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工协会×Zの小屋][裤温剑师傅]放学后的异世界咖啡馆2 (Epub下载版链接已在首楼末尾处放出)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6-18 18:10 编辑


放課後は、異世界喫茶でコーヒー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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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風見鶏
插画:u介
翻译:伐木工协会
校对:Zの小屋輕小説組
图源:伐木工协会
修图:Zの小屋輕小説組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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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送上异世界中稍微有些稀奇,却又滋味拔群的料理和饮品。
每个异世界人都有一个梦。坐在咖啡馆的柜台后,就能听到这些形形色色的故事。魔术学院的优等生莉娜莉亚,翘课狂魔诺尔托莉,新人冒险者和赌博者…每个人的故事都有咖啡相伴。

風見鶏
●かざみど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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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出生于山口县。人们经常说在乡下车是必备品。可是走路5分钟就能到的地方也要开车去。因此正在深刻地为运动不足烦恼中。最近,开始去有游泳池的健身馆了。买了造型优雅的潜水镜和非常棒的泳衣,但是只去里面蒸桑拿。


诺尔托莉
魔术学院的翘课狂魔。将来也许前途无量……?
「……一生……都要慢悠悠地……度过……」
Halcyon's Dessert: 削成兔子的异世界梨


艾娜列拉
终于实现宏愿(?)和莉娜莉亚成为了朋友的贵族大小姐。现在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出现在夕的咖啡馆中。
「你知道吗,莉娜莉亚小姐。米勒教授好像又打算炸掉研究室了。」
Halcyon's Morning: 醒晨咖啡配羊角面包

莉娜莉亚
魔术学院孤高的优等生。开始光顾夕的咖啡馆以来也认识了更多人。依旧只能喝很甜的咖啡。
「又来了? 那个老师,该不会就快要把整个学院给炸飞了吧。」


希露露
城市里的邮递员,带着附加了空间压缩魔术的大背包为人们运送食材和杂货。
「夕先生! 这个! 这个! 这个好大哦! 有一种非常非常好闻的味道! 真、真的可以吃掉吗!」
Halcyon's Light meal: 照烧潜艇堡

 目录
一 「一如,全新的往常」(12月20日更新)
二 「我们不受女生欢迎」(2月4日更新)
三 「怕寂寞的兵」 (2月10日更新)
四 「不会忘记这个味道」 (6月6日更新)
幕间 「咖啡馆的宵夜 -鸡蛋拌饭-」 (6月9日更新)
五 「带来幸福的邮递员」 (6月10日更新)
六 「为人生加一勺砂糖」(6月13日更新)
七 「花朵和金币」 (6月16日更新)
八 「待晴」(6月17日更新)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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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2-9 09:08 编辑


  一 「一如,全新的往常」
  
  某一天,我来到了这个异世界。
  会说这种话的人脑袋一定完全不正常。我也明白这一点。但是,既然是事实,我就只能这样说。
  以前每天都感觉到不安。如果这就是现实该怎么办。如果我其实是这个世界的居民,只是妄想着,自己来自一个不同于这里的世界。
  或者,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原来只是放学后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我所在的这个地方,仅仅是一个非常真实的梦境而已。
  可是两年以来我都是在这间房子里醒来。所以不管上面的哪种,都只能认为不过是空想了。
  这个世界确实存在,人们在这里度过每一天。我无论愿意与否,都会被卷入它的洪流中。
  即便如此,我的心中某处依旧还是有种异样感,没办法真的融入这个世界中。
  我基本上不外出,尽可能地躲在店里,只和来的客人有些许交流。
  一切开始出现变化,大概都多亏了某天到来的那个女孩子。随着她的到来而发生的一连串事件,让我稍微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融入这个世界里了。
  从那之后,我走出店门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候是慢悠悠地散步,有时候是去小摊上买东西,全是这样的小事。可是,就连店铺周围的景色,对整日躲在店里的我来说都很新鲜。
  为了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我开了咖啡馆。
  因为原先自己家就是经营咖啡馆的。所以,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样有些自作主张,可我还是从庇护自己的那个爷爷手中继承了他的老酒馆,并且改造成了这样。
  咖啡馆在这个世界上非常稀罕。其实,这里原先根本就没有把咖啡当作嗜好品来享受的文化。人们觉得我的店是卖又黑又苦的难喝饮料,很遗憾地,生意自然不怎么好。
  但是最近,就只有早上稍微热闹了一些。
  「你知道吗,莉娜莉亚小姐。米勒教授好像又打算炸掉研究室了。」
  艾娜开口说道。她穿着艾瑞阿尔魔术学院的制服,还时髦地带着一个加了小小丝带的贝雷帽。端起咖啡杯时的动作非常优雅,让人看得着迷。
  毕竟,她就是所谓贵族的存在。是的,这个世界上有贵族这样一群人。但是他们平常在做什么,我并不怎么清楚。
  「又来了? 那个老师,该不会就快要把整个学院给炸飞了吧。」
  莉娜莉亚苦笑着回答道。她把鲜艳的红发绑成一束,手上则端着加了很多砂糖的咖啡欧蕾。
  我和莉娜莉亚发生了某个小小误会的时候,是借着艾娜的帮助,才得以和她重新和好的。现在两个人经常会像这样在上课前到店里来,一边放松,一边喝早上的那杯咖啡。
  从立场上来说,艾娜是贵族,莉娜莉亚是平民。可是她们都是市中心那所艾瑞阿尔魔术学院的学生,现在更是完全成为了朋友。
  完全成为了朋友,这样说好像显得她们关系非常亲近,不过这个表达其实是出自我的体贴。
  如果要详细地描绘现实,就变成了「艾娜张大鼻孔,眼睛盯着莉娜莉亚的侧脸。喘着粗气的同时还把手贴在脸颊上左右摇头,碎碎念着诸如『啊啊旁边就是莉娜莉亚小姐我不会是在做梦吧如果是梦就再也不想醒来了』,云云」。
  艾娜姑且也有恩于我,而且这样介绍花季的女孩子实在是不合适。所以我决定把这些都当作没看见。
  但是,莉娜莉亚居然也对身旁上演的奇行不为所动。
  「你不在意吗?」
  我小声问她,然后莉娜莉亚偷瞄了一眼身旁的艾娜,向我耸了耸肩。而艾娜此时正抬头望着虚空,沉浸在什么梦境里。
  「我都习惯了。」
  这种气度,仿佛是不可动摇的大树一样。
  「虽然是我介绍她给你,所以这么说有点……总之,真不容易啊。」
  「确实是呢。」莉娜莉亚露出苦笑,又接着开了口。
  「但是,我知道她不是个坏孩子。而且,怎么说呢。」
  到这里,她只是在动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吗?莉娜莉亚把右手的食指按在眉角上,转来转去。
  可是好像还是想不出该怎么表达。她终于放弃似地叹了口气。
  「旁边有谁在,感觉好不可思议哦。」
  「原来是这样。」
  莉娜莉亚看起来仍然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词。她开始「嗯——」地思索起来。
  「有了朋友之后的,新鲜感?」
  我刚说完,她立马惊讶地望向我。
  然后低垂眉毛,眼睛温柔地眯起来。
  「——嗯,就是这个。」
  「真好啊。」
  这间店的外面是如何,我并不清楚。可是莉娜莉亚如果能在店外也很开心,那就真的是非常可喜了。
  艾娜第一次来店里时被我当成了棘手的跟踪狂。但是,现在这个女孩子却成为了莉娜莉亚的朋友,而且还带给了她温暖的表情。所谓缘分真的是很不可思议,我心想到。
  盯着艾娜看,她好像才终于恢复了意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莉娜莉亚,然后红起脸来。
  「你,你们两位为什么都这样盯着我。」
  「不,没什么啦,对吧?」
  「对,什么都没有哦。」
  「唔咕咕……把我晾在一旁和莉娜莉亚小姐一副意气投合的样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啊,好像就光对我这么凶哦?」
  「一点都没有那回事。这是理所当然的态度。」
  露出一副怨恨眼神瞪着人家,也可以叫做理所当然的态度吗。所幸被艾娜瞪着也一点都不可怕就是了。
  「我和你,总有一天一定要分出胜负来。这种时候果然已经只能用决斗——」
  艾娜这样念叨着。
  「我不想要决斗啊。」
  就算要那样,该干什么呢。面对面拿手枪之类的射击吗。
  「到时候我会帮你的啦。」
  
  (第一章 插图)
  莉娜莉亚用手撑着脸,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
  「真的? 不会只是站在一边,像现在一样贼笑着看我?」
  「真没礼貌。会好好帮你的啦。……心情好的话。」
  「那我还是祈祷你的心情会好吧。我可不擅长吵架。」
  「说得就像是人家很擅长一样。」
  「我觉得至少比我强。」
  「……你这样像是炫耀一样地说,我也很困扰啦。」
  「这是事实,所以没办法。因此,一旦事到临头就决定拜托莉娜莉亚了。请多关照。」
  听我装模作样用严肃的语气这样说,莉娜莉亚笑了起来。
  「真没办法。好啦,包在我身上。」
  太好了,这样就算被艾娜拉去决斗也没问题了。
  我刚想到这里,却发现艾娜正低着头浑身发抖,然后又猛地一下子抬起头。
  「奸诈! 太奸诈了! 我也想要拜托莉娜莉亚小姐的!」
  她咚咚地敲着柜台,完全没有优雅可言,简直就像是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
  「拜托什么啊,挑起决斗的不是你吗……」
  「这个和那个没有关系。莉娜莉亚小姐,请一定要守护我!」
  「是啦是啦,如果心情好的话。」
  莉娜莉亚给出了一个没干劲的回答。可是,对艾娜来说好像这就够了。她在脸前合起手掌,摆出向神祈祷的修女姿势,用恋爱少女的眼神注视着莉娜莉亚,还发出了「哈啊啊」的感动声音。
  ……这孩子,没问题吧。
  但是莉娜莉亚依旧全然不为所动,继续喝着咖啡欧蕾。
  
  我走出店外目送两人朝学校出发。这片繁荣的街道一早就很热闹,她们的背影也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又是全新的一天开始了。和昨天一样,大街上有卖小吃的流动摊,也有铺着布摆满各种商品的小贩。
  还有背着巨大斧头的兽人,拖着长袍走在街上的半身人。把装满水果的篮子顶在头上走的女性,以及乱跑的孩子们。
  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们,再加上向迷宫发起挑战的冒险者们。这就是这座城市,阿尔伯塔平时的模样。
  我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已经可以说是看惯了这样的光景。
  能否回到原来世界的不安,如今也变得淡薄了。
  人是有适应力的生物。这个世界中的生活,我也在一点点习惯。虽然这究竟是好是坏,自己并不知道。
  用力伸了个懒腰。然后长吐出一口气,回头一看。
  挂在门上的牌子稍微有点歪了。扶正之后,再退后几步看看样子。
  「好。」
  今天一天也要加油。希望会有客人来。
  这世界上唯一的咖啡馆,同时也是我的栖身之所。
  
  『本日营业中』
  
  (第一章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2-9 09:10 编辑


  二 「我们不受女生欢迎」
  
  1
  青春是什么呢,有时候我会想这个问题。
  比如,放学后没有一个人的教室。窗外的夕阳反射在课桌上。风轻轻摇动窗帘,院子里传来运动部的叫喊声。
  这样的情景,会让我感觉到青春。
  以前曾有个伟人说过「青春可以有许多次」。他年过花甲之后,还和比自己年轻了四十岁以上的女性谈着恋爱,一定是在恋爱里找回了青春的感觉。
  不管在哪个时代,不管是什么年龄,对男性来说恋爱都是一件大事。对我们这样青春年华来说就更是如此了。让青春保持鲜艳色彩的秘密,一定就藏在这里。
  我要说的故事发生在某一天。
  「对了,你说怎么样才能受女生欢迎?」
  基尔对我问道。他皱着眉头,用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看着我。
  咖啡馆已经迎来了下午,可是今天依旧很安静。桌子那边有两组客人,柜台前的座位上就只有基尔和另一位客人而已。
  「不,我也不知道啊。」
  我答完,他把手扶在额头上失望地摇了摇头。
  基尔是艾瑞阿尔魔术学院的学生,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他是个平易近人又不拘小节的人,和他聊天总让我觉得像是放学后在教室里闲聊。
  「你啊,这样也算是男人吗? 如何变得受女性欢迎,还有什么问题比这个更重要! 尤其是在十七岁这个青春盛开的时刻!」
  「完全没错。」
  坐在旁边的微胖青年对基尔的一番激情演说点头表示同意。基尔平时大多都是一个人来的,今天却鲜少地带来了朋友。
  微胖青年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接着他后仰脊背坐直了身体。穿在身上的学院制服好像都快要爆开了。主要是肚子的部分。
  「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高迪乌斯。是埃尔巴德子爵家的第三子。」
  啊,是贵族大人吗。
  「说是那么说啦。埃尔巴德家的领地和爵位都不怎么样,再加上排行老三,这样根本就和一般市民没什么区别。」
  就算事实上如此,基尔直白的说法也太没礼貌了吧。我怀着这样的想法朝高迪乌斯望去,他依旧挺着胸和肚子,嗯嗯地点着头。
  「我会履行身为贵族的义务,但不打算肆意滥用其权力。所以简单叫我高迪就好。」
  「喔。好吧。」
  也许是看到了我脸色的疑惑,基尔啪啪地拍着高迪的肩膀说。
  「明明是贵族,但是这家伙很奇怪吧? 不过嘛,放轻松就好,放轻松。毕竟我们可是『不受女生欢迎同盟』的伙伴。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结拜兄弟的级别了。」
  「完全没错。」
  「什么啊,那个叫『不受女性欢迎同盟』的东西。」
  想象倒是大概能想象得来。
  「你听好了,夕。对我们男生来说,有没有女生缘是非常重大的问题。且不提五个人十个人那么高的标准。但是只有一个人都好。我们在寻求着能对我们说『喜欢你』的女生。为此不惜努力。这就是我们『不受女生欢迎同盟』。」
  「虽然有机会的话我更想受五个十个女生的欢迎。」
  高迪这样说道。
  「切。当然我也是这样想的啦。可是把这句话说出口,就已经构成了『不受女生欢迎』判定。」
  基尔交叉食指,比出错误的符号。
  「唔,是那样的吗?」
  「就是那样。你想想看啊,到处说『我想要当个万人迷!』的家伙会很帅吗? 不,虽然坦率地暴露自己的欲望这一点是很有男子气概,我承认,但是从女生的视角想想看。绝对只会在背后被贬到一文不值,还会被孤立,对吧?」
  基尔这种对女生的偏见是从哪里来的啊。
  「而且说到底,受女生欢迎只不过是一种结果。是诸多符合『受欢迎』判定的行动累加起来,自然而然形成的结果。我们的目标就是在这里!」
  「噢噢……原来如此,是这样一回事吗! 我可不可以记成笔记?」
  「快记快记!」
  高迪从制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唰唰地写下一串文字。
  「我说啊,你们两个到底在干什么。」
  这种对话实在太没营养了,我不由得把手伸向眉角,揉着发疼的太阳穴。
  基尔正趴在高迪耳边,叽叽咕咕地重念着刚才的话。听我这么说,他抬起了脸。
  「所以说,我们是在讨论怎么样才能在学院里变得受女生欢迎啊!」
  「如此炫耀实在是颜面扫地,但我们其实在学院里,和女学生完全没有过任何交流。」
  高迪说完,基尔用力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夕。我们在艾瑞阿尔魔术学院上学,那里是不论贵族平民,不论男女都能平等学习的场所。我们在同一片校园里生活,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又是吵闹,欢笑,做着各种各样的事……这种环境,还有第二处吗!」
  基尔的语气变得亢奋起来。
  在我来看,艾瑞阿尔魔术学院就只是个男女同校,小中高一体化的学校而已。不过这里好像也有文化差异。从基尔的说法来看,像原来的世界一样同年纪的男生女生在同一个场所上学,这样的情况似乎相当罕见。
  「虽然在如此绝妙的环境中,可我们!」
  「却完全没好好跟女生们说过话。」
  高迪接着基尔说道。
  「迄今为止我们曾讨论过许多次,尝试,失败过许多次。但是,什么成果也没有得到……」
  基尔的肩膀一下子耷拉下来。
  「我们最后终于碰壁了。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没有效果,只能像空转的齿轮一样度日……最终,才得到了一个结论。」
  高迪顿了一下,然后说。
  「也就是,应该向第三者询问意见。」
  到这里,我才理解了基尔一开始的那番话。
  「呃,所以说,你们就来问我的意见吗?」
  基尔猛地抬起头,用闪光的眼神看着我。
  「完全正确! 所以,你觉得怎么样才能受女生欢迎啊?」
  「我不知道啦。」
  
  2
  如果他们能就此回去,我会轻松许多。可是基尔像孩子一样在地板上打滚,高迪则一个劲地吃掉我烤好的薄饼。
  这个咖啡馆的一大不足之处就在于甜品,于是我便请他们俩当测试员,把试做的薄饼拿给他们吃。没想到这两个人对甜食的喜好超出我的想象,再加上又处于青春期。堆在盘子里的薄饼一瞬间就不见了。
  「啊啊,我投降,我投降! 所以到目前为止你们都试过了什么?」
  这样一直烤薄饼已经到极限了,我终于举起白旗来。
  「要说,我们到目前为止都做了什么啊。」
  基尔一脸淡然地坐回椅子上,从小瓶中舀起一大勺野莓果酱,放在薄饼上,然后把薄饼卷起来咬一大口。
  「首先当属对『三条方法』的尝试。」
  高迪从另一个小瓶里倒出大量蜂蜜,然后又用刀叉优雅地把涂了蜂蜜的薄饼送进嘴里。
  只是看着他们,我的胃里就要反酸了。不过这些不重要,三条方法是什么啊。有点好奇。
  见我露出一副不解的样子,高迪从喉咙中发出得意的笑声,然后抽动着朝天鼻说道。
  「我在学院的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古书。那本书用古代的神语写成,解读困难至极。但是,我终于还是读懂了其中的一节。」
  虽然高迪一脸淡定的模样,但那不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吗? 我记得古代的神语,现在都还没有被完全解读吧?
  「其中写道『变成受欢迎人士的三条。一,运动好。二,学习好。三,有趣』。我们将这称为『三条方法』,并且作为受活的方针。」
  「稍微等等。你们就把这种小学里女生喜欢男生的特征归结起来作参考啊? 而且受活是什么东西?」
  「为了受女生欢迎而展开的活动,略称不就是受活吗?」
  基尔一边舔着手指上的果酱一边说,而且还是一副「这种东西简直是常识」的表情。
  「所以首先你们实践了『第一条方法』?」
  「嗯。为了以善于运动作为卖点,我们每天早上都在训练场进行模拟战。」
  「啊,没错没错,搞坏了好几把模拟战用的木剑,还被教官骂了。」
  「而且聚集来的只有男生,不知何时演变成了乱斗。」
  我打量着基尔和高迪。
  基尔的头发留得很短,眼睛长而且眼角下垂,猛然看上去好像感觉温文尔雅,但是实际交谈过后就会发现他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因为这样的印象,我一直都没怎么注意过他的体格,重新打量才发现他的体形其实很好,学院制服下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锻炼出来的肌肉。
  高迪则是金发,三七分往两边抹平的发型。他的皮肤很白,个子不高,挺着肚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擅长运动的模样。
  「莫非,你们两个其实很强?」
  他们俩看了看彼此,又把目光转向我。
  「一般一般。」
  「还凑合啦。」
  你们两个是关西商人吗……。*
  [*注:上面一应一答的原文都是ぼちぼち,据说这是关西商人打招呼的常用语。]
  「总之,第一条方法是不行的。」
  高迪这样总结道。
  「那个,何止会让女生远离我们,还惹得贵族的女孩子明显一脸尴尬的模样。」
  「我也这样想。善于运动就会受到女生欢迎,这种说法大概是错的。」
  「我觉得啊,流血果然没有好结果。你看,贵族子弟跟那些都是无缘的吧? 那样太暴力了,绝对没错。」
  不,那是因为你们根本就搞错了运动的意思啊。用武器乱斗根本不算是运动好不好。赛跑呀,或者躲避球之类和平一点的项目就好。不对,这样和高中生好像又不太一样?
  不行,我也有点糊涂了。
  「『第二条方法』的结果又怎么样?」
  「你是说学习啊。这个实行起来很简单。」高迪回答道。「我们在教室里读了『魔术数学概论』。而且是有意炫耀的。」
  「是啊是啊! 那本书看起来超级厉害的!」
  「这是肯定的。毕竟在学院里能读懂那本晦涩教材的也只有我这样的人了。」
  我的胸口好像被揪了一下。坊间是有一种被叫做中二病的,青春期特有的疑难病症。而我记忆中被封印的什么东西,好像动了一下。
  不对,不对啦高迪。所谓会学习不是那个意思的。咦,好像严格来说还真的是这个意思诶。
  「然而这条路也没能产生像样的成果。虽然我确实是和魔术数学论的教授相谈甚欢……」
  「啊,那本书,你读懂了吗?」
  我不由得发出惊叹。
  「嗯。写那本书的就是我的祖父。我听过祖父的讲授。」
  高迪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对我答道。
  「我和高迪不一样,完全看不进去书。所以第二条方法早就放弃了。虽然基本上还是去图书馆看了看。能看到莉娜莉亚同学我就满足了。」
  熟人的名字突然毫无预兆地蹦了出来,我的肩膀也跟着抖了一下。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高迪点着头说。「所谓才色兼备正应该来形容她。不仅是魔术,她在剑技方面也有优秀的成绩。学问也是年级首位,简直是贯彻了第一与第二条方法的典范。」
  哇……。
  「你们说的那个莉娜莉亚同学,在男生中间很受欢迎吗?」
  我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对基尔问道。
  「她当然受欢迎啦。虽然大家都只能在远处看着,但有很多男生都很憧憬她的。」
  「莉娜莉亚同学简直像高岭之花一样,从没有人看到过她笑起来的样子。但是有数不尽的男生就因为这一点才迷恋她。」
  我听完高迪的话,一边思考一边点了点头。
  没想到居然会以这种形式打听到莉娜莉亚的学院生活。不过,高岭之花? 她原来不是被大家孤立啊? 下次莉娜莉亚来的时候问问她好了。
  「然后,『第三条方法』又如何呢?」
  「啊,关于这个我们有自信。」高迪露出微笑。「毕竟,书中有同样以古神语写成的附注。」
  「那可真是超抢眼的。对了,给夕看看好了?」
  基尔接着说道。
  「好主意。那么,」
  高迪站在椅子背后,基尔也同样站在他身边。
  然后高迪一脸严肃地把右手放在后脑勺上。
  「——哎呀,热天真的好夏啊。」
  「恁说啥咧!」
  几乎同时,基尔这样大叫道。
  然后我看到基尔的右脚抖了一下,下个瞬间,高迪飞了起来。
  我从没想到人生中会使用这样的形容,但眼前的情形确实只能这样描述了。
  隔了三米左右的地方,高迪在空中优雅地转了一圈,然后轻巧地落在地上。
  「怎么样。这好像就是有趣的两大基本『装呆』和『吐槽』了。」
  基尔带着满面笑容说。
  究竟该从哪里开始「吐槽」比较好,我很困扰。从所有方面来说他们都搞错了意思,而且话说回来,这些知识是怎么以如此扭曲的形式传承下来的啊,完全搞不清楚。
  犹豫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终我决定先把这些搁在一边。
  「……然后,你们成功了吗?」
  「唔,上课前我们在大家面前尝试了一次。」
  高迪回到柜台前,带着那副不变的淡然表情说道。一点也看不出刚才被踢飞还在空中转了一圈。
  「但是一个人都没笑。大家全都瞪圆了眼睛。」
  「那是肯定的呀。看到人被踢飞还怎么笑得出来。」
  我的语气不由得变强了。
  「所以还是不行吗。」
  「但我们的确是完全按照书上的步骤实施的。装呆和吐槽实在是深奥啊。」
  他们根本就是从最基础的部分搞错了,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纠正。
  希望受到女生欢迎的心情我也能理解。男生谁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尤其是青春期的男生,脑袋里除过怎么样受女生欢迎,放学后去玩什么之外,根本就不会有别的东西。
  「那,夕你倒是说说看,什么样的人会受女生欢迎啊。」
  基尔直接对我这样问道。于是我开始试着思考起来。
  「这个……首先,肯定是帅气的人吧。」
  「这是当然的嘛。」
  「从这点来看,我已经不够格了。我的外貌实在谈不上出众。」
  高迪摸了摸脸,摸了摸肚子,然后无力地垂下肩膀。
  「喂……打起精神来啦……你只是稍微圆了一点而已……其他方面也可以帅起来的对不对?」
  「嗯,这一点我其实从以前开始就考虑过。例如,我有使用魔术的剑士,也就是魔剑士的天资。这样,不是可以非常帅气吗。」
  魔剑士——?
  「我也这么觉得。魔剑士实在是帅到犯规啊。」
  基尔说完后,我也用力点头表示同意。
  魔剑士。只是这三个字的读音就足以让男生的心开始颤抖。使用魔法,同时又善于白刃战的全能型选手。交织着魔术的独创剑技,蕴含着魔法的魔法剑。听起来让人脊背都开始痒痒了。
  「这个世界上,应该不存在不喜欢魔剑士的男人。」
  我说完,高迪露出一副深表同意的模样点了点头。
  「所以,我希望能够强化所谓的『反差』。」
  「反差?」
  基尔露出一副不解神情,而高迪则更兴奋了。
  「这也是在那本古神语写成的古书上找到的。据说所谓的『反差』对女性有很强的杀伤力。」
  「是吗?」
  「嗯。据我的调查,『反差』也就是意外性。看上去很可怕的人,突然露出了温柔的一面。或是以为靠不住的人,在关键时刻展现出独定乾坤的气魄。这就是『反差』。」
  「喔、喔喔喔……」
  基尔发出了折服似的感叹声。
  高迪于是开始加上手势和动作,更加激情地陈述着他的观点。
  「就如你们所见,我的个子不高,体形也偏圆。不但不会受女性喜好,反而往往容易遭到轻视。这样的我,关键时刻却作为魔剑士而大显身手……会如何呢。」
  「会很帅啊。」
  基尔看着我说。
  「嗯,确实会很帅。」
  我也点点头,对高迪答道。
  「也就是说,会得到女生的欢迎?」
  高迪看着基尔。
  「会得到女生的欢迎。」
  基尔又看着我。
  「我觉得不会有错。」
  我将目光转向高迪。
  「但是,有一个问题——上面提到的『关键时刻』,究竟是什么时候?」
  高迪对基尔问道。
  「那当然是你,在迷宫之类的……」
  基尔又转向我。
  「学校被恐怖份子入侵之类的……」
  「恐怖分子?」
  「啊,不对,没什么。」
  一不小心说走嘴了。
  「关键时刻大显身手,这样的手段应该是有效的。可是,学院生活中根本就没有那样的机会。」
  「迷宫实习呢?」
  基尔突然说道。
  「……归根结底,你觉得我们能有机会跟女孩子一起去迷宫吗?」
  面对高迪的反问,基尔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是从前提开始就不成立啊。但是,我认为以『反差』作为目标是正确的。应该再去寻找一些别的,更接近的反差。」
  「别的反差?」
  「啊,比如说」基尔挺起胸来。「表现出对母性的诉求。」
  母性? 这是什么说法?
  「我们以冒险者和骑士为目标,立志成为可靠,而且有力量的存在。」
  「唔。」
  「但是,平时总被周围人所依赖的男性,突然表现出什么弱点——这样的一幕,不是会让女孩子都心里猛地一跳吗。」
  「你——你是天才吗?」
  「嗯,有时候我也这么想。」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出弱点来……」
  高迪瞪大了眼睛。
  「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吸引到一大堆女孩子来啊。」
  「可是话说回来,」
  我在这时插话说道。
  「你们两个,平时总是被周围人依靠吗?」
  「…………」
  「…………」
  「喂不要在这种关头沉默啦!」
   两人一同移开视线,一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
  「我觉得示弱这个想法还挺不错的啊……」
  基尔一手握拳,顶着自己的额头。
  「这个我同意,可是该露出什么样的弱点呢?」
  听我这么问,基尔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陷入沉默中。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
  「我,讨厌苦的东西。」
  「……弱点?」
  高迪对我投来疑问的视线。
  「不算弱点啊。」
  我摇了摇头。
  「那你们说弱点是什么啊!」
  结果基尔像是生气了。听他这样反问,我也开始考虑起来。
  弱点?
  「其实心脏有麻烦的疾病呀,最近开始脱发了,或者没朋友什么的。比如这些?」
  我说完之后将视线转向基尔和高迪,结果他们都皱起眉毛,露出一副想说什么又难以开口的表情。
  「不对,你啊,那是弱点吗。」
  「实在堪称是深刻的烦恼啊……可以的话我们愿意为你开导。」
  「我这可不是在披露自己的弱点啊? 不,我说你们别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好不好……」
  我们就这样围绕着弱点讨论了好一阵子,可是到最后都没有得出什么像样的结果来。

  3
  「话说回来。」
  我重新开口说道。
  三个男生的交谈这时已经进入了白热化。我们肩膀上下起伏地喘着粗气,额头上也浮现出汗珠。
  原本是在讨论弱点,可是话题渐渐变成了其他东西,从『对男性而言强大到底指什么』的大论战,到『为了变强每天应该吃什么』,终于又因为高迪的一句『女生裙子的绝妙之处就在于不会飘动』而变得不可收拾。
  「我们原先到底是在说什么来着?」
  基尔用拳头砸着高迪说。
  「所以啊,看到裙子底下小裤裤的时候,就是男生感到无上喜悦的瞬间,这才是话题的关键啊! 在风中! 在台阶上! 男生们在裙子下寻找着梦想!」
  「原来你也是不解风情之人!」高迪猛地挠了挠头。「裙子在风中摇曳的确是很棒! 抬头看到上边台阶飘舞的裙子,那一瞬间也确实让人心动! 但是,看到裙子的里面却不会有任何乐趣! 因为里面只是无趣的小裤裤而已,不是吗!」
  「我们想看到的就是小裤裤吧!?」 
  「不对! 基尔,我完全无法赞同你的思想……。听好了,看到小裤裤的时候——那就是,我们的,作为男性的,梦想破灭的时刻。那个瞬间,裙下延伸出的,对我们而言可称之为无限的想象力,将全部限于那片名为小裤裤的破布上。想想看吧。只要有裙子在,我们的期待就是无止境的。究竟是何种颜色,何种花纹,或许是四角内裤也有可能……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吗,亦或是会吹起一阵奇迹般的风——须臾数秒之间,我们却已经驰骋在无尽的想象之中……而裙子依旧在铁壁的守卫下,蕴含着堪称为极限的可能性,从我们眼前通过。正因为我的愿望在于看到裙子的底下,所以才不想见到内裤那种无聊的布片。」
  
  我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
  这家伙……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而且为什么会是那么认真的表情,嘴角挂着唾沫星地,狂热地说个不停? 话说回来,裙子和内裤的话题怎么变成这么哲学的思想了?我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但是,为什么呢。不知为何胸口像是在燃烧一样……这,这究竟是……。
  「虽然你说的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完全听不懂」基尔摇了摇头。「但是……你的这种热忱……饱含着……热意的情感……不知道为什么,让我的心也燃烧起来了……。」
  这种纯粹的感情……真是久违了。平时被压抑着的什么,受到了刺激……我的心是不会说谎的……。
  「咦,不对。不能老是说这些话题啊。呃,对了,本来是说怎么样受女生欢迎对吧?」
  「说起来夕,你是哪一派的? 裙子,还是小裤裤?」
  「我比较喜欢膝窝来着——喂你诱导别人说什么啊!」
  「夕,你这家伙……」
  「你……」
  「喂你们两个别用那种有点僵硬的表情看我啊明明刚才满口小裤裤的就是你们好不好现在不要突然摆出一副冷静面孔啊!」
  这两个家伙,怎么在这里翻脸不认人了。可恶,别对别人的兴趣评头论足啊。
  「先不说那些,回到受女生欢迎的话题上来。刚才谈了那么多抽象的,说到底,你们究竟是想受谁欢迎啊,肯定是有一个具体对象的吧?」
  我问完,基尔把手放在下巴上,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来。
  「也就是说,你问我们有没有喜欢的人!」
  「是这样没错,但你为什么突然喊起来了……」
  我的肩膀被惊得跳了一下。
  基尔将视线转向高迪,这种视线明显是在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
  「什么,为什么先问我啊。这种时候,我认为应该首先公布自己心仪的对象,然后再去询问别人。顺带一提我喜欢阿莱克西斯同学。」
  (译:这位阿莱克西斯同学,我是不是在佛德赛见过你?)
  「结果你还真是坦诚啊……」
  高迪的脸颊红了起来。他要是女生的话或许还会让人想到可爱之类的词,不过看着同年级的小胖墩红起脸,我觉得这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是啦是啦,阿莱克西斯对吧。我懂我懂。性格开朗又平易近人,确实很可爱。」
  「没错。她对我这样的人都会笑着打招呼,实在是太棒了。」
  「实话呢?」
  我插嘴道。
  「大胸部最棒了。」
  高迪立刻回答说。
  「人渣……」
  基尔的语气充满了厌恶。
  「你刚才对我好像有点不尊敬啊? 我,我可是贵族啊?」
  「基尔呢? 喜欢的人是谁?」
  我无视了上面那句话。
  「我啊,我比较在意一个叫艾尔莎的女生。」
  基尔也无视了他。
  「你们真是好胆量,竟敢无视贵族到这个地步……你说艾尔莎,就是魔术师科的那个艾尔莎吧?」
  「没错没错。每天她晨练的样子真的超萌的……有时候还笑一下,更棒了。」
  「其实呢?」
  我插嘴说。
  「纤瘦体形好棒啊。而且她又是贫乳,屁股的线条也很好看。」
  基尔立刻回答道。
  「真是令人作呕,愚民啊……」
  紧接着便传来了高迪轻蔑的声音。
  「想打架吗肥猪! 看我让你横着出去!」
  「你还挺有胆量说啊区区草民! 我要把你们的税率再加高!」
  两人面露凶相瞪着彼此,气氛好像随时都要演变成互殴一样。要说吵架的理由,一定不会有什么比此刻他们的这个理由更无聊的了。
  不过,我所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没错,与我熟识,而且年纪相仿,还就读同一所学院的人有两个。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要借机证实一下。
  「艾娜列拉这个女生你们听说过吗? 她在男生中间怎么样?」
  「哦? 你认识她?」
  基尔问我。
  「不,完全不认识。只是听说过名字,嗯。」
  其实能和莉娜莉亚和好,都是多亏了她的帮助,那之后她也经常来到店里,不过这些我肯定不会说出去。
  「那个人啊,」
  「嗯,算得上超级贵族呢。」高迪接着说道。「她看上去完全就不像能随随便便去搭话的人,所以很难说在男生中间怎么样。贵族男生倒是有不少感兴趣的,可是与其说是喜欢她本人,还不如说是喜欢她家里的背景。」
  哎……原来这么现实的吗。我的脸颊不由得抽动了两下。
  「要说成绩当然是很好,而且她又是天球会议的主宰,在学校里简直是万人瞩目。更何况她周围总是围着一群贵族。」
  高迪说完这些,基尔也点了点头。
  「平民想跟她说上话肯定是不可能的。因为谁知道她会不会回一句『这无礼平民!』之类的。」
  「莉娜莉亚同学成为年级第一的时候我心里都捏了一把汗。我以为有平民超过她,艾娜列拉肯定要大发雷霆的。」
  「对啊对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反倒能看见她们两个经常在一起。」
  「确实是,而且好像关系很好。以前莉娜莉亚同学给人的感觉,可是一直像是孤高的狼一样。」
  孤高的狼……狼?
  「你们说的那位莉娜莉亚同学,真的有那么孤高吗?」
  「那还用说吗!」
  基尔高举起双手。
  「你看啊,她那么可爱,在男生中间经常成为话题。去年还有勇气可嘉的猛士频繁地对她搭话来着。」  
  「……令人敬佩的牺牲啊。」
  高迪的模样像是在为那个人祈祷一样。
  什么情况?
  「有个自信过剩的贵族前辈,好像是邀请她的时候态度稍微强硬了一点。然后莉娜莉亚同学公然地拒绝了他,那个前辈因为贵族的矜持遭到伤害之类的理由,最后说要和她决斗。」
  「决斗?」
  「贵族们最喜欢沿袭古代的传统了。也就是说,最喜欢用决斗来决定事情对错。」高迪耸了耸肩膀。「话是这么说,最近用剑或者魔杖决斗的也是少数派。大体的主流是在棋盘上或者用卡牌的。那样比较优雅。」
  可就算那样也是决斗好不好。
  算了我还是把这句吐槽忍回去吧。
  「结果怎么样?」
  「那位前辈虽然算是个优秀的魔术师,不过嘛,结局真是太惨了。」
  基尔用手支着脸颊说。
  「真的,真的让人吓一跳啊。莉娜莉亚同学的魔术熟练度高得惊人,一下子就击败了那个前辈。那件事之后,不管是谁都对莉娜莉亚同学刮目相看,大家在称呼她的时候,也都要加上『同学』两个字。」
  「咦,原来是这样啊。」
  没想到那个莉娜莉亚身上还有过这种故事。
  虽然我还没亲眼看过,所以根本不知道用魔术击败别人是有多么厉害,不过她似乎真的很强。
  「所以说啦,有很多人是很憧憬她,但是要说作为恋爱对象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她的性格也有点严厉。」
  基尔这样说道。
  「的确是。真没想到她能展现出那样的魔术能力来。要是结了婚,在家里肯定会被压在下面,因为她看起来也凶巴巴的。」
  高迪则这样说。
  「你们在她面前说这些,可是会被人家狠揍一顿的。 」
  「咦?」
  哎呀,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你们想想看,从旁人视角看来她可能是那个模样,但莉娜莉亚也有温柔的一面,而且也很努力啊。」
  「……你果然是认识莉娜莉亚同学的吧?」基尔对我问道。
  「不,完全不认识。我见都没见过。」
  「但你说得还那么详细……」
  「只是听你们说,我也大概能了解啊。毕竟,我可是咖啡馆的店长对不对。」
  「真的吗,咖啡馆店长好厉害——」
  「原来要做咖啡馆的店长,还需要如此的能力吗……」
  他们俩对我投来了崇敬的视线。
  「……话说回来,我们本来是在说什么话题啊?」
  我说完,高迪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对啊,是说我们想要受女生欢迎。」
  「话题偏离得好大啊。呃,所以说,还有其他好办法吗?」
  基尔叹着气这样说道。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好主意,他好像已经累了。
  「啊,说起来……我忘记是在哪里听说的了。据说,男人述说自己的梦想和目标时,好像最容易让女生心动。」
  「噢……」
  高迪说完这句话,基尔一下子探出了身子来。
  「我们如果能说出自己的梦或者目标,也就能增加魅力了对不对!」
  「这可不一定。毕竟只是说出口的话,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吗?」
  我说完,高迪便喘着粗气反驳道。
  「天真。太天真了。我问你。放眼将来,陈述着自己未来的男人,以及重复着过去辉煌的男人。哪个更有魅力?」
  「这个,应该是说将来的人吧。」
  「对啊! 所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好奇怪,看他这么笃定,我好像也有点明白了。对啊,将来。
  「所以说基尔。你的目标是什么!」
  高迪用力敲了一下柜台。
  「我啊,当然是成为超一流的冒险者。我要让自己的名声传遍许多地方。」
  基尔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认真,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平常的那种轻浮,虽然嘴角是在笑,但眼睛里却有锐利的光芒。
  「高迪,你的梦想呢?」
  「我? 可能的话在学校里就取得学位,然后通过推荐进入研究领域。」
  「果然是这样? 这样对你的剑术才能就太可惜了啊。」
  「只是因为我从小就有家庭教师训练而已。但是,这种程度是当不了冒险者的,我很清楚。」
  很快,他们两人开始聊起诸如现在哪里的冒险者很有名,希望从事什么样的研究,明年的武技大会怎么样之类的话题。这些都是有关未来的生气,有关梦想,有关人生的目标。他们的眼神充满热意,和刚才的嬉闹模样看上去完全不同。
  我隔着柜台望着他们两人。就好像这个柜台在我们之间划出了一道明确的界限一样。
  将来。梦。目标。
  迄今为止从未考虑过的字眼一个一个浮现在眼前。它们完全没有形体。就像是模模糊糊的黑雾笼罩着我的眼睛一样。
  我原本打算考入大学。虽然还没想好希望从事的工作,但觉得在大学期间应该能够找到。我把这一切都推后了,从未想过将来该做什么。而自己也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更没有从儿时就热衷的爱好。
  现在,我得过且过地经营着这家咖啡馆。但是,这并不是说自己的梦想实现了。我只不过是为了自我保护,逃进了一个自己建起的小小要塞而已。
  「夕,你的梦想是什么啊?」
  「年纪轻轻就开起了这样的店,这已经可以说是事业有成了吧?」
  基尔和高迪看着我,刚刚述说完自己的梦想,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好耀眼。
  「我啊,我没想过呢。」
  我摆出笑容来回答他们。
  ——我应该,在这个世界里寻找自己的梦想吗?

  4
  季节流转。到傍晚时分,街道仍然被红色的晚霞映照着。夜晚也变得越来越短。终于连蓝天中的阳光也渐渐变得强烈,开始炙烤起人的皮肤来。夏天又来到了这座城市中。
  门铃响了。
  我看到了比夕阳颜色更深,扎成马尾的长发。长发的主人如往常一样穿着学院的制服,走进来时的模样却比以前少了许多拘谨。这个人当然就是莉娜莉亚。
  「呀,莉娜莉亚。你来了。」
  「嗯。」
  她冲我随便挥了挥手,然后坐在柜台前那个固定的位置上。我则开始准备给她喝的咖啡欧蕾。
  我们之间没有能称得上对话的对话,但气氛又完全和尴尬是两回事。对我和莉娜莉亚来说,这算不上问题。这是一种让人感到舒适的沉默。
  虹吸壶里的水煮开了,水泡开始咕嘟咕嘟地涌起来。我望着翻滚的水泡,突然想起之前跟基尔还有高迪聊过的那个话题。
  「说起来,莉娜莉亚你会用魔术对吧?」
  刚才还看着窗外的她,一下子转过脸来看向我。
  「什么啊,突然问人家这个。当然是会用了啊。」
  「怎么样的魔术?会冒出火焰的,或者是把一大片地方都冻起来的那种?」
  我所想象的无外乎是经典奇幻游戏的画面,或是轰动世界的魔法题材电影之类。
  「大概就是那样的感觉。还有能提升身体能力,或者治疗伤痛的类型。」
  「果然,那个,也是有的吗?」
  我按捺不住激动询问她。
  「哪个?」
  莉娜莉亚则是一副不解的模样。
  「就是那个啊,那个。你看,魔术最不可或缺的,能让男生激动起来的。」
  「所以说,到底是哪个啊?」
  你明明就是知道的好不好。
  「当然是咏唱,还有咒文之类的啊!」
  「啊?」
  魔术,魔法,必杀技……存在于这一切之中,最为不可缺少的前奏。那些用古旧言辞,或是晦涩说法所拼成的文字篇章,却不可思议地能让我们燃烧起来。
  「就像这样,举起魔杖的时候,肯定还要说些什么的对吧?说一些很帅气的台词。」
  「这种东西就那么有意思吗,我可是完全想象不来就是了。」
  「你这么说也太不解风情了吧!就一下下也好,能不能让我看看?」
  但是莉娜莉亚却长长叹了口气。
  「没有的哦。」
  「哎?」
  「所以说,是没有的啦。咏唱。」
  「……没有吗?明明是魔术诶?」
  「这个嘛,从魔术黎明期到泽拉特的时代还是有的,现在也有很多研究。」
  「结果怎么就没有了呢?」
  「因为没有的话比较方便呀。不需要很长时间就可以发动魔法,而且只要咏唱有一点错,魔法就发动不起来,这样也不可靠。」
  可恶,这个理由怎么这么合理。
  确实,确实这样是比较方便啦……。
  「这样啊……原来是没有的啊,咏唱……」
  「你这么失落我会很困扰啦。咏唱就那么重要吗?」
  莉娜莉亚一副惊讶不解的模样。
  「不,没事。魔术……已经没关系了。」
  「到底怎么回事嘛,真是的。」
  来到这个自己还未理解的世界以来,我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模仿着自己家原来的模样开了这家店,躲在里面,如此与世界妥协。
  后来我遇到了莉娜莉亚,遇到了很多客人,以为自己终于有余裕可以将视线投向店外。
  明明魔术这样梦幻的技术就在眼前,却直到现在才对它发生兴趣,这让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可我更没有想到的是,最终竟会得到「魔术里没有咏唱」这样一个无趣的结论,理由居然还非常合情合理——因为不方便。
  我因为异世界这三个字而对窗外的世界畏惧踌躇,却又在魔术中感到亲近与熟悉感。真是不可思议。就算是魔术,使用者也是人,而这些人们和我没有任何差别。
  产生这样的想法,也是最近的事情。
  我看着眼前的莉娜莉亚。
  基尔他们用「可爱」来形容她,的确是这样。莉娜莉亚的可爱让人不禁会睁大眼睛。她有白皙的肌肤,扁桃形的瞳仁则像宝石一样颜色深沉。
  「……这次又是怎么了啊。为什么一直盯着人家看?」
  「没事的。我会为你加油,相信你也很快会找到对的那个人。」
  莉娜莉亚用手扶着额头,一下子耷拉下肩膀,嘴里碎碎念着「已经搞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我把煮好的咖啡倒进杯子里,然后又加入温牛奶,接着是大量砂糖。这样,莉娜莉亚专用的咖啡欧蕾就做好了。
  等她喝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想问她的冲动。
  「对了,莉娜莉亚。你有梦想吗?」
  她抬起脸看着我,露出一副不解的神情。
  「真突然。」
  「嗯,突然就想问这个了。」
  「你想知道我的梦想啊?」
  「目标也可以啦。」
  接着莉娜莉亚用手支起下巴,将视线转到一边。
  「也不是没有……可是」
  「可是?」
  「很害羞的,所以我不要说。你肯定会笑我。」
  「这样我反而更在意了。」
  「那就不要在意。」
  怎么可能有人听到这些后就不在意了啊。不。不存在的。
  我试着又纠缠了一会儿。结果,到最后也没能问出莉娜莉亚的梦想是什么。
  「啊啊,讨厌,你好烦哦!那你自己的梦想又是什么嘛!」
  她终于柳眉倒竖,用手指着我问道。
  「……这个嘛,先不说这个。」
  「不准转移话题。」
  我耸了耸肩。梦想啊,是什么呢。梦想。本来还想听一下莉娜莉亚的梦想作为参考的。大家,都是有的吗。梦想,或者目标。
  有关自己的梦想,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所以打算转移一个别的话题,而且,正好就想到了一个。
  「对了,你说怎么样才能变得受女生欢迎呢?」
  
  (第二章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2-10 06:34 编辑


三 怕寂寞的兵
  
  祖父总喜欢引用古话。这些故人留下来话语,每一句都充满哲理意趣,可以成为人生迷茫时的指针,蕴含着教人如何生活的学问。平日里他总是这样说。
  要回想起祖父说过的每一句话,当然是不可能的。那些东西对幼小时的我来说太难了,完全不能理解。而且往往听上去还和说教一样。至于说教,则是学生最讨厌东西的排行榜中,雷打不动的第三位。我当然不会如饥似渴地把它们都记下来。
  但是,就算到如今,自己还是可以朗诵出其中的几条。大概是因为祖父非常中意这些话,所以我在成长中也不知听过了多少遍。虽然谈不上是门前童子不学自熟,但还是可以给别人浅显讲出其中道理的。
  比如,有一句是『小人闲居为不善』。
  所谓小人,不是指身体尺寸的小,而是说气量狭小。闲居在这里则是指一个人晃晃悠悠,无所事事。
  所以意思就是「不成器的人闲下来,不会做什么好事」。
  究竟该理解为「应该尽量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空闲做无聊傻事的地步」,还是「应该努力提升自己,哪怕空闲下来也要做有意义的事」呢?真的很让人烦恼。
  确实,我也不记得自己一个人在晃晃悠悠的时候,做出过什么值得一提的成绩来。
  也许是因为心里漠漠然记着祖父的这句话,我才会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尽可能地不让自己闲下来。在这让人不知该做什么事情好的陌生世界里,我有自信说,自己没有「闲居为不善」。
  可最近的每一天却有些太平静了。
  因为没客人来所以很闲——我不愿意这样用这个说法。因为到底这也只是「平静」,或者更进一步,可以说是「安稳」的每一天。
  有些日子就是这样,开着店也完全不会有客人来,这种时候就算是我也想要做一点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嘿。这个马我就收下喽。」
  尽管还在营业时间,我却正在和戈尔爷爷下西洋棋。两人坐在带桌子的卡座上,紧紧盯着面前的棋盘。
  这个世界是异世界。不论是日本这个国家,还是我知道的任何一个国家,当然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里。可是,不可思议的是,偶尔我还是能碰到一些自己非常熟悉的事物。
  饮食文化没有什么很大的差异,服装看上去也不是天壤之别。我一直在想,也许很久以前就有和我同一个世界的人来过这里。不然这一切都不能解释。可惜的是,有关这点我大概是无从确认了。
  先不提这些,现在重要的是下棋。
  我面对着抚摸长长白胡子的戈尔爷爷,两眼盯着盘上的局势。
  的确就如戈尔爷爷所说,我的马快要丢掉了。如果为了回避眼前的危险而保留这个马,后又会被巧妙地吃掉。不管怎么说,必须得在马和后之间放弃一个才行。
  高手之间的对决里,一个兵的优势就能决定胜负,而我眼前的失误可谓是相当致命。戈尔爷爷的胜利已经成定局了吧——究竟,他会如我所愿产生这种想法,还是不会呢。
  这个马的牺牲,在我看来是前定和谐*的事情。为了捕获我的马,戈尔爷爷就必须移动他的车才行
  [*注:前定和谐是莱布尼茨单子论中的概念。指一切事物互属不影响状态,却由于神的预先安排而产生调和。然而这里的意思其实跟计划通一样]
  如果置之不理,马就会深入戈尔爷爷的白阵中。也就是说,他几乎不得不吃掉这个马。而车一旦移动,就会给我的进军打开路线。
  迄今为止还只是互相试探的序盘,到这里就要变成大本营周围的棋子交换了。如果一切如我所料,这局棋应该会以我的优势而告终。
  「嘻,嘻,嘻。」
  结果戈尔爷爷首先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到底吃不吃啊。
  西洋棋是世界范围内广泛的游戏。但是,在这里却似乎属于少数人。感觉上好像只是贵族和有钱人的娱乐。
  在我的世界里,这个游戏的玩家有数亿人规模。不过,单论日本则是一种很小众的游戏。与围棋和将棋相比,竞技人数实在是少得多。
  我的棋艺,是祖父那家咖啡馆的常客,附近豆腐店的玄先生教的。据说玄先生以前曾周游世界,在各地通过西洋棋与许多人交流过。也许他还有过在当地大赛中,为取得优胜而鏖战的经历。
  因为玄先生的悉心教导,我甚至也有了自信,可以说自己下棋有相当的水平。
  但让人伤心的是,西洋棋真的很小众。
  在学校想对朋友们炫耀,回答往往是「西洋棋? 我连规则都不知道」。
  围棋和将棋的对局会在电视上播放,出现有名的棋士也会掀起话题。可是西洋棋完全没有这样的待遇。这个游戏在日本的立场很惨淡。
  所谓西洋棋,同时也是一种高度的心理战。对手的目的,对手的理想,对手的苦恼。这些全都要读出来,在想象的世界中再现。然后一一颠覆。
  我观察着戈尔爷爷的面孔,却很难窥测出更深的东西来。
  这个爷爷,真的很擅长心理战。从表情上根本读不透心理。越是企图解读,反而就在迷宫里越陷越深。
  其实,我不应该迷茫的。
  局面分析已经有了,计划也有了。开端都出现了。现在该干的不是犹豫,而是尽可能地实施计划。一切都如理想般进展,这在西洋棋中很罕见。需要在可能的范围内妥协。究竟是趁早妥协得到一个不完全的局面,还是贪心地孤军深入自取灭亡。找准其中微乎其微的分界点,也是西洋棋的难处所在。
  而且还有一个理由,让我绝不能轻视戈尔爷爷。
  这个爷爷,有时候会下出非常绝妙的一手。就像是完全看穿了我的企图一样,能一气破坏我计划的一手,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被他搬出来。其犀利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能看到未来。
  我对着棋盘苦思冥想,戈尔爷爷却一副愉快的语调。
  「很好很好。好好烦恼吧年轻人。烦恼能让人心成长。嘿,嘿,嘿。」
  不会上钩的。我才不上钩呢。
  他说得一点都不错,可那眼神和表情怎么看都是在挑衅。
  好的好的,我知道的。我要把你打得落花流水。绝对要赢过你——我也这样露出这样的笑容。
  以此下定决心,挪动象的位置。舍弃了马开始发动进攻。运气好的话,这一手能在后面带来相当大的优势。
  「呵!」
  乍看之下,这一步棋似乎没什么奇怪的。但戈尔爷爷像是看穿了我背后的计谋一样,发出大声的叹息。
  啊,讨厌。光是这样我就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不,等等。这该不会也是假装的吧? 啊不行不行。别多想。想和这个人打心理战是没用的。不要看他的表情,盯紧棋盘才对。
  「有意思有意思……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一直喜欢跟小夕下棋啊。」
  戈尔爷爷捻着长长的胡子,目光投向棋盘。
  「好了好了。我该怎么办呢。」
  不论是口吻还是表情,看起来都只是街坊的老爷爷而已。但他的眼神却有闪亮的光彩。这是一双依赖着自己的经验和直觉就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也是孩童看到有趣玩具时的眼睛。
  至少,普通的街坊老爷爷是不会有这种眼神的。只有身为冒险者,在这个世界庇护我的大叔,或是身为黑手党老大的科尔雷奥尼先生,这些堪称一流的人们,才会具备如此有力的眼神。
  「嘿呀。」
  戈尔爷爷挪动车,吃掉了我的马。
  这样一来为了确保直通敌军本营的道路,我当然把车……之前的兵推到前线来。
  大概是对这一手感到意外,戈尔爷爷露出了考虑的模样。其间还像是为我打发时间一样,主动提起了闲聊的话题。
  「话说回来小夕啊,你是在哪里学会下棋的?」
  「嗯,这个嘛,以前有一位熟人。」
  「这样啊,以前的熟人吗。他一定是个相当厉害的棋手吧。」
  「您怎么知道的?」
  我好奇地追问了一句,结果戈尔爷爷捻着胡子首先眨了眨眼。
  「因为小夕你的棋下得很漂亮。所以我知道你肯定有个不错的老师。你的棋路里有很多是我这个老头子第一次见过的。但是,却不可思议地强。每次都让人惊喜啊。」
  那是肯定的啊。我发出尴尬的笑声。
  西洋棋和将棋都已经被人研究了数百年。什么状况下,该如何布局才能获取最大优势,这些经验一点点累积起来,终于就变成了被称作棋谱的东西。
  用起来当然很方便,但棋谱其实是一流人才智慧的结晶,就像是花费很长时间打磨出来的宝石一样。
  这个世界里的西洋棋,发展程度并没有我的时代那么高。棋谱也很古老,战法则处于之前的时代。在这种情况下搬出数十年之后的,已经被高度发展过的棋谱,当然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西洋棋毕竟被称作贵族的游戏,悔棋……恐怕是不行了吧。」
  戈尔爷爷眯起眼,露出一副可笑的表情来。
  「不是贵族,年纪轻轻的小夕,操控棋子却如此得心应手。我都没面子说自己是贵族了啊。」
  啊哈哈哈。戈尔爷爷居然还能大笑起来。但我总觉得有点不舒服。
  与其说我是有才能,还不如说只是借用了前人的智慧。现在我有棋谱这样一个巨大优势,却还是往往输给戈尔爷爷。序盘看起来一切正常,到了中盘就会被魔术一样的战法玩弄于他的手掌中。也许这就是所谓年龄带来的差距吧。
  戈尔爷爷伸出手,拿起了一枚棋子。让西洋棋中最强力的棋子——后上了战场。这是我预想之中的一手,但是,太过符合预想了。
  
  不管怎么想,我都能找到应对这一手的最优解。棋子一个个被交换,棋局进入简化的残局阶段,优势在我这边。
  但是绝不能以为这样就看透了戈尔爷爷的路数。
  也就是说,他在后面肯定还为我准备了什么。而我怎么也猜不到。在不明白对手目的的时候,棋谱也发挥不了作用。结果我只能依靠自己。
  这样一点都不好玩。不知为何我有了这种感觉。
  不论是乖乖进入戈尔爷爷为我准备好的口袋里,还是选择当下能找到的最优解,都不好玩。如果总是能选择最善的一着棋,下棋当然会赢过任何人。可是,那样一来人就和电脑没什么区别了。
  下棋的目标不能只是为了赢,还应该是为了获得乐趣,为了与对手交谈,为了欣赏棋盘上的美。西洋棋终究是游戏。重要的是娱乐,游玩,以及自由。只要不是出于什么非赢不可的理由,那就不应该追求每一步都是最优解。
  所以说,我无视了最优的目标,选择移动我的马。这是毫无根据的一手。和什么棋谱都没关系,也没有确信,只是根据直觉走出了这步棋。
  这样一来,我就脱离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计划。但是,不知为何自己还感到一阵轻松。
  「呵,呵,呵。很好。这很好。所以说年轻就是充满可能啊。」
  「有什么让您这么开心?」
  「你说呢。当然是能让我这个老头子,感到出乎意料的东西啊。」
  往常就满是皱纹的脸,现在皱得更厉害了。看来戈尔爷爷的确很开心。
  我虽然不太明白老人的思维,不过嘛,如果他能感到高兴,那当然是件好事。只要不把我给牵扯进去。
  于是我也加快下一步棋。
  序盘里需要深思熟虑之下,猜测对方的行动,现在情况却完全不同。我们就像比拼速度一样一步接一步地出棋。啪,啪,啪,棋子碰在棋盘上的声音,有种很舒服的爽快感。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应该说没有必要说话。什么都不用考虑,也不用绞尽脑汁去想该如何取胜。只要享受眼下这个瞬间就可以,我们都理解了这一点。然后,迎来了终局。
  这一回,是我赢了。
  「唔,唔。我输了啊。」
  戈尔爷爷笑着说。
  「阿兰那家伙死了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找不着下棋的对手了……想想小夕的今后,看来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啊。当然西洋棋也包括在内。」
  「虽然不知道您在期待什么,不过我觉得自己今后还是会很平凡。当然西洋棋也包括在内。」
  我立刻回答道。结果戈尔爷爷发出噗噗噗的笑声来。怎么回事,这个人的笑声花样也太多了吧。
  「你啊,这样会很累的。」
  他用一副满是确信的表情这样说。
  「……这样也够了。」
  我长叹出一口气,戈尔爷爷却发出大笑。紧接着又露出一副满是心机的表情,说「好啦,既然已经输了」。啊,糟糕,这个老爷爷的表情现在只会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而我的不祥预感,往往非常准确。
  啪。他故意似地拍了一下手,然后开始贼笑。
  「把我的孙女嫁给你怎么样? 那可是个可爱的好孩子啊。」
  「终于开始说起傻话了吗这个色老头——
  ……哎呀,一不小心说出心里话了。危险危险。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话说回来,戈尔爷爷的孙女……我记得她才十一岁吧?」
  忘记是在什么时候听说的了。不过戈尔爷爷则摆出一副「你说这些干什么」的表情,继续道。
  「但是,要不了五年她就能变成一个大美女。毕竟,那可是我的孙女啊。」
  「问题不在这里。我比较崇尚自由恋爱。」
  「不用担心。用小夕你的魅力攻陷她,然后就是自由恋爱了。嗯。」
  「您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咔咔咔! 经常有人对我这么说!」
  啊不行,已经不行了。这个人不行了。从骨子里不行了。
  我不由得朝远方露出空虚的眼神,但这也没办法啊。谁来救救我啊。知道的知道的,陪你聊天也只是浪费时间,我知道的。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说起来,突然想到一件事。
  「戈尔爷爷,您有梦想吗?」
  「哦? 怎么,真突然哪。」
  「最近稍微有点在意这件事。」
  虽然戈尔爷爷看起来只是个生活随心所欲的臭老头,但他大概是个地位很高的人。所以戈尔爷爷应该也有梦或者目标之类的吧。
  「梦啊」戈尔爷爷歪着脑袋说。「我这个老头子,差不多也该死了。」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呢。」
  应该是戈尔爷爷式的笑话,可是他确实到了这样的年龄,所以听上去只会让人嘴角僵硬。
  戈尔爷爷看着我,发出愉快的笑声。
  「年轻的时候我也做过各种各样的梦,但是到这个年纪,那些都不会有了。」
  「哈……原来是这样吗。」
  「与其说是做梦,还不如说是寄托梦。」
  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老年人啊,看着小夕这样的年轻孩子,就像是重新回顾自己的人生一样。这也算是一种梦。再要说的话,那就是让自己的孩子们幸福生活下去。大概这就是我现在的梦了。」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就只有现在,戈尔爷爷看起来才像是充满人生经验的老人一样。原来这个问题还可以这样看待吗。
  门铃响了。转头一看,是位穿着深蓝色裤装西服,看上去一丝不苟的丽人。她正拿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走进来。
  这位女性留着及肩的白金色长发,透出莫名冰山感觉的脸上化着淡妆。耳朵上戴着一对小小的耳饰,虽然朴素,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其设计的精致。
  这样一副形象完全符合我心中对「精明强干的大姐姐」所有的想象。再要说的话还应该附加一个形容词,「非常漂亮的」。
  「失礼了。」
  她如往常一样对我行了个礼,然后快步走到戈尔爷爷身边。其实这个人,是戈尔爷爷的秘书。难以置信。这种蛮不讲理的事情居然也可以发生在世上。她一定是被什么借款所约束,情非得已才做这份工作的。绝对是。
  「时间已经到了。」
  秘书姐姐在戈尔爷爷耳边轻声说道。
  我一点也、也不羡慕。我才没想过漂亮姐姐也在我的耳边小声说话,这、这种事情。
  ……其实还是非常,非常地羡慕。
  「我不要嘛~!」
  明明体验到了漂亮姐姐的耳语这种美妙的经验,戈尔爷爷却居然撅起了嘴。
  「不可以说什么不要,老爷。这是您以前与我约好的。」
  「就是不要! 我不想去工作! 我要和小夕下西洋棋!」
  一见之下是个好好爷爷,可是言行怎么想都像是撒娇耍赖的幼儿园孩子。
  我要是站在秘书姐姐的立场上,或许就会扇他一巴掌了。可是秘书姐姐是个非常有本事的人,她根本不会用手中的笔记本殴打戈尔爷爷的侧头部,也不会望着这副模样呆叹什么的。
  「老爷。」
  「呜。你不用那么生气也也也可以的」
  在我看来秘书姐姐的模样和平时没什么变化,但她好像是生气了。
  「我知道您和夕先生下棋很开心。但是,夕先生也很忙。」
  ——就是这样,对不对? 秘书姐姐对我投来了这样的目光。我扫了一眼店里,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完全没错。」
  「除了爷爷我以外一个人都没有吧?」
  「客人们现在才正要来,嗯。」
  听我斩钉截铁地这么说,秘书姐姐也点头同意。
  「所以说,请您跟我回去吧。」
  秘书姐姐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坚定。就像是扎根很深的大树,能让人感觉到怎么都不会动摇的原则。
  戈尔爷爷先是发出呻吟,然后耷拉下肩膀。
  「没办法……虽然很讨厌,但我还是去工作吧……」
  「明智的决定。」
  秘书姐姐为了让那个戈尔爷爷去工作,一定也很辛苦吧。我心里这样想,同时还觉得要是自己肯定办不到。两个小时之内就要放弃了。
  「我到底要工作到什么时候才能退休啊……」
  戈尔爷爷发出了由心底而生一样的感叹。表情看起来很像是为没有继承者而苦恼的大公司社长一样。但是,这副表情很快又变成了平时那副让人没奈何的模样。
  「啊,我想把莉莉嫁给小夕,你说怎么样啊?」
  「把大小姐吗?」
  这句唐突的色老头发言,让秘书姐姐愣住了。她一定是在为戈尔爷爷老年痴呆的发展而感到悲哀。
  「我想有关此事您应该去询问大小姐的意见。擅自决定的话,会被讨厌的哦。」
  说得好啊秘书姐姐! 就是这样! 再多说他两句!
  「唔……那、那就这样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愿望传进了戈尔爷爷心里,他终于冷静下来了。戈尔爷爷的孙女肯定也不愿意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订婚,现在,毫无疑问,这件事终于画上了句号。
  「那我就走吧……再见啊,小夕。下次爷爷会给你带点伴手礼来的。」
  「普通的就可以了啊? 我可不要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因为有过前例,所以我还是先这样声明了一下。结果戈尔爷爷「切」了一声,才拖拖拉拉地离开了椅子。
  「啊啊……我不想工作啊不想工作啊……」
  在简直像是尼特族一样的碎碎念中,戈尔爷爷终于离去了。
  「给您添麻烦了。」
  留下来的秘书姐姐则对我低头致歉。
  「不不,我其实也挺开心的。」
  如果只是偶尔遭遇一下的话。
  我带着苦笑这样回答,然后秘书姐姐对我露出微笑,从钱包里取出一枚金色的硬币。
  「然后,这是付给您的钱。」
  「……和平时一样,我觉得这还是太多了。」
  那可是金币啊,金币。
  「因为平常就给您添了许多麻烦。而且,这在老爷看来或许像是零花钱一样。他让我转告您说这是老年人的癖好,请您收下吧。」
  「哈啊……既然这样的话。」
  于是,结果我还是收下了。就算我继续拒绝,秘书姐姐也会说「那样我会遭到责备的」,于是最后同样得收下。而且,嗯,虽然这么说很世俗,但是口袋里有钱确实会更有帮助。
  我接过金币,秘书姐姐再一次低头行礼。
  「那么,失礼了。」
  是香水吗。她留下花朵一样甜甜的香味,然后就飒爽地离开了。
  ……真好啊,秘书姐姐。我也想请一位秘书。这是男人的浪漫。
  我一边遐想,一边收拾桌上的棋盘和棋子,突然又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戈尔爷爷,应该是马吧。」
  要说是王也很合适。可是,马能够在棋盘上纵横无尽地移动,走法又很不规则,这确实很像戈尔爷爷。
  「秘书姐姐,肯定就是后了。」
  最强力的棋子,因为能力很大,所以不论怎样都不得不活跃的棋子。虽然可以到达纵横斜的任何一个方向,却也有不能中途转弯的僵硬缺点。
  然后,我是什么呢。
  我看着棋盘上摆好的棋子。西洋棋的棋子种类比将棋要少太多了。所以选项本身也没有几个。
  「一定是兵吧。」
  站在最前列支撑阵线,数量最多的士兵。作为一个小市民,我觉得这是最像自己的。
  而且单独的兵是非常弱小的棋子。只有和其他棋子协同,才能发挥强度。为了不至于一人而为不善,我这个小人也应该好好学习。
  少了戈尔爷爷,店里感觉比平时还安静了许多。
  我从摆在棋盘外的棋子中取出一枚兵,放在盘上。
  比起其他棋子,兵一定非常怕寂寞。
  过往行人的说话声,随着他们走过店前而渐近渐远。
  今天的客人,什么时候会上门呢。

  (第三章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6-6 22:49 编辑


  四 「忘不了的味道」
  
  1
  她脚踩踏板,准备登上马车时,似乎听到了呼唤自己的声音。下意识地打量周围,这里是公共马车的停留站。车马一刻不停地来来去去,一波又一波的人们登上马车,或是从中走下。
  在这人群与行李的混杂洪流中,她想寻找熟悉的面孔,然而稍一凝神,身后队列就传来了不满的咂舌声。
  她慌忙收回视线,将身体挤进马车中。
  车内空间已经被旅人和行李填得满满当当。好不容易找到一处位置坐下后,她凭靠在小小的照明窗边,再次把目光投向外边。
  那个人明明都不可能在这里。她在心中自嘲道。事到如今还要竖起耳朵,在人潮中寻找那个身影,这岂不是太割舍不下了吗。
  马车夫扯起嗓门大喊,用足以盖过周围喧嚣的声音为各个马车指引路线。
  她打量了一番车内的面孔。每个人的表情看上去都明朗豁达。至少,在座者中大约不会有人心情像自己这样灰暗。
  在这被称作迷宫都市的街市中,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她回想起自己度过的那些日子——追寻着连形状都模糊不清的梦,将不安和期待塞进同一只背包。和那时相比,自己的改变终究不过是年龄增长了几岁。没能实现梦想,没能得到有形的东西,而现在,她就要离开这座城市。
  钟声鸣响,宣告正午时分到来。
  再也听不到这种音色了。想到这里,她觉得每一下钟声都变得无比可爱悦耳。
  车轮慢慢转动起来,马车变得摇摇晃晃。
  那个面孔又浮现在脑海中。
  
  2
  我居住的城市阿尔伯塔中,有一个叫做「迷宫」的地方。
  那是向地下无限延伸的空间,其中有森林,有河流,据说还有古代的建筑物。为什么会有这些,谁也不知道。但是,迷宫里的东西却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生活。
  例如食材,用作建筑材料的木头,可以变成美丽首饰的宝石原石。迷宫的一角中有一处叫做「盐湖」的巨大湖泊,从那里的水中能采得大量而且优质的盐。另外,迷宫的森林里还有许多巨大的树,它们的果实足有人的怀抱那么大,精炼之后可以得到砂糖。仅凭上述这些,就已经能让这座城市的居民们过上充裕的生活了。
  迷宫中获取到的物品还会被输出至其他城市,其他国家,带来的收益则进一步让这座都市变得富裕。
  如今的迷宫都市有人说甚至超过了王都。这里充满了财富、人们的喧嚣,还有希望。
  许多人憧憬着它的眩目光辉,不断聚集到这里。对他们而言,冒险者这种职业实在是风光而又充满诱惑。
  迷宫中有许多危险。这里是迷宫中独有生物的天下。它们生长在隔绝于外部的生态系统中,被人们称作魔物。据说,这里还有能释放毒气,甚至捕食人类的未知植物。但是,冒险者们赌命从迷宫中带回的素材也能在这座城市中换成金币和银币。
  仅仅是带回一枚贵重的原石或一件古代文明留下的遗产,就能够一夜跻身富豪行列。除过冒险者的工作外,再没有第二种职业具备这样的可能性。不论背后的生命风险,这份工作的魅力实在是太大了。
  因此,这座城市中有许多这样的冒险者。他们都是一群追逐梦想的人。
  他第一次来到店里,则是在一个晴天的下午。
  随着门铃声响起,我脱口而出「欢迎光临」,并把脸转向门口,结果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还有一张粗犷的大胡子面孔正观察着自己。
  说来真是失礼,这张凶悍的脸面让我的心脏猛地惊了一下。然后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要来挑起什么是非。就是到了这样的程度。嗯,这张面孔看起来像极了恶人,就是到了这样的程度。
  「呃,我就是看到外面立着一块花哨的牌子,然后来瞧瞧。这是啥地方,开门营业的商店?」
  然而,他开口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却莫名亲切,而且平易近人。
  我重新整理思维,开口回答道。
  「是咖啡馆。」
  「卡飞管……?我以前从没听过,还是说,在城里这也不算稀奇?」
  我听他这么说,在心中暗自庆幸着,将他请进了店里。
  这样正好可以把咖啡馆的美妙之处,告诉又一个还不了解咖啡馆的人。而且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还能让他明白咖啡的绝妙味道。这一切可都是咖啡馆店主的工作。
  见我招手,他一边打量店里的陈设,一边慢慢走进门来。我仔细一看,他的身材果然很壮硕,就像真身是龙的法尔瓦先生,或是熊、狼之类的兽人族客人一样。他的脖颈和胳膊都满是肌肉,不加打理的大胡子更是增强了迫力印象。
  「您是最近来到这座城市的吗?」
  我这样问他。他坐下之后,露出不好意思似的笑容,在头上挠了挠。
  「你看出来了? 我啊,是上个月刚来的。这个城里不是有那什么叫迷宫的地方吗。所以我就心想,比起在乡下种一辈子地,到这里来肯定要有前途得多。」
  「原来您是务农的啊。」
  我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他的魁梧身体。
  「经常有人这么说。说我与其呆在地里,倒更适合上山当山贼去。」
  哇哈哈。他发出豪爽的笑声。
  「打老早以前就这样了。出力的活自然而然地会到我头上来。要说我的长处也就只有这个。不过我又想啊,有这么一副身体,冒险者应该也能当得来吧。」
  「原来如此。的确是。」
  我点点头。
  人族中,具有这样体廓的实在不多见。他一定也很有力气。而冒险者的基础条件就是必须要有结实的身体。我想这一点他一定能满足。
  「您已经去过迷宫了吗?」
  「不,我打算明天再去。现在武器和防具都备齐了。公会的那个什么讲习也完了。」
  「明天啊。那我得祈祷您能安全归来。这一杯算我请您的。虽然不是酒。」
  我说完后他立刻笑起来。不管是谁看到他的笑容,都会感到一阵爽快。
  「真的吗! 啊呀,谢谢你。我听说城里人都很冷淡,小哥你不一样啊。你真有人情味,嗯。」
  听他的声音那么高兴,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要说在这家店里请人喝一杯,请的毫无疑问就是咖啡了。不过,我打算煮一杯和平时味道不一样的出来。
  我像往常一样,从那个白壶中取出烘焙好的咖啡豆。但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的咖啡豆烘焙程度更深,颜色也是更深一些的茶色,而且香味明显。我把它们放进咖啡磨,咯吱咯吱地转动手柄。
  「喔,这是啥啊。」
  「哼哼哼」
  磨好之后,用漏斗把咖啡粉倒进虹吸壶的上瓶中,但这里有另一点要注意。我用的量比平时多了一些。
  然后在虹吸壶的下瓶中注入热水,移到灯上加热。等水沸腾之后将上瓶的长颈小心插好。很快,水开始慢慢顺着长颈涌入,上瓶中的咖啡粉浮起来了。
  等到水上浮到三分之一的高度时,我开始用木勺纵向使劲搅动。用虹吸壶煮咖啡时,有两个因素能左右最后的味道,其一是水的温度,其二就是搅拌的时机了。
  一番搅动之后我抽出木勺,而热水还在继续涌入上瓶。
  咖啡豆被搅拌后释放气体所形成的泡泡,上浮的咖啡粉,以及液体。如果这三者能呈现出美丽的分层,那就代表成功了。
  然后等待三十秒。让平凡无奇的开水变成美妙芳醇,香气逼人的咖啡。无论什么样的煮制方法中,这一步都是无可替代地重要,决定了咖啡的风味。时间过短,咖啡的香味就不能被提取出来,而过长则会产生杂味。
  我竖起耳朵听着瓶中热水发出的咕嘟声音,等待着恰当的时机移开加热灯。
  然后再次拿出木勺,趁着咖啡落回下壶之前进行第二次搅拌。
  迅速,然而又无比温柔,如同抚摸一样。这是其中的要诀。
  移开热源之后,上瓶里的水蒸气开始冷却,涌上来的咖啡液慢慢落回到原先的位置。
  我从厨房一角的小冰箱中取出一个圆圆的,带脚的杯子。然后再打开冷藏库,那里放着满满的碎冰。是我一早努力把大号冰块打碎做成的。
  这时咖啡已经全部回到了下瓶中,颜色看起来比以往更深。
  我拿掉上瓶,握住把手稍稍倾斜下瓶,将刚刚煮好的热咖啡注入加满碎冰的玻璃杯中。突然的热量让碎冰发出迸裂的声音,非常悦耳。
  咖啡在这样的迅速冷却过程中,变成了兼具透明感与清凉感的饮品。煮得浓厚的咖啡被融化的冰稀释之后,正好达到了平衡的口味。
  这,就是面对即将来临的夏天,这家店准备的新商品——冰咖啡。
  我骄傲地把玻璃杯放在他面前。
  煮咖啡的时候,他一直出神地盯着我。到现在才猛地回过神来。
  「刚、刚才那个是啥? 把奇怪的粉放进去之后,下边的热水就涌上来了,哎呀,我可是第一次见。果然城市里就是什么东西都稀奇啊。这个黑的水,能喝吗?」
  「嗯,请尝一尝吧。」
  「啊,这是冰吧? 用了这么多冰都可以吗? 我们村里,这东西可是稀罕啊。」
  「好了,请尝一尝看。」
  「城市里的东西真厉害啊。哈哈。」
  说完,他握住杯子。凑近嘴边后先说了声「喔,真凉」,然后闻了几下,一口喝干。
  「咳噗!」
  接着猛烈地喷了出来。
  「这、这、这啥啊。苦,苦得很! 这东西根本不能喝啊!」
  咳、咳。我听见他不停地咳嗽着。
  「我还从没喝过这么苦的玩意。但是怎么说,后味要说清爽也是清爽……这就是大城市的味道? 我说小哥……啊」
  因为站在他的正对面,结果喷出的咖啡漂亮地打湿了我的整个上半身。
  年过三十岁的新手冒险者加特利*先生,就是这样和我认识的。
  [*注:此处人名为ガトリ,即gâterie。本章翻译在地铁上不慎以此关键词点击了图片搜索,R.I.P.]
  
  3
  自那之后,他开始经常来到店里,并和我聊了许多故事,诸如今天在迷宫的哪里,和怎么样的魔物发生了战斗,遭遇了巨大的熊,丢下武器逃走,或是走运发现了稀少的矿石,却因此和同队的伙伴发生争执并分道扬镳之类。这些,毫无疑问都是属于他的冒险谭。
  「哎呀,大城市就是厉害啊小哥。有个叫什么龙牢亭的地方。我在那儿吃了用香草烤的蜥蜴龙大腿肉,那么好吃的东西,我可真是第一次尝到。」
  说着,加特利先生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那道菜如何刺激他的食欲和味觉。
  现在除了加特利先生之外,只有另一位客人在店里。所以我很犹豫该不该提醒一下他,注意自己慢慢变大的声音。
  「那么稀罕又好吃的东西,别的地方再没有了。肯定的。」
  说完,他抱起手臂感叹地点了好几下头。
  「哈」
  隔了三个座位的地方,另一位客人发出了笑声。
  加特利先生把头转过去。
  「我说了啥奇怪的东西吗?」
  「不,我只是觉得有意思而已。龙牢亭的口味的确值得称赞。然而,要说别的店家都无可匹敌,就——」
  「啊?你说还有啥地方的肉菜,比那儿的更好?」
  我很想忠告一句「那个,您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说话方式……」。不过还好今天狼先生没有陪同这位客人一起来。否则,也许我就要看到恶鬼怒吼的模样了。
  「好吧,看来你来到这座城市时日尚浅。让我来告诉你真正的美味是何物好了。」
  
  手握叉子坐在那里的,正是白兔科尔雷奥尼先生。虽然看上去是一只小兔子,而且还有圆溜溜的可爱眼睛,但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统帅众多地下组织的黑手党老大。
  科尔雷奥尼先生拿起椅子旁的费多拉帽*轻轻戴在头上,然后站起身来。
  [*注:Fedora hat。一种帽顶有褶皱的带檐帽,多为毛毡制成]
  「夕,机会正好,你也来。好的料理人应该了解好的料理。会对你今后有所帮助。」
  「啊」
  咦,这是什么发展啊。再说,我也不打算成为那么专业的料理人。更何况现在店里还……。
  当然这些话我是说不出口的。掌握权力,惯于发号施令的那些人,他们说出的话里就是有一种让人无法违背的感觉。
  「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加特利先生凑近我问道。
  「那个人——他叫科尔雷奥尼先生,他接下来要带我们去吃饭。」
  对我而言,这是和黑手党老大共同进餐的紧张状况,然而加特利先生不知道这些,他露出满脸的笑容来。
  「真的吗! 呀,那可真不错。你真是好人,不对,好兔子!」
  加特利先生的笑容就像少年一样单纯。
  我不敢让科尔雷奥尼先生多等,于是早早便打烊关了店。
  怎么会变成这样。追着他的小小身影跑出去时,我一直在这么想。
  
  人和人的相处真是难以预料,有时候,刚见面时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会在不知不觉中产生良好的关系,也有时候两个很要好的人会突然疏远。
  加特利先生和科尔雷奥尼先生则是不可思议地处得来。
  从那晚开始,他们两人似乎经常一起结伴出去吃饭。我也会在店里不忙时和他们一起去。接受那些我从未吃过的异世界高级料理所带来的感动与冲击。
  「站在我这样的立场上,」
  有一天下午。我们目送加特利先生前往迷宫,他离开之后,科尔雷奥尼先生默默开口说道。
  「与任何人相处,他们都会带上敬意和畏惧。年轻时这正是我所追求的,所满足的。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特别的人。」
  「现在不一样了吗?」
  我放下擦完的杯子,向他问道。
  「年龄这东西真是奇妙。回首过去,我才发现自己从手中甩掉了什么。那些曾被我当成累赘和垫脚石的东西,现在看起来却眩目得耀眼。」
  科尔雷奥尼先生拉了拉帽檐。
  「其中之最,或许就是可以无拘无束同坐一张餐桌的人。能那样毫无顾虑对我开口的人,我已经很久没遇到过了。」
  他嘴角浮现出微笑,但看上去又很孤独。
  加特利先生和科尔雷奥尼先生在店里聊天的时候,有几次曾让我感到心惊肉跳。他对科尔雷奥尼先生的讲话语气一点也不带客气恭敬,有时还会用被肉汁沾脏了的手用力拍对方的肩膀。
  可是,我的担心似乎都是多余的。
  科尔雷奥尼先生远比我想象得更宽容,而且,我觉得他是个孤独的人。
  我希望这家店能为人们提供休憩的场所,却也发现自己并没能做到这一点。不知何时起,我总是对科尔雷奥尼先生抱有「黑手党老大」的偏见目光,而没有把他当作个人来看待。我明明完全没有必要那样胆怯的。
  礼节的确很重要。
  但是,前提是我与科尔雷奥尼先生这个人,或者说是店主与顾客间的关系。无论他是黑手党老大,还是住在森林小屋里善良的兔子先生,只要是店里的客人,我的应对态度就不应该有区别。
  「我失礼了。」
  「你是说什么。」
  「不,没什么。只是稍微想要道歉而已。」
  「你往往,会表露出让人无法理解的言行啊。」
  「这个,当然是指好的意义吧?」
  「现在还不是详细解释的时候。」
  科尔雷奥尼先生用低沉的嗓音笑了起来。
  
  4
  说起这座迷宫都市阿尔伯塔,这是一座于「都会」之名当之无愧的城市。迷宫中沉睡着财宝,财宝吸引着冒险者,冒险者吸引着与他们做生意的商人们,于是人群越聚越多,终于产生了庞大的能量,让这里连夜晚都变得灯火通明。
  我对这座城市之外的事情一无所知。
  因此,来自城市以外,自称是「乡下人」的加特利先生每次讲起故事,都能引起我的极大兴趣。
  「每年一次的祭典上,村里人会把用坏了的铁锅呀农具之类都收集起来,然后一个劲儿地烧,烧到融化了为止。」
  「喔喔」
  「等到煮成一锅红彤彤的铁水,我们就把它端到村口的大门那儿去。我们村里有一个大得要死的石头门,我家老爷子还是个小鬼的时候,那石头门就已经在了。据说是以前什么堡垒留下的部分。然后,再拿长柄勺把铁水舀起来,这样……」
  加特利先生猛地一动身子,作出用力投球般的动作。
  「朝门上泼过去。泼得越高,越用力越好。」
  「啊……然后,泼上去之后会怎么样?」
  「要看的就是泼上去之后的样子。这事情肯定是晚上干的。四周都是一片黑,只有铁水闪着红光。然后泼到石头上溅开,简直就像是夜空里开了一朵火做的花儿一样。」
  「那可真了不得呢。」
  我试着想象。但怎么想,浮现出来的都是夏天的烟火大会。
  融化的铁水在石壁高出绽开的火焰花,真的很难想象出来。
  「对啊,简直厉害得不得了。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老爷子还是小鬼,那天都兴奋得要闹上天一样。虽然舀铁水的活儿又热又容易被烫伤,所以负责的人肯定没法像他们那样开心了。」
  加特利先生说这些时一直面露笑容,好像少年般带着单纯的光彩。
  他抱着成为冒险者的目标来到这里后,日子似乎过得相当顺利。
  我第一次见他,他只穿着普通衣服加上厚皮革做成的简易装备,但现在已经换上了气派的金属防具,衣服的质量也提高了不少。有时还会在临走前给我多放一些钱,再说上一句「给,这是那个,对,小费! 城市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吧?」
  冒险者的工作究竟是怎样的,我只从别人嘴里听说过。
  但我知道他们的生活肯定不会日日顺利,而且还要时常面对生命危险。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加特利先生取得了成功,这让我很为他感到高兴。而我也总是在心里想,希望他今后仍能这样一帆风顺。
  
  变化开始出现在加特利先生的身上,是在我和他认识过了三个月的时候。
  有一天,他先是拉响门铃,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我看到他的模样之后,顿时说不出话了。
  「那个,您这是换了个造型吗?」
  最后,总算挤出这样一句招呼。
  「换造型? 那是啥意思。怎么样,我穿着好看不?」
  加特利先生朝我伸开双手。
  也许是严酷冒险生活的成果,他本来就宽的肩膀变得更宽了,而且各处都带上了铠甲般的肌肉块。假若穿起平时的冒险者装备,看起来就是一个经历过多次战斗的勇猛战士。
  然而此时他身穿的,则是一件黑色无尾晚礼服似的衣服。上面的扣子都快要绷不住了,脖子上的蝴蝶结也耷拉着,怎么看都没系好。
  「加特利,你……」
  科尔雷奥尼先生当时正坐在柜台前吃东西,但他的话只说出了一半。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哑口的模样。
  加特利先生局促地,慢慢地走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在椅子上坐下。
  他的发型看起来很生硬,平时不加打理的胡子倒是有了仔细修剪的痕迹。而且,靠近之后我才发现,加特利先生身上还喷了香水一样的东西。
  「果然,看着不对劲吧。是不是不行,是不行的吧。我说的对不对。」
  见我们两人都没有表现出积极反应,加特利先生的身体像是缩小了一圈似的。他的两只食指也不安地对着戳来戳去。
  我看到他的模样,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假如是面对女性,如果对方换了服装和发型,我知道回答肯定应该是「你穿上很好看」。然而,尽管对方明显作出了努力,结果却显得相当不自然,这样的场合中又该如何回答呢,我一点也不知道。
  不,归根结底,加特利先生为什么突然会这样?
  同样地,科尔雷奥尼先生似乎也在犹豫。不过与我不同的是,他有丰富的经验,同时还有敏锐的直觉。
  「原来如此。对方是什么人?」
  科尔雷奥尼先生轻轻摸了一下帽檐,然后这样问道。
  「咿」
  加特利先生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
  对方? 我开始搞不明白了。
  「开始注意自己一直以来都未曾在意过的仪表,并且急于改变。换了发型,剃了胡子,掩盖体味,甚至连服装都全盘替换掉。你之所以会重新审视自己的外表,正是因为在意自己看上去让人觉得『怎么样』。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你想要让某人中意你。也就是说,」
  科尔雷奥尼先生接着说道。
  「是恋爱啊。」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拍手发出感叹。原来如此,我都明白了。
  「不、不是! 怎么会,恋爱? 恋爱啊? 我吗? 不对怎么可能,嘿、嘿嘿」
  加特利先生嘴上虽然这样说,视线却在店里游移,他的两手局促不安地撩起头发,而后又摸了摸脸颊。更重要的是,此时他的脸已经全红了。
  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人,心思明显到这个地步了吧。
  「是这样……恋爱吗。的确值得开心,但是,你最好别再用那款香水了。首先你喷得过了头,其次,那是给女性用的。」
  科尔雷奥尼先生皱起眉头来。
  「哎,是、是这样吗?我是第一次用这玩意……奇怪啊,这可是我按照店员推荐买的啊?」
  「买的时候您是怎么说的?」
  我问道。
  「啊?我就说我不是很懂,你们随便给我推荐一个。」
  原来如此……。
  店员一定是误解了,以为他要买香水赠送给女性。
  「总之,今后还是别再用这种香水为好。」
  听完这句话,加特利先生垂下了眉毛。
  「这还挺贵的呢……」
  「放弃吧。然后,你看上的人是谁?从这身服装来看,对方是贵族吧?」
  科尔雷奥尼先生把空盘子推到一边,探出身体说道。
  「不要担心,交给我好了。贵族和平民间的婚姻的确少见,却并非不可能。我有手段。第一步就先来仔细调查一番好了。大凡贵族,总会有一个或两个弱点的。」
  「喂喂喂」
  白兔先生一脸淡然地说出了可怕的字眼,让我不得不制止了他。
  「贵、贵族! 怎么可能啊! 太害怕了!」加特利先生的身体猛地一颤。「我只不过是,对『空鸟之歌亭』的玫德丽*小姐……啊,不对,这可不是什么恋爱啊,绝对的!」
  [*注:メドリ。塞尔达传说:风之杖中也有一个同名角色,一样是鸟人族,一样善于音乐……嗯,这是巧合吗?]
  啊哈,看来加特利先生似乎是喜欢上了『空鸟之歌亭』这家店里的一位,名叫玫德丽的小姐。
  这两个名字我都没听过,于是我将目光转向科尔雷奥尼先生。
  「是那个主营烧酒的酒馆吗。我曾听说,那里雇了几个长于歌唱的鸟族女性,在店内的舞台上演出。你说的玫德丽,就是那里的歌手?」
  「……啊、噢!」
  加特利先生一下子直起腰来,抱着手臂点了点头。他的脸颊依旧通红,视线直直地盯着前方。
  「比贵族好一些,但仍然不容易。她在那种场所工作,恐怕早就习惯了如何应对花言巧语的男人们。」
  的确,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醉酒的顾客中,肯定有人会强行或编造奇怪的理由凑上来,想要博取她的欢心。日日在那样的地方工作,我想她当然会习惯如何面对男性。
  「听好,加特利,从现在开始你要抛弃那种『一蹴而就便可以和人交往』的天真想法。首先要把对方约出来就餐。以此为目标努力吧。」
  「这、这个已经约好了。」
  「是吗,已经约好了啊。那么下一次就是去酒吧……等等,已经约好了?」
  科尔雷奥尼先生扶起帽檐,盯着加特利先生的脸。
  加特利先生直视着他,点了好几下头。
  「是吗,原来如此。所以你的衣服不是为邀请对方而准备的正装,是打算穿着去就餐的吗。我明白了。」
  不愧是科尔雷奥尼先生,他好像一下子就把惊愕咽回了肚子里。而我现在还有些不敢相信。
  只要看一眼加特利先生现在的模样,就能发现他对男女情事没有一点经验。可他居然说,自己已经和心仪的女性约好了出去吃饭,而且那位女性恐怕还是他才刚认识不久的。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
  「决定好去哪家店了?」
  加特利先生摇了摇头。
  「所以,你没决定去哪家店,反而先准备了正装?」
  「因为该和女人去什么样的店,我一点主意都没有啊。只不过,我看威德灵大街上,男人全都穿着这种衣服。」
  「威德灵大街是高价店铺云集的地方。你看到的那些人,恐怕都是心血来潮想要优雅地来一次晚餐的贵族或富商之类吧。」
  「原、原来城市里也不是每个人都那样的啊?」
  加特利先生摆弄着脖子上的蝴蝶结,那蝴蝶结似乎勒得他很难受。
  「假如在贵族喜爱光顾的店里就餐,的确有必要选择与场合相应的服装。但是,普通餐馆里大可不必在意到这个程度。」科尔雷奥尼先生摇了摇头。「想想我带你们去过的店家。在那里有穿着这种衣服的顾客吗?」
  加特利先生和我看了看彼此的脸。
  试着回忆一下,我的确没见过别的顾客穿过这么正式的衣服。那些店中也有门槛高到我自己一个人绝对不敢进去的,但里面的顾客却大多是一副轻松的便装打扮。
  「这座城市如今正迎来崭新饮食文化的摇篮期。就像装着世界上诸多种族的熔炉一样,所谓正确的餐桌和着装礼仪还尚未定型。毕竟,其饮食文化本身就千差万别。」
  「原来如此。您说的有道理。」
  我还没有熟悉这个世界的文化,但也因此享受了这一点带来的好处。
  全世界对迷宫有需求的人们都聚集到了这座城市。必然地,他们的文化和习惯都交杂在一起。因此尽管我的言行多少有些奇怪,在别人眼中仍算不上异样。毕竟稀罕珍奇的东西全都聚集在一起,人也就会很快把「稀罕珍奇」当作「平淡寻常」了。
  「就餐时对服装挑剔的,大多都是人族经营的高档餐厅。然而那些店中有不少在料理味道上并不出彩。对贵族们而言,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品尝优秀的料理,而只是想要在豪华餐厅里与正装打扮的人们一同进餐罢了。」
  被兔子先生科尔雷奥尼这样一说,同为人族,我不由得好想向他道歉。
  加特利先生则一直面露出神的表情,听完了这番话。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科尔雷奥尼先生干咳一声,结束了话题。
  「总之,威德灵大街的店还是不要考虑为好。面子问题固然重要,但选在那里据是矫枉过正了。」
  「这样啊……哎,既然你这么说,应该就是那么回事吧。」
  加特利先生垂下眉毛,露出一副遗憾表情点了点头。
  「选门槛更低一些的店比较合适。合适的是那些你已经去过多次,也熟悉其氛围的店。如果和店主熟识就更好了。」
  科尔雷奥尼先生摸着帽檐,一条一条地说出他的建议。
  「其次料理要美味。这一点必不可少。美味的菜肴能让人的心情变好,这样自然会敞开心扉。另外,足够新奇的菜肴也能在聊天时产生话题。」
  加特利先生小声重复着这些注意点。
  「……我比较熟的,就只有酒馆而已啊。」
  「你难道打算把中意的女性,带到粗野的冒险者聚集的酒馆,两人愉快地就餐?」
  「……这不行吗?」
  加特利先生朝我投来求救一样的视线。
  我明确地点了点头。
  「这、这样啊。这么回事吗……。那,我就完全不知道该选哪儿才好了。」
  加特利先生又开始不安地用两只食指对着戳来戳去,魁梧的身体也像是小了一圈。
  「嗯,我虽然也想帮您,但我对那些店一样不了解。科尔雷奥尼先生,您有什么好主意吗?」
  既然科尔雷奥尼先生能那样说,他一定已经在心里有了备选。
  果然,他点点头,说了声「有」。
  「真的吗! 那个,能不能介绍给我!」
  「连介绍都不必。」
  他接着说道。
  「门槛很低,气氛让人习惯,和店主是熟识。而且料理美味,也有新奇的菜色。加特利,你已经知道那家店了。」
  不知道为什么,科尔雷奥尼先生这种充满确信的口气,让我脊背上猛地颤了一下。
  咦,那个,该不会要说是。
  「夕,就是你的店。地点选在这里正合适。」
  「喔喔……!」
  原来还有这办法啊。加特利先生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这样说,而我则抱起头来。
  「不,可是那个啊,科尔雷奥尼先生。」
  「你刚刚,不是才说过『我虽然也想帮您』吗。很好,现在正需要你来帮忙了。」
  我想找反驳的话,却发现不管说什么都没用。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经常体会到的一件事,就是科尔雷奥尼先生或是戈尔爷爷这样的人一旦开口决定了什么,我都无法再推翻。这其中有所谓年龄的差距,但更多的恐怕是掌权者的实力。
  这些经验让我在开口之前就意识到「说什么都没用」,我突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可悲。
  不过,要说希望帮助加特利先生,这是真心的。
  我的店的确没有什么繁文缛节,加特利先生也习惯这里的气氛。何况生意又很冷清,只要没有醉汉来,根本就不会出现客人太吵以至于不能安静吃饭的局面。
  客观地考虑,这里的确完全符合所有条件。
  然而,问题当然也存在好几处。
  「那个,科尔雷奥尼先生。我们这里没办法准备晚餐啊。」
  这里是咖啡馆,虽然能提供一些简餐,却没有达到正餐标准的菜单,更何况我的手艺终究只停留在家庭料理的范畴内。
  「以从前那次聚会的形式就好。」
  听他一说,我回想起了先前的那次圣诞祭聚会。事实上那是莉娜莉亚的生日聚会,不过来的客人比我想象得要多得多。当时我们像是鸡尾酒会那样准备了很多料理,不过其中的大多数都是拜托科尔雷奥尼先生派来的厨师们做出来的。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这一次主要还是得依靠科尔雷奥尼先生的厨师了。
  「当然,你也要参加制作。这样今后就有更多的谈资。」
  和我预想的一样,于是我点了点头。
  「真、真的可以吗?」
  加特利先生战战兢兢地问道。他虽然有山贼般的凶悍面孔,现在的表情却充满愧疚,就像是被训斥的孩子一样。
  一度决定下来之后,我现在充满了决心,希望能想办法帮助这个笨拙的人走上他的恋爱之路。
  「我明白了。把那一天定作特别营业日好了。」
  「这、这份人情我会记住的! 哎呀,太好了! 我本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的。果然朋友比啥都可靠啊!」
  说完,加特利先生发出大笑声,用力拍在科尔雷奥尼先生的肩膀上,甚至还掀飞了那顶漂亮的帽子。接着我也被他拍了好几下,差点双膝一软失去平衡。
  我和科尔雷奥尼先生看看彼此,一起露出了苦笑。
  
  5
  我们决定在定休日里实施计划。这样一早就可以开始准备,而且还能顺带给店里装饰一下。
  说是这么说,可场面太大的话加特利先生一定会紧张,因此至多也只是保留平常的感觉,稍稍体现出了一点特别感而已。
  给双人桌上铺好白色桌布,再把蜡烛点燃插到烛台上。仅仅如此,气氛好像就一下子不同了。
  我充满了干劲,而科尔雷奥尼先生的干劲一定比我更高。
  那辆满载着一流食材的马车停在店门口时,我以为他打算做出好几人分量的晚餐。搬运食材时,我朝马车里看了一下,里面居然是大号的冷藏库和冷冻库。
  「这个……好厉害……」
  听到我不由自主发出的惊叹,从冷藏库中搬出野菜的厨师先生笑了笑。
  「是吧。这样的食材搬运车可不多见。那边的是温藏库,而这边是热藏库。」
  「热藏库?」
  「你是第一次听说吧? 比如,栖息在火山地区的弗尔戈。它的卵打开后,里面就像熔岩一样。完整的卵也有相当的热量。但是只要稍微一冷却,内部就会突然凝固,连吃都不容易下口。这个热藏库就是专门为那样的食材准备的。」
  真是执着到了可怕的程度……。虽然这么问很俗,但这要花多少钱啊……。
  「每天,科尔雷奥尼家族的食材搬运车,都是这样往返于城内外运送食材的。」
  「每天吗?」
  「毕竟,各处的餐馆都要依赖我们才能进货啊。」
  与其当黑手党,科尔雷奥尼先生还不如专心干这一行会比较好。毕竟这都已经远远超过副业的等级了吧……
  先不提这些。多亏了科尔雷奥尼先生,现在食材已经相当充足,不过来的厨师先生却只有一人。这其中的很大原因,是我店里的厨房太小了。更何况要做的晚餐也只有两人份而已。
  厨师先生很快就开始了工作。我也想帮上些什么忙,却发现根本无处下手。最后只能看着专业人士的手法发出感叹而已。
  今天的料理工作就都交给他好了,我来集中精力当服务生吧。
  窗外的天色正在一点点变暗。很快,加特利先生就要来了。而且,身边带着一位女性。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好期待。
  
  「真的非常美味。谢谢你,加特利先生。你找到了一家很棒的店呢。」
  玫德丽小姐露出微笑。但加特利先生只能夸张地挥挥手,重复着「啊」、「嗯」之类的暧昧回答。
  「没啥。那个,只要你喜欢这家店,来多少次都没问题,嗯。」
  只是一家冷清的小店,真是对不起了——此时正是这样吐槽的时机,不过我当然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两人的晚餐如我们期待地一样,顺利迎来了收尾。
  真该说,不愧是为科尔雷奥尼先生服务的厨师。
  晚餐的前菜是好几道小品,每一份都盛装在不同的盘子里,所用的材料不仅来自迷宫,还包括了外国进口的蔬菜和蘑菇、火腿和奶酪。无论哪一道都需要花费惊人的人工。
  然后是我不认识的水果和蔬菜制成的冷汤,煎成漂亮黄色的黄油烤鱼*。再接下来的一道是我做的汉堡排。虽然得到了主菜级别的待遇,可是真的相形见绌。专业人员的料理后边跟着我做的家庭料理,这样真的合适吗?感觉好犹豫。
  [*注:即meuniere。用黄油煎烤成的鱼肉,通常会裹面粉,是一种法国菜。]
  甜点是加入多种水果的雪葩*,它为远远高出这个小店等级的全套晚餐画上了漂亮的句号。
  [*注:sorbet。只用水果而不含乳制品的冰沙。也可以拼作sherbet。题外话,这个词在阿拉伯语中最初是指饮料。]
  面对这一套酒馆里从不会有的正式料理,加特利先生显得紧张极了。他不是撞到碗盘就是弄掉叉子,模样绝对称不上潇洒。但是玫德丽小姐始终带着笑眯眯的表情,一点都不在意这些。
  玫德丽小姐的美貌和人格,都超过了我和科尔雷奥尼先生的预想。
  她是一位身材娇小的女性,几乎能被加特利先生的身体整个遮住。柔软的栗色头发会在风吹过时飘起来,略微下垂的眼角则流露着温柔感觉。玫德丽小姐的背上有一对很大的翅膀,这是鸟族的标志。她穿着一件露背晚礼服般的裙子,在有翼的种族中这似乎是很平常的服装,不过因为周身的高雅气质和温柔感觉,她看上去就像一位贵妇人般,就是直接这样到高级餐厅去,应该也不会被人拦下来。
  而另一半的加特利先生,则在我们的一番劝说下放弃了那身快要爆开的正装,改换上了另一套只是比平常稍微显眼一些的日常服装。
  「你经常到这家店里来吗?」
  玫德丽小姐开口问道。
  「啊、嗯。经常来。我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啊,偶然找到了这里。你看,那个招牌,很显眼是吧?」
  「的确是呢,上面的图案非常漂亮。」
  「对吧? 走进店里一看,那边的店主小哥啊,还说为了祝我从迷宫平安归来,要请我喝一杯呢。」
  哪怕是从我们的眼里都能清楚地看明白,加特利先生现在非常紧张,而玫德丽小姐则体贴地总在恰当时机应和他,或是在他找不到新的话题时,主动提问好让他能接着说下去。
  「然后我还喝了一种叫做冰咖啡的玩意儿。」
  「冰咖啡?」
  「噢。本来我以为在大城市里是哪儿都有的东西。结果其实在别的店里根本就见不着。」
  「对啊,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呢。」
  「就是这样,黑咕隆咚的,闻着香,但喝起来苦得要死,咽下去后简直……」
  加特利先生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瞄了我一眼。
  我对他露出笑容。
  「……简直、简直棒极了! 那种苦味跟酒又不一样,呃」
  「很让人上瘾?」玫德丽小姐开口说。
  「对! 让人上瘾! 后味又很清爽!」
  「哎呀,是真的吗。加特利先生,你一定经常喝那种叫做冰咖啡的饮料吧?」
  从我这里都能看到,加特利先生的眉角抽动了一下。
  实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自那以后,我曾数次向他推荐咖啡,可他一次也没有喝过。然而面对女性提出的问题,有几个男人会回答「不,我不经常喝」呢。男人的心脏有一半是爱面子构成的*。
  [*注:捏他狮王药业的镇痛药广告词『百服宁的一半是温柔做成的』,此广告在日本播出时家喻户晓,作为轻小说梗在中国读者中也算广为人知。不广为人知的是每片百服宁里有3/4是阿司匹林,所以温柔就是阿司匹林,嗯。]
  「啊、嗯,当然是啦。对吧,店长!」
  加特利先生在骗人这方面堪称致命地不擅长。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于是把话题抛给了我。
  「是的,加特利先生每次来店一定会点。」
  我随即回答道。然后加特利先生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现在虽然松了一口气,按照这个话题的走向……。
  玫德丽小姐啪地在面前拍了一下手。
  「哎呀,那么,今天你也会喝那种冰咖啡吗? 我也很有兴趣。」
  「啊」
  加特利先生张开嘴,露出一副「糟了」的表情。我拼命忍着不笑出声,玫德丽小姐则依旧是那副愉快的微笑表情。
  啊,这个人……。
  我突然有了种感觉。
  「那么我去为两位准备特调的口味吧。」
  「谢谢你。」
  玫德丽小姐低头致谢的时候,眼神正好和我相对,让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相通了。
  这个人,看上去虽然举止高雅,却并不是大小姐式的类型。她一下子就看穿了加特利先生在虚张声势,不仅如此,竟然还顺着他的话接了下来。
  我不由得露出苦笑,接着走进了厨房。
  当我麻利地准备好冰咖啡,然后端上去时,他们正在笑着聊天。用委婉的方式来说,就是「气氛绝佳」。要打扰这种气氛,我心里产生了一点罪恶感。
  「两位的冰咖啡好了。」
  我把两杯冰咖啡各放在他们面前。
  玫德丽小姐用手遮着嘴,仔细观察着面前的咖啡。
  「真的是纯黑色的呢。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饮料。」
  「对吧。我当时也吓了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加特利先生露出了一副骄傲的模样。他一手抓住冰咖啡的杯子。接着,玫德丽小姐也用两手捧起玻璃杯来。
  杯子的尺寸是一样的,但拿在加特利先生手中就显得很小,另一边,玫德丽小姐手中的那一杯却像喝生啤用的广口杯一样大。视错觉真的好厉害啊。
  加特利先生咽了口唾沫,然后紧闭着眼睛喝下了第一口。这又不是毒药……。
  「呜……咕……这个,哎呀,真烈啊……」
  「啊哈哈」
  在加特利先生展现男儿气魄时,玫德丽小姐的眼神显得格外温柔。她露出微笑,也学着加特利先生喝了一小口。
  「哎呀……真的,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味道。很苦,但是又干净利落。」
  「对吧! 这就是,那个冰咖啡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个冰咖啡啊。」
  加特利先生一脸得意,玫德丽小姐则露出愉快的微笑。
  这就是我所目睹的,他们两人的第一次聚餐。
  
  那之后,他们两人便经常一起来到店里。所以平时并没有晚餐服务这一点也很快就露馅了。玫德丽小姐似乎对那天的料理非常中意,她显出一副很遗憾的模样,同时也表示希望能见一见在背后协助这一切的人,科尔雷奥尼先生。
  她与科尔雷奥尼先生初次见面的那一天,科尔雷奥尼先生总显得莫名不镇定。
  「又不是女儿要来介绍自己的结婚对象」我这样笑了他一句,结果他哼了一声,还跺了跺脚。
  可随后,当玫德丽小姐对他打完招呼,然后说「这顶帽子,您戴起来很漂亮」,他的心情立刻就变好了。
  「她是个很有眼力的小姑娘。」
  「毕竟,那可是您心仪的帽子啊。」
  我也和玫德丽小姐熟识起来。
  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会经常点我做的冰咖啡,还告诉我「真奇怪,这种味道就是会让人想喝第二次」。
  喜欢咖啡的人里没有坏人。她一定是非常好的人。
  「你的判断基准就是咖啡吗?」
  科尔雷奥尼先生的这句话,我一点也没听进耳朵里。
  我们有时会一起去吃饭,有时会去听她唱歌。
  对我而言,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直到不久之前,我都还尽可能地避免走出店门。哪怕买东西也几乎都是请店家送来,出外吃饭更是从没有过。
  因为我突然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这个不明所以的地方。我害怕自己不知何时熟悉了这里,最终忘掉了本该回去的那个地方。
  可是,那个圣诞祭之后,我心中郁积的感情似乎都一下子消散了。猛一回想起来,自己已经被科尔雷奥尼先生和加特利先生带着,去过了形形色色的场所。
  于是,怎么回事呢。
  明明曾那么嫌恶。现在我却觉得很开心,我自己都很奇怪这一点。
  科尔雷奥尼先生披露着他对料理的见解。加特利先生一耳进,一耳出,大口吃着料理。玫德丽小姐则会不时应和科尔雷奥尼先生。我看着这样的情景,与他们度过同一段时间。并且,开始不带偏见地觉得这样很开心。
  事物总在发展,随着时间变化。我的感情也在变化。
  这其中无法掺杂「想」或是「不想」的成分。我们能做到的,仅仅不过决定该如何应对这些突然来临的变化而已。我们无法阻止这些变化。
  而足以改变人生轨迹的巨大变化,有时候就会毫无征兆地猛然出现。
  
  6
  有一天早晨。开店前玫德丽小姐一个人来到店里,脸上带着怎么说都只能称之为忧郁的表情。
  这一阵子,我一直都没有见到她,因此突然见面后先是一惊,然后涌起了一股不安的感觉。
  「其实,我决定要回到故乡去了。」
  玫德丽小姐这样开口说道。
  「家里寄来了一封信,说母亲病倒了。我的父亲年龄又高……妹妹那边也让我放心不下。」
  然后,玫德丽小姐慢慢地,告诉了我有关她的故事。
  她怀着成为歌手的梦想,不顾反对来到了这里。然而这个梦至今也未能实现。每一天她都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剩下一小段距离了」,可是,现在到了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玫德丽小姐这样说。
  「我的家,代代都要看守村里的土地……回到故乡,出嫁……我的人生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的。」
  她摸着冰咖啡的杯沿,继续说道。
  「可是就算如此,我还是想去做这个梦。我很喜欢唱歌,而且,这也是我唯一的长处了。所以才带着对歌手的憧憬,想要走进大城市的光芒里……但是,还是不行。」
  说完,她浮现出笑容。那个笑容像是有魔力般,让人觉得坦率而且通透。
  「我任性地决定要挑战,然后,失败了。事情就是这样而已。可是,我遇到了加特利先生,遇到了科尔雷奥尼先生,也遇到了夕先生。那些一起度过的时间,我真的,真的很开心。只凭这一点,我也可以说『来到这座城市真是太好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会传入玫德丽小姐的心中。
  「所以,我的梦,青春,就要在这里结束了。」
  「……这些,您对加特利先生……?」
  玫德丽小姐低垂下视线。
  「昨天说过了。」
  「他……说什么了吗?」
  「只说了一句『这样啊』。」
  我猜,加特利先生一定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个温柔的人。而且,深深喜欢着玫德丽小姐。当她突然说自己要离开,他的大脑一定会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思考。
  「那个人,他很有才能。虽然我不希望他继续做那些危险的事,但是,他有作为冒险者的才能。」
  谈及加特利先生时,玫德丽小姐露出了温柔的,好像母亲一样的微笑。
  「还有有名的公会邀请他加入。他当时很高兴,说这样就算是成为一流行列了。我也很开心。」
  玫德丽小姐把钱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来。
  「请多多关照他。他经常对我炫耀,说『科尔雷奥尼先生和夕先生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玫德丽小姐用手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但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寂寞。
  「我虽然已经,没办法陪在他身边了……但是,我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得到幸福。」
  接着,她的视线低垂下来,盯着桌上的咖啡杯。
  冰块已经融化了。杯壁上浮现出几颗水滴。
  「我会坐今天正午的那班马车出发。在这个城市里,我一直都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但是,最后却度过了那样美好的时光。夕先生,谢谢你。也请代我向科尔雷奥尼先生问好。」
  玫德丽小姐低下头,不舍地抚摸着装冰咖啡的杯子。
  「我——不会忘记这个味道。」
  我只能望着她露出笑容,然后离去,却没能叫住那个背影。
  再见。——玫德丽小姐连这句道别都没说出口,就走出了门。
  
  7
  我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呆呆地望着窗外。连走出店门翻开开店的牌子都忘记了。
  和玫德丽小姐,加特利先生,科尔雷奥尼先生一起……四个看起来毫不搭调的人一同度过的日子又浮现在眼前。
  一切就要如此突然又轻易地结束了。我感到一阵虚脱。接着,想象了一下加特利先生的心情,胸口附近像是被拽了一下。加特利先生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然后,我才终于意识到,首先要和科尔雷奥尼先生商量一下才行。
  看看墙上的表,已经快到正午了。
  走出店门,首先看到的就是从路对面接近的巨大身影。那人摇摇晃晃地走近,毫无疑问,就是加特利先生。
  他走近后我才发现更让人惊讶的事情。加特利先生的模样看上去非常凄惨,衣服破开,各处带着黄色或是赤褐色的污渍。脸颊右半边青肿着,还留着鼻血的痕迹。
  领着他的,是科尔雷奥尼先生。
  「这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茫然地问了一句。然后科尔雷奥尼先生回答说。
  「昨天晚上,这个傻瓜在哪里的酒吧闹事,被卫兵抓走了。刚才从牢房里被放出来。」
  原来如此——我心中首先冒出的是这个念头。
  加特利先生双眼朦胧,完全没有了往常少年般的光彩。
  科尔雷奥尼先生迈着步子踏进店里,然后他也无言地跟了上去。
  我走进门,看到两人如平时一样坐在椅子上。
  加特利先生出神地望着柜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那个咖啡杯。
  「夕,你都知道了吗。」
  我立刻明白过来科尔雷奥尼先生指的是什么。
  「刚才,我从她本人口中听说了。她坐正午的那班车走。」
  加特利先生忽然抬起脸,然后很快又垂下头去。
  「这样吗。真是的,她也不来给我打个招呼。」
  「她说,让我代为向科尔雷奥尼先生问好。」
  「我更希望的不是这个,而是她直接……」
  「可是,科尔雷奥尼先生,您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住址告诉过她啊。」
  「……好吧,你说的也没错。」
  他抱起两只短短的手臂,沉吟着。
  然后沉默笼罩了房间。
  谁都不说一句话。过了一阵子。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打破沉默的依旧是科尔雷奥尼先生。
  「她已经说了,她要离开这个城市。你打算怎么做,加特利。」
  加特利先生盯着杯子,一言不发。
  「……无妨。这是应该由你来选择的问题。自暴自弃地在烂醉中和人互殴也好,呆坐在这里,浪费掉离别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也好。追上去或是不追上去,离开或是留下来,这是你的人生。」
  「——办啊。」
  加特利先生默默地说道。
  「什么?」
  「我还能怎么办啊。玫德丽说她要回到故乡,要回到乡下去。我就是因为讨厌乡下才到这里来的。这里人又多,总是热热闹闹的,什么东西都有。大城市!然后,我成了冒险者,还拿上了公会的邀请,终于什么东西都开始一帆风顺了! 全部、全部的东西啊! 现在我又该怎么办!」
  到了最后,这段话已经变成了叫喊。加特利先生抱着头伏在柜台上,发出痛心的声音。
  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应该劝他立刻追上去。还是应该安慰他,说没办法,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我知道这两个选项没有一个是对的,即便如此却仍不知道如何开口。
  「——算了,也没有关系。」
  科尔雷奥尼先生用豁达的声音说道。
  「那种程度的女人,要多少都找得到。这里是迷宫都市阿尔伯塔。是现今世界上一切所集中的地方。代替的人很快就能找到。我可以再介绍很多人给你。」
  加特利先生抬起了头。
  「我从之前就在想了。加特利,她配不上你。你有冒险者的才能,你还可以走得更高。将来,你的钱可是会多到扔也扔不完啊? 美食,美女。这样的人生不是很棒吗? 就像梦一样。」
  「……不对。」
  「你有什么必要,非得选一个半吊子歌手,一个乡下姑娘。现在你可以冷静一点了。以后,还有更好的人——」
  「这不对!」
  加特利先生的一声大喝响彻了店里的每个角落。甚至让空气都带上了余震。
  「那样、那样好的人,哪里都再不会有了! 那么温柔,总是一个人努力,无论多么辛苦还在为别人着想的人——哪里都,哪里都再不会有了!」
  加特利先生咬着牙齿,瞪着科尔雷奥尼先生。
  科尔雷奥尼先生扶了扶帽檐,然后笑了。
  「什么啊——你这不是清楚得很吗?」
  「啊?」
  加特利先生愣住了。
  「没错。加特利。那样的女性再不会找得到第二个了。她是个优秀的人,看上你真是可惜了。」
  「啊,不对,嗯?」
  科尔雷奥尼先生又用他的低沉嗓音笑了起来。
  「女人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这句话谁都会说。但是,每个人,总有一天都会遇到只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
  「啊、噢」
  「加特利。遇到星星的那一刻,在人生中只是一瞬间。擦肩而过的星星,永远也遇不到第二次了。都市的生活?很好。一流冒险者?也很好。但是」
  科尔雷奥尼先生拍着加特利先生的胳膊,继续说道。
  「连一颗星星都没有的人生,能有多少价值?」
  加特利先生用出神的表情盯着自己刚被拍过的那条胳膊。然后,无光的眼睛里渐渐恢复了神采。那是当时,他第一次来到这家店,坐在这个座位上,和我相识的时候露出的,纯粹如少年一样的光芒。
  「对啊,对。我,好像把所有东西都搞混了……刚来这里的时候,钱,地位,我什么都没有。现在还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加特利先生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只要有那家伙在身边,明明就很幸福了。」
  钟声从窗外传来。
  钟楼上的钟声传遍了整个城市。那是宣告正午的钟声。玫德丽小姐乘坐的马车要出发了。
  ——来不及了。不管再做什么,都太迟了。
  加特利先生伏在柜台上,肩膀颤抖着。店里响起了男人悲伤的呜咽声。
  「夕,我要点一杯冰咖啡。」
  「啊、嗯?」
  科尔雷奥尼先生这个唐突的要求让我愣了一下。
  这个关头,为什么还要喝咖啡?
  「好了,快点。」
  但科尔雷奥尼先生的表情很严肃。我于是默默点了点头,用比往常更快的速度开始准备。
  「加特利。你是那种到最后也不死心的人吗?」
  科尔雷奥尼先生问道。
  「已经知道不行了,却还愿意选择一搏吗?」
  加特利先生抬起脸,青肿的眼睛中流下泪水,和鼻涕、鼻血混在一起。
  「什么意思?」
  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而我则将冰加入杯子,然后注入咖啡。
  这杯做得很成功。我把玻璃杯放在科尔雷奥尼先生面前,然后,他又把杯子推给了加特利先生。
  「喝吧。然后,跑起来。如果你还没放弃,那就跑起来。也许就还可以抓到流星。」
  加特利先生盯着科尔雷奥尼先生,然后什么都没问,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了。
  「唔咕……还是那种浸透全身的味道啊,喂。」
  接着,他拍拍脸颊,转向我。
  「夕,受你照顾了! 我在这个店里能遇到你真好。谢啦!」
  他越过柜台伸出手来,将我搂紧。
  「呜哇。」
  我被他抱着,整个人几乎要翻过柜台。
  「快放开我,你脏死了!」
  「别那么冷淡嘛!」
  如同往常一样的玩笑话。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加特利先生也笑了,最后,科尔雷奥尼先生也露出了无可奈何似的笑容。大家都笑了起来,因为我们知道,这可能就是最后一别了。
  「我走了。」
  加特利先生带着笑容说道。
  「嗯。」
  科尔雷奥尼先生点了点头。
  「请保重,也请替我们向玫德丽小姐问好。」
  「噢!」
  在走出门之前,加特利先生又回过头来,说。
  「你们两个,我到死都不会忘掉的。还有这个味道。冰咖啡的味道。」
  接着他踏出门去,很快,我听到了疾跑的声音。
  真的是突如其来,却又毫不拖泥带水——如同冰咖啡一样的离别。
  「……能来得及吗?」
  我看了看表。早已经过了正午。从城区到大门有相当的距离,跑着去追,怎么想都是赶不上的。
  「假若是在戏剧中,想必是能来得及吧。因为有作者如同命运女神*般操纵一切,无论多么不合情理,结局都会被扭转回来。」
  「所以,您是说?」
  科尔雷奥尼先生摸了摸帽檐,从椅子上跳下来。
  「我并不相信命运女神。也不会说『一定来得及』。因为哪怕是硬来,我也要让它赶得上。——否则,后味不就太苦涩了吗?」
  「不过,你做的冰咖啡,用作提神和醒酒药似乎是正好啊。把它当做宿醉药拿出去卖怎么样?」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这是药的话,他们两人的回忆听上去就不那么帅气了啊。」
  没错。说完,科尔雷奥尼先生也走出了咖啡馆。
  
  8
  在这个世界开张咖啡馆过了两年时间,最初只因为好奇被吸引来的客人中,很幸运地,有几人成为了我的常客。
  有人会絮絮叨叨地和我闲聊,也有人认为沉默即美德,默默品味着咖啡。还有不知是在等待什么,或者是在寻找什么,整日坐在靠窗的桌边,望着街上人潮的精灵大姐姐。
  这些常客之中,有一个自称叫特伦斯的青年。他总穿着一尘不染的纯白衬衫。因为他脸上永远带着笑容,谈吐平易近人又很有礼貌,因此渐渐地同每一个其他的常客都成了熟人。
  青年特伦斯来到店里时,经常会告诉我有关城里发生的事情。他似乎是从与我的闲聊中,发觉了我平时并不怎么离开咖啡馆。
  「夕先生,你听说了吗,前天的事情。」
  我对特伦斯点了点头。
  「嗯,大家都在谈那件事,说是一辆马车在大门前翻车,里面的水果撒得满地都是?」
  特伦斯满意地继续对我讲道。
  「是的,就是那样。不过,更值得说的,是那辆马车居然是科尔雷奥尼家族的食材搬运车。」
  「真的吗?」
  「嗯。那些水果也是本来要运往城里那些一流餐厅的。后来负责人说已经卖不出去了,于是就大度地分给了周围的住户。不过大家都在猜,他们究竟损失了多少钱。」
  「这样啊。」
  我点了点头。
  「还不只如此呢。那条路被堵住了,等着通过的马车排成了一队。其中有一辆车上,做着一个山贼一样的大块头。然后,他当场用周围人都能听到的大嗓门,朝一位女性求婚了。」
  「啊!」
  我停下了擦杯子的手。
  「然后,求婚顺利吗?」
  「听说当场就响起了喝彩和拍手声,所以一定是成功了吧。说起来,这座城里真的什么事都会发生啊。马车堵住了路,然后突然有人求婚。」
  特伦斯笑了起来,我也用笑脸应答他。
  然后,悄悄地将视线转向柜台的另一边。
  科尔雷奥尼先生正坐在那里,面前放着特制的,装在小号玻璃杯里的冰咖啡。
  他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然后抬起头露出神秘的一笑,又扶了扶自己的帽檐。
  
  (第四章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6-9 11:13 编辑


幕间 「咖啡馆的宵夜 -鸡蛋拌饭-」
  
  明天是定休日。
  我打烊店铺,确认了调味品和生活杂货的库存。开始考虑明天要不要去市场买缺少的东西。
  顺带把柜子整理了一遍,结果花的时间比想象得更多。
  洗掉身上的尘埃和汗水,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再剩下的就只有上床睡觉了。
  我用手摸了摸肚子。
  距离晚饭过去了不少时间,总觉得有点饿。忍着躺在床上应该也是能睡着的。不过,明天是难得的休息日。多少做点对身体没好处的事情,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想到这里我来了兴致,打算久违地吃一次宵夜。
  我穿着睡衣,从二楼的居住区下到店里,只打开柜台和厨房的灯。
  就像是背着父母的耳朵,偷偷在晚上吃东西一样,有种刺激的感觉。
  我打开冷藏库,心想着「该做点什么好」。
  当然地,这间店是饮食店,冷藏库里的材料一应俱全。如果是在普通的住家里,这时我大概会想,有什么就吃什么好了。不过面对着如此丰富的选项,说起来也真让人犹豫。
  反正,我不打算做太复杂的东西。
  简单又美味,而且还能让人满足……。
  我的视线扫过摆在冷藏库里的食材,看到那个的时候,心头动了一下。
  「就是它了。」
  我伸出了手。
  
  大米。
  此刻正在小炉子上的陶煲中不断地涌出蒸汽。
  能住在一个很轻松就能吃到米饭的地方实在是太好了,我时常这样想。这种米除过比日本米稍微纵长一些之外,再没有任何有差别的地方。
  这个世界里人们一般吃的米,往往更偏茶色,像是糙米一样,可我有意选择购买了白米。白米算是高级品,但没办法,因为我真的很想吃。
  陶煲白米饭。如此就已经是最棒了,无可挑剔。
  何况。
  我望着柜台上的小篮子。
  里面装着鸡蛋。而且,并不是普通的蛋。那是迷宫中的产物。加上「迷宫」这个前缀,好像一下子就有了种很厉害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宵夜的食材就是这两种材料。实在非常简单,而且又美味,令人满足。
  没错,鸡蛋拌饭。
  陶煲里的米饭快要煮好了,我一边留意火候,一边心想。
  乍看之下,鸡蛋拌饭甚至连料理都算不上。仅仅是把新鲜的鸡蛋打在刚出锅的热米饭上,再加上酱油和其他化学调味品,仅此而已就能让人觉得好吃了。
  但是,对我们这些鸡蛋拌饭爱好者而言,那种做法未免太简陋了。
  例如,面对一块牛排,人们还会有同样的想法吗。
  把新鲜的肉在平底锅上煎熟,撒上盐和胡椒就算得上好吃。谁来做都是一样的——可以这么说吗。
  不可以。
  所谓鸡蛋拌饭,并不是那样的东西。
  如同火候会左右肉的滋味一样,如同热水的温度会左右咖啡的滋味一样。
  同样,鸡蛋拌饭也会随着吃法不同呈现出不同的味道。
  问题不在于哪一种吃法最美味,而在于,哪一种吃法最适合自己。
  看着眼前的米饭和鸡蛋,首先应该思考的,是这一瞬间里自己的内心。
  是想要简单,利落,豪放地几口吃完。
  是想要更深刻地品味初生的新鲜鸡蛋,为此而慢慢享用。
  或是希望能感受热米饭刚出锅时特有的甘甜,而将鸡蛋作为引出这股滋味的工具。
  归根结底,这是与自己的对话。
  当一个人真正希望吃到一碗美味的鸡蛋拌饭时,他会重新审视自己。
  鸡蛋躺在台上,总是摆着一副「随你怎么喜欢吃掉我就好啦」的表情,但吃法却绝不能那样。我们总是在认真严肃地面对每一次胜负。
  陶煲里已经飘出了白饭的香甜味道。打开盖子,闭锁在内部的蒸汽立刻飘舞起来。下边是白银闪闪发亮的平原。每一粒米都颗粒分明,煮得相当成功。
  我拿来搅拌咖啡用的木勺,代替舀饭的勺子,如同在初雪的大地上踩下第一脚的少年般,将它插入其中。
  用力,把米饭翻过来。这一瞬间最让人紧张。
  「——真棒。」
  陶煲的好处,就在于能让米饭的底部出现锅巴。
  底下的米粒受到了更强烈的火力,因而被烧焦,呈现出饱满稻穗一样的美丽颜色。我原本喜欢更硬一些,吃起来更有口感的锅巴,但对于鸡蛋拌饭来说,此时的程度才刚刚好。
  我把所有米饭都搅匀,然后舀出一碗的分量。
  接着再用木勺整理碗中米饭的形状,从左右,到中央,用勺子将米饭拍实。于是碗中出现了一座横跨的山峰。犹如被雪的山岭一般。
  把饭碗放在面前,然后调整呼吸,拿起鸡蛋。
  我反复在右手中拿捏鸡蛋,寻找着恰当的位置。
  每一枚鸡蛋都是独一无二的,昨天打蛋的方式不一定在今天依旧适用。只能用手掌去感受蛋壳的厚度,以及其外形的微妙曲率,然后才能判断从哪个角度能漂亮地打破它。完全可以说,能否漂亮地打好一枚鸡蛋,一切都是在这一阶段中决定的。
  「——就是这里了。」
  我感到心中一动。那个瞬间,鸡蛋包裹在手掌中,和我的手成为了一体。鸡蛋是我的一部分,是手的延伸。
  抬起胳膊,弯曲手腕,敲击桌子。并非让鸡蛋撞击,而是用轻轻握起的拳头叩在桌上。轻巧,而又坚决。手腕的动作必须轻柔,如此才能用整个手部吸收全部多余的冲击。
  借着反作用的势头随即将手移到碗上,此时此刻,手掌中的鸡蛋才跟手重新有了分别。
  蛋壳上出现了放射状的裂纹。今天的形状如同雨后的蛛网一般。缠在蛛丝上的水滴被雨后的阳光照射,发出闪闪的光辉。——成功了。
  用拇指抵住裂痕,两手施加均等的料理。绝不能将手指戳入裂痕中。薄脆的蛋壳会在一瞬的均衡后立刻破裂,如果拇指不慎插入,就有极高的可能性会伤害到蛋黄。
  蛋黄在最后也是要打散搅匀的。因此即便打蛋的时候伤害到了蛋黄的膜,甚至让它流了出来,都不会对食用造成问题。
  但是——那样就失去了美感。
  小心翼翼剥开蛋壳,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如同等待这瞬间已久似地,蛋清从中轻盈流出。
  这些蛋清落在了饭碗中的一侧。带着淡黄色的,如同雾霭般的些微浑浊,仿佛朝日将黎明带来时,森林中的空气那样清澄。
  我点了点头,重新提振起精神。
  手中的另一半蛋壳里还躺着蛋黄,以及些微残余的蛋清。
  我像是抚摸玻璃工艺品般温柔地,缓缓倾斜手腕,让蛋清滑落至空的那一半蛋壳中,而又不妨碍其安眠。
  残留到最后的那一点蛋清,最终也落入了饭碗中的雾海。
  于是,终于,现在只剩下了纯粹的蛋黄。饱满,带着盈润光泽,甚至让人觉得充满官能的刺激。
  这些蛋黄被轻轻倒在蛋清的对面。
  于是,白饭的山分割出了两侧,一侧属于蛋清,一侧属于蛋黄。
  我拿起了事先准备好的调味料。这个世界中广泛使用的鱼露味道浓厚,有类似酱油的风味,在其中加入其它调味品,以及用蘑菇煮出的高汤,这样就成了我特制的风味酱油。
  轻轻地,谨慎提防着过量,一点一点地浇在米饭的山上。
  酱油在米饭中留下了颜色,正如在一片纯白画布上随性划过的画笔一般。
  打蛋之后到这一刻,不过二十二秒——。
  不多不少,不紧不慢地等待过这段时间。
  拿起筷子,合住双手。
  「我开动了。」
  
  白饭的山中雾气缭绕。我端起碗,蛋清形成的湖水便泛起波澜,蛋黄随之震颤。
  搅拌——并不是现在要做的。那是最后的仪式。
  首先应该品尝的是白米。
  我挖出山的一角,将那块浸着风味酱油的米饭送入口中。
  「哈呼,啊呜。」
  不愧是刚刚出锅,米饭充满了热量。让我不由得数次开口吸入空气,然后又从口中吐出白雾。
  好热,几乎要烫伤嘴巴。但正是这种热度让人欲罢不能。
  等待温度终于降低,我咬开了米粒。
  每一粒米的口感都如此分明,绝妙的硬度,锁在颗粒中的水分和甘甜,全都被榨取出来,愉悦了我的舌头。风味酱油的咸味则更让这种感受变得鲜明。
  不需要任何配菜。
  刚煮好的米饭,加上风味酱油,只凭这些我就能吃下好几碗。
  每一口都让人觉得珍惜,都让人更仔细品尝,每一次品尝都能感受到甘甜滋味涌来。
  这一口。
  深夜里,饿着肚子的状态下,品尝这碗刚出锅的米饭。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拥有甚于这一口的美味了。
  「哈……」
  咽下去了。一阵寂寞感随即席卷了口腔。前一刻的热意此刻已不存在。低头看看碗,自然而然地涌出唾液,好想再吃一口那热气腾腾的白饭。
  我咽下口水,摇了摇头。
  盛在碗里的饭是有限的,可以奢侈的仅仅只有那一口而已。
  我在脑海中已经决定好了剩下的米饭该如何分配。
  如果现在失去了过多的白饭,后半能与蛋黄混合的分量就不够了。那样一来,蛋黄的浓厚将会盖过其鲜味。
  我决定克制。
  然后将筷子伸向蛋清那一侧。
  只吃生蛋清的人,恐怕是不会有多少的。很多人都觉得这部分仅仅是透明,而没有任何味道。
  但是,这是一个严重的误解。
  我让米饭仅仅裹着蛋清,然后将其送入口中。
  蛋清的冰凉中和了米饭的火热,达到恰如其分的平衡。舌头首先感受到蛋清的柔滑,然后是其中若有若无的甘甜。只有用这种吃法,才能让人意识到蛋清本身的滋味。
  风味酱油的咸味显得很收敛,我可以只专心于白饭以及蛋清那种克制的味道。安稳又清爽,这种滋味非常温柔,让人感到身心放松。
  咽下之后,口中甚至连余味都不会残留。正是如此地纤细。
  紧接着,我又将筷子转向山的另一侧,那如同宝石般的蛋黄。将筷子尖戳入,然后轻轻拔出,内部比蜂蜜更甜美的液体随即喷薄而出。
  白饭的山和碗沿之间出现了一片黄色的海洋。大陆和海。这是诞生在小小碗中的创世纪。
  热气腾腾的米饭被蛋黄慢慢浸透,蛋黄也慢慢有了温度。
  我焦急地用筷子挑起一块裹着蛋黄的米饭,送入口中。
  ——好浓。
  正因为与蛋清分离,蛋黄才有如此的浓郁滋味。舌尖感受到的滋润感觉令人着魔。
  白饭,蛋清,前一刻还如静谧森林般的口腔内,此刻涌入了火山的熔岩。在白饭的基底之上,蛋黄和风味酱油的滋味体现得淋漓尽致。
  喂。现在都晚上几点了。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吃这种东西真的好吗,。自己内心中的某个角落在低语。
  真的好。
  正因为是深夜,所以才真的好。
  深夜中煮饭,打蛋,把裹着浓厚蛋黄的米饭送进嘴里。这种罪恶感,才是最棒的调味料。
  我再一次夹起一口,混着蛋黄的白饭。这一次是淋上了较多风味酱油的部分。大量白饭,以及风味酱油的的鲜美。然而蛋黄又包容中和了过于刺激的咸味。
  能够担纲主演,也能当好配角,蛋黄是个多么厉害的家伙啊。
  可是,这种浓厚一直持续下去,舌头也会感到倦怠。
  「也该接受一下治愈了……」
  我将手中的小碗转了个圈,转到蛋清的那一侧,将蛋清与白饭扒入口中。
  啊,清静了。多么温柔的味道啊。
  刚才席卷口腔的浓厚味道被一洗而净,取而代之的是清澄的甘甜。
  就是这个。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蛋清。
  鸡蛋拌饭从最初到最后都是同一种味道。而无论是怎样的美味,一直吃下去总会习惯,进而感到厌烦。
  但是这样将蛋清和蛋黄分开,就能一边品尝各自的美妙滋味,同时还感受到变化。
  在蛋清中稍事休憩之后,我终于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将分割蛋清与蛋黄的巨大白山——全部推倒。
  倾斜小碗,蛋清和蛋黄缓缓流动,终于在开口处汇合。
  然后,我用筷子把它们搅匀。
  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但哪一种都不占上风。
  混合到这个恰好的程度时,再夹起一口白饭,裹上去。
  我动筷子的速度明显变快了。
  「好吃。」
  蛋清的温柔,蛋黄浓厚的滋味,风味酱油的鲜美,以及白饭的甘甜。
  所有一切都调和在这一口之中。
  我盯着手中的碗。
  现在不需要克制什么了。
  我任凭本能驱使着筷子。
  蛋黄,蛋清,以及二者合一的味道,不加约束地享受着这一切。
  吃到多一半的时候,碗里的所有东西终于都混在了一起。米被染成了黄色,蛋清也融入其间,风味酱油的颜色让蛋黄显得更浓厚,包含在其中的空气产生微小的泡泡,让混合物膨胀起来。
  我把嘴凑近碗边,用筷子将碗里的东西扫入口中。
  筷子有节奏地接触着碗底。含进口中,咀嚼,咽下之前又是一口。一旦开始这个循环就再也停止不住。我顺从着本能,不停地吃着。
  不知不觉,碗空了。
  短短片刻之内就空了。
  带着惋惜,我放下了碗和筷子。
  「哈——」
  摸着腹部,长叹出一口气。
  还应该再来一点,就一点点。
  还不够。
  可是。
  我看了看陶煲。米饭还有剩。热腾腾的。锅巴也有。但是那些是为明天的早饭准备的。
  明天早上可以做饭团吃。只要把迷宫里采来的盐撒在饭团上,就可以做得相当好吃。
  或者做一次高汤加鸡蛋的手抓饭也不错。用大量奶酪做出的意大利烩饭就更棒了。
  睡觉之前吃这么多,这样一点也不好。对,这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
  可是——怎么了啊?
  我像是从哪里听到了声音。
  可是正因为如此,不是才显得美味吗?
  我咽下一口唾沫,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擅自动了起来。身体违背了我的思维开始自发行动。不,这才正是我的意志吧。
  揭开锅盖,向碗里盛入米饭。
  然后拿起鸡蛋——该怎么吃好。用一种和刚才不一样的吃法……不,麻烦。正常地就可以了。
  我随便把鸡蛋打在米饭上,草草淋了些风味酱油,随意搅匀,然后扒进嘴里。
  「好烫,哈呼,好好吃。」
  结论。鸡蛋拌饭无论怎么吃都很好吃。
  结果,我把做好的饭全都吃掉了。抚摸着鼓鼓的肚子,沉浸在些微罪恶感,以及远胜于前者的满足感之中。
  问题在于明天的早饭没了……不过,那些还是明天再考虑吧。
  现在,现在该睡了。吃完就睡。这也是宵夜的好处之一。
  打了个哈欠。
  面对着空空如也的餐具,我合起了双手。
  「我吃饱了。」

  (幕间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6-10 21:58 编辑


  五 带来幸福的邮递员
  
  我觉得自己的词汇实在是太过贫乏,不足以道尽西洋棋的深奥之处。
  要把这些告诉一个不了解其魅力的人就更难了。毕竟本来日本人就不熟悉它,而提到西洋棋,大多数人的印象也都只有「挺时髦的」而已。
  可是,西洋棋这种游戏,自古就受到许多人喜爱。而且,有时人们还会赋予它高于娱乐的价值。
  「西洋棋是艺术,科学,运动,这一切的结合。」
  甚至曾有人这样说过。
  在仅仅六十四个格子中上演的战争,有着远超游戏的深度。有时它是斗争心的交锋,有时它是美丽的艺术,有时则是智慧的试金石。
  话虽如此,西洋棋绝不是一种门槛很高的游戏。毕竟首先人们要能够从中得到乐趣,然后才会产生深入钻研的欲求。
  我也很喜欢西洋棋。尤其喜欢那种一个错误就可能扭转胜负的紧张感。
  「啊啊,等等! 那个象,先等一下!」
  「又来啊?」
  我把深入敌阵的象又放回原处。
  这样听到了好几次「等一下」,紧张感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呜呜呜。好奇怪,真的好奇怪……为什么你的水平会那么高,明明只是个小市民先生而已……」
  「因为有个奇怪的爷爷经常来锻炼我啊。还有别再叫我小市民了。」
  艾娜咬着嘴唇,不甘心地瞪着我,我只好耸了耸肩。
  「就算是那样,还是很奇怪。西洋棋明明是贵族的游戏,为什么会这样……」
  她一边碎碎念,一边专心地盯着棋盘。这副手捂在嘴边拼命思考的模样,平时可不容易见到。
  先前艾娜说要对我「发起决斗」,似乎并不是开玩笑的。今天一早她来到店里,然后从书包中掏出了棋盘和棋子。
  据她说,这是贵族式的优雅决斗。
  「不应该是这样……本来,应该是我一边把规则告诉小市民先生,一边取得压倒性胜利的啊……」
  「以压倒性优势击败刚入门的对手……这个,优雅?」
  那根本就是一场自己绝对不会输的比赛好不好?
  艾娜依旧紧盯着棋盘,不过抬起视线瞪了我一眼。
  「哼。这可是关乎莉娜莉亚小姐的胜负,我绝不能输掉。」
  「但是嘛,结果却是这样。」
  「你好烦哦。」
  摆在棋盘外的棋子大多是艾娜的,我受到的损失很小。
  「咕、唔唔」
  艾娜颤抖着伸出手指。然后刚一拿起棋子,马上又把手缩了回去。接着又朝其他棋子伸出手,再缩回去。
  「家庭教师都夸我说我的棋路很好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哦。」
  「……你在这种时候说出来,只会被我当成是挖苦而已。」
  又被瞪了一眼。但是艾娜的棋路真的很漂亮。比戈尔爷爷更优雅,简直就像教科书一样标准。
  可是正因为如此,她才很容易被看穿。艾娜下一步行棋的位置,战略,这些都像是摆在眼前一样明显。也不会像戈尔爷爷那样设下阴险的陷阱,或是跟我进行心理较量。
  「贵族都会有西洋棋的家庭教师吗?」
  「嗯。女性往往会以此为爱好,而男性则几乎都要倾注更大的热情来学习。」
  「这样啊。」
  所以艾娜的棋路才会这样,看上去缺少实践。如果用爱好来归结,那就说得通了。
  「西洋棋也是交涉中的一环,想要在这个领域立身,就不能只有常人的水准。棋艺越强也会被认为越有智慧,进而获得信任。」
  「……没想到原来这么重要啊。」
  就像是政治家用将棋和围棋来互相试探,那样的吗?
  犹豫了许久之后,艾娜撤回了她的后。这是防御性的一步。
  「曾经,还有过用西洋棋代替交战的例子呢。」
  我歪起脑袋露出不解的表情。
  「当时,有两个国家围绕国境问题产生了漫长的纠纷。两国的国王都是有名的棋士。他们连续下棋长达十四个昼夜,以此来代替战争。后来人们便说,这是一次最优雅的战争。」
  「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啊。」
  用西洋棋代替实际的战争,听起来真厉害。但是那样的对局中,紧张感也一定非常强烈。因为棋子的每一步都可能关乎领土问题。只是想象了一下,我就觉得胃好疼。
  我心想着这些,出动马发起了攻势。
  「那个,请你等一下。」
  「又来啊?」
  「嗯,你把马放在那里我会很困扰的。」
  艾娜吊起眉角盯着我,我只好无言地照办。
  一大清早,开店前。为什么我要这样陪人下棋啊。肚子开始饿了。
  艾娜双手抓着帽子,开始发出烦恼的呻吟声。而我则用手支着下巴,咽下了一个哈欠。
  她把手放在下巴上,一副深思的模样。看来又要等不少时间了。
  为了避免无聊,我开始试着寻找话题,并且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不错的。
  「对了,艾娜,你有梦想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想要参考一下啦。最近我在研究梦想。」
  「你这个人,研究的东西还真奇怪呢。」
  艾娜仍然看着棋盘,连脸都没抬起来。
  「梦想这种东西是你们的特权哦。贵族是没有的。」
  「特权?」
  「有选择职业的自由,有出门旅行的自由,有结婚的自由。这些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属于贵族。男性中的次子和末子尚且另当别论。女子为了家族和领地,最终必定要嫁一个好的夫婿才行。」
  艾娜的语气听上去理所当然,而且我能从中感受到她的决意。这是我完全不熟悉的文化。原来贵族连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都没有,我的心中一阵惊讶和疑惑。
  艾娜伸手拿起棋子,继续淡然地说道。
  「我能这样自由地生活,也就仅仅到从学院毕业为止了。如果要说做过什么样的梦,或许就是踏上故事中那样的冒险,经历一次充满激情的恋爱,这样子。」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声音,而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样啊。原来还有这样的人生。我的脑海中只有这个想法。
  我连自己该站在什么样的位置都不清楚,对未来更是毫无思考。可是艾娜明白自己所处的立场,也明白自己将面对的未来,并为此做了准备。
  她的年纪明明就跟我没差多少,却有着这样大的区别。而且,如此地实际。
  我一面感叹艾娜,一面又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虽然我也明白自己在她面前会如此卑屈,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早上好——!」
  门突然打开,一阵明朗的声音传遍店内,让我的困恼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她有满头翘起的橙发,两边是大大的犬耳,还带着一个大挎包。脸上总带着充满活力的笑容。
  「早啊希露露。今天也很阳光呢。」
  「嗯,是的! 今天的阳光也非常好呢!」
  不是说天气,是说你啦。希露露总是带着让人眩目的笑容,是个像晴天一样的孩子。
  我把视线转向艾娜,发现她正用手掩着嘴,吃惊地看着希露露。
  「多、多么可爱……」
  艾娜的眼睛闪闪发亮。这、这个人怎么了……。
  但是希露露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她散发出的危险感觉,只是一路小跑到我的面前。
  然后对艾娜礼貌地低下头。
  「初次见面! 早上好!」
  「哎,啊,早、早上好。」
  艾娜紧紧捂住了胸口。
  
  「怎么回事这孩子,太可爱了吧?」
  她一脸认真地对我说。但我什么都没回答,仅仅摇了摇头。我完全同意这一点,可要说出口还真是会犹豫。
  「东西今天也好好地送来了哦夕先生! 放在哪里好呢?」
  「啊,拜托你放在里面吧。」
  我站起身。希露露爽快地点了点头,摇着尾巴跟我走向了后边。
  柜台后边有一个小房间,当作仓库兼储藏室使用。其中一面墙上是架子,上面摆着备用的餐具和耐保存的食品。,房间一角则是大型的冷藏库。我站在房间正中对她说。
  「就这里好了,顺序或者堆的地方都没关系。」
  「明白!」
  背后传来了堪称餐饮业新人范本的明朗声音。于是我也笑着回过头去。
  「……为什么你也在啊。」
  「没什么,因为我只是有些在意。」
  结果看到艾娜站在希露露身后,她装出一副淡然的模样,视线却牢牢地钉在希露露身上。
  希露露把包放下来拉开,然后双手伸进去。
  「嘿咻。」
  接着从里面取出了一个足有人怀抱大小的木箱。当然,那样的大小既不可能装进包里,也不可能从包中拿出来。
  「哎呀。」
  艾娜瞪圆了眼睛。
  「这是柯本先生送来的!」
  放下木箱之后,希露露又把双手伸进挎包,然后这一次拉出了一个细长的包裹。
  「这个是露露小姐送来的哦!」
  她摇着尾巴,接连不断地从挎包中取出货物。
  「这是空间压缩魔法吗? 多么奢侈——」
  艾娜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混合了惊愕与赞叹。
  「很稀奇吗?」
  「何止是稀奇。能向物品施加空间压缩魔法的魔术师实在是寥寥无几。即便一个小小的挎包,也足够买下一栋房子了。」
  「真有那么厉害啊。」
  我愣住了。
  这样啊,原来那么厉害。我起先以为那个包至多只是什么魔法道具而已。
  「这是爷爷年轻的时候,拜托他的一位魔术师朋友做的! 然后我就一直带着这个包当邮递员!」
  希露露停下手,骄傲地对我们说道。
  她是从各处将货物送达目的地的邮递员。往常这份工作都需要借助马车,但希露露因为有这样一个魔法包,便可以凭着自己的双腿在城市中穿行。她的速度实在是非常惊人,因此我将希露露称为「最快的邮递员」。
  「希露露小姐也要继承家业吗?」
  艾娜蹲下身子,笑眯眯地对她问道。脸上的温柔表情跟面对我时截然不同。
  「对! 现在虽然还在见习,但我会努力的!」
  「这样啊,那,我也可以拜托你送信吗?」
  「可以! 我很乐意!」
  除了纯真无邪,再没有第二个词能形容希露露的笑容。艾娜受到了这个笑容的冲击,捂住胸口轻轻地坐倒在地上。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啦。
  先不说这些,希露露的上身几乎都要钻进了包里。这副模样看上去相当地超现实。紧接着,随着「噗扭」地一声,她翻出了一个茶色的大口袋。里面装得满满的,是大米。
  这些米不是店里的消耗品,而是我个人用来吃的。果然我还是个日本人,无论怎么样都想要吃到大米。如果可以再奢侈一点的话还想要味噌。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找到过。
  希露露放下袋子,抖着耳朵展现出骄傲的微笑。
  「这个是最后的了!」
  「辛苦了,谢谢你。」
  我摸了摸她的头,希露露立刻眯着眼露出舒服的模样。后边的尾巴摇得相当起劲,就像小狗一样非常可爱。希露露被抚摸的时候似乎觉得很舒服,而抚摸她的人一样会很舒服,这真不可思议。摸着她耳朵的那种手感,怎么说呢,至福。好想整整一天都这样摸下去。
  「呼唔……」
  「哈啊……」
  我和她都舒服得出神了,危险危险。还好我猛地冷静下来,不然意识就真的要不小心飞到不知哪里去。
  看来这种行为有中毒性,以后要适度才行。否则的话,我一定会患上看到兽耳就忍不住想摸摸综合征。这是一种危害性很大的病症,主要是对我的社会评价而言。
  虽然感觉不舍,但我还是从希露露头上拿开了手。
  希露露的耳朵还在一抖一抖,像是在催促人继续抚摸一样。啊,好想摸摸看。感觉超级治愈的。但是,不能摸。我用左手握住了不由自主开始蠢动的右手。
  结果希露露睁开眼睛,开始用撒娇似的眼神望着我。我绝不能输给这个视线。
  见我竭力按住右手,希露露似乎终于放弃了。她的耳朵不再抖动,我的右手也恢复了正常。这样总算可以松一口气。虽然希露露的眼神依然充满了渴望,但我也是很辛苦的啊,拜托你理解一下好不好。
  我和希露露看着彼此的眼睛,交换心思,点了点头。下次继续吧。还有下次呢。
  怀着断肠之思斩断视线之后,才发现艾娜正用惊愕的眼神看着我们。
  「呃,你怎么了?」
  「怎么会,居然……居然可以有这么美妙的……?」
  她的嘴巴像金鱼一样一张一阖,这样低声说道。
  「这种事情,居然也是被允许的吗……?」
  一步、又一步,艾娜慢慢地靠近了我。
  「与其说是被允许嘛,你看啦?」
  我感受到一种极强的异样感,于是下意识地将话题抛给了希露露。
  希露露是个坦率的好孩子,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艾娜,最后把两只手放在头顶上。
  「那个,你愿意摸摸人家吗?」
  希露露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害羞。艾娜猛然捂住嘴,然后踉跄了两步。
  好危险……。她如果看着我的脸这么说,我的生命值一定会瞬间归零。希露露真是个可怕的孩子……。我不禁抹了一把冷汗。
  艾娜用手扶着墙,稳住身体调整呼吸。然后,朝着等待已久的希露露伸出了颤抖的手。
  希露露摇着尾巴,把头凑到了艾娜的手底下。
  ——柔软!
  无言。艾娜无言地动着手。摸啊摸,揉啊揉。
  「~~」
  希露露则发出了非常享受的声音。
  艾娜像是生锈的机械人偶一样,僵硬地转过头来看着我。
  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扑克脸。
  「怎么了?」
  我问道。但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继续盯着我的眼睛,右手一个劲地抚摸希露露。
  然后,才终于开了口。
  「——这个孩子,我要带回家去。」
  「喂喂喂」
  毫无起伏的声音,然而这样反倒更表露出她的意志不可动摇。
  「这么可爱的孩子我绝不能放着不管。太危险了。在不轨之徒染指她之前,就先由我来保护吧。」
  「你才是咧! 你才是不轨之徒好不好!」
  「希露露小姐。你要到我家里去吗?我会准备很多美味的食物哦。」
  「美味的食物? 有好吃的!」
  「希露露! 不要上她的钩! 那是陷阱!」
  「我不要陷阱……呜呜」
  「小市民先生,你为什么要妨碍我。我已经决定了要把这孩子带回家去。」
  「好啦你冷静一下这个笨蛋贵族!」
  艾娜拉着希露露的手就要走出去,要制止她得花很大功夫。但是一出诱拐行为就要在自己的眼前发生,我一定得阻止她才行。
  要不是因为学院的上课时间迫近,希露露也许真的就要被这样带走了。
  ……我好累。
  
  第二天.
  我如往常一样做完早上的准备,正在打扫店门前的时候,看到了远处跑过来的身影。
  那个身影的速度非常快,几乎要在路上卷起一股沙尘。身影变得越来越大,很快我认出来了。
  「早上好~!」
  虽然她用脚抵住地面当作刹车,但眩目的笑容还是从我的面前转瞬划过。看来是速度太快,没能把握好时机停下来。
  「哇,哇!」
  她后退了几步才保持住平衡,总算停下来之后,笑嘻嘻地挠着头转回了我身边。
  「停下的位置有点过头了。重新再说一次,早上好!」
  「早上好,希露露,一夜未见呢。」
  「嗯! 好久不见了!」
  从希露露的视角来看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我忍不住想要微笑。
  「今天怎么了?」
  「有一封邮件要给夕先生!」
  「是什么啊?」
  我记得自己下单购买的东西应该都送到了才对。
  希露露把手伸进包里,然后拿出了一封信。
  「是艾娜列拉小姐昨天晚上寄出呃!」
  「艾娜寄来的?」
  没想到会收到她的新。我接过信封,发现纸张质地光滑,背后还加上了红色的火漆。看起来非常隆重,好像聚会的请柬一样。
  里面是什么呢?打开来一看,信纸只有一页。
  「……」
  「那个,夕先生? 你怎么了?」
  读完她写的内容后,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实在是,实在是太无聊了……。
  「希露露啊。」
  「有!」
  「艾娜把你叫过去,然后请你吃饭了?」
  希露露害羞地点了点头。
  「因为她问我要不要一起来……所以就,诶嘿嘿。」
  果然。
  信中写道,她要和我以这种方式下棋,把每一手写下来,然后送信给彼此。
  但是,艾娜不过是在利用这一点而已。她的真正目的是……。
  我把目光转向面前,希露露正望着我,尾巴则起劲地摇个不停。
  毫无疑问,艾娜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见希露露,绝对没错。只要有这样的信件往来,就可以合法地见到身为邮递员的希露露了。那家伙,她是天才吗……?
  我把信纸收好。
  「希露露,你饿了吧。」
  「哎,嗯、我、饿、饿了……。」
  希露露红着脸,按住肚子回答说。我就知道。她在成长期,而且又跑了那么多路,肚子肯定立刻就会变空。
  「我现在去写回信,但是可能要花一点时间。你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我请客哦。」
  我说完,希露露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闪亮。
  「真、真的可以吗! 夕先生做的饭最好吃了,我很喜欢!」
  她带着满面的微笑尾巴摇个不停的模样,简直就是可爱这两个字的具象化体现,
  我忍不住又想摸摸她的头了。
  把希露露请进店里之后,我从冷藏库中取出了食材,然后擦净木制的砧板开始做准备。希露露站在椅子旁边,用闪闪发光的眼神盯着我,尾巴几乎要摇出残影来了。
  「……呃,你不坐吗?」
  「我没事的!」
  「……」
  「……?」
  「坐下!」
  「唔、汪汪!」
  希露露一下子挺直脊背,迅速在椅子上坐下了。
  很好很好,我点点头,然后接着准备料理。
  横着切下两片面包,然后放在铁板上送进小型的石制面包窑。这种石窑每个家庭都会有,通常是用来自己烤面包的。但我没有做面包的经验,所以更多是用它来加热面包,当作烤炉来使用。
  接着,我把平底锅放在炉火上,开始煎刚买来的汉堡肉排。
  一边注意火候,一边洗好菜,切碎,顺带也加入了鲜红的番茄——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将它称作恶魔果实。
  下一步,我从冷藏库中取出了一个小壶。里面是先前做出来的照烧酱。其实配方很简单,只有特制风味酱油,砂糖以及红酒,但是这个和肉的味道很搭调。
  汉堡排煎好之后,再把酱汁淋在肉上。与平底锅接触的一瞬间,酱汁发出了滋啦的美妙声音,同时甜美的香味溢满了整个空间。
  「对了,希露露」
  「哎,啊,在!」
  猛然抬起脸一看,希露露把手放在膝盖上,整个身体都探出来,专心地盯着我的手。而且口水也快要留下来了。
  「你有什么梦想吗?或者目标之类的。」
  我没有指出来,而是问出了最近一直在意的那个问题。
  「梦想吗?」
  希露露抹掉口水,呆呆地看着我。
  「我想,变成了不起的邮递员。然后,嗯,希望能把欢笑和幸福带给每个人!」
  说完,她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多么好的孩子啊……」
  感觉内心的污秽似乎都被希露露净化了。
  「没、没有那回事啦。」
  啪踏啪踏,她冲我摇着手和尾巴。但我觉得她的梦想真的很了不起。
  希露露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明确的梦想。果然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吗。
  好厉害。我不由得叹息起来。
  取出已经烤成焦黄的面包,涂上厚厚的黄油,再放上汉堡排。大号的肉排超过了面包能盖住的面积,上面的照烧酱汁几乎要从肉的边沿流下来。
  接着,再把切好的切达奶酪,蔬菜和番茄统统铺上去,轻轻盖上另一片面包,照烧潜艇堡就这样完成了。
  把它放在希露露面前,她立刻发出了「哇啊啊啊」的欢喜声音。我也跟着露出满面的笑容。
  「夕先生! 这个! 这个! 这个好大哦!」
  「对啊。」
  「而且很厚!」
  「这才是最重要的。」
  「有一种非常非常好闻的味道!」
  「因为加了我的特制酱汁嘛。」
  「真、真的可以吃掉吗!」
  「当然了。」
  「汪! 我开动了!」
  希露露抓起了潜艇堡。面包几乎和她的脸一样大,让她勉勉强强才能抓住,然后举到嘴边。
  ……好像做得有点太大了。她能吃完吗。毕竟这个还是试制品,希望她能包涵一下。
  希露露带着幸福的表情张大嘴,咬下了第一口。我看到面包猛地一弹,蔬菜则发出爽脆的声音。另一侧,照烧酱混着肉汁滴了下来。
  希露露的脸颊鼓了起来,她睁圆眼睛,然后又紧紧闭住,开始用力抖动尾巴和耳朵。
  「~~~!」
  摇摇摇。
  她拼命地咀嚼,吞咽,然后抬起脸来。
  「夕先生! 这个! 这个好厉害! 好好吃!」
  「这样啊。」
  「肉很软,蔬菜又很脆! 这个红的是什么啊!」
  「企业秘密。」
  「企业秘密……?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非常好吃!」
  希露露浮现出了满脸笑容,只要看到这副幸福的表情,任何人也都会露出笑脸来。
  这种举着大口吃的模样非常可爱。我一边帮她擦掉嘴边沾上的酱汁,一边用温暖的目光望着她。
  ……嘿嘿嘿,艾娜这家伙。借助寄信之机频频叫来希露露,这个计划实在是完美,我也搭个便车好了。让我来教你领略一下亲手做的料理有多大的威力……哎呀呀,危险危险,一不小心要说出心里话了……。
  「夕先生! 我还想要!」
  「咦? 你都吃完了? 还想要? 真的吗?」
  就这样,之后我又陆续为她做了第二份和第三份。
  
  (第五章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6-13 01:31 编辑


  六 为人生加一勺砂糖
  
  俗话说,不可以只凭外在判断一个人。可究竟什么是外在呢。
  人人都容易关注别人的长相。走在街上,我们会说某个过路人看起来很帅气,看电视时会说节目里的人很可爱。仅凭一副好的长相,往往就可能在人生中获得很大的优势。
  可是长相归根结底,也只不过是五官平衡的问题罢了。何况美丑的价值观会因时代而不同。人们也有各自的喜好。
  再加上,外表美丽的人未必总有高尚的内心,相貌丑陋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坏人。
  可是,我们终究总会有这样的想法。认为长相俊俏的就为人正直,凶神恶煞的就心怀不轨,看上去刻薄的人实际也不好相处。
  虽然明白以貌取人是不好的,但要完全排除这种想法却不简单。无论用什么语言来粉饰,作为判断别人的材料,外在常常占了不小的比重。
  换个话题。我开店的这座城市阿尔伯塔,是一座迷宫和冒险者的都市。冒险者们大多独身生活,不会自己做饭,而是选择外出就餐。我的店开在离迷宫相当近的地方,因此每天都会吸引到急于填饱肚子的冒险者。这家店虽然是咖啡馆,但大体也算是饮食店的一种,当然可以能够提供食物。
  换句话说,我偶尔会变得很忙,比如午餐时间之类。但是只为吃午餐而来的客人们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店里又回到了往常的模样。住在附近的三个太太围坐在一张桌边,精灵大姐姐一如往常读着厚厚的书。
  我洗完堆起来的餐具和厨具,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传来粗暴的门铃声,有人进来了。
  我看到了一堵黑白相间的墙。不,是让人要误以为是墙的巨硕身体。说是这么说,其实这个世界里的人们,身材尺寸往往都压倒性地比我大。尤其是兽人族。
  他弯下腰钻进门,走到了店里。
  黑色的体毛随即被灯光照出了光泽。长相……嗯,打比方来说就像是豹子一样。完全是一副食肉动物威风堂堂的外表。身上则是一件随意挽起袖子的白袍,和他黑色的身体形成了艺术般的对比。
  三位太太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位来客,她们吵闹的谈话声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店里只有精灵大姐姐翻书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楚。
  黑豹先生似乎并不在意这种气氛变化,他慢慢走向柜台。然后我对他说道。
  「欢迎,德嘉先生。」
  「……嗯。」
  德嘉先生的鼻头皱了一下。太太们顿时发出轻轻的惊呼。身高超过两米的巨大身躯,食肉动物式的外貌,这样一个人对我皱起脸来,从旁人来看怎么想都会觉是在威吓吧。
  但是,德嘉先生当然没有生气,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和我打招呼罢了。或者说,那其实算是他的亲切笑容。其实我在明白这一点之前,也害怕了好一阵子的。
  我领他到座位上,然后他慢慢地,局促地在椅子上坐下。
  能不能支撑这样的体重,我店里的椅子一定感觉到很不安。我也很不安。
  「今天要点什么?」
  我对他问道。德嘉先生的目光首先在店里扫了一圈,刚刚还在一边偷瞄我们,一边小声议论的三位太太马上噤住了口。精灵大姐姐依旧丝毫不在意周围。
  德嘉先生看了看三位太太和精灵大姐姐,有些不满地哼了哼鼻子。
  「……还是点那个。」
  「您确定吗?」
  「嗯,就点那个。」
  说完,他抱起手臂,金黄色的眼睛放出视线,像是要射穿我一样,嘴里的尖牙则隐约可见。太太们的坐席那边再次传来惊呼。
  我轻轻叹了一声,然后从柜子里拿出刚磨好的咖啡粉,开始组装虹吸壶。
  接着一边取出咖啡杯,一边跟德嘉先生聊道。
  「最近您一直没来啊。」
  「噢,最近实在是忙。昨天做了四个人。」
  哗啦!太太们的桌子那边传来了什么东西倒下去的声音。我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把视线转向那边。
  「那一定很不容易吧?」
  「不要命的笨蛋还是那么多。有个人只是没了条胳膊,捡回一条命算他运气好。」
  咔嚓!太太们的桌子那边传来了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我决定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室内的灯光把虹吸壶照得明晃晃的,能看到里面的热水开始渐渐涌出气泡。我把咖啡粉装入漏斗,然后将漏斗插进上瓶里。德嘉先生一直用认真的眼神关注着我的动作。
  「我先前就开始在意了。」
  「嗯?」
  「这个器具,原本应该是用来制造医药品或是魔法药的吧?」
  他抚着下巴说道。
  能注意到这一点,真是了不起。
  「终于被您知道了吗。」
  「啊、嗯?」
  「既然被知道了,那就不能让您活着回去了啊。」
  「嗯!?」
  「开玩笑的。」
  是的,在这个世界中,根本没有人在意煮咖啡的方式。因为咖啡还根本没有确立作为一种嗜好品的立场。
  人们往往会直接咬碎咖啡豆,借此驱除睡意。好一点的也只是把咖啡豆草草打碎然后倒入热水,撇开浮在水面上的豆渣喝掉。这种处理方法十分不讲究,恐怕是因为人们只把它当作药汤来看到。当然,味道很糟糕。
  就结果而言,只有冒险者和夜晚工作的人,才会带着一小袋咖啡豆,困到实在没办法时嚼上一颗。仅仅如此而已。
  我能理解为什么人们会这样对待咖啡。
  因为在迷宫里或是工作中,根本就没有条件慢慢摆弄虹吸壶和滴漏壶*,人们也无暇慢慢品味咖啡的香气和味道。
  [*注:因为在法占越南广泛使用,也被称作越南壶。煮咖啡时用压片将咖啡粉压实,令热水缓慢流过压片的咖啡,滴在杯子煮成咖啡。]
  但是就连普通人也从没想过如何让咖啡更好喝,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座城市可以说是站在饮食文化的最前端,然而咖啡完全没有得到任何人注意。
  我在城里找了好一番,才发现了本来用于调和药品的这套器具。它原先是用来制作回复药或者其他试验药品的。之后,我请匠人加以改造,这才让它重生为我记忆中的虹吸式咖啡壶。
  我一边准备咖啡,一边将这番故事告诉德嘉先生,然后他露出一副很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你的热情究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啊,真是不可思议。」
  「热情不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是从身体里燃烧起来的啊。」
  把咖啡倒进预热好的杯子里端给他,德嘉先生的眉头立刻皱出了相当的深度。
  「好了,请用。」
  「啊……」
  靠里边的坐席上,三位太太时不时投来窥视的目光。精灵大姐姐慵懒地望着窗外。
  德嘉先生咬紧牙关,端起咖啡来。
  「唔咕」
  「唔咕?」
  「唔,不……还是平时的这杯咖啡美味啊。不喝掉平时总会喝的这一杯,感觉一天就好像没有开始一样。果然还是因为一直在喝的缘故。」
  「现在都已经下午了。」
  「实在是太美味,美味得让人头痛了啊。感觉心率都有点上升了。」
  「那样您没事吗?」
  「肯定没事。我是医生。自己的身体怎么样当然最清楚。」
  德嘉先生的嘴角一翘,这副表情就像是在说「把猎物玩弄一番再杀掉,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趣」之类的危险台词一样。好可怕。虽然我知道那只是因为咖啡很苦,而他又在勉强自己露出笑容而已。
  实在是太有压迫感了。我看到里侧的坐席上,有一位太太突然昏倒在桌上,但我决定当作什么也没看到。
  「那个,您还是别勉强自己比较好吧。」
  我压低声音对德嘉先生说。
  「我没有勉强。嗯,完全没有勉强自己。咖啡之类的只是小菜一碟而已。」
  「德嘉先生,您不是很受不了苦味吗?」
  「喂喂,像我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受不了苦的东西?」
  的确,德嘉先生的外貌看上去非常威猛。高大的身体满是肌肉,黑豹一样的面孔则威风十足,他浑身都散发出男人味十足的雄浑感。烟草自不必提,威士忌和波本酒这些烈酒应该也一定很适合他。然后其实德嘉先生对所有这些都根本无法接受,他只是看上去很硬派罢了。
  「我觉得您不用那么在意周围的视线也可以。」
  德嘉先生摸着下巴沉吟道。
  「长成这副模样啊,面对那些冒险者还是很有用的。」
  接着,他打开了话匣子。
  「冒险者中有不少都是性情暴躁的家伙,这些人每天都会出现在施疗院里。他们一个个膀大腰圆,专爱显示威风,好像一被人小看就输了似的。」
  「嗯,我能理解。」
  「当这些人受了伤,来到施疗院的时候,情况就会很麻烦。尤其是不得不截肢,或者已经错过最佳抢救时机,我们没能挽回患者生命的时候。」
  我试着想象,但什么也想不出来。那是一个跟我完全没有交点的世界。
  「那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的人,根本没有。不只是患者本人,其伙伴也是一样。还有人会丧失理智,开始诉诸暴力。于是我们这些医护人员也会有生命危险。」
  多么紧迫、命悬一线的工作场所。不只是冒险者,连治疗他们的人们也必须赌上性命才行。
  「我希望能在那种时候保护自己和身边人,所以才开始锻炼身体。为了向那些急性子们说明情况,我必须要能压过对方。结果,现在我不怕那些冒险者了,而且也保护了身边的人。」
  「您多费了一番辛苦啊。」
  「嗯。是很辛苦。在私生活里我也还想着这些。所以,有人看着的时候我会喝咖啡,酒店里我会点最烈的酒,吃饭当然也全是肉。」
  要维持这种形象,咖啡也是不可少的吗?我心想道。转念一想,也许是第一次见面时,我用洗脑般——不对,热忱的语气告诉他「有深度的男人都爱喝咖啡,嗯,这是常识」的缘故。
  「但是,最近,有件事让我头疼。」
  他眼珠一转,露出了凶恶的目光。金黄色的瞳孔散发出掠食者的气息。怎么看这都让人感觉很不妙。
  「有人在您的地盘上搞事吗?」
  「唔。最近的毛头小子越来越不懂规……喂你在让我说什么东西啊。」
  我听到了太太们的尖叫声。
  「……我可是守法公民。」
  「金盆洗手了呢。」
  「从生下来开始,就一直这么品行端正。」
  虽然怎么看德嘉先生的眼神都不像是好人,但总之我还是点了点头。
  「所以,您说有事情让您头疼?」
  「嗯。没错,让我困扰很久了。」
  德嘉先生无奈地垂下视线。他究竟遇到了什么呢。
  就在他要再次张开那毛茸茸的大嘴时,门铃又响了。我转头一看,看到了那个小小的,一副倦怠模样的身影。仿佛蓝天与积雨云混合在一起似的阴沉发色编成了两个小辫,然后是一身学院的白色校服。那正是店里的小小常客,诺尔托莉。
  「呀,你来了。」
  诺尔托莉慢吞吞地走过柜台时,我冲她打了招呼。这副神气看上去像是三天三夜都没有合过眼,不过,这就是她平时的模样。
  她仰起脑袋,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又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德嘉先生。
  德嘉先生露出一副颇有兴趣的模样打量着诺尔托莉。
  两个人盯着彼此。
  最终诺尔托莉什么也没说,走过德嘉先生身侧,又坐在她平时坐的那个位置上。
  「和平时一样吗?」
  「……嗯(点头)……」
  「曲奇也有,你要吃吗?」
  「……嗯(摇头)」
  「还有水果,你要吃吗?」
  「……嗯(摇头)……嗯(点头)……」
  「今天,你不是要上学吗?」
  「放假。」
  不要只有这里才回答得那么清楚好不好。
  我不由得露出笑容,开始为她准备咖啡欧蕾。
  诺尔托莉非常非常嫌麻烦,非常非常没干劲。所以她总会翘掉学校的课,然后这样趴在店里的柜台上。
  我从柜子上取下诺尔托莉专用的瓶子。这时德嘉先生突然轻轻叫了我一声。
  「店长,那孩子是学校的——」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于是我补上了。
  「嗯,是学生。」
  「但是学校——」
  「今天应该是正常上课。」
  「也就是说——」
  「没错。」
  我说完,德嘉先生抱起了手臂。他的嘴唇开始微动,似乎是在咀嚼我的回答一样。
  「我认为,这个年纪就养成逃学的恶习,这样很不好。」
  完全无误的道理。的确是如此呢——好像我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但是,德嘉先生的话还有言外之意,他是在责备我。
  「您想说,我为什么要默许她逃学,是吗?」
  「……嗯。站在成人的立场上,难道不应该教导她吗。当然,如果有内情那就另当别论了。」
  德嘉先生的视线很严肃。
  因为这是一般的常识,因为我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这些都不是他的视线让我感受到的。我从德嘉先生的声音中,同时听到了对诺尔托莉的关心。尽管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德嘉先生其实很喜欢小孩子。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您说的对,我想的确应该是那样的。」
  「那么,你为何」
  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在心中组织语言。
  「我想原因大概是——这不是我负责的那部分吧。」
  「负责的部分?」
  我看了一眼诺尔托莉。
  她趴在柜台上,一动也不动。
  「教导,劝诫,训斥……这些的确很重要,是这样没错。可是,其中的哪一项,我都不想对那孩子做。」
  德嘉先生皱起眉头来。
  「难道这不是身为年长者却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吗。我们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经验和见识,为后来人的成长提供助力,不是吗?」
  「嗯,我想您说的没错。」
  我放下诺尔托莉的瓶子,从冷藏库中取出几个小小的水果。外皮是蓝色的,但里面却是鲜黄,味道和口感都很像是梨。先把这一边准备完好了。
  「但是,我觉得那些更适合交给她的父母,或是学校的老师们来做。我自己不擅长教导别人,更何况,自己也还没出类拔萃到那个地步。」
  「唔。」
  德嘉先生点了点头,可是他抱着手臂的低头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接受了我的说法。
  「我觉得,无论是什么地方,都有人会一待在那里就感觉不自在。」
  「的确是啊。」
  「有些人会改变自己,努力适应环境,但也有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点的人。我想,对那些人而言,就算说要教导要劝诫,他们也还是没办法。例如说『为什么就只有你做不到,明明别人都可以』,或是『你还是没下功夫啊』之类的。」
  我拿起刀,开始切水果。
  「当然,会有人因此而改善。可同样地,也会有人无论怎样都改善不了。要说为什么,因为他们就是没办法那样做。」
  「没办法?」
  「就像是让鸟去潜水,或是让鱼在陆地上奔跑。无论说多少都不会有用。因为他们的条件就是那个样子。」
  「我明白你说的了,可这跟逃学是一回事吗?」
  「是一回事的。」
  我想起了原先的那个世界里,和我很亲的一个表姐。她也为自己无法适应的事情感到苦恼,认为自己低人一等,追不上周围的人,最后离开了学校。
  「因为做不到那些事而最受困恼的,其实正是他们本人啊。自己究竟有没有适应周围的环境,只有本人是最清楚的。为什么自己就是做不好,为什么不行,该怎么样才好……在不适合的环境里,无理强求自己去适应,这样会很辛苦。而如果周围任何人都不理解,那样会更辛苦。」
  「……唔。」
  德嘉先生托着下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那些勉强自己的人,被训斥后心情低落的人,为某些事情而烦恼的人。您不觉得他们也需要一个休息的场所吗?」
  「休息的场所……」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逃避。但是,既然有人训斥,那么有另一个人来提供提供逃避的场所,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而且归根结底,比起训斥别人的人,能供逃避的场所要少得多。所谓社会就是这样。结果人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勉强去躲避。
  「人们逃避的时间各有长短,有些会很久,有些不会。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这些逃避的人都知道,有一天他们总得奋起战斗。」
  我把切成兔子形的水果放进盘子里。
  「因此,我负责的部分就是这里,提供一个逃避的地方。这里没有战斗,也没有时间限制。要休息多久都可以,度过时间的方法也完全自由。在这里修整羽翼,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到来再上路旅行。您不觉得有一个这样的地方也很好吗。啊,虽然营业时间还是有限制的。」
  我对德嘉先生笑了笑,端着水果朝诺尔托莉走去。
  「给,诺尔托莉,喂食的时间到了哦。」
  结果她只把脸抬起来。
  「……喂我……」
  我虽然是开玩笑的,但你真的愿意被人喂吗……
  没办法,我用叉子叉起一整块梨,送到了她的嘴边。诺尔托莉咬住先头部分,啊呜啊呜地咀嚼之后,过了片刻才咬下第二口,然后又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她连吃东西的模样都是一贯地没有干劲。然而这副模样却让人莫名地想要一直看下去。
  「对了,你有没有将来的梦想之类的,诺尔托莉?」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于是对她问道。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看着我
  「……有。」
  有的啊,真是出乎意料。
  我感觉有点惊讶,而诺尔托莉则用坚定的口吻说。
  「……一生……都要慢悠悠地……度过……」
  「啊,嗯。」
  吓了一跳,我还在想,如果她说出一个很了不得的梦,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真是个很棒的梦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对她点点头。不愧是诺尔托莉。
  「你是叫,诺尔托莉,对吧。」
  德嘉先生望着我,一副有什么期待落空了似的表情。
  「…………?」
  诺尔托莉趴在柜台上,懒洋洋地转过脸来。
  「有一个问题,我可以问问你吗?」
  「……什么……」
  「你不怕我吗?」
  德嘉先生盯着诺尔托莉。以那副黑豹面孔,小山一样的体格,让人畏惧颤抖的食肉动物风范。
  诺尔托莉也盯着德嘉先生,仔细地观察他,然后回答说。
  「好大。」
  德嘉先生愣住了。
  他先是张大嘴,然后慢慢眯起眼睛,终于发出响彻整个屋子的笑声。
  
  诺尔托莉皱起眉毛,表情鲜明地体现着「这家伙怎么回事真讨厌……」的感觉。
  「你的将来,确实很让人期待啊。店长,我觉得你说的话,我有点能理解了。」
  德嘉先生大笑着,抖着肩膀挠了挠头,对我这样说。
  等他平静下来,我对他问道。
  「对了,德嘉先生你说你在烦恼,是因为什么?」
  而他却摇了摇头。
  「不,已经没事了。我的烦恼解决了。」
  「啊……那就好。」
  我歪起脑袋来。
  「夕……平常的那个,还没好……?」
  「抱歉,马上就去准备。」
  我被诺尔托莉催着,继续去做那杯咖啡欧蕾。
  「店长。」
  「嗯?」
  回头一看,德嘉先生的表情显得莫名豁达爽朗。他用这副比平时更镇定自若的表情对我说。
  「我也要一份一样的。多加砂糖。」
  
  (第六章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6-17 00:40 编辑


  七 花朵与金币
  
  1
  人们常说男性有三大恶癖。「拈花惹草」,「好酒贪杯」,以及最后的「嗜赌成性」。
  要说拈花惹草是恶习,其实它也可以算做一种才能。毕竟假若没有一定的外貌或是性格因素,没有什么能吸引女性的特质,归根结底人也不会有机会沾染上它。更何况,世上还有许多人时常为自己不受异性欢迎而头疼。
  好酒贪杯则被认为是个大麻烦。因为人们喝酒后性格也许会发生巨变,甚至会惹出了不得的乱子,然而一切过后却又毫无记忆。只是,也有人因为体质原因喝不了酒,所以这个恶习不是人人都会有的。
  最可怕的是嗜赌成性。赌博,或者说得好听一些,赌徒心理,恐怕是最深入我们生活的坏习惯。尽管人人都谴责过度赌博,可就连批判它的人们,也时常会在生活中无意当过多次赌徒。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占卜。
  归根结底,赌博的起源也是占卜。面对不确定的未来,人们想要求得一个线索知道它是好是坏,这最终便发展成了赌博。
  问卜占卦,也灵也不灵。
  无论是否灵验,大家都知道不能太把占卜结果放在心上。然而一旦它与利益损得扯上关系,人们恐怕就难以再保持理性了。比如说,在早上的电视节目里发现自己的星座占卜结果是最差,哪怕不相信占卜,心情也会因此稍稍低落。
  无论在哪个时代,赌博都令人热衷。
  因为它的煽动性太强了,从政的大人物们曾不止一次企图禁止。可是即便如此也没成功过。有一种说法认为,就是因为这些大人物们自己也一样沉迷于赌博。
  完全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的紧迫感,结果产生那一瞬间的激昂感,胜利的喜悦,失败的懊悔。巨大的感情波动,以及似乎触手可及的利益。赌博就是靠着这些紧紧抓住了人心——尤其是男人心。
  但是,赌博的每个人,终有一天都会发现。
  要将什么拿到手,也就得同时放开什么。他们总会在某一刻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而发现这一点时,往往就为时已晚了。
  
  2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终于等到放晴的日子,我的心情也一下子爽朗起来。走出屋外准备开店,我看到街道上的店家们也重新显现出活力,准备迎接久违的买卖时间。路旁有露天商贩铺了一张布摆开商品,还有一个长着猫耳的大叔拉着带轮子的早点摊小车,叫卖着他煮的粥。
  有几个冒险者似乎一早就要前往迷宫。许多卖食物的摊子都盯上了他们,卖力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个盖过一个。
  这座城市还是这么热闹啊。
  我感慨地点着头,突然看到旁边伸来一朵小花。
  「花儿,您要买一朵吗?」
  哎呀,我低下头看,是一个提着花篮的小女孩。她递给我的那一朵是鲜艳的蓝色,就像是今天的天空一样。
  「我没见过这种花,不过真漂亮啊。」
  「嗯! 这是迷宫里开的花儿哦。就像今天的天空一样清澈呢。」
  女孩子露出了骄傲的笑容。
  「你在卖迷宫里的花吗?」
  我看了看周围,往常应该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在卖花,但今天我没看到她。
  「平时都是妈妈在卖的,但今天的卖花姑娘是我。」
  原来如此。她似乎是平时那位女性的孩子。难怪我第一次见到她。
  「这样啊,迷宫里的花,这样一想感觉好像很贵重。」
  我试着仔细观察小女孩递来的花朵。
  因为对花没有多少了解,我说不出这朵花像原先世界里的哪一种。最多只觉得很漂亮,花瓣的形状也很独特之类。但是,既然是那座迷宫里的花,那就一定很珍稀了。
  也许是看我的专注模样很滑稽,小女孩发出了笑声。
  「这个,是迷宫地下二层开的花,所以没有那么贵重啦。」
  「咦,这样吗?」
  「是的。因为地下三层以上,不是冒险者的人也可以进去。但是因为很少有人专门去迷宫里摘花,所以就可以这样来卖。这是妈妈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地下的前三层是可以进入的啊。
  我突然有种感觉,想要豁出去看一看。但是「好!来一次迷宫观光好了!」这样的想法真的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的脑袋里吗。……大概不会吧。
  「那,我买一朵好了。」
  「真的吗。谢谢!」
  我从口袋里取出几枚硬币,买了一朵迷宫中开放的花儿。
  既然去不了迷宫,那就让迷宫来到身边好了。虽然只是一朵小花,但毫无疑问,它也是迷宫的一部分。
  女孩子朝我深深低头行完一礼,然后又跑向了新的客人。我望着她的两股小辫子一摇一摇地远去,把手中的花儿拿到了太阳底下看。
  诞生在地下的花瓣,却和高高在上的无垠天空是同一种颜色。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不愧是迷宫的花朵。生长方式和普通的花儿一定也不一样吧。
  「嗯——这样一想,突然感觉自己也挺优雅的了。」
  「你一大早的,在店门前做什么呢。」
  我被叫了一声,回过头去看到了莉娜莉亚,脸上一副非常无奈似的表情。
  「呀,早上好。今天你也来得很早啊。」
  「你也是。而且还拿着一个一点都不搭调的东西。」
  「啊,这个? 这是刚才向卖花的女孩子买来的。因为她说是迷宫里的花,我觉得有点稀奇。」
  莉娜莉亚稍稍弯下腰,把脸凑近我手中的花儿。一缕头发滑落下来,又被她撩到耳朵上,这样的动作好像莫名地让人眩目,我眯起了眼睛。一定是因为好久没见到晴天了,肯定是这样。
  「这是凯露姆的花啊。到开着很多花的地方去才更厉害呢,就像是脚下踩着天空一样。」
  「这样啊。」
  我点点头,试着想象了一下那种画面,但是感觉好难。
  「一定很漂亮。」
  「毕竟那可是迷宫观光旅的人气景点。」
  嗯?
  「还有观光旅游吗?」
  「有的啊?」
  莉娜莉亚一脸淡然地说道。
  「因为迷宫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所以旅人啊,有闲的富人,还有很多人都会涌来看一眼。迷宫地下的前三层都被专门修整过了。」
  「这、这样啊,变成观光景点了吗?」
  「地下一层有一个大厅,里面全都是观光客,还有卖纪念品和小吃的摊子,一直都很热闹的。」
  「怎么回事,怎么和我想象的有点稍微不一样了。」
  我想象的迷宫,是一个更……更有杀气,昏暗,向前踏出一步就可能遭遇性命危险的地方。
  但是道理也确实如此。既然有迷宫这样稀奇的地方,就会有人想来看一看。对管理迷宫的人来说,如果能吸引游客,收取门票,那也可以变成一笔收入。把迷宫改造成观光景点,这种做法完全合乎道理。
  「但是啊,怎么回事。」
  迷宫可是奇幻世界的代表,我总像是模模糊糊地,希望它能更有一点浪漫氛围,充满梦想的感觉。
  「你在一个人嘟嘟囔囔什么啊?」
  莉娜莉亚不解地看着我,于是我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先进去吧。」
  我回过神来想打开门,才记起右手里的花儿。
  稍微想了一下之后,我把它递向了莉娜莉亚。
  「什么?」
  「也不是说顺带的啦。机会难得,当做礼物送给你吧。比起被一个男生拿着,这样花儿也一定会更开心的。」
  「那个,要送给我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莉娜莉亚像是战战兢兢似地,伸出手接过了花儿。
  她把花拿在胸前仔细看了好久,然后又抬起头来望着我,脸颊上浮现出淡红一样的颜色。
  「那个,谢、谢谢你。我很开心。」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因为她居然露出了相当腼腆的模样。真的只是偶然想到的行为,却没料到居然能因此看到莉娜莉亚这样柔软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变得有点躁动不安,于是我随便应答了一声,然后有意夸张地笑起来。实在是太逊了,连自己都能感觉得到。结果我就这样像逃似地进了店里。
  这也一定是因为,天空久违地放晴的缘故。毕竟,今天的天空真的好漂亮。
  
  3
  咖啡馆店长这个工作做得久了,有时就能遇到一些奇怪的客人。他们各种各样,有些是看起来颇具特征,有些则是行动怪异。现在,正好有这样的一位客人坐在窗边。
  他是个……怪叔叔。乱糟糟,脏兮兮的金发随意地盘在脖子上。服装也应该说是很不像样子。衬衫的领子已经泛黄了,卷起来的袖子则破破烂烂的。
  如果只是这些,我也许还不会在意。但他把头一直贴在窗户上,直直地盯着外面。三个小时里,他只要了一杯水,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窗外是有什么引人注意的东西吗。
  在我看来还是那副一如往常的光景。路边的小摊,卖东西的人们。来来往往的行人从小吃店前走过。这种热闹景象让人总也看不厌,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被吸引到这个地步吧。
  两个气质高雅的阿姨结完账后,我送她们离开。现在店里就只剩下怪叔叔和我了。
  咕~~~,一阵声音盛大地传遍了房间。
  我瞄了一眼怪叔叔。
  他依旧用额头顶着窗子,手在肚子上摸了摸。我猜他是饿了。但我该就这样过去听他要点什么,还是不要去打扰他呢。有点犹豫。
  而后,自从走进店里就一直那副模样的怪叔叔,终于朝我招了招手。
  「您好,您要点些什么?」
  我走近一看,发现他脸颊削瘦,胡须凌乱。脸色也很差。唯独眼睛中带有不可思议的鲜活光彩。
  「啊,干坐了这么久真抱歉,我想也该要点什么了。」
  怪叔叔的声音听上去嘶哑又刺耳。但是,他的口吻、表情似乎都浸透了某种狂喜。
  怪叔叔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一枚金币。金币上刻着我没见过的纹样。
  「其实我是从南边一路旅行来的。刚刚到这里,手头上还没有这座城市用的钱。」
  原来如此,要说是经过了长途旅行,怪叔叔的褴褛模样就能解释了。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赌一下啊。」
  「赌、赌什么?」
  他唐突地这么说,让我愣了一下。
  「这个,」
  怪叔叔用拇指在金币上弹了一下。它随着高亢的声音,飞得比我的头还高,接着又在闪光中落下来,被怪叔叔用手接住。
  「是沙漠和冰雪的王国,撒拉迦德的金币。在这里兑换之后,应该能值不小的一笔钱。」
  「嗯……」
  尽管我的回答并不热心,他依旧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你可以在这个金币的正面和背面里选一面。然后我再抛一次。只要你猜中了,金币就归你。猜错了,就要让我在这里放开肚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怎么样?」
  说完,怪叔叔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看上去无比开心。
  迄今为止我遇到过许多客人,但他是第一个提出如此赌局的。
  赌局。
  而且,条件看上去对我相当有利。一枚金币值很多钱。无论他是怎么样的大胃王,我们店里的菜单价值加起来,也许都比不上这枚金币的一半。
  「我想,我还是拒绝比较好吧。」
  「咦,为什么? 你不想要金币吗?」
  但我就是这样的个性,对赌博之类的事情很慎重。哪怕他一脸遗憾地抬头看着我也一样。
  话说回来。
  「毕竟怎么看都很可疑……」
  「不可疑不可疑! 只是我把旅费稍微都用光了,手头比较紧而已啦!」
  「您不是还有那枚金币吗?」
  「这最后的一枚金币用掉了,我还怎么活啊!」
  「用来赌博就没关系吗?」
  我对他问道。然后怪叔叔翘起了嘴角。那是一种满含自信的笑容。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感到了一种深不可测似的气魄,让人脊背一凉。
  带着这副笑容,怪叔叔回答说。
  「因为,一定是我赢。」
  嗯……我的兴趣被勾起来了。
  抛硬币,猜正反面。
  单纯想来,胜率应该是二分之一才对。但他却说自己一定会赢。
  「明白了。那么,我就跟你赌一赌吧。」
  我带着挑战一样的心态说道。比起胜负,怪叔叔的自信更让我在意。
  「男人就是得这样才行啊。」
  怪叔叔把硬币展示给我看。
  「正反面,你选哪个?」
  「正面。」
  怪叔叔用手指夹起硬币举高,我看到了刚才的那面纹路。
  「这是反面。现在我要抛硬币了,如果是这一面就是我赢。正面的话就是你赢。可以吗?」
  「嗯,请吧。」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硬币放在指头上,接着像刚才一样弹起。我的目光追随着硬币的轨迹,看它划过一道金色的线,最后被按在怪叔叔的手背上。
  我不由得探出了身体。一旦打定主意要赌,就会相当在意结果。赌博大概就是如此的吧。怪叔叔像是在享受我的反应一样,慢慢地揭开手。
  「是背面。我赢了。」
  「唔唔唔。」
  居然,居然真的输了。这个结果真让人后悔。我不由得想开口说「再来一回吧」。好不容易咽回了那句话,但我还是没有放弃。
  「能不能让我看一下那枚金币呢?」
  「嗯? 你还挺有心的啊。」
  说完,怪叔叔爽快地把金币递给了我。
  这枚金币也许走过了漫长的岁月,表面留下了许多细小的伤痕和坑洼。我又把金币翻过一面,看到上面刻着另一种图案。
  「是普通的金币。」
  把金币还给怪叔叔之后,我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怪叔叔发出了笑声。
  「你以为这是那种弄虚作假的金币啊? 真落伍。」
  「但是,那种情况不是经常有的吗?其实两面都是一样的,之类的。」
  「那种小把戏是三流人玩的。只要别人像这样说上一句『让我看一下金币』,不就全露馅了?」
  唔,的确是这样没错啦。
  「可是您为什么那么有自信呢? 胜负明明应该是五五分才对。」
  「这个嘛。」
  怪叔叔竖起食指来。
  「保密。」
  我一下大跌眼镜。
  本来以为他会对我解谜一番的……。
  「好了,打赌完了,现在你能给我吃的吗。我可是来者不拒啊!」
  怪叔叔拍着肚皮笑了,而我则感觉一下子没了干劲。
  是啦是啦。说完,我朝厨房走去。
  
  那么瘦的身体里到底能装下多少东西啊——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如此吐槽。怪叔叔就是这种等级的大胃王。我做出的所有料理,他全都说着「好吃好吃」,一扫而光了。
  而要说有什么在我预想之外,恐怕就是他吃东西的模样非常吸引人。
  怪叔叔坐在面朝大街的窗边津津有味地大吃特吃,结果似乎变成了一副效果绝佳的活广告,引得过往的路人都在惊叹中停下脚步来。
  例如肉料理。大块的鸡肉烤到外皮焦黄后,再淋上照烧酱汁。然后还有热气腾腾的蒸土豆。土豆捣碎之后,可以淋上酱汁吃,也可以和鸡肉一起夹在面包里吃。看到怪叔叔吃东西的模样,有个肉食派的兽人客人推门进来说。
  「那个人吃的东西,给我也来一份吧。」
  于是店里突然忙了起来。但是这样不就变成了普通的餐馆,而不是咖啡馆了吗。直到终于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我才猛地想到这一点。
  站在堆积如山的盘子面前,我叹了口气。
  外面已经是黄昏了。
  我拼命做料理的时候,怪叔叔一直盯着窗外看。
  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那么在意呢。
  也许是发觉了我的视线,怪叔叔冲我回过头来,夕阳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了一副寂寞的面孔。
  怪叔叔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
  「对了。你的店里,没有其他店员了吗?」
  「嗯。只有我一个人。怎么了?」
  「你要不要雇我。工资便宜点也没关系。我正在找工作。」
  可就算你突然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我当然没有雇佣店员的经验,更何况这家店的生意也没好到还有余钱来发工资。
  也许是看到我一副为难的模样,怪叔叔猜出了我在想什么。他翘起了嘴角——又是那副笑容。
  「——要不要跟我赌一下啊。」
  我脸颊抽动了一下。
  「条件还是和刚才一样。」
  当然我是想要拒绝的。赌博这种东西一点都不好,嗯,不好。
  「但赢的人绝对会是我啊?」
  真是的,这个人真是的。我哼哼一笑。
  他以为我会不长教训,再受到那种廉价挑拨的蒙蔽吗,要是这样想就真是太失礼了。真希望这个人立刻改一改想法,不要把我当成傻瓜来看。
  
  「好,那你慢慢坐在那边就行了。要洗的这些都交给我。毕竟你是我的雇主嘛。」
  又输了……。
  为什么。这次我明明选了背面的,为什么还是赢不了?
  怪叔叔愉快地吹着口哨。我带着脱力感瘫坐在椅子上,抱起头来。
  赌博这种东西,碰都不该碰。
  「对了,要不要跟我赌一下啊? 其实今天,我住的地方还——」
  「不,已经可以了……」
  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4
  结果,怪叔叔在二楼的空房间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意气风发地开始了工作。
  「哦呀,客人您是宿醉吗? 那可一定要试试本店的冰咖啡。这东西,只要一杯下去就能让人清醒。」
  「真有那么厉害啊,那我来一杯。」
  「好嘞——老板,这位客人要一杯冰咖啡!」
  我惊呆了,没想到他这样善于做生意。而更重要的是,怪叔叔一直在仔细观察着客人们。有客人身体不舒服,有客人在用餐途中突然想点饮料,有夫妇因为某个原因吵起架来。这些他都能轻松地一眼看穿,在我看来简直就像是特异功能一样。
  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我问他,怪叔叔这样回答道。
  「都已经是习惯了。赌博这东西,最重要的就是仔细观察对方。只要了解面前的人,不管赌什么都能赢。」
  送走了客人们后,怪叔叔总会坐到窗边,然后将额头贴在玻璃上,静静地望着外面。
  我好奇他究竟在看什么。可每次靠近,怪叔叔都会笑着走开。我也试着学他的模样朝窗外望去,但看到的只有一成不变的街景,还有街上人们的生活。怪叔叔他到底是在看什么呢。
  不过,最近街道上的露天小摊好像多了一些。有人巧妙地用木棒组装成一个台子,把色彩鲜艳的布匹摊在上面,就像帷幕一样,也有明显一副异域装扮的男子,兜售着一种奇妙的木制卡片。还有初中生年纪的少年拿着小小的砥石替人磨刀,先前遇到的卖花少女依旧在街上向行人叫卖。看来她还在代替母亲做卖花姑娘。
  「啊」
  我突然看到,女孩子被撞到一旁倒在了路上。撞倒她的则是一个两眼只盯着小摊,忘记注意周围的冒险者。女孩子的花篮摔落在地上,花朵撒了一地。
  得去帮帮她才行。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门铃猛烈地响了起来。就像是有人粗暴地闯进来一样。我转过头一看,只看到怪叔叔的背影已经冲出了店门。在我还没回过神时,他已经用惊人的速度冲到少女身旁,扶起她后说了些什么,然后又开始逼问撞到少女的冒险者。他看上去气势汹汹,几乎要揪起对方的衣领。
  「啊,现在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我也慌忙跑了过去。
  
  「就因为这样,我才最讨厌冒险者!」
  总是一副超然世外模样的怪叔叔,鲜少地发出了怒喝。
  「那、那个、冒险者叔叔已经好好地道歉了,而且、我、我没事的。」
  女孩子则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身边的怪叔叔,两手慌忙摇个不停。
  「什么没事,你可是被那么一个大块头撞倒了。喂,你真的没受伤吧?」
  怪叔叔带着一脸不安的表情,反复打量着女孩子的身体。虽然我知道他是在关心对方,可是中年男性这样仔细地盯着幼小女孩的身体……实在是不太好。女孩子也蜷缩起身体,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怪叔叔,你这样很可疑哦。」
  我提醒了一句,他才像是被父母抓到在恶作剧的小孩一样,一下子挺直了身体。
  「抱、抱歉,我、我没有多想。」
  「没、没事的。」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摆出立正姿势,看上去让人不由得想要微笑。
  「喂,不准笑。」
  怪叔叔瞪了我一眼,可是现在一点都不显得可怕。
  原本怪叔叔就快要和冒险者吵起来了,幸亏有我介入仲裁,矛盾才得以化解。冒险者发现是自己不小心撞倒人之后道了歉,女孩子也说她没有受伤。
  但是怪叔叔却不由分说地抱起女孩子,把她带回了店里。然后逐一问她有没有受伤,或是手是不是被蹭破了,最后还笨拙地帮她拍掉了身上的灰尘。
  突然被一个不认识的怪叔叔带到别的地方,女孩子显得很尴尬,而且不知所措。话说回来,用客观一点的表达方式,那就是接下来可能真的要招来警察叔叔了。
  我开始考虑万一情况不妙,要不要把怪叔叔交出去,同时说「真没想到他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然而这时候,怪叔叔忽然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你饿了吗?」
  「啊?我还不饿。」
  「不是在问你啦! 我也不可能问你这个对不对!」
  人家诚心诚意地回答,怪叔叔居然还啪啪地拍了拍柜台。
  「真失礼。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别顾那么多,直接问我啊。」
  「问你了又能怎么样? 我可不会做菜啊?」
  「那里正好有个不错的小摊……」
  「可不可以不要把叔叔当成跑腿的人啊……?」
  怪叔叔的身边突然传出一阵小小的,铃铛响起似的声音。是那个小女孩,她看着我们,弯起眉毛笑了起来。怪叔叔挠了挠头,似乎是害羞了,我则感到了恶作剧成功的成就感。
  「呃,所以,你饿不饿啊?」
  怪叔叔再次转向女孩子,对她问道。
  「我、我吗。有一点……不,但是我没关系的。」
  「小孩子就别想那么多了。」
  说完,怪叔叔揉了揉她的头。女孩子的身体随之一摇一摆,好像很舒服的样子。
  「你,能不能去做点什么吃的啊?」
  「居然让雇主干着干那,你的胆子不小啊。」
  「好啦,大人有大量,钱就算在我的工资里,好不好?」
  「既然怪叔叔你这样低下头来求我,那就没办法了。好吧。」
  「咦,不对劲啊……我根本连头都没低才对……」
  开过两句玩笑之后,我准备去做料理。
  但是,做什么好呢。打开冷藏库,首先看到的是鸡肉和鸡蛋。那是今天早上刚刚送来的食材。唔,久违地做一次那个好了。
  我拿出一些材料,摆在工作台上。
  鸡肉块,四个鸡蛋,迷宫蘑菇。材料只需要用到这些,非常简单。
  首先在小锅里烧水,然后利用等水开的时间切鸡肉。
  肉是由纤维构成的。肌肉纤维不仅长,而且有韧性。这一点无论是烧还是煮都不能改变,因此往往会让煮出来的肉块口感发硬。切肉的诀窍就在于要仔细观察纤维,然后从垂直的方向下刀。只要这样,就能让肉的口感一下子变得非常柔软。
  我切好大概够两人份的肉,然后把它和迷宫蘑菇一起放进煮沸的水里。
  迷宫的产品多种多样,其中蘑菇的种类更是让人数也数不清,而且还具有相当有趣的特质。我依赖的这种迷宫蘑菇尤其受料理人欢迎。因为只要把它放进水里煮,就能得到滋味醇厚的高汤。用我的话来说,就像是出汁一样,有那种昆布和木鱼花煮出来的味道。
  迷宫有许多谜团。在这个世界的人们看来,也许集中于迷宫的遗产,魔物之类。但在我看来,蘑菇能产生大海的味道才是真的不可思议。虽然它方便又有用就是了。
  等到水被煮出颜色之后,我捞出了蘑菇。假如是用昆布和木鱼花,那么再煮一次还能得到第二次的高汤,比第一次有更浓郁的鲜味,最适合炖煮的菜肴。但迷宫蘑菇煮得过火只会产生苦味和涩味,所以煮一遍就可以。
  高汤煮好之后倒进平底锅里,然后加入砂糖,以及最近我才调试成功的特制风味酱油。这个风味酱油是我的骄傲,就是靠着它,先前的那碗鸡蛋拌饭才能有完美的味道。
  平底锅里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水洼,这时我把先前切好的鸡肉逐块投进去。
  菜单,当然是亲子盖饭*。
  [*注:日文原名『親子丼』,使用鸡肉和鸡蛋做成的盖浇饭。因为鸡和鸡蛋是亲子关系而得名。如果把鸡肉换成其他肉类就成了『他人丼』。]
  只是,比起普通的亲子盖饭,这次水分要少了许多。这是最关键的一点。
  平底锅开到强火,充分搅匀,煮开,然后中火煮三分钟,再尝一尝味道。
  嗯,甜咸味平衡了。高汤的鲜味也恰到好处。
  接着加入利用炖煮空档打好的鸡蛋,但是只加入三分之一的量。因为锅里的汤汁并不多,所以鸡蛋只是半熟,浮在高汤上层慢慢凝固,并朝着平底锅中没有汤汁的部分流去。我立刻用铲子将半凝固的鸡蛋推回汤汁里,这是为了防止鸡蛋口感变老。
  下一步才要在锅中空出的那部分加入剩下的蛋液。刚一接触锅底,鸡蛋立刻「咻」地发出欢呼声。我把锅转了一圈摊开蛋液,接着一边留意鸡蛋和汤汁接触、凝固的状态,一边小心把它们混合在一起。
  最后出锅时不能像普通的亲子盖饭那么稀,但也不能像煎鸡蛋或黄油炒蛋那样硬。
  火候非常重要。要让鸡蛋和鸡肉有软绵绵的口感,却也不能过软。
  我看准时机,将成品倒进盘子里。要打个比方的话,唔,可以说这是亲子盖饭式的煎蛋饼。
  接着再从橱柜里取出大块的圆面包,切下厚厚几片。
  面包放在盘子上,就像是观光客面前的舞台一样。然后我把亲子盖饭版煎蛋饼轻轻放在上面。
  之所以要控制汤汁的量,就是为了让鸡蛋和鸡肉在面包上也能保持造型。然而鸡蛋又没有完全凝固,它和高汤一起渐渐地渗入了面包中。
  鸡肉和鸡蛋不仅是为米饭存在的。面包也是它们的绝佳搭档。
  我把准备好的两份料理放在怪叔叔和女孩子面前。
  「这可……真有意思。」
  怪叔叔盯着盘子说道。
  「我在好几个国家,都吃过加在面包上的各种东西……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话说回来,这也太奢侈了吧。得用多少个鸡蛋啊。」
  我生在一个只要去超市,要买多少鸡蛋都可以的世界里,所以听到这句话首先会感到疑问。鸡蛋确实挺贵的,可是在这座城市里要买也并不难。但既然怪叔叔这么说,大概这也是迷宫带来的恩惠吧。也许鸡蛋这种食材并不亲民,至少不能让人轻易说出「今天晚饭用鸡蛋做吧」之类的话。
  女孩子看着和自己的脸一样大小的亲子面包,发出了小小的欢呼声。
  然后她又慌忙抬起头,交替看着我和怪叔叔。
  「那个、嗯……我可以吃吗?」
  我用手指了指怪叔叔。
  点菜的人是他,所以请求许可以也是一样。
  在女孩子的目光下,怪叔叔露出苦笑。
  「噢。当然可以,别客气了,吃吧。」
  「但、但是,钱……」
  看到少女垂下肩膀的模样,怪叔叔的脸颊不知为何扭曲了一下。那副转瞬即逝的表情似乎有些悲伤。
  「小孩子就别想那么多了。」
  「哇。」
  怪叔叔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小女孩被怪叔叔抚摸着,抬头望向他。
  「但、但是。」
  「真是的,到底谁教你这么顽固。那,这样吧,要不要跟我赌一——」
  「喂」
  你打算诱骗纯真的少女做什么啊。
  我提醒了他一声,怪叔叔才举起双手。
  「知道了知道了。那,这样好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些花儿啊?」
  「花? 您要花吗? 可是——」
  花篮放在女孩子身边的椅子上。;里面的花儿是被冒险者撞飞之后,重新捡回来的。只是有很多花都被行人踩过,或是捡起来的时候已经少了花瓣。
  怪叔叔从女孩子手中接过花篮,很快从里面捡出花儿来。每一朵都是已经卖不出去的。
  「就这些好了。我刚好想要几朵花儿。」
  他对女孩子露出笑容,同时把手中的小小花束拿给她看。
  「那个,可是……」
  女孩子当然已经注意到了。
  「菜快要凉了哦。」
  我在两人陷入相让不下的局面之前,试着打圆场。
  女孩子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眼前的亲子面包,又看了看怪叔叔,然后目光再回到面包上。
  她紧紧盯着面包,视线几乎要在上面开出一个洞来。最后,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将目光转向怪叔叔。
  「那个,承蒙好意,我开动了!」
  怪叔叔嘴角痉挛了一下。
  「啊、嗯。最近的小孩子,都知道这么难的词了啊。」
  「比起哪里的怪叔叔,可要懂礼貌得多了。」
  「别说得那么直白嘛……」
  女孩子用小小的手举起面包,咬下了第一口,但却没咬到鸡肉的部分。她咽下去之后,又咬了第二口。
  「——!」
  接着先是睁大眼睛,随后又紧紧闭住眼,身体开始左右抖动似地摇摆起来。好像全身都在显示受到的感动。
  女孩子咽下这一口,接着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非常好吃哦! 甜甜的,软绵绵的,那个那个,」
  她的视线在我和怪叔叔之间来回切换,拼命试图传达着自己的感动。这副模样让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后,小女孩再一次咬了一大口面包。
  怪叔叔用手肘支着下巴,看着她大口大口吃东西的模样,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哪里看到过那样的表情。但是是在哪里呢。总觉得,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孩子吃掉半个面包的时候,怪叔叔才终于尝了第一口。
  「喔,确实很好吃嘛。」
  「嗯!」
  他和女孩子一同笑了起来。等吃掉第三口,怪叔叔又对女孩子问道。
  「对了,你妈妈,最近怎么样啊?」
  「妈妈她睡在床上。」
  女孩子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她正用叉子把落在盘子上的鸡肉和鸡蛋放回面包上。
  「是生病了吗?」
  「我不知道。妈妈总是说,没事的,我没事的。什么都不告诉我。」
  「是吗,真让人担心。」
  「嗯,我很担心妈妈。」
  又过了片刻,怪叔叔再次开口问道。
  「你家里还有谁在吗,比如说,父亲之类的。」
  「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因为他是水手。」女孩子抬起脸,望着怪叔叔说。「爸爸从世界的各种地方寄信给我哦! 而且,还会寄给我那些国家里的硬币,还有稀奇古怪的东西。」
  环游世界的水手啊。真是个浪漫的工作。
  「不知道现在爸爸在哪里,我好希望他快点回来。」
  女孩子说完,把最后一块面包送进了嘴里。怪叔叔的盘子里,只吃了几口的亲子面包仍然在原处。
  
  送走女孩子之后,怪叔叔一直沉默地坐在柜台前,望着桌上的花束。即便有客人来他也全无察觉,以至于让我很犹豫该不该说一声「喂喂喂快点工作,我可是你的雇主啊」之类的。
  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其实店里也并不忙。这家店本来就没什么人气。虽然说起来有点让人伤心,不过正因如此,这里才有了缓慢流动的时间。假如客人多起来,那么环境无论如何都会很吵,恬静安稳的氛围就要消失了。
  到了晚饭时间,这种安静会更上一层。具体来说,就是往往会变得一个客人都没有。大家一定是都回到了家里,才开始犹豫晚餐要吃什么的。
  往常我总是会觉得有点寂寞,但今天没关系,因为有怪叔叔在。
  「你要没精打采到什么时候去啊。」
  我试着朝他搭话,然后怪叔叔默默抬起头来。
  「怎么了,一副女儿一转眼就长大,惊讶到没办法的表情。」
  我说完,怪叔叔先是瞪大眼睛,然后露出了苦笑。
  「你啊,眼光真是机灵。虽然还是不擅长跟人赌博。」
  「不擅长赌博这一句是多余的吧?」
  「我的表情就那么明显吗?」
  「可不可以不要装作没听见啊。」
  「是吗,暴露了啊。」
  「认真听人说话好不好。」
  糟糕。不行不行。我失言了。对年纪比自己大的人这样讲话是不好的。
  「你一直看着窗外,原来就是在看那个孩子啊。」
  怪叔叔无力地用手肘支着下巴,开口说道。
  「我太太……嗯,如果她还愿意我这么叫她的话,写过一封信,说现在就在这里卖花过日子。于是啊,我隔了好久才到这里来看她,没找到她本人,却看见一个怎么都觉得眼熟的孩子抱着花篮。当时我就猜到大概了。」
  「你是水手吗?」
  我试着确认女孩子的说法,但怪叔叔耸了耸肩。
  「你觉得呢?」
  「一点都不像。倒像是个游手好闲的浮浪人。」
  「那个……你这说的,是不是也太过头了……不,虽然也不算错……」
  「那水手是怎么回事?」
  「水手不是我。」
  「哎?」
  怪叔叔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那种信啊,我从来都没寄过。世界各地的土产,硬币也是一样。我寄的只有钱而已。」
  「要这么说,」
  那还能是谁——这句话我咽了回去。因为我才发现根本没必要问那么简单的问题。
  「她啊,大概是连父亲的工作都替我一并承担了……」
  怪叔叔拿起一朵花,用手指转起来。
  这座城市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商人们会售卖各种珍稀的商品,异国的货币也同样汇聚于此。那个女孩子的母亲,大概就是买了那些东西,和信一起装作是环游世界的水手父亲寄回来的礼物。
  「比起沉迷上赌博,还说是要靠着赌博发家,就这样离开村子的男人,让水手来当父亲应该会好得多吧?」
  「太过分了。」
  我不由地说出了此刻的感想。
  「……不,其实我也是打算立刻就回去的。但是,当时王都开了卡牌大赛。我打算参加比赛赢个一两把,然后就马上回家去。」
  「但最后也没有回去吗?」
  怪叔叔移开了视线。
  「……我输得一干二净。全身的财产都没了。回家的脸面,路费,都是一样。」
  我不由得用手扶住额头。呜呼。也只能这么说了。
  「那之后,你又怎么办了?」
  「我就只好在王都里做各种零工。然后,嗯,又被那种大城市的乐子迷得神魂颠倒。当时我只是个乡下人,那些东西实在是太耀眼了。」
  「这种时候装帅也没用的啊。」
  「……噢。」
  怪叔叔垂下了肩膀。
  「结果你就一直在王都吗?」
  「不,后来我的一个朋友借了高利贷。我想帮着他回本。」
  「呃,怎么做?」
  怪叔叔两手摊开。
  「赌场。」
  接着他躲开我的白眼,用很没出息的语气说了一句「我也没办法啊。」
  「再找不到别的办法能赚那么多钱啊。不快点还清,那家伙就没命了。」
  为了还清高利贷,悬着性命去赌博。简直就像是电视剧里的世界意义,我还从未想象过这样的赌场。
  「然后,赚到钱了吗?」
  「你以为我是谁啊?」
  怪叔叔的表情又恢复了神气。
  「你不是输光了所有财产,然后回不了家了吗?」
  「……也有那种时候啦。但是,那一次我赢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唔,不过嘛,」
  怪叔叔突然露出一副莫名的爽朗笑容。
  「那种挥金如土的赌场里,赢得太多可不好。」
  「哎,但是,它不就是那样的地方吗?」
  「要说也是当然,胜负多少也是正常的。不过。赌场里赢到最后的永远是东家。客人赢得太多他们可不会乐意。所以有经验的赌博师,都是摸清楚规律之后才一点一点赢钱的。那种地方,像我们这样新来的赢了一大笔钱,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会怎么样啊?」
  我咽了口唾沫。
  「回去的路上,就会被一脸凶相的小哥,那些赌场的保镖们给叫住。然后把钱掏出来才能了事。可是我们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吓得拔腿就逃。所以对方也就来真的了。赌场这种黑道生意,被客人小看了就只能关门大吉。他们就是挖地三尺都要把我们找出来。然后,我们俩担心没命,就逃出了王都。」
  事情到这一步,只能用灾祸来形容了。
  就算追根诘底是怪叔叔自作自受,但因为赢得太多而有生命危险,这也太没有道理了。
  「然后,逃出去,本来以为能松一口气了。没想到那个赌场的人还不死心。我们身后有追兵,甚至还被悬赏,简直是不得了。就像是重罪逃犯一样。」
  「还不是因为你被人家怀恨在心。你当时就赢了那么多钱吗?」
  「嗯,是啊……也怪我们当时不该在一个贵族老爷身上捞那么多。」
  出现了,贵族。又是那个我还不熟悉的,奇怪的贵族制度。
  「所以我当时根本就没办法优哉游哉地回村里去。唉,虽然要说起来也都是自作自受。」
  怪叔叔寂寞地眯起眼睛。
  一个农村青年,某一天发现了自己的才能。虽然这才能是赌博,他依旧想要前往城市试一下自己的本事。然而一切到头来只变成一场空梦,他不得不逃出都市。在之后的生活中,他又想利用自己的才能帮助朋友。最终却让自己落得有家不能回的结局。
  我应该如何才能体谅这样一个人的心情呢。好难。
  我说他的话中流露出寂寞,但实际上,那番话里的情感绝非寂寞两个字就能描述地那般淡薄。
  「那,现在还是一样?」
  我问道。怪叔叔摇了摇头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自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因为终于还清了。虽然他们还以什么『和解费』的噱头,额外讹了一大笔。」
  他浮现出微笑。
  「五年了。我去过许许多多赌场,一个劲地赌博。终于自由了。所以才想着,也该去见抛下不管那么长时间的太太和女儿……虽然自己都知道这种想法有多自私。」
  这是当然的。我点了点头。
  「可你又为什么到这个店里来?」
  他明明立刻就可以去见太太和女儿才对。
  「哎呀,因为,我该用什么脸去见她们?虽说信是偶尔会写,虽说她们也说了在等着我,可我不敢啊。我的女儿都忘了我长什么样了啊?」
  怪叔叔用两只手捂住脸说道。
  这个人也太没骨气了吧。
  「她们可是在信里说过,一直在等着你啊?那你就应该立刻快点去见人家。然后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有什么问题之后再考虑。」
  我两手叉腰,对怪叔叔回答道。
  「再说了,那个女孩子不是也说了吗,她好想见到爸爸。你看到那孩子的脸了吗?那么寂寞的表情,你打算让她再等多久啊?」
  「呜!」
  怪叔叔抱起头来发出呻吟。
  终于,他开始发狂似地挠着脑袋,用额头撞向柜台桌面。钝响声回荡在店里。
  「对啊,对啊。没错。明天,明天我就去。去道歉! 交给我吧! 低头认错我最擅长了!」
  我看着怪叔叔发出狂笑,不禁扶额心想「这个人或许没救了」。
  「赌也赌够了,教训也有了,钱也还清了。我要踏踏实实地活下去。什么赌博的才能,去见鬼吧! 我要踏踏实实地活下去!」
  「那你现在不去吗?」
  「还、还需要一点心理准备。」
  他真的没问题吗……。
  
  5
  怪叔叔从一早就显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他在店里来回踱步,走到一端,然后又折返回去。我对他说「请你坐下来冷静一下」,但他只安分了一小会,很快又开始抖腿,并最终站起身来,继续绕起了圈子。
  上午过完了,怪叔叔还是留在店里。客人们都用讶异的眼神看他,但怪叔叔似乎根本连这些都无暇顾及。
  我正在犹豫该怎么办,又看到他猛然站起身来。
  「好、好吧……正面。如果是正面就去。」
  恐怕确实有些事情,不交给天命决定的话,人是无法下定决心的。这与其说是赌博,倒更像是某种小小的占卜。人们怀着愿事情进展顺利的心愿,希望得到再多一点的勇气,好在那看不见的巨大洪流中有所依靠。现在,占卜的结果不能再只说是「不过是硬币正反而已」了,因为那是一枚寄托了全部迷茫,全部恐惧的硬币。
  怪叔叔静静地盯着手指上的硬币。
  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过去了,他没有抛出硬币,反而将它紧紧握住。
  「……真是的,不像样子。我也该改一改,不再依赖这种玩意了。」
  怪叔叔嘟囔了一句,然后将目光转向我。
  「我走了啊。」
  我点点头,自然地露出笑容。
  「嗯。路上小心。」
  然后目送怪叔叔的背影离开。
  一定会顺利的。
  我这样认为,同时也这样祈祷。怪叔叔的人生因为赌博出现了极大的变化。他的太太和女儿也因此遭遇了不幸。但他本人已经有了认真的反思。当他说出自己从今以后要重新开始,我希望能有人认同他。
  我突然想起了看到女孩子吃面包时,怪叔叔脸上转瞬即逝的那个表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看到过同样的表情?我记起来了。那是我还很小的时候,爸爸望着我时脸上的模样。幼小的我全神贯注大口吃饭时,爸爸也曾停下筷子,那样注视着我的脸。
  爸爸的嘴角当时是在微笑。
  回想起来之后,我也不由得露出笑容。
  没错。那副表情一定是父母望着孩子时才会有的。望着自己无比可爱的孩子。
  我将目光转向怪叔叔走出的那扇门。
  希望他真的一切顺利。
  家人的温暖,在那一刻似乎显现出了格外鲜艳的颜色。
  ——然而,那天到最后,怪叔叔都没再回到店里来。
  
  6
  又过去了两天,怪叔叔还是没有回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不,如果什么都没发生,他不可能不回来。那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
  没有可以用来判断的材料。我的想象也模模糊糊不能成形。不安的阴影变得更强了。
  但来到咖啡馆的客人们,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了向他们提供一如既往的日常,我没有把这些不安在脸上表露出来,仍是像平时一样擦杯子,精心地煮好咖啡。
  黑豹德嘉先生正坐在柜台前,读着一本厚厚的书。今天他似乎休息,所以没有穿着往常的白袍。卡座上的精灵大姐姐正在发呆,看她眼皮一沉一沉的模样,好像是快要睡着了。更里面的坐席上,那个矮人大叔正用一把小小的勘探锤咣咣地敲着红黑色的石块。
  所有这一切,都是一如以往的日常。我也担负着其中的一部分。但偶然地,我还是靠近窗户朝外边望去。就像怪叔叔曾做过的那样,用额头贴在上面。
  街道仍然是那个喧闹到令人惊讶的街道。可是,少了什么决定性的东西。
  那个女孩子不在了。
  怪叔叔离开的次日,女孩子的身影也消失了。这里面有什么关联性,我不知道。
  我甩了甩脑袋。大概是因为我自己性格悲观,脑海中的想象也尽是负面的东西。这种性格我不喜欢。
  应该更积极一点地思考。比如这样,怪叔叔见到了他的太太。因为常年放荡,他当然被痛骂了一顿,甚至被打了两三下也有可能。但两人终于和解,最后紧紧抱在一起,然后等着女孩子回来。『当时的那个叔叔,其实是你爸爸啊』——这样的剧情虽然很老套,但如果是大团圆的话我就很欢迎。所以,怪叔叔一定是因为得到了久违的家庭温暖,才完全忘记来和我打招呼。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想象出了这样一个故事。自己都感觉很棒。
  一旦产生了如此想法,好像事情就真的变成了那样似的。我的心情也明朗起来了。
  然而明朗的心情又立刻罩上阴霾。
  我望向窗外,突然看到了那个女孩子从路的一边走过来。她手上提着花篮,但脚步却异常沉重,每迈出一步身体都在摇晃。终于,女孩子走到路边的长椅,瘫坐下去,然后低着头再一动不动了。
  「抱歉德嘉先生。店里就拜托你了。」
  「嗯? 啊,喂,你要去哪儿?」
  我顾不得向困惑的德嘉先生解释,就冲出了店门。
  钻过人群,靠近长椅。然后直到我开口叫她,女孩子才抬起头来。
  「你没事吧?」
  女孩子无力地抬起头来。我没看到那天在店里,她向我露出的明媚笑容。只看到了一张极其憔悴的脸,还有红肿的眼睛。
  「啊……是店里的大哥哥。」
  「对,我是店里的大哥哥。你好,我看你脸色很差,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单膝跪在长椅前,让视线和小女孩同高。
  「不,那个,嗯,我没事。」
  女孩子回答道。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
  「也对,突然问你,你肯定不好说出来的吧。」
  我尽力露出明朗的笑容。因为笑容能让人安心。
  「但是,把烦恼捂在怀里,这样很难受对不对?也许你说出来就能感觉轻松一些,也许我还能帮你,至少,我可以分担你的烦恼。所以如果有什么话想说出来,可不可以告诉我?」
  女孩子的表情看上去很沉重。就像是她的身体要被那些重担压垮一样。
  人们会一点一点习惯背负行李。可以在背负的方式上下功夫,可以尝试减轻负担,也可以尝试请值得信任的人分担一些。但是,当一个人没有这些经验,却突然要背负极沉重的东西时,他就可能因此垮掉。这种时刻,周围有经验的人应该教给他方法,必要时甚至要代替他来承担。
  可我能做到这些吗?不会变成自作主张,自作多情吗?
  我心中感到不安,但还是尽可能地以最大诚意,向女孩子开了口。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终于不再掩饰痛苦的表情,咬紧嘴唇,眼角滚落出大颗泪珠。
  「妈妈她——」
  她的声音微弱而且颤抖。带着不安,还有恐惧,鲜明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妈妈她,住院了……说是白死病,但是,没有,没有药,所以……」
  女孩子数次用手抹掉泪水,想要擦净脸上的眼泪。但对如此沉重的负担来说,她颤抖的瘦弱肩膀实在是太小了。
  「需要很多、很多钱,才能,买到药,可是,如果,如果卖不掉花,我什么也不能做,所以」
  我从围裙的口袋里取出手帕,轻轻为女孩子擦掉泪水。眼泪渗入手帕,让布料染成了深色。
  嗯,一定是这样。
  我心想。
  怪叔叔一定是知道了这件事。见到他太太之后,得知了这一切。或许还带她去了医院。然后——然后怪叔叔去了哪里?
  怪叔叔,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呢?现在正有一个孩子需要她的父亲啊。明明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
  只靠我一个人,大概也无法改善任何东西吧。但我依然想要减轻一点女孩子心中的痛苦,于是抱紧了她。
  她的身体在颤抖。令人心疼。
  
  回到店里之后,德嘉先生抬起头来,似乎是要开口说些什么。他一定是要抱怨我为什么突然把看店工作丢给他,自己一个人跑出去。但我也明白,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不像样,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
  女孩子停止哭泣之后,勉强露出了笑容。然后对我低头道谢,站起身来。
  我没办法赞扬她有多坚强。因为如果那时再抚摸她的头,告诉她「你真厉害,真坚强,是个好孩子」,她也许就会一直那样活下去,以为只要一直勉强自己就好。
  又或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
  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太早熟了。孩子能当孩子的时间短得惊人。可是,就算如此,这也——。
  女孩子对我说了句「得继续工作才行」,然后就离开了。我没能留住她。这一点让自己的心又像是受了一记猛击。
  我没有返回柜台中,而是在德嘉先生身旁坐下。他什么都没说,仍旧继续读书。
  「德嘉先生。」
  「嗯。」
  「您知道什么是白死病吗?」
  他瞄了我一眼,视线中透露出微微困惑。大概,我问的这个问题实在过于没常识了。不过最后德嘉先生依旧向我解释道。
  「那种病也被叫做迷宫病。因为只有在有迷宫的城市,才会有得病的人。患者的身体会不断流失魔素,直到头发和皮肤都变成白色,最后死去。虽然发病者极少,可一旦发病就很难救治。直到治疗方法发现之前,人们都说那是绝症。」
  「可以治好的吗?」
  「现在是可以的。人们发现迷宫里产出的药花可以治病。」
  这样吗。女孩子所说的药,一定就是那个了。
  「只是,」德嘉先生继续说道。「现在没有药了。」
  「没有药?」
  「因为那种药花能采集的量本来就很少。大多数都在研究机构手里。就算出现在市场中,也很快会被人买走独占。」
  「独占……那种事情,怎么」
  也有人做得出来,我想这么说,却又摇了摇头。不对。这里和现代世界不一样。没有那么完善的法律体系。只要有利可图,在权力和金钱的庇护下,人们可以在这个世界为所欲为。
  「想要独占那些东西的人,到哪里去都能看到。因为迷宫中的珍稀花朵本来就价格不菲。何况对白死病的患者,他们可以开出很高的价格。要卖给研究机构或医疗从业者也没问题。那些花有无数种手段可以变成钱。」
  我的肩膀一下子变得沉重不堪。情况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我不想问那个问题,可即便如此,又不得不问。
  「那么,现在,如果有人得了白死病——」
  我望着德嘉先生。
  德嘉先生也看着我。表情不可思议地冷静。这一定就是——在脑海的另一个角落,我冷静地想——这一定,就是德嘉先生作为医生的那张面孔吧。是他不得不向患者宣布噩耗时的表情。
  「我只能说,很遗憾。」
  「这样啊。」
  「问题并不是说,只要有钱就好。独占药花的那些人,已经对金钱失去了兴趣。只有拿出什么比金钱更能勾起欲望的东西和他们做交易,才能让他们松手。对我们一般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啊。」
  我抬头望着天花板。
  希望一切顺利。我曾这样祈祷。
  连祈祷这种赌博,我也赌输了吗。
  
  7
  到了夜里,我早早便打烊了。
  没有打扫卫生就关掉了灯。然后一个人坐在柜台边,一直在脑海中思考。明知道再想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可就是忍不住要去想。
  干脆——
  试着去拜托谁吧。
  科尔雷奥尼先生,戈尔爷爷,甚至是艾娜。只要去低下头,他们应该愿意帮忙。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恶心。
  我希望帮助那个女孩子,但这不过是傲慢而已。脑海中有一道声音传出,说「你是想要当什么英雄吗?
  「你要为了满足自己的意愿,去请求那些来到店里的人,来利用他们的地位和权力吗?」
  那样的行为超过了咖啡馆店长和客人的立场。为了自己的意愿而利用客人们,这是最不应该的行为。
  可是,我不愿意就这样背负着沉重的心情,却什么也不做。
  我想要帮那个女孩子的妈妈。
  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欲望,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以往我在待人接物时,明明能保持更多距离的。我能告诉自己「虽然很让人伤心,很遗憾,但是没办法」——而这一次我做不到。感觉胸口又像是猛地重了不少。
  就像是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中徘徊一样,我始终站在同一个位置思考。回过神来才发现时间早已到了深夜。而我之所以会回过神,则是因为有谁静静地打开了门。
  一阵冷风突然钻进来,我扭头一看,是怪叔叔。
  「——哟。」
  「怪叔叔! 你之前都去哪儿了?」
  我跑过去问他,然后才发现怪叔叔的异样。
  「这个,是怎么搞的?」
  哪怕只有月光,我也能看到他的左臂全都染红了,从肩膀一直到手指,然后某种液体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再仔细一看,怪叔叔的脸和脖子上是一层汗水,肩膀则猛烈地起伏着。
  「好啦,好啦,不是什么大事。能不能让我稍微在里面呆一下,就一下下。」
  他像是往常一样,用油嘴滑舌的语气对我说完,然后闪身走进了店里,我也慌忙跟上去。
  「你受伤了! 你受伤了啊!」
  「别那么一惊一乍的。伤疤是男人的勋章。疼死我了。」
  「心里话都冒出来了。要耍帅的话请再坚强一点。」
  怪叔叔的模样好像平时一样,让我一下子没了紧张感。啊啊,真是的……
  「总之,你先前都去做什么了?」
  「好问题。但是要说起来就不是一两句话了,所以以后再解释吧。我是来拜托你的。」
  怪叔叔将手伸向后腰,然后摸出了一个细长的筒放在柜台上。那个玻璃制的圆筒有惊人的透明度,恐怕造价本身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筒里的纯白花朵舒展着每一片硕大的花瓣。
  「这个,该不会是——」
  「什么啊,你都知道了吗。这花好像是能治白死病的药。」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个,是怎么回事?和你的伤肯定有关系对吧。而且这个不是用钱根本买不到的吗,啊啊啊,真是的。」
  问题太多,脑筋转不过来了。我用手抱住了头。
  怪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我就是因为你才不冷静的啊!」
  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许多,结果怪叔叔却不理会我的无奈视线,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等他笑完,又把那个圆筒塞给我,我不由得用手接住了。
  「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送过去。」
  「哎,不对,为什么是我?」
  「这个嘛,你看,就说是水手爸爸送来的。就用这个借口吧。拜托了,尽可能快点。」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
  「当然不会免费让你跑腿。你现在去,金币就归你了。」
  「怪叔叔!」
  我怒喝了一声,他脸上的笑容才消失。
  「拜托了,因为我去不了。」
  「所以说,到底是为什么?」
  连我自己也知道,这声音听起来很没底气。
  「跟你想象的一样。因为有可怕的小哥在后面追我。虽然我都习惯了。」
  怪叔叔左臂的伤,明显是有人行凶造成的。而且,他还带着一朵一般人不可能会有的花。
  「……是你偷来的吗?」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结果怪叔叔又笑了。
  「怎么会! 我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去贵族家里偷东西。」
  「那,为什么?」
  「男人有三大恶癖,你知道吗?」
  怪叔叔在我面前伸出手来,一根根立起指头。
  「拈花惹草,好酒贪杯,以及嗜赌成性。左拥右抱花天酒地的有钱人,当然最喜欢赌博了。」
  「——所以,」
  我突然回想起那天怪叔叔在店里露出的表情。那时他下定决心,说以后再也不会赌博了。
  然而怪叔叔依旧笑着。
  「我到城里的赌场去转了一圈,运气真好,碰到了手里有花的家伙,还赢了他。一下子就赢了他是该说运气不错。可倒霉就倒霉在,那是个特别讨厌认输的贵族。」
  「那,你为什么受伤了?」
  「你肯定懂的吧?」
  我想起怪叔叔曾告诉过我的。有权人士在输了之后,会用手里的权力抹掉这种结果。有时甚至还会诉诸暴力。对他们而言,赌博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让他们赢。除此之外不能有别的结果。
  「太不合情理了。明明是赌博,却一点也不平等。」
  「所谓赌博啊,就是这么一回事。总有一天要输的。区别只在于输的时候,人是不是在赌桌上而已。」
  ——但是。怪叔叔接着指了指我怀里的东西。
  「我赢了。因为我有才能。」
  这种才能,你不是都打算丢弃掉了吗?
  丢弃掉它,回归普通的生活,从头开始。你自己不是那样说过吗?
  你不是曾用那样温柔的眼神,注视过那个孩子吗?你不是打算去好好当她的父亲吗?
  有很多话汇成了一股洪流,几乎要涌出我的喉咙。
  「喂」怪叔叔拍了拍我的手。「男人可不能哭。」
  「我没有哭。」
  「骗人。」
  「要哭也是在漂亮的大姐姐怀里。才不要在大叔面前哭。」
  「那我就放心了。」
  怪叔叔站起身来。
  「跟我赌一下吧。」
  说着,他又取出平时的那枚金币。
  「如果我赢了,你就把这东西送过去。你赢了——算了,怎么样都好。反正肯定是我赢。」
  「等等,我可没说要和你赌啊。」
  「别那么固执嘛。我选正面。」
  怪叔叔不等我同意就抛出了金币。在微弱的月光下,金币依旧闪闪发亮划出轨迹,最后被怪叔叔用右手一把握住。
  「手,伸出来。」
  「哎?」
  「我左手现在正疼着呢。所以借一下你的手。」
  我小心翼翼伸出左手,怪叔叔用他的右手啪地拍在我的手上,然后缩回了自己的手。
  「还是我赢了。」
  我叹了口气,关于金币的正反面,我已经没力气向他抱怨了。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赢啊?」
  我问他。怪叔叔得意地一笑。
  「这可是秘密,不过看在今天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好了。赌这个的获胜诀窍,就是要自己动手脚,自己来抛硬币。我可是事先练过,所以不管是赌正面还是反面,最后都能抛出自己要的结果。」
  我愣住了,用惊愕的眼神看着怪叔叔。
  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到让我感到一阵失望。
  「人活完这一辈子就必须得死,哪怕是去求神,有些事情也改变不了。但是,硬币正反这种事,还是能由自己说了算的。」
  说完,怪叔叔拍拍我的肩膀就走出了门,如同只是跟我擦肩而过般。
  「怪叔叔!」
  我叫他,但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怪叔叔在门口又回了一次头。
  「受你照顾了。没发的那部分工资就当是我借给你好了。以后,我还会过来拿的。」
  本来有许多话要接连从我口中吐出,但全都被他的乐观声音堵了回去。那些话都不适合这个瞬间说出来。如果怪叔叔脸上挂着笑容,而我却一副寂寞的模样,这就太扫兴了。
  所以我也露出笑容,强迫自己露出笑容,这样回答道。
  「——那我等着你。」
  「好啊。再见啦。」
  然后,他走出了店门。
  
  8
  爽朗的晴天。
  天空是让人舒爽的蔚蓝色,其中悠闲地飘着大朵云彩。穿过街道的风则送来了夏天的香味。
  只是踏出户外,人的心情就会一下子变得明朗。似乎感到这一点的不只有我而已。路上的行人各个步伐轻快,在这样的一天中,他们攥着钱包的手也松了一些。
  今天街上依然满是露天小摊,充满活力。
  好希望客人也能来光顾一下我这里啊。
  我感慨地点着头,突然看到旁边伸来一朵小花。
  「您要买一朵花儿吗?」
  哎呀,我低头一看,是那个提着花篮的小女孩。她向我递来的花儿则是鲜艳的蓝色。
  「呀,你好啊。」
  「你好! 今天天气真好呢!」
  女孩子带着满面笑容回答道。脸上的晴朗表情则不输给蓝天。
  「这些花真漂亮。我买一朵好了。」
  我准备从口袋里掏出硬币,女孩子却摇摇头,把花递给了我。
  「这朵花特别送给哥哥。」
  「可以吗?」
  「嗯! 但是,作为交换……」
  女孩子朝我招了招手,于是我蹲下来,然后她把手捂在嘴边,对我说出了悄悄话。
  「我哭鼻子的事情,拜托不要告诉大家。」
  我看了看女孩子的脸,她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虽然我不由得想要微笑,但对她而言,大概这就是所谓不能退让的自尊吧。
  我也严肃地点了点头。
  「嗯,我保证。」
  女孩子明显像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她又踮起脚尖我身后看。似乎是在看咖啡馆那边。
  「怎么了?」
  「嗯,那个怪叔叔,最近不在了吗?」
  「啊,那个怪叔叔啊。他像是有点事情,又出城去了。不过说了还会再回来。」
  女孩子的眉毛垂了下来。
  「你想见他吗?」
  「不是,不是的!」
  她开始摇头,两个小辫子甩来甩去。
  「只是,那个,他摸我头的时候,我总觉得好怀念。真奇怪啊,他的手又大,又温暖,我觉得如果爸爸在的话,就是那样的感觉。只是有一点那么觉得哦。只有一点而已。呃,嗯,再见!」
  女孩子冲我一低头,然后跑走了。
  不远处有另一位同样提着花篮的女性,正和街上的阿姨们一起热闹地聊着天。有一阵子没见到她了,但她的模样看起来不需要担心。
  在谈话的间隙中,她朝我投来目光,微微行了一礼。我也低头还礼。
  女孩子跑到她的面前,对她说了些什么。然后她露出温柔的笑容,摸了摸女孩子的头。
  在温暖的阳光中,这一幕看上去非常美丽。
  我也转身回到店里。
  站回到柜台后,找出一个细长的玻璃瓶,倒上水。这是用来代替花瓶的。把女孩子送我的花儿放进去,就成了漂亮的单支插花。
  我决定把花瓶放在橱柜上。那里还有一枚金币。
  怪叔叔说他还会回来。所以在那之前,我打算把他给我的金币先放在那里。这是我的小小赌局。
  我把花瓶放在金币边。在那伤痕累累的金币旁,如同蓝天般的美丽花儿露出了骄傲的笑容。
  
  (第七章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6-17 21:42 编辑


  八 待晴
  
  1
  我从以前开始,就不喜欢待在空无一人的家中。
  从学校回来后,发现家里只有让人感到生疏的黑暗盘踞着,自己的呼吸声听上去清晰得刺耳。我没有勇气大摇大摆地走近家门,每次都会放下书包,然后一口气跑到店里去。
  我家从祖父起开始经营咖啡馆。爸爸当时是刚出道的小说家,但只凭写小说当然不能养家糊口,所以他也在咖啡馆里工作。妈妈一边支持爸爸的事业,同时也经常给店里帮忙。
  我家的咖啡馆很小,但我记得里面总是有客人。
  因为邻居们中有很多怪人。这些人不知为何,最喜欢咖啡馆这种地方。
  「因为那些知道自己偏离了世间常理的人啊,只有在这里才放松得下来。」
  爸爸当时对我这样说。幼小的我怀着纯真无邪的想法继续问道。
  「爸爸也是那样的吗?」
  「当然。写小说的家伙,没有一个是正常人。」
  我当时觉得这句话很过分,但现在想来,却能够理解。每个人,不论是谁,都有偏离世间常理的部分。有关符合标准的那些方面,人们并不多说。但只要稍微露出了偏离标准的地方,所有人都想伸出手,将它塞回去。——「既然偏离了世间的常理标准,这不就是不行的吗?」
  每个人都想成为特别的,想要拥有才能。心想着如果能某个新的地方去,变成一个有别于今日的,多才多艺的自己,生活就会因此一帆风顺。
  一方面如此,另一方面,人们却对他人的「特别」颇为刻薄。
  人们只看到他人的一个方面,就以此推量其全体,指出对方偏离于寻常的地方,高喊着「不行,你也得跟我们保持一致」。与此同时,却不能看看自己身上那些同样偏离于寻常的方面。
  所谓奇怪的人,并不是比他人更偏离常理。他们只是不灵巧罢了。
  不能比别人更好地隐藏自己偏离于寻常标准的部分,不能妥善对待自己的特异之处。这些人中,有一部分幸运地让才能和个性得到升华,然而并非每个人都能如此。他们会一直到自己偏离于寻常之处,终其一生眼睛都盯着它不放。明明擅长察言观色,却总不能改变自己的怪癖,并觉得这样实在是糟糕。明明知道自己渴求什么,却总是无法达成,简直就像是自己劣人一等似的。
  咖啡馆,一直以来就是这些「怪人」们的隐居处。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尤其是那些怪人们。他们就像是被世界排斥了一样。心想着自己一个人也好。一个人算不上是孤独。所有人都在开心欢笑,只有自己一个人不能融入其中,这才是孤独。」
  我当时还不能理解祖父的话。
  因为我有家人,在学校里也有朋友。
  「那些人会到咖啡馆里来。因为到了这里,无论何时都能看到同自己一样孤独的人。但又没有必要非得和他们说话。坐下来,喝一杯咖啡。好像只有这段时刻中,自己才被世界所容许一样。无意识地觉得,自己可以呆在这里。——一家好的咖啡馆,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以惊人的鲜明程度,回忆起了当时祖父讲过的话。他脸上的微笑甚至都带着丰富色彩。
  「咖啡馆,应该是一个偏离于世间的地方。所以人们口中的怪人才会经常造访。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其实不继承也没关系——总之是假设的。你继承了这家店,那些人推门进来之后,你什么都不要做。只管去煮咖啡就好。煮出风味绝佳的咖啡来。因为要治愈孤独,咖啡的苦味是最有效的。」
  
  2
  「好疼!」
  我似乎是走神了。看一看左手,食指尖被菜刀斜着切出了一个小口,红色的小珠子不断从中渗出,然后跌落到地上。
  「怎么了?」
  莉娜莉亚放下写到一半的东西,抬起了头来。
  「我不小心把手指头切伤了。一边想事情一边动菜刀,这样可是不行的啊。」
  「你对我说有什么用啊。」
  我朝莉娜莉亚开了句玩笑,然后把阵阵刺痛的手指放在水龙头下。
  以前我也经常这样受伤。当时慌张的总是妈妈。她会频繁问我有没有事,同时把医药箱翻个底朝天,用笨拙的手法帮我处理伤口。
  我把手放在水流中冲了冲,心想这点小伤口应该没必要另加处理。反正血很快就会止住了。
  「把手伸出来。」
  柜台的另一边,莉娜莉亚朝我伸来了手。
  我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的手。于是她又皱起眉头,用更强的语气说「快点啦」。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一边困惑,一边伸出自己的手。
  「我是说另一边!」
  结果又被她训斥了一声。
  不要那么生气好不好啊……。
  但我不敢违抗莉娜莉亚的视线,于是老老实实地关掉水,擦干左手然后伸出去。
  「嗯。」
  她用双手握住我的手掌,轻轻拉了一下。我则变成用右手扶在桌上的前屈姿势。
  「呃,怎么了?」
  「稍微安静一下。因为我还不习惯这个。要集中精神才行。」
  
  她这样说,那我就只好保持沉默了。莉娜莉亚用额头贴在我的左手上,然后闭起眼睛。我的左手一直被水流冲着,温度已经变得冰凉。但莉娜莉亚的手则有些热。真是好久了,好久都没有人握过我的手。我突然这样想道。
  「嗯?」
  接着手上传来一阵麻痹感,尤其是伤口附近。就像是整个左手的血液循环变快了一样,感觉暖融融的。
  我的手被莉娜莉亚更用力地握住。
  然后她皱起了眉头。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团白雾裹住了她的双手,而且微微发光。下个瞬间发生的事情让我瞪圆了眼睛。
  我的伤口愈合了。
  刀子切出的伤口,一点一点地合拢,不知道该说是愈合的时间被加速,或者该说是时间逆转向割伤之前的那一刻。总之,很短的时间里,伤口消失了。
  「——哈啊。」
  莉娜莉亚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又把我的手拉近,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同时用手指轻抚刚才受过伤的地方。
  「没问题了,嗯,应该是。伤口都愈合了。有没有奇怪的感觉? 比如麻麻的之类。」
  「一点都没有。也不疼了。好厉害啊,刚才的那个是魔法吗?」
  「是魔术啦。治疗的魔术。我还不是很熟练。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练习的。」
  她仔细确认完伤口的愈合情况,接着回答我道。
  「自己一个人练习?」
  「就是割出小的伤口来,用小刀什么的。然后再治好。」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如同是担心明天是否会下雨一样。但我开始担心了。那样的练习不是很可怕吗。
  「我练习之后,小的伤口应该是能完全治好的……不过,你真的没事了?」
  莉娜莉亚抬头望着我。她刚才一个劲地拉我的左手,现在我整个人都要从柜台上探出身体了。也因此,我们的距离比平时还要近得多,就像是我在跟莉娜莉亚近距离对视一样。
  「我没事了,谢谢你。」
  「……那真是太好了,嗯。」
  莉娜莉亚红着脸,轻轻松开了我的手。看来是因为太过于集中精神,又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现在才发现自己跟我的距离比想象得还要近。接着,她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拉开椅子。虽然我猜她是想表现得顺其自然,但这动作怎么看都很生硬。我不由得笑了。
  「有什么奇怪的啊。」
  我被那泛着红晕的面孔瞪了一眼。但她的表情一点都不可怕。这副模样也好稀奇。
  「没什么啦。」
  我支起身体来。
  再看一看刚才被划破的手指,上面的伤痕完全消失了。就像是刚才切伤手只是我的错觉一样。好厉害的魔术,莉娜莉亚也好厉害啊。
  「真的好厉害,谢谢你,莉娜莉亚。这个魔术好方便啊。」
  我怀着感动这样说。结果莉娜莉亚把头拧到了另一边去。她的红发也随之摇摆。
  「没事。不过,我可不是在担心你什么的,只是练习一下而已。」
  「那我能当你的练习对象,真是太好了。」
  我和莉娜莉亚相识,到现在也没有经过很长时间。但我很喜欢她这种笨拙的温柔。
  话说回来,魔术啊。好厉害的魔术,居然连伤口都能消除掉……。
  「好像都可以变成不死之身了啊。」
  我自言自语地发出感叹。既然能这么轻松地消除伤口,那么以后大概都不需要担心受伤了。
  不过,我的想法似乎太过简单了。莉娜莉亚用一副惊讶的表情看着我,就像是表示「这家伙在胡说什么一样」。
  「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啊。」
  「听我说哦,医疗方面的魔术可是很难的。因为魔力控制要非常非常细致,而且用魔术治疗伤口的话,不仅是施术的人,受伤的人也要消耗魔力和体力的。」
  「不是那种,用不可思议的力量,一瞬间全都回复的吗?」
  「那是哪里的幻想故事啊。拜托你想得更实际一点。」
  看起来,游戏里的那种回复魔法,似乎不算是很现实。
  「魔力只是加速了伤口恢复而已。如果受的伤太严重,不但来不及恢复,还可能让受伤的人额外消耗体力,最后死掉。而且流走的血也补不回来。」
  「唔,这样啊。」
  听她一说顿时感觉好有道理。
  「虽然那些高阶的魔术师,连受伤后经过时间都能直接扭转过来就是了。」
  「那才是幻想故事好不好。」
  我不由得吐槽道。用魔力扭转时间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做到的。
  「咦,那也就是说,返老还童之类的也可以?」
  「可以的啊。」
  「可以的啊……」
  我刚才只是开玩笑来着。
  「能被叫做大魔术师的,真的只有极少数人而已。其中还有几个,现在连是活着还是死掉了都不清楚。」
  「真是个奇怪的世界啊。」
  有些地方莫名地现实主义,但也有突然一下就很幻想风的方面。在我看来这也太扭曲了,不过也许这是半斤八两,要是让这个世界的人们来看我的世界,他们或许一样会觉得很扭曲。
  「莉娜莉亚也想要成为那样的大魔术师吗?」
  我试着问了一下,结果她耸耸肩。
  「倒也不是那样的啦……有点想。」
  然后重新拿起笔开始写东西。
  她好像对什么东西遮遮掩掩的。但我不打算进一步追问。谁都有一块地方,是不愿意让别人踏入的。也有某些东西,是希望藏起来不让周围人发现的。虽然很在意,但明白那是自己不能随意触及的东西,这才是礼貌。
  不过,我还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从她的嘴里听到那些。
  我对莉娜莉亚不了解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3
  声音突然消失了。
  下个瞬间,窗外闪了一下,接着就是耸人心底雷鸣。「呀」莉娜莉亚的肩膀一抖,发出了猫咪似的哀叫声。
  我靠近窗户向外看。发现天空被阴沉厚重的云层盖住了。远处的天际线闪过雷光时,才能微微看到云底的轮廓。顷刻之后雷声响起,我身后又传来一声「咿呀」。
  「变天了啊。好像快要下雨了。」
  话刚说完,石板地面就星星点点地变了颜色。雨点落下来了,而且势头猛烈,转眼间就变成了瓢泼大雨。路上的行人们纷纷慌忙开始避难。我心想真希望也有人能在这里躲一躲雨,但谁都没有走进来。好伤心。
  片刻之前还是晴天的,天气变化得这么剧烈,真是罕见。
  「希望雨能快停下来。」
  我回头说道,然后才发现莉娜莉亚不见了。
  咦?怎么回事?又试着叫了她一声。
  然后,一头红发才慢慢地从柜台下探出来。
  「……你在干什么呢。」
  她用两手的指尖搭在柜台边缘,只有眼睛露出来。眉毛则变成了八字形,就连红色的马尾看上去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我不喜欢那个。打雷。」
  莉娜莉亚的声音听上去细微极了。
  唔。我点点头,要说起来,确实有很多人害怕打雷。
  不过,莉娜莉亚的状态看上去早就超过了「害怕」的等级。她就像是从地下探出头来的鼹鼠一样,一动也不动。
  远处又传来雷鸣声。
  莉娜莉亚「咻」地躲了起来。
  「那个,你没事吧?」
   没有回答。我绕出柜台,结果发现她依旧蜷缩在柜台下,而且坐倒在地上。
  「没事的莉娜莉亚。一点都不可怕。」
  我单膝跪在莉娜莉亚身旁,稍稍犹豫了一下,也和她一样躲在柜台下,靠在她身边。
  雨点撞在石板上碎裂的声音听起来噼里啪啦,很吵闹。看来这场雨真的很大。雷的吼声不时夹杂在雨声中出现。。每当这时,莉娜莉亚就会猛地缩起身体。
  她为什么会这样害怕雷声,我完全无从知晓。同时也不会傻乎乎地直接开口去问。干脆自己大声唱歌好了,也许这样可以舒缓她的恐惧,但想想自己的歌声总是跑调,还是算了吧。
  那该怎么办。我在她身边默默地考虑着。抬起头来望向天花板,灯仍旧静静吊在老旧的屋梁上。
  「对了,莉娜莉亚。要不要跟我赌一下。」
  我突然这样开口说道。
  这个提议实在是很唐突,我自己也这样认为。莉娜莉亚恐怕完全不能理解吧。大概是某个怪叔叔的腔调传染了我,一定是这样没错。
  稍微过了一会儿,莉娜莉亚才对我问道。
  「赌一下?」
  「嗯,赌一下。赌一个小时之内,这场雨会不会停。」
  莉娜莉亚瞄了我一眼,然后又把脸埋进膝盖间。
  「我赌会停。」
  「那我就赌不会停好了。顺带跟你炫耀一下,我跟人打赌很少赢的。」
  「……什么嘛,这是什么炫耀啊。」
  莉娜莉亚的嘴角浮现出笑容。我松了口气。毕竟自己的心脏强度可没那么大,至少没到在女孩子露出柔弱面目时,还能保持镇定的程度。
  这座城市经常下雨,但雷鸣却很少见。往常都是像骤雨一样,唰地开始下雨,然后又很快停止。进入雨季的话下雨的持续时间会更长,可现在并不是那个时节。
  远处还能听到轰隆轰隆的雷声。雨真的能在一小时内停下来吗。
  空荡荡的店里,我坐在莉娜莉亚身边,竖起耳朵静静地倾听雷声和雨声。而后,记忆中的很多琐碎小事全都在眼前浮现出来。
  初中时老师让背的某一节诗。放学后在图书馆里读得起劲的某本小说标题。听了一整天的中意歌曲。这些琐碎的小事我居然还记得。自己也感觉很惊讶。
  我朝旁边偷瞄了一眼,莉娜莉亚正默默地盯着地板。
  她又回想起了什么呢。是幼年时代,或是最近的,那些本以为忘却掉,其实却好好保存在某个记忆角落里的东西吗?
  「因为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所以我啊,很讨厌打雷。」
  她的声音像是躲进了雨点声中一样。
  「是不愉快的回忆吗?」
  「有不愉快的,也有愉快的。可是,只要想起来,就会觉得很伤心。」
  「因为知道,不管怎么样那些都已经回不来了,是吗?」
  我知道莉娜莉亚抬起了脸。但自己依旧盯着天花板继续说道。
  「那些地方都去不了了,那里的人也见不到了,想起来也只会觉得难受。与其让胸口痛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还不如全都忘记,想办法做好眼前的事情。是这样吗?」
  莉娜莉亚瞪圆眼睛看着我。
  「……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也经常那样想啊。」
  回想起家人,就变得难以入眠,想要回去,想回去得不得了,想对他们说「我回来了」,但是又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迷宫中塞满了一切不可思议的存在,也许其中就有回家的路。可是「既然这样那就去找一找吧」,这句话要说出口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我还没有放弃故乡,放弃在那里的家人。没有豁达到想起来之后只会稍稍怀念一下的地步。所以只能尽力让自己不要想起那些。
  我听说莉娜莉亚在很小的时候就和双亲分别了。但是,其中究竟是因为什么缘由,我不了解。就连雷声会让她回忆起过去这一点,也是刚刚才得知的。
  「其实,我最近一直在寻找梦想。」
  再这样安静下去也只会让气氛更沉重,于是我故意用明朗的语气开了口,想要用新话题换一个气氛。
  「梦想?」
  莉娜莉亚不解地看着我。
  「对,梦想。我问了很多人,自己也在考虑。」
  未来这东西在很远的地方,模模糊糊。我曾觉得要明白它是什么样的颜色,什么样的形状,这会很难很难。
  但是,这个世界里的人们,每个人都对面前的路看得很清楚。自己想要怎样生活,想要做什么,关于生活方式,他们都有自己的考虑。
  有人为了追求梦想来到这座城市,也有人中途改换追逐另外的梦,还有人在梦想破裂后离开。
  我在和这些人的邂逅和离别中,也渐渐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的梦想。
  不是说想做这些,想做那些。而是自己从今往后,应该如何生活。
  「最后,找到了吗?」
  「完全没有。」
  「什么嘛。」
  莉娜莉亚笑了。
  「试着找过才发现难得要死。」我试图用俏皮的语气回答。「因为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这哪有那么简单就能明白。」
  我停了一下。雨点声突然愈发嘈杂。听上去,就像是雨幕把这家店和外面的世界分割开了一样。
  「我呢,」
  但那个声音却很近,近得让雨声无法妨碍。
  「想要成为医疗魔术师。」
  她的声音很清楚,仅仅一句话,却浸透了坚强的意志。
  「医疗魔术师,这样啊。」
  那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我不知道。应该是像刚才她为我治伤一样,用魔术治疗病人的职业吧。我猜是那样的。
  原来如此,这就是莉娜莉亚的梦想。
  「……你不笑我吗?」
  她看着我,露出一副意外的表情。
  「为什么要笑?」
  「因为,那可是医疗魔术师啊? 有才能的魔术师接受过专门教育,还不知道能不能通过考核的那个,医疗魔术师啊?」
  咦,好像和我想象得有点不一样……。似乎不只是普通医生的样子。
  「好像比我想得要厉害。」
  「厉害……不,算了。」
  哈啊。她无奈似地叹出一口气来。怎么回事,我明明是坦率地说了自己的感想才对啊。
  「莉娜莉亚你一定没问题的。」
  「那个啊,可没那么简单。」
  「你不想当吗?」
  「要说想,当然是想的啊。」
  「那就没问题。莉娜莉亚你一定能做到的。」
  我断言道。但她却抿着嘴,露出一副不高兴似的模样。
  「你凭什么根据那么说啊。」
  「因为,莉娜莉亚每天有多努力,我是最清楚的。」
  来到店里的时候,她总是在用功学习。当考试临近时甚至会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而现在我理解了莉娜莉亚。她不只是要在学院里取得好的成绩而已。因为还有更大的目标,她才会一直这样努力。
  「莉娜莉亚你一定能做到的。」
  我突然觉得莉娜莉亚很耀眼,因为她有一个极其明确的目标。同时,我也从心底希望她能顺利实现梦想。
  她看着我,然后咬紧嘴唇,脸颊上闪过泫然欲泣的表情,但随即就被藏在了膝盖间。
  「……谢谢你。」
  「不客气。」
  我听到了啜泣似的声音。她也一定在背负着什么东西吧。而且那个目标恐怕很庞大,哪怕只是面对都需要鼓起勇气来。
  但我希望她的所想能成为现实,如果这对她有帮助的话。我能帮她的是什么呢。再用刀切伤手指之类的……不,还是算了,好可怕。只在受伤的时候给她当实验台好了。
  希望协助她练习的时候不会太痛……我心想着这些将目光投向窗外。这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雨声也消失了。
  「莉娜莉亚。雨停了。」
  莉娜莉亚抬起了头,她眼角红红的。我催她站起身来。
  看看窗外的天空,蓝天出现在厚厚云层的空隙间。太阳光则照亮了整条街道。未干的雨滴闪闪发光。
  「那个赌,是我输了呢。」
  我对站在身旁望着街景的莉娜莉亚说。
  「对啊,我赢了。」
  她也看着我,露出了柔和的微笑。街道上留下的水洼反射了阳光,照亮了她的侧脸。如果能让这一瞬间永久留存成为一幅画,我猜任何人看了都会露出笑容。她的微笑就是那样温暖。
  「既然是我赢了,那向你提一个要求好不好?」
  「当然。这是胜者的权利嘛。拜托不要提门槛太高的那种。」
  「真失礼,我才不会那样呢。」
  她用手叉着腰。
  「那个。」
  莉娜莉亚低下头,然后又抬起眼来望着我,小心翼翼地说。
  「稍稍,陪我散个步吧?」
  莉娜莉亚远比我想得更坚强,更努力,也更可靠。她有那样明确的梦想,无论这个梦最终会实现,或是她又找到别的梦想,她终究是学生。未来的某天里她会毕业,也许会离开这座城市。
  那个时候,我应该依旧会站在这里。在这家小店中,越过窗子望着街景。迎接来访的客人,然后又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仅仅如此。
  我没有目标,没有梦。没有在这个世界中一直生活下去的觉悟和决心。但是,现在先把这些放在一旁好了。总有一天,我应该会明白那些答案。
  在那天来临之前,我想自己还会继续煮一杯又一杯咖啡——为了给来到这家店里的人们提供一时的安宁。
  不过,唯有现在。
  唯有这充满了雨后眩目光彩的现在,我想要走在她的身边,而不仅仅是目送那个背影。
  「好啊,我们走吧。」
  我走在前面打开门,来到店外。雨后的湿润微风拂动着我的头发。
  高远,清澈的天空铺展在缓缓流动的雨云后边。那种蓝色美得无法用语言描述。喧嚣声渐渐回到了街上。远处,宣告时间的钟声刚刚鸣响。
  
  (本卷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6-17 21:43 编辑


  后记
  
  大学时代的恩师是个非常奇怪的人,从看待事物的方法到麻将里安全牌的舍弃时机,他教给了我很多很多。
  我和老师经常会在空闲时聊天。
  「人生中,有三个词要能坦诚地说出来。好吃,谢谢,还有对不起。」
  这句话我至今还记得。
  所以,也要立刻来使用一下。
  各位,能够拿起这本第二卷,真的是非常感谢。这是一个有关主人公开在异世界的咖啡馆,来到咖啡馆里的奇怪客人们,还有美味料理和咖啡的故事。另外出刊延迟了,对不起。
  感觉上可能有点不同,不过就当作是好事吧。
  第一卷中,我自己也认为不论故事还是后记都有了很棒的结尾。能否出第二卷简直是只有神才知道的事情,因为当时心里觉得「哪怕在这里画上句号也很好了」。
  没想到,我却得到了从Web小说时代过来的读者们强力的支持,本以为就是终点的第一卷也意想不到地取得了很好的销量。
  于是,才有了写第二卷的机会,这全是托各位读者的福。感谢大家。
  如果能鼓足这个势头让第二卷发行成书就好了,然而事情进展并没那么顺利。
  我写下第一卷的后记,是在三月的时候。而现在写这篇后记,则是在十月。
  为什么这么迟呢,不能早点写完吗,你该不会是偷懒了吧。会出现这样的声音实在是理所当然。
  所幸有「后记」这样一个地方可以让我说明。请大家听我好好解释。
  ——我虽然心里这样想,责任编辑有马老师却说「后记请写到四页」。
  啊,只有这么一点吗。好头疼。四页,也就是说按照富士见Fantasia文库的版式只有2560字。
  2560字这个概念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事实上,按照现在大家打开的这一页来换算,大约就是四页。
  从决定刊行第二卷的时候到现在,为什么竟花了这么长时间,要给大家一个可信的说明实在是不够,就像现在篇幅已经用掉了一半。所以虽然这让我很痛苦,但出版延迟的详细说明只能割爱。也请诸位理解。
  一言以蔽之,就是作者写得太慢了。(译:作者君你太淘气了hhhhhhhhh)
  好啦。至于这本第二卷,则是由两个比较大的短篇,还有几个更小的短篇一起组成的。大短篇的主角,哪一边都是大叔。也许应该让更可爱的女孩子出场,或者是可爱的大叔。不过没关系,我们有可爱的兔子。(译:我非常同意)
  两篇故事就是关于这些大叔们的「好吃」,「谢谢」,还有「对不起」。
  最近,我在个人生活方面给许多人添了麻烦,又得到了他们的温柔照顾。比起以前,自己也有更多的机会说「谢谢」和「对不起」。
  「好吃」也经常说。但就是因为这个,体重增加了。
  
  最后,继第一卷以来,我对u介老师依旧只有满满感谢。每一次都在期待他为白纸黑字的世界添加上色彩。
  责任编辑有马老师,第一卷和第二卷里给您添麻烦了,我拖稿时您只是笑着说「你呀,写得太慢了!」,对这样的度量,我要说声谢谢,还有对不起。
  以及最重要的,感谢再度光临这家咖啡馆的读者们。我一边祈祷着再见到大家,一边在键盘上敲下了这些文字。
  
  二〇一七年十月 风见鸡
  



偷偷摸摸地又更新了一节w


偷偷地戳一下嘿嘿嘿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插那幅图www




我們用的圖確實是文庫本,因爲這本書買來就直接開始翻了,所以沒有特意做掃圖,而且很遺憾的是最近一段時間因爲很忙,也確實沒有空閒把掃圖截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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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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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
10000
atns-destiny 侯爵
动画化要是找京阿尼就无敌了

5 年前 0 回復

David123 伯爵
封面确实很甜 文字更甜

6 年前 0 回復

asukayukai 侯爵
不管是异世界的还是佛德赛的狗粮我都心甘情愿的吃了 你问有没有问题? 没事我有可爱的兔子

6 年前 0 回復

ASK3333 伯爵
本帖最后由 ASK3333 于 2018-6-24 22:08 编辑


多谢EPUB制作!!顺便期待3卷接下来的发展!!(刚刚手抖发错了,还以为是3卷翻译贴)

6 年前 0 回復

杰斯 騎士
翻译君辛苦了????希望下一卷能给我惊喜

6 年前 0 回復

二周目小黑屋 公爵
兔子跟赌神大叔的故事很有爱啊

6 年前 0 回復

Acekiller 王爵
這作品很溫曖很悠閒
很喜歡這種故事
有點像深夜食堂

6 年前 0 回復

烟笼寒水月笼沙 子爵
这种温馨治愈向的故事超符合胃口啊 一口气读完真的爽

6 年前 0 回復

tw211 公爵
總感覺被封面騙了呀。
明明女主根本沒有在男主的店工作過。
白白讓人期待了…

6 年前 0 回復

我就是个路人 子爵
看到那张裙底是宇宙瞬间出戏。。。
咳咳,差点忘记说,辛苦了,感谢。

6 年前 0 回復

yohren00 平民
嗚嗚 賭博大叔的故事好感人

6 年前 0 回復

七月流火(伪) 子爵
这种治愈型的小故事也很不错呢,会做料理真是太棒了

6 年前 0 回復

1018865834qq 勳爵
又能看了吗 记得之前因为版权问题被隐藏了

6 年前 0 回復

new13shao 王爵
插画画风很不错

6 年前 0 回復

捂脸 王爵
话说这跟放学后有什么关系呢。。

6 年前 0 回復

tw211 公爵
男主有變成蘿莉控的嫌疑呀。

6 年前 0 回復

azazazazab 王爵
感謝翻譯!
不愧是女主.這狗糧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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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211 公爵
吃一碗雞蛋澆飯也能弄出這麼一大段。
作者還真是有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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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9455 王爵
還有小惊喜是第三卷完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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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皆眠 王爵
想翻的小说一大堆,每天只能龟速填坑…… 肉的理想,白菜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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