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工协会][支仓冻砂]狼与香辛料ⅩⅩ Spring Log Ⅲ [完坑撒花]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3-17 23:30 编辑


狼と香辛料 ⅩⅩ Spring Log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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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倉凍砂
插画:文倉 十
修图:红夜汉化组
翻译:伐木工协会
校对:伐木工协会
特别致谢:UNKNOW,钢镚,
Zの小屋,絳紅葉.Hayab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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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寻访赫萝与罗伦斯而来到旅店的稀客,将动摇两人的命运——?

「毕竟实际上是汝迷上了咱呀。」
赫萝与罗伦斯编织成的,旅途之后的故事,第3弹!

泡汤客人喧嚣不绝的短暂夏季结束后,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迎来了秋天。赫萝比以往还要贪心,打算享尽群山包围的纽希拉里,秋天的味道,罗伦斯则拿她无可奈何。
结束山上的散步后,两人带着满篮山货回到旅店,却发现门口围起了一大群人。
「虽然不太清楚怎么回事儿,咱好像,闻到了各种野兽的味道。」
这群在淡季中来到旅店『狼与香辛料』的客人们,其目的究竟是——。
收录电击文库MAGAZINE的4部短篇,再加上专属短篇『狼与收获之秋』,旅店故事的第3弹。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3-17 22:54 编辑




狼与白色的猎犬

大概在伙伴从山路上滑落时,神的试炼就已经开始了。所幸当时情况并不严重。但那时正逢连绵阴雨,道路各处都有塌陷,让人在深山里几乎寸步难行。
从邻村雇来的马夫起初还是一副威风模样,结果从听到月夜里的狼嚎声开始,神情便有些不对劲了。终于有一天中午,他去采摘蘑菇作为午饭的加餐,就此一去不返。
我们被丢弃在了这不时能听到狼嚎声的深山里。
幸运的是,方向没有迷失,还是可以继续前进。我们吟诵着神的名号,凭借心中信仰走在这一片泥泞中。
但是当食料开始见底时,苍郁树林的背后还是不见边际。天又一直下雨,我们好几次在大树和悬崖下扎起帐篷露营,眼巴巴地看着雨滴打在苔藓上的样子。
或许结束的时候到了。这个想法冒出来,是在雨连着下到第三天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帐篷下早已变作了蘑菇的苗床,咳嗽的人很多。抹过油的皮革外套也吸水变软,处处生出了霉斑。或许我们也会像这外套一样,在森林中归于尘土。
当然,作为神的仆人,我们并不畏惧死亡。身负的使命已经达成了,我有如此的自信。
何况最后的调查地是那个有名的温泉乡纽希拉,这也不错。
在曾经战火席卷四方的时代这里也未曾受动荡波及,洋溢着不绝于耳的笑声与乐曲,以及更甚于前者的热闹喧嚣。那样的氛围若是再配上美酒,恐怕在温泉水雾笼罩之下,就算仇敌近在眼前,人们也不会发觉吧。
但,正因如此,纽希拉也是为非作歹之辈潜藏的绝佳去处。
而且每年都会有身居高位的圣职者从南方来到这里。心怀不轨的邪恶之人,难免会以这些伟大的神之仆从为目标,将异端的思想溶进温泉池里。
我们受教廷的命令,每隔十多年便来此查访。
这里歌舞升平依旧,仍是一片放荡的乐园。
德高望重的大主教面露痴态,紧追着舞娘不放的模样也并不少见。一早便开始酗酒,午间继续,晚间继续。这些人的品行不端尽管让人无奈,但我们的使命是揭发异端,而非监视堕落。
来访这片土地是深秋时节,在此逗留了一整个冬天。同志们分散在村里的各个温泉旅店中,在温泉池与食堂中寻找着试图冒渎神明的罪人。
因为我们是异端审问官。
我所负责的,是一家十多年前来时还不曾存在的店家。
深山或孤岛上的村庄往往厌恶变化。纽希拉也不例外。表面上村民们说只要能挖出温泉,谁都可以在此开店,但可能的地方早就被挖了个遍。这条规则也成了事实上,他们用来保护既得利益的壁垒。
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新店开张,因此当听到消息时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而且,据说那家店还吸引了大量客人。
在事先调查中,我们也听到了店主用魔术挖出温泉,欺骗顾客之类的传言。这些风评往往会随着每个新来者的成功而出现,因此不可过于认真,但这里是纽希拉。
调查那家温泉旅店的人正是我。尽管决心要以神的名义查清真相,可在那里的所见所闻却让我更加迷惑。
因为那家旅店一见之下普普通通,但普普通通的店家又如何能那样兴盛?实在令人费解。
而且它几乎处于村外,在深入山中的位置。这样的地方往往受阔绰客人的喜爱,但也极其难以找到温泉。
店主用魔法挖出了温泉,如此谣言或许真的是空穴来风。
而且,来店的客源也很奇怪。
在温泉池里,我问几位客人是谁介绍他们来到这里,得到的回答尽是各地有权或有名的人士。似乎旅店主人在自己的行商时代里,就已经与他们成为了至交。
再进一步调查,我发现这家店与近来几乎支配了整个北境的德堡商会似乎也关系不浅。
一介旅行商人怎能拥有如此关系?
莫非是使用了蛊惑人心的魔法? 抑或,是某个大国潜入此处的间谍? 无论怎样,倘若他对神心怀敌意,我就必须向教廷报告。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仔仔细细地将这家店调查了一遍,但还是不知道原因。
那家旅店,究竟凭着什么特别之处聚集了这么多的顾客?
要将这家店作为监视对象报告给教廷是很简单,但这也有可能会把良善的羔羊送上火刑架。因此,在返回教廷的漫长道路上,我一直在为该如何结论而烦恼。
毕竟有的是思考的时间。
望着单调而重复的雨滴不断打在苔藓上的模样,那家店的事情又浮现在了脑海中。
那家名叫『狼与香辛料』的旅店。

无论是经由水路或是陆路,最初让人注意到的总是那股气味。
独特的硫磺味道。浓得仿佛能用眼睛看到一般。
接着,等到鼻子渐渐习惯时,就会在林木背后看到袅袅升起的温泉水烟。
走到这里,如果风向合适的话,乐师吹奏出的欢快乐声也能微微传入耳中。
而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则是出租马匹的车马店。脚粗毛长的马儿们被栓在桩子上,悠然自得地盯着过往行人。普通体型的马匹也有不少,大概是前来此处的客人们带来的。
车马店再往前,是一幢两扇门大开,工坊模样的屋子。这是村里的中介所。之所以门户大开,据说是为了在下雪的时节里,也能让携带大量行李的客人们方便进出。来到纽希拉的乐师和杂耍艺人们似乎也在这里寻求工作,因此能看到不少身材高挑的女子们聚在一起打理头发,身手矫健的男人晃晃悠悠地倒立着走路,还有人给经过训练,用来卖艺的幼熊喂食。神啊,愿您加护于他们。
接下来则和其他以旅舍为主的小村落一样,能看到零星几家贩卖旅途必备品的小店,然后就是村子的广场。有一条河流经村子,码头与广场连在一起,因此这里格外热闹。
码头上下来的当然不仅仅是客人。有大量客人前来享受温泉,自然就需要相应分量的大批物资。货场人来人往,吵闹得像是开战前夜般,而堆起来的货物则要抬着头才能望到顶。
货场一旁是个烧着火的铁笼,有好几根铁棍插在火里。
我正好奇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只见村民模样的人点检完货物后,从火中抽出几根铁棒,烙在了不同的包裹上。
看来是为了标记运送地址,使它们不致混淆。
来取货物的有大人也有孩子,大概是各家旅店的杂役,。他们的发色,眼睛的颜色,面孔的模样都千差万别。这种取货的工作忙起来时需要人连轴转,清闲时则根本无事可做,所以这些人大概也有不少是临时来打工的。
他们中可能会有人搞错不同旅店的名字,甚至根本语言不通也有可能。
给货物上烙印的确是有道理的。
我听到有人大声叫嚷起来,似乎即便如此还是发生了什么纠纷争执。
那人没有穿着旅装,所以大概是当地人。他在堆起来的木箱前无奈地抓着脑袋。
虽然听不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但这与我的工作似乎没有关系,因此我没有继续深究。
离开广场,嘈杂声依旧没有减弱几分。
各处都是食堂或小旅舍,日头还高挂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聚集在店里饮酒或进食。
倘若是在围墙环绕的城市里,这幅场面大概会让人想到贫民窟或是其他法外之地,但在纽希拉却不同。他们大概都是来泡汤的客人带来的随扈。这些人不会住在高价的温泉旅店里,而是白天出入谁都能付得起的村中浴池,晚上睡在小旅舍的大通铺中。
由于他们人数实在太多,食堂已经把桌子支到了路上。在围墙都没有的廉价浴池中泡热了的人们,也会半裸着直接走来买酒喝。
呆站在道路一旁的,大约是跟着哪里的大主教或修道院长初次来到纽希拉的新人僧侣们。
他们的僧服模样各异,因此互相应该并不认识。但僧服大概是这混沌之中,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因此便让他们聚集在一起。这副模样恰似迷途的羔羊们汇集成团。
走过他们面前时,正好有位几乎半裸,面容娇媚的舞娘冲他们搭话。僧侣们顿时各个瞪圆了眼睛。我祈祷着他们能战胜诱惑,然后离开了那里。
越往村里走,四下的人就越少,高大的建筑物就越多。有些房屋门口飘扬着显眼的纹章旗,大概是某位贵族包下了整个店家。
等走到村庄深处,已经明显感觉到山坡陡峭的地方,附近的温泉旅店已经被树木遮挡得一眼难以发觉。码头边的喧嚣声也被不时传来的小鸟鸣啭代替。
似乎位置离喧嚣越远,温泉的效能就越好,而旅店的层次也就越高。
因为越远的地方就越难挖出温泉,想要建起房屋则更难,假若没有雄厚的资金,终究是很难开业的。
那么即便在这纽希拉里,也几乎完全隐没入森林,只有最后爬上一道长长的陡坡才能看见的店家,必定在开张前投入了难以想象的金钱。
建筑物外表虽然质朴,但从门外就能听到院里传来的热闹声音。
还能看到各式各样的货物堆在一起,仿佛码头边上的场景重现了一般。
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小麦,咸肉和腌渍的鱼,接着又看到灌满得几乎要爆裂的香肠,如字面所述将箱子填得再也容不下。后边的陶瓮是南方经常能看到的款式,里面大概装着橄榄油。不知是哪位任性又难以伺候的圣职者或是贵族一声令下,店主花费大量金钱和工夫才从南方运来的。想到这里我只能连连摇头。而那些看不到内里的货物,从包装和容器的精致程度来看,恐怕也都是种种奢侈品,高级品吧。
每一件货物上,都带着相同的烙印。
那个标志从远处也能一眼辨别,眼前这栋温泉旅馆的屋檐上也吊着同样的标志。
朝远方吠叫的狼。
这就是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招牌。
「啊~! 为什么数目就是对不上嘛!」
我突然听到这样的叫喊声从货物背后传来,紧接着,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是个小孩子,头发是灰中掺杂着银粉般,不可思议的颜色。
「呐,哥哥! 这个绝对不对劲!」
从长长的头发来看,大概是个女孩子。应该不是杂役,而是店主人的女儿吧。此时她正挥着手里的石板,站在旅馆门口朝屋内大声叫喊着。年轻的少女如此吵闹是非常失礼的,正当我为此皱眉时,又看到她从手边的麻袋里拿出了什么叼在嘴里。看来是个个性调皮的孩子。
「不管数了多少遍,小麦粉就是不够! 这是什么嘛,我觉得里面肯定混了燕麦粉! 所以就说根本不能相信那个人的!」
小小年纪,眼光倒相当犀利,让人佩服。
磨成面粉后,想要判断麦子的种类就会变得相当困难,几种混合起来则更甚。
恐怕就是面包师也只能在最后烤好面包时,才能发现其中差异。
紧接着传来的第二道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维。
「汝喊什么呢,真吵。」
另一个同她长相别无二致的少女,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个女孩头上松松地裹着头巾,但能从间隙中看出头发是亚麻色,个子也稍微高一些。
她大概是双胞胎里的姐姐,有一种完全不同于妹妹的魄力。
「小麦粉的数目不对,而且我觉得里面混了别的东西。还有,哥哥呢?」
「柯尔小鬼被老爷子们叫到温泉池里去了。汝说混了别的东西? 怎么回事?」
银发的少女老老实实地给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让开了路。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则凑近装面粉的袋子,闻了闻。
「唔。混了什么暂且不论。数量不足没准只是因为码头那边已经忙忙乱了。这时节也是难免的。」
「我应不应该去那边看看?」
银发的少女刚说完,便被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敲了一下脑袋。

(狼与白色的猎犬 插图)
「傻丫头,汝是打算偷溜出去玩吧?」
「才、才不是……」
「在屋子里汝可以爱怎么闲就怎么闲。去把东西搬进去,然后让柯尔小鬼到码头问问人家吧。。」
「哎~……。那我可以跟着去吗?」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对她投去冰冷的视线。
银发的少女立刻如同撞见狐狸的白貂般缩起身体来。
「还有,那是谁?」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隔着堆起来的货物,手朝这边指来。
她好像总算是注意到我了。
「哎,是谁呢。我,我不知道哦?」
「真是的,这傻丫头……」
银发的少女听到抱怨后首先露出不服的表情,被瞪了一眼后立刻缩起脖子。
她们之间有明确的上下关系,所以虽然长相别无二致,或许却是一对年纪相差不少的姐妹。姐姐的言辞相当古风,大概是从遥远的土地嫁到这里后,跟老人学习本地语言的缘故。
可这样想,两人是姐妹的推测又有了矛盾。毕竟姐妹一同来到夫家的情况着实不多。
由于工作原因,我总是对这样的蹊跷之处格外在意。
正想着这些,货物另一边的人首先发话了。
「那,汝究竟是啥人。要化缘现在正好。温泉池子里有不少和尚呢。」
她说出化缘这个词时似乎咬了一下舌头,让人觉得莫名的可爱。真是位不可思议的少女。
我挺直身体,对她答道。
「我名叫格兰·萨尔加多。受逗留于此的包豪修道院长阁下邀请而来。这个冬天要承蒙您关照了,院长阁下是否已经对您说过此事?」
虽然将理由说了出来,但对方的反应却并不理想,丝毫不掩饰怀疑的目光。
大概,是因为这副模样的缘故吧。我身穿着好几重已经磨破了的长衣,脖子上挂着兼具干粮与露宿时除虫之用,如铃铛般串在一起的大蒜。身边比自己还高的木棍是在路上捡来的,无论是驱赶野狗,探查泥沼的深度,或是晾干衣服时都派上了很大用处。胡子也为了防寒而很久没有剃过。
衣着是这副模样,手指从指甲缝到关节处的褶皱,自然也全都是黑乎乎的污泥。
被当成乞讨者并不奇怪。
化缘。她之所以会这么说,大概是因为在这寒冷的深山地方,乞丐是根本活不下去的吧。
「唔……算啦,客人也是千差万别的呐。」
「如果没有房间的话,我借宿在储藏间里也无妨。」
「这些倒没啥问题。要说的话……咱担心的是别的方面。」
「别的方面。」
我刚一问出口,自己便立刻反应了过来。
「失礼了。您若是在意跳蚤或虱子,我就先去河里净过身再来吧。」
这里是家境殷实之人聚集的温泉旅店,并不是沿路的旅舍。
「这也是一个原因,不过呐。」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哼了哼鼻子,接着笑了起来。
「看来汝真是个和尚,这种人可不多见呐。衣服破成这样,看起来倒又不是乞丐。汝就是那种面前摆着酒和肉,却还要去找豆子和水的人呗? 不过这里可不是荒野里的小庙。」
「啊,原来如此。」
我露出了久违数月的笑容。
「禁欲是自身修行的准则,并不是把炒豆和水强加在别人身上的借口。何况,偶尔的休息,神也是承认的。」
「那就好。缪莉。」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唤了一声,银发少女一下子便挺直脊背。
「把他带到浴池去,顺带给他准备剃刀和肥皂之类的。货物咱来收拾。」
「哎~好诈哦! 妈妈,你是不是要背着爸爸自己偷吃东西?」
这个名叫缪莉的孩子,将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称作母亲。
虽有些难以置信,但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氛围真的怎么看都像是母女,而非姐妹了。
这位母亲实在是年轻得可怕。
「傻丫头,咱怎么会做那种事。」
「就是会嘛,绝对会的! 那堆货物里还有白糖呢,好奸诈! 我也想吃白糖!」
可是两人嬉闹的模样又实在像极了姐妹。
让人不禁露出微笑。
作为温泉旅店招徕顾客的看板娘,不论她们中的哪个都算是出类拔萃的吧。
「那么,我要怎么办才好呢?」
我带着苦笑问了一句,母亲敲了一下女儿的脑袋,接着女儿便老老实实地为我带起了路。

在乐师的吹奏声中,歌姬打开歌喉,舞娘翩翩起舞。有人被演出深深吸引,也有人一只手端着葡萄酒杯与旁人谈笑, 还有人的纸牌或骰子游戏正进行到最高潮。
大概他们也都是经过长旅才抵达了纽希拉,又或是在本国早就习惯了救济贫者,接待游历四方的修道士的工作,我穿着褴褛的衣衫出现在浴场里,却没有任何人对此在意。
用剃刀刮净胡子,用短剑理好头发,用肥皂洗净身体。包豪院长中途发现了我,在他的介绍下,我很快和几位客人熟悉起来。
院长和其他客人似乎要在这里一直待到日暮,但我还需要查看形形色色的地方。离开浴池后,我穿上从店里借来的衣服,返回堂屋。这身衣服是用亚麻布做的,宽松而舒适,上身为了防寒还加了大量羊毛。
穿上这样的衣服,温泉的热气难以从体内发散。我在旅馆内四处寻找,想取回自己的衣服,结果找到了那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虽然不知称她为少女是否合适。
此时,她正依偎着身旁壮年的男性,模样看起来亲密极了。
打扰他们实在是不好,我犹豫了许久要不要搭话,结果少女首先注意到了我。
「呵,挺有模有样的不是?」
她笑了起来。
「托您的福,我现在一身清爽了。」
我道过谢,她又回以微笑,然后用眼神示意身旁的男性。
「这是刚才到的客人。因为身子有些脏,咱就让他先去温泉里洗了一回。」
少女的言辞不算是委婉,却很符合她的气质。
不过,一旁的男性则露出了困扰的笑容,给少女打了圆场。
「内人失礼了。我是这家店的主人,名叫克拉夫特·罗伦斯。」
他报上姓名,走近我并伸出手来。既然说是妻子,那么先前银发的女孩果然就是他们的女儿了。
生活在思索与祈祷的寂静中的女性,有些看起来不论经过多久都非常年轻。但眼前的少女在她们之中也是罕见的。
我想起了先前听过的谣传。这家店利用魔法才得以兴盛。
永远不老的魔女。这个字眼突然从脑海中闪过。
「我是格兰·萨尔加多。由包豪修道院长的介绍前来。院长说,这里比世间任何地方都离神的居所更近。」
「我每日都祈祷着,但愿神不是为了训斥我们,才接近纽希拉的。」
名叫罗伦斯的店主说完,露出淡淡微笑。
在温泉池里洗净身体的时候,我听到了几个客人的谈话,知道罗伦斯曾是个旅行商人。假使他真有什么狐狸尾巴,恐怕也不好抓住。我有这样的感觉。
「另外,我的行李和衣物在哪里呢? 贵店的这身服装,对我而言似乎有些太暖了。」
「行李在汝的房间里,衣服都洗了。那样直接放在屋里,怕是要招来虫的。」
「喂,赫萝。」
妻子的名字似乎是叫赫萝。这是个不多见的名字,而且我总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
会不会,是和什么异端的祭典有关……正想到这里,注意到店主人的视线,我猛地回过神来。
「内人多有冒犯,还望您海涵。」
「啊,不,我这副模样才是失礼了。有时,包豪院长也会批评我。毕竟我并非隐士,单纯是因为不修边幅而这样,实在惭愧。」
搜寻异端时,也要提防自己被当成异端。
圣典讴歌的德行包括顺从,纯洁,清贫,一身污秽绝不是好事。
「不过,原来如此啊……既然劳烦贵店洗了衣服……」
「您在房间里稍事休息如何,也好缓解一下长旅的疲惫。」
「谢谢您的心意,但我更想看一看这个村子。如果可以的话,也想去码头看看。刚才,那里似乎为运来的货物起了什么纠纷。」
罗伦斯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继而看了看身旁的赫萝。
「缪莉一直吵个不停,说货物的数目少了,小麦的量对不上。」
「是吗? 嗯……那个磨坊是最近新开的……他们到村里来,说价格更便宜……啊。可是,怎么能让客人来做这种事情。」
「我生来就不怎么坐得住。比起呆在暖炉前,还是更喜欢在热闹的地方四处转转。」
罗伦斯起先是一副过意不去的表情,而后慢慢笑了起来。
「那么,实在对不住,但劳烦您了。其实敝店接收已经送来的货物就快忙不过来了。下雪之后,很多食物又不好在外面长放。」
「请交给我吧。」
温泉池里有不少客人,走廊另一边还能听到更多谈笑声。
大概是围着暖炉的住客吧。投宿一冬需要花费相当的金额,而这里就有如此多家境殷实的客人们。
如果去码头调查这家旅店购买的货物内容,或许就能揭开它如此繁盛的秘密。
倘若真是用了什么魔法,至少也能听到有关他们购买可疑货品的传言。
「那么,我现在就出发吧。」
以神之名,我露出了微笑。

原来如此。从树林掩藏的温泉旅店走向村子的中心时,果真有种步入人界的感觉。地位高贵的客人们,正是为了这种感觉才一掷千金,选择住在远离村落中心的旅馆中。
我眺望着这片喧嚣,留心寻找着神的敌人究竟潜藏何处。走向码头,先前的那群人仍在吵闹着。
「货物数量不够啊!」
「不对,我家买下的不是这些!」
「真是的,到底要人怎么办!」
「见鬼! 谁能派船到阿提夫去通知一下!」
衣着打扮看起来都颇有地位的男人们,纷纷叫喊起来。
堆起来的货物,每一件都被打开检查过了。
从远处看,里面似乎全是小麦粉。
「这种事简直是奇怪! 难道说,是搬货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有人将视线转向船员打扮的人。以河运为业的水手们中有不少都是讲究迷信又胆量不小的人,但在如此气势汹汹的人群面前,他们也不得不老实下来。
「怎、怎么可能! 我们家干这行多少年了,谁不知道!」
「唔……也、也对……抱歉,不该怀疑你。」
看起来,这群人主要是温泉旅店的主人们。
争论的内容,我也大概能想象一二了。
「失礼。」
搭了一声话,急躁的视线立刻汇聚过来。
「干什么,我们现在正忙着呢,一边打搅去。」
大概是看我的模样怎么都像是来凑热闹的旁观者,有人不耐烦地如此回答道。简直就像是驱赶蚊蝇一样。
不过,我有着合情合理的理由。
「是狼与香辛料的店主人,罗伦斯先生派我来的。他们接到的小麦粉比买的量少,所以让我来看看是不是有一部分落在了这里。」
我刚说完,面前的人们便一齐露出懊恼的模样。
「该死,这不就是全村了吗!」
似乎是店主们一起买了货物,结果却受了素行不良的面粉商人蒙骗。
「唉! 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们家要派马出去买面粉! 谁管他村公所的规定!」
有个肥胖的中年男子摘下戴在头上的帽子,紧紧攥着说。
立马,周围便传出了惊讶呃声音。
「莫里斯先生,这恐怕不好吧,毕竟村里有约在先。」
「对啊,就是我们家也和您一样头疼!」
纽希拉是深山中的村落,而不久之后冬天就要来临。有关小麦的一切大概都要仰赖外部输入。倘若有一家店脱离村子,单独去采买货物,很快所有店家也会效仿,紧接着拉开一场争抢货源的战争。而村子内部的争斗要是被外面的商人察觉,他们势必又要坐地起价,借机提高小麦的价格。
莫里斯看起来一副早就知道了这些的表情,但从他一身高价的服装来看,大概他的店论豪华程度,在这个村子里也名位前列,而资金实力也是同样的。
紧接着他又一口气说了下去,打断了我的思维。
「我们家的货可不是少了一点半点! 加水和成面团后,本来以为是小麦的,结果全是燕麦! 那种东西要是拿给客人,我们家就完了!」
他攥着帽子挥来挥去,对众人们吼叫道。
面包也分为几个等级。完全用小麦做成的最好,其次是加入黑麦的,混入栗粉或豆粉的再次,只用黑麦做成的又低一等,然后是黑麦加入栗粉和豆粉的。燕麦面包在这些之中也是最下等的下等。实际上,因为燕麦面团发不起来,能不能称为面包都是个问题。平常,只有穷苦人家才会把它们煮成粥用来果腹。
在富裕的地区,则只会被当成马的饲料。
「可是村里的规则……」
「其实,要是莫里斯先生打算派人去买的话,我们家也希望让人一同去。」
「喂喂!」
「今年的收获季已经结束了。拖得越久,小麦粉就越贵。不早点去买,到最后确实只会吃亏。」
「但是连大会也不开就这样,其他的旅店……」
「那就去开啊,这可是村里的大事!」
「就算你这么说,被阿提夫那家不知底细的磨坊骗得迷迷糊糊的,还不就是我们……要是现在再想破村里的先例,免不得有人要说闲话。」
人们都说纽希拉是离天国最近的温泉乡,但这里的温泉旅店店主们,却在为相当现实的事情而烦恼着。
看上去很是滑稽,但也颇让人理解。
那个名叫莫里斯的性急店主又接着对众人说。
「那么,你们难道打算把雪当成小麦面团,放进面包炉里烤吗!?」
圣典有云,人不能只依靠面包过活。
但是吃惯了小麦面包的贵客们,恐怕是绝不肯尝一小口燕麦饼或燕麦粥的吧。
温泉旅店的主人们面面相觑,接着无可奈何地发出叹息。
「……也只能丢卒保车,拉下脸去开大会了。」
人们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然后各自散去。
当我回到狼与香辛料,将事情的经过告知罗伦斯后,他也露出了头痛的模样。

我不是村民,因此面粉事件的后续发展如何,详情并不清楚。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狼与香辛料,餐桌上总会有堆满篮子的小麦面包。
问过了好几位泡汤客人,结论都指向支配整个北境的德堡商会。店主人大概是使用了这个巨大组织内部的渠道。人们开玩笑说,就算是在歉收的灾年,也只会有这家店能吃到柔软又甘美的小麦面包。
是因为他抓住了德堡商会的什么把柄吗? 起先我这样猜想。不过后来又听到了更详细的情况。似乎是店主在旅行商人时代曾帮助过德堡商会,让他们脱离了某个巨大的危机。
这样一来,不仅是面包,别的问题好像也得到了答案。德堡商会因为控制着矿山而闻名,如果假设这家店借用了它的力量,那么不论是在纽希拉找到新的温泉,亦或是开店所需的巨额资金就都能解释了。
但是,即便如此这家店还是留着某些蹊跷的疑点——比如空前的盛况。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见过了村子全体的情况后,我也能理解为何其他店要散布对这家店不利的谣言了。
就算狼与香辛料占据着有利的处地,有宽广的温泉池,有贵族都会垂涎的洞窟温泉,可除此之外它再无引人注目之处。
论餐饮有比它更精致的旅店,论酒水也有比它更讲究的,而且这里的床铺是稻草捆成的,终究比不过其他店里丝绸和羊毛做成的寝具。
温泉池里的娱乐要说起来只是基本的那些。并没有训练熊卖艺,或是从嘴里喷出火的杂耍人,而且也没有从事肉体交易的舞女。
我问其他客人这里究竟有什么魅力,他们也说不清楚。
的确这里有吸引人的氛围,可我还是没法接受。反而更倾向于怀疑他们是否使用了什么魔法,毕竟有招揽客人功用的可疑咒符并不算少见。
何况我在这家店上下调查了很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有不少客人说店主罗伦斯的妻子赫萝,以及他们的女儿缪莉算是这家店的引人之处。他们觉得这对母女有旅行艺人所不能及的魅力。
实际上,银发的缪莉的确可爱又活泼,她的母亲赫萝拥有与她一样年轻的容貌,又散发着不可思议的老成气质,是很令人在意。
可就算如此,若是相信客人仅仅是为此而来,未免也太天真了。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理由,只是我还没有发现。时间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
些微的变化开始出现,是我在店里逗留了约莫两周的时候。
我逃离开温泉池的喧嚣,一个人慢慢走在通往村子中心的无人小路上,突然发现了另一个像是有重重心事的人影。
虽然自己没什么资格指责别人,但在这村里,一个人阴沉沉走在路上的模样实在是很显眼。
莫非又是什么素性可疑之人? 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旅店的主人罗伦斯。
「您在烦恼什么吗?」
出于圣职者——当然,还有搜寻异端者的职责,我开口问道。
「哎? 啊,不是……。呃,这样啊,我看起来都是一脸心事吗?」
罗伦斯抬起头来,似乎才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摸摸自己的脸颊,脸上的苦笑看起来也有些僵硬。
「如果您愿意说出来的话,我可以分担您的忧虑。这可绝不是为了打发时间才说的。」
听到我的玩笑,罗伦斯笑了笑,接着又叹了口气。
「萨尔加多先生,您这是要回村里?」
「不,我只是来散散步。让身子受一受冷,跳进温泉时的舒适感才会更大。」
「这确实是在世间享乐的一个秘诀啊。那么,一边回店里,一边拜托您听听倒霉旅店主人的一点小小烦恼吧。」
据其他客人说,这位一见之下似乎不怎么靠得住的旅店主人,其实具有罕见的商业头脑,更掌握了与许多当权人士的交情。
这样的人物,究竟会为什么而烦恼呢。
或许是有人来提亲,想娶他视为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缪莉,要是这样的话我倒能理解。
「其实,是先前关于面粉的那件事还留着一点尾巴……」
「面粉? 啊,您是说那家不虔诚的面粉商。」
「最后我们算是贪小便宜反而吃了大亏。」
「可是,店里的餐桌上一直摆着美味的小麦面包,这样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听我这样说,罗伦斯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挠了挠脑袋。
「有关从那家磨坊买面粉的事情,村子里其实有不少反对者。然后,包括我在内,一群被利益迷了眼睛的店主们互相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去买他们的面粉。」
罗伦斯耸了耸肩,接着像是嫌弃般地说。
「结果,就变成了错在谁身上的争论。要说是新来的必须经过的一道坎,也可以这么说……」
「所以责任就全被推到了您的身上?」
「毕竟也有人不希望看到我们家的生意那么好啊。」
——其实我也不该说这些的。罗伦斯又苦笑着加了一句。
「这样一来,事情就有点让人头疼了。」
「虽然我不知道详情,但类似的情况在以前的旅途中是听过不少的。请您不要灰心。神永远站在正直者一边。」
「谢谢您。」
罗伦斯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有了几分信心,但仍然称不上轻松。
「若是他们把难题强加给您的话,需要我来进行仲裁吗? 作为神的仆人,这些事务我还是能发挥作用的。」
「不不不,您言重了。而且,怎么说呢,解决问题本身倒是有办法的。」
他的说法就像是一个难解的谜语一样。我盯着罗伦斯的脸看,这位外表仍像是青年人一样的旅店主人,露出了一种疲累的笑。
「谁都不愿意吃的燕麦面粉,全都被塞到了我这里来。那么多粮食扔掉可惜,而且也相当于一笔不小的钱。所以我想改如何善加利用一下……」
含混起来的下半句,当然很简单就能推测出来。锦衣玉食的客人们对燕麦饼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这样一来就只有罗伦斯和其他店里的人必须得吃掉它们,可这些燕麦粉数量不少,要吃完恐怕得花相当的一段时间。
「我也来帮帮您吧。因为我并不讨厌燕麦饼。」
罗伦斯本想摇头,可又犹豫了一下,接着露出苦笑。
「按理来说,怎么能给客人吃那样的东西……但我也不得不拜托您了。不然,恐怕真的就只有我和柯尔得把那些燕麦粉全吃完了。」
柯尔是在温泉旅店里工作的青年。他抱着成为神学者的理想,而且兼具了知识,信仰心和正直的人格,是个优秀的人。
在店里呆了两周,这里的人际关系我也大概清楚了。
从店主罗伦斯和他的妻子赫萝,以及他们的独生女儿缪莉和柯尔的关系来看,两个男人很有可能出于温柔或是绅士风度,替她们吃完全部的燕麦饼。
赫萝和缪莉这对母女不仅长得一模一样,对美味食物的追求也是一模一样。
让缪莉大吵大闹的那个砂糖罐,似乎也是在这对母女的轮流偷吃下不知不觉地空了,最终引得店主罗伦斯头痛不已。据客人们说,罗伦斯跟柯尔被她们带得团团转,这幅场景可谓是狼与香辛料的一大名胜。
想到这里,我突然看到罗伦斯换上了商人模样的面孔。
「有一件事,我想向您请教一下。」
「是什么呢?」
罗伦斯移开视线,握拳掩住嘴巴,看起来是在考虑犹豫着什么。
「小麦粉里,混进多少燕麦,才会让神发怒?」
不愧是雁过拔毛也要赚得几分利的前旅行商人。原本他大可不声不响地这样做,可恐怕就是这样的性格让他没法沉默吧。我不由得笑了起来,然后答道。
「圣典有云,世上需要有一点盐味。除过柔软的白面包,偶尔吃一点稍硬的面包,应当也更有益于身体吧。」
我想这位店主大概不至于作出贪得无厌之举,因此才这样回答。
「其实,我自己也还不知道要不要……这样做。」
「啊,当然,被告白的罪过,是只有神和我才知晓的。」
罗伦斯像是松了口气般露出笑容,对我低下了头。

虽说之后狼与香辛料餐桌上的面包里混进了多少燕麦粉,这我不得而知,但罗伦斯是个正直的人这一点应该是没错的。此后,我有好几次都看见他站在储藏间的燕麦粉袋子前扶额头痛的模样。
燕麦饼就是烤过也不会膨胀,不但像岩石一样坚硬,而且还莫名地黏牙,这样的东西一般人是不会每天都吃的。而且面粉商大概是为了欺瞒顾客,还把它们全都磨成了粉,这样一来连粥也煮不成了。
就算在小麦里多少混进一点,恐怕也不会对那些燕麦粉产生明显的消耗。
看到罗伦斯被迫从村子资历更老的店主们手中接收了这一堆燕麦粉,为如何处理它而烦恼不已的模样,我想或许这家店的生意繁盛,在努力捱过这次事件后还能继续下去。
因为我的调查最终也没什么结果,并没有找到这家店有什么明显的可疑之处。
和潜入其他旅店的同志们交换了情报,结果哪里都是类似的。所谓某家店里潜藏着异端者的传言,大概都是由于这小小村子中一些争端而产生的诽谤。
我判断自己继续呆在此地也不会有什么成果,是在入住狼与香辛料有两个月左右的时候。
「啊,您要离开店里了?」
把这件事告诉罗伦斯后,他露出了非常惊讶的表情。现在还是严冬,纽希拉这片地区处处积着深雪。在这种时候南归的人恐怕很少。当然,理由我是早有准备的。
「南方的春祭也快来了,我必须得回去做准备。」
不管怎么说看来都没法挽留,于是罗伦斯遗憾了片刻,又用双手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希望下次再来。
到访狼与香辛料是出于教廷的命令,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也想自己再来一次。
而且,作为小小的答谢,我这样说。
「出发之前,能请您帮我烤一些燕麦饼吗? 作为干粮应该能放得久一点。」
「谢谢您能这么说。真是的,我们家的两位小姐只会偷偷吃白糖,燕麦却一点也不愿意碰。」
倘若这家旅店的经营出现了什么问题,或许就是被她们两人吃出来的。
几天之后旅店烤好了燕麦饼。或许是为了消灭吃空白糖罐的罪过,赫萝和缪莉罕见地亲自去了一趟村里的面包炉,实在让人印象深刻。罗伦斯则一脸放弃似的笑容,说『那就是她们俩的狡猾之处』
我把这些燕麦饼垫在行囊的最底下。只要不沾水,大概就是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还可以拿出来吃。
准备结束后,我们离开了村子。
尽管终于没能明白是什么使那家店繁盛到了周围传出谣言的地步,但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表明他们使用了魔法。
当然,要在报告中将他们列为怀疑对象是很简单,可就算提交了那样的报告,恐怕结果也只会是被加上一句「需要后续注意。」的批语,最终埋没在教廷的书库里。
从前那个与异教徒的战事迫在眉睫的时代是怎样我不知道,如今这个时代,调查报告究竟是为什么而写,到最后我也只能给出这样一个答案:为了让自己安于良心,不负职业操守。
而且,那家温泉旅店的繁盛会被人归为使用了什么魔法,这样的怀疑也让我不知为何有些遗憾。没什么值得特别提出的,生意兴隆的店总会生意兴隆,或许就是这样一回事而已。
何况他们的正直,我觉得已经在这些燕麦饼上体现了出来,他们的纯洁也能由赫萝与缪莉,那对美丽的母女来证明。
就算不能说是完全清白,但也不至于使人危惧。
我决定就在报告书上这样写。
然后,在充满霉味的帐篷下,那堆像是自暴自弃般闪灭的篝火旁,我拿出了罗伦斯给的燕麦饼。
其他所有食物早就生了霉。同志们看到这些燕麦饼,才久违地回复了一点生气。
小麦面包是不可能这样耐久的。
把燕麦饼放在火上烤,就算大家都知道难吃,也还是能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即便是这些讴歌清贫,一向甘于以炒豆凉水果腹的人们,口腹之欲仍旧是有的。
「人常说,饥饿才是最好的调味料啊。」
有谁这样说了一句。
笑声像水波一样泛开。不过,人们的笑脸很快便以一种奇怪的神态僵住了。
「不,但是啊,这味道真好闻。」
开心是开心,声音里还透露着疑惑。
「唔,燕麦饼真有这么香吗……」
帐篷里弥散出了一股非常诱人的味道,香甜到让人的头脑一阵麻痹。
「大概因为这些是那对美丽的母女,带着赎罪的心揉好面团,然后送进面包炉里烤好的吧。」
我半开玩笑地这样说道。话音落下时,帐篷里的香味真的强到了让人只能这样想的地步。
「难道说是神的奇迹?」
「你是说,这些是圣饼?」
帐篷下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怎么可能,难道,果真,我带着这样的念头,闻到了越发甜美的香味,拿着面饼的手也开始颤抖。在这种时刻遇到神的奇迹,这是何等的幸福啊。
「有关此事,必须向枢机卿报告,请求再度调查。萨尔加多先生,您所留宿的旅店是哪一家?」
在兴奋的人群中,我发现燕麦饼烤过的那一侧浮现出了什么图案来。
「诸、诸位、请安静。圣痕、圣痕显现在圣饼上了!」
骚动变成了嘈杂,有人手握教会的纹章,有人从行囊中拿出圣典,有人合起双手开始祈祷。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向那张燕麦饼。
我强压着心中的紧张,慢慢将燕麦饼翻过来。
仍是那种没有酵母,不会发起来,扁平的面饼。
但面饼背面翻上来的瞬间,所有人都咽了一口唾沫。
「……这、这是……」
盘子大小的面饼上显现出来的图案,
毫无疑问就是那个,不可能看错。
朝远方吠叫的狼,还有一句话。
「……狼……与香辛料……欢迎您再来?」
「啊! 这个味道,我想起来了!」
有一个人大喊起来,夺过燕麦饼,撕下浮现出图案的那一部分,含进嘴里。
「甜的! 果然,这是砂糖被烤过的味道!」
接着他的目光扫视过所有人,很快相同的声音便开始此起彼伏。
我也试着尝了一口,确实是甜的。由于许久没吃过正常的食物,这股甜味让太阳穴紧缩了一下,激起了一股仿佛激痛般的舒适感。
「真是的,别吓人啊。这不过就是把砂糖水涂在上面而已嘛。」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激起了一片笑声。
「或许,其他面饼上也被做了同样的手脚?」
我拿出另外的面饼放在火上一烤,果然浮现出了各式各样的信息。有的上写着『纽希拉最棒的温泉旅店』,还有的写着『哥哥净会生气』,旁边是那个名叫柯尔的年轻人的简笔画像,我立刻就意识到,这大概出自缪莉之手。
「虽然面团里边大概是不太可能加进砂糖的,但仅仅是这股香味,就很能来佐餐了。」
「毕竟这些燕麦饼是用来给行囊垫底的,真要拿出来,也是在最后关头了啊。」
片刻之前还如同病人般的众人,纷纷在这样的谈笑声中大口啃起燕麦饼来。
我拿起一张面饼,感觉恍然大悟。
面饼上画着两名男子和三名女子,底下写着狼与香辛料的字样。大概是罗伦斯和柯尔,赫萝和缪莉,还有另一名掌管后厨的女子。
那家温泉旅店,有它自己兴盛不衰的理由。
从纽希拉返回的路途中,不论是谁,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拿出这枚面饼准备吃,都会这样想。
「若是有下次来访的机会,就由我来调查那家狼与香辛料吧。」
「我也有此意愿。」
「不不,我也是啊。」
帐篷下的人们开始争执起来。
外面还下着连绵不断让人厌烦的雨,但已经没人在意了。
在这一片热闹的声音中,我悄悄把一张燕麦饼藏进自己的行囊,然后说道。
「难道最适合的人选,不是已有一次调查经验的我吗?」
争论发展成了纠纷,接着变成了漫长的议论。
不知何时,雨停了,阳光洒进林间。
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了身体和心灵的回复。
「这也是一个奇迹吧。」
有谁突然说道。
狼与香辛料。
我决定在报告书中把它写得毫不起眼。
否则,当客人大举涌来时,自己再预定房间就很难了。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3-17 22:55 编辑


    
  狼与春天落下的东西
  
  积雪从山间消去,树木发出新芽,世界换上了鲜亮的色彩。
  如同冰冷石块般的冬日空气,变成了柔和的泥土气息。
  从冬天变成春天,从春天变成初夏,季节的转换每年都会发生,但每年都会带来新鲜的喜悦。
  话虽如此,在这世上生活着,自然就有着大量相应的工作要做。有令人开心的事情,也有令人不开心的事情。
  其中最麻烦的一件工作,今年也终于来到了罗伦斯眼前。
  「嗯唔……唔……哈啾!」
  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罗伦斯在一声喷嚏中醒来。有什么钻进了他的鼻子里,就像是睡着的时候,蜘蛛在脸上织了巢一样,可实际好像又不是那回事。
  他带着疑惑摸了摸脸颊,很快就知道了原因。掀开披在身上的毛毯,下面更是一片狼藉。
  「喂,快起来。」
  那张毛毯下还睡着一个少女模样的女子。她漂亮的亚麻色长发,乍看之下很容易让人当成是贵族,但以贵族而言过于不丰满的这副身体,说得好听点大概就是修道女的模样。
  当然罗伦斯并没有背着神作出什么龌龊之举。那是他的妻子赫萝。
  所以他们没什么应受良心苛责的,不过即便如此,赫萝仍有一件不能被外人所知的秘密。抱着这样的秘密,显然不能在被揭开了毛毯后,仍然蜷缩着身子沉浸在梦乡里。
  ——是她头上的三角形兽耳,以及腰间毛茸茸的大尾巴。赫萝自己曾被称作丰收之神,并受到人的崇拜,而她的真身则是一只巨大的狼。
  「又到了这个时期啊……」
  不知是做了什么梦,赫萝毫无防备,傻乎乎的睡脸看上去像是在笑。罗伦斯低头望着她,结果,自称贤狼的大尾巴又慢慢扫了扫,立刻让罗伦斯打了第二个喷嚏。
  毯子下全是茶色的毛。当然,与赫萝尾巴的颜色是一样的。
  今年的换毛季节,终于又来了。
  
  有名的温泉乡纽希拉,不只是冬天,夏天同样有人气。河水流经村子处建起的小码头上,今天也堆着小山般的货物。
  罗伦斯在码头附近的酒吧里,从钱包里取出银币,在桌上摆开。
  「费用都在这里了。」
  「唔。德堡银币……七枚。重量也没得说。我啊,好久都没看到过这种没被人削过边的漂亮银币了。」
  清点这些银币的是个大鼻子的男子。他的鼻子看上去实在大得显眼,或许有几分是因为喝了酒之后发红的缘故。
  这名男子看起来就像是个打扮成商人的樵夫,实际上他也确实是这样过活的——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木匠。
  「每年都谢谢您惠顾了。不过啊,您太太的头发还真是了不得。」
  桌上的麦酒和猪肉香肠旁边,还摆着大约三十个做工精良的梳子。木匠虽然也会为来到这个村里的舞娘们制作梳子和发饰,但论起买梳子的数量,罗伦斯也明白自家是压倒性的绝对第一。
  「因为她只要有空就会打理头发嘛。这得花不小的一笔钱,真让人头疼。」
  雕着太阳图案的德堡银币,是一种含银量很高的贵重货币。
  桌上摆着七枚。
  生活在城镇里,靠勤恳工作养活一家人的熟练工匠,工作一日可以挣得一枚半,至多两枚这样的银币。因此罗伦斯的举动就算被人斥之为『浪费也要有个底限』都并不奇怪。
  
  「我是很感谢您,不过换个金属做的怎么样? 镀金的高价货色可以一直不生锈,而且还不会弄伤头发,有那么一把就可以用很长时间了。」
  木匠说出了一番像是要自损买卖的话。大概是连续做了数十把梳子,他自己都厌烦了。这位木匠手艺高超,却是个没加入任何公会的浮浪人,或许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这种翻来覆去重复的工作。
  「可是,她又始终坚持,说怎么也不愿意用金属做的。」
  「哈哈哈,您太太也有像女孩儿的一面哪。大概是怕伤了头发该怎么办。不过,这总比说只要金属做的梳子要好。」
  木匠笑着灌了口麦酒,末了又长吐出一口气。
  「说起来,我还能再为您做上几年梳子,可是之后就有点……」
  木匠将刚拿到的银币正反看了看,收进钱包里,然后说道。
  「最近我的眼睛也开始花了。想把梳子齿做整齐,越来越难了啊。」
  「这样啊……。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一直请您做下去的。」
  「您也别担心,到时候我还可以去找认识的其他人。城里工坊的人,要做这么些梳子也很容易。」
  相对地,有一部分钱就要交给木匠公会,还要花在运输费上,若是维持原价,梳子的品质就要下降。
  罗伦斯正想着该如何说服赫萝才行,却看到木匠喝干杯中的麦酒,把剩下的香肠塞进嘴,站起身来。
  「那,我也要去下一家旅店干活了。」
  「啊,抱歉耽搁您了,谢谢您。」
  急性子的木匠已经踏出了门外,挥了挥手冲罗伦斯告别。
  罗伦斯叹了口气,也喝完了自己的麦酒,拿起装满了梳子的手提袋,起身返回旅店。
  
  时下店里已经有了客人入住,因此每到换毛的季节,赫萝大抵都会躲在卧室里。原因之一是换下的毛散落在各处,打扫起来很不容易,之二则是特征如此明显的狼毛要是给客人看到了,一定会让人以为是夜里有狼从森林中来到店里徘徊,进而引起恐慌。
  罗伦斯拿着做好的梳子走进卧室时,赫萝正用缺了齿的旧梳子打理着尾巴。
  「给,新梳子买来了。」
  他把梳子倒在桌上,拿起一个丢给赫萝。往常赫萝总是在床上梳毛,今天却移动到了窗边的椅子上。
  窗框上放着葡萄酒还是什么的杯子,看起来很是优雅。
  「唔,这里的梳子还是那么好闻,有股木头的香气。」
  她拿起新梳子凑近鼻子,闻了起来。
  罗伦斯也学着赫萝的模样拿起一把闻了闻,的确有刚削好的木头那种清爽的气味。
  「咱的尾巴,果然还是比较适合这种森林的香味。」
  赫萝带着一脸满足的模样说,不过这其中大概有几分是预先摆明态度。尽管罗伦斯挂念着浪费在梳子上的钱,可想说服她改用金属的梳子,看来是没那么容易了。
  「怎么样都好,总之别把毛散得到处都是就行了。」
  「大笨驴。」
  赫萝如此回答道。可是这个时期,房间里就是怎么扫也扫不干净。罗伦斯几乎是像条件反射一样,伸手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开始扫起地来。
  椅子上的赫萝立马露出赌气的表情。
  「汝一年比一年抱怨得多了呐。」
  「嗯? 确实,可能年纪大了,我也老气了吧。」
  罗伦斯伸了伸腰杆,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说道。
  「不过,今年少了一条尾巴,怎么说都算是能轻松点了。」
  店里还有另一个人也有兽耳和尾巴,那就是他们的女儿缪莉。不过如今缪莉已经和曾在旅店里工作的青年柯尔一起踏上了旅途,如今并不在店里。虽说罗伦斯至今还在意着这件事,但它带来的也并非全是不好的影响。何况缪莉和赫萝不一样,对打理尾巴似乎并没多少兴趣,任凭尾巴上的毛粘得到处都是这一点,反而更教人头疼。
  他把扫帚靠在墙边,又叹了口气。
  「不,尾巴没少啊。」
  「嗯?」
  「我忘了还有塞莉姆。」
  塞莉姆是不久之前刚来到店里的姑娘。因为另一段故事而开始在狼与香辛料工作,她与赫萝一样,是狼的化身。
  「不过嘛,还有本来给缪莉准备的梳子,把那些给她就行了。」
  为雇工创造便于工作的环境,也是店主的任务之一。
  罗伦斯心想着这些,刚准备在桌上的梳子中挑出几个来,没想到赫萝的手从一旁伸来,夺走了全部的梳子。
  「这些都是咱的。」
  她的举动起先让罗伦斯愣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呢。塞莉姆不是跟你一样为尾巴发愁吗。」
  「那姑娘能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所以不需要这些。」
  赫萝随即答道。
  这几乎说服了罗伦斯,可他又很快察觉了问题。
  「缪莉也能藏起耳朵和尾巴来,但这个时期还不是一样。」
  他们的独生女缪莉与赫萝不同,能够自由地收起或放出耳朵和尾巴。可这终归只是藏起来,并不是完全消失,不管怎样还是有打理的必要。
  「为什么要说这么容易看透的谎?」
  与其说是劝诫,罗伦斯的口气更像是不解的反问。而赫萝则毫无反省之意,把头拧向一边。
  「把钱给那姑娘不就行了。大鼻子的木匠不就在村里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就算赫萝再怎么费梳子,三十把也太多了。
  罗伦斯虽在心里这样想,但若是在赫萝使性子的时候跟她讲道理,反而会引得她闹起别扭来——这是长期积累学习到的经验。何况梳子也不会腐烂,把钱给塞莉姆让她去买新的梳子,结果仍然是一样。
  最后,他选择听赫萝的。
  「我知道了,知道了。」
  这样回答之后,赫萝仍向他投来了好像要说什么的目光,但总算是把梳子和手提袋放回了桌上。
  「先不提这些,汝哟。」
  她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一脸认真地对罗伦斯开口,还咳嗽了两声。
  明明是每年都要做的事情,她却总是不肯自己主动说出来。
  「是啦是啦,马上就来。」
  罗伦斯露出不知如何是好般的笑容,拿起了一把还留着森林芬芳的梳子。
  
  剥洋葱皮的时候,剥得久了,就会有从一个洋葱上剥下两个洋葱那么多皮的错觉。
  打理赫萝的尾巴,每年都能让罗伦斯产生这种感觉。
  买了新的梳子,最初的第一梳总是由罗伦斯负责的,之后则是赫萝开口拜托,他才会为她梳理尾巴。
  而今年的频率则从一开始就多了起来。工作告一段落,吃完午饭回到卧室里,今天赫萝也像是瘫倒的饿殍般趴在罗伦斯的腿上。
  刚梳好的大尾巴一摆一摆,她自己则悠哉地睡起了午觉。
  贤狼大人对于如何打理尾巴似乎颇有讲究,和罗伦斯一同开始旅行后过了好一段时间,都还不允许他触碰自己引以为傲的尾巴。想起这些,罗伦斯才有了种赫萝真的对自己敞开了全部的切身感觉,脸上也不由得浮现出幸福的微笑。女儿缪莉刚一走,她立马放弃了全部伪装,完全不顾母亲的格调,暴露出一副怠惰模样来。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罗伦斯不由得露出这样的笑容。
  接着,他又把梳子上的毛捋下来,将堆成小山的这些毛全都装进袋子里。
  罗伦斯总想着若是能用它们做成几个坐垫该有多好,但赫萝却以「只能咱坐在汝身上,不准反过来。」为由,断然拒绝了。
  先不论是谁坐在谁身上,以商人的个性,这些毛闲置着真的太可惜了。赫萝若是羊的话,罗伦斯大概也不会把剪下的羊毛直接扔掉。
  「……呼嘎。」
  正想着这些,赫萝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身子也跟着抖了一下。
  就像是暖和的天气里,在屋外打瞌睡的狗一样。罗伦斯脑海中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可要是说出来会怎样,他心里也很清楚。
  「好啦,要睡觉,不盖毯子可是会感冒的。」
  明明是出于好心这么说,结果赫 萝却一脸厌烦地摇了摇尾巴。
  「喂,你别……叫你别这样了啊。」
  罗伦斯刚想拨开赫萝的尾巴,结果她却趁机伸出手,拽住了罗伦斯的衣领。糟了。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他的身体已经被拉倒,完全变成了狼爪下的猎物。
  「……接下来我还得去干活才行啊。」
  罗伦斯这样说,可拽着他的赫萝只是啪踏啪踏地摇着尾巴。
  「真是的……缪莉一出门,你就完全堕落了。」
  赫萝连反驳都懒得表示了。
  而且,罗伦斯上午喝的一点点葡萄酒似乎也在此时发挥了超出预计的作用,让他越发难以抵抗午睡的诱惑。
  该做的工作是有不少,可就这一天偷偷闲也没关系吧。他甚至仿佛听到了耳边恶魔的低语声。
  赫萝的尾巴摆动得越来越慢,罗伦斯的眼皮也越来越重。
  意识即将中断的瞬间,他总算是一扫睡意,爬了起来。
  「不行不行。现在汉娜和塞莉姆还在干活呢。」
  还躺着的赫萝,对他投来了怨恨的眼神。
  「你出不了房间心里很郁闷,这我也知道,可熬过这道坎就是可以尽情玩乐的夏天了啊。」
  山上可以采到大堆的蘑菇和树果,蜜蜂在各处筑起的巢里也会淌出小河般的蜂蜜,比起冬天,河里的鱼还是在夏天更美味,而且因为道路状况改善,往来交通没了阻碍,餐桌上甚至还能出现没用盐腌的,刚屠宰好的新鲜肉食。
  正因为如此,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工作,做好准备才行。
  「而且你要真有那么闲的话,考虑一下该怎么把这个派上用场如何。」
  罗伦斯指着那个装着毛的小袋子,可刚说完,赫萝就露出了嫌麻烦的眼神。
  「每年都能攒下这么多,而且还要花不少功夫。放着还可惜。以前有个贵族女孩来店里时,拿着用爱犬的毛做成的人偶,你还记得吧。」
  那个人偶的做工精致极了,以至于连舞娘们都对它展现出了相当的关心。罗伦斯曾冒出过凭借生产这种东西赚钱的想法,直到了解了制作过程的费工后,才断了这个念头。
  「何况你尾巴上的毛,用来驱熊大概是相当灵验的。」
  当然还可以用来驱狼。罗伦斯没有明说,但有一点赫萝的气味,就应该足以让森林的霸主们远远避开了。
  「大笨驴。」
  结果赫萝只是简短的说了这么一句,又翻了个身。
  「咱是贤狼赫萝,随意使用咱身体落下的一部分,是要招致灾厄的。」
  「有那么夸张吗。」
  罗伦斯刚要笑,就被赫萝瞪了一眼。
  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她可能真的要生气了。
  「总之,现在你还是安分点吧。」
  赫萝叹了口气。耳朵和尾巴也无力地垂下去,全身散发着厌烦的感觉。
  「呆在房间里倒是可以……咱好想泡一泡温泉呐……」
  「这可千万不行。」
  深山里的村子纽希拉,对狼出没的传言更是格外敏感。温泉浴池里要是飘起了狼身上落下的毛,那么不止自己的店,恐怕在全村都要激起一场骚动来。
  「但我可以为店里买点好吃的东西来。」
  结果只能用食物来进行怀柔了,赫萝的耳朵果然动了动。
  「唔……那,咱想吃整只的烤猪。」
  「你啊,别提那种乱来的要求了。整只的猪哪有可能那么简单就买来。」
  在山里,想要买来一只生猪有多不容易,罗伦斯已经对赫萝说明过好几次了。
  首先要向出入纽希拉的商人下订单,商人沿河南下后要去联系城里的肉店。肉店接受了请求便会前往市场,将想买的猪的大小和特征告诉同业公会,公会则通过与农户的交易窗口将订单转达给养猪人。若是运气好,养猪的农家刚好有符合要求的猪,而且其他肉店没有同样的订单,这才终于能买下来。运往纽希拉则是上述工程的逆向,而且猪只要活着就有吃喝拉撒的问题,还需要特别的人来看管,以免逃走。再说,原本一头猪就要值一笔不小的金额,再加上运输和买卖,又要涉及商人间的几张契约,有时甚至还要请公证人出场。
  总之,这些复杂的手续完成之后,费用必定会飞涨一番*。
  [*注:现代商品猪出栏时约重110kg上下,整猪成本近1500元人民币,仍然不是想吃就能吃的,更何况文艺复兴前夕的欧洲。赫萝的口腹之欲真可怕。」
  所以自己并不是因为小气或是坏心眼才始终不肯买。这番道理罗伦斯不论说了多少次,赫萝却总抱着怀疑的态度。
  今天她又来了——罗伦斯心想道,却发现赫萝的耳朵抖了抖,然后这样开口说。
  「不是乱来。」
  「你听我说——。」
  他叹着气想对赫萝再说明,可赫萝却支起身体朝窗外看去。
  「汝哟,快看,那不是卖猪的商人。」
  「啥? 怎么可能有这么凑巧的好事——。」
  罗伦斯没说完便往窗外一瞧,果真有人牵着猪在走。赫萝的耳朵大概是听到了猪的叫声吧。
  「汝哟,今天咱们就吃整只烤的猪好不好,呐,汝哟。」
  刚才还包裹全身的怠惰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赫萝带着满脸的激动,像孩子一样拽着罗伦斯的衣角央求他。
  但是,罗伦斯愣住的原因,并不是在那头猪身上。
  而是牵着猪的人,那是他相当熟悉的一位朋友。
  「鲁瓦德先生*!?」
  那位大概和卖猪商人这身份一点都不般配的,身经百战的强悍佣兵。
  [*注:台版译作鲁华,出场于狼与香辛料15卷,是缪里佣兵团的团长]
  
  罗伦斯慌忙来到店门口迎接,见到只带了几名随从,轻车简从的鲁瓦德挂着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站在那里。
  「哟,罗伦斯先生。」
  「……」
  
  (狼与春天落下的东西 插图)
  第一眼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果然就是鲁瓦德。
  每次见面都会增加几分的威压感的笑容也仍是原来的模样,让罗伦斯有种自己做了场白日梦的感觉。
  「呃……啊,光站着怎么行,请先进来吧。赫萝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鲁瓦德点点头,又转身示意随从们,让他们也一同进屋。
  罗伦斯看了看他手中的绳子,果然牵一头滚圆的肥猪。
  「本来应该先写信来的,但是太急了。」
  跨进门时,鲁瓦德这样说。
  如今鲁瓦德的佣兵团规模虽然不大,在北境之内却无人不知其勇武。赫赫的武威和名声,让各地领主都纷纷拿出重金要将他们聘至领地。
  这样一个地位重要的佣兵团,其团长如今却突然牵着猪来到了店里。
  真让人搞不懂缘由。
  「这个时节您确实应该挺忙的……」
  罗伦斯也不知道自己的应和是什么意思了。
  「差不多还就是那样,今年收获虽然不错,却接了一桩奇怪的差事。这个嘛待会儿慢慢说吧。我今天,也是为这件事来的。」
  鲁瓦德对罗伦斯回答说。
  的确,他带来的部下只有五名,而且得力的参谋并不在其中。
  「当然,既然来,总是不能两手空空的。」
  看来这头猪算是他们带来的礼物。面对这一如从前的豪爽,罗伦斯露出了疲惫似的笑容。
  「赫萝大人自不必提,我等佣兵团的公主看到这个也一定会高兴的吧?」
  紧接着,鲁瓦德这样说道。
  缪里佣兵团是鲁瓦德所率领的这支佣兵团的名字。很久很久以前,赫萝的伙伴缪里曾拜托过人类,要他将某个信息带给远在天边的赫萝。那人后来便以缪里的名字创立了这个佣兵团*。
  [*注:相关情节见第15卷]
  而这也是赫萝的女儿缪莉得名的由来。
  「小公主也长大了吧? 想必肯定比以前更是神气活现了。」
  鲁瓦德的声音中透着开心和期盼。淘气的缪莉非常喜欢每天都亲身经历着冒险故事的鲁瓦德,而且无论怎样破天荒的恶作剧都不会令鲁瓦德害怕,这更让他成了缪莉心中最强的玩伴。
  鲁瓦德也很宠爱缪莉,可他的话如今却正好戳到了罗伦斯心中的痛处。
  「这……」
  罗伦斯将缪莉和柯尔——那个一直在旅店中工作的青年——一同出门去旅行的事情告诉了他。
  震惊之下,鲁瓦德甚至连手中握着的绳子掉在了地上都没有发觉。
  「什么……他们俩……」
  「团、团长!」
  两名部下上前扶住了踉跄的鲁瓦德。
  他遣退部下,以手扶额,仰着头闭住了眼睛。
  等他的视线终于回到罗伦斯身上时,罗伦斯看到了一副鲁瓦德在部队几近全灭时,也未曾露出过的表情。
  「呃,虽然抛开罗伦斯先生这么说有点不合适。」
  鲁瓦德用手捂着心口,就像挨了一箭般。
  「我心里简直像把女儿嫁给了别人一样……」
  「他们俩并不是私奔。」
  罗伦斯的即刻回答让鲁瓦德愣了一下。
  「是这样吗?」
  「我确信是的。」
  他很快便似乎从罗伦斯坚定的说法中察觉了什么。
  鲁瓦德皱着眉苦笑了起来,在这位顽固的旅店主人肩上轻轻拍了拍,接着拥抱住他。
  「看来,我们得好好喝几杯了。」
  罗伦斯终于遇到了一位,在女儿的事情上能和他有共感的人了。
  
  骨头上全是滴着油脂的肉。只要轻轻咬一口,这些油脂就会顺着下巴滴下来。再一拉,柔软的烤猪肉立刻从骨头上脱离,吃进嘴里的每一口都几乎入口即化,留下越来越浓郁悠长的余味。
  接着舔净骨头上留下的肉和黄色的油脂,最后再喝一大口冰镇麦酒。
  「呜……太美了……!」
  赫萝带着激动至极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时,尾巴上的每一根毛都立了起来。
  「您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因为食堂里还有其他客人,所以这个小小的宴会改到了卧房里,肉也是在卧房的暖炉上烤熟的。
  这股猪油的味道大概好一阵子都不会散去,恐怕在往后的日子要里进一步勾引赫萝的馋虫,想到这里,罗伦斯稍稍有点担心。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让小公主也来尝尝啊。」
  说着,鲁瓦德用带来的铁钎插起一块切成四方形的肋排肉。
  据说这一部分的肉烤得更透彻,也更美味。
  「这么好的肉给那傻丫头真是浪费了。写封信告诉她很好吃就得了。」
  在食物方面,即便面对缪莉,赫萝也有某些不愿意相让的地方。
  罗伦斯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对啊,写信……。写信说家里有好吃的肉,看看她愿不愿意回来。」
  他小声念叨了一句,引得鲁瓦德苦笑起来。
  「一边是继承了缪里之名的孩子,一边是柯尔,其实也不赖嘛。」
  「这个大笨驴现在还不死心,汝再好好说他两句。」
  赫萝一边嚼着烤脆了的猪耳朵一边说。
  「但是,赫萝大人。我们男人每个都是这样的啊。」
  赫萝半是惊讶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又将手伸向了炖猪杂。
  「还有,汝来究竟是有啥事。带着一头猪当见面礼,就算是咱也有点压力了。」
  她一面说,一面以惊人的速度独自吃掉了大量猪肉。杀猪时留出了塞莉姆和汉娜要用的那一份果然是对的。
  罗伦斯的脑海里冒出了这个念头。紧接着,他看到平日里勇猛果敢的鲁瓦德居然露出了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
  「呃,嗯,这个嘛……」
  鲁瓦德从腰际的剑鞘旁取出了一个小小的袋子。
  「这个护身符,是小公主交给我的。」
  那是个小荷包。针脚相当粗糙,即便用客套话来说,也决称不上漂亮。
  赫萝喝了一口麦酒,闻了闻那个荷包,接着立刻皱起眉头来。
  「那傻丫头,为啥把这东西交给你?」
  罗伦斯大概理解了。这个荷包是缪莉亲手缝的。
  「嗯,我和她在村里一起打猎的时候,提到了被狼袭击的事情,后来她就要我一定带上。」
  「……」
  赫萝露出一副惊讶到说不出话的模样。
  「那袋子里面是什么?」
  罗伦斯问了一句,接着鲁瓦德浮现出非常尴尬的表情来。
  「袋子里,是她尾巴上的毛。」
  「尾巴的毛?」
  「嗯……尽管我再三谢绝,但她还是把这个袋子塞进了我的行李中。我不能丢掉,所以最后就带在了身上。」
  缪里佣兵团的旗号是狼,其创设也与很久以前赫萝的同伴相关,但鲁瓦德和部下并不依赖赫萝那超乎寻常的力量。这是他们的某种骄傲,同时又是对赫萝表示敬意的方式。
  因为这层原因,虽说是不可抗力,但借用了赫萝女儿的力量或许还是让鲁瓦德感到了负担。
  不过就为这个便特地带了一头猪来到店里,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罗伦斯还在脑海里揣摩各种可能性,赫萝已经像是发出什么信号般,将酒杯砰地放在了地上。
  「结果,汝就因为戴着这东西驱狼,最后惹出麻烦来了?」
  她拿起一串刚烤好的肉,开口说道。
  麻烦? 罗伦斯将视线转向赫萝,但鲁瓦德先开了口。
  「是的……您说的没错。最开始,无论我们在森林中走多深,都不会和狼产生多余的冲突,实在是方便极了。」
  鲁瓦德从部下手中接过酒樽,为赫萝的杯子注满麦酒。他们担任着鲁瓦德的贴身护卫,大概都是深得信任的部下。即便看到赫萝的耳朵和尾巴,这些人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改变。
  「但是,在最近我们接差事的地方,却发生了某些怪事。」
  「嗯。」
  赫萝甩了甩尾巴,像是催着鲁瓦德接着往下说。
  尾巴上脱下的毛飞得到处都是,不过鲁瓦德当然连眼都不眨一下。
  「最近我们在担任某位领主的护卫。领主交给我们的工作之一,是牵制领地森林中徘徊的狼。」
  「牵制。」
  赫萝重复这个字眼的同时,还露出了促狭的微笑。
  考虑到鲁瓦德的立场,罗伦斯冲她咳了两声。
  「开玩笑的。反正无外乎是有人听说汝辈到哪儿去都能让狼躲得远远的,就想办法把汝辈招来,当成驱狼的火把来用呗?」
  鲁瓦德无力地垂下了头,看来是正中靶心。
  「您说得一点没错……」
  「然后呢? 有咱家那傻丫头的毛,大多数狼应该都会避开。还是说,汝辈遇上了咱的同族?」
  像赫萝一样能解人语,长寿不老的兽类虽然不多,但的确存在。
  其中也有狼,塞莉姆和她的亲族就是个例子。而他们往往具有强大的力量。
  这样一来,想解决问题就非得赫萝出面不可,用整猪来上供也不难理解了。问题是,赫萝没办法对那些狼——或者说她的伙伴们——露出獠牙。
  鲁瓦德脸上闪过一阵紧张,接着却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
  「嗯……唔?」
  眼看就要将最坏的那个可能说出口去的赫萝,带着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扑了个空,但更像是困惑的表情将视线转向了罗伦斯。
  罗伦斯也一样感到意外,他也想不到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可能。
  「鲁瓦德先生,您和您的同伴似乎是因为我家女儿的关系卷进了问题里。那么我们作为父母就必须承担这些责任。请您将事情告诉我吧。」
  听到这句话,鲁瓦德才露出如同告解罪过之人般的表情,盯着罗伦斯的脸说。
  「您这番心意真是让我诚惶诚恐。真是的……真是的,这全怪我们德望不笃……可我们却怎么都无能为力。」
  说完,他像是要咬住自己的拳头般,用拳头掩着嘴,猛地抬起脸来。
  「其实,恰恰相反。」
  「……相反?」
  赫萝的尾巴从右向左摆了一下。
  「是的。雇佣我们的领主要我们想办法处理徘徊在森林中的凶猛狼群。我们本来受雇是为保卫领地而战,可契约的内容既然已经达成,却露出胆小的模样,这就是关乎团旗与名誉的问题了。于是我们只得按照领主的吩咐去牵制森林中的狼。而如往常一样,公主的护身符依旧立杆见效。但是,事情从大约一个月前发生了改变。」
  鲁瓦德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狼群之长,似乎迷上了我。」
  从鲁瓦德脸上的尴尬表情来看,他自己也知道这听上去有多愚蠢。
  「我心里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事实不允许我这样认为。最初我以为狼群是将我们看成有骨气的对手,打算远远观望。可有一天,我们当作住处的旅舍前突然多出了一头鹿。」
  佣兵团长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古来部族之间的斗争中,也有将野兽尸体置于敌方营前以示威吓,或是用魔术手段施以邪蛊的先例……」
  接着,他朝赫萝投去窥伺般的视线。
  「咱的同族,没有这种习惯。」
  赫萝回答时,带着一副奇怪的严肃神情。
  罗伦斯注意到她的尾巴正猛烈地颤抖,似乎在忍着笑。
  「鹿出现了几次之后,接着又有了狐狸和兔子,獾,大的鲤鱼和七鳃鳗……到最后甚至还出现了一大块蜂巢,所以我想应该不能归结为敌意。」
  赫萝端起酒喝了一口,拼命想掩饰脸上的表情。但她的尾巴却剧烈地抖个不停,活像是一条临死的蛇。
  「于是,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去和那头狼对峙。它的确是头了不起的狼,也堪称群狼之首……」
  鲁瓦德像是忍耐头痛般用手扶着额头。发生了什么,当时情况如何,罗伦斯知道他最好别问。
  被缪莉的气味迷得神魂颠倒,勤快地奉上各种贡品的雄狼。
  眼前的鲁瓦德看上去没有负伤,所以那头狼应该并未对他露出尖牙利爪,可哪怕它只是嬉闹一番,恐怕都能让人吓个半死了。
  「对不备敌意者刀剑相向实在有违武德。话虽如此,对方也是跟人水火不容的狼……啊,不,赫萝大人和罗伦斯先生要另当别论。」
  「请您别在意,然后呢?」
  罗伦斯催着他往下说。接着鲁瓦德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即便不产生损害,我们身边跟着一群狼,这也会产生不小困扰。更容易被人当作是用了什么奇怪的魔术。何况即便狼群将我们视作同类,也不可能对其他人同样如此,所以……」
  鲁瓦德顿了一下。
  「如果可能,我希望请赫萝大人出面,澄清那头狼的误会。」
  等到这时,赫萝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爆发出一阵猛笑。
  「噗、咕、咕哈哈哈哈哈……抱歉。对汝辈来说的确是个大问题呐……不过……噗噗。啊哈哈哈哈。」
  她罕见地大笑起来,几乎要翻倒在地上。
  笑完之后,赫萝终于朝低着头的鲁瓦德探出身子,从他手中取过缪莉的荷包。
  「真是的,咱家这傻丫头果然还嫩着呐。」
  她将荷包凑近鼻子闻了闻,接着又把它扔到罗伦斯腿上。
  「不过,丫头闯下的祸咱的确不能不管。要是给汝辈添了这么多麻烦却不解决,从前把爪子交给汝辈的缪里可就真的看错咱了。」
  鲁瓦德抬起头,表情简直如同绞刑前一刻被救下刑场的囚犯般。
  「那么——。」
  「唔。只能去跟那头可怜的狼讲明事情了。」
  「谢谢您。其实现在参谋摩吉应该正带着一样的荷包,拼命想躲开那头雄狼……」
  摩吉有熊一般魁梧的体格,他既是佣兵团的参谋,也是如同鲁瓦德父亲般的人物。
  想象了一番那个摩吉被狼缠住,脸上的困惑神情,罗伦斯既同情他,又觉得有点好笑。
  「不过呐。」
  赫萝突然又开了口。
  「咱不去。」
  「赫萝。」
  罗伦斯打断她,却又被她用莫名坚决的眼神瞪了一下。
  等罗伦斯被她的气势压服,赫萝才满足地摇摇尾巴,接着说道。
  「作为代替,咱把家里的年轻人派去。」
  「年轻……人?」
  「赛莉姆吗?」
  这句提问又让赫萝冲他不满地撅起了嘴。
  接着,她对鲁瓦德——而非罗伦斯——说明道。
  「咱不久前雇来了一个同族。是个叫赛莉姆,相当有前途的姑娘。有她一个人应该就够了。」
  「谢谢您的帮助。可是……」
  鲁瓦德悄悄瞅了瞅罗伦斯,又瞅了瞅赫萝。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两人之间奇妙的空气。
  「咱必须得留在这店里才行。出门办事就该让新来的去做。不对呗?」
  当然,鲁瓦德只能表示肯定。
  「您说得没错……」
  「那就这样决定了。」
  说完,赫萝立刻伸手拿起新的肉串。
  一边大口咬着肉块,一边盯着两个了愣住的男人。
  「咱可是贤狼赫萝。汝辈对咱的裁决,有啥不满吗?」
  鲁瓦德立刻摇头,而罗伦斯则抱着心中的疑问叹了口气。
  
  尽管是个奇怪的任务,赛莉姆还是毫无怨言地答应了。
  如果和鲁瓦德等人同行,一来一往要花费更多时间。于是赫萝把路线和当地的地名告诉了赛莉姆。她在鲁瓦德到店的当天夜里就出发了,往返各需要花费两天,这样只需要四个晚上就能再回来。
  这让单程就花了整整五天的鲁瓦德一行人相当羡慕。
  翌日鲁瓦德和他的部下们也启程离开了纽希拉。尽管这实在是次匆忙的重聚,不过佣兵这个职业飘泊不定,能和他们见上一面,罗伦斯还是很开心。
  另一方面,这样店里工作的人手就只剩下了汉娜和罗伦斯自己,他不得不对客人们说明这些情况:赛莉姆因为急用而外出,赫萝身体不佳卧床休息,种种招待不周还请谅解,云云。
  所幸这些客人都是常年的熟客,只要有酒和菜就不需要再怎么招呼,这四天总还是能想办法度过去的。
  罗伦斯叹着气目送鲁瓦德离开,又暂时回到卧房去,看到赫萝好像也站在床边目送他们。紧接着,赫萝便对他投来非难的视线。
  「所以咱才说过的。」
  罗伦斯一时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直到目光落在书桌上。桌上摆着那一大堆梳子,还有缪莉缝的荷包。
  「这就是,你所说的灾厄吗?」
  当罗伦斯想把赫萝每年掉下的毛拿去当作驱熊和驱狼的道具时,他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赫萝靠在窗台上用手撑着脸,摆出一副嫌麻烦的神情。
  「咱可是贤狼赫萝。咱的智慧与可爱在这片土地上是无出其右的。汝想想看,把咱的毛分成小份让人们拿到各处去,他们遇见的狼会变成怎样?」
  有那么夸张吗——罗伦斯心想到。可很快他就意识到缪莉引起的麻烦。
  「稍有差错,被冲昏了头脑的雄狼就会成群结队地,顺着气味上咱们家来。」
  故事里常有一群骑士将一位公主围在中间,对她屈膝行礼的场景。虽说是故事,但却并不是完全虚构的。
  「然后,这群雄狼看到店里有一头大笨驴成天把娇弱的贤狼使来唤去的,他们会怎么想? 在森林里,强者就是正义。」
  虽然罗伦斯很想问一句究竟是谁把谁使来唤去的,不过赫萝描述的情况他能想象得来。
  何况,温泉旅店周围徘徊着狼群,这难免要成为旅店经营上的致命伤。
  「确实……是灾难。」
  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才哼了一声。
  「不过——。」
  罗伦斯又接着说道。
  「为什么不是你去,而是赛莉姆?」
  毕竟这次事情的起因在于缪莉,何况能隐藏起耳朵和尾巴的赛莉姆跟赫萝不一样,她会为旅店勤恳地工作。
  结果赫萝不但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还夸张地叹了口气。
  「大笨驴。」
  罗伦斯开始畏缩起来。而赫萝则站起身来,带着满脸嫌麻烦的表情走向他。
  罗伦斯不由得摆好了架势,紧接着赫萝果然扑在他胸口上,并将他一下子推倒到床上。
  「喂、喂!」
  要说生气这也太没来由了吧,慌张之中,罗伦斯发现赫萝加倍用力搂住了他,同时还这样开了口。
  「眼下这时节,不管是谁都容易泛春心。咱怎么可能把你跟那姑娘留在同一个屋檐下。」
  「啊?」
  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啊——话已经到了喉头,罗伦斯发现脊背上赫萝手指的触感已经变成了指甲的触感。
  「这大笨驴,想都不想就打算给人家送梳子,汝现在还有啥要说的?」
  到现在,罗伦斯终于明白为何赫萝不愿意分出梳子来了。他没有那样的盘算,赛莉姆也不可能会错意,这些话罗伦斯最后都没说出口。毕竟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自己怎么想,而在于赫萝会怎么想。
  自从缪莉出门以来,这种曾让他觉得再难发生些什么的生活,没想到仍旧能涌起意外的风波来。
  因此赫萝又会不安分地……当然罗伦斯不会这么想。
  赫萝还是赫萝。只不过是时隔很久之后终于不用维持母亲的格调,她想要试着耍耍小性子,闹闹别扭,随一随自己的心意罢了。
  本来,她就比缪莉还要像个公主,像得多。
  「好吧,梳子的事情我道歉。是我欠考虑了。」
  那当然。赫萝把头埋在罗伦斯胸前,小声说道。
  「可是,至于做护身符这件事,也未必就像你说得那么坏啊?」
  赫萝的耳朵猛地抖了一下。
  她抬起脸看着罗伦斯,于是罗伦斯便笑着答道。
  「顺着你的气味聚集在这里的雄狼们,全都被我英勇地一一击退,这样的场面你难道不想看看吗?」
  赫萝瞪大眼睛,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以前在路上的时候,明明一声狼嚎就能让汝抖上好久。」
  「所以我才这么说的啊。」
  「唔?」
  「为了你,就算是再怎么可怕的东西,我也能鼓起勇气来。」
  就像一股风迎面吹到了脸上般,赫萝眨了眨眼睛,耳朵也抖了抖。
  接着,她又把脸颊贴在罗伦斯的胸前。
  「汝就光是这一张嘴。」
  「那么,要不要我让你看看,我并不是只有这一张嘴?」
  赫萝的耳朵一下子直立起来,悉悉索索地抱紧了罗伦斯。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感觉寂寞,又或许真的如她所说,这个时节谁都会春心荡漾,此刻的赫萝比以往更爱撒娇了。
  但赫萝自己绝不会开口乱提要求,她只会向罗伦斯投去期待的眼神。
  罗伦斯看着她的眼睛,浮现出微笑来。接着趁赫萝不注意,突然溜出了她的环抱。
  把如同幼子般横躺在床上的赫萝晾在一边,自己很快站起身来。
  赫萝只能愣愣地望着他。
  「我害怕的是旅店的赤字,这可是必须得去面对的问题啊。」
  被摆了一道。意识到这点后,赫萝露出了鲜少的,又羞又恼的模样,抓起麸皮做的枕头朝罗伦斯丢去。
  罗伦斯轻松地接住了枕头,把它轻轻放在床上。
  「那我接着干活去了,你好好待着啊。」
  「大笨驴!」
  趴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满心充满了懊恼——也许还有别的什么——的赫萝,冲他甩着涨鼓的尾巴。
  这就是『狼与香辛料』店里常有的,安稳无事的一天。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3-17 22:56 编辑


  

  狼与饴糖色的日常
  
  小村子里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村民们互相都了解每个人的一切。从邻家昨天的晚饭,到暖炉打瞌睡的狗的身体状况,一切都是如此。这一点在纽希拉也不例外。
  只是,罗伦斯往往忽视这方面的消息。这大概是因为唯独与自己相关的传言,他实在少有耳闻的缘故。
  「赫萝」
  晚饭后,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罗伦斯一边剪着卧房的蜡烛芯,一边叫妻子的名字。
  亚麻色的长发,娇小的肩膀,光滑而又没有一处粗糙或伤痕的漂亮指尖,这些都让她时常被误认作贵族的千金。再加上十五六岁的外表,第一次来店里住宿的客人中,甚至还有不少人把他们错当成新婚夫妇,并给予祝福。
  然而这副楚楚可怜的面貌不过是假象。赫萝的真面目是年龄高达数百岁,巨大到只能让人抬头仰望的狼。
  因此,被罗伦斯叫到了名字后,赫萝既没有带着喜悦立刻回头,也没有露出青涩又腼腆的笑容。她头上的耳朵机敏地动了两下,权当是作出了答应。
  那是一对与她的头发一样颜色,尖尖的三角形兽耳。
  「有点话要对你讲。」
  罗伦斯叹着气的声音终于让她慢慢抬起头来。
  从吃完饭后,她就一直没离开过卧房的书桌前。
  「啥呀?」
  赫萝眯起眼,皱着眉头,一副相当不耐烦的模样。但罗伦斯又叹了一口气,接着朝赫萝的脸颊伸出手去。
  「沾上墨水了。」
  「唔」
  当罗伦斯用手指擦去墨水的痕迹,赫萝闭上了眼睛,兽耳也跟着扑簌起来。
  再加上那条左摇右摆,毛茸茸的大尾巴,她的心情应该不差。
  眼神难看,只是因为疲劳罢了。
  
  (狼与饴糖色的日常 插图1)
  「真是的……」
  罗伦斯用两手的食指绕圈揉着赫萝的眼角。然后,又把指腹贴在她的眼睑上。他能感觉到赫萝的眼珠正淘气地转个不停。
  「我去给你拿一条热毛巾来吧?」
  这家店里的客人有不少都是地位尊崇的圣职者之类,每天要同文字打交道的人。
  罗伦斯向他们请教过保养眼睛的方法,例如把温热的湿毛巾敷在眼皮上。
  「嗯~……」
  但赫萝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她抓着罗伦斯的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大概是要罗伦斯接着揉那里。罗伦斯无可奈何地揉起来,她又毫无顾忌地将全身依靠在罗伦斯的手臂上,满足地摇起了尾巴。就算是这样不加掩饰的任性,只要能让赫萝高兴,罗伦斯还是会跟着开心起来,不由得顺着她的意思。
  但他又很快回过神,意识到至少今天有些牢骚是不得不对她发一发了。
  ——有关桌上的这堆纸,纸上写满的字,以及赫萝对这项工作的痴迷。
  「今天,我到村公所去,听到了一条谣言。」
  「嗯?」
  嘿哟。赫萝又把罗伦斯的手从她的脖子后挪到了肩膀上。
  这次揉这里,有什么话揉完再说。她是这样的意思。
  简直就像是把自己当成仆人一样。但赫萝的耳朵和尾巴都表现出一副非常舒服的模样,罗伦斯自己也并不讨厌亲密的身体接触。这样来看,赫萝突然沉迷于写东西,似乎也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羽毛笔和墨水,打草稿用的草纸,誊写用的羊皮纸,放大手头文字时用的玻璃镜,以及为了挑灯夜战而使用的蜡烛,这些东西加起来要花一大笔钱,但罗伦斯还是觉得赚到了。毕竟,赫萝记在纸上的,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赫萝是活过了上百年岁月的狼之化身。而罗伦斯只是普通的凡人,他的寿命会终结,会留下赫萝独自前往另一个世界。既然终将变成孑然一身,赫萝便为了能在今后回味眼前的幸福时光,决定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
  这是个好主意。提议的人也是罗伦斯。
  问题在于,赫萝做什么事都很极端。
  「因为你老是拿着纸和笔在店里晃来晃去,人们就传开了。」
  「呵。」
  赫萝把头朝左边偏,让罗伦斯在右边多用点力。
  当罗伦斯在手指上微微增加力道,她居然像猫咪一样从喉咙里发出呻吟声来。
  「说狼与香辛料的女主人,不是萌发了诗情,就是在同神对话。」
  「呵……嗯嗯,嗯~……啊,就是那儿,那儿。」
  因为赫萝不肯认真听他讲话,罗伦斯带着若干怒意动起手指来,不过也只是让她的尾巴鼓起了一点罢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默默地为赫萝揉了好一会肩膀,而后才终于听赫萝慢吞吞地开了口。
  「然后呢? 这有啥问题呗?」
  她终于打算听罗伦斯的苦恼了。罗伦斯想从赫萝肩上把手拿开,却被按住了。
  他只好接着一边给赫萝揉肩膀,一边说。
  「周围人都猜。」
  赫萝没说什么,只把耳朵转向罗伦斯,表示她正在听。
  「大概来说,就是猜你是不是要离开这家店,到哪个修道院里去。」
  瞬间,她的耳朵挺直了。
  然后,赫萝慢慢转过头来看着罗伦斯。
  「啥啊,那是啥意思?」
  看她一脸的惊讶神情,恐怕是真的不明白其中缘由。
  在说明之前罗伦斯稍稍犹豫了一瞬间,可又觉得这没法搪塞。
  「你看起来那么年轻,所以就有些下作的流言,说你在我这里满足不了了。」
  赫萝还是一脸的讶异。
  「年轻妻子嫁给比自己大得多的丈夫,而后有一天又决心住到修道院去,大抵不是因为晚上得不到满足而变心,就是为了离婚。」
  赫萝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中没了平时的光彩。她的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话语没有成形前就僵住了。
  罗伦斯默默地盯着赫萝。但这副模样在旁人看来,或许就变成了年轻的妻子因为自己的贞洁受到怀疑,继而内心深深受伤的情景。
但最先叹气的人是罗伦斯,他叹出半口气,而后又将鼻子埋进赫萝的发丝中。
  「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这点自负还是有的。」
  罗伦斯将手环过赫萝的脖颈,抱紧了她的身体。
  赫萝之所以像是猛烈咳嗽般抖动身体,是因为她在笑。
  「噗噗。哪怕是汝这么没心眼的人,有时候也会说出男孩子的话来呐。」
  赫萝轻轻摸着罗伦斯的手腕,用手指拉起他渐渐松弛的皮肤。
  「不过,任他们那么说去,不好呗?」
  还是说汝不甘心得要死? 赫萝罕见地用关切的语气加上了一句。
  罗伦斯隔了一会,才接着开口。
  「咱们家是做生意的。年轻的妻子都逃了,到底谁还会来这种活鳏夫开的店里泡温泉? 哪怕只是谣言,这也会影响客人对店里的印象。」
  赫萝愣了一下,接着露出疲倦的笑容。
  「确实呐。」
  「而且,你也不能再这样大大咧咧的了。」
  「哎?」
  「这家店的招牌也是个响当当的财产。有人想把这块招牌据为己有,世上还有人对这种事最感兴趣。你只要一出去,马上就会有一堆说媒的涌进来要给我说亲——女方无外乎那种生活在哪个贫穷领地,过着清贫生活,性格又温顺的没落贵族千金之类。」
  在这方面,赫萝的耳朵尖得能听清山里的老鼠打的每一个喷嚏,论吃醋和嫉妒,贵族家的女儿完全无法和她相比。
  光是想像一下那些瞄准旅店女主人之位,年轻又可爱的女孩接二连三涌上门的模样,罗伦斯就为自己的人身安全,以及赫萝的心情而捏了一把冷汗。
  所以说,村里的这些流言实在是麻烦极了。
  「唔……」
  打算横取自己到手的猎物,这种人无论如何都要排除掉才行。
  赫萝带着这副表情考虑了片刻,又露出一副嫌麻烦的目光对罗伦斯说。
  「然后,咱要怎么着? 当着别人的面在汝身上咬一口?」
  说完,她一边轻抚着罗伦斯的手,一边用眼角余光瞟他。
  嘴上自称是贤狼,可她却相当喜欢这样故意大张旗鼓,罗伦斯知道自己若是表现出厌烦的模样,赫萝一定会得寸进尺,于是他平淡地回答道。
  「普普通通地就行了。」
  「唔。」
  真无聊。赫萝嘟起嘴来。罗伦斯则无奈地叹着气。
  「还有,也别在拿着纸和笔到处闲晃了。很显眼的。」
  「唔唔唔……」
  第二回的呻吟声,和最初的有点不一样。
  「如果只写每天发生了什么的话,睡觉前的一点点时间就够了吧?」
  但是赫萝从早上起来到晚上入睡,手中时刻不离纸笔。
  「大笨驴。那样咱可能就把重要的事情给错过去了。」
  「那种事不会每天都发生的……喂,今天你写的让我看看。」
  「唔,等、等等,别看呀,这个,大笨驴——」
  赫萝像个孩子一样想藏起那叠纸,但罗伦斯却表现出了鲜少的强硬态度,按住她,从桌将纸夺走了。
  赫萝仍试着想拿回她的草纸,但当罗伦斯离开椅子,她也停了下来。
  「你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才没有!」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啊……话说回来,你写得还真多……打算把这些全都抄到羊皮纸上去?」
  赫萝每天四处游荡时拿在手上的,是破布做成的便宜纸张。她把笔记和草稿写在上面,之后又誊抄到羊皮纸上去。用羊的皮革做成的羊皮纸有惊人的坚固性,就算遭遇火灾也未必会完全烧毁,很适合赫萝在几百年间反复阅读。
  「唔……你的字还是这么糟糕啊……」
  「多嘴!」
  她捏起一把用来吸干墨水的沙子,投向罗伦斯。
  赫萝的手很巧,字却写得难看。这是因为她的眼睛不怎么好,难以分辨细微的形状。
  「我看看啊。早上,起床。两个煮鸡蛋,放着奶酪在暖炉的火上烤过一遍,软绵绵的小麦面包。还有昨晚剩下的两片香肠,鸡胸肉。饭后又喝了很多麦酒。」
  真是一顿豪华的早餐,赫萝写这些时一定很开心。可是,这就是她记下的后生大事吗? 罗伦斯看了赫萝一眼,她却闹起别扭,立马把头转向一边去。
  「之后,浴池里的客人吵着说要酒。反正他们都醉了,于是就把快要坏掉的葡萄酒掺了一点蜂蜜端出去,结果他们说那是特级的酒,非常高兴。最后付的铜币上是一个带着荆冠的男人头像,一共有七枚……七枚!?」
  罗伦斯对赫萝投去惊讶的眼神,赫萝则显得洋洋得意。
  「荆冠……那是科维津铜币*吧。最贵也就值四枚的……」
  [*注:キュイジーヌ銅貨。先前篇章未提及的一种新货币。但キュイジーヌ实际上是法语cuisine(料理)的译语。不知此处是否有此用意。]
  「因为那可是咱亲手拿去的。里边还算着小费呢。咱可没傻乎乎地说那是什么别的高级酒。」
  「……」
  似乎这确实是客人主动产生的误解,而且商人们本来就会为了让葡萄酒味道更好而绞尽脑汁使用各种办法。
  比如用蜂蜜为酒增加甜味,或是用生姜的辣味来冒充酒精,再或者用蛋清和石灰来制造高级酒特有的澄清颜色。
  客人们当然是提防着这些的,所以既然他们心甘情愿地付钱,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罗伦斯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又莫名地觉得无法释然。
  「上午有舞娘和乐师来。听着热闹的歌声,趁着日头还高打扫了暖炉的灰。」
  「看吧,咱也在认真工作。」
  赫萝笑眯眯地,摇着尾巴说。
  的确稀罕,罗伦斯心想。因为以往她总是以尾巴会沾上灰为借口,把暖炉的打扫工作推给别人。但他又读到了下面的内容。
  「拨开灰,里面用粘土包好的洋葱烤得很好。去掉粘土,拌上切碎了的绿色香草,还有从南边进来的油,又加了一点盐,然后吃掉。可惜没有麦酒……」
  「啊」
  赫萝露出一副「糟了」的表情。恐怕这种吃法是她从某个客人口中听到的吧。
  难怪她会主动去扫暖炉,原来是为了偷吃。
  赫萝大概再也无法忍耐罗伦斯的视线,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可以了吧,汝哟。」
  「你啊,写的其他东西该不会也都是这些吧?」
  赫萝想要夺回她的稿纸,但两人有相当的身高差。
  罗伦斯把纸举在头上,接着读道。
  「下午又把暖炉边上的烟油擦了一遍。嗬,擦烟油啊。」
  不论建造得多么精巧,只要暖炉中的温热空气在建筑里循环,各处缝隙里总会漏出烟油来。原本这也是赫萝嫌会弄脏脸和手而不愿意干的。
  「顺便看了看放在烟囱边上的瓶子……瓶子?」
  罗伦斯把视线往下移,看到赫萝一脸闹别扭的表情,依然试图踮起脚尖夺回这叠纸。
  「什么瓶子?」
  「……咱不知道。」
  赫萝终究还是放弃了,她退回去,抱起胳膊,把脸转向一边。
  罗伦斯看着她的大尾巴不满地一摇一摆,继续往下读道。
  「那个叫萨莱斯的教的主意真不错。下次得把在森林里采醋栗的好地方也告诉他。」
  萨莱斯这个名字让罗伦斯稍稍吃了一惊。
  他是罗伦斯的好友,同为纽希拉的旅店主人,而且还是村里有名的酿酒行家。
  既然瓶子是放在暖炉边沿的,恐怕里面酿的也是酒吧。
  但是,罗伦斯不知道是什么酒。做麦酒需要很足的火力和专门的工具,葡萄酒没有葡萄就做不成。至于果实酒,在纽希拉,新鲜果实只有夏天才能见得到,所以还需要等好几周。要是赫萝打算酿蜂蜜酒,蜂蜜的管理大权由掌管后厨的汉娜负责,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偷出来的。
  当然,罗伦斯不是单纯出于吝啬才要责备她。而是因为倘若赫萝背着自己偷偷酿酒,那么无论怎样控制她晚上喝酒的量,这都不会有意义了。
  虽然赫萝总是坚称没事,但酒喝得太多对身体肯定不会有好处。
  「到底是什么酒?」
  当罗伦斯再问一遍时,赫萝撅起了嘴。
  和恶作剧之后,被柯尔训斥,然后闹起别扭来的缪莉一模一样。
  那个丫头的淘气究竟是像谁,已经很明显了。
  「你可以不说,但我会去告诉汉娜,把你每天的酒扣掉一大半。」
  「啥——」
  赫萝瞪着罗伦斯。
  但罗伦斯挥了挥手中的草纸,她又立马耷拉下脑袋来。
  「是……面包酒。」
  「面包? 噢,格瓦斯*啊。」
  那是一种把裸麦黑面包泡在水里,然后只要有酒精和一点点蜂蜜就能做成的薄酒。
  尝起来则带有独特的苦味和酸味,是一种喜欢的人非常喜欢,厌恶的人相当厌恶的饮料。
  [*注:квас(拉丁转写:kvas)。东欧的代表性饮料,公元9世纪即出现。含有少量酒精,二氧化碳,口感酸甜。娃哈哈曾推出过面向中国大众的软饮料版本。]
  「你还考虑得真周到……因为就是汉娜也不会对裸麦黑面包多说什么,对吧?」
  根据面粉种类不同,面包也有完全不同的几个等级。最低等的是燕麦,做出来的东西只能勉强称作面包,有时人们会直接把它喂给马吃。最高级的自然是小麦,做成的面包也有洁白的颜色,以及柔软甜美的口感。
  夹在中间的就是裸麦黑面包了,但因为纯的黑面包又苦又硬,人们大抵会在里面加入一些小麦粉。至于为何这种只有富裕客人才会光顾的温泉旅店里会有黑面包,则是因为那些锦衣玉食的富人们偶尔也会像消灭罪证一样地「节制」一下。
  「真是的……没想到堂堂贤狼,居然会瞒着人偷偷酿酒喝。」
  赫萝缩起脖子,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但她很快又尝试反击。
  「大笨驴! 咱是为了让你的钱包不那么疼,才努力动脑筋的!」
  「洋葱管得不严,所以就偷偷在暖炉里烤来吃,这也是你动的脑筋? 而且还是南边进来的油,那是橄榄油吧。你知道那个千里迢迢运过来有多贵吗。」
  更别提她还是拌着香草一起吃的。那样一定很美味。太可气了。
  结果赫萝非但没有反省,反而还赌气地鼓起了面颊。
  不愧是寄宿在麦粒中司掌丰收的狼神,唯独对食物的执着实在是惊人。
  「唉……缪莉那丫头不在了之后,我还以为店里终于能安宁一点儿……」
  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子女缪莉,就像是一只淘气的小狗一样,会抓住一切机会,以各式各样的恶作剧为乐。
  大概赫萝觉得至少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无论如何都要保持住母亲的威严,当初还总是显现出一副与贤狼之名相称的,落落大方的态度。
  但现在缪莉也已经追着一直在旅店里工作的青年柯尔,展开了他们自己的旅行。
  赫萝立刻剥下母亲的假面,变回了以前坐着马车旅行时的那个赫萝。
  缠着罗伦斯要美味的食物,一有空就勤快地打理自己的尾巴,每天晚上都使尽办法想多喝一滴酒。早上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起床,夜里在暖炉前闭着眼睛说想睡,伸出手要罗伦斯把她抱进卧房里去。
  当然罗伦斯没有事事都娇惯她,而且因为柯尔和缪莉出门后店里人手不足,赫萝也相应地干了一些活。
  没有争执没有骚动,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去。
  赫萝曾说过这样平凡的每一天虽然幸福,但她害怕自己终会将它们遗忘。不过,这一忧虑也靠着纸和笔解决了。
  如此一来总算告一段落,平安无事,家内安全,商贩繁盛……罗伦斯心想,可没想到却等来了这么一个结果。
  比起惊愕,他更多地感觉难以置信——难道赫萝还有什么不满吗?
  无论赫萝怎么样任性,她总会选出一个绝妙的角度,让罗伦斯觉得自己不答应她就是气量狭隘。
  可是,稿纸上的内容却明显地露出了不止一条尾巴。
  赫萝写下的东西里,一定还有更多这样的犯行。
  到底是为什么?
  话说回来,留下这样粗心的证据,这根本就不是赫萝的作风。
  自从赫萝开始写东西以来,她就不怎么愿意让人看自己的手稿——或许是因为害羞,总之罗伦斯尊重了她的意见。莫非,于是赫萝便喜滋滋地把这当作了一种勋章,夸耀似地记下了这些没有暴露的秘密。
  与其说是生气,罗伦斯更感到伤心。他觉得赫萝不该是这样卑劣的人。
  如果能两个人一起烤了洋葱来吃该多好,罗伦斯心想到。怀着期待打碎粘土看到里面的洋葱,为成功或失败一喜一忧,这该有多么开心。格瓦斯若是和赛莉姆或是汉娜一起喝,也应该会更美味。两个人一起开动脑筋研究如何花更少的钱把酒做得更好喝,一定会非常有趣。
  对这些最有感触的,难道不应该是赫萝吗。
  但是,想到这里,罗伦斯猛地回过神来。该不会,赫萝还怀抱着什么自己未曾发现的烦恼?
  就算洋洋得意地独占美味食物这种倾向不能说是没有,可是偷偷酿酒独自一个人喝,这也是另一回事了。如果赫萝是有什么不能对自己倾诉的苦恼,于是打算借酒浇愁呢? 如果她在纸上流水账般的记录,其实是一种独特的暗号,是为了让自己回忆起某种不能直接言说的特别感情呢?
  这样一想,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能够理解赫萝的行动了。想像一下她一个人小口喝着又酸又苦的格瓦斯。那副样子决称不上是一种享乐。自己真应该早点注意到。
  眼下赫萝渴求的,不是苛责,是自己的亲近陪伴吗?
  再例如她把包着泥的洋葱放在暖炉里,烤到柔软后拌着香草,橄榄油,撒上盐准备吃……准备吃?
  不对,还是有什么不对劲。
  赫萝是有什么烦恼,为了排解忧愁才偷吃东西,这一点罗伦斯模模糊糊地能够理解。她打算借酒浇愁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至于到兴冲冲地准备好香草、盐、橄榄油,摆出如此万全的架势来吗? 不管怎么想,当时赫萝的表情一定都是在贼笑。
  罗伦斯盯着赫萝。眼前的这一切,总也没办法连成一条线。
  他眯起眼,嘴角歪成不悦的角度。
  最后发出一声长叹。
  「喂,赫萝。」
  随便汝怎样好了——一副自暴自弃模样的赫萝,带着如此表情朝他瞟了过来。
  
  罗伦斯抓了抓自己的刘海。
  「你写在这上面的东西,全是假的吧。」
  赫萝那原本怠惰地垂着的耳朵和尾巴,猛地一下伸直了。
  「我读完这些,一怒之下要摸着烟囱没收那些格瓦斯。但是却找不到酒瓶。怎么回事? 然后我会这样质问你。接着你就落水的猫儿一样发着抖,满口重复说不知道。我一定还会再接着问。然后呢?」
  赫萝闭着眼睛听完,像是要努力伸长自己的个子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
  这口气吐出来时,她脸上已经变成了苦笑。
  「然后,咱会咯咯地笑汝一通。」
  「……」
  罗伦斯一脸嫌弃地猛地把头拧向一边,赫萝却抖着肩膀开始大笑,还像是嬉闹般抱了过来。
  「别生气呀。咱又不是成心想陷害汝。」
  赫萝露出一副拙劣的笑容,似乎是要讨好罗伦斯。但罗伦斯只是冷冷地答道。
  「谁知道呢。」
  「啥……这个、大笨驴!」
  他的脚尖被赫萝用力踩了一下。
  不过,赫萝似乎还是展现出了足够的通情达理,在自己的话遭受质疑之后,能意识到自己多少也有些过错。她慢吞吞地解释道。
  「唔。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写下来之后,咱才发现以前都不知道写字儿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可是每天又没有那么多东西好让咱写,咱就想象着,要是发生了这些这些该多开心,然后记在纸上。」
  罗伦斯看了看那叠稿纸,皱了皱眉头。
  「这些全都是吗?」
  「这个嘛……大概一半。」
  赫萝的表情虽然好像是颇有余裕,但她的害羞只要看一眼耳朵和尾巴就能明白。
  只有贵族宅邸中的少女在无所事事时,才会沉迷于写作想象出的故事,将这当作一种打发时间的游戏。赫萝为什么不愿意让自己看到纸上的内容,罗伦斯有点能理解了。
  事实上,罗伦斯自己也漏掉了些什么。
  「话说回来,这么豪华的早饭可不常有,我本来一开始就应该发现的。」
  「多么哀伤的故事呀。咱怀着悲痛的心情,一边心想着『多想吃一次这样的饭食』,一边在纸上写……」
  赫萝说着,还用双手做出擦去眼角泪水的动作。但昨晚的剩饭之所以没有出现在早餐桌上,正是因为赫萝在当晚就已经将它们消灭得一干二净了。
  「那,把加蜂蜜的葡萄酒卖出高价,这件事呢?」
  「那可是真的。只是,那些客人都醉得站不稳了,酒没喝几口就洒得到处都是。白费了咱一番苦心呐。」
  这么说来,多出的铜币也是他们醉眼朦胧下数错的吧。
  「格瓦斯呢? 你真的没有偷偷酿?」
  罗伦斯刚问完,赫萝便移开了视线。
  「喂,你啊……」
  「咱,咱真没有酿成! 只是去问了问酿酒的法子!」
  视线稍微在赫萝身上停留一下,她便不满地朝罗伦斯瞪了过来。
  到底是自称贤狼,赫萝也有她不可退让的自尊。
  看起来她的供述不像是在骗人。
  「……咱不知道客人们是为啥要心血来潮地禁什么食,总之有时候得去烤黑面包对吧? 但是,那些黑面包老是会剩下。汝要是跟咱一样不得把那些剩下的东西都吃完,就明白咱为啥要这样了。」
  「啊,所以你是想换个办法,好处理掉那些黑面包吗……」
  「唔。其实呀……咱还是做过一次的,但是失败了。所以咱说的是没酿成,这不是骗人的。」
  「……」
  罗伦斯朝赫萝投去既惊讶又无奈的视线,结果她竟然像缪莉一样,嬉皮笑脸地歪起脑袋来。
  「早上有豪华的饭菜,打起一股劲儿把不愿意干的活干完了又可以吃好吃的,还能喝点酒,这样的一天够理想的吧? 咱呀,就想要过上这样的每一天。汝说呢,老爷?」
  赫萝又紧紧抱住了罗伦斯,像是撒娇一样把脸在他的胸前蹭来蹭去,尾巴摇动的模样也表明她的心情现在非常好。罗伦斯一下子垂下了肩膀。
  「娶了一个勤俭持家,连愿望都这么小的老婆,我还真是幸福啊。」
  「噗噗。是吧,是吧?」
  还没听出这是在揶揄吗,罗伦斯在心里小声嘟囔道。不过赫萝当然应该是故意无视了的。
  赫萝还是这副老样子,不知道该感到无奈,还是该苦笑。
  罗伦斯把手环在她背后,说。
  「那,首先从洋葱开始?」
  「唔?」
  「你写的这些,是准备要很久很久以后再读的,在这旅店里度过的每一天的记录,对吧?」
  赫萝睁大眼睛,耳朵和尾巴上的毛一下子鼓了起来。
  「还是说,一听到要吃洋葱就吓得站不起来了?」
  罗伦斯坏心眼地说完,赫萝立马撅起嘴踩了他的两只脚。
  「咱又不是狗!*」
  [*注:洋葱可能使狗出现溶血性贫血,严重时可致命。]
  罗伦斯一脸淡然地听完,耸了耸肩算是回答。
  「至于格瓦斯,如果那样能方便你处理掉黑面包,我觉得也很好。而且扫烟囱和擦灰之后,你因为麻烦所以想要一点奖励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赫萝起先还是一副怀疑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她才终于相信罗伦斯的话,露出一副『咱说得没错吧?』似的笑脸。
  「能把讨厌的事情变成喜欢的,那就是赚到了非常大的一笔财富。说是能够愉快一生的秘诀也不为过。」
  「嗯。」
  说完,罗伦斯和啪踏啪踏摇着尾巴的赫萝一同笑了起来。「——然后」,他又开口说道。
  「洋葱和格瓦斯就当作明天的期盼,咱们该睡觉了。」
  时候已经很晚了。即便在夜晚热闹喧嚣的纽希拉,现在也到了人们都静静入眠的时刻。
  罗伦斯用环在赫萝背上的手搂着她娇小的身体,朝床边走去。
  但他立马停下了脚步。因为赫萝还站在原地不不动。
  「赫萝?」
  「大笨驴。」
  说完,她轻巧地钻出了罗伦斯的怀抱。
  然后不理会一旁惊讶的罗伦斯,急匆匆地穿戴好从卧室外出时总不离身的,遮盖耳朵用的三角头巾,还有挡尾巴用的裹腰裙。
  「汝不是为了钱连性命都可以舍弃的商人呗?」
  一股讨厌的预感涌上心头。可是这个时候,罗伦斯的手已经被穿戴妥当的赫萝拉住了。
  「时间即金钱。何况,为了咱理想中的一天,还有好多事得去做呐。」
  她一面抱住罗伦斯的手臂将他往外拉,一面朝桌上努了努下巴。
  那里有赫萝一天从早写到晚的稿纸。
  当罗伦斯很快将视线从稿纸转回赫萝脸上时,他看到赫萝故意露出满脸笑眯眯的表情。
  「……你该不会,是打算把上面写的全都实现一遍吧?」
  赫萝的笑脸中参杂上了一丝促狭,嘴唇后的狼牙,还有那双赤红的琥珀色眼睛中则反射出怪异的光来。
  「咱是寄宿在麦粒中,司掌其丰作,一时还被当作神来崇拜的贤狼赫萝。汝瞧,人世间的预言之类,不是还有很多夸咱的呗?」
  如果说赫萝的女儿缪莉是一只盯紧猎物飞奔过去的狼,那么赫萝就是趁着暗夜从猎物身后扑袭的狼。
  「还是说,汝想让咱在遥远的未来一个人被留下之后,读完了这些那些,一边啜泣一边心想『啊啊好想跟掌柜的来一回试试看』……咱这样汝也不心疼呗?」
  「唔咕」
  这是赫萝每次提任性要求时,最拿手的技巧。
  ——让罗伦斯觉得只要拒绝了她,就表明自己心胸非常狭隘。
  汝打算怎么着? 那双盯着自己的红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自信。
  罗伦斯与那道视线对抗了一会儿,但赫萝越来越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最终罗伦斯投降了。
  因为,如果能看到赫萝开心的表情,到头来自己也会跟着开心。
  「只是。」
  能附加这样一句也算是他的成长了。罗伦斯在心中对自己解释说。
  「你也得努力,要把村里的流言消灭得干干净净。」
  赫萝的年纪不会增长,无论过了多久她都会是年轻少女的模样。今后类似的谣言也一定还会再出现。
  可要说心境沉稳到能无视种种谣言,罗伦斯离那个年纪还很远。
  何况,这个话题还关乎男性的体面。
  「噗噗。」
  赫萝扑哧一下笑起来,活像小麦粉堆成的山塌下来一样。
  「好吧好吧,汝也是个男孩子呐。」
  说完,她拉起罗伦斯的手,朝那手背上闻了闻,接着轻轻在小指根处亲了一口。
  「咱一定好好表现,让大伙儿都看着像是咱被汝给迷住了。」
  赫萝说完,罗伦斯也像她刚才一样,拉着赫萝的手,猛地把她拉向自己身边。
  「不是『看着像』,而是让他们『明白』就是那样,这才对吧。」
  赫萝望着罗伦斯脸上不满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然后扬起一边的嘴角露出大胆笑容,就像是对罗伦斯表示『汝还真敢说』一样。
  「不对。看着像是咱被汝给迷住了,这才没错。毕竟实际上是汝迷上了咱呀。」
  「哦? 那,是谁在我稍微忙起来的时候立马就不开心,然后缠着人想要撒娇的?」
  「啥——」
  两人吵着离开了卧房。
  尽管彼此都吊着眉毛,嘴角被讽刺气得歪曲,说出的话也像是给伤口涂盐一样,可他们却默契地在离开后顺手静静闭上门,穿过走廊时也始终十指相扣。
  
  (狼与饴糖色的日常 插图2)
  「所以咱才说,汝不管过了多久都是个大笨驴。」
  「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贤狼的名声要打折扣喽。」
  连蜡烛也不拿,走在黑暗的旅店走廊中,罗伦斯想起了刚遇到赫萝没多久时的事。
  当时他们在狭窄的马车上度过了好几个夜晚。吵起来的时候会真的对对方生气,还有过感情猛烈爆发,程度高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无法理解的激烈争执。
  无论是好是坏,要完全回想起当时的心情,已经是不可能了。
  岁月流逝真是不可思议,而他们积攒下的众多经验,也好像晚上睡觉时盖在身上的重重毛毯一样。让他们能耐受得住任何寒冷,即便在熟睡时被刺上一刀,刀刃也无法完全刺穿毛毯。罗伦斯能够确信,自己绝不会和赫萝分开。
  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失去了同等分量的东西。那时暴露出的鲜明情感,如今已经变成了位于遥远世界,只能模模糊糊感受到的东西。罗伦斯怀念它们,也会为失去这些而感到悲伤。
  但是,买东西时为钱包中减少的货币而哀叹,这是愚人的行为。
  用那些货币买得的东西所拥有的绝妙之处,是远胜于失去的货币本身的。
  「一个大概不够。给,汝拿着。咱去把油壶取来。」
  溜进储藏间,从赫萝手中接过两三颗洋葱后,罗伦斯笑了。
  「确实不够啊。」
  罗伦斯用失去的那些换得了赫萝。要尽情享受和赫萝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寻常的觉悟是不够的。
  「顺带也把装麦酒的瓮拿来呗。」
  赫萝的眼睛闪闪发亮,在黑暗中也能清楚地看到。
  「干坏事的人可是汝。咱到时候就给汉娜这么说。」
  旅店主人是罗伦斯,但后厨则是汉娜的天下。即便是罗伦斯,偷吃东西被发现后也免不了受到叱责。
  「你一副宿醉模样,摇摇晃晃地扯那样的谎话,到底是谁干了坏事还不是一目了然?」
  赫萝立刻鼓起面颊来,但很快她又泄了气,咯咯地笑着说。
  「那,咱们比一比好呗。」
  「这酒可不是用来让你比酒量的。」
  「嗬,汝想逃呀。」
  「毕竟绅士就该替别人承担恶名啊。」
  赫萝咬着嘴唇,露出难以言喻的愉快表情,同罗伦斯嬉闹着。
  这种像孩子一样的交流让罗伦斯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年轻了十岁,甚至二十岁。
  他像盗贼的同伙一样小声开口说。
  「好啦,快点拿货走人。被发现后可就麻烦了。」
  「汝到仓库去把黏土拿来。咱发现黏土包得越厚最后烤出来就越甜。汝多拿点儿。」
  「哦,你这么说就好像——」
  说到这里,罗伦斯咽下了后面的话。
  赫萝愣了一下,但罗伦斯冲她笑了笑搪塞了过去。
  「我知道了。那就在暖炉前汇合吧。」
  「唔。」
  说完,罗伦斯弯下腰,而赫萝则踮起脚尖,两人轻轻接完吻后开始了各自的任务。
  洋葱和他们两人也很像。罗伦斯朝店后的仓库走去时心想到。积累的经验越厚,其内里就越甜。虽然有时候也会让人觉得这样是不是甜得过头了,可那也别有一番风情。
  准备好该拿的东西后,罗伦斯急匆匆地走向大厅的暖炉。房间里没有熬夜的客人,被灰盖住的炽红木炭发出滋滋响声。赫萝也刚刚好在这时进来,两人看着彼此的模样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无论穷尽怎样的辞藻,要描述这一瞬间的感情都是不可能的。
  「赫萝。」
  「唔嗯?」
  罗伦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浮现出微笑。赫萝也像是觉察到了他的心意,如同淘气的小女孩般咧开嘴笑了起来。
  日常不会一成不变地重复。生活中的愉快也不会有止境。
  在这草木皆眠的夜里,眼前的场景让罗伦斯有了如此的确信。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3-17 22:59 编辑


  

  狼与蓝色的梦
  
  当天空的蓝色愈发浓郁,森林中溢满新绿的香味时,一年近半时间被积雪覆盖的,深山中的温泉乡纽希拉也终于迎来了夏天。
  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罗伦斯将夏日气息满满吸入胸中,又从另一点感受到夏季真的来了。
  「……真是的。」
  事情发生在他回到卧房,去取记账用的墨水时。罗伦斯打开门,然后发出无奈的叹息。
  难怪店里到处都找不到妻子赫萝的身影,原来她已经躺在床上沉入了梦乡。床边的桌上还放着没喝完的麦酒,大概她是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躺在床上望着天空,就这样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个季节,打开木窗就有凉风拂过面颊,小鸟的啁啾鸣声又搔得人耳痒痒的。要是再望着湛蓝天空中漂浮的云朵,就真成了无上的奢侈享受。
  眼下赫萝如同懒惰的猫咪一样仰面朝天半张着嘴。她的右手放在肚上,随着一呼一吸而上下。
  罗伦斯又盯着看了一会儿,那只手忽然动起来挠了挠,引得他不禁露出苦笑。
  躺在床上的人怎么看都是个十几岁年纪的少女,而青春年少的女孩摆出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像样子——罗伦斯很想这么说。遗憾的是赫萝并非如看上去般年轻,甚至连少女都不是。她的真身是寄宿在麦粒中,司长其丰收,体形大到令人仰望的巨狼。
  因此,她的头上还有与发丝一样颜色,被亚麻色绒毛覆盖的兽耳,腰间则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这条尾巴被她日日精心打理,现在正随着吹进木窗的凉爽夏风而左摇右摆。
  狼的特征不止耳朵和尾巴,还体现在她的睡相上。
  寒冷的季节里赫萝会像狼一样蜷成一团,伏着身体睡觉,但随着天气变暖,她的身体也会渐渐伸展开。等到这个时节就完全变成了仰面朝天的模样。仿佛完全无所畏惧,一心只讴歌着夏日时光一样。
  多么平和,不,甚至可以说是好笑的光景。
  要是赫萝知道自己的睡相被罗伦斯用来判断季节到来,她一定会生气。
  当然,这样就失去了每年的一大乐趣,因此罗伦斯一直悉心隐藏着。
  观赏完赫萝的模样后,他又将视线转向床边的桌子上。纸和羽毛笔还被扔在那里,纸面上的文字旁则是歪歪扭扭的简笔画——画着昨天采来的醋栗,而且还真有几颗果实就被搁在那幅画旁。
  醋栗不是不可以直接吃,但入口的滋味会酸得让人下巴发麻。有时赫萝会故意吃下这种酸果,让尾巴上的毛蓬松起来。
  这个季节采来的满筐醋栗,可以加上砂糖腌渍,也可以用蜂蜜炖煮,或是做成果酒。
  罗伦斯拿起一颗黑醋栗放在手掌上把玩。然后,他望着木窗外深呼吸了一口气,轻轻在床边上坐下。
  盯着毫无防备,完全没有醒来迹象的那张睡脸望了一会儿,罗伦斯拈起那颗醋栗,轻轻按在赫萝的嘴唇上。
  看她的兽耳抖了一下,眼睑也跟着动了动,罗伦斯本以为赫萝就要醒来,结果却并没有那样的迹象。何止如此,眼下赫萝连狼所特有的警戒心,甚至连嘴上的防备都松懈了。
  贪嘴的贤狼大人,即便在睡梦中也要吃下嘴边的食物,她一下子将那颗生醋栗含入口中——。
  「嗯咕……唔……」
  噗啾,果实被咬破,然后。
  「唔——!」
  强烈的酸味激得她立刻跳了起来。
  「唔、嗯咕……唔嗯。是、是啥呀!?」
  赫萝正慌忙地抚着胸口。她似乎是醒来时无意识地把整颗果子都吞了下去。
  欣赏完她的慌乱模样,罗伦斯将赫萝喝到一半的麦酒递给她。赫萝刚要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似乎才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桌上的醋栗,坐在床边面露笑容的罗伦斯,要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并不难。
  带着一丝赤红的琥珀色双眼立刻闪起愤怒的色彩。
  「……汝这个……大笨驴!」
  以前这种场面大概会让罗伦斯吓个半死,但现在他与赫萝结婚早已过了十多年。他从好像随时都要扑上来咬人的赫萝手中接过杯子,又用食指为她刮去了挂在嘴边的白沫。
  「醒了吗?」
  赫萝瞪着一脸笑容的罗伦斯,然后双手抓住他的手腕,猛地用那只手在自己的嘴边蹭了一通,最后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才生气地把头转到一边去。
  「真是的,汝干什么呐!」
  爱面子的赫萝其实相当不善于防备这种突然袭击。如果做得太过头可能真的会引她生气,可偶尔用她的这副模样来缓解工作中的压力,应该不至于该受责备。
  罗伦斯伸手想摸摸赫萝的头,结果被拨开了。
  这副闹别扭的模样实在是惹人爱怜,但是在她生气之前最好及时开口。
  「有活要干了,而且得轮到你出场。」
  「……」
  赫萝先是摆出一副冷眼又嫌弃的面孔,然后才叹了口气,从床上爬了下来。
  
  罗伦斯将旧地图铺在桌上,扇起的灰尘立马让赫萝打了个喷嚏。
  「哈啾……汝这是啥呀。」
  她一面抹着鼻子一面不满地说。但听到她的话,罗伦斯露出了更不满的表情。
  「你不记得了吗?」
  「唔?」
  赫萝愣了一下,她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罗伦斯的脸,然后沉吟起来。
  「啊……啊,啊啾! 咳咳……原来是这个,还挺怀念的。汝怎么把它给拉出来了?」
  她好像终于回忆起来了。
  这张摊开的地图上记着各种各样的记号,有一部分还被酒打湿过。
  这是罗伦斯和赫萝决定在这纽希拉开店之前,用来考虑详细开店位置的地图。换句话说,这是他们在北境寻找自己居所时用到的藏宝图。
  「藏宝图在找到宝藏后就没用了,咱都忘了还有这回事。也就只有缪莉那丫头偶尔还会翻出来看看吧。」
  罗伦斯用手巾给赫萝擦鼻子时,她摇着尾巴这样说道。
  「所以,汝要干啥呀? 难不成,打算开分店?」
  建起「狼与香辛料」的别馆来扩大生意……罗伦斯早就过了梦想这些东西的时候。现在小心翼翼地经营自家的旅店,让它不输给别的任何一家,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我想拜托你的啊,是从这里,到这里——」
  罗伦斯的手指从纽希拉村划向西边。
  那是隔着好几道山梁,连能称之为村子的聚落都没有的,森林深处的土地。
  「找一条连接这两点的路。」
  「找路?」
  看赫萝一脸不解的模样,他进一步解释道。
  「你曾经变成狼的模样,在这两个地方往返过好几次吧?」
  「是有那么回事……可是,为啥呀。这地方也没路。」
  罗伦斯画出的那条线,将温泉乡纽希拉和另一片土地连接了起来。
  那里只有一栋建筑物。而且,曾经差点被纽希拉当作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我知道的。所以才要开出一条来。不过,你肯定知道哪些地方好走,哪些地方不好走吧? 而且还有一点,」
  罗伦斯指着赫萝的耳朵。
  「森林里的那些家伙,肯定也有些地盘是不想让人类踏入的。」
  听他这么说,赫萝不仅皱起了眉头,连嘴也撅了起来。
  那双略带红色的眼睛瞪着罗伦斯,就像是在说「汝怎么净揽这些麻烦差事」一样。
  「汝怎么净揽这些麻烦差事。」
  结果赫萝嘴里说出的和预想一字不差,罗伦斯苦笑着耸了耸肩。
  「这不就是那啥吗,去向赛莉姆和她兄弟们建起的那间旅舍的路? 这样真的没问题呗? 咱记得他们还算是村子的竞争对手来着。」
  赛莉姆是在店里工作的年轻姑娘,她是赫萝的同族,并非人类,而是狼的化身。和兄弟伙伴们一起从南方前来,到这里寻找自己的安居之所,一番迂回曲折之后,赛莉姆到了狼与香辛料店里工作,她的兄长阿兰以及其他人则不得不与她分开,在纽希拉西方的山脉后扮作修道士,经营着一家「由圣徒的奇迹创造」的旅舍。
  阿兰等人在那里建立居所的传闻,还有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以为竞争对手出现,因而如临大敌的事情,罗伦斯还历历在目。
  不过,阿兰等人并没有那样的打算,何况他们的旅舍既没有纽希拉那样的温泉,也容不下纽希拉那么多的客人。
  再加上他们的小妹还在罗伦斯的店里工作,而对他们来说赫萝又是非常尊崇的存在。
  这些理由中无论拿出哪一个,都足够阿兰这样对罗伦斯请求了。
  ——能否请纽希拉的温泉旅店,分担来到我们旅舍里的巡礼客人?
  罗伦斯听到他的请托后,在旅店主人们的集会上报告了这件事。
  这群旅店主人万事都很保守,但在生意方面却不会盲目闭塞。
  他们明白了这家旅舍并不会夺走前来泡汤的客人,甚至还会把更多的巡礼客人引到村里来,这绝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如果阿兰等人的旅舍能和纽希拉连接起来,纽希拉的客人也就多了一个去处。如何慰疗长期住客的无聊,正是每家旅店各显神通的地方,而这样的办法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一个的。至于那些只住几天的客人,如果他们出门游玩,这期间店里的工作也会相应轻松一点。
  大会当即全体通过了这个提案,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也就是,这条路呗?」
  「哪怕只要有一条小路都好,可是就算是一条小路,随便乱走也会给森林里的它们添不少麻烦吧。」
  赫萝抱起双臂开始思索,她的喉咙中发出沉吟声,耳朵则啪踏啪踏地动个不停。
  森林里有森林里的法则,想要妥当地办好这件事,恐怕要费一些心思。
  何况变成巨大的狼,然后凭蛮力平息不满意见,这样根本就不符合赫萝的个性。
  「我估计这段距离不是人一天就能走完的,所以途中还得有一个夜宿用的小屋。附近要是就有熊窝,或者鹿经过的通道,那对彼此都比较尴尬,对不对?我想你应该能考虑好这方面的事情。」
  「唔~~~……」
  她终于深吸一口气,然后像小孩子一样伸长腿一下子坐下来。
  「就交给赛莉姆去办怎么样。让她代替咱去,森林里的那帮家伙也会理解的。」
  赛莉姆也是狼的化身,的确不是不能代行这份工作。
  可是,赛莉姆也是旅店日日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人员。
  她从早到晚,一手包揽了店里各种各样的琐碎杂务,夜里还要借着蜡烛光,戴着打磨过的玻璃——这种东西叫做「眼镜」——处理那些需要在纸上写来写去的工作。
  要让罗伦斯不忌惮地说出心里话,那么在这个舒适的季节里,抵不住凉风的诱惑,一天到晚趴在床上的赫萝,大概只能顶得上半个赛莉姆。
  当然这话要是说出来,一家的危机就在所难免了。身为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发挥他的智慧,对赫萝开口道。
  「因为有一个理由,让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拜托你。」
  「……哦?」
  汝打算怎么圆了这个说法,讲来让咱听听。赫萝对他投去了这样的怀疑目光。
  罗伦斯摆出一副更加一本正经的模样,凑近赫萝耳边开了口。
  「来纽希拉泡温泉的客人里,有不少都是上了年纪的对吧? 要去阿兰他们的旅舍,这些人大多会走着去。」
  「……汝的意思是,咱也上了年纪呗?」
  赫萝已经高龄数百岁了。
  她微微露出嘴唇下的尖牙,而罗伦斯则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
  「什么话。之所以不能交给赛莉姆,就是因为你的外表。」
  「……唔,唔?」
  罗伦斯把手贴在赫萝的脸颊上,用拇指肚抚过她的眼角,又摸了摸她的头。
  眼前的赫萝外表如少女一般,若是安静下来,甚至还能看出几分稚气。
  「开一条新路可是个大工程,首先就为了决定路线也得争上好久。要是交给村公所,谁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去。但是,以你这副身体都能走过去的路,纽希拉的客人们也一定能走过去。所以选这条路线不会有错,这样不是很有说服力吗?」
  赫萝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然后抬眼瞧着罗伦斯,目光看上去柔弱极了。
  罗伦斯则拼尽了全身力气开口说。
  「毕竟比起赛莉姆,你可要可爱得多。对村里人的说服力也不是一个等级。」
  「……」
  赫萝无言地用那双略带红色的琥珀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宝石般美丽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又忽然闭了起来,然后视线转向一边。
  「哼。」
  她哼了一声,微微撅起嘴来。
  耳朵和尾巴却开心地动个不停。
  「汝就是嘴上会说,爱用花言巧语骗人。」
  面对装出一副不悦模样的赫萝,罗伦斯加倍殷勤地低下了头。
  「这样真的会帮大忙的。」
  赫萝瞟了罗伦斯一眼,接着又哼了一声,这才闭起眼睛猛地用肩头顶了顶他。
  罗伦斯苦笑着,紧紧抱住了冲自己撒娇的贤狼。
  「所以,咱要怎么办? 随便在那些个能开路的地方画条线?」
  「不,村里的猎人和樵夫,还有阿兰他们也会一起去,你跟着他们一起就行了。」
  前一刻还在罗伦斯的怀抱中眯着眼的赫萝,立刻露出一副不悦的模样来。
  「啥呀,还有别的人? 咱不太想那么招人眼目,何况这样也给汝添麻烦不是?」
  赫萝是非人的精灵,她不会衰老。来到村子十多年来,赫萝一直尽可能遮掩着自己的外表,但她这么做还有另一个理由。
  因为赫萝非常怕生。
  「拜托了。我就快被接纳为这村里的一员了,如果现在你作为我的老婆能好好表现,那咱们这十多年就算是有了结果。」
  狼是过着群体生活的,而赫萝则对这类话题加倍敏感。
  更何况她曾数百年来司掌某个村子的小麦丰收,却没有得到过一声感谢。抱着疏离感生活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赫萝非常清楚。
  脸上虽是一副嫌弃的表情,到最后,她还是松下肩膀叹了口气。
  「真是的……咱可真是嫁到了个麻烦地方。」
  「谢谢你。」
  罗伦斯又一次紧紧抱住赫萝,她的尾巴随即开始左摇右摆。
  「不过,偶尔和汝去散散步,也不坏。」
  这副笑容让一股罪恶感爬上罗伦斯的心头。
  赫萝愣住了,她当然也发现了罗伦斯的异常。
  「嗯……唔?」
  「抱歉……我必须得留在店里才行。」
  赫萝当即微微睁大眼睛,噤住了口。兽耳悲伤地抖了两下,然后无精打采地伏了下去。
  以为可以和自己一起漫步在山间,因此就变得欢欣喜悦。赫萝实在是太可爱了,自己究竟该如何向她……罗伦斯虽这样想,可看了看她的尾巴,然后又叹了口气。
  「你啊,做戏也差不多可以了。」
  赫萝脸上的悲伤神色,转瞬间就像泡影般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目光。
  「哼。咱还在想,把咱赶到山上去之后,汝一个人要干啥呢。」
  「至少,不会小口小口地喝着麦酒,然后躺在床上睡懒觉。」
  赫萝当然明白这是含沙射影。她瞪了罗伦斯一眼。
  「还是说你愿意来代替我干活? 这些事要是不快点做完就麻烦了,你要肯认真做那当然好。」
  「唔……汝、汝的工作?」
  温泉旅店的工作分为两种。每日的维护,以及根据时令而变的其他事情。后者往往是食物的收获、保存、加工之类,因此工作量大的同时还很麻烦。赫萝还在想这时到底有什么事要做,罗伦斯则这样对她说。
  「我要晒干那些供客人带回去的硫磺粉啊。」
  「啊。」
  涌出的温泉水中溶着黄色的硫磺粉。这种粉末和一般的硫磺不同,对关节痛、肿块和创伤都有效果——至少口碑如此。相信其效能的客人们也会把它溶进热水里喝下。罗伦斯过去曾试过一次,结果因此喝坏了肚子,所以他不会积极向客人推荐。但作为商人,假若客人表达出意愿,那他还是得满足才行。
  只是,想要从温泉中提取这些硫磺粉,就得先把水装入素烧的陶壶中,然后抽掉水,放在日头下晒干。加之客人们又纷纷要购买,准备起来实在是辛苦。可若是换用柴火烤干,工费就太高昂了。因此只能趁着夏季连日的晴天,一批一批地准备。而就是这些工序也不简单。
  抽干水后剩下的硫磺是湿的,又粘又重,需要从壶中一勺勺刮出来。放在亚麻布上晒干后还要用木棒捣碎,再把干粉收集到一起。然后周而复始。
  让赫萝来做,不到三回她一定就会腻味。
  罗伦斯盯着赫萝,而赫萝在心中将损益的天平摆弄了一通,然后突然露出笑容,这样说。
  「……算啦,咱毕竟也是这家店的一员,为了能融进这个村子里,咱也得加油才行呐。」
  看来她是得出了结论,认为还是在山里走路比较轻松。
  罗伦斯对赫萝投去略带讽刺的视线,赫萝立马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好像在表示「汝有什么意见」。
  当然,赫萝要能干好交给她的工作,意见肯定是不会有的。
  罗伦斯耸耸肩,然后叹了口气。
  「我会拜托汉娜准备好吃的东西,所以真的是拜托你了。」
  他的手背立马被赫萝拧了一把。
  「大笨驴,汝是觉得咱每次都会被食物引诱呗?」
  「那就是说你不要?」
  「咱可没那么说。」
  赫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她这样的反应,罗伦斯只能露出苦笑。
  
  迄今为止,罗伦斯曾有好几次将行李捆在赫萝的狼背上,可为人形的赫萝打点行装,似乎却只有寥寥几次。他帮赫萝背好装着笔记用具与干粮的行囊,又用绳子捆紧,以免成为山路中的阻碍。
  除此之外,因为要与其他村民一同行动,赫萝的耳朵和尾巴也必须藏起来不可。头上可以带着兜帽,但问题是尾巴这边。
  最后罗伦斯决定为她在腰上缠一条暖和的皮毛。虽说眼下是夏天,可阳光不能照到的森林深处依然很冷,这样的理由应该正合适。
  再者就只能相信赫萝的伪装,以及引起怀疑时的伶牙俐齿了。
  「那,拜托你了。」
  「嗯。」
  赫萝身穿一套旅装,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现出厌烦,甚至看上去兴致勃勃的。
  出发之际,她踮起脚尖故意将脸伸了过来,罗伦斯只好在那脸颊上轻吻一口。
  「噗噗,汝在家要当个好孩子呀?」
  爱寂寞又爱撒娇的究竟是谁呀,罗伦斯苦笑道。而赫萝也露出牙齿笑了起来,然后走下店前的坡道。不久之后村里的猎人们也走过来,修道士打扮的阿兰向她深深低下头去。赫萝最后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身影消失在罗伦斯的视野中。
  一股不可思议的伤感爬上罗伦斯心头——却又和第一次让女儿缪莉出门办事时不太一样。罗伦斯不禁露出松懈的笑容来。
  「那个,罗伦斯先生。」
  背后传来声音。
  朝斜后方望去,是和他来一起为赫萝送行的赛莉姆。
  「果然还是我去才比较好吧……」
  她披着一头颜色淡薄的及肩短发,变成狼之后则有漂亮的洁白毛皮,看上去神圣又庄严。作为店里招来的帮工,赛莉姆此刻露出这副歉疚表情确实是很自然。
  以前赫萝曾以「汝就喜欢这种薄幸的姑娘呗?」为由,大肆捉弄过罗伦斯,所以到现在他也得谨慎与赛莉姆相处
  「不,最近那家伙工作实在是太偷懒了。要是赛莉姆你不在,店里马上就得停摆。那家伙午睡时的模样,你也见过的吧?」
  赛莉姆起先垂着肩膀一副畏缩的模样,而后似乎也回想起了赫萝的午睡场景。
  她坦率地点点头,继而又开始慌忙摇头。
  「不,没有,我很喜欢工作,而且赫萝大人也愿意爽快地把重要事情交给我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啊,总是想着船只要不沉就好。缺少那种加劲划船的气概。」
  对比之下反而是拼命工作的自己才显得奇怪。这是他的话中之意。
  罗伦斯一副头疼模样,赛莉姆则对他露出困扰似的笑容,慢慢这样说。
  「或许,那就是长生的秘诀呢。」
  
  (狼与蓝色的梦 插图1)
  赛莉姆不管露出什么表情看上去都像是在微笑,真是个好姑娘。
  「说得对。只把砝码放在天平一端,是维持不了平衡的」
  「是的」
  罗伦斯也露出笑容回应赛莉姆的微笑。倘若是赫萝在身边,他这样多半要被瞪上一眼,但赛莉姆个性老实,不会把笑容当作武器来使用,罗伦斯还是想让她稍稍见一下。
  「啊,还有一件事要报告罗伦斯先生。」
  目送完赫萝,两人正要回到店里时,赛莉姆一边走一边开口说道。
  「昨晚,我汇总了收支的计算。」
  「有什么出入吗? 不,难道说是赤字?」
  得到了眼镜之后,赛莉姆便不断勤勉地提升着读书写字的水平,短短一段时间过后,她就承担起了与柯尔相同的工作。
  赛莉姆做事仔细勤奋而不鲁莽,这样的性格尤其适合处理账簿上的问题。
  「不,是跟货币有关。」
  刚一听到这句话,罗伦斯就立刻理解了。
  「噢……是零钱啊……」
  他叹着气说道。而赛莉姆则有露出歉疚表情,缩起了肩膀。
  「我试着尽量用各种银币来付清货款,可是找零的钱还是怎么也不够用……」
  「这不是你的责任,赛莉姆。」
  罗伦斯先这样宽慰她,而后又挠了挠自己的头。
  「村公所里我们也谈过这件事。今年不管哪片地区生意都很好,货币早就被用光了。」
  「也就是说……暂时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赛莉姆缩着脖子,抬起头来对罗伦斯问道。看上去她真的在为下一次找零用的钱而发愁。
  「虽然大宗交易可以使用汇票解决……可问题就在零零星星的支付,还有客人来兑零的时候啊。」
  后者尤其常见。因为泡汤客人长期逗留于此的一大乐趣,就是温泉池中有舞娘和乐师演艺的宴会。面对舞娘香汗淋漓的娇艳肌肤,终日闲暇的好色老人们丝毫不会吝惜钱包中的铜币,舞娘的微笑俨然已成了他们生活中的重要期盼。
  此外,纽希拉村中也有人四处叫卖自家制作的酒和点心,购买这些食物需要零钱,带着随从的人也需要给这些随从零钱。
  没有零钱,所有人都会遇到不便。
  「我会想一个解决办法出来,在这之前拜托你再坚持一下。」
  「我知道了。」
  个性温顺的赛莉姆没有露出丝毫不愉快的神色,可兑换零钱时被客人斥责的也是她。罗伦斯心中相当过意不去。
  赛莉姆低头行了一礼,然后就回去工作了。罗伦斯目送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解决办法……办法啊……」
  他双手叉腰,抬头朝天空望去。
  纽希拉已经处于深山之中,而这家温泉旅店则更是在纽希拉的外延。距离最近的市镇,无论走陆路或水路都需要数天时间。货币是个大问题,繁华市镇中的兑换商都要为之发愁,自己一个深山小村中的旅店主人更是不会有什么办法。
  建筑物另一边的温泉池中,能听到客人们愉快的喧哗声,还有乐声。
  让这欢笑与喧嚣永不断绝,是罗伦斯身为旅店主人的责任。
  这里是自己和赫萝梦想中的归处,所以他不能放弃。
  「话虽如此,这世上就连做梦也是辛苦的啊。」
  他苦笑着自言自语一句,然后回去继续工作。
  
  村公所的集会,在冬天和夏天的旺季里每月都有一次,余下的两个淡季则是各召开一回。除此之外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也会临时召开。
  往常集会早早地就要变成旅店主人们聚在一起喝酒的时间,唯独最近却有好几次都是认认真真开完的。
  「啊,然后,有关通往圣赛莉姆旅舍的道路,那件事现在进展顺利。」
  因为妻子赫萝参加了勘察,于是罗伦斯便出面报告了调查的结果。至于在哪一带开路的问题也如他所预料般,『连赫萝这样的少女都能走过去』这个理由说服了大多数的旅店主人们。
  另外,阿兰等人开办的旅舍,名字最终似乎还是定为了「圣赛莉姆旅舍」。毕竟出演那幕奇迹——沉眠在土地中的圣女化作了白银——时,赛莉姆就是这样直接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大主教,事到如今改也改不了了。
  不过,原来那位圣女和狼与香辛料的赛莉姆竟是同一人,这一点倒应该从未有人想象过吧。
  「开拓道路时的费用分担,砍伐下来的木材如何出售,以及小屋的建筑费用等等都推后讨论,诸位同意吗?」
  没有异议。其他旅店主人们纷纷回答道。即便眼下不是最热闹的冬季,在这人来人往的夏天里讨论资金问题,也只会落得一团混乱而已。繁忙期中,恐怕哪家店都没空清点自己究竟赚到了多少钱。
  「然后,再剩下的议题就是……」
  主持者顿了一会儿。
  「我们如今面对的,深刻的零钱不足问题了。」
  「斯威奈尔的兑换商怎么说?」
  有人好像专等这一刻似地开口问道。
  斯威奈尔是纽希拉进口各类物资的来源,也是这北方地区的交通要冲。无论货币盈余时还是不足时,旅店主人们首先都要和这里的兑换商打交道。
  「何止换给我们,没准他们还会反过来问我们要更多零钱呢。」
  「春天不是都给了他们那么多了?」
  纽希拉的惯例是冬天的旺季结束后,将村里旅店收得的大量货币交给斯威奈尔的兑换商。因为春天里停滞了一冬的生意又要重新开始,货币的价值也会水涨船高,把钱全都带到大的市镇中,就能赚来更多的钱。
  「德堡商会那边呢?」
  这句话是问罗伦斯的。德堡商会铸造了对北境经济举足轻重,同时也广受信赖的货币,而罗伦斯在还是个旅行商人时,就与它有不浅的渊源。
  「我寄信去询问过,他们答复说夏天融雪后矿山都泡了水,没办法立即开始铸币。」
  即便有造币用的压铸槌,少了原料也造不出银币来。
  德堡商会拥有自己的矿山,此时却无法提高产出量。
  「也难怪,有了压铸槌之后,剩下的肯定就是拼了命地找矿山了。毕竟这时候造了多少钱,他们就赚了多少。」
  「啊,我真怀念亮闪闪的银币!」
  「来往村里的商人们也抱怨说,最近到处都是开汇票,根本没有做生意赚到了钱的感觉。」
  汇票是一种将金额写在纸上的证书。尽管它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可以让人们无需次次搬运沉重的货币,可无论多么庞大的巨款都不过是一张纸片。体会不到成就感的滋味,罗伦斯心里也能理解。
  「要是给舞娘们的赏钱也能用汇票就好了。」
  有谁说了一句俏皮话,引得满堂发笑。
  「可就算告诉她们这纸片能代替货币,舞娘们大概也不会笑一下的吧。」
  毕竟无论多么破旧,货币始终是货币的那般形状,所以大家都认同其价值。
  「那么,我们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尽量让舞娘乐师,还有来村里的小贩们多花钱,把他们手里的货币想办法回收过来了。」
  他们各个精明,知道把手头的货币带向何方能换来最大的好处。
  遗憾的是纽希拉不在这些人的备选名单里,货币也不会被留在这深山中。
  「再不然,我们就出去唱歌跳舞给客人看。」
  这话激起了一阵哄笑。
  话虽如此,笑声听起来也颇有自暴自弃的意味,因为眼前的货币短缺问题真的已经让人束手无策了。
  「说到底,还不是只能忍过去。」
  主持人一句带着倦意的话,很快就被旅店主人们的叹气声盖过。
  难熬的沉默占据了会场。
  「咱们虽然没办法唱歌跳舞,」
  这时突然有一位旅店主人开口。他们家的饭食在整个纽希拉是最美味的。
  「可先前不是说过要办节日来赚淡季的钱吗,那个怎么样?」
  还有那回事? 周围传出了议论声。
  罗伦斯也歪起脑袋,刚好对上了那位旅店主人的视线。
  「对了,就是罗伦斯先生提出来的。」
  「啊——」
  罗伦斯立刻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就是那个假的葬礼啊。」
  他感觉脸颊发烫,但不是因为难为情。
  而是因为开心。
  「噢,就是让活人躺进棺材里的那个……?」
  「我都快忘了还有这回事。当时听起来是吸引人,可最后怎么了?」
  人不到临终之时,即便对心爱的人也说不出珍藏于心的话来。所以就在活着的时候举行一场葬礼,借此机会说出那些平时因为害羞而说不出的话来。
  纽希拉的客人集中在冬夏两季,春天和秋天却非常闲散,为了不白费这闲暇时期潜在的客人,罗伦斯便提出了上面的这个计划。
  后来试着举行了一次,不论费用,活动本身受到了诸多好评,可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却因为遇事保守又不喜欢变化,纷纷以准备过程太麻烦等为由推卸掉责任,最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罗伦斯原本打算自己一手揽下所有工作,却又发现自己在村中资历最浅,这样除了风头难免要招人讨厌。
  于是连他也终于忘记了这一回事,却没想到今天意外地看到了使之复活的机会。
  「葬礼上可以卖献灯和蜡烛,再拿出一个功德箱来,乐师和舞娘,还有那些小贩们势必要捐钱。而且也只会抱着玩玩的心态捐零钱出来,这是最重要的。当然,要是有人捐了银币,这也是一笔意外收入。」
  ……原来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主持人拍了拍手。
  「的确是一石二鸟。如果到了夏天还是这个样子,冬天货币的问题只可能更严重。虽说现在不能立刻开始操办,可我认为讨论一下如何在秋天举行是没有坏处的。诸位意下如何?」
  往常这样的集会连琐事也决定不了,可小村子下决心要做某件事也只需要一瞬间。赞成——伴随着人们的举手和呼声,罗伦斯也目睹了自己的提议被全村接受的一幕。
  「那么,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话虽如此现在也不好决定这些那些,首先还是得收拾完通向圣赛莉姆旅舍的路啊。」
  该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在吵嚷的会场里,罗伦斯向那位首先提议的旅店主人投去视线。
  对方立刻像是明白了罗伦斯的意思,跟着耸了耸肩。
  他是一位为了客人而从不在饮食创意上懈怠的店主,所以之所以会提出这个,恐怕也不是为了罗伦斯,而仅仅是因为这个方法可能有用而已。
  但无论如何罗伦斯还是很开心。毕竟这样以来,自己也离村里的圈子更近了一步。
  「好了,今天就说这些,咱们该喝酒了。今年的第一桶果酒酿得怎么样,也得检查检查才行。」
  旅店主人们纷纷拍手同意,接着开始兴冲冲地准备起酒菜。
  虽说现在不是冬天,可夏天也有不少工作要做。参加集会就能趁着日头还高时好好喝上一杯,所以有不少人都把这当作时下最大的乐趣。
  「今年夏天的松茸也采了不少。喂,木炭准备得怎么样了!」
  人们将食物和酒桶尽数搬来。
  以往在这样的宴会上罗伦斯都会表现得小心谨慎,但今天似乎可以喝个尽兴。
  红着脸回去赫萝一定会生气,不过看在今天的份上她大概会原谅自己吧。罗伦斯心想道。
  
  货币的问题令人一筹莫展,另一边通向圣赛莉姆旅舍的道路调查则进展得颇为顺利。
  「然后呐,咱要坐下时,总是坐在刚割下来的新鲜绿草上,就是稍微翻过一个悬崖,男人们也要背着咱,有时还会用周围的树枝编个简单的肩舆让咱坐在上面。」
  赫萝趴在床上,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让罗伦斯为她揉脚,津津乐道地讲着自己的见闻。
  「简直就像是成了公主一样。偶尔那样一次咱觉得也不错。」
  现在我不也是像对待公主一样,殷勤又周到地照顾着你吗——这句话最终还是被罗伦斯咽了回去。
  「那个叫阿兰的,咱最初还以为只是个无礼的黄口小子,没想到还挺能干的。在森林里鼻子也还算灵光。那些猎人也是,以人类来看算是手段高超了,对森林里的规矩又熟悉。恐怕就是咱不在,他们也不会遇上什么麻烦。」
  赫萝居然会夸奖别人,这实在是很稀奇。又或许如此评价的理由,还是在于她今天回来时腰上挂着的三只兔子,以及背在背上的不少茶色松茸。那些松茸各个足有她的脸那么大,看起来非常美味。
  「那,开路也应该没问题了?」
  「唔嗯……唔~,再用力点儿……」
  看来赫萝真的走了不少路,身体累坏了。罗伦斯稍稍用力按了按她的脚心,赫萝就立刻发出舒服的呻吟,大尾巴上的毛也纷纷倒立起来。
  「呼……然后呢? 汝那边是怎么啦?」
  她爬下抱着枕头,头也不回地对罗伦斯问道。
  「怎么啦,你是说什么?」
  「今天不是去开会的日子呗?」
  往常赫萝是不会过问这些的。如果她要问起来,基本上就代表罗伦斯喝了太多酒。自己身上的酒味有那么重吗,罗伦斯刚开始怀疑,赫萝就灵巧地卷起尾巴拍了拍他的手。
  「大笨驴。汝一副得意兮兮的模样可瞒不过咱。」
  赫萝闭着眼睛,一副什么事情都看穿了的模样。
  实际上她也确实是什么都看穿了。罗伦斯就像表示承认一样,更加仔细地揉起她的小腿来。
  「嗯,是发生了一件好事。以前村里曾经试着举办一次那个假的葬礼,你还记得吧? 那个就要被提上日程了。」
  「呵。」
  而且或许还能顺带解决货币的问题。
  倘若能就此解决村里的一大难关,罗伦斯应该会得到周围人的赞赏。
  「多亏了你帮忙,我可能终于就要成为这村子的一员了。」
  「唔。那可、可真是……好……事……」
  罗伦斯带着欣喜与感谢仔细地揉着赫萝的腿,不知何时赫萝的尾巴已经倒向右边,再不动弹了。
  仔细一看,她睡着了。半开的口中也传出了稳稳的眠声。
  此时夜还不怎么深,以往正是她一边小口喝酒,一边捉弄趴在桌前写字的罗伦斯,并以此为乐的时候。今天赫萝吃了不少东西,酒却没怎么喝。或许以人的模样走在山上,真的让她感到心情相当舒畅也说不定。
  罗伦斯轻轻摸了摸赫萝的头,又为她盖好毛毯。然后他本想坐回桌前再继续一点工作,可看到赫萝一脸幸福的睡颜,顿时就没了那样的打算。
  吹熄蜡烛,一边留心不惊醒赫萝一边钻入同一张毛毯后,他才发现枕头全被赫萝独占了。
  真是的。罗伦斯心想道。但闭起眼睛后也顷刻沉入了睡眠中。
  
  零钱不足的问题和新道路的勘察,这两项工作尽管有许多事项要处理,可时间却像是光被花在了日常琐事上。一早赫萝背着背囊出发成了见惯的光景,夜里听她说着白天的见闻,然后沉入梦乡,这也成了恒例。
  另一方面,葬礼因为眼下每家店都很忙,所以暂时推后到了秋季,然而零钱的问题却随着每一天过去而渐渐严重。旅店主人们在杂谈时,甚至提出了请石匠来打造石币*,或是实在不行就下山去各个城镇之间收集零钱之类的主意。
  前者姑且不论,后者多少还有些希望。
  [注:实际上石制货币真的存在于密克罗尼西亚的雅浦岛上。当地人用巨大的石轮货币做大宗交易的等价物,但交易结束后不搬运货币,只是在上面添加新的记号。这与现今美联储地下金库每天发生的跨国资金转移颇为类似。]
  问题在于这个季节尽管不是冬天,但也相当繁忙。谁要担负起去村外收集零钱的责任,或者说这件事要被推到谁的头上,罗伦斯大概能预感到。
  要真是那样,自己的店就得暂停营业,该怎么办……这天他心中抱着如此不安,像往常一样目送赫萝出门。
  赫萝似乎已经喜欢上了在山中行走,今天她甚至带上了一个用来装蘑菇和树果的麻袋。罗伦斯仿佛看到了赫萝回来时,这麻袋被她贪心地塞得满当当的模样。为她准备一点好酒吧,他一面这样想,一面将温泉池里出来的硫磺粉摊在空地上晒干。
  然后,等他抬起脸,心想大概该吃午饭时。
  却突然在树荫间看到了赫萝的身影。起初的瞬间,罗伦斯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哎? 怎、怎么了?」
  因为一个人太寂寞,所以中午时回来一趟——罗伦斯真希望赫萝来见自己是出于这个可爱的理由。但他和赫萝在一起了那么久,当然察觉到了她脸色略微不愉快的神色。
  赫萝默默从树林中走出,站在罗伦斯面前,然后叹了一口气。
  「出了点麻烦事呐。」
  她带着厌烦说完,忽然将视线投向罗伦斯身后。罗伦斯回头一看,正是拿着藤筐准备收拾硫磺粉的赛莉姆。
  「阿兰和猎人们现在还在山里望风,咱是回来叫人的。」
  兄长的名字被提到之后,赛莉姆一下蹙起眉头来。
  「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纽希拉村在边境中的边境里。隐匿而避世者,往往会逃向这样的地方来。
  「他们说也不是没那样的可能。」
  「呃,嗯?」
  罗伦斯没从这个回答中听得要领,而赫萝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要是柯尔小鬼还在就好了……」
  这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让罗伦斯更不明白了。
  「柯尔?」
  十多年前,罗伦斯夫妇在行商旅途中邂逅了柯尔,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旅店经营的支柱。
  要说有什么非得柯尔出面不可,罗伦斯只能想到一件事。他压低了声音。
  「难道说……缪莉搞了什么了不得的恶作剧,痕迹还留在那里?」
  他们的独生女儿缪莉实在是顽皮,又非常喜欢恶作剧,以前也玩过不知多少传出去定会吓昏其他村民的危险游戏。
  而对缪莉来说柯尔就像是哥哥一样,所以她引发的问题大体也都是柯尔出面解决的。罗伦斯产生了这一串联想,却看到了赫萝的苦笑。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搞错了什么。
  「汝也觉得柯尔小鬼和缪莉很般配呗?」
  赫萝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捉弄他的机会。而后,她好像才终于解除了一直堵在喉咙口的紧张。
  「不是那回事。咱说的是柯尔小鬼的知识。那些干巴巴的东西也只有他懂。」
  「柯尔……教会的?」
  有点麻烦的事情。赫萝是这样说的。
  罗伦斯重新将双手放在妻子纤细的双肩上,以旅店主人的身份问她。
  「发生了什么?」
  赫萝所讲述的,的确是个有些麻烦的情况。
  
  罗伦斯没有满臂的肌肉,也没有足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巨大财产。
  他所有的,是行商时代积累来的知识,以及不算少的人脉。
  「这么突然实在是太抱歉了。」
  「不,不,毕竟我平时也受了罗伦斯阁下的照顾。」
  身材魁梧的修道院长走在山路上,尚未干透的胡须和头发随风飘摇。所幸罗伦斯找到他时,院长正泡在温泉池里,还没有喝醉,于是罗伦斯便将事情经过向他叙述了一番,然后请他同行。
  「所以才需要再请您来确认,实在是对不起……」
  路上罗伦斯向院长再三道谢,但院长却向他摆手。
  「我都知道的。毕竟这里是温泉水雾笼罩,连神的目光也无法企及的纽希拉。反倒是,我才应该对罗伦斯先生再三致谢才说得过去。」
  赫萝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两个男人间露骨的交易。
  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是一所庞大修道院的院长——哈利维修道院。春天即将结束时来到温泉旅店,对罗伦斯提出某个奇怪请求的人正是他。
  ——城镇里正被教会改革的风暴席卷,积蓄了大量财产的教会和修道院则成为众矢之的。因此可否请您代劳,将我等修道院的财富分配给那些最渴求于此的人。
  当然,最渴求修道院财产的人,自然会给出最高的价格。
  罗伦斯借助旅行商人的知识,当时积累下来的人脉,以及清浊并饮的商人法则,出色地完成了这件工作。
  而放出去的人情必定是要收回来的。
  出外勘测时,赫萝等人在山中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于是,罗伦斯便委托院长来鉴定。
  「您是说,在山中找到了一位挂着可疑纹章,一命呜呼了的旅人?」
  院长快步走在山路上。
  罗伦斯则回答道。
  「似乎是一具死亡多年的遗体。也许就是死在那个洞穴里的。」
  无需赘述,院长大概也能猜测出情况如何。他低声说了一句「愿主垂怜」,而后对罗伦斯说道。
  「逃亡北方的异端者为数不少,异端审问官们也追着他们潜伏在这里,所以此事在公开前必须慎重。如果让纽希拉卷入异端审问的麻烦中,再也没人能泡在温泉池里,我,还有我的同僚们就都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拜托您了。」
  此处距离最近的聚落也有数日的路程,临近若是有人迷路,消息会立刻被村民们知晓。因而发现在洞窟中的那人毫无疑问,是出于什么理由才走进了深山中。
  人们从此人怀抱的行李中找到了一枚奇怪的纹章,因此立刻明白他绝非普通旅客,却不能得知其详细身份。村民们既无法判断,也不敢就地将他和他的秘密一并埋葬,大概是经过一番犹豫后,才让赫萝先回到村子,找信得过的人来处理此事。
  罗伦斯和院长在中途休息了片刻,又走了一段路程,然后看到出来迎接的阿兰和猎人们。到达现场之后,他们看到还有别的樵夫正在灌木丛旁烤火。
  让罗伦斯惊讶的是,此处离村子实际并不远。事发的洞穴入口是一块岩石上的裂缝,外面覆盖着蕨类植物,若是不加提醒,过路人很难会注意到。
  「请小心不要踩滑了。」
  罗伦斯和院长在猎人的带领下,进入岩石的裂缝,小心翼翼地通过斜坡走向洞穴里。
  「唔、唔……哈哈,简直就像是巡游地狱一般啊。」
  院长魁梧的身材险些要失去平衡,但最终总算顺利抵达洞中。
  从外部看上去像是个黑暗的裂口,但里面却出乎意料地有足够的光照。
  「果真是个适合藏匿的地方。」
  此处大约有一间储藏室大小,在这盛夏时节里也颇为凉爽。罗伦斯闻到了石头被水打湿后的独特味道,四处寻觅一番后,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了一眼泉水。
  这个洞穴并没有多深,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赫萝等人发现的遗体。
  院长像圣职者一般,握住胸前的教会纹章开始祈祷。
  「愿主让彷徨的灵魂得以安息。」
  那具遗体保存得相当完好,仅仅是失去了水分,并没有遭到虫子和老鼠的侵害。看上去甚至如同看管烧炭小屋的老人喝完酒后睡着了一样。死者靠在洞穴最深处的岩壁上,岔开双腿坐在地上,这副模样更让人产生了如此的错觉。
  旅途中看到倒毙在路上的尸体并不稀奇,但罗伦斯鲜少见到保存如此完好的例子。洞窟中有水,顶上还垂着植物的根系,简直就像是这些根须慢慢吸走了他的灵魂,使之在睡梦中死去一样。
  很难说这个旅人在生命将尽之时,究竟是经历着延长的痛苦,还是在最后的最后看到了希望。
  罗伦斯看着遗体,漠漠然觉得或许是后者。
  「简直就像是刚刚才睡下一样。」
  院长的话绝非夸张。死去的旅人用左手揽着放在肚皮上的物品,右手拿着纸张模样的东西。从远处来看,如同是读信途中睡着了的老人。
  「这些也是……不知他是在修缮随身携带的道具,还是看着它们回想起了自己的工作。
  院长说完,罗伦斯这才发现遗体的手边还摆着东西,尽管经历了漫长岁月后,就连其上的锈迹也被黑色的苔藓之类完全覆盖。这些工具摆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看起来又好像是旅人坐在这里摆摊叫卖一样。
  「木槌,铁凿,磨片……这是手锯吗。他手上的是信? 不对……」
  「这是……」
  院长拿在手中的并非脆弱的薄纸,而是条件具备时可以保存千年之久的羊皮纸。这张羊皮纸没有浸水,至今仍保有当年的模样。
  但看到纸上的内容后,两人一齐惊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赫萝用力掐住罗伦斯的手腕,他才回过神。
  赫萝青着脸,表情僵硬。
  她出现在店里时脸上的表情并非不高兴,而是紧张。
  遗体手中的那张羊皮纸上画着无数狼的图案。有普通的,也有双头的,露出獠牙的,口中叼着什么的。种种狼的图案填满了这张纸。
  「狼信仰?」
  教会批判的所谓异教徒,平时往往是指一群将巨大蟾蜍当作神顶礼膜拜的人,但罗伦斯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其他种类的信仰。有些部族崇拜巨大的岩石或树木,有些崇拜泉水,还有供奉鹰、熊或是鱼的。狼在其中也是一个常见的门类。
  他明白发现这具遗体后,阿兰与赫萝为何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了。
  也明白赫萝为何会恐惧,以为这具遗体会带来更大的问题。
  以狼为信仰的异教徒潜入了山中。这个消息一旦传出,纽希拉势必要迎来一场风波。
  「但是仅凭这些我什么也不能判断。这些行李的内容……」
  院长在祈祷之后,慢慢朝遗体怀抱的行李伸出手去。他移开旅人枯枝般的手臂,解开麻布背囊的绳口。而后一只百足虫首先从中爬出。
  「失礼,打扰你休息了。」
  院长没有表现出什么慌张模样。目送洞穴的原住户离开后,他拿出了袋子里的物品。那是一根沉重的金属棒,既没有被苔藓包裹,也没有失去往日的光辉。大小如同手斧的木柄,拿在院长手中又像是精美烛台的基座。
  罗伦斯知道那是什么。从院长的表情来看,他对这件物品也不陌生。
  「唔——」
  院长的叹息中有为难和困惑,但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此事不至于变成异端的骚动了。」
  罗伦斯从院长手中接过金属棒,那东西摸上去冰凉,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赫萝也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
  这是罗伦斯一生中,第二次拿起这件工具了。
  「这是,货币的压铸槌吗?」
  「他的纹章也是狼。」
  院长朝遗体伸出手,用手指在他脖颈上那件饰物表面擦过。
  除去灰尘,下面露出了狼的图案。
  「这人的衣服上也到处都是。」
  赫萝自言自语了一句,罗伦斯才猛地发现。
  遗体身穿的服装,还有那背囊上,原本被罗伦斯认为是污垢的东西,其实都是经历漫长岁月后模糊了的狼的图案。
  「除此之外……啊,果然找到了。这是他的印章。」
  那是个能放在手心上的金属块,指尖拈起的部分是狼的模样。
  「还有这个,这应该是给行李上烙印使用的工具吧。居然是双头的狼,真是少见的规格。」
  院长又拿起一块手掌大小的金属片。雕刻在上面的狼图案由一个身体,两个头颅,一眼看去让人觉得怪异可怖。赫萝则露出了忌讳似的眼神。
  不过,这个纹样是有所代表的。
  「是那个……古代因战乱而灭亡的国家吗?」
  「或许是。再不然,就是战乱时某个新兴领地上的家族,雄心未竟时埋没在历史尘埃中,见大势已去,便由一名家臣带着领主最后的希望,一个人前往北方躲避战乱……之类的情况吧。恐怕这些物品可以追溯到我祖父的时代。毕竟,如今双头兽的纹章实在是过于张扬了。」
  赫萝大概仍怀着不安,她对罗伦斯投来询问的视线,于是罗伦斯解释道。
  「这是模仿古时一个大帝国的纹章。」
  院长又从背囊中拿出一本圣典,并开始为这个旅人虔诚的信仰而祈祷。
  「狼往往被人们用来代表丰收和力量。以前,应该还有人用狼图案的货币做成首饰的吧?」
  这一类货币还被寄托了驱逐狼群保佑平安的寓意,因此广受旅人喜爱。
  「狼头之所以有两个,分别朝向左右,是表示其威严遍及广大领地的东西两个尽头*。但是现在诸侯割据,已经没有谁再梦想统治整个世界,所以也只有存在历史渊源的国家才会使用这个图案。」
  [*注:有可能影射东罗马帝国的双头鹰徽章,而狼则暗指罗马城徽。]
  赫萝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罗伦斯不多理会,继续出神地盯着眼前的金属片,然后有了新的发现。
  仔细一看,上面的纹样并非严格左右对称,两个狼头的雕刻深度也不同。
  「这个……似乎是磨去了原先的图案,然后重新雕刻上的。也就是说……」
  羊皮纸上填得满满当当的图案,恐怕就是在这孤寂无人的洞穴中,无名工匠所做的最后一个梦残留至今的痕迹。
  罗伦斯对赫萝说完这些后,她露出了哀伤的表情,紧握住罗伦斯的臂膀,望着那个死去的工匠。面对以狼为图腾的死者,她也感受到了悲痛。
  院长结束祈祷,缓缓站起身来。
  「这个旅人倒在纽希拉,而后又被我们找到,或许这是神的指引。我想为了慎重起见,调查清楚这枚纹章属于何方之后,应该将他好好安葬。」
  「是。」
  在酒肉前不知节制,当自己的修道院可能因为巨额财产而遭受非议时,第一时间求罗伦斯替他转移矛头的,正是这个院长。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罗伦斯不觉得有丝毫虚伪。
  「不过,这里实在是寒冷。若是能将他埋在纽希拉的墓地中,冰冷的灵魂也会得到温暖吧。」
  罗伦斯等人爬出洞穴,对等在外面不知发落如何的阿兰等人说明完大略情况后,这天的勘测随即宣告结束。
  
  洞穴中死去的旅人,原来属于一个约莫五十年前灭亡的小国。
  这是罗伦斯通过哈利维修道院长的渠道询问了其他旅店的客人,又通过那位客人找到了一位来自遥远南方,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才来到纽希拉的老领主,最后才得知的。
  老领主一见到纹章,立刻露出了非常怀念的神情,而后对众人讲述起那个如今无法想像的,兵荒马乱的年代。
  据他说,即便战乱平息已久,各处村落的旧仓库或农田中仍能发现此类战争年代的遗物。有些遗物的原主抓住一缕希望而成功东山再起,但更多的家族则被淹没在了时光的洪流中。
  罗伦斯洗净了烙印,将它拿到太阳光下查看。果然如他所预料,原本的图样没有完全磨灭,还有痕迹留在上面。
  曾经,有不计其数的人们做过这个宏大的梦,梦想过一统庞大的帝国。
  无论如何,旅人的身份之谜已经解开,于是罗伦斯对其他旅店主人们说明了事情原委,并打算将遗体安葬在村子的墓地中,却不想这之后遇到了新的问题。
  「不不不,您在说什么。本修道院引以为傲的历史,上可追溯至二百七十年前,旅人们逃往施坦因地区——」
  「论及历史,我们教会自圣徒艾墨迪乌斯肇始,早已有六百二十年——」
  「请等一下。旅人手中的圣典是皮尔森博士注解的版本,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身属里德尔宗吗! 既然如此,要抚慰这位旅人的灵魂,还是我们米雷修道院最为——」
  「诡辩!」「何出此言!」「什么——!」
  集会使用的仓库兼会议所此刻正一片混乱,圣职者们争论着究竟谁有资格在埋葬旅人之际担任祭司。毕竟纽希拉村聚集了全世界最德高望重的圣职者们。百位船长挤在一艘船上必定要发生争执。白胡子,黑胡子,激动得脂汗淋漓,熠熠生辉的秃头,四处挥舞的枯瘦手腕,高高挺起的肚子们全都围在桌旁吵了起来,活像是一个笼子中塞满了牛羊鸡豚。
  戴着铁盔,全副武装的骑士们早就听腻了主人们之间的争吵,直到圣职者们互相揪着领子扭打在一起,他们才终于得到机会拉开了这些人。
  领主们坐在铺着绯红坐垫的椅子上,用鹰一样的目光关注着场上情况。他们在自己领地上的教会和修道院中投入了大笔资金,因此自己支持的圣职者树立了权威,就等于他们本人所树立了权威。更何况洞穴中还是一位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中为忠诚、信仰与梦想而死的旅人,换句话说,是战争年代的英雄。
  谁来安抚他的灵魂,这在圣职者云集的纽希拉是个不能妥协的问题。
  罗伦斯在会场角落观望了一会儿,不禁发出一声叹息来。
  随即他又慌忙噤住口,担心被人听到后惹来非议,却不想旁边传来了一阵没忍住的笑声。
  「实在是无趣啊。」
  说这话的,正是那位将旅人身世告诉村民们的老领主。他虽不是罗伦斯店里的客人,却好几次租借过狼与香辛料引以为豪的洞窟温泉,因此也与罗伦斯认识。
  「对战争年代的生人,我觉得就应该按照战争年代的礼数来。」
  「战争,年代?」
  罗伦斯也认识一群佣兵,但要说起来战争终究会影响生意,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所以他对这些并不怎么了解。
  「唔。战场上的规矩可不要什么圣职者,把亡骸埋进土里,好酒的就倒些酒,不喝酒的就埋些喜欢吃的东西。根本不需要没完没了的祈祷,或者争论由谁来埋葬。」
  实用是战场的第一准则,谁都能明白这一点。
  尽管这位老领主秃头又削瘦,但罗伦斯想象着他一手持剑,一手为入土的战友洒下饯别酒水的模样,突然觉得事情就该如此。
  「不过,战争结束了,舞文弄墨的家伙到处抛头露面,或许这也是和平的一种证明……」
  老领主又叹了一口气,又对身边人使个眼色,在其搀扶下站起身来。
  「你们店里的洞窟温泉,现在空着吧?」
  「哎? 嗯,毕竟现在各位客人都在这里。」
  「那就好。之后我要去泡一泡。」
  「明白了。本店恭候大驾。」
  罗伦斯恭谨地低下头,目送老领主离开。
  而后他心想自己留在这里也只会白费时间,于是走出房间去。
  小小的村公所终究挤不下所有人,围观者在敞开的门外形成了一道人墙,再外侧还有添油加醋讲述屋内情形的说书人,以及其他听得津津有味的客人们。
  罗伦斯苦笑起来,突然发现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角。
  是带着兜帽,遮住了半张脸的赫萝,她正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啊,正好,我刚想要回店里去。」
  赫萝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向前去。简直就像是游玩正尽兴时被拉来教会的孩子一样,可说想要看看情况然后跟过来的,正是赫萝本人。
  以往总是走在罗伦斯身边的赫萝,此时却比罗伦斯快了两步。基本上,这种时候她都是在闹脾气,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赫萝应该是嫌弃罗伦斯将她晾在了一旁。
  可说自己在外面等着的也是赫萝本人,所以原因一定是别的什么。
  「别在意啦。」
  罗伦斯开口时,两人已经远离了村公所的喧嚣和沿路旅店的乐声,走在那条坡道上。
  「汝说啥?」
  赫萝头也不回地答道。罗伦斯只好苦笑着接着说。
  「那里的骚乱不是你的错。」
  罗伦斯询问过发现遗体的详细经过,原来是赫萝和阿兰都凭敏锐的嗅觉闻到遗体的气息,本想直接忽略,却又怕是迷路的旅人,前去确认一番后,发现此人携带着种种与狼有关的物品,于是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
  结果,虽然不至于给纽希拉招来异端审问的风波,却让客人之间起了这样一场争执。
  个性一板一眼的阿兰当然会觉得惶恐不安,赫萝似乎也因为内疚,连日来一直显得无精打采,露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大胡子们争来争去的事,咱一点都不关心。」
  但赫萝却执着地这样回答道。那为什么你要来看他们相互攻讦的场面?罗伦斯想开口这样问,又发现问出口可能会引她生气。赫萝虽然自称贤狼,也有狼这种森林之霸主重视荣誉的一面,但她同时也敏感又怕寂寞,让人一刻都放不下。
  如此个性堪称为乖僻了,可也正是这样的赫萝对自己敞开了心门。想到这里,罗伦斯感到由衷的喜悦。
  又或许,这就是商人的别扭个性:越是难以满足的客人,越能激发他们的成就感。
  「何况,咱还在想汝那边是不是平安无事。」
  「我这边?」
  罗伦斯愣住了,而赫萝则蹙起眉头来。
  「汝想了很久的那个,看这样子是怎么都办不成了呗。」
  终于明白了她想说什么。赫萝所说的,是罗伦斯提出的那个葬礼计划。
  「确实是啊……。村里要是真的办起那么一场假的葬礼,他们肯定又要为祭司的位置争个没完。看那样子,我觉得是没希望了。」
  先前试行时,因为参加者很少所以不成什么问题,可若是以全村之力当作节日来举行,那么走在棺木前面的祭司就毫无疑问就是纽希拉的颜面。
  那群老人纷纷涌向自己面前的模样,罗伦斯几乎能用眼睛看到了。
  但让赫萝无比在意的就是这个吗?罗伦斯提出的计划似乎就要为村里做出贡献,他自己也非常期待能因此被接纳为村里的一员,而赫萝则觉得是自己破坏了他的梦想——虽然这事件说到底只是个意外……。
  实在很像是赫萝可能落入的思维陷阱,不过罗伦斯当然不会这么想。
  「但是关于这件事,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赫萝立马露出一副嫌弃神情,似乎是觉得他的安慰太随便了。
  「是真的。毕竟,我可是一点都没想到那群圣职者对名声看得那么重。你想想看,假如没有这一次经历,直接傻乎乎地把举行活动的事情告诉他们,然后会怎么样,一定要比现在的状况糟糕得多。」
  赫萝仍旧走在前面几步的位置,但开口问了一句「怎么说?」。
  「因为,那可就不单单是计划终止而已了。如果这件事让客人们之间闹出无法收拾的争吵,责任要由谁来负?肯定是我啊。那样别说成为村子的一员了,以后如何待下去都是问题。你救了我一次,真的。」
  罗伦斯露出真诚的笑容,赫萝这才放缓脚步,靠近了他。
  「何况,举办那个葬礼本来是为了收集货币,可是现在我知道了,那根本行不通。」
  罗伦斯自言自语般说道。与其说是在安慰赫萝,这更像是他的抱怨。
  「本来是想用葬礼上的献灯和捐献把有钱客人们身上的零钱吸引过来,但这些钱肯定首先是到葬礼祭司的手上。村里人当不了祭司,所以得到好处的就是某个圣职者。所以其他的圣职者才会吵起来,他们在会场里争成那个样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这里。」
  罗伦斯不加掩饰地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多少年没有行商,我的头脑也不灵活了啊。」
  赫萝依旧没有回头,但罗伦斯能从气氛中感觉到她在倾听自己。
  「我又一次只看到了赚钱的机会,却没发现眼前的大坑。这次之所以没吃苦头,多亏了平时供奉给你的那些酒和肉啊。」
  最后一句话说完,赫萝转过身来在他的手腕上拍了一下。
  「别糊弄咱。咱这次什么主意也没给汝出。」
  「招来幸运,这不也是女神的工作吗?」
  罗伦斯拉起那只手,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但他脸上的笑容还是慢慢退去了。因为赫萝的表情依旧阴沉。
  「……你听我说。这次的事情真的,完全不是你的责任,而且也没有一个人说我给村里招来了麻烦什么的。咱们真的是在踩上毒蛇尾巴的前一刻,把脚收了回来。」
  身为旅行商人,在路过的村子中被村民当作扫把星,进而遭到刁难的事情实在常有。为了人身安全,罗伦斯一直对那种气氛格外敏感。
  但这次他没有嗅到危险的空气,甚至因为客人们一齐加入了这场骚动,旅店主人们还乐得清闲。
  这次事件不过成了繁忙时节中的小小插曲。
  「这些,咱都明白。」
  那你为什么——罗伦斯几乎要这样脱口而出。
  他之所以将话咽了回去,是因为看到走在前面的赫萝转过了脸,脸上的泪水眼看就要决堤。
  「……赫萝?」
  比起惊愕,罗伦斯首先感到的是不解。他唤了赫萝一声。
  赫萝究竟是在意什么?
  是因为自己对此丝毫不解,所以让她失望了吗?
  各种疑念萦绕在胸中,然后。
  赫萝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像脱兔一样反转身体,紧紧抱住了罗伦斯。
  「噢,哇!」
  罗伦斯险些失去平衡,最后才总算搂住了她。
  赫萝将脸埋在罗伦斯胸前,环在他身后的双手则丝毫不肯松开。
  疑惑中罗伦斯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后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赫萝呜咽的声音。
  「汝,汝真的在这里呗?」
  「哎?」
  赫萝更加用力地搂紧他,又重复了一次。
  「在这里的汝,是真的汝呗?」
  「……」
  赫萝抬起脸来望着他。罗伦斯看到那张脸就像是要被不安的黑暗吞噬一样。
  「你啊……」
  罗伦斯的声音令赫萝一惊,然后她又伏下了脸。
  熟识的小贩走过身边,明显是装作了一副没看到两人的模样。
  奇怪的谣传又要横行一阵子了,尽管心里有此预想,可现在眼前的赫萝比什么都重要。
  「好啦,稍微到远处一点吧,这里会被人看到的。」
  离旅店有一段距离的沿路杂木林中,刚好能看到一截树桩。罗伦斯拉着赫萝的手走过去,然后两人一同在树桩上坐下。从这个视角看到村子,他突然想起从前行商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吵架后尴尬和好的时候,在森林中被抑郁的阴雨连续拖住脚步好几天的时候,以及……。
  桀骜不驯的公主,抽泣着依偎在罗伦斯身体上的时候。
  罗伦斯用手搂在赫萝肩上,开始在心中回想。
  ——在这里的汝,是真的汝呗?
  然后他轻轻拍了拍赫萝娇小的脊背,苦笑着叹了口气。
  赫萝之所以这样的第三种可能。
  做了噩梦。
  「我终于明白了。你啊,该不会是觉得死在那洞穴中的人,其实是我吧?」
  她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看来是猜对了。
  赫萝活过了数百年的时间,几年,几十年对她而言不过是片刻的小憩而已。人的一生在她眼中更像是梦幻泡影,而就连罗伦斯有时也会猜想,眼前太过幸福的每一天都只是梦,自己其实仍是孤身一人坐在那马车驾台上,打了一个小小的盹而已。
  洞穴中的尸体毫无疑问是个旅人。他手中握着的,则是被狼的图案填满了的羊皮纸。
  爱钻牛角尖的赫萝,难免不会将这当作是什么暗示。
  假若真是如此,也就能解释她回店里来找自己时,为何脸上是那样一副表情了。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罗伦斯笑着说了一句,她立刻抬起头,用尖锐的眼神瞪了过来。脸颊上满是泪水,嘴唇则悲伤地拧着。
  「那事情就简单了。你真正害怕的,是那个压铸槌吧?」
  赫萝瞪大了眼睛,罗伦斯则露出苦笑。
  「喂,你也稍微信任我一点好不好。」
  再怎么被批判为榆木脑袋,和赫萝相伴了这么长时间,她的想法罗伦斯大体还是能看出来的。
  可是,赫萝立马露出一副嫌弃神情,小声说了一句「大笨驴」。
  「没事的。我们带着太阳的压铸槌在北方辗转,在最关键的时候成功了。绝不是失败后逃入洞穴,然后死在了那里。」
  赫萝的眼角又一次流出泪水,然后她伏下了脸。
  只是,两人所经历的冒险实则惊险万分,以至于真的可能出现上面的那个结局。
  如果德堡商会发行新银币的豪赌失败,那么自己或许就真的会变成那位旅人。
  无路可逃,无处求援,和赫萝一起在那洞穴中慢慢死去。而后赫萝一定会一直留在自己的亡骸身边,直到忘了她为何会在那里为止。最终她会分辨不清眼前与梦境,将睡梦中所见的那个世界当作现实。
  这种可能性,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但是,区别之处在于,我们成功了。」
  因为幸运,也因为赫萝。
  罗伦斯将脸贴近赫萝的耳根,嗅着她的味道。
  好像晒干的草堆一样,令人怀念的香味,属于眼前的赫萝的香味。
  「你说要去看他们在会场里吵架,其实是想去确认,看看那个死去的旅人是不是名叫克拉夫特·罗伦斯,对吗?」
  赫萝踌躇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脸却仍旧没有抬起来。
  「……」
  真死心眼啊,罗伦斯想说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赫萝正在发抖。
  寿命不同,让他们的世界也变得不同,其程度超过了罗伦斯的预想。
  赫萝明白这一点,所以好几次打算抽身而退。
  握住那只手不让她离开的是自己,因此让赫萝幸福的责任也在自己。
  罗伦斯在心中坚定决心,而后将视线转向远方。现在自己能做什么呢?他心想道。抱紧她,吻她,在暖炉前陪她喝温热的蜂蜜酒,这些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可是还不够,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能让他确信是自己亲手为赫萝带来了幸福。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罗伦斯坐在杂木林中望着村子,心想假若自己可以钻进赫萝的梦境中,将她所见的噩梦擦得干干净净就好了。接着他猛地回过神来。
  「啊,这样就好了啊。」
  怀抱中的赫萝打了个激灵。
  罗伦斯有些粗暴地揉着她的头发。
  「听我说,赫萝。」
  他的口吻听上去轻松极了,就像是提议说去散个步一样。赫萝也终于抬起脸来。
  「我虽然证明不了现在的这一切不是梦,」
  赫萝的双眉立刻又不安地垂下去,罗伦斯则一手搂起她的肩膀,一手伸向膝盖,一下子将赫萝抱起,然后站起身来。
  赫萝瞪大眼睛,愣住了。
  「如果是梦,就让它是吧。我们来让它变成一个好梦。」
  不知是吸鼻涕,还是咽了一口唾沫。赫萝的喉咙动了一下,然后她用干哑的声音开了口。
  「……汝呀,要做什么——」
  「很简单。」
  罗伦斯在她的眉角吻了一口,然后说道。
  「讨厌的东西,埋起来就好了。」
  
  即便是夏天,夜里气温也会陡然下降。人呼出的气息则因为树木散发的湿气,变成了淡淡白雾。
  『汝哟……真不知该说汝是大笨驴还是怎么……』
  赫萝现在是狼的模样,语气却是这副模样下鲜少能见到的柔弱。
  罗伦斯摸了摸她脖颈周围的毛,然后将锄头重新在肩上扛好。
  「偶尔这样乱来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
  看来就算是狼,似乎也能露出半是惊讶半是好笑的表情来。
  『哼,大笨驴』
  赫萝用鼻尖轻轻顶了一下罗伦斯的头,但罗伦斯发现,她的尾巴正开心地左摇右摆着。
  「那么,店里就拜托你们两个了。」
  阿兰因为村子的骚动,眼下正滞留在狼与香辛料里。赫萝变成狼之后,他和赛莉姆自然也意识到了事情有变。罗伦斯趁两人躲在墙角后偷看时对他们嘱咐了一句,而后两人才战战兢兢地从墙背后走出,点头表示应允。
  
  (狼与蓝色的梦 插图2)
  「那,我们走吧。」
  『唔。』
  赫萝和罗伦斯这番夜行的目的地,是那个洞穴。
  因为给赫萝带来不安的,那个带着羊皮纸与压铸槌的旅人,正是沉睡在洞穴中。
  那么,只要用自己的手快些挖开三尺地将他埋葬就好。这样,即便眼前的一切是梦,两人的视线也再触及不到能打破这幸福梦境的东西了。
  以前的赫萝或许不会喜欢这种理论,她会想办法寻求证实,而不接受敷衍的解决方式。但是,岁月流逝,两人的关系也改变了。
  赫萝会相信罗伦斯的话,会陪着罗伦斯做傻事。
  赫萝在前面带路时,罗伦斯像孩子一样追着她的尾巴跑了起来。往常夜晚的森林实在教人生畏,但和赫萝在一起,他什么也不怕。
  罗伦斯迈起大步,却不想眼前的尾巴突然停住,他刹不住脚,一头埋在了毛里。
  「哇噗,喂,赫——」
  这句话,连同他的脑袋一起被赫萝的尾巴盖住了。
  『有人。』
  赫萝小声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喉咙深处的低吼一样。
  罗伦斯噤住口,从尾巴的毛中探出头来,仔细查看周围。
  树林的另一端,很远的地方,能看到微弱的灯火。
  『好像,打算做傻事的还不只咱们俩呐。』
  「怎么说?」
  赫萝露出了嘴巴一侧的牙齿。这是在苦笑。
  『恐怕,那群家伙争不出个高低,于是打算来凭实力解决,碰巧被咱们撞上了。』
  罗伦斯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被赫萝带着,一同露出了苦笑。
  『怎么办? 咱现在跳出去,给他们上演一出森林使者降临了的戏码?』
  赫萝低下头,撒娇地用脸颊蹭着罗伦斯的身体。
  就像是在说『现在咱什么傻事都愿意帮汝干』一样。
  罗伦斯用手抚摸着她脸上的毛,开始考虑起来。
  「那样是有不少看头……不过,之后这里就又要多出一个奇迹名胜了。」
  『不好呗?』
  「然后那边的家伙们肯定会说,奇迹是在自己眼前发生的,所以掌管这里的也该是自己。这样绝对要惹出新的问题来。」
  『唔……』
  赫萝摇着尾巴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是,真没想到居然有好几个人都想要趁夜把遗体运出去……真是的,这样还不知何时才能等到下葬。」
  罗伦斯说完,赫萝巨大的眼睛慢慢眨了眨,然后又眯起来。
  『要是真有魂魄之类的,咱真想直接去问问本人,然后也没这么多麻烦了。』
  「确实,那样问题立刻就解决了。」
  罗伦斯笑着表示同意,紧接着,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直接,问灵魂?」
  『……怎么,汝觉着自己耳朵比咱还灵不成?』
  赫萝的狼耳大得甚至可以供幼童遮雨。她歪起脑袋,坏心眼地想用耳朵把罗伦斯罩住,让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老鼠一样。他一边躲着赫萝的耳朵,一边仍在继续思考。
  「不对……那个旅人的愿望,不是很明显吗?」
  『嗯,唔?』
  「所以说……呃……」
  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脑筋也不再那么灵活了。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停在了离答案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赫萝先是直盯着他,然后又朝洞穴方向望去,最后再把视线转回罗伦斯身上。
  『汝是想替他造出货币来?』
  旅人的梦就是这个。因为货币铸造正是领主权的象征。
  「是这样没错,可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为货币的事情头疼啊?」
  赫萝微微缩起脖子,眯起眼来露出了狼打量猎物的视线。
  『……咱可是贤狼赫萝,别小瞧咱。这还不是因为私自轧出货币后,领主就要为谁说了算的问题找上门来?』
  「完全正确。何况,我们也没有矿山。」
  『把别的钱熔掉不就成了。』
  「嗬,你还挺有办法的啊。」
  『……』
  赫萝用鼻子撞了罗伦斯。这次是认真的。
  「好啦,我错了,我错了。」
  等罗伦斯道歉后,她才哼了一声。
  『大笨驴。何况,还有一个问题呐。』
  「嗯?」
  『汝以前不是一直这样说呗?』
  罗伦斯抬起头望着赫萝庞大的身躯,像是乞求神谕一样张开双臂耸了耸肩。
  『钱财是带不上天堂的。到底怎么办,才能告诉那可怜旅人,说他的梦已经实现了?还不是像那个秃头说的一样,按照从前打仗时的规矩来。把轧出来的货币埋在墓里——』
  就是这个瞬间。
  在黑暗的森林里,罗伦斯看到了明亮的光。
  「就是这个!」
  他不由得大叫起来,同时被巨大的什么东西压倒了身体。
  是赫萝的脚掌,而她本人正伏身朝灯火处张望。
  『大笨、大笨驴。』
  「……对不起……」
  之后两人屏息了一阵子,所幸似乎并没有被发现。
  『所以呢?汝想到啥主意了?』
  赫萝趴在地上,对他投来惊讶的视线。
  就像是,愚蠢商人无数次朝赚钱的机会高歌猛进,最后却屡屡遭到挫败,陪伴他走完这一路后,伴侣露出的疲累眼神。
  可她半咧的嘴却又像是在愉快地期盼着,等着罗伦斯说出新的,不着边际的计划。
  当罗伦斯说完他的想法,赫萝果然摇着尾巴露出了开心的模样。
  
  罗伦斯想到的方法对他一个人而言就像是画在地上的饼,要让饼从图画变为现实,他就需要相应的协助。
  安排好诸多准备事项后,次日一早,他来到了依旧吵个不停的村公所里。
  「所以说,先前我已重复过多次——」
  「我们也同样反复申明,不承认这种——」
  「你们一直这样空谈,难道对信仰——」
  在这无休止的争论声中,罗伦斯等人拨开人墙走向前去。
  看热闹的观众,领主,以及领主的随从们,纷纷对他投来奇异的视线。
  但没有人阻拦他,因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个老领主。
  「归根到底,我们所求的难道不是救济羔羊的灵魂——」
  老领主忽略了圣职者们的唇枪舌剑,在他们当中将长剑高高举起,连鞘砸在桌上。面红耳赤的人们立刻像陷进沼泽的野雁一样,伸长脖子陷入了沉默。
  「没错,是要救济灵魂。」
  有个活像是咽下一块石头般的圣职者,终于勇敢地开口说道。
  「……所以,我们正在辩论其方法……」
  「其方法?」
  在往昔战场上的旧强者面前,以神之侍从自居的圣职者闭住了嘴。
  从这位老领主的年龄来看,恐怕他的子辈,甚至孙辈都已经长出白须了。
  「方法还不够明了吗?」
  老领主大声说完,挤满了人的村公所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此人为梦而生,为梦而亡。那么除了实现其梦想之外,难道还有别的途径?」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把货币的压铸槌。
  「不、不对,这可不行」
  一位壮年领主从华丽的椅子上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惊愕。
  「你不要冲动。这办法是不会有出路的!」
  别的领主也慌忙起身阻止。连圣职者就要扭打成一团时也不在意的他们,此刻却为一把压铸槌而惊得脸色煞白。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把槌子一旦被拿出,问题就要扩大上数倍。
  「嗯?你们怕什么。你们以为我这老头子能拿它做什么?」
  历战的老领主如同狐狸般笑了起来。疑惑的领主和圣职者们,这才意识到还有罗伦斯等人站在老领主身旁。
  「做什么……不,这不重要,你身边的是旅店里的人吧? 你们,难道要给这村子招致灾厄吗?」
  「完全不是。」
  回答的人是村公所的主持人。他经营着村里历史最久的温泉旅店。罗伦斯事先阐明想法后,他当即便表示愿意为了村子的安宁而尽全力提供帮助。
  「除了让来访纽希拉的诸位能在这里安心享乐外,我们别无所求。因此,我们也希望能在旅人的问题上发挥一些作用。」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你们说要制造货币,也是为了解决眼下的货币难题吧? 别天真地以为这是什么一石二鸟的好主意,更别天真地以为,你们也能像德堡商会那样简简单单就造出货币来!」
  反驳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慌张,好像暗示这些事情只是出现在脑海中就成了大罪一样。于是老领主再次开了口。
  他挥着手中的压铸槌,活像在驱赶苍蝇般。
  「谁说要制造货币了。我们都是虔诚的信徒,因此才要遵照着神的教诲,为那旅人实现未竟之梦。」
  「不,可是……旅人的梦想……不就是……」
  老领主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支吾的圣职者。
  「当然,就是用这压铸槌和印章,让刻有他们纹章的东西广为流传。如果人人手中都有这把压铸槌印出的东西,他想必也能感到心满意足了。」
  老领主的回答听上去像是在嘲讽所有人。这立刻激起了年轻领主们的愤怒,毕竟坐在这里的领主大多都积累了相当的业绩。
  「所以我们才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压铸槌不用来制造货币,还能用来做什么。当作擀面杖吗?」
  『没错,就是这样!』房间中爆发出激愤的声音。
  「这个嘛,诸位说对了八九分。」
  老领主却只是淡淡一笑,其他人的势头顿时削减了不少。
  紧接着,饱经风霜的领主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罗伦斯等人揭开了罩在手中藤篮上的布。
  「这、这是?」
  会场中顷刻间充满了甜美的黄油味道。
  「我老了,对食物不怎么关心,所以不怎么了解。但据这位曾游历世界的罗伦斯先生说,这种奇怪的干面包是某个小村的特产。于是我们稍加改进了一番。」
  罗伦斯捧着篮子走道领主们面前,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呈给他们。
  「这是……无酵饼?」
  「不,不单单是无酵饼。这莫非是曲奇?」
  「唔……和南方的曲奇也有不同……」
  不愧是阔绰的领主们,他们对食物相当了解。准确地说,这是加入超量鸡蛋与黄油后,将柔软的面包胚切薄后烤成的。
  很快,他们也注意到了干面包上的花纹。
  「啊,这是压铸槌上的花纹,是面包的货币吗!」
  「如此一来,还有哪位领主对此有异议?」
  「我们村落中也没有面包坊公会。」
  村公所主持人又加了一句。
  「何况我相信有一件事,这村中不少人,包括罗伦斯先生,也包括在座的各位,大家一定都想过。」
  罗伦斯接着老领主的玩笑,将计划的重点说了出来。
  「——用货币,把肚子填得满满当当。」
  在座的人们中有不少都积蓄了丰厚的财产。罗伦斯听到有人发出颇有深意的困惑苦笑,不过,眼下谁都不会将怒意表露到脸上来。
  老领主又接着说道。
  「我曾走过从前的战争舞台,追着那些为旧梦而生的人们。战场上没有吃,没有喝,更不会有神的庇护。随军祭司不知多少年前就在山中停下了脚步,永远沉睡在那里。祈祷之后再埋葬战友,这种奢求我从来都不敢想过。不过是能挖出一个坑,放下一片肉干,倒下些许酒水,权当墓碑的代替而已。」
  老领主的一席话,让那些打算搬出战功来炫耀的人都闭住嘴,露出了一副认真表情来。‘’
  「作为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我认为尽力实现故人的遗志,才算是对那个时代真正的饯别。」
  领主们一齐离开椅子,单膝跪地表示敬意。
  如此一来,圣职者们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如果不能和这些领主构筑良好关系,今后他们返回故乡就会变得相当麻烦。
  老领主以压倒性的态度等了很久,等着圣职者们反驳的声音。
  然后,看到所有人都低伏下视线后,他开口说。
  「我要按照战场的规矩,以战友之礼埋葬故人。圣职者诸君——」
  神的羔羊们抬起视线来。
  「希望诸位能为埋在坟墓中的这些面包货币捧上祈祷,让它们抵达神的天国去。」
  人们面面相觑。
  此事无关谁比谁地位更高。
  毕竟,谁都不知道这些面包货币是因为哪个人的祈祷而升入天国的,也不会有人因此感到面子上低人一等。
  「这样的话……那就……」
  听到支支吾吾的同意声传出,老领主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决定了! 全员,开始行动!」
  啪,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所有人都挺直了脊背。
  于是,险些降临纽希拉的一场骚乱,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抬着棺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发向旅人沉睡的洞穴。有几位旅店主人也跟在后面,但彻夜未眠的罗伦斯只是目送他们离开而已。
  昨日和老领主说明计划,得到了他的首肯与支持后,罗伦斯又在村子里绕了一圈,找过了村里的旅店主人们。仅仅如此就花费了相当时间,而后他回到了狼与香辛料叫醒汉娜,与阿兰和赛莉姆一起揉面,再用印章,烙铁和压铸槌给炉子里的面包轧出花纹, 等这一切都做完,天眼看就要亮了。
  现在他的肩膀和腰都累得发酸,眼窝后也隐隐作痛。
  年轻时自己做起生意来,明明可以三天三夜眼皮都不合一下的,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
  等到人们都走进山,他才开口说。
  「回店里去吧?」
  一同跟来的赫萝点了点头。罗伦斯用沾着面团碎屑的手牵住她,赫萝便开始用指甲挠起他的手来。
  「喂,很疼的。」
  赫萝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用指甲抠掉那些洗也洗不干净的面团屑。
  「还是说,去看着他们下葬?」
  这句话说完,赫萝的手指不动了。
  可是走了几步,她又开始挠起罗伦斯的手来。
  「不去。」
  赫萝的口吻就像是闹别扭的少女一样。
  「说得也对。危险的东西,已经入土为安了。」
  赫萝哼了一声,似乎是表示之所以没有继续抠罗伦斯的手,只是因为她腻了而已。
  然后两人默默走回村去。以往热闹喧嚣的大路,此时因为无人的缘故变得非常安静。仿佛连日来的那些骚动,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你害怕自己睡着吗?」
  赫萝一下子站住脚。
  彻夜烤完面包后,赫萝喝着酒不肯去睡觉的理由,只有一个。她害怕自己再睁开眼时,就会从这场梦里醒来。
  因为害怕,她才跟着罗伦斯来到这里。
  罗伦斯笑了笑,走到赫萝面前,然后手伸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他掏出了一枚印着狼图案的薄面包。
  「给你。」
  把面包递到赫萝嘴边,但她一脸嫌弃地拧过头去。
  罗伦斯耸耸肩,掰下一半面包,自己吃掉了。
  「剩下的你还是拿着吧。」
  他把另一半装进了赫萝挂在脖子上的袋子里。原先的袋子已经给了女儿缪莉,这是个新的袋子。
  赫萝没有抵抗,只是投来一副『汝有什么打算』的视线。
  「这样,哪怕一觉醒来之后你发现自己是一个人,在哪里的麦田里——」
  话说到一半,赫萝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罗伦斯则笑着用双手夹住她的脸颊。
  「哪怕是这样,你只要顺着这块面包的味道找下去就好了,我一定,就在那里等着你。」
  赫萝凝视着罗伦斯,看到罗伦斯的笑容,她的眼眶中滚下泪珠。
  接着,她才好像回想起贤狼这个自称来。
  长着亚麻色兽耳和尾巴的贤狼,深深吸入一口气,用力挤出笑容说。
  「那就别用面包了,改成香辛料呗。」
  「因为这样吃起来比较好吃?」
  罗伦斯大笑起来,而赫萝则紧紧抱住他。
  罗伦斯也搂住赫萝娇小的身体,开口说道。
  「好啦,回去吧。回到我和你建起来的店里去。」
  赫萝啪踏啪踏地摇着尾巴,点点头,拉起罗伦斯的手。这一次,她的模样不再像是欲言又止了。
  两人一同走在路上。
  在这纽希拉短暂的夏天里。
  抬头望去,天空蓝得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3-17 23:25 编辑


  

  狼与收获之秋
  
  唰,唰,罗伦斯听到这样静悄悄的声音,然后醒了过来。
  难道是下雪了? 可就算纽希拉的短暂夏季一眨眼就会结束,这也实在是太早了。
  想到这里,他才看清眼前的情景,是赫萝正在打理尾巴。
  「原来是这声音啊……」
  一旦开始下雪,旅店的工作就立马会变得忙碌。罗伦斯松了一口气,抬起的脑袋也再次垂了下去。
  眼下才进入秋天的门槛,夏天的泡汤客人们刚刚离去,冬季营业的准备又还早,在这段贵重的时间里,早上就是睡个回笼觉也没有问题。
  「掉下来的毛你要好好收拾啊……」
  说完这句话,罗伦斯把毛毯拉到肩膀的位置,然后又翻身背对赫萝睡下了。
  就在他正要将全身委与涌出的睡意,让它们溶解一整年的睡意时。
  一块毛皮突然盖在了脸上。当然,不是什么防寒用的兔皮。
  毛皮的色泽堪称上乘,却迥异于鹿、兔子之类以草木嫩芽为食的动物。既不像狐皮那样凌乱,也不像熊皮那样粗硬。
  那是狼的毛皮。利落而柔顺,穿行在田野间时,仿佛一阵风般顺畅。
  但是,平时让罗伦斯称赞不绝,喜爱不已的这条尾巴,如今也不过是通往梦乡的阻碍而已。
  「唔——……怎么了啊……」
  他无情地拨开尾巴,可脸颊又被赫萝的手掌啪地拍了一下。
  「咱们今天不是要拾栗子去呗?」
  「上午再去也可以吧……」
  如果不仅拨开了尾巴,连手也拨开的话,赫萝一定会生气。罗伦斯本能地明白这一点。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拉近那只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握住,十指相缠,最后在吻一口……之前还是输给了睡魔,继而发出鼾声。
  被晾在一旁的赫萝叹了口气,摇着尾巴。
  「大笨驴。」
  轻声说完后,她也钻进毛毯,抱紧罗伦斯的脊背。
  季节正踏在秋天的门口。
  整个纽希拉都笼罩在静谧中,早晨的空气清爽而闲适。
  
  对掌管后厨的汉娜,以及才来旅店不满一年,却将杂务到账簿一手包揽的赛莉姆嘱咐完各类事项后,罗伦斯离开了旅店。回笼觉睡得太久,此时已经临近中午。在这平日里白昼就没有多长的纽希拉,天色恐怕很快就要暗下来了。
  罗伦斯挎在肩上的袋子里装着白天吃的面包、烤好的咸肉。除此之外背上还背了几个袋子:叠起来的用来装捡拾的树果和蘑菇,另外的皮袋里则是路上喝的水和葡萄酒。
  这副模样看起来简直如同走街串巷的货郎一样,而快步走在前面的赫萝则一身轻装,正用拾来的树枝逗弄蜻蜓。
  「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太公平吗?」
  罗伦斯一面重新担起背上的行李,一面这样说,而赫萝则回过头露出一副不解模样。
  「有啥呀?」
  看她摆出这么一副纯真无邪的模样来装傻,罗伦斯也只好叹了口气,回答说「什么也没有」。
  赫萝迈着轻快的步伐,好像那娇小的身体都要长出羽毛来一样。看起来只是十余岁的少女,但她的真身是寄宿在麦粒中,活过了上百年的狼之化身,走起山路来当然自在。
  不只如此,她还拥有狼的耳朵和尾巴,小小的身体蕴含着巨狼的力量。有时赫萝会突然站住四下嗅嗅,然后头也不回地用手里的树枝敲敲树根,算是发出指示。
  罗伦斯像仆人一样蹲下来仔细看,大抵总能找到硕大的蘑菇。有时也能看到野鼠的巢穴,里面的老鼠一家不安地从巢中抬头望着他。这种时候,罗伦斯就会放下一小块蘑菇,代替赫萝为她的恶作剧道歉。
  「说起来,你今天心情真好啊。」
  罗伦斯打开背着的一个袋子,一边摘蘑菇,一边对赫萝说。
  温泉旅店里要顾及客人的目光,所以赫萝总是局促地用三角头巾和裹腰掩盖住耳朵和尾巴。现在没了这些束缚,仅仅如此或许就让她有了种解放感。夏季的客人很多,需要赫萝承担的工作也不少。何况今年最忙碌的时候,纽希拉村民还找到了一个很久之前迷失在森林中,最后死去的旅人尸体,并因此闹出一场小小骚动。眼下这些事情都已经解决,赫萝一定是从心底里享受着这放松的秋日天气。
  而且,要说轻松,罗伦斯也是一样。
  往年他们身边还有独生女缪莉在。如太阳的化身般天真烂漫的缪莉,一钻进森林就真的变成了一头小狼。朝前跑的时候看都不看路,跌跤,摔在地上,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打着试胆的旗号把毒蘑菇放进嘴里也不是一次两次。
  今年罗伦斯再不需要为缪莉的大胆行径而提心吊胆,他甚至还能一边走,一边悠哉地看着栗鼠坐在枝头啃食树果的模样。
  只不过,那种让人头疼的喧闹,罗伦斯其实很喜欢。
  缪莉追着她像兄长般仰慕的柯尔外出旅行,已经过去了多半年的时间。自己之所以会挂念他们俩,也许不单单是因为一颗父母心,更是因为想念那钟已经消失了的喧闹。罗伦斯心想道。
  倘若是这样,每当罗伦斯挂念起缪莉,翻来覆去地读他们寄来的信时,赫萝也的确有理由责备他是个大傻瓜了。
  毕竟,眼下赫萝之所以表现出一副莫名的愉快模样,大概正是为了填补自己心中的这个空隙。
  「……不,还是我想太多了吧。」
  赫萝走在前面不远处,正试图和一只看起来独立才没多久的年轻狐狸一起抓蛇玩。那条引以为豪的尾巴上沾满了落叶,惹得她发出一阵无拘无束的笑声。
  「嘿咻。」
  真不愧是赫萝,她对纽希拉周边的山区了如指掌,连野鼠的巢都记得。哪怕是一边玩一边走,在她的指引下,拿来的袋子也很快就装得满满当当。这样一来,或许没等走到长着栗子树的地方,罗伦斯就要累倒了。
  罗伦斯叫住赫萝,想要提前休息一下,而赫萝则像森林中的精灵一样,伸手指向树木深处。
  有株老树倒在那里,刚好形成一片可以晒到太阳的广场。倒下的树干旁孤零零地开着一朵花,茎很细,花瓣是漂亮的淡红色。罗伦斯坐下来放下行李,发现采来的蘑菇已经多到可以拿出去卖的程度。
  「喏,喝水。」
  他坐在横倒的树干上准备张罗午饭,发现刚才消失了踪影的赫萝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盛水的皮囊。
  大概,刚才她是去水塘里打来了这些新鲜的水。
  「噢,谢了。我现在开始做饭,你稍等一会儿。」
  「唔嗯。多放点肉呀。」
  赫萝说这话时,脸上甚至都没有往常的狡黠模样。她站在罗伦斯身边享受地眯起眼睛,一边望着被和风拂动的树木,一边这样说道。
  罗伦斯轻轻笑了两声,像是开玩笑一样地在面包里夹满了肉,然后递给赫萝。
  赫萝先是吃惊地瞪大眼睛,随后便带着满面笑容,从他手中接过面包。
  
  秋天,森林就变成了最高级的食料库,但论危险程度,这个时节可能比积雪的冬天更甚。毕竟人眼中的美味食物,在动物们眼中也同样美味。
  赫萝就像孩子一样捡栗子入了迷。她捡来了小山一般,多到两人带不回去的栗子,于是罗伦斯打算先当场挑出没有被虫子蛀过的那些。
  啪沙。有什么东西踩在树枝上。罗伦斯回头一看,居然是一只个头远超过他的熊。一个不小心引得熊挥下爪子,自己立刻就要丧命于此。罗伦斯停住手,直盯着熊的黑眼睛,这时赫萝走了过来——还摇着尾巴。
  「有啥事呀?」
  作为人类,罗伦斯无法理解森林中野兽们的所思所想。但赫萝是狼的化身,她能与动物们心意相通,而罗伦斯又能与赫萝心意相通。所以看看赫萝的表情,他大体也能明白动物的想法。
  从赫萝脸上的愉悦笑容来看,眼前似乎是一只讲规矩的熊。
  「汝说想要栗子? 这边的都可以。因为里面有点虫子。汝随便拿吧。」
  熊简短地哼了一声,像是发出满足的叹息,然后将鼻子拱进罗伦斯挑出的那堆栗子,大口地吃起來。
  赫萝愉快地看着它的模样,而后熊又突然抬起头,把嘴伸进皮袋里喝了几口水。
  「今年蜜蜂们怎么样? 能平安地过完冬天呗?」
  赫萝非常迷恋甜食,她打算向这个森林的居民询问蜜蜂的动向。熊大概不愿把有关蜂蜜的消息泄露出去,但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露出『既然是你问我……』的表情,用鼻子哼了几声。
  「唔唔。它说来年春天『白鸟峰』附近值得去找找。」
  赫萝对山林的了解之深,是村中的樵夫猎人所无法比拟的。她打算发挥这些知识来收集各种各样的食物,但罗伦斯知道实际的采集、捕获、后续处理都是自己的工作。尤其是捅蜂窝这种事,可以的话他真不愿意加入。
  别把蜂巢的事情全告诉赫萝啊。他试着对熊这样使眼色。
  而赫萝本人则在听到熊的什么悄悄话后,一下子竖起耳朵来。
  「啥! 汝说全都是越橘!?」
  罗伦斯仰望天空时,听到了一人一熊如此耳语的片段。此时天空已经开始染上颜色了。
  「汝哟! 它说有越橘可以采!」
  赫萝一脸认真地扯着罗伦斯的袖子,而罗伦斯始终没停下拣选栗子的手。
  「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咱们有了栗子,有了蘑菇。剩下的就留到下次吧。」
  「大笨驴! 不快点去可能就被吃光了!」
  赫萝能让硕大的熊对她服服帖帖,面对食物却像个小孩子。
  「只不过一天而已,不会被吃掉多少吧。要是有好几只贪吃的狼,那倒是另一回事了。」
  往年,说起这个话题,罗伦斯左右两边的袖子都会被人扯住。
  左边是贤狼赫萝。右边是他们的独生女儿缪莉。
  「那就明天再来,绝对要来呀!」
  真是的,罗伦斯叹着气同意了她。可你既然这么想吃,自己一个人来山里不就好了——说出这句话就犯了大错。赫萝想要的,其实是和罗伦斯在一起。
  而自己的别扭性格就是如此,听她说任性的话反而会开心。罗伦斯放弃了劝诫她。
  「话说回来,越橘啊。要不要用糖腌一点给缪莉送去?」
  罗伦斯嘟哝了一句,赫萝的耳朵随即抖了抖。
  「那丫头反正也会缠着柯尔小鬼给她买吃的。汝大可不必操这份心。」
  在缪莉面前,赫萝总是格外地注重摆出一副母亲的模样,可一涉及食物的话题,两人争抢的模样反倒像对年纪相近的姐妹。
  罗伦斯开始后悔自己提到缪莉的名字了——但不是因为这个。
  只要开了口,积攒在心里的话就怎么也挡不住。
  「最近他们都不寄信回家了……他们没事吧?」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汝也听说过这句话呗?」
  「话是那么说……」
  柯尔为实现雄心壮志出门远游,缪莉追着自己的哥哥一同离开了纽希拉。如今两人的旅行似乎还在各地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罗伦斯虽然也知道他们总能逢凶化吉,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担心。
  毕竟就算柯尔的个性认真又正直,事实依旧是自己视作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正在和一个年轻男子共同旅行。各种不好的想象始终在罗伦斯脑海里挥之不去,现在自己还主动引起了这个话题。
  扭头一看,赫萝正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真是的,汝还是这老样子。」
  再怎么明白赫萝说得没错,罗伦斯心中的烦恼还是无法消散。这时赫萝摸了摸熊的脑袋——熊则跟她是一样的表情。
  「哎呀呀,男人都这么傻呐。」
  看起来这头熊是母的。想想看,店里一样是三个女人,罗伦斯觉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他丢下被虫蛀过的栗子,拍拍手站起身来。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他叫了赫萝一声,于是赫萝最后又拍了拍熊的头,然后主动背起几件行李。包裹在她娇小的身上显得很沉,但她看上去不打算变回狼的模样。
  尽管脚步跌跌撞撞,赫萝始终紧紧握着罗伦斯的手。
  无论她说了多少任性的话,仅凭这一点,罗伦斯就愿意把那些全都一笔勾销。
  「所以说,今天的晚饭吃啥呀?」
  他笑了。然后两人一面聊着美味的食物,一面穿过森林,走上回家的路。
  最棒的季节之中,最棒的时间。
  罗伦斯享受着和赫萝东一句西一句的对话,但他突然发现赫萝的表情笼罩上阴霾。
  还差一点路就回到店里了。
  「怎么了?」
  「唔……」
  赫萝直盯着路的尽头,狼与香辛料的位置。
  她频频抽动鼻子,耳朵和尾巴也神经质地抖动着。
  「店里出什么事了吗?」
  最可怕的是火灾,但那样的话赫萝大概早就变回狼了。也不可能是盗贼引起的骚动,因为看店的汉娜和赛莉姆都不是人,盗贼集团闯进来只能是自讨苦吃。
  再不然……。
  「难道说,是缪莉回来了?」
  罗伦斯的声音听起来激动极了,赫萝这才将视线转回他,苦笑着说。
  「大笨驴。不过,汝猜得也算中了八分。」
  接着,她重新背好行李,带着某种嫌恶的语气对困惑的罗伦斯解释道。
  「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闻到了各种动物的味道。」
  难道是巡游的驯兽师来投宿了?
  心想着这些走回店里,罗伦斯看到了将近十位客人。眼下并非旺季,事先没有联络就来的新客人更是稀少。在这群客人中,罗伦斯找到了满脸困惑的赛莉姆。
  要说赛莉姆为何会困惑。
  「所……所有人都是吗?」
  这群在淡季来访的客人,全都是非人的精灵。
  
  马,绵羊,山羊,牛,兔子,鸟,鹿。这就是这群客人们的身份。其中还有两个女孩,看上去比赫萝与赛莉姆更年长一些。她们像旅行中的普通女性一样,穿着修道女的装束。
  客人们各自报上了名字,而后恭敬地向赫萝和赛莉姆打了招呼,也对罗伦斯说出一串长长的开场白。
  但这并不是出于对两只狼的畏惧。这一点,罗伦斯能从他们发自内心的喜悦模样中看得明明白白。身材颀长的鹿氏是最后一个对罗伦斯打招呼的,他甚至用硕大的双手抓住罗伦斯的肩膀,这样说道。
  「我一直都想着,总有一天要到这家温泉旅店里来! 这个,为我们这样的存在而建立的温泉旅店!」
  罗伦斯的视线瞬间游移了一下。赫萝也一样露出不解的神情,但其他客人却都面带笑容地点了头,似乎是对鹿氏的发言深表赞同。
  「啊啊,今天我终于来了,愿望终于实现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一样,听到消息后二话不说就背起了行囊。虽然因为不习惯这旅途,路上数次遭遇了艰难困苦,但是,我实在是不能想象还有什么时候,自己能比现在这一刻更高兴!」
  最后他紧紧搂住了罗伦斯。
  罗伦斯一面暧昧地搭着腔,一面在心中回味鹿氏的话。
  为我们这样的存在而建立的温泉旅店?
  「您能这么说真是我的光荣,可是……您是从哪里得知这家店的?」
  入住狼与香辛料并不需要熟客介绍之类,店里也确实有偶然发现这间店,而后前来投宿的客人。但大多数客人确实都是靠着口口相传的途径寻到这里的。
  回答罗伦斯的,是身材矮矮胖胖,一副酒馆老板模样的山羊氏。
  「不用从谁口中听说,这家店在南方的精灵中非常有名。大家都说在大地遥远的北端,有一片可以逃离世间一切争端的温泉地。到那里去,能找到连我们这些人也能不用提防人类视线,自由放松的温泉旅店。那家旅店的名字就叫……」
  『狼与香辛料!』
  剩下的人就像事先约好般,一齐大声说道。
  在漫长的路途中,他们一定也有许多次曾这样围着篝火,聊起旅途终点的这家旅店。一定是这样。
  正因为对这样的经历有刻骨铭心的理解,罗伦斯才会感到满心喜悦。
  也正因为喜悦,他才会感到过意不去。
  「原来如此……啊,不,感谢诸位千里迢迢光临这里。」
  作为前旅行商人,旅店的店主,罗伦斯暂且咽下所有疑问,露出了最大限度的笑容向他们表示欢迎。而后又对赛莉姆嘱咐了一句「客人们经过长途旅行,一定已经累了」,让她把这群客人先带去房间。
  望着这群稀客走进堂屋里,罗伦斯才轻轻挠了挠头。
  身旁,赫萝则耸了耸肩膀,说道。
  「流言没长脚,可跑得比咱还快呐。」
  「而且,还往往不准确。」
  恐怕这群客人听到的消息也是如此,他补充道。
  自己和赫萝曾在以前的旅途中结识过一些精灵,想必他们已经对其同胞无数次提起过这家旅店。而这样的故事因为新奇,便开始在这些非人的精灵们间口口相传。有时候,来访客人的随从中也能看到非人的精灵。他们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为其主人服务,以人的身份在社会上生活。这些人往往都是野兽的化身,因其能力才得以在人世间找到一席落脚地。融入人类社会实在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于是在他们很多人的眼中,赫萝就成了希望与幸运的见证。
  不难想象,这些人谈起狼与香辛料时,一定会添油加醋一番。
  可话虽如此,要说这里是非人之精灵能够自由放松的旅店,这种说法也太过了。
  「还好现在刚巧是没什么客人的时期……」
  「若是彼辈赶在冬天来上门,那可就麻烦了呐。」
  在小小的温泉旅店里还得避开别人的耳目,这是赫萝一直不满的一点。
  「也只能请他们理解店里的实际情况,然后再尽力招待了。」
  那群客人来时的模样充满了期待,这种期待眼下反而成了罗伦斯的担心。想到这里,罗伦斯发现赫萝的表情依旧凝重。
  「你是不是又开始怕生了?」
  「大笨驴!」
  这句玩笑一说出口,赫萝立刻涨起尾巴,踩了罗伦斯一脚。
  而后又肆无忌惮地抱紧了罗伦斯。
  「……这可关乎咱的名誉。」
  没想到赫萝会突然紧紧搂住自己。罗伦斯下意识地同样抱住赫萝,然后才哭笑起来。
  的确,在一群食草动物们面前,身为狼这样的森林霸主却像幼犬一样向人类撒娇,这的确是有碍观瞻。
  爱面子的赫萝让罗伦斯不禁想笑,但这位永远的少女似乎真的是对此颇为在意。
  「那,我来主动向你撒娇怎么样? 这样你的脸面就保住了吧?」
  听罗伦斯这样说,赫萝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有点傻乎乎的贤狼眼看着就要掉进罗伦斯的陷阱中,但她还是在最后关头避开了。
  「大笨驴。汝这么说,简直就像平时也是咱一直在向汝撒娇一样。」
  难道不是吗? 这句话要是说出口,赫萝就要咬人了。
  罗伦斯宣布认输。他垂下肩膀笑了笑,然后拉起赫萝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有幸得贤狼大人相伴,小人实在诚惶诚恐。」
  「唔嗯。」
  罗伦斯用臣下式的理解讨得了赫萝的欢心。但很快两人就一同露出苦笑,然后开始准备招待客人。
  
  据说,纽希拉这片土地的名字在南方几乎已经变成了神话。
  无论是出生在乡村还是城镇,人们往往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自己生活的土地。即便是穿越于各国间的水手,他们也只是沿着一段又一段海岸旅行,往往对途经国家的详情知之甚少。
  如此看来,要花费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前往遥远北方深山中的温泉地,这样的旅行实在教人怀疑还有没有归程,因为那里真真正正是世界的尽头。
  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这群淡季来访的客人谈及自己生活的土地时,所说的每一件事都夸张离奇,其中还包括明显有误的叙述。
  「教会都市留宾海根的故事,对我们羊的化身来说实在是堪称骄傲。据说罗伦斯先生与赫萝大人携手,和传说中的黄金羊一起,彻底颠覆了蛮横教会对黄金贸易的垄断。」
  羊氏这样说道。
  「我也听说过两位在雷诺斯大显身手的事迹。真是大快人心。听说两位对皮毛交易的状况燃起了义愤,而后便投入大笔资金进行整顿。」
  这是鹿氏的发言。众人围坐的火炉前正好铺着一块鹿皮,罗伦斯顿时感觉有些坐不住了。
  「不不,还是这个故事最能打动我们的心。辜负了赫萝大人往日恩情,企图奴役她的帕斯罗村,被罗伦斯先生用真爱打败的故事! 据说当时您还用数万枚银币雇了佣兵,是真的吗?」
  「不对不对。是罗伦斯先生用全部财产,从黑心的商人手中买回了赫萝大人栖身的麦穗——」
  「奇怪,我听说的可是——」
  这些怪谈都是由哪些故事被如何歪曲而来的,罗伦斯略略能够想象了。
  他脸上只是苦笑,心里则在意着赫萝的反应。
  赫萝此时正喝着葡萄酒。罗伦斯偷偷一瞥,她的视线像是在说「汝别为这点小事动怒」。
  「罗伦斯先生,实际情况究竟是怎样的!?」
  也许是酒加剧了长旅结束后的兴奋感,这群吵闹的客人对罗伦斯不断逼问,让他难以招架。而罗伦斯身旁的赫萝也被女性客人们团团围住。
  「您和罗伦斯大人的恋爱故事素来有名——」
  「据说您是凭漂亮的尾巴把他攻陷的,这是真的吗?」
  罗伦斯听到这样的提问。光是想象赫萝会如何回答,就够让他害怕了。
  他看了一眼赫萝,得到的回复只是赫萝促狭的一笑。
  「罗伦斯先生! 今天我们一定要跟您好好聊一整夜!」
  客人们围着不加肉的蘑菇火锅,一次又一次举起手中的酒杯。
  罗伦斯则在适度模糊的前提下——为了不让这群客人感到幻灭——讲起了他和赫萝的旅行故事,那些近来他已经很少再回顾的,往日的大冒险。
  同时,能从他们口中听到那些记忆中的城镇最新发生的事情,罗伦斯也很开心。
  其中最让他惊讶的,是这群客人中有人竟不知从谁口中得知了艾尔莎的事情,并亲身前去拜访了她和艾凡居住的那个小村子。那里存放着艾尔莎父亲收集的古代神话,也许就是这个吸引了他们。
  想到这里,罗伦斯突然看到有人站起来递出了什么东西。
  是一副精悍模样的马氏。他在这群面容温柔和善的旅客中显得颇为引人注目。
  「罗伦斯先生,我有东西要交给您。」
  是一封信。
  「这是什么?」
  「是艾尔莎小姐给您的信。」
  「艾尔莎?」
  「我想,最好在喝醉酒弄丢之前先给您。」
  马氏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此时已经有人倒在了地上发出鼾声,由赛莉姆盖上了毯子。罗伦斯道谢后,从他手中接过信封。
  艾尔莎是个生性严谨的人。她曾为保护父亲留下的教会挺身而出,也曾在罗伦斯不能踏出迈向赫萝的最后一步时,斥责过他「为何彼此相爱却不去伸手追求」,因此对罗伦斯而言是恩人。面对突然的稀客,想必她也一样惊讶,但还是写下了这封信并托马氏带来。这种一板一眼的作风还是没变,罗伦斯非常开心。
  「谢谢您。」
  「不不,我的本职工作就是这种事情。怀里装着别人的信,是没法安心喝酒的。」
  马氏嘿嘿一笑。大概因为他是骏马的化身,所以能凭脚速胜任这份工作。况且传信使者是比商人更需要信誉的职业,这也正合适他一丝不苟的个性。
  罗伦斯看着手中的信封,忽然心想自己也可以写一封信,拜托马氏去带给柯尔与缪莉。
  最近家中很少收到他们的来信,罗伦斯不清楚两人此时究竟在哪里做什么,要寄一封信大概需要花费众多人力,因此他很踌躇。而眼前的马氏正好可以迅速,同时诚信地将信带给他们两人。
  但自己要真出口拜托,天晓得赫萝又会说什么。
  即便不论此事,眼下罗伦斯对众人讲起过去的故事,这也一定让赫萝心生不安。因为赫萝虽然希望罗伦斯能结束旅行商人生活,安居在某个地方,却也因此产生了内疚,觉得是自己打碎了罗伦斯的梦。
  罗伦斯不想破坏此刻的闲适气氛,更不想让赫萝的心再起波澜。
  想到这里,他把艾尔莎的信,以及自己对马氏的拜托都收入了怀中。
  「艾尔莎的信,我收到了。」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马氏露出微笑,同时周围又是一阵掌声,然后觥筹交错。
  热闹的宴会一直继续到深夜。
  
  「唔……」
  罗伦斯在一阵猛烈的口渴感觉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卧房中。视线前方的暖炉里只有一根粗大的木柴,跳动的火光充满活力。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毛毯,试着支起身体,每个关节立刻传来剧痛。
  大厅已经被收拾整齐,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睡到现在。
  「啊,您醒了。」
  赛莉姆正好来到大厅里,她手拿着扫帚,看来已经开始干活好一阵了。
  罗伦斯尴尬地挠了挠头,引得赛莉姆露出苦笑来为他化解难堪。
  「客人们现在都在浴池里。」
  「赫萝呢?」
  倘若她是一个人回卧房的,此刻就八成正在闹别扭。
  而且,自己身上盖着的这条毛毯也没有沾上她的毛,这意味着赫萝并没像往常一样偷钻进来。
  同时,罗伦斯发现有一张纸在毛毯下。拾起来一看,是那熟悉的拙劣字体,写着「汝这封信肯定比天还重要呗?」,翻译过来,意思大约就是「怀揣着其他女人寄来的信倒头大睡,汝这是什么打算?」。
  赫萝不可能连艾尔莎的味道都忘记掉,所以这应该是她的玩笑。但罗伦斯向赛莉姆询问时,模样已经变得有些战战兢兢。
  「赫萝大人她……和客人们一起在浴池边。呃……带着很多酒……」
  店里的存货也由赛莉姆管理。
  从她的语气来看,赫萝拿走的酒大概足够让赛莉姆面对账簿发愁了。
  「唔……我知道了。谢谢你。」
  「没事。」
  赛莉姆说完,从罗伦斯手中接过毛毯。
  「您要喝水吗?」
  她一边叠一边问,但罗伦斯摇了摇手。
  「不了。我也想去顺道洗一把脸。」
  在愚蠢的店主醉酒蒙头大睡时,赛莉姆一直替他勤劳工作。罗伦斯不能再打扰她。赛莉姆最后低头行了一礼,又继续回去打扫大厅。
  罗伦斯用手拍了拍仍在隐隐作痛的脑壳,接着朝厨房走去。汉娜一如往常在那里发挥着以一当十的才能。罗伦斯穿过厨房来到后院,打起井水洗了脸。
  稍远处的浴池里,传来了一阵阵愉快的笑声。
  他考虑自己该不该去露个脸,又怕再被客人们灌酒。何况如果赫萝心情还没好转,自己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罗伦斯洗漱完,擦着脸回到屋内,正好在走廊中撞上了别人。准确来说不是人,而是为艾尔莎送来那封信的马氏。
  人常说在暖炉的火光下,男人大抵会多三分风霜,女人则会增三分艳丽,而后在日光下第二次见到,往往就会令人大失所望。可眼下看到马氏的面孔,罗伦斯却觉得他的精悍似乎又多磨砺了几分。
  不,实际确实是经过了「磨砺」,因为他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衣着也收拾得一丝不苟。
  「早上好,罗伦斯先生。」
  与其说是泡汤的客人,这副模样更像是某个宫廷中的侍从。
  罗伦斯有些在意这身装扮,打完招呼后,他对马氏询问道。
  「您平时就穿得这样正式吗?」
  这样的服装,很难想象是泡温泉舒适身心时的穿着。
  「不,因为我该履行职责了。」
  罗伦斯还没回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马氏又露出一丝歉疚的神色对他说。
  「所以,有一个问题我想问罗伦斯先生。」
  「问我? 您说是什么?」
  「希望您能告诉我这家旅店的位置。」
  说完,马氏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信封上带着丝绸绣带,而且用火漆封住。据说这是贵族向重要人物寄信时的做法,而罗伦斯先前也只是听说,从未像今天一样亲眼见过。
  「……您穿着这身衣服的理由我明白了,但究竟是因为什么事?」
  他下意识地问出口,随后立刻发觉自己失言了。因为传信使者必然不会把贵族的信件内容透露给别人。罗伦斯露出难为情的苦笑,但马氏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什么有关政治的内容。事实上,寄信的贵族大人还嘱咐过我,要我沿途宣扬信中的内容。」
  「啊?」
  沿途宣扬信中的内容?
  罗伦斯不解地看着马氏的脸,马氏却气定神闲地闭住眼睛,如同领主派到街头的发布告示的传令官般,这样开口道。
  「过往的行人啊,你们当知悉,当聆听!罗赞王国萨巴布领大公命我开口,要讲述乘在我们船上的勇士之英名。」
  马氏两手捧着信封,脊背与他所穿的正装一样笔挺,面容严肃。
  「此人乘在神赐予我们的船上,勇敢地在七片海洋中穿行。神赋予他以使命,要他在大海波浪中保护众多船只航行安宁。而他始终不忘勇气,信心坚定。」
  听到这里,罗伦斯想起了马氏所询问的那家温泉旅店,也明白了信中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他们家的一个儿子在来访领主的鼓动下,离开村子踏上了旅途。对年轻人来说这个村子太小了,而世上则充满了冒险和扬名立万的机会。
  但是,回到村里的只有这封信,送信的则是面容精悍的使者。
  如果真的功成名就,这正是本人衣锦还乡的时刻。
  罗伦斯看着马氏。
  「此人英勇战斗,直到神将他召至身边,擢为英灵。其事迹则要在我们中口口相传,乃至百代光阴。」
  同样的故事又在那家旅店门前被吟诵了一遍。
  的确是有如晴天霹雳,但店主人在送儿子出门时,恐怕就做好了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
  旅店主人很快便收起脸上的消沉,摆出一店之主的态度殷勤招待使者。
  那个离开村子的年轻人,似乎是在一个沿海国家事君,而后作为海上的见习骑士登船做了水手。一般而言,死去的家臣若不是有极高地位,领主是不会派人将亲笔信送回其故乡的,可见他一定立下了相当的功勋。
  「按照水手的规矩,我要把船上的报酬交给您。」
  马氏从怀里掏出装着银币的袋子,交给旅店主人。而后主人再度道谢,带马氏去了客房。罗伦斯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了,他用目光对马氏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今天的纽希拉依旧安静,天空晴朗。
  自己在旅途中也曾目睹过不幸。甚至于还有数次不得不将乞求援助者抛在身后。面无表情地回应世间寒风,这样的本领他应该早就熟稔了。
  但是一阵秋风吹来,让他猛地全身冷颤。
  自己已经有了太多不愿失去的东西。
  看着带来讣报的马氏,罗伦斯再次意识到这一点。
  他加快脚步,朝自己的旅店走去。
  
  狼与香辛料是涌出幸福与欢笑的温泉旅店。总是愁眉苦脸,可担不起店主的责任。
  罗伦斯双手拍拍脸颊为自己加油打气,但返回店里后,他被眼前的情境惊呆了。
  是因为赫萝。她正躺在大厅地板上,额头盖着湿毛巾,脸红扑扑地半睡不醒。
  「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没记错的话,眼前的说话人应该是兔氏。罗伦斯觉得他一定是个俏皮风趣的人物,若是在城里遇见,他大概就是那种走街串巷,抛球杂耍吸引孩子们,向他们售卖甜面包的小贩。至于为什么罗伦斯会产生如此联想——
  则是因为眼下,他正卖力地用毛毯给呻吟的赫萝扇风吹凉,这副模样像极了节庆时的喜剧场面。
  「这、这是——?」
  「哎呀呀,是我在浴池里同赫萝大人比酒量……」
  结果八成是她喝得太多,在温泉水中蒸晕了。
  给客人陪酒也是一项重要工作,但自己被灌醉则是本末倒置。
  「喂,赫萝。」
  赫萝像是还略有一丝清醒。罗伦斯唤了一声,她便微微睁开眼皮。这副烂醉的模样,不论是从前的旅途中,还是开了店之后,罗伦斯都目睹过好多次了。
  「……水。」
  她一副楚楚可怜的眼神发出微微喘息,引得罗伦斯长叹出一口气。
  「请您把这家伙交给我吧。」
  罗伦斯对兔氏如此说道。兔氏则露出了有些抱歉似的神情——大概他觉得灌醉赫萝也是自己的责任——但还是低头行了个礼,之后就离开了大厅。
  罗伦斯又叹了口气,接着跪在赫萝身旁,拿起水瓶。
  里面早就空了。
  「你到底喝了多少?」
  赫萝想要回答些什麽,但张口后全变成了酒嗝。
  「老老实实呆着。我去再灌点水来。」
  说完,他站起身,没想到赫萝这时终于开口了。
  「……是咱……赢了」
  罗伦斯愣得说不出话,最后,只好露出笑容来。
  
  (狼与收获之秋 插图)
  「既然身为招待的一方,那你就该输给人家。」
  「……大笨驴。」
  说完,她又打了个长长的嗝。
  罗伦斯苦笑着走向厨房去打水,不过看赫萝这样子,工作又要集中在赛莉姆身上了。
  昨天采来的蘑菇要尽快处理,然后晒干或是用盐腌上,栗子也要在生虫之前煮熟,一部分泡进蜂蜜,另一部分晾干磨粉。罗伦斯心想着这些,突然发现后厨里一群人正挽着袖子进进出出,一副忙碌模样。
  「啊,罗伦斯先生。」
  「呃……您这是?」
  「您是要打水吧?」
  兔氏在回答罗伦斯之前,先从他手中接过了水壶。
  「啊呀,赫萝大人果然会喝酒。我们中也有被称作海量的,但简简单单就输给她了。现在大概正倒在房间里吧。」
  接着他发出一阵爽快的笑声,迈着轻快步子跑向后院的水井去。
  罗伦斯被晾在原地,愣着不知该如何同厨房里的其他人开口打招呼。这之中有些人正在洗蘑菇,有些人正在捣碎岩盐,有些人快手地剥着栗子,还有人正满头大汗地搅着满锅煮开的蜂蜜。
  汉娜坐镇在其中,颇有威严地指挥着他们。
  「汉娜,这是怎么了?」
  罗伦斯开口询问,汉娜先是夸张地耸了耸肩,然后朝他走过来。
  「赫萝大人要他们代替喝醉的自己来做工。」
  罗伦斯的嘴都几乎要被吓歪了,但埋头苦干的当事人们却抬起头,愉快地笑着回答道。
  「因为是赫萝大人赢了啊。」
  「而且我们和她约好了。」
  「赫萝大人喝酒的模样,真是厉害极了。」
  客人们的褒赞大约是出自真心,但很明显赫萝其实是借着比赛喝酒,把自己不想做的工作推到了别人头上。不仅如此,她还得到了大白天喝酒的机会,计划堪称天衣无缝。
  自称贤狼的小聪明,由此可见一斑。
  「罗伦斯先生,久等了」
  罗伦斯接过水壶,对他们叮咛了一句「请诸位对这件事别太当真」,然后离开了厨房。
  他端着冰凉的水壶,一边穿过走廊一边在心里思量。果然,绕过大厅到二楼一看,客人中的两位姑娘正在勤快地扫着地。
  「哎呀,罗伦斯先生,日安。」
  罗伦斯本以为两个姑娘是因为出门远行,才打扮成修道女的模样,但或许她们平日生活中就是这样举止高雅。其外貌看上去比赫萝年长,但又不像赛莉姆那样过于内向,假若城镇中举办祭典,这两人一定最适合拿着蜡烛吸引年轻人们前来观看。
  昨天的宴会中,罗伦斯好像听说过她们是两姐妹。
  「……难道,两位也跟赫萝打赌了?」
  两个姑娘看了彼此一眼,然后露出欢快的微笑。
  「毕竟我们本来就是闲不下来的个性。」
  她们穿着下摆很长的袍子,但此刻两人都挽着袖子,裙裾也随意地绑起来挽到膝盖处。如此一副随便的打扮看上去充满健康活力,而她们修长的双腿又很有年轻女子的魅力,甚至让罗伦斯也莫名有些心动。
  还好赫萝正在楼下睡觉,他心想。
  不多时,两人已经扫完了地板,满足地望着走廊,对罗伦斯说。
  「我听说这里的烟囱和暖炉也需要清洁一下。」
  「另外银器是不是也应该擦拭清洗了呢? 我一看到能擦得闪闪发亮的东西,就忍不住了。」
  「来的时候,我们一直都期盼着。心想着,啊,好想彻彻底底地打扫一次之类。」
  这两个姑娘浑身洋溢着开朗愉快的感觉,但与赫萝、缪莉又不相同。她们似乎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劳动。
  眼下走廊的地板真的可以用闪闪发光来形容,木窗和门也全被贴心地微微打开,以便通风换气。两个姑娘做起清洁时得心应手的模样,就像是在贵族宅邸中积累了很多工作经验一样,再加上她们刚才提到银器,罗伦斯想到这两人似乎是鸟的化身,心中突然有了模糊的解释。毕竟森林中看到的鸟巢总是精致且漂亮,而城镇中若是发生宝石失窃的事件,最先受到怀疑的也往往是附近筑巢的鸟儿。
  话虽如此,让客人来做杂活终究不是温泉旅店的待客之道。何况这本来是赫萝的工作,更何况她本人此刻正醉倒楼下呼呼大睡。
  可是与其坐着无所事事,不如起身劳动,这是两个姑娘主动告诉罗伦斯的。这样想来或许确实该顺着她们的意思来。毕竟眼下不是纽希拉的旺季,乐师、舞娘和杂耍艺人都不在,店里也没有其他供客人打发闲暇的方式了。
  罗伦斯犹豫了几刻,终于开口问道。
  「……真的,可以麻烦两位吗?」
  「当然了。」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用轻快的声音这样回答。
  
  除过与赫萝比拼酒量后,醉倒在客房里的两人外,客人中剩下的八人全都挽起袖子投入到劳动中,于是旅店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大扫除。
  本应由罗伦斯承担的出力工作全被他们做完了,不仅如此,罗伦斯还好几次看到赛莉姆因为无所事事,坐立不安地在旅店中走动。最后她似乎发现记账是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于是开始坐在柜台后埋头算起东西来。
  罗伦斯在大厅里,坐在赫萝身边,一边看着暖炉里的火,一边远眺忙碌工作的人们。也许是醉意已经消退,赫萝现在看上去不再像先前那样难受,而且还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声,似乎睡得很香。这一副模样,实在和贤狼的名号相去甚远。
  罗伦斯替赫萝盖好翻身时抖落的毛毯,又为她拨开遮在脸上的头发。那对狼耳享受地动了两动,然后她又继续发出幸福而安稳的呼吸声。
  只要有喝酒的机会就绝不放过,同时还会把麻烦的工作推给别人,这样的小聪明虽然让人头疼,但赫萝此刻的睡颜就是让罗伦斯爱怜不已。
  罗伦斯知道这样悠哉的时光不会持续多久,很快客人就会接二连三地到来,他也要迎接又一个忙碌的冬天。所以心中多少还有些感激赫萝的小聪明。
  因为那群远来的旅人做的工作越多,他就有越多的时间可以陪伴赫萝。
  望着赫萝悠然的睡脸,罗伦斯不禁露出微笑。而后他又将视线转向暖炉。早上放进去的那根粗大木柴仍旧慢悠悠地烧着。好像要永远这样燃烧下去一样。
  这里是纽希拉,是一片受温泉水雾和美妙乐声庇护的特殊土地。数百年间这里没有卷入什么大的纷争,一直为人们提供着温泉与欢笑。有人将这里称作梦幻的土地,更多人则努力着,要让这一称号实至名归。
  但纽希拉也未必能让人从一切现实中逃脱出去。
  罗伦斯之所以叹气,是因为他本以为自己明白这一点,却还是发现温泉水雾模糊了他的眼睛。凶报会在某一天突然到来。面容严肃,身着正式服装的使者,会戴着白手套打开信封,读出其中的字句。罗伦斯不愿意听到那种消息。可要说他能做什么,至多也只有堵住自己的耳朵而已。想到这里,他又将视线转向身旁的赫萝。
  赫萝所畏惧的命运,也是这样的。
  刺骨的寒风会瞅准时机,突然从温泉水雾的另一边吹来。而那时他和赫萝早已忘了要穿上厚厚的防寒服。
  罗伦斯默默看着自己的手中。然后,他突然想起那封信。艾尔莎送来的信。
  他掏出在怀里捂了许久的信封,打开来看。
  开头是一段生硬到拘谨的问候——就像艾尔莎其人一样,明明有美丽的蜂蜜色眼睛,却总是板着脸——接下来是平淡无奇的近况报告,第三个孩子出生的经过。
  以及,「让我们再见面吧。」
  短短一句话,却承担了这封信大半的意义。
  也许是因为说教时口若悬河的艾尔莎,平时实际相当不善言辞的缘故。
  让我们再见面吧。
  在冬日的冷风吹朽了每一根树枝之前。
  「唔~~……」
  赫萝的呢喃声突然把罗伦斯拉回现实。
  她一个翻身,脸撞到了罗伦斯的腿上,然后醒了过来。
  「啥呀,原来是汝……」
  「你把我的腿当成大块烤肉了吗?」
  罗伦斯苦笑着,用手指背抚摸赫萝的脸颊,毯子下的尾巴随即开始左摇右摆。
  赫萝稍稍抬起头来,罗伦斯以为她这是要起身,结果她却直接把下巴搁在罗伦斯的腿上,悉悉索索地扭动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似乎一点也没有起身干活的意思。
  就结果而言,现在店里的劳动力比赫萝要强许多倍,但这是她小聪明的结果。罗伦斯觉得这样娇惯她不太好。
  他叹了一口气,正想拍拍赫萝的背催她起来——的时候。
  「信上都说了些啥呀?」
  罗伦斯一下停住手。因为赫萝的声音比他想象得清醒得多,一点也感觉不到醉意。那是贤狼的声音。
  不过,赫萝的言外之意似乎并非是「为何别的女性寄来了信」。毕竟艾尔莎的个性有多一板一眼,她自己也很清楚。
  罗伦斯将那只伸出去的手放在赫萝肩上。
  「硬得可以拿去敲碎石头的问候,」
  然后他悄悄吸了一口气。
  「还有一句『让我们再见吧』。」
  在罗伦斯从前的旅行商人生活中,告别时挥手说出这句话,然后一辈子都见不到第二次,这是寻常至极的。
  他自己会为缪莉出门的事情难以释怀,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汝要去见她?」
  赫萝把头枕在罗伦斯腿上,所以罗伦斯看不到她的表情。
  但是,罗伦斯总觉得她好像是在盯着地板。
  他不知道赫萝究竟在想什么,不过自己的回答是确定的。
  「根本没可能去啊。」
  无论心情如何,事实上他是去不了的。
  就算店里新来了赛莉姆,客人真正如潮水般涌来时,她能否招架还是个未知数。何况不久之后,赛莉姆的兄长们开张的旅舍也会为纽希拉带来更多客流。眼前的杂事已经将生活占得满满当当,而这种生活将会一直持续下去。
  假以时日,罗伦斯终将无法想像自己竟会离开这片土地。然后有人,也许是某位客人,会在某天敲开旅店的门,这样开口。
  有一份信要交给罗伦斯先生……。
  这就是人一生所走过的轨迹。世界实在太大,路却很窄。
  能够珍惜爱护的,仅仅是双手可触及范围内的东西。就连这一点或许也是一种奢侈。
  罗伦斯抚摸着赫萝的肩膀,然后赫萝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汝一天到晚都在担心缪莉。其实也是想见她一面的,对呗?」
  罗伦斯的手停住了。
  「马到这里来的缘由,咱也听说了。汝这个爱担心的大笨驴回到店里时,脸上是啥表情,咱想象得来。」
  最喜欢对未来抱有消极看法的究竟是哪里的哪位小姐啊,罗伦斯在心中悄悄说,可赫萝的耳朵此时正一抖一抖,像是忍着笑,所以她大概是故意的。
  但就算如此,罗伦斯没办法跟她一样笑起来。
  因为他不知道赫萝为何要有意提起这件事。
  「……要治伤,有时候的确得先把脓血放出来才行。你该不会就因为这个,打算故意来按我的伤口吧?」
  「大笨驴。」
  赫萝说完后翻了个身。
  那双微微带着红色的琥珀双眼,温柔得教罗伦斯害怕。
  「咱呀,」
  说出这两个字后,她又含糊起来,将眼神从罗伦斯身上移开。
  然后突然咯咯咯地笑出声,像大病初愈般艰难地支起身体,又马上靠在罗伦斯身上。
  「喂、喂,你到底——」
  赫萝的样子不是生气,不是哭泣,更不是惊讶,罗伦斯更不解了。
  他屈着身子抱住赫萝,发现也许是因为温泉和酒的发汗作用,赫萝身上的香气比以往更浓,搔弄着他的鼻子。
  赫萝将脸埋在罗伦斯胸前,好像要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一样蹭来蹭去。
  「缪莉出门之后,咱呀,咱真的是被惯坏了。」
  「这个……」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可要是出口承认,他的脊背上没准就要多出两道爪痕来。
  罗伦斯像是被彻底驯服的狗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赫萝则又发出了忍不住的笑声。
  「噗噗。咱选中了汝,咱的眼光果然不错。」
  「……对啊,虽然这话自己说起来很怪,我也觉得你是挑到了好东西。」
  赫萝抖动着耳朵和尾巴,算是对罗伦斯表示赞同。
  可是,她笑了一阵之后突然变了气氛,从罗伦斯身边离开。
  然后静静地开口说道。
  「这样子放到秤上是平不了的。咱得对汝报恩才行。」
  赫萝望着罗伦斯依旧困惑的脸,神秘地一笑。
  尽管尖牙引人注目,而且还透着坏心眼的促狭,但心底却比谁都更像少女,更痴情,这正是罗伦斯最喜欢的,属于赫萝的笑容。
  「汝哟,出门旅行吧。」
  罗伦斯在心中为这句话感到震惊。
  「……啊? 你,到底在说……」
  「就是这个意思。已经在这里呆了十多年,也算是人世间不短的时间了。偶尔外出走走又有什么坏处。何况,要是能让汝心里痛快清醒,不再这么傻乎乎地担心缪莉,咱觉得对以后是有好处的。」
  「可是……」
  罗伦斯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赫萝则一副惯常般的模样耸耸肩。
  「店里的事情该怎么办? 汝是想说这个吧?」
  当然啊! 罗伦斯虽然动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温泉旅店的经营与维持有多不容易,赫萝应该是清楚的。而这家店有多么珍贵,她比自己还要明白得多。
  上了年纪的旅店主人在晚年时关张店铺,踏上巡礼之旅。如此先例的确有过。
  但是,对罗伦斯来说这还太早太早。
  赫萝总是想得太极端,这次更是极端得过了头。这是她酒后的胡话吗,罗伦斯终于皱起眉来,可赫萝却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般,竖起一根指头说。
  「汝还是老样子,啥都看不清楚。」
  「没这回事。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知道你是在胡来。」
  他开口反驳,赫萝则像是没料想到这个反击般,挺起了身子。
  罗伦斯抓住这个机会接着开口。
  「店要怎么办。关门吗?咱们不在了,谁知道店还能不能开得下去。关一次门,再开张之后,远方的那些客人也不会立刻回来。至少还要等一年。这期间靠什么养家? 进货的那些渠道也要重新打开才行。你应该再多——」
  「汝应该再多,对自己的成绩有点自信才是,咱觉得。」
  赫萝的笑容似乎颇有深意,让罗伦斯不由得噤住了口。
  「汝开了一家了不起的店。来的客人都很开心。就是柯尔小鬼跟缪莉不在了,客人们的评价还是很好。这里已经成了一股挡也挡不住的水流。」
  面对她开心又自豪的笑容,罗伦斯什么也说不出来。
  赫萝极少这样夸赞别人。
  因为她总是坏心眼又爱闹别扭,面对罗伦斯时更是如此。
  「空上一年两年,客人不会生气。咱觉得他们反倒会尽力帮忙,好让咱们一回来就能立马重新开张。」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好事……罗伦斯心想,可随后又想到了那群客人的样子。
  预测再乐观也得谨慎对待,这是旅行商人的准则。
  可是,如果质疑赫萝的这番话,就等于在质疑客人们对『狼与香辛料』的喜爱,在质疑自己作为旅店主人的自负。而事实上,客人们的确就是如此喜爱着『狼与香辛料』。
  罗伦斯虽然理解这番道理,但还有一个现实的理由,让他无法赞同赫萝的大胆提议。
  「所、所以说……就可以把店里的经营交给醉醺醺的客人们?我不在之后,光是账簿上的工作就够赛莉姆忙的了,汉娜又不能离开后厨,这怎么想也也是不现实的啊。」
  理想乡纽希拉,是靠着非常平凡俗气的努力建立起来的。罗伦斯对赫萝投去责备的眼神,似乎是在问她「你过惯了优越生活,连这点都忘了吗?」,可赫萝却同样瞪着他。
  「大笨驴。所以咱呀,才要试一试这群人堪不堪用。」
  「啊?」
  她望着疑惑不解的罗伦斯,露出平时那副嘲讽似的神情。
  「反正,汝就觉得咱是耍小聪明才打了那个赌,对呗?」
  赫萝说的大概是中午的事情。她同客人们打赌,赌赢了就要让客人们代替她做活。
  「不、不是——」
  吗? 最后的疑问词罗伦斯没能说出口。他意识到了赫萝的计划,不由得抬高了八分声音。
  「难道说,你要!」
  赫萝狡黠地一笑。这是贤狼的表情。
  「咱躺在这里睡觉,汝一脸傻笑地望着咱,店里的工作还不是比往常做得更快?」
  那么店主夫妇出门旅行之后也是同样。
  毕竟这群精灵的勤劳,罗伦斯也刚刚才目睹过。
  罗伦斯说不出话了。赫萝则故意似地叹着气。
  「咱确实挑到了好东西。汝呀,也该好好想想自己得到了啥,是呗?」
  赫萝的身体紧贴过来。但和刚才不一样,如同缠上了猎物的蛇一般。
  最近这段时间大多是罗伦斯替赫萝收拾局面。
  可是,赫萝果然是赫萝。
  「时间拖得太长的确是不行,但半年左右交给那些人还是没问题的呗。报酬,就是闲暇时期随他们怎么来都可以。」
  那群精灵把这里当作理想中的旅店,不辞旅途辛劳来到纽希拉。
  如果不相信他们的热忱,又怎能为自家旅店的魅力感到自豪呢。
  「你啊……」
  「嗯?」
  赫萝用手环着罗伦斯,淘气地摇着尾巴向他撒娇。
  罗伦斯低头看着她的脸,唯有露出笑容来。
  「我觉得,你真不愧是麦粒中的狼神化身。」
  「呵。」
  汝这是什么意思,说来听听。赫萝的笑容和视线带上了挑战意味。
  「我可是辛勤培育了这么久。不结出饱满的麦穗来,可就说不过去了吧?」
  赫萝睁大眼睛,咧开嘴露出牙齿来。
  「大笨驴。」
  这三个字罗伦斯不知听过多少回了。
  的确如此,罗伦斯心想。
  无论在她身边度过多少时间,罗伦斯都寻不尽赫萝身上的美好之处。
  「那,真要出门?」
  而后他得到了赫萝这样的回答。
  「唔。咱也想看看孙辈的模样。」
  「什、什么!」
  看着罗伦斯说不出话的模样,赫萝露出贼笑的表情。
  这家伙不管过了多久老是……每当罗伦斯露出如此苦相,赫萝就会开心地摇起尾巴。
  「咱是贤狼赫萝。汝跑不出咱的手掌心去。」
  赫萝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用脸磨蹭着罗伦斯的胸膛。
  不,正因如此才性质恶劣。罗伦斯怀着这样的想法,抱紧她的娇小身体。
  被这样一只狼咬住,恐怕就没办法再逃开了。
  「说得我好害怕啊。」
  他像是放弃抵抗般地小声说道。
  暖炉中的木柴劈啪作响,时节正是秋天。
  最棒的季节中,最美妙的那一段时间。
  
  (本卷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3-9 01:31 编辑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狼与香辛料』竟然也终于迎来了二十卷。实在是很感谢各位。回想起来写到第三卷时,预先想好的素材就已经用尽了,当时自己还曾感到不安,心想这之后要怎么办才好。系列重开之后的短篇集也是一样,虽然有当初积存的素材,可最近构思起情节,感觉就像是拧干毛巾一样。不可思议的是这条毛巾拧起来的确会流出东西。莫非,它只是很擅长装出被拧干的模样……?
  我想试试看,在不把这条毛巾拧烂掉的前提下,接着写下去。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另外,读者们读到这篇后记的时候,大概小梅京人老师的漫画版『狼与香辛料』最终话已经在杂志上公开了。小说持续了十年时间,小梅老师的漫画也用一百话描绘了赫萝和罗伦斯的故事。小说的漫画化会受动画化等诸多因素影响,而原作系列一旦很长,漫画版本身的延续也会变得困难。即便如此小梅京人老师依旧保持着一贯的高水准,一直将漫画画到了最后。您真的辛苦了!许多轻小说都有漫画版,而我想自己应该能算是其中「非常幸福的原作者」那一类。我要向小梅老师以及责任编辑O老师再次道谢!

  真想用这种鲜少出现的感动式句子来收尾,但纸还没填满……。另外,『狼与香辛料』和『狼与羊皮纸』也还会继续下去的(应该)!
  所以记述一下近况,我胖了。我迎来了人生最大体重,坐下去肚子就会感到难受。夏天之前的短跑和节食都进展得不错,所以大意了,之后的生活变成拉面,咖喱,咖喱,拉面,然后很短时间后就开始发胖。只能再回到运动和全麦面包的生活中去——虽然是这么说,其实写下这篇后记的前一天,我才吃过一种叫做芝加哥深盘披萨的,像蛋糕一样的披萨。真的非常好吃! 现在最想吃的则是鮟鱇锅。鱼肝多多的那种。因为是鱼,一定很健康。
  另一方面,最近一直都没有旅行,所以2018年也希望能出门去旅行。日本的都道府县,数起来大半我都没有去过啊(路过途径的除外)。
  也想在四国来一次巡礼之旅,看起来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也就是说『狼与香辛料』的世界里,一定也还有很多尚未苏醒的有趣故事!
  就这样结束这个后记吧。




不,因为已经贴上的四篇是早就发布的短篇,最早的去年4月就发布了
文库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插画+每卷专属的那一个中/短篇而已


嗯,终于完坑了。译文中一定还有瑕疵,如果各位愿意指出,那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回报了。
这一卷没有了中篇,但依旧对情节有很重要的推动作用,让Springlog的故事一下多了很多可能性。至少我现在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4月的新短篇。
话说回来,这一卷的插图也好棒啊。
愿缪斯女神眷顾支仓老师和文仓老师,愿他们的毛巾永远饱满,永远水分充盈,哈哈哈。
私心希望以后能看到赫萝和缪莉之间的更多互动……




纽希拉的另一家店主的一个儿子,离乡侍奉某个沿海国家的贵族,在海上立下功勋后死去。于是领主就让马氏来送信褒扬,并且把报酬(或者说是抚恤金)交给其家属。




伐木工們負責好幾個不同的坑,關於三坪我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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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全部評論 30

10000
小从雨天下第一 子爵
在看一遍

4 年前 0 回復

john4006ny 王爵
感覺很甜呢
赫蘿真的是很讚

5 年前 0 回復

thunder2.0 伯爵
完结撒花!被狗粮喂饱了

5 年前 0 回復

缺唔噶撒糕 伯爵
终于完坑了。。

5 年前 0 回復

mengotaku 侯爵
感谢大佬翻译T-T

5 年前 0 回復

resvertrol 子爵
先來讚一個好了,
上星期才入手SPRING LOG II / 羊皮紙3正體中文版
先行熟肉要吃,實體本可也不能不支持

6 年前 0 回復

幻·零 侯爵
估计这个作品日后还会继续出短篇  慢慢期待了

6 年前 0 回復

BombTester 公爵
感謝樓主翻譯。狼辛的新的一卷就趕緊來欣賞一下。

6 年前 0 回復

风趣丶人贩子 平民
感谢大佬们的翻译!这狗粮我就开动了~~

6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 香霖堂掌柜 发表于 2018-3-21 17:41 问一下楼主大大,是从23卷以后就不再翻译了嘛? ... '


23短篇集還有在翻譯,不過帖子不在沒有權限就能看的版塊,24~26很抱歉那時完全沒有時間動工,27短篇集我不負責,也沒有開坑。現在從28卷開始重啟,我撈起了組裡好幾個潛水潛到快淹死的生力軍,包括跟你回覆不了解情況的本帖LZ草木皆眠。目前初翻差不多完成一半了,預計下個月可以開始開坑發佈。

6 年前 0 回復

m6586672 公爵
都老夫老妻了还要这么闪,单身狗心伤啊

6 年前 0 回復

chikongkit 王爵
感覺赫蘿幼兒化了自女兒走後
完全是羅倫斯在寵赫蘿
不過在重要的決定赫蘿都會變返賢狼
帶領羅倫斯做出決定
終於又開始新的旅行,期待萬分
不知赫蘿會否再懷孕~

想想赫蘿同羅倫斯日常哪麼恩愛同甜蜜
如羅倫斯死去了,赫蘿一定掁作不起
就算幾有心理準備當這時刻來臨時
都是會承受比想像更難,唉
希望羅倫斯可以有更長時間

6 年前 0 回復

Godhasnothing 騎士
ummmm,万恶的寿命轮,另外糖好甜,谢谢翻译君

6 年前 0 回復

是萝莉控真好 平民
狼辛的狗粮最好吃了

6 年前 0 回復

SpearofFate 王爵
' 草木皆眠 发表于 2018-2-11 04:52 不,因为已经贴上的四篇是早就发布的短篇,最早的去年4月就发布了 文库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插画+每卷专属 ... '


原来如此...那看来这一本我也没有拆封的必要了emmm

6 年前 0 回復

不思量sai 騎士
感谢,狼辛是最棒的。。。。

6 年前 0 回復

SpearofFate 王爵
阿眠菊苣真是吊...今天刚发售的东西就已经翻完四章了???

6 年前 0 回復

草木皆眠 王爵
想翻的小说一大堆,每天只能龟速填坑…… 肉的理想,白菜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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