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間人間]妹妹人生〈上〉[台/繁]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2-4 23:03 编辑


  妹妹人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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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入間人間
  插畫: フライ
  譯者:呂郁青
  圖源:真妹控
  錄入:k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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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暑假結束,妹妹哭著找我討救兵。那是她六歲,我十歲時的事。
  難得主動靠近的妹妹,手上拿著繪圖日記本。「幫我……」
  她目光一與我對上,便戰戰兢兢地朝我遞出日記本,小聲地如此說道。
  我想,我和妹妹的關係,就是從這個瞬間開始發展的。
  愛哭、沒有毅力、只會發呆、沒有朋友,讓人操心,無法放著不管的存在。
  ──那就是我的妹妹。
  「因為哥─哥幾乎是我人生的全部嘛。」
  始於幼年期,經歷成長期,於成年之後做出選擇的人生──
  描述難分難捨的兩人的「一生」,略帶苦澀的兄妹愛情喜劇。


  作者簡介
  入間人間
  1986年出生,日本輕小說作家,出身於岐阜縣。
  以《說謊的男孩與壞掉的女孩》出道。
  其他作品有《電波女&青春男》《多摩湖&黃雞》《蜥蜴王》《6天6人6把槍》《無限迴圈遊戲》
  《輕飄飄少女從天而降》《美少女乃求斬之道》《安達與島村》《少女妄想中》《虹色異星人》
  《我的小規模奇蹟》《我的小規模自殺》《神的垃圾桶》《笨蛋全裸向前衝》《六百六十円的實情》
  《昨日也曾愛著他》《明日仍將戀上他》《愛上她的12種方法》《尋覓眼中的妳》等。












  CONTENTS
  0~15
  16~18
  19~20
  21~22
  23
  24
  25




  這不是將一生奉獻給誰的故事。
  人生的道路不管走到哪裡,都只能是自己的路。
  不論如何抉擇,不論覺得這些有多好,或者被多麼沉重的事物攀附,
  全都是我在活著的過程中得到的,屬於我的東西。
  
  因此,只要妹妹能漾起愉快的笑臉,大部分的事我都能以「隨便啦」帶過。
  這就是我注定會走上的路吧。
  而且,必須經過相當長的時間才能發現,
  這種近乎草率的隨便態度將會左右自己的一生。
  但就算發現了,整個世界也早已建構完畢,沒辦法進行任何修改了。
  所以,我們也只能繼續以這樣的方式生活下去。
  
  這本書就是這樣的故事。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2-4 22:50 编辑



  0~15


  妹妹出生的那年,我三歲。那天的事我一直記得,而且我想,我應該也忘不了妹妹的生日吧。因為她是二月十四日出生的。
  妹妹出生的前後幾天都下著紀錄性大雪,但只有她出生的那天,整天晴朗無比。正當大人們因道路與屋頂上的厚厚積雪而忙亂不已時,我擔心的只有幼兒園操場上的雪會不會融化的問題而已。這樣一來我還能和朋友打雪仗嗎?我不戴手套地揉著雪球,一面如此心想。當時我腦子裡全是雪的事,就算放學回家後聽說妹妹出生了,也只有「哦——」的感想,一點也不關心。
  當時的我還無法理解妹妹是什麼東西。就算大人說妹妹和我有血緣關係,我也沒辦法確實地理解這件事。雖然聽說妹妹和我一樣,都是從媽媽肚子裡生出來的,但因為我不記得待在媽媽肚子裡時的事,所以還是不懂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家裡多了一個人住。自己的房間早晚會因此變窄。
  當時,我能理解的就只有這麼多。
  我也沒有到醫院探視剛出生的妹妹,因為我父母認為,不能讓很吵的小屁孩去醫院搗蛋。妹妹出生的六天後,母親帶著她出院回家,直到那時,我才終於第一次見到妹妹。由於我在母親出院的前一天看到父親忙著整理床鋪、準備各種東西的模樣,因此可以理解,妹妹終於要來到我家了。
  如此這般地,我與被媽媽抱在懷裡的妹妹有了第一次接觸。我對妹妹的第一印象是「弱不禁風」。她比寄放在幼兒園的小寶寶更小,有M字禿而且臉頰通紅。脆弱得像剛出生的小狗,而且似乎也明白自己很弱小,所以會用哭泣的方式要求周圍的人幫助她。
  說難聽一點,我不覺得妹妹和自己是同一種生物。
  整體而言,我對妹妹的第一印象並不好。由於生怕隨便碰她一下就會出什麼大錯,因此不消多久,我就開始有意識地避開她。數年後,儘管有點搖搖晃晃,但妹妹終於能以自己的雙腿站立,變成「和我差不多」的生物了。可是這時,我和妹妹之間的障壁已然形成。雖然障壁不厚,是一摸就會粉碎的保麗龍牆壁,但是卻會完全阻擋視線,以至於看不到對方。
  關於那個年紀的妹妹,我只知道她很怕冷。
  也許是因為出生在沒下雪的日子之故吧,大約她三歲時,父親和我們在降雪量大的冬季玩雪橇,才剛玩沒多久,她就馬上哭著說「好冷、我要回家」。儘管當時我沒說出口,不過我心裡想的是:真是有夠沒韌性的傢伙。是說,當時的我也沒想到,即使在日後,那個評價也一直不曾改變。
  由於我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那個小了自己整整一圈的傢伙,而且比起我,她更親爸爸媽媽,碰到困難時會馬上哭著找父母求救,因此一直沒有我出場的餘地,我甚至沒什麼機會和她說上幾句話。不過除了示弱的時候外,妹妹她不太表現出自己的想法,這種個性也不無關係就是了。我一直是這麼以為的。由於我和她之間的交流真的太少,所以也不確定事實是否真的是我以為的那樣。
  我父母原本打算讓妹妹和我一起住在兒童房裡,但因為妹妹很黏父母,特別是媽媽,所以後來她還是一直和父母睡在一起。我很高興房間仍然是我一個人的,並且希望可以一直這樣下去。我認為,假如我們同住一個房間,雙方都會覺得喘不過氣、關係可能因此更加惡劣吧。
  那時我和妹妹應該都沒有理解到彼此是兄妹。兄妹之間要互相幫忙。雖然這句話不是成文規定,但是至少,我的雙親是如此希望的。儘管我有感受到父母對我的期望,但我故意裝成沒有察覺;至於妹妹,我想她應該什麼也不懂吧。畢竟她還忙著活下去,沒多餘的心力注意其他事情。
  如此這般的,我們在完全沒有構築關係的情況下長大了。
  妹妹開始找我哭訴事情,是她六歲、我十歲的時候。
  那時正值八月底,已經是暑假尾聲了。感覺得出來太陽西沉的時間開始稍微提前,不過比起那種事,在這個時期,「快開學了」的事實更加令人憂鬱。明明時間就像游泳池的池水那麼多,為什麼不知不覺間全部蒸發了呢?暑假結束的事一定是騙人的吧?可是看看自己手臂,肌膚確實有著日曬變黑的痕跡。而我,也只能對於不動如山的鐵證嘆息不已。
  正當我以那樣的心情占據於電風扇的正前方,搔著被蚊子叮咬的部位時,身後傳來微弱的氣息。我回頭一看,是妹妹站在我身後。雖然我沒發出聲音,但內心其實震驚不已,驚訝到連被蚊子叮咬的刺癢感都忘了。

  難得主動靠近的妹妹,手上拿著繪圖日記本。「幫我……」她目光一與我對上,就戰戰兢兢地朝我遞出日記本,小聲地如此說道。聽到這要求,我心中浮現不好的預感,而那預感在我不經意地打開日記本後成為真切的現實。
  本子上幾乎沒有關於這個夏天的紀錄。哇喔——我摸著潔白如雪的頁面,驚嘆不已。
  不要說圖文的部分了,連日期也全是空白的。我隔著日記本看向妹妹,她正以溼潤的雙眼瞅著我。就位置關係而言,我坐著,妹妹站著,所以是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但不知為何,我有種俯視著她的錯覺。這似乎是我第一次發現,妹妹比我小了很多很多。
  「暑假作業?」
  我問道,妹妹微微點頭。我記得自己在低年級時也寫過一樣的東西。繪圖日記這種作業,不論再怎麼找藉口,沒寫完都是會被罵的,無法找父母討救兵。我明白妹妹之所以找上我的原因了。
  除了前三天之外,整本日記全是空白的,讓我紮紮實實地理解「三日打魚,兩日曬網」這句話的意思。我困擾地抓頭,儘管明白妹妹哭著找我的原因,但就算找我幫忙,我也無能為力啊。我連自己怎麼過完暑假都不太記得了,當然完全不清楚妹妹是怎麼度過這些日子的。
  「妳整個暑假都在幹嘛啊?」
  沒有責備的意思,純粹是基於對妹妹怎麼度過暑假感到好奇,所以才發問的。是因為沉迷於什麼事物,以致於捨不得撥出時間寫日記嗎?我想問的是這個。但是聽在妹妹耳中,也許覺得像是在責備她吧,淚水開始在她的眼眶裡轉來轉去。
  「哎喲喂啊!」我慌了起來,這下糟糕了。見到妹妹抽搐著嘴角,泫然欲泣的模樣,我背上冷汗直流。要是被待在其他房間的媽媽聽到妹妹的哭聲,因此挨罵就不好了,我趕緊推著快哭出來的妹妹離開客聽。儘管電風扇還在轉動,可是我沒有多餘心力回頭去關它了。
  「別哭別哭。」上了二樓房間後,我拚命安撫著妹妹,妹妹也努力地吸著鼻子,忍耐不哭。我鬆了一口氣地坐在地上,妹妹也跟著跪坐下來。即使站著時也很渺小的她,坐下來後存在感就更稀薄了。也許是因為她常低著頭吧,感覺就像揉成一小團的口香糖包裝紙,一不注意,就會被人忽略掉。
  我交互看著放在我倆中間的日記本與情緒低落的妹妹。除了媽媽帶著剛出生的她回家時那次之外,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著妹妹。當時感受到的弱不禁風依然沒變,只有個頭長大了一點而已。長長的黑髮有如下垂的兔耳似地掛在頰畔。
  不理她的話,淚水似乎會立刻從眼裡冒出來。見到那樣的眼神,我當然不怎麼舒服,彷彿連我自己都要情緒低落了。想逃離鬱悶的場面,可是身體卻無法動彈。
  我不是特別有責任感的人,如果是平時,我早就腳底抹油溜走了。
  誰管你的死活啊?而且我還會這麼想。
  可是,現在的我做不到。看著妹妹,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為什麼呢?原因或源由之類的,我並不清楚,可是——
  不能不幫她。我有這種感覺。
  該說是生物具有的,本能般的同伴意識嗎?還是因為我們血脈相連呢?總之那種東西有如產品序號般地刻在我的體內,在我無法改變的部位要求我必須幫忙,使我難以抵抗。也許,一旦察覺了那種東西,我就只有成為「哥哥」一途了吧。
  我拿起繪圖日記本,把已經寫好的前三頁看過一遍。被畫在畫框中央的全是母親。以平假名寫成的日記閱讀起來很不容易,日記上以寥寥數語記錄了家中發生的事,正確來說是母親做過的家事。媽媽做了〇〇。媽媽做了〇〇。全是同樣的句型。而且對這些事也沒有感想。這樣的日記連續寫了三天。
  而我,則出現在第二天的圖畫框中,不過出現在右邊的角落,露出半張臉。雖然難以由圖片判斷那人是不是我,不過,會被那樣草率對待的人,整個家裡也只有我而已。那天的日記中完全沒提到我的事,單純是因為我剛好出現在妹妹的視野之內,所以順便畫進去而已。這張圖相當精確地表現出我和妹妹之間的關係。
  日記的部分全都毫無內容可言,只寫了三天就中斷了。由於日記只記錄了家中的事,沒有提到任何戶外活動。感覺起來是寫了三天差不多的內容,終於寫不下去了。我仔細看了一下妹妹,和我不同,她的肌膚完全沒有日曬的痕跡,這表示她從來不出門吧?也不去學校的游泳池游泳嗎?這麼說來,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和這傢伙一起出門過。如此一來,繪圖日記之所以幾乎空白,也許不是因為偷懶不想寫,而是因為沒有題材可以寫吧。
  「妳啊,沒有朋友嗎?」
  我冒失地問道。聽到這句話,妹妹的嘴角和臉頰再次抽搐了起來。「別哭別哭。」我再次慌張地安撫她。妹妹也努力地忍住淚水,不過鼻水還是滴了下來。我從面紙盒抽了張面紙,幫她擦去鼻水。妹妹動也不動地任我處置。
  麻煩的傢伙。老實說,我覺得有點厭煩。
  可是,我也相當清楚不能丟著她不管。
  「我會幫妳啦。」
  說完,妹妹立刻抬起頭,原本掛在眼角的淚水收了回去。
  也許是因為頭髮不再蓋住臉,臉上的陰影變淡的緣故,連表情都充滿活力。真是個好懂的傢伙。
  不過,也用不著在這種快來不及的時間點求救吧。這次換我抱著頭,傷腦筋了起來。
  一口氣寫出將近四十天分的日記,可不是件簡單的事。但是讓我嗚!的一聲發出慘叫的,是日期下方的天氣欄。雖然老師應該不可能記住每天的天氣,可是和其他人的日記整合一下的話,就會露出馬腳了。家裡當然沒有一個月前的報紙,沒辦法調查資料。
  我思考了一會兒,決定放棄填寫天氣狀況。「妳就隨機在上面畫笑臉或哭臉吧。」取而代之的是對妹妹做出這樣的指示。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晴天,而且有些人還很喜歡雨天。因為每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所以妹妹對那天的天氣有什麼感覺,要怎麼解釋都可以。至於日記的部分,就盡量避免提到天氣方面的事,隨便找些內容寫寫就好。
  我親自幫她寫的話,字跡一定會穿幫,而且她會的漢字程度也和我不一樣。所以日記就讓妹妹自己寫,我負責畫圖。雖然說筆觸和前三天妹妹自己畫的圖應該不太像,但如果連那邊都重來,整本繪圖日記就全是捏造的了。那樣一來就不是日記,只是單純的妄想繪本了。
  可是,就算我叫妹妹隨意捏造內容,她依然只是要哭不哭地看著我。「沒有事情可以寫。」聽到她以微弱的聲音這麼說時,果然是這樣,我心想。果然是因為沒事情可以寫,所以才沒繼續寫的。「妳就瞎掰啊。」我說道,但妹妹仍然想不到可以瞎掰的事情似地,微微顫抖著眼角,鼻孔也稍微張大了一點。這樣一來,難不成整本日記的內容都得由我來想嗎?我覺得自己好像快昏倒了。
  我雙手交叉在胸前,瞪著牆壁。雖然數量已經減少了,但家裡還是聽得到蟬鳴。
  「真沒辦法……那麼,就編一些和我玩的故事吧。」
  妹妹連連點頭,開始等我繼續說下去。難道說我得從第一句編到最後一句才行嗎?這可是比想像中更艱鉅的大工程呢。我盤起雙腿,兩隻腳上下抖動個不停。
  一直被妹妹盯著看,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我試著爭取時間。
  「讓我想一下。妳先把天氣畫上去吧。」
  如果是這種程度的事,就算是妹妹,應該也做得到吧。妹妹輕輕點頭,動筆畫了起來。很快地就畫出一張笑臉。妹妹拿筆的方式很普通,但是手勁相當強,畫出來的笑臉線條也相當深。
  大大咧開的嘴巴,和龍貓笑起來時差不多寬大。
  接著畫的是哭臉。眼角下垂的模樣和剛剛的妹妹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雖然我沒看過,但假如妹妹笑起來,其實也會和那張笑臉差不多囉?
  我的妹妹啊,一個女孩子笑成那樣好嗎?我不禁苦惱起來。
  廢話少說。
  局面似乎演變成必須由我掰出每天的日記內容,並且畫成圖畫。如此一來別說今天了,就連明天、後天,僅剩的少許暑假都會因此浪費掉。
  只有我的暑假被提早結束,我有一種損失慘重的感覺。
  至於妹妹,她正行雲流水地畫著表情符號,但是畫的時候腦中八成什麼都沒在思考吧。證據就是她在今天的天氣欄上畫了笑臉。
  還真是隨便亂畫啊。不是哭著來找我討救兵嗎?我傻眼地心想。
  我從走廊的窗戶朝外看去,陽光穿過薄雲,燒烤著對面人家的屋頂。
  儘管暑假結束了,但是夏天似乎還會再延續一陣子。
  向來有如游泳池的池水那麼多的假日,在每一次的眨眼中逐漸蒸發、一如往常的暑假。卻在這年的暑假快結束時——雖然這麼說有點誇張——忽然冒出了一個妹妹。反過來也是。在妹妹心中,她應該是頭一次把我當成「哥哥」吧?正如超市冷凍櫃上的肉品對不想買肉的人而言只是商品,但是對想做漢堡排的人而言,則是必要的「食材」。價值觀會決定事物的意義。
  誕生於我和妹妹之間的,極度微小的什麼,成為一切的開始。
  我沉默地陪在妹妹身邊,看著她把天氣表情畫完。
  這就是所謂的哥哥嗎?我覺得有點難以冷靜,坐立難安。
  還有,這就是所謂的妹妹嗎?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眼前的東西,心想。


  暑假結束的兩週後,妹妹依然坐在我房間裡。這個房間已經從我的個人房變成了兒童房了,因此妹妹坐在這裡,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開學典禮結束後回到家時,妹妹的書桌和床鋪已經被搬進房間裡了,我連反對的機會都沒有。
  究竟是父母強勢執行的呢?或是妹妹也同意了呢?真相不明。不論如何,總之這件事沒有任何我表達意見的餘地。家裡基本上都是以妹妹為優先,我則被擺到後頭。但是我並不覺得不公平。
  因為妹妹是比我麻煩很多的傢伙。我已經明白這件事了。
  我想起繪圖日記時的辛勞。花了三天左右的時間把整個暑假的日記掰出來,寫到最後,連我也因絞盡腦汁想題材而對那幾天的事記憶模糊。畢竟妹妹的皮膚白到不可能參與任何戶外活動,比如游泳之類的,因此可以掰的題材自然地就受限於室內,更進一步地說,是受限於家裡。要每天都掰一件家裡的活動,而且還要畫圖……掰到後來,我都快精神耗弱了。幸好直到目前為止,妹妹的導師都沒有針對妹妹的日記發怒,所以應該是順利蒙混過關了吧?如果連漚心瀝血掰出的日記也會讓老師生氣,應該連我都會想哭吧。
  放學回來後,妹妹把書包放在桌上,什麼事都不做地坐在椅子上發呆。自從我開始正視妹妹後,我終於發現她的坐姿很奇怪:雙腿併攏,呈小山型縮在椅子上;雙手環抱著膝蓋,手掌插在椅面與腳底之間。只要手掌一動,身體就會跟著微微前後晃動。很像我從別人那兒收到的旅行紀念品不倒翁。
  妹妹發現了我的視線,轉過頭:
  「怎麼了嗎——哥哥——?」
  聽再多次都會覺得耳根發癢的聲音。
  「嗯——沒事。」我含糊地應著,手肘靠在桌上,拄著臉頰。
  自從幫妹妹寫暑假作業之後,她就開始這樣稱呼我。在那之前,別說如何稱呼我了,我們連話都沒說過幾句。與那時相比,現在的互動多少比較像兄妹了。比較像,兄妹。由於雙親在見到我們的互動後露出安心的神情,所以我想,這應該是他們期望中的兄妹類型吧。我也只能以這為判斷基準了。
  可是,我們只是成為「哥哥——」和「妹妹」而已,沒有成為玩在一起的同伴。就算住在同一個房間裡,我們還是不太常說話。對我來說,妹妹就像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大的水泡。也就是說,是一種異物。柔軟,溼潤,但是異質。
  妹妹仍然在發呆,看起來有如曬太陽中的海鬣蜥,感覺起來毫無防備,讓人愈看愈擔心。應該說,我很怕她脖子以上的器官沒有在活動。
  如果又要找我幫忙寫作業我就慘了。我試探性地問道:
  「妳不寫功課嗎?」
  「等一下再寫。」
  她看了我一眼後說道。我沒有幫忙寫繪圖日記之外的暑假作業,但是妹妹的導師似乎也沒因此發火,表示其他作業應該都有乖乖寫完,不是偷懶不寫作業的小孩吧。這讓我有點安心。可是再這樣下去,明年暑假說不定還是會重蹈覆轍。我們學校規定一、二年級生在暑假時都得寫繪圖日記,我有種難以避免此事的預感。看妹妹那副悠哉的模樣,似乎無法期待她在短短一年之內成長為能自動自發地寫完日記的勤奮小孩。
  我看看妹妹的側臉,又看看時鐘。指針行走的聲音比我們製造出來的聲音更大。離晚餐開飯還有一段時間,因此我打算先把作業寫完。雖然今晚我沒有預定要做的事,但假如突然出現想做的事,卻因為作業還沒寫完而不能去做的話,感覺一定會很嘔。我就是會未雨綢繆這種小事,器量不怎麼大的人。
  不過,有不少大人因此誤以為我是認真負責的小孩,讓我在大人間的評價意外地還不差。雖然是誤會,但因為是被高估,所以沒必要修改他們的想法。反正就結果而言,我總是會早早地完成作業,這是事實。
  我開始寫起國語習題,原本發呆中的妹妹也面向桌子,把腳放下,挺直背脊,改成普通的坐姿。接著她從被扔在桌上的書包裡拿出藍色的數學習題本,開始寫起作業。
  握筆方式還是一樣用力,筆壓應該很強吧。我側眼看著妹妹寫字,心想。
  「妳不是晚一點才要寫嗎?」
  「我在學哥哥——」
  妹妹目光不離開作業簿地答道。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她到底在說什麼。
  「為什麼?」
  「因為哥哥——很會寫日記。」
  妹妹的回答相當簡短,也缺乏說明,但還是能從她的回答中明白,她自己也對日記的事有所反省。為了能像我一樣寫出整本日記,所以開始模仿我。可是我寫的那個,與其說是日記,還不如說是繪本創作。好孩子不可以學。
  「我覺得,哥哥——度上升的話,好像就可以寫出來了。」
  那是蝦米東東?妹妹心中似乎存在著我從來沒聽過的衡量標準,但是突然說出來,也只會讓我不知該如何反應而已。話說回來,身為妹妹的人提升哥哥——度要做什麼?妹妹這種東西,該提升的不是妹妹度嗎?
  儘管我不懂妹妹的想法,但總之她有改進自己的想法。努力克服失敗或達成原本做不到的事,這種心態很正面,很值得鼓勵。雖然我是這麼想的,可是又覺得她努力的方向好像不太對。
  算了,既然是學著我提早寫完作業,應該也不算壞事。
  寫了一陣子習題後,我起身準備去上廁所。妹妹也抬起臉,起身走到我身後。不會吧?我邊想邊邁步,妹妹還真的跟了上來,而且連走路方式都模仿起來了。
  「我覺得這麼做沒啥意義哦?」
  「先做再說。」
  妹妹嘴巴上回道,身體依然模仿著我的舉動。她的雙眼筆直地注視著我,該說是有行動力呢?還是固執呢?或者是衝動魯莽呢?到底是哪一種呢?我煩惱了起來。
  我們一前一後地下了樓,妹妹原本還想跟進廁所裡,但是被我擋在外頭。上完廁所後,妹妹又學著我一起洗手。
  「這樣做沒意義哦?」
  「好涼哦。好舒服哦。」
  妹妹的心情像飛濺的水花般飛揚了起來。這是無所謂,但是擦手的方式太隨便了,我只好抓起她的手,幫她把水擦乾。這時母親剛好經過,被她看到我們的互動,我有一種睫毛重到快把眼皮拉下來的感覺。
  這就是所謂的困窘難堪吧。大概。
  我們回到二樓。又過了一陣子,寫完數學習題的妹妹向我說道:
  「哥哥——我要念課文,你來聽。」
  她拿著國語課本和朗讀卡,朝我走來。
  「哦,國語的作業嗎?好啊。」
  以前似乎都是朗讀給母親聽的,不過今天好像連我也可以。妹妹坐在房間中央的電燈正下方,我則坐在她對面。她打開課本後,靜止了半晌。
  「怎麼了?」
  「哥哥——你先念。」
  她說著,把課本朝我遞過來。為什麼?我在問出口前意會了過來。
  「……要學我?」
  嗯。妹妹點頭。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
  這樣到底算是有主見呢?還是沒主見呢?
  做事務求貫徹到底應該是好事,但假如一直這樣下去,妹妹成長到明年時真的沒問題嗎?我相當擔心。
  自己也會受到牽連,不過又沒有誇張到會影響將來。
  儘管如此,會替妹妹考慮未來,我的哥哥度也挺高的嘛。是說,哥哥度,那是什麼東西啊?
  和哥哥——度相比,哪一種比較像樣呢?我不禁思考了起來。


  該說歷史是會重演的嗎?隔年暑假,我早早地就發現妹妹手上拿著繪圖日記本。「那邊那個妹妹!」之所以會用這種奇怪的方式叫住她,應該是因為我內心相當震驚吧。
  「哥哥——什麼事——?」
  感覺起來毫無進步的說話方式。會這麼想,表示我已經習慣她這樣講話了吧。
  「那是繪圖日記對吧?」
  妹妹身子一顫,無言地把日記本朝我這邊遞來。「慢著。」我伸出手掌制止:
  「妳的哥哥——度沒有上升嗎?」
  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畢竟是妹妹以前說過的話,因此我試著如此問道。「那是什麼?」結果妹妹反而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我。這小子,連自己以前說過什麼都忘了嗎?順帶一提,那模仿哥哥的行為只做了三天就沒下文了。我的妹妹似乎還挺三分鐘熱度的。
  「總之現在離我登場還早……妳果然還是沒有事情可以寫?」
  妹妹輕輕點頭。也許是因為暑假才剛開始沒幾天,所以表情雖然憂鬱,但不到要哭的程度。
  得在她哭著求救前做好防範對策才行。
  「那不然……對了。不如來寫觀察日記好了。妳覺得呢?」
  妹妹的問題在於缺乏寫日記的題材。既然如此,只要自己創造題材就行了。我隨意地舉例,可是妹妹卻歪著頭:
  「觀察什麼?」
  連這部分都得由我來提議嗎?我搔著頭髮,想了想後:
  「如果要觀察,向日葵怎麼樣?植物類的話,就算沒有認真觀察也可以寫出來。」
  「那就向日葵吧。」
  好快。明明連自己想題材都做不到,下決定時倒是果斷到異常。
  不管做什麼都行,卻沒有任何想做的事嗎?
  「真的要觀察?」
  「要。」
  妹妹打開日記本,雖然幾乎是空白的,不過日期和天氣已經從第一天起就寫上去了。
  至少有一點點成長,我對這件事有點感動,可是又覺得哪裡不對。
  算了,不管是向日葵還是什麼都好啦。
  「學校的花圃裡應該有向日葵。」
  我在輪值日生時曾經幫花澆過水。當時花是開著的,但假如之後的值日生偷懶不認真澆水,有可能已經枯萎了。是說如果是那樣,還是能以枯萎的向日葵為題材寫日記。記錄已經枯萎的花,說不定還挺特別的。
  「要去學校嗎?」
  「嗯,是啊。不去的話就沒辦法寫嘛。」
  「哥哥——也會去嗎?」
  為什麼會這麼想?我可不幫妳寫日記哦。我移開目光。
  「唔,妳自己去學校不就……」
  我說到一半,發現妹妹只是圓睜著眼,瞬也不瞬地仰望著我。
  我立刻明白那眼神是什麼意思,但是得花上一點時間才有辦法問出口。
  「我也要去嗎?」
  「要去。」
  好像就是這回事。應該是要我接送她吧。
  畢竟是自己主動問起的,所以很難拒絕她的要求。
  妳已經小二了哦?雖然我想這麼說,但是在想像了一下妹妹單獨外出的場面後,我只覺得提心吊膽。恐怕是因為沒看習慣那種場面吧,而且妹妹平時也從不出門。而我自己,除了和妹妹一起上學之外,也沒有帶著妹妹出門過。
  妹妹帶著日記本、畫圖用具以及一把傘來到玄關。傘的表面是白色的,裡面是黑色的,看來是把陽傘。只不過是去學校而已,祭出這種裝備是不是很誇張?
  「妳不喜歡被曬黑?」
  和母親一樣。應該說正是因為模仿母親,所以才不想曬太陽吧。
  「這樣才有美肌效果——」
  妹妹語調平板地回答。應該是從誰那邊學來的說法吧。
  我喔了一聲,隨口應道。儘管我不知道那個美肌是什麼意思。
  成人用的傘又大又重,妹妹努力地把手伸到最直,打開傘,不只她,連我都被籠罩在傘下。不是雨天卻站在傘下,那種微暗的感覺讓我覺得頭很沉重,彷彿被人壓著頭頂似的。
  我和妹妹在陽傘製造出的陰影下前進。妹妹不會騎腳踏車,父母不准我們雙載,所以只好用走的。但是騎車到學校要三分鐘,走路也只需要五分鐘,兩者沒差多少就是了。
  假日期間,在不是要去游泳的情況下到學校,感覺很奇妙。騎車出門時彷彿會把肌膚烤焦的灼熱日光被陽傘阻斷,身體周圍瀰漫著純粹的悶熱。焦化、凝滯後的大氣包覆著我的肌膚,有種連自己也被捲入夏日景色中,一起融化般的感覺。
  妹妹搖搖晃晃地拿著傘,傘骨時不時撞到我的頭,我忍耐著不出聲。
  我們從學校後門走進校園,可以看到設置在校舍那頭的花圃。每班種的植物各不相同,向日葵生長在四年三班的花圃裡。雖然有點枯萎,但花叢整體還是健在的。其他班級的花圃裡有乾掉的絲瓜、不敵酷暑而凋零的各類花朵。泥土地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瓣,看起來琳瑯滿目。植物多的地方昆蟲自然也多,儘管我不怕大多數的昆蟲,但是蜜蜂我就不行了。因為被螫到好像會很痛。我見到在絲瓜那頭繞來繞去的蜂群,心裡害怕,有點不敢走近。
  妹妹似乎沒看到那些蜜蜂,她平靜地拿出寫日記的用具。可是繪圖日記必須天天寫,這表示我得天天陪她來嗎?雖然日記是由她自己寫的,但是天天陪著妹妹到校也很麻煩。早知道就別講向日葵,應該講家裡院子種的花。我有點後悔。
  不過,我也不知道家裡院子開的花名字叫啥。
  我幫妹妹撐著陽傘。「哥哥——好高哦——」妹妹仰頭說道。很高是指我的身高嗎?被說個子高的感覺還不賴。妹妹打開日記本,用力握著自己帶來的鉛筆,開始畫起向日葵。比真花更銳利的花瓣,伸手去摸的話,說不定會被割斷手指頭。
  與花朵給人的柔軟印象天差地別的,尖利的花朵。不過算了。
  因為這就是妹妹筆下的花。
  我趁著妹妹畫向日葵時觀察妹妹。長期不曬太陽而顯得蒼白的肌膚、與我同色的黑髮。但頭髮比我長很多,而且有點捲曲。與柔和的臉龐配在一起,有種平穩的感覺。從表情可以看出,她不是很有主見的人。再加上個子比我小了一個頭以上,老實說,我覺得妹妹和我長得一點不像。
  長大之後,妹妹應該會比我受歡迎吧。我心想。
  可是,以後會長大啊?我又湧起這種感情。看著妹妹,會覺得如果她一直這麼嬌小,我好像就能一直沉浸在放暑假的感覺裡。
  從早到晚不變的酷熱、漫長的白日、蟬的鳴叫聲。
  夏天總是給人一種時間會持續到永遠的錯覺。
  但是,暑假從來沒有持續到永遠過。
  每年的暑假都是在我的引頸期盼下開始,發出各種色彩的光芒後消失。
  今年暑假的色彩,應該是向日葵的色彩吧。
  如此這般地,我開始天天目睹去年暑假中一次也沒見過的向日葵。


  「嗚噫噫!」
  耳邊傳來昆蟲的振翅聲,我反射動作地逃開。與那昆蟲拉出一段距離後,我壓低身子回頭向後看。果然是蜜蜂。橙黃與黑褐相間的身體,在陽光下鮮豔到可怕。
  一旁的妹妹仍然不把蜜蜂當一回事地繼續畫圖。可是負責撐傘的我逃走了,純白的日記本反射著陽光,讓她因刺眼而皺起了臉。為什麼不覺得害怕呢?我心裡驚訝,急急地向她招手。
  「妳快點過來。」
  「這是不會螫人的蜜蜂哦。」
  妹妹看著飛到自己眼前,似乎是來觀察自己的蜜蜂說道。有辦法一眼就分辨出來嗎?就算蜜蜂停在妹妹肩上,她也不以為意。最後,蜜蜂自行離去,應該是回巢了吧。我確認那蜜蜂飛遠後,回到妹妹身邊。
  向日葵觀察日記已經寫了一週,這次的繪圖日記沒有只寫三天就放棄。「哥哥——我們走吧——」只要聽到妹妹這麼說,我就無法開口拒絕。身為哥哥,就是這個樣子嗎?開學後去問問家裡有弟弟妹妹的同學好了。
  話說回來,我覺得每天畫的向日葵全都長得一樣,是因為我的感性太低落嗎?
  「哥哥——你會怕蜜蜂嗎?」
  妹妹以純真的眼神問出讓我覺得刺耳的問題。被她看到我沒用的那一面了。
  「不是會怕,只是不喜歡。妳呢?妳不怕昆蟲嗎?」
  妹妹的視線飄向右方,停頓了一下後搖搖頭。
  「我討厭蟑螂。」
  「唔——我也不喜歡蟑螂呢。」
  在學校做掃地工作時,有時會看到蟑螂出沒。女孩子會哇哇亂叫地作鳥獸散;男生們則會一擁而上,像貓咪玩弄獵物似地,把蟑螂踢來踢去弄死牠。蟑螂的生命力雖然強,但是耐力很差。我從沒看過被踢到不會動之後,和其他垃圾一起被丟進垃圾桶裡的蟑螂復活過。
  我一面警戒著蜜蜂的接近,一面因太閒而旋轉起陽傘。配合著傘的形狀,影子在地面躍動了起來。我注視著影子的變化,鼻尖感受到些微的涼風,累積在體內的暑氣似乎也因此被吹跑了。是炎陽下短暫的舒適時光。
  但是轉過頭的話會讓人分心。妹妹對此不甚滿意。所以不能一直轉個不停。
  「唷——你在幹嘛?」
  驀地,有人叫著我名字。我回過頭,朋友騎在腳踏車上,隔著蒼白的鐵絲網朝我這邊看來。還不到八月,這名加入少年足球隊的朋友已經黑得像焦炭了。
  被朋友看見我與妹妹在一起的場面。我莫名地萌生一股焦躁之情。
  覺得很尷尬。儘管那朋友不是我平時會特別在乎他想法的對象。
  「呃——有點事……」
  我含含糊糊地說著,無法流暢地辯解。因為對方離這邊有段距離,所以沒辦法好好地說明吧。稍微停頓了一下後,朋友一面抹去脖子上的汗水,一面問道:
  「我現在要到阿垣家打電動,你要來嗎?」
  被朋友如此邀約,使我心生動搖。有種傘桿融化變形的錯覺。另一方面,類似焦躁的感情也更強烈了。之所以會覺得不自在,八成是因為被朋友看到了自己平常沒讓他們看到的一面,才會變得坐立難安吧。不是平常身為同學或朋友的我,而是身為「哥哥」的我。是因為我不是那種充滿自信的人,所以在被其他人看到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面時,才會感到如此羞恥吧。
  由於也有這樣的感情在內,要說我沒有扔下陽傘和朋友一起去玩的衝動,就是在說謊。
  「啊——呃……可是我現在有點事。」
  我指著妹妹,含糊地說道。也許是因為一直待在大太陽下很難受吧,「哦——是這樣啊——」朋友也隨口應著,很快地就騎車走了。車輪轉動的聲音漸行漸遠。
  這麼說來,今年暑假到現在,我都還沒和朋友出去玩過。
  害我無法和朋友出去玩的元凶早已停下手,抬頭仰望著我。剛才之所以會覺得尷尬,一部分原因也是那視線的緣故。那視線有如絲線,鑽入我的肌膚裡,拉扯著我,讓我行動。
  「那是哥哥——的朋友嗎?」
  「是啊。」
  我點頭答道,開始旋轉陽傘。站太久,腳掌和膝窩都開始發熱。
  「妳啊,沒有朋友嗎?」
  我覺得去年好像也問過一樣的問題。今年又重新問了一次。
  影子漸漸擴大,脫離陽傘正下方的範疇,延伸到花圃另一端的操場上。我仰望上空,雲朵如天然陽傘般遮斷了陽光。太陽隱身在層層堆疊的白雲後方,這就是所謂的韜光隱跡吧。
  我處在覆蓋地表的大片陰影下,妹妹的聲音似乎從影子中的某處傳來。至少,今年不是快哭出來的聲調了。
  「我有哥哥——呀。」
  妹妹的回答,等於故作積極地承認了這個事實。
  「雖然沒有朋友,但是我有哥哥——」完整的句子應該是這樣吧。
  朋友和哥哥應該要分開看吧?我心道。可是,這些話卡在齒縫間,說不出來。
  所謂的兄妹關係,是足以取代朋友關係的關係嗎?
  話說回來,人際關係是可以這樣自由置換的東西嗎?
  我站在重新露臉的烈日光輝下,思考起這種和自己不相稱的問題。


  向日葵觀察日記只能在晴天時寫。因為雨水會淋溼日記本。
  基於這樣的理由,雨天時就不需要出門了。晴天時撐著傘出門,雨天時待在家裡,這不是挺奇怪的情況嗎?
  每當植物觀察因下雨而中斷的日子,我都會陪妹妹一起玩。
  因為得製造寫日記用的題材才行。
  但是這樣一來,不就變成是為了寫日記,特地找活動來做了嗎?我對這種本末倒置的行為感到有點疑惑。
  是說,連下雨天都陪著妹妹,說不定我其實是個很了不起的好哥哥?我老王賣瓜地想著。
  「換哥哥——了。」
  妹妹以搖桿戳著我的腿,說道。「哦哦。」我抬頭仰望電視螢幕,不先確認球場地形就隨意揮桿,小白球因而差點掉進水池裡。好險啊——我瞪大眼睛心想。
  以雨聲為背景,我的心跳暗自加快了。
  我們今天玩的是高爾夫遊戲。之所以挑這遊戲玩,是因為對妹妹而言,高爾夫的比賽規則很簡單,比較容易理解玩法的緣故。基本上,只要把球打進球洞裡就可以了,比起時投時打,攻防立場換來換去的棒球,規則單純了許多。雖然我比較喜歡棒球就是了。
  要是贏太多,因此弄哭妹妹就傷腦筋了。得像陪客戶應酬那樣放水才行。我原本還如此托大地盤算著,沒想到妹妹出乎意料地強,讓我沒餘力放水。應該說,我甚至為了維護身為兄長的尊嚴,為了不輸給妹妹而認真起來。但就算認真起來,小白球的飛行距離也不會因此變長,擊球點也不會因此變準確就是了。
  高爾夫遊戲是以飛行距離和打擊時機來決定輸贏的,而妹妹很會抓時機。與其說很會抓時機,還不如說她把時機背起來了。該等多少秒再按下按鈕,妹妹似乎把這些秒數記得很清楚,而且還能相當程度的重現時機。每當妹妹揮桿時,「好球!」電視就會傳來熱鬧的歡呼聲。打空桿的次數相當少,我有一種和筆直飛竄的蛇賽跑般的感覺。
  儘管如此,我還是和妹妹玩得旗鼓相當。因為妹妹選錯角色了。妹妹選了爆發力低,最長飛行距離很短的老頭角色。由於妹妹的打擊時機很精準,要是她挑了雖然難用但是飛行距離很長的角色,我就輸定了。呵呵呵,連我都覺得因此暗爽竊笑的自己有夠難看。不過,要是讓妹妹知道選角有技巧,那我就連比都不用比了。
  假如反過來被妹妹放水,我應該會大受打擊,三天之內無法振作吧。世界上沒有比哥哥優秀的妹妹。雖然我不會說那種話,可是身為一個平時都在照顧妹妹的兄長,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使點狡猾的小手段也是無可厚非的。
  但是,那只是我期望成為的「兄長」姿態,至於妹妹,她對我的期望又是什麼呢?
  我呆呆地瞥了一眼正在揮桿的妹妹。
  柔嫩的臉頰。
  總之,目前的她應該對於我願意陪她玩的事感到很滿意吧。
  那天的繪圖日記,我的身影出現在圖畫框裡。和去年某日的情況不同,畫中只有我一個人。
  一眼就能看出妹妹畫的是沒什麼特徵的我。對此感到麻癢難耐,算是一種錯誤的反應嗎?


  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後,某天,我忽然興起一個念頭。
  那是學校老師和雙親老是叨念著要我做的事。所以想換個立場,由自己命令別人去做那件事。我承認自己有一點這種想裝了不起的動機。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為了讓妹妹不因缺乏日記題材而傷腦筋。
  我從放滿漫畫的書櫃最邊緣抽出了被父母硬塞進書櫃,外觀因此變形的兒童文學。封面因為硬塞而變得皺巴巴的,雖然父母把書硬塞進書櫃,但我當然也不會把它拿出來重新收好。
  總之能閱讀就沒問題。我把那本書遞到妹妹面前。
  正在眺望窗外景色的妹妹看著皺巴巴的封面,歪頭問道。
  「這是什麼?」
  「沒有啦,只要看了這個,就能變得很會寫日記哦。」
  我猜啦。妹妹打開我塞過去的書,彷彿第一次接觸小說似地,驚訝地瞪大眼睛。
  「沒有圖嗎?」
  「這種書本來就是沒有圖的哦。」
  「欸——」
  妹妹像是看到不愛吃的蔬菜般皺起眉頭。我很明白她的心情。
  「不過啊,看完之後搞不好會覺得很好看哦。」
  我不負責任地道。「唔——嗯……」妹妹眼神有點迷惘。
  「哥哥——覺得這種書很好看嗎?」
  「咦?哦,嗯——是啊。」
  我毫不猶豫地說謊了。雖然眼神飄忽,但妹妹似乎很相信我的話,「是這樣啊——」她垂下視線,看向書本,以手指捏著皺巴巴的封面,搖頭晃腦起來。身影看起來相當不安定。
  妹妹總是這個樣子。所以我才放不下她。
  「吶,哥哥——」
  「嗯?」
  「就算看了這個,變得很會寫日記……」
  她扭扭捏捏地抬眼,自下而上地瞅著我。
  「哥哥——還是會和我一起出去嗎?」
  「嗯,會啊。」
  我搔著頭髮,點頭表示肯定。妹妹的不安彷彿一掃而空似地,恢復成柔和的表情。
  「那我去看書了。」
  妹妹離開窗邊,坐在房間角落,立起膝蓋,打開書本開始閱讀起來。所以說她擔心的是我不陪她出門的部分嗎?我覺得鼻尖有點發癢,一股憐惜之情油然而生。我當然會和妳出去啊。我看著窗外,一面想像今後放晴的日子,一面喃喃地道。
  我只是把剛好想到的,平凡無奇的東西推薦給妹妹而已。可是在不知不覺間,卻有種善盡兄長職責的感覺。


  暑假總是在日復一日重複的活動中消失。今年的暑假,我是和妹妹一起度過的。偶爾經歷一次這樣的夏天也不錯。我心想。
  不這麼想的話就會感到後悔,所以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今天我也陪著妹妹去畫向日葵。儘管我從來沒看過有誰頻繁地去照顧那些花兒,但向日葵還是生長得欣欣向榮。是說,有些花瓣已經開始變色、枯萎了,不知妹妹畫日記時,是否連這些部分都詳實地記錄上去了呢?
  天氣預報說從明天起會連續下好幾天大雨,雨停時多半已經開學了,所以這應該是最後一次的向日葵觀察日記吧。這活動已經變成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突然中斷,再加上暑假即將結束,使我失落感倍增,有種全身都變得空蕩蕩的感覺。
  與向日葵的凋謝相同,盛夏結束後,蜜蜂也開始減少。聽說蜜蜂為了取水而飛到游泳池那頭,和當初的我一樣,許多人對蜜蜂的出現大驚小怪,因此遭到驅除。不會螫人的蜜蜂數量驟減,吵人的振翅聲不再出現於耳畔。但是,少了會動的生物,花圃的景色彷彿也跟著剝落了一大片似的。
  花兒周圍沒有昆蟲,感覺起來果然很不自然。
  但這只是視覺方面的感想。實際上,沒有人想被蜜蜂螫到。
  見我陪著妹妹一起出門,父母似乎也放心了。雖然他們沒有直接說出口,但是態度很明顯。八成是因為我從妹妹還是小嬰兒的時期起就一直逃避與她相處,就算後來妹妹長大了一點,也還是幾乎不和她說話,讓他們相當擔心吧。假如沒有特殊的意外,父母應該會比我們早離世;假如在臨終之前,我們兄妹倆的感情依然很糟,他們一定會抱憾而去吧。
  「完成了——」
  仰望天空,畫出圓圓的太陽後,妹妹揚聲宣布日記完成。
  每天不厭其煩地畫寫同樣的主題,究竟寫了些什麼呢?我有點感興趣。
  因為我只知道片斷的內容。
  「讓我看看。」
  我一開口,妹妹立刻把日記本交給我。我隨意翻閱著,每一頁都是向日葵。
  有種把向日葵田整個搬進日記本中的感覺。由於妹妹的筆觸強勁,以彩色鉛筆塗抹出來的向日葵,意外地相當有生氣。
  就這個角度而言,圖畫本身是很不錯的,可是——
  「唔——……」
  至於日記的部分,內容幾乎一模一樣。雖然說做的是同一件事,內容重複也是難免的,但是至少要有點變化吧。給她看的兒童文學似乎沒有發揮作用。就算把內容稍微改編一下也好,總之不要連字面都一模一樣嘛。形容詞幾乎都是很大、很漂亮,然後就沒了。很漂亮嗎?就在我交互看著日記本與花圃中的向日葵做比較時,視野邊緣有什麼東西在活動。
  有人從教職員室朝這邊走來。我很快就猜到是值日的老師。那老師似乎找我們有事,毫不猶豫地朝我倆走近。「啊。」妹妹叫了一聲。
  「你們班的導師?」
  我從她的態度猜道,妹妹輕輕點頭。原來如此。不過,她找我們有什麼事呢?
  那是一名臉上泛著薄汗,臉型和身材都微胖的大媽型老師。這是無所謂,可是我不太喜歡會特地彎下身體和小孩說話的大人,因為我覺得這種人太特意了。
  「哥哥,你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對吧?」
  老師向我問道。妹妹很自然地後退一步,躲到我身後。
  「是的。」
  「這樣啊。每天都陪妹妹來,真是個好哥哥。」
  老師瞇起眼,和善地笑道。這麼一笑,與其說是中年大媽,不如說更像祖字輩的姨婆。要是繼續待在這裡,負責面對她的人將會是我而不是妹妹,這讓我覺得如坐針氈。
  「既然妳已經寫好了,我們就快點回家吧。」
  我旋轉著陽傘,催著妹妹快走。妹妹來到我身旁。
  「哦,再見。路上要小心哦。」
  老師並不挽留,而是揮手目送我們離去。
  等我們離花圃有段距離後,我向妹妹問道:
  「喂,妳去年的導師也是她嗎?」
  我們學校是每兩年重新編一次班,照理來說,一、二年級應該都是同一位導師才對。
  「是啊。」
  妹妹直率地點頭。這樣啊,去年的導師也是她啊?這麼說來,她看著我時那略帶深意的眼神,原來是那麼回事啊。當初我在捏造日記內容讓妹妹寫時,沒有考慮到連遣詞用字都特地模仿妹妹的口吻。
  只要把去年和今年的日記做比較,原本的懷疑應該會變成肯定吧。
  「算了,總之這次確實是本人寫的……所以應該還好吧。」
  也許不明白我在嘟噥著什麼吧,妹妹只是以有著柔和圓弧的眼眸看著我。
  「我只是在想,回家以後要做什麼而已。」
  現在是上午,儘管暑假所剩無幾,可是光就今日而言,還有半天以上的空白時間。
  今年新開通的大馬路,路邊的部分還是裸地,尚未鋪設完畢。即使瞭望遠方,也看不到道路的終點,舉目所及,上下左右的風景全都無限延伸到視線的盡頭。青空的邊緣形成和緩的曲線,成為統括所有景色的穹頂。我和妹妹行走在這樣的田園景色之中。
  陽傘的另一頭,飛機的引擎聲在湛藍的畫布上畫出一道又長又直的白線。
  隨處可見的夏日風景。在這種景色中,共享著那帶著焦味的空氣的,是血脈相連的兄妹。
  對了,妹妹也和我一起住在同一個房間裡。
  「回去之後要一起玩嗎?」
  這是我第一次對妹妹做出這種提議。
  妹妹那有著柔和圓弧的眼眸變得又大又圓。似乎相當意外我會這麼說。
  但是一會兒之後,那份驚訝彷彿被陽光蒸發似地消失了。
  「哦、哦哦。」
  我不由自主地發出明顯受到動搖的感嘆聲。
  陽傘在我手中,有如在風中搖曳的花朵,旋轉個不停。
  妹妹笑了。
  嘴唇微微上揚,眼角微微下垂。
  她笑了。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表情。我深受震撼。
  背脊也因而彎成可笑的弧形。
  「我要和哥哥——一起玩——」
  這是她第一次衝著我綻放笑容。


  什麼是命中注定呢?
  比如說要往右或往左時,命運不是從一開始就強制我走哪個方向,而是引導著我,讓我選擇它希望我走的方向。這樣一來,人們就會誤以為「我是走在自己決定的道路上」,沒有察覺那其實是一開始就決定好的路。
  假如。
  假如命運是以那種方式決定人的一生。
  那麼我在暑假結束時看到的那抹笑容,也許就是一種「引導」吧。
  很久很久之後,我忽然領悟到這件事。


  我以為這樣的時光會一直持續下去。
  我和妹妹都是小學生,只要夏天來臨,我們就會那樣子過暑假。
  儘管我沒說出口,也沒特別深思過這件事,但是最根底的想法就是那樣,以那樣的想法為基底,日復一日地生活。可是,隨波漂流之下抵達的終點,當然不會是同樣的景色。
  對這件事產生真實感,是從那個夏天算起的第五年。
  是妹妹成為國中生,我成為高中生的春天。目睹覺得永遠都是那麼幼小的妹妹穿上制服時,我發現妹妹和自己其實沒差多少歲,並因這個認知上的落差而暫時說不出話。
  從裙底伸出來的雙腿、於髮尾與制服領子之間若隱若現的頸子,讓我有點頭昏眼花。
  「哥哥——?」

  妹妹把翹起來的領子翻好,朝我走來。被個頭瞬間拔高了許多似的妹妹接近,我覺得呼吸有點不順暢。但是,由於她呼喚我時的聲調,以及叫喚我的方式都與昨天我認識的那個妹妹如出一轍,因此我雖然有點動搖,但還是能勉強穩住心神,有餘力面對現實。
  「你在做什麼?」
  「我被嚇到了。」
  我說著,妹妹轉頭察看四周。確認沒有其他候補對象後,指著自己:
  「被我嗎?」
  「對。」
  「我嗎?」
  「因為在我心裡,妳一直是那麼小嘛。」
  我老實地吐露心聲。妹妹把手放在自己頭頂上,接著讓手掌水平移動,輕輕碰到我的胸口。我的心臟有如經歷了驚濤駭浪般狂跳不已,有種快暈船的錯覺。
  「我還是很小啊。和哥哥——比的話,還是很矮。」
  「是這樣沒錯,不過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說道,可是妹妹似乎無法理解我在說什麼。什麼意思?她以眼神問道。
  光滑柔順的髮絲,這部分也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幫我寫日記——妳以前還那樣哭著找我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妹妹不高興地鼓起腮幫子。對本人而言,那應該是難堪又可恥的往事吧。
  「不要老是記著以前的事哦,哥哥——」
  聽到了嗎?妹妹說完,再次輕搥了一下我的胸口,為了確認書包內容而跑開了。
  可是在我心裡,那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所以追不上妹妹的實際成長速度。
  目送不是背著小學生書包的妹妹走出玄關時的那種複雜感情,即使開學典禮結束,走出體育館,在藍天下吹風,仍然無法拂拭。
  我是不是希望妹妹永遠和當年一樣小呢?
  那種想法太自以為是了。可是歲月如梭的現實不由分說地朝我衝撞而來,讓我倍感困惑,使我發現自己平時多麼缺乏思考,活得有多糊塗。理所當然地成為國中生時,我煩惱著國中生該有的煩惱;如今,我理所當然地成為高中生,是不是也要繼續理所當然地煩惱高中生該有的煩惱呢?我覺得很頭痛。
  不,如果人生能那麼順利,當然很好,我擔心的是,那搬運著自己的,波流般的東西,是否能一直具有潤滑的機能。假如少吸入一點空氣,假如陽光稍微強烈一點,假如月亮朝地球多靠近一分……任何細微的走位,都有可能導致立足點崩塌。人類每一分、每一秒都走在薄冰上。我們是被某種模糊難明的「什麼」保護著,才得以遠離那種危險,活到現在。只能這麼想了。然而,被那種真相不明的東西載運,並對那樣的生活感到安穩,是不是缺乏名為危機意識的心理呢?我一邊聽著導師說話,一邊思考著。
  很明顯是自我意識過剩。
  我懷著那種糾結回家。當我見到妹妹一如往常地把手墊在腿下坐著時,我安心了下來。只有身體長大,其他地方全都沒變。妹妹不是穿越時空成為國中生,而是從那個我熟悉的嬌小身影慢慢成長過來的。我總算產生了這種真實感。
  不只坐姿,日常習慣這種東西,有時甚至能讓心靈保持祥和。
  我們依然住在同一個房間裡。儘管隨著時光荏苒,身體有所成長,視野也變得寬廣,在同居時增加了一些不便之處,可是我們都沒有把那些事說出口,同居關係因此拖拖拉拉地延續到現在。儘管我不知道這種情況是好是壞,但是已經能夠察覺,假如把自己和妹妹住在一起的事說給班上同學聽,一定無法得到善意的回應。軀體變大之後,忌諱與束縛也變多了。
  這樣真的能稱為成長嗎?
  「對了。哥哥——我們去買東西吧。」
  「嗯?」
  我收拾好書包,正以手撐著臉頰思考時,妹妹邀我出門。她坐在椅子上,愉快地上下彈動著身體。
  「上次你說過要陪我的。」
  「……不要老是記著以前的事。」
  我把今天早上聽到的句子拿來作為擋箭牌。至於說出那句話的本尊,妹妹再次不高興地鼓起腮幫子。
  「壞心眼。」
  「這樣講就太過分了,是妳自己要我忘記的哦。」
  「有些事不用忘記也沒關係啦。」
  妹妹身體前屈,哼哼哼地以鼻孔用力呼氣。我的妹妹還真是任性。
  但即使如此,仍然具有使我揚起微笑的魅力。
  其實我沒有非拒絕妹妹不可的理由,只是單純地想捉弄一下妹妹而已。
  從憐惜之情中略微萌生的,名為壞心眼的攻擊性。戳一戳對方,看看對方會有什麼反應。希望對方看著自己,希望對方注意到自己。與小男生喜歡招惹在意的女孩的心境相似,笨拙的溝通方法。
  我與妹妹分別穿著制服的時光,平淡而雋永。在這段時間裡,值得一提的大約就只有父親那邊的祖母過世,以及妹妹交到朋友而已吧。
  祖母是在妹妹國二時離世的。那時候盛夏已經結束,是暑氣開始減緩,早晚有些微涼的仲秋之時。長期住院的祖母在最後一刻,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咽氣的呢?我不想死嗎?有沒有在臨終時痛苦萬分地掙扎呢?沒有人知道。不過至少,我在殯儀館見到的祖母側臉很端正,沒有可怕的扭曲。
  其實我在更小的時候就經歷過死亡了。幼兒園時期,班上有一名男孩死去。喪禮時,同班的孩子全都出席參加告別式,但是對我來說,那不過是每天散步活動的延長而已。當時的我還懵懵懂懂,儘管被喪禮中不明確但陰晦的氣氛震懾,但是很難稱得上理解何為死亡。
  所以,祖母的死算是我第一次認識到人類的死亡,而且是認識的人物的死亡。
  喪禮中,我和妹妹一齊上前獻花。我倆都沒有流淚。因為與祖母見面的機會原本就不多,最重要的是,我對祖母晚年的模樣印象太深刻了。最後一次見到祖母,是正月過年時。當時她已經不太會認人,雖然沒說出口,不過應該認不出我和妹妹了吧。她看著我倆的眼神中帶著困惑,話也不多,可是雙方都顧慮到彼此,因而沒把這件事說出口,是段尷尬的探病時間。
  所以我想,就算我和妹妹前來獻花,祖母應該也不會因此感到開心吧。
  睡在棺材中的祖母臉上完全沒有痛苦的神情,可是——
  臉上沒有血色,看起來油盡燈枯,累積在指尖上的死亡,彷彿染濕手指的水分,隔絕了體溫,讓人感受不到熱度。失去光澤的頭髮與肌膚模糊了生與死的界線,找不出躺在棺材裡的人還活著的證據。
  儘管這種形容方式不好,可是我覺得,祖母看起來就像出生之前「正在製造中」的人類。
  這就是,生命的終點。
  我覺得自己似乎窺見了少許時間帶給人類的影響。比起失落感,我首當其衝感受到的是恐懼。總有一天,所有人全會變成這個樣子。不論是父母,或是我,甚至是妹妹。
  稚嫩、幼弱,全身充滿生命力與光輝的妹妹,總有一天也會老朽、枯竭成那個模樣。體認到這個事實後,我開始想像眼前凋零的祖母當年也曾擁有過的青春年華,總算因此滴下少許眼淚。即使再長壽,也免不了衰老一途。但即使明白這點,我還是不想死得太早。
  該如何是好呢?從這時候起,我開始模糊地思考起死亡。
  一名人類的死亡,成為潛伏在水底的暗流,靜謐地對我造成影響。
  那影響滲進我身體,盤根錯節在體內,成為轉機,則是更之後的事。
  再來要提一下妹妹的朋友。
  到頭來,妹妹在小學時期還是沒有帶任何朋友回家過。雖然不知道她在學校有沒有朋友,可是放假時,她也從來沒有出門去哪個人家裡玩過,所以我想,妹妹應該是沒有朋友的吧。雖然在家時還滿多嘴的,可是她在外頭時,總是不說話。
  這樣的妹妹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年紀很小,外表很幼稚,而且很可愛。
  相當符合妹妹的喜好。
  妹妹朋友的名字,叫做寶寶熊。
  「寶寶熊說牠去櫻島旅行了。好厲害哦,明明還那麼小。」
  妹妹經常把玩手機。但不是用來作為通訊手段,而是為了和寶寶熊交流。寶寶熊是手機內建的app,只要一開機,畫面就會出現以熊為原型的可愛角色。手機主題和桌面背景也會變成寶寶熊的風格。
  簡單來說,就只是這種小遊戲。由於還能以各種道具布置寶寶熊的房間,妹妹玩的就是那些部分。寶寶熊偶爾會寄信給妹妹,說自己去哪裡旅行,或是提醒妹妹今天是什麼的節日。此外還會送新的桌布給使用者等等。
  妹妹經常秀那些畫面給我看。確實很像她會喜歡的東西。
  她原本就非常喜歡以熊為原型的可愛吉祥物,應該說,不是熊也無所謂,比如她最近很著迷的是名為「小麗豆腐」的可愛角色。說白了只要夠可愛,她什麼都喜歡。不過我也沒有看過公然宣稱自己討厭可愛東西的人就是了。
  想要否定已經昇華的概念,是很困難的事。說不定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縮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的妹妹抬起頭,靦腆地笑了起來。
  「如果是我,一個人的話,連名古屋都去不了呢。」
  我輕而易舉地想像出在車站迷路,眼中含淚的妹妹身影。
  「可是去那邊只要搭上電車,不用換車就能到了耶。」
  「我連車票都沒有買過啊。」
  妹妹前後搖晃著雙腿,大聲笑了起來。這種事可以說得這麼開心嗎?我心想。
  上了國中後,家裡幫妹妹辦了手機。父母似乎也對妹妹沒有朋友的事暗自擔心,覺得要是有手機,應該比較容易和其他人取得聯絡。由於家人之間可以享有通話折扣,所以全家乾脆一起換了新機,每個人手機裡都有寶寶熊的app,但只有妹妹對寶寶熊愛不釋手。就連同樣喜歡可愛東西的母親,也在玩一週後就膩了,我和老爸則是從來沒打開過那個app。唯獨妹妹一直玩到現在。
  「寶寶熊說牠會一直和我當朋友的嚕。」
  妹妹學著寶寶熊說話時的特殊語尾,轉頭看著我,大大地咧開嘴笑道。
  她很少露出這種表情,光是看到就會覺得目眩神馳。雖然寶寶熊說會一直當朋友,可是再過個二、三年,換新手機時……儘管我想到了這件事,但是見到妹妹臉上泛著薄紅,欣喜地漾開笑容的模樣,我也只能說「那真是太棒了」而已。事實上,只要妹妹覺得開心,那就是值得高興的事。妹妹開心,我也開心。身為兄長,這是相當普通的反應。
  就算見到妹妹明顯長高、長大,我也不再出現她剛升上國中時的那種動搖了。可能是因為我和妹妹的互動完全沒有改變,所以覺得不需要在意吧。這種情況該稱為穩定呢,還是停滯不前呢?總之,除了身體長大之外,妹妹完全沒有改變。
  至少,我是如此讓自己接受這個事實的。
  話說回來,就像我煩惱著各種事情,妹妹也有她的煩惱。
  某天,我躺進被窩裡一陣子後,妹妹向我說道:
  「哥哥——」
  「嗯?」
  「交了摸不到的朋友,是很奇怪的事嗎?」
  起初我以為妹妹該不會有陰陽眼吧?不過我馬上意會過來,她指的是寶寶熊。的確,想摸寶寶熊是不可能的任務。
  可是,把摸得到對方作為交朋友的條件,這種事我從來沒有聽過。
  話說回來,有條件的朋友又是什麼東西呢?
  「不過妳很喜歡寶寶熊,不是嗎?」
  「嗯。」
  「妳很重視牠對吧?」
  「嗯。」
  「那就行了。不管是貓狗還是人,或者是電子生命,只要有認真想對他們好的想法,重視和他們的互動就沒問題了。人啊,還是要老實一點才好。」
  基於利害得失的算計去交朋友才奇怪吧。和那種「友情」相比,妹妹和寶寶熊的友情反而顯得更加純淨又純粹。因為雙方無法進行物理方面的接觸,只能以心靈溝通,有比這更純粹的交流嗎?
  「哥哥——說的真好。」
  也許是覺得佩服吧,妹妹如此讚嘆道。還好啦,我咬著被子似地含糊回道。要不是因為發問的人是妹妹,我才不會回答得如此貼心呢。假如這問題是學校裡比較熟的朋友問的,你白痴喔?我應該會這麼吐槽兼打發掉對方吧。
  想到這裡,我覺得自己相當自我中心,因而覺得有點自我厭惡。
  但同時,自己什麼時候變成如此愛護妹妹的哥哥了?我也不禁回顧起自己的人生。
  妹妹的被子傳來一陣翻身似的窸窣聲,是轉向我這邊呢?還是面對牆壁呢?我們從以前就是把床被並排著睡覺,天冷時,「好冷哦。」妹妹有時會這麼說著,鑽進我被子裡。今年呢?還會再鑽進來嗎?
  當我們不再同衾共枕時,我和妹妹的關係應該會出現變化,某種什麼應該會就此結束吧。
  妹妹開始發出均勻的鼻息,我覺得有點安心。因為要是她繼續追問相關的問題,我可能會招架不住。喜歡啦。重視啦。儘管那些話是我自己說的,不過我事到如今卻開始難為情了起來。既然是這樣,我開始思考。
  我對妹妹的手足之情,是純粹的愛嗎?
  是不求回報的愛嗎?我凝視著昏黑的牆壁自問。每當和妹妹在一起,我的心靈就能保持安寧。總是痛苦徬徨的心,只要看到妹妹的笑容,就會有如來到應許之地般,身心獲得安息,心境也能因此寬緩。這就是我想從妹妹那裡得到的回報嗎?我無法判斷。
  獻出自己的一切,卻不希求對方給自己什麼,那叫隸屬。
  也許有人會把那種心態稱為不求回報的愛,但是,我不想要那樣的關係。
  我把被子當成抱枕,閉上眼睛。就這麼陷入沉眠中,醒來,迎接明日。
  在心裡祈禱著世上真的有永遠不會改變的風景。
  希望這樣的時間可以一直一直持續下去。
  可是,每當回想起喪禮中的祖母,現實就會狠狠砸碎我的願望。
  我知道。
  不可能一直如此持續下去。
  先不論我對這件事究竟有多深的理解,但是嘴上已經知道要這麼說了。


  成為高中生後,活動範圍和交友圈自然會變廣。
  儘管如此,放學後我還是會盡快回家。因為妹妹在家裡。雖然她不曾當面對我說過,可是我總覺得她在等我回家。以我對妹妹的熟悉程度,可以說這絕對不是錯覺。我對各種感情沒有那麼一竅不通。
  可是,這麼做是正確的嗎?我也如此懷疑。我回家得早,妹妹也會因此回家得更早。這樣不就變成惡性循環了嗎?妹妹的人際圈之所以如此狹隘,當哥哥的人不用負責嗎?我有這樣的疑問。而事實上,我也真的對妹妹造成各種大大小小的影響。
  假如我以當個好哥哥為目標,該如何發揮自己的影響力,才是正確的做法呢?
  正當我煩惱著這種事時,一上高中就和我混熟的朋友約我去玩。在這之前,朋友們早就邀過我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都被我找各種理由推掉。「不了。」這次我本來也想這麼說,可是我卻張著嘴,視線在半空中徘徊。我迷惘,煩惱了起來。
  我想試著反抗波流。
  害怕一成不變的生活會磨耗自己,讓自己愈來愈單薄。
  這一刻,應該是我人生第一次選擇「不以妹妹為優先」的一刻。我反抗了自從暑假幫忙寫繪圖日記起,總是以妹妹為優先的習慣。我感受到了價值觀受到動搖,被連根拔起似的失落感。為了轉移注意力,與朋友們去鬧區玩時,我故意表現得比平常更開朗。
  原來你是這種嗨咖啊?朋友們很驚訝,但也接受了那樣的我。
  感覺並不差。
  可是當天,我比平常晚回家,走進房間時,妹妹不出所料地待在房間裡。
  身上穿著我已經看習慣,不再覺得排斥的制服。
  正在歪頭把玩手機的妹妹,注意到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今天比較晚回來呢。」
  被說回來得比較晚,讓我有點良心不安。晚歸的定義是什麼?有規定在哪邊嗎?
  比起混亂,我更覺得焦躁。我稍微沉默了一會兒,吞吞吐吐地回道:
  「嗯,我和朋友出去玩。」
  無法直視妹妹的臉。明明沒做什麼壞事,不對,好像有做?
  我有種背叛了什麼似的感覺,心底滿滿的全是愧疚般的感情。
  「這樣啊——」
  妹妹回頭繼續玩起手機。
  反應太小,難以窺探她的真正想法。可以當成她在隨意打發我,也可以懷疑話中是不是另有深意。而且,晚歸的我本人受到的打擊比妹妹還大。
  我覺得妹妹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可是我產生了罪惡感,一方面相當沮喪,另一方面又想反抗這種沮喪的心情,兩種感情互相拉扯,讓我很煩躁。這是怎麼回事啊?
  糾結難耐的感覺。很想拋棄心中所有情緒,把頭用力壓在牆上。
  「哥哥——?」
  由於我一直杵在門口不動,妹妹疑惑地問道。
  光是聽到她的聲音,侵蝕著我的東西就強而有力地搏動起來。不論這樣的反應是好是壞,假如能向身為原因的妹妹問出心底話,假如能和妹妹好好談開,也許就能找出自己這些情緒的真相了。可是——
  「嗯——不……沒事。」
  我把話吞了回去。收回從疑問之海探出的手,讓那隻手啵啵啵地沉入海底。
  不知該怎麼做才好。害怕知道答案。理智和怯懦交錯在一起。
  但是,我也有一種後悔的感覺。
  直到我成為大學生,才終於理解,我當時感受到的歉疚是什麼。


  我成為大學生時,妹妹成為高中生。與她升國中時一樣,我們錯身而過,沒機會同校。妹妹就讀的高中是我的母校,彷彿是沿著我走過的路追上來似的。
  我藉著升大學的機會,離開老家。以學校離家太遠,不方便通勤之類的理由說服父母,過起一個人租房子住在大學附近的生活。
  並非特別想念這間學校,或者有什麼非念這裡不可的原因。雖然不至於在老家住得不耐煩,但是我有點想試試看,試著去反抗原本什麼都沒想地泡在其中載沉載浮的波流。我對原本想選擇能簡單考上、輕鬆畢業的大學的念頭做出反省。不要隨波漂流!自從我意識到這件事後,我總是懷著焦躁之情。假如不想隨波漂流,勢必得離開這個地方,在別處生活。現在正是好機會。就是現在。我如此鼓勵著自己,最後得到了久違的個人房間。
  房間裡沒有妹妹。獨居的當初,我感受到獨特的寂寞。沒有說話的對象,也聽不到其他人的聲音。假如自己不主動做事,房間就會一直保持著寂靜。非常新鮮的感覺。
  所謂的個人房間,就是這樣的嗎?
  我下定決心,只帶著錢包晃悠出門。不需向誰報告自己要去哪裡,不會被誰責怪,也不會被誰約出門。所謂的自由就是這樣子嗎?我一邊想著,一邊漫無目的地信步而行。與其他人擦身而過時,我會把自己和那些急急忙忙地爬坡的上班族,或是談笑風生著下坡的學生族做比較。為什麼我現在會在這裡閒晃呢?開始思考起這種問題。
  想回顧自己的動機,就必須回憶起高中時期與妹妹的互動。
  愧疚感、罪惡感,以及義務感。
  我應該是因為想反抗那時候感受到的,會把身為兄長的人捲走的波流吧。所以才故意減少與妹妹相處的時間,和朋友出去玩,在外頭念書……所以,我現在才會在這裡。
  我覺得自己的努力多少有了成果。
  名為妹妹的存在感稍微變薄了一點,所以我才能意外順利地成功離開老家。
  不過,沒有好好地和妹妹說明這件事,讓我有點掛念就是。
  妹妹現在正在做什麼呢?會因為使用空間變多而開心嗎?還是……
  照理來說應該漸漸淡化的,想為妹妹奉獻自己的念頭,在離開老家後反而更強烈了。在意妹妹到這種地步的哥哥,真的很常見嗎?
  「……不對,不是這樣的。」
  我喃喃著不知從哪聽來,被傳染上的口頭禪。
  我真正在意的不是妹妹本身,而是身為兄長的自己的將來。
  是要成為妹妹心目中的理想哥哥呢,還是要成為自己理想中的模樣呢?
  對我來說,妹妹究竟是什麼呢?人生的枷鎖嗎?普通的家人嗎?或者是生活方式的指南呢?
  說不定,我該好好面對妹妹,兩人一起找出答案。
  可是我想單獨摸索答案,因此離開了老家。
  以尋找其他道路為藉口來逃避答案,說不定也有這種心態在內。這時的我還不明白這點。


  轉機的來臨是在六月,即將進入梅雨季前的陰天。
  我站在大學正門對面的可麗餅攤前。擺攤的店員長得很正,我不禁多看了她幾眼,結果不小心與她四目相對,被她出聲招攬,無法推辭的我只好掏出錢包買可麗餅了。以可麗餅作為午餐是沒問題,但如果我這麼禁不起引誘,說不定哪天會被壞女人欺騙吧。我有點擔心。
  說到壞女人,從我眼前經過的這名女性應該算吧。
  如果要問哪裡壞,就是姿勢很壞。身體像蝦子一樣整個向前彎,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筆直地行走,讓我有點佩服。不是這種壞啦,我搔著頭,什麼都沒想地看著她走路。那名女性即將經過我前方時,身體突然搖晃了起來。「喂、喂喂?」我不禁起身抓住朝馬路方向歪倒的她,把她帶到人行道這一頭。是喝醉酒嗎?我看向她的臉想確認狀況,只見她頭冒冷汗,忍耐痛苦似地緊咬著牙根。
  接著「嗚!」的低喊一聲後,身體整個軟了下去。
  一起目睹事情經過的可麗餅攤店員想離開攤子過來,「啊,不用,不用,我來就好。」我伸手阻止她,觀察起倒在地上的女性的情況。那女性似乎還有意識,立刻回看著我,雙手抱住自己身體,嘴唇顫動不已。看來不是撐一下就能忍過去的問題,得去看醫生才行。
  和她之間的距離太近,沒辦法假裝沒看見,只好幫她了。
  比起叫救護車,應該先把她帶到離這裡最近的醫療設施才對。
  但是,「呃啊!」我在仰望著大學前的上坡路時,不由得心生退意。自己一個人的話也就算了,我還是第一次背著人爬坡。「我們一起走吧!加油!」而且我也沒辦法一臉爽朗地對正在痛苦呻吟的那女性做出這種提議,不得已,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我的目標是大學的保健室。把她帶到那邊,讓保健老師處理她的事。
  為了把問題丟給別人,我朝著上坡跑了起來。就在這時,原本沉重的負擔忽地變輕了。我回過頭,店員小姐正扶著那女性的腿。
  把攤子丟著不管好嗎?我心想。「當然不好啊。」店員堅定地說道。真是個好人,我差點就要迷上她了。
  不過現在不是這種時候,我和店員小姐一起把得了急病的女性送到保健室。
  ……然後。
  過了大約十分鐘後,那名生病的女性正坐在保健室的床上。
  原本蒼白的臉色已經恢復生氣,也不再有痛苦的神色。
  不需要找保健老師處理。
  因為她的症狀是腹痛……還不如說是吃壞了……還不如說……
  一言以蔽之,就是只要跑一趟廁所就能解決的問題。
  「業業已。」
  她一面咔咔咔地嚼碎藥錠,一面向我道謝,讓我不知該作何反應。
  順帶一提,可麗餅攤的店員小姐已經跑回攤子那裡了。真是個爽朗的好人。
  「總之,幸好不是什麼大病。」
  「是呀。」
  這樣是好事。她點頭道。那有點事不關己般的態度,讓我不知該怎麼回應才好。
  說不定她真的如我隱約感覺到的,是個怪人。
  「可麗餅招牌上的照片成了最後一擊,真的是好險吶。」
  咔咔咔,只要嘴巴一空下來,她就會把藥錠扔進嘴裡補充彈藥。
  「那是什麼?」
  「營養錠。」
  「…………………………………………」

  聽起來有點詭異。也許是察覺我的眼神吧,她看了自己手上的藥錠一眼:
  「維他命。」
  「為什麼要訂正啊……」
  這樣一說反而更可疑了。瓶身上寫著超級什麼什麼,又是怎麼回事?
  那個什麼什麼,該不會是她的名字吧?我心想。
  「用道上術語來說,是要我展現一些誠意嗎?」
  要錢嗎?她問道。我看起來像是會討錢當謝禮的人嗎?
  「不用,只是……」
  我含糊其辭,不經意地凝視著她。有點銳利的眼形。
  女性化,但整體稍微向上拉提的輪廓,帶著一股俐落感。剛才已經問過了,她和我是同一所大學的學生。雖然同樣是一年級,可是她給人的感覺更年長、更成熟一點。略長的,帶著光澤的黑髮給人沉著冷靜的印象。舉手投足都有一種乾脆果斷的感覺。
  聰明伶俐的臉龐,在咀嚼藥錠時不斷變形。
  我的目光禁不住地被她鼓起的臉頰吸引。
  「只是?」
  她追問道。我有點難為情地脫口而出。
  「我覺得妳很漂亮。」
  她瞪大雙眼。暫時停住咀嚼的動作,緩緩合上眼皮。
  「你還真誠實耶。」
  「不裝客氣謙虛一下,坦然接受這種讚美的妳也很誠實不是嗎?」
  「覺得我很漂亮的人不是你嗎?既然如此,我沒有理由否認你的個人意見呀。」
  她說著,自滿似地揚起嘴角,最後不禁笑了出來。
  藏不住的可愛,使我不禁目眩神迷。
  「仔細想想,這算不上回答呢。」
  她以老師般的態度責備道。不是大學老師,我聯想到的是高中老師。
  也許是因為大學的教室太寬敞了,所以老師也給人一股距離感吧。
  「說的也是。唔——不對,唔嗯……就算叫我要求謝禮……」
  不管要求什麼,都會被當成別有居心吧。這使我難以回答。
  「你國語成績是零分嗎?」
  「幸好現代國語不是我的必修……是說,咦,妳要走了?」
  她把側背包掛在肩上,站了起來。單手拿著藥瓶從我身邊走過,接著得意地笑了起來。冷不防出現的表情,使我吃了一驚,僵住了。
  「下次讓我教你國語吧。」
  作為答謝。言下之意似乎是這樣。
  下次,有下次嗎?我覺得自己因為那句話而有些飛揚。
  她得意地微笑著,咬碎營養錠。
  這就是,我和她相遇的過程。
  假如與妹妹的相遇是一切的開始,那麼這就是第二個相遇。我心想。


  據說人類無法一個人生活。
  那麼,我該和誰一起活下去呢?
  總覺得她說不定能告訴我答案。當時,我是如此認為的。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8-2-4 22:53 编辑



  16~18


  所謂的愛,究竟是什麼呢?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
  「是什麼呢?」
  「就算你問我,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呀。」
  坐在我對面,正咔咔咔地喀著藥錠……咬碎營養錠的她移開目光,說道。
  我們正坐在大學設置的露天遮陽傘底下喝茶。我一面聽著她咬碎營養錠的聲音,一面問她與愛有關的問題。如果在平時,我一定會覺得問這種問題根本莫名其妙,可是在暖洋洋的春風裡,就有種可以糊弄過去的感覺。安寧的日常能夠容許大部分的事物,我想所謂的天氣真好,就是指這種寬容吧。
  坐在我身邊的她,就是那個她,因腹痛而結緣的她。兩人的學院不同,住處間的距離也很遙遠,但也許是因為我們都覺得,在那次基於善意的萍水相逢之後,從此不再有交集很可惜,所以才會藉著念同一所大學的這個奇跡般的共通點,繼續有所聯繫吧。認識她是大一時的事,大二時,她成為不同意義的「她」。不過我們從來沒有正式說過「喜歡」,也沒有明確地做過「從今天起正式交往」之類的約定就是了。
  和她發展感情的過程改日再來回想,重點是現在。
  「可是,不問妳的話好像就不會有答案啊。」
  我硬是拉回被打發掉的話題,她一面傾倒著裝著營養錠的藥瓶,一面說道:
  「你也真是厚臉皮,說得出這麼可恥的話耶。」
  「我一直都這個樣子,不是嗎?」
  不過有時她也會正經地回答我問題。而我,因為期待聽到她的回答,所以總是向她發問。
  只要和什麼人在一起,就能得到回答。我純粹因這個事實而感到歡喜。
  「差不多該走了。」
  見兩人的杯子都空了,我提議道。「也好。」她點頭同意。
  將垃圾收拾完畢後,我們踏上大學正門口的坡路。不是要去上課,而是前往我的房間。離她下一堂課還有不少時間,可是回家又嫌太遠,因此改成到我房間打發時間。我的話,由於今天已經沒課了,剛好可以配合她。
  乘風下坡的腳步輕盈,沒有任何停滯感。
  「有種順風揚帆的感覺呢。」
  「你今天心情很好嘛。」
  也是有這種時候呀,我邊笑邊走下坡。
  我們一起回到我住的公寓。這是她第三次,還是第四次來我房間吧。由於她只有心情好時才會答應來我房間,所以我現在的心情當然也很好。這就是良性循環吧,我心想。
  哇哈哈——呼呵呵——由於她不陪我一起耍白痴,結果只有我一個人在自嗨。
  來到我房間後,她並不坐下,反而凝視著房間中的某一點。
  「唔嗯——……」
  她將手指放在下巴,盯著牆邊的書櫃直瞧。我臉上掛著笑容,心裡暗暗焦急,那裡是我最不希望她注意到的地方。
  「怎麼了?有想看的書嗎?」
  「不是。之前來的時候,我就很在意這個了。」
  她指著書櫃一角的某樣物品說道。嗚噫噫——我在心裡慘叫著。
  「只是辭典啊。GENIUS出的嘛。」
  「這區全是英文書,夾著一本德文教材,感覺很奇怪。」
  嗚!果然不該貪小便宜買德語辭典的。
  反正拿到學分後就沒用了,想節省教材費的小氣行徑反而造成了恨事。
  「你在這方面明明還滿神經質的……」
  「啊!」
  她將指尖放在辭典的紙盒頂端,朝自己身體方向一勾。雖然她沒有勾得很用力,但由於盒子裡裝的並非辭典那類沉甸甸的厚書,因此輕易地就被她勾落了。紙盒垂直旋轉著掉在地板上,收在其中的光碟散落一地。
  我的三魂七魄也跟著飛散了。
  注視著不論怎麼看都不是辭典光碟該有的DVD外殼,她的嘴唇抽搐了起來。
  「很GENIUS的內容嘛。」
  「……是。」
  「這是高中生藏東西的方法吧。」
  她苦笑道,但是似乎沒有特別厭惡。
  「嗯啊……男人都是這樣子的嘛,不管到幾歲都沒有成長。」
  雖然她看起來對這種東西的態度似乎相對寬容,不過,在發現「標題」之後,是否還能這麼豁達呢?
  得在她注意到標題之前把東西收起來才行。
  「話說回來,男生一個人住,會有這種東西也是當然的吧。」
  「嗯啊,謝謝妳這麼寬宏大量。」
  我快手快腳地收拾著,可是——
  「嗯?嗯嗯?嗯嗯嗯嗯?」
  她往地上一趴,介入我和光碟之間,在極近距離眈眈注視起DVD殼。還有什麼問題嗎?我心驚膽顫地想著,她維持趴著的姿勢抬起頭,自下而上地瞪著我:
  「有個部分我很在意,可以發問嗎?」
  「如果是我回答得出來的事。」
  我下意識地直眨眼睛。她指著DVD殼的側邊部分。求求妳別這樣。
  「《妹妹》1。」
  「是。」
  她又指著另一塊DVD殼的側邊。
  「《妹妹》2。」
  「是……」
  她繼續指著第三塊以下略。
  「《妹妹》3。」
  「…………………………………………」
  我跪坐在地上。
  「基於以上共通點,我想問一件事。」
  不用聽也猜得到她想問什麼。她抽搐著臉頰,問道:
  「你是不是沒有妹妹?」
  「呃……」
  就算能預料,但親耳聽到時,仍然是很可怕的問題。
  我知道能夠度過眼前危機的最佳答案。
  但是,要騙她說我沒有妹妹嗎?
  開什麼玩笑。光是想像,我就覺得快吐了。
  那種謊話,我說不出來。
  就算那是最佳答案。
  「有啊。我有一個妹妹。」
  個子小小的,很可愛的妹妹。
  她的臉唰地變得面無血色,我趕緊辯解道:
  「不過這種東西和現實是兩碼子事哦!」
  只是在依喜好選片子時,剛好和現實重疊了而已。
  我可沒有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想妹妹的事哦。應該沒有。
  「騙人的吧?」
  「妳的嘴一直在發抖耶!」
  「因為缺乏養分吧!」
  嗯!她拿出才剛收起來的藥瓶,把營養錠往嘴裡猛塞。
  「……要喝水嗎?」
  「唔甕呃。」
  她口齒不清地拒絕,一口氣把卡在喉嚨的錠劑吞嚥下去。
  成功吞下營養錠之後,她轉頭看著我。
  總覺得她眼睛下方好像長出了原本沒有的黑眼圈,是我的錯覺嗎?
  「對不起,我的營養錠沒了,所以今天要先回去了。」
  「欸?」
  從沒聽過這種回去的理由。
  「啊啊,傷腦筋……」
  她空泛地喃喃自語著,可是腳下動作卻相當迅速,三步就來到玄關,雙腳往鞋子裡一套,直接跑出房門。目送嗑了太多營養錠導致精力過盛的她離開後,我茫然如不倒翁般旋轉著身體,最後躺在地上。從這一刻起,我又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把什麼不正常的事誤以為是正常情況了。
  而且,自從那天之後,她就再也不肯來我房間了。
  是我的錯覺嗎?
  是的話就好了。
  我覺得,好像有人這樣拍我的肩膀。


  雖然也曾發生過那樣的事,但我和她的關係大致上還是不錯的。
  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感覺起來,我的大學生活幾乎被她填滿。
  自從認識她後,為了引起她的注意,第一年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與她熟識之後,為了進一步加深感情,又花了一年的時間。第三年,我旁敲側擊地想完全攻陷她,卻以失敗收場。沒有什麼比倏忽即逝這個詞更適合形容我的大學生活了。
  只要和什麼人在一起,時間就會過得特別快。也許我意外的是個害怕寂寞的人吧。
  明白這個事實,是在我大四的春天時。
  是漫長的春假即將結束,非得正式踏入名為求職活動的急流中不可的時期。
  那天早上,門鈴響了起來。
  是新搬來的鄰居過來打招呼嗎?我心想。當時正好是新房客頻繁住進來的季節。
  所以我稀鬆平常地、毫無警覺心地打開門,接著,被始料未及的突襲驚得手足無措。
  就結論而言,那確實是新來的房客。
  有問題的地方在於,新房客住進的是「我的房間」。
  扛著大大的行李,因春陽而汗水淋漓的身影極為耀眼、炫目。
  「哥哥——我回來了。」
  毫無預警地。
  自己一個人的話,連名古屋都去不了的妹妹,一個人來到我住的公寓房間門口。


  事先沒有任何通知。所謂的攻其無備、出其不意,絕對就是這種情況。
  看著妹妹坐在房間裡,我有種連地板都旋轉起來的錯覺,使我焦慮難安。妹妹在這裡。坐在我的房間裡。
  被三、四個行李包圍,她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快被行李堆埋住似的。
  穿著連帽衫的身影,與過去的影像重疊在一起。
  「哥哥——你生氣了?」
  見我沉默不語,妹妹怯怯地縮著頸子問道。生氣……不,怎麼可能呢。
  我只是對突如其來的重逢感到迷惘罷了。
  「沒有……不過妳也該先說一聲,讓我做好準備,可以笑著開門迎接妳啊。」
  「咦?媽媽說有通知過你了耶?」
  「媽媽?不對啊,她完全沒……」
  話說到一半,我想到一件事,把後半段的話吞了回去。
  「等等……大概五天前好像……」
  母親難得主動打電話給我。她和我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後說「我會送些東西過去」。由於母親的口吻相當平淡無奇,所以我也沒認真把那些話聽進去,沒想到,呃?送來的是妹妹?我以眼神發出疑問。
  是說,用送的,不就等於無視我的個人意志不是嗎?
  雖然這麼說,但就算向母親抗議,很明顯地也只會被她四兩撥千斤地打發掉,還不如乾脆面對已經發生的現實。
  妹妹,人在這裡。三年來從沒見過面的妹妹,以及龐大的行李,占據了我的房間。
  「這些行李……看起來不像只是來住幾天而已?」
  「嗯。我要住在這邊,從這裡上大學。」
  「大學?大學生?妳嗎?」
  我眼睛瞪得極大,反射性地立起單膝想仰天大叫。從年紀算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我還是驚訝到無法言語。
  「大學,是指那間嗎?」
  我朝附近的拉麵店一指,大學也座落在同樣的方位上。「是啊。」妹妹點頭。
  「和哥哥——同一間學校哦。」

  耶——她雙手軟綿綿地比出V字。看著她那模樣,我全身無力地坐回地上。
  再一年,我就要畢業了,之後的三年妳要怎麼辦啊?不對,這麼說來我曾和母親討論過找工作的事。你要在老家這邊還是學校那邊找工作?我那時的回答是,要在學校這邊找。
  ……是這麼回事嗎?直到妹妹大學畢業為止,都要讓她和我一起住在這裡嗎?
  我看著妹妹,她的手仍然維持著V字,而且還附加了極為燦爛的笑容。看著那模樣,我恍然大悟——
  妹妹是為了和我一起生活,才會報考這所大學的。
  ……如果真的是這樣。
  我該對離家到外地求學的決定感到後悔嗎?
  到外地念書後,我找盡理由不回老家,已經快要忘記面對妹妹時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了。而且,雖然我是主動離家的,不過一旦意識到這件事,萌生的感情卻與罪惡感極為相似。再加上只要想像起當初離家後,留在家裡的妹妹可能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就會變得裹足不前,愈來愈不想回老家,彷彿在害怕妹妹一樣……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和妹妹在一起時,相當於我的本質般的東西就會被暴露出來。而我,害怕那種情況。
  想逃離原點。可是到頭來,我還是回到原點了嗎?
  「為什麼哥哥——好像很心浮氣躁呢?」
  「不是啊,因為妳……」
  我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在看到她那雙纖細的赤腳時,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從高中,不對,從國中到現在,外表都沒有變過嘛。」
  幼稚的五官、微捲的柔軟髮絲、圓溜溜的大眼、感覺不太可靠的輪廓。
  假如穿上國中制服,應該還是能成功騙人吧。就算去參加國中入學典禮應該也沒問題,反而是已經上大學的說法比較扯。我以懷疑的眼神看著妹妹,「真過分。」妹妹鼓起臉頰說道。
  這表情,牽動了我的鄉愁。
  「妳真的是大學生?沒有騙人?」
  「等我一下。」
  妹妹轉身在行李中翻翻找找,「你看——!」她從行李側邊口袋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嗖地伸直雙手,將那張紙展示在我面前。是大學的入學通知單。
  「哦哦,好懷念啊,我入學時也有拿到這玩意兒。」
  妹妹準備得極為周全,連系所也和我相同。
  「入學典禮的會場是……和我那時候一樣嘛。老爸和老媽會來嗎?」
  「他們說,叫哥哥——帶我去就好。」
  「欸?我是監護人?」
  妹妹點頭。這樣真的可以嗎?雖然我從以前起就一直做著類似妹妹監護人的事沒錯,可是現在……現在又是如何呢?又是如何呢?我連續自問了兩次。
  彷彿連當年的空氣也被搬來這裡似的,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是說,這樣又有什麼問題呢?
  「哥哥——?」
  「沒事……」
  我移開目光想蒙混過去,可惜已經熟悉到生膩的房間裡沒有值得注視的事物,不得已,視線只好重新回到妹妹身上。
  我感受到與她成為國中生時不同意義的衝擊。應該說,不需要穿制服後,我甚至有種她時光倒流成為小學生的錯覺。而且連我自己,都差點被拖回當年。
  也許是因此,才會讓我心浮氣躁吧。
  「妳已經會自己搭電車了啊?」
  應該不是徒步走來的吧。教她搭電車的人是誰呢?或者是自己學會的呢?
  話說回來,那是需要特地學的事嗎?我輕笑了起來。
  「有變得像大學生了嗎?」
  妹妹搔首弄姿地擺出雕像般的動作,具體來說,是把手放在後腦杓,露出腋下的部分。
  我把在學校見過的女大學生和眼前的妹妹交互比較。
  「嘻嘿。」天差地遠到害我發出奇怪的笑聲。
  「什麼啦——」妹妹再次鼓起腮幫子,一面噘嘴,一面開始整理行李。
  真的想住下來啊——我心道,同時意識到「她」的存在。要是被她知道我和妹妹同居,不對,比起這個,要是被妹妹知道她的事……比起這個?這算「比起這個」嗎?
  冷不防地發現自己心中的優先順序,使我備感困惑。
  黑色的線頭自腦中竄出,就算用力抓頭,還是黏得死緊,拔不下來。
  「這是怎麼回事……」
  暗地裡進行逃避的高中時光、分離的三年。這些過往影像有如照片,與現在重疊在一起。著急與焦躁在胸口竄動不已。假如是真正的照片,還可以藉著扔掉它們來發洩情緒,可是這些影像全是腦內幻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在眼前晃動卻無可奈何。
  總之,得找機會把藏在辭典裡的那些東西丟掉,或者轉讓給別人才行。
  我一邊想著,一邊以目光追隨忙碌地整理行李的妹妹。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藍色手機與充電器,把充電器插在插座上充電。是國中時父母買給她的那只手機。
  「妳很愛惜物品嘛。」
  「因為這是我朋友呀。」
  不算回答的回答。但我連同妹妹的笑容一起接納了。
  如此一來,肩膀上緊繃的力氣也跟著鬆懈下來。原本前彎的背脊也總算有辦法挺直,重新坐正。
  困惑,是有的。忽然上門,而且有過去,有疙瘩。
  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對未來產生憂慮。
  另一方面,妹妹光是待在這房間裡,就讓我在不知不覺間感到安寧。
  假如套用不久之前看過的電影中的對白,就是「能夠感受到溫暖與安詳」。
  如果說,「她」是從外部吸入的清新空氣,那麼妹妹就是原初中更加深沉的什麼。
  有種沉睡在內心深處的情感取回了熱量,因此撼動根源般的感覺。


  假如我大吼大叫或暴跳如雷,也許妹妹會就此離開我房間吧。
  可是我做不出那樣的事,我的獨居生活也因此宣告結束。從今天起,至少有四年的時間,妹妹會住在這個房間裡,和我一起生活。儘管事出突然,而且似乎會因此拋棄很多事物,不過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只要用力一拍雙頰,喝斥徬徨的心,大部分的事就能坦然接受。
  好了,接下來是令人驚訝的事第一名。
  妹妹她會做菜。正確來說,是變得會做菜了。
  她現在正在準備晚餐。
  「為了一個人住,所以我很努力學做菜哦。」
  呵呵呵,她得意地笑著。不是一個人住,還有我在耶。我舉手抗議,但是被她無視。
  「是和媽媽學的嗎?」
  「是啊——」
  眺望著妹妹腳穿小熊拖鞋站在流理臺前忙碌的模樣,我有股衝動,想摸摸她的頭,稱讚她做得好棒,好了不起。與其說是妹妹,還不如說更像看到女兒或孫女長大般的心境。
  「真是嚇了我一跳。」
  「我也被這房間整齊的程度嚇到了。沒想到哥哥——還挺愛乾淨的嘛。」
  「嗯,是啊。」
  是為了隨時都能邀她來房間,所以才勤於打掃的。但是這個動機要保密。
  「需要幫忙嗎?」
  「那,幫我把盤子和筷子放在桌上吧。」
  被妹妹當成小孩打發了。我的確不擅長做菜,而且流理臺很小,同時站兩個人會嫌太擠,很沒效率。雖然心裡明白,可是實際上被這樣對待時,還是會覺得很不是滋味。看來身為兄長的意識已經在我心中根深柢固了,就算三年來沒克盡兄長職責,這種意識仍然很強烈,沒有枯萎。
  住在老家時的那種理所當然,彷彿只是昨天的事,無縫接軌地延伸到今天。
  不過,中間確實有一大段空白的時光。
  穿越過那段時光,只為了從當年直接與今日做銜接。
  為了在大學時一個人住,嗎?為了那種事,特地花費高中時光學習料理嗎?
  為了再次與我同住。
  「…………………………………………」
  基於焦躁感,輕率地離家到外地生活。對這件事萌生出的,與罪惡感極為相近的感情。
  該對妹妹道歉嗎?不過就算道歉,又能如何呢?
  道歉這種事,與其說是在覺得自己對不起對方時,還不如說是在希望自己被對方諒解時,才會想做。
  難道說,我希望得到諒解嗎?不是被妹妹諒解,而是被自己諒解。
  「哥哥——筷子。」
  「哦,好。」
  對不起我在發呆。我急急忙忙地擺放餐具,不再悶頭煩惱那些事情。
  妹妹以平底鍋炒出來的韭菜與豆芽菜被擺在正中央,周圍放著各種料理。白飯是微波後就能食用的速食白飯,其他料理看起來也都是冷凍食品。但是——
  看著正冒出蒸騰熱氣的那些料理,我不禁愣住了。
  「哥哥——?」
  坐在我對面的妹妹訝異地看著發呆的我。
  「唔,沒有啦……」
  雖然不到感動的程度,但胸中還是有股難以名狀的感情在翻騰。
  我在分不清天南地北的情況下雙手合十:
  「我開動了。」
  「請用請用——」
  盡量吃盡量吃。妹妹擺手說道。
  是在學母親的動作嗎?我笑了起來,拿起筷子。
  妹妹並不拿起筷子,而是觀察著我的反應。
  我咬了一口妹妹炒的菜,咀嚼起來。哦?懷念的滋味讓我不禁咂嘴讚道:
  「有家的味道。」
  「因為今天的食材都是從家裡帶來的嘛。媽媽讓我帶了一大堆吃的過來。」
  我探頭看向放在右側的行李。
  「哦——有有有。」
  想當年,我剛搬到這裡時,母親也常寄各式各樣的補給品給我。還以為她現在已經不想寄東西給我了,沒想到是乾脆把妹妹直接空投過來。真是輸給她的變通自在。
  「之後得去買菜才行呢。那個樣子,連早餐都做不出來哦。」
  妹妹看了一眼外觀與內在同樣寒酸的冰箱,苦著臉說道。冰箱裡放了啥東西?我抓頭回想,但是完全想不起來。總之就是,由於冰箱的內容太過貧乏,因此妹妹沒有發揮廚藝的空間。
  「……是說,妳連早餐都打算做嗎?」
  「請問大爺有什麼不滿嗎?」
  「沒有,完全沒有。我只有滿滿的感恩。不過——」
  我咀嚼著豆芽菜,流出的汁水滲入牙齦深處,總覺得自己似乎又差一點被那波流帶走了。
  「感覺起來真不可思議……但是很好吃。」
  「好忙碌的感想啊。」
  的確是。我深深點頭,把豆芽菜吞下肚。
  飯後,我和妹妹一起收拾餐具。
  趁著妹妹洗澡時,我幫她鋪好床被。她連床被都自己帶來了。兩人分的床被幾乎占滿了整個房間,就算想再多塞一個人也沒辦法。
  「…………………………………………」
  我有女朋友了哦。要是這麼說,妹妹會有什麼反應呢?
  「是嗎——」是會像這樣輕輕帶過,或是馬上離開這裡呢?不對。我微微搖頭。
  難以預測結果。但是可以想見,不論劇情如何發展,肯定無法走到大團圓結局。一定會有人受傷,一定會有人離開我身邊。妹妹和她不可能同時存在。為什麼我能如此確信?我覺得,這問題的答案應該藏在我那個「所謂的愛,究竟是什麼呢?」的疑問裡。
  與她共度的時光。妹妹為了搬來這裡而花費的時間。
  說來離奇,兩者同樣都是三年。
  「…………………………………………」
  原本空曠的書櫃被妹妹帶來的書塞滿。有些是漫畫,但大多是小說。唯有這個部分,可以看出一點點大學生的樣子。
  「……啊,這麼說來……」
  因為事出突然,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忘了回應。
  雖然那是很奇怪的問候語,不過我想,一定是指精神方面的情境吧。
  等妹妹洗完澡後,要記得對她說剛才忘了說的話。
  ——歡迎回家。


  在校生擔任新生入學典禮時的監護人,應該是很稀罕的情況吧。至少,同席的監護人裡找不到和我一樣年輕的臉孔。只有我一個人特別醒目。
  不過,在新生裡特別嬌小的妹妹也是同樣的情況。不只在我印象中,與其他新生實際坐在一起時,她很明顯小了其他人一截。儘管穿著筆挺的套裝,正襟危坐,但還是有種來錯地方的感覺。順帶一提,早上妹妹問我對那身打扮的感想時,我誠實地回答「一點也不適合」,讓她很不開心。
  昨天,妹妹來到我房間,而且過了一夜。
  良好的睡相、起床時呆愣的表情、換衣時的習慣……所有我熟悉的一切,全都有如真空包裝保存,放到今日似地,接連展現在我眼前。毫無變化到讓人想問到底怎麼回事?高中時代到底是怎麼過的?雖然有想到這問題,不過應該什麼事都沒發生吧,就算不問,我也知道。
  沒有任何改變的妹妹。
  而我,也確實為此感到安心。
  入學典禮結束,接著要舉行的是說明會。由於離說明會開始還有不少時間,所以我帶著妹妹到大學附近的餐廳吃飯。大學附近有許多商店,其中有不少是以學生為主要對象的平價店家。妹妹食量很小,當然不可能帶她去以大分量為賣點的餐廳,所以我打出安全牌,前往大學正門口對面的咖啡廳。這間店的料理頗為美味,可是出餐的動作非常慢,配上妹妹吃飯所需的時間,剛好可以把等待的時間打發掉。
  「哦哦,好貴啊。」
  妹妹把菜單從右到左看了一遍,驚呼道。店員朝我們這邊瞄了一眼。
  「和早餐套餐四百圓的店差好多哦。」
  老家附近的店都是那種價位,當地特色就是那樣。
  我和妹妹都點了當日特餐,等著服務生上菜。店裡沒有其他客人。性急的學生族和忙碌的上班族不會選擇來這裡吃飯,就算再怎麼委婉,也難以稱得上生意興隆。但是很神奇地,這間店一直沒倒,店裡總是有一股通風的感覺。
  我眺望著充滿歲月痕跡的白色牆壁,察覺妹妹的視線落在我肩膀上。
  「怎麼了?」
  「哥哥——和我都穿得這麼正式,感覺起來好像變成熟了呢——」
  會意識到這種事,就表示那個人不夠成熟啊。我不禁苦笑起來。
  「啊!」妹妹的嘴角下垂成ㄟ字型。
  「哥哥——想說我不成熟對不對?真傷心。」
  「妳不要未審先判啦。」
  不過全說中了就是。
  我們聊著天,這次果然也結結實實地等了好一段時間,服務生才終於上菜。
  我三兩下就把料理吃完,開始欣賞妹妹吃飯的模樣。
  「妳吃飯速度還是一樣慢呢。」
  不只怕燙,而且動作還很緩慢。雖然說現在時間夠多所以不要緊,可是——
  她這個樣子,真的有辦法在忙碌的現代社會生存嗎?我實在很擔心。
  「哥哥——你才是,要細嚼慢嚥,對身體才好啦。」
  「說的也是——」
  不過我已經沒食物可以細嚼慢嚥了。我欣賞了一會兒妹妹的用餐模樣後,提醒道:
  「小心醬汁沾到衣服。」
  「哥哥——你以為我幾歲了啊?別老是把我當成小孩子啦。」
  那句話似乎讓妹妹相當怏怏不平。看來不能輕易回答五、六歲。
  不過事實是,她衣服上已經有兩處沾到醬汁了。還是暫時別說,等回去之後再告訴她吧。
  對於與妹妹同住的事,我確實仍然相當迷惘,但同時又對於如此沒有生活能力的妹妹離不開我的事實感到安心。身為兄長,這樣的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呢?
  在那之後,我幫喊飽的妹妹解決沒吃完的熱狗。
  雖然我的肚子也因此變得有點撐,不過悠閒地享用午餐的感覺也不賴。我們又在店裡待了一陣子,最後帶著開始有點想睡的妹妹離開咖啡廳。再來就是在學校裡打發時間了,我一邊想著,一邊踏上眼前長長的上坡路。
  「好久沒來學校了。」
  聽我這麼說,妹妹雙眼圓睜地看著我。
  「哥哥——你是壞學生?」
  「不是。因為之前在放春假啦。」
  「哦——」
  「還有就是因為已經大四了,該修的學分都修完了,所以不用上課。」
  「哦哦——」
  後者有什麼好驚訝的嗎?不過我想妹妹自己八成也不知道在驚訝些什麼。
  我們爬著斜坡向上走。我完全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仔細想想,由於年齡的關係,從小學之後我們就沒有同時念同一間學校過了。而小學時代離現在,已經將近十年了。
  十年……十年?所謂的十年,不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嗎?
  可是我卻完全感受不到那漫長與沉重,以及真實感。
  今後,我也會繼續像這樣虛度光陰,糊裡糊塗地過完一生嗎?想到這裡,我覺得有點可怕。
  「哦哦——是露天咖啡座耶——」
  在校園裡走了一會兒,見到右手邊的遮陽傘林與吵鬧的學生們,妹妹興奮了起來。
  妳從剛才起就對各種事物驚訝個不停耶?話說回來,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把這些桌椅稱為露天咖啡座。
  那是位在中央塔狀建築旁,地勢較低的場所。校方在有許多建築物陰影的該處設置了一些遮陽傘與桌椅,可以把在建築物中購買的飲料食物帶到這裡吃。與她見面時,我們也經常約在這裡。有時還會有音樂社團在這裡大聲表演,炒熱氣氛。這個時節,他們應該為了拉新生進社團而增加表演的次數吧。我在走下短短的階梯前遠遠地眺望著那區塊……這麼說來,的確是露天的,又是咖啡座,為什麼從來沒人以露天咖啡座來稱呼這裡呢?我對學校的謎團感到不解。
  「還有一些時間,要不要喝點什麼?」
  「好啊。哥哥——要請客嗎?」
  「嗯,就當成妳考上大學的獎勵好了。」
  搶在對方要求昂貴的禮物前,用便宜的東西擺平賀禮。
  妹妹點了烏龍茶和杯裝冰淇淋。不久之前不是還在嚷著已經吃不下飯了不是嗎?
  買好飲料走出建築物,眼前剛好出現空位。似乎是因為沒有陰影可以躲避陽光,所以沒人想坐,不過我們無所謂地坐下。妹妹擦了擦椅子的邊緣,靠著前方淺淺地坐下。
  我一面看著坐下來後更顯袖珍的妹妹,一面輕撫著被陽光照射的桌面。
  陽光很暖,但是山丘上的風有點冷。
  宛如春季自後方追趕著疾奔而去的冬日留下的飛沫似的。
  先不管這個。妹妹拿著杯裝冰淇淋東張西望,一副毛毛躁躁的樣子。
  「怎麼了?」
  「周圍的人看起來全都很像大人呢。」
  和妳相比,所有人都像大人啊。我硬是抿緊想說出真心話而蠢蠢欲動的嘴唇。
  「我當年也是這樣,不過很快就會習慣了。」
  聽了我的場面話,「說的也是。」妹妹放心地吃起冰淇淋。彷彿被冰淇淋的甘甜浸透,妹妹的臉也跟著變得甜滋滋的。我看著那樣的她,心境轉為祥和。
  原本被時間之流捲走造成的焦慮,如今有如發芽生根似地穩定、和緩了下來。
  「哥哥——也要吃嗎?很好吃哦。」
  「好啊,那就分我一口吧。」
  妹妹舀起一口分量的冰淇淋,「來。」將手湊到我嘴邊。我沒多想地張口含住湯匙,吞下冰淇淋。甜甜的,還不錯吃。
  這裡不是老家,也不是我租的公寓——正當我吞下冰淇淋時,我陡然驚覺這件事。
  就連和她在一起時,我也從沒在外頭做過這種事。要是被認識的人看到……想像到這裡,我不禁冷汗直流。不是單純的想像,而且有種一定會發展成事實的預感。
  「嗯啊嗯啊。」
  妹妹似乎毫不在乎周遭的眼光,繼續挖掘冰淇淋。
  動作與神態都帶著稚氣,到底幾歲了?讓人不禁這麼想。感覺起來還是得寫繪圖日記的年紀。這樣的小女孩居然和自己是同一所大學的學生,周圍的人會相信嗎?已經超過青澀,而是稚嫩了。不過,就算是這樣的妹妹,總有一天也會和四周座位上那些傢伙差不多的男人翻雲覆雨嗎?
  「嗚噁……」
  種種感情攪拌在一起,使我產生排斥反應。不行,這是怎麼回事?
  光是想像那種場面,就有一種臉皮被剝下來般的喪失感。還好嗎我?
  覺得自己的身體有如枯柴,無力又不可靠。
  特地保持距離了三年,似乎反而讓症狀更加惡化了。
  「…………………………………………」
  這算保護過度嗎?但是,我還是不能不說。
  「妳可別被奇怪的男人拐走哦。」
  我用盡全身力氣裝出平淡的樣子告誡道。正以吸管攪動冰塊的妹妹抬起頭。
  「我?」
  「是啊。」
  除了妳還有誰。妹妹圓睜著雙眼,緩緩點頭。
  「嗯……」
  啊,這是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麼的點頭方式。這樣不行。我追加警告道:
  「聽好了,大學這種地方啊,可是住了一堆眼中只有錢和女人的敗類的魔窟哦。」
  我加油添醋地道。不過一般來說,男人確實喜歡金錢也喜歡女人,所以我不算說錯話。
  可是不說成這樣,我家的妹妹是聽不懂的。
  「哥哥——也是那樣嗎?」
  被戳到痛處。但假如否認,這話聽起來就沒有說服力了。
  說起來我自己也有……我腦中浮起她的臉龐。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她這個人。
  為什麼呢?
  「是也有一點啦。反正妳不要隨便讓男人接近,也不可以隨便答應男人的要求哦。」
  我敷衍過去,再次叮嚀道。其實我還想說明得更具體更詳盡的,不過剩下的部分等回去之後再慢慢說吧,否則就不用參加說明會了。
  另一頭的妹妹則是露出靈光一閃的表情。
  「要是真的那麼擔心,哥哥——可以來接送我上下學啊。」
  真是個好主意。我差點立刻點頭答應。可是,不行不行。我搖頭。
  我還得投履歷找工作,怎麼能把時間全花在妹妹身上呢?
  那不就變成純粹的傻哥哥了嗎?
  「做不到。」
  「欸——……欸——」
  連續唉嘆兩次。妹妹自下而上地凝視著我,雙眼彷彿想訴說什麼似地。
  那構圖,與找我幫忙寫繪圖日記時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啊,我想起來了。
  我家的妹妹,基本上就是喜歡賴著我做所有的事。
  「……只有放學時哦。」
  我讓步道。妹妹喀啦喀啦地攪拌著冰塊,眉開眼笑:
  「那就萬事拜託了!」
  「……嗯。」
  光是這樣就足以讓我睜隻眼閉隻眼無視各種問題。我以手撫額,對自己的反應感到無奈。
  難道說——
  我真的對妹妹保護過度了?


  當天傍晚,我照著約定去接聽完說明會的妹妹。
  我在坡路下方揮手,妹妹一見到我,立刻抱著說明會的資料跑來。
  別跑到跌倒滾下來啊,我內心緊張不已。並非我杞人憂天,是真的發生過那種事。幸好妹妹安然無事地來到我面前。不過還是沒必要用跑的不是嗎?
  「等很久了?」
  「還好。」
  我事先問過說明會大概什麼時候結束,所以只等了一下子而已。畢竟妹妹沒有手機,無法即時聯絡。很久以前辦的那只手機,因為電池太老舊,不一直接著充電器充電的話,撐不到幾分鐘就會沒電。也就是說和固定電話沒什麼兩樣。所以做哥哥的我才會這麼擔心啊。
  「是說,妳沒睡著吧?」
  我半開玩笑地問道,妹妹表情嚴肅了一瞬,又立刻笑了起來。
  「好像要做什麼選課的事才行,不過我聽不懂要怎麼做。」
  妹妹開朗地說道。我傻眼道:
  「聽不懂的話就要問啊。」
  「嗯,我正在問。」
  現在進行式?妹妹笑咪咪地抬頭看著我。
  「要教我哦,哥哥——」
  「……好啦好啦。」
  還不如由我來幫她弄更快。我甚至出現這種想法。
  回到公寓後,我等著妹妹準備晚餐。獨居時期煩惱著要去哪裡吃晚餐的時間變成了等待晚餐做好的時間,應該是很令人豔羨的情況吧。雖然很容易被忽略,不過這段發呆等待的時光,是一個人生活時不可能會有的時間。
  不,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她不是嗎?
  為什麼腦中像是起了雲霧似地,差點把她給忘了呢?
  「今天的晚餐是炒烏龍麵哦——」
  「太棒了——」
  妹妹神氣揚揚地端了兩個盤子過來,上面蒸騰著美妙的熱氣。
  就在我接過盤子時,彷彿看準了時機,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嘟嚕嚕嚕,那是讓我手部肌肉為之一顫的電子聲音。
  頸部肌肉痙攣了起來。
  「電話?」
  「嗯,好像是……」
  我伸手想拿起手機,但是當鼻尖碰到晚餐的熱氣後,又把手收了回去。
  「算了,等吃完晚餐再說吧。」
  「可以嗎?」
  「不然麵會冷掉的。」
  我有預感,這通電話無法在三言兩語內結束。鈴聲停止後,我開始吃起烏龍麵。
  「這也是很懷念的味道呢。」
  與母親的炒烏龍麵同樣的滋味。裡面放了雞肉和青蔥。
  妹妹和昨天一樣,前傾著身體等我的感想。
  「還在覺得不可思議?」
  「唔——……已經比較習慣了,所以只有覺得很好吃而已。」
  「聽哥哥——這樣說,又覺得有點不太夠呢。」妹妹露出開心的困擾表情。
  ……好了。
  晚餐後,我拿起手機,確認打來的人是誰後,胃袋開始收縮起來。
  「……我去打個電話。」
  洗完碗之後,我對攤開說明會資料的妹妹說道。
  「等我打完電話再跟妳說明選課的事。」
  「嗯……電話,不是媽媽打來的嗎?」
  「是學校的朋友。」
  我簡短地撒謊後走到門外,坐在公寓的樓梯上,按下撥號圖示。
  電話馬上就接通了。我本來還希望能有幾秒調整呼吸用的緩衝時間的。
  『晚安。』
  「……是。」
  接電話的人的聲音很僵硬。預感轉變為肯定,有如石頭般砸向我的側頭部。
  必須做出覺悟才行,我趾尖用力,踏在地板上。
  『我今天聽說了非常不可思議的事。』
  「哦。」
  『聽說你帶著國中嫩妹到學校裡到處炫耀嗯?你這個死變態。』
  即使口出偏激之詞也不奇怪。電話中的聲音如尖刺般扎進我耳中。
  看樣子,我們相處的場面是紮紮實實地被什麼人給看到了。
  話說回來,看在周圍其他人眼中,我妹妹果然和國中生沒什麼兩樣嗎?
  「那是我妹妹啦,我陪她參加入學典禮和說明會。」
  『……妹妹?』
  「對啊。」
  『欸欸欸欸欸!』
  「妳那是什麼反應啊?」
  聽到是妹妹,不是應該安心嗎?
  『因為你,你妹妹……』
  不管什麼事都直言無諱的她難得地欲言又止,但是我大致上知道她想說什麼。
  「我以前就說過了,那種東西和現實是兩碼子事啊。」
  雖然我如此辯解,不過我也知道聽起來絕對沒有說服力。雖然知道,可是——
  沒錯!其實就是這樣!附和她的話,理直氣壯地如此主張,又有什麼意義呢?
  『你啊……』
  無法化為言語的憤怒藉著無言的沉默,確實地傳達到我這裡。
  還真的有無法以語言表現的感情呢。我無視時間場合,無關緊要地對這件事起了共鳴。
  『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我現在就過去找你。』
  從聲調也能明白,她正前傾著身體準備站起來。
  「等一下,現在不太……」
  『怎樣?』
  嗚噫,好恐怖。
  「我妹現在在我房間。」
  『啥?』
  「我們以後會住在一起。」
  『…………………………………………』
  她的呼吸聲遠離了電話。
  「喂?」
  電話被掛斷了。我等了半晌,不見重新打來的跡象,雖然很迷惘,但也只好自己打過去。
  『…………………………………………』
  雖然她馬上就接起電話,但仍然默默無語。
  「妳說話啦。」
  『嗚哇!』
  「妳反應別這麼誇張啦……」
  我陪笑道,可是她聲音裡的不善之色還是沒減少。
  『你是怎樣?比起和我,更想和妹妹住在一起是嗎?』
  不是那樣。
  「我沒那麼說。」
  心聲與說出口的話,有點像又不太像。
  『然後?既然妹妹來了,為什麼不約我出來一起見個面?』
  「咦?不是啦,因為,因為那個……」
  我狼狽得說不出話。因為沒有具體的理由,所以也無法做出說明。
  因為我覺得妹妹好像會因此受傷,這麼說的話,她能接受嗎?
  也許是對我遲疑著無法回話的態度感到不滿吧,她的聲調潛入地底似的,變得更低了,又硬又冷。
  『你啊,如果有一把菜刀,一定是讓妹妹拿刀柄,讓我拿刀身對不對?』
  「為什麼要那樣?如果真有那種時候,輪流用刀子不就好了嗎?」
  『我才不要。』
  「不然就再買一把刀子?」
  『你可以分裂成兩個人嗎?』
  舉的例子與實際的解決方法出現擦撞,導至對話無法成立。但是我還是多少明白她想表達什麼,該感謝她那混入了強烈感情的遣詞用字嗎?
  「因為事情太突然了嘛。昨天她忽然出現在我房間門口,可是我事先完全沒聽說過這件事,所以老實說,我這邊現在也是一團混亂,沒時間和妳聯絡。我們要不要暫時保持距離,冷靜一下,等問題整理得差不多後再來談?」
  我提議道,企圖為自己製造逃生路線。但我想這提議應該不差。假如正在氣頭上的她直接闖來我這裡,後果究竟會如何呢?我只知道情況絕對會變得難以收拾。
  對她而言,這提議似乎值得考慮。雖然她的鼻息還是很紊亂,但似乎陷入思考之中。最後,『說的也是。』她以稍微不再那麼冷硬的聲音同意道:
  『等情況穩定一點之後,我再和你聯絡。』
  如果穩定得下來的話。她追加道,再次掛上電話。
  既然個性有點彆扭的她那麼說,就表示她還不打算結束和我的關係。我內心有部分的感覺是鬆了口氣。
  我凝視著手機,僵在原地好一陣子,回想她說的話,開始想像。
  假如她和妹妹拿著同一把菜刀。
  「……確實是那樣呢。」
  她的憤怒與比喻都相當中肯而正確。因為妹妹是我的家人。
  可是,以家人為優先,是那麼教人噁心的行為嗎?
  對世人而言,哥哥可以愛護妹妹到幾歲為止呢?
  而且話說回來,愛護妹妹還有年紀限制,這想法本身不就是歧視了嗎?我在心裡埋怨著,握緊手機走回房間。妹妹立刻出來迎接我。
  「哥哥——歡迎回來。」
  「嗯,我回來了。」
  這時我才想到,她沒在電話裡把我罵到狗血淋頭,是基於對妹妹的顧慮呢?或者是知道我太玻璃心,承受不起呢?
  我坐了下來,苦思了一會兒後,搔頭站了起來。
  想獨自抱頭煩惱。這時我發現妹妹的氣息,回過頭。
  「咦?哥哥——又要出門?」
  「我去散步一下。」
  想要毫無意義地度過這一夜。「那我也要一起去。」妹妹說著,跟了上來。
  我停住腳步,回頭看著她,又坐了回去。
  「還是算了。」
  正在拿外出用上衣的妹妹聽了,也不把衣服收回去,鑽到我面前坐下。
  「哥哥——真任性。」
  「要是妳出事就不好了。」
  即使在夜裡出門,也不太可能被捲入什麼事故裡。出事的機率應該非常非常低。
  可是,不出門的話,機率一定更低,所以還是別出門好了。
  「出什麼事?」
  「所有發生在妳身上的不好的事。全部通通不行。」
  我張開雙臂,止不住地繼續說下去:
  「我啊——」
  說到這裡,我有點迷惘。一方面是覺得難為情,還有就是——
  一旦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我的心應該就不會再有任何動搖。
  可是,那些話至少要說個一次才行。
  雖然我對妳的確是保護過度沒錯,但那是因為——
  「對我來說,世界上沒有比妳更重要的人,而且我想,以後應該也不可能出現比妳更重要的人。」
  就連對她也不曾說過的,讓人覺得像花言巧語的肉麻發言。
  感人至深的美好親情。世人會如此讚美我嗎?
  妹妹張大了嘴,愣了半晌後開始拍手:
  「哇啊,哥哥——說了好棒的話噢。」
  「……好棒,嗎?」
  「對我來說是這樣呀。」
  妹妹合上原本張大的嘴,臉上笑意盈盈。嗯啊,是沒錯。
  在那之後,直到就寢為止,妹妹的心情一直非常好。一般而言,這種年紀的妹妹聽到哥哥說那種話後,會覺得噁心嗎?話說回來,一般的妹妹根本不會想和哥哥擠在同一個房間裡住吧。妹妹一定不願意,哥哥應該也會覺得很困擾。
  可是,我們兩人都不是那種反應。正是因為兩人都不排斥同住,這種情況才能成立。
  一塊變形的金屬片無法直立,但把兩塊放在一起,很神奇地就能互相扶持。
  我想,那樣的關係是奇跡般的偶然。
  沒有比妹妹更重要的人。
  剛才那句話沒有半點虛假。
  正是因此,我事到如今地對輕率離家的事感到相當後悔。
  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啊?
  無法把支離破碎的過去與現在整理出頭緒,我默默地被自己逼到走投無路。
  難以呼吸。覺得問題與困難全都逆流湧上喉嚨。
  那種感覺持續到洗完澡、上床就寢之後。
  難以成眠的我看著天花板繼續思考著。腦中似乎有光線閃爍,思考停不下來。
  我喜歡她。至於妹妹,假如不需要顧慮被人誤解的話,我會說,我很愛我妹妹。
  這兩種感情應該是可以和平共存的。可是,我卻對兩種感情共存時的處置方式感到困擾,以至於現在覺得非常不舒服。雖然我不是不擅長打掃的人,可是,我翻過身,搔著頭。
  我做錯了什麼嗎?
  或者該說,那錯誤本身就是我的本質,只是我不願意承認而已呢?
  說起來,對異性的愛與對家人的愛,兩者是可以放在一起比較的嗎?不行,那是當然的。因為兩者分別適用在不同的狀況裡,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干。可是我和她似乎都把這兩者視為同質的問題了。感覺起來,誤解和致命難題就是潛藏在這種想法中。
  我看著身旁捲著被子睡覺的妹妹。她的睡相是如此安穩,軟綿綿的,柔嫩的表情。
  好想捏捏妹妹的臉頰啊。我單純地這麼想著,但同時又驚覺,不能把我和她之間那無聲燃燒的火焰延燒到妹妹那裡。
  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為了妹妹好呢?還是為了自保?
  「…………………………………………」
  從剛才起就一直糾結在複雜難解的情境裡,不過簡單來說就是——
  該以妹妹還是以她為優先?我面臨的,就是這種極為沒有意義的二選一問題。
  把狀況愈解釋愈複雜,一定是為了逃避這種簡單又露骨的問題吧。一般來說,不會把這兩種關係的女性放在天秤兩端做衡量。我想應該不會。可是我,不是所謂的「一般」。
  不同種類的感情有不同的色彩。只要能分辨出那些顏色,應該就不會發生這種問題。
  那就是所謂「一般」的感覺。可是——
  說不定,我缺乏那種分辨感情色彩的能力吧。
  我在不驚動妹妹的情況下悄悄爬出被窩,把身體挪動到牆邊抱膝而坐,把手掌夾在腳掌與地板之間。我模仿著妹妹的坐姿,面對這個盤根錯節在本質裡的問題。
  所謂的愛,究竟是什麼呢?
  得出答案時,我應該會傷害到什麼人吧。


  據說人類無法一個人生活。
  那麼,我該和誰一起活下去呢?
  總覺得終有一天,我必須面對這個問題。


  深思熟慮後,我決定用賣的,不是送人。
  我在早上四點醒來,坐在被子上,雙手抱胸思考了三十分鐘,做出這樣的結論。關於以前被她發現的那些東西的處置方式的結論。既然要與妹妹住在一起,就沒有把那些東西留在家裡的餘地。雖然這麼說,但是丟掉又很可惜,不管是哪種類型的作品,都一定有作者,我不想糟蹋作者們的心血。可是送給朋友或認識的人,基於物品的特殊性,等於送出「我的性趣是這樣那樣」的名片,而且收到那種名片的人應該也不會覺得多高興吧。所以還是不讓任何人知道地處理掉好了。
  萬一被妹妹看到那些東西,她會有什麼反應呢?
  儘管我覺得害怕,但同時又有點好奇。不過還是算了吧。
  妹妹躺在旁邊的被窩裡,發出安穩的鼻息。夏天時睡到早上時會踢被子,不過這個季節的睡相還不錯。她揪著墊被,縮成一團沉睡,彷彿胎兒……幼童?似的。真的是大學生嗎?我不由得笑了。
  是大學生了啊……接著,我又因時間的流逝而有點失落。
  就算沒注意到自己本身的變化,周圍的情境還是會靈敏地反應給自己知道。明明直到不久之前,妹妹都還在背小學生書包。這種刻板印象讓我不勝感喟。是說,就算現在妹妹背起小學生書包,看起來應該也沒不會有哪裡不協調吧。
  我扳著手指數了起來,妹妹搬進來我這兒,已經過了四天了。說實話,被人按住後腦杓的感覺仍然沒有完全消退。因為過去的三年裡,我一直是一個人住在這房間裡。不過像這種事,早晚還是能習慣的。
  從現在起,四年嗎?直到妹妹大學畢業為止,我們都會像這樣一塊兒生活嗎?我今年就要大學畢業了,不過應該會留在這邊工作吧。如果找得到工作的話。假如在遙遠的將來,妹妹也在這邊工作的話,我們兄妹倆會一直相依為命地住在一起嗎?既微小又宏大的情境。
  雖然是很久以後的事,但是我想,未來一定會理所當然地倏地來臨的。
  ……話說回來,現在該處理的是目前的問題。
  就是關於她的事。看樣子她相當生氣。我明明只是陪妹妹參加入學典禮,帶妹妹稍微參觀一下校園而已,可是每件事她似乎都非常看不順眼。而且她八成後天就會來找我了。交往了這麼久,我大致上猜得出她會給出多少冷靜期。假如讓她和妹妹見面,會出現什麼樣的對話呢?光是想像,嘴巴裡似乎就充滿胃酸的味道。為什麼整件事,不只她們,包含我自己在內,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苦惱起來。
  不能讓妹妹和她有任何交集。不用等到兩人見面,我已經相當肯定這件事了。
  而原因出在我身上,這我也承認。
  想珍惜她的念頭。把妹妹當寶的心情。
  理所當然可以同時成立的兩種想法,不知為何,成為煩惱的來源。
  與其說是煩惱,還不如說是成為問題。
  明明有問題,卻拖拖拉拉地不好好解決,除了說是失敗,還能說是什麼呢?
  「…………………………………………」
  喀啦喀啦,似乎聽得到腦袋空轉的聲音。
  我可能,要失敗了。


  「哥哥——好像沒有長大呢。」
  早餐吃到一半,妹妹看著我的頭頂說道。
  「長大?」
  「就是——和剛成為大學生時幾乎沒有變呀。」
  「因為我是大學生了嘛。」
  就算有可能再長高,也不是能瞬間抽高的年紀了。
  「咦?成為大學生之後就不會再長大了嗎?」
  妹妹放下筷子,把手放在自己頭頂上。哦哦,是在說這個啊,我理解她的意思了。
  「可是大學裡有很多很高大的人呀。」
  「哦,那是因為那個啦!」
  「那個是哪個?」
  我兩頰塞滿食物,含糊地說道。因為有個體差異,我本來是想這麼說的,可是又發現這樣似乎暗指妹妹天生矮小,不可能變高大。有沒有什麼關於矮小的委婉說法呢?
  「一早就有熱呼呼的食物可以吃,感覺很豐盛呢。」
  「在老家時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是沒錯,可是我一個人住在外頭很久了嘛。」
  我說完,妹妹把飯碗舉到與眼睛齊高的位置:
  「以後哥哥——就不是一個人了哦。」
  「……說的也是。」
  飯菜的熱氣在我倆之間蒸騰。
  與冬季呼出的白霧相似,但很溫暖,不讓人覺得厭惡。
  「然後,那個到底是哪個?」
  爭取時間的戰術告終,我低著頭,假裝自己正專心吃飯,做出結論:
  「要是能長大就太好了呢。」
  「是啊。」
  解決了。這餐,妹妹的食量比平常稍微多了一點點。
  吃完早餐,收拾好餐具與床被之後,我在門口等妹妹做好出門的準備。
  ……雖然說只有一個房間,但是二八年華的妹妹在我面前大大方方地換衣服,還是很有事吧。別說脫到只剩內衣了,連內衣都脫下來了。這行為根本和小學時一模一樣嘛。但假如我說到門外走廊等她,又可能讓妹妹意識到奇怪的事,失去發言機會的我只好一直在房間裡待到現在。兄妹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我心想。不對,真的是這樣嗎?
  我瞄了一眼藏起來的物品,胸中感情複雜。
  「唔。」
  正在穿襪子的妹妹察覺我的視線,抬起頭,不知在想什麼地只穿著一隻襪子站了起來,將手分別放在頭頂與腰側。
  「嗯呼~~」
  口中發出似是而非的狀聲詞,擰轉腰身。
  與其說是扭轉,還不如說是擰轉。
  是發現我在看自己,所以故意搔首弄姿嗎?
  但我只覺得像是寵物犬突然蹦蹦跳跳起來而已。
  「……快把襪子穿好。」
  「是。」
  妹妹急急忙忙地回去穿戴衣物。我則是把拳頭抵在腰側,用力忍笑。
  發生過那種事之後,我拖著不協調,彷彿快散開似的身體,和妹妹一起離開公寓。妹妹前往大學,我則是陪著她一起去。
  現在還是加退選的期間,算是篩選喜歡課程的試聽期,不過妹妹很認真地選了所有的課,每堂都乖乖地去聽。她在包包裡放了好幾本看到一半的小說,應該是沒有除了看書之外打發時間的方法吧。看樣子,妹妹還是和以前一樣,與交友無緣。不管是國中、高中,甚至到了大學,都是如此。這麼說來,我大一時也因為緊張而有這種傾向,但是習慣了大學生活後,從大二起就開始會和朋友出去玩了。
  原本說好只在妹妹放學時來接她,但是在不知不覺間,變成連早上都會送她去上學了。為什麼要送妹妹上學呢?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因為變態也是有可能在早上活動的。我有誤會什麼嗎?
  來到通往大學正門口的長坡道下方,我簡單地叮嚀道:
  「聽好了,要是有奇怪的團體想拉妳加入,妳絕對不能理他們哦。」
  「好啦好啦。」
  不對,回答的態度要更嚴肅一點。
  「還有,如果有男人和妳講話,也要小心提防。我不是說不能交男性朋友哦,我不是想管妳管得死死的。我的意思是要慎選對象,因為妳自己看看嘛,會被妳外表吸引的男人基本上——」
  「夠——了——啦——」
  妹妹雙手亂揮,打斷我的話。
  「這些話我昨天已經都聽過了。前天也聽過了。聽——過——了——」
  「可是妳好像聽完就會立刻忘記嘛。」
  「我覺得哥哥——剛才好像說了很過分的話哦?」
  「那是妳的錯覺。」
  我轉移視線。不小心把真心話說出來了。
  可是男人這種生物,對可愛的女孩子表示親切時,多多少少都是居心不良的。對我這個妹妹懷有那種邪念的傢伙,毫無疑問是世界公敵。
  蘿莉控裡沒有好人。認識的大小姐也是這麼說的。
  正確來說,是她認識的大小姐。
  我一個人對不存在的敵人氣憤不已,原本氣呼呼的妹妹反而笑了起來。
  「怎麼了?」
  「哥哥——這麼關心我,我覺得很高興。」
  她掩著嘴,軟綿綿地開心笑道。
  正面看著妹妹這樣的笑容,我的心被狠狠揪緊。
  必須好好保護她才行。我湧起這樣的使命感。
  其實我甚至想陪著妹妹一起上課,不過假如真的說出口,妹妹似乎真的會同意,只好忍下來不說。而且我自己也知道那麼做確實保護過頭了,太寵溺妹妹,反而會妨礙她獨力自主。可是妹妹好像也沒有獨立自主的意思,所以不成問題。如此坦然地接受、表現出自己的依賴性,就某方面來說,也算是一種終極的生活方式。
  假如妹妹很想獨立自主的話,我看到的景色,應該會與現在截然不同吧。
  「那我走了——」
  「嗯。傍晚時我會來接妳。是到第五節對吧?」
  我對朝上坡路前進的妹妹揮手,目送著她那漸小漸遠的背影,覺得非常不安。要是下課時,妹妹和男人一起走下來,我能保持平靜嗎?不難想像,到時候自己一定會露出相當可怕的表情,而且胸口一定會痛到有如被挖出一個大洞。對於不知會受到多嚴重打擊的自己,我反而更加不安。
  雖然我多多少少有點感覺,不過我似乎真的有點過分重視妹妹了。
  是說,真的只有「多多少少」而已嗎?
  儘管有這種自知之明,但我還是沉溺在過於重視妹妹情緒裡,並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陶醉。我就是害怕那樣的自己,才會想要反抗波流,離家生活的。儘管如此,才短短四天,我好像就快變成當年自己害怕成為的那種人了。
  與生俱來的本質,是無法對抗的嗎?
  所謂的命運,出乎意料地可能不是從外部推動自己,而是潛藏在體內的一部分……話說回來,為妹妹操心到這種程度的哥哥,我在大學裡從沒見過。
  明明在成年後又過了將近兩年,自己卻像退化成青春期少年般不安定。
  「那個樣子,真的不是國中生嗎?」
  身後突然傳來說話聲,我吃了一驚。感覺腰部有些發涼,我回過頭,果然是她。除了寒意之外,我又多了毛骨悚然的感覺,膝蓋不禁開始發軟。
  「唷、唷。」
  「唷。」
  充滿男子氣慨的回應。接著,「給我過來一下。」我身不由己地被她叫去做個了結。光看字面描述的話彷彿被惡棍找碴了似的。她背對著通往大學的坡路走了起來。她也已經修完必要學分了,不必特地大老遠跑來學校,和我見面的機會因此也漸漸減少。這樣的她,專程來到這裡的理由只有一個。
  我無法違逆她的話,只好跟在她身後走著。
  「原來你這麼愛操心啊。」
  「咦?」
  「你碎碎念了一大堆話提醒她不是嗎?我好像從來沒有被你那樣擔心過呢。」
  她猛地回頭,狠狠瞪我。剛才那些話好像被她聽到了。她很快地又回頭看著前方行走。
  「那是因為妳比我還能幹,所以我講不出那種話嘛。」
  「哦?」
  讓人不知該如何反應的反應。我縮起肩膀,她又回過頭問道:
  「那女孩就是你妹妹?」
  我回想著在坡道上愈變愈小的妹妹背影,點頭。
  「是。」
  「就是那個我喜歡我喜歡我好喜歡的妹妹?」
  「不、不是那樣。」
  「你和妹妹起床時會做早安的親親對吧?」
  「啥?沒有,沒有哦!」
  這可是欲加之罪,我當然要奮力辯解。「開玩笑的。」她臉上不帶笑意地說道。
  「要是會做的話我馬上就和你分手。」
  「所以說我們沒有……沒有。」
  分手。這個詞慢了一拍才對我造成打擊。嗶剝。胸口的皮好像少了一塊似地,我因這種失落感而焦躁起來,心裡覺得很不安穩,很像隨時會失去平衡摔倒似的。雖然好幾天沒見面了,但似乎不能期待能有和睦的場面。
  原以為她要去搭地鐵,不過她很快地變換方向轉彎,來到位在大學附近,周圍滿是綠蔭,牆上爬滿蔓藤的咖啡廳。我以前也來過這裡好幾次,每次都是以明朗的心情踏進店門。可是,現在心情卻很沉重。
  有如被蔓藤纏住手臂似的。
  服務生把我們帶到靠近店門口的位子上。坐下來後,我有種身體被椅子吸住,再也站不起來似的感覺。就是這種特殊的沉重感。
  是人際關係有如氣血循環不順般,出現阻滯時特有的沉重感。
  她點了兩杯咖啡,接著輕嘆了口氣。
  我不是那種具有敏銳感性的人,但是我也感覺得出來——
  氣氛相當緊張。
  她以手指碰著水杯上的水珠,瞇細眼睛。
  「……然後?」
  「什麼然後?」
  我不得要領地回問,本來以為她會生氣,但她只是苦著臉:
  「這個嘛……其實我也不知道要逼問你什麼。」
  「喂喂。」
  「但是我可以肯定,我現在充滿想痛罵你的心情。」
  言語之刃的刀尖還是直指著我。
  「我有做過什麼該被痛罵的事嗎?」
  「有哦,而且八成是現在進行式呢。」
  她糾正我使用的時態。是現在進行式嗎?話說回來,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我思考著讓我們的關係出問題的原因,接著想起妹妹。和妹妹同住之後,我和她的關係就冷卻了。
  我只覺得她相當排斥我妹妹。
  為什麼她會對妹妹那麼不滿呢?雖然我有這種疑問,可是假如立場對調,她(似乎是獨生女)有弟弟而且極度寵溺弟弟,我看著姊弟親親熱熱在一起的場面,會覺得愉快嗎?唔,不會呢。
  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她的反應很理所當然。
  可是,我能在那種理所當然中生存嗎?
  服務生送上咖啡。她搶劫似地把杯子拖到自己正前方,嘩啦啦地加了一堆砂糖進去。但是既不攪拌均勻,也不把杯子湊到嘴邊飲用。
  「你和妹妹住在一起呢。」
  她冷冷瞪著我。氣氛險惡,不是我的錯覺。
  「是這樣,沒錯。因為住一起可以省房租啊。」
  「哼,反正表面上的理由當然是這樣的嘛。」
  她譏諷道。似乎已經對我妹妹看不順眼到極限了。
  是基於對我的反感嗎?或者是基於對我妹妹的警戒呢?
  「表面上……不然還有其他理由嗎?」
  「你妹妹只是單純想和你住在一起而已,不是嗎?」
  她聲音裡又多了幾分不善。妹妹想和我一起住,有什麼問題嗎?
  「就你們兄妹倆的年紀來說,一起住在那麼小的房間裡,可是很奇怪的情況哦。」
  彷彿從我眼中看出我心裡的疑問,她斬釘截鐵地道。
  就世人的角度而言,她的說法應該是相當理所當然的吧。我也明白這點。可是我家妹妹的外表與年齡間的落差太大,所以我實在沒有辦法打從心底認同那樣的想法。我從小就是像這樣照顧妹妹的。不過,就算把我照顧妹妹的事跡詳細告訴她,她應該也只會露出嫌惡的表情吧。
  可是對我來說,那是日復一日地延長到今天的生活。
  就她而言,我妹妹只是突如其來,有如天災般的禍害;但我無法產生那種想法。所以,妹妹剛住進來時的彆扭感才會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再次把砂糖倒入咖啡裡,沉默不語。由於她沒有動口喝的意思,所以我也配合著她,不去動我那杯咖啡。牆上的蔓藤被風吹拂,乾爽的聲音從我們之間飛馳而過。陽光從攀爬在窗框的蔓藤之間射入,傾注在餐桌上。就在那光線盈滿杯中液體深沉並帶著豔麗色澤的表面時,她開口了。
  「今天有什麼預定要做的事嗎?」
  「不,沒有。」
  似乎有,但是我有種感覺,最好不要在這時候記起來。
  「反正我都特地來這裡一趟了,乾脆順便去哪邊走走吧。」
  也許是因為怒氣稍減,她如此說道。這主意不錯。我也贊同。
  「我們已經很久沒直接見面了呢。」
  「是啊,真的很久了。」
  她眼尾眉梢柔和了下來,伸手想拿起咖啡杯,但是不知為何,又開始添加砂糖。
  喂喂喂,雖然這麼做看起來很勇猛,可是那杯已經算不上咖啡了哦。我煩惱著該不該指出這件事,但就算說了,她也不會承認吧。
  她就是這種個性。頑固,愛逞強。熱愛營養錠。
  最後那點無關緊要就是了。
  「你都不來找我。」
  「不是啊,可是上次去找妳時,妳不是急得手忙腳亂嗎?」
  「因為你沒說一聲就來了啊。」
  她以夾帶著友善的視線瞪了我一眼。我的確是一時興起跑去找她的,可以說是突襲,不過也因此在門外等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得以進門。
  這樣一想,我做了和妹妹一樣的事呢。這就是血緣嗎?
  對了,說到妹妹。
  我天光乍現似地想起預定要做的事,接著衝口而出。
  「啊,不過只能在一起到傍晚哦。」
  因為我有無法取消的預定。
  態度開始趨緩的她,瞬間又變得滿身敵意。
  「你有『什麼』預定嗎?」
  問題中帶著又稠又濁的昏黑。儘管早已察覺是什麼樣的預定,卻故意在發問時不說明白,對於這樣的她,我只能誠實地回答她的問題。
  因為,不管怎麼打迷糊仗,「妹妹優先於她」的這個事實,無論如何都會和「不夠重視她」劃上等號。
  「妹妹下課後,我得去接她才行。」
  哈哈哈,我做出發笑的嘴型,但是發不出笑聲。
  她的眼神就是如此冰冷。
  她從袋子裡拿出錢包,沉默不語地掏出零錢。
  接著用力把硬幣拍在桌上,順勢起身。
  「我要回去了。真是夠蠢的。」
  不管怎麼看都是吵架分手的狀況,我有種快昏倒的感覺。我伸出手想挽留她。
  「慢著,等一下,所以說——那個……」
  「再見了,噁男。」
  無視其他在場的客人,她揮開我伸出的手,以激烈的言詞否定我這個人。荊棘般的視線纏繞在我脖子上,超越厭惡與難過,是憎恨的眼神。
  「心裡有其他比我重要的女人。這種男人我才不要呢。」
  她說的極有道理,我差點就要慚愧地垂下視線。響亮的聲音重重壓在我頭上,感覺非常不舒服。被人看透本質。比想像中的令人更加難受。
  停下動作的她怨毒地說道:
  「你比較喜歡你妹妹,對吧。」
  沒那回事。假如我能毫不猶豫地那麼回答,說不定還有改善的空間吧。
  可是我卻迷惘了起來,沒辦法立刻接話。
  看著我的模樣,「果然吧。」她嘴角上勾瞇起眼睛,絕非出於開心。
  她轉身離去。其實我可以當場拉住她,也可以追上去力挽狂瀾。我知道該想辦法安撫她、說服她,化解最惡劣的情況,迴避最糟的結果。我的理性,總是以最佳化為目標運作著。
  可是我卻沒有任何動作。
  老實說,就算追上去,她也不會攻擊我。可是,仍然無法解決任何事情。
  因為,我無法達成她的期望。這是在挽留她前就再清楚也不過的事。
  由無數的失敗堆積而成的底座,就算目前看似穩定,早晚還是有崩塌的一天。
  我把她的杯子拉到自己這邊,啜飲著自己那杯還沒涼掉的咖啡。儘管感覺得到其他人的視線,不過有種感覺,好像只要低下頭,頭髮就能把自己隱藏起來似的。
  灼熱的液體與身體似乎合不來,那些液體一面傷害我的五臟六腑,一面流入體內。
  彷彿是她的刀刃與荊棘帶來的疼痛。
  她的直覺,可能很敏銳吧。
  比較喜歡妹妹,就某方面而言,這句話直指核心。
  把對妹妹和對她的愛拿來相比,不對,這種把愛拿來做比較,加以排名的作法本身就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然而很現實的就是,愛是有優先順序的。我一面看著咖啡表面的深沉色澤,一面思考起平常不說出口,也下意識避免去想的這件事。
  最要好的朋友。最親的家人。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
  每個人心中都會有這樣的排名。所以這部分不成問題。
  我和她的關係之所以會產生齟齬,是因為排名方式。
  就算愛有優先順序,可是,人們會先分門別類再做排名。
  例如運動會的比賽項目有趣味競賽、短跑、拔河等等,有各種類別。大家是在不同的類別中競爭,決定排名。傷腦筋的是,我好像沒辦法分門別類。
  短跑的第二名,絕對不如拔河的第一名。
  假如有無法分辨愛的種類的人類,那個人就是我。
  那是比疾病更根深柢固的,和心肺、腸胃這些器官一樣與生俱來,從出生起就一直在活動的,但是難以處置的東西。在世人眼中,也許會把我這情況視為先天性的缺陷或障礙吧。
  可是,又能怎麼辦呢?
  社會無法接納這樣的我。我自己也知道。就算想找人商量,也只會危及自己的立場而已。比如她,不就是因為受不了這樣的我才提分手的不是嗎?
  就客觀面而言,自己能得到什麼樣的評價呢?事到如今才意識到這件事,讓我坐立難安。
  煩躁感在眼耳鼻舌中打轉。
  存在於我本質的根柢之處的感情,就像沒整理的抽屜一樣,雜亂無章。
  很想把那些東西一把抓起,全部帶到遠方。
  我如此希冀著,拿起她沒動過的咖啡,稍微抿了一口。
  糖分如砂粒般沾黏在我的牙齒上。
  是她企盼的甜蜜。


  在那之後,我回到公寓房間裡,無所事事地虛度時光。
  明明有許多非做不可的事,可是身心有如被暴露於嚴寒中似的,蜷縮成一團,無法活動。被強大的波流捉弄,因波痕而痛苦不堪。
  一合上眼,就被一種彷彿會在不知不覺間睡著般的疲倦感包圍。
  覺得心裡出現一個大大的空洞。
  就算隔著衣服揪住胸口,那空洞也依然不斷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這種空虛感,和剛喜歡上她時的感覺相似。對那空洞感到焦慮、浮躁與麻癢,所以我才會產生行動力,不厭其煩地做些徒勞無功的事。
  可是,現在的情況,與那時似乎又不太一樣。
  該說原本就有空洞呢,還是現在出現了空洞呢。
  同樣是空洞,也有不同的意義。
  「……啊。」
  我終於想起來,忘了把那些東西處理掉。今天預定要做的事一項都沒有……啊,還是有完成一件事,就是送妹妹去上學。晚點也必須去接她回來才行。
  差不多是妹妹下課的時間了。我意識到這件事的同時,沉重的身體也開始動了起來。
  接妹妹回家。
  得把該做的事做完才行。就算是天天都得做的日課也一樣。
  我在送她上學的同一個坡道下方等她。學生們陸陸續續地從長長的坡道走下來,用下山形容頗為適合。從底下向上看,走在坡道右方的人數壓倒性地多,應該是因為地鐵的出入口在那一側吧。她也是往那邊走的呢。我想起和她一起下課時的往事。而她,應該再也不會突然出現在我身後了吧。
  「…………………………………………」
  我們的關係說不定會就此結束。
  雖然明白有這樣的可能性,但我的危機意識卻完全沒有啟動。
  必須做點什麼來挽回。完全沒有這種主動採取對策的念頭。心的側面彷彿被甩了巴掌般麻痺了,所以會猶豫該不該採取行動。
  這樣不行啊,成年人惡劣的一面跑出來了。
  覺得人際關係很麻煩。這明明才是最惡劣的念頭。
  我搔著頭,發現妹妹的身影。她也發現了我的存在,朝我跑來。唔。
  我將人抱在懷裡似地接住猛地向下衝的妹妹,訓誡道:
  「用跑的很容易摔倒哦!」
  我認為這些告誡相當合情合理,但是妹妹卻不滿地鼓起腮幫子。
  「哥哥——我都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我已經是大學生了哦。」
  我和你,一樣都是大學生。她以食指輪流指著我和自己。我凝視著她那粉嫩的指尖,困擾地苦笑起來。
  「別強人所難啊。」
  「哪裡強人所難了?」
  「就算是大學生,會摔倒的一樣會摔倒。而且摔倒的話可是會擦傷的哦。」
  在那麼可愛的膝蓋上留下傷口,豈不太暴殄天物了。
  妹妹依舊鼓著臉頰,「討厭啦!」氣鼓鼓地說道。但是又馬上綻開笑容。
  「不過我很高興哥哥——這麼關心我哦。」
  「這些話早上已經聽過了。」
  「哥哥——還不是每天都說一樣的話。所以我說也沒差啊。」
  妹妹做出莫名其妙的主張。我走在路上,稍微思考了一下,露出苦笑。
  關心,嗎?
  她也希望我如此對待她嗎?關注的話,我想是有做到的。她有點難以討好,應該說有些部分很倔強,所以我著實花了不少精神力氣去關注她的想法。
  可是,那種做法是否與她希望得到的對待方式一致,我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點。
  如今似乎也是同樣的情況。妹妹對我的叮嚀和擔心感到不滿。再這樣下去的話,我應該會產生自己不是真的想關心他人的自覺。會變成一味地把自己覺得好的東西硬塞給別人,自以為是的人。而她,應該就是不認同我那自以為是的部分吧。
  找遍全世界,可能只有妹妹能容許、接受我的自以為是。
  「有等很久嗎?」
  「大概三分鐘吧。」
  妹妹一上完課就會立刻離開學校,所以時間很好抓。
  「唔——?」
  妹妹撫摸著下嘴唇——
  「哥哥——你好像沒什麼精神?」
  她端詳著我的臉問道。我現在的表情有那麼好懂嗎?
  「不,沒什麼。倒是妳,上課是不是很累?」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妳臉上有衣服的壓痕。」
  這就真的非常好懂了。
  回到公寓後,妹妹背著包包直接跑到鏡子前。
  「呀啊啊。」
  她摸著臉上的壓痕,滿臉通紅。八成是因為一路上頂著這樣的臉回家吧。
  接著她急急地跑了回來,也許是洗過臉了吧,瀏海的部分有點濕。她有些焦急地辯解道:
  「這不是哦。」
  「妳的講話方式怪怪的耶。」
  看起來相當動搖。不對不對,妹妹搖手。
  「我可是比哥哥——以為的更像大人哦。」
  「具體來說呢?」
  應該不會說出其實我男朋友多到要編號才記得,之類的話吧。
  我有點心驚膽跳。
  妹妹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歪著頭思考起來。現在才要開始想嗎?
  「呃——會喝酒,吧?」
  「喔。」
  「還有——會抽菸,吧?」
  「喔喔。」
  不是自己的事嗎,為什麼每句都是疑問句?
  「啊!我已經可以去打柏青哥了!……幹嘛?」
  「嘿——」
  最後一項不算說謊,不過一踏進店裡肯定立刻會被店員丟出來吧。或者是被問說,小妹妹妳來找爸爸嗎?之類的。絕對是這樣。
  妹妹一面以袖子用力擦著臉上壓痕,一面問道:
  「哥哥——你不喝酒嗎?」
  「嗯?是啊。因為我不覺得有什麼好喝的。」
  而且她也不喝酒。所以除了和大學同學聚會時之外,不會特別想喝。
  「不好喝嗎……哦——」
  妹妹眼神飄來飄去,也許是想像了酒的味道吧。不是說已經會喝酒了嗎?我把臉轉向一旁偷笑。
  「而且好像也沒有在抽菸。」
  妹妹從房間裡的空氣做出結論。現在這個房間的氣味應該和老家二樓很相近吧。連父母都很少上來的,只屬於我們兄妹倆的空間。
  那房間的氣味,隨著妹妹帶來的物品,一起被運來這裡。
  掀著鼻子四處聞聞嗅嗅的妹妹回頭,露出明朗的表情。
  「和我記憶裡的哥哥——味道一模一樣呢。」
  她說著,開心地綻開笑容。
  其實妹妹也是覺得很不安的吧。見她那個樣子,我不禁心想。畢竟分開了三年,我在遠方獨居的期間成為化蛹期間,脫蛹而出的是形態完全不同的生物,這種事也是有可能的。對妹妹來說,那應該不是能讓她安心的情況吧。
  我也有類似的想法,所以能明白妹妹的感情。
  晚餐過後,趁著妹妹進浴室洗澡時,我一個人沉吟著。
  我盯著排放在眼前那些原本想在今天之內處理掉的東西,煩惱起來。
  我是喜歡她的。所以會想和她做這樣那樣的事。但假如問說,你也想對妹妹做那些事嗎?絕對不想。我敢發誓,我連一絲一毫的那種念頭都沒有。
  可是我深愛著妹妹。這也是事實。
  愛一個人時,會想在對方身上冀求什麼呢?這就是我現在面臨的問題。
  這個問題應該有各式各樣的答案吧。例如想被愛、想待在某人身邊、想有孩子……等等。但是我想,這些全都只是過程而已。不論動機為何,到頭來都是為了追求滿足感,所以才會產生愛的。這是我的想法。
  而我,想透過對妹妹的愛,求得什麼樣的滿足感呢?
  依答案,會決定要愛他人或者愛家人,可是結論都是一樣的。
  如果能藉著愛某人而得到滿足感,那麼對象不管是誰都無所謂。
  不一定非得伴隨行動或結果這種具體的東西,才能叫做愛。
  聽到浴室門打開的聲音,我回過神,急急忙忙地把那些東西藏回原本的位置。雖然想像不出妹妹看到那些東西後會有什麼反應,但絕對不會是什麼溫馨和平的場面。既然如此,就別讓有可能掀起風波的不安因素被看見比較好。得盡快把那些東西處理掉才行。
  妹妹一邊擦著身體一面走出浴室。也許是嫌熱吧,她除了內褲之外什麼都沒穿。別讓我看到胸部好嗎,我無奈地瞇起眼睛。妹妹來到我旁邊坐下,浴室的熱氣氤氳在她的鼻尖與額頭,連帶也將一絲熱氣傳到我身上。為什麼要坐在我身邊呢?我看向抱膝而坐的她。
  隔著浴巾可以看到溼潤的頭髮與紅冬冬的臉頰。我自然地伸出手。
  「哥哥——?」
  「嗯……」

  我摸了摸剛出浴的妹妹的臉頰,相當光滑。我搓了搓那細柔的髮絲,很溼潤。
  與外表給人的感覺完全相同。又溫潤又柔嫩。
  比起可愛,應該說會讓人湧起憐惜之情。
  想好好保護她。我打從心底這麼想。為她杜絕一切傷害、一切危險、一切惡意。
  類似焦躁的使命感在心頭熱烈地翻騰著,幾欲破胸而出。
  可是……怎麼說呢。
  我正伸手摸著赤裸著上半身的妹妹的頭髮。
  要是被她看到這種場面,就百口莫辯了。應該說就算沒見到這種場面,也已經被她指責到百口莫辯的程度了。原來如此,也許她早就看出我會對妹妹做這種事了。
  我對妹妹的態度有露骨到那麼好懂嗎?
  「哥哥哥哥——你在做什麼呀?」
  也許是覺得我沉默無語地一直摸她很奇怪吧,妹妹跳了起來。
  「哦……嗯。」
  我含糊地點頭,把手收回。「不不不,這樣我不懂啦。」妹妹露出困擾的神情。
  我也不懂。大概是因為思考了太多困難的事情,所以繞不出來了。
  不然,把情況簡化得單純一點,只敘述事實就好。
  說白了,我就是超超超超級喜歡妹妹,除了妹妹之外什麼都無所謂的人種啦。
  ……怎麼說呢,比起鑽牛角尖地繞圈子,這種說法似乎更接近本質呢。
  「話說回來,哥哥——白天時做了什麼事呢?」
  妹妹一邊擦著頭髮,一邊問道。就是一直坐在這裡發呆啦。
  「唔——……做求職的準備,之類的。」
  如果有在準備的話就好了。我在心裡加註。「哦哦!」妹妹感嘆地佩服起來。
  「感覺起來哥哥——好像比較有大人樣了。」
  「比較有是嗎……唔,也不算有錯呢。」
  畢竟只差了四歲,這樣的表現算是貼切吧……四歲?十八歲?
  有些東西,不是光用年齡就能解釋的。
  比如這個妹妹,即使想購買未滿十八歲禁止購買的商品,在法律上也是完全沒問題的。
  但是不管怎麼看,還是犯罪行為啊。
  「哥哥——從明年起就要成為社會人士了呢——總覺得好神奇哦。」
  「嗯啊,如果找得到工作的話。」
  「要在這邊找嗎?」
  妹妹問了和母親差不多的問題。
  「如果找得到的話。」
  我重覆道。也許是在學校裡被各方人馬恐嚇過的緣故,我對找工作的事有點沒有信心。如果真的找不到工作,就得回老家住了。不過對了,妹妹在這邊。
  考慮到妹妹今後的生活,我非得在這邊找到工作不可。
  啊啊,壓力又增加了。
  「哥哥——加油哦——」
  「好。」
  今天沒有加油的罪惡感湧了上來。我垂下頭,只以眼睛看向一旁的妹妹。
  「那妳呢?」
  「咦?」
  「雖然還早,不過像是工作類型之類的……妳有什麼想做的事或夢想嗎?」
  畢竟是與夢想或希望完全無緣的我的妹妹,雖然這麼說很不客氣,但是會認為妹妹缺乏想像力,也是理所當然的想法。被我一問,妹妹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把手放在雙腿之間,移開視線。
  下巴朝左右扭來扭去,應該是為了把原本想說的話吞回肚裡吧。
  「現在還不能說。」
  「哦?」
  看來似乎是有想做的事。不過老實說,我沒想過妹妹對未來有計畫或展望。
  因為是夢想,所以一定是夢幻般的願望吧。
  多少可以明白不想告訴別人的心情。
  既然太久遠之後的事沒啥好講的,那麼就來聊近一點的事吧。
  「妳明天沒課對吧?」
  明天是週四,所以我如此猜測。「對啊。」妹妹點頭,這個問題就能馬上回答。
  「沒有課要上。是說哥哥——真清楚耶。」
  「因為我和妳同一個系啊。」
  所以大致上知道學校是怎麼排課的。我閉上眼睛。算了,隨便啦,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我乾脆地看開了。
  「要不要出門去哪逛逛?」
  我提議道。妹妹停下動作,雙眼圓睜。但是又立刻漾開笑容。
  「怎麼搞的。哥哥——居然主動提議出門去玩,好稀奇耶。」
  的確。住在老家時,一向都是妹妹挨過來要求我陪她出去玩的。
  究竟是怎樣的心境變化呢?我也對自己的一時興起感到疑問。
  「唔,反正就是想這麼做嘛。」
  才剛被說求職活動要好好加油哦,就提議隔天去哪玩,這樣真的好嗎?儘管我也有這種想法,不過妹妹倒是挺高興的。
  既然如此,那就沒關係了。而且我那被不安與各種問題捆綁的心,也需要深呼吸一下。
  「當然好哇。地點就讓哥哥——決定吧。」
  妹妹靠在我肩上,大大地咧開嘴笑了起來。好輕啊,我對妹妹的頭產生奇怪的感動。
  對了,頭很輕不是指腦袋空空哦。
  「全都丟給我做?」
  「因為這一帶我不熟嘛。」
  說的也是。雖然我曾帶著妹妹逛過超市之類的地點,不過遊樂場所和那些地方又不太一樣。
  要去哪裡玩好呢?就在我又多了另一個課題時,妹妹迅速擦乾頭髮,三兩下換上睡衣,快手快腳地把換洗衣物丟進籃子裡,一個人在房間裡忙碌不已。才剛把汗水洗掉而已,這樣一來又會滿身大汗哦。
  「幹嘛這麼急?」
  「因為今天要早點睡才行。」
  妹妹衝滿幹勁,小跑步著跑向浴室。想法單純好懂到讓人想發笑。就像是遠足……不對,妹妹不會為那種學校的活動感到興奮。應該說像是家庭旅行的前一晚吧。
  妹妹極度怕生,我幾乎沒看過她和家人之外的人說話。
  直到現在,似乎還是沒有改變。
  ……有辦法在大學裡交到朋友嗎?
  「太早睡的話,天還沒亮就會醒了哦。」
  就算在那種時間出門,頂多也只有便利商店可以逛哦。
  我一面說笑,一面感受著心底的冰涼。
  輕易地拒絕了她的邀約。主動約妹妹出門。
  在自我反省的同時,我突然出現了一個疑問。
  她究竟是喜歡我哪一點呢?


  並不是專程去某處玩,而是找個什麼地方逛逛。我帶著妹妹在外頭亂逛著。
  「這算是想不到要去哪玩的藉口嗎?」
  「是啊。」
  我開誠布公地道。妹妹一如往常,在六點時起床。
  以前那個早上起不來的妹妹,現在變得比我早起了,而且還會掃地和準備早餐,手腳俐落地做家事。看著她的身影,我有點困惑,又感受到妹妹的成長。
  「這些都是媽媽教的嗎?」
  「嗯。媽媽教了我很多事哦。」
  「……是嗎?真了不起。」
  儘管我自己無法明白,具體來說是哪個部分讓我覺得了不起,但我還是直率地如此讚美道。
  妹妹坦然接受了我的讚美,笑開了。
  之後,我帶著妹妹在外頭亂逛。
  彷彿要覆蓋住與她一起走過的道路的回憶似的,我和妹妹行走著。
  雲量有點多,但反而適合在戶外活動。
  「大哥,今天好像是情侶日哦。」
  妹妹指著路邊有點老舊的電影院前的看板說道。上面確實寫著情侶日幾個字,我繼續看著下面的說明,有種難為情的感覺。情人的日子,光是看到那幾個字就覺得心浮氣躁。都是那不知是否已經過時,或者仍然在流行的,意義不明確的廣告詞讓我產生尷尬感。
  妹妹靈光一閃,露出惡作劇似的笑容。先指指自己,再指著我。
  「行得通嗎?」
  起初我沒意會過來,不過在理解她的意思之後,我用下巴指了指電影院的看板:
  「情侶?」
  「情侶享有折扣,兩人兩千圓。」
  妹妹模仿著售票人員的口吻說道。反正本來就沒預定要幹嘛,看看電影也好,可是……
  唔,總之比買敬老票合理多了。
  「……只要妳不露出馬腳,應該就不會有問題吧。」
  「哥哥——女人天生就會演戲,這可是常識哦。」
  她說著,學著路上那些放閃的情侶,摟住我手臂。老實說,我只覺得做作到很可疑而已,但我還是和妹妹一起走向售票口。邊走邊回憶起還住在老家時發生的事。每當全家一起去吃到飽的店時,母親總是把已經國二的妹妹說成小學生,貪圖多享有一點折扣。母親說謊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不過店員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是想當然耳,妹妹對此是很不滿的。雖然說她現在喜孜孜地假冒情侶就是。
  是說,假如售票員真把我們當成情侶,我會被安上什麼罪名呢?
  大學生的我和貌似國中生的小女友。不可能不成為問題吧。
  「情侶票,對,兩張。」
  從來沒想到自己有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被逼著說出這句話的一天。
  藉著被摟住的手上傳來的振動,可以知道妹妹正在偷笑。既然說自己很會演戲,妳就主動開口買票啊!
  就在我拿出錢包時——
  「啊,哥哥——我們各付各的就好。」
  喂。「啊!」妹妹雙眼圓睜,發現自己露出馬腳。售票員也敏銳地瞪向我們。
  完全如我所料,分毫不差的失敗。我拚命忍笑,連傻眼的時間都沒有。
  妹妹擠出僵硬的笑容,狼狽地設法蒙混過去。
  「哥、哥、柯特——!噢!柯特——!Honesty is the best policy.」
  為了把我扯成老外,硬是把我改名為柯特——?小姐妳哪位啊?
  雖然售票員覺得我們更可疑了,但也許這設定勉強說得通吧,對方故意不看著我們,迅速地完成售票作業。為了維持假象,我們離開售票口時,妹妹還是挽著我的手臂。
  是說,比起挽著我的手臂,更像是吊掛在我手臂上就是了。
  「很成功呢。」
  妹妹笑容滿面地道。
  「最好是。」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著笑容來合理化的好嗎?
  而特地冒充情侶買票看的那部電影,我只記得開頭十分鐘的劇情。長時間坐在黑暗中,又不能自由活動,眼皮就會愈來愈重。還來不及抵抗,我的意識就飛到遠方了。醒過來時,廳內燈光已經全亮,結果我花了錢,買到一段睡眠時光。
  四處閒逛的過程中也有這樣的事。
  之後。
  「哥哥——你不會想結婚嗎?」
  妹妹一面吃著冰淇淋與裝飾在冰上的香蕉片,一面問道。原本正以湯匙舀起冰淇淋的我停下手上動作。
  看完電影後,我們依舊在外頭亂逛,在路上發現名為Yogorino,似乎是把優格和冰淇淋打在一起製成的甜點。由於妹妹說喜歡吃,所以我也陪著她吃了起來。冰淇淋本身甜度不高,口味很清爽,但配料和醬汁頗甜,搭配起來很調和。最重要的是那冰涼的感覺很適合醒腦。
  先不管這個,總之妹妹突然問起那種事。
  由於天氣不錯,我們是在店外的座位吃冰,可以看到其他商店的情況。也許是看到家長帶著孩子到旁邊的甜甜圈店購物的場面,所以想到那種事吧。我跟著瞥了那邊一眼,思考起自己有多久沒吃過甜甜圈了。
  「沒有那種預定呢。」
  「以後呢?」
  「目前完全沒有那種念頭。」
  結婚這檔子事,得先有對象才行。她的身影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啊嗯。」我向前探出頭,吃下妹妹以湯匙挖了遞過來的冰淇淋。
  因為是兄妹,做這種事沒什麼好難為情的,但我在張口時,想起了印象愈來愈薄弱的她。
  在大學的露天咖啡座做這種事,當然會讓人誤解。
  事到如今,我才開始後悔應該誠懇地向她道歉。
  「這個好甜啊。」
  「因為淋了焦糖醬嘛。」
  是妹妹喜歡的濃厚滋味。和我點的奇異果加柳橙的水果醬汁截然不同的風味。
  我也舀了一口自己的冰給妹妹,妹妹也同樣探出上半身含住冰淇淋。如果我們的年齡分別只有現在的一半,應該是很溫馨的場面吧,但是這個年紀,周圍的人會怎麼看我們呢?
  如果讓電影院的售票員看到這種場面,會相信我們真的是情侶嗎?
  「那麼有過『好想結婚啊——』的想法嗎?」
  妹妹含著湯匙,抬起眼睛自下而上地觀察著我,問道。
  還要繼續這個話題嗎?雖然同樣的事回答好幾遍有點煩,但我依然否定道:
  「沒有。我連工作都還沒找到呢。」
  「是沒錯,要先出社會……」
  妹妹嘟嘟噥噥地把焦糖醬汁送進嘴裡。這個樣子,四年後要出社會嗎……總覺得愈來愈不可能了。
  「不然妳呢?」
  一味地被刨根究底問問題很沒意思,所以我反問道。
  妹妹並不因反問而驚訝,反而露出略帶陰鬱?消沉?的表情。
  「……PASS……」
  這對話的走向是怎樣?煞有介事似的蒼老口吻讓我覺得很不愉快。
  「是說妳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老實招來。」
  我揮著手,以叫人過來似的手勢催她說下去,妹妹有點沉重地開口:
  「因為哥哥——沒有帶著女朋友之類的一起出來嘛。」
  「…………………………………………」
  確實。
  「所以我在想,哥哥——是不是顧慮到有我在場,才沒讓女朋友來的。」
  「…………………………………………」
  確實是這樣沒錯。
  我因妹妹那雖不中亦不遠矣的擔憂而心虛了起來。
  「不能造成哥哥——的困擾呀。」
  對吧?妹妹只有左半邊臉笑著,等著我回答。真是靈巧的顏面表情肌。
  的確不該造成他人的困擾。
  可是,假如困擾不成立,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說不定我根本沒有女朋友啊。妳怎麼不這麼猜呢?」
  全世界的男大學生,有一半都對女性感到饑渴。這是理所當然的真理。
  「沒有嗎?」
  妹妹以不安的聲調問道。
  這一刻,我覺得命運掌握在我手上。
  可以任意回答有或沒有。而且依回答,還會決定未來的走向。是人生的重要分歧點。
  涼冷的汗水,如冰淇淋表面的水珠般浮起。
  我不想說謊,可是,我也不想傷害妹妹。
  想找出面面俱到的回答,最後脫口而出的話是:
  「雖然有,不過已經分手了。」
  宛如被撕開、揉碎的海苔,覺得某種肉眼不可見的什麼於此時此刻扭曲、碎裂了。
  彷彿眼尾缺了一角,失去了安定感似的,但我還是筆直地看向妹妹。
  「是嗎?」
  可以從表情與聲音中知道妹妹的失落。沒有停頓就立刻回話,表示她可能早就猜到幾分,不過,還是因此失落了,我也因此靜靜地受到打擊。看著沮喪的妹妹,罪惡感緊揪著我的胸口。
  假如立場對調,妹妹告訴我自己曾經交過男朋友,但是又分手了。聽到那種話……我會相當難以忍受吧。
  想到這裡,嘿,我不禁失笑出聲。
  原來如此。
  我們真是一對噁心的兄妹呢。
  我從座位上站起,繞到妹妹身邊,朝她伸手。儘管妹妹不知道我的想法,但還是握住了我的手。
  我輕輕一拉,讓她也站了起來。接著把她抱進懷裡。
  管不了其他客人或者路人的眼光。
  「現在已經沒有了。」
  我緊抱著妹妹纖細的身體與圓巧軟綿的頭顱。
  之後——
  假如我說出接下來那句話,將會毀掉許多東西,而且會成為不忠誠的渣男。
  儘管這些事我全都明白,但我還是開口了:
  「對不起。」
  不停地在我心中空轉,一直等著登場的那句話,終於出現在現實之中。
  我承認,至今為止我做錯很多。而且還因此侮辱了與我有關的人們。輕率地離開老家,喜歡上其他人,我必須說這些事是我錯了。
  就算這麼說只是錯上加錯,但現在的我,也只能說這句話了。
  妹妹雖然沒有哭,不過一直緊揪著我胸口,動也不動。
  我曾經為了不想認同自己的本質,試著逃離應有的人生。想找尋其他的人生道路而離開家門。但是事到如今,我終於發現,雖然我看來像是走遠了,其實仍然走在同一條路上。
  我的生活方式,是被自己的名字、出生的世界、環境決定好的。
  看穿這個事實後,我放棄了「人生有無限多的可能」的信仰,不再把目光從該走的那條路移開。
  不論何時,不論什麼人,他們能走的路永遠只有一條。


  據說人類無法一個人生活。
  那麼,我該和誰一起活下去呢?
  總覺得終有一天,我必須面對這個問題。
  而現在。
  雖然還只有模模糊糊的感覺,並非洞悉未來,也不是說肯定會因此過得幸福快樂。
  不過我想,我應該會和妹妹一起活下去吧。那天,我有這樣的預感。
  大學四年級。是名為出社會的動詞在不久的未來等待著我的時期。




  19~20


  我,是否每天都為了生存而思考呢?
  早上,在疲頓的腦袋沒有清醒過來的情況下起床,吃著別人準備好的早餐,理所當然地洗過臉後離開公寓,沿著相同路線走動似地度過每一天。在這種生活中,我忽然產生了這樣的疑問。
  人生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讓我們離終點愈來愈近。不停地消耗那漫長但有限的時間,朝著死亡前進。與友人,與家人,與可能性離別,最後則是與自己的肉體分離。
  意識到這個事實後,就只能在心懷恐懼的情況下等待著早已注定的將來。
  儘管我不至於什麼都沒思考地活著,但還是會擔心自己是否蹉跎時光,並對此感到相當不安。當初,我就是因為害怕浪費生命,想加以反抗波流,才會離開老家就讀外地的大學。但還是沒能治好這個老毛病。
  也就是說,自己什麼都沒克服。
  那樣的自己令人可恥,可是——
  也有基於那種經驗才能看清的事實。
  就是:即使抵抗波流,也不一定能得到好的改變。
  應該說,硬要否定培育出現在的自己的那波流,反而會讓人覺得不自然。我在離別與重逢中學到這件事。就算對大多數人而言,那是錯誤的,但是對我來說,還是不變的真理。
  基於這樣的經驗,我多少肯定了沒在用腦思考的自己。糊裡糊塗地決定到麵包工廠上班,說不定也是波流之力造成的結果之一。
  「四月開始,我要去烤麵包和搬麵包了。」
  「哦——」
  我報告完,妹妹拍手表示恭喜。嗯,應該是恭喜沒錯。
  多麼柔嫩的手掌啊。我看著她那貝殼般渾圓的指甲,心想。
  「有到需要讚嘆的程度嗎?」
  「因為當麵包師傅,好像很厲害嘛。」
  「這和那有點不太一樣耶。」
  就廣義而言,確實也可以算是麵包師傅,可是作業環境不像妹妹想的那麼浪漫、具有田園風情。
  「既然是這樣,為了慶祝哥哥——找到工作,今天的晚餐就決定吃麵包了。」
  「為什麼?」
  妹妹爽快地無視了我的疑問,去準備法國麵包。接著,她端了一盤加熱過的炸肉餅走來。看到那些炸肉餅,我大致上猜到妹妹想做什麼。
  「那不是早餐在吃的嗎?」
  「沒差啦沒差啦——」
  妹妹在法國麵包上打橫劃出一道口子,把炸肉餅塞進麵包裡。我懂我懂。
  接著,雙手一上一下地夾著麵包,啪!地用力一拍……不予置評。
  「妳的手太小了,做起來沒有那種魄力啊。」
  「來,請用——」
  我接過妹妹親手做的晚餐。
  「哥哥——你從以前就想做麵包了嗎?」
  「咦?」
  就在我啊——的張大了嘴,準備咬下稍微嫌硬的法國麵包時,妹妹問道。
  我放下麵包,收回下巴,看向妹妹。
  「不是嗎?」
  「唔嗯……動機不是那樣啦。」
  在求職活動中,我的確是投了履歷到麵包工廠沒錯,但不是因為我對烘焙業懷著什麼夢想或希望,而是為了賺錢餬口,在偶然的情況下選擇了麵包工廠而已。
  我對此沒什麼不滿,光是能找到正職,我就安心了。
  父母匯給我的生活費,想當然耳只會給到三月我畢業為止。雖然說他們還是會匯錢給妹妹,可是假如得靠著妹妹的那份生活費過活,就太難看了。不工作賺錢,就沒辦法在這裡活下去。我是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可以選擇的工作範圍既不寬廣也沒有發展性。
  目前,我並不覺得這樣子很糟。
  即使未來某天會因此感到極度後悔。
  ……是說妹妹呢?她是否滿足於現狀,從不考慮將來呢?
  「……大學那邊如何?」
  我一邊咬著法國麵包的前端,一面問道。和我一樣從前端咬起麵包的妹妹看著我,並不放下麵包。黃褐色的麵包與妹妹溫和柔軟的感覺相當協調。
  「什麼叫做如何?」
  「還順利嗎?」
  「嗯。我都有好好上課。」
  浮光在妹妹的眼眸中躍動。彷彿透過鏡頭觀看水中似的,水潤的眸子顯得更特出了。
  其實兩人都心照不宣。
  我要問的不是那方面的事。
  「學校生活還快樂嗎?」
  作為這妹妹的哥哥,可不是白當的。我早料到會有什麼答案地問道。
  妹妹並不低下頭,她以眼部動作做出思考的模樣,回答道:
  「普通,吧?」
  「……普通嗎?」
  「嗯。」
  沉著又簡短的回答,但是明顯可以感覺得出,她不想多說。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並非不想多說,而是無話可說。百分之百是這樣的。
  對她而言,念大學不過是離開老家的方法而已。
  先不論動機為何,手段倒是和我很相似。
  也許是因為我們是兄妹吧。
  「普通的話就好。」
  我低聲說完,吞下炸肉餅。
  沒錯,普通是很可貴的。
  就算今後即將加入勞動者的行列,是否能因此得到那普通,還是很難說。
  二十二歲。再過不久就是我的生日。
  我即將成為社會人士,妹妹依然是大學生。
  回顧過往,有種走過漫漫長路的感覺,肩膀也因此沉重了起來。


  糖分烤焦的氣味撲鼻而來。沒多久之後,那氣味就滲入衣服與肌膚中了。
  與我同期被錄用,一起在工廠裡聽作業說明的同事們的眉心之所以出現皺紋,恐怕也是基於這個原因吧。雖然我們還沒做過自我介紹,但已經能用眼神溝通心聲了。
  不過既然工作中的作業員們眉心都沒有皺紋,我想我們應該也能很快適應這股氣味吧。儘管我同時也有種視力會因此模糊惡化的感覺,不過就先當作不知道這件事好了。從今天起,我們每天都會被綁死在這裡,無法逃離勞動人生。
  責任的沉重程度和想請假時就請假的學生時代天差地別。
  沒辦法繼續逃避責任。
  四月,今天是就職的第一天。我來到離公寓有點遠的麵包工廠,和其他新進員工一起學習作業流程。有點像是新人研習的復習作業。除了我之外,在場者中還有好幾名一看就知道是剛踏出校門的菜鳥。也許是因為直到上個月為止還是大學生的關係吧,鬆弛的表情很是顯眼。
  而我,應該也是同樣這副德性吧。
  帶隊的中年人做完說明後,等著我們的是體驗作業。我們來到烘烤、油炸麵包的加工作業區塊。工廠前輩警告說,直接碰觸大型油炸機的話可不是燙傷就能了事的,不過我知道更詳細的下場。就是肉會整片掉下來。高中時在漢堡店打工的朋友曾經秀過那種傷疤給我看,而且是在吃飯時。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起那件事。在味道最重的場所,在前輩的指導之下開始進行實作演練。機械發出的聲音有如一道厚牆,朝我逼迫而來,感覺很像在左右耳邊各放一臺洗衣機洗衣服似的,非常有壓迫感。再加上高溫與氣味,把人逼到死角。
  我原本以為自己運氣不錯,沒有吃太多苦頭就找到工作,但說不定其實只是因為這種職場環境太爛沒人要來,所以才這麼輕易就被錄取。
  有種感覺,習慣了這些單調的作業之後,自我會愈來愈稀薄。
  彷彿被烘乾的紙張,又脆又薄。
  以勞動為名,從缺乏水分的身體中擰出的汗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化為枯朽的碎片,隨風飄散凋零。
  午休時能自由地在餐廳吃飯,算是這個職場的優點。雖然說可以自由吃飯,但當然不是免費供餐。不過,就某方面來說是極為理所當然的吧,如果是自家工廠生產的麵包,就可以免費隨你吃到飽。是說,所有人都對麵包味膩到不行,因此沒人想吃就是了。
  我找了張椅子坐下,疲勞似乎更加使勁地趴在我肩上,平常深藏在皮肉之下的骨頭不但沉重萬分,而且還痠痛不已。雖然人是醒著的,可是只要一不注意,好像就會開始打呼。我忍下差點就要衝口而出的鼾聲,重新坐好。
  午休時間並不長。我把握時間,吃起日式炸雞定食。味噌湯的味道很重,感覺好像會在喉嚨燒出個洞似的。
  我還是比較喜歡老家的,正確來說,是妹妹的調味方式。
  在我旁邊用餐,和我同期進工廠的同事,表情比我陰沉了一倍。他盡義務似地把飯菜送進嘴裡,每吞下一口食物,就長長吐一口氣,不停地長吁短嘆,彷彿想以身體語言投訴,在這裡工作有多麼令他不滿。看著他那模樣,連我都跟著難以下嚥了。老實說,我不希望他在餐廳裡釋放負能量。
  就在那同事嘆出不知第幾次的氣後,上下游動的視線忽地與我對上。他沉默了一會兒,禮貌性地把椅子拉近。要找我講話嗎?我有點緊張。
  「唷。」
  「嗯。」
  我們簡短地打過招呼後,各自報上姓名。我記得曾在正式上班前的研習會上和他照過面,但是早已忘了他的名字。
  「才第一天上班,就想逃走了。」
  對於同事的洩氣話,我輕輕一笑。雖然我不至於想逃走,不過,煩死人了——!也有種想邊跑邊這樣大叫的衝動。我忍下差點脫口而出,與懊悶完全不同的某種感情,任憑那感情在肚子裡翻滾。這就是所謂的出社會呢。我感同身受地想著。
  「真想早點離開這裡。」
  我對那同事的抱怨有點好奇。
  「可是,離開後要做什麼?」
  「做什麼……難道你很想待在這裡嗎?」
  他一臉意外地問道。「嗯啊。」我含糊地點頭。
  「待在哪裡都好,只要能賺錢的話。」
  能賺錢支持妹妹的話,在哪工作都好。
  這樣我就滿足了。
  「哼——還真是個沒有夢想的傢伙。」
  「是啊。」
  「不過這樣也挺讓人羨慕的。」
  似乎不是在挖苦我。他趴在桌上,捏著下唇。
  「我啊,想當小說家。」
  「哦?」
  炸雞是以雞胸肉做的,不過炸太久了,有點太乾太老,纖維好像會卡在牙縫裡。
  還以為他只是想換別的工作,沒想到是胸懷大志。
  「可是學生時代沒能當成,所以只好找工作了。」
  「哦……」
  很常見的故事。因為世事大部分都不能盡如人意。
  畢竟世界存在於我們的意識之外,這也是當然的情況。
  可是,肯不肯接受這樣的世界,則是由當事者決定。
  對於出現在眼前的現實,讓願意接受的人去接受就好。
  「我是在想,如果不能過著自己想要的人生,活著到底要幹嘛?」
  「……我也有這種感覺。」
  不論願望是大是小,人類都是追逐著名為願望的光芒而活的。
  妹妹又是怎麼想的呢?她有辦法照自己的願望生活嗎?
  我思考著至今為止與從今以後的人生之路。
  我正食不知味地把午餐送入口中咀嚼,一名事務員打扮的中年女性出現在餐廳門口。原以為她也是要來吃飯的,可是她卻四處張望,口中喊著我的名字。
  對方是素昧平生的人,我不禁有點慌亂。
  「是。」
  我趕緊起身。該不會是早上的作業內容出了什麼問題吧?胃因冷不防地遭到點名而收緊,對消化實在很不好。我緊張地朝門口走去,但是中年女性卻以輕鬆的口氣說明來意:
  「有客人找你。」
  「咦?」
  聽說對方在工廠門口等我,我加快腳步朝外頭走去。
  「啊,果然。」
  是妹妹。她一看到我就大力揮手。也許是因為背著後背包吧,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社會課來參觀工廠的小學生。我小跑步到妹妹身邊,只見她瞪大了眼睛。
  「哥哥——你味道好重哦。」
  她掀著扁扁的鼻子嗅道。我很擔心味道沾染到她身上。
  「有一種甜甜的東西烤焦的味道。」
  「因為這裡就是做那種東西的地方嘛。是說,妳來這裡做什麼?」
  難不成我忘了東西,所以特地送來這裡嗎?
  「工作時有什麼感覺呢?」
  連問題都很像社會課來參觀工廠的小學生。
  「什麼感覺……覺得有點累吧。畢竟直到昨天為止都是懶懶散散的大學生嘛。」
  我誇張地開著玩笑,妹妹笑了起來。
  「哥哥——出門之後我才想到,所以來外送。」
  聽她這麼說,我大概猜到她來這裡的原因了。
  妹妹從背包裡拿出的東西,果然是以布巾包起來的便當盒。
  「便當?」
  唔。
  「啊,難道說哥哥——已經吃過午餐了……?」

  妹妹慢騰騰地,彷彿伸手餵食凶暴大狗般地窺視著我。
  我努力不讓吃過定食,已經有點撐的肚子打出飽嗝,裝出欣喜的表情。
  「不,我才剛在餐廳亂逛,煩惱中午要吃什麼。妳來得正好。」
  我喜孜孜地接過便當,妹妹鬆了一口氣,綻開笑容。其實我這樣也不算騙她。
  只要我待會兒變身成大胃王,把便當吃完就行了。
  「謝謝妳啊。」
  我伸手想摸摸她那小巧的頭,「啊!」但在途中驚覺這樣不妥,又把手收了回來。
  「怎麼了?」
  「我怕手上的味道會沾到妳身上。」
  味道有可能沾在妹妹的頭髮上。我的手掌失去目標地在虛空搖晃,妹妹以視線追著它。
  「那還真可惜。」
  「嗯。」
  「那不然,等哥哥——回家之後要好好誇獎我哦。」
  十九歲的妹妹露出潔白的貝齒,笑瞇了眼睛。
  在雲量略多的天色下,那笑容耀眼到令人難以直視。
  「哦——……那妳就好好期待吧。」
  莫名其妙的宣言脫口而出,可是妹妹卻微笑著,毫不懷疑地相信了那如氣球般無可依靠地在大氣中載沉載浮的話語。好好地誇獎妹妹,具體來說該怎麼做呢?把想得到的所有美麗辭藻全說出來?但是我沒有立志想當小說家,沒多少文采哦?
  「那我就收下了。」
  我把便當盒高高捧起,表示感謝,順勢向妹妹道別。
  見她點頭後,我轉身走向工廠。
  「加油哦!」
  身後傳來天真無邪的聲音,我回過頭。
  心中百感交集,儘管不是所有感情都發展得很正確。
  「嗯,我會加油的。」
  我抬手作為回應。手臂沒什麼力氣,我發現自己的精神呈枯竭狀態。
  為了在妹妹面前裝模作樣,我虛榮地抬頭挺胸,挺直背脊。
  打算維持著這種體態走進工廠裡。
  但是來到建築物門口時,剛才那名同事卻站在門邊,看起來像在等我回來。怎麼回事?我從他身邊經過時,他低聲問道:
  「你女朋友?」
  你也真愛管閒事……女朋友嗎?
  到頭來,自從那件事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也沒有打過電話。
  這樣其實也不錯。雙方都能如此接受的一天,真的能到來嗎?
  但是比起那種結果,對方身影從記憶中淡化的日子好像會先來呢。我有點不希望變成那樣。
  「喂,快回答啦。」
  「不是,那是我妹。」
  「什麼嘛……我還以為你有那種興趣,原來不是啊。」
  「什麼叫那種興趣,對別人家妹妹太沒禮貌了吧。」
  雖然沒說出口,但我也知道他想說什麼。
  「咦?國中生在平常日可以像那樣跑出來嗎?」
  沒什麼不行吧。我隨口答道,懶得花時間為他說明詳情。休息時間所剩無幾,得快點把午餐吃完才行。
  我回頭看向大門,豆子大小的妹妹正在向我揮手。
  即使回頭,也感覺得到同事的視線,不過我直接無視,完全不理他地走回餐廳。
  同事也跟了過來,在我身旁坐下,看向便當的菜色。
  「手作便當?你還真行啊——」
  與工作無關的部分被稱讚了。雖然我什麼都沒做,但是妹妹的廚藝被人稱讚的感覺並不差,我有點得意地把筷子伸向便當。
  「是說這便當盒還真逗啊。」
  「……說的也是。」
  卡通版一休和尚圖案的便當盒,到底是打哪來的呢?老家嗎?不對,我不記得小時候看過這盒子哦。而且就年代來說也不對。同事應該也是基於同樣的疑問,才會那麼說的吧。
  算了,反正裡面裝的不是素菜就好。菜色很正常,而且放了不少熱狗,那是我喜歡吃的食物。我把切段的熱狗送入口中,想起小學時遠足的往事。
  「難道你是那種身材很瘦的大胃王?」
  「是啊。」
  不過只有今天是。我邊咀嚼邊追加道。
  「喂。」
  「嗯?」
  「你妹妹長得很可愛嘛。」
  「是嗎?」
  就想當小說家的人而言,講這些話時倒是完全沒有打算修辭嘛。
  但也正因此,心聲才能率直地傳達給對方。
  讚美人時,不需要什麼修辭。
  我最討厭看迂迴的描寫或細膩的比喻之類的文章了。
  算了,先不管這部分。
  我妹妹很可愛嗎?
  「……呵呵呵……」
  其實我從以前就這麼認為了,但一直覺得有偏坦自家人的嫌疑,所以很少向其他人炫耀。
  原來是這樣啊。
  就連不相關的人也覺得我妹妹很可愛嗎?唔,有種得意又擔心的感覺。
  同事靠躺在椅背上,左右搖晃著身體笑道。
  「期待她五年後的樣子哦。」
  「……應該和現在沒什麼不一樣吧。」
  「你白痴嗎?女孩子在十幾歲時的變化是很驚人的哦,變化之大,會讓哥哥嚇到腿軟哦。」
  「……說的也是。」
  再不到一年,妹妹就要成年了。如果這段期間出現那種驚人的變化,我確實是會嚇到腿軟呢。
  「哪天介紹你妹給我認識吧。」
  「才不要。」
  我一口回絕。不過,唔,又含糊不清地自語起來。
  妹妹,要二十歲啦……
  光是意識到這個事實,後腦的部分就開始放空。雙眼失去焦點,視野內的東西全都因此變得模糊。因為沒有真實感嗎?妹妹一直是柔弱、幼小、緊跟在我身後的存在。假如不再是那樣……就算理智上明白,感情上還是無法接受這種轉變。
  二十年後,妹妹會變成中年女性;再二十年,則會變成老婆婆。
  到那時,雙親是否還健在呢?而我,到時候也已經是老人了,會佝僂著身子,滿身病痛嗎?那時候的我,會以什麼心情觀看日出日落呢?
  難以想像。不過我至少知道,妹妹不久之後就要成年了。
  畢業之後,那小子會去上班嗎?假如不找工作,要怎麼辦呢?
  回老家嗎?還是繼續和我一起住?
  如果是妹妹,我總覺得她會選擇後者。
  可以一直住在一起的話,也挺不錯的啊。
  「……不對,不是這樣的。」
  我甩著頭,讓愈來愈模糊的意識清醒過來。
  為了繼續住在一起,所以我得在這座工廠裡努力工作。
  必須過著自己想要的人生,才算活著。不久前才剛聽過這樣的話。
  所以我必須好好吃飯、睡覺,獲得足夠的能量。
  我有非工作不可的理由。我下定決心,要挺直背脊,認真工作。


  順帶一提,那個同事在三個月後辭職了。
  據說是因為明白自己不適合這個工作。
  對於他那即知即行的行動力,我有點心生羨慕。


  「二十歲了!成年了!」
  「……喔。」
  「可以抽菸喝酒打柏青哥了!」
  「全都不可以。」
  為什麼?據說已經加入成年人一分子的妹妹窩在暖桌裡抗議道。
  「因為妳會被警察抓走。」
  「可是我已經二十歲了耶——」
  因為妳一點也不像滿二十歲了。
  下班回到公寓,洗完澡,走出浴室後,妹妹開始提起成年的話題。早上已經慶祝過了不是嗎?我邊笑邊以毛巾擦拭頭髮。嚴冬裡,那股冷到彷彿要結冰似的水珠傳來的寒意也多少因此遠離。
  妹妹的第二十個生日,是即使窩在室內也會全身發抖的大冷天。電視上明明說今年是暖冬的,難道說我家的電視機不小心接收到其他國家電視臺的電波了嗎?就是冷到不禁會冒出這種疑問的程度。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夜空與滿布上方的雲朵也冷到凍結了,沒有變成雪花落下。
  「妳對那些東西有興趣?」
  假如她對那些有興趣,就不能強硬阻止。
  妹妹以食指關節捲著頭髮,眼神飄來飄去。
  「我想喝一次酒看看。聽說啤酒的味道是犯罪級的美味哦。」
  「那是漫畫裡的劇情吧?」
  嘿嘿——妹妹發出毫無緊張感的笑聲。
  看樣子,即使成年,笑容與溫吞的表情也沒有改變就是了。
  「要今天喝嗎?」
  「因為是今天成年的嘛,嗯,今天喝才有節日的感覺。」
  「不然我去幫妳買吧,買啤酒。」
  我沒有喝酒的習慣,也不愛喝酒,家裡一向沒有酒類飲料。
  但總不能讓妹妹晚上一個人外出買酒,我先發制人地採取行動。怎麼說呢,我這樣算保護過度嗎?身為哥哥,為妹妹做這種程度的事不是應該的嗎?我很想對世人進行一下意識調查。
  不過,假如妹妹被捲入類似最近電視新聞天天大肆報導的那種重大凶案裡……我實在沒辦法不擔心那種事發生。其實我還想天天接送妹妹上下學的……這樣算保護過度嗎?
  「啊等一下等一下我也要去!」妹妹跳出暖桌,從衣服堆裡抓了件衣服走到玄關。她把那件深藍色的上衣罩在家居服上,以髮圈隨意地把頭髮綁成一束,以快要向前栽倒般的姿勢穿鞋。但是沒有穿襪子。
  「那是我的衣服耶。」
  「因為這件很保暖嘛,所以我沒差。」
  妹妹以多出來的袖子包住身體,漾開笑容說道。可是,「噢哇毫冷!」但是一邁出大門,那笑容立刻變形、凍結了。是我不怎麼願意具體描述的表情。
  「妳可以在家等我回來啊。」
  「沒關係——沒關係——我要和哥哥——一起去。」
  妹妹帶頭走了起來。也許是因為手腳關節被凍僵了的緣故,動作頗為笨拙。
  看著她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個暑假。
  不過現在是晚上,而且是冬天,應該不必拿出陽傘吧。
  我一面走下公寓樓梯,一面仰望上空。從口中呼出的氣息如白雲般隨風飛揚。每當那些白色的霧氣在公寓燈光的照射下飄升、消散在夜色中,寒冷就更增一分。
  雖然氣溫冷到讓人很想立刻蜷縮在地上,可是我的心情卻相當暖和。
  也許是因為與下班時不同,腳步聲有兩道的緣故。
  我和輸給寒冷,一不小心就縮起上半身的妹妹一起走向附近的便利商店。店前寬敞的停車場上零星地停著幾輛車,從店裡向外透出的光線照射在地面上,有種濡溼的錯覺。我們穿過水光粼粼的停車場,一踏入店裡,妹妹僵硬的臉頰立刻融化。
  「溫暖真好。」
  看著妹妹的臉,我不由得想點頭同意。
  「再順便買點馬鈴薯燉肉、烤雞肉串和洋芋片好了。」
  因溫暖而復活的妹妹喜孜孜地在便利商店的架子間穿梭,一聽到這幾樣食物,就知道她是被哪部作品影響的了,不過她好像忘了起司竹輪。是說這些食物剛好可以代替晚餐,所以買了也沒差。我趁著妹妹購物時隨意挑了兩罐啤酒。啤酒的種類繁多,我也不清楚哪個牌子比較合乎自己的喜好。我一面感受手上傳來的冰涼,一面抬頭看向冰箱上方。
  上方貼著未成年請勿飲酒的警告標語,同時,冰箱的玻璃上映出了我的身影。
  老早就滿二十歲的我,正不停地眨著衰穨的眼皮。
  這傢伙是誰啊?我小聲地自嘲起來。
  我轉過身,發現門口和收銀檯旁都掛著燦爛的布條。見到那些布條,我終於想起今天也是那個日子。我從店裡找出妹妹,快步朝她走去。
  「想不想要巧克力?」
  我逮住正在到處閒逛的妹妹問道。隨意綁起的頭髮早在活動時散得差不多了,結果還是和待在房間裡時沒什麼兩樣。妹妹似乎也因為布條與相關裝飾而意識到了。
  她懷裡抱著馬鈴薯燉肉和洋芋片,仰頭看著我。
  「如果是哥哥——買的,就想要。」
  「好哇。」
  我每年都會買巧克力送妹妹,假如今年不買,反而會覺得不太對勁。我會問這問題,也是很自然的發展。
  「哥哥——也要嗎?」
  「妳送我就收。」
  因為所以,我們買了兩個巧克力。反正回去之後也是兩個人分著吃,所以故意挑了口味和類型都不同的兩款商品。是說,這麼做的話還有必要特地先送對方再吃嗎?我稍微思考了一下這問題。
  「哥哥——在公司那邊沒收到巧克力嗎?」
  我們排隊等著結帳,妹妹窺視我表情似地問道。
  因為這動作,原本就岌岌可危的頭髮終於完全散開了。
  「那邊可是風花雪月不起來的地方哦。而且根本沒有多少女生。」
  雖然有女性員工宿舍,不過據說很少人住。通常都是一、二年內就會辭職了。
  而我,會在那間工廠待多少年呢?一年?十年?三十年?
  每天累得半死不活地工作那麼多年,到頭來可以得到什麼?這種煩惱是與我無緣的。
  不管有多了不起的成就,到頭來終將一死。所以,懼怕自己不夠有價值是沒有意義的事。但是妹妹要做什麼工作就另當別論了。我希望妹妹能如願做她想做的事。可是……我看向身邊的人,嘆了口氣。
  她有打算找工作嗎?我有種不妙的預感,暗自擔心了起來。可是那想法在輪到我結帳時消失了。
  再過幾年,那麼嬌小幼稚的妹妹就要出社會工作了,感覺像是開玩笑似的。
  結帳時我還順便買了妹妹要的烤雞肉串。回程的路上,裝著熱食的袋子給妹妹拿,我則是拎著裝著啤酒和巧克力的袋子。溫暖真好。既然妹妹都那麼說了,當然就是這樣的分配法。
  回到公寓後,我們趁著加熱馬鈴薯燉肉的空檔拿出啤酒和杯子。妹妹抱膝而坐,伸長了手把杯子遞過來,我將啤酒倒入她的杯子裡。沒想到會有幫妹妹倒酒的一天。肩胛骨與腋下周圍都被軟綿綿的棉製品包著,感覺就像脫離了現實似的。也許是因為不小心感受到了拂過身邊的時間之風的緣故吧。
  「好,那就……乾杯吧。」
  「乾杯——」
  我們高舉杯子磕碰在一起,彷彿孩童玩家家酒似的。
  妹妹把臉湊到杯子邊緣,「嗚呃噁,味道好重喔!」還沒喝,臉就皺得和包子一樣。妳那是小孩子表達討厭的方式哦。妹妹的表情讓我很想這麼說,但假如說了之後刺激到她,讓她賭氣把整杯酒一口氣喝完也不好,所以我只是安靜地看著她而已。妹妹一下靠近、一下遠離杯子,似乎做不出喝下去的決心。
  最後,也許是因為總算習慣了啤酒的氣味吧,她的嘴唇終於抵在杯子上,噘起嘴,像是在喝什麼滾燙的液體似地啜飲起來。起初喝得還算順利,但是不消多久,動作就停了下來。拉長了背脊,僵著身體,嘴角開始抽搐。
  我一邊小口小口地喝著啤酒,一邊觀察著妹妹的反應。
  只見她瞪大雙眼,又用力閉緊眼皮忍耐,臉頰不停地變形,想找地方逃跑似地扭來扭去,整個人忙得不得了。最後,在瞳孔收縮了三次之後,她總算把口中的啤酒吞了下去。
  嘴唇抿成一條線,如蚯蚓般蠕動不已,下眼皮不停地抽搐。明天她的顏面表情肌應該會很痠痛吧。
  「請讓小的為您斟酒。」
  「喂!」
  她把只喝過一口的酒全部倒進我杯子裡,我好不容易才消耗了半杯酒,現在又滿了回去,不對,是比原本的分量更多了。有種玩大富翁時擲骰子結果退回原點的感覺。
  以犯規方式讓杯中酒消失的妹妹依然苦著臉,比啤酒更苦的表情。
  「好奇怪啊,明明我已經成年了說。」
  「其實妳根本還沒成年吧。」
  我開玩笑道。本來以為妹妹聽了會生氣,可是她卻沒什麼反應。似乎是沒多餘心力轉換成其他表情的緣故。這時,微波爐加熱完畢的提示音響起,我起身去拿馬鈴薯燉肉,順便打開冰箱,拿出已經開封的番茄汁。對妹妹來說,這應該比啤酒好喝吧。
  回到暖桌時,妹妹也稍微平靜下來了。「的確是犯罪級的味道。」妹妹喃喃說著,打開洋芋片的袋子,拿出幾片扔進嘴裡。僅存的苦澀從臉上消失,恢復成原本的可愛笑臉。
  「我還是覺得這個好吃太多了。」
  「我也比較喜歡洋芋片。」
  袋口被拉到全開,放在桌子中間以便兩人分食。我細細品味起很久沒吃的海苔鹽口味的鹹味。
  妹妹一面觀察著空了的杯子,一面向我問道:
  「習慣之後會變好喝嗎?」
  「在那之前,妳的臉會先長滿肌肉吧。」
  我把已開封的番茄汁交給妹妹,她自己把飲料倒入杯子裡。用番茄汁漱過口後,以筷子把馬鈴薯燉肉裡的馬鈴薯切成小塊,送進嘴裡。雖然表情還是一樣忙碌地變化不已,但不再包含苦瓜臉在內。
  「熱呼呼的,五臟六腑全都變得好溫暖哦。」
  妹妹以幸福的表情說道。雖然也和吃到溫暖的食物有關,可是她的高昂情緒不只因為食物而已。我努力把啤酒喝完,以有點失焦的眼睛看向妹妹:
  「妳很高興嘛。」
  「因為我又變得更成熟了嘛。」
  妹妹咧開嘴,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
  讓我羨慕萬分。
  「會因為多一歲而高興,證明妳還很年輕啊。」
  說完,我覺得自己的發言很像老頭子,開始自我厭惡起來。
  「年輕嗎?可是我和哥哥——只差三歲啊。」
  「差三歲就差很多了。」
  「說的也是。」妹妹把雙腿縮成山型,抱著膝蓋同意道。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妹妹還穿著我的上衣。不過算了。
  「我上國中時哥哥——是高中生,我上高中生時哥哥——是大學生,我成為大學生後沒多久,哥哥——馬上變成社會人士……總覺得哥哥——老是比我早前進一個階段呢。」
  既然是以「前進」來形容,可見她對我的評價應該算正面吧。
  其實還有很多種否定我人生的形容法。
  「啊,所以哥哥——才會是我的哥哥——嗎?」
  妹妹愉快地,自顧自地同意起來。聽她這麼說,我有點驕傲,又不禁苦笑。
  「是這樣的話就好了。」
  害怕自己一直原地踏步,總有一天被妹妹追趕過去。
  我將視線從她臉龐上移開,注意到與啤酒裝在同一個袋子裡的巧克力。
  對世人而言,二月十四日似乎是所謂的情人節。
  但是對我來說,那只是次要的節日。
  「……喂。」
  「什麼?」
  「生日快樂。」
  我把巧克力拿給妹妹,恭喜道。
  對我來說,這才是二月十四日最重要的意義。
  妹妹大大地咧開嘴,「嗯!」笑著與我分享過生日的喜悅。
  我出了社會,妹妹成年。
  雖然不是特別重要,可是,是很有紀念價值的一年。




  21~22


  假如以預言的口吻來描述,我想,這兩年應該是最重要的時期吧。這段期間沒有發生任何大事,不僅如此,還風平浪靜到極為安穩的程度,是段無可取代的時光。但是,得等到碰上了許多事之後,才能在回首過往時察覺這個事實。
  在碰上許多,需要思考的事之後。


  「你結婚啦?」
  正當我一如往常地打開妹妹做的便當時,一名大嬸向我問道。她是和我在同一個單位做事的打工大嬸,從我進公司前就已經在這裡工作了。
  妹妹的第二十一個冬季已然結束,樹梢上開始展露春意盎然的新芽。這陣子,我的工作內容都是烘焙、油炸麵包。就工作環境而言,是氣味最重、溫度最高的作業區塊。
  工作時,會覺得時間漫長到必須抵達地球的另一側,才能結束這些作業。
  現在則是從那嚴酷場所解放的午休時間。
  「還沒。」
  平常見面時本來就會打招呼,但她今天似乎是因為看到我的便當,才會特地過來搭訕的。從她的問題大概可以猜到,她以為這是愛妻便當。
  「也是,你身上沒有已婚人士的味道呢。」
  大嬸笑道。我身上現在只有麵包的味道而已吧?一直搬運剛出爐的麵包,使我腹部發燙。午休後會繼續同樣的業務內容嗎?還是會被派到人手不足的產線幫忙呢?直到現在,我還是不太擅長命令工讀生做事。
  「因為這年頭會自帶便當的年輕人很少見嘛。」
  員工餐廳會提供便宜的定食,自帶便當的人確實不多。
  「說不定這便當是我自己做的啊?」
  大嬸紮起的頭髮中落下一縷髮絲在左肩上,只見她笑而不語。
  怎麼可能?言下之意就是這樣。看來我似乎給人不會做家事的印象。
  「可以坐這邊嗎?」不等我回答,大嬸已經自顧自地拉了把椅子挨到我身旁坐下。反正她就是這種人吧,之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不過那次是被她拉著大吐苦水。
  大嬸有三個孩子,大兒子畢業後不肯找工作,變成家裡蹲。儘管這年頭這種情況並不稀奇,但就算再怎麼常見,也無法成為安慰當事者的理由。
  問題,還是確實地成為當事者的煩惱與重擔。
  「是你女朋友做的?」
  大嬸看著便當,問道。聽到女朋友三個字,讓我想起她。
  但是腦中影像很快地轉換成妹妹的臉龐,看樣子,她在我心中已經淡化相當多了。
  對於這樣的轉變,我卻沒有產生任何愧疚感,這讓我覺得有點寂寞。
  「是我妹妹做的。」
  我拿起剛開始吃的便當說道。今天的主食是炒飯。
  「哦!真了不起。」大嬸笑道,接著點點頭:
  「原來如此。你和家人一起住啊?真希望我家小孩可以向你們兄妹看齊呢。」
  「咦?不是哦,我的老家在其他縣市,現在是租房子和妹妹一起住。」
  說完,我發現大嬸的表情變得有點奇妙。有什麼問題嗎?儘管知道對方感到混亂,但我還是繼續說下去。因為妹妹要念大學,住在我這裡比較方便。說到這裡,大嬸總算露出理解的神色。儘管如此,我心中的疙瘩卻沒有消失。對社會大眾而言,兄妹離開父母住在一起,是會讓人想皺眉的事嗎?
  明明是家人,卻認為兄妹住在一起很不自然,這種想法不是更奇怪嗎?
  「是說,有人幫忙做便當真棒啊。哪像我,都只有做給別人吃的分。」
  大嬸秀出她的手掌,以疲憊的神情打趣道。我回以苦笑,真是辛苦啊,這類的話一句也沒說。也許是因為我在她每次的呼吸中,都能感受到精神方面的疲憊之故吧。
  比起工作時狂操身體,休息時更容易意識到「疲勞」這件事。
  老實說,我也很想吃得飽飽的,在餐廳地板上躺成大字型休息。
  從產線傳來的機械聲消失了,安靜到詭異的休息室裡,說出來的每句話都無法以噪音蒙混過去,明顯得有如飄浮在燈泡附近的塵埃,以具體的形式落下。
  大嬸手肘抵在桌上,拄著臉頰,表情單調地問道:
  「上工時,你都在想什麼?」
  「咦?」
  「以前我問其他人時,有人說會一直在腦子裡唱歌。」
  哦哦,確實有這種人呢。我笑著點頭同意。由於工廠的作業內容極為單純,不主動做點什麼的話,精神很快就會乾涸的。明明累到作業時不想使用大腦,可是又不能整個人放空地做事,真的是強人所難的職場。難怪員工來來去去的速度那麼快,快到會希望除了麵包之外,輸送帶最好可以連打工人員也一起送來。
  在作業間的空檔,我最常想的是妹妹。假如光聽這句話,應該會覺得我是變態吧?可是就兄長而言,我實在沒辦法不操心妹妹的事。擔心妹妹的將來,擔心妹妹各方面能不能順利。雖然我總是被她那軟綿綿的態度療癒心靈,但同時也很懷疑她那個樣子,出社會後能不能順利適應職場環境,並對這件事相當不安。愈是了解自己妹妹,愈是沒辦法不擔心她。
  不過,假如我把這些心聲說出來,應該只會讓大嬸再次露出微妙的表情吧。我決定保持沉默。
  因為我知道,只要閉著嘴,她馬上會轉換成其他話題。
  「我介紹了很多工作給我兒子,啊,不過我沒有介紹過這邊,我知道他絕對做不來。雖然我介紹了很多工作給他,可是他老是回我『做那種工作可以得到什麼嗎?』、『那種工作有將來可言嗎?』之類的話……總之就是找盡理由不肯工作。唉——為什麼他變得那麼難搞啊——」
  大嬸整個人趴在桌上,抱怨不已。
  可以得到什麼?如果我是那兒子的家長,我應該會回:「可以賺到錢」吧。所謂的工作不就是這麼回事?假如想在工作中追求金錢之外的東西,就必須有相對的才能或專業才行。
  而我,既沒有才能也沒有專業,可是我需要錢,所以我工作。光是這個理由就夠充分了。
  「不要一直說想睡覺或只肯做想做的事,可以騎驢找馬,邊做邊找啊……」
  如此這般的,大嬸不停抱怨著自己的兒子,直到午休結束為止。
  不久之後,這名大嬸也因為腰痛而辭職了。
  我很感謝父母生了一副比一般人強韌的身體給我。


  這個季節的氣候冷暖不定,今晚的溫度偏暖。
  理論上,被束縛在工廠裡的時間是到晚上七點為止,但這規定幾乎沒被確實遵守過。我與一群看似喝了酒,吵吵鬧鬧的大學生們擦肩而過,回到公寓。妹妹正坐在桌前,撐著下巴打盹。旁邊有本像是看到一半的書,被草率地倒放成人字型。
  我小心翼翼地帶上大門,脫下鞋子,發覺自己正在微笑。
  沾黏在僵硬肩背上的疲勞滲出一股暖意。
  我躡手躡腳地從妹妹身旁經過,順便把快被壓出折痕的書本放正,拿出換洗衣物前往浴室。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因為我不想一直被工廠裡的氣味影響心情,也不希望房間裡染上這股氣味。
  難以控制火力的熱水器放出來的洗澡水忽冷忽熱,偶爾還會冒出非常極端的溫度,殺得人措手不及。儘管如此,工廠的氣味明顯變淡,還是令人感到安心。撥開頭髮,熱水深入頭皮的感覺十分舒服,使人微覺暈眩,陶醉在「一天結束了」的解放感之中。
  我把額頭靠在牆上,很想直接滑到地板上睡著。
  關上水龍頭,從頭髮與下巴滴落的水滴感觸使我渾身顫抖。
  擦乾頭髮與身體,穿上衣服後,我大大呼了口氣。
  清洗完身上汙垢後的疲頓感,沉重得令人舒坦。
  接著,我走到流理臺,把空便當盒上的汙垢也清洗乾淨。準備便當的是妹妹,洗便當盒則是我的日課——假如妹妹一直住在這裡的話。如果她畢業後回老家,或是遷就上班地點,搬出我房間另外租房子,我應該會改成在員工餐廳吃定食或買便利商店的便當作為午餐吧。手作便當消失可能會招來誤解,被同事看成讓老婆跑了的男人。是說,也不算誤會啦。
  洗好便當盒,我回到起居室。在離妹妹有點距離的地方坐下,面對牆壁開始發呆。
  肚子有點空虛。但是比起饑餓,我現在更想躺下來呼呼大睡。
  我連打了好幾個呵欠,讓自己漂蕩在短暫的自由時間中。
  有種載沉載浮的感覺。
  即使在這種時候,我還是不停地思考,不停地煩惱。
  眼前這種生活,能夠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妹妹是為了念大學才住在這裡的,所以最後期限是到畢業為止嗎?如果是那樣,那麼今年結束時,這樣的生活也就結束了。不對,妹妹已經把畢業需要的學分修完了,沒必要再去學校上課,所以已經沒有繼續住在這裡的理由了。就算四月理所當然地到來,每天的生活也沒有任何變化,可是在妹妹心中,難道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嗎?
  至今為止,我很少使用大腦思考事物。不特別去意識什麼,只是隨波漂流地活到現在。啊,又是這副德性。我不禁厭煩了起來。當初就是因為對這種被動的人生態度必然漂流抵達的終點心懷恐懼,才會離開老家到其他縣市念書的。一旦不小心鬆懈,似乎又快要變回那種生活方式了。
  意識著未來而活,很難。在筋疲力竭時,更難。
  正當我鬱悶地想著這種事時,妹妹醒了過來。她咀嚼空氣似地動了動嘴,軟軟地睜開眼皮。微微充血的眼睛注意到我的存在。
  「咦?哥哥——……你回來啦?」
  「是啊。早安。」
  我無視時間地使用問候語。妹妹暫時停下動作,有如開機中的電腦,半睜著眼定格了。也許是被乾澀刺激,我的眼睛需要滋潤的緣故,我在等待妹妹開機完畢的期間吞下了兩個呵欠。不過這下子淚液反而分泌過頭,多餘的液體奪眶而出,難看地濡溼了雙頰。
  我的眼皮因溫熱的淚水而腫脹起來。
  老實說,在無關感動的情況下流淚,只會讓人覺得悒鬱而已。
  我仰著頭等待淚水收乾,這時候,妹妹動了起來。
  她扭了扭腰,拉了拉右臂,讓手肘啪嚓作響。最後又壓了壓右腿,讓腳跟也發出同樣的聲音。結束了就打盹而言很誇張的醒腦伸展操後,妹妹轉頭看向我。
  有著柔和圓弧的眼眸,難以想像是成年人擁有的。
  那雙眸子總是注視著我,而我,也總是注視著那雙眼眸。
  「歡迎回來。」
  「嗯。」
  「我現在就去煮晚餐。」
  由於工作時一直聞著麵包的味道,因此就算現在胃咕咕作響,腦子也已經對饑餓無感了。但是自從我開始意識到像這樣與妹妹相處的時間所剩無幾後,就無法拒絕妹妹了。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妳可以先吃啊。」
  我下班時間不固定,有時甚至會很晚才回來,妳大可先吃,把我的份留下來就好。但是妹妹總是笑著不把那些話當一回事。「噯——噫。」妹妹邊發出怪聲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廚房走去。剛才做了那麼多動作,身體仍然沒有完全清醒嗎?但就算如此,做菜時還是不曾切到手指,煮出帶著血味的味噌湯,也算是很厲害的特技吧。雖然有過腳趾撞上流理臺邊角,倒在地上十分鐘爬不起來的情況就是了。
  妹妹突然又走了回來。眼睛依然半睜半閉,軟綿綿地咧開嘴角笑道:
  「剛才忘了說——」
  說什麼?我心裡感到疑惑,但是又很快地意會過來,是指剛才我向她說早安,她沒有回應我的事吧。
  「哥哥——工作辛苦了。」
  「…………………………………………」
  是因為這個時節不像冬天那麼乾燥嗎?
  妹妹的話沒有被空氣風乾,而是輕柔地撫過我的臉頰,潤溼了我的肌膚。
  「哥哥——好了不起——哥哥——好努力——哥哥——好棒~~」
  「……總覺得變得好廉價啊。」
  主要是感動的部分。眼球上的水分已經乾了,取而代之的是笑容的綻放。
  妹妹也跟著笑了起來,把頭髮綁在頭上較高的位置。又是那種馬上就會散開的危險綁法,不管經過多少年依然沒有進步。我笑著瞇起眼睛。
  洗過臉,妹妹打開冰箱。我愣怔地眺望著她的身影。
  看習慣後,會覺得妹妹的個子果然還是非常嬌小。
  自從沒必要去大學後,妹妹大部分時間都窩在這個房間裡,頂多只有週一和週四會出門到超市採購必須品。也許因為時間很多吧,她平常會打掃房間,如果還有多餘的時間,就會鑽進被子裡睡覺。除此之外就是做菜。簡單來說就是負責大部分的家事。
  老實說,妹妹包辦這些事幫了我大忙。要是她不在了,我應該又得花不少時間才能適應新狀況吧。
  就在她把油豆腐切成條狀時,「哦哦!」髮絲紛紛落下。雖然妹妹想繼續做事,但也許是因為瀏海太礙事吧,她用力甩起頭,想把頭髮甩到兩旁。看不下去,我起身過去撈住她的頭髮。妹妹停下動作回頭,兩人在極近的距離凝望著彼此。
  「我來幫妳綁好。」
  我讓妹妹重新看向前方,開始幫她綁頭髮。髮稍劃過拇指指根,使我泛起一陣麻麻癢癢的感覺。微捲、柔軟的髮質,彷彿本人特質的具體呈現。撫摸著那髮絲,我覺得心中平靜安寧。
  是因為那觸感與小時候毫無二致的緣故嗎?
  綁好頭髮,脖子周圍變清爽的妹妹輕快地回過頭:
  「謝謝哦。」
  柔和的表情溶化在空氣中,滲入我的喉嚨深處。
  記得以前有個同事稱讚過妹妹的長相。儘管沒有亮眼的豔麗,可是五官相當惹人憐愛。
  雖然也有偏心自家人的成分在內,不過我家妹妹果然長得相當可愛。
  所以身為哥哥的我才會這麼為她操心。
  接下來,就是安分地等晚餐煮好了。但其實我一點也不安分。要是什麼事也不做,只是沉默地聆聽烹煮料理的聲音,眼皮立刻會開始變重。因此我時而起立蹲下,時而換位置坐下,為了趕走瞌睡蟲而忙碌不已。
  不消多久,妹妹端著晚飯走來。今晚的菜色是昨天煮的白飯(已加熱)、納豆、味噌湯,還有加了馬鈴薯與培根的歐式煎蛋。雖然這些料理看起來很簡單,但我自己可做不來。
  我的妹妹也成長了很多呢。我感慨萬分地想著。
  雖然這些菜色比較像早餐就是了。
  我啜飲了一口味噌湯。溫熱的液體流入胃裡,原本停工的內臟開始活動。
  我一面咀嚼著湯裡的油豆腐,一面問道:
  「妳明天有空嗎?」
  「我多的是時間哦。」
  妹妹的說法相當正面。
  就算換成這種說法,沒事做的事實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但既然多的是時間,那麼——
  「那麼,要不要出門去哪裡逛逛呢?」
  連我都覺得自己說這些話很稀奇,但我還是問了。
  妹妹的反應不大,只是定定看著我。
  「和哥哥——一起嗎?」
  「是啊,和我一起出門逛逛。」
  我想起工廠大嬸那微妙的表情。
  不過,隨便啦。我並不想收回邀約。
  「好啊,我要去。」
  妹妹爽快地答應了。回答得如此乾脆,難道她沒有我以為的那麼居家嗎?
  話說回來,她的反應算奇怪嗎?一般而言,這種年紀的妹妹聽到要和哥哥一起出門,是不會覺得高興的嗎?難不成我個人的「常識」上頭,其實出現許多紕漏,長了許多蛀蟲,只是我自己沒有發現而已嗎?
  ……就算這麼說。
  但是再怎麼思考也沒有用。因為我的妹妹只有一個。所以,這就是我的「一般」。
  「啊,原來哥哥——明天休假啊?」
  妹妹看向月曆,發現這件事。
  「是啊。」
  我一面咀嚼著油豆腐,一面點頭。
  「可是哥哥——你不是一直都很累嗎?不休息好嗎?」
  「這是對疲勞的反抗。」
  這什麼鬼話啊?就連自己說完後都有這種感想,妹妹的表情當然不遑多讓。
  每天從事重勞動的工作,當然很累。休假時待在家裡讓身體好好休息,是很一般的想法。
  可是,那種「一般」會引來「理所當然」,讓人在不知不覺中隨波漂流。
  而我,因為發現了這件事,所以想稍微試著反抗一下那波流。只是如此而已。


  在那之後,又過了一段時光,五月黃金週前夕的週四早晨。
  母親難得地打電話過來。上次聽到她聲音,是正月過年的時候。
  連句寒暄也沒有,母親劈頭就問我連假有沒有休假。
  「基本上,我是有拿到三天假啦。」
  其他日子當然還是要上班。但就算真的多放幾天假,我也無事可做。
  對於沒有休閒嗜好的人來說,時間是淡而無味的。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有這種感想。
  那好,到時候你和妹妹一起回來。母親命令道。
  「啊?哦,可以啊。」
  但其實正題才剛要開始。母親話鋒一轉,談起妹妹的事。你妹妹已經大四了,畢業後有什麼打算?是要找工作?還是先回家住?你去找妹妹好好談一談,到時候跟我報告她的想法。
  母親若無其事地把極為麻煩的差事推到我頭上。
  「欸?讓我去談?」
  對,就是你。母親斷然說完,掛上電話。乾脆果斷的個性,和兒子截然不同。
  我們兄妹都沒有遺傳到那種個性。應該是因為心靈不夠堅強,難以承受那麼強烈的個性的緣故吧。
  原本在廚房叫嚷著「醬汁光束!」、「海苔粉閃光!」的妹妹端了兩個盤子過來。炒麵上濃郁的醬汁香氣令人食指大動。
  可是上面沒有海苔粉。喊出沒使用的招式名稱,這不是虛張聲勢嗎?
  「媽媽嗎?」
  「嗯。」
  妹妹問起是誰打來的,我點頭答道。從我說話的口氣,應該也猜的出對方是誰才對。
  「怎麼了?」
  「她叫我們連假時回去一趟。」
  「這樣啊——唔——說的也是——」
  妹妹挪動了一下身子,從正座改成較為輕鬆的坐姿。覺得她的回答有點含糊,應該不是我的錯覺。
  她應該也隱約察覺到,母親之所以找我們回去的原因了吧。
  我裝傻著吃起炒麵,除了高麗菜之外,今天還加了花枝。
  平常加的是切段的熱狗。用料不一樣的話,味道也會不同呢。我感嘆地想著。
  「好吃嗎?」
  「很好吃。」
  那個妹妹居然會做菜了。每次吃飯時,我都會感動不已。
  光是面對面一起吃飯就會覺得感動,我也真是太忙了。我心想。
  與妹妹四目相對,妹妹什麼都不問地朝著我微笑。
  感覺得出她打從心底信任我。安寧的表情在我心中凝結成滾燙的水珠。
  我不禁想像起來。假如有那麼一天,妹妹結婚了,她也會像這樣,看著她的丈夫微笑嗎?
  食道忽然收緊,食物難以下嚥。消化能力好像也跟著變差了。
  飯後,我面對窗戶的方向坐下,稍微陷入沉思。
  畢業後有什麼打算?其實不久前妹妹已經主動對我說過了。
  她想繼續住在這裡。雖然順序顛倒,但總之我已經知道妹妹的打算了。可是,把這些話告訴雙親後他們能不能接受,就是另一個問題了。母親想問的應該是更宏觀一點的展望吧。重點在於畢業之後到底想幹嘛。
  多多少少,覺得妹妹似乎會繼續賴在我房間裡。
  為人父母者,能接受自己小孩選擇那樣的未來嗎?
  假如這樣問我,我和妹妹應該都會很困擾吧。
  「哥哥——」
  「嗯?」
  被妹妹一叫,我抬起頭。妹妹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妳才是那個最不可思議的人吧。
  「你今天要上班吧?」
  聽她一說,我疑惑地看向牆上的掛鐘,時間過得比想像中快。
  「哦哦也是,我去上班了。我出門後妳要記得鎖好門窗哦。」
  「嗯。」
  「不管是誰按門鈴都不能開門哦。我有鑰匙,可以自己開門。」
  我叮囑道,妹妹傻眼似地抬起眉頭:
  「哥哥——你每天都說一樣的話哦。」
  「因為我每天都去上班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妹妹以這樣的表情移開視線。其實我知道她想說什麼,可是,我搔著頭髮:
  「沒辦法啊。放妳一個人在家,我會擔心嘛。」
  假如有什麼萬一卻無法挺身保護妹妹,那麼還同居做什麼呢?
  「不管過了多久,哥哥——還是把我當成小孩呢。」
  好像爸爸哦。妹妹笑道。總覺得以前好像也被她這樣說過。
  那是一部分的事實。但不只小偷,我也很擔心色狼闖進來欺負妹妹。雖然我把妹妹看成小孩,但同時也把她視為女性。
  概括這一切,才是我的妹妹。
  我收下便當後走向玄關。妹妹也跟到門口送行。
  「工作加油,慢走哦——」
  妹妹為我打氣,雙手在我背後輕輕一推,我向前踏出一步。
  隔著衣服傳來的,妹妹手掌的觸感,讓我的意識融化了好一陣子。
  我停下腳步,閉上雙眼享受著那滋味。
  回過頭,妹妹有點擔心地蹙眉:
  「怎麼了?背痛嗎?」
  「不是。」
  「呃?」
  「妳用力打我的背,最好打到我會覺得痛的程度。」
  欸欸欸?妹妹大驚失色地看著我。確實,我在說完後也發現自己的說法會招來誤解。
  「我不是那個意思。」
  「哥哥——你平常總是欲求不滿的樣子,難道說……」
  「……我平常,都是那種表情嗎?」
  總之妳快點打就是了。我催道。「既然是哥哥——要求的……」妹妹特地捲起袖子,轉動臂膀。而且不知為何還高舉雙手。
  「用拳頭打嗎?」
  「不,用手掌就好。」
  妹妹的手很小,就算用拳頭打應該也不會多痛。但比起被妹妹打痛,如果妹妹的手因打我而發疼就不好了。擔心妹妹是身為兄長者的義務,不過我好像有點保護過頭了?我自己也不禁這麼想。但真的只是「有點」而已,不算太誇張,所以應該沒關係吧。大概。
  可是,妹妹一直沒有打過來。我才剛那麼想——
  「嗚哇!」
  上衣忽然被掀到一半高,我還來不及驚訝,啪啪!妹妹的手掌已經打了下來。
  「痛痛痛,痛啊。」
  衝擊力之大,讓我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斜。而且還一次兩掌,大概是高舉之後一齊打下的。我重新拉好衣服,布料與肌膚摩擦造成的刺激,讓我聯想到紅色的什麼。但我還是轉過頭,朝著妹妹微笑道:
  「打得好。」
  「是、是嗎?」
  妹妹有些退避三舍地道。就說不是那種意思。
  「我是希望能夠有一些比較具體的東西,讓我實際感受到自己身上背負著什麼啦。」
  如此一來,這種現實感薄弱的生活,應該也能變得開朗一點吧。
  簡單來說就是需要工作的動機。雖然說人類是為了生活才工作的,但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會覺得這種理由還是有哪裡怪怪的。賺錢很重要沒錯,但只為了薪水而工作,總有一種不來勁的感覺。
  既然如此,想成是為了和妹妹一起生活而工作,就沒問題了。
  這樣的我,應該算是所謂的傻哥哥吧。
  「哥哥——……」
  「嗯?」
  「你是不是有看過《第一神拳》?」
  「……這麼說來,我的確有看過呢。」
  經她一說我才發現這件事。雖然沒有特別意識那部作品,但應該是被內容影響了吧。
  裝模作樣耍帥的臉似乎因此有點腫腫的,不過我還是乖乖去上班了。上午時分,我一面期待著妹妹做的便當,一面努力製作各式麵包。背部的疼痛意外地持久,假如坐著時不小心靠在椅背上,就會覺得刺痛不已。還挺有力氣的嘛,我不禁對妹妹的成長苦笑起來。
  今天的便當是炒飯、冷凍食品的燒賣、蛋絲炒豆芽。明明是中式料理,上面卻謎般地灑了海苔粉。是海苔粉閃光攻擊沒錯。但是妳用錯對象了吧我的妹妹啊。
  儘管如此,我還是心懷感激地吃起便當。邊吃邊思考著妹妹的事。
  我的心中一向只有妹妹。
  她正在睡午覺嗎?畢業後會回老家嗎?
  我一面感動地吃著午餐,一面操心起各種事情。
  離開對方後會活不下去的,說不定是我。


  五月的連續假期,我照著母親的吩咐,和妹妹一起回老家。老爸正在外頭的停車場洗車。
  「我們回來了。」我和妹妹一齊寒暄道。父親微笑似地瞇細眼睛,但是又難以判斷是否真是如此。他原本是更火爆一點的人,近年來隨著白髮的比例增加,開始變得愈來愈沉穩。是說腰圍也愈來愈穩重,這部分應該留意一下比較好吧。
  我和妹妹隨著時間長大,雙親也隨著時間蒼老。「成長」總有一天會變成「老化」,不論是我,或是妹妹,全都不例外。儘管明白這點,我還是不夠有自覺,是一種半瓶水的領悟狀態。我覺得這其中好像潛藏著什麼錯誤。
  進入家門時,母親已經站在玄關了。她似乎正在化妝,眉毛一邊粗一邊細。
  今晚你睡客廳吧?打過招呼後,母親如此說道。我正想說好,可是妹妹卻插嘴道:
  「為什麼?哥哥——的房間在二樓啊。」
  那是妳的房間。母親道。「是啊,」妹妹點頭。
  「是我和哥哥——的房間哦。」
  對吧?妹妹朝我笑道。「也沒錯啦。」我一面窺視著母親的反應,一面肯定妹妹的話。
  如我預料的,母親的表情變得相當微妙。帶著困惑的複雜感情旋轉攪拌不已,以細紋的方式呈現於還沒化妝的眉毛周圍。就成年兄妹來說,你們是不是太黏了?客觀而言,確實是這樣沒錯。
  先不論妹妹的外表看起來不像成年人這點。
  妹妹帶頭走向二樓,我正想跟上,你給我等一下,我被母親叫住。感覺很像被不良少年揪著領子找碴。你有好好問清楚妹妹以後想幹嘛嗎?母親省略所有前言,劈頭如此問道。看來母親的急性子並沒有像父親那樣隨著歲月變沉穩。
  ……因為找不到適合發問的時機,所以我就這樣直接回來了。
  但是,不用問也知道答案。
  「她好像還想繼續和我住在一起。」
  我簡短地替妹妹表明想法後,逃上二樓。母親並沒有追來。
  踏上樓梯的最後一階前,我回過頭,與母親對上視線。
  我就知道。雖然母親沒出聲,但我覺得她的嘴型彷彿在這麼說。
  那反應讓我有點記掛,但我還是走向臥房。一踏入曾經被稱為兒童房的那房間,我就吃了一驚,房間的模樣與當年我和妹妹共用時毫無二致。妹妹的高中時期,這房間可說是她的個人房,但房間裡幾乎沒有增加任何她的個人物品。
  房間的景象、從窗戶看出去的天空、紅色的鐵塔,全都與當年一模一樣。
  就連混著塵埃的空氣,聞起來也與當年相同。
  「寶寶熊,讓你久等了——」
  一進房,妹妹馬上拿出手機和充電器。手機電池太老舊了,不一直充電的話,撐不到十分鐘就會沒電,變得和固定電話沒什麼兩樣。但是對妹妹而言,這似乎完全不構成問題。「因為我很少和哥哥——打電話嘛。」她如此說道。
  其他會打電話找妹妹的人,就只有雙親了。沒有任何非得以手機緊急聯絡的對象。
  妹妹的社交圈始於家人,終於家人。除此之外就是寶寶熊。不過我認為,這也算不上什麼社交缺陷。
  既然有希望相交滿天下的人,當然也有滿足於只有少數朋友就好的人。
  既然她本人對這樣的社交圈很滿意,其他人就沒必要多嘴多舌。
  房間裡只有一床被子。我也要一起睡在這裡嗎?
  妹妹似乎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們兄妹倆原本就是睡在同一個房間裡,對她來說這麼做是很普通的行為;但是父母怎麼想,就另當別論了。年過二十還睡在一起的兄妹,沒有多少家長會不擔心吧。這種事我還是知道的。
  就算知道,我還是放下了行李。
  直到晚餐時間為止,我在房間或躺或臥,翻著懷念的漫畫打發時間。品嘗著與休假時無處可去,或者該說沒事可做的感覺相去無幾的乏味時光。
  我不是熱愛工作,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消耗假日。
  妹妹似乎也和我差不多。她在房間裡或躺或臥,偶爾想到什麼似地拿出記事本寫字。在寫什麼?我將頭湊了過去,「呀啊!」可是妹妹卻抱著記事本逃走了。不怎麼可愛的驚嚇反應。
  「哥哥——不可以這樣哦。」
  「難道妳在寫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唔——」
  妹妹歪頭思考了起來。我是以開玩笑的心情發問的,沒想到居然是個難以判斷善惡,無法馬上回答的問題。和學校有關的事嗎?但是又很難說。
  「不是壞東西,的樣子……嗯,應該不是壞東西。對吧?」
  「就算問我,我也……」
  不知道哇。
  到底是怎麼回事?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只要拉長脖子,裝出想偷看的樣子,妹妹就會脫兔般地逃走,還挺有趣的。


  那晚的深夜,妹妹已經睡了,可是我沒有睡意,所以下了樓。儘管說不上心潮澎湃,但是在久違的故鄉氛圍中,躺在久違的老家床鋪上,會難以入眠也是難免的事。
  客廳的燈光還亮著,我自然地走了過去。父母正在喝茶看電視。
  原本注視著茶杯的母親抬頭看我,問起妹妹在做什麼。「她已經先睡了。」我說著,在一旁坐下。父親正在啃餅乾充當茶點。
  會胖哦。我忠告道。來不及了啦。回答的人不是父親,而是母親。
  母親說完喝起茶。正當我覺得沉默的時間長得有點奇妙時——
  你們兩個該不會到現在還一起洗澡吧?母親忽然開口。
  我不由自主地瞪大眼。正在看電視的父親也轉過頭看著我們。
  「我們兩個,是說我和妹妹?」
  還有其他人嗎?你根本沒女朋友吧?母親輕笑道。是這樣沒錯。
  「哪可能啊。」
  說到洗澡,你們不是一起洗到小學時嗎。
  當時的妹妹,全身肌膚沒有一處不是光滑細緻。
  把當時的身體與現在該成長的部位都有所成長的身體做比較,我的心頭不禁猛烈悸動了起來。
  白痴嗎我。
  「我們很普通好嗎?又不是什麼奇怪的兄妹。」
  我們只是理所當然地關心對方,尊重對方,和對方一起生活而已。
  我啊,很擔心你們走錯路哦。有話直說的母親正面發動攻擊,自上而下斜斜地深砍一刀。老爸雖然沒有插嘴,但是捏緊了還沒拆開包裝的餅乾。
  「什麼叫,走錯路啊?我說啊——」
  我一時半刻說不出話。被父母說成這樣,有誰能保持平靜嗎?最不想被碰觸的部分被母親毫不猶豫地狠狠扼住。面對那樣的母親,我毫無招架之力。同時我察覺到,神經那麼大條的母親,怎麼可能需要透過我打聽妹妹將來想做什麼事呢?應該是在找藉口試探我吧。
  走錯路是不行的哦。父親以事不關己的口吻喃喃道。不可以哦。雖然他接著又這麼說,但我覺得他好像只是說說看而已,矯揉造作的感覺很強烈,至少拿出洗車時的熱情教訓孩子啊。
  你離家念大學後,妹妹從來沒提過你的事哦。
  母親說道。
  可是到了要選志願時,她只選了你念的那間學校,完全不考慮去其他大學。
  聽到那些話的瞬間,我冷水澆頭般地起了雞皮疙瘩。
  隨便忖度妹妹的想法。這種不尊重妹妹的做法讓我覺得相當不高興。
  有種喝了太多水般的感覺,累積在胃底的東西不愉快地蠢動著。
  該怎麼說呢,我覺得自己愛護妹妹的症狀,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末期了。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我彷彿感染了雙親的憂慮似地回到房間。我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打開門。五月的夜晚,門窗緊閉的室內有點悶熱。妹妹不會又踢被子了吧?就算年紀增長,習慣也不會說變就變。我正想確認她有沒有踢被子時——
  「哥哥——快點來睡覺——」
  「喔哇!」
  忽然聽到妹妹的聲音,我嚇了一跳。適應了黑暗的雙眼注意到妹妹眼中的晶亮。
  「妳還沒睡?」
  「剛醒。」
  不過又要繼續睡了。她躺了下來。嗯嗯,妳快睡吧。我看著她躺好後,也鑽進被子裡。
  也許是基於不久前才剛誕生的內疚之情吧,我有種想對妹妹道歉的念頭。
  可是事到如今才又重新提起這件事,也只會讓氣氛變得很奇怪,所以還是算了。
  就算合眼也無法立刻入睡。最後,我閉眼閉得煩了,睜開眼睛。
  「喂。」
  「什麼事?」
  我出聲叫道,妹妹立刻應聲。
  我知道妹妹也還沒睡著。同住那麼多年,可不是白過的。光是從她呼吸的狀態,就能明白她睡了沒有。
  「妳之後想做什麼?」
  深夜裡,妹妹的視線朝下方移動。
  「我在想,明天要不要出門採購必須品。」
  「不是那個,是更之後的事。比如想做什麼工作之類的。」
  畢業之後想不想找工作。首先要確認這點。
  「工作……畢業之後,不工作就不行呢。」
  「嗯,是啊……所以說,妳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
  我不抱期望地問起母親吩咐的出路問題。
  妹妹露出有點為難的表情。柔和的臉龐罕見地出現皺紋。看見那張帶著皺紋的臉微微點頭,呼,我鬆了口氣。
  「有嗎?」
  自主性薄弱的妹妹也有想做的事啊?我暗暗心想。
  從以前到現在,我從來沒有萌生過希望。夢想或目標、想從事的工作、能實現未來展望的路標……這些我全都沒有。我總是隨波漂流,在現狀中掙扎,只求自己不被溺斃。儘管我人生經驗不算太多,但我早已領悟自己沒有任何特出之處。我沒有那種能以夢想來圓滿自己世界的長才。
  「妳想做哪方面的工作?」
  該不會想和我一起去麵包工廠上班吧……好像有可能。
  被我一問,妹妹吞吞吐吐了起來。
  「要是聽了,你一定會笑我。」
  「自家人的夢想耶。我怎麼會笑呢。除非太離奇。」
  說完我開始思考,什麼樣的夢想才會被人嘲笑。
  就算是不可能實現的白日夢,人們也在其中寄託了想振翅高飛的心念。
  那分尊貴與脆弱,究竟有哪裡可笑呢?
  就算我那麼說,妹妹還是難以啟齒地沉默著。我本來就沒有逼問的打算,只要知道她有夢想就夠了。可是躺進被窩後就很懶得訂正自己的話。浸泡在被子帶來的,稍嫌過剩的溫熱裡,思考也跟著怠廢了起來。
  正當我動也不動地等待睡意到來——
  沒有任何決心可言的眸子荏弱地看著我。
  「我啊,」
  「嗯,」
  妹妹彷彿以布塊遮住嘴巴似的,以模糊不清的聲音小聲說道。
  「我在想,如果可以當小說家,就好了。」
  柔軟的聲音鑽入我耳中,意外尖銳的感覺。
  「小?」
  小說家?還真的冒出了「夢想」耶。我不由自主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妹妹像是以我的反應為恥似地,拉高被子遮住臉。但就算隔著被子,我也知道她正在嘟嘴。
  「你果然在笑我。」
  「不對,我沒有笑。妳仔細看清楚。」
  我驚訝到沒有餘力笑她。那個一向沒主見的妹妹說出的願望,大大超過我的預期。雖然我不認為自己對妹妹的事完全瞭若指掌,可是我原本以為,妹妹在想什麼,自己大致上是很清楚的。
  「看不到。」
  「因為妳用被子遮住臉啊。」
  不過就算隔著被子,我也想像得出妹妹的表情。真是不可思議。
  其實妹妹應該也想像得出來我的表情吧。
  「這樣啊……嗯。」
  我含糊地點頭,再次躺回被窩,一面看著天花板,一面反芻著妹妹的話。
  「想當小說家啊……」
  這麼說來。
  我想起那個有同樣夢想,後來辭職的同事。
  最近流行當小說家嗎?因為好像很容易過日子?還是因為覺得容易當上?不像漫畫還得畫圖,只要寫字就可以了,所以有容易辦到的錯覺?可是反過來說,因為小說只有文字,不能借助圖像的力量說故事,所以是一種孤高的創作活動。真的有辦法辦到嗎?我的妹妹啊。
  我覺得前途昏暗,側過身子問道:
  「是說,真的沒問題嗎?」
  「什麼問題?」
  「因為妳明明連日記都沒辦法自己寫完啊……」
  小說的篇幅可是比日記長很多的哦。
  「討厭啦——!」
  妹妹跳了起來,手腳並用地朝我這邊大力爬來。
  「你——要——一——直——提——那——種——古——代——的——事——到——什——麼——時候——啦——!」
  她隔著被子不停打我。雖然不會痛,可是灰塵被拍得四處飛揚。抗議完,妹妹又用力爬回被子裡。雖然她躺了下來,不過八成正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吧。
  因為她以被子蓋住整個頭,所以有點難猜就是了。
  「妳想寫什麼樣的故事?」
  「祕密。」
  聽得到被子裡傳來的布料摩挲聲。
  「可以讓我看看妳寫的小說嗎?」
  「咕嘎嘎。」
  怎麼了?剛聽到那聲音時我驚訝了一下,過了半晌才意會過來,那是在假裝打呼。
  比起打呼,更像含糊不清的笑聲。
  「有在投稿嗎?」
  「……還沒。」
  妹妹拉下被子,露出眼睛。以被子代替屏障,偷窺似地朝我看來。每個舉動都是如此令人懷念,有種連我都縮短手腳,變回往日少年般的錯覺。
  「但是妳有在寫作吧?」
  應該不會連篇故事都沒寫過,就作夢想成為小說家吧。應該。
  只作夢不行動,就不是夢想而是妄想了。人們必須獻上時間與人生,才能把腦中的夢想編織成現實。由於我本來就沒有夢想,就某方面來說反而樂得輕鬆。
  「是有寫……趁著上課之類的時候。」
  「喂。」
  我稍做斥責,又繼續說下去。
  「妳可以去投稿,參加比賽啊。」
  我隨口說道。
  真的是,沒多想就說了。
  妹妹似乎對我的態度很傻眼,反駁道:
  「要是被刷掉了怎麼辦——」
  「被刷掉了就……再寫再投稿啊?」
  投稿一次就得獎,又不是所有人都能那麼幸運。
  「可是被刷掉的話,感覺好像被人說,我沒有才能……」
  「有才能又不一定能得獎。」
  能不能得獎,和評審的口味,甚至和機緣都有關係。
  說得更極端點,也許問題出在看文章的人那邊呢。
  所以不該只投一、二次稿就放棄,而且光憑有沒有得獎來決定作者的優劣,也是很讓人很困擾的心態。
  ……之前看的某本小說後記裡,作者提到了這種辛酸與恨意。
  寫出那麼露骨的抱怨,不怕會招人反感嗎?或者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那作者的個性就是這樣,所以他才特地寫出來,好符合讀者的期待呢?
  我也一樣,是因為身為哥哥,所以才會扮演哥哥的角色。如果我不是這妹妹的哥哥,現在的我是不會有哥哥樣的。
  ……嗯?這樣一說反而更混亂了。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轉化為心聲或言語之後,感覺就詭異了很多。雖然靈魂能理解那是怎麼回事,但是很難用道理來解釋。
  「不過能得獎的人通常都有才能啊。」
  「那倒是沒錯。」
  那些人的腦中一定有著我想像不出來的思考之海吧。
  我沒有沉浸在那種海洋中的本事,但我想——
  「妳一定也是有才能的啦。不過我不是因為有什麼根據才這麼說的。硬要說的話,是因為妳是我妹妹。」
  因為是我妹妹,所以我偏心。相信我的妹妹擁有能夠實現夢想的才能。
  「後半段根本莫名其妙……」妹妹如此嘟噥著,但還是露出了軟綿和緩的笑容。
  「哥哥——」
  「嗯?」
  「雖然我想當小說家,不過我也很喜歡和你住在一起哦。」
  「嗯……哦——……嗯。」
  這是可以相提並論的事嗎?雖然有這種疑問,但是能聽到這些話,還是覺得很滿足,而且有點靦腆。
  我也是哦。我看著相反的方向,低聲說道。
  「反正——總之妳好好加油,我會支持妳的。」
  「好。」
  除此之外,為了在明日繼續努力——
  「晚安。」
  「晚安。」
  我將目光從妹妹眼睛移開,再次看向天花板。
  我發呆了一會兒,連呼吸都忘了似的。
  接著,我感受到妹妹入睡後的穩定呼吸聲。那聲音神奇地讓我的心境變得安寧。
  我沒有做大事的長才。不過,我已經接受了以這妹妹的兄長身分活下去的命運了。
  那是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
  所以我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什麼不滿。我一邊想著,一邊合上眼皮。
  原本焦慮地轉動不已的眼球也安定了下來,這次應該真的能睡著了。


  日後回想起來。
  重要的話語,總是在沒有多想的情況下脫口而出。


  水面風平浪靜,水底暗潮洶湧。就是眼前這種表面祥和的情況吧。照理來說,家族團圓的時光應該令人歡喜的,而事實上每個人也都表現得和顏悅色。我想,那神情應該不全是裝出來的,可是,沒錯,必須接上「可是」這個轉折詞才行。
  可是,在暗潮湧出水面之前,我和妹妹就一起回到公寓了。不難想像目送我們離去的父母,特別是母親的心裡有何感想。因此,我也盡可能地不回頭看他們。走在我身旁的妹妹話雖不多,但是有一種放鬆下來的感覺。
  彷彿一起遁逃似的。
  宛如被某種令人厭惡的預感從背後推著走似的。
  覺得整個社會,周遭,他人的目光都很讓人悒鬱。
  假如把自己的世界縮小到最終極,是否連父母都會被排除在「外」呢?我覺得害怕,有種無法呼吸的感覺。這樣真的好嗎?心中被自問自答的狂風吹得凌亂不堪。
  可是,就算思考那種事,也沒有任何用處。
  即使心中存在著後悔之情,我也無法回頭了。
  ……不對,不是這樣的。
  人生原本就無法重來。不像電車一樣可以來來去去。
  不論從哪裡起步,不論走向何方,每個人都只能朝著自己相信的方向前進。
  我和妹妹搭著電車回到公寓。只要往前直走,就有可以回歸的場所。
  至少,目前那兒還是亮著燈光,歡迎著我們的。
  來到玄關,我正要脫鞋,又回過頭。
  拿著行李的妹妹不解地看著我,我也回望著她。
  纖細的雙肩,柔軟的髮絲,以及,不曾從我身上移開的眼眸。
  有種身上佩戴著寶物的感覺。
  「哥哥——?」
  「妳就留在這裡吧。」
  妹妹瞪大雙眼。
  不管世人或雙親怎麼想,只要我允許就行。可是在說完後,我又用力拉扯頭髮,加以訂正:
  「……不對,不是這樣的。請妳留下來陪著我。」
  不只是接受對方的存在。而是主動表明,我也需要對方。
  說完後,我終於發現這種說法很像是在求婚。啊啊,我的視野邊緣有些泛白。
  總算能理解雙親說的「走錯路」是什麼意思了。
  可是,那想法在妹妹抱緊我的瞬間,倏地煙消霧散。
  隔著她的肩膀,我聽見了行李落地的聲音。
  我單手摟著妹妹的後頭部,茫然地仰望天花板。
  平時從沒注意過的天花板很低,只要伸手往上跳,就能搆到。
  我默默承受著那低矮天花板造成的,彷彿要把人壓垮似的壓力。
  什麼叫做走錯路呢?是指像這樣被妹妹抱著嗎?
  我們正朝著不正確的方向前進嗎?
  那麼,誰能告訴我正確的道路在哪裡呢?
  即使長大成人,依然會被不懂的事耍得團團轉。假如這種情況會從出生持續到死亡,那麼人類不就沒有成為迷途羔羊之外的選擇了嗎?
  「……不對,不是這樣的。」
  已經完全變成我口頭禪的話語衝口而出,我瞇細眼睛。
  假如沒人指出該走的路,我們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成為迷途羔羊。
  我們不是走在鋪設好的道路上,而是在拓荒。為了揭開沒有人知道的,關於自己人生的一切,因而走上未知的荒野。我們不是迷途羔羊,是開拓者。
  聽起來真不錯。開拓者。比迷途羔羊浪漫太多了,好聽又順耳。
  從古至今,一定有許多人被這個辭彙欺騙吧。
  我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分子。一面自我催眠這是在拓荒,一面不負責任地闖入未知的地帶。
  就算新天地的盡頭沉眠的是身上鑲著只是幻影的寶石的怪物。
  相信自己珍視妹妹的想法,不是錯的。


  四季更迭,妹妹多了一歲,春天再次到來。
  妹妹在櫻花繽紛散落的時節畢業,理所當然地繼續住在我的房間裡。
  至少在當時,這還是理所當然的事。




  23


  所謂的愛,究竟是什麼呢?……儘管我沒有特別想成為詩人,不過最近在做麵包時,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現在的我已經很熟悉作業內容了,應該是因為做事時不需要動腦,大腦因此閒下來的緣故吧。
  假如有人問,我愛不愛妹妹。
  要我老實回答,我寧願咬舌自盡,但我確實是深愛著妹妹的。
  當然,是愛家人的那種親愛。可是到了這把年紀,向世人大聲宣稱「我愛我妹妹」,不難想像會被曲解成什麼樣子。所以我才會煩惱起這個問題。
  是珍惜對方嗎?
  還是藉由對方為自己的付出來得到滿足?
  要偏重哪邊,才算是愛呢?
  只要稍有差池,就會變成青春期少年的煩惱。看看這把年紀依然煩惱那種事的自己,說不定我的精神年齡從高中之後就再也沒有成長過了。話說回來,所謂的成年人又是什麼呢?問題帶來更多的問題。假如能夠無視這些問題,若無其事地活著,不知該有多好?我常常有這種感想。
  可是,對自己生出的東西視若無睹地活著,我沒有那麼不關心自己。
  畢竟自己得和那些東西糾纏到老死,而且我也不討厭那些東西。
  已經熟練到即使閉著眼睛也能完成的一日工作結束。疲憊如涼冷的汗水,自背後擴散開來。我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我旋轉著因長時間持續相同動作而僵硬的肩膀,膝窩的肌肉因解放感而鬆弛。
  工作。活到明天。
  說白了,所謂的長大成人,就是指工作賺錢。我一直是那麼想的。


  「唔——……」
  妹妹哼哼唧唧起來。我等了半天,等不到她接下來的動作。
  不得已,我只好主動發問。
  她在被子上扭來扭去。雖然好像忙碌得很愉快,可是臉上沒有笑容。皺著眉煩惱的模樣實在很不適合她。到底怎麼了?我抬頭看向月曆,今天是三月下旬的平常日,日期的格子裡沒有寫上什麼特別的預定,而且妹妹的生日已經在上個月過完了。雖然說她早就成年了,但還是毛毛躁躁的,離成熟穩重很遙遠。
  「我有個東西,要請哥哥——過目……」
  說到這裡,妹妹暫停了一下,嘴巴有如腹語術用的人偶般開合個不停。
  「才怪。」
  「所以沒有東西要讓我看?」
  「本來有。」
  過去式。結果還是沒有東西要讓我看嗎?可是看她的樣子,卻又不是如此。
  好像有什麼內情。我不動聲色地等她做好開口的決心。
  妹妹的臉頰紅得像兩團紅毛線球。房間裡的溫度不算高,應該不是因為太熱的緣故。她時不時地偷瞧著我,我則是笑著看她。
  妹妹似乎稍微安心了一點,拉長脖子,但是又馬上縮了回去。動作之多讓人眼花撩亂。
  那模樣讓我也跟著有些坐立難安了起來。
  最後,妹妹總算戰戰兢兢地把抱在胸前的東西如貢品般朝我遞出。
  那是一疊略厚的紙張。
  「這啥?」
  我接過那疊紙問道。
  「……小說。」
  「啊?」
  妹妹低著頭,音量又小,很難聽清楚她在說什麼。不過一會兒之後,我還是理解了話中之意。
  小說。這個,是妹妹寫的小說嗎?
  我想起前年妹妹在老家時說過的夢想。
  我不由得凝視起手上那疊沉甸甸的稿紙。
  「寫完了啊?」
  妹妹點點頭。我偷眼看向她身後,信封袋之類的已經準備好了,只差把稿子寄出去參加新人獎徵稿就大功告成。看來妹妹似乎是想在寄出去前先讓我讀過。
  「自家人寫的小說呢……唔……」
  總覺得連自己都難為情了起來。所謂的小說,應該會比漫畫更赤裸裸地展現作者的心境與想法吧。雖然這正是小說的有趣之處,可是在眼前這種情況下,反而讓人相當難為情。
  稿紙的右上方打了洞,以繩子串成一冊。由於這是參賽用的原稿,我的動作也不禁謹慎了起來,得小心翻閱才行,要是弄皺封面或折到邊角就不好了。
  「唔——讓我看看,小說標題是……」
  「不要念出來啦——!」

  妹妹跳起來制止我。我被她激動的樣子嚇了一跳,但還是告誡道:
  「喂,別太大聲。」
  這裡是公寓,不是老家,而且現在是晚上。妹妹立刻冷靜下來,低下頭。
  「對不起——」
  「嗯。」
  「可是我覺得哥哥——也有不對的地方。」
  「欸?我嗎?」
  「為什麼要念出來呢?」
  不行嗎?我用眼神詢問,不可以,妹妹也以眼神回答。看來不能念出聲音。
  「是說,你現在就要看嗎?」
  「唔,是啊。」
  畢竟除了晚上,我沒有時間看這些原稿。再說雖然我不知道收件日期是什麼時候截止,但還是早點看完早點把稿子還給妹妹比較好。我看了一眼壁鐘回道,妹妹原本就紅冬冬的臉頰鼓了起來。每個動作、每個反應全都如此可愛。真的會讓人忘了她的年紀。
  「嗚嗚——」
  妹妹躲到房間角落,背對著我跪坐在地上,摀住耳朵,身體無法冷靜地左右搖晃不已。真有那麼難為情的話,大可不必給我看啊?不過想想,妹妹應該也很想知道別人對自己作品的感想吧。這就是所謂藝術家的煩惱嗎?
  我有點疑惑地微微歪頭,注意著不讓自己念出聲音,看向標題。
  《魔塔》
  大大地列印在稿紙上的兩個文字。有種老派的感覺。
  「這是嚴肅型的故事嗎?」
  「沒聽到。」
  「是嗎?話說回來今天的晚餐很好吃哦,謝謝妳。」
  「嗯。」
  可以依情況決定聽不聽得見我的話,真是個伶俐的妹妹。
  「這是推理小說?懸疑小說?還是愛情小說?」
  我根據標題,把聯想到的類型說出來,但妹妹只是摀著耳朵,聽若罔聞。
  唔,看過後就知道了?
  稿紙上標有頁碼,我直接跳到最後,總共將近一二〇頁。看來沒辦法輕輕鬆鬆地一下子看完。我調整姿勢,伸直背脊正座,以嚴肅的表情面對稿紙。
  也許是維持摀耳朵的姿勢很累人吧,妹妹拉出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他人在自己眼前閱讀自己的作品,想像得出來妹妹現在的心情。雖然明白……但如果真的這麼難為情的話,為什麼想成為小說家呢?小說家的作品可是會被不特定多數人看到的哦。
  「想睡覺的話,先去刷牙吧。」
  「嗚——」
  妹妹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揮動著,表示自己不會睡著。看她這心神不寧的樣子,一時半刻應該也無法睡著吧。為了讓妹妹早點冷靜下來,我快馬加鞭地看起小說。
  「哦——」
  「…………………………………………」
  「嘿——」
  「…………………………………………」
  「嗯——」
  「那個……不要發出聲音啦……」
  我無視妹妹的微弱抗議,埋頭閱讀。
  接著。
  在指針轉了好幾圈後。
  「看完了。」
  不知妹妹睡著沒有,我壓低音量說道。妹妹立刻從被子裡彈起,跪坐地朝我蹭了過來。她默默挨到我胸前,仰頭看著我。
  眼中帶著強烈的熱度,混雜了焦躁、期待、不安等等的情緒。
  臉上則深深印著被子的壓痕。
  「老師,您覺得如何呢?」
  「不對不對,妳才是老師啊,未來的大作家。」
  「沒有啦,哈哈哈。」
  妹妹搔著頸子,自顧自地靦腆起來。對奉承話挺不行的嘛,真意外。
  我小心翼翼地把原稿還給她,老實地說出感想:
  「很好看哦。」
  妹妹雙眼圓睜,眼神發亮。原本浮動的熱度匯集起來,轉變成璨璨光芒。
  「不過有錯字就是了。」
  「欸?在哪在哪?」
  我把看的時候順便做的筆記交了出去。妹妹接過寫有頁數與行數的紙片,扛著原稿跑到房間角落。有必要每件事都在角落做嗎?
  「怪了——我明明檢查過那麼多次——」
  妹妹急急忙忙地確認起錯字。我看著她,回想著小說的內容。
  那是以高樓大廈為場景的懸疑小說。把大樓比喻成現代的高塔,以這樣的觀點敘事。主角無視他人的各種想法,任性妄為造成的結果,潛移默化地影響了許多人。是這樣的故事。主角不但任性,或者該說沒神經,而且還是個會在半夜穿著沾有死者肉片和血糊的衣服在大樓、城市裡到處穿梭的怪人。妹妹居然寫得出那樣的角色,我反芻著這股奇妙的餘味。
  妹妹一向給人溫和無害的感覺。從這樣的她筆下迸發的暴力。
  到底是從哪裡生出這種東西的呢?人類真是深奧的生物。
  先不管這點。堅持到最後,寫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光是能做到這點就絕對比我有才能了。如果是我,還沒寫完第一張稿紙就會開始不耐煩,把筆扔了吧。以前在學校時,我最討厭的就是作文了。不過妹妹應該也一樣才對。
  「以前明明連日記也沒辦法自己寫的說……」
  從當年到現在,也算是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程呢。回憶著往事,我閉上眼睛,沉浸在老人家般的感慨裡。
  雖然覺得應該很難,不過,假如妹妹真的成為了小說家的話。
  「……的話?」
  現狀會有什麼改變嗎?收入會增加,應該可以過得輕鬆一點吧。
  ……只有這樣嗎?
  覺得不會有任何變化,是因為我缺乏想像力的緣故吧。
  忽地,我想起了當年的她。
  迷戀著她的那段日子,我一直相信那種快樂的情緒與氛圍可以持續到永遠。戀愛是盲目的,使我看不到終結之處。
  可是那永遠,並沒有停留在這個房間裡。


  妹妹寄出小說後,過了兩個月。初審結果似乎會在一個月後的七月公布。儘管妹妹表面上裝得很平靜,可是心裡應該覺得很焦慮吧。
  這是個開始。雖然不一定是結束,但還是會影響到妹妹的人生。
  實際投稿過後,妹妹不再隱瞞自己寫小說的事。放在房間角落小桌上的中古電腦沒有接上網路,是寫作專用的電腦。下班回家時,經常可以看到妹妹坐在電腦前,微微駝背地打字。有時也會熱衷玩著電腦裡的接龍遊戲。
  發現我回來,妹妹小跑步地跑到玄關迎接我。那模樣就像貓咪一樣。
  「結果不是還沒出來?已經在寫下個故事了嗎?」
  「因為要是落選了,就得重新投稿啊。」
  「……說的也是。」
  主動說出有落選的可能,算是預先拉好防線吧?
  雖然不知道妹妹說這些話時的真心程度,但光是表現出正面樂觀的姿態,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而且還身體力行,就更不簡單了。我一如往常地沖完澡,一面擦著頭髮,一面眺望著妹妹的背影。
  為了幫妹妹實現夢想,有什麼事是我能做的呢?直接幫忙寫作是不可能的,幫忙收集必要的資料或者在妹妹和我討論劇情時提供看法……我的意見有參考價值嗎?畢竟我是個沒有文學素養,而且經常被人嫌棄說話時不夠風趣幽默、精彩生動的男人。
  思考到這裡,我稍微想起她的事。事到如今,除非像這樣回憶過去,從記憶深處把她拉出來,否則她已經不會在我的日常生活中露臉了。如此一想,不再與她見面、大學畢業也已經過了好幾年。回顧著自己的人生之路上的腳印,那是足以向所有人自豪的痕跡嗎?
  我會就這麼一直馬齒徒增嗎?每星期工作五天,或者是六天,接著休息一天,如此不斷重複,隨著季節變化,愈來愈老。將來會是什麼樣子?我以遠觀的心情回憶開始衰老的雙親,想像自己的將來,但是,想不出會是什麼樣子。
  下定決心做某事的妹妹,背影還是一樣嬌小,可是有一種堅毅的感覺。
  就連不安的心情,也是獨自面對、處理。
  而我,能為這樣的妹妹做的事,頂多只有維持目前的生活而已。
  工作賺錢養她。這是我能為她做的事中,最有用的一件。
  就算妹妹的夢想無法成真,我也會陪著她走到最後。
  沒有其他的選擇。正是因為沒有,所以現在,我才能和妹妹在這房間裡一起生活。
  「吶,哥哥——」
  「嗯?」
  「我真的有辦法成為小說家嗎?」
  妹妹偶爾會尋求肯定似地這麼問我。
  每當這種時候,為了讓妹妹的眼神變安穩,我總是會這麼說。
  「妳想當不是嗎?」
  因為不是心想就一定能事成的夢想,所以不能輕易說出「當得上」。
  但是,我相信妹妹的才能與種種努力。
  「是——啊。」
  穿著無袖上衣的妹妹做出捲袖子的動作,將又細又不堪一折的臂膀彎成L字型。
  就算是現在,在我心中,妹妹還是那個年幼的小女孩。
  可是現在,她正準備一個人完成什麼事。
  ……真了不起。
  這一定是值得歡迎的成長吧。
  ……可是。
  我緩緩搖頭,甩開某些蒸騰而起的情感。
  目前最重要的是支持妹妹實現夢想,不是抱著負面想法的時期。
  為了妹妹的夢想,努力賺錢。
  我以許多美妙的言詞填滿心中的空洞。
  原本朦朧不清的工作理由,現在有了淡淡的輪廓。


  在工廠做到腰痠背痛時,我總是以妹妹作為精神泉源。
  依季節不同,有時會差點被炎熱打敗、被厭倦的情緒壓得抬不起頭。那種時候,我通常也是以思念妹妹的力量來撐過去。
  為了妹妹,所以我工作,所以我在這裡,所以我活著。
  通常,只要有強烈的動機,就能挨過困難、不滿,以及痛苦。重要的是挨過,不是克服。就算不和困難正面衝突,還是有解決的方法。
  人類真是很知道變通的生物呢。我心想。
  對我來說,最能成為動機的事物,就是妹妹。
  就兄長而言,我做得無可挑剔。但是公開說出這種話,應該只會被周圍的人當成噁心的變態吧。之前曾共事過的打工大嬸的眼神,至今還是令我難以忘懷。
  能做出這種判斷,表示我還沒拋棄世間的常識。
  但是,拚命地偽裝自己,把真正的自我隱藏起來,反而使我個人的常識出現扭曲,開始慘叫。
  「…………………………………………」
  今天早上,妹妹一面煎著半熟荷包蛋,一面說道。
  「今天會公布初審結果。」
  「這樣啊?」
  「就是這樣。」
  妹妹不知為何一直旋轉著手臂。這算是所謂的坐立不安嗎?
  「結果出來,我會傳訊息跟哥哥——報告的。」
  「好。」
  等妳的好消息。直到出門,我都說不出這句話。
  由於早上有這樣的一段對話,因此在午休時,我打開了手機的電源。這是自家人的重要大事,讓我覺得心臟發疼。
  我略帶緊張地打開了妹妹的信件。
  『被刷掉了(>_<)』
  沒有內文,只以標題報告結果。雖然加了表情符號,但是,內容很簡短。
  見到結果的瞬間,除了眼珠子留在現場之外,我覺得腦子好像飛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有種乖離的感覺。
  「是這樣啊……真可惜。」
  我對著沒有開啟通話功能的手機安慰道。直接打電話和妹妹說,應該會比較好吧?我單手拿著電話,或站或坐,拿不定主意。該出聲安慰她呢?還是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好呢?
  附加的表情符號中也許有什麼含意,可是我不知該如何解讀。
  我已經不再年輕,搞不懂這些了——我困擾地搔著頭。
  迷惘到最後,我決定不打電話。因為如果是我,會希望能夠獨處一陣子。到頭來,行事基準仍然都是自己。完全以對方為基準採取行動,實在是很難做到的事。
  也許是因為這件事的影響吧,下午開工後,我的工作態度變得有點潦草。近乎動搖的感情使我的動作變得很危險。下班回去前,同事叮囑我今天做得很心不在焉。我乾脆地低頭道歉後直接離去。邊走邊想著,我該以什麼樣的表情回家。
  走到公寓前,我才想到應該買點東西給妹妹作為安慰,不過已經太遲了。要回頭買糖果點心嗎?我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兩手空空地進門。為了買禮物而晚歸,還不如早點回去。
  希望氣氛不會太凝重。我一面祈禱,一面打開門。
  我站在玄關,妹妹一如往常搖搖擺擺地跑出來迎接我。
  臉上沒有哭過的痕跡,讓我暗暗鬆了一口氣。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妹妹有些羞澀地笑道,似乎也在煩惱該以什麼樣的表情面對我。
  打過招呼後,話題自然地轉到落選的事。
  「真可惜。」
  我一面脫鞋,一面說道。妹妹點點頭:
  「是啊……不過——也沒辦法嘛。」
  妹妹沉穩地,緩慢地選擇著詞彙,笑著說道。雖然有點柔弱,但看不出悲觀的成分,我覺得是很堅強的笑容。
  「我覺得很好看啊。」
  「嗯——其實我本來也有一點點信心。」
  所以很失望。妹妹以誇張的動作垂頭喪氣,開起玩笑。
  這種時候應該笑才對吧?我配合著妹妹,抖動肩膀笑了起來。
  波折,是有的。但兩人很有默契地,盡可能地把影響降到最低。
  就夏季的夜晚而言,算是很平穩的場面。
  晚餐後,收拾過餐具,妹妹撲到電腦前坐下。
  「妳不再偷偷寫作了呢。」
  「自從讓哥哥——看過之後,我膽子就變得有點大了。」
  「哦?」
  這就讓人想考驗看看真假了。我趁著妹妹看著螢幕,露出許多破綻時——
  「哇!」
  冷不防地在她背後叫道。妹妹從座墊上彈起,不明所以,慌慌張張地轉過頭。由於不能吵到鄰居,我的叫聲不算大,不過受驚的程度和聲音大小似乎不一定成正比。等到妹妹稍微冷靜下來,我奸笑道:
  「看來火候還不夠呢。」
  「咕嚕嚕~~」
  妹妹露出貝齒,可愛地呲牙裂嘴,感覺起來好像還有乳齒混在其中似的。
  與小說家什麼的無緣般的稚嫩形貌。
  「這麼說來,我有件事一直忘了問妳。」
  「耶?」
  「妳為什麼想當小說家啊?」
  雖然從以前就知道妹妹想成為小說家,但是沒問過動機。
  妹妹欲言又止地把手指放在下巴上,沉吟了起來。
  「唔——……祕密。」
  「祕密?是不能說的事嗎?」
  我追問著。妹妹笑著打哈哈道:
  「等真的當上小說家再說。不過可以給一點點提示,就是和哥哥——有關。」
  「啥?我嗎?」
  「因為哥哥——幾乎是我人生的全部嘛。」
  妹妹若無其事地,理所當然地,略帶自豪地說道。那因該是她的無心之言吧,但是光是滿臉笑容地說出那樣的話,就足以讓我萬分驚訝了。
  就日語而言,是有點微妙的句子。但我沒有不識相到會去指出這點。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句話讓我感到相當難為情。
  就如同妹妹是我人生中的主要成分,她也同樣是如此。
  我腦中閃過不再與我們聯絡的雙親身影,不過,我還是不想否定我們的關係。
  「等我靠版稅變成有錢人時,就讓我來養哥哥——吧。」
  「哈、哈哈哈。」
  我心窩有如被人輕打一拳似地吐了口氣,為了掩飾這事笑了起來。
  「啊!你不相信。」
  「不,不是這樣啦。」
  不是不相信妹妹的夢想,只是單純覺得那種場面沒有真實感。
  讓妹妹養我。
  「到時候,我就改叫妳姊姊吧?」
  我努力地開玩笑道,妹妹視線飄來飄去,琢磨起來。
  接著,軟綿綿地苦笑道:
  「感覺很不對呢。」
  「是啊是啊。」
  「你要說『沒這回事』啦——」
  妹妹微噘著嘴巴說完,又回去寫作了。這次我不再打擾她,安分地坐下,打開電視,調小音量,撐著下巴看了起來。
  電視節目的內容我幾乎沒有看進去。
  剛才那些不關緊要的對話在我腦中轉來轉去。
  假如妹妹真的能獨立生活,甚至能養活我。
  雖然現在只是開開玩笑,但假如真的有那麼一天。
  不需要撫養妹妹的話,我應該只剩下惰性吧。
  沒有比靠著惰性活著的無意義人生更可怕的事了。
  一旦意識到這件事,我有種被傾盆大雨澆淋似的感覺。
  我並不熱愛勞動。
  也不想每天工作到腰痠背痛。
  如果可以脫離那種生活當然很好,可是。
  必須逃避真正的想法。不能老實地面對它、接受它。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胸中一直抱著一股不安定的感情。




  24


  半夜醒來,微弱的光線隱約地照亮房間。是電腦螢幕的光。
  雖然亮度無法看清牆上時鐘,不過夜應該已經很深了。妹妹仍然醒著沒睡。
  比自己晚睡的妹妹身影,該說看起來有些朦朧嗎?……總之,我覺得有種彆扭感。
  「還不睡啊?」
  我問道,微駝著背打字的妹妹回過頭,螢幕照亮了她右半側的臉龐。
  「再一頁就滿一百頁了。」
  「哦……」
  也許是因為身體還沒完全清醒吧,我的回應聽來有些口齒不清。
  「而且我白天睡得很飽,所以沒關係啦。」
  「是嗎?」
  「雖然說在哥哥——辛苦賺錢時睡覺,有點良心不安就是了。」
  「哈哈哈……不過啊,還是要早點睡,對身體比較好哦。」
  提醒過妹妹後,我再次以被子蓋住肩膀,閉上雙眼。側躺時,雙手會自然地交疊在胸前,這是我在睡覺時的特殊習慣。之所以會養成這種習慣,也許是因為原本分隔在軀幹兩側的雙臂能夠靠攏在一起,讓我感到安心的緣故吧。
  我以鍵盤聲為背景音樂,凝視著黑暗。感覺起來,那硬質的敲擊聲,似乎直接敲進我腦內似的。
  我聽著那聲音,意識漸漸被黑暗所埋沒。
  妹妹在這狹窄的房間裡孕育她的夢想。
  我則支持著妹妹追求夢想。
  兩者都是讓這個房間成為我倆容身之處的主要原因。這些原因有如溫暖的棉被,令我感到安心。同時,也有種再也無法回頭的想法。
  兄妹倆相依為命的生活是如此舒適,舒適到再也無法脫離了。


  「呶啊——」
  妹妹正抱著頭,不住地扭動。瓶頸……是陷入那類的情況之中嗎?
  由於她的慘叫聲太可愛,聽起來甚至有點像在開玩笑。
  陷入低潮的模樣已經有大家風範了。不對,其實我也不知道作家們陷入低潮時是什麼樣子。
  「怎麼啦?大作家。」
  雖然我不認為自己幫得上忙,但還是姑且問問看。
  妹妹想參加的新人獎投稿截止日期在四月上旬。她去年似乎也是參加同一個比賽。為什麼要挑那裡投稿呢?因為那是大出版社辦的比賽。妹妹如此回答。想以寫作維生的話,最好還是從大出版社出道比較有機會成功。似乎是基於這樣的理由。
  沒想到那個妹妹有做出如此腳踏實地發言的一天。
  先不論「想成為小說家」這個願望本身就已經夠不腳踏實地的這一點。
  「呶啊——」
  妹妹繼續苦惱著,看樣子,她沒聽到我剛才的發問。
  「喂——」
  我從旁介入電腦與妹妹之間。極其苦惱的妹妹將目光放在我身上。
  表情與當年那個仰望著我說寫不出日記的小女孩如出一轍。
  「我想不出怎麼收尾嘛。」
  「收尾?」
  「就是結局的部分,照目前這個樣子,劇情沒有高低起伏,太無聊了——」
  「哦……」
  「炸藥……爆炸……唔——」
  妹妹喃喃自語著一些危險的字眼,自顧自地沉吟起來,看來似乎沒有和我討論的意思。跟當年寫日記時差很多嘛。寂寥般的感情湧上心頭,我輕輕聳了聳肩。
  我偷眼看向螢幕中的文件。
  從檔案名稱可以推測,第二部作品的標題應該是《祕寶》。
  又是個老派的標題。
  不知妹妹是抱著什麼樣的意念,才會如此命名的呢?
  如此這般地,妹妹寄出了她的第二部作品。
  三個月後的七月,初審結果公布。妹妹傳了短訊,向我報告比賽結果……與去年一模一樣的發展,令人有種該不會連結局都一樣吧?的想法。不過說到毫無變化,我自己也同樣一成不變。工作內容沒有任何變化,唯一的差異,只有運來的麵包種類不同。
  員工們來來去去,麵包種類換來換去。一直停留在原地的,只有我而已。
  我趁著午休時打開信箱。喂喂喂,連這部分也一模一樣嗎?我不禁苦笑起來,多少做好覺悟後,我點開了妹妹的信。接著,眨眼的次數自然而然地多了起來。
  之後。
  『沒被刷掉(>_<)』
  「哦哦……哦哦?」
  強烈的既視感。不論是字句,或者表情符號。
  我找出之前的通訊記錄,果然整句話和去年的信幾乎一模一樣。
  這個表情符號有這麼萬用嗎?
  「唔,總之……太好了。」
  至少今天回家時,不會有兩張陰沉的臉面面相覷了。
  緊繃的肩膀垮了下來,我呼了口氣,仰頭看向天花板。視線因疲勞而顯得有些模糊。
  下班回家時,妹妹正岔開雙腳地站在門口迎接我。
  「哇哈哈——」
  妹妹神氣地……神氣?地笑著。手交叉在胸前,小孩似地挺直了背脊。
  「恭喜啊。」
  我摸了摸她的頭,妹妹的嘴角發癢似地扭動不已。就妹妹而言,得到外人的正面評價是很稀罕的情況,所以要大肆慶祝一番才對。雖然有這種想法,可是我的心卻不怎麼雀躍。
  「不過接下來才是重點呢。」
  「嗯。」
  「得努力祈禱才行——」
  唔呣唔呣——妹妹搓著十指,對牆壁發送起詭異的念力。
  是因為通過初審,興奮過頭了,才會出現這種奇妙的行徑吧。我對此一笑置之。
  如果明天還在繼續,再來擔心吧。
  「哈哈哈……」
  笑聲如空氣般地,從牙縫之間透出。
  初審不是什麼大事。
  沒錯,接下來才是重點。
  我是真心希望妹妹成為小說家嗎?
  對於將來可能發生的情況,目前的我只有模糊的預感,還沒產生自覺。
  但繼續前進的話,說不定會讓自己籠罩上陰影。
  舉個例子,現在我的腳並不痛。
  可是只要一個不留神,跌一跤擦傷的話,就會出現痛感了。
  平安無事,是一種脆弱、容易受到破壞的狀態。


  不到一個月,那預感就成真了。
  早在第二次複審結果公布前,妹妹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一開始,妹妹不知道是誰打來的,「喂?」她疑惑地歪頭接起手機。我一面以筷子分解晚餐的青花魚,一面看著她講電話。「是——!」接著,我被突然正襟危坐,畢恭畢敬說話的她嚇了一跳。在那之後,妹妹宛如點頭娃娃般不停地點頭。我想,對方說的話,她應該有一大半都沒聽進去吧。
  「跟你說跟你說——」
  「哦,哦哦……」
  結束通話後,妹妹興奮地揮舞雙臂,滔滔不絕地說明。
  儘管內容相當跳躍又沒頭沒腦、難以理解,但是經過整理後,簡單來說,就是妹妹的作品其實已經通過第三次複審,進入最後的審查階段了。而且,來到這階段的話,不論最後會不會得獎,妹妹的作品都有很高的機會付梓成書。
  慌手慌腳、雙眼圓睜、張口結舌。就是這種程度的衝擊。
  口中的晚餐因此變得乾枯無味,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在那之後,又過了約兩個月。對我來說這是轉眼即逝的時間,但是對妹妹而言,應該是相當漫長的時光吧。九月底,編輯再次來電與妹妹聯繫。照妹妹的說法,那是聲音聽起來很正經的男性。不過一般而言,談公事時本來就該很正經吧。
  妹妹前傾著上半身與那男性應答著。事情發展到這裡,連我也不由得緊張了起來,繃著臉,屏氣吞聲地等待後續。半晌後,結束通話的妹妹滿臉通紅地對我宣布結果。
  聽到結果的瞬間,我想,我的意識應該存在於比後腦勺略高之處吧。
  居高臨下地俯視自己。沒有接受這件事的真實感。
  為什麼呢?這不是重要家人的人生大事嗎?
  心情與現實的距離變得相當遙遠,彷彿為了閃避疼痛似的。
  妹妹得的似乎是特別獎或鼓勵獎之類的獎項。儘管沒有得到大獎,但作品確定會出版問世。也就是說,妹妹真的要成為作家了。
  哦——哦——聽到這話的瞬間,我有種眼珠上翻,快要昏倒的感覺。
  在那之後,妹妹接到出版社叫她到東京參加頒獎典禮的通知,慌了起來。
  「我沒去過東京啊——」
  「我也沒有哇。」
  看著慌亂不已的妹妹,當哥哥的我也無法掩飾自己的動搖。鄉巴佬兄妹頭碰頭地煩惱著該怎麼做才好。但是我想,我們兩人擔心的事應該完全不同吧。
  「總之,得換新手機才行呢。」
  我看著映入眼中的手機,建議道。妹妹被澆冷水似地瞇起眼睛。
  既然要長時間待在東京,就只能以手機互相聯絡了。但是妹妹的手機太舊,假如不插在充電器上,幾分鐘後就會沒電,沒辦法在外頭使用。
  「可是……」
  「就算換新手機,舊手機還是可以留下來啊。」
  「嗯……」
  對妹妹而言,重要的不是通話功能,而是她的朋友寶寶熊。
  只要留下手機,就能繼續和寶寶熊交流。我如此說服了妹妹,讓她答應換新手機。
  如果是以前的她,可能不會接受這提議吧。但是為了夢想,也只好妥協了。
  儘管是我主動建議的,但是對她的反應,卻有種坐立難安的感覺。
  明明不是什麼大事,為什麼會覺得這件事將會成為一道裂痕呢?
  雖然如此,我還是為了克盡身為兄長的職責,行動了起來。
  我趁著休假,帶著妹妹前往大型購物中心的手機店(我也不知道這種稱呼方式正不正確)換手機。妹妹只花十秒左右就選好新機,對她而言,每只手機應該都差不多吧。向手機店問各種問題,請店員推薦方案,簽約等等的事全是由我一手包辦,妹妹只負責坐在一旁,安分地等我辦完手機。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真的有辦法好好與編輯進行交涉嗎?我不禁擔心了起來。
  ……但同時,這樣的態度讓我感到安心,也是事實。
  花了一點時間換好新手機後,我請店員把舊的藍色手機還回來。對方卻在歸還前警告道:
  「這只手機的電池和充電器的接點部分已經快壞了哦。」
  「咦?」
  「充電時手機本身會發熱,這樣有點危險哦。」
  不用說,妹妹的臉龐因此出現陰霾。
  直到踏入家門為止,妹妹一直緊握著舊手機,看也不看新手機一眼。雖然建議她換手機的我覺得也該負點責任,可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然而,不用理店員的鬼扯啦,那種話我也說不出口。雖然無法確定機率有多高,但既然有可能釀成火災,就不能隨意否定店員的意見。
  「要是發生火災,就不好了呢。」
  一路無語地回到公寓後,妹妹以有氣無力的笑容如此說道。
  說完,她不把舊手機插回充電器上,而是小心翼翼地將其收進櫃子的角落。在那之後,妹妹似乎對我說了什麼,但我的心思在看著她收起手機時飛得老遠,聽覺也跟著變得朦朧,無法理解妹妹的話。
  某些事情開始發展,某些古老的事物則不斷地被取代……所謂的物換星移,從這件事中可以窺見一二。
  但是,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變化。
  我趁著妹妹不在房間時,將那只藍色手機拿在手上。
  失去朋友的妹妹,現在應該很失落吧?
  但是。
  就像在我心中,與她相處的回憶、與她分手的感情逐漸淡化,總有一天,妹妹應該也會遺忘這分友情以及喪失朋友時的傷痛,打從心底綻放笑容吧?
  想到這裡,我不禁毛骨悚然。


  頒獎的那天,我理所當然地,一如往常地在工廠裡上班。儘管妹妹臉上寫著希望我也一起去東京,但我無法把工作丟著不管。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其實我大可請假陪妹妹去東京。
  明明做得到,卻不肯做。
  為什麼不想陪妹妹去東京呢?類似固執的,惰性般的,絕對算不上正向的情感與意念呈漩渦狀攪拌不已。歉疚感緊勒著內臟,呼吸中帶著胃酸的味道。
  我放空大腦做事,偶爾喃喃自語。
  「東京嗎?」
  只在電視中看過的大都會。如今,妹妹一個人在那裡。
  妹妹超越自己,跑到前頭去了。這個事實撼動著我的體內器官,讓我有種憂心如醉的感覺。
  東京那邊應該正在進行頒獎典禮吧?
  在妹妹頭上熠熠生輝的,過剩的照明。彩虹般既遼闊又斑斕的夢想。
  那是與花費太多力氣在生存一事上的我無緣的場面。
  工作到一個段落,午休時間,我仰望著天花板。
  不管再怎麼看,工廠的天花板仍然只有單調的顏色,看不到任何美夢。


  夜深了。總算從勞動中解放的我坐在房間裡。
  妹妹的電話響起時,我正處於不知該做什麼才好的迷惘狀態。
  我看了一眼放在房間角落的,妹妹的舊手機,拿起自己的那只。
  「喂?」
  電話接通。妹妹還沒開口,背景的喧鬧聲已然鑽入我耳中。
  『啊,哥哥——晚安。』
  「噢。」
  『頒獎典禮剛結束,現在出版社要帶我們去吃飯兼開慶祝會。』
  「哦……頒獎過程怎麼樣?有很緊張嗎?」
  『超——緊張的啦——』
  回話的聲音比平常輕快,多半還帶著點高亢。
  這也是當然的。因為夢想成真了嘛。
  『上臺時,我兩腳一直發抖呢!』
  「應該的啦。」
  我最後一次上臺,是在高中領畢業證書時。大學的畢業典禮,我沒有參加。
  『不過怎麼說……好像作夢一樣呢。』
  「是嗎……是說——妳在那邊沒有可以說話的對象,不會很無聊嗎?」
  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更接近期盼妹妹孤伶伶的場面。我心中多少懷著這樣的想法。
  流經手腕和頸部的血液,彷彿凝滯不動似的。
  『唔——?』
  「嗯……?」
  『因為有哥哥——認識的人在,唔——所以有一點點還好?』
  「……認識的人?」
  誰啊?我怎麼可能認識出版界的人。
  『這個人。』
  妹妹說完停頓了一會兒,傳來一張照片。
  「啊。」
  照片的背景是熱鬧的店內,中央有個人影。一見到那張不修邊幅的臉,我立刻想起來了,是和我同時進麵包工廠的同事。雖然說是同事,但對方只上了三個月的班就辭職了,沒想到還有再次看到那張臉的一天。而且,因為是這樣的場面,所以他還顯得有點意氣風發。確實是那傢伙沒錯。最後一次見到他,應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吧。
  既然他和妹妹在一起,表示他真的成為小說家了?
  我的腦子既混亂又迷惑。
  『哥哥——和他一起工作過對吧?』
  「嗯。他那時有看過妳呢……居然還記得妳啊?」
  也許是因為妹妹的外表與當年完全沒變的緣故吧。
  『他說要和你講電話。』
  「咦?啊、啊!」
  雖然勉強算得上泛泛之交,但我和他又沒什麼好聊的。
  『唷。』
  聽筒中的聲音變成低沉又興奮的男聲。
  「哦,好久不見……」
  『你還是在那邊上班?』
  劈頭就詢問近況。雖然我覺得不太舒服,但還是老實答道:
  「是啊。」
  『哦——』
  預感只有在不好的事時才會特別準。
  會覺得對方那極為普通的反應中帶著嘲弄之意,是我自己的問題嗎?
  「把電話還我妹妹。」
  『好好好。』
  還有,快點從我和我妹妹眼前消失!
  我很想追加這句話。我們只是當過一陣子同事而已,可不是特別熟。
  聽筒中的聲音變了回來。
  『哥哥——你已經下班了?』
  「是啊。」
  『真了不起——』
  「哪有……」
  『我有很多話想跟哥哥——說,不過,唔,還是回去之後再說吧?』
  「是啊……還是當面聽妳說比較好呢。」
  我做出看時鐘的模樣。照理說隔著電話,對方是無法明白自己正在做什麼動作的。可是現在和我通話的,是彼此親密、熟悉到能夠明白我會有什麼舉動的人。
  但就算是那麼了解我的妹妹,也無法明白我現在的心境。
  「妳就好好享受慶祝會吧。」
  『唔——嗯。』
  儘管知道妹妹沒那種興致,我還是為了早點結束通話而那麼說了。切斷通話後,我把手機扔到一旁。疲勞如一面厚實的牆,從正前方朝我逼來,使我跌坐在被子上。
  深秋的夜晚,即使窗戶緊閉也不會覺得不透氣。熱水澡泡太久,使我出現耳鳴。我把毛巾掛在沒怎麼擦拭的頭髮上,讓自己漂蕩在泡澡後的暈沉感中。
  我還有工作要做。沒陪著妹妹去東京,不是錯誤的決定。
  一個人待在這個房間,應該是正確的選擇。
  儘管如此,今晚還是有特別疲憊的感覺。軀幹僵硬得有如牆柱,沉重得不像自己的身體。就算只是一點小事,即使只是落在睫毛上的,輕飄飄的細雪,有時也會意外地沉重難耐。因為人類的身體不是單純靠著肌肉動作的,因為,燃料是從心產生的。
  喉嚨與嘴唇保持著沉默。酸液在胃底不斷翻滾,彷彿被溫火燉煮似的。雖然很累,可是悶在胃中的東西無處宣洩,即使不想坐著,也不得不坐下。讓人很想抓狂。
  很想以雙手緊抱身體似地,瘋狂地抓爛全身肌膚。我靜靜地忍耐著,直到這股衝動過去。
  妹妹不在這裡,是正確的決定。
  但是,很多東西好像因此產生缺損了。不是指這幾天的事,而是對於遙遠未來的預感。我明白自己即將面臨各種失落。
  一條粗大的直線隔開了我與妹妹。
  位在分隔線另一側的妹妹即將加速離去,離我愈來愈遠。
  我無法縮短兩人間的距離。遲早,會變成只能以目光追隨她那又遠又小的身影。
  在遠方受人讚美的妹妹。連歡呼聲都很遙遠。
  那歡呼裡似乎帶有棉花的成分,不斷膨脹,撞到我的額頭。
  「……啊啊。」
  對了。
  是這樣啊。
  我的妹妹相當可愛。我想起了這件事。
  我讓腳踝朝軀幹靠攏,維持著盤腿的動作,向後倒下。


  肌膚感覺得出秋天已經結束的時節,至今為止一直沒有用處的妹妹手機開始頻繁響起。妹妹的處女作預定在明年二月出版,編輯經常打電話找妹妹討論改稿及其他的事情。對於無視晝夜之別打來的電話,妹妹總是很有精神地回應。每當那種時候,我都會安分地坐在房間角落,盯著腳尖,捏著趾甲,避免打擾妹妹。
  不論要等上一小時,或者兩小時。
  碰上那種情況時,我總是不思考任何事。不是故意那麼做,而是因為心情緊繃,無法進行思考的緣故。整個身心變得如銅像般僵硬,只能沒有想法、沒有作為地任憑時間流逝。
  「是……頁數的……是,沒問題。這邊的話,唔——……是這樣嗎?我不是很清楚……」

  說起話來條理分明,有時還會因為對方的話而發出笑聲。
  仔細想想,這可能是我第一次見到妹妹一本正經地與家人之外的對象說話吧。
  「…………………………………………」
  銅像上多了一道刮傷。不會痛,只是掉了漆而已。
  名為哥哥的塗料,碎成粉末,灰飛煙滅。
  與編輯的討論不只在電話裡進行,有時還會被叫去遠在東京的出版社當面討論。由於沒辦法當天來回,因此妹妹會急急忙忙地收行李,出門搭乘地鐵。
  「真辛苦。」
  挺快樂的嘛。只有一次,我差點對妹妹如此說道。
  「嗯。不過我會加油。」
  加油——妹妹捲著袖子,彷彿想展示她那手無縛雞之力的臂膀似地說道。
  當初叫她好好加油的人是我,所以我也只能笑著目送她離去。
  只是如此一來,我就變得形單影隻了。深夜下班回家,面對空無一人的房間,不只心情,連身體都會沉重到彷彿灌了鉛似的。
  重力把身體扯得變形,精力從拉扯造成的缺口中奔洩而出。
  那樣的日子,我通常是粒米未進地躺到天亮。
  當然,也不會有妹妹的便當。我連白天時吃過什麼都想不起來。
  對妹妹而言,從十月左右到出書為止,應該是段忙到不可開交的時間吧。相對地,我則是無可避免地面對著自己的生活如此單調、呆板的事實,厭煩著每天為何如此漫長。想嘆氣的次數飛躍性地增加,但我還是努力不讓那些氣吐露出來。
  忍耐、累積在身體裡的東西,就算哪天爆發了也不奇怪。
  這樣的日子持續著,直到二月。
  月分轉變成二月的那天,妹妹的出道作寄到家裡。
  作者似乎能在出版日前十天左右拿到樣書。妹妹解開橫綁成長條狀,有如法國麵包般的包裹,從其中拿出自己的書。接著雙眼閃閃發亮,彷彿劃破黑夜的曙光。
  「哦哦……鏘鏘鏘鏘——!」
  享受了一陣子感動後,妹妹把書舉到與額頭齊高之處。封面上印著可愛的插圖,以及妹妹的筆名。看慣了的那名字,被印在書皮上。見到那一幕,一種濃稠的感情在我身體裡流動起來,胃液因那絕對稱不上愉快的感情而翻騰不已。我不斷地吞著口水嚥下胃液,撐著臉頰的手,指尖部分像是為了分散注意力似地抖個不停。
  「嘿嘿——」
  妹妹天真無邪地把書秀給我看。眼皮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不停地閃爍。
  原本的標題《祕寶》,在印成實體書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真是太好了。」
  從我喉嚨發出的聲音聽來如此遙遠,彷彿出自別人之口。
  我站了起來。妹妹以把玩著新玩具的表情仰望著我。
  「哥哥——?」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妳就想起有東西忘了買。」
  我說著,套上外衣,準備出門。
  「為——麼?」
  「我也不知道。」
  我抓著頭髮,焦躁的情緒使得朝玄關前進的腳步自然而然地快了起來。
  妹妹從身後搖搖擺擺地跟了上來。
  「我也要一起去。」
  「不用了,外面很冷。我馬上就會回來。」
  「欸——」
  「反正機會難得,妳就好好欣賞自己的書吧。」
  堅持獨自出門的我,如此說服了妹妹。
  一走到屋外,原本上揚的嘴角立刻垂下,被寒冷凝固成型。
  我大大地呼了一口氣,離開公寓。
  沒有什麼必須買的東西。
  儘管不是特別想去,但我的雙腳還是朝著大學的方向邁進。走在坡道上,擦過耳畔的風冷冽到好似會劃傷人。呼吸彷彿卡在後方的齒縫間,不自然的感覺讓我很焦躁。
  就算如此,我還是不停步地走到通往大學的上坡路前。夜深了,但沿著坡道上升的微弱燈光還是隱約可見。我仰望了那些燈光一會兒,試著向上爬。
  來學校接妹妹時,我總是在上坡路的下方等她。有多少年沒走在這條坡道上了呢?大學的寒假很長,印象中沒有太多機會走在冬季的坡道上。我對此覺得新鮮,同時又感到委頓。
  下班後的夜晚,上坡路比想像中的更難走。
  腰背痠痛,沒辦法繼續前進。
  我放棄爬坡,倒在路上。
  倒下時,我沒有做防禦動作,身體重重地撞在柏油路上。幸好我是朝著下坡向後栽倒的,因此是屁股先著地,接著是背部,最後才是後腦狠狠磕向地面。儘管知道這麼做會摔痛自己,但我還是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做。我躺在地上,發出呻吟般的嘆息。
  血液流經遭到碰撞的部位,地面上的碎石和砂粒彷彿隔著衣服沾黏在肌膚上。我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由於我是頭下腳上地躺著,血液因此集中到腦部,開始耳鳴。
  「妹妹的書,是嗎?」
  不論深呼吸多少次,還是無法把那種與睡意相似的迷惘感覺排出體外。




  25


  讓雛鳥不長出羽翼地長大,鳥兒會感到幸福嗎?
  儘管活著,難道牠們不會覺得,無法展翅翱翔的生活圈極為局促嗎?
  假如妹妹一直趴在我背上,不肯下來自己走路,等同於親手摘除潛藏著某種才能,將來可能開出美麗花朵的嫩芽。所以,妹妹從我背上跳下,挑戰世界,是正確的決定。
  我想,大多數的人都寧願讓所謂的才能在世界中不斷巡環,不想見到才能沉澱吧。
  身為人類,身為兄長,我很肯定這是極為正確的決定。
  可是,那麼做只迎合了「正確」兩個字,對我個人而言,除了失去還是失去。
  「正確」無法拯救我。


  『果然還是該改在其他日子才好呢。』
  窩在飯店裡的妹妹,八成是一邊搖晃著雙腿,一邊這麼說的吧。
  我忍住同意她這些話的衝動,端出哥哥的架子說道:
  「說什麼傻話啊,這可是為將來事業鋪路的重要應酬哦?」
  舌頭不因酷寒的氣溫而凍結。與我的心境相反,靈活地翻動著。
  「所謂的社會人士在這方面是很嚴格的哦。大概吧。」
  『怎麼覺得你說得不太有信心呢?』
  「妳想太多了。」
  因為我自己也沒多少經驗,又硬要說大話的緣故。
  『可是我不習慣和哥哥——之外的人吃飯啊……』
  妹妹嘟噥道。啊啊,說的也是。我感慨良多了起來。
  「得快點習慣才行呢……」
  安慰妹妹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有如洩了氣的皮球。
  妳也差不多該出門了吧。如此催促完妹妹後,我切斷了通話。
  我用扔的似地把手機放在地板上,呈大字型躺下。
  平時顯得狹窄的房間,現在,即使手腳全部張開伸直也搆不著牆壁。
  今天得一個人過生日了。不是我的,而是妹妹的生日。
  二月十四日。今天是妹妹第一本書上市後的第四天,也是第一個本人不在場的生日。為了慶祝處女作的出版,妹妹被出版社叫到東京,順便也受邀參加同屆得獎作者的同期交流會。基本上我會去露個臉啦,妹妹是這麼說的。和我待過同一個工廠的那個前同事,應該也會去吧。
  「算了,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吧……」
  妹妹已經是社會人士了。像這樣時間上無法配合,沒辦法湊在一起的情況,理所當然會增加。
  只不過,這次剛好碰上她的生日罷了。
  「……不對……不是這樣的……」
  只不過,剛好,罷了。這些話完全是違心之論。顯而易見的消沉情緒,讓我無法繼續堅持這些謊言。
  失落感與疲憊感交疊在一起,顯得又重又苦。
  那天是我生日,還是請對方改日期好了。妹妹從一開始就是那麼說的。
  既然和事業有關,妳還是去吧。如此說服她前往東京的人,是我。
  為了假裝自己是明白事理的好哥哥。下場就是,孤伶伶地品嘗淒苦的滋味。
  不過是一、兩天見不到面而已,又沒什麼大不了的。應該有人會這麼認為吧。
  可是,看到被蟲子啃蝕過的痕跡時,應該沒有人會不心生厭惡之情吧。
  就算啃蝕的痕跡再小也一樣。
  為了接電話而來不及擦乾的髮絲黏在頸部,沾溼了皮膚。胃部翻絞不已,口中滿是焦渴的味道。明明才剛出浴,身體又已經開始哭訴起好冷好冷了。
  一個人在房間裡發冷很沒意思,但說到出門,就更加提不起勁。身上殘留著工作造成的疲勞,而且即使再不願意面對,明天還是要上班,沒有餘力也沒有時間去接妹妹。從各方面來說,我都沒有餘裕那麼做。
  「習慣這種事,嗎……」
  話脫口而出。儘管是自己的聲音,我也無法不感到憎惡。
  我真的有辦法接受漸漸習慣與其他人在一起的妹妹嗎?
  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再多想一下,就知道儘管不可能,早晚還是要面對這樣的現實。
  一旦想像起那樣的將來,腸子就開始痙攣似地發疼。空腹與壓力讓人身心俱疲。
  心情之所以如此沉重,還沒吃晚餐的事實也是幫凶之一吧。
  必須趁著身體完全無法動彈之前,切斷眼前這種惡性循環才行。
  不得已,我換上外出服,拿起錢包離開房間。由於走得匆忙,因此頭髮仍然是濕的。
  即使再不願意,冷冽的夜間空氣還是透過呼吸,侵入體內。
  我很快就對出門的決定感到後悔。
  要是再下一場雪,我就差不多死定了。可惜天空幾乎萬里無雲,不可能下雪。沒有浮雲的夜空感覺不出深度,就算仰望蒼穹,也無法將胸中的陰霾一掃而空。
  走著走著,有種身體從小腿部分開始崩裂的錯覺。織線無力地從由布塊組成般的肉體簌簌掉落。疲勞、睏倦與饑餓,身體沒有餘力承受三重痛苦帶來的心神耗弱,難以維持自我的形態。
  不是因為想改變什麼。
  應該說,是因為不想改變。
  不論是妹妹,或是只一起工作過三個月的前同事。
  看著那些實現夢想的人,我完全沒有羨慕之情。
  我有屬於自己的生存方式。鳥類與人類的居住場所高度不同,可是沒有優劣之分。
  重點是,我那生存方式的根底部分正在動搖。雖然目前只有極細微的裂痕。
  可是我有預感,龜裂會漸漸、漸漸地擴大。
  今後,我與妹妹間的距離將會愈來愈遠。
  別說明天了,人類連五分鐘後的未來都無法預測;儘管如此,卻又能模糊地察覺自身所處的波流中的微妙變化,看得出潛藏在其中的陰影,實在是一種很麻煩的生物。假如能更駑鈍一點,察覺不到所有細節地活著,不知該有多好呢?
  我從地鐵出入口前方經過,忘卻目的地在何方般不停地走著。
  呼出的氣息中,帶著一股沉重感。
  每向前踏出一步,身體就變得更加衰弱。漸漸無法按捺「我好累!我好累!」的心聲。
  路過便利商店門口時,我無法不注意到商店前方的巧克力廣告。
  室內的過剩照明流洩到屋外,不知為何,我有一種被那光線狠狠毆打的錯覺。
  喘不過氣,再也無法撐下去了。
  肉體崩解殆盡,僅存的真正想法被赤裸裸地暴露出來。
  不得不承認。
  我喜歡的,是軟弱無能的妹妹。
  被那樣的妹妹依賴著,讓我覺得自己很重要。
  實在太明顯了。
  我想要的,不是「成為小說家的妹妹」,而是「我在背後支持著懷抱夢想的妹妹」的情境。
  「啊啊啊啊啊……」
  我不由自主地以手掌掩住臉,發出窩囊的呻吟。路人的視線一點也不重要。
  儘管沒有流淚,但是自覺難堪、不中用……懦弱無能的情緒無法抑止地湧上胸口。到了這把年紀,我也只剩這些了。那是從小奠定下來的生活基礎,除此之外,我什麼都沒有。我已經走到無法回頭的地步了。
  我,哪裡都不能去。
  只能留在這裡。
  然而,讓我留在這裡的原因,正被剝除。
  假如那原因消失了,我還剩下什麼呢?
  無法以世界平等地賦予所有人的事物構築自我。只會剩下這個事實嗎?
  只會留下時間的殘骸嗎?
  想要逃避現實。消極的心境令我別過臉,看向他處。
  也有可能,是命運在引導著我吧。
  夜晚與車輛的氣味冷冷地從我身邊呼嘯而過。就在此時。
  一張令人懷念的臉孔出現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
  我倒抽了一口氣。
  她,正獨自走在路上。
  我停下腳步,出神地凝望著她,連呼吸都忘了。
  彷彿與妹妹接替登場似的,巧合到不能再巧合的情況。不過也有可能是幻覺。多少年沒見到她了,沒道理一眼就認出來。
  再說,畢業後才搬到大學附近這點也……總之,太巧合了。是因為太想填補心中的空隙,才會看到她的幻影。這樣的解釋還比較能讓人接受。她正朝著與我相反方向前進,完全沒注意到我這邊。我佇立在原地,只以目光跟隨著她。
  要追上去嗎?我不住想著。
  追上去後能怎樣呢?不知道。
  可是,說不定能滿足我心中的什麼。
  這種自私的想法不斷地蠢蠢欲動。
  但是,已經太遲了。
  就算想張開手掌捉住其他事物,也已經來不及了。
  無法調頭回踏來時路了。
  到頭來,我只能無言地看著她那幻覺般的身影愈走愈遠。
  「…………………………………………」
  到底是誰說的呢?
  能夠感受孤寂,才能正常地認識這個世界。
  孤獨才是人類的本質。
  可是,接近真理不等於接近幸福。
  因為人類需要名為幸福的錯覺,所以才會互相依存地活著。
  記得有人說過這樣的話。
  與我素昧平生的某人發現的真理,究竟有沒有後續呢?


  我……

  我……


  我……


  「哈,也好啦。」
  我笑了起來。
  笑到肩膀抖動不已。


  明年,我就要邁入三字頭了。
  其實我還是處男。


  這不是將一生奉獻給誰的故事。人生的道路不管走到哪裡,都只能是自己的路。所以,不論如何抉擇,不論覺得這些有多好,或者被多麼沉重的事物攀附,全都是我在活著的過程中得到的,屬於我的東西。
  因此,只要妹妹能漾起愉快的笑臉,大部分的事我都能以「隨便啦」帶過。這就是我注定會走上的路吧。而且,必須經過相當長的時間才能發現,這種近乎草率的隨便態度將會左右自己的一生。但就算發現了,整個世界也早已建構完畢,沒辦法進行任何修改了。所以,我們也只能繼續以這樣的方式生活下去。
  即使因此失去青春與夢想,只能老實地在地面行走,也是如此。


  →下集待續



  後記
  
  
  下集預計在秋天發售。
  感謝各位購買本書。
  
  入間人間
  
  (註:以上為日文版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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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5

10000
藤宫一 平民
全文看下来好压抑,而且也反感男主什么也不想改变,还希望妹妹一直像以前一样依赖自己,甚至妹妹的梦想实现了还感到难受

3 个月前 0 回復

Avsion 騎士
再没有什么比在书中看到以自己为主角的悲剧更难过的事了。

8 个月前 1 回復

kaniyyds 子爵
除兄妹的感情,读的我有些胸闷和压抑,感觉有些厌恶文中的“哥哥”了,究其原因还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柴废不求上进的自己。文中最令我感触的就是对时间流逝物是人非的表现,周围的人都再改变,而自己的一成不变就非常痛苦,反观自己连男主都比不上,毕业家里蹲,废物一个,我在男主身上莫名找到了自己的映射,反而感觉更难过,感觉自己更废物了

2 年前 18 回復

为为为为为什么 勳爵
插图啊,呜呜呜

2 年前 0 回復

喪啊啊喂 王爵
插画全无了,求补

2 年前 0 回復

mlm123 子爵
图没了,求补

2 年前 0 回復

Multipass 子爵
真想看看入间原本构思的下半部作品。

6 年前 0 回復

  • 阳东慕青 騎士 回復 @lucat1el : 看第二篇后记就知道了,貌似删了很多很刀的内容

    2 年前 回復

  • lucat1el 子爵 : 请问原本的和这个下半有什么不一样吗

    2 年前 回復

夜靈精靈 子爵
这还的真是「写作人生读作妹妹」啊

6 年前 0 回復

侯何2 子爵
想起以前看到的评论
他们到底啪没啪?
小说里面没写,不过按道理来说是啪了的,爱到深处自然啪嘛,很正常吗你情我愿,生理需求什么的,都兄控妹控这么深刻了,啪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感觉和俺妹结局一样,以兄妹之名实夫妻之事,一生不娶不嫁。

6 年前 1 回復

捂脸 王爵
所以把处男交给了妹妹(雾)???

6 年前 0 回復

笨相公 伯爵
精神和肉体都达不到“鬼哥”(鬼 父的鬼)
或许差了点勇气 才能之类的

6 年前 0 回復

肿脸君 侯爵
终究还是要放手吧,毕竟鸟儿长大迟早要离开巢

6 年前 1 回復

oss 公爵
这是我看过最短的后记~~(笑)

最近看到好几本フライ画插画的小说啊~~他的画风我蛮喜欢的~~

6 年前 0 回復

幻仞光影 騎士
感谢录入,没虐人太好了

6 年前 0 回復

dearrara 勳爵
感谢录入~~这套的翻译做得特别快,当初出版没多久网译版就出来了。

6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感謝大大收錄台版 真是妹控故事 

6 年前 0 回復

萝莉亦我所爱也 侯爵
感谢录入,本来想下卷出来俩本一起入的,现在看还是马上买吧(妹妹太可爱了)

6 年前 0 回復

excalibursaint 公爵
入间人间的书....一想到蜥蜴之王和说谎的男孩和坏掉的女孩...

6 年前 0 回復

fengpu055 子爵
这是一本标准的妹控宝典啊,一切都是妹妹为主,但又不能是骨科的小说,真想知道男主最后有没有和妹妹以外的人结婚

6 年前 0 回復

kidcs1214 皇帝
k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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