就會有距離,這是不變的道理。
  艾姬多娜的奇怪發言,讓昴渾身打冷顫,同時也皺起苦瓜臉。但是,看到昴不能理解的樣子,黑瞳帶著期待的艾姬多娜歪頭。
  沒有色素的美麗白髮自她肩膀流洩而下。看著這一幕,昴度過以為是永遠的苦行時光——然後突然結束。
  「——哈啊?」
  「嗯,比想像中還要快呢。適合者果然熟悉得快。幫了大忙。」
  「妳……在說、什麼?」
  心滿意足點頭的艾姬多娜微笑,昴則是邊擦拭冷汗邊按著胸口。心臟像是突然想起要跳動而劇烈搏動,手腳則是傾訴著近似麻痺的疼痛。
  直到方才,恐懼還把人綁得死死的,現在卻沒事了。簡直就像魔法。
  「你喝了茶吧?就是用那個讓魔女因子活動,增強你的抵抗力。如此一來,你也能和我對話。唉呀呀,這完全是為彼此好喔?」
  「慢著慢著慢著……雖然聽過,但那個單字我不能聽過就算。妳剛剛說妳的體液有什麼作用?對我的身體做了什麼?」
  「希望你不要誤會了,我並不是要危害你才讓你喝茶。不如說,我喜歡你這個存在。……有點害羞呢。」
  艾姬多娜因述說好感而害臊到臉頰微微泛紅。但對現在的昴而言,她的反應來得不是時候。昴想要的,是她的用意。
  「你在最近幾天,殺了魔女因子的持有者吧?對方一死,魔女因子就選擇你作為新的附身容器。你進入墳墓還能平安無事,也是多虧這點。」
  「被邀請到這個夢之城堡的條件是要有魔女因子……是這個意思?」
  「不對,能夠進入墳墓的只有具備資格的人。你是例外中的例外。說起來,你好像是跳過很大一段步驟來到這的。——連本來應該知道的事都不知道,像是我的事,墳墓的事,還有聖域的事。」
  「——!妳知道聖域嗎!?」
  緊咬著出現的單字不放,昴逼近艾姬多娜然後抓住她肩膀。細瘦的肩膀被碰觸,美麗的魔女在昴皺著臉的直視下別過眼神。
  「……你是勇敢還是大膽,經驗少的我難以判斷。」
  「不要扯開話題!既然妳知道『聖域』的話那就好說了!這裡……不對,外頭。妳知道遺跡外頭的森林嗎?那邊是聖域對嗎?」
  「真冷淡。不過,既然都被問了,就回答你吧。——正是如此。如你所願,遺跡外頭是聖域。正確來說,用來保護這個墳墓的地方就叫做『聖域』。」
  「既然如此……!」
  離開夢之城堡,衝出遺跡,跑過森林的話就能和愛蜜莉雅他們會合。不只愛蜜莉雅,只要能遇上「聖域」的居民,應該就能脫離遇難狀態。
  這樣一來,把昴引導至這裡的精靈,果然是聖域的居民囉。
  「想到外頭的欲望忽然變強了。只要跟妳說就能出去吧?」
  「咦?哦,這我敢保證。……雖然掛保證,但要是你就這樣跑掉的話,那我會很寂寞的。是說,你沒事要問我嗎?」
  「抱歉,現在比起跟妳聊天,我更想和在外頭的愛蜜莉雅會合。而且……」
  聽到不滿皺眉的艾姬多娜說的話後,昴搔搔鼻頭。
  「妳很不清楚外頭的事吧?出場是相當有派頭啦,但老實說我沒什麼想問妳的……」
  「……咦?騙人的吧?不可能。畢竟,我可是強欲魔女喲?世界上的所有人、騎士、掌權者,全都想要我的知識而在找我。在你面前的我容許你自由發問,結果卻這樣?」
  聽到出乎意料的回答,艾姬多娜的表情頭一次瓦解。魔女慌張地揮手,用盡詞彙試圖挽留昴。
  「冷靜下來,好好對話吧。我確實對現在的時代不熟悉。可是相對的,我可以誇口過去時代的知識量沒人能比得過我。歷經四百年,早已風化不存於任何人記憶的真實歷史……你可是有機會知道喔。」
  「可是,我本來就對魔女沒啥興趣。就算聽了也全都是死人的過去。必須思考的事不但堆積如山,還等著我去處理……」
  「怎麼這樣……!」
  對話進入正式告別的階段,感到不過癮的艾姬多娜淚眼汪汪。立場完全顛倒,昴讓魔女的壓迫感撲了個空。
  演變成這樣,「強欲魔女」面子盡失。沒了惡意,她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女生。
  確實,不是沒有想知道的情報。像是她所說的魔女因子,還有負責保護這個墳墓的「聖域」。還有、還有、還有——
  「——例如那個。妳對魔女教的大罪司教很清楚嗎?」
  「大罪司教?呼嗯,很抱歉我沒聽過這單字。能不能詳細說給我聽?」
  「這樣立場顛倒了吧……唉,不知道就算了。」
  艾姬多娜疑惑的態度讓昴微笑——好隱藏胸口的痛楚。
  「——啊啊,好啦。」
  本來有期待,卻被爽快背叛。所以說留在這也沒用了。
  既然她不知道大罪司教,那應該也不會了解權能及其損害和對策。
  ——所以她不知道拯救雷姆的方法。
  「差不多該到外頭去了。下次再跟妳泡茶聊天吧。」
  「面對死人,還是魔女,竟然那麼輕易就訂下約定……」
  昴急著要離開而說的話,讓艾姬多娜目瞪口呆,然後嘆氣。她像是放棄挽留,揮揮手,昴就覺得後頭有風。
  回頭一看,在崩塌的虛空無底黑暗中,出現一扇門。
  「穿過那扇門,外頭的你就會清醒。真是的,第一次辦到這種茶會。」
  「抱歉沒法配合妳的招待。順便問一下,出了這個遺跡……這個墳墓後,要往哪邊走才能遇到聖域的居民?」
  「我應該說過,外頭的事我不清楚。所以說,當然也不知道聚落的位置。」
  「講得這麼乾脆爽快,萬事通的稱號要往哪擺啊妳……」
  是在報復吧,艾姬多娜挺起尺寸普通的胸部。沮喪的昴朝她舉手告別,準備離席。
  一開始強烈警戒,但意外地,與魔女的茶會是安穩落幕——
  「——那麼,既然你要離開魔女的茶會了,最後就要支付代價。」
  在最後一刻,魔女扔出不安穩的要求。
  那話劇烈攪拌內心,感到恐懼的昴只轉動脖子回頭看。
  魔女艾姬多娜不帶惡意,只是和藹微笑——
  「……先跟妳說,我可是萬夫莫敵的窮光蛋。」
  「魔女要的報酬不是金錢。我對你的要求是誓約。這場茶會的事禁止對外人透露,這就是我的條件。對被同樣的契約束縛的你來說很簡單吧?」
  「同樣的契約……」
  禁止說出知道的事實。艾姬多娜說的就是——「死亡回歸」。
  「茶會的招待,魔女因子的固定。能夠認識有趣的你很幸運,對我來說回饋很大。對了,最後讓你帶個紀念品走吧。」
  撫摸白髮站起來的艾姬多娜,細白的手指伸向昴的胸膛。昴不知為何動彈不得,只能看著她慢慢做出這個動作。
  不能拒絕也沒法揮開,任憑手指以近乎奇妙的姿態滑動。
  「就給你挑戰這個『聖域』的試煉的資格吧。」
  「聖域的……試煉?」
  「你現在還不懂,但等了解這個場所後,你會發現箇中的價值。屆時,你對我會有什麼樣的感情……還真叫人期待萬分呀。」
  收回觸碰胸膛的手指後,艾姬多娜用舌頭輕舔那隻手指。那樣的舉動嫵媚得叫人直打哆嗦,昴再度認識到她的魔女性質。
  不管表現得多親切,就算用少女的臉龐微笑,眼前的人畢竟是——
  「妳,果然是魔女呢。」
  「——嗯啊,沒錯。我可是非常壞的魔法使者喔?」
  艾姬多娜邊說,邊用那隻手指輕推昴的額頭。
  就像仰天倒下般,昴往後退,下一秒就被開啟的門給吞進去。
  「————」
  從逐漸消失的光芒,墜落至黑暗中。
  宛如被夢給彈出,菜月•昴的存在浮現——意識在外頭清醒。

  7

  醒轉的瞬間,昴一開始感受到的是抵著臉頰的堅硬粗糙感。
  「……啊、嗚。」
  用像是睡呆的聲音呻吟,昴自覺到自己是趴臥著。眨眼數次,朝意識和視野注射現實後,花了幾秒才清醒。
  手撐在地面,慢慢支起身體——
  「這裡是……唉呀……?」
  摳掉沾在臉頰上的泥土,昴在黑暗中凝神細看。仔細一看,自己倒在古老遺跡的通道——進入後約十公尺的地方。
  背後是遺跡的入口,日光正從那兒照進來。託此之福,用不著擔憂怎麼脫離,不過這種遺跡探索還真是拙劣。
  「總而言之,得先到外頭。和愛蜜莉雅他們會合……」
  甩甩沉重的腦袋,手貼著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留在這遺跡已經沒用了。「聖域」在外頭。為了找到走散的愛蜜莉雅他們,就得先到外頭。
  雖然不清楚為什麼那麼確定——
  「總覺得,好像被誰叮嚀……」
  「——喲。正大光明地從那種地方出來,好大的膽子啊,外來者。」
  「啊……?」
  沒有多想就走到遺跡外頭,眼睛被陽光刺到瞇起來的瞬間,突然就被人叫住。
  習慣黑暗的視野一片朦朧。慢慢等視線對焦後,昴發現自己正站在遺跡較高的地方,俯瞰周圍的景色。
  ——遺跡前面有一台龍車,還有坐在駕駛台上一副可憐樣的青年。
  「菜、菜月先生……」
  「奧托?你在這種地方幹什麼……不對,這不重要,愛蜜莉雅呢!?」
  「在龍車裡!在、在那之後可大事不妙了!我、我……!」
  出人意料的重逢讓昴聲音高亢,但奧托卻用更尖銳的嗓音叫回來。
  也多虧這樣,確認了愛蜜莉雅平安無事,昴安心地垂下肩膀。奧托想說什麼,但現在先不管他。目前的問題是——
  「——俺比那個吵人的小哥先講話的吧。」
  站在龍車旁的人影,咬牙切齒地對昴這麼說。聲音的主人把臉轉過來,昴聳聳肩膀。
  「真巧。我也在想同樣的事。」
  「哼!那就好說了!就是所謂的『與其思考不如關節腫』啦。」
  「關節……腫?」
  對方不但用奇怪的俗語回自己,還朝皺眉的昴踏近一步。
  粗魯的口氣和充滿敵意的眼光,對方的外表也不脫剽悍之姿。
  豎起來的金短髮,額頭上有醒目的白色傷疤。銳利的翠綠雙眸猙獰無比,身上套著一件只能用野人來形容的骯髒破衣服。拱背的他身高以男性來說算低,可是矮小的他全身卻流淌著不容他人侮辱的濃烈氣息。
  而且最重要的,這個人還有一個極具個性的特徵。那就是——
  「不要嚇到啦,喂。你們運氣真的很背。哪邊不好進偏偏走這條,才會像這樣被本大爺發現啦!」
  男子邊說邊瞇起眼睛,咧嘴一笑——露出極具特徵的滿排尖牙。
  昴覺得最近才看過那笑容。
  「要恨就恨你們的不走運吧。給我變成『往左右兩邊沖的被虐狂』吧!」
  「慢著!你聽一下我們的話……」
  「『不管怎麼翻都是卡爾朗的藍色皮膚』……誰鳥你們啊!」
  完全不聽對方制止,張牙舞爪的男子踏出一步,下一秒就整個人消失。
  昴因衝擊屏息,察覺到時衣領已經被整個揪住。詫異地往旁邊看,瞬間就來到身旁的男子正用猙獰的眼光瞪著自己——接著雙腳懸空。
  「哦、啊———!」
  視野顛倒,品嚐到強烈的浮空感,昴知道自己被扔了出去。他就這樣朝著龍車一直線飛過去。要是就這樣用力撞上車體,難免會受傷,但——
  「怎麼會——!?」「叭、呼——!」
  驚愕之聲並非出自昴,而是用手掩面,從指縫看到一切的奧托。
  昴也以為自己不可避免要撞上龍車導致全身骨頭碎裂,可是卻發生宛如奇蹟的偶然——不,是必然的應對拯救了千鈞一髮的危機。
  「帕特拉修醬厲害得不得了啊!」
  奧托大聲稱讚,漆黑地龍放聲鳴叫,誇耀自己的功績。
  拯救昴免於撞上龍車的,正是帕特拉修的絕佳判斷力。地龍巧妙地拉動自己拉著的龍車,讓昴碰撞的地方變成客車的門。結果昴穿過門飛進車廂,最後由座位承接撞擊力道。
  「可惡,剛剛的……欸,慢著,帕特拉修!」
  從座位上滾落,偷看車廂外頭的昴看到地龍邊咆哮邊衝向男子。扭動身軀自行掙脫與龍車的連結後,帕特拉修將主人被加害的憤怒寄託在牙齒上,咬向男子的脖子——
  「哼!昏頭的判斷。好地龍……不,妳是好女人。」
  可是,地龍的狠咬失去目標,只捉到男子伸出的左手。即使如此,帕特拉修還是用力咬住,轉動脖子想將他的手給咬斷。
  ——但牠的脖子和嘴巴,都輸給男子的臂力。左手文風不動。
  「俺不會傷害妳的。睡一下吧。」
  地龍驚愕到瞳孔變細,誇耀武力的男子則是如此告知。然後他把手貼在地龍的粗脖上,在手被咬著的狀態下將地龍的身軀放倒。力道柔和到稱不上豪邁,但讓地龍安靜地昏過去。
  「把帕特拉修摔出去……!?」
  「好、好驚人的本事。哇噫!?」
  昴和奧托懷疑自己看到的光景,而男子高高一躍跳向龍車駕駛台。奧托連忙架起手來應對。
  「請、請不要小覷我!我好歹是旅行商人!也是有做好在旅程途中被歹徒襲擊時的對策!思文家傳歹徒擊退術的威力……大概有用!」
  「吵死了,門外漢。看在地龍的份上就賞你個半死不活吧。快睡。」
  奧托雖然架勢十足,但額頭被男子用手指一彈就倒地了。與其說是指槍,更像是彈額頭,可是威力只稍看連一聲都來不及吭就仰躺倒下的奧托便能明瞭。
  先是帕特拉修,順便解決掉奧托,這樣一來就沒人能阻擋對方靠近龍車了。
  「——唔!」
  昴咬唇回頭看車廂內。車廂裡頭原本用來給雷姆躺的簡易床鋪,現在躺著別的少女——愛蜜莉雅。
  是昴轉移後,奧托讓她躺在那的吧。愛蜜莉雅還沒恢復意識,昴說什麼都得保護她。
  「感謝地龍的奮戰吧。你們會被俺打到半死不活,再扔到森林外。因為俺發過誓,這裡的事不會對任何人說!」
  在昴做好覺悟的同時,男子裸露利齒走進車廂。他高舉的手前端閃著銳利的爪子,漂亮地搶去了「半死不活」這番宣言的說服力。
  面對即將行兇的男子,昴攤開雙手保護愛蜜莉雅,大叫:
  「慢著!你是法蘭黛莉卡……跟羅茲瓦爾有關的人吧!?」
  「——呃!啊~?」

  男子整個表情皺起來,揮出的手就停在昴的鼻子正前方。接著他上下打量昴,眼中帶著同等的驚訝和怒氣。
  「……為什麼你的嘴巴會跑出那些傢伙的名字?」
  「你說為什麼呢?好~好想想看啊。」
  「——想過了。不知道。打倒你再想。」
  「思考時間別那麼短好嗎!我們也跟羅茲瓦爾有關啦!」
  見對方認真地往前踏出一步,昴連忙舉起雙手告知。男子聽了,咬牙敲響銳利的牙齒,沉默思考半晌後——
  「——啊~?該不會,睡在裡頭的女人就是傳聞中的愛蜜莉雅大人?」
  「你知道愛蜜莉雅的名字?」
  他竟然用敬稱稱呼睡著的愛蜜莉雅,這次換昴被嚇到了。對此男子雙手抱胸,得意洋洋地點頭道:
  「對啊,俺聽過。羅茲瓦爾那傢伙照顧的銀髮半魔,對吧?」
  「——是半妖精。在她本人面前,別再用那種稱呼。」
  「哼!是怎樣。連說話來勁都不行喔。」
  昴的視線在聽到歧視字眼後變得銳利,男子則是兩排牙齒上下敲擊,然後轉身背對他。接著男子就走到龍車外,抓住被昴撞到變形的門,硬是重新固定好。
  那粗魯的行為讓昴的肩膀顫動,而他只是聳肩回頭。
  「放心吧。本大爺已經沒勁了。被拉姆破口大罵,本大爺可敬謝不敏。」
  「那種心情我感同身受……但你沒回答我一開始的問題喔。」
  「啊~?」
  即使男子攤開雙手表達毫無敵意,但昴還是沒有鬆懈警戒。面對這態度,男子思考了一下,然後貌似理解地點頭說:
  「哦——本大爺是嘉飛爾。應該聽過吧?」
  「你就是嘉飛爾……!」
  嘉飛爾,是在宅邸時不斷被叮嚀要小心的人的名字。
  竟然一開頭就遇到當事人,這眼花繚亂的發展令昴忍不住揉捏眉心。嘉飛爾見狀咂了咂嘴,惡狠狠地瞪著昴,說:
  「是說,本大爺也有想問的。你怎麼知道俺跟法蘭黛莉卡有關係?」
  「……你是認真這麼問的?」
  聽到昴反問,嘉飛爾不開心地敲響牙齒。那無言的肯定讓人覺得虛脫,昴抓抓頭後回答。
  「只要看臉就知道了吧。」

  ——整排利齒的造型,證明了他和法蘭黛莉卡有血緣關係。



  第三章 『久候多時的重逢』


  1

  「我根本就是白白挨打嘛。這份怒氣該往哪兒發洩才好!?」
  「很吵喔,你這個駕駛。別在意那種小事啦。本大爺都道歉了。」
  「你幾時道歉啦?該不會是剛剛那句『不好意思啊,傻子。情急之下就動手啦』就算是了?那不叫道歉,叫更進一步地罵人吧?」
  坐在再度開始行駛的龍車駕駛台上,奧托果敢地反駁嘉飛爾。竟然敢朝方才攻擊自己的人表現這種態度,奧托說不定意外是個大人物。
  撇開昴這樣的感慨,奧托仰天長歎道:
  「車廂發光後,愛蜜莉雅大人就暈倒了,菜月先生不見了!可以想想我到底被逼到什麼絕境嗎?尤其後面又被一個活脫脫是山賊的人給抓到!」
  「這個真的很抱歉,謝謝你幫忙。多虧了你愛蜜莉雅才平安無事。我要感謝你。」
  「哦、哦哦……沒有啦,既然有心懷感謝的話就好說了。還好啦……」
  「白癡……」
  奧托抱怨分開後的辛勞,昴懷著真誠的謝意道謝。
  其實,不難想像奧托當時心境有多混亂。之後他保護了愛蜜莉雅,還平安地和昴會合,可說是立下感謝不完的大功勞。
  「不過呢,那個活脫脫是山賊的人,該不會是在講本大爺吧?」
  「還有其他人嗎!硬生生停下龍車,用爪子威脅人,硬是要我駕車到菜月先生那邊……」
  「對了,這我也很好奇。你們是怎麼知道我在那的?」
  既然是被輝石之力轉移的話,理應很難掌握所在位置才對。自己又沒做出生狼煙這類標記自己位置的舉動,那為什麼大家會在遺跡會合呢?
  聽到昴的疑問,一同搭上龍車的嘉飛爾用手指搓了搓自己的鼻子。
  「那個啊~只是本大爺嗅到外來者罷了。沒想到竟然讓人跑進墳墓裡頭,老實說俺可是很著急的。」
  「——你用鼻子聞我的氣味找到我的?是很特別的氣味嗎?」
  他的話不能聽過就算,昴的聲音變得有點低沉。
  包圍昴的獨特氣味——那是被稱做魔女遺香的特殊體質。本來只有雷姆和魔女教徒能感受得到,搞不好嘉飛爾也聞得到。
  可是,嘉飛爾搖頭否定他的疑問。
  「不好不壞,你的氣味很普通。本大爺只是順著沒聞過的氣味找過去而已。就所謂的『梅伊梅伊也會有繁忙期』啦。」
  「……對不起,我跟你之間的語言翻譯機能好像出現了Bug耶?」
  接連跑出來的神秘俗語讓昴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但嘉飛爾卻皺起鼻子像在質問昴在講什麼。之前都還不曾遇過字詞句子沒法互通的情況,但來到這裡後突然就感受到了異世界翻譯機的極限。
  不管怎樣,昴的擔憂和嘉飛爾的鼻子似乎無關。這樣一來,下一個疑問就是遺跡,或者說轉移——也就是方才車廂內發生的異狀。
  「——啊、呼。」
  微微吐氣後,睡在簡易床鋪上的少女睜開眼睛。
  「啊……愛蜜莉雅!」
  愛蜜莉雅撐起上半身,眨眨藍紫色雙眸。昴趕緊過去,牽起她的手,像要確認她的體溫和存在。
  「妳沒事就好。不對,我真的以為妳怎麼了……」
  「昴……?奇怪。」
  仰視安心的昴,愛蜜莉雅一臉不知發生什麼事的表情。不過,當她環視車廂發現有陌生男子後,就立刻跳了起來。
  接著將昴推到背後,與嘉飛爾對峙。
  「——你是誰!?事先聲明,我不會讓你碰昴一根手指頭的!」
  「等一下等一下,愛蜜莉雅醬!我很高興但內心很複雜,總之沒事啦!」
  「哼!還以為妳只會睡覺,醒來還挺敢吠的嘛,有意思……!」
  「你也是不要突然就幹勁十足好不好!冷靜點!坐下來談!」
  出人意料擺開備戰架勢的愛蜜莉雅,激起了嘉飛爾的鬥爭心,導致形勢一觸即發。昴連忙介入兩人之間,抓住愛蜜莉雅的肩膀。
  「放心吧,愛蜜莉雅醬。在妳睡著的期間發生很多事,但都已經塵埃落定。那傢伙是嘉飛爾。這樣妳懂了吧?」
  「嘉飛爾……他就是?法蘭黛莉卡說的那個人?」
  聽到名字後,愛蜜莉雅眨眨眼,盯著嘉飛爾看。結果嘉飛爾挺起胸膛說:
  「沒錯。本大爺就是嘉飛爾,世界最強的男人。」
  「沒錯沒錯,世界最強的……咦?你剛剛說什麼?世界最強?你沒醉吧?」
  「我是說啦。有什麼好奇怪的?」
  本來只是想跟愛蜜莉雅說明,卻沒想到出現意料之外的誇大言論,讓昴大吃一驚。這反應讓嘉飛爾感到意外而皺起鼻子。
  「羅茲瓦爾提起本大爺的名字,不就是這麼說的嗎?」
  「在我聽來,他比較像是在說你是有力人士……該不會有力人士,指的真的是孔武有力的意思?」
  假如羅茲瓦爾是以武力的意義稱嘉飛爾為「有力人士」的話,那這還真是奇蹟般的落差。不過在現階段這種可能性濃厚,而且又沒有確切證據能證明他是否為我方的人。
  法蘭黛莉卡叮嚀他們要小心,但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以這種形式碰面。
  「容我重新整理一下。你是住在『聖域』的嘉飛爾,跟羅茲瓦爾有關,拉姆和阿拉姆村的人也都在聖域裡。我們可以這麼相信吧?」
  「要懷疑是你的自由。不管怎樣,你們都越過結界了。事到如今可沒法回去了,對吧?」
  「咦,我們已經穿越結界了?什麼時候?」
  說穿越了結界卻毫無真實感,愛蜜莉雅驚訝得張大雙眼。順帶一提,昴也同樣驚訝,但嘉飛爾朝兩人繼續說下去。
  「喂喂,饒了大爺我吧。不就是因為接近結界才會睡著嗎。」
  「是因為結界所以才睡著……?這麼說來,那顆石頭會發光也是……」
  「是在同一個時間點。所以說,這個會對結界產生反應囉!」
  以車廂內部輝石發光為契機的話就說得通了,昴彈響手指。原本收在懷裡的輝石在掌中滾動,愛蜜莉雅看著後也用力點頭。然後——
  「——?你怎麼了,嘉飛爾?」
  愛蜜莉雅疑惑出聲,連帶使昴抬起頭。頓時,就看到視線盡頭的嘉飛爾用複雜的表情看著輝石。
  簡直就像那個藍色光輝讓他有不好的回憶似的——
  「八成是因為這顆石頭而倒楣遭殃過。而且我也很在意為何通過結界時只有愛蜜莉雅醬昏過去,我和奧托卻都沒事。」
  「跟那石頭無關啦。結界只對愛蜜莉雅大人有反應是正常的。畢竟結界是用來測試污穢血統的。」
  「——呃。」
  「喂,嘉飛爾。你說污穢血統是怎樣!」
  嘉飛爾的話讓愛蜜莉雅的臉頰抽搐了一下。對此感到憤怒的昴質問他那麼說的用意。
  「不要讓我說那麼多遍。你對半妖精……」
  「哼!只有你們才那麼咬文嚼字。本大爺可沒說過愛蜜莉雅大人是特別的吧。污穢血統又不是只有半妖精。俺和其他人也是呀……就混種啦。」
  「混種……你是說混血嗎?」
  愛蜜莉雅問,嘉飛爾無聲肯定。聽到這裡,昴才理解到事先所聽到的「聖域」特殊性,以及「有問題」的亞人族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聖域』是給混血亞人族居住的地方囉。」
  「正確答案。……不過說起來,你們既然要來『聖域』,怎麼沒聽法蘭黛莉卡提起這些事啊。」
  「不能講得很詳細,她很堅持這一點,所以只在能說的範圍內叮嚀我們……你的事也是因為那個誓約,所以我們只知道你的名字。」
  「誓約、誓約……呿。哼!真好聽的藉口。跟她的飼主一個樣。」
  嘉飛爾咂嘴說的話,與其說惡意,更像是在罵人。
  他和法蘭黛莉卡有血緣關係是毋庸置疑,但感情似乎不是很好。法蘭黛莉卡會拒絕告知他的事,說不定是——
  「你跟法蘭黛莉卡,感情不是很好喔?」
  「愛蜜莉雅醬!?」
  「如果是問感情好不好,答案是不好。還有待會的事跟那傢伙沒關係。接下來的事是我們和穿越了結界的你們這些傢伙的事。」
  愛蜜莉雅直截了當的探問嚇到了昴,不過出人意料的,嘉飛爾很冷靜地回答。他坐滿座位的同時,用下巴示意窗外。
  看這動作就知道。——目的地「聖域」已經到了。
  「歡迎蒞臨,愛蜜莉雅大人和兩名隨從。」
  有加敬稱的歡迎場面話——但語調中卻不含一絲一毫的敬意和好感。而這麼說的嘉飛爾惹來昴和愛蜜莉雅的詫異視線。
  於是他敲擊牙齒,有如要表示周圍這一帶似地將雙手攤開。
  「羅茲瓦爾裝模作樣地取了『聖域』這個名字……不過這裡跟那名字並不相稱。只是廢物聚集生活的地方,不管用的實驗場。」
  「實驗場……?」
  「——廢物?」
  彼此被不同單字勾動心弦,昴和愛蜜莉雅同時皺眉。見兩人如此,嘉飛爾不像法蘭黛莉卡,毫不遮掩嘴巴就露齒笑了。
  「本大爺啊,覺得這裡要叫『強欲魔女』的墳墓才對啦~」
  「——強欲魔女!?」
  聽到這話,「沒聽過這個人」的昴歪頭表示疑惑,不過取而代之反應誇張的人,是聽見車內對話的奧托。
  他狼狽不堪地從駕駛台望向車裡頭。
  「請、請、請、請問……這裡真的跟『強欲魔女』有關係嗎……?」
  「等等慢著等一下!因為你驚訝過頭我才反應慢半拍,不過『強欲魔女』是什麼人啊?魔女不是就是指『嫉妒魔女』嗎?」
  讓世界陷入恐怖深淵,如今也依舊被畏懼的最可怕災厄「嫉妒魔女」。
  昴所知道的只有那位冠上了「嫉妒」名號的魔女,除此之外的都沒聽過。意想不到的單字出現,最壞的可能性掠過昴的腦海。
  「該不會,每個魔女都有一個魔女教吧?魔女有七人,大罪司教也各七個?拜託不要。光是打倒一個你們知道就有多辛苦嗎!?」
  「那也是很可怕的事,不過用不著擔那個心。只不過,在這兒提到『嫉妒』以外的魔女,是大問題中的大問題……」
  最惡劣的猜想被否定,讓昴鬆了一口氣,但奧托的擔心沒有消失。對此昴大感莫名其妙,於是身旁的愛蜜莉雅替他說下去。
  「其實呢,在很久很久以前,不過也才四百年前啦……那時候除了『嫉妒魔女』之外,還有六名魔女。不過所有人都被『嫉妒魔女』殺掉了……」
  「應該說被吃掉。事實上,被『嫉妒魔女』吃掉的其他魔女幾乎沒有留下記載。不過,也是有例外啦。」
  「這裡就是例外之一嗎?所以才說出現其他魔女的名字很麻煩?」
  愛蜜莉雅說,嘉飛爾補充,而昴最後的疑問由奧托負責。他嘆氣,就著不想說的口氣不情不願地說:
  「我實在不想聊這個話題,其實就是魔女教徒的習性啦。如您所知,他們信奉的只有『嫉妒魔女』……完全不承認其他魔女的存在。光是聽到其他魔女的名字,就會無法接受而激動地大肆破壞。」
  「無法接受就搞破壞……」
  「在南方的佛拉基亞帝國,就曾有『嫉妒魔女』之外的魔女之名甚囂塵上。說是出現跟魔女有關的『流星』,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南方帝國,魔女教——在昴的記憶中,這兩個線索可以交集在某件事上。那是在討伐貝特魯吉烏斯的時候,同行的由里烏斯他們所說的話。
  「該不會是在說,大罪司教毀掉一個都市的那件事吧?」
  「正是如此。到底『流星』的傳聞是真的,還是只是想沾光而胡說的……不管哪一種,代價就是整座都市滅亡。之後,魔女的話題在各處都成了禁忌。」
  奧托將討厭的話題歸納起來,昴也深有所感而點頭。昴也超討厭魔女教的,但剛剛的話追加了讓他更厭惡的要素。
  「那種等同禍害的話題,跟別人說不會太危險嗎?」
  「俺又不是在外頭講的。講這裡是『強欲魔女』墳墓的是裡頭的老太婆。『從聽到的那頭就開始爛的佩羅米歐』,煩死了。」
  「我對是什麼爛掉很有興趣啦,不過你也不知道詳情囉?」
  「想知道詳情,就抓著羅茲瓦爾的領口問啊。——是不知道他現在能不能說啦。」
  「——?什麼意思?羅茲瓦爾怎麼了……」
  「不好意思打個岔。似乎到村……算村莊嗎?好像抵達部落了,可以直接進去嗎?」
  嘉飛爾的話別有含意,愛蜜莉雅本想追問,但駕駛台的奧托搶先一步報告一行人已經抵達目的地。於是大家看向外頭。
  「這裡就是『聖域』……」
  愛蜜莉雅低語,昴也吐出同樣感嘆,並瞇起眼睛。
  穿越綿延長遠的森林,就是存於開放空間的寂寞部落。跟「聖域」這個稱呼給人的印象相比,實在是窮酸無比,也欠缺神聖的印象。
  部落入口處倒著長了青苔的石塔,點綴在遠處的石造住居每處外觀都爬滿藤蔓和苔蘚,看起來都古老不已。
  跟遺跡給人的感覺很像,但要對這個部落下一個直截了當的感想的話——
  「飄盪著鬱鬱寡歡的氣息……」
  「先跟你們講喔,裡頭的傢伙更是叫人鬱悶喔?每一個都是屎臉的老頭和老太婆。可別跟著變得『人和凱格爾莫都會老』啊。」
  「頭一次出現好像懂意思的俗語,不過聽起來像是罵人的話。」
  連對自己居住的部落,嘉飛爾的嘴巴也毫不留情。雖然也有可能是謙虛客套地形容自己的故鄉,但從他的語氣裡絲毫感受不到那種客氣。
  他是真的不喜歡這裡,不喜歡「聖域」。不管怎樣——
  「繼續走,找到適合停車的地方……」
  「——回來啦,嘉飛。很慢呢。」
  「啊。」
  大家對「聖域」的印象留待後頭再說,當龍車準備要進到部落更深處的時候,車上的人都因為耳熟的聲音而吃了一驚。
  聲音來自於龍車路線上,部落深處傳來的。
  出現在那兒的,是一名站得直挺挺的少女。一看到她,嘉飛爾就敏捷地跳下龍車,舉起手開懷地笑了。
  「喲~還特地出來迎接,真是稀奇。是那傢伙終於葛屁啦?」
  「假如你說的是真的,拉姆就會發火遷怒,讓這個地方變成寸草不生的荒地。之所以沒變成那樣,都要感謝羅茲瓦爾大人。」
  「很屌的理由!俺都聽不懂呢——!」
  少女穿著眼熟的女僕裝,如往常一樣毒舌,但嘉飛爾反而格外開心。遠遠看著他們的互動,昴不禁安心微笑。
  「哦——聽起來那個女生就是姊姊囉。原來如此……雖是理所當然,不過真的長得跟睡著的雷姆小姐一模一樣呢。」
  頭一次見到少女的奧托感慨地低喃。如他所言,現身的人是容貌與雷姆如出一轍,但個性完全不同的人。
  出來叫人的,是羅茲瓦爾宅邸內沒在做事的佣人拉姆。這是暌違幾天後的重逢。
  「——拉姆!」
  昴把身體探出龍車,用力揮手,拉姆注意到後瞇起淺紅色瞳孔,接著刻意聳肩。
  「不知道是哪一家的毛,遲到得這麼嚴重,叫人失望。以為毛會早點察覺不對勁而趕過來……啊啊,這麼期待的拉姆真像個笨蛋。」
  「既然都說不知道了,那就把這個設定貫徹到最後呀!還有羅茲瓦爾也是,你們的要求都太難懂啦。待會我會當面對他本人說!」
  拉姆的態度沒變,昴也像以前一樣反駁,結果拉姆用鼻子噴氣當招呼語。接著她的視線移向昴身旁的愛蜜莉雅。
  「愛蜜莉雅大人,歡迎您的蒞臨。羅茲瓦爾大人在裡頭等候多時,還請由拉姆帶路。嘉飛就把龍車和駕駛隨便帶到看是哪裡都可以。」
  「待遇真差!那就到那邊吧。喂,駕車小弟。俺帶路,跟上。」
  「是、是說我嗎!?這是我人生至今碰過最差勁的結識過程!」
  明明報過名字卻被喚作駕車小弟,再加上還要跟嘉飛爾獨處,奧托看向昴他們尋求幫助。
  面對他求救的視線,昴了然於心,深深點頭回應。
  「我會幫你撿骨的!」
  「那句話絕對不是好的意思吧!?」
  留下宛如哀嚎的悲嘆,奧托連龍帶車被嘉飛爾強行帶走。離別之際,帕特拉修擔心地以鼻子接近昴,但只要有她跟著,奧托應該就不會有事。雖說把人委託給地龍照顧聽起來很奇怪就是了。
  「帕特拉修醬十二萬分地可靠呢。」
  「而且不管再怎麼擔心奧托,都還是會有不安要素殘留。……好啦。」
  目送駕駛和地龍離開,昴回過頭看拉姆。她默默地望著他們的互動,面無表情回應昴的視線。
  「幹嘛?」
  「……沒有,想說妳很有精神。最後分開時狀況很險惡吧,之後又都沒有聯絡,其實我很焦急不安。」
  「這很正常。如毛所見,拉姆今天也楚楚可憐又健康。一同到『聖域』避難的村民也都沒有受到任何傷害。這點可以放心。」
  「這樣啊。那真是……嗯,真的叫人鬆一口氣。……鬆了一口氣。」
  「——?」
  安心地垂下肩膀,但語尾莫名地無力。拉姆詫異地看著這樣的昴。對此,昴咬緊牙根,試圖將湧上喉頭的情緒轉化成語言。
  「————」
  「那個,拉姆。一直站著說話很奇怪吧?可以帶路嗎?」
  昴沒法馬上出聲,於是愛蜜莉雅代替沉默的他對拉姆這麼說。這讓拉姆微微皺眉,不過她立刻行禮說:「明白。」然後轉過身。
  沒有追問深究,爽快邁步的姿態很有她的風格。
  「昴,不要緊吧?我擅自插嘴,你生氣了?」
  「不會,沒事。是我太丟臉了。……到了這節骨眼卻還怕問拉姆認不認識雷姆。」
  無力搖頭的昴,在愛蜜莉雅的關心下苦笑。
  害怕去確認。透過愛蜜莉雅和佩特拉她們品嚐過許多次的空虛感——都還是不能習慣。不僅如此,若從拉姆口中聽到,威力會是最大等級吧。
  其實都到這地步了拉姆卻沒問雷姆在哪,就足以證明她不記得雷姆。
  「愛蜜莉雅?」
  「害怕是正常的。我不認為那樣很丟臉。」
  握住低頭的昴的手,愛蜜莉雅以真摯的聲音和眼神對他這麼說。藍紫色瞳孔透出的,是深深的憂慮和莫大的慈愛——讓人稍微有被拯救的感覺。
  收集丟失的勇氣,直到覺得下次可以問出口。
  「走吧。——希望雷姆的事,還有其他事情,全都可以好轉。」
  「……了解。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充當肉盾保護愛蜜莉雅的。」
  兩人牽著手,朝著拉姆的背影,朝「聖域」深處邁開步伐。
  比起害臊而鬆手,現在更需要對方的溫暖和勇氣。
  ——雖然昴始終沒察覺到,得到勇氣的人不是只有自己。

  2

  ——那個住處在「聖域」裡頭,是還保有最初形狀的建築物之一。
  以石材堆疊成的住處,大小以昴原本的世界的標準來看的話,相當於一戶平房。屋內簡單地隔出幾個房間,住起來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之前看到的都是羅茲瓦爾宅邸和王都的貴族街這類豪宅,因此昴對這種規模的建築物湧現了親切感。但撇開他的感想不說——
  「唉-呀,是愛蜜莉雅大人和昴。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呢。」
  帶著詭異笑容朝兩人揮手的羅茲瓦爾,在臨時住所散發的異樣感非比尋常。
  奇特的小丑化妝,以及古怪的言行舉止。他的存在感有別於普通人,平常在家也都是這樣,怪異到極點。
  ——只不過,現在那股異樣感和怪異感,對現在的他而言都只是小事。
  「首先,愛蜜莉雅大人平安無事,就是最大的好事-囉。事情聽拉姆說了,要是您出了什麼意外,那小的我也沒臉活下去-了。」
  「真這麼想的話就該更積極應對……不對,比起那個,你現在是怎樣?」
  愛蜜莉雅平安無事讓羅茲瓦爾放心,不過昴他們卻只覺困惑。
  畢竟羅茲瓦爾躺在床上,渾身纏繞著滲血的繃帶,以慘不忍睹的樣子迎接兩人。他赤裸的上半身全都裹著繃帶,看起來就是受了重傷快死的樣子。即便如此,臉上的妝依舊完美無比,與其說堅強,不如說是異常。
  不過,舉止像平常一樣滑稽,讓人感受不到他身負重傷。
  「唉-呀唉呀,你問這個呀?我終究只是一介凡人,像這樣暴露醜態實在是很難受。不要探問理由,才叫——溫柔喲?」
  「哪有可能啊!你到底是怎麼了,羅茲瓦爾。竟然受這麼重的傷……還有,你……」
  面對沒有打算打哈哈帶過卻還是耍嘴皮子的羅茲瓦爾,愛蜜莉雅真的動怒了,卻莫可奈何。畢竟他傷勢嚴重到讓人猶豫是否該靠近。雖然有事想問他,卻又不想勉強他。
  就在愛蜜莉雅內心交戰時,有異色瞳的羅茲瓦爾閉上藍色的那隻眼睛,說:
  「該從哪兒說起好——呢?關於我的傷……要說是光榮負傷,還是事情發展不得已呢,好傷腦筋要怎麼回——答呢。」
  「請不要岔開話題。我是很認真問你的。也請你認真回答。」
  「呼嗯。……看樣子,愛蜜莉雅大人心情不是很好。紆尊降貴到這種地方,也難怪-啦。」
  愛蜜莉雅盤問的口氣,讓昴覺得哪裡怪怪的,這點羅茲瓦爾也持相同意見。聽到他的提醒,愛蜜莉雅一陣支吾,然後自省嘆氣。
  「關於這裡……不對,我想是從碰到結界開始,內心就一直冷靜不下來。這裡是什麼地方?明明被稱做『聖域』,我卻完全不覺得哪裡神聖了。倒不如說,氣氛像……」
  「魔女的墳墓,這麼稱呼的話,您——就懂了吧?」
  「——!」
  羅茲瓦爾一道出「聖域」的別名,愛蜜莉雅立刻吃驚地倒抽一口氣。
  由嘉飛爾以外的人說出這個字詞,忽然意義就加重不少。只不過,那也意味著該探聽的情報隨之增加——
  「慢著,先整理一下想問的事吧。要是照著現在這樣子,話題走向會變得亂七八糟跳來跳去,搞得沒法做出結論。」
  「唉——呀,真是踏實的提案。一陣子不見,昴的心境也產生了變化?」
  「那個一旦講起來可是又臭又長,但結果我可是很自豪的。……啊,只有一個要先說。」
  指向想要敷衍的羅茲瓦爾,昴用力瞪著他,說:
  「我們陣營和庫珥修小姐締結同盟了。這就是丟下我不管的結果,滿意了嗎?」
  「——哦哦,滿意——至極。你真的是千載難逢的意外收穫。」
  「……是嗎。」
  得到超乎預料、灌注真實感的肯定,昴驚訝的同時也完全同意他的說法。
  雖說早已猜測到,但昴被留在王都後的奮鬥結果,果然都在羅茲瓦爾的掌握中。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就是被利用,所以一點都不有趣。
  更何況這個事實益發突顯他對付魔女教的策略嚴重不足,就更讓人火大了。
  且先把這股不滿放在一旁,昴依序整理出要問的問題。
  「首先,是阿拉姆村的村民。聽拉姆說是平安無事,但真的是這樣嗎?」
  「儘管放心吧。雖然我這身狼狽欠缺說~服力,但我好歹是領主,所以為了他們拼命談判,才得以開放大聖堂充當避難所喲。」
  「大聖堂啊。待會再問那兒的細項,接下來是……」
  「剛剛說的『魔女墳墓』是什麼意思,告訴我。」
  愛蜜莉雅介入昴的質問,選擇這個作為第二個話題。
  這原本就是要問的內容之一,所以昴沒有意見,只是覺得聲音略顯生硬、質問人的態度不太像愛蜜莉雅。
  聽到愛蜜莉雅緊張發問,羅茲瓦爾淺淺一笑,閉上一隻眼睛。
  「沒什麼意思,就跟字面一樣。這裡是過去被稱為『強欲魔女』的人——魔女艾姬多娜的死亡之處,對我來說是該稱之為聖域的土地。」
  「魔女艾姬多娜……」
  羅茲瓦爾的回答和聲音,讓昴屏息。
  他的回答平靜沉穩,卻充滿像是搔刮內心的難受。那不是平常的小丑聲色,很明顯的裡頭有痛徹心扉的情緒在。
  還有就是講到艾姬多娜的名字的瞬間,羅茲瓦爾頭一次表情正經八百。
  「————」
  他的側臉,讓隨侍在床邊的拉姆悄然低下眼簾。昴絲毫不察她的反應,反而是手貼胸膛。
  為什麼,對艾姬多娜這名字有莫名的感慨?明明是「未曾聽過」的名字。
  「昴,沒事吧?怎麼了嗎?」
  「不,沒事……比起這個,現在我們知道這裡是魔女死去的地方。可是,為什麼羅茲瓦爾你要管理有這種過去的地方?你跟魔女有什麼關係?」
  「很簡單。這塊土地代代都由我梅札斯家當家繼承並管理。代代的當家……當家要承襲『羅茲瓦爾』這名字,是我們家族的傳統。也就是說,繼承歷代『羅茲瓦爾』之名的人,也會跟著繼承『聖域』。」
  在昴的要求下,羅茲瓦爾闡述與魔女之間的關係。聽到這說明,愛蜜莉雅碰觸自己的嘴唇,皺起漂亮的眉毛。
  「歷代的……所以說,『強欲魔女』與梅札斯家從以前……」
  「——艾姬多娜。」
  「咦?」
  突然被只有名字的語句打岔,愛蜜莉雅頓時呆住。「艾姬多娜。」看著她的羅茲瓦爾像確認般又重複講了一次。
  「稱呼她——的時候,請說名字。『強欲魔女』這種稱呼,感覺很邪惡,不好——聽吧?念起來也冗長拗口-嘛。」
  「這樣啊,我懂了。所以說,這裡是艾姬多娜過世的地方,與她有往來的梅札斯家從很久以前就在管理這塊土地……對吧?」
  「對,就是這樣。不過說管理其實言過其實。由於艾姬多娜設的結界,迷路之森不會對沒有按照正式程序走的外來者放行。除此之外,結界還會對特定的血統發揮特殊效果。這一點,愛蜜莉雅大人也感受到了吧?」
  「碰到結界後就昏過去是真的。不過,嘉飛爾有說,碰到結界會傷腦筋的就只有像我這種混血。昴就沒事吧?」
  「不,其實我也不能說是完全沒事……」
  「咦?怎麼說?」
  昴抓抓臉低語,愛蜜莉雅驚訝地抬起頭。
  因結界效果而喪失意識睡著的她,不知道昴歷經了轉移。路上又沒機會講出來,所以昴很猶豫要不要說。
  畢竟,轉移的事一定會提到輝石與法蘭黛莉卡的關係。
  告知嘉飛爾是危險人物,把輝石寄託給愛蜜莉雅,不僅如此還企圖讓愛蜜莉雅轉移,法蘭黛莉卡究竟有何目的?
  與法蘭黛莉卡相處也不過才兩天,但實在不覺得她有敵意。
  「昴,有什麼就說出來。我們不是說好重要的事要互相討論的嗎。」
  「是沒錯啦,可是這件事……」
  「——昴。」
  被真摯的眼神和聲音傾訴,昴只好放棄抵抗。然後從懷裡拿出藍色輝石,向室內所有人告知經過。
  ——輝石對結界產生反應,只有昴被轉移到「聖域」裡頭的另一個地方。在那兒碰見一名少女,在她的引導下去到遺跡,進去裡頭後就失去了意識。之後就遇到嘉飛爾,然後就被帶到這裡。
  「石頭是法蘭黛莉卡在臨行前給的。一定就是這個對結界產生反應,然後觸發轉移。既然原本帶著石頭的人是愛蜜莉雅……」
  「那目標應該就是愛蜜莉雅大人。毛是想這麼說吧。」
  代替闡述事情的昴做出最後結尾的人是拉姆。昴點頭贊同,同時想起在森林遇見的年幼少女。
  就像毫無情感的洋娃娃少女。她沒有加害昴,還用逃跑的方式引導他到遺跡——可是會不會是因為對象不是愛蜜莉雅,她才這麼做?
  「其實本來應該是因結界而失去意識的愛蜜莉雅大人被輝石給轉移的。這樣看來,飛走的人是昴真的是很僥——倖呢。」
  「還好平安無事地會合。身體也沒異常……也沒受傷。」
  旋轉手腳確認自己健康的昴朝著愛蜜莉雅笑。但是,面對笑容的愛蜜莉雅低下頭,戰戰兢兢地問羅茲瓦爾。
  「法蘭黛莉卡說過,要穿過結界就需要那顆石頭。所以才會讓我帶在身上……那是真的嗎?」
  「……非常遺憾。想穿越結界,需要的是走正確路線,而非道具。那顆石頭,證明了法蘭黛莉卡有某種企圖——呢。」
  羅茲瓦爾的回答令愛蜜莉雅喉頭作哽,肩膀無力垂落。這是當然。根據剛剛的話,幾乎可以確定法蘭黛莉卡欺騙他們。
  「你跟法蘭黛莉卡認識很久了吧?聽說超過十年。」
  「……那孩子還小的時候我就雇用她——了。工作能幹,不曾做過違逆我意圖的——事。」
  昴代替愛蜜莉雅發問,羅茲瓦爾遺憾地搖頭。然後用別有深意的眼神看向旁邊,拉姆接受這目光並嚴肅點頭。
  「法蘭黛莉卡的企圖以失敗告終,感覺很棒……這當然是開玩笑的。」
  「真的是開玩笑?不是認真的?」
  「是開玩笑。不過,制裁方面不會以玩笑作結。——法蘭黛莉卡是與現今『聖域』的狀況息息相關的人物。」
  對拉姆來說,法蘭黛莉卡是共事多年的同事。知道同事背叛的她,卻沒有對此表現出一絲動搖,只是淡淡陳述。
  「聖域的狀況,指的是什麼?現在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愛蜜莉雅大人不覺得不可思議嗎?逃來『聖域』的村民,還有我跟拉姆都沒回宅邸,而是繼續留在這裡。」
  「咦?我以為……是因為羅茲瓦爾你受傷的關係。」
  羅茲瓦爾扔出的疑問,愛蜜莉雅的答案是因為他受傷。
  事實上,躺在床上的羅茲瓦爾傷勢很深。就算想回宅邸療養,要是狀況沒有恢復到最低限度的話,一樣是動彈不得。
  只不過,羅茲瓦爾卻搖頭否決這個原因。
  然後——
  「——現在,我——們所有人,全都被軟禁在這個『聖域』裡。我和拉姆,還有阿拉姆村的村民。……啊,還有進來這裡的你們。」
  「——啊?」
  出乎意料的爆炸性宣言,讓昴和愛蜜莉雅兩人一起愣住。

  3

  「……軟禁,這個,什麼跟什麼。聽起來很危險耶。」
  從一開始的衝擊重新振作起來的昴,只擠得出這句話。聽到他這麼說,愛蜜莉雅也壓抑驚愕,沉痛地凝視受傷的羅茲瓦爾。
  「那該不會,你的傷跟這……」
  自然而然就將先前的發言和受傷的姿態連結在一起,愛蜜莉雅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思考發展到跟她一樣的昴,也沒法掩飾戰慄。
  「讓羅茲瓦爾竭盡全力甚至受了重傷,還軟禁大家的傢伙就在這個村子,實在是叫人笑不出來的狀況。」
  手抵下巴的昴,一想到竟然有這種超乎想像的強敵,就感到焦躁。
  羅茲瓦爾已經是王國的頂級魔法使者,其實力在之前魔獸騷動時就已經充分證明。而有人能傷他到這種地步,實在是難以置信。
  到底是誰可以辦到這種事——
  「——幹嘛,還在那邊嘮嘮叨叨的啊~。不要讓受傷的人太勉強啦~。不是說『推發的斑點鳥嘴是黑黝黝的』嘛。」
  「——喝!」
  被突如其來的聲音給嚇到,昴連忙轉頭。視線盡頭是站在房間入口的嘉飛爾。他環視房間一圈,然後對著愛蜜莉雅吹口哨。
  「喂喂,不過就突然打招呼而已。為什麼要那麼火大?」
  「因為在剛剛的話題裡面,覺得最危險的人就是你,所以小心起見。」
  嘉飛爾看似愉快地敲響牙齒。愛蜜莉雅則是正面對著警戒他,彷彿在保護背後的昴和羅茲瓦爾。
  被愛蜜莉雅保護的狀況又出現了,不過昴驚訝的是別的問題。那就是——
  「我說你,奧托怎麼了?你們不是一塊兒嗎?」
  「啊~?那個吵死人的小哥喔。那傢伙的話……我不知道喔?」
  嘉飛爾挑釁地抬起下巴,原本就銳利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他的話讓人感受到深不可測的威脅,刺激昴背上的細毛豎起。
  愛蜜莉雅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所以把身子壓得更低。
  ——一觸即發。兩人之間不免一戰的氣氛高漲。
  「哼!好啊,想幹架的話老子奉陪……噠啊~!?」
  「一點都不好吧。搞清楚狀況,笨蛋嘉飛。」
  但是,在爆發之前,氣氛卻被猛烈敲打鐵盆的聲音給破壞。
  以毫不留情的一擊擊沉嘉飛爾的,是在兩人對峙期間繞到他身後的拉姆。俯視痛苦的嘉飛爾,拉姆嘆氣道:
  「愛蜜莉雅大人和毛也是,過早下結論的樣子叫人看不下去。羅茲瓦爾大人的傷和嘉飛無關……雖然看起來是單細胞生物,但還懂得明辨是非。」
  「……真的嗎?」
  「真的與他無關——喲。剛剛我才想這麼說呢。」
  羅茲瓦爾若無其事地這麼說,愛蜜莉雅訝異地放下手,然後連忙衝向跪在地上的嘉飛爾。
  「對、對不起!是我誤會了……我還以為你一定是把奧托吃掉了!」
  「愛蜜莉雅醬的想像力好驚人!我都沒想到那種地步耶!?」
  懷疑奧托有生命危險是事實,但刻意沒有提到那部分。
  昴也跟著慌亂的愛蜜莉雅觀察嘉飛爾的樣子。在拉姆豪邁的一擊下,嘉飛爾甩甩頭,咧開大嘴回應兩人說的話。
  「那個小哥哪能拿來吃啦~。他吵死了,說什麼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所以俺就把他留在龍車那了。」
  「誰叫你講那種話。奧托那傢伙,就算人不在也會引起騷動……」
  裝模作樣的態度衍生出誤會,差點就引發危險大慘劇。事情沒有演變成那樣,都要多虧在爆發前一刻遏止氣氛的拉姆。
  「得救了,拉姆。差點就要流不必要的血……是說,盆子都凹下去了耶!?」
  「這是為了制止嘉飛而一定會有的損害。下次開始就不用盆底,改用盆角打。」
  拿著凹盆甩來甩去的拉姆,早已為了下次的機會做好準備。
  絲毫不睬拉姆的態度,被打的被害者嘉飛爾朝房間角落的椅子用力坐下,然後邊摸頭邊看著拉姆說:
  「拉姆,覺得錯了就奉茶呀~」
  「拉姆去外面撿一下落葉,請稍等。」
  對自大的要求嗤之以鼻後,拉姆就真的走到屋子外去了。她要用撿回來的落葉做什麼叫人在意,但更在意的,是嘉飛爾用格外熱情的目光看著離去的拉姆背影一事。
  「看你們在村子的互動就有想到了……怎麼?你喜歡拉姆?」
  「她是好女人吧?身為雄性,本來就會被強大優秀的雌性吸引呀~」
  「我還公的母的咧,又不是在挑小雞的性別,就別嘰嘰叫啦……」
  嘉飛爾坦然地回答昴的問題,不過他的情路可說是多災多難。拉姆對羅茲瓦爾的愛情可是根深蒂固,到了像詛咒的地步。
  不管戀愛是什麼玩意,都會有這樣的一面——
  「對了。從剛剛的反應來看,你們還沒講到關鍵吧。你要變成破爛垃圾是你的自由……不過好歹跟愛蜜莉雅大人講清楚吧~」
  「——我?」
  拉姆不在後,嘉飛爾就邊抖腳邊改變話題的焦點。
  在他的話中竟然出現自己的名字,著實讓愛蜜莉雅吃了一驚。但嘉飛爾才不管她,而是惡狠狠地瞪著羅茲瓦爾。
  「這個女的穿越結界的時候,就把我們一同牽連進去了。而現在是怎樣~?和樂融融地談笑風生……你們是來玩的嗎?」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火大……不過可以想像你說的牽連大家的事情,跟我們談到的軟禁不無關係。」
  嘉飛爾雖然還一副要咬人的樣子,不過昴一這麼說,他就瞇起眼睛。
  而在彷彿面對猛獸的壓迫感中,昴邊整理剛剛的話邊說:
  「若是根據羅茲瓦爾說的,那麼軟禁並非是靠蠻力行使的。你的外表和言行舉止雖然很那個,但應該不是……」
  一瞬間,先前被嘉飛爾扔出去的互動掠過昴的腦內。
  「……不是那麼亂來粗魯的人……」
  「昴,你剛剛很猶豫喔?」
  難得被愛蜜莉雅吐嘈,不過昴筆直凝視嘉飛爾。「繼續啊。」對方承受昴的視線,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俺有在聽啦~。假如你不是半魔隨從底下的毛賊的話。」
  「是半妖精。下次我會叫羅茲瓦爾燒你屁股的。」
  面對堂堂正正借用他人之力來報仇的昴,嘉飛爾感到掃興。昴朝著他豎起手指,指向外頭,示意整個「聖域」。
  「繼續。既然刪除掉以蠻力軟禁這個選項,那還想得到其他方法嗎?老實說由於情報不夠所以沒辦法……但有一個讓我很在意的單字。」
  「……結界嗎?」
  「就是那個。愛蜜莉雅醬真是冰雪聰明。」
  昴大力贊同雖然有想到,但對自己的意見沒什麼自信的愛蜜莉雅。
  被軟禁在「聖域」的原因,如果不是來自於嘉飛爾的蠻力和羅茲瓦爾的傷勢的話,那有可能的就是結界——原本用來守護「聖域」的特殊術式。
  假如只是單純的結界,或許還沒法直接推理出這個意見。
  「一碰到結界,愛蜜莉雅就昏了過去。嘉飛爾說過,那不是只有愛蜜莉雅這樣。——在這個聖域生活的大多數人都是如此。」
  「也就是說,昴認為是因為結界導致羅茲瓦爾和村民被迫留在這裡,所以才回不去宅邸和村莊……對吧?」
  「又說對了!總覺得今天的我跟愛蜜莉雅醬根本是心靈相通!」
  考究相吻合,昴開心地要求擊掌。但是歪起腦袋思索的愛蜜莉雅卻沒有配合,所以昴只好沮喪地放下手看向嘉飛爾。
  「我猜想的就是這樣……正確答案是?」
  「……還不賴。你的毛賊評價被拿掉了~鱉三。」
  「那個評價也蠻那個的,不過算了,我會朝著升等慢慢努力。」
  接受他婉轉的肯定後,昴邊點頭邊凝視羅茲瓦爾。結果,在旁邊聽了昴和愛蜜莉雅的推論後,羅茲瓦爾閉上一隻眼睛,張著的黃色瞳孔帶著歡喜。
  「唉~呀呀,真的是士別三日要刮目相看囉。昴和愛蜜莉雅大人有了如此積極的變化,真是可靠。這樣我狠心放任也有了價值。」
  「關於那個『放任』,之後我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不要以為你受傷了,我的憤怒鐵拳就會變輕。」
  「好——可怕喔。」
  見羅茲瓦爾心情大好而得意忘形,昴用力握拳威脅他。他有沒有認真看待先不管,但他的話讓人焦躁是事實。
  至於他本人不在期間的魔女教對策,關於這部分之後一定要嚴刑逼供出來。
  「不過,現在先以結界的事為優先。從反應來看,那就是軟禁的原因?」
  「嚴格來說不算正確,不過骨幹是對的。我們被迫留在『聖域』的原因,出自於與結界相關的事。」
  「與結界相關的事,代表結界不是直接的原因?是說,這算是理所當然吧。畢竟會碰到結界的只有混血……人類與亞人之間的混血。」
  結界具有奪去「混種」的意識,還有讓入侵者在森林迷路的力量。但是,對已經進到結界裡頭的純血人類無害——因為結界本身沒有禁錮羅茲瓦爾他們的能力。
  「可是,結界卻成了軟禁普通人類的理由……」
  「——所以就是會被結界影響的人,妨礙人類離開囉~」
  疑問的答案就由當事者本人親口揭開。如此強悍的斷言惹來視線,金髮「混種」用翠綠瞳孔睥睨昴他們。
  「嘉飛爾……」
  「本大爺的話很簡單。只要有結界,我們就是沒法到這個『聖域』的外頭去~。可是你們就沒差……這樣太不公平了吧。」
  「……所以,你是因為想出去卻出不去,所以軟禁羅茲瓦爾他們好洩憤囉?甚至讓他傷得這麼重?」
  問題的程度頓時變小,昴對這好笑的動機動怒。可是聽到昴的追問,嘉飛爾卻不愉快地皺眉道:
  「隨你高興怎麼講。不過~這傢伙跟你都無法置身事外吧~?」
  「……因為同樣的理由,所以你不打算讓我們出去?」
  「不~不~!事情更單純啦!你重要的公主殿下跟本大爺和老太婆他們不能到『聖域』外頭的理由都一樣啦!」
  「啊……」
  高聲大笑、指著愛蜜莉雅的嘉飛爾說的話,讓昴啞口無言。
  在被指摘出來之前都沒察覺到這個可能性的自己真是個白癡。就如嘉飛爾所說,只要「混種」接觸到,結界就會發揮效果。這點愛蜜莉雅已經親身體驗過,現在的她也成了被「聖域」囚禁的一份子。
  「那個不能想辦法解決嗎?像是……對了!既然是碰到結界會昏過去,那就由不會受到結界影響的人類把混血運送出去……」
  「啊,昴你好厲害!說得對。用這方法的話大家都能到外頭……」
  「——很愉快的提議,但建議放棄比較好。老身可不想變成沒有靈魂的軀殼。」
  這不知道是今天第幾次被第三者打岔的情況。
  而且聲音還是來自沒聽過的人,昴他們看向屋子入口。站在那兒的是個頭跟嘉飛爾一樣嬌小的人影——「咦?」昴看到後忍不住叫出聲。
  淺紅色長髮,像洋娃娃一樣的美貌和又尖又長的耳朵,總覺得在哪見過。
  那特徵毫無疑問就是昴在森林遇到的妖精少女——
  「妳是剛剛的……噗啊燙燙燙燙燙!?」
  「來,毛。有人想要的茶。」
  才剛為再會吃驚到要說話的昴,臉頰突然貼上一個熱茶杯,結果被燙到尖叫還在地上打滾。
  看到他這樣子,元兇拉姆俯瞰他,還嘲笑地說:
  「太誇張了。身為男人還這樣,丟不丟臉啊。」
  「這跟是誰一點關係都沒有吧!?我的臉被燙到了耶!?妳以為我沒事嗎!」
  被毫不留情謾罵,促使昴撐起身子淚眼婆娑地抱怨。拉姆的暴行又不是今天才開始,但剛剛的行為是至今以來最不講理的。
  拉姆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拿出濕抹布貼在怒上心頭的昴臉上,悄聲說:
  「——剛剛妖精的事,要保密。」
  「啊?」
  近距離接觸的同時被這樣耳語,昴瞪大眼珠整個人愣住。可是拉姆卻不再提這件事,而是拿其他茶杯遞給嘉飛爾,說:
  「粗茶。」
  「平常也能這麼客氣有禮嗎?」
  「用撿來的樹葉泡的。拉姆肯親手泡茶就要心懷感激地喝光。」
  面對對自己有好感的男性,拉姆說的話十分無情。
  「昴,沒事吧?要不要用冰塊冰敷一下臉?」
  「嗯,啊,還好,我沒事。拉姆的不講理我習慣了,這根本是家常便飯。」
  「這、這樣啊。……原來平常我看不到的時候,你都被這樣對待?」
  適當回應擔心的愛蜜莉雅,結果反被認為之前過著悲慘的佣人生活。但是,昴的意識沒在在意這個,而是專注在拉姆的耳語上。
  妖精少女的事要保密。不過,從此而生的疑惑馬上就被洗清。
  「老身聽說嘉寶又把外面的人帶進來了……沒想到是這麼吵的小鬼頭。」
  說完,方才現身的妖精少女面露和藹。她的聲音和表情,都是方才在森林撞見的妖精所沒有的感情——而且是格外老成的氣質,兩者給人的印象搭不起來。雖然難以置信,但她們應該是不同人吧。昴驚訝地愣在原地。
  「呃,妳是……」
  「抱歉遲來招呼,愛蜜莉雅大人。老身是琉茲•畢爾瑪。算是這個部落的代表,就如外表所見是把老骨頭。」
  「呃、哦……就如外表所見…是位老人家……」
  行禮後報上名號的少女——琉茲的話讓愛蜜莉雅面露困惑。
  昴也有同感。畢竟琉茲怎麼看都只是尚未成年的女性,所以覺得疑惑的人不只一個人。
  看起來不超過十五歲的外表,可愛端莊的容顏。披著白色長袍,袖子和褲管長到看不見手腳是萌點所在。再來就是跟外觀年齡不相稱的言行舉止——
  「該不會是蘿莉老太婆……!雖然我知道有朝一日會遇到,但還是被刻板印象給矇騙了……」
  「第一次見面就叫人老太婆,你這小子比嘉寶和羅茲寶還要無禮呢。」
  「我好歹在老太婆前面加了蘿莉當修飾語,這就從罵聲轉為稱讚了。在我故鄉,那可是被人亂尊敬一把的身份喔,我說真的。」
  隨口敷衍的同時,昴試圖掩飾內心的混亂。
  琉茲和森林少女在外表上完全一樣,但氣質很明顯不同。而且拉姆還命令自己不得透露少女的存在。
  有隱情。昴的本能正在響警鈴。
  「呼嗯……算了。你就是毛……也就是毛寶。」
  「嘉寶這名字,很像電視局用來播天氣預報的那對兄弟耶,不過我的還是洗衣精品牌呢。總之,我的正確名字是菜月•昴,只有這個要記清楚了。」
  對方透過拉姆知道的是錯誤名字,於是昴重新自我介紹。「知道了知道了。」而琉茲對此就像老年人一樣邊敲腰桿邊回應。
  「這邊的不機靈嘉寶,老人家來了,你不讓座嗎?」
  「明明每次都不高興被當成老太婆,就只有這種時候才端出老人家的架子……」
  「你說什麼?」
  「什麼都沒有~」
  咂嘴後,嘉飛爾就把原本的座位讓給琉茲。而且還先輕輕拍打椅子上的灰塵,甚至伸手扶她讓她比較容易坐下,簡直就像侍奉太后。
  「總覺得,你看起來就像操著鄉下口音的小混混似的。」
  「吵死了,鱉三~。你又知道本大爺的什麼……嗚喔!好難喝!這草的味道嘛!」
  拉姆沖泡的落葉茶令嘉飛爾的整張臉都皺在一起。昴透過這一幕順勢重新修正話題。
  「所以?加上琉茲小姐,讓我們繼續剛剛的話題……我提出的好主意行不通的根據是?」
  「剛剛琉茲小姐好像說了很可怕的東西……」
  愛蜜莉雅瞥了琉茲一眼,說。昴也點頭。
  「沒有靈魂的軀殼,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混種』只要碰到結界就會失去意識。不過,這種認知不算是正確。正確來說,是結界會反彈『混種』的靈魂。」
  「反彈靈魂……?這是?」
  被結界奪去意識的機制經過解說過後,愛蜜莉雅依舊無法理解的樣子,但聽完就理解的昴卻忍不住戰慄。
  「也就是說,若是有混血硬是要穿越結界,肉體跟靈魂就會分開。結果落得靈魂被留在結界裡頭的下場……變成沒有靈魂的軀殼,就是這個意思吧?」
  「呵呵,你這小毛頭理解力不錯呢。總括來說就是那樣。」
  昴用自己的方式解釋出的答案,讓琉茲佩服笑著稱讚。聽到這裡,愛蜜莉雅也驚訝地看著羅茲瓦爾,說:
  「可、可是,這跟羅茲瓦爾的傷有什麼關係?既然結界的力量只會對混血造成影響,那羅茲瓦爾的傷就是被別人……不是嘉飛爾吧?」
  「就如方才拉姆說的,他懂得明辨是非。雖說假如是他的話,確實能讓我傷成這樣——這點我不否定——喔。」
  「真的假的……」
  「真的喔。」
  面對愛蜜莉雅的疑問,羅茲瓦爾聳肩以對。他的回覆連昴都傻住,拉姆也簡短肯定。既然有羅茲瓦爾至上主義者同時又是現實主義者的拉姆掛保證,那自稱「世界最強」的嘉飛爾的實力就不容小覷。
  而這對話的言外之意,即是「光憑力氣無法脫離軟禁狀態」。
  「雖然本大爺覺得那樣做會比較爽啦……拉姆,表情別那麼恐怖嘛!總而言之不是本大爺啦。那傢伙的傷,是被『試煉』拒絕所造成的。」
  也不管人驚不驚訝,嘉飛爾淡淡陳述,粗魯地推動對話。昴將戰慄與口水一同吞下,讓心情稍微平復後,說:
  「……先是『聖域』、魔女和結界,接下來是『試煉』嗎。問題不要一個接一個出現啦。」
  開啟的新話題數量越多,問題也越多。對此昴面露不悅,羅茲瓦爾則是隔著繃帶撫摸自己的胸膛,說:
  「說的也是——啦。可——是呢,這應該是最後的情報了。有資格的人去挑戰『試煉』,就能獲得解放『聖域』的權利。我身上的傷,就是背離此前提的證明——囉。」
  「背離『試煉』的前提……?」
  「前提是要有能夠干涉結界的血緣——也就是『混種』。除此以外的人膽敢挑戰『試煉』,肉體就會被拒絕,進而被撕裂。」
  「——!」
  昴和愛蜜莉雅震驚得同時倒抽一口氣,原因出在羅茲瓦爾自行鬆開繞在身上的繃帶。血漬斑斑的繃帶被敞開,露出受傷的上半身。——那實在是慘不忍睹。
  他的上半身有無數彷彿自內側爆裂開來的裂傷,現在依舊還在滲血。可能治癒魔法沒什麼效果吧,傷口本身就像是活的——
  「簡單來說,就是要你們接受我們的要求啦~」
  說完,嘉飛爾朝向驚愕的昴——不,是指向愛蜜莉雅。要解決牽連「聖域」的事情,就必須要有愛蜜莉雅。
  愛蜜莉雅對指向自己的手指屏息,嘉飛爾繼續說下去。
  「解開包圍這個『聖域』的結界。所以妳——去接受『試煉』。不解開的話誰都沒法出去。——包括妳自己。」

  4

  一踏進被稱做大聖堂的地方,昴就感覺到氣氛為之一變。
  不是不好的變化。之前沒有對話的安靜空間產生驚訝,接著是注目和喜悅湧過來。
  「昴大人!」「哦哦,幸好您平安無事!」「其他人還好嗎!」
  昴一露面,暫居大聖堂的人們——為了逃離魔女教的魔爪而和拉姆一同到「聖域」避難的阿拉姆村居民就蜂擁而至歡迎他。
  他們看到昴之後就變得比較有精神,跟在村子分開時相比沒有太大變化。看樣子在「聖域」裡頭是沒有遭到惡劣對待,昴為此鬆了一口氣。
  雖然不是懷疑羅茲瓦爾的說詞——
  「畢竟要各位來這避難的人是我。大家都平安無事,這點最重要。」
  「昴大人才是,還好沒怎樣。……村子和您那邊的人呢?」
  「哦,放心吧。危險人物都被轟走,去王都避難的人也都回到村莊了。沒人受傷,全都活跳跳的呢。」
  「哦哦——!」
  昴拍胸膛掛保證,居民們的表情一齊變得開朗。
  用笑容回應他們的反應,昴同時環視大聖堂。石砌建築物有著高聳天花板,裡頭充滿不辱聖堂之名的清涼空氣和靜謐。
  在昴的認知裡,這樣的氣氛很接近教會的禮拜堂。聖堂的場地相當大,可以一口氣容納約五十名的避難居民。
  老實說,不方便的地方應該很多,但他們都沒有向昴抱怨,反而都說:
  「好擔心田地和家畜喔。而且也離開孩子太久了。」
  「領主大人的傷不要緊吧?他為了我們而受重傷……」
  不是對日常生活被迫改變而鬧委屈,他們單純擔心明天的發言讓昴更加心痛。
  擔心分隔兩地的家人,還有負傷的領主。他們的憂慮無邊無際。但就是為了終結這種狀況,昴才會到這來的。
  為此,昴大聲咳嗽,將村民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
  「呃,各位,請聽我說!就如同我剛剛說的,攻擊村子的危險份子已被趕走!另一支避難隊伍也已回到村莊,正等著各位回去!」
  一講到「等著各位回去」,村民的表情就罩下不安的陰影。這是當然,他們也知道自己被迫留在「聖域」的始末。
  也知道羅茲瓦爾為此而受傷,還有目標是解放結界卻又沒能成功。
  可是——
  「各位都知道,要離開這裡很難。不過不用擔心!為什麼呢?因為有人為了要讓各位回家,所以勇於挑戰『試煉』!」
  「有人……該不會是…昴大人您!?」
  「等等、等等……不是,不是我。如果我可以的話,幾次我都會去……」
  村民被幹勁十足的話給感化,但他們的反應讓昴抓頭苦笑。
  真的沒有騙人。如果自己能當挑戰者,那絕不會逃避「試煉」。
  但是,結界卻將昴撇除在外。因此要挑戰「試煉」的人是——
  「大家應該也認識的人。——王選候補者愛蜜莉雅,由她挑戰『試煉』。」
  「————」
  昴的宣告,讓村民們再度靜默。對此點頭回應的昴,朝著聖堂入口——在那邊等待的少女招手。
  猶豫一下,愛蜜莉雅慢慢站了出來。銀髮在風中搖曳的她,緊張得臉頰僵硬,然後站到昴身旁,環視村民。
  一度曾被拒於門外的她,而且還是在沒有「妨礙辨識」的斗篷下面對村民,這是需要勇氣的。但愛蜜莉雅還是咬著嘴唇,當場深深鞠躬,說:
  「抱、抱歉讓各位久等了。我將代替領主羅茲瓦爾•L•梅札斯來挑戰這個『聖域』的『試煉』。雖然我不是很可靠……但我一定會跨越『試煉』,讓大家離開結界的。」
  一開始戰戰兢兢、很沒自信,可是最後越講越快,還很肯定。
  聽到愛蜜莉雅的宣誓,村民們在困惑的同時面面相覷。他們與愛蜜莉雅的關係很複雜。為了要讓村莊遠離魔女教的威脅,他們曾經拒絕過愛蜜莉雅伸出的救援之手。而那道鴻溝依舊存在。
  昴只是強行蓋上蓋子,暫時讓大家看不見鴻溝而已。可是村民和半妖精愛蜜莉雅的鴻溝,如今赤裸裸地畫出界線。
  「————」
  愛蜜莉雅沒有抬頭,一味等待村民的反應。用力咬著嘴唇的側臉,有著淡淡的恐懼以及做好被拒絕的覺悟。
  但是,有人朝愛蜜莉雅踏近一步——是阿拉姆村的村長、經常摸昴的屁股的老太婆。感受到有人接近的愛蜜莉雅一抬起頭,老婆婆就點頭道:
  「前些天,您也是向我們低頭,可是我們拒絕了您。但是,您現在又再度向我們伸出了手。這是為什麼?為了王選嗎?」
  「————」
  「我的意思是您為了得到領民的支持,不惜低頭拯救我們。這是很正常的事。假如您這麼說的話,我們也不介意。但我們害怕的是,不明白您這麼做的用意。」
  「不明白用意……?」
  「因為您是半妖精,所以我們排斥您。而且我們也不懂身為半妖精的您這麼做的理由。所以說,我們想知道。」
  愛蜜莉雅的眼神因困惑而動搖,老婆婆則是盯著她的臉看,開門見山地說。
  「我們想知道,您是否是我們無法理解的魔女。」
  被直接拿來跟魔女比較,但話中又希望自己給予否定答案,叫愛蜜莉雅吃驚。這樣的經驗對她來說八成是第一次。畢竟人們對她的歧視通常都是直接惡言相向,讓她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吧。
  「————」
  愛蜜莉雅的目光,在瞬間轉向待在她身旁的昴。那視線是在求助和尋求答案,昴只是點頭,默默地推她一把。
  現場的人要的是愛蜜莉雅本人的話,別人說的話沒有任何意義。
  「我……我現在沒自信可以回得冠冕堂皇。我想不出……具有充分說服力,讓大家接受的話。」
  在昴的首肯下,沒有把握的愛蜜莉雅開始說話。雖然拙劣,但她用自己的話表達出為什麼想這麼做。
  「就只是,我這幾天……雖然時間短暫,但我跟各位在外頭的家人一起相處過。因此,我重新體認到:家人必須在一起。」
  愛蜜莉雅像在探尋般觸碰自己胸前,手指摩挲沒什麼亮度的結晶石。她的家人應該是沉眠在裡頭,但現在卻無法跟他交談。
  可是,想念家人的心情是沒有差別的。愛蜜莉雅環視所有村民的臉。
  「我想讓你們回到自己的家人身邊。雖然我沒有在村子裡立下這個約定……但我在自己的心中發誓,我想完成這個念頭。就這樣而已。」
  「————」
  「我沒想過尋求各位的支持。可是,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跟各位……就是……打好關係……大概就是這樣。」
  愛蜜莉雅講到越後面語氣越微弱。而聽到她的話,村民們都默默無語。就這樣,沉默延續了幾秒、十幾秒左右。
  「愛蜜莉雅大人。」
  「……有、有!」
  「我知道這樣講很自私。——不過,就麻煩您了。」
  沒法理解意思的愛蜜莉雅,頓時露出傻住的表情。但一看到面前的老婆婆低下頭,馬上知道了意思。
  「啊……我、我才是,雖然學疏才淺,但請多多指教!」
  「學疏才淺都沒聽人在用了。」
  突然冒出少見成語,昴像平常一樣吐嘈並苦笑。愛蜜莉雅沒法從容地答腔,而是忙著應對之後零星向自己搭話的村民。看著她,昴心滿意足地離開人圈,走向大聖堂入口。在那裡——
  「愛蜜莉雅大人似乎改變了一點呢。多虧毛灌輸了什麼?」
  「是她自己思考得來的結果吧。就算我有說什麼,她也不是把下定決心要做的事交給別人負責的人。」
  「……是呢。剛剛是拉姆不好。」
  昴的應對讓原本說話有點冷冰冰的拉姆道歉。她難得會道歉,所以昴吃了一驚。而拉姆則是瞇起淺紅色眼睛。
  「怎樣?只要覺得做錯,拉姆也是會道歉的。只是那種事幾乎不會發生。」
  「那種自信滿滿的態度,我偶爾會由衷羨慕。」
  「哪能說是自信。拉姆往往是正確的,這是自然界的真理。」
  拉姆雙手抱胸,肯定自己到已非單純過度自信的地步。昴只能聳肩。
  「這樣一來,愛蜜莉雅大人要面臨『試煉』,還得到村民們的支持聲援……一切都如羅茲瓦爾大人所想。」
  「別用那種講法。愛蜜莉雅可沒打那種如意算盤。」
  「所以,黑臉就由自覺陰險的自己負責?毛真是勇氣可嘉。」
  彎曲諷刺人的薄唇,拉姆故意揶揄昴。但是眼神和聲音裡頭都不帶有認真嘲弄的感情。有的,是憂慮吧。
  真不像妳。昴沒這麼說。因為拉姆的溫柔就只是很難看出來罷了。
  「妳也會擔心愛蜜莉雅喔。有點意外。」
  「……拉姆是慈悲與慈愛的集合體。而且,要是愛蜜莉雅大人大為活躍,羅茲瓦爾大人犧牲自己也就有了意義。會擔心是正常的。」
  「羅茲瓦爾也是會挺身而出的呢……」
  拉姆悵然若失的話語,惹來昴的苦瓜臉低喃。羅茲瓦爾在「聖域」的行動及其用意,在昴的心頭激出驚嘆。
  羅茲瓦爾沒有資格還去挑戰「試煉」,導致他被術式阻礙,最後身受重傷奄奄一息。在這有勇無謀的挑戰背後,蘊藏著常人想像不到的瘋狂算計。
  為了解除「聖域」的結界就必須突破「試煉」——羅茲瓦爾率先挑戰這樣的規則並受傷,這樣既可表現出自己意圖克盡領主職務,又能強化印象:「試煉」是連羅茲瓦爾都無法挑戰成功的難關。
  毫不猶豫傷害肉體,好抬高自己的評價和名聲的舉動——
  「然後,再名正言順地讓颯爽登場的愛蜜莉雅挑戰『試煉』,解放『聖域』……」
  「這個『聖域』的居民,以及被囚禁的避難民眾……全都會感謝愛蜜莉雅大人吧,甚至會覺得半妖精身份只不過是小事。」
  「人心才不是這麼輕易就能掌握的東西。……而且,愛蜜莉雅也沒有這種打算。這種事,我和妳不明瞭於心的話可不行啊。」
  他望著在大聖堂中央,用僵硬笑容與村民交流的愛蜜莉雅。
  心中明白羅茲瓦爾的想法。要在未來的王選勝選,這是必須的挑戰。愛蜜莉雅以前聽羅茲瓦爾說「聖域」是她有朝一日必去的場所,昴現在也能了解其用意了。
  只是儘管知道,還是沒法舉雙手贊成。這也是昴的堅持。
  「話說,毛……身體真的沒有異常嗎?」
  「啊~嗯,沒啥問題。而且關於這點,從講到轉移開始我就沒說謊。雖然羅茲瓦爾全身是傷,但我只是暈過去而已,有點說不過去。」
  「幸好毛的門都是有氣無力的那種。」
  「因為是事實所以我沒法反駁!」
  被講得這麼直接,昴忍不住大聲起來,當場大幅扭轉腰部。
  「我說,轉移後所遇到的遺跡竟然就是『試煉』的地點,真的讓我嚇一大跳。沒資格的人進去就會下場悽慘……根本就是初見殺的陷阱嘛。」
  「看過羅茲瓦爾大人的傷了吧?要是和一般人一樣受惠於身上的門,你早就得到慘痛的懲罰了。愛蜜莉雅大人什麼都不知道就進去,不知會變怎樣喔?」
  「……妳認為這是法蘭黛莉卡設計好的嗎?」
  昴壓低聲音,把一直抱持的疑問說出口。拉姆則是想了一下,閉上一隻眼睛說:
  「難說喔。就環境證據而言,顯示法蘭黛莉卡有某種企圖。事實上,愛蜜莉雅大人之所以逃過千鈞一髮的劫難,都多虧了毛崇高的……格外崇高的犧牲。」
  「不要重講一遍啦。不對,那根本不構成犧牲,所以重講是沒差。假如真的有所犧牲的話,那就算撒謊也要說是崇高。」
  「我會妥善處理的。——關於法蘭黛莉卡,先跟毛講清楚。」
  做了開場白後,拉姆先用銳利的目光確認周圍,好像怕被別人聽到接下來的話。——不,不是好像。
  她朝昴靠近半步,然後壓低聲音說:
  「這裡的居民,有些並不贊成解放『聖域』。」
  「——。怎麼說?」
  「就跟瞞著琉茲大人和嘉飛的妖精一樣,法蘭黛莉卡的行動也是……解放『聖域』,只是由琉茲大人主導、成員有嘉飛等人的強權派所主張的理念。但是也有不希望解放『聖域』、選擇窩在結界內的人。」
  「窩在結界內……那會變怎樣啊?」
  聽了拉姆的忠告後,昴皺眉,不明白為何有人做出這種選擇。
  居住在「聖域」的居民,假如跟嘉飛爾說的一樣全都是「混血」的話,那想當然耳他們會因為結界而無法外出。只要結界在,就永遠無法離開。
  「就是不想改變。對想留下來的人來說,和外頭的交流維持在最低限度的現狀才是理想的。不管是內部的人還是外部的人刻意打破現狀……對他們來說就是個麻煩。」
  「妳認為法蘭黛莉卡可能暗中協助那些人?」
  「有這個可能。拉姆只是根據現在僅有的情報做出這個推測。」
  拉姆對死咬著希望的昴下斷語,彷彿要他別被情感迷惑了判斷。可是她的話讓昴扭曲嘴唇,內心沒法不抱著焦躁感。
  手自然而然地就去碰綁在手腕上的白色手帕。
  「那是?很古老的咒語呢。」
  「是佩特拉……啊,就是村子裡的可愛女孩。我出發前她給我的。法蘭黛莉卡雇用她當新的女傭,好幫忙打理宅邸。……所以我才擔心。」
  假如法蘭黛莉卡懷有惡意,那佩特拉就是人質。要是出於善意說要幫忙的少女出了什麼事,那可不是愧疚道歉就能解決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留在宅邸的雷姆。昴曾向法蘭黛莉卡述說過,對宅邸的人和昴而言,雷姆有多重要。
  不過面對昴的擔憂,拉姆只是嘆氣說:
  「那點小事,儘管放心吧。法蘭黛莉卡不致於危害新人。她沒有殘忍到那種地步。用不著擔心那個女孩。」
  「……妳是相信法蘭黛莉卡還是不相信?哪一個?」
  「拉姆不知道她的想法,可是不會懷疑她這個人。」
  只這麼肯定地說完,拉姆的視線就從昴身上撇開。她雙手環胸,朝著聖堂深處——愛蜜莉雅的所在處微抬下巴。
  「小心點,毛。對反對解放『聖域』的人而言,最確實的做法就是危害愛蜜莉雅大人。不知道誰是敵人,所以要常保警戒。」
  「所以才要瞞著琉茲小姐和嘉飛爾嗎。……要說那兩人反對解放,那他們也太會演戲了吧?」
  「就算不是他們,跟他們相關的某人也有可能這麼做。知道祕密的人越少越好。誰知道知情的人嘴巴有多不牢靠。」
  言外之意,就是叮嚀他別跟任何人說。昴頓時啞口無言。
  不管怎樣,在「聖域」度過的期間,拉姆的忠告非常重要。特別是在不知道反對解放派的人是誰的情況下。
  「其實,琉茲小姐跟那個女生長得一模一樣……」
  雖然不覺得是琉茲本人,但相貌相同的兩人不可能沒有關係。長長的耳朵表明了她的種族,昴有好多事想要問她。
  只不過要探問事情,現在還不是時候——
  「晚上羅茲瓦爾大人會空出時間。這樣滿意了吧。」
  「看到他的傷誰還敢抱怨啊。……雖然我還是懷疑那也在他的算計內。」
  「那才叫太會演戲。診斷羅茲瓦爾大人的人是嘉飛……你覺得他有那種配合羅茲瓦爾大人想法的腦袋嗎?」
  「對迷戀自己的男人講話那麼毒啊妳!」
  「反正他是白費功夫。」
  最後那句話才是毒辣至極,昴很同情不在場的嘉飛爾。
  「晚上啊。」
  同情結束後,只在嘴巴裡低喃約好的時間。
  整理完圍繞著「聖域」的情報後,白天想問卻沒法刺探到的事,就留待晚上羅茲瓦爾準備的問答時間再討論。
  ——只是那個時間訂在愛蜜莉雅接受「試煉」之後。
  「——太陽快要下山了。」
  拉姆看向聖堂外頭,仰望自晚霞逐漸轉為黑暗的天空,喃喃道。

  ——夜晚來臨。
  為了解放「聖域」,而要以「試煉」測試人的夜晚,即將來臨。

  5

  日落後的「聖域」,氣氛跟白天完全不同。
  原本就是跟蕭條貧村沒兩樣的部落,入夜後又只備有最低程度的燈火。要是沒有家家戶戶的微弱光芒,基本上在外頭走路就只能靠星光。
  因此在部落中央燃起篝火,照亮通往墳墓之路的今晚,可說是史無前例的夜晚。
  「幸好你平安無事跟我們會合。有火真是太棒了!對吧,奧托!」
  「這種話,您有種就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呀,可惡!」
  夜晚的「聖域」,在被篝火照亮的廣場上,氣到臉紅脖子粗的奧托破口大罵、用力跺腳,顫抖的手指指著昴。
  「想說您們討論一下,結束完就會來接我,結果卻是這樣!要是我自己不主動,根本就是要我待在龍車那兒到早上吧!?」
  「就算你這麼說~跟嘉飛爾講要留在龍車那兒的人是你自己吧?有帕特拉修和你的愛龍在,應該不會寂寞才對……雖說忘記你這件事是事實啦。」
  「就是這事實害我餓到前胸貼後背啦!」
  昴的大方回應,讓仰賴篝火突破黑夜來到這裡的奧托憤慨不已。
  抵達「聖域」後,先把龍車停靠在勉強算是龍廄的地方,然後做好精神準備,卻沒想到被討論到白熱化的人們給忘個一乾二淨,最後只能自食其力跟他們會合。
  順帶一提,時間已是半夜,早就過了大聖堂的居民們的晚餐時間。
  「雖然不能說是美味的晚餐,但倒也稱不上奢侈哪。」
  「還奢侈咧,我根本是待在貧困之地呀!我真的很恨啊!」
  「抱歉抱歉。之後我再好好道歉……現在先專心在這邊吧。」
  把奧托逼近的臉推回去,昴邊苦笑邊看向別處。跟著看過去的奧托,瞇起眼睛凝視站在廣場中央、被淡淡光芒包圍的少女——
  「是微精靈和愛蜜莉雅大人。我不在的期間,究竟遇到什麼刁難?」
  「刁難喔……別講得好像她老是承擔麻煩事嘛。」
  「怎麼,講刁難有錯嗎?」
  「沒有錯呀。而且還是只有她一個人能挑戰的超級大刁難。」
  朝著了然於心的奧托鼻子噴氣,昴接著走向愛蜜莉雅。閉上眼睛接受微精靈祝福的少女,感受到他而抬起頭,張開唇瓣。
  「微精靈的加油,有收好收滿嗎?」
  「嗯,有喔。不過,還想要最後一個。」
  「我的可以嗎?」
  「我想要昴的加油。拜託了。」
  「加油,不要輸。E•M•T(愛蜜莉雅醬•真的是•挑戰者)——!」
  接受昴幹勁十足的聲援,愛蜜莉雅噗嗤一笑說了聲「謝謝」後,目光就望向接下來要前往的墳墓。
  身旁一樣仰望墳墓、覺得遺跡給人的印象跟白天大不相同的昴舔唇道:
  「光是墳墓這點,晚上的詭異感就跟白天完全不能比。愛蜜莉雅醬不要緊吧?」
  「是有點不安,不過沒什麼。這是我必須做的事。」
  用力握緊纖白的拳頭,愛蜜莉雅使勁吐氣。看她那樣子,擔心她會不會精神抖擻過頭的同時——
  「哼,氣勢不錯嘛。不這樣的話,也沒啥好期待了~」
  「嘉飛爾和琉茲小姐。」
  聽到聲音而回過頭,看到從廣場入口走過來的兩道嬌小身影——一邊是女孩,一邊是青年,但他們兩人正是「聖域」的代表。
  嘉飛爾他們後頭還跟著拉姆,看樣子要見證愛蜜莉雅挑戰「試煉」的人,就只有這些。
  「觀戰者就只有這些,有點冷清耶。」
  「因為阿拉姆村的人夜晚禁止外出。深夜連燈都沒有……」
  「而且要是引發不必要的騷動的話就麻煩了。老人家晚上很難對抗睡蟲的。」
  「然後早上又像個笨蛋一樣早起嘛~」
  聽到昴的感想,兩人輪流回應。拉姆他們到了墳墓前,也各自端正好姿勢。
  拉姆是受傷的羅茲瓦爾的代理人,嘉飛爾和琉茲是「聖域」的代表,再加上愛蜜莉雅的隨從昴以及局外人奧托。
  只有奧托在現場的必要性十分薄弱——
  「我會見證妳的挑戰到最後。村民是真的很想幫妳加油打氣,只是由我當代表。」
  「嗯,謝謝。昴和村民……還有其他看著我的人,我一定會努力回應你們的期待。」
  「——?」
  只有講最後那句話的時候,愛蜜莉雅的視線是朝向廣場外側。昴對此感到疑惑,但又沒時間追問。
  愛蜜莉雅輕輕吐氣,然後重新面向墳墓,踩上入口的階梯。
  接著下一秒——
  「——墳墓發光了。」
  說話的人是奧托,但在場所有人都跟他一樣驚訝。
  五人看著愛蜜莉雅挑戰的墳墓,其牆壁就像歡迎挑戰者一樣發出淡淡的光芒。綠色燐光在黑暗中照耀著魔女的葬身之處。
  「這是擁有挑戰『試煉』的資格,以及墳墓認同愛蜜莉雅大人的證據呢。」
  仰望被燐光包圍的墳墓,琉茲說出面前出現美景的原因。昴他們無聲凝視,只有愛蜜莉雅毫不猶豫地走上階梯。
  然後到了樓上,黑暗深邃的墳墓入口迎接她,等待時機。
  「——我走了。」
  昴覺得自己聽到她小聲這麼說。
  漸漸看不見愛蜜莉雅的背影,她就這樣進入墳墓的通道。包圍墳墓全體的燐光還在,那恐怕是象徵「試煉」開始。
  差點把羅茲瓦爾的身體扯成碎片,昴也曾失去意識昏倒的地方,如今換愛蜜莉雅踏進裡頭。心臟彷彿被抓住似的,不安掠過心頭——
  「放心吧,毛寶。墳墓確實接受了愛蜜莉雅大人。證據就是墳墓像這樣發光。不用擔心會像羅茲寶那樣被四分五裂。」
  「四分五裂這種說法可真是駭人。……不對,對不起,明明妳在為我擔心。」
  「呵呵,既然都道歉了,就不會那麼生氣哩。我對嘉寶的教育法可能太鬆懈了。」
  看到女童面露老成笑臉,感覺很不協調的昴苦笑。琉茲邊說邊斜眼看向站在遠處、盯著墳墓看的嘉飛爾。
  他雙手抱胸,牙齒互撞,用腳尖輕踏地面,看起來冷靜不下來。
  「我有想過。」
  「嗯?什麼?」
  「能夠挑戰這個墳墓的『試煉』的,就只有受到結界影響的『混血』吧?那不就代表,琉茲小姐和嘉飛爾有那意思的話,也是能挑戰的嗎?」
  「單論挑戰的話,理論上是可行。不過,卻無法解放『聖域』。這是住在『聖域』這塊土地上的居民,綿延傳承給下一代的契約。」
  「……又是契約啊。」
  昴聽到討厭的字詞而皺起臉,琉茲對此挑眉。
  「唉呀。毛寶討厭契約?」
  「印象不好啦。附帶一提,這幾個禮拜我對『試煉』這個單字也只有討厭的記憶。因為我在這個世界最討厭的傢伙一直提起。」
  「那可真是不湊巧呢。和精靈使者小姑娘在一起也挺辛苦吧。」
  精靈術師重承諾,是公開的事實吧。琉茲的話就是證明。
  事實上,因為契約和盟約這類的理由,昴跟愛蜜莉雅曾經一度訣別。當然,那次是自己不好。這點在昴的心中已有定論。
  「理解跟好惡是兩碼子事。今後我也會在字典上畫紅線做重點的。」
  「很固執呢。……算了,毛寶這種年紀的小童,有這種堅持也是可愛之處。」
  小童,被這樣稱呼讓昴怪不是滋味,同時也看到輕微的焦急掠過琉茲的側臉。
  那恐怕是挑戰「試煉」的機會被搶先奪去,只能委託外人解除結界,暗藏在她心中的無力感吧。
  這麼一想,也就能理解為何嘉飛爾現在這麼焦躁了。雖然認識的時間很短,但考量到他的性格,他是打死都不會把事情拱手他人的類型。
  「————」
  就這樣,昴不由自主地默不作聲,等待愛蜜莉雅回來。
  嘉飛爾還是一樣,琉茲也默默地站在昴身旁。視線稍微離開遺跡,很驚訝的,奧托與拉姆之間正在進行友好對話。
  自覺跟拉姆友好對話的經驗少得可憐的昴來說,這是很不得了的事。
  待會向奧托探問對付拉姆的話術訣竅吧——就在想這種無聊小事的時候。
  「——啊?」
  目睹到變化,在場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氣。
  大家會反射性地重複眨眼,是因為方才的光源消失。亦即,原本被炫目燐光包圍的墳墓沉默了。
  「光芒消失了!?喂,這樣不要緊嗎!?」
  「『試煉』持續的期間,墳墓的光應該不會中斷才對……」
  「也就是說,發生前所未有的狀況囉!愛蜜莉雅!」
  異狀來得突然。昴呼喊大叫,立刻朝墳墓衝出去。琉茲朝他的背後伸手,緊張大喊。
  「等、等一下,毛寶!你沒有進墳墓的資格……!?」
  「啊~?怎麼一回事!?」
  琉茲的聲音在驚愕中中斷,緊接著是嘉飛爾感到莫名其妙而說的話。拉姆和奧托也一樣驚訝,昴也微微屏息。
  ——昴的腳踩上階梯的瞬間,墳墓發出綠色燐光,再度綻放光芒。
  「跟愛蜜莉雅大人一樣……菜月先生!」
  「能夠進去是如我所願!大家待在外頭!有什麼事我會出聲大叫的!」
  「毛——!!」
  揮別叫喚的聲音,昴衝上階梯,然後一口氣衝進墳墓。
  遺跡的空氣冰冷乾燥,反射腳步聲的通道跟外牆一樣都有著綠色燐光,因此可以清楚看見被藤蔓和苔蘚覆蓋的內部樣貌。
  每往前踏出一步就會有奇妙的感覺觸動胸口。眼前這光景,自己似乎早就見過。腦子就這樣被似曾相識的記憶給折磨。
  「當然會知道這裡吧……我白天才來過一次……唔!」
  那時候的記憶就是原因所在,推開腦內想要跺地的衝動,繼續往深處裡頭走。
  遺跡內部的空氣凝滯,帶著塵埃的氣味侵犯鼻腔和嘴巴。每呼吸一次就感覺肺部的狀況變差,但還是邊甩頭邊往裡頭、深處、更深處走——
  「——房間?」
  總算到了通道終點,昴面前出現一個通往小房間的門。早已敞開的腐朽石門,放棄阻止入侵者的職責,所以昴能暢行無阻地進入。
  「————」
  進入的房間,是個四面牆壁都是石壁的狹窄空間。很不可思議的,這個地方沒有被藤蔓和青苔侵蝕,經年累月風化的遺跡維持原狀。在窄小石室裡頭,又有一扇通往深處、但這次是關起來的門,而門前是——
  「——愛蜜莉雅!!」
  少女整個人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銀髮披散在地面。
  從房間入口看不到她的臉,昴拼命地跑向她。
  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知道要立刻抱起她離開墳墓——

  『——首先,面對自己的過去。』

  下一秒,好像聽到有人在耳邊這麼說,昴不禁屏息。
  「————」
  甚至無暇思考那聲音是哪來的,全身就失去力氣。
  膝蓋彎曲,在毫無預警的狀態下,身體就像個人偶一樣倒下。拔腿衝刺的勢頭就這樣讓他整個人在地面滾動,最後呈現大字形的身體偶然橫倒到愛蜜莉雅身旁。
  「————」
  突然想起,以前也曾像這樣倒在她身旁。
  在憶起那是第一次的「死亡」記憶之前,昴的意識就被黑暗吞噬——

  6

  ——每次從睡眠中清醒,昴都會覺得像是憋著氣把臉探出水面。
  感覺就像是從名為無意識的海洋中,為了名為現實的空氣而浮上水面。然後將現實充分吸進清醒的肺部裡,昴的意識就會醒轉——
  「Good——Morning,兒子呀——!!」
  「漢姆拉比發顛!?」
  本來充滿詩情畫意的清晨醒轉,被強大衝擊力道給破壞殆盡。
  從正上方壓下來的重量將體內的空氣擠出去,昴邊發出青蛙被碾扁的哀嚎,邊撥開棉被用力咳嗽。
  「喂喂喂——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不過是叫兒子起床的愛情俯衝重壓!每次都說過,疏忽大意可是會導致野火燎原喔?」
  「咳咳!咳咳……不要對、睡著的人……抱有那麼高的期望……是說、剛剛……」
  發生什麼事啦?淚汪汪的昴抬起頭。
  從床上伸出半個身子,對方就站在他面前,手指著天花板。
  然後——
  「怎麼又來了。那種表情簡直就像大清早就看到全裸的老爸!」
  邊說邊擺出健美姿勢的,是大清早就半裸的老爸——菜月•賢一哈哈大笑,祝賀兒子清醒。



  第四章 『親子』


  1

  在刺耳的哈哈笑聲中,昴切身感受到一如既往的早晨來臨。
  置身在自己的房間裡,貼著牆壁的是塞滿漫畫和輕小說的書櫃。童年時代用到現在的書桌,上頭散落一堆雜亂的小東西,傳達出主人的興趣多元性。房間裡頭還有打電動專用的老舊大電視機,而眼前是已經看到不想再看的半裸老爸。
  坐在萬年不折的被褥上,菜月•昴置身在這樣的早晨風景中。
  「————」
  只是,身在熟悉風景中的這件事,莫名讓心頭顫抖——
  「喂——不准忽視我!敢無視我的話我可是會哭的喔?這一把年紀又有血緣關係的親生老爹我!有辦法忍受這種狀況嗎?我可沒辦法,會羞愧致死!」
  「那我也一樣啦!我被剛剛的重壓給壓死了。所以永遠起不來啦。」
  昴隨便搭理半裸父親說的話後就蓋上棉被。面對兒子這麼冷漠的態度,父親——賢一不滿地碎碎念:
  「什~麼~嘛~是叛逆期嗎!可惡,雖然早就知道有朝一日會來,卻沒想到會是在今天早上。應該要連早餐都不準備,把時間挪來跟兒子對話的……喝!」
  「你邊講邊抓人的腳幹嘛……喂,慢著,好痛!很痛痛痛啦!」
  「很——好,我決定今天跟你好好商量一下!首先用肉體說話!掙脫我充滿愛的四字固定技吧!嗚喔、嗚喔喔喔喔——!」
  躺在跟昴反方向的賢一使出關節技,昴的腳被彎成阿拉伯數字的四的形狀。無法反抗的痛楚讓昴尖叫,對此賢一嘲笑道:
  「哼哈哈哈!怎麼樣怎麼樣?你就只有塊頭變大,每天努力鍛鍊,但對上一個中年人就陷入苦戰,丟不丟臉……啊,等一下!好痛!好痛痛痛!」
  「白癡!當你使用對上反擊技就沒輒的四字固定技的時候就代表你上年紀啦,老爸!我只要翻個身就能把傷害回敬給你!我要報你用四字固定技定我的仇……啊,等一下!翻身又翻身不算……好痛痛!痛痛痛痛!」
  兩個大男人就在床鋪上夾著雙腳切換攻防。每當被害者和加害者角色互換就會有慘叫,吵鬧聲就這樣支配早上的菜月家。
  而有人介入大清早就上演父子鬥毆戲碼的兩人之間——
  「——我說你們兩個。媽媽我肚子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想早點吃飯啦。」
  悠哉的嗓音和狀況外的敲門聲闖進房間,互相施展關節技到眼花繚亂的兩人停止動作。痛到淚眼汪汪的他們看向房門,那裡站著一名女性——眼神兇惡的中年女性。
  眼神乍看之下感覺好像很不爽,其實卻是個內心啥都沒在想的人。這十七年來打過的交道讓昴清楚了解她這個人。
  從眼神兇惡這點來看,就知道她是昴的母親,菜月•菜穗子。
  聽到菜穗子說的話,賢一邊吐舌頭邊跳起來,說:
  「這可不行!抱歉抱歉,忍不住就沉浸在跟昴的肢體接觸中了。其實妳可以先吃的。」
  「——?家人都在,為什麼要一個人先吃?大家一起吃比較好不是嗎?」
  賢一的貼心,讓菜穗子歪頭面露不解。她並非諷刺或挖苦,而是說真心話。聽到妻子的回答,賢一用力點頭數次。
  「說得好,說得對。不愧是我老婆!就是這麼冰雪聰明。早餐要大家面對面一起吃才好吃!」
  「味道都一樣吧。大家一起吃飯的話,碗盤不就可以一次收拾乾淨了。」
  「啊,是在講洗碗呀。什麼啊,對不起。一個人有點太嗨了。」
  表情像是講了至理名言的賢一,被妻子的直接給擊墜。菜穗子對因為一句話就垂頭喪氣的丈夫感到莫名其妙,接著看向昴,說:
  「好啦,昴也來吃飯。今天為了你,媽媽可是有加把勁喔。」
  她那淺淺的愉快微笑,只有親密的人才懂。

  2

  「哦哦,好棒喔,昴。你盤子裡的菜色超特別的。好像綠色森林。」
  換好衣服跟昴一起到一樓的賢一這麼說。站在戴著時髦的裝飾眼鏡的父親旁邊,昴望著餐桌嘆氣。
  「多謝直截了當的見解。嗯,真的有森林的感覺……是怎樣,媽媽。為什麼只有我的盤子裡堆了滿滿的豌豆?」
  如賢一所說,昴在餐桌的既定位置——盤子內是以大量豌豆裝飾的特別菜色。順帶一提,昴不喜歡吃豌豆。雖然綠色蔬菜都不喜歡,但其中最討厭豌豆。
  「就那個嘛,有一天你不是說討厭豌豆嗎?我覺得不可以挑食,就想說趁這個機會讓你多吃一點好克服壞習慣。」
  「竟然仰賴連何年何月何日都不記得的記憶,就想矯正我的偏食。不過妳說到機會,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
  「哼哼,太青澀了,昴。今天這個日子……不,不管是哪一天哪一個時辰,都是一輩子只會造訪一次的重要時光。所以說今天也是不特別的特別……」
  「講『現在』就好了。」
  昴推開輕盈跳舞還加進對話的賢一,一臉放棄樣就座。然後,先把堆了滿滿豌豆的盤子推離自己。
  「不管怎樣,為我著想的心情我感激地收下,但豌豆就免了。就算世界末日來臨我也絕對不吃。」
  「真是的,嚐都不嚐就拒吃可是人生一大損失。啊,孩子的媽,我討厭番茄,所以幫我吃掉沙拉裡的番茄。」
  「不愧是我爸爸……一句話的前後可以完全矛盾。」
  丈夫把沙拉裡頭的番茄給老婆,取而代之從老婆的沙拉裡頭搶走水煮蛋。菜月家的夫妻之間總是直來直往。斜眼將一切看在眼裡的昴,朝豌豆盤以外的菜色雙手合十。今天的早餐是豆腐味噌湯和加滿蜂蜜的蜜糖土司。
  「我每次都這麼想,為什麼菜色都是中西合併?」
  「媽媽我覺得味噌湯的配料要是海帶。還有我喜歡在麵包上塗草莓果醬。」
  這根本不算答案,而且跟今天的菜色相矛盾。但就算指出這點,菜穗子也只會面露莫名其妙的表情吧,所以也就懶得刻意指正了。
  「嗯,這個味噌湯……孩子的媽,一下子不見手藝又提升啦?」
  「你知道?其實昨天我錄了中午的三分鐘料理節目。」
  「妳一定沒看。」
  賢一隨便講的話,菜穗子卻回答得正經八百。
  而且因為菜穗子的話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實,因此她說「有錄影」就代表她真的有錄影,只是八成不曾再看過第二遍。
  「那個先不管,這個豌豆盤要怎麼辦啦?從剛剛就一直是我推給爸、爸推給媽、媽推給我的狀態。」
  「因為媽媽討厭豌豆。連看到都討厭。」
  「那妳還說要人克服挑食!?」
  「啊,不過不要搞錯了。媽媽討厭的不只有豌豆,像這種小小圓滾滾的食物全都討厭。只要一入口就覺得想吐。」
  「不僅哪邊都沒有搞錯,妳這樣只會讓不信任感越來越強耶!?」
  令人震驚無比的發言讓昴虛脫,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把豌豆盤推給賢一。
  「那妻子的責任就由丈夫一肩扛起,善後就交給爸了。」
  「不要講那麼殘忍的話嘛,昴。我們是時下罕見感情融洽的家人吧?也就是說,你跟媽媽討厭的東西我也討厭呀。」
  「這個綠色森林根本是沒人會幸福的關心嘛!」
  最後賢一露出惡童臉說:「既然這樣,就用在燉飯裡讓它消失吧,嘿嘿嘿。」於是決定豌豆由他處理。昴則是說只要不是自己一個人那就願意幫忙處理,只有菜穗子堅持「看到就討厭」所以完全拒絕。
  結果,在說好兩個男人收拾豌豆的情況下,結束了早餐時光。
  「謝謝招待。」
  「粗茶淡飯不成敬意!好,把碗盤拿到洗碗槽洗,到學校競爭來幫助消化吧,昴!」
  「麻煩那種催促人上學的手法別再用了。——我要睡到中午。」
  賢一堆完碗盤後讓牙齒反光做出冠冕堂皇的邀約,但昴有氣無力地搖頭並這麼回答。然後就在雙親的目送下邊抓頭邊走回自己房間——雙腳突然自動停下。
  「……好燙。」
  太陽穴附近好痛,昴用力揉太陽穴。眼皮底下有光芒閃爍,還可以聽到有火燙之物在胸膛裡頭炙烤的聲音。
  ——哪裡怪怪的。這個早晨有一點怪怪的。
  「——昴?」
  後腦杓感受到雙親凝視停下腳步的兒子的視線。父親的視線,母親的視線。昴其實知道這兩股視線裡灌注了什麼樣的情感。
  無法回頭。只是臉好燙,想要逃跑——不,就如字面意思,逃回自己房間。
  「怎麼了?為什麼、為什麼心情會變得這麼奇怪……?」
  手貼胸膛,心跳快到連自己都覺得恐怖。昴幾乎是癱軟地跪在棉被上,將無法沉著的意識集中在牆上的時鐘上。
  時間是早上快八點——學校的上課時間是八點半,從家裡徒步到學校大概二十分鐘。現在換衣服的話,雖然可能會遲到,但不至於趕不上。
  「————」
  但是,昴沒有換穿制服,只是在棉被上凝視時鐘的指針。
  秒針每一秒都在動,只要分針動十次——就過最後期限。
  現在才去的話,就趕不上第一堂課。不管怎麼掙扎都絕對沒辦法。
  「……所以說,沒辦法。沒錯,無可奈何。」
  假如在痛下決心之前還有一點時間的話,就有可能去上學。可是現實給昴的時限非常嚴苛。
  但那時限過了。所以,今天不必再被選擇逼迫,可是——
  「……平常的話,這時候早就靜下來了呀。到底怎麼了?」
  呼吸紊亂,心悸持續,昴拼命壓抑顫抖的身軀。
  每天都來一次的恐怖儀式早就結束了。即使明知道明天早上在同一時間會被完全一樣的恐怖襲擊,但至少今天的過了。
  今天早上已經沒有人可以責備自己,催促自己,逼迫自己。
  去學校——強逼昴選擇這個單一選項的苦痛時間結束了。
  拒絕上學,成為拒學者已經幾個月,每次都被自我嫌惡和自卑感給折磨,靠確認上學時間已過來獲得安心。這樣的過程昴已經重複很多次了。
  所以說,昴應該十分明瞭只有這份解放感是救贖才對。
  「為什麼就只有今天……」
  罪惡感和自我嫌惡緊緊黏著自己,沒有消失。
  不明白讓人想要狂抓胸膛的焦躁感出處,在不知道如何平息紊亂呼吸的情況下,昴只能任由冷汗爬滿全身,在被褥上難受掙扎。
  ——回想起來,今天早上從醒過來的那瞬間開始,就有什麼怪怪的。
  爸爸賢一用各種手段叫昴起床是一直以來的事。就算兒子不上學,成為名符其實的飯桶,他對昴的態度也沒有改變。
  ——可是,每當跟父親肢體接觸還有對話,都會因有別於關節技的理由而疼痛。
  母親菜穗子少根筋又叫人摸不著頭緒的關心,即使就像今天早上那樣派不上用場的情況壓倒性居多,卻始終以昴為優先。十七年來一直如此。
  ——然而,今天早上母親的視線,讓昴萌生超乎往常的寂寥與自責。
  跟平常一樣沒有變化,可是卻覺得父母和自己哪裡怪怪的。
  「怎樣啦?到底是怎樣啦?發生什麼事?昨天又沒怎樣……痛!」
  回顧昨天,試圖尋找今天早上的不對勁原因,但腦內深處卻火花四射。思考被中斷的痛苦,簡直就像在抗拒觸碰記憶,感覺實在很奇怪。昴對此翻白眼,再度挑戰記憶之海——然後放棄。
  昨天跟前天,還有更早之前,昴都無所事事虛度時間。每天都一樣。
  今天早上的莫名胸疼,也沒什麼特殊理由。只是今天罪惡感化做疼痛主張自己的存在罷了。沒能好好看雙親的臉,也一定是因為這樣——
  「——可以打擾一下嗎,昴?」
  聲音穿門進來,還沒回應,房門就被開啟。沉重嘆氣後看過去,是踩著月球漫步進入兒子房間的賢一。昴忍不住手貼額頭。
  「……在回應之前就先進來,那出聲的意義何在?」
  「喂喂,在有著堅固父子羈絆的我和你之間,有那種必要……不,有必要!對不起,青春期就是這樣。抱歉,十分鐘後我再來!」
  「不要恢復正常後做出這麼現實的結論啦!我又沒在做什麼!」
  這種關懷幾乎要讓父子羈絆產生裂痕了。「真的嗎?」眼見昴聲音大起來,賢一疑惑地再度踏入室內,然後朝著坐在被褥上的昴雙手抱胸。
  「嗯,算了。剛剛的事就當作我跟你之間的小祕密。」
  「哪來的祕密啦!直接來就行了啦!反正你只是要來突襲睡回籠覺的我吧!」
  「知道了知道了。——好啦,那就進入主題。其實呢,昴,我今天放假不用上班,嚇到了吧?」
  「……哦,知道了。星期一早上老爸還在家的情況很少見。所以?」
  「不要那麼急著下結論嘛~。父子之間的對話就跟拳擊一樣。先從刺拳開始。」
  賢一傻笑的態度,讓昴感覺話題被延到後頭了。
  不進入正題,而是用開玩笑的言行來給予自己和對方覺悟的時間。昴也會這樣,這是他待人接物的一種習慣。
  習慣相似果然是因為父子親情——才怪。是有更無可救藥的愚蠢理由。
  「——痛!」
  湧起那股感傷的瞬間,銳利的痛楚再度竄過昴的頭。開始隱隱察覺到痛楚的原因,但是昴把視線從賢一身上移開。
  「……所以?刺拳就算了,充當老爸右直拳的話題是?」
  「嗯,這個嘛。昴有喜歡的女生了?」
  「我又不是國中生!!」
  「唉喲,反應這麼激烈,簡直就像在昭告天下喔?」
  「得意洋洋地在講什麼啦。我除了傻眼悲嘆嘆氣最後還無話可說。」
  想要掩飾感傷,卻遭到意料之外的一擊。但是,那其實是離題的針砭。
  有沒有喜歡的女生,這樣的關心對現在的昴而言根本沒有意義。賢一應該不是關心這個,也不應該關心這個。
  「呿!真無趣。你小時候我曾說過吧?女孩子對那種『過了許多年我依舊遵守跟妳之間的約定』這種場景沒什麼抵抗力,所以說就先從和有未來性的女孩們一個個締結十年後約定開始做起吧!」
  「純真的我真的聽進去,成了和鎮上的女生們打勾勾的沒信用男生。沒守約就要吞針的話,我八成會在活著的狀態下掉進針山地獄吧。」
  「……要是你遺傳到我的俊俏臉蛋就好了。偏偏遺傳到媽媽的眼神和漫不經心,還有爸爸的短腿跟油嘴滑舌。你怎麼那麼不會點天賦值?」
  「去對還連著臍帶的我說啊……」
  講著無力可回天的基因話題,父子聊得熱絡不已。然後就在話題走歪的時候,昴再度把話題拉回來。
  「所以?結果是要講什麼啦?我待會還有睡回籠覺的重大使命。所以有事請在嗶一聲後和樓下的媽媽說。」
  「不要這麼流暢地趕人嘛。而且,跟媽媽講她也感覺不到。我老婆兼你老媽是世界上洞察力最低的女人,所以才不能放著不管呀。」
  自然而然就在放閃,青春期的兒子只覺得厭煩。
  看到昴低垂腦袋,賢一歪了歪脖子,笑得像是惡作劇的小孩,說:
  「嗯~唉,算了。天氣這麼好——到外頭來個父子Talk奢侈一下吧。」

  3

  「哦,賢先生,怎麼一大早就出來閒晃?終於被炒魷魚啦?」
  「講那什麼話。沒有我的話世界根本沒法運轉哪。我怕我太勤勞搶了大家的工作,所以偶爾忙裡偷閒放個假啦。」
  賢一比中指回嘴,騎著腳踏車經過的附近麵包店老闆哈哈大笑。兩人繼續親暱互嗆,直到老闆消失在轉角處。
  「真是的,我偶爾放個假,可是每個傢伙只要看到我就說我失業。要養心愛家人的我會那麼蠢嗎。就算我被炒魷魚,也會在消息走漏之前找到新工作的。」
  「……身為被養的人,我會祈禱別發生那種會讓心臟差點停止的驚喜的。」
  手插進運動褲口袋,看著父親和麵包店老闆聊天的昴聳肩道。見兒子這樣,賢一邊調整眼鏡的位置邊說:
  「喂喂,在自己房間裡就算了,把你拉到這種陽光普照的清爽早晨下怎麼還是那副臭臉。要是被盤查我可不管喔。」
  「假如真的被盤查,那都是這個時候硬把我拖出來的老爸的錯!我……都說不要了卻還硬是把人拉出來。」
  「明明只是作作樣子抵抗一下,講那什麼話。再怎麼說昴都最喜歡爸爸了嘛。放心吧,我也愛你,僅次於媽媽而已!」
  兩人繼續散步,心情大好的賢一拍昴的背,力道大到昴都皺眉。不過超乎背部疼痛的胸口痛楚更叫人在意。
  因為只是這樣肩並肩走路,胸口就痛到像是要被捏爛。
  「用不著那麼警戒。又不是要跟你說什麼可怕的事。只是父子之間的對話而已。」
  「父子之間的對話呀。」
  「正是如此,父子之間的對話。——我說昴啊,如果可以選,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都十七歲了卻被問這種問題,很恐怖耶!!」
  不知道是第幾次出乎意料的話題,讓昴發抖大叫。賢一朝著這樣的昴露齒一笑,說:
  「開玩笑的啦,開玩笑的。雖然我跟你媽還是熱情如火,不過到了這把歲數已經沒在做生小孩的事啦。你可以獨佔我跟媽媽的愛情,儘管高興吧。」
  「哦~好好好,我很高興。……真的是開玩笑?」
  「夠了喲你。被你那麼討厭,會讓人像被丟出話頭一樣幹勁十足喲?」
  終於出現不是玩笑話的可能性,昴只好用沉默來反對那個可能。視他兇狠的視線為抗議,賢一哈哈笑後點頭。
  ——昴和父親走在離家裡有點遠的散步路線上。
  他們家附近就是蠻有名的河岸地,沿著堤防種了一排櫻花樹,因此春天時會變成觀光景點。不過現在不是賞櫻季節,在堤防上盛開的是葉子而不是花瓣。斜眼看著櫻花樹的昴,就跟父親漫步在鎮上。
  「賢先生,一大早就出來晃啊。要打小鋼珠的話,會不會太慢出門啦。」
  「唉呀,賢一先生。該不會是被中午的咖哩香給誘出來啦?」
  「討厭,賢先生在呀。真有意思。很不妙吧?雖然很有意思。」
  氣候宜人的平日上午,在城鎮散步的父子不知被叫住了多少次。
  ——不對,被叫住的不是父子,只有父親賢一而已。
  而且是不分男女老幼,真不知賢一的人面有多廣。商店街的店鋪老闆,出來丟垃圾的家庭主婦,現在很少見的109辣妹女高中生等等——
  「賢小子,好久不見囉。還是一樣跟池田膩在一起嗎?有嗎?」
  「池田那傢伙,十年前賭賽馬賺了一票,之後飛到泰國去音訊不明啦。不過每年過年、夏天、冬天、盂蘭盆節、聖誕節、父親節和母親節都會寄卡片來。」
  「那麼頻繁寄信的人不能說是音訊不明吧……」
  忍不住就吐嘈,昴連忙堵住嘴巴。聽到他的低喃而看向他的,是和賢一聊天的胖胖老人家。綠色的工作服上縫著河岸地的名字,感覺像是這一帶的管理員。
  跟賢一認識很久了吧,聊得很愉快的老人家睜大眼睛看著昴。
  「賢小子有帶同伴不稀奇……不過這孩子該不會是?」
  「嗯,沒錯,我兒子。不對,這邊要說愛子才正確!」
  「哦哦,果然是這樣!看得到你年輕時的影子……不,不太像。他不像你。是像媽媽吧?」
  「這個嘛,哈哈……很常被人這麼說。尤其是眼神特別像。」
  在平凡的五官裡頭,最具特徵的三白眼就是遺傳自菜穗子。昴和賢一在外表方面的遺傳,頂多就只有短腿的長度吧。
  昴配合話題答腔,老人頻頻點頭。
  「不過我嚇到了。那個賢小子的小孩都這麼大了。我也老了呢。連去救溺水的池田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想那個池田先生也已經不是在河裡玩水玩到溺水的小孩子了。」
  「我也這麼希望,不過你爸爸和池田不是那種隨著年歲增長就漸趨穩重的類型……走在這鎮上就能知道,他們是到處惹是生非的壞小孩吧?」
  「……嗯,還好。」
  昴的回答很含糊。聽到的老人家似乎有點訝異地皺眉。不過緊接著對方眉心的皺紋又變得更深。
  「這麼說來……今天應該是星期一。怎麼這個時候你跟爸爸在一起?」
  「——呃!」
  不想被問到的問題,不想聽到的話,在在都讓昴的心臟劇烈跳動。
  接著造訪的,是方才在自己房間也曾有過,像要穿透腦袋的尖銳痛楚。痛到差點要抱頭的昴閉上眼睛,擠出「不好意思」幾個字後就背對老人。
  「啊,喂,昴!抱歉啦,大叔。下次再慢慢跟你聊!」
  「哦、好……我好像說了不應該的話。幫我向那孩子道歉啊。」
  背後的對話都沒進到昴的耳朵。
  總而言之,昴為了找尋可以平息劇烈心跳的地方,試圖逃離彷彿要壓爆頭蓋骨的痛楚,因此快步離開堤防。
  「又沒說什麼需要道歉的話。——再來就是那傢伙的問題了。」
  昴也沒聽到追在後頭的賢一如此低喃。

  4

  「來喔,是冰涼有勁、灌注愛情的可樂。為了讓它變得好喝我事先用力搖過……很想這麼說,但我根本沒那種閒工夫。」
  「……灌注愛情的工程,從自動販賣機拿過來的期間不都有機會嘛。謝謝。」
  接過可樂,手掌品味罐身的冰涼,昴把手指扣在拉環上。不過這時他想了一下,先把罐口朝向沒人的方向才使力拉開拉環。——頓時,可樂以驚人的力道從開口噴出,罐子裡的內容物少了三分之一。看到這樣,賢一忍不住……
  「嘖!」
  「嘖屁啊!用想也知道會這樣!啊~手都黏黏的啦!」
  甩甩淋到可樂的手,昴對賢一幼稚的惡作劇咂嘴,然後拿起變輕的易開罐對準罐口,一口氣治癒乾渴的喉嚨。
  刺激舌頭的碳酸滋味,要是能夠連悶在胸口的不快感都沖掉的話就好了。
  「欸,冷靜下來了?」
  「……還好。」
  苦著臉回答完,坐在長椅上的昴把椅面坐滿。看著長聲嘆氣的兒子,站在他前面的賢一也打開自己的罐裝咖啡,喝了一口。
  逃離散步路線後,父子到了一個冷清的兒童公園。平日早上的公園當然沒有其他人,也因此得以從奇怪的窒息感中獲得解放。
  現在雖然還是會頭痛,但已經收斂到可以對話的程度,也想早點改變話題。
  「……對了,你只是去自動販賣機而已卻去了很久,怎麼了嗎?」
  「嗯?哦,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到自動販賣機之前遇到一個逃學系女高中生。跟她講要去學校,然後請她喝飲料互換電子信箱地址後就送她走了。」
  「真不敢相信這麼短的時間你就能跟人互換電子信箱地址!」
  講得像是去一下廁所就拿到女高中生的電子信箱地址,手腕之高明叫人無話可說。看昴這樣,賢一歪起脖子說:
  「會嗎?其實很簡單就能要到啊。我手機裡的通訊錄,女高中生的人數已經將近三位數囉。」
  「我的就算把一些官方地址加進去,灌水也才二位數。老爸,你不會被奇怪的罪名給逮捕吧?」
  「白~癡,女高中生那種小鬼頭哪激得起我的情慾。我的愛情目的地老早就定好了,除了家人以外沒人勾得起我的慾望啦。」
  「那樣分類不是把我也列入範圍內了嗎!」
  「……唉喲,因為有愛嘛。有機會不是嗎?」
  「有你個頭啦!誰才是白癡啊!!」
  昴破口大罵,賢一又發出下流的笑聲。
  跑進耳裡的笑聲沒品至極,但不知為何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而且賢一的行為總是那樣。
  他的行徑全都超脫常識又超過,還添加過剩的演出,照理來說大家應該對他敬而遠之才對,但很奇怪的,每個人都對他有好感。
  像今天難得跟父親一起走在外頭,就有切身感受。
  ——只是,光是在外面散步,就理解到自己與父親的決定性差異,以及難以彌補的差距。
  「——呃。」
  「你好像真的不舒服呢。昴,不行的話我背你回家吧?」
  「我才不要你背,也用不著回家。……反正就算回去,也是一樣。」
  更何況家裡還有母親菜穗子,昴會覺得更不舒服吧。
  毫不間斷的痛楚,原因逐漸明朗。如果跟猜測的一樣,痛楚會在父親賢一跟母親菜穗子都在場的情況下運作到極致。也就是說——
  「——終於連身體都在對我說教了呢。」
  持續逃避的行為所產生的罪惡感,終於讓身體開始哀嚎了吧。
  日復一日在房間抱著膝蓋,把窩在殼裡的責任都推給時鐘的秒針。簡直就像腦子裡的某個人對昴的這種怠慢大聲嚷嚷似的不快感。
  ——我不知道你是哪裡的誰,但你懂我什麼了。
  「我說啊,昴。換一下話題——你有喜歡的女生?」
  賢一又把之前沒結論的問題拿來問安靜不說話的昴。
  一點都不有趣的話題。第一次是苦笑回嗆,但這次第二次不知為什麼感覺很火大。
  無止盡的頭痛也火上加油,正當準備用髒話回敬的時候——
  『——昴。』
  「——蛤?」
  抬起頭,尋找在耳邊輕喃的聲音來源。可是不管怎麼看都沒找到聲音的主人,除了昴以外,在公園的人就只有面前的賢一。
  而賢一也對昴突然發出怪聲感到訝異。
  「怎麼了?一臉像是被不存在的美少女叫到名字的樣子。」
  「簡直就像那樣所以我也沒什麼好回嘴的……剛剛是不是有人在叫我?不會是老爸你偷偷學會模仿美少女的聲音吧?」
  「爸爸我是有很多小伎倆,但沒有學會那個。好,給我一個月的時間。」
  「我不是在製造話題啦!……真是的,什麼跟什麼。」
  是宛如銀鈴響徹心坎底的美妙嗓音。十分溫和,讓胸膛燃起熱度的聲音,具備的力量讓昴忘卻間歇又持續的頭痛。
  不知道是從哪傳來的,可是那聲音拯救了昴。
  「欸,我剛剛問的你還沒回答。你有喜歡的女生?」
  「……從剛剛就這樣。假如真的有,聽到名字你也不知道是誰呀。」
  「不知道的是你吧。搞不好你喜歡的女生的信箱地址就在我手機裡頭喲?」
  「原本的熱戀都會瞬間冷掉啦。」
  昴一口說死,賢一就不滿地抱怨:「什麼嘛~」斜眼看著他那不像中年人該有的舉止,昴一口氣喝光剩下的可樂。
  「用不著繞圈子啦。幹嘛不直接問我……為什麼不去學校。」
  「人家難得有體貼之心,偏偏兒子就不懂得看氣氛。——算了,我的確想談這個,所以也沒搞錯啦。」
  「……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們。」
  「用不著去想那些。我隱隱覺得事出有因,如果是啥都沒想的無腦行為,那我也就認了。」
  昴小聲起頭,賢一也喝光咖啡坐下來。涼風緩緩吹過並肩而坐的父子之間。
  雙方就這樣凝視前方,不看對方的臉說話。
  「一般人怎樣想我不知道,但我不認為學校是一切。基本上說這種話的我,也是沒認真上學的人。連畢業典禮都蹺掉。」
  「所以高中畢業證書是小你兩歲的姑姑畢業時幫你拿的。那件事我聽到耳朵都長繭了。」
  「那在繭厚到塞住耳道之前給我聽好。正因為我是這種人,所以覺得不想上學的話不去也沒差。雖說到了這把年紀,有時會想當年要是好好上學的話就好了,但你還沒法了解吧。」
  偷瞄賢一凝視遠方的側臉,昴在心中暗罵父親卑鄙。
  平常老是耍賴又言語輕浮,但在這種時候就把滑稽樣給藏起來。真是奸詐狡猾,害人快哭出來了。
  「有啥不好?現在的人平均好像可以活到八十歲。有八十年的話,就算懶散個一、兩年,只要還年輕就能挽回。很幸運的,我的收入不錯。這個啦。」
  賢一用手指比出一個圓圈,然後露出沒品的笑容。昴沒有附和,但父親毫不在意,點頭如搗蒜。
  「也是有活著卻遇到找不到答案的問題過。我的情況,是會先忙得團團轉找答案。我是不知道有沒有在房間裡頭打轉就能找到答案的方法啦。煩惱的期間我不會抱怨。不過假如死心的話,是有可能會講出來就是了。」
  「……為什麼?」
  「嗯?」
  「為什麼,今天突然跟我講這些?……又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今天就只是豌豆紀念日而已。」
  「裝得滿滿的那個呀。」
  剛剛才喝光可樂的嘴巴迅速乾渴起來。
  昴像喘氣一樣呼吸,同時等待父親回答。賢一不睬他的焦急,而是幾度轉了轉脖子。
  「嗯——為什麼咧?剛好我放假,總覺得很想在早上來個乾布摩擦,過程中想到早上的星座占卜說水瓶座狀況絕佳,今天早上你的氣色……不知道為什麼,給人感覺就像可以聊聊這個話題的樣子,看起來變得稍微比較像樣了。」
  「我的臉看起來不錯?」
  「就神情啦。臉沒變,就只有眼神跟媽媽一樣的壞人臉。」
  三白眼姑且不論,昴手貼自己的臉,反芻賢一剛剛說的話。
  老實說,父親說的話,昴根本毫無頭緒。氣色看起來不錯,代表有所變化。可是昴到今天的生活方式,哪裡產生了變化的要素呢?
  完全沒有。所以說一切都是賢一誤會了。昨天跟今天什麼都沒改變。
  這樣就好,也打算這樣。假若繼續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賢一和菜穗子會察覺到的。——察覺昴到底在期望什麼。
  「——呃啊!」
  才這麼想,衝擊就貫穿腦子,讓昴眼冒金星。
  心跳快得要命,血液流動聲大到耳朵都聽得見。眼前的世界變得朦朧,湧上來的嘔吐感,起因就是再度於胸口深處主張存在的那股不適。
  尖銳的頭痛和胸口深處的不適,每一項都在向昴傾訴什麼。
  「喂喂,你看起來真的很不舒服。沒事吧,昴?」
  看不下去的賢一擔心地伸手搭在昴的肩膀上。感受到手掌的昴抬起頭,邊冒汗邊要回答——
  『——很辛苦呢。』
  「——!?」
  再度振動耳膜的銀鈴嗓音,讓昴全身發熱。
  充滿慈愛和關懷的嗓音。嗓音彷彿要融化緊繃的心靈,干涉昴的苦楚。痛楚和壓迫感都被膨脹的熱度給逐漸吞噬。
  聽到這嗓音就會焦急。那是曾追求的東西。緊抓不放,放手,拿回來——

  『謝謝你,昴。』
  「妳是……」
  銀髮迎風飛舞的樣子,烙印在眼睛裡。宛如寶石的藍紫色光輝筆直地凝視昴,嘴唇發出的聲響,這一切都讓自己湧現出憐愛。
  『你救了我。』
  什麼?什麼?什麼?什麼?在講什麼?
  是誰?是誰?是誰?是誰?是誰?是誰?是誰?妳是誰?
  『——昴。』
  呼吸停滯。喉嚨發燙。眼睛深處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在蓄積。
  『願精靈賜福給你。』
  手指顫抖。雙腳無力。肺部痙攣,靈魂開始大喊。
  『我覺得你更厲害就是了。』
  發抖的手掩面,緊縮的喉嚨忍住哽咽,瞳孔開始滴落湧上的熱意。
  『——為什麼你要幫我呢?』
  ——那個答案,如今已在自己心中。

  找到的瞬間,席捲體內的激情與不適全都消失無蹤。
  頭蓋骨的擠壓,直逼而上的嘔吐感,讓世界變模糊的暈眩,逼迫自己快點做出選擇的心跳,全都因菜月•昴的答案而平息。
  抬起頭,用袖子擦去快要滑落的淚水。
  像是要甩開只留在袖子上的眼淚痕跡,昴用力握拳。
  然後——
  「讓你擔心了,對不起。我已經沒事了。」
  「是嗎?冷靜下來就好,別讓人太擔心啦。」
  「嗯,抱歉。關於這個,還有剛剛你問的。」
  放下父親支撐自己肩膀的手,昴把頭轉向他。
  坐在隔壁的父親一臉擔心。這麼說來,今天明明交談過很多次,卻都沒有好好地看過他的臉。
  連在這種地方都逃個不停啊。昴對自己的弱點苦笑,然後說:
  「我有喜歡的女生了。——所以,我已經沒事了。」
  邊描繪烙印在眼瞼的銀色面容,菜月•昴邊面對自己的過去。

  5

  「我有喜歡的女生了。我也有了。」
  再度說出口,昴意識到自己的心走出去了。
  腦袋清醒,綿延持續如詛咒的痛楚消失。現在的昴,只有著面對父親賢一告知一切的覺悟。
  面前的賢一眨眨眼,對這和方才的對話接不上的告白感到吃驚,同時說:
  「……這樣啊。」
  他語氣平靜,傾聽兒子的聲音。
  昴被這樣的態度救贖。明明一直知道有個會這樣傾聽自己的人,但昴始終閉口不說。所以說,現在要了結這樣的狀況。
  ——因為現在有人會推自己一把,督促自己辦到。
  「我曾怕過什麼,曾不知為何萎靡不振,這些我全都想起來了。——不對,我全都知道。知道卻裝作沒看到……只有我自己察覺到的軟弱,卻期待有人能在我裝作不知道的期間發現……」
  不能用「別人」來帶過。因為內心清楚知道那是誰。
  「——我希望被爸爸媽媽痛罵一頓。」
  「————」
  「我是個渺小到無可救藥的低能笨蛋,還是自命不凡的廢物。我想被你們這樣罵……我希望你們放棄我。」
  默默凝視兒子的賢一,眼神沒有動搖。
  映照在他眼中的自己十分軟弱又可悲,所以,才能繼續講下去。
  「我從以前不管什麼事都喜歡用小聰明來完成,像是唸書啦運動啦,輕鬆完成大家沒法立刻完成的事,讓我覺得辦不到的人才比較奇怪。」
  幼時的傲慢,可以說是自以為無所不能吧。
  小時候的昴不管是運動還是唸書,成績都比常人好。簡直就像天經地義似的,腳步比別人快,比別人聰明,自然而然就成為同齡孩子之間的中心人物——
  『果然是那個人的小孩呢。』
  附近的大人們總是這樣稱讚、評論昴。
  被評價為「那個人」的兒子,是年幼的昴的自豪。
  父親——菜月•賢一從兒子昴的眼光來看,也是充滿魅力的人物。
  常哈哈大笑,愛聊天,很會哭,也會生氣,行動力強,賣力工作。
  父親的身邊總是有許多人,被眾人仰慕,是笑臉的中心人物。而這樣的父親公開說自己最重要的人就是母親和昴兩名家人。
  這對昴來說是莫大的驕傲,是維繫著傲慢優越感的特權。
  有朝一日想變成父親那種人——那對昴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心願。
  「可是,有一天……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不過我記得賽跑輸給別人。從那時候開始,我不再是第一名。跑得比我快的人,腦袋比我好的人不斷出現,我的第一名越來越少……讓我覺得很好笑。」
  好笑的地方,在於越往父親的方向邁進,昴頭上的星星就越遠。那些閃耀的星星,對昴來說每一個都是接近父親的路標。
  而星星消失了讓他倍感焦躁。但即使這麼焦躁——
  『果然是那個人的小孩呢。』
  只有這句話是昴的救贖,是緊抓不放的希望。
  即使賽跑輸人,唸書輸人,這句話依舊支撐著昴幼稚的矜持。
  昴不再先練習跑步和做作業,而是率先做出蠢事。
  跟朋友一起偷偷跑進晚上的學校,在鎮上拉著畫白線的器材到處亂跑,把附近皆知的危險野狗趕離大家的聚會場所——像這樣子拼命讓大家不厭倦,東奔西跑好守護自己的存在意義和驕傲。
  「用功唸書實在蠢斃了。跑得快有什麼好驕傲的。像我這樣讓大家開懷大笑的人才厲害,才叫真正的強。」
  為了守護這種自以為是的驕傲,只能不斷奔波。
  挺身面對每個人都怕的事,親自挑戰每個人都討厭的事,為了避免失去自己的立場和地位,時而慎重小心,時而大膽無謀,持續地挑戰。
  「不過,一直這麼做的結果,當然就是下一票得做更大的事。比之前還小的話就不能做,因為我不想被人覺得無聊。」
  所以昴的行動只能變得越來越過頭。
  菜月•昴必須持續當個比任何人都勇敢、奔放、自由,被大家憧憬的存在。
  然後繃緊心神,掩飾自己已到極限。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狀況,只是一味地不停做下去,持續欺騙自身和周圍的人,自己的本事還沒到頂。
  因為自己是菜月•賢一的兒子——菜月•昴。
  「我以為自己什麼都辦得到。我告訴自己什麼都辦得到。就這樣變成一個為做而做的笨蛋,什麼都不去想,只顧著作亂……」
  然後就像撲火的飛蛾,絲毫不覺會被燒死,只是一味追求亮光。
  但是昴不是飛蛾,昴的朋友也一樣。朋友們非常清楚這點。
  ——沒什麼特別的契機,不過跟著昴亂來的朋友變少了。
  「我當時覺得他們都是蠢蛋。這麼好玩的事,沒跟我一起的話就品嚐不到。那些傢伙活該去後悔,過著無聊沒事幹的時光。我的眼界可是比他們還高呀。」
  一直抬頭追著星星,就不會看丟自己頭上的繁星。
  散佈天空的繁星逐漸消失,昴只能拼命追著剩下的星星,只看著閃耀的它不斷奔跑——結果突然發現。
  「我身邊沒有人了。」
  這也難怪。縱使不顧周圍又自命不凡的昴一開始的作為能夠吸引覺得他有趣的人,但他們跟不上昴一味挑戰創舉的行徑。
  而昴不但沒有察覺,還嘲笑離開的人是膽小鬼,剩下的人都對昴的想法開始感到不安和疑惑,於是離開。這種狀況反覆發生後——
  「原本星空是那麼的燦爛,最後所有的星星我卻全部看丟了。」
  追丟星光,身旁一個朋友都沒有,只有自己被留在夜晚的黑暗中。這時候,昴終於發現。
  ——自己根本不是特別的人。
  『果然是那個人的小孩呢。』
  原本讓年幼的昴感到自豪的魔法句子,不知何時變成了詛咒。
  被詛咒侵蝕心靈,失去安居之地,被逼到呼吸困難。
  「只要到外頭,走在鎮上就知道。不管去哪裡,不管看向何方,都有爸爸你留下的痕跡。……這是當然的。」
  昴狹窄的世界是由對父親的憧憬構築而成的。他渴望看到同樣的光景。
  對不管去哪都追求和父親一樣的昴來說,即使環顧狹小世界的任何一處,都感受得到父親的痕跡。
  後來世界開始蛻變為讓昴害怕的樣子。
  於此同時腐蝕昴心靈的,是他自己察覺到的己身平凡,以及恥於被雙親和認識雙親的人知道的心情。
  不可以被人知道菜月•賢一的兒子菜月•昴是畏懼他人目光而龜縮起來、害怕廣大世界而抱頭發抖的膽小鬼。
  小學和國中時期,昴徹底讓自己變得不醒目。
  知道昴幼稚園和低年級是什麼樣子的同學,對昴這樣的改變感到不解,但多愁善感的孩子們不會知道同齡朋友內心的黑暗。
  而對於沒得救的問題,昴巧妙應對。學校生活過得毫不起眼的他,在家裡依舊維持著過去的奔放。
  「現在想想,那種生活方式叫人害怕。不過,我也這樣度過國中……雖然是在地人,但可能因為偏差值的關係吧,同班同學幾乎都沒跟我上一樣的高中。」
  消極度過多年的昴,也對環境的劇烈變化抱持些微期待。
  上了高中,在沒人知道自己過去的環境裡,產生新的人際關係——在那邊,應該就不用被人當成菜月•賢一的兒子看待。
  那擠出來的一點點勇氣,成了昴的腳偏離道路的決定性契機。
  「但我卻在高中自我介紹時失敗到顏面掃地的地步。這也難怪。國中小都沒在好好經營人際關係的人,哪有可能到了陌生環境人緣就好起來。呼吸急促下拼命搞笑的結果……就是自曝其短。」
  但連出醜都不知道的昴,其下場不言可喻。
  待人接物的方法,昴只有父親這個範本。所以要在新環境構築關係,也只能拿父親當參考。
  ——幼年時期可以一笑置之的行為,在第二性徵開始發展、精神也在變化的同學眼中,成了劇毒。
  在新環境中踏出的步伐,第一步不但踏偏了,還離得很遠。就這樣,昴被視為不懂看氣氛、特立獨行的人,在班上被孤立。
  過著不是被排擠,而是被當成空氣的學校生活。有一天早上,昴突然起了一個念頭。
  「我不想去學校。剛好那天有事,所以爸媽你們都不在家,即使過了起床時間我還是賴在床上……等我清醒時已經是上課時間。嚇一大跳的我連衣服都沒換,站起來的時候…」
  發現自己的身心都極為穩定。
  「之後我就拖拖拉拉。原本一個禮拜蹺學一天,變成三天一次,之後變成兩天一次……最後不到三個月,就再也不去學校了。」
  之後的日子就不需要再說。
  自從不去學校,昴的內心就充滿安心。雖然意味著從在校的痛苦時間中獲得解放,但這並非最大的理由。
  沒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菜月•昴就這樣成為固執己見的拒學高中生。
  看到昴這樣子,不會有人認為「果然是那個人的小孩」。更重要的,是兒子這種丟人現眼的樣子,會讓父母放棄去「愛」。
  ——但即使變得如此悲慘又難看,雙親還是愛著昴。
  這是最恐怖的事實。這世上沒有其他事更能讓昴害怕。
  所以說,希望他們別再愛自己,希望他們討厭自己,希望他們痛罵自己是世界上最沒用的人渣。
  這樣一來,菜月•昴才能放棄菜月•賢一和菜月•菜穗子兩人——
  「我們不愛你了,我們最討厭你了,像你這種人……不是我們的小孩。我多希望你們這麼說然後捨棄我。我非常希望你們放棄我。」
  期待根本沒有的星星存在,懷抱虛無的希望仰望天空。
  希望他們放棄軟弱又不像樣的昴,捨棄根本不配成為菜月•賢一的兒子的愚蠢之徒。
  ——這是連昴本人都不曾注意到的內在想法。
  不承認自己軟弱和愚蠢,所以別過頭不看,連事後處理都想推給人去做的醜態,令自己都感到厭惡。
  儘管如此,還是有個讓昴不輕視自己、不放棄自己的支柱在。

  『放棄是很簡單。——可是,不適合昴。』
  原本張貼在眼皮底下的銀色面容,這次有淡淡的藍色光暈重疊。
  它在昴的心中吹進暖風,讓無力的手腳發憤再起。
  『雷姆,深愛著昴喔。』
  這樣說的她,推動已經放棄一切的昴。
  在昴無力繼續走下去的時候,是雷姆抬起他面朝下的臉,牽起他的手,抱住他的背,親吻他的額頭,給予他勇氣。
  『從現在開始吧。從一……不,從零開始!』
  被銀色光輝給吸引進而獲得熱源,被青色溫暖給推動進而邁出步伐,原本行屍走肉的菜月•昴再度從零開始了。
  因為察覺到這件事,因為想起這件事,因為下定決心從零開始邁步——所以必須和零點以前的負面過去做個了結。
  『是。——雷姆的英雄,是世界第一的英雄。』

  「————」
  聽完昴冗長的獨白後,賢一閉上眼睛像在深思。
  ——結果,昴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前,都是把自己幹的爛攤子推給別人收尾。
  因為沒有放棄自己的勇氣,因為不希望成為自己的世界中的最大惡棍,因為想當悲劇主角,所以就一直在等誰能來當壞角色。
  他相信這樣做——總有一天賢一會破門讓一切終結。
  在日復一日的愚蠢怠惰中,期待有人來了結現狀。
  心情處在這死胡同的時候,就到了這個異世界。
  而連在這個地方,昴都還在發揮自己的自以為是,終於——
  「——昴。」
  閉上眼睛的賢一,站到昴面前,呼喚兒子的名字。
  聽到聲音而回到現實的昴,仰望眼前的父親。不管被說什麼,不管被怎麼想,都打算如實接受。賢一對著這樣的昴說——
  「父親頭錘!」
  「啊噠啊唔!?」
  頭頂受到出乎意料的打擊,昴眼冒金星的同時向後仰去。賢一用力指向在劇痛下淚汪汪的昴,說:
  「看到了嗎,昴。這就是灌注我愛情的父親頭錘,憤怒的一擊。」
  「明明就是下壓踢!哪裡是頭錘了!這什麼假動作?」
  「剛洗好澡就做伸展的效果啦。我腳抬很高吧?」
  賢一當場開始做起伸展操,鬆弛髖關節。父親的態度超乎預料,快哭出來的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昴所期待的,是更不一樣的——
  「不過呢,昴。你啊,很那個……很呆啦。」
  「嗚、哦咦?」
  真是明白好懂的形容詞。見昴不出聲,賢一雙手環胸,又說:
  「說起來,雖然很多地方都叫人不爽,不過最令人不爽的就是那個了,那個。明明想被我討厭,卻用拒絕上學這種伎倆。還以為這樣子爸爸哪天就會忍到極限痛罵你一頓。……真的是白癡耶你。」
  「我無話可說……」
  「話說回來,假如希望我放棄你,就該更主動一點呀。不過就是窩在自己的殼裡頭,有誰會這樣就忍心捨棄自己的小孩啦。想要被我討厭,至少要毫無理由地殘殺一半的人類才行。這樣的話我就會討厭你。」
  「那種壞人就連在少年漫畫裡頭也找不太到好嗎!條件太嚴苛啦!」
  「——你所說的事,對我來說大概就是嚴苛到那種程度喔。」
  聽父親這麼斷言,昴不禁沉默。
  「聽好囉?你這個像蝸牛的笨蛋,連吊起來的香蕉都拿不到的大白癡,就算是想吸引他人的注意,採用加重自殘行為然後在部落格沾沾自喜未免也……」
  「我才沒有笨到蠢到呆到那種地步咧……」
  「就算你是笨到蠢到呆到那種地步,我都不會討厭你放棄你。這很正常吧?因為我是你老爸,你是我兒子呀。」
  像是不耐煩似地嘆氣,賢一說完挺直背脊。昴呆坐著,望著父親,然後賢一閉上眼睛。
  「即將踏進笨蛋領域,就快變成白癡,朝著呆子直線奔馳的兒子。如果希望我用力矯正兒子的這種扭曲性格的話,也不是不可以啦……」
  「————」
  「不過,看起來是沒必要了。因為你好像已經從挫折中重新站起來了。」
  不知從凝視的表情中看到什麼,聽了賢一的話,昴慢慢站起。父子面對面,兒子的表情令父親嘴泛微笑。
  「早上我也這麼想,沒想到剛剛又突然變了。你那張臉,是怎麼了?」
  「……我說過啦。因為我有喜歡的女生了。」
  ——銀色光輝牽起菜月•昴的手。
  「而且,還有女生說喜歡我這種人。」
  ——藍色的溫熱光芒,輕輕推菜月•昴前行。
  「她們根本不知道我是菜月•賢一的兒子。我在她們面前,可以做自己,可以只是菜月•昴。……不對。」
  搖搖頭,凝視傲立於眼前的父親。
  「不管在誰面前,我都是菜月•昴。之前我不過就是擅自覺得自己背負著奇怪的招牌,然後被不存在的重量給壓垮。我現在終於明白了這點。」
  「太慢了。一家之主可是我。我戶長的位置都還沒讓出去,少擅自背著成年人才背得起的招牌啦。小心我敲你喔。」
  「你剛剛才用後腳跟敲過我腦袋耶!」
  即使對還在抽疼的事抱怨,賢一也毫不愧疚,而是笑著說:「抱歉抱歉。」然後又立刻瞇起眼睛。
  「先不管這個,你說你有喜歡的女生,還有女生喜歡你,這是怎樣?劈腿腳踏兩條船?憑你?」
  「講那什麼話!我自己也覺得很惡劣啊!可是沒辦法呀!一等星有兩個又有什麼關係!」
  就算正經起來也不會被原諒,但這就是昴現在的真正心情。
  喜歡愛蜜莉雅,也喜歡雷姆。兩人讓昴奮起、前行。即使像這樣面對賢一,面對自己的過去,她們也給予自己不逃避的力量。
  過去在昴頭頂的滿天星斗——現在有兩人綻放出不輸給星空的光芒。
  那是昴在房間外頭,意外被召喚到異世界後拼死拼活、痛苦悲傷、哭泣叫喊、大罵生氣、歡笑喜悅,才得到的星空。
  「唉,算了。假如可以不讓她們哭泣就能解決的話……不對,是別讓她們哭。辦得到的話我就不反對。你似乎也有誆騙人的才能呢。」
  「假如有的話,高中自我介紹的時候哪還會失敗呀。我沒法像老爸你那樣啦。」
  「沒那回事喔?你可是我的兒子。而且你似乎對我有很多誤解,不過最過份的還是那邊。」
  「那邊?」
  搖了搖正搭在交叉環胸的雙臂上的指頭,賢一回應狐疑的昴。
  「嗯。你明明在媽媽面前那麼奔放,在爸爸面前卻很懂得看時間地點場合啊?在你面前我總是全面釋放家人愛,所以你可能不知道;但在大家面前模仿爸爸這種待人接物的方式,當然會把人家給嚇跑呀,真是。」
  「喂喂喂……」
  「很正常吧?誰會接近第一次見面就嗨翻天的傢伙。在那個階段,在打好感情之前都要正經八百。鈕釦要等到天氣有點熱才解開。只要從開學的四月忍到六月就行啦。」
  事實叫人震驚。其實父親是個會視接觸的對象而採取正經態度的正常人。
  不知道這點,還以為模仿父親就能變成人氣王,自己是有多膚淺啊?
  「我苦惱的時間算什麼……!」
  「就叫你別在意了。你對偉大至極的我懷抱那種憧憬,我卻沒察覺,是我的疏失。真的很抱歉,我對你來說是重要到無以復加的人!」
  「雖然是事實,但不想承認的心情也是真的!」
  拍拍嘆氣的昴的肩膀,賢一跟平常一樣踐踏蹂躪純真的部分。
  回嗆的同時,昴覺得胸口裡頭沉重堅硬的某些東西逐漸消失。彷彿黑暗散去,黎明接近,曙光打開視野的感覺。
  將任性自私又自以為是的自己赤裸裸地坦露出來,結果是昴被救贖了。
  像這樣與過去相對,和自己以往的軟弱訣別,對未來的自己懷抱希望,以現在的自己踏出步伐,昴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驕傲。
  所以說——
  「哈哈哈,別害羞嘛。你畢竟是有我血統的兒子。一定可以變成有我一半帥的人才。」
  「只有一半嗎?一般經過世代交替,遺傳基因會更精鍊才對吧。」
  「可是,你有一半是媽媽給的嘛~。就算搭配了我的帥氣,也會被菜穗子的成分給抵銷,最後叫人不抱期待……」
  「媽媽對不起,我沒法回嘴!」
  沒法為不在場的母親辯護,昴雙手合十朝虛空道歉。看到他那副模樣,賢一笑著聳了聳肩。
  「不過,這樣擔子稍微減輕了。再來就是未來的事。從現在開始吧。」
  「哦,嗯。那個,給你添了麻煩真的很……」
  「如果覺得抱歉,好好花時間報恩就行啦。將來好好養我跟你媽吧,長男。」
  ——因此,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昴無法動彈。
  「————」
  為自己之前的作為謝罪的覺悟,以及坦白自己現在的心情的決心。
  這些都有達成,昴終於化解長年來的疙瘩,以為可以帶著開朗的心情面對父母。
  在坦露自己過去的一切後——
  「——呃嗚。」
  所以,被講到「未來」的事的那瞬間,湧上昴全身的是——

  「……對、對撲起。」

  「昴?」
  「對不…對不、對不起……對、對不起、對不起……對撲機……!」
  賢一困惑地問,但昴看不到他的臉。
  滂沱溢出的眼淚堵住昴的視野,將世界的形狀變得曖昧不清。以手掩著臉,拼命擦去流出的淚水。可是不管怎麼擦,淚水就是源源不絕溢出,止也止不住,停不住。不願停下來。
  「對不起——…我、我……已經、無法向你們……很對、對不、起……」
  ——察覺到了。
  內心的某處,老早就察覺到了。
  被召喚到異世界後,沐浴在陽光下,眼睛被陽光照得瞇起的那瞬間開始,昴知道那宛如就是啟示。
  ——自己一定已經沒法再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這樣子向父親懺悔,坦白累積在胸口裡的黑暗情感,卻還是被原諒,往前走的覺悟還得到支持。不光只有這樣,還養育自己到能夠這麼做的地步。
  「然而我、我……什麼都沒法回報……我們肯定已經、沒法再見面……對不起、對不、對不起……對不起。對撲機。對不起。」

  淚水沒有停。激情差點讓人當場跪下。
  昴能站著沒有碰到地板,都多虧了某人從正面抱住嚎啕大哭的自己。
  那是又硬又大的手掌,牢牢撐著幾乎跟自己一樣高的兒子,還一面輕拍背部,哄著有如稚子般哭喊的他。
  「——不管過多久,你都是要人擔心的兒子呀,真是的。」

  6

  「冷靜下來了?」
  「——嗯。對不起。真的給你添麻煩了。」
  「真是的。看看我的襯衫,胸口這邊都被鼻水和眼淚給弄得髒兮兮的。丟人現眼到沒法在附近晃啦。」
  手指彈了停止哭泣的昴的額頭一下,賢一扯開嘴角笑了。
  昴用哭腫的臉凝視他的笑容,悲傷與歉意並存的眼神讓賢一吐氣。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哭天搶地,不過應該會覺得很丟臉,所以我幫你保密。可要好好感謝我喔。」
  「……嗯。感謝你。我真的發自內心、比這世上任何人都還要感謝你。」
  「被說到這種地步果然會害臊呢。」
  父親邊抓臉邊害羞地笑,昴無力地低垂視線。見兒子這種態度,賢一聳肩,像在趕蟲子一樣揮揮手。
  「好啦,愛哭鬼快點回去。爸爸還想再散步一下,會逛久一點再回去。跟哭過的你走在一起,別人會用奇怪的眼光看我的。」
  「……明明是老大不小的父子了,到底都幹了些什麼是嗎?」
  「真是的。跟現在的你一起回去,要是被朋友散播奇怪的謠言會害我很丟臉。」
  「那句話因人而異,有可能會成為致命傷,小心使用啦。」
  反射性地吐嘈父親的發言後,昴的心因鄉愁而疼痛。
  咬緊牙根硬是壓抑住,昴朝賢一揚起手。
  「那,我先回去了。爸你小心不要被警察盤查啦。」
  「很可惜,這一帶的巡警我全都認識。沒法回應你的期待啦。」
  「我才沒期待咧。」
  再次被父親不變的態度給拯救。對此昴感到自我嫌惡。
  處處都仰賴他人,希望被諒解。真的是無藥可救。
  「————」
  不想再把這份軟弱曝曬給賢一看。
  昴大口深呼吸一次,然後像是下定決心背對父親。接著快速邁出步伐,想要盡快離開時——
  「——欸,昴。」
  背後傳來賢一的聲音,雙腳不自覺停下。
  「你也碰上了很多事吧。所以,我要說的就只有一句。」
  「————」
  「加油喔。——我很期待,兒子。」
  害怕被期待卻讓人失望。
  會不會背叛父親的期待,這樣的不安一直緊抓著昴不放。所以說,父親的期待對昴來說就是恐怖的象徵——
  「——哦,交給我吧,老爸。」
  依舊背對他的昴伸直了手,朝天高指,放聲說:
  「我名叫菜月•昴,是菜月•賢一的兒子。——所以說,什麼都辦得到,什麼都會去做。你的兒子可是很厲害的。」
  「嗯,我知道喔。畢竟有一半是我做出來的嘛!」
  賢一完全信任的笑聲投向昴的背影。
  聽著父親的笑聲,昴的嘴角在不意間也冒出笑容。
  就這麼背對著他,邁出步伐。
  雙腳沒有發抖,內心也沒有動搖。就只是看著前方踏實地走。
  ——讓一直以來自己望著的背影主人,今後將會看著自己的背影。
  光是這樣,就帶給自己這麼多力量。
  昴邊這麼想,邊邁出不曾停下的腳步。

  7

  ——穿上被熨得平整的西裝襯衫,腳套進幾乎可說是新的西裝褲。在鏡子前面和深綠色領帶苦戰後終於繫好,最後披上深藍色的西裝外套。
  「學生菜月•昴完成……大概三個月不見了吧。」
  確認鏡中的完成樣貌,昴像是完成一份工作般嘆氣道。
  映照在鏡子裡頭的昴,穿著久違的學生制服。高中制服走西裝風,每天早上都在跟領帶搏鬥的回憶也隨之復甦。用手指彈一下鼓起的領帶結,背對鏡子拿起書包。
  這樣子不管怎麼看,都是準備好要上學的模範高中生。
  「雖然遺憾,但看現在的時間,不要說班會,第三節課根本已經要開始了。這算哪門子的模範學生啦。」
  抓抓頭苦笑,昴輕輕伸個懶腰後離開房間——出去之前,他回過頭。
  對不曾搬過家的昴來說,這個房間是唯一被稱做「個人房間」的地方,自上國中以後住了超過五年的房間。
  ——而這是最後一次涉足這個地方了。
  「————」
  昴沒說話,只是靜靜低頭。
  這麼一個舉動,灌注了五年來的心情。
  長長的鞠躬結束,抬起頭的昴就著清爽的心情離開房間。走下樓梯到一樓,推開客廳門。然後——
  「唉呀。想說你來問我制服放哪,八成是要拿去燒,所以我做了很多準備……結果是白做了。」
  「兒子問制服放哪竟然是為了燒毀?而且老媽還事先為燒毀做好準備,這是什麼阿撒不魯的發展……?」
  迎接更衣完畢的昴的,是想法破天荒並感到遺憾的母親菜穗子。母親身後的廚房隔了一塊小空間,裡頭做好了烤肉的準備。
  和賢一分開後,昴回到家裡,問菜穗子制服放哪。面對揮別過去、表情爽朗的兒子問的這個問題——母親的反應卻是這樣。
  「察言觀色這點我是已經放棄了,但能聯想到那邊去還是叫我意外……」
  「嗯嗯,很適合你。這打扮可以抵銷兇惡的眼神,看起來很穩重。」
  「是老媽正以現在進行式奪走我的穩重啦!」
  「——?幹嘛那麼生氣?要不要跟媽媽一起舔美乃滋?」
  一臉莫名其妙的菜穗子,將餐桌上的美乃滋遞出去。
  ——菜月家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美乃滋家庭。
  賢一和菜穗子不用說,昴當然也有專屬的美乃滋瓶,吃飯的時候、剛洗好澡、甚至剛起床後,吸吸美乃滋都是再正常不過的風景。其實,在異世界有感美乃滋不足的昴,就運用現代知識成功重現了美乃滋。
  因為美乃滋與菜月家是密不可分又不可或缺的道具。
  「可是,我現在沒那種……」
  「這樣啊。」
  蓋子部分寫著「ㄇ」的美乃滋瓶,是該物屬於昴的證據。遞出美乃滋卻被退回,菜穗子點頭表示理解。
  「所以說昴不是真的那麼喜歡美乃滋。」
  「————」
  「爸爸跟媽媽都很喜歡,你只是跟我們一起舔而已。」
  她把昴的美乃滋瓶放回餐桌,邊旋上瓶蓋邊說。聽到這裡,昴訝異地倒抽一口氣,接著擠出聲音問:
  「妳、妳有什麼根據……」
  「那不然,世界和美乃滋,昴你選哪一個?」
  「當然是世界啦……」
  「看吧。」
  「這例子太爛了吧!一臉得意洋洋地講『看吧』是怎樣啦!在這個選項選擇美乃滋的傢伙不是真的喜歡美乃滋,而是討厭世界吧!」
  對菜穗子遠超乎常理的意見大聲反駁後,肩膀上下起伏喘氣的昴瞪向桌上的美乃滋。——內心一點都不平穩。
  昴有著自己絕對是美乃滋狂的自負。如果被問到被丟到無人島的話想帶什麼東西去,自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美乃滋。
  但是,要說為何會執著美乃滋到這種地步的話——
  「仔細一想,有著戀父戀母情節的我真是個Family控呢……」
  「有加Super嗎?(註1)」
  註1:任天堂紅白機英文為「Family Computer」,超級任天堂遊戲機的英文為「Super Famicom」。
  「這邊的Super Famicom是超•家人Complex的簡稱啦,很煩耶。」
  毫無意義的對話讓昴苦笑,吐出一口長氣。接著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的美乃滋。
  「啊。」
  「——嗯,美味!果然道地的美乃滋就是不一樣!這個味道不在國內就享受不到!那邊的雖然也不差,可是要拿來比的話,還是這邊的大獲全勝呀!」
  昴一口氣吸光幾乎滿瓶的美乃滋。帶著酸勁的味道溜過舌面,接著是像燒灼喉嚨和胸口的熱度貫穿身體。
  這才是美乃滋成癮者愛不釋口的美乃滋醍醐味。
  「雖然對美乃滋的愛輸給你們,但我好歹也是美乃滋狂。這我敢向至今吸過的所有美乃滋瓶蓋發誓。」
  順帶一提,昴房間的櫥櫃裡保存了他至今消費過的所有美乃滋瓶蓋,數量多達七百七十六個——
  「然後,用這一個做出七七七的幸運數字。之後就收藏在我的櫥櫃吧。」
  「哦,你收集到三個七了呢。前些日子你爸才剛達成四個七,超開心的。」
  「對美乃滋的愛情就跟字面一樣差了一位數呢!」
  菜穗子開心接過美乃滋空瓶。雖然母親的評語稍微糟蹋了成就感,不過昴立刻繃緊表情。
  「那麼……我差不多要走了。」
  「啊,如果要去便利商店的話幫我買泡芙,我想吃。」
  「在看到我的打扮以後可以先運用一下想像力再做發言嗎!?」
  昴攤開雙手強調身上的制服,對此菜穗子笑說:
  「開玩笑的啦。你現在要去學校?媽媽是很高興……不過可別做些特立獨行的事喔?可以明天做的事就明天再做喔?」
  「拜託別這樣挫兒子剛拿出的幹勁好不好。我本來就很嚴以待人寬以律己了,傲慢的劣根性都深入我的骨髓啦。」
  「要是你真是那樣的孩子,媽媽就用不著那麼辛苦了。」
  昴話中帶著自虐,不過菜穗子卻一臉呆樣還歪脖子思索。聽到這答覆,昴瞇起眼睛,但菜穗子伸伸懶腰,說:
  「嘿咻——那媽媽去拿外套,你等一下喔。」
  「叫我等一下……妳該不會要跟來吧?脫離家裡蹲後由媽媽帶著上學,這已經超越懲罰遊戲的等級了!」
  「沒到學校啦。只是順道去便利商店買美乃滋和泡芙而已。你這麼愛撒嬌不行喔。」
  「唉呀!?變得像是我一起去拜託妳買!?」
  讓人無法接受的走向讓昴瞪大眼珠。「對啦對啦。」母親敷衍回應後就進了臥室。狀況正逐漸變成媽媽陪同上學的戲碼。
  「唉呀呀呀……拜託饒了我吧。」
  嘴巴這麼講,臉頰卻在安心中鬆弛。
  ——安心的原因,在於能夠稍微延長跟母親告別的時間。現在的昴已經可以自覺到這點了。

  8

  「好久沒這樣子和你走在一起了呢。」
  「是嗎。晚上出去買東西的話不是也像這樣嗎。」
  「唉~。我說啊,剛剛的對話怎麼看都不是發生在晚上,而是白天吧。麻煩好好聽人家說話,不然就推敲話裡的意思嘛。」
  「察言觀色的能力被老媽糾正叫人不能信服啦!」
  菜月•菜穗子的察言觀色能力之糟可是天下第一,遲鈍程度根本就是世界級加鬼上身。
  這是菜月家的兩個男人的共同見解。事實上,跟菜穗子說話時,只要有舉例或摻雜幽默感,對話就幾乎無法進行下去。而且她本人還沒自覺,完全不知道自己是突破天際的天然呆,跟她講話的壓力要用馬赫來計算。
  ——即使知道,昴還是喜歡跟母親聊天。
  「還好今天很溫暖。你跟爸爸聊了什麼?」
  「哦,跟媽媽對話的初級問題『前後句連接不起來』出現了。其實也沒特別聊什麼啦……」
  並肩走在前往學校的路上,昴在母親的詢問下歪起脖子。
  要詳細提及與賢一的對話的話,就不可避免提到昴丟人現眼的內在與自卑感,以及嚎啕大哭的地方。這些昴可不想講出來。
  雖然是很重要的對話,但那是只有當場才能宣洩的感情。而現在卻要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跟著眼淚再度播放出來嗎?不要比較好吧。
  「啊~沒什麼大不了的啦。就是聊些池田先生和以前的事。」
  「哦,池田啊。因為賭賽馬賺了一票而移居到泰國,被當地的嫩妻給騙個精光,所以現在從事勞力工作,全身被曬得黑黑的。」
  「後半段的悲慘劇情我第一次聽見耶!?」
  「不義之財果然不能放在身上呢。他寫來的信中有說現在雖然身體很操勞,但內心很充實。」
  「在陌生之地的體驗讓他脫胎換骨了呢,池田先生……。我也好不到哪去啊!!」
  昴跟池田先生的差別只有一個是在異世界,一個是在國外,但遭遇沒有差別。對於這位只有小時候看過的男人,不知為何擁有強烈的同族意識。
  昴暗暗祝福他能挺過難關,身旁的菜穗子則是「嗯~」地沉吟。
  「所以說,因為聊到以前的事才想去學校的?」
  「嗯啊,是啊,簡單來說就是這樣。因為有許多回顧的契機嘛。」
  「絕對不要做出像你爸的言行喔。」
  「————」
  昴想要含糊帶過話題,菜穗子卻以沉穩的口氣拉回。
  面露微笑像要開始哼歌的母親,只有目光銳利但其實什麼都沒在想。可是卻讓昴覺得自己被搶佔先機。
  「昴是個很拼的孩子,硬是勉強自己做很多事。因為爸爸亂來的興趣很多,所以你有很多機會接觸到……很累吧。」
  「媽、媽媽……妳幾時知道……」
  「我說呢,昴。」
  應該一直都有隱瞞住的真心,被菜穗子給清楚點破。
  見昴擠不出下一句話,菜穗子走到他前面轉過身,面向他。
  「不是常言道,小孩子看著父母的時間,比父母想像中還要來得長嗎。」
  「————」
  「可是呢,反過來也是喔。父母看著孩子的時間也比小孩子想像中還要來得長。媽媽也是一直看著你,比你想得還要久喲?」
  昴只能呆若木雞。
  一直以為自己完全瞞過母親,其實全都是白費功夫。自己根本是裝作沒人了解自己,自以為孤獨和不幸。
  「小時候曾幫你用過肛門栓劑,所以我連你的屁眼都看過。你的身體我沒看過的地方就只有內臟而已。」
  「那個,不好意思。原本的對話走向很棒,只要天然呆不要發作。」
  關於內臟,別說親人了,連自己都沒啥機會看到。雖說昴在偶然的機緣下曾看過自己的內臟。
  不管怎樣——
  「美乃滋的事,還有不去學校的原因……」
  「只要是媽媽能給的都會給你,可是媽媽不管做什麼最後都會搞砸。不過——」
  盈盈一笑後,菜穗子凝視兒子的臉。
  「不是媽媽或爸爸,有人幫過你了。我認為那是好事,應該要感謝那個人。」
  「……嗯,是啊。那個人,教會了無可救藥的我什麼是無可救藥。那個人,對無可救藥的我說我並非無可救藥。所以說,我現在才能像這樣邁步。」
  令自己自覺到自身的愚蠢,然後肯定這樣的自己,昴才能像這樣面對過去——面對父母。
  「她們是很棒的女孩。配我真的太可惜了。」
  「不過,你不會讓給別人吧?」
  「那是當然。不是我配不配得上的問題。與其讓給別人,就算配不上也要讓她們變成我的。然後,就是要累積我的價值。」
  「嗯嗯。——果然是那個人的孩子呢。」
  這句話,對昴來說意義有多麼重大。
  母親深知兒子沒對任何人闡明過的內心。菜穗子一定都看透了。假如她是在知情的情況下這麼說的話。
  「我有做到嗎?我真的夠格稱做那個人的孩子嗎?」
  「沒問題的。畢竟,你的一半是媽媽給的,要是變得有爸爸一半帥的話就算過關啦。」
  「妳有自覺妳組成我身體的基因是不良品!?」
  「有爸爸一半的帥氣後……那剩下的一半變成昴不就好了?」
  昴大叫,菜穗子不為所動,用簡單的說法揭示出道路。
  聽到的昴愕然失聲,整個人傻住。
  「所以說,你能用自己的方式加油的話就很棒了。媽媽是這麼想的。」
  「————」
  「話說回來,跟你一起散步的爸爸怎麼了?你丟下他?」
  「現在才問!?糟糕,跟媽媽對話的中級問題『突然想起的過去疑問』出現了。」
  要是在這邊仔細說明與賢一分開的經過就徒勞無功了。結果在講述自己痛哭之事之前,昴無視前後文,說:
  「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嗎。」
  「沒錯。就想著要變得像爸爸那樣,然後變成昴。」
  雖然疑問被忽視,但昴做出的結論讓菜穗子很滿意。突然,走在前面的母親停下腳步。兩人來到分岔路,菜穗子指著右邊的路,說:
  「那,便利商店在那,所以媽媽就跟你走到這……你一個人不要緊吧?」
  「擔心到這種地步……我真的傷得很重呢,嗯。」
  沒法笑菜穗子過度保護自己。之前消沉的昴令人慘不忍睹,看在眼裡的母親想必是憂心忡忡吧。所以說,為了讓母親放心,昴說:
  「不要緊啦。該做的事和想做的事已經牢牢地咬合在一起。我現在已經沒有當家裡蹲的理由了。」
  「是嗎,那就好。那,加油吧。」
  聽了昴的回答,菜穗子開心點頭,接著腳步雀躍地朝右邊的岔路走。昴要走的是左邊,所以在這就要跟母親分別。
  就要分開了。而且分離時間會比母親所想的還要來得久——
  「——媽媽!」
  沒法默默地目送背影離去,昴大聲叫住母親。
  踩著小跳步要去買美乃滋的母親停下腳步,整個身體轉過來面向兒子。昴將一如往常的母親的身影烙印在眼中。
  「啊……」
  要道別,想要說出道別的話,可是卻又猶豫了。
  要是現在不道別,母親就不會知道跟兒子的這一別會是很久很久,昴也用不著看到母親感嘆再也見不到面的樣子。假如不希望母親最後的表情是哭臉,那在這邊閉嘴比較好不是嗎?
  像這樣披上一層名為體貼自己和對方的欺瞞之皮——
  「——我有非得去做的事情,所以會跟妳分開很久。」
  但菜月•昴的心不允許這樣。
  「————」
  聽到他說的話,菜穗子默不作聲。
  昴在她產生其他反應之前繼續說下去。
  「我會去有點遠、沒法聯絡你們的地方。我想這會讓你們擔心,但我不是去做危險的事……可是我也沒法這樣肯定。硬要講的話,就是我要從危機四伏的地方救出一個處境危險的女孩子。」
  昴越說越快,羅列能說的情報,想說的話不斷溢出。
  「我知道又會讓爸媽你們擔心,畢竟在昨天之前我都還待在你們看得到的地方,但這次是要去你們看不到的地方。不過,不管在哪裡,我都會想著你們,不會忘了你們……」
  「昴。」
  「我已經不會去想『要是我不是你們的小孩』就好了,也不想做讓自己討厭自己的事。雖然沒資格說要妳放心送我離開……」
  「昴。」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的時候,菜穗子忽然就在身旁呼喚。
  抬起頭,母親就站在面前。然後——
  「昴。——沒關係的。」
  「……沒、沒關係?」
  「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所以說用不著那麼拼命地找話說。」
  「妳說妳知道……為什麼……!」
  「因為我是你媽媽啊。」
  ——哪有那麼欠缺理論卻又絕對無法違逆的根據啦。
  眼睛深處熱起來。這種感覺,在不到一個小時前才剛品嚐過。
  自己到底要像小孩子一樣哭泣幾次才夠呢?像這樣流淚無數次,就能讓心靈變成無動於衷的鋼鐵嗎?
  「哭、哭得像……小孩子一樣……遜斃了……」
  「假如想哭就哭會很遜的話,那所有生下來的嬰兒全都很遜囉。」
  「我不是……那個意思……」
  「嗯嗯,我知道。在爸爸跟媽媽面前,你不管到了幾歲都永遠是小孩子……所以想哭的時候就哭吧。」
  世界模糊不清。淚水溢出。用袖子擦拭的同時藏住臉,以免讓母親看到自己的臉。菜穗子也尊重他的想法,沒有試圖窺探。
  她只是伸長手,輕柔地撫摸昴的短髮。
  「……對不起,媽媽。結果我最後還是沒法為你們兩人做些什麼。」
  「並不是希望你做什麼才生下你的喔?是想要為你做什麼才生下你的。因為想要愛你,媽媽才會生下你。」
  ——假如她說的是真的,那昴早已領受數不盡的愛。
  「假如想為我們做些什麼的話,那就把這份心情給別人吧。如果能跟喜歡的女生生下你們愛的結晶的話……那不就是最棒的情況了嗎?」
  「……嗯,真的是呢。」
  「對吧。媽媽說的話不會有錯的。」
  菜穗子心滿意足地笑,用手指撥昴的瀏海。
  這樣子感覺癢癢的,昴皺起哭臉,笑著回應。
  哭哭啼啼、講出真心話還被安慰,甚至因此感到暢快的自己真可笑。
  「啊啊討厭。一直哭很丟臉耶。」
  「哭有什麼不好。你出生的時候哭得可響亮了。一開始任誰都是哭得不成樣子。遇到很多事,在各種狀況下哭泣。」
  「————」
  「而哭了那麼多,最後可以笑的話,那就全都沒問題了。重要的不是一開始和途中,而是最後。」
  「也就是說,結果好就一切都好?」
  「和那種接受的方式又不同了。這是媽媽出給你的作業。」
  回答的機會一定不會到來。
  名為作業的別離招呼,接過這作業,昴把它藏在心中。總有一天答案會出現,自己自然而然就會知道吧。
  「————」
  實在是不乾不脆的離別場景。
  兒子好不容易放棄當家裡蹲,卻告別說要離開到不知是哪的地方。但父母別說抱怨了,還用笑臉送他離開。
  真的是,真的。是自己不配的雙親,是自己不配的環境,也是一直以來發自內心喜愛的場所。
  「——那我走囉。」
  「嗯,去吧。」
  甩甩頭,最後勉強使喚臉頰做出笑臉。
  留下難看的笑臉給母親,昴轉身背對她,邁開步伐。
  通勤路已至佳境。再來只要順著這條岔路走到底,然後過一段上坡路,就能看見學校——
  「啊,對了。昴、昴,忘記這個了。」
  才剛鼓足幹勁準備勇往直前,背後卻傳來缺乏緊張感的聲音。
  差點跌倒的昴沒有掩飾自己的虛脫,回過頭。
  在最後的最後,母親朝著不安的昴舉起手——
  「——路上小心。」
  然後輕輕揮手,微笑著這麼說。
  ——被召喚到異世界前的最後一晚,要去便利商店之前,母親也曾做同樣的動作送昴出門。
  不過那個時候,昴因為心情不好或是其他因素,什麼都沒回就直接開門離開。
  「————」
  所以說,這是可以拭去那天後悔的最後機會。
  跟媽媽對話的高階問題:不管話題走得多偏,最後一定可以到正確答案。
  想到這點的瞬間,臉頰就不再勉強,而是生出真正的笑容。

  「——我走了!」



  9

  學校裡頭,沒看到任何一名學生或老師。
  從校門口走向鞋櫃區,打開緊閉不好開的門,在那邊換上室內鞋後踩向亞麻地板。
  三年六班,座號二十二號,那就是菜月•昴在學校的稱呼。
  年級最高的三年級教室在一樓。自己的腳步聲在無聲的走廊上迴響,昴沒花費任何時間就到自己教室,然後站在門前,深呼吸。
  「————」
  手抓住門把往旁邊拉,一口氣打開教室門。
  頓時,責難的視線集中在遲到還光明正大走前門的昴身上——
  「——比我想像得還要快呢。」
  並沒有發生這樣的情況。
  久違的教室,放眼望去幾乎全是空蕩蕩的座位。靠窗的最後一套桌椅就是昴的座位,除了那裡以外,就只有中央的一個位置被填滿。
  然後,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連同椅子一同轉向上學的昴。
  「歡迎。——與自己的過去面對面,這段時間有帶給你什麼嗎?」
  撫摸自己的白髮,「強欲魔女」就著充滿好奇心的雙眼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11-22 22:09 编辑


  第五章 『踏出的一步』


  1

  ——坐在教室正中央的白髮少女淺淺一笑。
  承受她的視線,昴朝走廊外探出上半身,再度確認整條走廊上都沒人,然後重新面向教室,抓抓頭。
  「首先,我有話想說。」
  「嗯,我這不是在聽嗎。你在想什麼,我可是很有興趣的。」
  「妳穿這套制服很好看呢。」
  昴指向雙眼綻放好奇心的魔女,陳述對服裝的感想。
  這個感想讓魔女呆了一秒,然後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哈哈,謝謝。你這樣講,那刻意在你的記憶中重現也算有價值了。這服裝在你的記憶中印象特別深刻,應該是你很喜歡吧?」
  從座位上起身,拎著裙擺的少女——艾姬多娜轉了一圈展示給昴看。背上的白髮跟著動作搖擺,怎麼看就是符合外貌的少女。
  灰色裙子搭配深藍色西裝外套,裝飾在胸前的紅色蝴蝶結以顏色標示跟昴相同的年級,與外套底下的白色襯衫剛好相得益彰。
  「只不過,我比較喜歡長裙。因為掀起來的時間長,比較能激發想像力。」
  「原來如此。那下次就預先做好被你掀開也能如你期待的準備吧。」
  「才沒那種機會咧!還有,不是因為我喜歡,而是大家都穿制服。在這裡這種服裝可是既定裝扮。就像近衛騎士那樣。」
  嘻嘻笑的艾姬多娜,似乎只把昴的說辭聽進一半。朝著她以鼻輕哼一聲,昴直接坐在艾姬多娜正面的空位,與她面對面。
  「本來還以為你會更驚訝呢。」
  「如果有心要隱瞞,就該在背景下點功夫。上學的路上也是,學校裡頭也是,怎麼可能一個人都沒有。」
  平日的午後,即使考慮到這點,這個世界的人煙也太稀薄。簡直就像除了對昴來說是必要情報以外的部分,都被削減掉了。
  「這世界對我而言太過親切了。……這裡是怎樣?我進到被稱做是妳的墳墓的地方,然後呢?」
  「擁有資格的你進入了墳墓,所以『試煉』就開始了。就這樣而已。沒聽說嗎?首先會面對過去。」
  肯定昴的想像後,艾姬多娜手放身後歪頭道。
  美少女的頭髮迎風搖曳,身穿制服的她自然地融入有清爽涼風吹進來的教室裡。她不經意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要對自己的心設下陷阱,於是昴刻意不看她。
  「我漸漸想起來了。妳對我第一次遇到妳的記憶做了什麼?在接受這個『試煉』之前,我完全忘記妳了。」
  「我應該說過,茶會的代價,就是禁止對外人透露與我相會一事。與其相信你的嘴巴,直接對記憶下手還比較快。哦,如果你擔心其他的記憶有沒有被操縱,你大可放心,我絕對不做那麼無聊的事。」
  「……讓我相信妳的話的根據是?」
  「端看你是否能理解魔女的本質吧。我是知識欲的化身,強欲魔女喔。」
  抱著自己的手肘,艾姬多娜讓人無法看出藏在她黑瞳裡的感情。
  能否信任魔女,根本是連想都不需要去想的蠢問題。自己都已經被「嫉妒魔女」和魔女教給搞得那麼慘了,想必艾姬多娜也一樣。
  「不過,姑且在腦子裡為妳開一個專區。畢竟給我『試煉』的資格是事實。」
  「為我破例嗎。總覺得是讓人有點雀躍的評價。真不可思議。被你那樣一講,我有點開心喔。」
  「只是從不能吃的稀奇古怪區,移到可能可以吃的稀奇古怪區罷了。」
  面對艾姬多娜加深笑意的反應,昴丟出話牽制她。聞言,艾姬多娜「呿」地嘟起嘴唇,然後瞇起細長的眼睛。
  「任誰都會對過去有後悔。只要活著,就不可能不後悔。今天後悔昨天的事,昨天後悔更久之前的事,然後到了明天又後悔今天的事。——因為人類有後悔的機能。」
  「別講得那麼悲觀。把後悔轉換成反省,用昨天的反省來對今天下手,用今天的反省來突破明天,不也是人類的機能嗎。」
  「——就是這樣!」
  空氣彈響的音色,來自於聲音高亢的艾姬多娜用力拍手。她逼近驚訝的昴,臉湊到呼吸都要碰到的距離,然後張開快要交疊的嘴唇。
  「單純的文字遊戲,終究有點誤解。不過,是悲觀還是樂觀地對待過去,出現的答案就差異甚遠。大部分的人都對過去持悲觀態度,否定曾走過的道路。而且眼神不願直視否定的過去,也不打算隱瞞。」
  「喂,妳的臉……太近了……!」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昨天的自己,絕對比今天的自己還要無知。今天的自己,在知識上一定輸給明天的自己。知識的總量和回憶的數量即使只增加一,過去也輸現在,現在也輸未來。這是事實!」
  昴被她的氣勢壓過去,訴求也被無視。艾姬多娜滔滔不絕,雙手用力拍桌。
  「因此面對過去的時候,人們會迷惘、困惑、感嘆、痛苦,在這上頭摸索答案。其結果若是有引導出答案的話,不管是什麼樣的答案我都會予以肯定。不管是背離過去,或是吞食過去做為基礎,都一定是跨越過去的證明和答案。」
  「……那就是這個『試煉』的目的?不,是達成條件嗎?」
  「面對自身的過去,不管肯定還是否定,都會抵達答案。恐懼、嫌惡、龜縮的人無法跨越『試煉』。不過,能夠接受過去,或是痛下決心一刀兩斷的人,我就予以稱讚。為此我可以給予無數次機會。……這就是『試煉』!」
  看到昴點頭同意,艾姬多娜講得更加鏗鏘有力,甚至高舉拳頭。但馬上就回過神來,紅著臉頰咳嗽清嗓。
  「啊!有、有點興奮過頭了。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醜態。」
  「不用放在心上。如果有口臭的話就不好說了,不過氣味是柑橘系呢。不說這了……假如妳說的是跨越『試煉』的條件,那我算是破關了?」
  「——從頭看到尾的我,認為是得到充分的結果了。」
  手放胸膛,艾姬多娜像在享受紅茶芬芳的香氣,心滿意足道:
  「過去的心理創傷的象徵,以及過去的罪惡感來源,兩者你都找到了答案。對這件事,我想以如雷掌聲稱讚你。」
  「從頭看到尾……妳連我流鼻水大哭的樣子都看到了!?」
  「對撲起那一段,連我都忍不住熱淚盈眶喲。」
  「閉嘴啦!不准對其他人說,丟臉死了!」
  坦露憧憬與後悔、與雙親的別離場景,卻被變態偷窺,叫人怎能平靜。她那好奇心,無疑在那瞬間侮辱了昴的家人。
  「只是很可惜……你面對過去的苦悶,已經得到答案了呢。」
  「啊~?」
  「不管是怎樣的答案我都歡迎。不過,我認為抵達答案的過程也有其價值。本來很期待你掙扎煩惱到最後所導出的答案……雖然想要完整享受那過程,偏偏『試煉』啟動得慢。」
  艾姬多娜無精打采地嘆氣。聽了她的話,昴皺眉,然後慢慢察覺。
  她渴望的「試煉」挑戰法——昴隻身面對過去的心理創傷,也就是雙親,輾轉苦思想破頭到最後才跨越。如果她想看的是這些,那就深表遺憾了。
  「無藥可救的廢柴如我,還是有女生叫我英雄。事到如今就算沒和過去面對面,我也已經能接受自己的無能。」
  「跟看破是不一樣的形式呢。就我來說,想法落空可不有趣。要是在外頭遇見讓你變成了這樣的女孩,幫我跟她說魔女在發她的牢騷。」
  多麼可怕的威脅句子。本來想這樣酸她,但昴屏息。因為領悟到:面對不想認同的理解,持續撇開目光也是有極限的。
  艾姬多娜的存在,無人的世界,從記憶中重現的制服,光這些就算是笨蛋也會知道。
  「雖然沒必要問,不過這個世界果然是……」
  「嗯啊,沒錯。這是仰賴你的記憶忠實重現的虛構世界。所以說——你真正的雙親當然還是不知道你在哪裡幹什麼,仍繼續擔心著下落不明的兒子吧。」
  「不過,真的全是虛構的?有出現好幾件我不知道的事……」
  「你真的不知道嗎?你不曾看過雙親的熟人寄來的信嗎?知道父親小時候是什麼樣子的老人,你真的不曾見過嗎?你真的完全不曾懷疑過,父親跟你所想的不一樣嗎?」
  艾姬多娜用連續追問來痛打昴試圖抓取一絲可能的天真。
  「你真的打算隱藏內心不想被人知道嗎?被人知道就會變輕鬆的真心、不管怎樣都還是希望被愛的利己感情,你敢說你沒向虛構的父親、妄想出的母親渴求過嗎?」
  臉湊近沉默以對的昴,艾姬多娜的語氣慢慢變成像是在耳語的奇異聲響。然後,在呼吸拂掠過臉龐的距離下,她說:
  「那未免太理想、太方便了。——不這麼認為嗎?」
  「————」
  艾姬多娜用溫柔的話語,憐愛地挖掘昴的心,然後嫣然微笑。
  這跟之前看起來符合年齡的笑容不同,是不吉利的魔女的微笑。與微笑一同滲透過來的魔女誘惑,促使昴閉上眼睛對抗魔性,然後——
  「別用這種不完全燃燒的報復,把我的父母當笨蛋了,艾姬多娜。」
  「……什麼?」
  「我的答案全都傳達出去了。我爸和我媽都有收到。沒能說出口的全都說了,他們也叫我加油和對我說路上小心。」
  站起來,手撐桌面,逼近艾姬多娜的臉到額頭快要互碰。看著魔女的黑眼珠驚訝地睜大,昴拍自己的胸膛。
  「他們的聲音和笑臉,全都撕碎我的想像。——我的父母器量可沒小到我那小小的想像可以容納的地步。少瞧不起人。」
  「————」
  「我全都傳達給他們了。我不會被妳的話給迷惑的啦。」
  用言語之刃砍回去,昴鼻子噴氣後再度坐回椅子上,粗魯地翹起二郎腿,惡狠狠地瞪著艾姬多娜。一臉傻眼的魔女吐氣道:
  「討厭,導出的答案都沒有能讓煩惱趁虛而入的機會,你這樣會讓魔女哭喲。」
  「真是遺憾。因為我最喜歡我爸和我媽了。」
  雖然挺著胸膛這麼下定論,但花了多久時間這點卻說不出口。
  面對昴的態度,艾姬多娜搖頭,似乎是放棄了。
  「這次『試煉』是真的結束了。讓人想期待下次的課題。」
  「哦……等等,下次的課題!?這是怎樣,試煉不就一個嗎!?」
  「唉呀,我一開始不是說過嗎?『首先會面對過去』。這個要先記在腦子裡……」
  「不要講那種像是國文老師才會說的話!那種一如計畫的表情也叫人火大!」
  見昴對延長戰預告感到驚訝,艾姬多娜一手撐著桌子,露出壞心的笑容。
  「墳墓的『試煉』總共有三個,要解放『聖域』就要突破這三個『試煉』。終於能跟你講這件事,我很開心喔。能夠讓你嚇成這樣,我很歡喜雀躍。」
  「就算是因為茶會的事不能說,擺出那一臉雀躍樣是……」
  好不容易開辦茶會,訪問者的態度卻很冷淡,所以不滿的欲望累積了不少吧。雖說這次跟上次不同,多了一些想問的事——
  「反正,試煉的內容或導出答案的方法,是不允許作弊的吧?」
  「當然。剝奪人家死後的樂趣,不是太殘忍了嗎。」
  「不要講得像是老人家的樂趣啦……」
  服了這魔女風格的答案後,昴慢慢站起來。
  已經沒有想跟艾姬多娜說的話了。這個虛構的世界就算待久了,得到的也只會有依戀。依依不捨的別離已經結束,這樣就夠了。
  「欸,艾姬多娜。」
  「幹嘛?哦,是要抱怨,還是要揍我一拳?你確實有這樣的權利。畢竟我這麼做讓你空歡喜一場。不過,我也是女生,臉的話……」
  「謝謝。」
  「————」
  聽到這話,艾姬多娜的表情凍住了。
  愕然瞪大眼睛的反應,讓昴感到痛快。
  「就算不是真的,即使不是跟他們本人說話,但我能把想說的都告訴他們,都是託妳的福。即使是在妳那可惡的好奇心下產生的結果,但我還是跟他們道別了。——就這點我要感謝妳。所以說,謝謝。」
  「……搞不懂你這個人。你很有意思,到了叫人害怕的地步。」
  不是玩笑也不是謊話,艾姬多娜頭一次發自內心這麼說。
  對她的話聳肩以對,昴露出頑童的笑容。
  「能讓魔女大人害怕是我的光榮。——所以,要怎樣離開這個世界?」
  「這世界已經完成職責,早就開始消失,除了這棟建築物外全都不留原形。——出了建築物,你應該就能回到原本的墳墓了。」
  「那可真方便。」
  聽了艾姬多娜的答案,昴看向窗外,遠方的天空像海市蜃樓一樣扭曲晃動。虛構的世界因為完成任務,所以消失到夢幻的彼方去了。
  推了昴一把的父親,還有目送昴離去的母親,也一起消失。
  「重要的事,你們全都告訴我了呢。」
  湧上心頭的感情,眼睛深處發熱的感覺,讓昴用力以袖子擦眼睛。當他抬起頭,眼中已毫無淚水的餘韻。
  接著背對魔女,走向教室出口,準備讓這個世界結束——
  「對了,只有一件事要跟妳說清楚。妳似乎期望我挑戰接下來的『試煉』……不過我不能回應妳的期待。」
  「……怎麼說?」
  在出去前停下腳步,只轉過頭的昴所說的話讓艾姬多娜皺起姣好的眉毛。昴朝她豎起手指左右搖晃,說:
  「完成『試煉』好解放『聖域』不是我的任務。我只是偶然拿到准考證進來考個紀念。妳的期待,會由其他人實現。」
  想起也接受墳墓的挑戰、接受同樣「試煉」的愛蜜莉雅。解放「聖域」是她的任務。昴的挑戰只是例外,被期待的話會很困擾的。
  所以只留下這句話,朝應該是最後一面的魔女揮手道別。
  「——果真如此嗎?難說喔。」
  沒聽見艾姬多娜這意味深遠的呢喃,菜月•昴被白光包覆。
  然後,脫離「試煉」的世界——

  2

  清醒的瞬間,最先感受到的是跑進嘴巴的塵埃苦澀味。
  「嗚噁呸!呸呸!奇怪的東西跑進嘴巴……噁嘔!」
  舌頭除了口水,還嚐到像是小石頭的東西,昴邊作嘔邊跳起來,拍拍身上的髒汙看看周圍,這裡是充斥昏暗的空間。
  冰涼的空氣,霉味和酸敗味——這才想起了自己是在墳墓裡頭。
  「對了,我接受『試煉』……」
  意識終於追上清醒,昴回想昏倒期間發生的事。
  被帶進「試煉」,與雙親再會,和「————」交談,然後回到現實。這一連串的事——記憶應該沒有缺損,都記得很清楚。
  「連痛哭流涕的丟臉樣都沒忘記。……唉呀,太好了。」
  與父母道別,是充滿鄉愁與悲傷的記憶,也是通往覺悟與決心的儀式。
  細心玩味沒有忘記的事,突然想起——自己是為了什麼而衝進墳墓的。答案就倒在自己的身旁。
  「愛蜜莉雅!」
  單膝跪地,觀察倒臥在冰冷地板上的愛蜜莉雅。還有呼吸。對此感到安心的同時,又為她表情痛苦的睡臉揪心扒肝。
  「——啊、嗚。」
  臉在悲傷和恐懼下扭曲,額頭還冒冷汗的愛蜜莉雅痛苦不堪。她時而搖頭像在抗拒,又像是在拼命逃離什麼似的——
  「不想看見的過去……必須對決的事物,愛蜜莉雅正和這些交戰吧。」
  雖然不知道過了多久,但愛蜜莉雅比昴更早進來,可是昴卻先回來,代表她的「試煉」進度緩慢。
  微弱的呻吟像在求救,側臉看起來就像快哭出來了。看她那樣子,昴屏息,用手指碰觸她臉頰想緩和她的痛苦。剎那間——
  「——呃。」
  「愛蜜莉雅!?」
  愛蜜莉雅纖細的身子像被雷劈到一樣顫抖跳動,反應之劇烈讓昴伸手將她整個抱入懷裡。
  然後朝著幾乎是痙攣般顫抖著的她不斷呼喚。
  「愛蜜莉雅!振作點,愛蜜莉雅,愛蜜莉雅!」
  「——嗚。昴、昴?」
  「——!嗯,對,是我。妳認得我?太好了。」
  昴摩擦她的背部,拼命呼喚。在他懷中始終痛苦不堪的愛蜜莉雅表情終於和緩,然後慢慢睜開眼皮。
  意識慢慢恢復,還能叫出第一個看到的人的名字,讓昴安心吐氣。
  「這裡、是……那個,我……」
  「慢慢來就好,不用慌張。這裡是『聖域』的墳墓裡頭。妳身負重責大任所以才進來這裡……唉喲,一直這樣真抱歉!」
  想起自己一直抱著她,說明到一半的昴連忙放開愛蜜莉雅,然後邊抓臉邊要朝著迷迷糊糊的她繼續說話時——
  「——愛蜜莉雅?」
  「對、了……我接受、『試煉』,然後……」
  失去意識前的記憶復甦,愛蜜莉雅憶起「試煉」的事。但是,她的反應明顯有異,讓昴內心擔憂不已。
  彷彿想起剛剛怎樣發抖,愛蜜莉雅抓緊自己的肩膀,臉上血氣盡失,兩排牙齒直打顫。
  發抖的原因不是因為冷,而是出自於絕對的恐懼與拒絕。
  「不、不是……不是我……不對!我都說不是我了,我都說了……」
  「怎麼了,愛蜜莉雅?冷靜下來。愛蜜莉雅,看著我,愛蜜莉雅!」
  「討厭……不要用那種眼神……不要、不要不要,不是的……不要把我——」
  對昴的聲音充耳不聞,愛蜜莉雅手掌掩面當場蹲下。哭聲轉為哽咽,銀鈴嗓音哀戚得令聽者心疼不已。
  見她癱坐在地上,不知發生何事的昴只能說:
  「沒事了、沒事了。有我跟著。有我在。我不會讓妳一個人的,沒事的。」
  他只能一個勁地安慰、守護、疼愛發抖痛哭的愛蜜莉雅,用整個身體緊緊抱住她,不斷溫柔地撫摸她的背。
  這段期間,愛蜜莉雅依舊像是聽不見昴的聲音,一個勁地哭著說:
  「……救我,爸爸。救救、我……帕克,帕克……帕克……」
  不是呼喚身旁安慰自己的男子,而是不斷呼喚不在場的精靈的名字。

  3

  「——終於冷靜下來,剛剛才躺下休息。」
  被投以詢問的目光,走出房間的拉姆悄聲這麼說。顧慮身後房間的態度,表現出裡頭的狀況有多嚴重。
  聽到她的答案後安心的同時,又忍不住看向關上的門。
  「真不像你,毛。雖說平常就是一副散漫樣,但加上現在的陰沉,變得讓人不想看第二眼。」
  「多謝雞婆。……抱歉,讓妳擔心了。」
  「哼!」拉姆鼻子噴氣回應,然後邁出步伐。跟在她後頭的昴,臨走前最後一次看向房門後咬唇。

  要後悔幾次能力不足,累積幾次失敗,心才能變成鋼鐵呢?
  「——唉呀?愛蜜莉雅大人已經沒事了——嗎?」
  斬斷對闔上的門的眷戀,追著拉姆走進建築物深處。踏進最裡頭的房間,就受到躺在床上的羅茲瓦爾的歡迎。
  地點是在「聖域」深處的建築物,也是羅茲瓦爾養傷的地方。據說這是琉茲的房子,目前出借給領主使用。
  ——在墳墓裡精神錯亂的愛蜜莉雅也被送到這棟建築物,就是基於這個原因。
  「是啊。現在在房裡睡了。多虧了拉姆,應該是不會做惡夢。」
  「是香料的催眠作用。平常應該行不通,現在的話是因為大精靈大人不在身旁。」
  拎著小袋子的拉姆為昴的回答做補充。用的香料跟以前幻惑昴的時候不一樣,所以昴很驚訝原來是有好幾種香料。
  當然,用不著擔心她會毒害自己人,不過——
  「我以前就懷疑妳一直拿毒藥給我吃……」
  「茶的原料用過頭就成了毒,只是以此為素材罷了。是要記恨到幾時,小心眼的男人。」
  一臉沒事樣地說完,拉姆就侍立在羅茲瓦爾的床旁邊。事實上,室內是刻意製造出昴跟羅茲瓦爾一對一的局面——其他相關人士都請走了。
  「雖然嘉飛爾抱怨連連,但琉茲小姐非常明事理呢。」
  「畢竟她是年長者~嘛。講道理是講得通的。也比嘉飛爾了解假若不協助我們就無法達成目的……囉。」
  羅茲瓦爾的話,讓昴想起在墳墓分開時那兩人的樣子。解放「聖域」是嘉飛爾等人的宿願,要是我方不肯配合的話,他們會不惜使出強硬手段,不過——
  「假如有意願解放的話也是會幫忙的,對吧。還真複雜的立場呢。」
  「愛蜜莉雅大人出現的時候,彼此利害關係就達到一致。對方也就不會——像之前那樣頑固。……聽說,你帶了——同伴來?」
  「同伴……哦,是說奧托吧。那傢伙今晚會睡在大聖堂。原本就是他說想見你才會跟到『聖域』來的,不過……」
  「不——過?」
  羅茲瓦爾閉上一隻眼,昴抓抓頭。奧托不在的理由很單純。
  「接下來要談我們陣營內部的事,我不希望只是半個局外人的他之後無法回頭。」
  「原來如此,很聰明。不想讓朋友被捲入麻煩事,就是這——樣吧。」
  「說我們是朋友實在有點那個……不過,就是那樣啦。」
  簡單說明而已對方就逕行解釋,昴也沒特別否定,就只是聳聳肩,然後重新談起正事。雖然是在缺少當事人愛蜜莉雅的情況下——
  「——你說延到入夜才要跟我說的大事是什麼?」

  4

  「主導討伐白鯨,擊退攻擊宅邸和村莊的魔女教並打敗大罪司教。與候補者庫珥修大人締結同盟,帶著這些功績回來——呀。」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羅茲瓦爾的語調很沉重,塗白的眉心擠出皺紋。
  他所說的,是早上陣營內部對談時,昴一開始認為應該共享所以說出口的資訊,也是羅茲瓦爾不在的期間所發生的激戰始末。
  由自己親口說出聽起來就像騙人的活躍事蹟,但全都是不容否定的事實。
  「在避難前沒詳細聽取……當時還以為只是妄想呢。」
  「就知道妳會這麼說,但就算想隱瞞都沒辦法。所以我就以不誇張也不謙虛的方式全部說出來了!來,盡情稱讚我吧!快!」
  「好啦好啦,很偉大很偉大。」
  「很敷衍耶!」
  面對突然改變態度的昴,拉姆的反應一如往常的輕率。不過諷刺的力道變得有點鈍,應該是因為報告的事也讓她嚇一跳吧。
  而這一點,安靜下來努力理解事情的羅茲瓦爾也一樣。
  「——真是喜出望外的結果。」
  感慨深遠地低垂視線,羅茲瓦爾像嘆氣一樣這麼說。
  他的反應,讓原本以為他會在稱讚中摻雜逗趣的昴有點傻住。接著,異色瞳映照著昴,羅茲瓦爾說:
  「昴,宣告王選開始時的事,你還記得嗎?」
  「——。哪忘得了。有可能忘記嗎。我一字不漏地全都記得。」
  突然被提醒的,是烙印羞恥與自嘲的討人厭記憶。
  即使在場的人大多都把那件事當笑話看,也只有昴不能忘記。那時的過錯,是有勇無謀的笨蛋屁孩搞錯了重要的事物。
  但是,聽到昴的答案後,羅茲瓦爾嚴肅點頭道:
  「既然如此,我想這樣回報你的功績:就讓當時你所說的話成真。——平安無事離開這裡之際,將任命你為騎士。」
  「————」
  「與公爵一同討伐白鯨,和殺死一名大罪司教的功勞都值得被稱讚。你的名字將會被人稱為『騎士』菜月•昴。再也不會有人取笑你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誇口說要成為愛蜜莉雅的助力。
  作著美夢的屁孩在現實面前幾度受挫,絕望,沉淪於瘋狂,被復仇心掌控而蔑視一切,最後被深深的愛情所救——所以現在才會在這裡。
  那段時光全都由羅茲瓦爾所保證的「名譽」,證明了其價值。
  ——還有現在不存於世人記憶裡,只在昴心中的雷姆的功績。
  「……我感激領受。假如這樣能讓那場戰鬥萌生意義的話。」
  「那是值得誇獎的功績。你取得了站在愛蜜莉雅大人身旁的權利,憑自己的力量。」
  「……才不是只靠我自己咧。」
  低語微弱到只有自己聽得見。昴的反應讓羅茲瓦爾皺眉,不過昴用力閉上眼睛,接著讓脖子骨頭喀喀作響後,說:
  「你這麼正經的話會害我失常呢。雖說我很感謝話題有往前踏一大步。」
  「那還真是意外——呢。我隨時隨地都是很認真的喲?而且這個時間也是跟你約好的。——這次終於可以和你面對面談話了。」
  「……是你們吧。還有原本該來的愛蜜莉雅。」
  「不~對喲?毫無疑問,是『你』。」
  未被理解的那股毛躁感,讓背過臉的昴微微屏息。
  將對方意圖訂正的發言又加以訂正,羅茲瓦爾閉上一隻眼睛。——他肚子裡懷著鬼胎時,就會只用黃色左眼看人。
  他的視線和剛剛的話,讓昴在討厭的預感下問:
  「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刻意排除愛蜜莉雅?」
  「那不是當然——的嗎?壞主意只能由推心置腹的共犯商量而成。讓不被信任的對象參與,我的胸懷可沒這麼天真。」
  「你是說愛蜜莉雅不值得信任?突然講些什麼話呀你!?」
  背部倚著靠枕,泰然自若這麼說的羅茲瓦爾激怒了昴。這是當然。因為他誰不說,偏說愛蜜莉雅不值得信任。
  而且這麼說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愛蜜莉雅的後盾羅茲瓦爾•L•梅札斯。
  「送愛蜜莉雅參加王選的人是你吧!可是現在卻又說不信任愛蜜莉雅……!」
  昴氣到想要逼近他,卻在這時中斷了話語。接著粗魯地揉自己的眉心,把「冷靜點」當咒語不斷對血氣上衝的腦子說。
  談到一半就立刻惱怒是自己的壞習慣。就是因為這個性急的脾氣,害自己在王都繞了許多次遠路。叮嚀自己深呼吸,吸氣,吐氣,重複兩、三遍。
  「……依序說下去吧。從共犯那邊開始,全部講清楚。」
  「好呀。如果那樣合你的意的話,那我說的就會是你抱持的疑問的答案。」
  自行平息怒氣的昴,讓羅茲瓦爾很滿意的樣子。瞪著雙臂在胸前交疊的他,昴無聲催促話題繼續。
  「首先,先解釋我所說的『你是共犯』的真正意思……其實很單純。就是希望你跟之前一樣,繼續幫助、支撐愛蜜莉雅大人。就你的心情所及,持續到那位大人坐上王位即可。」
  「這個用不著你說……那你做什麼?」
  「當然一樣囉。全力支援愛蜜莉雅大人贏得王選,站上一統王國的位置。你瞧,你跟我的目的一樣,不就是共犯嗎?」
  「假如意圖只有這樣,那講合作伙伴不就得了。共犯的意思差太多了。」
  聽到羅茲瓦爾講述的條件,昴依舊沉著嗓子緊咬不放。
  理由十分妥當,實在無法構成羅茲瓦爾說的「共犯」要素。而且說起來也沒必要瞞著愛蜜莉雅商量討論。還有——
  「你說的話都很矛盾。假如你是認真要讓愛蜜莉雅坐上王位的話,那你來『聖域』之前犯下的疏漏要怎麼解釋?」
  「疏漏,是——指?」
  「還用問!愛蜜莉雅參與王選的事一旦公諸於世,魔女教就會出動是眾所皆知的事吧!每個人都說羅茲瓦爾一定會有應對的策略……可是我怎麼都沒看到?如果這不叫疏漏,那什麼叫疏漏!?」
  漫不經心的態度惹來昴的憤怒回嗆,同時也把一直放在心裡的疑問說出口。假如這成了導火線,那不滿就只會源源不絕地湧出——
  「歸根究底,你隱瞞魔女教的事沒跟愛蜜莉雅講吧?愛蜜莉雅根本不知道魔女教的事。她甚至沒有自覺參與王選會引發什麼事。如果知道的話一切應該就會不一樣!那樣的話,就不會……!」
  越說越激動的昴,腦裡浮現地獄光景。那是看過許多次的地獄。
  村民們被殘殺,孩子們死得悽慘,被佩特拉的屍體損耗心靈,被拉姆的屍體刨挖靈魂,雷姆的死甚至奪去了悲傷的能力,最後連愛蜜莉雅都死了——
  「……有你在的話就沒事了。如果有你在,就不會發生那種事。可是,為什麼,你卻不在?」
  「毛……」
  聲音夾雜藏不盡的悲傷,沉痛到連拉姆都臉頰僵硬。
  昴沒有流淚,可是臉整個皺在一起,朝羅茲瓦爾傾訴。唯有見過那個地獄的昴,得以這樣控訴羅茲瓦爾。
  「要是你留下來,保護大家的話……我……」
  「可是,你代替不在的我完成任務了。這是不愧對騎士之名的功勳……」
  「——!誰跟你講這個了!」
  對方才被保證的騎士授勳一事的感激,瞬間消失無蹤。
  那場戰役的結果,價值確實足以被封為騎士。可是戰役本身對現在的昴而言是過錯的象徵。要是可以沒有那場戰役的話——
  「冷靜下來,毛。」
  「拉姆……!」
  在昴忍不住往前跨出一步時,拉姆擋在他面前,庇護身後的羅茲瓦爾。極近距離下瞪著他的淺紅色瞳孔帶著平靜的怒意。
  「縱使羅茲瓦爾大人現在是負傷之身,憑一根手指頭也足以制止毛的冒犯……但在拉姆面前不允許有人對羅茲瓦爾大人不敬。」
  「妳能接受嗎?被留在宅邸裡的妳,也一樣被當成棄子喔!羅茲瓦爾夾著尾巴逃離了魔女教的攻擊!我有說錯嗎!?」
  「這與接受與否無關。拉姆容許羅茲瓦爾大人的一切行為。就算拉姆被無情對待或捨棄也一樣。」
  「——那妳能原諒雷姆為這種蠢事而犧牲嗎!?」
  無法理解拉姆的忠誠,但她的回答促使昴的憤怒爆發到最大等級。
  以看時機為藉口,不斷延後、逃避提及事實的機會:被世人所遺忘,只存於昴心中的雷姆。
  長年服侍的主子,以及最重要的雙胞胎姊姊,也都——
  「——?不知道毛在說誰,但牽拖跟拉姆無關的陌生人名字沒有意義。對拉姆來說羅茲瓦爾大人就是一切,除此之外都是次要的。」
  昴順從感情奔放脫口而出的話,換來拉姆毫不猶豫的斷言。
  即便沒有預期,但這正是拉姆的記憶中已無雷姆存在的證據,強迫昴正視一直逃避、不想聽見的現實。
  「————」
  失去力氣的昴,把原本往前跨出的一步拉出更大的距離,往後退去。他垂頭喪氣沒有反駁的樣子使拉姆皺眉,羅茲瓦爾沉重搖頭。
  「拉姆,退下。這場對談是我跟他之間的事。妳只是被允許出席,但不准發言。懂了——嗎?」
  「……是。非常抱歉多嘴了。」
  拉姆鞠躬,再度侍立於羅茲瓦爾身旁。看著這互動,昴的心中彷彿穿過極度空虛的風。
  為乾渴的現實而沮喪的昴,讓羅茲瓦爾瞇起雙眼道:
  「今晚我會誠摯地回應你。這是我決定好的。所——以說,我會用實話回答你的問題。」
  「————」
  「為什麼我隱瞞了應該對愛蜜莉雅大人說明的情報,為什麼我在魔女教攻來的時候不在宅邸——兩者的答案是同一個。」
  脖子使力,昴抬起頭。至少要看著對方的眼睛接受這問題的回答。
  而羅茲瓦爾閉上一隻眼睛,對昴說:
  「——因為我刻意誘導事態,往我不需要對上魔女教的狀況發展。」
  「……啊?」
  看著他坦蕩蕩地這麼說,昴卻無法理解意思,整個人呆住了。
  咬碎,咀嚼後吞嚥,在腦子裡嚐過這句話的味道後,內容沁入靈魂。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那樣、簡直是,是那個嗎?你逃跑了?你真的是因為怕魔女教會來,所以就……你為什麼這麼做!」
  「無法理解?身為王國赫赫有名的智囊,屈指可數的實力派,能夠以超越魔女教淫威的暴力驅逐他們的我,逃避與魔女教應戰,那麼讓你驚訝?」
  「那當然!如果你在,事情就能輕鬆解決……」
  「——所以說囉。如果是我解決的話,這次的事,愛蜜莉雅大人和你就無功無勞了吧?那樣就沒意義了。」
  「嗄,咦……?」
  他在說什麼,昴是真的不了解。
  他乾脆開玩笑把自己當笨蛋的發言可能都比這回答像樣百倍。但是羅茲瓦爾卻不知昴的願望,依舊閉著一隻眼睛繼續說下去。
  「效果很驚人——吧?現在阿拉姆村居民對愛蜜莉雅大人的態度,跟擊退魔女教之前完全相反。從不願理解的魔女相關者,轉為為了保護自己的性命而貢獻心力的恩人……對你的評價,不也類似這樣嗎?」
  「你、你……你明白你自己剛剛說了什麼嗎……?」
  衝擊之下,喉嚨深處在顫抖,昴的聲音變得不甚清晰。可是跟聲音混亂無緣的部分,也只是讓羅茲瓦爾歪頭表達不解。
  那樣的態度,讓昴打從心底懷著無法了解的恐懼。
  羅茲瓦爾剛剛這麼說:他是在知道魔女教的威脅,而且預期他們會攻過來的情況下,反過來利用那場人禍來獲取民意。
  可是,那終究——
  「那是看結果吧。只是剛好結果變這樣而已。如果全部由你解決,確實愛蜜莉雅……她跟村民的關係或許還是會那樣。可是!」
  想起來的,是傍晚前在大聖堂所看過的光景——愛蜜莉雅和來「聖域」避難的居民交談,被託付希望的場景。
  或許那確實是羅茲瓦爾的目的沒達成就不會實現的光景。
  「這根本是結果論!你以為因為你不在、你沒說,害死多少人!?確實,犧牲是控制在最小程度了。那是我們拼死拼活才能這樣!可是不是零,還是有人死了呀!」
  「對於我方出現的犧牲,我表達哀悼。敵方的死是當然的。就算是我在,魔女教也會一個不剩地全都變成飛灰。你是希望我道歉——嗎?」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那樣!我才不要你道歉!」
  嫌惡又無力地搖頭,昴對羅茲瓦爾的話表達排斥。
  為什麼聽不懂呢?為什麼不了解呢?羅茲瓦爾的意見太過冷酷無情,沒有人性。要說是「為達目的,筆直前進」的話,是很好聽。
  可是走的路太過筆直了,筆直到完全無視擋在路上的所有障礙。
  「……那假如我是什麼都做不成的廢物,你要怎麼辦?假如變成愛蜜莉雅和村民都沒人得救的結果呢?」
  事實上,昴親眼目睹過那種結果好幾次。不如說,那原本是必然的結果。
  假如把希望託付給菜月•昴,事態就會迎向最差的結束。大部分的路線都會變成這樣。
  「——我相信你喲。」
  至少,想認真了解這問題的答案。
  因此聽到羅茲瓦爾的回答,昴只能失望得不禁發笑。
  「……你沒心要認真回答嘛。」
  「或許跟你期望的答案有出入,但我是講真的喔?我已經決定今晚不騙你。不能說的事我會說不能說,不利我的事我會閉上嘴巴不說。但是說出口的話絕非謊言,只有這點我可以發誓。」
  羅茲瓦爾口氣嚴肅,可是對他的不信任感強烈到沒法相信他的話。從開始到現在的對話,已經讓昴無法將他的話照單全收。
  即使昴因不信任而靜默不語,羅茲瓦爾依舊面不改色地繼續道。
  「我再說一次吧。——我會下這次的判斷,是因為相信你。如果是你就會為了愛蜜莉雅大人奔走,盡力和庫珥修大人締結同盟,賭上性命擊退來襲的魔女教,我相信你會達成上述的功績。」
  「你懂我的什麼了!?不過才認識兩個月,我看起來像是能夠完成什麼偉業足以讓你信任的人嗎!?」

  情緒激動起來。那些只有講起來好聽、聽起來舒服的華美詞句根本是鬼話連篇。
  猙獰露齒,三白眼變得更銳利的昴指著羅茲瓦爾咆哮。
  「根本不可能吧。跟你分開的時候,我是貨真價實的廢物。那個廢物多少變得比較像樣一點,是因為之後發生的事。而且那些事情,除了我記得以外,可以說根本沒發生過。——你是相信我的什麼?」
  沒法對話。假如對方沒有意思認真回答的話,那對談就沒有意義。
  面對呼吸急促的昴,羅茲瓦爾的態度沒有一絲動搖。既然如此,他的眼神就是他的答案,說明了他沒有要訂正發言和傳達事實的意思。
  「……看樣子,今晚的對談似乎到此為止了——呢。」
  彷彿看透昴的內心,羅茲瓦爾宣告對話結束。昴也沒有異議。至少,在他真心想要上談話桌之前都是如此。
  「在你心中我的評價暴跌,讓我遺憾至極。……附帶一提,我想應該是不用確認,但今晚的事還請對愛蜜莉雅大人保密。」
  「我不會說的。哪說得出口。而且,不管你打什麼算盤,背地裡用什麼表情暗自竊笑……現在能有今天,都是愛蜜莉雅自身選擇的結果。」
  挑戰墳墓「試煉」的決心,還有跟支持自己的村民約好解放結界,以及今後朝王選邁進的覺悟,全都是愛蜜莉雅自己選擇的。
  絕對不是為了照著羅茲瓦爾的壞主意走而有的。
  「雖然你現在氣成這樣,內心卻理解現狀是正確的。就是為了愛蜜莉雅大人的王選之路,不該和我與村民起衝突。」
  「————」
  「你變成熟了。——果然,你很適合當我的共犯。」
  「……你這傢伙,會不得好死的。」
  「我早知道了。我一定會下地獄。正因如此,在那之前,必須盡可能在現世橫行霸道囉。」
  羅茲瓦爾以獵食者的目光,憐愛地看著因為無法為所欲為而喘氣的昴。用帶著敵意的一瞥回敬他的視線後,昴轉身背對他。
  對話結束了。連一秒都不想多待在這裡。但是——
  「最後我只再問一件事。雖然不知道你有沒有心要認真回答。」
  「是什麼?誠實回覆的誓約還有效。不管什麼事都儘管——問吧。」
  「是碧翠絲。」
  這名字一出現的瞬間,羅茲瓦爾的表情就失去從容。但立刻恢復悠哉小丑態度的他,只在口中低喃碧翠絲的名字。
  「你十分在意她~呢。所以,想問什麼?」
  「來『聖域』這裡之前,有機會跟她說上一次話。雖然沒能談到什麼大事……但她說,我的疑問全都可以在這兒找到解答。我可以理解為是『只要你有心認真回答我,我就會知道』的意思嗎?」
  在禁書庫對話告終之際,快哭出來的碧翠絲對昴這麼說。法蘭黛莉卡也說過,碧翠絲是羅茲瓦爾少數信任的人。
  既然如此,羅茲瓦爾會知道嗎?碧翠絲的表情為什麼會那麼悲傷?
  「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也有事想問你。」
  「……啥事?」
  「你為了救愛蜜莉雅大人而進到墳墓裡,但似乎有什麼因素讓墳墓的處罰規範沒有運作……你在墳墓裡有遇見誰嗎?」
  羅茲瓦爾的問話,昴只沉思了一下。
  昴為了救出愛蜜莉雅而衝進據說很危險的墳墓裡。其實那時候昴在裡頭接受了「試煉」,不過這件事他沒有跟羅茲瓦爾說。
  在對談中,雖然也是因為錯過了告知的機會,可最大的原因出自於對他的不信任感。
  連魔女教來襲都被羅茲瓦爾用作提升愛蜜莉雅人望的機會。要是他知道了昴能夠挑戰墳墓,天曉得他又會策劃什麼。
  說起來,他這個問題的意圖也很奇怪。昴在墳墓又沒遇到「————」。
  「你想問什麼?在墳墓裡耶,是能遇見誰啦,殭屍嗎?」
  「『江獅』是什麼我不知道啦……不會,這答案就夠——了喲。然後你問我的問題,答案也很單純。就是還不到說的時候。」
  「哼!結果是這樣嗎。那就是遲早有一天會說囉。」
  「這就要看你了。可以的話,希望是在能夠利用今晚誓約的時候——囉。」
  「——?」
  雖然聽起來饒負深意,但羅茲瓦爾似乎沒打算進一步說明。
  回顧對談,從開始到最後都是在搪塞,叫人強烈失望。開頭說的騎士授勳,也只是為了讓昴聽話的佈局吧。
  「那麼,昴。下次再慢慢聊——喔。」
  「————」
  離去之際,最後還要聽羅茲瓦爾像諷刺的話,於是昴用力關門當作洩憤。

  5

  「——昴?」
  明明小心翼翼地進到房內,卻還是被叫了名字,讓昴抓抓腦袋。
  戰戰兢兢地轉過頭,和坐在床上的少女——從沉眠中醒過來的愛蜜莉雅對上視線。
  「對不起,吵醒妳了?」
  「沒有,你來之前我就醒了。昴超安靜的,嚇了我一跳。」
  「已經成習慣啦,不出聲音走路。不過目的沒達成。我本來想趁妳睡著的時候惡作劇的。」
  「惡作劇……?在臉上塗鴉之類的?」
  「太簡單啦!不過,我確實沒有勇氣做得更過份了……!」
  見歪著腦袋的愛蜜莉雅完全沒朝男女情事那邊想,昴的氣勢也跟著減弱了。不管怎樣,先坐在平安無事醒過來的她身旁,然後確認她的狀況。
  臉色和呼吸都很正常,臉蛋也很可愛。看起來沒有問題,身體狀況恢復成平常狀態。
  「對不起喔,昴。我在墳墓醒過來的時候整個人失去理智。」
  「咦,哦,沒關係沒關係。不說那了,妳倒下的時候有沒有哪裡撞到?果然還是要片刻不離地守在身邊彼此才能安心呢。」
  「——嗯,可能喔。」
  「嗯?」
  滿心以為耍嘴皮子可以得到平常的答覆,但愛蜜莉雅的反應讓昴皺眉。她低垂眼簾,看起來像在沉思,還抓著昴的衣擺。
  像是在無意識中不安地拉人靠近自己。昴凝視著她這樣的舉動……
  「——?啊!」
  順著昴的視線,發現自己抓著運動服衣擺不放的愛蜜莉雅大吃一驚。她鬆開手指,紅著臉慌張地搖手。
  「不是、不是的。唉呀,好奇怪?我怎麼會那樣子……」
  「唉呀呀呀,愛蜜莉雅醬終於下意識地積極追求我囉。老實說出來就好啦。放心把一切全交給我就行了。」
  「不是,根本不是那樣啦。我八成是在發呆。」
  「否定得太快了,發呆是怎樣啦!?」
  聽了昴半開玩笑的發言,愛蜜莉雅搖頭又害羞苦笑,昴則是沒有追問。之所以不想問,是因為她現在的舉止在無意識中表露出不安的緣故嗎。
  而且,那當然跟今晚的「試煉」不無關係——
  「可以問妳『試煉』的事嗎?妳在裡頭看到怎樣的過去?」
  「——!昴,你怎麼會問這個?」
  「如果是難以啟齒的事我就不問。我也有不想說出口的過去。」
  「不、不是那樣……為什麼你會知道『試煉』是看見過去?」
  愛蜜莉雅瞪大藍紫眼睛,對此昴喉嚨噴出「啊」的音。
  確實,「試煉」的內容要進去墳墓裡才會知曉。因此,內容只有挑戰者才有可能知道。當然,這邊只要說自己跟愛蜜莉雅一樣在裡頭接受過「試煉」就行了,但——
  「————」
  回望愛蜜莉雅顫抖的雙瞳,昴將事實硬生生地吞下去。
  跟愛蜜莉雅接受同樣的「試煉」,而且已經成功跨越。他害怕要是這麼告知,會把受挫的她逼到走投無路。而且要擔心的還不單單如此。
  因此,昴閉上眼睛,讓不在場的人去當黑臉。
  「羅茲瓦爾那傢伙,知道『試煉』的事卻不說。說什麼面對自己的過去還啥的,不過詳細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這、這樣啊。……羅茲瓦爾還有說什麼嗎?」
  「我想想,『試煉』總共有三個,看到過去是第一個,就這些吧?」
  「有三個啊……」佯裝不知情的昴說的答案,讓愛蜜莉雅垂頭喪氣。
  至少她沒懷疑情報源自於羅茲瓦爾。其實自己是從「————」那裡聽來的,但很難說明,所以就撒謊了。
  「數量姑且不論,今天的挑戰……進行得不順利?」
  「……嗯。似乎如此。雖然有努力,但途中就突然結束了。」
  「我想是因為我把妳叫醒才會那樣,對不起。這麼說來,一開始就有說會被來自外部的接觸給叫醒。」
  「那是誰說的?」
  「——。是誰咧?」
  扭動脖子,昴加深眉心的皺紋。很自然就有這種想法,可是這構思是從哪裡得到的呢?怎麼想也想不起來,所以結論先往後延。
  「先切換話題吧。今晚沒辦法了。不過,據說再去挑戰也會被接受,因此可以無限次挑戰。……所以說,再來就看愛蜜莉雅醬的心情。」
  「我的心情?」
  「看妳的睡臉我就知道那不是快樂的過去。可是,解放『聖域』不是由妳來做就沒有意義……我是這麼想的。——所以說,還要挑戰嗎?」
  「————」
  大口倒抽一口氣,面臨選擇的愛蜜莉雅陷入沉默。她顫抖的手指摸向垂在胸口的綠色結晶石——毫無反應的唯一家人。
  看到愛蜜莉雅語塞,昴安靜等待她的結論。
  假如,萬一,要是愛蜜莉雅對挑戰「試煉」卻步,害怕面對過去的話,那自己有個點子。
  找其他有資格的人去挑戰「試煉」就行了。不是其他人,就是菜月•昴——
  「——昴是笨蛋。」
  「嗯啊,不管妳怎麼回答……怎麼突然罵我!?」
  「被你用那麼溫柔的目光和聲音這麼說,我哪說得出自己做不到呢。我腦袋不是很好……可是至少知道這是我的任務。」
  「愛蜜莉雅……」
  「別寵我,相信我吧。雖說今天的我可能沒有說服力啦。」
  吐露堅強決心後,紅了臉頰的愛蜜莉雅低垂視線。可是她的話讓昴口吐長氣,然後搖頭說:「哪有啊。」
  愛蜜莉雅說她會做,既然如此,那麼她一定會挑戰成功的吧。並非只有今晚的她,這是一直看著她的昴發自內心的信任。
  「什麼嘛,管它是要補考還啥的我都奉陪。我會相信妳,等著妳的。」
  「嗯,謝謝。」
  面對對著自己笑的昴,愛蜜莉雅也終於取回微笑的力氣。楚楚可憐的微笑裡頭有著正面積極的決心,讓昴看得有些出神。
  「不過,為難阿拉姆村的居民了……這樣很過意不去。」
  答應一定會解除結界,讓他們回村莊。雖然希望他們不是知道愛蜜莉雅失敗就翻臉的人,但他們的灰心氣餒是在所難免。
  不過關於這點,昴有一個點子。所以——
  「這件事,可以交給我處理嗎?」
  「你想到什麼了?」
  「大致上啦。不會給愛蜜莉雅醬和村民添麻煩的。」
  「……明白了。我相信昴。」
  面對昴拍胸脯的提議,愛蜜莉雅瞇起眼睛點頭。昴對她立刻下判斷一事感到有點驚訝,愛蜜莉雅則是淺淺一笑。
  「事到如今,我不會懷疑昴的。——我相信你。」
  「————」
  這番話,讓昴安靜閉上眼睛,在心中用力誦念。
  愛蜜莉雅的信賴,來自昴迄今的行動結果——儘管是照著羅茲瓦爾的構圖在走,但未來不會再讓他如願的。
  「——誰受得了一切都如你所願啊。」
  至今為止度過的時日,不容許羅茲瓦爾的意志介入。
  菜月•昴必須在「聖域」證明這點,這就是他的任務。

  6

  ——昴對愛蜜莉雅說的「想法」在三天後開花結果。

  「不管怎麼說,竟然能說服嘉飛爾。」
  正在確認自己的愛龍與帕特拉修是否有與龍車牢牢連結在一起的奧托說。聽到背向自己的聲音,昴先用「哦」做開場白。
  「花了一點時間,不過聽得懂人話這點幫了大忙。」
  「就我所見,他不像是會聽我們說話的那種人。」
  「……明明是商人卻沒看人的眼光呢。」
  「對吧!被迫陪著到這種地步,重複做些吃苦不討好卻沒賺頭的事,就連我都不信任自己的眼光了!」
  昴深有所感的一句話,讓奧托越講越大聲,話中還重複挖苦。
  不過他想挖苦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他陪同來「聖域」,是因為昴要實現為他和羅茲瓦爾牽線的約定。
  「可是過了三天,不對是四天!一次都沒見到面,還要回那個村子……」
  「不好意思啦。可是在事態平息下來之前都沒法和羅茲瓦爾說話嘛。假如你想在肅殺的氣氛下被引見的話我是可以勉強試試看啦……」
  「不用不用不用!請不要那樣!我討厭被捲進奇怪的氣氛裡!」
  介紹之所以會拖延這麼久,一方面也是因為奧托這麼遲疑猶豫。
  對此抓抓臉,昴看向龍車對面——集合在「聖域」入口,數輛來自阿拉姆村的避難龍車。總數五十位村民,再加上幫忙的旅行商人七人和龍車七輛,成為一個移動的大家庭。
  ——接下來昴和奧托準備要帶領他們回阿拉姆村。
  可是要回村莊,就必須解除包覆「聖域」的結界。而這點尚未達成。
  「愛蜜莉雅大人從進入結界的那一刻起,就只剩下解開結界才能離開的選項。所以說,就讓失去當人質價值的伙伴回村莊……真妙啊~」
  「——嘉飛爾。」
  眺望村民做撤離準備時,兇暴的金髮人物接近昴。平常眼神就可怕到可以媲美昴的他,瞥了奧托一眼。
  「嗚噫!」
  接觸到視線的奧托小聲慘叫,無精打采地退到龍車的另一邊去。雖說第一印象帶來的衝擊很大,不過他還在奧托心中植入了強烈的不好對付的感受。
  「不要太欺負他啦。那傢伙可是很寶貴的……寶貴的什麼?」
  「連你都不知道,本大爺哪有可能知道。是他自己要嚇成那樣的。」
  皺起鼻頭,嘉飛爾不開心地雙手抱胸。不過,雖然看似粗魯的舉止很多,但這樣反而凸顯出他是個意外會注意小事的人。
  多虧這幾天的許多接觸,讓昴得知這點。
  「該不會,都是你在照顧來避難的村民……」
  「啊~?沒辦法呀。又不能勉強老太婆他們,而且很多人不想接近外人。……演變成麻煩事又叫人敬謝不敏——」
  「所以說,我的提議就正中你下懷囉。」
  「還好啦。就是所謂的『馬林加的流放』啦。」
  果然還是讓人懷疑剛剛對話到底算不算成立。不過昴忽視那股不對勁的感覺,重新向嘉飛爾低頭致謝。
  這次的解放人質,沒有嘉飛爾的協助就無法實現。
  「夠啦,難看死了。又沒要你鞠躬。」
  「不,再怎麼說還是該道謝。雖然我想你們也有很多內情,是因為有實際利益你們才會接受他們,不過……」
  要是「聖域」收留外來者,收留越多,意味著消耗的資源也越多。
  部落雖然也是有田地,羅茲瓦爾也有定期安排物資運進來,但這個非常時期拖得越久,對兩邊的居民都不好。
  因此,昴就找嘉飛爾提起這件事,請他擔任與琉茲和其他居民的溝通橋樑,釋放人質這件事才像這樣早早迎來了曙光。
  「所以說,感謝你。村民們心裡雖然覺得有點複雜,但都很開心。——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給羅茲瓦爾一點顏色瞧瞧。」
  「哦~本大爺也覺得很爽。就接受你的感謝吧。」
  昴用惡人臉笑得開懷,嘉飛爾也敲響牙齒開心地笑回去。
  這次的提議是昴構思並促成,之後再向羅茲瓦爾報告。由於是跳過拉姆直接和嘉飛爾互動,想必羅茲瓦爾會懊悔不已。
  自前些天的夜晚對談之後,昴就徹底採取不配合羅茲瓦爾的頑固態度。至少在他正式道歉之前,昴沒打算原諒他。
  結果,就是連累到奧托——
  「——昴!」
  對話才停一下子,突然就有銀鈴嗓音呼喚昴。回過頭,揮著手的愛蜜莉雅正走過來。
  「……之後再聊吧。路上的時候。」
  察覺到她接近,嘉飛爾只附耳說了這些就離開。他大步離去,換愛蜜莉雅取而代之佔據昴身邊的空間,歪頭說:
  「那個,我打擾到你跟嘉飛爾說話了?」
  「哪有,別擔心啦。又不是在講什麼重要的事,當然是愛蜜莉雅醬最優先呀。」
  「那樣我是很高興啦,不過現在先以村民為最優先吧。」
  眉尾下垂,露出傷腦筋微笑的愛蜜莉雅請託,昴點了點頭。這段期間,她依舊不放心地在意著準備回家的村民要搭乘的龍車。
  她內心有多複雜,昴也感同身受。
  「本來是想等到結界解除,大家揮著手道別離開的……」
  「……對不起。都怪我這麼多天了卻還沒法跨越『試煉』。不過,不能讓大家因為這樣而沒法與家人重逢。」
  聲音裡帶著自責,愛蜜莉雅像是對自己的力不從心感到懊悔,咬著唇。
  ——挑戰「試煉」三天,墳墓的機關也逐漸明朗化。
  跟昴記得的一樣,「試煉」可以挑戰無數次,只不過每晚只能挑戰一次。而愛蜜莉雅每天都去挑戰——然後重複失敗。
  昴也一直目睹她每晚在墳墓面對過去,被已逝去的苦難給挫折心靈、積累淚水與憔悴的樣子。
  重複痛苦的過去,以及累積挫折和失敗。雖然只能想像,但她的心靈究竟承受了多大的損耗呢。
  「不管怎樣,禁止急躁和勉強。自古以來懷著這兩種心情的人都沒法順利行事。我送村民回去後,馬上就會折返的……不過等我回來也是明天了。今晚就先別挑戰了?」
  留在「聖域」的愛蜜莉雅,今晚沒有昴跟在身旁。為此,昴數度提議延期挑戰「試煉」,但愛蜜莉雅都堅強搖頭。
  「沒事的。雖然確實有點焦急……不過是我自己說要做的。我不想讓村民和『聖域』的居民失望。」
  「……是嗎。那我懂了。我也不會再多說了。」
  「謝謝。還有就是……要關心村民,也要注意法蘭黛莉卡。」
  再次確認彼此應做之事後,最後愛蜜莉雅不安地這麼補充。
  她的擔憂——法蘭黛莉卡的想法目前仍舊不清楚。假如聽從拉姆的忠告,法蘭黛莉卡就是反對解放聖域那一派的人,因此無法預料她會對回到宅邸的昴他們採取什麼樣的態度。
  「——假如法蘭黛莉卡對愛蜜莉雅大人有敵意,那宅邸現在就會唱空城計。」
  「……是拉姆啊。妳來幹嘛?」
  介入兩人對話的,是穿越龍車行列後走過來的拉姆。
  昴對拉姆的態度也跟對羅茲瓦爾一樣刻薄帶刺。包含雷姆的事在內,昴還難以決定要用什麼態度面對選擇站在羅茲瓦爾那方的她。
  但拉姆一臉不知昴內心糾葛的表情,瞇起細長的眼睛說:
  「打招呼呀,毛。拉姆只是代替羅茲瓦爾大人來送行。領民要出發卻不能親自到場,領主是萬分過意不去呢。」
  「竟然有臉講那種話……」
  「還有,要傳話給要回宅邸的毛。既然在意法蘭黛莉卡,就更應該先問呀。」
  昴對這場面話咂嘴,但也嗅到拉姆身上有著重要的情報。老實說,趁了她的意的話,自己會嚥不下這口氣,不過——
  「既然很在意法蘭黛莉卡,那該怎麼做?」
  「愛蜜莉雅大人真老實。毛也學著點。」
  與多餘的矜持無緣的愛蜜莉雅催促道。拉姆先是諷刺然後停了一下,接著以平靜的語氣朝屏氣凝神的兩人說:
  「假如與法蘭黛莉卡應對會不安,就拜託碧翠絲大人吧。」
  「拜託碧翠絲?我說啊,妳有仔細聽人講話嗎。我應該說過,難度太高了啦。依現在的狀況,要遇到她可沒那麼簡單……」
  「要聽人講話的是毛吧。乖乖安靜到最後。——確實,很難跟碧翠絲大人說到話。因此,要利用羅茲瓦爾大人的傳話。」
  嚴肅的語氣讓昴吞下話,並催促她繼續。在視線下拉姆舔唇,說:
  「回到宅邸,就這麼說:『羅茲瓦爾說了,發問吧。』」
  「發問……?」
  「詳情拉姆也不知道。不過碧翠絲大人聽到的話……狀況就會改變。羅茲瓦爾大人是這麼說的。拉姆只是轉達而已。」
  絲毫沒有意思要接受提問,拉姆一派事不關己的臉扔出這些話。面對這態度,昴也只好反芻她的話,但還是不知道意思,所以皺起臉。
  「聽到這個,碧翠絲就會聽我說話……是這樣吧?」
  「誰知道?是看毛吧。……村民要平安無事地送回去。」
  最後只叮嚀這點,拉姆就轉身離去,表達自己的事情辦完了。
  這態度叫人愕然,同時昴粗暴地抓頭。
  「拉姆……不對,羅茲瓦爾隱瞞了什麼吧。」
  「————」
  「愛蜜莉雅?」
  「咦?啊,嗯,沒什麼。我沒事。」
  瞬間切換掉憂愁的表情,愛蜜莉雅挺直脊梁重新面向昴,然後再次對他微笑。
  「拉姆轉達的羅茲瓦爾的忠告,雖然不清楚可以相信幾分……但不要勉強喔。——願精靈賜福給你。」
  接受精靈術師重要的送別話語,昴也嚴肅點頭回應。
  「雖說現在的我這麼說也沒什麼說服力就是了。」
  「沒那回事啦。——我走了。愛蜜莉雅也要加油喔。」
  不要勉強,不要急躁,將這些話換成鼓舞。比起負面的擔心,傳達正面的信賴,才能稍微成為她的助力。
  「——嗯。昴也是喔。」
  愛蜜莉雅點頭接受,跟出發的準備完畢幾乎是同時。

  7

  在愛蜜莉雅和順道來的拉姆的目送下,昴一行人的龍車從「聖域」出發。
  從「聖域」到阿拉姆村,順利的話要不到半天。路途的不安要素只在拒絕「混種」出入、使人迷路的結界而已——
  「正確的順序俺知道,只要是純血人類就不會被結界影響。畢竟也不想要彼此留下不必要的遺憾嘛。」
  「所以,為防迷路,你就來擔任帶路嚮導。這點我是很感激啦……」
  在龍車內,嘉飛爾斜靠在座椅上,一副豪邁舒適樣。而坐在他對面,一手支著臉的昴嘆氣。
  「與其說指路,你現在更像在打瞌睡吧。是放棄職務了?」
  「才沒有咧,是你那邊的黑色地龍腦袋太聰明了。明明只走過一次就完全掌握啦。」
  「我家的帕特拉修真的是除了看男人的眼光以外都很完美……」
  得到嘉飛爾的保證,昴為愛龍的高規格感到出神。只不過牠選了昴當主人,或許有著迷戀廢柴的特質。
  不管怎樣,基於上述的理由,現在車廂內是昴和嘉飛爾獨處的狀態。在駕駛台上的奧托保持一貫的態度:「你們的對話不關我的事」。
  因此,話題自然就轉向被延後的「主題」。
  「那麼,在你出去外頭之前,有話想先跟你說。你洞察力似乎不糟,應該想像得到吧。」
  「……抱歉,我洞察力好不好眾說紛紜。這個姑且不論,重點在你的問題有多少。你想拿什麼當話題,你不講我就不知道。」
  「那樣就麻煩了。那,本大爺就幫忙解決你的問題吧。」
  說完,嘉飛爾就坐正,張開雙腿,以銳利的視線看向昴。與其說洞穿,彷彿要切割人的視線讓人退縮,昴屏息以待。
  「有種開頭就不是很好的預感。要問什麼?」
  「欸,鱉三。——你在墳墓裡接受『試煉』了吧?」
  「————」
  嘉飛爾聲音低沉,用宛如野獸低吼的重低音質問昴。
  對此昴瞇起眼睛,嘉飛爾則是揮手說:
  「不用隱瞞。俺沒要責怪你。沒資格的傢伙受懲罰的情況僅限一次。第二次以後就能自由進出……這種推測,不試試看就不知道吧。」
  「用羅茲瓦爾去試,我這麼說的話,你大概就不會罷手了吧?」
  「這本大爺也想試試啊,但被拉姆殺掉俺可敬謝不敏。」
  彆扭地耍嘴皮子,嘉飛爾敲著牙齒竊笑。
  如他所言,昴注意到自己能進墳墓的理由在於「因為是第二次」這個推測。雖然是沒有方法可以確認,才打算順勢逆向操作的。
  「假如那是真的……你打算怎麼出招?」
  「慢著,等一下。你不想承認這點,本大爺有猜想到。所以說,這終究是假設,大爺我就用讓你容易點頭的說法講吧。就是所謂的『剛姆和格姆的中間人』啦。」
  他每次都丟出奇怪的慣用句當關鍵台詞,對此感到異樣震懾感的昴,覺得口中乾渴,決定先聽聽他的提議。嘉飛爾見他點頭,道:
  「很簡單。假如你有接受『試煉』的資格……就由你代替愛蜜莉雅大人接受『試煉』吧。為了我們解開結界吧。」
  「——喂!慢著,那樣不行!那樣前提會無法成立。」
  嘉飛爾的提案——由昴代替愛蜜莉雅來挑戰「試煉」。
  那確實是數度掠過昴腦海的想法。事實上,昴已完成了三個「試煉」中的第一個,剩下的障礙還有兩個。被要求挑戰的話,也是有應戰的氣概。
  但是他想避免。否則愛蜜莉雅至今的努力就等於付諸流水——
  「別誤會了。本大爺和老太婆只要能從『聖域』中解放,才不管是誰幹的咧。」
  「是沒錯……」
  「讓愛蜜莉雅大人去做,被老太婆他們和人質他們感謝是你們那邊的事。管它是要是跨越討厭的過去還是要剝一層皮,全都是你們的事。——跟我們這邊無關啦。」
  嘉飛爾的話,昴無法反駁。
  他的意見,只要斟酌「聖域」的狀況,便可說是再自然不過。就跟他說的一樣,讓愛蜜莉雅接受「試煉」和期待她跨越「試煉」,全都是己方陣營的事。
  見昴被正確見解打到低頭不語,嘉飛爾嘆氣後繼續說。
  「——說起來,真的有必要去跨越過去嗎?」
  「咦?」
  「這三天,本大爺跟你一樣,看著愛蜜莉雅大人挑戰『試煉』。那麼挫折的樣子也是啊。而且每次出來都是那種失去冷靜的樣子,叫人看不下去啦。」
  皺起鼻頭的嘉飛爾提到愛蜜莉雅在「試煉」後悲傷到無法自拔的樣子。
  不管重來幾次,愛蜜莉雅都無法跨越「試煉」。不光如此,每次回來也都是心靈受挫,整個人陷入混亂吵著要帕克,最後沒力氣了才睡著。
  這樣的情況叫人心痛,可是只要跨越了之後——
  「我相信愛蜜莉雅一定可以跨越『試煉』。所以說我……」
  「要抱著期待是你的自由。可是,愛蜜莉雅大人真的能跨越過去?哭著說好可怕才是她的真心話不是嗎。本大爺是不知道她以前怎樣啦。」
  「愛蜜莉雅的真心話……」
  嘉飛爾蠻不在乎的話,讓昴受到彷彿被潑冷水的衝擊。
  事情發展到這地步,昴尊重愛蜜莉雅挑戰「試煉」的意志,也決定捨身支持她的決心。不管那是多麼痛苦的障壁,只要愛蜜莉雅不屈服持續挑戰,自己就會持續伸手拉她一把。
  ——卻絲毫沒發現鞭策發抖的雙腿進入墳墓的愛蜜莉雅,其內心的吶喊。
  「————」
  聽了嘉飛爾的話,昴這才頭一次想到這個可能性。
  ——假如她希望有人幫忙。假如她渴求有人救她。
  ——假如她心裡其實是期待有人代替自己應戰。
  ——那麼那個人,捨昴其誰呢。
  「……回去以後,必須攤開來說的話又增加了呢。」
  「啊~?」
  「沒事啦。……接不接受你的提案姑且不論,你剛剛確實解決了我心中的問題。很意外,你果然是個好人耶。」
  「哼!少講蠢話了。本大爺不過是想提升一點機率罷了。」
  他焦躁地敲響牙齒,翻臉背過昴。不是那種隱藏害臊的可愛反應,而是真的很討厭的樣子。昴不禁苦笑。
  「你咧,出去『聖域』之後想做什麼?」
  「……幹嘛?突然問這?出去後要做的事?」
  「你做這麼多,就是希望解開結界到外頭去吧?那不就是有想要在外頭做的事嗎……」
  「————」
  不經意的一問,嘉飛爾卻整個人傻住。簡直就像這個問題出乎他的意料,或是他根本沒想過這類問題。
  「……那是能自由進出的人才會有的想法。假如能隨心所欲想上哪就去哪,根本就沒法了解本大爺和老太婆他們的心情吧。」
  不一會兒,嘉飛爾緩緩這麼說。內容讓昴覺得自己失言了,但站起來的嘉飛爾可沒給他道歉的機會。
  「結界快到了。本大爺也只能陪你們到這。之後好好幹呀。」
  「喔……是說馬上就要到家了呢。不能說不會不安啦。」
  錯過道歉的機會,昴摸著綁在手腕上的白色手帕,苦笑道。出門時佩特拉給的布已經有點髒了,滿心盼望著與原持有人再會。
  要回宅邸叫人不安。但還有凌駕於上、必須確認狀況的使命感。
  當然要確認佩特拉是否平安,更重要的還有一直昏睡的她是否安泰——
  「……啊~可惡。沒辦法了。」
  「嘉飛爾?」
  用力搔抓金髮的嘉飛爾粗魯咂嘴。他朝向對他的動作感到訝異的昴,手伸進自己的褲子,然後——
  「——帶著。」
  「這個……跟法蘭黛莉卡給的是一樣的石頭?」
  嘉飛爾遞出來的,是收起來的飾品——繩索盡頭是嵌著藍色輝石的首飾。輝石跟法蘭黛莉卡給愛蜜莉雅的石頭看起來是一模一樣。
  成對的藍色輝石,證明了嘉飛爾跟法蘭黛莉卡關係匪淺。
  「本大爺沒打算說我們這邊的事。只不過要是你回不去的話,我們會很傷腦筋。所以說這個先借你。要是有什麼萬一,就給法蘭黛莉卡看。」
  「……出發前就帶著這個,不會又被結界彈飛吧。」
  「不要就還來。只是說帶著這個可能會有用。」
  嘉飛爾伸手像要取回昴手中把玩的輝石。昴避開他的手,慎重地收起接過的輝石。
  不知道嘉飛爾和法蘭黛莉卡之間的事。不過他們兩人之間恐怕有血緣關係——會拒絕「混種」的結界就跟字面意思一樣,在兩人之間形成無法跨越的障礙。
  假如法蘭黛莉卡對結界有什麼企圖的話——
  「我去確認法蘭黛莉卡究竟想幹什麼。所以說呢,等我的好消息吧。」
  「哼!有什麼事會是好消息啊,不到『太陽沉到巴魯魯摩羅羅伊』就不會懂啦。」
  至少要來個正面積極的別離。對昴的話,嘉飛爾頭一次露出與勇猛強悍無緣的笑容。只不過——
  「——夕陽要往哪裡沉,還是一樣都不知道呢。」
  他是想用那個神秘慣用句怎樣推昴行動,昴還是不知道就是了。

  8

  昴回到羅茲瓦爾宅邸,是在離開「聖域」後八個小時——與嘉飛爾在路上分開的六小時後,傍晚之前的事。
  「不一起去真的可以嗎?」
  不安地壓低聲音的,是把龍車停在阿拉姆村的奧托。
  平安無事將「聖域」避難組送回村莊的昴和奧托面前正在上演的,是分離好一陣子的家人感動重逢。
  奧托會壓低聲音,就是怕打擾到他們的重逢喜悅吧。
  「哦,宅邸我一個人回去就好了。要是沒事的話我馬上就會傳送意念給你,你收到後就來跟我會合。」
  「菜月先生的雜念很多,能否收到重要意念我很擔心……就別開玩笑了,我是很認真的。假如是顧慮我的話……」
  「完全沒那回事——我是沒法這麼斷言……總之你的存在是保險。」
  「保險?」奧托歪頭回應邊抓臉邊這麼說的昴。昴朝他點頭,然後解釋。
  「知道我們許多事的人就只有你。所以假如你判斷我出了什麼事,希望你不要勉強,直接去『聖域』報告就對了。」
  「……就算是假設,我還是不希望發生不吉利的事。」
  「嗯啊,拜託了。就拜託你了,我們陣營的專聘商人殿下!」
  「嗯,交給我……是說,什麼時候擅自把我編進你們陣營了!?」
  被課以沒印象的職務,奧托的聲音不禁拉高。昴苦笑後,離開村莊。他跨上帕特拉修,如風一樣奔過通往宅邸的道路。
  「————」
  「怎麼,在擔心嗎?沒事的。不會給妳添麻煩的。」
  抵達門口,帕特拉修用鼻子蹭跳下來的昴。撫摸愛龍的脖子回應牠值得讚賞的舉動後,昴帶著地龍走向宅邸玄關。
  時間已過傍晚,橘色陽光灑向位居山間的羅茲瓦爾宅邸,東方的天空開始漸漸有夜晚的氣息靠近。
  「……首先是第一關。」
  站在門前,昴握著門把這麼說。深呼吸,然後鼓足力氣朝建築物內發出客人來訪的聲響。
  接著等待內部的反應好半晌——
  「——第一關失敗。直接移到第二關。」
  理應在屋內的佣人沒有任何反應,昴忍住嘆息,慢慢地推門板。只是輕輕使力,門就開啟了。竟然沒有上鎖,也太不小心了。身體滑進輕易打開的門縫裡頭,昴侵入宅邸內。
  「————」
  被門分開之前,地龍直到最後都在擔心昴。昴將牠的關心記在心底。
  邊留意這點,邊看向暌違三天又回來的屋子。寬敞的玄關大廳一片閒散,至少附近感受不到有人的氣息。
  腦子裡突然浮現出發前拉姆說的話。——假如法蘭黛莉卡有敵意,那她已經不在宅邸裡了。
  最壞的情況是法蘭黛莉卡行蹤不明,但沒關係。問題在——
  「她是一個人走,還是帶著雷姆和佩特拉……哪一個。」
  兩邊都不希望,但尤其不想去思考後者的可能性。手腕上的手帕,和嘉飛爾託付的輝石。靠著這兩樣東西,昴進到宅邸內部。
  「——?」
  一股不對勁令昴皺眉,那是在他決定要大聲呼喊家人之前。
  沒看到應該在的人,懷著視走慣的宅邸為未知領域的心情,昴在窺視本棟走廊時目擊到奇妙的光景。
  ——觸目所及,是走廊上的門全數開啟的樣子。
  「……不像是為了通風呢。」
  就昴所見,被敞開的僅限於房門,走廊的窗戶都沒有人碰過的跡象。是已經打掃乾淨,整頓完備的萬全狀態。
  沒想到法蘭黛莉卡和佩特拉的佣人能力在這邊得到證明,不過,這個結果所欠缺的完整性,如今卻刮痛昴的胸口。
  哪裡怪怪的。感覺很噁心。有什麼太不自然了。
  「————」
  被異樣感和討厭的恐懼給爬滿全身,昴用力壓抑它們,深呼吸。
  有異狀,是異常事態,現在已經感受到了。多次深陷危機的昴,生存本能正敲鑼打鼓告知宅邸裡發生了某種問題。
  假如順從一開始的判斷,昴就該立刻離開宅邸跟奧托會合,告知同伴宅邸發生異狀,然後想方設法才是上策。
  ——假如這個宅邸內,自己想救的人沒那麼多的話。
  「————」
  內心理解自己在亂來也很有勇無謀,儘管如此還是必須確認。
  昴去帶同伴回來要花許多時間,這段期間會大量削減宅邸裡的她們存活的可能性。這是沒法放在天平上衡量的事。
  「優先順位是……」
  像確認般緊握手腕的手帕,昴的腦子運轉到快要沸騰。
  留在宅邸內跟昴有關的人物共四人,每個都是女性。其中以法蘭黛莉卡的優先度最低。就現狀而言,她的立場對昴來說很不明確。而且她可能有戰鬥能力,應對問題的能力也很高。
  就這樣一一配合狀況確認優先度,激勵發抖的雙腿往前踏的大腦裡頭只浮現一個人——雷姆。
  「————」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躺著不能動,毫無意識的雷姆完全沒法抵抗。連存在都被他人忘記的她,對所有敵人來說其「存在價值」用不著確認,也沒有放著不管的選項。
  再來,有個好處是,依現狀來說,她也是宅邸內所在之處最固定的人。
  「她在自己的房間裡……」
  應該正睡著。沒有移動她的理由。雷姆現在還睡在那個房間。
  ——齊備這麼多的條件,那最先去確認她的狀況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腦子裡重複著用不著對別人述說的藉口,昴前往宅邸東棟——雷姆的個人房間。
  肺部痙攣使得呼吸混亂,不安地急促跳躍的心臟掐緊了胸口在抗議,焦急地迫使踉蹌的雙腿加快腳步,小心慎重地避免被異常給追上。
  「————」
  本棟走廊上的門全都是開著的,即使進入目的地東棟也一樣,連雷姆個人房所在的樓層也相同。雷姆的房間位於走廊盡頭,路上的房門也全都敞開。
  「可惡……雷姆!」
  從靠近自己的樓梯走上去後咂嘴,昴朝著走廊盡頭跑過去。
  自窗戶照進走廊的夕陽顏色濃厚,靜謐的空氣帶著一絲甜香。半個身子被染成橘色的昴,縱使呼吸急促仍加快腳步。
  心臟成了警鈴,眼睛深處有著不知是酸痛還是疼痛的感覺在跳動。大腦被湧上來的恐懼強姦,變得只能思考一件事。
  現在,不管怎樣,要先確認雷姆平安——
  「——嗚、喔!?」
  思緒急躁,再過兩個房間就到目的地的時候,昴的腳突然絆到東西。身體順勢撞向地面,只好伸手往前撐,昴痛恨自己的駑鈍。
  撐在地毯上的手握成拳頭,轉動脖子回頭看到底是絆到什麼東西還纏住腳。放眼看過去是剛剛通過的房門,還有腳底下掉了一條細長的東西。
  在夕陽的照射下,難以辨識帶著濕軟光澤的東西原本是什麼顏色。但是,那條細長物體沒有中斷,一直延伸,目光追隨到終點後昴終於察覺,那什麼也不是。
  ——那是從昴裂開的側腹掉出來的東西。
  「——啊?」
  運動服的右腹部被漂亮地切開,裡頭的粉紅色內臟從中流洩而出。
  大量的鮮血浸濕腳下,右腳絆到的東西是自己的小腸或大腸,總而言之就是內臟纏住腳,變得像是抓著宿主一樣。
  「……哦噗。」
  認知到這件事的瞬間,喉嚨被湧上的血塊堵住,視野染為鮮紅。
  想用發抖的手指將輸給腹腔壓力而溢出的內臟推回體內,但是手沒力氣,雙腿也失去力氣,注意到時自己早已整個人倒在地毯上。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腹部被切開一道會要人命的——
  「——我說過了吧?不是約好了嗎?」
  突然有聲音響起。
  倒地的昴頭部那邊有人在說話。
  連抬起頭的力氣都沒了。意識混在溢出的內臟和流出的血液中向外擴散,為了拉回遠去的世界,昴拼命吹著血泡。
  結束了。直覺這麼告知。
  內心的某處能夠理解,但昴拒絕死得這麼不明不白。
  沒有得到什麼,沒有撿起什麼的話,不能結束,不可以結束。至少要帶一樣東西回去,有什麼、有什麼、有什麼有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什麼——
  「————」
  高亢的腳步聲產生波紋,黑色影子站在把通道染成殷紅的鮮血之泉內。
  黑色服裝,身段細長,綁成辮子的黑長髮,憐愛俯視死亡的嬌媚眼神。
  對這些有印象,還有「肚子被砍」的感覺,讓昴理解到對方是誰。
  ——為什麼、妳會、在這裡、在雷姆的房間前面?

  「——我說過,在下次見面之前,可要好好保養腸子喔。」

  那是超脫常軌的愛之宣告,任誰都無法理解的殺戮者的純愛。
  靈魂指頭只觸及這個,菜月•昴的意識開始朦朧。
  模糊,模糊,模糊,暗沉,暗沉,暗沉,終於。
  一切都消失,結束,然後——再度開始。

  ——菜月•昴的第四次輪迴即將開始。

  《完》



  後記
  
  
  來了來了來了,大家好~我是長月達平!也是鼠色貓!這次感謝您購買&讀完Re:Zero第十集!
  唉呀!?這個招呼語總覺得最近才剛寫過的樣子,是既視感嗎!?
  
  是說,一開始就被既知感襲擊,但才不是既視感呢。因為這次的Re:Zero第九和第十集是連續兩個月發售!
  動畫已在九月結束,之後的內容可以緊接著看第九和第十集真是太棒了,不過這個好處不適用在作者身上。因為那代表我日日都在趕稿。
  「動畫結束後出書速度就能提升了!」這一切都是一不留神講出這種話的作者的錯。不,不對!這能說是錯嗎,如果說這是錯的話,就對不起期待著故事的各位讀者們了!沒那回事!
  想用連續兩個月發行小說來討諸位讀者歡心,是長月的作家靈魂的賞賜!還有責任編輯說的「可以啦可以啦!是長月先生的話就辦得到啦!」火熱激情的賞賜。怎麼樣啊,看吧,我辦到了!
  請忘記方才的戲言,連續兩個月出書真的很辛苦。長月本身的作業量不用說,連續出書造成了許多負擔。
  而且Re:Zero這次從第十集開始進入新章節!所謂的新章節就是換了新舞台,也會出現新角色,得以讓負責插圖的大塚老師設計許多新角色人物圖出來。當然,完成的角色圖全都是傑作,就算大塚老師是超人,應該也是非常辛苦吧!
  「動畫結束後出書速度就能提升了!」到底是哪個傢伙說出這麼隨便的話!是我嗎!就是我。
  大塚老師真的很抱歉。女僕佩特拉和制服艾姬多娜超級可愛。這是看過第十集的人的全體意志,下一集第十一集也請多多指教。
  還有,第四章和網路版的內容變動很大,若除了插圖還能讓讀者享受到故事的樂趣的話,就是我的榮幸了。
  
  後記比以往還要沒有重點,但進入感謝話語的話就會收斂了。因此,進入致謝的部分吧。
  責任編輯I大人,動畫辛——苦——您——了——還有第九集和第十集!第九集是第三章結尾的描寫方法,第十集是第四章的構築方法,都受到您狠狠的照顧。我會以不輸給第三章的熱情衝過去的,因此第四章也請多多指教。
  插圖的大塚老師,後記中間也曾說到,這次真的很感謝您繪製許多角色設計圖。魔女啦、小混混啦、幼女啦還有女僕,全都可愛得無以復加。今後他們的苦難和活躍還有賴您的幫助!
  設計師草野老師,Re:Zero的相關集數已邁入第十四本,以編號而言第十集算是突破一個大關。能夠做到這地步,都多虧了草野老師吸引人的感性。謝謝您。我會朝著下一大關努力的!
  漫畫版的マツセダイチ老師和楓月誠老師,感謝兩位一同出席Re:Zero動畫版最終回活動。眼看截稿日在即我們還是一起參與,真的是很棒的回憶。在第二章和第三章完結之前請多多指教!
  其他還有MF文庫J編輯部,各家書店和行銷人員,感謝的心情還未淡薄的動畫工作人員,配音員,以及與Re:Zero相關的所有人,在此向各位獻上我的感謝。
  
  然後在最後,要向陪伴本故事的讀者們致上最大等級的感謝。
  漫長的第三章結束,從這集開始進入第四章。假如第三章的主題是「自覺」,那第四章的主題就是「自立」。阻隔在角色們眼前的新苦難,還有為了跨越這些苦難該以什麼為目標,還請務必看到最後。
  那麼期待在第十一集再會,請多多指教。
  
  2016年9月《天氣突然轉冷,挑戰夏威夷襯衫的極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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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1

10000
或许这就是沈桑 騎士
Re:从零开始的异世界生活

4 年前 0 回復

49235719 勳爵
隔了這麼久
斷腸者終於出場
然後486又要死一次

4 年前 0 回復

peyanchu 騎士
又遇到獵腸者,這個坑有點大了
果然每個章節的結尾都要用個危機重重的死亡

6 年前 0 回復

ray11429 侯爵
感謝大大分享~等這部後續等好久了!!
不過圖片小弟看不到
請問其他人是否能看得到圖片呢?

6 年前 0 回復

Dead_Walker 伯爵
用少量的文笔描写“玛丽苏”式的女主和“龙傲天”式的男配,将笔墨大量的留给普通人的主角,剩下就看作者的能力了。毫无疑问,长月讲故事的能力还是出色的!所以,re0能够成功也是理所当然。

6 年前 0 回復

天下第三月五 伯爵
看到家族的那段真的要哭了,还有后面悬念好多,真不知道会发展到什么样

6 年前 0 回復

vencs 伯爵
謝謝錄入
果然每個章節的結尾都要用個危機重重的死亡

6 年前 0 回復

咲太 王爵
感谢大大的录入。
昂又挂掉了,这次死的时候感觉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呀,蕾姆到底怎么样了也不清楚。。。

6 年前 0 回復

tdzltqsz12 王爵
又遇到猎肠者

这个坑有点大了

6 年前 0 回復

klsxf 王爵
难道大清在没法上网的时候更新了第九卷?其实感觉动画制作得很可以。。。虽然省略了很多小说的笑点,但是也没有小说这么啰嗦。。。其实男主的一个魅力就是莽撞猪突。。。我感觉还是很真实的:明明是战力5,还得总是死去活来的。。。给自己反复鼓气,难免莽撞。。。

6 年前 0 回復

goblinslayer 子爵
錄入辛苦了
本人雖然有收實體書,前幾天也看完,雖然我最早是趁去年動畫熱潮還沒過,啃web版生肉,一路啃到第四章中盤雪中熱情那節,結果一停就提了一年沒碰,所以動力也是很重要,我啃到一半雷姆要素不足,運轉效率低下。
文庫版跟web版改動似乎越來越多,算是兩邊都有涉及的樂趣,不過真的有熱情的先進大老,大概早啃到第六章了吧?
首先還是要說兩個版本,我都覺得本卷最讓我感動的還是,主角在試煉中直面自己過去跟家人以及逃避的自己這部份。
但是主角都第四章了,急躁的個性還是沒收斂,平白浪費很多尋找線索的機會,大概是擊敗強敵後跟失去雷姆的打擊的影響,486還是有些忘記自己在戰力上是多無力,能夠過關還是靠借力使力,缺乏貫串全局的眼光跟牽引的線索,愛姬多娜明明是關鍵但486就是錯失很多。
第四章算是真的很長,486又要死很多次來橫跨死亡的試煉,這章其實最讓我討厭的不是獵腸者愛爾紗或G8人羅資瓦爾,而是加菲爾,這個人在web版這個部份真的很煩。

6 年前 0 回復

虚星太岁 子爵
给大佬递上一杯多娜茶

6 年前 0 回復

ko00koko 公爵
这一段时间没看……跳跃的也太大了吧……

6 年前 0 回復

鬼畜人渣诚 伯爵
被腊肠姐干掉了,果然不死不是re0啊

6 年前 0 回復

qxdtp 子爵
WEB版看了后已经不确定自己看没看过第九卷了,尴尬,回去望一眼

6 年前 0 回復

kidcs1214 皇帝
k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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