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月界金融末世錄2[台/繁]

  月界金融末世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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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支倉凍砂
  插畫:上月一式
  譯者:林冠汾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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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文明的最前線──月面都市繁華依舊,仍處在持續成長膨脹的時代。曾是少年的阿晴為了失去重要的事物深感後悔,就此遠離金融世界過活。
  此時,身為沒落貴族的少女艾蕾諾亞出現在阿晴的面前。艾蕾諾亞憑著自我的信念,勸說阿晴再次踏入金融世界。艾蕾諾亞的信念即是「神與正義」,這也是阿晴四年前所遺失的信念,更是有史以來,人類不斷在尋找的信念。
  羽賀那不告而別後已過了四年的時間,阿晴再次躍入金融界,即將為失去的事物展開一場奪回戰!
  青春×月面×金融!由支倉凍砂擔任腳本的同人電子小說完全版系列作品第二彈!

  作者:支倉凍砂
  1982年12月27日生。每天很努力地想要記住股價的暴漲和暴跌紀錄,並且偷偷期待著某天醒來時,會發現自己回到了過去。
  插畫:上月一式
  住在東京的睡眠系插畫家。住家牆上貼滿一大片棉被的照片,每到夜晚,望著棉被那至高無上的存在感,就會忍不住淚流滿面。幾乎每天都單手拿著抹茶拿鐵在奮鬥。

  神與正義
  這是少年阿晴四年前所遺失的信念,
  更是有史以來,人類不斷尋求的信念──

  雷娜
  阿晴以勤學獎助學生的身分在公家機關工作的上司,工作能力差,也辛勞不斷。
  賽侯
  放棄在偏僻地方經營非法網咖和爆炸頭造型,改當工程師。
  理沙
  向無數人傳教的虔誠修女,也是阿晴的支持力量。個性悠哉、性情溫和的女性。
  阿晴
  少年時期懷抱偉大的夢想,但痛嚐失敗,至今仍為了無法挽回的過去懊悔不已。
  克莉絲
  曾經是消極悲觀、好操心的少女。憑靠驚人的努力,跳級升上大學。
  艾蕾諾亞
  經營投資基金公司的沒落貴族少女,胸懷大志,並邀約阿晴再次踏進股票世界。
  馬可‧修奈亞
  深受地球影響的開朗少年,在艾蕾諾亞經營的投資基金公司擔任秘書長。
  強‧勒高夫
  服侍艾蕾諾亞已久的老管家。在投資基金公司擔任企業倫理及風險管理的最高負責人。



  序章

  以前我沒能夠信任某個女生直到最後。
  在一場被玩弄的暴風雨之中,我沒能夠一直緊緊握住那個女生的手。
  焦躁和恐懼的情緒驅使下,我自以為拚命在奮鬥,但說穿了純粹是不知道該往哪裡逃。
  不過,就算當時的我純粹是不知道該往哪裡逃,也不能視為藉口來解釋明明下定決心要跟對方同進同出,卻沒能夠一直緊緊握住對方的手的事實。
  我應該信任誰?我應該守護誰?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存在?在最後關頭,我迷失了。
  所謂的勇氣,似乎不是指能夠讓人無論面臨任何恐懼都不害怕,而是指在沉重壓力之下也能夠保持優雅。
  我沒能夠擁有勇氣,也沒能夠保有一絲優雅。我嚇得尿濕褲子,甚至對根本不存在的上帝禱告。應該要握住重要的人的手,我卻隨便握住了顯而易見的死神之手。
  無論何種嘗試,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是失敗抑或成功。成功當然是最好不過的結果,但有些卻是說什麼也絕對不該犯下的失敗。
  在那之後儘管已過了四年,我還是會在深夜裡夢見無論怎麼追趕也追不上的朦朧白光,在伸手試圖抓住白光時醒來。
  在這世上,有些東西錯過了就不會再有。
  為此,就像昆蟲被固定住一樣,我的心頭上永遠扎著一根昆蟲針。


  第一章

  碎裂的玻璃、斑駁的牆壁、拆了燈泡的電燈;貧困地區具備了這一切條件,而我正站在集合住宅的前方。這裡沒有人會打掃,馬路上堆著被丟棄的酒瓶和包裝紙,歷經風吹雨淋後塵埃緊緊附著其上。
  時刻即將來到上午十一點,也是住宅區最安靜的時刻。
  我重新抱穩行李,穿過昏暗的大門進到公寓內。
  如同地球的都市貧民窟一樣,這地區在不久前還是月面都市當中算是挺不錯的住宅區。然而,每次只要有某地區被建設,付不起該地區房租的人就會搬到這裡來,這裡的地價和水準也因此一次又一次的下跌。
  不過,哪怕現在任憑地價下跌,想必不久後還是會有人看上便宜的地價,而集中資金展開都市更新計畫。到時老舊的公寓和大樓會被破壞,俗氣的酒館會搖身變成時尚的酒吧,讓客人賒帳買洗髮精或肥皂的親切雜貨店也會大改樣貌,變成採用水泥建築、具有現代感的購物中心。
  環境煥然一新後,狼狽骯髒的人們將會失去容身之地。自己居住的環境變化速度太快而無法跟上腳步的人們,只能夠為了尋求其他住處而選擇離去。
  從都市建設在月面上展開到現在,這已成了固定的模式。或許應該說從人類開始建造都市以來,一直反覆這樣的循環,從未間斷過。不僅如此,聽說近來的循環週期變短了,想必在不久的將來,住在這地區的人們將面臨被驅逐的命運。
  想到這點後,我在比門口更顯昏暗、只是用冷冰冰的石灰岩堆疊而成的走廊上,不禁有些鬱悶起來。
  這裡的電梯好幾個月不曾運轉過,我站上電梯旁邊的階梯,用腋下撐著拐杖一階一階地往上爬。在月面連呼吸也要花錢,唯一不怕人用的就是電力。儘管人們總愛這麼形容月面,但現在連這唯一的豐富資源,也因為急遽發展而開始不敷使用。
  東西不夠用的時候價格就會上漲,窮人也會一個接著一個負擔不起。為了省電,循環於月面都市內的空氣溫度被調降十度以上,和四年前比起來,早晚變得寒意頗重。
  雖然中午這個時段算是相當暖和,但如果靜靜待著不動,還是會感覺到些許涼意。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後,朝向四樓的目的地前進。
  隨著三樓的樓梯平台出現,樓上傳來熱鬧的聲音。聲音想必是來自四樓,而從那鬧哄哄的感覺聽來,氣氛肯定是炒得相當火熱。
  我帶著近似苦笑的心情心想:這也難怪啦。
  畢竟今天是值得如此開心的日子。
  我也覺得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記得是要去十四號門牌的瓊斯那裡買喔!不要都買酒,也要買其他飲料回來喔!」
  我一階一階地緩緩爬上樓時,忽然傳來讓人擔心會吵到整棟公寓住戶的響亮聲音。
  不過,那拉大嗓門的聲音不會顯得低俗,若是形容得諂媚一點,甚至會覺得那聲音像在唱歌。
  「知道啦!我又不是小朋友!」
  隨著這般回應聲傳來,有名男子一邊發出急促的腳步聲,一邊下樓來。男子腳步輕盈地繞過樓梯中間平台,站到我面前來。畢竟我跟男子不是互不相識,所以彼此都不是那麼訝異。
  不過,男子的髮型做了極大改變,所以即使已過了四年,我到現在還是覺得很不對勁。
  「嗨!你總算來了啊!大家已經開喝了。」
  「我聽到了,很熱鬧呢。」
  「畢竟很少有這麼值得慶祝的事情嘛。」
  一改個性十足的爆炸頭髮型,留長頭髮換成綁馬尾髮型的賽侯,在走下幾步階梯後,搭起我的肩膀說:
  「話說回來,你怎麼拖拖拉拉到這麼晚才來?快去吧!別讓主角等你太久。」
  「……」
  「嗯?有什麼好害羞的?」
  「誰害羞了。我只是在想,你還是跟以前一樣。」
  「嗯?哈哈哈!我都已經換成這樣的髮型,每天打領帶去上班,你還覺得我跟以前一樣?」
  賽侯一邊露出邪笑,一邊說道。姑且不論髮型,我不相信他每天會打領帶,也不相信他會乖乖去公司上班。
  不過,賽侯放棄在偏僻地方經營氣氛詭異的網咖,以高級工程師的身分在人人皆知的軟體公司上班確實是很大的改變。他之所以沒有去公司上班,是因為在家裡的工作量足以讓他不需要到公司報到。
  對於四年前理沙陷入窘境時自己沒能夠幫上忙,賽侯似乎十分懊悔。
  賽侯抱著「雖然沒錢也活得下去,但如果有錢就幫得了別人」的想法,決定不再當爆炸頭。
  「你還好意思一直說別人,你自己呢?」
  「……啥?」
  「我是在說理沙。」
  聽到我這麼說,賽侯露出苦澀的表情,唇形變得扭曲。
  可能是留爆炸頭髮型時養成的習慣,賽侯搔了搔頭髮後,挺起身子深深嘆了口氣。
  「大人之間的關係沒那麼單純的。」
  我沒有做出聳肩的反應,也沒有嘆氣,停頓了一秒鐘後開口回答:
  「我想也是。」
  「你還給我裝成熟……意思是想告訴我,你也是個大人?」
  「……」
  我沉默不語地看著賽侯,然後舉高手指抵著自己的嘴角往上推。
  人工的笑容。
  四年前的那天後,我的臉跟左腳一樣都不會動了。
  「變成大人可是一點也不好玩啊。」
  賽侯夾雜著嘆息聲這麼說。
  如果我能夠變換表情,此刻肯定會露出真心的笑容。
  「別說這些了吧,你不是準備要去買東西?」
  「對喔。你有沒有想喝什麼?我幫你買回來。要不要買果汁給你這個小朋友喝?」
  「可以的話。」
  「不會吧?」
  「我是工作到一半偷溜出來的,等一下還要回去。」
  「……」
  賽侯一臉訝異到說不出話來的表情,聳著肩膀。
  「工作狂。」
  「謝謝你的誇獎。如果我不好好工作,就會被趕出宿舍,也會被迫退學。」
  「對喔,我記得你好像是勤學獎助學生,相對的必須到公家機關上班,對吧?」
  「沒錯。多虧了這隻腳,讓我變成社會上的弱者,所以才有辦法勉強混進去。」
  不僅左腳,我的臉也沒有表情。這不是天生的,而是自從四年前發生某件事情後,變成了這樣。醫生說是精神上的問題,而我也覺得當時自己身體裡有個重要的部位死了。
  不過,我沒興趣讓他人看見陰鬱的情感。
  「我的成績一直是勉強吊車尾,要是上班態度再不好一點,早就被革除了。」
  我做出割喉嚨的手勢,誇張地說道。
  「喔……會這樣喔。公家機關不是一直都呈現人手不足的狀態嗎?」
  「他們是那種如果運作不了就算了的態度。」
  「……」
  賽侯沉思片刻後,露出極度正經的表情說:
  「完全就是在指月面嘛。」
  「始終如一的感覺沒什麼不好,事實上也達到一定程度的運作。」
  「……」
  賽侯保持沉默地注視了我幾秒鐘。
  「你變得太成熟了。」
  「謝謝誇獎。」
  聽到我的回應話語後,賽侯用鼻子發出「哼」的一聲,走下樓去。
  「你確定要喝果汁喔?」
  樓下傳來詢問的聲音,但我沒有回答。

  爬上階梯,一走出四樓的走廊,立刻聽見笑聲在走廊上迴盪。時刻還不到中午,賽侯已經被叫去買酒,可見大家的興致相當高昂。畢竟是在這樣的場地舉辦,參加者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但即使是奉承的話,喝酒也實在不能說是有格調。雖然等一下要回去工作是事實,但就算不用回去工作,在這狀況下也必須提高警覺才行。
  我脫下外套掛在手臂上,也先解開了領帶。穿著打扮越是正式,越容易被纏上。緊要關頭時,我打算有效利用動不了的左腳。只要不小心讓拐杖掉在地上,整個人癱倒在地,就可以避開大部分的險境。
  這不是在開玩笑,而是如果沒做到這樣的自我防衛,就會被灌酒灌到爛醉如泥。我一邊提高戒心,一邊彎過狹窄的走廊轉角後,停下了腳步。
  走廊上出現一道身影。
  「喲?」
  一名女子在走廊上不停搧動裙襬試圖讓自己涼快一些,看見我出現後,女子這麼輕叫了一聲。女子是理沙,四年前她收容離家出走的我,在那之後,陷入一片混亂當時也照顧了我許多。
  理沙今天一身黑白修女服,卻不得體地搧動著裙襬。
  平常總是開朗活潑的她今天看起來有些面容憔悴,臉頰像發高燒似的泛紅。妳喝醉了啊?我本打算這麼詢問,但打消了念頭。喝醉酒的人如果聽到這個問題只會有兩種反應,一種是生氣,另一種是開心。無論是哪種反應,都只會給我自己添麻煩而已。
  不過,在這種場合,理沙通常都是徹底扮演接待的角色,這樣的她竟然會喝醉,可說是相當難得的事情。可見她今天有多麼地開心。
  「你怎麼這麼晚才來?我還以為你忘記了呢。」
  「我沒忘記。因為工作有點多,我先去了辦公室一下才過來。」
  「真的啊?算了,沒事,大家都在等你喔。」
  「我有說過要帶一些好酒來分享嗎?」
  聽到我這麼說,理沙先是一臉愕然,跟著面帶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你什麼時候說話變得這麼傲慢啦?」
  「意思是妳比較希望看到我跟以前一樣說話像個小混混?」
  「嗯?這個嘛……」
  四年前,理沙一逮到機會就會糾正我用詞不適當或說話太沒品,現在她卻認真地思考了起來。
  「算是吧……你以前的態度或許比較可愛……」
  「……」
  我用指尖把不會動的嘴角往上推,擺出人工的笑臉。
  理沙再次輕輕笑出來後,摸著我的頭說:
  「不過,我也喜歡現在的阿晴喔?」
  「妳這句話應該說給賽侯聽的。」
  聽到我的話語後,理沙瞬間停止了動作,也恢復清醒的表情。
  「不可以捉弄大人喔。」
  「賽侯也說過一樣的話。」
  「唔……嗯~~」
  理沙看似想要反駁些什麼,但醉意似乎讓她轉動不了腦袋。
  她一副在忍受頭痛的模樣敲了敲頭後,挺起胸膛說:
  「總而言之,快進去吧!主角等你等很久了。」
  「……這不算在捉弄人的範圍內嗎?」
  「我才沒有要捉弄你的意思。而且,身為善良的神僕,同時也是善良姊姊的我,實在不忍心一直看見那孩子心神不定的表情。」
  或許是有了酒精力量的幫助,理沙的說話態度變得比平常直接,還是她是故意拿喝醉酒當藉口?雖不確定理沙是不是故意,但我明白她想表達什麼。事實上,就算理沙不說,我也知道主角在等我。即使如此,我的腳步還是輕盈不起來。
  「算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心境,但記得今天是慶祝會,好嗎?」
  理沙很懂得以笑臉來巧妙表現各種各樣的情感。此刻的笑臉就像善解人意又親切的鄰家大姊姊一樣。我連嘆氣都懶得嘆氣,只是輕輕聳了聳肩。
  「對了,你沒忘記準備禮物來吧?」
  唯獨說這句話的時候,理沙露出可怕的表情。
  「我再誇張也沒有少根筋到忘了禮物。」
  「很好。」
  理沙露出像主考官一樣的表情點點頭後,指向走廊深處,彷彿在說:那還不快進去。
  「妳呢?」
  「我繼續透氣一下,待會兒再進去。等到傍晚人數應該會更多,要保留一些體力才行。」
  「……妳別太逞強啊。」
  「唉唷?」
  「畢竟不年輕了。」
  「唔!」
  理沙瞪大眼睛抬高了拳頭,我趕緊踏出步伐免得挨揍。隨著高喊乾杯的聲音傳來,接連不斷的笑聲及歡呼聲充斥著走廊的空間。
  我來到敞開的門口,掛在一旁牆上的招牌寫著「二十二丁目教會」。四年前,理沙掌管著另一所教會。被迫離開那所教會後,理沙回到地球四處流浪,最後總算再回來月球,好不容易在這裡安穩下來。我沒有詢問細節,但理沙似乎吃了不少苦。
  每想到這件事,我到現在還是胸口隱隱作痛。
  雖然理沙絕不會這麼說,但她割捨那所教會,也脫手賣出甚至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珍貴書籍,最後落得非得在這種地方落腳的下場,都是我害的。
  不僅如此,今天的慶祝會主角也是在我釀成大悲劇時,圍繞在身邊的受害者。
  所以,我到今天早上還在煩惱不知道自己該拿什麼臉來參加慶祝會。
  值得慶幸的是,我的臉不會因為情感而變換表情。還有,理沙和賽侯這兩個雞婆二人組不約而同地從背後推了我一把,催我參加慶祝會。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讓自己下定決心。我在四年前迷失了自我,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事物。所以,我一直告訴自己這次必須好好珍惜。
  我從敞開的門口往前踏出一步。屋內的空間並不寬敞,客廳和走廊完全是直線相通。簡直就像是算準我即將出現,她站在我的視線前方。
  四年前發生了很多事情。不過,她從不曾責怪過我。照理說來,我明明應該要補償她的……
  跟四年前比起來,她長高一些,也變成熟了,感覺下一刻就要從女孩蛻變成女人。她的狀態之所以會顯得如此不穩定,或許是因為發自內心的不安情緒吧。真是愛操心的傢伙,我怎麼可能不來參加呢。
  她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人,也確認過我不是鬼魂後,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
  四年前的那天之後,還發生了很多事情。她幫了我很多,而我或多或少也幫了她,但我不覺得自己這樣就算已經贖了罪。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前來參加。
  「恭喜妳考上大學。」
  說罷,我把祝賀的禮物遞給一頭蓬亂金髮的克莉絲。

  接近中午時,慶祝會的熱鬧氣氛已經高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因為平常老是面對灰暗的話題,才會忍不住放開懷來大鬧一場。這種說法絕對是找藉口。不知道是誰扛出了樂器,人們開始被熱鬧的氣氛吸引過來,一轉眼二十二丁目教會裡擠滿了一群醉鬼。
  在這樣的氛圍下,即使是襁褓中的嬰兒,恐怕也難以拒絕勸酒。
  不過,氣氛炒得如此火熱之中,就算少了一兩個客人也不會有人發現。
  我儘管拚命抵擋仍免不了喝下三杯啤酒,而後避難到通往公寓頂樓的階梯。因為平常沒有喝酒的習慣,頭皮發麻,有些吸呼困難。在昏暗的階梯上,我讓後腦勺貼在曬不到陽光的石灰岩牆壁上,那冰冷的觸感舒服極了。
  克莉絲順利考上大學真的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所以不難體會這地區的人們想要狂歡的心情。雖然在月面赤手空拳得到莫大成就的人不算少,但那只是因為挑戰者人數眾多,才會覺得比例高。以獲得成功的機率來說,其實月球跟地球沒什麼兩樣,不,甚至應該說低於地球。這樣的現實就像病毒一樣,不斷侵蝕著月面的世界。不久後,多數居民將抬頭仰望摩天大樓林立、宛如某種結晶體的牛頓市,任憑自己麻木地墜入「放棄」的漩渦之中。
  不過,即使面對這般現實,仍然有極少數人絕不放棄。
  哪怕手指頭已經紅腫到握不住筆,仍孜孜不倦地用不擅長的另一隻手握筆讀書,最後終於跳級考進月面都市大學,甚至通過學費全免獎助學生的審核。
  的確,克莉絲從小就是個勤奮努力的人,但說到最後一年的衝刺,身為旁觀者也看得出那股磅礡氣勢。克莉絲之所以能夠如此努力,想必原因是她唯一的親人,也就是她的親生父親回到地球上,在環境嚴酷的採礦場工作以賺取生活費來償還債務。
  即使有這股壓力存在,也不代表一個人能夠一直努力下去。
  克莉絲不屈不撓。她毫不厭倦,也沒有懈怠,是個百分之百了不起的傢伙。
  跟我這個打從四年前的那天後,就因為精神上受到過大打擊,身體變得動彈不得的人大不相同。當時我總是在人煙稀少的地方,頭靠著牆發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個星期,到了現在,我不禁覺得當時自己幾乎像個廢人。
  當時的我並非一直陷在後悔和苦惱的情緒之中。反而應該說,如果有這些刺激,狀況還算好一點。我就像線路脫落、電池也耗盡電量一樣,什麼也做不了。
  在這樣的狀況下,前來探望並跟我說話,慢慢把我拉回現實世界的人就是克莉絲。當然了,當時我和克莉絲的關係並沒有那麼親近,事後我才得知,克莉絲會特地來家裡探望我是理沙出的主意。
  所以,克莉絲總是踮著腳尖放輕腳步靠近我家,一副偷窺似的害怕模樣只探出一半的頭。當我漸漸恢復成有血有淚的人時,還忍不住苦笑地心想:既然這麼害怕,不要來探望我就好了啊。
  我讓因為酒精而變得笨重的腦袋繼續靠在牆壁上,彷彿克莉絲就近在眼前,在腦海裡浮現她那像在察言觀色的藍色眼珠。
  半張臉從走廊的轉角探出來,在又大又圓的眼鏡另一端,一雙像兔子般的眼珠子左看右看著。那一頭蓬亂的金髮還是跟以前一樣,只有身高有所改變,加上些微的身材變化。
  我毫不客氣地望著記憶中的克莉絲。
  儘管因為我的目光而感到畏縮,克莉絲還是跟平常一樣環視四周一遍後,來到我的身邊。她懷裡抱著眼熟的紙袋。
  這時,我才總算察覺到眼前是真實世界裡的克莉絲。
  「原來你跑到這裡來了啊。」
  即使考上了大學,她還是改不了露出一副感到傷腦筋的笑臉。
  看見那駝背的身影,我忍不住想拉直她的背脊說:妳要更有自信一些才行!
  「……妳還好意思說別人,妳這個主角不在場說得過去嗎?」
  「主角好像是酒喔。」
  克莉絲不是在自我諷刺,也不是在鬧彆扭,多半是仔細觀察屋內的狀況後,說出事實罷了。
  我舉高手比了比自己身旁的位置後,克莉絲有些難為情地靦腆一陣,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
  「你在想什麼?」
  這四年來,每次都是克莉絲主動提出話題。
  「我看你好像一直在發呆。」
  「我在想以前的事。」
  「以前?」
  「我在想妳以前會來我家那時候的事。」
  我毫不隱瞞地答道,克莉絲眼鏡底下的眼睛不停眨呀眨,跟著在臉上浮現難得一見的成熟表情。
  「……你真的很壞心。」
  「壞心?」
  「對啊,不是嗎……」
  說著,克莉絲明顯露出苦笑。
  「那時候是理沙小姐要我那麼做,我才去你家的。」
  「喔……?話是這麼說沒錯……」
  「一點也沒錯。」
  克莉絲用力點點頭說道,我看不出她的真心想法。
  「嗯……不過啊。」
  「咦?」
  「剛開始妳真的只是純粹來一趟而已。」
  「唔……那是因為我換了地方住,又加上我爸的事情,忙得一塌糊塗……不是啦,我不是在說這個。」
  「嗯?」
  「阿晴你提到那件事,是不是故意的?」
  「……呃……」
  或許因為酒醉,我的腦袋變得遲鈍。
  「你今天是因為被人家說才來的嗎?」
  「唔……」
  克莉絲原本像隻小動物縮著頭,一副膽顫心驚、戰戰競競的模樣,但此刻直直注視著我,藍色眼珠裡藏著威嚴。
  如同理沙說我變成熟了一樣,克莉絲也變成熟了。
  「有一部分可能是吧。」
  聽到我的回答後,克莉絲直率地露出覺得受傷的表情,但事實終究是事實。
  只不過,事實也可分為好幾種。
  「不過,我到現在仍然很感謝妳儘管心不甘情不願,還是願意來找我。」
  「……」
  克莉絲露出感到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好一會兒。
  我沒有避開眼神,也直直看著克莉絲。不久後,克莉絲先放棄了,她一副想要搖頭嘆氣的模樣笑著說:
  「既然這樣,那我也表示謝意好了。」
  「如果妳願意這麼做,我會很感激。」
  克莉絲沒出聲地笑笑後,輕輕做一次深呼吸接續說:
  「不說這些了,阿晴先生。」
  「您請說。」
  我惡作劇般地以敬語回答後,克莉絲顯得相當開心地露出厭煩的表情。
  克莉絲是那種被人捉弄就會開心的女生,所以我總會忍不住想要捉弄她。
  「你不要故意搞笑。」
  「我沒有搞笑啊。怎麼啦?」
  「我可以把你送的禮物打開來看嗎?」
  對喔,克莉絲還沒打開禮物呢。我這麼心想,並把視線移向克莉絲的胸前。克莉絲總是給人像剛起床的小女孩胸前抱著什麼東西的印象,現在也一樣很珍惜地抱著紙袋。
  我看了看紙袋,再看了看克莉絲的臉後,開口回答:
  「當然可以,儘管打開吧。」
  「嘿嘿……」
  克莉絲笑著準備打開紙袋,看起來真的很高興的樣子。
  我第一次給克莉絲東西好像是賣包子的大嬸給的大肉包。那時候克莉絲就像第一次遇到人類餵食的野貓一樣充滿戒心。
  當然了,我不會取笑克莉絲這樣的反應。人與人之間能夠縮短彼此的距離算是一種奇蹟,所以當彼此的距離縮短,並且信任對方時,有可能會願意在對方面前敞開心房到難以想像的程度。
  剛認識羽賀那的時候,我想也沒想過自己會和羽賀那手牽手同睡一張床,還認為她是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正因為信任,也可以反過來輕而易舉地利用信任讓對方陷入痛苦。
  四年前,我還不習慣信任他人。不僅不習慣信任他人,我甚至天真到不知道自己應該信任什麼人。我這輩子恐怕永遠不會忘記名為巴頓的男人。
  不過,和巴頓帶給我的折磨相比,我帶給羽賀那的是另一種境界的折磨。我的所為更加卑鄙、更加窩囊。
  在到了最後一刻的緊要關頭,我無情地甩開羽賀那的手。
  理由很單純,因為我害怕。
  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手上的觸感。每回想起這件事,我的右半身就會發麻似的疼痛不堪。這不是一種比喻,而是真的疼痛不堪。
  我的身體是因為精神上的問題,才會動不了,而右半身會感到疼痛不堪,也是一樣的原因。人家說精神問題會導致生病是真的。一旦腦袋被思考占據,就會直接從身體呈現出來。
  「嗚……」
  我試圖讓右手的疼痛感消失,但沒能夠成功。在心理學上,有個有名的實驗叫作「白熊效應」。一旦被要求不可以想著白熊,就會很難不去想白熊。我試圖把羽賀那的身影趕出腦外,但這樣的想法越強烈,就越會想起羽賀那。
  羽賀那總是眼神凶狠、一身黑的打扮,卻時而會露出天真的笑容。那笑臉真是可愛極了,而狠狠甩開她的正是我這隻右手。
  我試圖掩飾右手的顫抖,但越是使力,右手就會像木棍似的變得越來越僵硬。從手指到手腕、從手腕到手肘、從手肘到肩膀,彷彿就快全身變得僵硬的恐懼感湧上喉嚨的那一刻,溫暖的觸感觸碰了我的手。
  「……唔!」
  我猛地往後彈開並移動視線一看,發現是克莉絲伸出手握住我的右手。
  「沒事的,阿晴先生。那時候你已經努力到了極限,而我們除了依賴你,也找不到其他辦法了。」
  在除了實用性之外,毫無設計感可言的圓眼鏡另一端,克莉絲的藍色眼珠注視著我。美麗的藍色眼珠裡看不出任何害怕或畏縮的情緒,散發出堅定的自信。
  我看著藍色眼珠看得入迷,同時感受到負面的循環停止下來,慢慢地往反方向轉動。
  這幾年來,克莉絲幫我止住無數次近似發作的症狀。
  如果想要把羽賀那的身影趕出腦外,最佳捷徑即是只思考眼前的事情。
  在我就快被過去吞噬時,克莉絲的柔軟雙手確實把我帶回到現實。
  「冷靜下來了嗎?」
  克莉絲面帶笑容這麼詢問。不知道為什麼那張笑臉每次看起來都像是克莉絲自己從窘境中獲得解救一樣。明明獲得解救的人是我啊!克莉絲的某些地方讓人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嗯……好像……好像沒事了。」
  「或許你不應該喝酒。」
  「……」
  克莉絲再次幫我止住發作,讓我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同時也覺得感激,所以忍不住脫口說:
  「不對,是妳害的。」
  「咦?」
  「都怪妳打開禮物時一副開心的模樣,害我想起那次給妳包子的事。我明明不應該回想以前的。」
  克莉絲整個人傻住地凝視著我幾秒鐘之後,扭曲起表情似哭非哭地笑了出來。每次看見這樣的表情時,我時而會想要伸手觸摸克莉絲的臉。
  我知道「脆弱時得到解救,會愛上對方」是男人的單純反應,不過,我也知道克莉絲對我有好感。理沙和賽侯會挖苦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與其說挖苦,不如說理沙和賽侯是在催促我,要我趕快做出結論。
  當然了,克莉絲是個好女孩。非常好的女孩。
  明明如此,我的內心卻有某種存在阻止我伸出手。克莉絲也已經有所察覺。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們卻彼此都不把事情清楚說出來。
  這似乎是極度不健全的關係,但我們彼此都沒有要越過那條界線的打算。
  所以,我故作鎮靜地說:
  「不過,對收到肉包會開心的妳來說,那禮物可能沒辦法讓妳多開心。」
  「不會吧……到底是什麼禮物……」
  克莉絲一副這才想起還沒看禮物的模樣一邊說道,一邊慢吞吞地拿出紙袋裡的東西。看見克莉絲從紙袋裡拿出禮物時的表情,我不禁有些慶幸自己的臉不會動。
  若不是如此,我肯定會壞心眼地笑出來,到時就算克莉絲再怎麼心胸寬大,也絕對會生氣。
  「……梳、梳子?」
  「那是用豬毛做成的高級梳子,從地球來的進口貨。」
  「豬?呃……喔……」
  「我的意思是要妳偶爾也梳個頭髮,讓自己變漂亮一點。」
  我拿走克莉絲手中的梳子,準備梳一梳像鳥窩般的金髮。克莉絲真心想要避開地往後縮起身子,所以沒梳成頭髮,但看見她滿臉通紅,我也就不堅持了。
  手中的梳子握柄畫有小鳥的圖樣,一看就知道是給女孩子用的東西。我用手指輕輕撫過梳子上的豬毛後,把梳子丟給背靠著牆壁的克莉絲。
  「妳用功到一半痛苦得想要抓頭的時候,可以改成用這把梳子刷一刷頭。」
  「嗚~~」
  我重新面向正面斜眼看著克莉絲痛苦呻吟,並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必須清楚交代對克莉絲的想法,但我不想改變現在這樣的關係。
  我扶著拐杖準備站起身子時,克莉絲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準備攙扶。
  如果我先自力站起來,克莉絲就會露出不安的表情。
  我當然可以接受克莉絲的好意,毫不猶豫地搭起克莉絲的肩膀。只是,現在的我還下不了決心。我還需要一些時間。我需要時間去釐清錯綜複雜、糾結成一塊的各種情緒。
  我沒有看向克莉絲,而是看向她手中的梳子說:
  「就跟我一起慢慢來吧。」
  「咦?」
  「妳那蓬亂的頭髮也只要一點一點慢慢梳開就好了。」
  「唔!」
  「妳每次在解難題的時候不是都這麼做的嗎?」
  在我恢復到可以像現在這樣動作身體的那段時間,克莉絲不知道對我說過多少次這樣的話。
  克莉絲聽到我學她說話後頓時說不出話來,最後一副死心的模樣點了點頭。
  「人家是……自然捲。」
  「哈哈。」
  我只靠聲音表現出做作的笑法,跟著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
  克莉絲露出充滿怨恨的表情看著我,嘴裡卻簡短地這麼說:
  「我會好好珍惜的。」
  「嗯。」
  應了一聲後,我看一眼行動裝置上的時間。
  「我差不多該回去工作了。」
  「咦?」
  「反正大家肯定會喝到半夜,對吧?我晚一點會再來的,不然會被理沙唸個臭頭。」
  「如果理沙小姐沒唸你,你就不會來嗎?」
  克莉絲直直注視著我。我不需要聯想牛頓被蘋果砸到頭的故事,克莉絲的模樣也足以讓人意識到引力的存在。聽說牛頓被蘋果砸到頭是編造出來的故事,而我猜牛頓應該是看見人類互相吸引的力量而思考出引力。
  為了逃出克莉絲的引力圈,我走了出去。
  「別說這種挖苦人的話啊,妳忘記我的左腳不會動嗎?」
  如果理沙沒唸我,我就不會來嗎?我必須承認這句話有七成是事實。很多人的生活在四年前因為我而劇烈改變,在他們的面前現身確實讓我覺得有些痛苦。
  不過,若不是四年前發生那件事,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和克莉絲變得親近,這世上真是諷刺啊!
  「記得要來喔!」
  克莉絲用責怪似的口吻說道,而我有義務這麼回答:
  「我走了喔!」
  「真是的!」
  克莉絲憤慨地說道,但沒有硬是追上來。這樣的態度與其說是顧慮到我,感覺更像是克莉絲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往前踏出一步而感到遲疑。
  雖然克莉絲似乎變成熟了,但一個人的本性沒有那麼容易改變。我敢說大學入學考試的前一天,克莉絲肯定也是慌張失措到幾乎沒有睡覺。
  克莉絲很擅長踏出實在的一步,但似乎不擅長踏出大膽的一步。
  那我呢?
  昏暗的老舊公寓裡傳來愉快的交談聲,走出屋外後,我輕輕嘆了口氣。
  人的本性不會改變。
  不過,當本性腐化時就另當別論了。
  我撐著拐杖,拖起腳步走了出去。
  不論是實在的一步,還是大膽的一步,我都沒有勇氣跨出去。
  麻痺和惰性比感冒病毒更容易蔓延。
  想要趕走它們何其困難。

  月面文科綜合大學法律學系法律科第二部。
  這是我一年前幸運混進去的大學和科系名稱,第二部代表函授課程,所以我不曾實際去過校園。
  聽說位於牛頓市、聰明絕頂的人才輩出的月面都市大學就在我們學校附近,但我沒想過要去校園。反正就算去到校園,也只會看見富裕的地球移民子女們歡樂地聚集在一起。
  隨著人口增加,加上來到月面的學齡人口增加,新設立的教育機構如雨後春筍般出現。若不是如此,我這個連小學課程都沒有好好念完的人怎麼可能有機會混進大學。
  當然了,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另外也有部分是多虧了兩個曾經就讀月面都市大學的人當我的家庭老師。理沙在月面都市大學裡學習過宗教史,賽侯則是更上一層樓,擁有工學博士的頭銜。若是透過業者聘請家庭老師,想必會收到金額可觀的請款單。
  我煩惱了很久不知道該選擇哪一個科系,最後決定就讀法律系。
  如果想要在月面獲得成功,除非擁有被稱為MBA的工商管理碩士學位,不然就是必須擁有超凡的數學天分。
  重點就是必須學習可以透過紙筆使一切成真的抽象概念。為什麼會這麼說呢?因為觸摸現實物品的機率越高,就越會因為摩擦導致速度變慢。
  大家經常會說在工廠製造半導體的人是一群靠走路的人。管理該工廠的人是一群搭車子的人。繪製在該工廠製造的半導體設計圖的人是一群搭飛機的人。率領繪製這些設計圖的博士們的企業經營者則是一群搭軌道電梯的人。
  從這樣的觀點來看,在月面當律師算是中上的地位。律師想要賺取讓人眼花撩亂的大錢,只能多雇用其他律師,但就算是自己一個人工作,說穿了也只需要利用紙筆,就可以有不錯的收入。尤其是月面上的企業總是為了爭奪智慧財產權而不停展開訴訟大戰,所以律師更有賺錢的機會。
  因此,對於在數學上挫敗的人,或是不想學習爾虞我詐的商業規則,卻想要賺錢的任性傢伙來說,法律系算是最後的活路。賽侯和理沙應該也都認為我屬於這一類的人吧。
  四年前,我的夢想是賺得一筆沒人賺過的龐大資金,然後用那筆資金踏上前人未至之地。雖然這個夢想破滅,但當個律師作為第二選擇也不差。
  賽侯和理沙兩人想必也都認為這就是我的想法。
  身穿縫上金色袖釦的細條紋西裝,俐落的短髮往後一撥後,在法庭上把語言化為殺人武器不斷攻擊對方。如果是四年前的我,或許會覺得用這樣的方式來賺錢確實不差。
  不過,我的實際想法並非如此。
  賽侯似乎到現在還認為我是想要賺錢,但對於理沙,我已經坦承過自己的真正想法。雖不至於像今天的克莉絲慶祝會那樣場面盛大,但我考上大學時,也在二十二丁目教會裡舉辦了熱鬧的慶祝會。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告訴理沙就讀法律系的原因,理沙沒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緊緊抱住我。
  不過,抱住我好一會兒後,理沙挪開身子時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
  ──你長大了。
  我希望能夠為陷入困境的人多少給予幫助。聽到我這麼說之後,理沙說出覺得我長大了的感想,而這個感想如果是真心話,就會讓人覺得果然是理沙一向的作風。
  被理沙當成小孩子看待讓我覺得窩囊,但也感覺溫暖極了。
  畢竟月面是一個這麼冰冷無情的地方。
  不過,我會選擇走上法律這條路,有一部分正是因為月面的無情。事到如今,我已經不再有想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念頭。前往一個不存在任何人的地方,能夠做什麼?
  我早已做好隨時從前人未至之地折返回來的準備,就等著自己想要珍惜的人出現。這次我一定會緊緊握住對方的手,不要再次迷失真正重要的存在。
  然而,我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珍惜的對象此刻身在何處。羽賀那從四年前便音訊全無。我甚至不知道她人在月球,還是在地球。理沙比我更不死心,現在仍繼續在尋找羽賀那的下落,但最近沒再聽到理沙提起進度。
  至於我,每次只要跟黑髮少女錯身而過,我的右手就會一陣抽搐。
  我一邊眺望天空,一邊前進,來到骯髒程度與二十二丁目那棟陰森公寓不分上下的建築物前方。大門旁寫著「月面政府第四外區七丁目辦事處」。一樓總是擠滿前來申訴或辦理申請的民眾,為了回到工作崗位上,我穿過一樓來到位於三樓最深處的辦公室。這時,忽然有人搭腔:
  「咦?你這麼快就回來了啊?」
  我以為早就空無一人,沒想到打扮樸素的長髮女子還留在辦公室裡。
  「我已經幫你請假了呢。」
  「……我這張撲克臉不好意思一直待在慶祝的場合上。」
  我每次說話,表情都很嚴肅。第一次跟我見面的人大多會感到困惑,而眼前的女子算是特別困惑的一人。
  我身為勤學獎助學生,她是我的直屬上司兼獎助學生監督官,名叫雷娜。我夠不夠資格住在宿舍半工半讀並領取微薄的薪水,一切都得看雷娜的稽核結果。
  雷娜總是簡單綁起黑色長髮,肩膀上不是披著披肩,就是針織外套。下半身老是穿著長度足以蓋過鞋子、質感如廉價毛毯般的毛絨絨長裙。
  對於雷娜的裝扮,從地球來的人各個都說她是典型在公家機關服務的女生造型,而我猜八成也是如此。
  這裡是月面,一個晚上就賺到一百萬慕魯的人隨處可見。姑且不論符不符合事實,月面的賣點就是只要努力就有機會成為百萬富翁,而且機率高過地球任何地方。來到這樣充滿夢想的地方,卻選擇在不論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加薪的公家機關工作,那個人如果不是充滿強烈使命感的怪胎,就是沒有能力在民間工作的蠢蛋。
  雷娜算是介於這兩者之間吧。
  我則是兩者皆不是。我當不了怪胎,也當不了蠢蛋,是一個低於人類等級的存在。
  「你這個人就算是在開玩笑也聽不出來。」
  雖然雷娜和克莉絲一樣總會露出感到傷腦筋的笑容,但雷娜的笑容更顯老成。
  雷娜的年紀應該比我大,搞不好還可能跟理沙的年紀相仿。
  不過,雷娜非常孩子氣。若是身材嬌小,或許會讓人覺得可愛,但無奈雷娜的身高算是高大,所以更顯得笨拙遲鈍。
  「我一半是在開玩笑,另一半是說真的。」
  「從你來上班的那一天開始,你每天都這樣讓我猜不透。」
  「先不說這些了,怎麼大家都不見了?」
  我沒有回應雷娜的話語而這麼發問,雷娜正經地環視室內一圈後,依舊是露出感到傷腦筋的笑容說:
  「因為午休時間嘛。」
  「距離午休時間還有十分鐘耶。」
  「……大家都很容易肚子餓嘛。」
  聽到雷娜的回答,我不禁感到煩躁,但就算對雷娜生氣也沒用。
  優秀的人才能夠依序覓得好工作。在這當中,不用說也知道公家機關排名最後,聚集到公家機關的人空有一張漂亮的學歷,全是無藥可救的傢伙。
  在這樣的結果下,負面影響就會集中到認真工作的職員,或是工作能力差的職員身上。
  舉例來說,雷娜就是這一類的職員,而且前後者皆是。
  「目前是哪部分的進度最慢呢?從最慢的部分開始解決吧!」
  「不用擔心,我已經都做好了。」
  雷娜無力地在臉上掛起微笑,我知道很多人都以雜務為由,把各種工作硬塞給她。
  雷娜和身為她屬下的我所隸屬的單位,本來就類似在公家機關裡負責處理雜務的單位。當位於牛頓市的總局統計課或其他課必須提供資料給官僚時,我們就要負責預先整理出數據。
  針對看不出有何意義的申訴件數、或預估申訴件數等統計數據,我們必須手動輸入到裝置裡。除非實際做過,否則難以體會從事輸入作業有多麼痛苦。做著做著,真的會讓人忍不住自問:「我到底是不是人類?」
  越任性、越不認真的人,越愛強調自己是人類,所以到了最後,就會由習慣忍耐的人來負責處理。
  雷娜總是在充滿倦容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每天反覆做著單調的作業。第一次來到這裡上班時,我不禁覺得那是一種慢性自殺的行為。
  不過,就算雷娜的自我意識再薄弱,也無法在毫無工作意義可言的職場上像奴隸一般工作。雷娜之所以能夠勉強在工作崗位上堅持著,是因為存在著一件她想做的事。
  「對了,又有幾個申請被轉到這裡來了。」
  全身色調如枯草般的雷娜,只有在某種時刻會顯得生意盎然。
  「要現在開始處理嗎?午餐還是要好好吃比較好喔。」
  「那我去買可以單手拿著吃的東西回來,你可以先幫我看一下資料嗎?」
  雷娜平常總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柔弱模樣,但此刻的眼神炯炯發光。在這個缺乏資源的月面,雷娜遞給我不管過了多久都沒有被取代的實體文件。
  不單是統計數字,雷娜原本也負責整理及審核公家機關受理申請的各種資料。雖然幾乎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申請,但其中有幾項申請具有重要的意義。
  其中之一就是社福團體的補助金申請。
  社福團體的補助金制度被形容是詐騙的溫床。意思就是根本不存在的團體提出申請,進而非法接受補助金。雖然偶爾會傳出公家人員接受賄賂的話題,但根本不可能。何必進行賄賂呢?基本上公家機關根本也沒有落實審核。
  「有沒有哪一個看起來比較像真的?」
  雷娜原本準備從椅子上站起來,聽到我的發問後,保持扶著椅背的姿勢回答:
  「我們的工作就是找出真正需要的對象。」
  「說得也是。」
  「一起為真正需要資金的人們努力吧。」
  雷娜說到一半停頓下來,露出顯得開心的笑容。
  「至少也要有我們來當正義使者。」
  說罷,雷娜讓想必是懶得整理才留長的長髮往後一甩,就這麼外出去買午餐。
  這裡不但薪水微薄,更不可能領得到加班費,一大半職員還都是吊兒郎當的工作態度。在這種根本不會受人尊敬的職場工作,雷娜卻純真到讓人懷疑她是不是腦袋有問題。雖然她已經是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大人,但或許沒能夠確實理解世上的各種現實面。
  不過,雷娜那甚至讓人覺得有些不正常的遲鈍腦袋,有部分卻能夠讓我放鬆下來。克莉絲的感覺也和雷娜十分相似,但克莉絲在努力方面算是超人水準,其努力程度根本不是我能匹敵。
  就這點來說,雷娜是個連我也會忍不住替她擔心的遲鈍女人。
  如果要我叫雷娜打開電視看清楚這個世界,那當然非常容易。在無情的月面,做好事前調查來區分出詐騙申請,讓真正需要資金的團體能夠接受補助金的行為近乎玩扮家家酒的行為。
  不過,讓雷娜開竅並認清事實,就會有什麼好事發生嗎?
  肯定是什麼也沒有。
  至少也要有我們來當正義使者;這句話有著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
  我沒能夠當上英雄。所以,至少希望可以當一個力量微薄的正義使者。
  這句話就像啤酒可以帶來舒服的微醺感覺。
  就連苦苦的滋味也像極了。

  「不會吧……已經只剩下這些?」
  雷娜回來後一開口就這麼說,她手上的三明治想必是到附近路邊的攤販買來的。
  「沒辦法,每個幾乎都是固定的手法。只要查看電話號碼和地址,一下子就穿幫了。」
  「你上次說都是用電話語音服務和假地址,對吧?」
  「是的。我搜尋已經領過補助金的團體電話號碼之後,發現好幾個重複。」
  「他們連有沒有領過補助金也不事先確認,真的是很過分。」
  雷娜垂著肩膀說道,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公家機關的人手嚴重不足,幾乎都沒有確實達到運作,哪有可能一一確認詐騙小額補助金這種小事。
  「比較像真的需要補助金的有三件。這部分是八成有問題的可疑清單。為了謹慎起見,還是請妳打電話確認看看。」
  我從雷娜的手中接過三明治,同時也把幾份文件遞給她。
  清單上列出不是電話語音服務,也不是假地址的名單。當中幾乎每一件都是手段粗劣的詐騙,除了匯款帳號是真的之外,其餘資訊都是寫上實際存在但毫無關聯的電話號碼和地址。
  即使手段粗劣,只要運氣好一點,補助金也可能匯入戶頭來。
  「上次我打電話確認後,七件當中有七件都是騙人的……」
  雷娜一副準備接過成績不佳的考卷似的模樣,但我既沒有表示認同,也沒有表示同情。
  「啊!不過……」
  雷娜拿起自己桌上的電話之前,回過頭看向與她背對背而坐的我。
  「這次應該有候選名單吧?」
  「……」
  我隔了幾秒鐘後,才回答:
  「是啊。」
  「太好了!很久沒有案件可以通過阿晴的審核了。」
  雷娜的臉上浮現天真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個標準的遲鈍女生。
  我一邊啃胡椒味十足的雞肉三明治,一邊重新面向自己的辦公桌。
  雷娜似乎不太在意我的冷漠態度,手拿著我遞給她的文件打起電話,老早已把剛才親自買來的三明治拋到腦後。
  雷娜老是做一件事忘一件事,是個典型的少根筋類型。我好幾次目睹她有些難過地把變得乾巴巴、忘了吃的食物包起來帶回家。她肯定會在像鐵籠一樣狹窄、政府承租來的宿舍房間裡,小口小口地吃掉食物。
  我忍不住思考起對一個人來說,究竟何謂幸福?
  在如此無情的屬下身後,雷娜抱著一縷希望,撥打起可疑清單上的電話號碼。
  「……是、是……所以,也就是說您不知道有這回事……是……」
  雷娜與話筒另一端的互動聲音傳來。在撥打到第四通電話之前,多少還感受得到雷娜的聲音帶有氣勢,但氣勢越來越弱。儘管如此,我還是不由得想要稱讚雷娜近來真的堅強許多。第一次剛開始嘗試這麼做時,雷娜撥打第一通電話得知是詐騙後,便氣餒地無力撥打第二通。
  雷娜這麼一個不可靠的女生,真虧她有辦法好好活到現在。還是說,她的人生接下來才要開始走下坡?
  在幾乎所有員工還不到午休時間便開溜,除非過了兩點鐘不可能回來的辦公室裡,雷娜還忙著處理根本不需要處理的工作。從這樣的舉動看來,走下坡的可能性肯定很高。
  「不會,謝謝您……」
  雷娜觸碰畫面上的結束通話按鈕,掛斷了電話。
  看來第六通也是騙人的。
  「唉……」
  我不需要回過頭看,也清楚掌握得到雷娜的失落神情。
  這間狹窄的辦公室裡沒有其他人,而且雷娜是我的上司。
  我不得已只好這麼說:
  「要不要喝杯咖啡呢?」
  「咦?」
  雷娜挺直原本駝起的背,抬起頭轉身看向這方。
  「你願意泡咖啡給我喝嗎?」
  「因為也沒有其他人了。」
  「好高興喔!拜託你了!」
  雷娜立刻展露笑顏這麼說。我點點頭回應後,打開自己的辦公桌抽屜,拿出從地球運來的進口咖啡豆,以及舊式的手動磨豆機。我是用理沙教我的方式沖咖啡。
  有時工作結束後我不會立刻回到宿舍,而是留在免費提供水電的辦公室裡讀書。在這種時候,咖啡不但能夠幫助我轉換心情,也是極少數的娛樂之一。
  我很少沖咖啡,原因純粹是身為只拿微薄薪水的人,用咖啡豆沖出來的咖啡算是高價位的奢侈品。
  「那在你沖好咖啡之前,我會把還沒打完的電話打完。」
  我看著雷娜露出笑容說道,從椅子上站起身子。

  辦公室裡一片靜謐,頂多只聽得到啜飲咖啡的聲音。
  我沖好兩杯咖啡回到辦公室後,不出所料地,雷娜果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發呆。
  螢幕上的某區塊播放著午間電視節目,雷娜望著螢幕但不確定有沒有在看節目。
  「其實我心裡早就有數。」
  雷娜簡短地說了一句後,喝起咖啡。
  「只不過發現全是詐騙後,還是會很失望。」
  「……」
  就算查出申請案件全是詐騙,雷娜的生活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而且,既然期許自己成為正義使者,能夠發現壞蛋應該要感到驕傲,實在沒必要如此失落。
  我曾經把這樣的想法說給雷娜本人聽。
  我本來以為雷娜會生氣,但她沒有生氣,反而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
  「難得月面如此美麗,卻到處充滿惡意,讓人覺得很難過。」
  雷娜發愣望著電視的側臉毫無活力,一看就像個很容易受騙的人。我啜飲一口沒加牛奶也沒加糖的黑咖啡後,看向還留在自己桌上的文件。
  發現我的舉動後,雷娜看向我說:
  「不過,今天還有三件候選名單。」
  「……請妳不要期待過高。」
  「咦,為什麼?」
  「還有必要說明原因嗎?」
  「嗚……可、可是,經過你的嚴格篩選還能夠留下來的案件,不就表示值得期待嗎?」
  「嚴不嚴格……這我不確定,只能說通過了該有的關卡。」
  雷娜似乎還想反駁些什麼,但最後放棄了。
  她把視線拉回電視上,啜飲起咖啡。
  「阿晴,你真的很厲害。」
  「咦?」
  「不是嗎?你幾乎什麼也沒做,就可以識破這麼多謊言。要是換成我來審核,肯定只會檢查拼字正不正確,或是蓋章位置對不對什麼的。」
  「……我覺得這些地方也很重要啊。」
  「呵呵。你表現貼心的點總是跟人家不一樣。」
  雷娜看向我後,微微皺起沒有好好整理的眉毛,臉上露出苦笑。
  「我這個人很不可靠,老是察覺不到有哪裡不對勁。你怎麼會察覺得到呢?」
  「怎麼會察覺得到啊……」
  「對啊,又沒有參考指南可以看,不是嗎?還是說你們法律系上課會教到這些東西?」
  「怎麼可能。」
  「那不然是為什麼?」
  雷娜流露出純真的眼神問道,一副所有疑問都會有答案的模樣。一般來說,幾乎所有人在十來歲時就不會再有這樣的想法。
  我越過雷娜的肩膀看向電視節目後,簡短地說:
  「憑直覺。」
  「不會吧?不可能的……很少人能夠看到電話號碼就知道是語音服務。而且,不管是電話號碼或地址都實際存在,怎麼會看得出來可疑不可疑?」
  「真的只是碰巧而已。」
  「……」
  雷娜一張一合地動著嘴巴,顯得心有不滿,但最後還是跟平常一樣閉上嘴巴。我相信雷娜是以自己的方式認真在發問,而我其實也可以認真回答。但是,如果認真回答,我將被迫回想不願意想起的往事。
  申請補助金等於是一種進行簡報的舉動,意思是有某人在某處做了某動作,在某種目的下渴望得到一筆資金。十來歲時,我不知道盯著這類的簡報看了多少數量。
  雷娜發愣望著的電視節目所談的主題,正是我當初投入心力的東西。
  在貧富差距懸殊、一片好景氣的月面,不分老幼都瘋狂迷上這樣東西。
  「我個人真的覺得你很厲害。我猜你應該也很適合這個領域。」
  雷娜似乎還沒有完全死心,她一邊看著螢幕,一邊這麼說。螢幕上映出留有一頭波浪捲淡金髮的女名人,女名人的臉上掛著其註冊商標的太陽眼鏡,手拿著文件不知道激動地在喊著什麼。
  股市分析節目。
  補助金的申請書和企業的招股說明書十分相似。
  出現在螢幕上的人物被譽為人民荷包的守護神,也是超人氣分析師。
  分析師談論股票話題談論得口沫橫飛,連雷娜如此遲鈍的人,也會被說服到想要購買股票。
  「怎麼可能,我不適合啦。」
  「是嗎?我倒覺得超適合的……」
  「不說這些了,妳還要再來一杯咖啡嗎?」
  「嗯?喔,好啊。」
  雷娜肯定覺得我在敷衍話題。
  不過,我其實是難得認真地做了回答。
  我不適合買賣股票。
  一點也不適合。

  確認後,文件上沒發現資料不足之處的申請只剩下三件,有可能真的是一群想要幫助弱勢人士的人。雷娜分別打了電話確認,每一通電話的應對內容也都沒有可疑之處。不過,我把三份當中的兩份文件丟進垃圾桶裡。
  我忍不住覺得雷娜整個人傻住的表情有點好笑,但立刻被狠狠瞪了一眼。
  「請告訴我原因。」
  雷娜的口氣聽起來好像我才是敵人。
  「妳在跟對方交談時不是都很慢?」
  「……交談?」
  「不是嗎?我聽妳在附和或回應時都慢了半拍。」
  「……是這樣沒錯,可是……那又怎樣?搞不好是線路狀況不好。現在月面不是經常發生這方面的問題嗎?」
  「線路干擾跟交談速度慢是兩回事。我猜電話八成是接到地球上去了。」
  「咦?」
  「技術再怎麼進步,也不可能超越光速。我在旁邊都聽得出來速度慢,肯定就是電話被轉接到地球去。我猜八成是轉接到不曾聽過的南方島嶼,不然就是到處懸崖峭壁的東歐……總之,就是那種當地警察一點也不可靠,從我們這邊派警察過去也顯得愚蠢的地方。還有,如果去那些文件上所寫的地址,會找到完全狀況外的第三者。」
  貿易公司或進口商與地球的互動頻繁,其專用線路的轉接機被盜接的事件層出不窮。犯人大多是沒錢打電話回地球的移民,受害金額也只是小額,所以不太會被發現盜接。甚至還有專業掮客販賣可以把電話轉接到地球的線路。
  我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情呢?那是因為法律系的案例學習中出現過這樣的案例。
  以這種案例來說,罪行究竟是盜接線路?破壞轉接機的器具?竄改電子數據?還是違反通訊法?這會是一個可以從多方面來思考的問題。
  我不知道多方面思考這個問題能夠有什麼幫助?
  雷娜愣住不動,我在一旁聳聳肩說:
  「不過,這份文件沒發現電話轉接的狀況。」
  「啊!對、對啊!沒錯。這個肯定沒問題。」
  雷娜看著被保留到最後的文件說道。該團體似乎在以貧民區來形容也不為過的地點,提供臨時的住宿設施以及移民就業輔導。確認過地圖後,也發現文件和建築物一致,從資料中也沒發現可疑的業者或無關聯的公司進駐該建築物。
  撥打電話後,也立刻有職員接起電話,應答如流。以正常的狀況來說,應該不是詐騙,雷娜看著我的眼神也像在說:「還有哪裡可疑嗎?」
  不過,我的嗅覺告訴我不對勁。
  「沒必要那麼急著核准,對吧?」
  聽到我這麼說,雷娜閉上了嘴巴。只要消滅越多詐騙案件,真正在行善的團體能夠接受補助金的機率就會增加,弱勢人士得到援助的機率也會越高。
  至少希望可以當一個力量微薄的正義使者。
  我沉默地注視著文件時,外頭傳來人們在交談的吵雜聲音。雷娜原本一臉不開心的表情,聽到聲音後嚇一跳地縮起身子,並轉動椅子重新面向螢幕。
  在那下一秒鐘,穿著打扮輕便、完全看不出從事事務工作的一行人走進辦公室來。
  他們是一群從不認真工作,卻不會忘記領薪水和福利的傢伙。
  這群人打開電視收看雷娜方才看的股市分析節目,拉大嗓門低俗地聊著哪一支股票比較好,或是淨賺多少錢的話題。只有兼著管理另外三個部門、顯得過勞的課長前來巡視時,他們才可能安靜下來。
  我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做起無聊的工作。一群人在辦公室裡的時候,雷娜從來不會跟我交談。別人看見工作認真的人稍微放鬆一下子不會怎樣,就只有不工作的傢伙會嚴厲譴責。有不少工作認真的職員因為這樣而離職。
  雖然雷娜看起來是最懦弱的一個,但似乎有著不能失去這份工作的理由。
  月面有一句大家常說的話,真正的弱者連逃跑也做不到。
  在一群人下班的五點之前,我和雷娜沒開口說過半句話,只是默默地持續整理著冷冰冰的數據。

  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把卡片鑰匙還給守衛,走出屋外一看,發現天空已是一片暗紅。
  我們單位的辦事處位在第四外區當中,地價比較便宜的商業區。
  附近的店家櫛比鱗次,其價位配合這一帶地區的勞工收入,所以不算高,但也不是只靠便宜為賣點,感覺有些半吊子。往北走兩個街區後,會進到格調高一些的地區,聽說雷娜偶爾也會去那裡。我心想,憑公務員的微薄薪水怎麼消費得起。只見雷娜紅著臉頰,含糊說著:要是股票賺了錢的話。印象中,我當時好像什麼也沒回答。
  暗紅色的夕陽籠罩下,交錯的人們有的還沒收工,有的總算從工作中解脫,散發出一股獨特的熱氣。同樣是暗紅色,我喜歡這個時段的顏色勝過清晨,原因多半是這個時段人比較多吧。
  「阿晴,真的要去確認嗎?」
  「如果妳已經有什麼安排,我可以自己去沒關係。」
  「……你真的是很故意。」
  重新背好肩上的深褐色肩背包,雷娜說道。
  「好不容易才有一件申請可以留到最後,我也要去確認。而且,我根本搞不懂有哪裡可疑。」
  雷娜一副心有不滿的模樣,我當然能夠體會她的心情。文件上沒有資料不足之處,電話中的應答也無可挑剔。
  不過,這件案件八成是騙人的。
  「不急,走一趟就知道了。」
  「說得也是。」
  沒錯,走一趟就知道了。四年前某個人物這麼教導了我。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人物說過的話,就表示他是貨真價實的。
  對於這樣的事實,我沒有感到懊悔,反而覺得獲得些許慰藉。我是被貨真價實的對象所騙,最後在戰場上陣亡。既然他是貨真價實的專家,我這個等同外行人的小朋友會輕易上當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
  我在心中暗自笑了笑後,與雷娜一起朝向文件上的地址步行前進。
  因為我撐著拐杖,所以連走路速度比一般人慢的雷娜都走得比我快。如果是在四年前,就算只剩下一隻腳可以動,我肯定也會拚了命想要往前跑。當時的我肯定會在焦躁感的追趕下,為了踏上前人未至之地而想要更加快速度、更往前衝刺。
  雷娜在月面的生存方式就像啃著岩石表面的青苔在過活,而現在的我卻儘管站在她後方,也不會想要超越她。
  這樣也無所謂,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就好。
  我一直抱著這樣的想法。
  「啊!」
  前方的雷娜突然叫了一聲,把我從沉思之中拉回來。我抬頭一看,看見一片雜沓之中,圍起一道小規模的人牆。雷娜見狀後,開心地往人群的方向快步走去。
  我猜應該是有街頭藝人在路邊做什麼表演,來賺取打賞金。
  「我可以看一下嗎?」
  「請。」
  雷娜早已經鑽進人群之中,還有必要問嗎?我稍微拉開距離站在遠處望著人群。似乎是一名小提琴手站在圍成一圈的人群正中央,經過一段簡短的招呼話語後,弦樂器發出的獨特音色傳了過來。
  在這種地方只要有樂器的優雅音色響起,民眾就會瞬間被吸引。而且,那位樂手的小提琴拉得很好。人牆一圈又一圈地形成,演奏完畢時眼前已經是一片人山人海。掌聲和口哨聲此起彼落,不少人動來動去地紛紛掏出荷包。
  聽說才藝好的學生當中,也有人可以靠表演賺得學費,甚至生活費。就算不是學生,從地球來的移民當中,也有很多人以表演為副業,靠演奏故鄉的音樂賺取一筆錢。即使語言不通或不懂習俗,只有音樂不論去到何處都永遠通用。
  好堅強啊。我從沒聽說過月球出生的月球佬會像這樣打工賺錢。我一直認為只有自己跟別人不同,但不知不覺中,我也變成沒出息的月球佬之一。
  「讓你久等了。」
  在就快開始演奏第二首曲子時,雷娜勉強從人牆之中抽出身子走來。她手上還握著荷包,想必是丟了打賞金回來。
  「演奏得很好呢。」
  不知道是撥開人群費了很大力氣,還是演奏得實在太棒了,雷娜的臉頰難得泛起紅暈。在辦公室裡一直瞪著數據看,讓雷娜的臉上失去血色變得像大理石一樣,所以身為同事的我,不由得鬆了口氣。
  「是嗎?」
  「是啊!那個人肯定是在地球的某個地方正式訓練過。」
  我相信雷娜應該沒有特別偏愛地球的意思,但她時而會從言語之中流露出這樣的感覺。
  雷娜應該是陷在鄉愁之中吧。畢竟在月面的生活說得再好聽,也絕對稱不上輕鬆。
  「在網路上不是可以免費聽到飽嗎?」
  「是這樣沒錯,但是……還是聽現場的比較好。為了能夠聽現場演奏,多少給一些打賞金也是應該的。」
  「是這樣嗎?」
  「是的。」
  我向雷娜表現出一定程度的認同後,走了出去。
  「會彈奏樂器真的很好喔。」
  「咦?」
  「彈奏樂器啊,我以前也學過鋼琴呢。」
  說罷,雷娜一邊走路,一邊做起敲打琴鍵的動作。我看著她那即使是奉承也稱不上流暢的動作時,雷娜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看似難為情地聳了聳肩說:
  「當然了,我彈得不好,學到一半就放棄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所以決定先點點頭。
  「不過,人們小時候都很大膽嘛。我還一度以為自己可以當上鋼琴手。」
  「真的啊。」
  在薪水微薄、不受尊敬的公家機關,還是在處理低階工作的資料整理單位裡,穿著枯草色的服裝在被同事硬塞工作之下過活。對擁有這般遭遇的雷娜來說,確實是相當大膽的夢想。
  「呵呵。很久很久以前的夢想了。很久很久以前……」
  雷娜一邊前進,一邊瞇起一邊的眼睛,望著從暗紅色漸漸變換成群青色的天空。如果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雷娜,肯定能夠懷抱任何夢想,事實上也有著無限的潛力。
  不過,現在的雷娜卻是這個樣子。
  在未來,雷娜到底還能發揮什麼樣的潛力?
  我在距離雷娜幾步路的後方走著時,雷娜停下腳步,站到我的身邊來。
  「你有什麼夢想呢?」
  像雷娜如此遲鈍天真的人,我早就料到她有一天會提這個問題。
  月面是一個人們放縱欲望追求成功的地方,沒有夢想的人在這裡的唯一生存之道,就只有選擇為擁有夢想的人奉獻。
  我一邊撐著拐杖,一邊回答:
  「沒有。」
  「咦?」
  「沒有。我沒有夢想。」
  我沒有坦承說出其實是失去了夢想。
  四年前的那天,我暈厥過去後,一頭撞上螢幕,夢想也隨著螢幕碎裂一地。
  「……」
  雷娜露出像在看稀有動物的眼神看著我,但過了一會兒後,她輕輕笑一笑,嘆口氣說:
  「我真是鬆了口氣。」
  「什麼意思呢?」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月面上的人總是只會往上看。不會往上看的人只會思考如何站在周遭人們之上。可是,如果自己無法往上走,就代表是把別人往下踩,不是嗎?」
  「妳是在說辦公室裡的那群人嗎?」
  「……你真的很故意。」
  我露出苦笑回應後,明明已經老大不小卻還保有孩子般天真的雷娜面容,變得有些表情僵硬。
  「我不認為競爭是件壞事,但如果所有人都加入競爭,當有人跌倒受傷時,有誰能夠照顧他呢?」
  幼稚天真的想法。
  地球上抱著這般想法而傾注心力於社會福利的國家,幾乎都宣告財政破產,沒有一個例外。
  「不過,別人都會嘲笑我太理想主義就是了。」
  雷娜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簡直就像在說玩笑話一樣。
  就算不是我,而是個臉部會動的人,恐怕也沒辦法露出像雷娜這樣的笑容。
  「不過,或許力量微薄,但我能夠幫助別人。像是識破詐騙申請案件之類的。」
  「是啊。」
  我簡短回答一句後,再強調一遍說:
  「一點也沒錯。」
  「當然了,如果少了你這種人的能力,會很難做到就是了。」
  雷娜露出苦笑說道,我本來打算用指尖把嘴角往上堆,但打消了念頭。
  萬一被看成是在挖苦人的笑容,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我也希望可以多多少少幫助別人。」
  「呵呵。」
  「有什麼好笑的嗎?」
  「沒有,我是很開心。我很開心有人有這樣的想法。」
  「搞不好我只是在討好上司兼監督官而已。」
  「呵呵呵。雖然我很遲鈍,但多少還有看人的眼光。你雖然有點凶,但其實很體貼。」
  說到擔任勤學獎助學生的監督官這種麻煩工作,聽說本來也是其他人應該負責,後來卻塞給了雷娜。我只能說雷娜的個性很容易吃虧。
  不過,如果要形容世上幾乎所有事物都是一種Zero-Sum Game的話,為了讓某人有所得,就必須有像雷娜這樣的人被迫當倒楣鬼。就這種角度來說,是不是代表著雷娜也幫助了某人?(註:Zero-Sum Game的中文譯為零和博弈或零和遊戲,意指所有博弈方的利益之和為零或一個常數,即一方有所得,其他方必有所失)
  思考這個問題後,我不禁感到鬱悶極了。
  我抱著贖罪的心情說:
  「我是不知道自己體不體貼,但我希望可以幫上別人的忙。」
  「呵呵。」
  雖然雷娜輕鬆笑著,但這是我的心願。
  不論是多麼微不足道的事情也無所謂,我希望可以幫上別人的忙。
  對於這樣的想法,雷娜是以正義使者來表現。
  就這樣,我和雷娜來到一棟建築物的前方。

  順著稱不上是馬路,比較像是小巷子的小路前進後,眼前出現一棟三層樓高的寒酸建築物。
  如果要形容眼前的建築物,差不多就像是把月球上的岩石切成長方塊,再挖成空心做出窗戶和出入口的感覺吧。由此可見是一棟多麼沒有設計感的房子。
  四周成排的房子也都有著類似的外觀,讓我回想起以前受理沙照顧時住過的教會附近街景。
  「確定是這裡沒錯?」
  「跟我在網路地圖上看到的一樣。」
  「……」
  「怎麼了嗎?」
  「沒事,我只是在想這次可能是我贏了。」
  雷娜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注視我一會兒後,忽然把視線移向建築物。
  建築物前方的狹窄通道上綁著曬衣繩,或許是忘了收衣服,曬衣繩上還掛著幾件衣服。一旁可看見莫名其妙的物品堆高如山,徹底呈現出一大群人擠在一個地方生活的貧窮地區氛圍。
  就文件內容看來,這裡似乎是靠著三名領薪職員,以及八名義工在運作。以開放給受難移民的收容人數最多可到十七人來說,這樣的員工人數算是合理。
  我用視線掃過房子四周的雜亂物品。
  破破爛爛的足球、支離破碎的玩偶,在看起來像垃圾場的環境中,還看見了在月面最多人喝、味道淡如水的啤酒空罐堆高如山。
  我心中的猜疑漸漸轉為肯定。
  文件上沒有任何資料不足之處。
  不過,卻有個明顯的瑕疵。
  「一起去問一問狀況吧。」
  與我的想法背道而馳,看見這棟房子和四周的狀況後,雷娜似乎認為自己的想法才正確。的確,住在這裡的人明顯是低收入族群。會讓人錯看成垃圾的玩具,以及空啤酒罐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不過,有一件隱瞞不了的事情。
  「欸?你們有什麼事?」
  雷娜在房子的一樓門口正準備敲門時,三名男子從轉角出現。
  其中一名男子朝向我們搭腔。
  「咦?呃……那個……」
  雷娜慌張得說不出話來時,一眼就看得出從事重勞力工作、身穿工作服並捲起袖子的男子,對著我和雷娜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一遍,開口說:
  「嗯~?看起來好像不是房屋仲介的人。」
  月面上的房屋嚴重不足,只要是人可以住的地方,不論去到哪裡都會看到房屋仲介現身。
  住在這種貧窮地方的人們應該也都有不止一次被房屋仲介趕出住處的經驗,想必也都懷抱著恨意。
  「那、那個……我、我們是……」
  遲鈍的雷娜似乎也立刻聯想到這點。她一邊打嗝似的慌張說道,一邊翻找包包,拚命想要做自我介紹。
  我不得已準備挺身相助的前一刻,房子大門突然猛地打開來。一群孩子從房子裡衝出來,孩子們一點也不在意雷娜的存在,直直奔向男子們的身邊。
  「歡迎回來!」
  「對啊,回來了!你們有沒有乖乖的啊?」
  從男子們的幸福表情即可看出就算不是在低重力的月球,男子們肯定也能夠輕而易舉地抱起自己的孩子。男子們抱住朝向自己奔來的孩子後,有的人輕快一舉讓孩子坐上肩膀,有的人像在搬貨物一樣把咯咯笑個不停的孩子夾在腋下。
  兩名女子以同樣的動作用腋下夾住小嬰兒從門口現身迎接男子們,並各自大方地親吻丈夫。
  「那個……」
  站在一旁的雷娜完全散發出走錯場合的氛圍。請問這裡是所屬於社福團體、專門提供給移民們居住的簡易住宿處,兼就業輔導處嗎?我猜雷娜應該是想這麼詢問,但就是說不出話來。
  不久後,在結束一天辛勞後的小小幸福感之中,男子們似乎想起稀罕訪客的存在。
  「你們是不是有事要找我們?」
  不見小孩也不見老婆出來迎接的男子這麼詢問。
  不過,我不經意地往上一看後,發現有個小女孩從三樓的窗戶探出臉來揮著手。
  「呃……請問這裡是──」
  「請問這附近的居住品質好嗎?」
  我不顧雷娜地插嘴問道。因為跟男子之間的距離有些遠,所以我也不忘放大聲量。
  男子一臉訝異的表情轉過身來,但看見我撐著拐杖後,似乎擅自做了什麼解讀。
  拐杖還真是方便啊!
  「喔,還不差。雖然一到晚上就會變得烏漆抹黑讓人比較難受,但也不會治安不好嘍。怎樣?你在考慮要不要搬到這附近住啊?」
  「對啊,現在不管去到哪裡,房租都越來越貴。」
  「哈哈哈,確實如此。我們也是在別的地方被趕出來,才搬來這裡的。拚命賺錢也永遠不夠用……不過,只要住習慣了,豬窩也會變金窩。不是單身漢的人更是如此,對吧?」
  男子先看了看我,再看了看雷娜後,朝向一臉困惑表情的雷娜笨拙地眨了眨眼。
  從男子鼻下的茂密鬍鬚、壯碩的體格,加上做作的表現看來,我猜應該是來自義大利的移民。
  我輕輕咳了一聲後,回答:
  「看見各位的模樣就可以感受得到,我都快笑不出來了。」
  「哈!哈!哈!」
  男子開懷大笑時,頭頂上方傳來小朋友的高亢聲音說:
  「吃飯了喔!」
  「知道了!總之,這一帶地區挺值得推薦的。這棟房子是我和哥哥跟一對地球來的夫妻一起租的,算一算一個人只要四百慕魯而已。要是換成像樣一點的鬧區,放個屁就沒了。」
  「就是說啊!」
  「不過,就算房租這麼便宜,生活費還是很吃緊就是了……」
  男子露出無力的笑臉,想必在勞動現場時,男子也會為了不被炒魷魚而露出這般討好的笑容。
「你如果真的想搬來這裡,我再介紹這附近的老大給你認識吧。有困難時大家都要互相幫助嘛。」
  說罷,男子看向雷娜再次笨拙地眨了眨眼後,往房子裡走去。大門關上後,四周恢復成平常的冰冷小巷子。雖然吵吵鬧鬧又充滿汗臭味,但笑聲不斷的幸福氣氛被鎖進了大門的另一端。
  雷娜凝視著被關起的房門,一直呆立不動。
  「想要百分之百扯謊是很困難的事。」
  「唔!」
  聽到我的話語後,雷娜嚇一跳地回過頭看。
  「如果是一定程度的事實,要扯謊很容易。」
  「……你……的意思是……」
  「所謂的三名領薪職員應該是指在這裡忙裡忙外的媽媽們。八名義工應該是小朋友的人數吧。」
  「……」
  「文件上會寫給移民住的簡易住宿處,想必是他們覺得未來有一天會獲得成功,然後離開這裡。至於就業輔導的意思,肯定是指在尋求更好的職業。」
  「可是──」
  「還有,為了達成這些目的而需要補助金也是事實。在這種地方還要付四百慕魯的房租,他們恐怕想要存錢也難吧。」
  我抬頭仰望三層樓高的建築物,看見那難纏的模樣,我不由得輕輕聳了聳肩。
  「收容人數可達十七人是最大的瑕疵。」
  「咦?」
  「我猜他們應該是考量到職員和義工的人數,認為有必要這麼大的規模,但除了職員之外,這裡還要擠十七個人?怎麼可能。」
  三層樓高的建築物空間並不是那麼寬敞。
  三個家庭住進去後,屋內恐怕就會陷入一片混亂,想找個位置好好站著都有困難。
  我的老家曾經提供空間給來自地球的粗魯工人住宿,我每天目睹那樣的狀況,所以清楚知道需要多大的設施才能容納多少人。
  「為了不被拆穿謊言而試圖取得整合性時,一定會出現有落差的地方。這個案件……」
  我從包包裡拿出文件,繼續說:
  「駁回。」
  「可、可是……」
  「……?」
  「可是……」
  雷娜把話含在嘴裡說道,然後再次看向建築物。
  「真的要駁回嗎?」
  雷娜的問法根本不像年長的上司該有的態度,想必她也有自覺,知道自己的發言不合理。
  「我們單位是為了社會福利,才開放申請補助金的啊。」
  「可是,只要資金可以送到有困難的人們手中,不是就──」
  「就怎樣?」
  我反問道,同時察覺到自己的強硬語調超乎了必要。
  而且,我面無表情。我猜自己給對方的感覺應該比想像中更加嚴厲。
  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改變話語:
  「規則就是如此。」
  「……」
  「如果想申請生活補助,應該找其他窗口。這是詐騙行為。」
  我用模範生的態度,做出符合基本原則的發言。
  如果是以前,只要有漏洞可以鑽,我肯定會鑽,如果有順風車可以搭,也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跳上車。
  不過,因為耍小聰明而找到的捷徑究竟可以通往何處?我徹底相信自己的靈感和行動力,在死神指示的道路上全力衝刺。最後抵達終點時,迎接我的是黑不見底的大黑洞。
  我到現在仍清清楚楚記得那份恐懼感。所以,為了守身,我選擇對雷娜這麼說。
  「可是……」
  雷娜再次輕聲低喃道,然後看著我無力地垂下頭。
  「可是,這是最後一份申請書,不是嗎?」
  「是啊。」
  「如果駁回這份申請書……就表示會駁回所有的申請,對不對?」
  「所以,至少希望可以核准一份申請書?」
  聽到我這麼反問,雷娜垂下了眼簾。
  我知道雷娜想要表達什麼。只要資金能夠送到有困難的人們手中,就算不符規則,不是也無所謂嗎?
  或許吧。
  不過,我不想再有這樣的想法。因為我已經付出昂貴的代價,得知這樣的想法最後會有何結果。
  「妳才是上司,所以我把這份申請書交給妳。」
  說著,我撐著拐杖走近雷娜,把文件頂到雷娜的胸口。
  「我能做的都做了,至於要如何裁決就交給妳了。」
  「……」
  雷娜怯生生地接過被硬塞到胸口的文件。
  這或許是一種推卸責任的舉動,但我也只能這麼做。
  「不過,即使核准那份申請書,也不代表那些家庭就真正得到解救。」
  聽到我這麼說,雷娜露出像是小女孩被人刁難而泫然欲泣的表情看著我。
  「明明不能真正得到解救,打破原則的事實卻永遠不會消失。」
  雖然我說話像在責怪雷娜,但其實是在責怪自己。
  「我勸妳還是好好思考一下比較好。畢竟一旦做出判斷後,就很難抹滅。」
  說到這裡時我別開視線,繼續簡短地說了一句:
  「至少在自己心中是無法抹滅的。」
  「唔!」
  雷娜抬起頭看向我。
  我沒有和雷娜對上視線,轉身走了出去。
  「回去吧!等天色暗下來,這附近真的會變得一片漆黑。」
  「……」
  雷娜似乎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但最後把文件抱在胸前,跟在我的後頭走來。
  我們穿過房子錯綜複雜的小巷子,來到行人眾多的馬路。
  在即將跨出界線來到馬路上時,雷娜搭腔說:
  「真的好無力。」
  我回過頭看,但雷娜低著頭,所以看不見表情。
  不過,我明白雷娜的意思。
  「是啊。」
  無能為力。
  這是不爭的事實。

  「我先走了,明天見。」
  雷娜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勉強擠出笑容說道,跟著消失在路面電車之中。
  到最後,我還是沒有詢問雷娜打算怎麼處理收進包包裡的那份文件。
  雖然不太會喝酒,但我很想回到宿舍喝杯酒,然後鑽進被窩睡覺,只無奈和克莉絲約好了。
  不過,到了現在,原本不太想去的心情也起了些許變化。
  人們並非完全無能為力,也並非孤單一人。
  理沙的教會和克莉絲的存在一定能夠幫助我記起這個事實。克莉絲贏得了至高殿堂的榮譽,理沙的固執意念也持續在月面扎根。
  應該約雷娜一起去的。我的腦中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
  雷娜回到沒有人迎接的狹窄房間後,肯定會把中午忘了吃的乾巴巴雞肉三明治拿出來啃。
  但是,事到如今也聯絡不上雷娜了。
  這也是無法挽回的判斷之一。
  我的右手瞬間就快發作,但勉強熬過了。
  沒事,等到明天就可以再見到雷娜。
  夜色籠罩起街景,人們急急忙忙踏上歸途,我獨自一人駝背拖著腳慢慢前進。

  我先到理沙的教會附近,在認識的雜貨店隨便挑了酒之後,才前往教會。抵達後,我發現教會裡安靜得不像話。
  總是半敞開的門上貼著寫有「信仰的喜悅永遠為所有人敞開大門」的字條,我輕輕推門走進去。太陽下山後,教會裡瞬間暗下來,讓人看不清楚屋內的狀況。原因在於付不起持續高漲的電費,所以只能夠點亮一盞或兩盞電燈。
  不過,屋子最裡面傳來收拾餐具的聲響,所以理沙應該在家。
  「你來了啊?真是不會挑時間。」
  理沙忽然現身說道,看她捲起袖子的模樣,果然是忙著在收拾東西。
  「已經結束了啊?」
  「怎麼可能!因為教會一直被弄髒,所以我請大家先換到外面的店家去。反正也要安排酒和食物。」
  「我帶了伴手禮來。」
  「謝謝,你先隨便找個地方放吧。」
  廚房四周放滿了垃圾和空瓶。我把酒放上流理台後,捲起袖子把裝了空瓶的箱子抱在腋下。
  「嗯?你可以坐著沒關係的。」
  「月球沒什麼重力,站著也一樣。讓我幫妳吧。」
  理沙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露出淡淡的苦笑。
  「那麼,可以幫我搬到倉庫去嗎?」
  「隨便放就好嗎?」
  「嗯,拜託嘍。」
  理沙說的倉庫是指她在這裡成立教會時,贊助者所捐贈的緊鄰教會的隔壁房間。聽說理沙把幾本珍貴書籍賣給月面的富人時,理沙的教會活動感動了富人。雖然那位富人已經在大約一年半前結束在月面的事業回到地球去,但留了這兩間公寓房間給理沙。
  我準備照著吩咐把裝了空瓶的箱子搬到倉庫去時,理沙忽然叫了一聲:
  「啊!」
  「怎麼了?」
  「教堂那邊有人在禱告,小聲一點喔。」
  「……禱告?還真難得。」
  「沒禮貌!人家偶爾都會來禱告的。」
  「是喔,還有這樣的人喔……」
  「你有什麼不滿嗎?」
  「沒有,我又不是在強調這裡是我的地盤。」
  「呵呵,男生都這樣,只要在一個地方待久一點,就會覺得是自己的巢穴。」
  我輕輕聳了聳肩回應理沙的話語後,搬起空瓶。
  既然理沙成立了教會,當然會有基督徒來禱告。
  不過,在月面看到教會時,大部分的人都會感到驚訝,即使是基督徒也不例外。
  基於月面遠在天空另一端的理由,加上月面充斥著強烈的欲望,所以身在地球的教宗發出通諭,宣言月面是惡魔的棲息地。意思就是說,月面上不存在正式的教會。
  月面上只存在像理沙這種歷經千錘百鍊的人,並認為正因為是惡魔的棲息地,才更需要向上帝禱告。
  理沙這樣的人雖不至於遭受迫害,但不可能成為人們關注的對象。更何況忙著賺錢的一群人哪有時間靜下來禱告。
  正在教堂裡禱告的那個人,肯定也是住在這一帶地區的貧窮人家。那個人可能是被解雇了,才會有消磨不完的時間。真搞不懂,就算向上帝禱告也不可能得到工作機會,也不會發生什麼好事。
  據說以前有個壞心眼的統計學家計算過修士的平均壽命,結果發現修士的平均壽命跟普通人沒什麼差別。不過,也不是不能體會在到了極限的狀況下,會想要依賴上帝力量的心情。
  雖然能夠體會,但可以的話,我希望不要再次遭遇必須向上帝禱告才承受得了的狀況。
  隔壁房間幾乎沒有任何燈光,我只能夠勉強靠著窗外的光線往房間走去。有幾間是提供給人住宿的小房間,到現在理沙似乎仍繼續收容無處可去的人們。現在那些被收容的對象剛好都覓得工作,理沙還笑著說雖然覺得開心,但也感到寂寞。
  我走在影子拉長的昏暗走廊上,準備把空瓶搬到最裡面的倉庫去。
  走到一半時,路過理沙所說的教堂。燭光從設置在教堂牆壁上的百葉窗縫隙裡流瀉出來,我從縫隙裡不經意地往裡頭看去後,看見縮成一團的身影出現在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腳下。
  女生?
  我看見留著一頭長髮的女子裙襬呈圓形攤開跪在地上。
  女子一動也不動,不知道禱告得多麼投入。
  在月面上,有什麼那麼值得禱告嗎?
  我不禁覺得自己的偷看行為也會打擾到女子的禱告,所以盡可能地輕聲搬動空瓶,把空瓶放在置物區旁邊後,便往回走。
  虔誠的基督徒。
  彷彿看見稀有動物的感覺。
  回到隔壁房間後,看見理沙正坐在客廳的桌子前休息。
  「難得來了一個真心禱告的訪客。」
  「……」
  對於我的說話方式,理沙臉上浮現難以言喻的苦笑,但還是在表面坑坑巴巴的鐵杯裡倒進熱茶,發出「叩」的一聲把鐵杯放在空著的椅子前面。
  「在月面要找到像這裡這麼虔誠的教會,可是很難的。」
  「妳這一身打扮都沒被罵還真是神奇。」
  我只有在地球的電影裡看過所謂的修女打扮。
  我拉開椅子坐下來,喝一口理沙幫我沖的茶。熱茶帶著中國發酵茶葉會有的輕微苦味。
  「哪有,可被罵慘了。我是說在地球上。」
  理沙當初會回去地球,除了賣掉珍貴書籍之外,也為了募集在月面建蓋教會的資金和人員。
  聽說理沙的行動相當不順利,最後沒募集到資金,也沒找到人員。一方面當然也是因為教宗的通諭,但原因不止於此。
  說是基督教,但其實分為很多教派,也有人甚至認為根本不需要教會的存在。即使撇開這些事實不談也一樣,全世界明明有數不清的信仰,月面卻連個宗教性質的建築物或組織也沒有。
  其原因歸究在一句年代久遠的黑手黨電影中經常會聽見的台詞。
  信仰會阻礙做生意。
  如果硬要說月面上有信仰,也只會有一種,那就是:不做出把地球上未能解決的問題帶到月面來的愚蠢行為。大家的想法是:不應該把花了幾千年都無法解決的問題起因帶上月面,導致人力和資源上的浪費。好一個現實的想法啊!
  因此,對月面的多數人來說,理沙可說是惹人厭的存在。
  理沙曾笑著說:「就某種含意來說,算是回歸到了『教父』時代。」
  經過了解學習後,我才總算明白了理沙的意思。
  「……說到妳這身打扮,妳是故意穿成這樣在諷刺大家嗎?」
  「我比較想聽到你用『決心』來形容。」
  理沙表情正經地說道。果然在月面還是有帶有重量感、類似重力的存在。
  一股穩重的強勁力量。
  「真是厲害。」
  「咦?」
  「我說妳真是厲害。」
  理沙發愣地看著我一會兒後,做作地環視四周一遍。
  「幹嘛?很怪嗎?」
  「……沒想到竟然會被你誇獎,害我嚇了一跳。」
  「真的很厲害啊,在月面還能夠一直堅持信念。」
  我一邊望向窗外,一邊說道。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我把視線拉回理沙的身上後,理沙一邊低頭看向冒著白煙的杯子,一邊露出淡淡的笑容。果然十分符合理沙的作風,臉上沒有浮現擔憂的神情。
  「什麼事也沒發生。」
  「完全沒有?」
  「對啊,完全沒有。」
  這麼回答後,我繼續說:
  「什麼也沒有,一片空白。」
  我失去了夢想,原本牽著手的對象也已不在,只能夠依賴著感傷的想法,希望自己至少可以當個正義使者。
  不過,我知道那只是虛偽的外殼。
  如果真心想要當正義使者,我應該早就和雷娜一起幫那幾對移民夫婦的申請背書,上呈給主管。明明可以這麼做,我卻拿出基本原則的無聊說法在雷娜面前說那些話。為什麼呢?因為我害怕。我害怕必須依自己的判斷決定做某件事。
  我會不會又判斷錯誤?會不會又傷害什麼人?會不會又失去什麼重要的存在?因為害怕這些事情,所以我有了一個想法:如果是在背地裡幫助有困難的人,或許就做得到。
  雷娜說過很妙的一段話,她說只要不加入競爭行列,轉為盡微薄之力幫忙照料因為受傷而動不了的人,就不會跟任何人起衝突。這樣就不會突然遇到有個怪物從轉角出現,奪走你一切的慘狀。我硬塞給雷娜的責任,一切都是來自我的恐懼。
  我看著自己放在桌上的右手。每次只要想起羽賀那,我總會覺得右手變得不像是自己的手一樣。
  忽然有股即將發作的預感,但預感輕輕掠過鼻尖便消失了。只要不試圖抓住過去,就不會凍結僵硬。右手在我的視線前方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正常動作。
  我的心再次陷入彷彿已壞死的錯覺,那種感覺真的很無力,也無從抵抗。
  「阿晴。」
  「……?」
  「至少還有我在這裡。」
  明明只是簡短一句話,卻包含了很多意思。近似難為情的情緒讓我微微低下了頭。我猜自己應該是覺得開心,也稍微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有人輕輕敲了敲教會的大門。
  教會的大門明明總是敞開著,卻還是會敲門的人沒幾個。
  「來了。」
  理沙回應後,昏暗的走廊另一端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我回來了~……」
  聽到那無力的語調,理沙露出苦笑從椅子上站起來。沖洗一下自己的杯子後,雷娜從冷凍庫拿出冰塊放進杯子,再倒水進去。劈哩啪啦的涼快聲響傳來。
  「真是的,那些傢伙拿成年喝酒不犯法當理由,讓年輕女生喝太多酒了。」
  理沙一邊這麼埋怨,一邊手拿玻璃杯走出客廳,往走廊上跑去。
  「克莉絲,妳回來啦。喏!喝點水吧。」
  「啊,不好意思……」
  我無意識地以視線追著理沙的身影跑,並稍微探出頭看向走廊後,正好看見克莉絲喝著玻璃杯裡的水,那模樣簡直就像天真地把向日葵種子塞了滿口的松鼠一樣。克莉絲的衣服多處起皺摺,還四處沾著食物殘渣以及灑翻飲料的痕跡。
  「連衣服也弄得髒兮兮……好了,喝完之後快去換衣服。」
  「咕嚕……呃!好,我會去換衣服的……」
  「大家在那邊喝得那麼瘋啊?」
  「……」
  克莉絲閉上眼睛,一臉忍著不發出打嗝聲的表情。在那之後,她又喝了一口水,「呃!」的發出打嗝聲。
  「賽侯先生進去廁所後好像就沒出來了……」
  「賽侯?那真的喝得很瘋喔。真不想把他們叫來這裡……」
  「呵呵。」
  可能是喝醉了的關係,克莉絲看似開心地笑著。看見克莉絲那般模樣,理沙一副傷腦筋的表情笑著。
  「好了,快去換衣服吧。」
  「好。謝謝妳幫我倒水。」
  克莉絲放下杯子後,腳步有些搖搖晃晃地往大門旁邊的房間走進去。
  目前,克莉絲和理沙一起住在這裡。理沙在地球的那段時間,克莉絲原本住在我的老家,但後來一方面因為我以勤學獎助學生的身分住進宿舍,理沙也在這裡成立了教會,所以搬來這裡。
  考上大學後,克莉絲說過想搬去宿舍才不會給理沙添麻煩之類的話,但後來沒再聽她提起了。我猜應該是理沙說服她不要搬出去。
  理沙畢竟是理沙,喜歡照顧人又害怕寂寞。
  「如果把一群醉鬼叫來這裡,又要弄得髒兮兮的啊……我怎麼覺得我從早上就一直在清理東西啊。有一種在海浪陣陣打上來的沙灘上,想要畫出一幅美麗的圖畫的感覺。」
  理沙夾雜著嘆息聲說道,但完全聽不出來感到厭煩的感覺。
  理沙的心胸無比寬廣,能夠容納任何事物。
  不過,正因為如此,我才沒辦法什麼事都說給理沙聽。
  「好吧,再最後奮力一戰。」
  「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我問道,理沙先把水壺放上流理台旁的電氣爐後,輕輕聳了聳肩說:
  「有啊。」
  「什麼?」
  「在不會影響到明天工作的範圍內,盡量在這裡留晚一點。」
  「……」
  我半瞇起眼睛看著理沙,理沙在流理台前做出吐舌頭的動作後,別開臉去。
  「其實我也不是完全在開玩笑。我不想只有我一個人清醒。」
  「……好啦。」
  「就知道你會答應。」
  理沙立刻展露笑顏。
  「那我去丟個垃圾,順便去店家看一下狀況就回來,等水滾了之後,你再泡茶給克莉絲喝喔。」
  「嗯。」
  「還有……」
  「?」
  「沒事。我知道你沒問題的。」
  理沙敷衍地笑笑後,拿出杯子放到桌上,跟著兩手抓起垃圾袋往外走去。
  我看了一眼輕輕發出「咻~咻~」聲響的水壺後,察覺到桌上的狀況有異。
  兩只杯子?
  我自己已經有杯子了。而且,有一只杯子還是客人專用的漂亮陶瓷杯。
  我感到奇妙地望著杯子時,在視線前方、通往隔壁房間的房門緩緩打開。
  門後出現換好衣服的克莉絲,以及方才心無旁鶩地在教堂裡禱告的年輕女子。


  第二章

  泡好熱茶後,有著一頭有別於克莉絲、呈現淡金色閃亮秀髮的女子,點點頭向我致意。女子的高雅氣質跟這所教會不搭,不,應該說跟這樣的貧窮地區不搭。還有,女子身上的服裝也和這裡的氛圍有所出入。方才在教堂時,我只看見女子縮成一團的背影,所以頂多只看得出來穿著裙子。隔著桌子對坐後,才發現女子的裝扮簡直就像歐洲的古老故事裡會出現的公主。
  女子營造出來的誇大氛圍之所以沒有顯得怪裡怪氣,想必是因為有著不輸給裝扮的端正五官。
  而且,仔細一看後,才發現女子的五官固然美麗,同時也有著尚未完全擺脫孩子氣的天真,其可愛的感覺足以讓人願意接受搞怪裝扮。
  雖然女子的舉止優雅且成熟,但實際上應該跟我差不多年紀。
  「真好喝。」
  從女子的薄唇之間流瀉出來的話語,也不會讓人覺得正經八百又冷漠。
  話說回來,女子舉杯的姿勢真是優雅,跟坐在旁邊的克莉絲大不相同。
  沒錯,這時我才總算發現克莉絲就坐在女子旁邊。怕生的克莉絲竟然一邊雙手捧著杯子喝茶,一邊面帶親切的笑容主動向公主攀談。
  「理沙小姐對茶葉很講究呢。」
  「她沖的咖啡也好喝極了。」
  「可惜咖啡太苦了,我不敢喝……」
  克莉絲聳了聳肩後,一副剛喝下一口苦咖啡似的模樣露出苦笑,公主舉止優雅地面帶微笑回應。怕生的克莉絲並沒有能夠和陌生人閒話家常的社交能力。
  針對缺乏社交性這點,我也沒資格批評克莉絲,所以一直望著行動裝置看。當我忽然抬起視線時,正好和公主對上了視線。
  不知道為什麼,公主的長相看起來有些眼熟。
  「……我們在哪裡見過面嗎?」
  我詢問後,公主只是微微歪起頭,露出淡淡的笑容。
  「啊!呃……」
  克莉絲慌張地試圖說些什麼,但公主擺出適合戴上白手套的手勢柔性地阻止了克莉絲。
  看見小巧的掌心朝向自己,克莉絲一副傷腦筋的表情閉上嘴巴。
  「你就是川浦良晴先生?」
  公主隔著桌子詢問我的姓名。
  我清楚知道自己面無表情,但絕不是因為臉不會動。
  「我們果然在哪裡見過面吧?」
  「沒有。」
  說著,公主喝了一口茶。
  公主的言行舉止實在太高尚,讓人很難找到機會發問。
  「不過,我認識你。正確來說,應該是這位克莉絲小姐告訴我的。」
  「啊……」
  克莉絲縮著脖子看向我。
  「那個……這是有原因的──」
  「是我硬逼克莉絲小姐告訴我的。」
  「……」
  「……所以?」
  「那麼,容我單刀直入地說出來。」
  這時,公主總算看向克莉絲,並在臉上浮現微笑。

  那笑容顯得刻意,甚至會讓人覺得有壓迫感。
  事實上,那舉動看起來也像是要克莉絲同意她一無所知。
  克莉絲的櫻桃小嘴開開合合,但最後還是屈服於公主的笑臉,緩緩點了點頭。
  「我是來邀請你的。」
  「如果是要去野餐,我行動不便,就不參加了。」
  「我明白。不過,這世上有一些山不需要靠腳也爬得上去。」
  我直直盯著對方的眼睛看。
  一雙如玻璃彈珠般的清澈眼睛。
  「我的名字是艾蕾諾亞‧修拜崔爾。」
  我心想這名字聽起來像是歐洲人,同時也覺得似乎聽過這個名字。
  「我們應該真的在哪裡見過面吧?妳的名字很耳熟。」
  「不愧是川浦先生。」
  「……咦?」
  「川浦先生會覺得耳熟的應該是公司名稱吧?」
  「公司……」
  「我們家族從祖父的祖父的祖父那一代就開始經營生意。直到不久前,名稱裡含有修拜崔爾四個字的公司也還在月面證券交易所掛牌。」
  「修拜崔爾&賽爾加。」
  「真開心你記得。」
  艾蕾諾亞面帶微笑說道,但表情裡有某處不帶笑意。
  我憑著語感記起該公司名稱,而如果我記得沒錯,應該是一家小型投資銀行。
  「不過,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艾蕾諾亞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原因是?」
  「因為被買走了。而且是用卑鄙的手段。」
  艾蕾諾亞微微歪著頭露出笑容,那模樣就像貴族女孩在蘇富比拍賣會上,沒能夠標下想得到的茶杯組一樣。
  不過,艾蕾諾亞的話語不經意地流露出內心的情感。
  艾蕾諾亞說的「被買走了」,肯定是遭到企業收購。
  至於收購方式,完全合法卻違反人道的收購方式多到數也數不清。
  「俗話說盛衰榮枯,你剛剛說的是最後一家名稱包含修拜崔爾的公司。雖然爺爺告訴我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但不能讓事情就這樣結束。雖然我年紀輕,但接下了經營權。」
  聽到這裡,我總算明白為什麼艾蕾諾亞的笑容會顯得不自然。
  那是一種意念。強烈的意念。
  艾蕾諾亞從頸部到肩膀、從肩膀到指尖,每個部位都動作流暢,端正的嬌小臉龐也柔軟變換著表情,惟獨一雙眼睛宛如藍寶石被嵌入固定座裡,動也不動。
  艾蕾諾亞以流暢如水的動作,從一旁的包包裡拿出一小疊紙。跟著在紙疊旁邊,放下框有金邊、在月面上鮮少有機會看見的鋼筆。
  「我必須為了修拜崔爾家族的名譽而戰。為了贏得勝仗,必須擁有這世界所指的『力量』。所以,我前來邀約你。」
  「你說要邀我,但我只是……」
  我打算說自己只是身為勤學獎助學生的普通大學生時,艾蕾諾亞的手輕盈地從桌面滑向這方。
  我的目光像貓咪一樣被艾蕾諾亞的動作吸引。
  艾蕾諾亞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那樣東西就壓在她纖細的手指底下。
  那是一張支票,上面印有月面最大規模的銀行──E‧J‧洛克柏格銀行的商標。
  「我拜見過拉青格經濟研究所的數據。非常了不起。」
  「咦?」
  「川浦良晴先生。」
  雖然我從未被人拿槍抵著,但我猜被槍抵著的人應該會像我現在一樣全身僵硬吧。
  「我需要你的幫助。所以,我希望以十萬慕魯聘請你。」
  遞到我面前來的支票上面寫著六位數的數字。
  四年前,我不惜縮短壽命似的拚命賺錢,當時最多也只賺到七萬慕魯。
  看見遠遠超出此水準的金額,我頓時說不出話來。
  我先看向艾蕾諾亞,再看向旁邊的克莉絲。
  克莉絲一副極度苦惱的表情注視著我。
  「你意下如何呢?」
  我把視線拉回艾蕾諾亞。
  然而,我的腦中一片空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一方面是因為事情來得太突然了。
  不過,如果要說我是看到金額而大吃一驚,其實不然。我的驚訝情緒不是來自金額多寡,而是不明白像我這種人怎麼會受到肯定。
  畢竟我在那個世界慘輸後,就這麼逃跑出來。我平常在公家機關的辦事處上班,負責整理看不出有何意義的數據,針對提供給社福團體申請補助金的文件揪出有無造假。這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最大極限。
  更重要的是,我已經沒有資格再回到那個世界。我犯下那樣的過錯,所以絕對不可以接近那個世界。
  艾蕾諾亞耐心地等著我開口說話,等著等著,視線忽然移向玄關的方向。
  遠處傳來鬧哄哄的聲音,想必是一群醉鬼回來了。
  艾蕾諾亞像是被聲音催促,開口說:
  「我明白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無理要求。簡單來說,我想打一場敗部復活戰。不過,幸好我還有一些資金,也有人願意幫助我。我旁邊這位就是。」
  說著,艾蕾諾亞看向克莉絲。
  「克莉絲小姐也是其中一人。照克莉絲小姐的說法,你那時候真的很厲害。」
  所以也要我一起加入?
  別忘了,那是四年前的我。
  那是面臨失敗之前的我。
  「如果你願意加入,將可以成為我們的強大生力軍。你意下如何呢?」
  艾蕾諾亞再次詢問,但我有種甚至分不清她在問誰的感覺。
  我根本無法開口說話,只能夠別開視線。
  時間就這麼一秒一秒過去後,玄關處清楚傳來一群醉鬼的聲音,艾蕾諾亞隨之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們採用的是私募基金的型態。在這個世界,這樣的型態最不受限制,可以自由採取任何一種手段。願意加入我們的人將可以獲取高額獎金。」
  意思就是不惜撒下重金,也希望獲得幫助。
  然而,我還是沒能夠回答。
  「我其實是希望可以跟你好好談一談……」
  叩!咚!吵鬧的聲響及笑聲傳來。
  等那群人進到屋內後,根本沒機會交談。
  「今天算是先跟你打一聲招呼,我們下回再談。我先告辭了。」
  艾蕾諾亞在上座的位置輕輕點頭致意後,保持抬頭挺胸的姿勢朝走廊走去。
  克莉絲慌張地追去後,似乎跟準備走進教會的醉鬼們撞個正著,不知道在交談著什麼。
  然而,交談聲一概傳不進我的耳裡。
  我的視線停留在十萬慕魯的支票上。
  這不是中午時間一邊啃著便宜的雞肉三明治,一邊做著不論付出多大努力也得不到回報的工作,為了賺小錢而汲汲營營的領域。金額高達十萬慕魯的支票象徵著那個世界,也是前往那個投資世界的車票。
  那是我嚮往的世界,也是被一腳踢出來的世界。那個世界裡的跋扈人們是貨真價實的利己主義者,那些只敢在公家機關的辦事處裡張牙舞爪的矮冬瓜根本沒得比。
  另外,那還是個美好的世界,甚至允許人們懷抱「想要賺取莫大的財富以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夢想。
  那個世界裡充斥著與「平穩」完全相反的事物。追逐變動速度快得讓人頭昏眼花的數字跑的感覺、事態如自己的猜測進展時的興奮感,以及猜測落空時的絕望感,這些記憶在我的腦中如噴泉般湧出。光是回想起這些記憶,便足以讓我全身毛細孔放大、呼吸變得急促,心跳也逐漸加快。
  那時的我完全投入。的確,那是一段開心的日子。然而,我犯下了無可挽救的重大失敗。
  已經回不去了。不可能被允許回去。
  我忽然覺得嘴角一陣發癢,伸手一摸才發現自己流鼻血了。
  投資。
  腦中浮現這個字眼後,我不由得緊緊閉上眼睛。我被巴頓陷害,傷得體無完膚之後,連滾帶爬地逃出來,最後害怕發抖地躲進那棟公家機關的辦事處。
  我這種人當然沒資格重回投資的世界。
  但是,此刻的興奮感是怎麼回事?這一股飢餓感是怎麼回事?你已經忘了自己在四年前的那時候做了什麼好事嗎?
  心臟跳動的速度快得讓人感到痛苦,我用力揪住胸口,在椅上子縮成一團時,發現一道身影出現。我抬頭一看後,理沙出現在眼前。
  不過,理沙沒有像平常一樣在臉上浮現溫柔大姊姊的表情關心我的身體狀況,而是面無表情地俯視著我。
  「你果然還沒說服自己接受四年前的事情。」
  理沙用極度沙啞的聲音這麼說,瞇起眼睛看向玄關的方向。
  「我沒有要你非得接受那女生的邀約不可,我只是……」
  理沙移動視線看向我。
  「我只是想告訴你應該好好照一照鏡子。」
  說罷,理沙嘆了口氣。
  「總之,先換到比較安靜的地方去吧。」
  理沙攙扶著我,讓我搭在她的肩上,在醉鬼們進來之前,移動到隔壁教堂裡。
  興奮又混亂的情緒害得我連好好說一聲謝謝也做不到,就這麼在長椅上坐下來,並接過理沙幫我準備的濕毛巾和水。看著我用濕毛巾擦拭鼻子和嘴角,動作笨拙地喝起水後,理沙才總算開口說:
  「想到以前的事讓我有點猶豫,但還是覺得你應該好好跟過去劃清界線。為了讓你跟過去劃清界線,有必要這麼做。」
  「……」
  「太愛管閒事了嗎?」
  理沙一邊接過少了一半水的玻璃杯,一邊這麼詢問。
  對於理沙的發言,我甚至分不清她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詢問。
  「也是啦,確實太愛管閒事了。不過,最初希望讓你跟艾蕾諾亞見面的人不是我喔。」
  到底是誰要這麼做?我說不出話來,只能夠瞇起一隻眼睛猜想著。
  「是克莉絲。」
  「唔!」
  我倒抽了一口氣,訝異的情緒也清楚傳達給了理沙。
  理沙輕輕握住我的手,鼓勵同伴似的上下揮動她的小手。
  「克莉絲應該是覺得光靠我們的力量,恐怕沒辦法讓你清醒過來。我也這麼覺得。不過啊……」
  說到一半時,理沙把視線移向掛在教堂牆壁上的十字架,看著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
  「克莉絲離你最近,她清楚知道一路上過來你有多麼責備自己。所以,克莉絲真心祈禱著希望你能夠好好接受四年前的事,重新展開生活。她也真的採取了行動。克莉絲那樣的個性都會採取行動,你懂意思了吧?」
  克莉絲的個性消極悲觀,膽子又小。只要有那麼一點點擔憂,她就會停下腳步思考到沒完沒了。
  「大家都確實往前邁進,只有你還停留在原地。不對,我說錯了。」
  理沙把視線拉回我的身上,一副感到傷腦筋的模樣笑了笑。
  「只有你還在迷失。我一度以為你已經重新振作起來,但看見你剛剛那模樣,我更加篤定了。你只是自己在騙自己,而且騙得很凶。我說錯了嗎?」
  學法律是為了幫助有困難的人。如果這個目的和想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夢想一樣單純,我應該會不惜欺騙雷娜,也要幫助那些移民申請到補助金。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我賴著基本原則的說辭,把責任硬塞給雷娜。
  理沙在沒有信仰的月面身穿修女服成立教會,並且收容迷途羔羊。一個歷經千錘百鍊、支持人們的人,肯定早已嗅出我的謊言。
  理沙當然沒有流露出生氣的眼神。明明如此,我卻不由得垂下眼簾,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我有種像是回到五歲的兒時,對母親害怕到不行的感覺。
  這四年來,我沒有傷害任何人,當然也沒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擾。學法律是為了幫助有困難的人,即使這只是偽善的理由,但以結果來說,若確實能夠幫助有困難的人,相信理沙也不會多說什麼。
  然而,我對自己說謊更甚任何人。拚命勒緊自己的脖子,壓制在地。
  我告訴自己:「你是個失敗者!失敗者!」
  而理沙的個性是不論對象是誰,都不允許有人受傷害。就算自己傷害自己也一樣。
  我就是因為這樣,才不敢看理沙的眼睛。
  理沙非常體貼,而且愛管閒事。就算是一個在這月面上誰也不願意理睬的傢伙,理沙也會把對方當成自己的家人伸出援手。
  不僅如此,不論是多麼丟臉的事情,理沙也會輕輕笑著接受。
  或許因為如此,我才沒有轉過臉去。
  或許因為如此,我才坦承自己撒了四年的謊言。
  比起四年前拜託理沙讓我躺大腿那時候,此刻更讓我覺得自己沒出息。在這般感受之中,我說出更加沒出息,但一直想找個對象說出口的話:
  「……妳沒說錯。」
  「嗯。」
  理沙簡短回應一聲後,把我當成小孩子似的摸了摸我的頭。
  「如果是這樣,就算硬逼你,我也要在背後推你一把。沒辦法,我就是一個愛管閒事的人。」
  「……」
  「艾蕾諾亞那女孩人還不錯,而且她說的話是真的。她是地球來的正統貴族,聽說在月面的公司都被人侵占了。克莉絲想必也是有她的想法,才會願意把重責大任交給艾蕾諾亞。克莉絲應該是一方面想讓你清醒過來,同時也想借助於你的力量。克莉絲和艾蕾諾亞來找我商量,說想要拜託你幫忙時,我之所以會同意,也是因為顧慮到了克莉絲的想法。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既現實又重大的理由。」
  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理由?
  我帶著一半感到恐懼的眼神看向理沙,理沙一副根本不在乎我有什麼反應的模樣,一派輕鬆地說:
  「對了,阿晴,你知道這所教會靠什麼在營運嗎?」
  「咦?」
  理沙的臉上浮現顯得壞心眼的笑容,她的發言也讓我完全傻眼。
  不過,聽到問題後,我的腦袋自顧自地動了起來,況且我本來就對這個問題多少感到疑惑。
  「賽侯的薪水似乎很高,所以捐獻不少錢給教會,但比起以前那時候,住進這裡的人數增加不少,支出也相對變多了。光靠捐贈金根本轉不過來。」
  既然這樣,該怎麼辦?
  這時,我想起艾蕾諾亞說的話。
  ──克莉絲小姐也是其中一人。
  「該不會是……克莉絲?」
  「沒錯,克莉絲一直在捐錢給教會。她利用羽賀那留下來的程式賺錢。」
  四年前我和羽賀那合力投資,當時羽賀那設計了投資程式。程式內容是把我擁有的一切投資技巧轉為自動化,其完成度之高,還一度讓我陷入惡夢之中。若不是巴頓奪走了一切,想必能夠解救第三外區的那群人。
  不過,如今羽賀那走了,大家也都分散各地,我則像一隻被暖爐燙傷的小狗一樣遠離投資世界。
  的確,專注於投資的羽賀那曾經找克莉絲討論過數學方面的問題,只是我完全忘了有過這回事。正確來說,應該是被我硬拋到了腦後。
  克莉絲毫不遜色於羽賀那,也是個才華出眾的人,所以當然有這個可能性。這個可能性就是,克莉絲百分之百活用或加以改良那套程式,在投資世界裡賺錢。
  「我勸過克莉絲幾次,要她別那麼做,但她就像你那時候一樣完全陷在裡頭,根本不聽勸告。而且,一切好像順利得不得了。不過,克莉絲的態度與其說是利慾薰心,更像是在試探自己的能力而樂在其中,所以我也不好嚴厲指責,何況我還接受她的幫助……」
  「然後呢?」
  為什麼會變成想要讓我和艾蕾諾亞見面的原因?
  我的腦海裡浮現這個疑問,但立刻有所察覺。操作賺錢機器的天才少女,加上公司遭侵占而誓言東山再起的貴族女孩。
  「克莉絲一直都在協助艾蕾諾亞。她設法讓艾蕾諾亞的資產增加,然後領取報酬,再捐贈給教會。那金額大得嚇人。不過,先撇開錢的事情不談,老實說我到現在也還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阻止克莉絲的行為。克莉絲的動機不是來自欲望,而幫助艾蕾諾亞也不是一件壞事。唯一的問題點是,克莉絲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女孩。」
  理沙面帶痛苦的表情說道。
  「我知道不可能一過二十歲就瞬間變成大人。而且,我也知道跟隨處可見的大人比起來,克莉絲還顯得比較成熟。可是,我很擔心。艾蕾諾亞跟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她是貨真價實的有錢人、名符其實的千金小姐。你不是也看到了她在禱告的模樣嗎?不論面對任何狀況,她都是很認真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正因為是從理沙口中說出來的話,才更有說服力。
  想起艾蕾諾亞與其纖瘦身軀不相襯的眼神,我不禁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背脊。
  「我很擔心克莉絲會跟著艾蕾諾亞消失到不知哪裡去……即使知道克莉絲是個做事可靠的孩子,我還是會擔心。不行,我要你不能對自己說謊,所以我自己也不能說謊。我說實話喔。」
  理沙先停頓一下,才繼續說:
  「我沒有什麼明確的理由可以要求克莉絲不要協助艾蕾諾亞。可是,我擔心又有人會在我完全不知情之下越走越遠,最後變成像你和羽賀那一樣。只要一想到這點,我就整個人坐立難安。」
  無法得到合理解釋的恐懼感。
  這麼一來,自然能夠猜出理沙想要讓我和艾蕾諾亞見面的理由。
  「意思就是……妳要我看著克莉絲?」
  「雖然很沒出息,但簡單來說,就是這麼回事。」
  「可是……我是個失敗的人。我這種人──」
  「就是因為這樣,才更應該由你來做。克莉絲很有潛力,整體來說,我甚至覺得她比羽賀那更有潛力。可是,克莉絲一路走來並沒有遇過付出努力卻得不到回報的遭遇。跟你和羽賀那不同。」
  「……如果我的臉會動,現在肯定在笑。」
  「我沒有任何要挖苦人的意思。我只是正因為這樣,才更擔心。我自己也面臨過無數次的失敗,而有些事情真的必須經歷過失敗,才能夠學會謹慎。所以,我也會希望克莉絲能夠從失敗中得到學習。不過,在大筆金額來來去去的地方,很容易釀成無法挽救的失敗。那不是一個十幾歲女生適合去的地方。你應該也很清楚這點吧?」
  人命比金錢更廉價。
  關於這點,我在與羽賀那一起度過的短暫時光的片刻裡學習良多。
  「還有,雖然克莉絲現在還會有點畏畏縮縮的感覺,但最近她時而會露出讓人嚇一跳的犀利眼神。我之所以會擔心她變成那樣,是因為我希望可愛女生可以永遠那麼可愛。這或許是我的自私想法吧。」
  「好像有這麼回事。」
  「嗯。我就知道你也會有感覺。所以啊,我覺得這是上帝給的指示。」
  「上帝給的……指示?」
  「沒錯。我不希望看見你一直欺騙著自己過日子,也希望克莉絲天不怕地不怕一直往前衝時,可以有人在背後看著她。你不覺得這是一種命運的安排嗎?」
  「……可是我──」
  我不適合。
  我打算這麼回答,但理沙的話語打斷了我:
  「而且啊。」
  「……?」
  「每天在過日子之中,我總會想著搞不好哪天羽賀那會回來,你呢?你會這麼想嗎?」
  「唔!」
  我倒抽了一口氣。
  如果哪天羽賀那真的回來,她看見我賴在公家機關的辦事處,低調學習法律的模樣,不知道會怎麼想?
  「阿晴,你或許可以一輩子護著傷口,一直欺騙自己下去。可是啊,人生只有一回,也有人真心期望你不要這樣度過一生。而且,真心期望的人比你想像中的還要多。」
  我找不到話語回答,理沙用手背輕輕撫過我的臉頰,面帶微笑說:
  「當然了,我不會要求你立刻做出結論。不過,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還有,不要避開不去面對。克莉絲也是順從自己的想法,決定讓你跟艾蕾諾亞見面。克莉絲應該比我還了解你是以什麼樣的心情面對過去。你自己也知道吧?克莉絲早就做好心理準備,她知道你有可能因此大發雷霆,也可能嚴重發作。而不論是前者或後者,她都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你。所以,這絕不是隨隨便便就做出的決定。」
  我回想起克莉絲極度苦惱的表情。
  我一直以為克莉絲是個不適合踏出大膽一步的低調女生,沒想到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長了。
  「……應該是吧。」
  「當然是啊!一個人不可能停留在原地。不過,只要踏出步伐,就一定能夠往前進。」
  「……」
  「這句話也是在對我自己說就是了。」
  我心想「怎麼可能!」而看向理沙後,理沙微微露出苦笑,聳了聳肩。
  「所以,你怎麼打算?」
  「咦?」
  「克莉絲現在應該整個人焦慮不已。她可是下了相當大的決心。我去叫她過來好嗎?沒問題吧?」
  說實話,我到現在還覺得腦袋裡一片混亂。畢竟長達四年的時間,我一直擋著頭縮成一團,怎麼可能突然站起身子就走出去。
  不過,我揉了揉鼻子,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
  雖然感到暈眩,但有種近似剛起床時的清新感。
  「也沒在流鼻血了。」
  「你竟然會興奮到流鼻血,可見有多興奮。」
  「……我自己也覺得不正常。」
  「你說真的?」
  「咦?」
  「人家說那才是真正的熱情,不是嗎?」
  理沙扠起腰,面帶微笑說道。

  如果是一間空間寬敞的教堂,我猜克莉絲可能永遠也走不到我的身邊。
  克莉絲踩著足以讓人產生這般想法的沉重腳步,來到我旁邊。在門口時克莉絲也遲疑著該不該踏進教堂,後來理沙硬是從背後推了一把,並且在克莉絲被推進教堂的那一刻關上門。
  明明會做出不顧後果的魯莽事,膽子卻很小。
  對於這樣的舉動,很多人會說那是因為年輕。
  「嚇了我一大跳。」
  聽到我這麼說,克莉絲像被我的發言嚇了一大跳,縮起身子。
  「我沒有在生氣,也沒有發作。」
  我用指尖把嘴角往上一推後,克莉絲露出比我更加不自然的笑容。
  不過,跟以前不同的是,克莉絲沒有在這時候垂下眼簾。
  「理沙小姐……她怎麼說?」
  「如果理沙在生氣,妳打算取消所有事情?」
  克莉絲閉著嘴巴,但態度有些強硬地注視著我。
  「我、我才不會那樣。」
  如果我的臉會動,絕對會忍不住笑意。
  「理沙還是跟平常一樣。嚴格說起來,應該是我挨了罵。」
  「咦?」
  「意思就是如果不是妳那麼做,我可能會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謊言之中。」
  「意思是……」
  「不過,我不可能這樣就馬上接受對方的邀約。」
  原來不是克莉絲會別開視線,而是輪到了我。
  「我是真的害怕那個世界。我……我甚至沒有想報復巴頓的念頭。」
  巴頓明明奪走了我們的一切,我卻連恨他也恨不了。
  明明應該對他懷恨在心,我卻選擇傷害自己。
  「不過,聽到艾蕾諾亞的提議後,我也真的對那個世界感受到許久不曾感受到的興奮。」
  那可真是興奮到了流鼻血的程度。
  「我應該到現在還是喜歡那個世界。只是,在那個世界的遭遇帶給我太大的打擊。」
  我一邊說話,一邊反覆張開又握緊右手。在談及這些話題的狀況下,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發作。
  然而,我的擔憂完全派不上用場,右手很柔軟,也還帶著熱度。
  「聽說……妳在用羽賀那的程式啊?」
  我這麼發問後,克莉絲這回真的縮起了身子。
  「我沒有在生氣。」
  克莉絲的模樣讓我不忍心地這麼說。
  「我只是嚇一跳而已。我萬萬也沒想到妳會拿來用。聽說妳還贊助教會,讓教會順利運作啊?」
  「……是。」
  「不過,理沙說妳的動機不是為了賺錢。」
  「……是。」
  「理沙說妳一頭栽進那個世界,所以希望我看著妳,免得妳變成像我跟羽賀那一樣。」
  「……」
  對於這點,克莉絲沒有做出回應。
  「對於這個目的,我很樂意配合。畢竟有那種經驗的人越少越好。」
  那種經驗會讓人喉嚨乾渴、視野縮小、膀胱發疼,逼著你陷入窘境而忍不住向根本不存在的上帝禱告。
  我這麼用言語形容當時的自己後,對著教堂最深處的耶穌基督暗自在心中說一聲抱歉。
  「而且,也可能失去重要的東西。在那個世界,有時候會被迫必須奉上一切。當然了……妳可能會覺得自己不會犯下跟我一樣的錯誤。」
  「我沒有──……我沒有那麼想。」
  「理沙她很擔心。畢竟有過我和羽賀那的例子。而且,如果純粹是為了讓教會運作而想要投資,也可以拿賽侯的薪水來當資金。妳應該有什麼原因才沒有這麼做吧?」
  克莉絲低下頭沉默不語。
  不過,我有些訝異。都已經這種狀況了,還有什麼難以啟口的原因嗎?我猜不出會是什麼原因。
  「為了艾蕾諾亞?」
  我詢問後,克莉絲有些遲疑地搖了搖頭。
  停下搖頭的動作後,克莉絲歪著身體低下頭,然後緊閉雙唇、抬高視線。看見克莉絲那苦惱不已的表情,我頓時繃緊了神經。
  克莉絲該不會是想和有錢人攜手合作,來解救以前那群人吧?
  我當然不能嘲笑克莉絲的想法。
  四年前,與克莉絲相同年紀的我從頭到腳,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真心渴望成為全人類排名第一的富豪,踏上前人未至之地。
  克莉絲咬著下唇,緊握住的拳頭顫抖個不停。
  「阿晴先生,謝謝你送那把梳子給我。」
  「咦?」
  「我一輩子都會好好珍惜的。」
  克莉絲的話語簡直就像在告別。
  腦中浮現這般想法的下一秒鐘,克莉絲直直注視著我,斬釘截鐵地說:
  「我想要變成像巴頓一樣。」
  一時之間我掌握不到克莉絲的意思。
  「我想要變成像巴頓一樣。」
  克莉絲又說了一遍後,眼角滲出淚水的同時,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清楚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過,這真的是我的想法。除了這句話,我想不出其他話語可以表達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我太多心了?還是我腦袋有問題?我不知道這樣想過多少遍,但不論怎麼想,都只會得到這個答案。我想要像他那樣自由過活看看。」
  我找不到話語可接,甚至覺得呼吸變得不太順暢。
  「不過──」
  克莉絲哽咽似的停頓一下後,繼續說:
  「不過,第一個讓我產生這種想法的人是你。」
  克莉絲的清澈藍色眼珠注視著我。
  被淚水浸濕的眼珠呈現所謂的大海藍色澤。
  「有信念、有目的、有手段、有行動……不管任何人說什麼話,也完全不在意。那種完全不會因為某人有其他想法就妥協,就像鐵塊一樣勇往直前的態度真的帥氣極了。到現在我也還忘不了當時受到的衝擊。我是指你對於利用代管我爸爸的錢所賺來的利益,要求分帳那件事。」
  我無意識地揉了揉鼻子。不過,這舉動因為想到自己剛剛流過鼻血。
  我抱著懷念的心情心想:對啊,我好像這樣要求過。不過,不單單是感到懷念,我有種腦袋某處流入一股強勁血流的感覺。
  理沙說流鼻血代表熱情。
  無庸置疑地,那時候我做出的判斷充滿熱情和信念。
  「那時候我有一種彷彿靈魂被人吸走的感覺。我想像不到竟然有人會說這種話。雖然我爸爸覺得難以置信,也感到相當困惑,但我在那一刻完全陷入其中。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我想要追求的目標……然後……」
  克莉絲沒有拿下眼鏡,用衣袖隨便擦拭淚水,抽了一下鼻子。
  「可是……可是……你……」
  「我在那之後就變成這副德性。」
  我用著沉穩的語調說道,克莉絲明明很擔心我會發起脾氣,卻點了點頭。不僅如此,以克莉絲平常會有的表現來說,這次的點頭動作可說相當明確有力。
  「不過……巴頓不是這樣。我調查了好久。我很好奇不知道什麼樣的人能夠做出這麼厲害……這麼過分的事情……雖然不多,但我調查後,查到好幾則跟他有關的話題片斷。每一個話題的內容都很厲害。厲害到讓人忍不住全身發抖。我一直很討厭自己。我要為了爸爸而努力。大家都在替我加油,我一定要好好努力。我討厭自己會像這樣為了某人而努力。不過,這不等於我討厭我爸爸或什麼的……」
  克莉絲用衣袖擦拭眼睛擦拭了好幾次,但比起是為了擦去眼淚,她的動作更像是討厭自己陷入情緒混亂。
  「而且,我很討厭錢。我不想再被錢耍得團團轉。所以,這次要換我把錢耍得團團轉。然後,我想要照著自己的真正想法……好好過活。」
  擠出最後一句話之後,教堂裡只響起克莉絲哽咽的聲音。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身為一路目睹克莉絲努力過來的人,我當然不可能嘲笑她,也無法責怪她。這不純粹是因為我沒有那樣的權利,而是根本沒有理由。
  我看向右手,但右手沒有出現任何僵硬的現象。
  想要照著自己的真正想法好好過活,不需要在意周遭的人事物,只需要不顧一切往前看。
  我能夠體會這樣的心情,甚至能夠體會到想哭的地步。
  我用力握緊右手,在心中反覆克莉絲的話語。
  不過,在那同時,我也悲切地體會到自己已經不再擁有那樣的生存方式。
  「所以,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妳需要有一大筆資金啊……」
  就某種程度來說,投資所賺來的利益與運用資金的多寡成正比。展開投資時有沒有大筆資金,將會帶來截然不同的結果。
  意思就是,艾蕾諾亞的資金是賽侯的薪水所不能比的。
  更重要的一點是,艾蕾諾亞曾經是投資銀行的經營者。她不是以業餘身分,而是以專家身分在那個世界待過。
  不過,克莉絲的坦承讓我覺得想不透。
  的確,我也覺得巴頓很厲害,還一度想要拜他為師。
  不過,最後我落得現在的下場,也認為一切都已結束。我想也沒想過會有人在遠處看著我,並且嚮往成為那時候的我。
  「可是,為什麼要邀我加入艾蕾諾亞?」
  「那是因為……」
  「如果是因為程式,我不確定自己能夠幫上多大的忙。真的,我不是謙虛,也不是貶低自己。」
  就連肌力也一樣,四年來都沒有運用到,當然會衰退。
  「這……可是……」
  然而,克莉絲卻表現出吞吞吐吐的態度。
  難道有什麼其他原因嗎?
  我這麼心想,並開口詢問:
  「有什麼其他原因嗎?」
  克莉絲從被淚水沾濕的衣袖底下開口說話。
  不知不覺中,克莉絲變得滿臉通紅。
  「羽賀那老師她……」
  「羽賀那?」
  「因……」
  「因?」
  「因為我很羨慕她。」
  克莉絲就這麼用衣袖蓋住自己的臉。
  克莉絲是個可愛的女孩。看見克莉絲向我表示好感,我當然也會覺得開心。
  但是,當我知道自己無法回應她的期待時,相對的也有著難以言喻的痛苦感受。
  「雖然妳們邀我加入,但我已經做不到像以前那樣。」
  「這、這我知道,可是──」
  「妳知道還願意邀我,我很開心。」
  「唔……」
  「我是說真的。」
  我知道自己的發言極度殘酷,但已經敷衍不下去了。
  對於一路來一直保持曖昧不明的關係,克莉絲決定從界線跨出半步。
  然而,克莉絲的舉動只帶給我一種感受,那就是依舊存在我心中的羽賀那。全身黑的少女到現在仍占據我內心極重要的部位,讓我遲疑不敢伸手觸摸克莉絲。
  我心想再多說些什麼也只會傷害克莉絲,於是忽然改變話題說:
  「妳是在哪裡認識艾蕾諾亞的?」
  克莉絲遲遲沒有回答,但後來再用衣袖擦一下臉之後,總算開口說:
  「那已經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我趁著讀書的空檔,調查那時候的投資競賽……後來碰巧在一個跟投資有關的線上討論區,發現有人持有投資競賽的紀錄……」
  「那個人就是艾蕾諾亞?」
  「是的。我們因為這樣而認識,彼此慢慢開始會聊很多事情。不過,都是聊跟投資有關的事情。」
  克莉絲每天度過苦讀的日子,還能夠分割出時間學習投資。
  我有種單純的想法,覺得克莉絲根本是不同人種。
  「說到阿晴先生。」
  「咦?」
  「聽說在那個世界裡,大家都想找到你。」
  「……」
  克莉絲壓低下巴、抬高視線看著我說話,我不禁有些愣住。
  「找我?」
  「是的。那時候在競賽得到第一名的人,現在已經爬到非常了不起的地位。雖然你輸給了第一名,但成績一度逼近過第一名,所以大家覺得你可能也……」
  如果選擇相信巴頓的話,在競賽得到第一名的人據說是來自地球的超級菁英。
  就算不是超級菁英,聽說在競賽中名列前茅的人也大多在金融世界有活躍的表現。
  對於自己受到肯定的事實,比起覺得開心,我更覺得驚訝,並且有種近似掃興的感覺。我的感受是:那樣就可以受到肯定啊?做那麼簡單的事情就可以受到肯定?
  「所以,就願意拿出十萬慕魯啊。」
  看來艾蕾諾亞有她想要聘用我的理由。
  只要是在大學取得MBA學位的人,就算沒有任何投資實績,投資銀行那夥人也都願意隨隨便便就掏出高過十萬慕魯的錢。如果確認得到對方有一點實力,嘗試性地拿出十萬慕魯還算是撿到便宜。我猜想艾蕾諾亞八成是抱著這樣的單純想法,而這樣的舉動也十分符合那個世界的作風。
  沉默的氣氛之中,我閉上眼睛反芻起交談內容。對四年來幾乎就像一頭倒在泥巴坑裡睡覺的我來說,淨是一些太過刺激的內容。不過,不知道怎麼搞的,我的心情卻意外地輕鬆。
  那種感覺就像流了鼻血後,腦袋裡的血栓也跟著流出來了一樣。我想一方面應該也是因為把一直以來敷衍帶過的一切全都宣洩了出來。
  我閉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
  不論在記憶裡搜尋多少次,最先浮現腦海的永遠都是同一句話。
  也就是克莉絲說的「想要照著自己的真正想法好好過活」。
  而這四年來,我沒有那麼做。
  自己真正想要前往的方向。
  我甚至欺騙了自己。
  「妳會願意告訴我一切是為了實現自我夢想的一個小動作?妳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全告訴對方?」
  「……」
  「還是因為是在那邊那位鬍鬚大叔的面前,所以說出來?」
  「不是。」
  「如果是這樣,不管有沒有我的監視,妳應該都不會改變吧?如果會聽別人說的話,就沒辦法照著自己所願過活。」
  「呃……可是──」
  「儘管如此,或許我還是會想在一旁看著別人往前邁進吧。」
  我已經不再擁有那時候的夢想,留下的只有曾經在那個世界過得很開心的回憶。
  目的已消失,只剩下手段。
  不過,在受到甚至流鼻血的衝擊,以及比親生母親更可怕的理沙把我當成親人的對待後,清醒過來的我察覺到一件事。那就是即使沒了目的,我還是一樣喜歡那個手段。
  只要照理沙所說,試著想像一下羽賀那看見現在的我會怎麼想,答案自然就會浮現。
  在公家機關的辦事處賴著基本原則的說法,為了保護自己而一直拚命對自己說謊。如果羽賀那看見這樣的我,肯定會很失望。不過,如果是看見即使對巴頓沒有一絲一毫的恨意,也因為那場失敗而嚇得根本不敢懷抱夢想,但還是繼續待在投資世界的我,羽賀那肯定會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嘆口氣說:你是白痴嗎?
  當初我甩開了羽賀那的手,如果可以有向她道歉的機會,是哪一個我有機會呢?看見哪一個我,羽賀那會願意聽我說話呢?
  想到這裡,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承認過去的過錯並不代表否定過去的自己。
  這麼一想後,我不禁覺得在一旁望著克莉絲踏上旅途,看她實現隱藏在纖瘦身軀裡的偉大夢想會是最佳的娛樂。
  「而且,雖然我還會害怕那個世界,但就算找再多藉口,也否定不了我喜歡那個世界的事實。」
  我揉了揉興奮過度而流出鼻血的鼻子,手扶拐杖站起來。
  或許是一陣哭泣後感到虛脫,克莉絲發愣地抬頭望著我。
  「理沙說這是上帝的指示,我想應該就是吧。」
  我一邊反覆張開又握緊右手,一邊說:
  「而且,如果回到那個世界,搞不好有可能再遇到巴頓。」
  「咦!你的意思……是……」
  「我當然不是想殺了他或什麼的。很奇妙地,有件事情我很想問問他。」
  「想問他事情?」
  「我本來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問的……」
  我喃喃自語,摸一下自己的臉頰。然後,對著克莉絲說:
  「別跟理沙說喔,我不想讓她擔心。」
  「啊,好……那這樣……」
  「我當然也不會告訴她妳的事情。而且,妳也知道我是個鐵面人,所以不會被理沙逼問出來。」
  我捏著自己的臉頰說道,克莉絲總算露出僵硬的笑容。
  「還有,那把梳子妳不一定要使用一輩子。」
  「咦?」
  「萬一壞了,我會再買把新的給妳。」
  我一邊說話,一邊搔抓克莉絲的頭髮摸了摸她的頭。克莉絲撥開我的手,鼓著腮幫子說:
  「我會自己買。買一模一樣的。」
  「很好。」
  我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後,走了出去。克莉絲也站起身子,幫我打開了教堂大門。
  我抱著一絲絲期待確認走廊的左右兩方,但看不出理沙在走廊上偷聽的跡象。理沙雖然很愛管閒事,又愛探聽事情,但對於真正重要的事情,卻是超級潔癖。因為這樣的個性,四年前事態才會惡化。
  不過,我從來沒有認為理沙那時的判斷錯誤。
  這應該就是人性吧。
  「這裡明明是月面啊。」
  「咦?」
  克莉絲回應了我的低喃話語,但我什麼也沒回答。
  這裡明明是月面,卻簡直就像一個世紀以前的地球。
  人們根本做不到合理行事。
  我走到有廚房的房間,看見根本忘了主角克莉絲的存在而盡興狂歡的一群人,以及張羅那群人的理沙,心想:做不到合理行事也沒有什麼不好。
  雷娜說過月面上到處充滿惡意讓人覺得難過。
  她說的一點也沒錯。

  如果煩惱了老半天可以得到結論,煩惱再久也值得。
  但是,面對投資這東西,如果只知道煩惱,就什麼也得不到。
  「我應該會接受吧。」
  和克莉絲交談後,看見理沙忙著在酒宴上張羅,我趁著與她擦身而過時這麼說。
  一下子忙著調酒,一下子忙著端上簡單菜餚的理沙只露出微笑看了看我。
  理沙的眼神說著:萬一混不下去就回來吧!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搜尋了艾蕾諾亞的資訊。得到的資訊是,貴族後裔所經營的小型投資銀行因交易員的失誤而蒙受龐大虧損,最後面臨被收購的命運。一般來說,應該不會報導這樣的小事件,但進軍月面的紈褲貴族玩垮最後一家公司的事實,在月面稱得上是一則八卦新聞。
  或許身為經營者,同時是最大股東的艾蕾諾亞年輕貌美也是構成新聞的原因之一吧。照片裡一臉冷酷表情的人正是艾蕾諾亞本人。
  下定決心後,我寫了電子郵件給克莉絲。
  我打算透過克莉絲給艾蕾諾亞答覆,但我先叮嚀過克莉絲,告訴她還是有可能因為合約條件而回絕。即使我現在的生活是一路欺騙自己而有的結果,也不能揮一揮衣袖就立刻告別一切。如理沙所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會一直存在。
  我也知道爸媽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明顯感受得到他們對於家裡的笨兒子好歹也考上了大學,並且在學法律的事實感到開心。四年前的我明明一心一意想要反抗父母,現在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完全能夠體會爸媽的心情。而且,雖說是獎助學生,但讀書期間當然還是讓爸媽照料了我的生活。我不敢抱有「為人父母理所當然應該照顧小孩」的想法,畢竟我做了太過任性的事,最後滿懷著失敗回家。
  即使如此,爸媽還是接受了我。只要和艾蕾諾亞簽約,我當然可以一筆付清包括生活費等其他費用,還加上利息。不過,我的想法是既然爸媽有所期待,即使只是形式上,也應該就這麼繼續讀到大學畢業。
  這樣的做法正是克莉絲說的「討厭自己會為了某人而努力」。我能夠體會克莉絲的心情,但現在的我儘管做得到忽略爸媽的想法,也還是不忍心那麼做。而且……
  我混在早晨的上班人潮之中思考著。
  儘管天氣寒冷,一大早還沒到服務時間的辦事處門口已經大排長龍,大家等著要接受免費的法律諮詢。當初我會選擇法律學,也是因為發現這些我過去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一眼的人們的存在。
  我投資失敗,與羽賀那分開,也改變了照顧過我的人們命運,我找不到藉口說自己不是因為逃避而選擇走這條路。
  不過,在電力開始不足、圓頂內的氣溫下降之中,一群人因為無處可去而來到公家機關的免費法律諮詢所,而我希望能夠為這些人提供一臂之力,也是不爭的事實。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我必須去思考的事情。
  向每天都會見到面的守衛打招呼後,我在辦事處裡走著。因為還沒開門,缺少人煙的辦事處裡一片冷颼颼。爬上樓梯後,眼前就是辦公室。辦公室裡依舊冷清,幾乎沒有人會在未到服務時間之前就來上班。不過,說是說幾乎沒有人,但其實還是有例外。
  雷娜一邊打瞌睡似的把臉貼近文件,一邊忙著文件作業。
  「早安。」
  「哇!」
  聽到我打招呼後,雷娜輕輕驚叫一聲,並且慌張地集中起桌上的東西,打算收進抽屜裡。發現是我打招呼後,雷娜一副虛脫無力的模樣,好似整個人就要散開來。
  「妳在忙什麼?」
  雷娜這種膽子小的人會想要隱瞞什麼其實不難猜想。她八成不是在找其他工作,就是在寫私人信件,不然就是為了考證照在用功讀書。
  我不在乎地準備坐上自己的座位時,視線不小心掃到了那東西。
  那是我硬塞給雷娜、那幾對移民夫婦提出的造假申請書。
  「那是……」
  「咦?嘿嘿……」
  「妳打算幫他們申請嗎?」
  「……………………」
  雷娜沒有看向我,保持把文件集中到手邊的姿勢,足足沉默了十秒鐘。
  然後,雷娜轉頭看著我,硬是在臉上堆起笑容回答:
  「你要阻止我?」
  這回輪到我頓時說不出話來。對於這件事,我已經憑自己的方式做出結論。
  在被理沙臭罵一頓以及聽了克莉絲的話語之後,我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原諒自己。
  「不,我不會阻止妳。」
  「……」
  「應該說我本來就打算跟妳說還是核准他們的申請吧。」
  「……」
  雷娜整個人傻住了。
  「你騙人。」
  「是真的。」
  「才怪。」
  雖然雷娜嘴裡這麼說,但表情已經化為鬆了口氣的笑臉。
  「不過,如果是真的,我會很開心。」
  「是真的。」
  「……」
  雷娜再次直直注視著我,但眼神裡似乎抹上了淡淡的壞心眼色彩。那眼神就像看著打算一起耍壞的同伴。
  「我思考了一整晚之後,還是覺得不符規定也無所謂,只要能夠幫助有困難的人就好。」
  「我真的毫無異議。」
  「啊!我不是在懷疑你或什麼的,我只是在表達自己的心情而已。算是在報告心情。」
  雷娜有些難為情地笑著,那天真無邪的模樣讓人看了甚至會擔心起來。
  不過,我確實感受到雷娜的勇氣。我看見一道自己不小心遺忘的溫暖光芒。
  「因為我覺得我也應該好好思考你說過的話才行。」
  「……妳是說規則就是如此?」
  「不是這句,我是指一旦做出判斷後,就很難抹滅,至少在自己心中是無法抹滅的。」
  「……不是我愛自誇,我也覺得這句話說得很好。」
  很奇妙地,明明是一句自我諷刺的話語,從雷娜的口中說出來,卻變得正面。
  「呵呵。不過,這句話真的說得很對。正因為如此,自己也會知道這是照著自己的想法而有的行動。」
  雷娜拉低視線到手邊的文件上,面帶慈祥的表情瞇起眼睛說:
  「當有其他人贊同自己做出的判斷,會是一股很大的支持力量。阿晴。」
  「嗯?」
  「謝謝你。」
  雷娜從文件上抬起頭,看著我露出可掬的笑容。
  理沙體貼中帶著堅強,但雷娜是帶著天真感,而我一直認為必須像理沙那樣擁有強韌的信念,才能夠在月面存活下去。
  然而,這樣的想法或許錯了。
  先不管是對或錯,這就是我接受艾蕾諾亞邀約時的另一個懸念。萬一我辭去這裡的工作,雷娜將必須在這個職場上孤軍奮鬥。萬一我走了,雷娜一個人撐得過來嗎?
  不過,或許是我太小看雷娜才會有這樣的擔憂。
  「對了,阿晴。」
  「怎麼了?」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好事?」
  「啊?」
  我正打算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時,不禁停下動作。
  我看向雷娜後,發現她正笑瞇瞇地看著我。
  「你一臉通體順暢的表情。」
  「咦?」
  我忍不住摸著自己的臉頰。我這張臉就算想做出表情也做不出來,怎麼可能會有變化。這時,雷娜直直盯著我的臉看了看後,再次點點頭說:
  「嗯,我果然沒看錯。感覺像是趕走了附在身上的惡靈。」
  「……」
  「是不是昨天睡得很飽?」
  雷娜露出天真的笑容說道,我聳聳肩在椅子上坐下來。
  「我很訝異原來我的上司挺敏銳的。」
  「哎呀,好過分啊。」
  「不過……對啊。」
  「嗯?」
  「雖然不確定是不是好事,但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出現了轉機。」
  「呃……那是──」
  雷娜說到一半時,我轉動椅子確認四周無人後,開口說:
  「我有可能會辭掉這裡的工作。」
  「什麼!」
  「我是說視狀況而定。」
  「……這……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算是件好事。我有機會拿到一筆錢,並且找到收入豐沃的工作。」
  「不會是風險很大的工作吧?抱歉,我管太多了。可是,你如果辭掉這裡的工作……將必須歸還獎學金,也必須搬出宿舍,我實在有點難以想像……」
  「我明白妳想表達的意思。其實算是靠以前的緣分得到的工作。」
  「以前的緣分……」
  如果是一般的大人,應該會覺得一個二十歲的學生說這什麼老成的話。
  這麼一想後,我不禁有些驕傲。雖然我四年前失敗了,但當初也算是能夠獨當一面。
  「所以……這麼說或許有些自負,但如果辭掉這裡的工作,我滿擔心一件事情的。」
  「擔心。」
  雷娜重覆一遍這個字眼後,一副納悶的模樣歪起頭。
  沒多久,她似乎立刻察覺到了什麼。
  「阿晴,你是在指我吧?」
  「我不會說得那麼直接。」
  「夠直接了!真是沒禮貌!沒錯,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工作能力差,但是在你來之前,我還不都是自己一個人做得好好的。沒什麼好擔心的!」
  雷娜生氣的模樣也很可愛。感覺不像理沙,比較像是大一號的克莉絲。
  不過,如同克莉絲內心堅強如鐵,雷娜也有著她的強韌。
  「是啊,我剛剛也發現沒什麼好擔心的。」
  「真是的……不過,很多人都會為我擔心。我也知道自己很遲鈍就是了。」
  「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受歡迎。」
  「我有沒有聽錯?我第一次從你口中聽到巴結人的話。」
  「其實我並沒有要巴結的意思。」
  聽到我這麼說,雷娜一副彷彿想說「我有種更被人瞧不起的感覺」的模樣。不過,她最後還是嘆了口氣,輕輕笑著說:
  「算了,反正這就是我的人生。不過,再過一段日子,我也可以大聲說這種工作我不幹了。」
  「咦?」
  雷娜看著我,像個愛惡作劇的小孩一樣嘟起上嘴唇。
  跟著,她忽然別開視線,像在猶豫什麼,讓視線在空中遊走幾秒鐘後,把手緩緩伸進包包裡。
  「我本來不打算跟任何人說的。」
  「……什麼事?」
  「你猜呢?」
  雷娜從包包裡拿出收納包,翻找著內容物。便宜又耐用的合成皮收納包裡,出現一樣完全出乎我預料的東西。
  「如果沒有先做好準備,總是會很擔心。」
  「那是……」
  「不過,再差一點點我就可以達成目標了。到時候我可以告訴自己隨時都能辭掉這份爛工作。這麼一來,就可以繼續再撐個五年。」
  「……」
  我傻住不動,雷娜在我的視線前方一副得意的模樣伸出左手。雷娜的指甲修剪成像小孩子一樣的圓弧形狀,上面沒有任何點綴,也看不出來有好好保養手部。
  不過,在她的無名指上看見了閃閃發光的戒指。那戒指的存在讓雷娜彷彿變成受到騎士保護的公主,雷娜光是擁有它,就能夠熬過任何難關。
  「呵呵,所以啊,阿晴。」
  「喔,是。」
  我不由得挺直背脊。
  然後抱著羞愧的心情,撕去多次在心中擅自給雷娜貼上的標籤。
  「請你放心地辭掉這裡的工作。」
  「……」
  「這裡是月面,是大家追求夢想的地方。」
  我身為勤學獎助學生,而雷娜是我的直屬上司,同時是監督官。開始工作以來,我一直為了不知道誰才是上司而感到傷腦筋,但在此時此刻,我認知到眼前的女性確實是一位了不起的上司。
  「我明白了。」
  「呵呵。」
  「謝謝。」
  我低頭道謝後,雷娜取下戒指,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聳聳肩露出笑容。

  「明天見!」
  到了結束這一天業務的傍晚時分,雷娜比平常顯得精神奕奕地留下道別話語後,踩著即使在低重力的月面也顯得輕盈的腳步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萬萬沒料到雷娜其實有男朋友,甚至已經訂了婚。
  腹部深處感到一陣搔癢難耐,差點笑了出來,我猜這應該是覺得開心的反應。想到在月面也聽得到這樣的幸福事,就足以讓人覺得可以繼續努力下去。
  在遇到人生轉機的時候竟有機會得知這樣的事情,我不禁覺得一切如願得教人有些害怕。
  不過,理沙說的話肯定是百分之百正確。
  人生不可以錯過機會。
  而我的機會肯定就是此刻。

  目送雷娜的背影離去後,我沒有像平常一樣踏上歸途。以牛頓市為中心點呈放射狀延伸開來的都市裡,人們的行動就像地球的潮汐現象一般有著固定的模式。早上人們會往中心的牛頓市聚集,晚上則分散到其周邊的住宅區。
  我一邊眺望籠罩月面都市的圓頂披上黃昏戲服,一邊逆著人潮搭上前往牛頓市的電車。
  以前每到周末我就會前往牛頓市,讓自己培養銳氣,這次真是隔了好長一段日子。想起曾經氣勢十足地說自己會在牛頓市獲得成功,幾年後會威風凜凜地在牛頓市闊步而行,我不禁有種懷念的感覺,還甚至感到羞愧。現在我多少能夠體會理沙當時為何會覺得我很可愛,還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
  不過,上次事件之後,我不曾去過牛頓市。月面都市裡不論何處,只要找到視野比較遼闊的位置都眺望得到摩天大樓,而且只要能夠在遠處眺望,我就心滿意足了。我無意參加在摩天大樓裡展開的競爭,也一直認為自己不可能再扯上關係。
  事隔多年再次踏上中央車站,發現景色其實跟以前沒什麼改變。據說鯊魚是經過完整進化而有的形體,所以幾萬年後依舊會保持現在的模樣,而月面或許也是如此吧。
  不過,這次看起來似乎舊了一些。
  我這次會來到人潮擁擠的中央車站,其實是有原因的。來到相約地點──E‧J‧洛克柏格銀行的創辦人半身雕像附近時,一下子就發現我在尋找的人物。
  「啊!阿晴先生。」
  「我是不是有點遲到了?」
  「沒有,是我擔心自己很容易迷路,所以提早出門。」
  「……妳確定有辦法帶路?」
  「沒問題的。應該吧……」
  「……」
  「好、好吧,我們走吧。要走上一小段路。」
  克莉絲一副跟平常一樣的膽怯模樣走了出去,真不知道她在教堂裡展現出來的氣勢縮到哪裡去。
  我不禁感到一股無力感,但又覺得克莉絲這樣比較可愛,自己也沒什麼資格批評理沙。
  克莉絲考慮到我撐著拐杖而放慢速度在前頭帶路,跟著她前進不久後,看見了薛丁格街。不僅月面,也包含地球在內,薛丁格街是最大規模的金融街。
  懷念的情緒讓人感到一陣諷刺之下,走近依舊坐鎮在薛丁格街上的貓銅像。感覺上,狡獪地瞇細眼睛的貓咪似乎比四年前瘦了些。或許是被太多人摸來摸去,都磨瘦了一圈。
  月面正面臨史無前例的好景氣,股票熱潮持續沸騰。就連雷娜也會買股票,可見有多少渴望得到幸運的人們大舉湧入股市。
  「安妮真的好可愛喔~」
  「……這隻貓有名字啊?」
  「好像是喔。不過,聽說是從Money轉而成為Annie,感覺很符合這地方的作風。」
  「如果是這樣,應該取Lucky才對吧。」
  「Lucky比較像小狗的名字吧?」
  「說得也對。」
  經過這麼一段互動後,我和克莉絲離開貓銅像附近,而在那之後絡繹不絕的人們路過時,也都摸了摸貓銅像的頭。
  天色轉暗,薛丁格街亮起了街燈,我和克莉絲像鄉巴佬進城一樣緩緩走在薛丁格街上。月面比地球任何一個地方都有著濃烈的欲望,而薛丁格街就像處在颱風眼的正下方。即使如此,走在路上還是會覺得只是一條普通的街道。
  不過,可能是正好遇到下班時段,在奢華氣派的建築物前方,可看見戴著白手套的司機站在黑色加長禮車的前面等待主人。仔細觀察後,還會發現多處可見同樣的光景。這裡果然是鈔票多到數不清的地方。
  感受到這般事實後,彷彿在樓梯上踩空時會有的緊張感湧上心頭,心臟隨之猛力跳動一下。
  「怎麼了?」
  克莉絲看見我停下腳步,開口問道。
  我做了幾次深呼吸後,再次踏出步伐。
  「沒事,不用擔心。」
  不過是輕輕觸摸到四年前的興奮一小角而已,我竟如此狼狽。
  不過,那種感覺和準備拆開禮物包裝紙時的興奮感頗為相似。
  在克莉絲的帶路下前進後,我們穿過繁榮熱鬧的區塊,建築物的等級也慢慢往下降。建築物不再採用一整面玻璃的落地窗,大廳裡也不見水晶吊燈而轉為低調樸素。就這麼裡直直前進幾公尺後,來到牛頓市的圓心區,這區塊因為視野遼闊,所以房租再次拉高。
  目的地的大樓坐落在中央車站和圓心區之間,其地理位置如谷底一般照不到日光。如果要形容得好聽一點,可以形容成是一個充滿挑戰鬥志的地方。
  形容得難聽一點的話,就是一個翻不了身的地方。
  「在這裡的地下十二樓。」
  我們穿過自動門,來到毫無風趣可言的大廳。大廳裡沒什麼裝飾,只見電梯旁列出一長排林林總總的公司名稱。在牛頓市,建築物的一樓位於高過地面一百公尺以上的高度。
  低於此高度的樓層被視為地下層,我們即將前往的地下十二樓算是相當接近地面的樓層,房租也有一定水準的價位。走進電梯後,電梯上標有一手包辦月面基礎建設的綠寶石工業的公司商標,克莉絲以熟練的動作在將近有一百顆按鈕的面板上,按下十二樓的按鈕。
  電梯門關上,我一邊聆聽「咻~」的聲音傳來,一邊發愣地想著。
  我曾聽過大樓的樓層多寡,其實是受到電梯效率的限制。如果明知電梯效率差,還是蓋了一棟比天高的大樓,將必須花上好幾個小時才能夠從最矮樓層移動到最高樓層。所以,據說還有專家不斷在研究最佳搭配,試圖找出應該設定多快的電梯速度、應該在第幾層樓的哪個位置安裝幾台電梯、應該設定哪一部電梯為快速電梯、哪一部為每層停靠的電梯才最理想。
  月面之所以能夠蓋出那麼高的摩天大樓,據說都是多虧了低重力讓電梯能夠以相當快的速度移動,以及綠寶石工業握在手中的祕密演算法。
  不過,聽說當電梯速度太快的時候,下降時如果沒有抓住什麼,身體將會輕飄飄地浮起來。
  我本來很期待可以感受無重力感,結果沒什麼特別感覺就到了地下十二樓。
  電梯門打開後,來到一個顯得俗氣的地方。似乎不論去到哪個地區,當屋齡超過二十年後,整體感覺都會變得近似外區的破舊大樓。這裡的天花板不算高,駝色的走廊夾在兩面奶油色牆壁之間往前延伸,造型落伍、四四方方的自動販賣機發出吱吱聲響。遠處傳來安裝不良的窗戶被粗魯關上的聲音。
  某些大樓確實安裝了窗戶,但窗外的天空被遮擋住,幾乎不見光線流瀉進來。不僅如此,四面還因為被大樓包圍,而被人批評簡直就像地底世界。
  我們所在的大樓正是如此,就算探頭看向窗外也看不見任何景色。頂多只會看見隔壁大樓有個身穿襯衫的男人,一臉就快陣亡的表情盯著螢幕看。
  「外區感覺還好一點……」
  「呵呵。不過,只要熟悉了,就會覺得這種氣氛很能夠讓人平靜。」
  這裡雖不至於因為繳不出電費而呈現一片漆黑,但想必是為了省電,可看見幾盞電燈是暗的。
  雖然剛才在半路上看到了樓層位置圖,但感覺可能要花一些時間才找得到目的地。
  都已經來到了這裡,克莉絲再怎麼不會認路,想必也很熟悉。她毫不遲疑地往前邁進,不久後在某間辦公室前面停下腳步。
  修拜崔爾投資公司。
  聽說這裡原本是一家投資銀行,從公司名稱不難看出還留戀著過去。
  「哎呀?你們來得真早呢!」
  我和克莉絲準備敲門時突然有人搭腔,兩人都嚇一跳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這時,眼前出現一位彷彿從二十世紀初的地球電影裡走出來的鬍鬚紳士,紳士直直注視著我們。
  「勒高夫先生,晚安。」
  「Miss克莉絲,晚安。也就是說,旁邊這位是Mr.良晴‧川浦嗎?」
  如果要面無表情,我也相當有自信,但撲克臉又是不同的境界。
  撲克臉是在面無表情之中參雜情感,藉此玩弄對手於股掌中。
  紳士動著眼皮上下打量我一番後,微微抬高了下巴。
  「我是川浦良晴。」
  「多多指教。不過,要做自我介紹等會兒再做。大小姐已經在裡面等候了。」
  房門打開後出現一間單調無趣、四四方方的房間,房間裡有四張廉價鐵桌面對著面擺設著。帶有玻璃窗的書櫃裡排列著像以前在理沙房間裡看到的書本,其中某一區塊擺放著一面電子顯示板。顯示板上接二連三地自動顯示出照片和室內裝潢用的影像。
  不過,細看後發現那些其實不是照片,也不是圖畫,而是像報章內容。發現這般事實後,我心想:原來如此。
  那是投資銀行在發行公司債券時所製作的一種類似紀念碑的東西,一般稱為「墓碑廣告」。不知道是因為忘不了昔日光榮?還是如「墓碑廣告」之名,當成墓碑裝飾在書架裡?
  我這麼猜想著時,有人敲了敲通往最深處的房門。
  「大小姐,Miss克莉絲來了。」
  老管家呼喚著大小姐。
  我也在此刻篤定艾蕾諾亞正如她給人的第一印象,無疑是位貴族。
  「等一下。」
  然而,有別於貴族的優雅,門後傳來顯得忙碌的聲音。
  「兩位也聽到了,請等一下。」
  我和克莉絲點點頭回應勒高夫的話語後,等了好一會兒的時間。
  「不好意思,久等了……電話會議拖了一下時間……」
  艾蕾諾亞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雖然有些在意「電話會議」這個字眼,但我還是盡可能地表現出親切的態度。
  「晚安。」
  我這麼打招呼後,艾蕾諾亞的表情變得開朗,一副情不自禁的模樣開口說:
  「阿晴先生。」
  艾蕾諾亞在老紳士準備介紹之前,隨興地喊了我的名字。
  喊了我的名字之後,艾蕾諾亞似乎才覺得自己表現得太過隨興。
  「我是說可以這樣稱呼你嗎?」
  艾蕾諾亞露出靦腆的表情問道。
  「……無所謂,妳想怎麼叫都可以。」
  理沙第一次這樣稱呼我時,我有種心頭癢癢的感覺,但現在早就習慣了。
  比起這件事,我更在意艾蕾諾亞方才待的房間裡的狀況。方才瞥見的房間裡一片昏暗,只有螢幕發出朦朧的光芒,在朦朧的光芒照亮下,看見地上堆滿東西呈現宛如垃圾堆的光景。
  然而,短短幾秒鐘後,艾蕾諾亞便動作優雅地關上了房門。
  「非常感謝你今天特地前來。」
  艾蕾諾亞輕輕抓住裙子的兩側,微微彎曲膝蓋向我們致意。我不確定艾蕾諾亞是不是刻意做出誇張的動作,但看見一旁的老紳士挺直背脊,一直保持著正經的表情,我心想艾蕾諾亞的動作應該是發自真心。
  「看見這裡空間這麼狹窄,你一定嚇一跳吧?」
  艾蕾諾亞面帶笑容問道。以一個其身分能夠隨手開出十萬慕魯支票的人來說,這句話絕不是在表現謙虛。
  「是啊。」
  「雖然勒高夫說要找空間更寬敞的辦公室,但我覺得應該要極力減少固定支出。」
  「咳!」
  聽到艾蕾諾亞的話語後,紳士刻意咳了一聲。
  「而且,這裡有種重新出發的感覺,你不覺得很好嗎?」
  對於艾蕾諾亞的話語,我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但感受到艾蕾諾亞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千金小姐。
  「我很想好好跟你介紹一下成員,但是……成員似乎還沒到齊。」
  「喲?馬可還沒來嗎?」
  紳士勒高夫掏出在月面不具有實用性的懷錶說道。如果勒高夫再戴上單邊眼鏡,就是個百分之百會在電影裡出現的人物。
  「不過,好像來了呢。」
  勒高夫話一說完,門外立刻傳來跑步聲。敲門聲響起的同時,房門被打開來。
  「大家好!」
  「剛剛好十八點鐘,所以遲到五分鐘。」
  「不會吧~……」
  不知道遲到會受什麼處罰,頭戴獵帽的少年雙手扶著膝蓋,一副氣餒又疲累的模樣。少年看起來相當年輕,大概只有十二、十三歲。
  我低頭盯著少年看時,名叫馬可的少年察覺到我的目光,抬起頭來。
  「有客人?」
  「我正準備介紹給你們認識呢。」
  艾蕾諾亞回應馬可後,少年馬可把背脊挺得比勒高夫更直挺,立正站好身子。
  「那麼,所有人都到齊了,我來介紹一下吧。」
  「咦?就這麼幾個人?」
  我忍不住脫口這麼說,艾蕾諾亞讓臉上的微笑加深笑意,微微歪著頭說:
  「你很驚訝嗎?」
  「……有一點……」
  「就目前來說,算是全員到齊了。」
  我看著艾蕾諾亞、勒高夫、馬可、克莉絲,最後再看向艾蕾諾亞,並稍微壓低下巴。艾蕾諾亞隨手就開出十萬慕魯的支票,她所率領的團隊竟然只有這幾人的事實,讓人難掩驚訝的情緒。
  而且,說得難聽一點,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一群外行人組成的團隊。
  「呵呵,以後再慢慢擴大規模就好了。」
  「一定會的!」
  聽到馬可這麼說,艾蕾諾亞露出了笑容。勒高夫則是一臉忍不住想要嘆氣的表情,保持著沉默。至於克莉絲,她的臉上浮現在教會裡沒什麼機會看見的興奮笑容。如果理沙看見克莉絲那期待神奇力量降臨的表情,可能會忍不住在胸前劃十字吧。
  「那麼,我一位一位依序做介紹。首先,我是艾蕾諾亞‧修拜崔爾。我是修拜崔爾家族的第二十九代主人。阿晴先生,多多指教。」
  「……多多指教。」
  我和艾蕾諾亞輕輕握手說道。艾蕾諾亞的視線接著移向勒高夫。
  「這位是強‧勒高夫。他是我們修拜崔爾投資公司的企業倫理及風險管理的最高負責人。」
  「企業倫理?」
  「應該說我們不投資製造香煙和武器的公司,這樣是不是比較容易理解呢?」
  「……完全理解。」
  「我是強‧勒高夫。第二十七代主人親自委託我,要我全權負責守護大小姐的資產。」
  勒高夫的深褐色眼珠宛如泛起朦朧光芒的琥珀般,帶著一股詭異的氣魄。握手後發現他的手雖然爬滿符合老年的皺紋,但有著強韌的骨骼。
  「勒高夫從我爺爺那一代就負責管理我們家族的資產。他曾經是瑞士的私人銀行家,只要是修拜崔爾家族的資金他都一清二楚,連我有多少零用錢也知道。」
  「一點也沒錯。」
  傳統與家世。在歐洲的山裡找得到月面上找不到的一切。
  艾蕾諾亞和勒高夫在這裡會顯得格格不入,原因應該就在此吧。
  「然後,這位是──」
  「我、我是馬可‧修奈亞!」

  緊張到全身僵硬的少年一邊拚命往上看,一邊說道,那模樣讓人忍不住懷疑天花板上是不是出現了什麼東西。艾蕾諾亞因為介紹到一半被打斷而有些嚇一跳,勒高夫則是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
  艾蕾諾亞靜靜地彎下腰,輕輕戳了戳馬可的頭,低聲說:
  「馬可,你的帽子。」
  「啊!糟糕!」
  馬可慌張地脫下獵帽後,艾蕾諾亞對著他露出微笑。
  「這位是我們修拜崔爾投資公司的祕書長馬可‧修奈亞。」
  「我是馬可‧修奈亞!」
  所謂的祕書長應該只是誇大的說法,說穿了就是負責打雜的吧。
  「多多指教。」
  「請多多指教!」
  和馬可握手後,我不禁有些訝異。
  「你是在月球出生的嗎?」
  「咦?是的……」
  馬可一臉錯愕的表情看向艾蕾諾亞,艾蕾諾亞也顯得有些驚訝。
  「你怎麼會知道呢?」
  「……只是憑直覺而已。」
  我鬆開馬可的手說道。事實上,雖然差異微小,但在月球出生的人和地球出生的人有所不同。握住馬可的手時,隱約有種不可靠的感覺。
  「我聽說阿晴先生也是在月球出生。」
  「是啊,我是在我母親以第一批移民團的身分踏上月面的那一天出生的。」
  「等於是月面上的活字典呢。」
  「前提是月面必須有歷史的存在。」
  說著,我看向馬可。馬可因為我的面無表情而顯得畏縮,但還是僵硬地在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
  「馬可是以前公司的信差,這次志願加入我們的行列。」
  「是,我會好好努力的!」
  看見馬可直直挺起背脊說道,艾蕾諾亞咯咯笑了出來。
  勒高夫沒有露出笑容,但我能理解原因。
  看得出來馬可完全拜倒在艾蕾諾亞的石榴裙下。
  「還有……克莉絲小姐應該不用介紹了吧。」
  「呵呵,我會變成阿晴先生的前輩呢。」
  「應該會吧,但還不確定就是了。」
  我看向艾蕾諾亞後,艾蕾諾亞一副自信十足的模樣面帶微笑。
  「就多多指教吧。」
  「請多多指教。」
  「接下來,我來向大家介紹這位先生。這位是四年前參加拉青格經濟研究所的投資競賽,唯一一位成績逼近過傑瑞米‧波茲曼的投資家阿晴,也就是川浦良晴先生。」
  艾蕾諾亞的介紹方式還真是教人難為情。不過,我聽到了讓人在意的字眼。
  「傑瑞米‧波茲曼?」
  「嗯?你不知道這名字嗎?我記得他那時候好像是叫喉片先生。聽說當時他是因為感冒了,才會取那樣的名字。」
  「原來是他啊。」
  在投資競賽中留下傲人成績的男人。
  如果巴頓的資訊正確,他應該是地球出生、地球長大的超菁英分子。
  「他現在已經是股票市場的英雄之一呢。」
  我這才想起來克莉絲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
  「你聽過一家名叫阿法隆的公司嗎?」
  「沒聽過……」
  總覺得好像在那裡聽過阿法隆這名字,但就是想不起來。
  「阿法隆是月面的電力事業龍頭,也是一家跨產業的綜合企業,近來擁有多家基礎建設的相關企業。阿法隆的公司理念是以勇猛如虎的精神……」
  「打倒綠寶石工業!」
  馬可說道,勒高夫嘆了口氣,艾蕾諾亞則是展露微笑。
  我的記憶總算在這時甦醒過來。八成是我在看電視節目或新聞報導時,視野裡出現過阿法隆這名字。
  月面都市就像人工物的結晶體,而綠寶石工業實質上幾乎完全支配月面。有一家公司如同大衛挑戰歌利亞一般對抗綠寶石工業,並一時掀起了話題。(註:大衛挑戰歌利亞的故事源自舊約聖經。以色列少年大衛勇敢挑戰巨人歌利亞,並打敗歌利亞一戰成名,創造奇蹟)
  「馬可說得沒錯。有三位領導者帶領著阿法隆勇往直前,其中一位就是傑瑞米‧波茲曼。他年僅二十六歲,就當上營業額達四百億慕魯的企業CIO兼CTO,讓人覺得這裡真不愧是月面。」
  首席資訊長,兼首席技術長。
  「既然是成績逼近他的人,肯定在金融界有相當亮眼的活躍表現。大約在兩年前,現在這波股票熱潮剛開始發燒時,大家都心急如焚地想要找出阿晴先生的下落,但沒有人找得到。你的聯絡電話早就打不通,證券戶頭也被解約,交易紀錄也因為公司被合併管理後消失不見。」
  「……這部分我聽克莉絲說過大家在找我。」
  「呵呵,世上其實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子的。去年我偶然認識克莉絲小姐,因此得知你的存在時,只覺得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妳在理沙的教會也很虔誠地在禱告喔。」
  「是啊,在月面沒有正式的教會,所以我真的很感激。」
  艾蕾諾亞笑容滿面地說道,看得出來是一位愛聊天的千金小姐。
  就連一旁的老管家瞪著時鐘刻意清喉嚨的畫面,也像極了電影情節。
  「咳!大小姐,如果再不切入具體的主題,時間恐怕會不夠。」
  「哎呀,真是抱歉。那麼,阿晴先生,你確認過合約項目了嗎?」
  我抱著彷彿身處歐洲茶會之中的感覺,回想起可前往利慾薰心世界的車票備註內容。
  「採年薪制度,第一年的年薪為十萬慕魯。除年薪之外,可針對交易所得的利益要求分取兩成的金額。不過,若交易造成虧損,在補回虧損金額之前,不支付獎金。這是相當典型的獎金制度,但是……」
  我說到一半停頓下來,然後看向艾蕾諾亞。艾蕾諾亞一臉疑惑的表情,面帶笑容微微歪著頭,但很快就開口說:
  「你想了解我的個人目標,是嗎?」
  這裡的老大是艾蕾諾亞,既然身為老大的艾蕾諾亞持有目標,底下的人當然應該重視其目標。我做得到的事情純粹是賺錢,如果要我奪回艾蕾諾亞的公司或是重建公司,我可能一點忙也幫不上。
  「關於這點,其實你不需要過度去思考。你只要負責投資,讓資產增加,提升自己的表現,自然就會和我的目的達到一致。」
  「了解。」
  「你還有其他什麼疑慮嗎?」
  艾蕾諾亞的問法讓我差一點忍不住笑出來。
  不過,這份合約確實有幾個讓我難以爽快點頭的疑慮。
  「上班制度呢?」
  「你想要什麼時候來上班、什麼時候下班都沒問題,就是想要住在這裡也無妨。雖然只有桌子底下的空間可以睡覺……」
  「其實滿好躺的喔。」
  馬可露出親切的笑容說道,那模樣看起來似乎不像在開玩笑。
  這麼聽來,就理論上,我似乎不需要大幅改變生活。
  「不過,關於交易金額方面,我會設定一個上限。一旦超過上限,就由我每次做判斷。這部分你沒意見吧?」
  勒高夫用著不允許對方表示任何意見的口吻這麼說。
  「沒有……另外,關於我要負責賺錢的方式……」
  針對這個問題,艾蕾諾亞開口回答:
  「阿晴先生,你除了股票之外,還有其他方式嗎?」
  「沒有,我只是做確認而已。我應該只會玩股票來賺錢。畢竟那是我熟悉的東西。」
  「我覺得這樣就很好了。」
  熟悉的股票交易。不過,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現在還能不能有所幫助。我感到不安的同時,事實上也抱著相同程度的期待。
  我思考著這些事情時,忽然發現馬可仰頭直直看著我。
  馬可的目光就像看著自己嚮往的運動選手一樣。我用指尖把嘴角往上堆,刻意做出笑臉,馬可嚇一跳地縮起脖子,但彷彿好奇心就快滿溢出來,嘴角不停抽搐。
  「怎麼了嗎?」
  「沒事。對了,請問試用期間到什麼時候?」
  「如果我說到今天呢?」
  艾蕾諾亞毫不遲疑地這麼說。我彷彿隱約看到理沙的影子,再加上艾蕾諾亞那無所動搖的眼神,我猜想她或許不是個普通的大小姐。
  我聳了聳肩,嘆口氣說:
  「就先算一個月吧。」
  「我誠摯期望有提早的一天。」
  雖然還只是暫定,但我就這樣展開了身為修拜崔爾投資公司成員的生活。

  「那麼,我要外出辦一點事情。如果有任何問題,再麻煩你詢問勒高夫或馬可。」
  「好。」
  「你該不會在試用期間的第一天,就想來一筆大交易吧?」
  「就目前的地球時間來說……亞洲股市還在交易時間內。如果妳希望我這麼做的話,沒問題。」
  艾蕾諾亞似乎沒預料到我會這麼回話,臉上還掛著惡作劇笑容的她瞪大了眼睛。
  「……呵呵。阿晴先生如果去『23』吃晚餐應該也可以如魚得水吧。」
  「『23』?」
  「等創下佳績的時候,我們再大家一起去喔。」
  「大小姐,車子到了。」
  勒高夫確認過行動裝置後說道,艾蕾諾亞深深點頭致意後,離開了房間。艾蕾諾亞離開後,忽然覺得房間的密度下降許多。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存在感吧。
  「那是一家高級餐廳。」
  我發愣地望著被艾蕾諾亞關上的房門時,馬可突然這麼說。
  「咦?」
  「『23』。」
  「……喔。」
  「聽說其實是因為紐約有一家叫作『21』的餐廳。」
  「你是說華爾街那些人經常光顧而大受好評的餐廳啊。原來月面也有啊。」
  我這麼低喃後,馬可的目光瞬間發亮。
  「你知道那家餐廳啊?」
  「喔,是啊……因為看那一類的書本時,偶爾會看見。當然了,我沒看過實體就是了。」
  「好高興喔!沒想到阿晴先生也『一樣』。」
  一時之間我沒能夠搞懂『一樣』是哪樣,但看見馬可若是屁股後面長出一條尾巴,肯定會像小狗一樣不停擺動尾巴的興奮模樣後,我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
  獵帽搭配上淡褐色的背心,格子襯衫配上深咖啡色褲子,腳上穿著圓頭皮鞋。
  我聳了聳肩,開口詢問:
  「就算去到地球,也沒有人會像你那一身打扮吧。」
  「咦?嘿嘿嘿……」
  馬可一臉聽到人家這麼說讓他開心得不得了的表情,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看見明顯表現出偏愛地球的地球佬時,我都會覺得有些不爽,如果是偏愛地球的月球佬更是討人厭。
  不過,馬可表現得如此徹底,反而顯得可愛。
  「美國來的移民看到我都會笑,還會拍照。」
  「雖然我不想干涉別人的嗜好,但我沒有『一樣』喔。我只是恰巧知道『21』的存在而已。」
  「不會吧……?」
  「我只是比較喜歡金融知識和歷史而已。」
  「可是,你不是知道我這一身打扮是什麼打扮嗎?」
  「這方面我至少會比克莉絲懂得多吧。」
  我看向克莉絲說道。克莉絲原本坐在自己的桌子前,發呆地聽著我和馬可的對話,這時有些緊張地縮起身子。
  「克莉絲小姐比我更像月球佬。」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
  「……你、你們在說什麼?」
  「沒說什麼,我只是在說這小子是地球迷,不對,應該說是二十世紀迷。」
  馬可似乎不太滿意我的形容,他舉高雙手猛力重新調整獵帽的位置,但那舉止根本就是老電影裡會出現的少年。
  「不說這些了,我要從哪裡做起才好呢……」
  「如果你需要裝置,這邊有喔。」
  克莉絲這麼說,那態度就像在強調總算換到自己聽得懂的話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畢竟四年來我從來沒了解過市場的狀況。」
  「如果你想看薛丁格街日報,我們有加入收費服務,過去幾年的內容都看得到。」
  馬可在應該是他專用的桌子上一邊啟動裝置,一邊說道。那張桌子上可看見桌上型的小時鐘以及拆信刀,甚至還看見筆筒和墨水壺。雖然有一部分應該是受到勒高夫和艾蕾諾亞的影響,但未免也太迷戀地球了吧。
  「每日郵報呢?」
  「有是有。不過……只有綜合版的。」
  「意思是專業人士只看專業報囉?」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眨了眨眼睛後,一副發現什麼深奧涵義似的模樣點點頭。怎麼覺得好像在看四年前的我啊。我這麼心想時,馬可敲了幾下裝置的鍵盤後,讓出座位說:
  「可以看到過去十年的內容。」
  「謝謝。」
  我坐上馬可的椅子後,馬可站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裝置看。看來他似乎不想錯過我的一舉一動。
  不過,我很快地就把馬可的存在拋到腦後。面對即將再度回到投資世界的緊張感,我吸入一大口氣,再慢慢吐氣。在那之後,我逐一讀起以一星期為單位的頭版標題。
  當然了,頭版內容都是把認為對月面的人們而言,會是很重要的關注事件報導出來。在四年前,報導話題大多與月面第一都市的大規模都更計畫有關。好比說,每次必見的綠寶石工業協商疑慮,或是有無抵觸競爭法等話題。至於當時我們所居住的第六外區發生過什麼事件,想也知道根本連提也不會提。都更計畫的相關騷動告一段落後,話題轉移到移民人數增加,以及相關的雜七雜八問題。雖然中途因為遇到總統大選,所以暫時被轉移了話題,但在政府被徹底當成笨蛋看待的月面,總統大選的話題轉眼間便消失無蹤。大致上話題一直在繞圈子,都市開發、移民人數增加、相關問題、都市開發、移民人數增加、相關問題……
  偶爾也會參雜一些其他話題,像是被認定治安好過地球任何地方的月面難得發生殺人事件,或軌道電梯發生故障等話題,長期住在月面的人回到地球後健康出狀況的話題也被熱烈報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說到這個話題的內容,根據某研究機關的報告,有些人年紀大了後,習慣低重力的肌肉會無法承受在地球的生活。據說尤其是呼吸器官容易出狀況,還有部分學者提出可能導致死亡的報告,話題因此延燒。目前長期住在月面的高齡者還不多,所以沒有出現在地球死亡的案例,最後只是引起一時性的話題便不再被討論。我當時也只是以一句「有這種事喔」帶過這個話題。
  電力問題大概從前年開始成為話題,阿法隆的公司名稱也隨之出現。
  說起阿法隆的起家,照簡易版的公司沿革內容看來,據說是在大約十年前在嚴格管制的夾縫中,受到百般限制下而設立的民營電力公司。這樣的企業歷經多次的收購動作而逐漸擴大規模,最後終於成長到企圖打倒綠寶石工業、化身為大衛的存在。
  去年,阿法隆的相關報導占據了一半的頭版版面。報導內容指出,以月面的標準來說,也算是相當年輕的傑瑞米‧波茲曼接任營業額超過三百億慕魯的阿法隆CIO兼CTO職務。照艾蕾諾亞所說,阿法隆現在的營業額已高達四百億慕魯,而且即使是在當時,阿法隆也是股市裡交易量最大的個股。阿法隆的收益增加再增加,成為讓每個人都笑得合不攏嘴的個股。
  在那之後,頭版的報導內容開始以股市投資過熱的話題居多。
  不玩股票的人是笨蛋?還是玩股票的人才是笨蛋?
  頭版多次報導了總統與銀行代表會面的消息,以及股市相關管制問題的內容。除此之外,也報導了月面第三都市的落成典禮和問世發表會。著手建設第四都市的報導。住宅戶數破五十萬戶的報導。緊接著報導了貧困階級的住宅問題,還出現一張鬍鬚男的照片。鬍鬚男高舉「給我溫暖的窩!」的牌子,率領民眾展開月面首見的抗議行動。照片底下寫著一行「斐代爾‧葛詹尼加街頭怒吼」的說明文。鬍鬚男似乎是月面上唯一不接受任何企業的政治獻金,也不屬於任何政黨的政治家,同時是總統候選人。不過,在「賺錢才是正義」的月面,這樣的社會運動很快就降溫。下一則報導是居住在月面的X先生,創下薪資所得達三十二億慕魯的人類最高紀錄。或許是受到這件事情的影響,另一則報導指出天主教的教宗發出通諭批判月面是欲望之地。接下來的報導是政府公布月面創下自開始統計以來,史無前例的好景氣。移民人數增加的促因、貧困問題擴大、內閣擬定稅制改革、改革法案未通過……
  月面已成為富人多過地球任何地方的國家。這樣的標題出現在上個月的頭版。
  我幾乎沒有細讀內容,只看標題和一些照片而已,所以沒有花太多時間便消化完十年分的日報。
  有人說因為月面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重力,所以凡事會以地球的六倍速度進行。只針對標題大致看過一遍後,確實覺得真的有六倍那麼快。
  在進展如此快速且激烈的月面,我打從心底認為要找出社福團體向公家機關提出的補助金申請有無造假,是一種既無意義又無力的行為。
  相較之下內容偏艱深的綜合版報紙都已經這麼精彩了,如果是看更加大眾化的刊物,肯定會覺得像在舉辦嘉年華會一樣熱鬧吧。只會嚷著「錢!錢!錢!」的薛丁格街日報就更不用說了,如果也一樣一次看完十年分,肯定會眼冒金星。
  不管怎麼說,我雖然離開市場已久,但想要掌握大致上的氛圍並不是件苦差事。即使四年來一直過著低頭看地面的生活,多少還是會得到一些資訊,而從新聞標題就看得出投資熱烈,股市有多熱鬧就更不用說了。
  套用一句馬可會愛聽的說法,歡迎來到鍍金時代。(註:Gilded Age,約是一八七〇至一九〇〇年間,美國財富突飛猛進的時期)
  「……原來可以這樣做啊。」
  「嗯?」
  「這樣比學校的歷史課有趣一百倍。」
  獨樹一格的二十世紀迷少年,似乎很快就理解我在做什麼。
  「艾蕾諾亞小姐的口頭禪就是『保持客觀』。」
  「要是完全投入在市場之中時也做得到就好了。」
  「很困難嗎?」
  「以我的經驗來說,很困難。」
  以前越是投入其中,我的視野就會變得越狹窄。在視野範圍變得像針頭一樣細之下,根本不可能看清楚四周的狀況,想到什麼就執行什麼,也不會去思考這麼做對不對。我根本連想也沒想過執行動作後會得到什麼結果。
  泰然自若,明鏡止水。
  回到老家後,沉默寡言的父親沒有送上拳頭,而是送給我這句話。
  我可能就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也無法理解其真正的境界吧。
  「不過,只看見一隻燕子飛來,不代表夏天到了。光是一天天氣炎熱,也不會立刻進到夏天。」
  「咦?」
  「意思就是一切要看你平常的用心程度。不過,我不懂燕子也不懂夏天就是了。我目前只有一個心願,就是希望自己不要再做出跟以前一樣的失敗。」
  看見馬可天真地提出問題,又看見我回答問題,克莉絲顯得有些緊張。不過,我的右手動作流暢地在裝置上滑動報導內容。
  「……阿晴先生,你為什麼不再投資了呢?」
  好奇心旺盛的小毛頭都有這種特權,心裡一有疑問就立刻脫口而出。
  我用指尖把嘴角往上一推後,馬可有所驚覺地說:
  「對不起……」
  「哪天我有心情的時候再說給你聽吧。」
  說罷,我看向露出擔憂眼神看著我的克莉絲,聳了聳肩。
  「啊!對了,克莉絲。」
  「是!」
  目不轉睛看著我的克莉絲突然被喊了一聲名字,嚇一跳地挺直背脊。
  「我想看妳的投資數據。」
  「咦?」
  克莉絲在圓眼鏡底下的藍色眼珠瞪得又圓又大。
  「呃……那個……」
  「嗯?」
  「我有點不好意思耶……」
  克莉絲縮起脖子、抬高視線說道,那模樣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除非是實際做過投資的人,否則無法理解讓他人看見自己的投資數據有多麼令人難為情。不過,克莉絲是利用羽賀那的程式進行投資,而程式的基礎是根據我的投資判斷。如果是這樣,當然有必要看。
  「我聽說妳的成績不錯。我想了解一下自己以前的判斷方式到現在還可以適用到什麼程度。」
  「…………」
  克莉絲別開了視線。
  她的臉上清楚寫著「可以的話,我不想給別人看」。
  「如果是祕密,那就算了。」
  「沒有……我知道了……」
  「我只需要交易紀錄。」
  說罷,我從帶到上班地點的包包裡,拿出自己的裝置遞給克莉絲。
  我之所以刻意說得像例行公事一樣,是因為能夠體會克莉絲感到遲疑的心情。或許大家會覺得不可思議,但把股票交易的交易履歷拿給別人看,真的很讓人難為情。除非是百發百中的天才,否則一定會有失敗的時候。而且,越是認真交易,就越容易犯下嚴重失誤。一般來說,投資者是認定自己的判斷正確才會進行股票買賣,有所失誤就代表判斷錯誤。而且,回顧起來時,還經常會想不通自己怎麼會犯下如此愚蠢失誤而抱頭痛哭。因為太貪心而買進過多股票,或是因為害怕而賣出過多股票,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重點就是,投資數據裡灌注了自己的一切情感和能力,所以讓別人看見會很難為情。
  克莉絲利用無線通訊複製數據時,一直雙手夾在膝蓋中間扭來扭去。那些資料等於是克莉絲的想法和情感的歷史紀錄,可看出她思考過什麼、有過什麼失誤、得到過什麼成功。
  巴頓看了我在競賽時的交易履歷後,說過一句話:
  ──你做了一場感受得到意識存在的出色交易。
  聽到股票交易被形容是賭博時,有人會發起怒火,而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股票憑靠的不是機率。
  股票是憑靠自己的想法試圖搶先他人,屬於百分之百的智慧挑戰行為。
  「那個……」
  「嗯?」
  「你不可以笑我喔?」
  數據傳送完成的同時,克莉絲這麼說。
  「如果我要妳給我看內褲,妳可能都不會這麼不好意思吧。」
  「唔!」
  我這回是對著做出明顯反應、臉頰泛紅的克莉絲聳了聳肩,跟著看向一旁的馬可說:
  「克莉絲小姐她……都是穿很丟臉的內褲嗎?」
  「才不是!」
  馬可是個反應機靈的小子。我做不出笑容,改以晃動肩膀表現笑意。
  克莉絲鼓著腮幫子別過臉去,馬可老氣橫秋地咧嘴露出笑容。
  在這般互動之中,勒高夫打開門回到辦公室來。
  「大家聊得很盡興的樣子。」
  因為受到舉止和裝扮的影響,勒高夫這句話聽起來像在挖苦人,但實際上似乎沒有什麼惡意。
  「不過,身為企業倫理的負責人,我不能忽視有性騷擾的行為。」
  雖然這是極為正當的懷疑,但因為實在太正經八百了,被我遺忘已久、四年前的叛逆心猛地被喚醒過來。
  「我認為這是將來在投資內衣製造商時,應確認的重要事項。」
  「嗯,不過,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吧。」
  「說過什麼?」
  「我說過我們不投資製造武器的公司。」
  我愣住說不出話來時,勒高夫把銀色鬍鬚輕輕往上一揚,又立刻恢復原本的面無表情。
  「馬可,別光是在那邊笑,你的工作進度確實趕上了嗎?」
  「啊!還沒有。」
  「大小姐對你寄予重望,可千萬不要讓她失望才好。」
  「是!」
  馬可抬頭挺胸答道。「因為這樣,所以……」催促我從椅子上站起來。
  當然了,那是馬可的桌子,所以我乖乖讓出座位。馬可從抽屜又拿出兩台裝置,並啟動電源。
  「兩位有什麼計畫嗎?」
  「啊?」
  「沒有,我們要回去了。」
  克莉絲這麼回答,沒有理會我的反問。目前沒打算第一天就開始交易,而這麼一來,就表示也沒有什麼事情好做。勒高夫點點頭後,克莉絲發出「叩」的一聲闔上裝置。
  「要不要順便到教會走走?」
  克莉絲這麼向我提出邀約時,一旁的勒高夫拿出電話點起外送。
  吃完晚餐後,晚上再繼續工作。在月面這不是什麼稀奇的事,而世界上想必也很難找到工作時間長過薛丁格街的地方。
  不過,職員對於加班這件事的態度,跟公家機關的辦事處大不相同。勒高夫和馬可完全沒有變得精神緊繃,也感覺不出厭惡加班的情緒。反而應該說,他們散發出一股才正要開始好好表現的強烈鬥志。
  兩人的態度顯得可靠,也讓我再次感到興奮。
  「怎麼了嗎?」
  我們道別後走出辦公室,並在昏暗的走廊上前進時,克莉絲開口問道。
  「沒事啊。」
  聽到我的回答後,克莉絲可能是覺得被敷衍帶過,而有些不開心。不過,我拿出裝置後,她就沒時間不開心了。
  「那、那個……」
  「嗯?」
  「你真的要看啊?」
  克莉絲指的是交易履歷。
  「妳還在掙扎什麼啊。那本來就是我和羽賀那設計的程式,就算失誤,要覺得丟臉的人也應該是我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也是啦……」
  「當然囉,就算看見妳大膽到不行,我也不會被嚇到。」
  「討厭!」
  克莉絲抱頭用雙手按住蓬亂的金髮喊道。走進電梯後,我開始下載數據時,克莉絲在身邊低聲說:
  「不過,確實相當刺激。畢竟程式裡濃縮了你和羽賀那老師的一切。」
  「……」
  我低頭俯視就站在我左側的克莉絲後,克莉絲抬起頭看著我。
  「所以……希、希望你不要發作。」
  說著,克莉絲輕輕挽起我撐住拐杖的手臂。
  雖然克莉絲低著頭別過臉去,但看得到她連耳根子都紅了。
  再這樣下去,克莉絲的心跳聲可能會從碰觸到我手臂的胸口傳遞過來。
  「……」
  克莉絲說過想要照著自己的想法好好過活,這或許意味著克莉絲討厭晚熟的自己,也可能意味著她不在意我至今仍忘不了羽賀那。不論我的猜測是對或錯,克莉絲都鼓足了相當大的勇氣。
  我謹慎地輕咳一聲,以免不小心發出嘆息聲,然後開口說:
  「吶。」
  「啊!是──」
  「我兩手都被固定住了,妳可不可以幫我按按鍵?」
  我把裝置畫面轉向克莉絲,克莉絲舉起不是挽住我的左手的另一隻手,戰戰兢兢按下按鍵。

  在去到理沙的教會之前,我們幾乎沒有交談。克莉絲似乎是因為不曾挽著男人在人前走路,所以緊張得不敢說話,而我是根本沒機會說話。克莉絲利用羽賀那的程式進行交易,而如克莉絲所說,確實相當刺激。
  如果是不具備相關知識的人看了,肯定會覺得只是一串又一串數字。企業代碼、股價、股票數量、損益。歸根究柢,手邊的數據全集中在這些項目,甚至可以說只要有股票數量和損益兩項就足夠了。不過,數據量相當龐大,交易時間有的只有幾秒鐘,長一點的也都在幾十分鐘內便完成交易。克莉絲的手法屬於典型的程式交易法,也就是利用超越人類能力極限的速度和計算能力,來搜刮小錢的方式。
  在一天進行數百次或數千次的交易之中,不論是企業代碼、股價或股票數量,都是隨機出現的亂數,當中只有一種數字具有規律性。
  那就是損益。
  很有趣地,如果捲動畫面看著數據一覽表,會發現只有損益欄位的數字不斷增加。隨著畫面捲動,可明顯看出利益就像一顆氣球一樣不斷膨脹。
  目前的數值是正數的一百四十四萬八千兩百八十一慕魯。半年前的創業資金是兩百萬慕魯。我還以為看錯了位數,結果發現沒看錯。
  當然了,創業資金想必不是克莉絲的錢,而是艾蕾諾亞提供的資金。
  雖說克莉絲擁有數學的才華,但艾蕾諾亞願意提供兩百萬慕魯給區區一個十六歲女孩,還真是令人訝異。
  如理沙所說,這不是在玩遊戲。艾莉諾她們不僅是貨真價實的貴族,決心也貨真價實。
  另外,看了損益欄位的數字後,我也明白了克莉絲為什麼有勇氣踏出大膽的一步。只要把基本年薪加上所賺利潤的兩成金額,就會知道克莉絲年紀輕輕,即擁有在月面上也屬於高人一等的收入。四年前,我拚命賺錢、存錢,抱著想要踏上世界盡頭的偉大決心而努力出來的金額,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錢。
  一個願意踏實努力,還能夠跳級考上月面都市大學的天才只要拿出決心,就會得到這樣的結果。如果換成四年前的我,即使有人提供兩百萬慕魯給我,也不會得到這般結果。一旦塊頭越來越大,就會越來越難動作。就連在參加投資競賽的過程中,我也深刻體會到這點。龐大的物體必須有龐大的器量才容納得下。
  事到如今,我才痛切感受到自己有多麼平凡。在那同時,甚至也為四年前那個天真的自己,產生一種憐愛的心情。
  不過,我不會不甘心。
  別說是不會不甘心,我甚至直率地覺得有機會瞧見克莉絲的才華軌跡,讓人開心得不得了。
  「阿晴!」
  「唔!」
  叫聲讓我回過神來,並抬起頭。我這才發現原本夾在筷子上的馬鈴薯麵疙瘩,掉到桌上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不會變,但還是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重新夾起馬鈴薯麵疙瘩,送進嘴裡。奶油燉煮的馬鈴薯麵疙瘩軟綿綿的,美味極了。
  這頓晚餐應該是多虧了克莉絲拿出部分賺來的錢捐贈給教會。
  跟以前相差甚遠,我和羽賀那在教會那時候,主要都是吃理沙從打工地點帶回來的食物。
  「……阿~晴~?」
  「……」
  再次被提醒後,我再怎麼誇張,也不能繼續耍賴下去。
  「知道了啦……」
  「知道什麼?」
  理沙反問道,我聳了聳肩回答:
  「用餐時間不看裝置。」
  「既然知道,就快關掉。」
  看見我把裝置擱在手邊,還是賴皮地讓畫面點開,理沙斬釘截鐵地這麼說。雖然理沙簡直就像在教訓小孩子一樣,但我承認自己也真的像小孩子。
  沒辦法,那是一份相當令人震撼的數據,讓我想起四年來遺忘的過去。
  「貓吃了葛棗獼猴桃就是這副德性。」
  「?」
  聽到理沙的低喃話語後,克莉絲不是咬著筷子,而是保持咬著叉子前端的姿勢歪著頭。
  「克莉絲,叉子。」
  「啊……」
  「妳也要改掉喜歡咬東西的壞習慣。」
  「對不起……」
  「貓咪啊,只要吃到一種叫作葛棗獼猴桃(註:木天蓼)的植物,就會像喝醉了一樣。妳沒聽說過嗎?」
  「……呃……如果是考試不會考的知識,我都不太了解……」
  「是嗎?不過,考試也不會考要怎麼謙虛,妳卻懂得謙虛,不是嗎?所以,不用擔心。總之呢,只要拿葛棗獼猴桃給貓咪吃,就會變成像這副德性。」
  理沙頂出下巴指了指我後,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吃起醋醃橄欖。
  「葛棗獼猴桃的果子長得就跟橄欖的形狀差不多,貓咪只要一看到那東西,就會移不開視線,還會口水直流。我是說真的,不但口水會一直滴下來,還會喵喵叫,然後在地上滾來滾去。不管妳敲牠的頭,還是拉牠的尾巴都沒用。最快的辦法就是把東西拿走,就像這樣。」
  「啊!」
  我原本一副不鎮靜的模樣不時偷看裝置,結果被理沙沒收了。
  我的視線像貓咪一樣追著裝置跑,最後對上理沙的視線。
  尷尬不已的我小口小口地吃起馬鈴薯麵疙瘩。
  「來這裡的一路上,他也是這副德行?」
  「呃……」
  克莉絲看著我,然後一副過意不去的模樣點了點頭。
  「真是的……雖然月面的車子很少,但還是有可能發生車禍。」
  理沙嘆了口氣,我在她的面前沮喪地垂下頭。
  克莉絲毫不掩飾地看著我和理沙的反應,並在遲疑幾秒鐘後,開口詢問:
  「你們以前也都是這個樣子嗎?」
  理沙瞥了克莉絲一眼後,一副受不了我的模樣露出鄙視的目光,冷眼看著我回答:
  「是啊,一模一樣。畢竟他以前是個不聽話的臭小子,傲慢自大到了一個境界。大家難得要一起吃頓飯,他也因為被我唸得很煩,就把食物猛塞進嘴巴裡,沒兩三下就說『好囉,我乖乖吃了喔,我吃飽啦』妳說氣不氣人?」
  「……噗!」
  克莉絲一直強忍著笑意,但最後還是忍不住輕笑出來,並急忙揉了揉鼻子做掩飾。
  「男生真的是永遠都長不大。」
  說罷,理沙誇張地大大嘆了口氣。

  我一邊聆聽清洗餐具的聲音,一邊還是老樣子地盯著克莉絲的數據看。
  看完一串串劇烈跳動的數字,掌握整體的趨勢後,我開始更進一步地細看內容。
  除了挑選企業的標準、決定價格的標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也是羽賀那花費最大工夫在上面的買賣時間點。
  克莉絲的投資數據不是那種會讓人覺得「太厲害了!」的內容,而是看了很舒服的感覺。或許應該形容是一種可以在毫無阻礙之下,把我的想法、我的感受在眼前實現出來的感覺。不僅如此,甚至有種原本模糊不清的東西,被聚光燈照亮了的感覺。
  四年前的那段日子,至少在某個瞬間之前,我和羽賀那彼此深深理解。
  我想這應該不是我的妄想,畢竟當時我們同衾共枕,也毫無保留地向對方坦承自己的一切思想、想法。
  不過,這份數據感覺經過了精煉。克莉絲所使用的程式被磨練得更加出色。
  我準備了一塊鐵,羽賀那把它熔煉成想要有的形狀,現在克莉絲把它磨得更加精細。
  如克莉絲所說,程式裡當然有著羽賀那的影子。有部分的判斷標準我只能夠描述感覺,也不知道為此和固執的羽賀那做過多少次的討論。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白痴啊!可不可以說清楚一點?羽賀那的聲音此刻在我的耳裡清晰響起。
  不過,在克莉絲的程式裡,感受不到羽賀那本人的氣息。雖然看得見羽賀那的影子,但只有四年前的稚氣和樸拙。克莉絲會以刺激來形容,想必是一種自信的表現。
  自己創造了新世代的自負。
  我的右手輕微抽搐著,但或許只是因為做了太多滑動數據畫面的動作。
  「你這樣的習慣……」
  忽然聽到有人搭腔,我把視線移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當然不會有其他人了,我看見理沙洗完餐具後正在擦手。
  「希望也可以改掉。」
  「……習慣?」
  「你剛剛不是在想羽賀那的事嗎?」
  我驚訝地倒抽一口氣時,理沙開口說:
  「你習慣會看右手。一眼就能看出你在想羽賀那的事。」
  「……我……有這樣的習慣啊?」
  「是啊。而且,你在看自己的右手時,一點也不像在看自己的右手。感覺像看著什麼不明物體。一種可怕的東西、一種你無法控制的東西。所以一看就知道。」
  「不過,妳倒是第一次跟我說這些。」
  「那當然啦。」
  理沙露出苦笑說道。擦乾手後,理沙解開固定住修女服袖子的帶子,嘆了口氣。
  「看見你那悲痛的樣子,我怎麼說得出口?」
  「……現在呢?」
  「嗯?算是好很多了。」
  理沙一邊說話,一邊打開櫃子不知道在翻找什麼。最後理沙拿出褐色的玻璃瓶,四年前我只知道那是酒,但現在已經知道那是白蘭地。
  「要喝嗎?」
  「我還是小孩子。」
  「呵呵。也就是你要喝的意思嘍。」
  理沙是在挖苦我四年前老是愛打腫臉充胖子。
  我聳了聳肩回應後,理沙顯得開心地咯咯笑著。
  「我不喝。」
  「我知道的。」
  理沙只倒了少許白蘭地在玻璃杯裡後,蓋上瓶蓋。
  跟著,理沙連找張椅子坐也沒有,便一鼓作氣地喝光白蘭地。
  「我印象中的修女不會做這種事情耶。」
  「嗯~~……呼~這裡是月面啊。」
  「我的臉差一點點就可以笑出來了。」
  「哎呀,怎麼沒成功。」
  理沙用著不帶任何情感和情緒的語調說道,跟著又馬上打開瓶蓋,倒出份量多過方才的白蘭地。
  「開玩笑的啦。不過,無所謂的,反正我是在喝悶酒。」
  「悶酒?」
  「沒錯。因為少了我的幫助、支持和安慰,就連好好走路都有困難的受傷小羊,終於自力站起來,靠自己的雙腳從這裡走出去了。」
  「……妳何必說這種話呢。」
  「嗯?我怕如果不這麼說,你很快就會忘記。」
  「鬼才會忘記!」
  發現自己用了四年前的熟悉口氣說話,我猛地回過神來。
  理沙看見我的反應後,一副真的很開心的模樣瞇起眼睛。
  「我知道的。不過,你在看裝置時的樣子真的就像一個看著藏寶圖的男孩。就是那種如果我熱情地抱住他,他會跟我說『死老太婆,放開我!』的感覺,不是嗎?」
  「……」
  或許是察覺到我在面無表情底下,露出感到極度厭煩的表情吧。
  理沙越笑越誇張,肩膀還上下不住搖晃。
  「不過,我倒是很樂意躺大腿。」
  我抱著至少要反擊一下的心態說道,理沙頓時愣住了。即使如此,理沙的臉上還是像慣性定律般慢慢浮現笑意,她搖了搖根本沒有放進冰塊的玻璃杯,探頭看著杯裡的白蘭地然後開口:
  「也對,如果是躺大腿,就算忽然想到什麼也可以直接站起來飛奔出去。」
  「……對耶。」
  「你在那邊認同個什麼勁。不過,現在連讓你躺大腿也不方便了吧。」
  「啊?」
  「我可不想和克莉絲打壞感情。」
  這次我這張不會動的臉真的就快要露出感到厭煩的表情。
  理沙看著我,臉上不知何時收起了笑意。
  她的眼神甚至有些犀利。
  「你沒察覺到嗎?」
  「……察、察覺到什麼?」
  「你正在看的那個就是克莉絲做交易的東西,不是嗎?」
  雖然理沙還是跟以前一樣,一聽就知道她不懂投資世界,但我還是被她的氣勢壓倒,乖乖點了點頭。
  「你看東西看得入迷的時候,克莉絲也一直在你旁邊,不是嗎?」
  「喔,嗯。」
  「你有沒有那麼一點點印象,記得她是什麼樣的表情?」
  聽到理沙這麼說,我試著在記憶裡尋找,但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老是這樣……克莉絲她啊,每次只要你做一下深呼吸,或是把身體挺起來,她就一臉期待的表情。」
  「期待?」
  「期待啊,你不懂嗎?」
  「不懂……」
  「真是的……聽好啊,她在等你的一句話。好比說,好厲害、了不起,或是太強了吧之類的。」
  我整個人愣住,視線不由得看向浴室的方向。
  克莉絲正在浴室裡沖澡。
  她不像羽賀那,不會全身赤裸裸地走出來還一臉無所謂的表情,所以應該還會在浴室裡待上一陣子。
  「總之,知道了吧?」
  「咦?」
  「等克莉絲洗好澡出來,記得要說點什麼。知道了嗎?」
  「喔……好……」
  「真是的……我這個旁觀者看了都覺得心好痛。」
  理沙碎碎唸完後,喝了一口白蘭地。
  「不過,真的是太好了。」
  「……什麼東西太好了?」
  「你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聽到理沙這麼說,我把視線移向手邊的裝置。的確,我明明那麼恐懼市場,看到數據後,還是會入迷到連吃飯都懶得吃。
  不過,我已經不是四年前的我。
  如果要說我有那麼一點點成長,或許就是這件事吧。
  「站在局外的感覺,跟站在局內不同。」
  「嗯?」
  「等我會拿自己的錢賭一把,還覺得樂在其中的時候,我會來跟妳道謝的。」
  「……如果不是那樣呢?」
  「如果不是那樣?這個嘛……那就希望我陷入痛苦的時候,妳可以幫助、支持、安慰我。」
  「……總覺得沒有讓人想要疼愛的感覺……」
  「如果是這樣,或許就表示我長大了吧。」
  我拿起理沙的玻璃杯,喝了一小口酒。雖然這次的刺激程度不及四年前在理沙的房間裡喝的那次,但我還是不太喜歡烈酒的強烈味道。
  「味道那麼苦卻還覺得好喝,也太奇怪了吧。」
  「不但覺得好喝,還會喝到爛醉呢。」
  「妳完全就是這種人。」
  聽到我這麼說,理沙拿回我手中的玻璃杯。
  她在胸口摸索一陣後,拉出玫瑰念珠說:
  「上帝賜給我們考驗。」
  「不要有考驗比較好。」
  「是嗎?」
  「是啊,又不是所有人都拒絕得了惡魔的誘惑。」
  當時我不是因為麻木而面無表情,而是真的面無表情。
  我直直看著理沙的眼睛,而理沙當然也沒有別開視線。
  在這樣的狀況下眼神還能夠如此溫柔,讓人不得不佩服理沙。
  理沙伸出手,用指尖輕輕觸碰我的瀏海後,撫摸我的臉頰。
  「既然你知道這樣,或許可以解救正受到惡魔誘惑的人。」
  「可是,我就得不到解救嗎?」
  羽賀那消失蹤影,找也找不到人。若是羽賀那回來了會怎麼想?這個問題讓我事隔四年重新振作起來,但沒有對象讓我渴望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自己是在遷怒理沙,也是一種近似撒嬌的行為,而理沙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情。
  「一個覺得自己得不到解救的人永遠別想獲得解救。」
  理沙面帶笑容撂下冷漠無情的話語。
  此時此刻,我慶幸著自己能夠認識理沙。
  「我會銘記在心的。」
  「對於用餐時的禮儀,也希望你能夠銘記在心。」
  「……抱歉啦。」
  關於這點,我既無法反駁,也裝不了傻。
  理沙撥了一下我的瀏海後,拿起桌上的酒瓶站起身子。
  「不過,我說的也不盡然是騙人的。」
  「咦?」
  「一個人如果認為上帝不存在,就算上帝真的在他眼前出現,也會覺得那不是上帝。以這個角度來說,世界會照個那個人的所望而呈現。信者得獲得解救,這就是我想表達的意思。所以,雖然羽賀那離開的事實不會改變,但你看到的世界會因為相不相信她會回來而截然不同。」
  我甚至不會覺得不甘心。
  「……妳啊。」
  「怎麼啦?」
  「真的很像修女。」
  「是啦。」
  理沙瞪著我,我心想至少要裝出覺得不甘心的模樣,所以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
  理沙一副受不了的模樣聳聳肩後,把酒收進櫃子裡。這時,走廊上傳來打開浴室門的聲響。克莉絲穿著應該是拿來當睡衣的皺巴巴薄T恤,一邊晃動衣襬,一邊悠哉地走出浴室後,才總算想起我的存在。
  克莉絲趕緊鬆開衣襬,驚慌失措地拿起毛巾擦臉。
  「阿、阿晴先生,你還沒回去啊……」
  克莉擠出尷尬的笑容說道,試圖為自己找台階下。擔任風紀股長的理沙沮喪地搖著頭。
  「我本來是想回去了。」
  我知道理沙瞥了我一眼。
  我當然沒有少根筋到那種程度。
  「但我想問妳一件事。」
  「什麼事……」
  「程式被改良得很優秀,我希望妳告訴我這方面的事情。」
  「唔!我當然願意!」
  克莉絲這麼回答,表情頓時就跟剛洗好的金髮一樣亮了起來。
  理沙打算往走廊的方向走去而與克莉絲插身而過時,輕輕拉動克莉絲掛在肩上的毛巾,讓毛巾垂到胸前的位置。
  「在那之前,妳要不要先換衣服呢?」
  「呃、呃、呃!」

  想必克莉絲平時都是穿這樣,但薄薄一件T恤當然藏不住正值發育期的少女身材。
  克莉絲一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模樣陷入恐慌狀態,最後照著理沙的指示衝回自己的房間。
  「真搞不懂來到我們教會的女生怎麼每個都一個樣啊?」
  「應該是看妳才有樣學樣的吧。」
  雖然理沙的個性看似細膩,但其實本性豪邁奔放。
  我經常看到她洗完澡之後,露著香肩在喝水的畫面。
  「我雖然很想反駁,但好像覺得有點心虛。」
  「我是覺得有自己的風格很好,不是嗎?」
  「……算你狠。」
  理沙指著我說道,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在走廊上走去。
  理沙離開後,換克莉絲出現。克莉絲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是隨便抓了一件衣服披上,因為洗熱水澡而冒出來的汗珠還來不及乾就走了回來。四年前羽賀那埋首於製作交易程式時也差不多是一個樣,而且那傢伙只要忽然想到什麼,就算全身赤裸裸也會不在乎地從浴室裡衝出來。想到這點,就會覺得克莉絲個性文靜且懂得羞恥心,屬於具有常識、交往起來比較輕鬆的女生。
  而且,身材也跟羽賀那顯得營養不良的纖瘦體型不同。克莉絲剛洗好澡的身體散發著肥皂的香甜氣味,而且可能是因為頭髮還濕濕的,臉龐也顯得成熟。她的五官細緻端正得讓人難以想像有個體型魁梧的父親。
  如果沒有與羽賀那邂逅,我或許會有那個意思也說不定。
  然而,克莉絲會這樣對我抱有好感,正是因為羽賀那存在過。原因之一似乎是因為看見我和羽賀那投入熱情於做某件事,所以感到羨慕。
  世上總是如此,凡事往往無法如願運作。
  儘管知道原因,但身為一個老大不小的人,我還是有一些度量懂得掩飾赤裸裸的事實。
  「妳不用那麼緊張沒關係啦,反正明天放假,我不會急著回去。」
  聽到我這麼說,克莉絲愣在原地任憑水珠從濕淋淋的瀏海滴落,跟著看似難為情地笑了。


  第三章

  放假時,我大多會待在宿舍房間裡寫寫大學的功課,或看看書來消磨時光。我沒什麼錢,而且這雙腳在運作速度快過地球六倍的月面上,只是一種累贅。
  所以,我一邊吃早餐,一邊馬虎完成沒踏進校園半次、以函授方式上課的大學功課。然後,我利用裝置連結圖書館,下載了人類的睿智,悠哉地坐在窗戶邊的椅子上,閱讀到中午。在那之後,我會吃午餐,吃完午餐後有時會打起瞌睡,有時會繼續看書或眺望窗外的景色。月面的住宅狀況不佳,公家機關租來的宿舍當然只是個破房間,但我不討厭從房間裡眺望出去的景色。窗外正下方有一條寬大的水路,曲折的水路兩側被髒亂的住家和大樓包圍,宛如一條山谷裡的溪河。或許空間不算大,但水路上方呈現開放的空間,甚至讓人有種可以飛翔其中的感覺。船隻就像一隻隻鳥兒般,行駛於水路上。
  我在窗框上托著腮,眺望在視野下方延伸開來的下流階級生活。
  不過,我的思緒沒有圍繞在學校的功課上面。我滿腦子想著昨天與克莉絲的交談內容。昨天克莉絲一直說到半夜,直到理沙出面催促,才起身結束。
  機率論、微積分、數論,以及人人都會的四則運算。
  克莉絲大概都是利用這些工具來計算,而每一種計算的難度都不算高,屬於涵蓋在教科書裡的範圍。
  不過,克莉絲將這些計算工具加以組合,讓羽賀那把我的判斷加以公式化的程式做了更進一步的改良。克莉絲表示是以羽賀那留下來的我的投資數據作為基礎數據。克莉絲竟然能夠在沒有與我交談之下,完整重現我的思緒。我為此表示佩服時,克莉絲像是在憋尿的模樣緊貼住兩腳膝蓋,弓著背露出笑容。
  克莉絲似乎看了相當大量的數據,而且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在這樣的努力下,克莉絲得到一個結論,也就是必須判斷在如白雜訊般起伏不停的數字堆裡可找出哪些模式,而這些模式是否符合市場。(註:白雜訊的英文為White Noise,當雜訊的產生和前一個時間的雜訊相關度為零時,稱為白雜訊。白雜訊在頻譜上為一常數,各個頻率的成分皆有,相當於白色是由各顏色所組成,故有此稱)
  有別於平常戰戰兢兢的態度,克莉絲做起說明時的語尾肯定,句子之間也連貫順暢。
  克莉絲的模樣就像上了潤滑油、動作流暢的機器,而這部機器能夠以無比正確的動作,把市場裡數量龐大的散錢吸引過來。
  我直率地感覺到痛快舒暢。
  當初隨著羽賀那不斷提升程式的精度,我曾經害怕自己不再被需要。現在,克莉絲的程式幾乎把我的害怕變成了事實。程式能夠不眠不休、機械化地搜尋我作為判斷依據的市場及股票資訊,也能夠瞬間掃描所有個股並加以分析。程式的反應時間短於千分之一秒,可同時進行交易的最多筆數也超過五百筆。
  程式不會疲累、不會厭煩,更不會產生恐懼。
  我抱著極度平靜的心情凝視從下方流過的溪流,思考起一個問題。
  在這樣的狀況下,我能夠做什麼呢?
  畢竟克莉絲的程式已經能夠以近乎百分之百的正確度,執行所有我做得到的動作。就像沉睡了四年之後,不知不覺中有另一個完美的自己正生活著。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時保持清醒,更不可能練出一身超越克莉絲的數學底子。明明如此,我卻不像羽賀那開發程式當時一樣產生恐懼和焦躁感。
  為什麼呢?我試著思考原因,但想不出答案。以合理的說法來說,想要改善克莉絲的程式,就等於必須贏過四年前的自己。憑我現在這副德性,我實在不認為會有辦法贏過四年前的自己。明明如此,此刻的心情卻顯得悠哉。或許應該說我沉睡了四年,所以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清醒吧。
  不過,悠哉歸悠哉,還是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對勁感覺,而不禁有些煩躁。
  因為不是賭自己的錢嗎?
  我在房間裡發愣地望著窗外景色好一會兒後,抓著外套慢吞吞地站起來。克莉絲說過那間辦公室周末也會開著。去到那環境後,說不定可以找回昔日的緊張感。
  我抱著這般想法的同時,也為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感到懷念。在近似苦笑的滋味湧上心頭之中,我離開了宿舍。

  在月面,汽車直接成了高級品的代名詞。
  拜這點所賜,不斷擴建中的月面都市的主要交通工具不是行駛於水路的船隻,就是路面電車。
  這裡簡直就像一百年前我們居住的城市一樣。觀光客總會驚訝地這麼說,而我也在電影裡看過類似的光景,所以能夠體會。
  所以,我使用了哪些交通工具呢?我搭了水路的船隻、路面電車後,再搭一次水路的船隻,然後搭上通往牛頓市的主線路電車,下車後步行前進。
  最後,我搭上彷彿要鑽入地底下的電梯來到祕密基地一看,發現明明是星期六,卻除了艾蕾諾亞之外,所有人都到齊了。
  「早安。」
  忙著擦拭大門的馬可率先向我打了招呼。
  今天學校難得放假,馬可卻沒有一早就跟朋友出去混,而是在這裡活力十足地做著打掃工作。從馬可的表現,不難看出他真的很喜歡投資世界,還有艾蕾諾亞。
  「早。」
  「早安。」
  聽到勒高夫用像上了漿似的平直語調打招呼後,我也打了招呼,然後對著克莉絲聳了聳肩。或許是因為昨晚的事,克莉絲靦腆地低著頭,顯得有些難為情。我把枴杖倚在一張收拾整齊的桌子旁,猜想這應該是我的座位。
  接著,我朝向對面座位的馬可開口說:
  「公主呢?」
  辦公室裡只有一張桌子擺設在遠離窗戶邊的位置,該座位的主人勒高夫一副聽不下去的模樣開口說:
  「大小姐外出了。」
  「原來是這樣啊。」
  看來公主不是因為血壓低,所以躺在有遮罩的床上爬不起來。
  「有什麼事嗎?」
  「我有一件非常公務性質的事情想請教她。」
  「我來代替大小姐回答吧。」
  「請問我能夠動用多少資金?」
  畢竟對象是勒高夫,所以我還是禮貌地加上「請問」兩字。
  「這部分大小姐交代過先設在三十萬慕魯的額度。」
  克莉絲的七分之一金額。畢竟這次的狀況不能藉由過去的市場數據,在某程度上預測出程式的有效性,所以這金額算是設定得合理。可怕的是聽到三十萬慕魯時,我心中一點感覺也沒有。
  除非像拿刀子割自己的血肉一樣拿自己的錢投資,否則還是難以找回昔日的緊張感嗎?
  「等到開始有利潤出現,就會慢慢提高額度。還有其他疑問嗎?」
  「有一個純粹是我個人的疑問。」
  「……如果是關於大小姐隱私的問題,很抱歉我無法回答。」
  「不是,我只是在想不知道艾蕾諾亞小姐都做什麼樣的投資?」
  「大小姐沒有從事投資。」
  「……她不做投資?」
  「不過,大小姐為了強大我們的組織,日夜不停奮鬥著。基於業務性質上的考量,大小姐不喜歡把她從事的業務告訴別人,所以我不便提及這部分。另外,知道內情的馬可和克莉絲小姐也一樣。如果你說什麼也想知道答案的話,就請直接詢問大小姐。」
  我把視線移向克莉絲和馬可後,兩人都低下頭,一副彷彿在說「很抱歉,就是這麼回事」似的模樣。
  「了解。對了,這張桌子應該是給我用的吧?」
  「是的,請你自行設定裝置的密碼。」
  這次是馬可回答。我一邊點點頭,一邊坐上座位。
  「還有一個問題,交易內容是要每天報告呢?還是一星期一次?」
  這個問題改由勒高夫回答:
  「針對使用非公司資金所進行的交易,我們恕不負責。而如果想要使用公司資金進行交易,就只能利用那台裝置進行。所以,你想要怎麼安排上班時間,我們都不會干涉,但如果想要進行交易,就只能請你來這裡一趟。當然了,如果是像克莉絲小姐一樣利用程式進行全自動交易,就不在此限。」
  「意思就是隨時會看我的交易數據。」
  「你有意見嗎?」
  雖然勒高夫的口氣像在恐嚇人,但我只是輕輕聳了聳肩說:
  「沒有。我是覺得鬆了一口氣,因為這樣萬一犯了嚴重失誤時,就不需要獨自承擔責任。」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已經有過嚴重失誤的經驗啊。」
  「是啊,嚴重到幾乎無法一人獨自承受。」
  我這麼回答後,發現克莉絲有些擔心地看著我。
  不過,我沒有失去從容,我還能夠輕瞥克莉絲一眼,然後微微歪起頭。
  「以整體來看,比起一人獨占成功,失敗時有人幫忙分擔整體上會更有利。畢竟要成功很難,就代表著很容易失敗。」
  「真是太好了,看來我可以省下訓話的麻煩。」
  雖然勒高夫一臉正經八百的表情,但我相信他是以自己的方式在開玩笑。
  我一邊啟動裝置,一邊簡短說一句:
  「風險以及回報。」
  「永遠解不開的課題。」
  我斜眼看向勒高夫,心想:這裡似乎會是個很愉快的工作環境。

  到了中午時刻,勒高夫叫了中菜的外送服務。餐點送來之前,馬可先準備好餐具,後來把餐點放在大盤子上大家一起夾著吃。吃飽後馬可和克莉絲一起在辦公室外面的共用茶水間清洗餐具,洗完餐具回來時,手上端著托盤,托盤上放了紅茶杯組和咖啡。
  勒高夫在自己的座位上秤好紅茶的茶葉分量,倒入熱水後,拿出懷錶算著時間沖紅茶。這般沖茶儀式想必是一種飯後的放鬆時刻吧。馬可和克莉絲都是喝咖啡,克莉絲只加糖,馬可則是加了牛奶和糖。
  馬可一邊啜飲咖啡,一邊寫著學校的功課。克莉絲則是一邊回答馬可功課上的問題,一邊透過裝置瀏覽和大學有關的內容。
  我在如此的光景之下,思考著自己的投資手法。然而,身陷在這般氣氛之中,感覺都快忘了這裡是薛丁格街的一小角、是一群野心勃勃想要賺大錢的人們的聚集之地。要是在如此充滿牧歌情懷、時間緩慢流動的氣氛中還能夠賺錢,就算我不是克莉絲,假日也會想要來加班吧。
  不過,這樣的氣氛跟我追求的氣氛完全相反。我望著克莉絲的數據、望著市場數據,試圖找出什麼線索可以讓內心的朦朧想法變得具體,但無奈卻是哈欠連連。
  午休時間過後,儘管氣氛讓人哈欠連連,勒高夫和馬可還是開始工作起來。我有意無意地聽著兩人在電話上的交談內容。勒高夫接起的電話是某家投資銀行打來詢問要不要委外進行交易業務,或是打來推銷的電話,對方表示有大量股票釋出,並且願意在非交易時間以低價賣出,所以詢問這方要不要購買。
  馬可接起的電話有的是詢問要不要採買辦公室用品,或是房屋仲介打來詢問有沒有遷移辦公室的計畫。
  總之,淨是一些推銷東西的電話,我不禁茫然地心想:月面真是一片好景氣啊~
  我所觀察的股票當中,也有很多股價持續暴漲的股票,若是以四年前的基準來說,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狀況。現在隨便一抓就一大堆股價在幾個月內翻漲兩倍的公司,有些公司更誇張,一個月便翻漲三倍或四倍。
  不僅如此,這些公司的財務就算形容得再婉轉,也稱不上是穩定。看著這些公司幾乎是以自暴自棄的心態投資在設備上的金額,我只能說根本是發瘋了。有的公司表現出來的態度甚至就像在說:「我給你錢,求求你買我們公司的產品!」
  不過,如果到這類公司的官方網站上瀏覽,會發現每一家公司都表現強勢。他們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家公司將顛覆地球的常識,成為月面上的霸者。
  在網站上可以觀察到很多訊息,好比說「導入在地球上未能實現、顛覆傳統的嶄新運輸技術,讓效率大大提升」,或是「在地球上不可能實現、只屬於理論上的建築技術帶到月面即可應用,所以月面的建築業者為了應付不斷增加的建案,只能利用我們公司的專利,別無選擇」等等。
  事實上,這類公司確實表現出符合其豪言壯語的成長,也看得出來未來仍有發展空間。可怕的是,這類公司借來超乎常理範圍的貸款,砸大錢打廣告或擴展業務。
  想要得到回報就必須承擔風險。我非常能夠理解這點,而以這個角度來說,這類公司的做法或許正確。
  然而,看見這種幾乎算是有勇無謀的風險承擔方式,我還是忍不住眉頭深鎖。難道是我年紀大了?還是我擺脫不了失敗者的畏縮思維?
  辦公室裡時而響起電話鈴聲,勒高夫或馬可會接起電話應對,克莉絲則是一直盯著螢幕看,有時會因為想到什麼而拿起手邊的裝置,不知道算著什麼計算公式。克莉絲他們置身於這樣的市場之中,都不會覺得不對勁嗎?
  我有種只有自己沒能夠順著時間軸前進,像是被孤立的感覺。
  如果要說有什麼少得可憐的慰藉,或許就是在驗證克莉絲的程式時,會發現並未從這類股價高漲的公司撈到利益。也就是說,四年前那個埋首於市場、比任何人都強勢的我,也會做出避開這類公司的判斷。
  然而,股價此刻以彷彿要刺穿月面圓頂的猛烈氣勢不斷攀升。對於這樣的事實,不知道克莉絲有何看法?
  想到一半時,我改變了想法。
  克莉絲的程式是以我的判斷為基準,所以重點不在於克莉絲的看法,而是我的看法。
  即使是周末,下班鈴聲還是配合市場的運作時間在下午五點響起。我抬起頭,讓自己浮出冰冷的數據大海。以前只要一潛入數據大海,我就會一路潛到筋疲力盡才肯罷休,但現在似乎沒有這樣的現象。畢竟也沒有線索讓我可以潛到更深的地方。
  我輕輕嘆了口氣後,拍了拍克莉絲的肩膀,克莉絲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鈴聲響起。
  「等一下妳有沒有時間?」
  「咦?」
  我看著克莉絲一臉訝異的表情,開口說:
  「我想要隨便逛一下牛頓市,妳可以陪我嗎?」
  克莉絲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並且火速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

  月面都市以摩天大樓聳立的牛頓市為中心,圍繞一圈名為白環市的恬靜住宅,白環市的外圍還有一圈被稱為外區的地區,並區分為第一到第六外區。
  以結構面來說,月面的財富和權力全集中在牛頓市,所以離牛頓市越遠,居民擁有的財富和地位就越低。如果去到外區當中最貧困的地區,會發現建築物斑駁生鏽,就是重新上漆也遮蓋不住,所以還有了「紅谷區」之稱。
  不過,近來的都市更新浪潮幾乎是照著週期在刷洗貧困地區,所以不再那麼經常聽見紅谷區的稱法。相對的,因為都市更新而被迫撤離的人們,自然會前往地價最便宜的地方。等大家都集中到一個地方後,又會掀起下一波的都市更新,人們也就像被撞來撞去的撞球一樣不停遷移。新聞報導會以住宅難民來稱呼這群人,而如果以被捲入經濟紛爭而喪失去處這一點來說,或許住宅難民的稱法算是正確。我上班的那所公家機關辦事處也會看見一群人比四年前的我們更淒慘,被以更惡劣的方式趕出住處,所以想盡辦法為了尋求幫助而擠進免費法律諮詢所。
  雖然月面被形容為就算包含地球上的人類史,也是史無前例的好景氣,但這才是真實的樣貌。
  我一直抱著冷漠的心情看待這個事實,但今天花了一整天時間觀察股票市場後,發現可能是我自己太悲觀了。
  就像人會改變一樣,如果市場也會持續改變,那或許四年前的我,以及沉睡了四年的我才是錯的。
  為了確認是不是錯了,我來到牛頓市的中心。
  「這裡還是一樣這麼多人。」
  「聽說這裡一天的上下車乘客數有一百萬人。雖然以總數來說,還比不上地球的大都市,但以每單位面積的人口密度來說,好像比地球還要高喔。不論是上層,還是下層都是這麼高密度。」
  雖不至於擁擠到無立錐之地,但人群在肩膀幾乎就快互相碰觸的密度下,如具有黏性的液體一般在車站內前進。
  我當然跟不上四周人群的速度,完全就像一顆參雜在液體中的不明固體。即使如此,不知為什麼還是由我走在前頭帶路。克莉絲不僅方向感差,似乎也不懂掌握人群流動的方向,一下子不是撞到人,就是被踩到腳,可說狼狽不堪。
  「妳要不要以數學家該有的作風,想辦法讓自己走路更有效率一點?」
  好不容易走到如發生氣穴現象般人潮突然中斷的車站角落後,我一邊喘口氣,一邊問道。克莉絲扶了一下就快脫落的斜背包後,摘下因為人群熱氣而起霧的眼鏡,用袖子粗魯地擦拭鏡片。
  「想要解開多體問題,在計算上有其限度……必須有量子電腦才計算得出來。」
  「不過,事實上人們都可以好好前進,不會互相撞在一起。」
  「……我遇到人潮就會慌亂起來……」
  「我沒有要責怪妳的意思。」
  我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做出笑容。
  「我只是在捉弄妳而已。」
  「唔……」
  克莉絲一臉恨得牙癢癢的表情發出低吟後,踏出步伐說:「走了喔!」
  我一邊追上克莉絲的腳步,一邊把視線移向人群的頭頂上方。
  這四年來,我老是注視著腳邊。
  也因為這樣,出現在視野裡的各種廣告都顯得新鮮。
  「還真多節約用電的廣告。」
  「咦?」
  「真多節約用電的廣告,我有點意外。」
  代表電力的符號上,被畫上禁止通行的紅色交通標誌。
  還有一行「停止浪費」的文字。
  總覺得月面很難和「節約」這兩字連接起來。
  「喔……那不是節約用電的廣告啦。」
  走出車站的剪票口後,我們在宏偉的車站大樓通道上走了好一段路,擁擠的人潮也因此緩和許多。克莉絲一邊走在我撐著拐杖的側邊,一邊做說明:
  「那是電力買賣的廣告。」
  「……」
  我再看了一眼廣告。
  不可能吧?我感到懷疑地看向克莉絲後,克莉絲看似愉快地笑著說:
  「那廣告是要大家加入供個人用的電力買賣,看準時機便宜買下電力以減少電費的支出。這類的宣傳都是阿法隆的廣告。」
  「是這樣的意思啊……」
  「月面主要是以太陽能發電來生產電力,雖然發電量和成本幾乎都是固定的,但需求是變數。而且,為了避免發生整座都市全面停電的狀況,電力供應的區域劃分得相當細。因此,在供需法則的影響下,月面隨處可見局部性的價格變動現象,而據說在價格變動的地方,一定會出現投資機會。」
  如果是平常的對話,克莉絲明明一下子就會慌張失措起來,但對於像教科書上會寫的內容,卻能夠說得滔滔不絕。我想原因應該就出在這裡吧,才會覺得克莉絲明明聰明絕頂,卻不會給人愛冷嘲熱諷或冷漠的印象。
  「原來如此。旁邊那個呢?電影廣告嗎?」
  「你是說那個列車的廣告嗎?那不是電影廣告,聽說這裡的車站底下還要更底下的階層要設一條新的鐵路,到時候列車就會在鐵路上面跑。換個說法就是會行駛於牛頓市地下層的路面電車。」
  「……馬可應該會很興奮吧。」
  「現在移民人數越來越多,也有很多人已經住在這裡很久,所以最近很流行時代偏久的地球文化。理沙小姐也說過想要買暖桌。」
  「暖桌?我老家有一張……那東西真的很舒服。」
  「我記得在日本好像會在暖桌上放柳橙,對吧?」
  克莉絲的口氣聽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對啊。而且,聽說到了夏天的時候,在日本的道地做法還會放葡萄柚。」
  「真的啊……咦?可是,夏天還用暖桌?」
  捉弄跳級升上月面都市大學的天才,真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投資銀行的廣告也比以前來得多。」
  「畢竟現在正在大流行。」
  克莉絲用著平淡的語調說道,沒有一絲一毫感慨的情緒。
  我也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開口詢問:
  「bubble啊。」
  「bubble?」
  克莉絲一臉愣住的表情,只差沒脫口說出:「泡泡糖怎麼了嗎?」(註:阿晴說的bubble是指泡沫經濟,而bubble也有泡泡糖的意思。)
  沒多久,克莉絲總算發現我是指市場現象,臉上隨之浮現平常會有的傷腦筋笑容。
  「畢竟有實體,所以不是泡沫經濟。」
  「荷蘭也發生過有名的鬱金香泡沫(註:鬱金香狂熱Dutch Tulip Mania,發生在十七世紀初的荷蘭,為史上第一個泡沫經濟事件),當時的鬱金香球莖應該不是投影出來的吧。」
  「唔……」
  克莉絲別開視線思考著,嘴唇微微扭曲。
  陷入思考時的克莉絲擁有不可思議的魅力,同時散發出威嚴感以及天真的感覺。
  「月面都市的企業每年賺取莫大的利益,而移民和觀光客也持續增加中。在地球賺來的資金被投資在月面的基礎建設上,住宅和大樓一棟接著一棟建蓋,目前月面都市已經一路完成到第三都市的建設,也正在計畫建設第四、第五都市。的確,上個世紀末在地球發生的非理性繁榮真的是毫無根據的虛構鬧劇,但現在的月面不是那樣子的。」
  「非理性繁榮」是地球上一位成為傳奇人物的中央銀行總裁所說的名言,而以這句名言來形容泡沫經濟再貼切不過了。
  當時面臨電腦和通訊技術突飛猛進的時期,該時期發生的現象被稱為史無前例的IT泡沫。雖然過去南海公司引發了南海泡沫事件(註:South Sea Bubble,一七二〇年的春秋之間發生於英國),而泡沫經濟一詞的由來也是源自該事件,但在發生IT泡沫當時的瘋狂時代,南海公司也顯得遜色三分的詐騙公司氾濫,就連鼎鼎大名的以薩克‧牛頓也受騙而砸下大錢,最後蒙受莫大的虧損。這些所謂的詐騙公司每一家的股價都刷下歷史新高,最後莫大的財富在瞬間化為泡沫消失。若以當時的美國貨幣來計算該金額,據說高達三兆、甚至四兆美金。如此龐大的金額也就這麼從投資者的荷包裡消失不見了。
  這一切都起因於一股誇大妄想的狂熱,自以為通訊資訊技術能夠改變世界的一切。
  沒錯,人類確實來到了月球,但「世界」其實沒有改變太多。
  「你看,也有很多住宅廣告或招攬人們到新都市生活的廣告。住宅和新都市不是虛構的。」
  「的確。」
  「而且,月面是一大片未開發的土地,可以一開始就導入在地球上難以實用化的新技術。聽說地球上到現在還有很多文明蒙昧的土地,明明是先進國家,卻還立著電線桿,利用銅線在進行通訊。」
  克莉絲聳聳肩補上一句:「你不覺得超級沒效率的嗎?」
  幾個小時前我在瀏覽企業的官方網站時,也看到與克莉絲的說法類似的宣傳內容。
  「所以,月面能夠比地球任何地方更快速、更有效率地發展下去。還有,在可見範圍內就能夠看到如此顯著的經濟發展,我相信股票市場一定也是一樣。」
  克莉絲口語流暢地說出這麼長一段話,顯得有些得意的樣子。
  也或許不是得意,而是對自己的發言內容感到興奮。
  克莉絲的表情顯示出她深信月面的發展將直接關係到人類的未來,而那也是一副自信滿滿昂首闊步於月面的人們的表情。
  我和克莉絲在人潮擁擠的通道上前進,來到和車站互通成為一體的購物中心入口。牆面上依舊可見色彩繽紛的櫥窗展示和廣告,不斷刺激著人們的購買欲望。
  來來往往的人們手上拎著越來越多的購物袋,也看見有人身穿想必是真皮製成的皮草大衣。
  「踏實的發展。不過,月面的發展速度太快,所以感覺很像泡沫經濟?」
  「應該是這樣沒錯。畢竟這裡是新世界,不能拿地球的標準來衡量。可能是因為人類已經在地球生活了幾千萬年,所以就算是在月球出生的人,在遺傳基因上和認知功能上也都難以跟上月面的速度。」
  克莉絲回答時一臉笑瞇瞇的表情,連腮幫子也鼓了起來。
  在月球出生的馬可也形容過克莉絲是個月球佬,而他的形容實在對極了。克莉絲完全是個搭上月面的主潮流,積極地想要在未來躍上最前線的月球市民。相較之下,我則是一直望著櫥窗裡被綁上布條的赤裸人體模型,看著布條上充滿攻擊性的紅色字眼「70% OFF!」
  我並不討厭克莉絲說的未來。
  只是,有種莫名的情緒阻礙著我,不讓我敞開胸懷投入其中。
  「妳在理沙面前應該相當控制自己吧。」
  我無意地說出這句話後,克莉絲嚇一跳地僵住笑容。
  不僅如此,笑容也慢慢化為苦笑。
  「不過,賽侯先生會陪我聊這些……」
  「喔,難怪你們那麼要好。」
  「我沒有要批評理沙小姐的意思……真的喔。不過,我覺得理沙小姐有那麼一點點固執。」
  克莉絲的模樣不像在責怪理沙,而是覺得很遺憾不能跟理沙共享這份興奮感。
  「凡事都有個人喜好啊。」
  聽到我這麼說,克莉絲露出像小狗一樣的無辜眼神看著我。
  「而且,不分什麼事情,只要看見有人卯足全力衝刺,都會覺得心驚膽跳。很擔心對方會不會忽然跌倒。」
  「……誰叫我經常跌倒。」
  克莉絲生氣地別過臉說道。
  「沒關係啦,反正跌倒了就去找理沙。像我跌得那麼慘,理沙也還是很體貼。」
  「……」
  我說出自我諷刺的話語後,克莉絲露出受了傷似的表情。不管是現在的表情,還是看見我發作後恢復正常時會露出的鬆口氣笑容,想必都是因為克莉絲對我有所憧憬。
  然而,我沒有自信能夠回應克莉絲的期待。至少這四年來,我一直背叛克莉絲的期待。
  傷腦筋了老半天,最後我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
  克莉絲見狀,也一副感到傷腦筋的表情輕笑一聲後,顯得刻意地嘆了口氣。
  「我也有去你家喔。」
  每次我發作時,克莉絲都會露出像此刻的笑容對我說「沒事的」。
  我開口說:
  「那這次要不要換我去教會住?」
  「咦……真、真的嗎?」
  克莉絲突然露出認真的表情反問道。我聳了聳肩回應後,克莉絲鼓起腮幫子故意拍打一下我的手臂。
  我們在這樣的互動下走著走著,走進了購物區。這時,原本彷彿一直壓在頭頂上的天花板忽然消失。我抬高視線一看,發現上層也有購物區,並設有空中走廊銜接起左右兩側的山壁。我們所在的位置似乎就像一條流經谷底的河川。
  兩側的山壁延伸到相當上方,最上方可看見鋪起巨大玻璃的天花板,而玻璃天花板的另一端,隱約可見染成深紅色的都市圓頂。
  有句成語說「屋上架屋」,而眼前的光景就是這種感覺。
  「這裡叫什麼來著?牛頓市最大規模的?」
  「這裡是牛頓市最大規模,也是包含地球在內,賣場面積排名世界第一的購物中心『克萊普頓廣場』的一小部分。」
  克莉絲從排列於兩旁、一看就知道很高級的舶來品店櫥窗拉回視線,一副自豪的模樣答道。
  「不過,如果再往前走一點,你可能會更嚇一大跳。」
  「真的啊?」
  就目前看來,兩旁當然密集排列著商店,而只要往上看,還可看見至少有十層、甚至超過十層以上的樓層。兩旁當然還有無數條橫向通道,商店也一直延續到橫向通道的最深處。
  如果把所有商店加總起來,可能隨隨便便就會超過一千家或兩千家。
  我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從以黑色、金色和銀色色調居多的櫥窗前方走過。雖然看不出價位如何,但可看見身穿黑色西裝、打扮就像個管家的店員打直腰桿站在商店門口,從這點就知道賣的不會是什麼廉價商品。明明如此,卻會看見客人三三兩兩地在店員的陪同下走出店外,可見商品頻繁被售出。
  這裡要多少房租?人事費用呢?成本呢?
  我思考著這些問題時,忽然覺得腳下踩空。
  「唔!」
  當我察覺到其實並沒有腳下踩空時,甚至有種近似暈眩的感覺。
  克莉絲像在按壓柔軟棉花似的抿起嘴巴輕笑一聲後,用活力充沛的聲音說:
  「這裡是克萊普頓廣場的大會廳。」
  眼前出現一座巨大的大會廳。不對,或許應該用深潭來形容會比較正確。
  有些用於表演歌舞劇或古典音樂的劇場會採用讓觀眾席以舞台為中心呈半圓形展開,並隨著往後方移動,坡度就越高的設計。這座大會廳算是這般設計的終極版,從強化玻璃隔成的柵欄探出身子往下看時,斜坡最下方的人影看起來就像一顆豆子那麼小。我往左右兩側一看,看見呈現扇形的坡面一路往下延伸。坡面上設置著手扶梯,宛如一道流水潺潺的瀑布。
  還有一個最令人震撼的部分。那就是在呈半圓形展開、採階層式設計的大會廳對面,有一大片遼闊的挑高空間,其遼闊程度足以讓觀看者產生不安的情緒。
  「聽說這裡一共有地上七十一樓、地下三十四樓、三千六百十一家商店、二十四家電影院、九間飯店、兩間水族館以及五座大劇場。只限這裡為管轄區域的警局和消防局分別有三處,人家說如果參加繞克萊普頓廣場一圈的觀光行程,要花上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
  「……」
  聽到克莉絲的說明內容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果在地球用比較高檔的天文望遠鏡來觀測,搞不好可以看見克萊普頓廣場的存在。
  具有寬廣挑高空間的這座大會廳足以讓人產生這樣的想法。
  「這裡如果有人迷路或是在指引路線時,工作人員會利用手電筒讓燈光閃爍來互相聯絡呢。」
  「……」
  「你看,那邊現在不是看得到紅光和綠光輪流在閃爍嗎?那應該是有人迷路了,然後那邊就是迷路的人想去的地方。」
  的確,聽到克莉絲這麼說而注意觀察後,會發現其實到處可見燈光亮起,但那光芒不會讓人覺得太過強烈。那燈光時而會拉長光線,我猜應該在指引路線吧。
  月面被形容是人類的開拓前線,有誰會料到手動傳遞信號的方式竟能夠如此派上用場?
  與其在沾滿人們的指紋而變得反應遲鈍的觸碰螢幕上,不耐煩地輸入目的地進行搜尋,當然是請人幫忙指引會來得有效率。畢竟虛擬出來的路線指引終究只是虛擬。請人指示方向,然後從柵欄探出身子親眼去看,一眼就能清楚知道自己應該往什麼方向前進。
  「聽說這裡的概念是『比地球更人性化』。」
  克莉絲一副驕傲的模樣說道,而我也覺得確實不難體會她的心情。
  我沒能夠接下話題,只知道呆呆地望著眼前這般令人震撼的光景。
  「好了,阿晴先生,我們走吧。」
  「……」
  「我們還要繞到很多地方去看呢。」
  克莉絲似乎特別開心地說道,然後走了出去。她牽起我的手時,動作也顯得相當自然。
  我想這裡才是屬於克莉絲的世界,一個能夠讓她行動起來無拘無束的月面尖端世界。
  在這個屬於月面最先進世界的克萊普頓廣場裡,凡是跟生活有關的一切物品皆具備齊全。販賣服飾、珠寶、家具和雜貨的商店數量多得讓人看得傻眼。除此之外,我才看見有幫忙安排地球旅遊的旅行社,接著又發現有政府機關的辦事處提供移居月面新都市的諮詢服務,還看見寵物店、買賣畫作的畫廊、買賣陶器的骨董店集中在一個區域,就連販賣實體書籍的商店也有。這裡連健身房都找得到,看見人們在玻璃另一端運動的身影後,我的內心不禁浮現一個小小的疑問,有必要在這裡運動嗎?
  不管怎樣,所有店家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每家店都生意興隆,找不到一家閒得發慌的商店。而且,可能是這裡的空調不像外區的建築物那樣不可靠,所以甚至會覺得悶熱。或許是看上了這點,隨處可見冰淇淋店和水果吧,而我和克莉絲也禁不起這些店的誘惑。不過,發現一份冰淇淋竟然要價十五慕魯時,我驚訝得下巴差點沒掉下來。如果是在外區,十五慕魯相當於工讀生兩個小時的平均時薪。
  明明價格貴得嚇人,客人卻是一個接著一個上門,讓我見識到所謂的絡繹不絕。
  我和克莉絲最後買了藍莓和黑醋栗口味的冰淇淋,兩人一起用湯匙挖著甜筒上堆高如山的冰淇淋來吃。
  趁著吃冰淇淋的時間,我統計了一分鐘來過多少客人,並且大概計算一下一天的營業額以及分店數量,猜想著其中的龐大利潤。好好吃喔~聽到克莉絲這麼說時,我也回答得心不在焉。
  這裡和外區完全是兩個世界,也是讓我覺得陌生的月面。
  差不多吃掉一半的冰淇淋後,我和克莉絲再次走了出去。不管走了多遠,還是會看見商店的存在。想到世上竟然存在著這麼多的經濟活動,我不禁感到一陣暈眩。
  在這般感受之中,我忽然停下腳步,停在房屋仲介的店門口。
  「對喔,你宿舍要怎麼辦呢?」
  「如果要辭掉辦事處的工作,就必須搬離宿舍……」
  「你可以搬來教會啊。」
  克莉絲重提我方才開的玩笑話。
  「還是你打算在這附近租房子呢?」
  以克莉絲平常的作風來說,難得會露出一臉彷彿想說「不會吧?」的驚訝表情。
  「……搞不好有很便宜的房子。」
  再怎麼樣我也知道想在這附近租房子是一件多麼魯莽的事。
  聽到我用像在念稿子一樣的語調回答後,克莉絲聳了聳肩。
  房屋仲介面向通道的玻璃窗同時也是電子螢幕,不停播放著各式住宅和辦公室的資訊。其設計是只要用手指輕輕觸碰廣告,就會直接顯示出詳細內容,除了我們之外,也有很多客人一臉認真的表情瀏覽各種物件。
  不過,我不像其他人那麼認真。原因不在於行情太高,而是幾乎都超出正常範圍。
  有一棟以「徒步可到中央車站」為賣點的公寓,其每間房間都有兩房一廳以上的隔局,而最便宜的價格竟然要價八百萬慕魯。螢幕越往上看,價格就越高,最上方可看到分讓公寓的售屋廣告,每棟的售價是以二千二百萬慕魯起跳。
  可怕的是,廣告上頭用紅字標示著「已售出」。
  而且,可能是這些資訊和所有分店都是連線作業,瀏覽著廣告的這段時間內也有不少物件被標上「已售出」的紅字。每次一有物件被標上紅字,四周跟我一樣在瀏覽廣告的客人就會發出「啊~」的感嘆聲,或討論著必須盡快決定物件才行。這些客人都是一對對將近三十歲或三十歲出頭的年輕男女,其穿著打扮看起來並不覺得特別富裕。
  照我四年前的常識來說,月面的白領階層一輩子的平均收入為兩百萬到三百萬慕魯。因為月面的人口暴增,加上收入變高的一群人荷包賺得滿滿之後就會拍拍屁股回地球,所以在月面工作的人們所得應該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明明如此,這些人卻是物色著八百萬或一千萬慕魯的豪華公寓,甚至有人一臉心急的表情衝進店內。
  我隨著他們的身影看向店內後,發現窗口擠滿了人,店員好不忙碌地招呼著客人。有些店員陪著客人走出店外,他們應該是準備實際去看一看房子吧。
  螢幕上也顯示出租屋資訊,但幾乎都已經簽約。話說回來,租屋的物件本來就不多,也沒有半件每月租金低於五千慕魯的物件。
  「房屋仲介的投資應該也很賺錢吧。」
  「好像賺得很凶喔。」
  克莉絲原本不時觸碰著螢幕,她保持彎著腰的姿勢抬起頭答道。
  「聽說高級住宅幾年就會翻兩倍、三倍是很正常的事情。」
  「難怪房屋仲介公司的業績會一路往上爬啊。」
  「不過,在股票方面的表現就差強人意了。股價已經漲太多了。」
  「我想也是。」
  「取而代之的,我是靠不動產價格綜合指數來賺錢。」
  克莉絲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那是在教會時不會看見的笑容。
  如果要形容針對個別房屋進行投資以期待升值屬於石器時代,針對一併買賣這些房屋的仲介業者進行投資或許可以形容是工業革命吧。現代的投資世界還有更高境界的手法,有人會針對可指出不動產業界的整體趨勢,也就是靠著住宅價格或地價計算出來的抽象指數進行投資。
  越是高竿的賭場,就越會有高竿的玩家蒞臨,並且有智慧地賺錢回去。
  克莉絲使用的程式是靠著她所設計的抽象數字演算法在動作,如果要說這樣的程式很適合放在抽象的指數交易世界裡,或許也是吧。
  「妳現在的表情完全不能給理沙看見。」
  聽到我這麼說,克莉絲吃驚地用雙手揉著臉。
  「不過,還真難想像這裡跟外區一樣都是在月面。」
  可能是提到了理沙,腦海裡浮現出教會所在的那棟破舊建築物。那棟建築物的電力供給不足,電梯一直閒置著,也任憑牆壁和地板腐朽。那裡會要多少房租呢?我想應該不會太便宜吧。即使是那麼破舊的地方,也有很多人住不起。
  畢竟現在房價如此瘋狂上漲,都還有人著急得想要趕快買下物件。月面的土地有限,住在可看到攤販悠哉賣包子的地區的那群人,當然不可能在搶地盤大戰中贏得勝利。
  「新都市那邊的住宅好像也在開始動工之前一搶而空。」
  「為什麼會這麼好賣呢?大家看起來……都不像多有錢啊。」
  畢竟大家就近在身邊,所以我壓低聲音問道。克莉絲一副彷彿有人在她耳邊吹氣的搔癢難耐模樣,縮起脖子說:
  「用貸款買的。大家都覺得反正房價一定會上漲,所以就貸款來買。聽說只要收入夠支付利息,銀行也會輕易核准貸款。先貸款買房子,等房價上漲後再轉賣出去,這樣就可以賺到償還本金後剩下的利潤。也就是說,幾乎就像是認購期權的狀態。這算是一種金融工程學。」
  所謂的認購期權並非實際買進某股票,而是指以規定的價格,在未來的特定日期買進股票的權利。舉例來說,假設以二十慕魯買下三個月後可用一千慕魯的價格買進股票的權利。在這當下只需要支付二十慕魯。假設該股票的股價在三個月後上漲到了一千一百慕魯。這時藉由行使認購期權,即可只以一千慕魯買進原本必須支付一千一百慕魯才買得到的股票。買進股票後只要立刻在股市脫手賣出,即可賺得一百慕魯。一百慕魯扣除當初支付的二十慕魯認購期權費用而得的八十慕魯,即是最終獲得的利潤。這等於賺到了投資金額的四倍金額。如果是正常買股票,只會有投資金額的10%利潤,但透過認購期權可以讓利潤增加到400%。不僅如此,認購期權一般不需要實際進行股票買賣,而是在已做了交易的假設之下,以現金方式收取其差額。
  也就是說,如果實際要買賣股票就必須準備一千慕魯,但只要透過認購期權的方式,就算沒有一筆足夠的資金買股票,也可以針對股價變動賭上一把,而賺來的利潤也會是莫大的金額。這可說是相當完美的設計。
  預估房價將上漲而貸款買房,只支付利息部份,這樣的做法和認購期權幾乎相同。看好即將上漲的房價而很想進行投資,卻沒有足夠的錢買房?哪怕你是這種人,只要付得起利息,就能夠加入賭局。
  但是,「家」是可以拿來當賭注的東西嗎?
  身為月球出生的人,我就快對自己失去信心。
  我這麼心想並環視四周一圈後,發現銀行廣告就像恐怖電影一般充斥各個角落。
  「真是太可怕了。」
  我雖然嘴裡這麼說,但內心別說是發冷,根本是慢慢發熱升溫。
  那是一種四年來被我遺忘的某種情緒,終於開始產生熱度的感覺。
  那感覺就像在一片黑暗的冰冷數據之中,發現不停盤旋的漩渦。
  如克莉絲所說,這是真的。
  好景氣籠罩月面,而這股發燒般的現象似乎是貨真價實。
  「只要住宅銷售得好,家具的銷路也會很好,也需要有搬運家具的業者。造林事業也會大賺錢,如果數量不夠,當然就會由進口商來接手……」
  「一旦交易增加,資金供應就會增加,信用也會跟著增加。目前持續在投資新的設備,但多虧移民人數增加,所以可控制在低水平的勞工費用,而且購買階層也會越來越多。」
  我自言自語到一半時,克莉絲接下話題說道,並觸碰螢幕叫出五房一廳、採複式單位設計的公寓資訊。(註:複式單位指一個物業單位內具有上下兩層相連的建築,之間設置私家樓梯或升降機互通)
  「月面也幾乎沒有像地球那樣的政府規定,所以一切可以自由又有效率地進行。一旦企業的利潤變得豐厚,職員的收入也會變得豐厚,透過這些人的消費,經濟市場將會更加活絡。就算沒什麼錢也可以……」
  要價一千六百萬慕魯的該棟複式單位公寓,也在克莉絲的眼前被標上已簽約。
  「只要做投資,一定會變得有錢。」
  「難怪會掀起玩股票的熱潮。」
  「我覺得月面現在正吹起一陣非常猛烈的風。」
  「風?」
  我反問後,克莉絲挺起身子咬了一口冰淇淋。
  克莉絲吃冰淇淋的模樣只會讓人覺得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但她的腦袋所創造出來的數字演算法,卻能夠在偏僻大樓的辦公室裡持續賺取莫大的利益。
  「張開雙手的幅度越大,就能夠乘著風飛得越高。」
  克莉絲露出注視著投資工具時的冰冷眼神。那是在合理且符合理論之下,徹底保持冷靜地驅使抽象概念,省去所有現實的摩擦,一心一意只想朝向目的地前進、眼裡只看得見投資世界的眼神。
  就連我也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背脊,而那恐怕不是因為吃了冰淇淋。只要能夠像克莉絲一樣擁有才華和機會,就可以瞬間飛到高處。哪怕才華不如克莉絲,只要有勇氣做好扛起莫大貸款的決心,也可以獲得一樣多的利益。
  爬上背脊的那陣寒意與其說是因為恐懼,或許用興奮來形容會比較貼切。
  我篤信自己得到了重要的線索。那是真實的情感。如果要說克莉絲使用的程式還缺了什麼要素,那就是擠進房屋仲介的那些人的「情感」吧。
  「克莉絲,關於那個投資程式。」
  我語調激動地搭腔後,克莉絲愣住不動。直到手上的冰淇淋融化滴落到手指頭後,克莉絲才總算回過神來。
  克莉絲急忙舔了舔手指頭後,抬起頭來。她的臉上浮現難為情的笑容,就好像是被理沙罵了一句「不衛生」一樣。
  「我猜的果然沒錯。」
  「啊?」
  克莉絲做出突如其來的發言後,低下頭抬高視線看著我。
  「你果然是為了投資在做市場調查,對嗎?」
  克莉絲拿著咬到一半的甜筒,抬頭仰望著我。
  「也是啦,剛剛一路走來你都沒有像在散步的悠哉感覺,其實我也早就料到了……」
  克莉絲跟平常一樣露出傷腦筋的笑容,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總覺得那笑容帶著一絲落寞。
  看見克莉絲試圖拂去自己的表情而大口咬起甜筒時,我才察覺到不是自己多心。
  「不過,我也不討厭投資的話題。看你想做多少市場調查,我都願意幫忙帶路。」
  克莉絲好勝地露出笑容說道,那笑臉讓人不禁感到心疼。克莉絲或許以為這是一場約會。準備離開辦公室時,她也確實一下子就收拾好東西。
  還有,都過了這麼久,我現在才發現克莉絲稍微改變了髮型,在左右兩邊綁了辮子。離開辦公室之前克莉絲去了一趟廁所,應該是那時候綁的吧。
  以為是一場約會而實際來到這裡後,卻看見我只知道注意人們的舉動和街上的狀況,難得買了冰淇淋,最後也幾乎都是克莉絲自己一個人吃掉。
  一股罪惡感湧上我的心頭。
  「……要不要去看個電影?」
  我拚命想了老半天,最後開口這麼說,沒料到克莉絲卻噗嗤笑了出來。
  「阿晴先生果然是阿晴先生。」
  「……」
  「請不要勉強你自己。」
  克莉絲不像她的外表那般稚氣。
  可能是因為我認識以前的克莉絲,才會老是覺得她年紀還小,還是個小孩子。
  「與其去看電影,要不要去教會?而且……」
  克莉絲一副像在邀請我前往祕密基地的神祕模樣,這麼說:
  「教會有空房間。」
  「……」
  「在那裡我還可以一直陪你討論投資的話題。」
  我和克莉絲的共通點在於投資,如果是針對投資,克莉絲能夠以對等的地位,抬頭挺胸地面對我。
  這麼一來,她就能夠擺脫那個消極悲觀,總是戰戰兢兢地看別人臉色行動的自己。
  我從克莉絲的手中接過甜筒,一口氣咬下一半。
  我這才發表感想說一句「真好吃」後,克莉絲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笑出來。
  「既然這樣,就去教會吧。」
  「好!」
  克莉絲精神奕奕地回答後,四周的客人視線全集中了過來。如果是在平常,克莉絲想必會滿臉通紅地低下頭來,但今天卻表現出毫不在乎的模樣牽起我的手。
  「今天是星期六,賽侯也會在吧?」
  「咦?」
  「我想要叫他幫我分析一點東西。」
  我打算在拜託克莉絲進行正式分析之前,先做一下相關調查。
  雖然我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但牽起我的手的克莉絲不知情,而鼓起腮幫子看向我說:
  「你有什麼想做的就告訴我啊。」
  「只是小小的雜事而已。妳賺的錢比賽侯還要多,不是嗎?」
  既然這樣,就表示拜託克莉絲幫忙缺乏效率。
  我內心浮現這樣的想法,但克莉絲握緊我的手,直直看著我說:
  「我是因為透過程式去感受你的想法,現在才會有機會站在這裡。」
  所以,你要找人幫忙就找我。
  克莉絲一點一點地變得大膽。
  理沙說過克莉絲的成長讓她感到寂寞,此刻我稍微能夠體會理沙當初會那麼說的心情。
  「說得也是。」
  說著,我踏出步伐,然後看向身旁的克莉絲說:
  「還有,這髮型很適合妳。」
  我這麼說出口的瞬間就像按下了什麼按鈕,克莉絲霎時變得滿臉通紅。
  一股強烈的笑意湧上心頭,讓我這張鐵面就快要可以動了起來。克莉絲的情緒起伏也不小,她也一副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的模樣,低著頭一邊玩弄頭髮,一邊走路。
  克萊普頓廣場代表月面的尖端。
  走在我身旁的克莉絲也一樣。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通道上,讓思緒一直縈繞在這些想法上。

  似乎立刻出現了效果。
  克莉絲告訴我第一天算是測試起跑的日子,所以沒什麼明顯的變化,但從第二天、第三天,到今天第四天,她的程式最高紀錄達到一天13%的增加幅度。
  如果跟我四年前進行的交易相比,13%並不是什麼相當驚人的數字,但克莉絲的程式裡真正令人驚嘆之處在於其波動率之低。
  所謂的波動率,說穿了就是以波幅大小來表示價格的變動幅度。也就是說,克莉絲的交易在賺得13%利潤的隔天,能夠以相當高的機率讓13%的利潤保持在只有上下幾個百分比的變動。當然了,除了上帝之外,沒有人知道這樣的現象能夠維持多久,但這幾天在辦事處一到下班時間,就會同時收到克莉絲告知交易順利的電子郵件。
  不僅如此,克莉絲還會做出非常符合其作風的舉動,也就是在傳送電子郵件後,本人大多也會親自跑來一趟。既然都要碰面,碰面之後再口頭告訴我就好了啊。每次在附近的咖啡店碰面時,我內心總會浮現這樣的想法,但沒有說出來。
  說到行事作風如此謹慎的克莉絲,以她可運用的額度交易而得的投資報酬率每天都超過10%,這恐怕已經超出小朋友因為好奇而玩火的範疇。不需要多少時間,幾十萬慕魯的利益就會膨脹到幾百萬慕魯,甚至超出幾百萬慕魯也不足為奇。
  成功會引來金錢,而金錢會再引來成功。
  這樣的傾向在投資上更加顯著。
  我在克莉絲的程式裡所做的加工,正是利用了這點。
  「利用動量的手法。」
  我和克莉絲所在的咖啡店位於在外區裡也算是比較安靜的地區,而我們就坐在面向馬路的四樓窗戶邊。在讓客人一字排開而坐的座位上,人們行色匆匆踏上歸途的深紅色身影一覽無遺。
  或許是工作性質介於白領族和藍領族之間的人偏多的緣故吧,大家雖然都穿著大衣或夾克,但就是擺脫不了俗氣。
  不過,看見那些人腳踏實地的裝扮,我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雖然牛頓市的克萊普頓廣場也不賴,但我似乎已經失去能夠在那裡開心嬉鬧的天真。
  接到克莉絲來信報告時,即使會因為自己的想法得以順利鑽出市場的縫隙而覺得痛快,還是不會欣喜雀躍地計算起賺了多少利潤。
  「動量……我當然能夠理解動量的概念,但是……」
  「股價未來有成長空間的個股,就是目前正在成長中的個股。的確,這句話聽起來很像在講廢話。」
  「雖然利用數學也可以算出相關性,但是……這算是比較新的做法吧?」
  「以手法來說,其實古代就有這樣的手法。我是因為讀了前世紀泡沫經濟事件的相關書籍,才開始注意到這個字眼。這樣的手法既沒有數學方面的背書,也沒有企業財務方面的背書。只有做投資的一群人的『樂觀』,能夠為這個手法做背書保證。」
  「我怎麼可能敢把重心放在PER超過一百倍的個股上面……」
  克莉絲隨口說出被稱為「本益比」的指標。本益比是在判斷股價偏高或偏低時,用來作為參考標準的指標之一,代表著相對於目前的股價,該公司有多少獲利。如果想要搞懂本益比代表什麼,可以試著把股票想像成會生金雞蛋的母雞。金雞蛋指的就是公司的獲利。假設養雞場裡有無數隻母雞,而每隻母雞所生的金雞蛋大小皆不一。
  這時如果發現隔壁雞籠裡的母雞跟自己擁有的母雞價格相同,卻能夠生下更大顆的金雞蛋,怎麼想也會覺得應該買下隔壁的母雞才有利。於是就賣掉自己的母雞,買下隔壁的母雞。這樣的動作反覆多次後,價格偏高的母雞會因為一隻接著一隻被賣出而變得便宜,價格偏低的母雞則因為一隻接著一隻被買走而變得昂貴,最後慢慢接近正常的價位。
  這麼一來,刻意買下價格偏高的母雞只可能有兩種原因。
  一個是那隻母雞未來有可能生下更大顆的金雞蛋,要不然就是有人抱著這樣的期待,而購買者有信心可以把那隻母雞轉賣給對方。
  沒錯,母雞每年都有可能生下大顆的金雞蛋,但問題是凡事都有一定的限度。
  根據經驗值,最為恰當的PER會落在十倍到二十倍。這道理就跟金雞蛋雖然大小不一,但某程度上還是有其應該有的大小一樣。目前的市場上,這個所謂的PER高達一百倍的股票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人人都打從心底深信母雞的屁眼永遠可以擠出大顆的金雞蛋。
  在克萊普頓廣場也可以看見一群人相信房價會持續上漲,而不顧自己的身分、能力高低,扛下巨額貸款購屋。
  所以,我把四年前自己針對聚集在市場裡的一群人所設下的狂熱指數,往上調高了一格。
  「不過,既然已經知道這樣的手法正確,就應該增加個股的數量。」
  「是啊。不過,要是可以利用數學公式做篩選就好了……」
  克莉絲失望地垂下肩膀。她這幾天竭盡所能地想要利用數學手法,計算出我所指的充滿「樂觀」氛圍的個股,但全軍覆沒。
  利用數學手法篩選出來的,純粹是績效往上攀升的個股。各個都是業績表現良好、財務狀態穩定,二十年後也可安心持有的個股。
  然而,這些不是我想找的個股。雖然該公司目前嚴重虧損,而且搖搖欲墜,但幾年後肯定會搖身蛻變,所以必須盡早買下其股票才好……我想找的是會讓人產生這般想法的個股。或者是當有人產生這般想法時,其他人也會跟著產生相同想法的個股。另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這樣的想法會誇張地每天不斷改變。
  為什麼呢?因為價格之所以會改變,說穿了就是因為這樣的想法一直在改變。
  舉例來說,以合意的價格買進某支股票後,如果該股票的價值一直沒有改變,有誰會想要賣掉它呢?尤其是那些認為股價會上漲而買進股票的人,更會有這樣的心態。
  假設有一位投資人沒有以一百慕魯的價格買進某支股票。這意味著該投資人認為不具有一百慕魯的價值。然而,那支股票卻每天上漲十慕魯。這樣的狀況持續一個月後,價格變成了四百慕魯。沒有以一百慕魯的價格買進股票的投資人,最後按捺不住地以四百慕魯的價格買進了股票。這樣的事件經常發生,但我們應該設法了解其中原因。我們應該思考為什麼那位投資人在一百慕魯的時候不買進,等漲到四百慕魯的時候卻願意買進?
  原因是那位投資人認為股價還會繼續上漲。投資人不是因為該股票的價格改變,而是因為對價值持有的想法有了改變。
  也就是說,頻繁進行買賣的行為,象徵著很多人會重新審視股票的價值。
  所以,預測股價等於是在預測企業的業績會如何改變,也等於是在預測人們的想法會如何改變。
  而目前只有人類做得到這樣的預測動作。
  或許就是因為對這點有深刻的體會,我才能夠心平氣和地面對克莉絲的精煉程式。很多事情就算經過數學驗證後,會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那是一個錯誤,人們也不願乖乖聽從。所以,憑著感覺我知道還有自己可以發揮的地方。
  當然了,我為了明白這點,可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因此,上次星期六和克莉絲約會後,我做了一件事。我瀏覽企業的官方網站以收集該公司的相關資訊,並把重點放在樂觀上面,找出應進行交易的個股。這樣的動作也可形容是在找出一群愚蠢的傢伙會喜歡的個股。
  事實上,個股會有喜好之分。想要針對某人指出他可能會喜歡的個股並非難事。
  這不是什麼特別稀奇的事情,一百多年前有位偉大的經濟學家早已針對其真理,以選美為例子做過說明。
  約翰‧梅納德‧凱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說過下面這麼一段話。
  股票投資就像預測誰會奪下第一名的選美投票比賽一樣,這時絕對不能把票投給自己認為最美的美女,甚至也不能把票投給周遭人們可能會認為是最美的美女。投票前應該先思考周遭人們會認為誰才是最美的美女,找出人們的「平均意見」,必要時甚至應找出平均意見的平均意見,或是進行更高層次的推論。
  當然了,想要識破人們的想法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以薩克‧牛頓因為股票而蒙受嚴重虧損時說過一句有名的話,他說:「就算我計算得出行星軌道,也計算不出人們會有多狂熱。」
  儘管如此,如果是往來已久的對象,還是猜得出對方的喜好。就這點來說,我跟股票市場也算是往來已久,雖然離開市場四年的時間,但這樣或許反而是好事。
  如果一直泡在水中,會變成像被煮熟還沒感覺的青蛙一樣。這樣的比喻來自青蛙的實驗,實驗時如果讓水溫慢慢加熱,即使水已經沸騰,青蛙直到被燙熟也毫無察覺。
  正因為我是在事隔多年後,某天突然探頭觀察了一下市場,才能夠冷靜地揣測市場的狂熱程度。正因為我一直在外區看著貧困階級的生活模樣,才能夠理解牛頓市有多麼地狂熱。
  「沒辦法,以數學來說,這也算是個困難的問題。」
  或許未來有一天數學也能夠解開這個問題,但目前還是敵不過人類。
  「嗯~……你光是瀏覽官方網站,就會知道這是我要找的公司,對吧?」
  「對啊,我會看企業的理念、目標,或是看對方怎麼形容自家公司,再來只要看一下那家公司的股價變化,大概就看得出是不是我要找的公司。」
  「唔……」
  克莉絲低吟一聲後,兩手捧住裝了咖啡牛奶的杯子。我啜飲一口甜滋滋的焦糖咖啡後,輕輕嘆了口氣。
  好懷念啊~
  四年前我和羽賀那也曾經這樣一起聊過天。
  「這就跟色情的定義一樣吧。」
  「嗯?」
  突如其來的聲音傳來,我回頭一看,看見了怎麼看都只覺得像街頭流氓的賽侯。賽侯拿著咖啡杯站在眼前,咖啡杯上擠滿鮮奶油,看起來就像他四年前的爆炸頭。
  「即使到了現在,在取締色情時會被當成案例的內容,重點還是集中在美國一位有名的法官說過的話。」
  「你在說什麼啊?」
  「藝術和色情的差別是什麼?追求充滿藝術性的性愛以及下賤卑微的肉慾,這兩者之間的界線在哪裡?從人類擁有文明以來,這就是一個難解的問題。而且,自以為是文明人的那些傢伙打從心底認為如果沒有定義,就無法進行議論。不過,當時的法官不客氣地頂了回去。那位法官說:『看一眼就會知道到底是不是色情。』」
  賽侯隔著我在和克莉絲相反邊的座位坐下來後,舉高咖啡杯越過我向克莉絲打招呼。
  「明明只要看一眼就知道的東西,卻想要不去看就做出判斷,就是這樣才會讓問題變得複雜。在爭論定義的時候總是如此。怎樣?你要拜託我做什麼?影像辨識?還是字句搜尋?」
  「可能兩者都要吧。」
  「你知不知道氣氛這東西跟數位的磁場最不合啊?你們用郵件寄給我的案子是要我能夠從網路輕輕鬆鬆就挑出想要的內容,好比說可以知道一篇簡短的文章是順著什麼樣的文理在做描述,對吧?」
  「搞什麼嘛,你已經知道我們想做什麼,根本不用碰面做說明啊。」
  「混帳東西!你可別以為這麼難搞的案子可以靠一封電子郵件就來拜託我,然後我還會回信跟你說『收到』。我之所以希望直接碰面,是想要讓你感受到這個案子是難搞工作當中又特別難搞的工作。OK?」
  賽侯搭著我的肩,把臉湊近說道。
  雖然我的臉本來就不會動,但就算不是如此,我也會面無表情看著賽侯說:
  「如果這樣的手法可以達到全自動化,想必會帶來數也數不清的利潤。而且,也會幫助到克莉絲的收入、幫助到教會的營運。」

  「我忙得想飆髒話,還刻意騰時間從公司溜出來,就是因為知道你會拿這些大道理來當擋箭牌。」
  「我只是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採取最佳手段而已喔。理沙教導過我要懂得善用人際關係。」
  「雖然我是超級程式設計師沒錯,但平常的工作量就……」
  賽侯彷彿用額頭磨蹭我,瞪著我說到一半時,忽然停頓下來。
  他的目光越過我看向另一邊
  「呃……不好意思……都怪我的能力不夠好……」
  「不,克莉絲沒有什麼不對。」
  賽侯猛地收回搭在我肩上的手,並挺起身子笑容可掬地說道。
  賽侯就是這種對女生沒轍的個性,以前遇到羽賀那的時候也是一樣。
  「這小子是不是裝模作樣地說一些毫無根據的話?像是只要看氣氛就知道之類的?現在居然要我把這種事情靠程式達到全自動化,所有的錯都在這小子的身上。」
  「呃……可是……」
  「喔~別擔心,我有朋友是做文理分析的專家,也有專門在研究影像辨識的朋友。只要稍微拜託他們一下,一次就可以搞定。他們也都會願意便宜接案子。」
  賽侯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樣說道,還不停敲我的頭,看得克莉絲慌張不已。
  「便宜……那個……畢竟是工作,還是應該支付對等的酬勞──」
  「不用擔心,他們對金錢都沒什麼興趣。比起捧著一大筆錢,還有更有效的方法可以提升他們的意願。妳本身就做得到的方法。」
  「什、什麼?」
  可能是不久前才提到色情的話題,克莉絲臉頰微微泛紅地聳起肩膀。克莉絲聳起肩膀用雙手按住胸口,擺出女孩子才會有的姿勢。儘管知道她應該是在無意識之下擺出這樣的姿勢,我還是忍不住想說一句:「勸妳不要這麼做比較好。」賽侯瞬間化為一臉傻笑的表情。
  我瞪著賽侯心想:你到底想做什麼要求!
  然而,從賽侯口中說出的話語就像聽不懂的外語。
  「看是黎曼猜想也好,或是戈耳狄俄斯之結也好,妳可以跟他們聊這些話題嗎?」
  不只有我,克莉絲也愣住了。
  「……什、什麼?」
  「克莉絲,妳不是純粹在數學方面很強嗎?那些傢伙都是徹底的變態,恨不得可以找個對象說話,讓對方見識到自己的數學造詣有多高。這個對象還不能是普通人,必須是可以評價數學造詣的人。那種心態就跟健美選手總喜歡展現肌肉一樣。」
  「喔……」
  「所以,如果來評價數學造詣的對象還是個可愛的女生,那就更讚了。」
  賽侯閉上一隻眼睛,豎起大拇指這麼說。
  克莉絲一臉呆愣,而我也覺得快受不了了。
  「為了那個女生我什麼都願意做!你不覺得這樣的心情輕視不得嗎?」
  賽侯看著我,以充滿挖苦意味的口吻說道。
  不過,我不得不承認賽侯說的是事實。
  「其實人們有時候會因為一個很無聊的理由,就願意採取行動。有些必須有企業正式投資才開發得出來的案子,搞不好他們兩三下就會開發出來。畢竟說來說去,東西都是靠人做出來的。」
  難得賽侯會做出值得認同的發言。
  我看向克莉絲後,克莉絲有些嚇一跳地縮起身子,跟著讓視線滑向賽侯說:
  「那個……真的只要跟他們聊天就好?」
  「是啊,他們八成會認真到讓人覺得恐怖的地步。」
  賽侯是在月面也是數一數二的軟體公司職員。有段時間那家軟體公司刊登只畫上小小奇妙圖形的廣告,而那其實是告知新進職員甄試日期以及連絡方式的廣告而引起話題。聽說那家軟體公司只讓在不具有必備知識之下解開廣告裡的暗號,並主動聯絡的人接受甄試,甄試後又進行了更進一步的篩選。
  我也看過那則廣告,但甚至不知道該拿什麼當線索。羽賀那似乎立刻解開了暗號,但看在我眼中,只覺得那是一種用來接收宇宙奇妙電波的巫術。的確,擁有這種力量的一群人對世俗裡的金錢等物質,或許會毫無興趣吧。
  「只要妳願意提供這樣的回報,我就去召集人馬,準備著手開發。雖然很遺憾,但我不得不說……」
  說著,賽侯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笑了笑。
  「那應該會是很賺錢的工具。」
  賽侯曾經遇到自己的公司被人侵占,自暴自棄地跑到外區的偏僻角落經營網咖。他之所以會願意改變心態到軟體公司上班,是因為懊悔自己沒能夠在需要時,拿出所需的錢。
  不管是我、克莉絲、賽侯,還是理沙,那時跟我們有所關聯的人們都被金錢甩得團團轉,最後分散各地。金錢或許奪不走靈魂,但有可能奪走生活。
  對於這點,我們都有深刻的體會。
  賽侯選擇走上有穩當收入的路,克莉絲則選擇走上征服金錢的路。
  所以,我點了點頭,沒有拿賽侯的話語來開玩笑。
  「麻煩你多費心了。」
  「嗯。」
  賽侯回應克莉絲的話語後,看向我。
  我也看著賽侯,開口說:
  「拜託啦。」
  對於我的簡短發言,賽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聳了聳肩後,從椅子上站起來。
  「也是啦,偶爾也要有一些這種像在玩遊戲的時間。」
  說罷,賽侯準備踏出步伐離開。我心想應該為了賽侯特地前來表示謝意時,腦中忽然浮現一個想要問問他的問題。
  「等一下。」
  「嗯?」
  「我想問你一件事。」
  「真的假的?真難得耶~什麼事?」
  看見賽侯轉過身來,我不禁覺得有些難以啟口。
  這三年來有很多機會可以發問,但我一直沒有開口。
  「只是這似乎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問的事情……」
  「幹嘛啊,很少看你會這樣。」
  「公司倒掉的時候……你是什麼樣的心情啊?」
  聽到我的話語後,克莉絲臉上浮現有些驚訝的表情。
  我經驗過無法挽救的失敗,而賽侯也一樣。所以,賽侯應該不會覺得我只是出自好奇心,而事實上,我也是因為想要聽聽看人生前輩的意見,才開口詢問。
  我直直盯著賽侯看時,賽侯忽然揚起嘴角,手扠著腰說:
  「小孩被人殺死或許也是那樣的感覺吧。」
  「……小孩?」
  「付出心力照顧長大,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的存在。」
  「……」
  「經營公司跟上班族會有的觀點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你都不知道花在上面的精力會有多大。沒有一件事情會照著當初設想的狀況走,屬下也老是提出一些任性的要求,狀況連連,停也停不下來。我幹嘛做這些事啊?我不知道這樣問過自己多少遍。不過,就算跟一起創業的傢伙撕破臉或遭到背叛、就算沒一件好事發生,還是會願意守護公司。一切就因為有感情。法人格這個字眼真的用得很貼切。公司明明應該只是一種容器,卻有著明確的人格。公司確實有它的名字、長相……有血有肉。」
  賽侯說話時的眼神不再像平常一樣顯得散漫無神,表情也帶著一絲溫柔。
  那是在懷念過去的表情。
  「……所以,當這樣的存在被人摧毀、被人奪走時,我整個人沮喪到不行……不過,痛苦來痛苦去,我現在還是好好地站在這裡。既然我都做得到……」
  說著,賽侯喝了一口咖啡。
  「你沒道理做不到,對吧?」
  賽侯的意思是我做得到在經驗無法挽救的失敗後,靠自己的雙腳重新站起來。
  「我還真的沒料到你會問我這件事。」
  「畢竟我也沒料到你會這麼問我。」
  賽侯露出一抹邪笑,然後對著一臉擔心表情的克莉絲眨了眨眼。
  「反正就是這麼回事。」
  「嗯……」
  我應了一聲後,清了清喉嚨再補上一句:
  「謝謝。」
  「不用謝。」
  賽侯笑著說道,我也用指尖推起嘴角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好了,各位,那就先這樣囉~」
  克莉絲原本一直看著我和賽侯在交談,聽到賽侯這麼說後,猛地回過神來。
  「呃,那個,賽侯先生,你今天會去教會嗎?」
  「嗯?今天去不了耶。我有工作要忙。」
  賽侯一口氣喝光杯子裡的咖啡,嘴巴四周也沾上一圈鮮奶油。
  「幫我跟理沙問好吧。告訴她超級程式設計師賽侯正在設計超級程式,要幫教會賺到超級多的錢。」
  「我知道了。」
  克莉絲雖然露出感到遺憾的表情,但聽到賽侯的做作說詞後,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笑了出來。
  「我先走了喔,細節我們再用電子郵件討論吧。」
  賽侯揮揮手後,離開了咖啡店。他應該是真的很忙吧。
  個子高大的賽侯離開後,淡淡的空虛感頓時瀰漫四周。
  我和克莉絲像為了誰應該先開口說話而互探似的陷入短暫沉默後,克莉絲先開口說:
  「等一下你有什麼安排嗎?」
  「喔,我今天也要回去。」
  從星期天開始,我每天都去教會報到。主要原因是克莉絲以改良程式為由,每天都跟我約在辦事處附近的這家咖啡店碰面。不過,每次因為這樣我都會很晚才回家,睡眠時間也變少了。所以,今天我想要稍微輕鬆一點。
  「教會的房間難得空著,你其實可以留下來過夜的……」
  「比我更需要那房間的人隨時可能會來,不是嗎?」
  「如、如果那樣……也可以睡我的房間……」
  雖然克莉絲把話含在嘴裡這麼提議,但理沙肯定會生氣。
  「再怎麼開心的事情,如果每天做也會膩。」
  我摸著克莉絲的頭說道。克莉絲像貓咪覺得發癢般轉過臉去,但沒有想從我手中掙脫的意思。
  「你每次都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
  「我跟妳一樣年紀的時候,也經常跟理沙說這句話。」
  我聳了聳肩,並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

  我以試用期間的職員身分進艾蕾諾亞的公司已過了一個星期以上,但還是連一慕魯也沒做投資。
  其實我已經找到幾個想要投資看看的個股,而儘管白天有工作不能前往辦公室,也只要拜託勒高夫就可以做投資。然而,我怎麼也鼓不起勁做投資。
  我並不是對賺錢不再感興趣,反而應該說現在的目光可以看得比四年前更深遠,興趣也隨之加深了。現在到了午休時間我也會跟著雷娜一起看股市分析節目,甚至也會因為節目意外有趣而感到訝異。
  一方面因為市場疲軟,克莉絲的程式在接近周末時速度略顯下降,但儘管如此,獲利方面還是有穩定的成長。雖然我不知道艾蕾諾亞有多少個人資產,但想必應該有不少獲利。如果拿著這樣的投資表現去招攬資金,肯定可以募集到相當驚人的金額。
  這麼一想,不禁覺得我之所以會提不起勁投資,或許就是因為內心某處抱著「反正都有克莉絲的程式了,我做投資也沒用」的想法。雖然以樂觀為線索來挑選個股的動作是我做的,但挑選出來後,利用克莉絲的程式進行交易會比我自己進行交易來得更有效率。
  看見我不做投資,克莉絲似乎也很在意,還因為這樣跑去向勒高夫說明程式是因為有了我的建議才得到改善。勒高夫寫了電子郵件來,表示不反對我協助改善程式,但這麼一來,以公司的立場將無法支付個別酬勞給我。
  我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我本身也沒有想要直接辭掉辦事處的工作,埋首於投資的想法。
  克莉絲的程式已經證明克萊普頓廣場的那股狂熱不是泡沫。既然真的不是泡沫,我甚至覺得自己應該盡量與市場的狂熱保持距離。萬一弄得偷雞不著蝕把米,那豈不是重蹈四年前的覆轍。
  不過,我是被雇用的職員。我心想應該在試用期間結束之前,確實向艾蕾諾亞做這方面的說明,所以在事隔一星期後,前往艾蕾諾亞的辦公室。
  原本的計畫是如此,但……
  「咦?怎麼只有妳在?」
  走進狹窄的辦公室後,只見克莉絲一人孤單地坐在椅子上。
  因為我是在中午過後一路悠哉地走來,所以走進辦公室時,還聞到了像是辣椒的餘香。
  我猜想著大家可能是叫了東南亞料理的外送。
  「大家都外出了……你怎麼要來都不事先說一聲呢……」
  克莉絲壓住頭髮,露出帶著怨恨的眼神看著我。
  我看見克莉絲的臉上還冒出了黑眼圈。
  「看妳這樣子應該是一直忙程式也不睡覺,最後被理沙罵,所以逃了出來吧。」
  「唔……」
  「精度提高了嗎?」
  我這麼詢問後,克莉絲的表情瞬間變得開朗,並且把螢幕轉到面對我的方向。
  「我把你寄給我的個股做了歷史紀錄的分析,就理論上來說,應該可以再多獲利70%以上。」
  克莉絲笑容滿面說道。螢幕上顯示出多條線圖,每一條線都往右上方上揚,但老實說,我看不出這些線條代表著什麼。
  「瓶頸還是在於波動率和時間軸上的連續性。畢竟你挑選出來的個股都是波動率偏高的股票。如果把歷史數據套用在程式上進行幕後測試,程式都可以跑得很順,但如果套用在現實上,風險想必會大大增高。尤其是那些因為股票稀少而導致股價變動劇烈的個股,波動率應該會相當高。不僅如此,萬一運氣不好,沒能夠在那一天了結交易,隔天極可能會慘賠一筆。」
  可能是睡眠不足的關係,克莉絲顯得有些興奮,說話速度也比平常來得快。
  我沒有多說什麼,還是順著話題做出回應: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雖然價格在方程式上呈現連續性,但在現實裡是分散的,而且無法預測會在什麼時間點分散。這就是導致不符交易程式的原因,也是效率上的瓶頸。我還在努力測試想要排除瓶頸,但就算是未平倉契約口數多的個股,從月面證券交易所把數據傳送過來平均也要花上0.05秒的時間,這段時間等於就像被蒙上了眼睛,根本無計可施。我正在思考能不能把通訊方面會用來去除干擾的方法拿來應用……」
  克莉絲說話的速度像機關槍一樣快,最後看似傷心地垂下肩膀,嘆了口氣。為了不讓她覺得掃興,我回應一句:
  「原來如此。」
  其實我完全聽不懂。
  我悄悄收起這句話,改變話題說:
  「賽侯那邊的狀況呢?」
  「賽侯先生說要找餐廳,在問我想吃肉還是魚。」
  這表示進行得很順利吧。
  「我這邊就暫時用自己的眼睛去找吧。」
  聽到我這麼說,原本忘我地說個不停的克莉絲,反過來失望地垂下肩膀。
  「拜託你了……」
  「所以,妳知道其他人大概什麼時候會回來嗎?」
  「勒高夫先生好像要到晚上才會回來。馬可應該過一會兒就會回來了。你找他們有什麼事嗎?」
  「嗯,我想討論一下今後的打算。」
  聽到我的發言,克莉絲露出感到驚愕的眼神看著我。
  「呃……你的意思是……」
  「妳也知道我本身沒有做投資,對吧?我想問一下這樣他們願不願意接受?」
  克莉絲想必是隱約感受到這方面的擔憂,才會急忙向勒高夫報告狀況。
  她立刻脫口這麼說:
  「你也做投資就好了啊。」
  「已經有妳的程式,我還要做投資?」
  「唔……」
  克莉絲低吟一聲後,慢吞吞開口說:
  「長期投資之類的呢?」
  「在速度快過地球六倍的月面做長期投資?如果是投資資金有一百億慕魯的大規模企業,或許可以這麼做吧。」
  「為期幾天到幾個星期的波段交易不是也不錯嗎?」
  「如果要做波段交易,妳把程式的時間軸拉長一點不就好了?」
  「唔……時間軸如果拉得太長,只會讓風險增加,獲利會劇烈減少……」
  「既然這樣,我更沒必要那麼做吧。而且,雖然像豬埋頭在吃東西一樣把頭貼在螢幕上也很開心,但我發現退後一步觀望整體,或思考該往哪個大方向前進也滿開心的。」
  「……好像分析家喔。」
  「也許吧。我最近也會看那方面的節目。」
  「咦?真的嗎?」
  「我們辦事處的人也都很喜歡看那些節目。有著一頭淡色金髮配上太陽眼鏡的那個人叫什麼來著?」
  我一時想不起對方的名字。
  克莉絲的表情看起來不太對勁,她應該是很訝異我會看那種節目吧。
  「不過,也是一樣啦……」
  「嗯?」
  克莉絲一臉沉思樣保持視線看向下方低喃後,忽然抬起頭來。
  「我想阿晴先生當分析師也一樣帥氣。」
  克莉絲一副難為情的模樣低著頭,抬高視線看向我。
  「妳要我上電視節目,到處跟人家推薦買哪支股票?」
  「不是!我是覺得那種溫文儒雅的感覺也很適合你。」
  「溫文儒雅啊。」
  我聳了聳肩說道。
  「真不知道我以前怎麼會那麼熱血沸騰?」
  還有,我那麼害怕,到底在害怕市場的什麼?
  在午餐的餘香縈繞、氣氛靜謐的辦公室裡,不需要承擔任何風險還可以自由運用大筆資金,而且獲得酬勞。是因為身處這樣的環境,我才會覺得腦袋一片渾沌嗎?
  我腦海裡浮現這樣的想法,但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或許我是因為失去過去擁有的夢想,才會覺得內心像破了一個洞似的感到虛無。
  那是一種可填滿內心破洞的東西早已不存在,只能夠一直擁抱喪失感生活下去的感覺。
  想到這裡後,我告訴自己可能讀太多宇宙文學的故事了。
  故事裡宇宙在廣大銀河的擁抱下,活在永恆的歲月之中。或許是月面生活的變遷得太過劇烈,最近這類的極端奇幻文學大受好評。
  還陷在四年前的打擊之中無法振作起來的那段日子,我閱讀很多那方面的文學來取代鎮靜劑。
  「只要再把它找回來就好。」
  四年來克莉絲經常在我面前露出想要安慰人的表情,但此刻露出不悅的表情說道。
  克莉絲當然不可能是在告訴我只要再找到具有宇宙文學性的鎮靜劑就好。
  她是個標準的月面人。
  她想必是要我再找到一旦擁有就會立刻熱血沸騰到瞳孔放大、寒毛豎起的目標。
  「是啊。」
  「……」
  「可以的話,我希望是沉迷在既無害也無益的事情之中。」
  四年前我跳進自己的器量遠遠不及的遼闊大海裡,貪心地想要撈起海裡的一切。
  難怪我最後會因為負荷不了而翻船。
  也因為翻了船,而眼睜睜看著漂流而去的事物,是多麼龐大。
  「我希望下次不論多麼沉迷於某件事,也不要迷失與人之間的緣分。」
  我看著自己的右手,並翻動掌心。
  克莉絲輕輕觸碰我的右手,我忍不住心想,她好久沒有這樣摸我的手了。
  「你不是要負責監視我嗎?」
  克莉絲的眼神帶有期待,訴說著希望我就算不能與她一起朝向強烈夢想前進,也可以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
  「是啊。」
  這麼一句回答讓克莉絲的臉上立刻浮現鬆了口氣的笑容。
  「那是理沙的嚴格命令。」
  我這麼補充一句後,直率的克莉絲鼓起腮幫子,別過臉去。
  我晃動著肩膀,咧嘴露出白牙。或許我是真的笑出來了。
  就在這時,狹窄的辦公室裡忽然響起「鈴~」的機械音。
  「啊!有電話。」
  說著,克莉絲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手拿起掛在牆壁上的電話。以前我曾想過電話應該放棄聽筒的設計,改成免手持設計會更方便,但這樣似乎就不方便講悄悄話,所以最後還是一直保持著聽筒的設計。
  我甚至聽理沙說過一定要用有線聽筒,她才能夠靜下心來好好講電話。像理沙這種人似乎就是喜歡可以用手指纏起聽筒線的感覺,聽說市面上還有專門為這種人設計的聽筒線配件產品,實在教人難以置信。
  「您好,這裡是修拜崔爾投資。」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和克莉絲見面時,她好像也是像這樣說出應對話語。那時候克莉絲是住在外區的貧困階級,家裡在經營專門宅配的雜貨店,而她總會幫忙宅配。
  跟那時候比起來,克莉絲現在說話變得沉穩許多。
  那時候真的就像只是在覆誦死背下來的台詞。
  「啊!艾蕾諾亞小姐?」
  聽到這句話之後,我瞥了克莉絲一眼。
  「是……是……可是,勒高夫先生和馬可都外出了……」
  艾蕾諾亞不會是去參加茶會,結果忘了帶扇子去吧?
  我胡亂猜想著時,克莉絲轉頭越過肩膀看向我。
  「是……阿晴先生?」
  「嗯?」
  「是……請等一下。阿晴先生,你知道格蘭德中央飯店嗎?」
  「知道啊……就是在中央車站附近的那家飯店,對吧?」
  「他好像知道……是。C櫃第四層第七排,是嗎?我知道了。」
  說罷,克莉絲把聽筒掛回牆壁上。克莉絲方才似乎是和艾蕾諾亞在交談,掛斷電話後克莉絲用力吐出一口氣,感覺肩膀都縮了起來。
  「妳還是那麼怕講電話啊?」
  「……我很怕看不到對方的臉。」
  我點點頭回應後,克莉絲開口說:
  「對了,艾蕾諾亞小姐說希望你幫忙送東西。」
  「喔,送到格蘭德中央飯店?」
  「是的。在馬可回來之前,我必須留在公司接電話……」
  讓一個試用期間的職員獨留在大筆資金來來去去的公司接電話,這確實不太妙。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抓起外套說:
  「如果是送東西這種差事我也幫得上忙。我要送什麼東西過去?」
  「呃……在艾蕾諾亞小姐的房間裡的C櫃第四層第七排的檔案夾。」
  就只有這種數字類的東西,克莉絲才可以說得這麼順口。
  一個人擅長不擅長的表現差這麼多,還真是有趣。
  「……可以進去嗎?」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來這裡時的狀況,才會這麼反問道。
  那時艾蕾諾亞從房間裡走出來時,隱約看見了門後的昏暗房間。
  那間房間散發出有別於辦公室、像是有各種東西濃縮在一起的氛圍,也有一種不讓人靠近的感覺。
  而且,克莉絲說出數字後也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可見她被禁止進入那間房間。
  「艾蕾諾亞小姐說你可以進去。」
  「……」
  雖然我不明白這代表什麼意思,但克莉絲的樣子似乎不覺得有什麼好奇怪。
  「好吧,既然被拜託了,我就送去吧。而且好像還滿急的樣子。」
  「啊,確實是滿急的。」
  我撐著拐杖,轉開沒有上鎖的門把。一打開房門,堆積如山的大量類比數據瞬間映入眼簾。可能是關著百葉窗,房間裡昏暗不已,數量龐大的資料在牆邊、在地板上堆得高高的。
  「好驚人啊。」
  我在黑暗中摸索找出牆上的開關,發出喀嚓一聲打開了開關,但沒有反應。我反覆開了幾次開關,但電燈就是不亮。
  「開關壞了嗎?」
  我轉過身詢問後,克莉絲搖了搖頭說:
  「艾蕾諾亞小姐說思考事情的時候,房間要暗暗的比較好。」
  「……」
  聽說不少置身於投資世界的人都有一些迷信。我也能夠體會那種只剩下神明可以依靠的感覺。
  我不知道艾蕾諾亞的這種習慣是否也是一種迷信,但一個人會有特別的堅持,往往都是用來克服自我弱點的咒語。我曾經認真思考過自己四年前之所以沒能夠投資成功,有可能是因為我放鬆地泡熱水澡,還悠哉躺在床上睡覺。艾蕾諾亞的心態八成跟我這種心態是一樣的吧。於是,我放棄開燈,就這麼走進房間。
  因為艾蕾諾亞似乎不想讓人進來她的房間,所以我還是把房門帶上。對面大樓的光線從百葉窗縫隙流瀉進來,房間的四個角落也發出像蓋上一層紗、如夜燈般的微弱光線。靠著這些光線,我的眼睛勉強適應了昏暗,並照著克莉絲所說,尋找起櫃子。我找到了不確定材質是鐵或鋁,外觀看起來冷冰冰、只是組起框架的櫃子。櫃子上排滿厚重的檔案夾,檔案夾的書背標有英文字母和數字,似乎是把不知什麼數據做了分類整理。真搞不懂,有時間做這些分類的麻煩事,何不轉成電子數據呢?如果是電子數據,所有數據都可以帶著走,萬一忘了,只要儲存在線上,不論去到月面任何地方,也都可以下載。
  只能說真不愧是出生於地球的貴族大人啊。
  我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尋找需要的檔案夾。
  「是這個吧。」
  我拉出如箱子般厚重的檔案夾。
  書背上只標出g1,封面則寫著ga~gk。我看見g2就放在第四層的第八排,心想自己應該沒有找錯檔案夾。
  我捧著檔案夾走出房間後,不禁覺得明亮的光線有些刺眼。
  「找到了嗎?」
  「應該是這個沒錯。飯店的房間幾號?」
  「艾蕾諾亞小姐說只要問櫃台就知道。」
  既然是標榜每間房間一晚都超過一千慕魯住宿費的飯店,或許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那我先送過去囉,可是……」
  「嗯?」
  「妳一個人沒問題吧?」
  對於我的發問,克莉絲露出苦澀的笑容說:
  「那應該是我想說的話吧。」
  「我會盡快去去就回來。」
  「啊!對了!艾蕾諾亞小姐說請你搭計程車過去。當然了,公司會出錢。」
  雖不確定是真的急著要檔案夾,還是顧慮到我的腳,但我決定抱著感恩的心接受這個提議。我點點頭後,離開了辦公室。
  畢竟薛丁格街位在鈔票滿天飛的牛頓市裡,算是最多資金聚集的地方,所以即使在比較偏遠的區塊,也可以很快就叫到等著客人上門的計程車。即使在地點如此偏遠的大樓,想必還是會有好幾家像艾蕾諾亞一樣交易金額達到好幾百萬慕魯的公司。在月面上,搭計程車可說是奢侈至極的行為,但跟本業的起伏金額比起來,計程車費根本就像計算誤差一樣微不足道。
  「我要到中央飯店。」
  生平第一次搭上計程車後,我照著在電影裡看到的說法說道。
  雖然只要一坐上車就會被酌收二十慕魯,但計程車的舒適程度果然遠不及巴頓讓我搭的加長禮車。
  走下計程車後,過去的記憶忽然浮現腦海。只要回過頭看,搞不好會看見巴頓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坐在車子裡,臉上掛著所向無敵的笑容。
  儘管知道不可能有這種荒唐事,我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看。
  「您忘了什麼東西嗎?」
  在舊電影裡,提到計程車司機都會被認為就算在勞工階級當中,也屬於地位相當低的一群。尤其是在紐約,計程車司機也被列在「3C」,也就是不會說英文的移民也能夠從事的三項工作之中。除了計程車的cab之外,另外兩項是理髮的cut,以及洗衣店的cleaning。
  不過,在月面想要擁有一輛汽車本來就需要相當大筆的資金,而且我甚至不知道要怎麼考駕照。
  因此,司機顯得有格調,也不像電影裡的情節那樣為了計程車費跟客人爭吵。
  「沒有,沒事的。」
  「希望有機會再為您服務。」
  司機笑容可掬地說道,我有些慌張地趕緊往後退。我還在原地磨蹭時,飯店的行李員已經發揮如扒手般的高明技巧奪走我的行李。跟扒手不同的地方是,行李員畢恭畢敬站在旁邊等候。
  「請問您要住宿嗎?」
  這裡依舊是熱門的觀光景點,也會頻繁舉辦各種慶典。
  我搖頭回應後,行李員回以親切的笑容。
  「我是送東西來給住在這裡的客人。」
  「我明白了。請問您知道房間號碼嗎?」
  「喔……對方只告訴我報出名字就會知道是誰。」
  實際來到月面最高級的飯店說出這句話後,我深刻體認到這是一句多麼傲慢的台詞。行李員一身全副武裝的行頭,臉上無時無刻都帶著微笑。在附近來來往往的淨是收入高過平均的一群人,而且想必也有不少達官顯要經常進出飯店。
  比起四年前,我的裝扮應該變得體面許多,但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比較適合出現在偏遠地方的辦事處。如果我的臉會動,應該會露出沒出息的苦笑吧。
  所以,對於自己能夠保持這張鐵面,我不禁有些鬆了口氣。
  只要說話時表情認真,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取得對方的認同。
  「方便請教您住宿客人的名字嗎?」
  「艾蕾諾亞‧修拜崔爾。」
  「修拜崔爾小姐嗎?修拜崔爾小姐事前交代過了,請讓我為您帶路。」
  說著,行李員走了出去。我嚇傻了。只要稍微環視一下四周,就會知道行李員或其他人員的人數頗多。該不會他們所有人都擁有相同的資訊吧?如此可靠的團隊合作表現,讓人不得不佩服。
  不僅如此,我在行李員後頭追著走時,行李員也一直保持適中的速度,不會走得過慢或過快。
  真不愧是頂級飯店的行李員。腦中浮現這般感想時,行李員帶著我來到四年前邂逅巴頓的那家咖啡廳。
  「接下來相關人員會為您帶路。」
  我就快掉進回憶的漩渦之中時,侍者像接棒一樣接過我的行李後,面帶微笑看著我。
  天花板的挑高程度高得不像話,那開放感讓人覺得彷彿所有東西都會被往上吸走。或許是因為這樣,咖啡廳裡明明擠滿了人,卻很神奇地不會讓人覺得喧鬧。咖啡廳的格局當然也和四年前一樣,區分出一般區和貴賓區的座位。
  侍者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帶著我往高了幾層台階的座位走去。爬上台階後,侍者仍繼續往最深處前進,直到抵達所有隔牆都嵌入水族箱的區域才停下腳步。這一區域的包廂似乎都是以水族箱作為隔牆,完全展現出暴發戶的嗜好。侍者看向座位後,表情顯得有些驚訝。
  侍者瞥了我一眼後,露出猶豫的眼神再次看向座位的方向。照理說應該是一位不論面對任何事情都能夠保持冷靜的老練侍者,卻遲疑著該不該向座位上的人物搭腔。最後,侍者幾乎是一副舉白旗投降的模樣看向我說:
  「修拜崔爾小姐好像在休息……」
  也就是說艾蕾諾亞似乎在中午過後禁不起瞌睡蟲的誘惑。
  的確,侍者應該沒什麼機會服務到會在這種地方打瞌睡的客人吧。
  「沒關係,她跟我說過事情緊急,我自己叫醒她。」
  「……我明白了。」
  說罷,侍者走進被水族箱隔開的包廂。我也穿過水族箱的前方,走進因為水草顏色而被染上淡綠色的包廂一看,發現艾蕾諾亞確實背靠椅子打著瞌睡。
  我向侍者道謝後,便請侍者離開。
  望了望侍者擺在地板上的行李和水族箱後,我把視線移向桌子。
  桌上擺著沒喝過的咖啡,以及幾乎沒剩多少水的玻璃杯。
  「嗯……咦……?」
  艾蕾諾亞似乎總算察覺到有動靜而醒來,含糊不清地低喃道。
  「很抱歉打擾到妳休息。」
  聽到我的話語後,艾蕾諾亞一副在忍受頭痛的模樣用手按住額頭,也還無法完全睜開眼睛。
  「……失禮了……」
  「我把妳要的東西帶來了。」
  我努力保持平靜說道。
  「……抱歉,我好像睡著了……」
  事隔一星期再看到艾蕾諾亞,發現她整個人好像縮小了一圈。還是在狹窄的辦公室和寬敞空間會有不同的視覺效果?
  不管怎樣,艾蕾諾亞看起來都稱不上是心情舒暢的樣子。艾蕾諾亞保持單手按住額頭的姿勢,舉起另一隻手指向對面的座位。我不確定她是要我把行李放在座位上,還是要我坐下來。
  我心想自己不可能比行李來得重要,所以先從包包裡拿出檔案夾,放在桌子上。
  「是這個嗎?」
  我詢問後,艾蕾諾亞一直保持按住內眼角的姿勢不動。隔了好一會兒後,她才總算有了動作,也瞬間收起睡意。
  「g1……是這個檔案夾沒錯。謝謝你特地送來。傍晚的會議我需要資料,但拿錯了檔案夾。還好有你幫忙送來,不然我也沒時間回公司拿。」
  「建議妳可以轉成電子數據。」
  「呵呵,很多人都會這樣建議我。啊!請坐。」
  看樣子椅子應該是要給我坐的。
  坐上椅子後,我看見艾蕾諾亞身後出現一尾下顎突出、色澤鮮紅的魚。
  「原來還有這樣的座位啊。」
  「咦?」
  「我是說有水族箱圍起來的空間。感覺很像祕密場所。」
  「是啊,有幾個客人會提出任性的要求。怎麼說呢,就是請這些客人一起分擔費用。」
  「……妳也是其中一個?」
  艾蕾諾亞縮起脖子,並抬高手指指向我這方。
  不過,她其實是指向我的後方。我回頭一看,看見水族箱裡的巨大鯰魚正張大嘴巴在打哈欠。
  「我很喜歡紅尾鯰。力氣強大,又壯碩的感覺。」
  的確,那尾尾巴泛紅的巨大鯰魚具有結實飽滿的獨特身形和質感。
  「在上面游來游去的是斑點雀鱔,還有弓背魚。這些魚都是符合投資基金公司經理的嗜好,有一種充滿攻擊性的感覺。我身後的紅龍魚是銀行人士的喜好,明顯看得出是屬於東南亞風格的暴發戶嗜好。那邊那個養了下口鯰和慈鯛科的魚的水族箱設計,聽說不知道在什麼競賽中拿過冠軍。」
  「……雖然我不懂這些魚的藝術性價值,但每一種看起來都很貴。」
  「咦?」
  我提及價格的話題後,艾蕾諾亞似乎一時無法意會我的意思。
  真正的有錢人不會用金錢衡量物品。
  「我身後的紅龍魚……嗯,算是貴吧。不過,其他魚就不是了。所以呢,真的完全是看來這裡的人的嗜好。」
  說罷,艾蕾諾亞微微傾頭露出微笑,但我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表示認同。
  在這裡,一杯咖啡想必要價三十慕魯以上。在超市站收銀台的時薪是七慕魯,被請來預防偷竊的警衛時薪是九慕魯,如果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我不確定任性要求咖啡廳擺設水族箱和養魚的行為可否以嗜好來形容?
  尤其是這種高級飯店的咖啡廳都會為了打造形象,而花費龐大的金錢在設計上,也必須兼顧到飯店的格調。在這樣的狀況下咖啡廳還願意配合要求,想必不是那種因為對方是夠資格賒帳的老顧客,也不是那種只要有錢就什麼都做得了的狀況。
  對方必須是在月面的上流世界擁有影響力的人物。
  艾蕾諾亞明明應是影響力深不可測的人物,卻散發出一看就知道是千金小姐的柔和氛圍,悠哉地翻著檔案夾。
  「妳沒打算在辦公室養魚嗎?」
  我心想如果突然提出聘用合約的話題會太不懂風趣,於是這麼詢問。
  艾蕾諾亞聽到後,一副感到傷腦筋的模樣笑笑。
  「我自己不會養魚,也不想因為自己的嗜好而帶給別人麻煩。」
  「是喔……會嗎?應該有人會很樂意幫妳養魚。」
  「你是說馬可嗎?他應該會願意吧。不過,大家都是才華洋溢的人,拜託你們幫忙養魚就大材小用了。」
  艾蕾諾亞說是這麼說,但目前留在辦公室裡接電話的人,可是半年內就賺得投資資金的70%金額的交易員。如果換算成市場價值,那可是相當驚人的數字。如果是獵人頭公司,搞不好會準備好七位數的薪資來挖角。
  「而且,我也頂多只有在這裡才可能發呆欣賞魚。其他人也大多跟我一樣。」
  「是喔?」
  「呵呵,你覺得很意外嗎?」
  艾蕾諾亞露出微笑說道,並闔上檔案夾。
  「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很認真在工作。我就算想回辦公室也很難騰出時間來……所以,有一點點空檔的時候,說來說去也只能在這裡發呆欣賞魚。欣賞完畢後,再鼓舞自己繼續努力。」
  「妳好像很忙呢。」
  「託你的福。」
  艾蕾諾亞做出漂亮反擊的同時,侍者正好送來白開水和濕毛巾。
  「你要喝點什麼嗎?我不是因為你幫忙送東西來,才刻意要答謝你喔。」
  「那就給我一杯綜合咖啡。」
  想一想我也算是復原到了一般人該有的水準,能夠毫不遲疑這麼說。
  「我這就去幫您準備。」
  侍者退下後,短暫的沉默氣氛降臨。
  我看著桌上的咖啡說:
  「會冷掉喔。」
  「咦?」
  「咖啡。」
  「喔,其實我不太敢喝咖啡,但我喜歡咖啡的味道。」
  好貴的芳香劑啊~雖然覺得難以置信,但看得出來艾蕾諾亞真的很忙碌,忙碌到會一邊欣賞魚,一邊聞根本不喝的咖啡香來度過短暫的休息時刻。
  「方便問妳一個問題嗎?」
  「什麼?」
  「請問妳的工作內容是什麼?」
  我以為艾蕾諾亞會舉辦雞尾酒派對來募集資金,但看起來不像。
  艾蕾諾亞的工作類型感覺像是被更分秒必爭的行程追著跑,第一次拜訪她的辦公室時,她也說過電話會議怎樣又怎樣。
  不過,除非是有一堆囉嗦的資本家客戶,否則根本不需要有這些會議。而且,就克莉絲的運用金額看來,修拜崔爾投資公司目前應該全是拿艾蕾諾亞的私人資金在營運。
  艾蕾諾亞究竟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不過,如果妳不想說,我當然不會硬逼妳說出來。」
  「……是勒高夫,對吧?」
  「什麼意思?」
  「沒有……勒高夫應該跟你說過什麼吧?你的態度感覺有些客氣。」
  「他確實跟我說過什麼。他說大小姐不喜歡提工作的事。」
  「真是的……其實根本沒什麼。只是,大方公開工作內容會有困擾而已。」
  我純粹是心有疑問才發問,也完全想像不出艾蕾諾亞究竟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而且,據說艾蕾諾亞所負責的業務是為了讓修拜崔爾投資公司的規模變大。如果我送來的資料也是艾蕾諾亞執行業務上的相關資料,就表示那間伸手不見五指、類比數據堆高如山的房間,也是執行業務上的必要存在。
  如果艾蕾諾亞在做投資,那還可以理解,但勒高夫說過艾蕾諾亞沒有從事投資。
  我陷入思考時,艾蕾諾亞輕笑一聲後,面對微笑從放在旁邊的包包裡拿出奇怪的東西。髮夾?等到我這麼察覺時,艾蕾諾亞已經撩起淡金色頭髮往上挽。髮絲被高高挽起,甚至散發出一種帶有攻擊性的感覺。才看見艾蕾諾亞挽好高高隆起的包頭髮型,她立刻又拿出一樣東西往身上戴。
  那東西是太陽眼鏡。
  我整個人愣住了。
  「咦?妳是……」
  「歡迎收看蘇西‧吳的股票分析節目!」

  昂首挺胸、兩手扠腰用力頂出右肩的姿勢,再配上這句台詞。就連在偏僻地區的公家機關辦事處,也會在電腦螢幕上看見這樣的畫面,所以即使不諳世事如我,也認得對方。對方被崇拜為人民荷包的守護神,是個就連在利慾薰心的月面,也被批評鼓吹人們投資股票的名人。這種工作本來應該是以專門分析股票好壞,再把該資訊提供給顧客的股票分析師為中心。既然靠工作當不了有錢人,就靠玩股票一次翻身!月面上到處都是抱著這種心態的人,所以這位人民荷包的守護神比搖滾明星更受歡迎。
  就算看見艾蕾諾亞當場脫掉衣服到只剩下內衣褲,我的心情也不會比此刻來得震撼。
  「這就是被公開工作內容會有困擾的原因。」
  艾蕾諾亞解開髮夾,並摘下太陽眼鏡後,瞬間回到性情柔和的千金小姐。如果走在路上,相信不會有人覺得艾蕾諾亞就是上電視節目的那個女生。
  「上電視的時候我會穿長褲,也會穿上極高的高跟鞋用褲管蓋住,肩膀還會墊上好幾層墊肩,所以如果是平常的模樣,不會有人發現是我。」
  「……蘇西‧吳……」
  「你不覺得這名字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在金融界表現活躍的女生嗎?那女生的身世可能是在香港出生,去美國讀完大學後就移民到月面來。我想了很多名字呢。」
  艾蕾諾亞看似開心地說道,另一方面我則是因為驚訝過度而接不了話。
  這時,咖啡端上桌來,艾蕾諾亞輕輕嗅了嗅香氣後,開口說:
  「瓜地馬拉和宏都拉斯的綜合。」
  「我們店的咖啡師在您面前也不得不甘拜下風。」
  侍者面帶微笑說道。我驚了一跳,沒想到艾蕾諾亞光是聞香氣就能夠猜出綜合咖啡裡加了哪些咖啡豆。侍者退下後,艾蕾諾亞發出「呼~」的一聲嘆了口氣,並讓身體深深埋進椅子裡。
  艾蕾諾亞一直打直腰桿又抬頭挺胸,或許是覺得累了吧。
  「其實我只是聽熟知內情的人透露過綜合咖啡的成分而已。」
  艾蕾諾亞露出微笑說道,看見她淘氣十足的模樣,我輕輕聳了聳肩。跟著,我啜飲了一口咖啡,但不用說也知道,我只喝得出苦苦酸酸的味道。
  對於蘇西‧吳的工作,我也是一知半解。
  「妳透過上電視來獲取資金?」
  「不是,那怎麼可能。」
  艾蕾諾亞露出苦笑說道,並從包包裡拿出梳子梳理一下頭髮。
  「喔,不過,就某種含意來說,或許算是吧。」
  「……就某種含意?」
  「你想知道答案嗎?」
  所謂一個人的長相顯得氣質高雅,就代表帶有瞧不起人的表情成分。像艾蕾諾亞這樣的女生總會散發出像是愛惡作劇、喜歡挑釁對方的氛圍。
  「只要是跟股票有關的人,應該都不會拒絕與超人氣分析師交談的機會吧。」
  「如果你想挖苦我,我就不說。」
  「抱歉。」
  聽到我這麼說,艾蕾諾亞咯咯笑出聲來。
  「沒有啦,其實只要你有興趣知道,我本來就打算跟你分享這件事。因為我聽說你好像還沒開始做投資。」
  表情從艾蕾諾亞的臉上消失。
  不過,不到一秒鐘後,立刻化為笑臉。
  艾蕾諾亞似乎已識破我正猶豫該不該待在那個地方。
  「在聽你說出所做的決定之前,方便先讓我講幾句話嗎?」
  艾蕾諾亞果然已經知道我打算說什麼。
  「……算是一種職場說明嗎?」
  「應該算是可以和超人氣分析師一起工作的職場說明。」
  不愧是來自歐洲的貴族,說起帶有挖苦意味的反駁話語感覺特別到位。
  艾蕾諾亞笑著把梳子收進包包裡後,讓身體往椅背上靠,又是一副懶得動的模樣嘆了口氣。
  她是身體不舒服嗎?還是真的疲憊不堪?
  我這麼猜想的同時,艾蕾諾亞一邊無力地望向我的身後,一邊說:
  「原本我是因為喜歡才做這種工作。爺爺他因為健康出狀況而回到地球……從我以代理人的身分負責經營修拜崔爾&賽爾加那時候開始,就一直做這種工作。」
  「一直做分析的工作?」
  「不過,我的職稱不是投資銀行內部所指的分析師……簡單來說,我只是非常喜歡分析公司,就這麼單純。我也參加過公司內部的調查小組會議,但大家都沒給我什麼好臉色看就是了。」
  「我想也是吧。」
  「不過,我這樣的興趣也實際讓公司獲利過。別看我這樣,我畢竟也曾經是個經營者。雖然因為年紀輕,加上性別的關係,往往容易被人看輕,但大家如果知道是一個對公司資訊瞭若指掌的人所領導的投資銀行,就會產生把錢託給這家銀行管理也不會吃虧的心態。」
  在投資世界裡,像克莉絲和羽賀那這般的人才即使撇開年紀不談,也一樣是例外。
  四年前我認得名字的偉大投資家全是男性,而現在的狀況想必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意思是說,辦公室那間房間裡的所有類比數據都是相關資料?」
  「沒錯。那些都是跟公司或業界狀況有關的數據。請你送來的這個檔案夾也是我把獨自收集到的數據,加以編輯整理出來的資料。你要翻翻看嗎?」
  「……是滿好奇的。」
  「請看。」
  艾蕾諾亞親手把檔案夾遞給我。即使在只有地球六分之一的重力之下,艾蕾諾亞舉起檔案夾時的動作還是顯得吃力。
  超人氣分析師進行公司分析而得的原始數據。在三大投資手法當中,如果是對分析公司狀態,再根據分析結果進行投資的手法,也就是所謂的基本面分析法有所興趣的人,想必都會不惜砸大錢也想要看到這類的原始數據。
  實際上,有些人也會付錢請分析師給予建言。還有很多信徒會守在電視機前面,洗耳恭聽分析師下達神旨。想到這裡時,我忽然察覺到一件事。這樣免費看專家的分析數據妥當嗎?我當然不是想到這麼小家子氣的事情。我是想到艾蕾諾亞規定克莉絲幾人不能進去她的房間,其原因不正是因為這類數據的存在嗎?
  我保持手摸著檔案夾準備翻開來看的姿勢,看向艾蕾諾亞說:
  「我可以看嗎?妳會禁止別人進入房間,就是因為有這些數據吧?」
  「因為我也看了很多阿晴你的數據。」
  艾蕾諾亞應該是指拉青格經濟研究所舉辦投資競賽時的交易紀錄數據。
  「而且,我是覺得對其他人只會帶來壞處,才會禁止他們進房間。」
  「壞處?」
  我猜不出艾蕾諾亞這句話的意思。
  「勒高夫必須在沒有先入為主的觀念之下,幫公司判斷該項投資符不符合倫理,或是風險程度是否恰當。萬一知道了公司的狀況,有時候可能會妨礙他的判斷。」
  「克莉絲應該就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了吧?」
  「克莉絲小姐持續在提升你的投資手法精度。但是,這些是依我的主觀而建立出來的數據。如果聽了我的觀點,我擔心可能會產生疑惑。」
  「馬可呢?」
  我詢問後,艾蕾諾亞的臉上再次輕輕浮現微笑。
  「我聽說如果從小喝酒很容易就會酒精中毒,所以沒給他看。」
  艾蕾諾亞讓身體倚在椅背上,彷彿就快墜入夢鄉似的一邊緩緩閉上眼睛,一邊說話。從她的身上,可感受到一股非比尋常的自信。
  艾蕾諾亞表現出專業人士會有的從容度,說出她充分掌握自己的工作內容,而且不會輕易動搖。
  我停下翻開數據檔案夾的動作,提出一個問題:
  「為什麼妳本身不做投資呢?既然妳以分析師的身分大受歡迎,就代表妳的分析很正確,不是嗎?我還聽說過蘇西‧吳是一位巫師呢。」
  既然如此,與其在人前分享分析內容,不是更應該自己默默地做投資嗎?
  哪還需要我這種人的存在呢?
  我抱著這樣的心態發問後,艾蕾諾亞依舊閉著眼睛,並在膝蓋上交叉起纖細的手指。
  「因為那不是我的目的。」
  我頓時以為自己聽錯了。
  「妳的目的不是投資?」
  艾蕾諾亞點頭點到一半忽然停下動作。那感覺就好像機械忽然停止動作一樣,讓人甚至懷疑起是不是夾在背部和椅背之間的長髮卡住了。
  「要說投資不是我的目的可能會有語病。如果說投注自己持有的財產來賺取莫大的回報是一種投資,那無庸置疑地,我確實在投資。不過……把錢投資在股票上,並試圖獲取金錢上的回報,就不是我的主要目的了。」
  艾蕾諾亞根本是在出謎題。
  不論是恩情也好,信賴也好,緣分也好,一切的一切在月面上都可以用金錢來換算。在這樣的月面上,有可能會有不期待金錢回報的投資嗎?況且身為蘇西‧吳的艾蕾諾亞,不正是站在「金錢才是正義」的世界中心高喊萬歲的一群嗎?
  「那麼……妳的主要目的是?」
  我反問後,艾蕾諾亞緩緩張開眼睛。艾蕾諾亞的視線看向相當高的位置,肯定已經越過了水族箱。我不禁有股衝動想要追著她的視線看去。
  理沙的教會裡有一幅畫,畫中的神職人員為了看向窗外而保持抬高上半身的姿勢,艾蕾諾亞的視線和畫中的神職人員一樣都讓人感到在意,很想知道他們在視線的前方看見了什麼。
  「靠著我的知識,運用自己的資金或向他人募集到的資金來做投資,其實也不錯。只要利用人脈積極地做宣傳,相信在這個瘋狂的月面上,輕輕鬆鬆就可以募集到好幾億慕魯。如果再加上克莉絲小姐的程式支援,我甚至覺得即使資金的金額龐大,也可以輕易達到50%或60%的獲利。這麼一來,要累積到一百億慕魯或許也不是什麼難事。」
  如果運用一百億慕魯賺取到50%的利益,就會有五十億慕魯的獲利,分取金額如果是以20%來計算,就會有十億慕魯。
  十億慕魯。
  對現在的我來說,那會是一筆巨大到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規劃用途的鉅額。
  「但是,這樣根本成不了事。」
  艾蕾諾亞面帶微笑說道。
  「這樣的金額和我渴望實現的目的還相差十萬八千里。」
  看向遙不可及的遠方的艾蕾諾亞目光,拉回到我的身上。
  「十億慕魯也無法實現目的?」
  「是的。」
  「那是……」
  那是甚至有可能讓人死而復生的金額。
  「你很驚訝嗎?」
  艾蕾諾亞一邊微笑,一邊微微歪著頭問道。那表現顯得氣質高雅,如果可以自由挑選字眼,我會說她的模樣秀氣又天真可愛。
  明明像個天真可愛的小女生,艾蕾諾亞卻散發出一股再認真不過的氣勢。
  「一點也不像曾經懷抱偉大夢想,想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人。」
  「什麼!」
  我像胸口被射了一箭似的縮起身子,視線看向艾蕾諾亞。艾蕾諾亞如寶石般的眼珠彷彿藏有魔力,凝視那雙眼珠的瞬間,我感受到一道強烈的光芒射進眼底。
  我感覺到一股液體般的黏稠物體從鼻子深處流過,不由得伸手按住鼻子。
  我沒有流鼻血,但鼻子深處嗅到一陣強烈的藥味。
  人類興奮時,就會分泌腎上腺素。
  曾經上過戰場或遇到嚴重意外,最後九死一生的人事後都會這麼說。
  他們會說當下確實聞到了明顯的獨特藥味。
  心臟劇烈地跳動,彷彿就快聽見「撲通!撲通!」的聲音傳來。為了避免心臟不小心從嘴巴裡跳出來,我先吞下一口口水,才開口說:
  「我的夢想……克莉絲告訴妳的?」
  「理沙小姐也跟我說過。」
  聽到艾蕾諾亞的發言,我忽然覺得自己有可能誤解了什麼。我一直認為艾蕾諾亞的目的在於能夠以驚人速度讓現金越滾越多的克莉絲程式,而雇用我是為了改善程式。
  然而,艾蕾諾亞沒讓克莉絲看她的資料,卻願意給我看。
  不僅如此,艾蕾諾亞還注視著遙不可及的未知存在。
  那遙不可及的程度,可說是必須先抵達我曾經夢想過的境界,才可能有機會看得清楚。
  「就算有一百億慕魯,也不確定能不能實現。如果有一千億慕魯,或許有可能吧?不過,金額會這樣一直加碼上去,其實是因為那原本就是一個難以用金錢解決的問題。」
  艾蕾諾亞從我的身上挪開視線,微微低著頭說道。或許是長長的睫毛形成了陰影,艾蕾諾亞的臉上明明帶著微笑,卻顯得悲傷。
  不過,我依舊掌握不到艾蕾諾亞所說的目的會是什麼。究竟是什麼事情即使有一千億慕魯也無法實現?
  就連那位居人類財富之冠、甚至被稱為無謬先生的傳說中的投資家,其個人資產也止步在八百億慕魯。一旦擁有那麼多財富後,再繼續增加財富有何意義呢?我想恐怕沒有人知道答案吧。
  畢竟所謂的財富,必須先有用途才具有意義。
  「不過,我相信只要有蘇西‧吳的面具,就有可能擁有那麼龐大的金額。」
  艾蕾諾亞究竟想做什麼?
  察覺到我的目光後,艾蕾諾亞看似開心地露出微笑說:
  「正義。」
  「咦?」
  我不是沒聽清楚艾蕾諾亞說了什麼,而是因為太意外而反問道。
  「我想要實現正義。不過,人們聽到我這麼說,可能會氣得瞪大眼睛吧。」
  艾蕾諾亞再次閉上眼睛,沒出聲地笑了笑。
  我想起持有鉅款的人都會爭先恐後站上新的舞台玩遊戲。
  「慈善事業?」
  「不是。」
  「那不然就是研究輪迴轉世?」
  建立起莫大財富的大富豪最後都是選擇走這兩條路的其中一條。如果是對「讓世界變得更美好」不感興趣的人,就會為了讓自己投胎轉世後仍擁有財富,而開始研究輪迴轉世。
  面對情緒陷入混亂的我,艾蕾諾亞一副挖苦意味濃厚的模樣扭曲著嘴角。
  「不是慈善事業,而是非常個人的事情。不過,我相信也不是研究輪迴轉世那種只把焦點放在私利私欲上的事情。那是只能夠以實現正義來形容的事情。」
  在月面上,時而會有人主張看見鳥兒從圓頂外飛過。雖然那幾乎是多心造成,但也有人說或許是一種願望的表徵。
  我們居住的都市之外不是生命無法存活的絕對零度世界,而是鳥兒得以飛翔、兔子得以到處奔跑的世界。
  在月面上提及正義,就跟提起鳥兒從圓頂外飛過是一樣的。
  艾蕾諾亞不可能不知道這樣的事實,但她閉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保持伸直背脊的姿勢,毫無遲疑地繼續說:
  「我想要一掃在月面肆意橫行的惡行。為了實現這個目的,憑靠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即使有無數人的資金,也還是不夠。想要讓惡行公諸於世,必須先有無數人認同那確實是惡行。所以,克莉絲小姐的程式力量是不足的。必須有更強大的力量以及更廣大的影響力。」
  艾蕾諾亞的表情顯得悲痛。
  她垂著眼簾陷在悲傷的情緒之中,明明拚命地想要挺直胸膛,身體卻不住顫抖。
  「所以……哪怕被說成是魔笛手,我也要扮演蘇西‧吳下去。未來等到關鍵性的那一天到來,我將控訴惡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需要有你這種人的力量支持。」
  面對艾蕾諾亞的獨白,我保持一臉茫然的表情,以沙啞的聲音反問:
  「我的力量?」
  「沒錯,我需要擁有你這種投資風格的人的力量。就是那種並非依數學法則去看數字背後有什麼,而是……更有生命性,像是能夠識破人們想法的那種力量。」
  艾蕾諾亞一直閉著眼睛說話,說話速度也變得越來越慢,最後微微張開雙唇就這麼保持不動。
  那模樣看起來不像在沉思。
  我在被現場的氣勢壓倒之下,喊了她的名字:
  「艾蕾諾亞小姐?」
  「啊……」
  我搭腔後,艾蕾諾亞忽然張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後,她有些難為情地露出微笑,跟著舉高纖細的手指按壓起內眼角。雖然感到意外,但艾蕾諾亞方才似乎是睡著了。
  「妳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事……我以為可以再撐一下子的……」
  艾蕾諾亞說話時感覺又快要睡著,但因為低著頭,所以腦袋猛地往下掉,她也隨之醒了過來。艾蕾諾亞的狀況明顯不對勁。
  「妳是不是應該回房間比較好?」
  「可是,我的話還沒……」
  艾蕾諾亞嘴裡這麼說,眼皮卻像被黏住了似的張不開來。
  狀況不正常。
  「我晚一點再繼續聽妳說,妳還是先回房間比較好。」
  「……不好意思。」
  艾蕾諾亞似乎已經到了說不出「我沒事」的極限。她摸索一陣抓起身旁的包包後,準備站起身子。
  可是,一直閉著眼睛是想走去哪裡啊?艾蕾諾亞的雙腳也幾乎使不上力,腳步搖搖晃晃地用手扶著桌子,另一隻手則抓住椅背。
  那模樣與其說是因為怕跌倒而努力保持住平衡。反而更像是被睡魔蒙住了眼睛。
  「唔……」
  最後,艾蕾諾亞沒能夠順利站起來,跌坐在椅子上。
  那模樣看起來也像是爛醉如泥。
  不知不覺中艾蕾諾亞的臉色變得慘白,像極了陶瓷娃娃。
  「我去找人來,妳乖乖坐在這裡不要動。」
  我按捺不住地脫口這麼說,並站起身子,卻被強勢的聲音喊住了。
  「我沒事!」
  「可是……」
  「真的沒事……我只是因為吃了藥……所以……很想睡覺。」
  「……」
  這時,我才猛然想起桌上的狀況。
  沒喝的咖啡和水減少的玻璃杯。
  「你可以……扶我一下嗎?」
  艾蕾諾亞的語調顯得有氣無力,但說話內容不會不清不楚。看來她應該不是爛醉如泥,也不是身體極度不舒服。
  「……妳真的沒事嗎?」
  我把檔案夾放回包包,再把包包掛在肩上後,伸手攙扶艾蕾諾亞,順便也把艾蕾諾亞的包包掛在自己的肩上。
  「走得動嗎?」
  「……嗯……不行……」
  「?」
  「不好意思,我自己努力走到電梯那邊。」
  艾蕾諾亞忽然語調堅定地這麼說,也突然挺直背脊。艾蕾諾亞變得精神奕奕,在這之前的虛弱模樣簡直就像騙人的一樣。我瞪大眼睛看著艾蕾諾亞時,她從我的肩上拿走自己的皮革包包。
  「不可以讓人家擔心。」
  艾蕾諾亞笑容滿面地說道。事實上,艾蕾諾亞此刻的身體狀況應該是值得被擔心的狀況吧?雖然我這麼心想,但艾蕾諾亞丟下這句話,便快步走了出去。艾蕾諾亞用以我的腳程必須很努力跟上的速度走著,或許她是因為清楚知道自己還能夠保持幾秒鐘的清醒。
  艾蕾諾亞向咖啡廳的侍者微笑致意,穿過紳士淑女穿梭其中的大廳後,來到電梯前溫和婉拒準備幫忙帶路到房間的飯店人員。綴飾隆重的電梯門一打開,隨即看見裡頭鋪著深紅色的地毯,金碧輝煌的壁面可映出客人的身影。飯店人員手戴著白手套按下五十樓的按鈕,在不讓其他客人搭進電梯之下關上電梯門。當然了,在電梯門完全關上之前,飯店人員的臉上始終保持著笑容。
  在那瞬間,艾蕾諾亞整個癱軟下來。事態來得太突然,我一時沒能夠做出反應。我抱著彷彿掉進幻境之中的心情,望著艾蕾諾亞的裙子輕飄飄地膨起,也望著淡金色髮絲往外擴散。
  猛地回過神後,我趕緊蹲下來在艾蕾諾亞倒下之前抱住她。我探頭一看,發現艾蕾諾亞呼呼睡著,但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痛苦。艾蕾諾亞方才說吃了藥,我心想有可能是吃了安眠藥。看這狀況艾蕾諾亞應該不是生病,但我內心還是感到忐忑不安。
  不愧是高級飯店,超高速電梯一晃眼就抵達五十樓。我一邊用左手撐著柺杖,一邊用右肩把艾蕾諾亞扛出電梯。雖然四年來我一直只用一隻腳,也沒有好好做運動,但在月面的低重力下,身體還是動得了。
  不過,雖然順利來到深紅色地毯一路延伸出去的走廊上,但我既不知道房間號碼,也沒有鑰匙。
  還是應該去找人來幫忙才對。我這麼心想時,微弱的呻吟聲傳來,艾蕾諾亞的身體也緊繃了一下。
  「在包包……裡……」
  艾蕾諾亞只留下這句話,又變回斷了線的玩偶。她應該是想告訴我鑰匙在包包裡吧。話雖如此,但要打開別人的包包,況且還是千金小姐的包包實在讓人心生排斥。不過,也沒其他辦法了。我打開艾蕾諾亞的包包翻找,最後找到一張應是房間鑰匙的磁卡。
  「5002……最裡面那間啊?」
  我在走廊上前進。走廊的一邊是一大片玻璃落地窗,往窗外看去,俯視牛頓市摩天大樓的景色呈現眼前,就彷彿看見了神的視野。我不禁被這般惟獨擁有大把大把鈔票的人才有機會看到的光景,吸引了目光。
  不過,艾蕾諾亞的呻吟聲讓我回過神來。我用一隻手重新抱住艾蕾諾亞的纖細身軀,繼續往前走。
  走廊上可看見體積大到足以藏起一個小孩子的瓷甕,天花板上還掛著造型複雜、不知道平常是怎麼做清潔保養的水晶吊燈。不僅如此,走廊上還擺列出鑲有珠寶的短劍,或是年代久遠的燃油式打火機被收納其中的玻璃盒,就像是來到了博物館一樣。
  這裡確定是飯店嗎?我心中不禁浮現這般疑問。說到飯店,印象中應該會看到牆壁上出現一長排的房門,但在這裡不論走多遠,卻還是只看見向前延伸的牆壁。
  好不容易抵達5002的房門口,插入磁卡打開門後,我才察覺到原來牆壁延伸多遠,就代表一間房間有多寬敞。
  「這、什麼狀況……」
  房間裡的模樣讓我大吃一驚,但不全然是因為空間寬敞。除了看一眼也無法立刻看出這間客房有多寬敞之外,房間裡充斥著看一眼也無法完全掌握的滿滿物品。
  而且,當中有一大半都是書籍。那些書籍宛如月面摩天大樓的迷你模型般四處堆高,每一本書也都被貼上數量龐大的便利貼。除了書籍之外,也有很多報章雜誌。如此大量只有在電腦螢幕上看過的舊時代遺物呈現在眼前,我不禁有種回到過去的感覺。
  不僅如此,每一本書似乎都是跟投資有關的書籍。從一開始的震撼中漸漸恢復冷靜後,我開始對這些書籍深感興趣,但當務之急還是必須先安頓好艾蕾諾亞。而且,就算艾蕾諾亞的體重宛如精靈般輕盈,一隻手要支撐她的重量還是有極限。
  我扛著身體完全癱軟的艾蕾諾亞,在遺跡裡穿梭前進。途中拐杖撞倒了幾堆書,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眼前是一片幾乎看不到地板的狀況。
  穿過客廳,來到房門敞開的寢室後,我發現特大雙人床的四周也同樣是一片慘狀,甚至比客廳更慘。
  床的四周不只有閱讀到一半的書和折疊起的報紙,還散落一地披薩、空飲料罐、零食袋等物。一包如劇毒般色澤鮮豔的軟糖擱在枕頭邊,任憑袋口敞開著。衣服也四處披掛,害得我不知道該往哪裡看。整間寢室只有睡覺的地方是空著的,從那輪廓清晰的形狀看來,艾蕾諾亞肯定是習慣像小嬰兒一樣把身體縮成一團,側睡在床上。
  不過,寢室的髒亂程度還算是在可接受的範圍內。只要想一想平常打扮得漂漂亮亮,感覺無懈可擊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令人意外的一面,臉上甚至還會浮現微笑。
  讓艾蕾諾亞躺在床上後,我望著與其說髒亂,不如說驚人會更加貼切的房間。望著望著,我不禁倒抽一口氣,原因是看見了窗邊的大型辦公桌上放著那些東西。
  我看見了大量藥物。藥錠、膠囊、藥粉亂成一團地被集中放在桌上。白色紙袋上標示出藥物名稱,其中好幾種是我在四年前發生那事件後,症狀最嚴重時醫生也給過我的處方。抗抑鬱藥、精神藥物、安眠藥,加上這間寢室的狀況。
  我轉身看向床上的艾蕾諾亞,她像吃下毒蘋果的公主一樣安靜地睡著。
  這間寢室的模樣讓我不得不問。
  把自己逼到這般地步也要實現的正義究竟是什麼?
  這裡散發出來的氛圍不是可以用一心一意或努力不懈來形容,就可以輕易帶過。藥物零亂散落的辦公桌上也有成堆的書籍,四周可看見以大夾子固定住的文件堆高如山。桌上也擺著咖啡杯,只要探頭往深處看,還會看見水壺和即溶咖啡的罐子就擱在椅子旁邊。不僅如此,一旁還有大量咖啡因錠的空盒子。
  艾蕾諾亞想必不是不敢喝咖啡,而是喝太多咖啡而弄得胃痛。
  這是瘋狂?抑或執著?
  所謂的正義,如果少了邪惡就無法成立,而想要實現正義,除了打倒邪惡別無他法。
  既然如此,究竟是什麼樣的邪惡值得艾蕾諾亞如此熱衷?
  這裡和薛丁格街的辦公室的祥和氣氛比起來,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艾蕾諾亞的房間確實讓人怵目驚心,但還感受得到理性。至少還可以看到數據被整理分類且妥善收納。事實上,艾蕾諾亞應該是把那間房間當成倉庫使用吧。即使如此,點不著的電燈和書桌四周的狀況還是透露出她的瘋狂。
  然而,這裡毫無掩飾。赤裸裸的瘋狂情緒如狂風暴雨般席捲整間房間。我仔細一看,發現牆壁上也到處貼著便利貼。我本以為是什麼具有前衛感的設計,但看見牆壁上用口紅抄下可能是某書籍的參考文獻。
  四年前,我也為了追逐夢想而獻出自己的一切。不過,當時我動用的金額也不過是七萬慕魯罷了。在艾蕾諾亞所生存的世界,七萬慕魯根本就像一張衛生紙擤一擤鼻涕就沒了。這麼一來,生命的值錢程度勢必會相對降低。
  我回到床邊,從自己的包包裡拿出艾蕾諾亞的檔案夾。隨便一翻後,我看見密密麻麻一大片的手寫報告內容。翻開檔案夾的那一刻,我感受到彷彿戴著耳機把音量轉到最大聲似的震撼感。因為實在太過震撼,我忍不住闔上檔案夾,暴風雨隨即從耳邊呼嘯而過,四周也恢復了寧靜。
  我看著艾蕾諾亞躺在床上睡覺,耳邊忽然響起理沙說過的話。
  不論面對任何狀況,她都是很認真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我當然知道,而且知道得再深刻不過了。
  我從檔案夾上忽然抬起頭,讓視線移向艾蕾諾亞沉眠的床舖上方的牆壁。看了好一會兒,我還一直看不出牆壁上掛著什麼。照理說,床舖上方應該掛一幅品味十足的好畫。
  不過,那不是一幅畫。當察覺到那是什麼時,我的腳不由得顫抖起來,而且是四年來不曾動過的那隻腳。
  牆壁上沒有掛起圖畫那種用來欣賞的安逸東西,而是一面約有張開兩隻手臂那麼寬的老舊旗幟。鮮紅色的旗幟畫上老鷹、盾牌以及長劍的圖騰,也是象徵貴族家徽的旗幟。旗幟下方繡出顯得莊嚴的文字刺繡。
  神與正義。
  在地球出生長大的是一群腳踏實地的人,看在我這種月球出生的人的眼裡,甚至會覺得諷刺。不過,眼前的旗幟不是單純因為來自重力為月球六倍的地球而顯得有分量,而是有著傳承延續了好幾百年的歷史分量。
  艾蕾諾亞說過自己弄垮了最後一家名稱裡有其家族姓氏的公司。以我的認知來說,只會覺得那是艾蕾諾亞的運氣差。即使聽了賽侯的經驗,我還是覺得公司倒閉這件事純粹是個人的事情。
  不過,公司倒閉似乎不是可以如此簡單就畫下句點的事情。說穿了,使得連綿延續已久的家業倒閉,就等於讓濃縮在家徽旗幟裡的好幾百年歷史劃下一道傷痕。那不是只會影響到自己,還會影響到更多人、影響到更重要的存在,即使想要挽救也無法挽救──
  無‧法‧挽‧救‧的‧事‧情。
  我忽然覺得右手好像被人戳了一下,而看向右手。右手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變得僵硬,但此刻變得僵硬扭曲,而且顫抖個不停。我的心跳加快,呼吸變得困難。發作了。
  即使知道狀況不妙,我的視線還是再次移向旗幟。
  鮮紅色的旗幟。
  無法挽救的事情。
  實現正義。
  我的右手像化身為獨立生命體似的不停僵硬扭動。這樣的現象不是我有心制止,就制止得了。過去我曾經多次因為這樣而發作。而且,這次能夠幫忙制止發作的克莉絲不在我身邊。
  明明如此,我卻有種事態會更加嚴重的預感。
  一股如鐵般的氣味刺激著鼻子深處。
  無法挽救的事情。
  那個必須向神明禱告的世界。
  我在心中這麼低喃的那一刻,右手停止了動作。
  神與正義。
  我發現旗幟旁邊貼著某企業的財務報表以及組織圖。
  寫出CEO──首席執行長字眼的旁邊貼著一張看似五十多歲的男子大頭照,男子的淺灰色頭髮梳得服貼,一副個性難以相處的菁英份子模樣。
  寫出CIO──首席資訊長、CTO──首席技術長字眼的旁邊,貼著一張青年的大頭照,青年的犀利眼神像是要捕捉獵物一般。
  再來是青年旁邊──
  看見被標上CFO──首席財務長的名字旁邊的大頭照,我忽然覺得眼球深處受到猛烈的一擊。
  「這……」
  照片中的人物對著相機露出所向無敵的笑容,而那張笑臉跟我記憶中的笑臉一模一樣。
  凱文‧雷斯、傑瑞米‧波茲曼,以及葛雷夫‧高登夏爾。這些人是月面上的最強綜合企業,也是勇敢挑戰綠寶石工業的唯一一家能源公司──阿法隆公司的經營團隊。
  然而,看見寫著葛雷夫‧高登夏爾的照片的那一瞬間,我的腦海裡重現鮮紅色的螢幕畫面。畫面上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摧毀我們一切的死神。
  「巴……頓。」
  巴頓‧古拉鐸斐森。
  組織圖和財務報表上有無數道箭頭拉長著線直接延伸到牆壁上,箭頭指向多份資料。
  那些資料似乎是指出現金流向、資產流向,或是資訊流向的流程圖。
  好幾道箭頭拉長線條之中,也出現了「修拜崔爾&賽爾加」的字眼。循著箭頭看去後,看見了艾蕾諾亞的投資銀行被埋沒在阿法隆公司的巨大組織圖之中。取而代之的從另一頭拉長出來的線條上寫著資金、資訊的字眼,並從巴頓延伸到寫著「避稅天堂」的列表,進而延伸到大型投資銀行「白金史密斯」。在那旁邊,又貼了一張照片。
  照片中的男子也是我見過的面孔。男子和蘇西‧吳同樣是深受歡迎的分析師,被譽為「月面唯一真金不怕火煉的分析師」。
  男人的照片底下被用口紅潦草地寫上「虛偽」兩字,而那口紅想必是艾蕾諾亞的口紅。線條從「虛偽」兩字繼續拉長回到修拜崔爾&賽爾加,並寫出「擊落」兩字。
  苦澀的味道瞬間在我的嘴裡蔓延開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一長串流向是畫出某惡劣行為的縮圖。對於拿起口紅,在某人的照片底下用力寫上「虛偽」兩字的人,我不認為自己能夠體會其心情。
  不過,艾蕾諾亞說過她的公司被人以陰險的手段買走。因此,她立下心願要實現正義。她對著鮮紅色旗幟立誓要實現正義。
  我環視寢室一圈。
  艾蕾諾亞不惜做到這般程度也想要實現的正義。
  「該不會……」
  我不由得低喃道。
  不知不覺中,艾蕾諾亞躺在床上像小嬰兒一樣縮成了一團。看著她的側臉,我心想若是克莉絲看見如此天真的睡臉,可能也會自嘆不如。
  即使看起來如此天真,我還是只想得到這個可能性,而且毫無懷疑的餘地。
  艾蕾諾亞的戰鬥對手擁有足以匹敵政府稅收的傲人營業額,這個強大如魔王的對手正是用全身去展現月面投資狂熱的太陽王──阿法隆。
  這麼一想,也能夠理解艾蕾諾亞為何要低調偽裝成分析師。
  分析師是市場上的預言家,而自古以來,永遠都是預言家會預測國王的衰亡。
  蘇西‧吳是人民的守護神,同時也被稱為股票市場的預言家。不論是憑靠個人或以公司名義募集客戶的資金來進行投資,這等規模的金錢都力量不足。我思考起艾蕾諾亞這些話語的含意,以及她哪怕被說成是魔笛手,也要搧動人們投資的目的。
  艾蕾諾亞以分析師的身分建立名聲,並試圖以此名聲打倒阿法隆。
  她準備向人民控訴阿法隆的惡行。
  就連我這個曾經真心夢想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人,不,應該說正因為這個夢想破滅,此刻的我才能夠理解艾蕾諾亞有多麼魯莽。
  不過,我離不開這裡。
  在這裡,有目的,也有信念。
  這裡存在著原本填滿我內心破洞的東西,也有著讓人捨不得離開到甚至想哭的懷念感覺。
  不知不覺中,我的右手已不再隱隱作痛。


  第四章

  一方面因為不能丟下艾蕾諾亞一個人不管,但主要是我自己離不開這間房間。我想和艾蕾諾亞說話。我滿腦子只想著這件事。
  而且,我很在意,想要知道艾蕾諾亞究竟朝向多麼魯莽的企圖前進。
  於是,我坐在藥物散落的辦公桌前,讀著艾蕾諾亞的檔案夾。歸納在檔案夾裡的資料是g開頭的公司分析報告,其內容讓人看了頓時眼睛發亮。
  不用說也知道只要是拿得到手的數據,全被收進檔案夾裡,而對於該數據來源的媒體相關數據,也有數不清的龐大數量。舉例來說,如果是一家總公司設在地球的公司,報導媒體當然會以地球的當地國家的報紙居多。就連該份報紙的記者在該時期另外寫了哪些報導,並且是在什麼樣的意圖下,以什麼樣的文理寫出那些報導,艾蕾諾亞也相對性地做了判斷以及分析。
  也就是說,即使是報導同一件事,也會因為該篇報導是由對大企業態度友好的記者所寫,還是對環境問題深感興趣的記者所寫,又或者是關注勞工問題的記者所寫,而使得觀感大不相同。
  艾蕾諾亞想必是花費了最大限度的體力和時間,做了無數如此瑣碎的分析工作。
  檔案夾裡的公司董事姓名以及母校被標上記號,並畫上箭頭指向應是其他檔案夾的編號。艾蕾諾亞八成也調查過有誰跟誰是同班同學,進而掌握公司的人脈結構。我知道這不是誇張的猜測,因為艾蕾諾亞寫的備忘錄當中出現過一個單字「Social Capital」。Social Capital是把人際關係視為資本的社會學理論之一。更重要的是,巴頓說過這個世界很小。
  所以,針對這部分做調查是理所當然要做的動作,而世上想得到的任何事情,幾乎都被學者研究透徹。我看見說出這般事實的龐大數據量,以及完美整合龐大數據的分析能力。
  更重要的是,還看見了艾蕾諾亞擁有驚人的精力和體力完成這項作業。
  想到這裡時,我忽然改變想法。我說錯了,艾蕾諾亞應該早已耗盡精力和體力。怎麼看都覺得她是靠著咖啡因提神以及靠安眠藥硬是讓自己入睡,才勉強補充精力和體力。
  把艾蕾諾亞扛進房間約莫一個小時後,音量震耳的鬧鐘鈴聲響起,讓人就快耳鳴起來。我大吃一驚,心臟差點就快停止跳動時,發現床上的棉被緩緩動了一下。沒多久,艾蕾諾亞從柔軟蓬鬆的被窩裡,像殭屍一樣坐起身子。
  半夢半醒的艾蕾諾亞關掉鬧鐘後,垂下肩膀呼出一口氣,跟著慢吞吞準備站起身子時,倒抽了一口氣。
  「……真是震撼力十足的鬧鐘啊。」
  艾蕾諾亞一臉愣住的表情坐在床上,聽到這句話後,才總算察覺到我的存在。
  「啊……剛剛是你……帶我進房間的……」
  「真是嚇了我一大跳,沒想到妳會突然睡著。」
  「抱歉……我習慣性地吃了藥……我以為還可以保持清醒久一點。」
  「應該是妳工作過度了吧。」
  我這麼回話後,艾蕾諾亞似乎想要反駁些什麼,但後來死心地環視四周一圈,露出苦笑說:
  「這狀況想掩飾都很難吧。」
  「搞不好是自己高興才把房間弄成這樣。」
  「我可沒有愛玩到那種程度。如果正常來住宿,這間房間可是一個晚上要價十萬慕魯呢。」
  「十……」
  我卯足全力才賺到的七萬慕魯,在這裡一天就燒光。羽賀那說過要賣掉自己,理沙也說過要賣掉重要的珍貴書籍,當初鬧得雞飛狗跳的金額連一天的住宿費也付不起。從事金融借貸的戶山就像個幽魂一樣骨瘦如柴,很多人因為他而失去住處和財產,但那些金額頂多也只有一百萬慕魯。那樣才值十天的住宿費?
  想要把這間房間弄得如此髒亂,究竟要花上多久的時間?兩個月?三個月?不,不可能少於半年的時間。
  見識過克萊普頓廣場後,我自認對月面的貧富差距已經有一定程度的理解,但此刻體會到窮人與富人之間或許有更驚人的差距。
  這般近乎不合理的事實讓我震撼不已,但艾蕾諾亞以平淡的口吻繼續說:
  「不過,那只是定價,算是形式上的價格而已。因為我是長期住宿,所以應該只被酌收定價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搞不好幾乎是免費住宿也說不定。」
  「……」
  「還有,為了避免誤解,請容我補充一點。我不是自己花錢住在這裡。這裡是雇用我……雇用蘇西‧吳的雇主白金史密斯為我準備的牢房。」
  「牢‧房。」
  「對方應該是在告訴我已經幫妳準備這麼好的環境,妳別想有機會抱怨。」
  艾蕾諾亞一邊說話,一邊從床上站起來後,也總算發現自己穿著外出服就睡著。她看著變得皺巴巴的裙子,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
  「不說這些了,真的很抱歉。」
  「咦?」
  「我害你想走都走不了,對吧?」
  這間房間的慘狀、這裡的住宿費、簽下這間房間的長期租約的公司規模之大,以及艾蕾諾亞充滿人情味的體貼表現。在這麼多狀況下,我再怎麼冷靜也沒辦法一下子完全消化。
  有好一會兒的時間,我只能像個傻瓜一樣和艾蕾諾亞互相注視。在那之後,我好不容易把視線移向手邊的檔案夾。
  「的確,因為我翻開這個來看,所以想走都走不了。」
  我輕輕舉起檔案夾說道。
  艾蕾諾亞顯得疲憊地笑笑後,微微歪著頭。
  「你開玩笑還可以表情那麼認真,太不公平了。」
  說罷,艾蕾諾亞讓視線移向枕邊上方的牆壁,看著貼在牆上的旗幟以及醜陋的關係圖。
  來到這間房間的人不可能沒注意到牆壁上的東西。
  如果是跟巴頓‧古拉鐸斐森扯上過關係的人,更不可能有人會忘記他的長相。
  「我可以解讀成你儘管發現了,還是沒有回去嗎?」
  我看著闔起的檔案夾,無意義地反覆翻動檔案夾的背面和封面,並保持視線往下看的姿勢回答:
  「畢竟不能回到過去啊。」
  我抬起頭後,看見艾蕾諾亞一副感到傷腦筋的表情笑著。
  「……我方便先去沖澡一下嗎?我還沒辦法完全清醒過來……」
  「請便。」
  我回答後,艾蕾諾亞優雅地摀起嘴巴,遮擋住打哈欠的動作。然後,她一邊擦拭滲出的淚水,一邊腳步搖搖晃晃地往隔壁房間走去。
  在咖啡廳時艾蕾諾亞就一直很想睡的樣子,但我這才發現剛剛是第一次看見她打哈欠。

  全身赤裸裸地從浴室衝出來,或是只穿一件薄T恤或露出上手臂到處走來走去之類的狀況,並沒有發生在艾蕾諾亞的身上。
  艾蕾諾亞從隔壁房間回來時,已經完全吹乾頭髮,打扮得整整齊齊。
  「在人家來接我之前,只剩下一些時間。」
  艾蕾諾亞一開口就先一副過意不去的模樣這麼說。
  「接妳?」
  「我要去錄節目。蘇西‧吳的節目。」
  「喔,好像會很辛苦的感覺。」
  「挺痛苦的,畢竟討論的內容都是正經事,所以必須扮演個性強勢的角色。」
  「妳是說要抬頭挺胸,把肩膀聳得高高的?」
  「沒錯。說到底,在電視上根本傳遞不了太多的資訊,最後就是比誰吼得比較大聲,比誰的態度比較強勢。」
  那應該是所謂的裝飾藝術吧。艾蕾諾亞在一張點綴上滿滿曲線裝飾的老式椅子坐下來後,看起來就像跟真人一樣大的法國洋娃娃。想像起如洋娃娃般的艾蕾諾亞會大聲吼叫或表現強勢態度,甚至讓人有種奇妙的感覺。
  不過,在咖啡廳驚鴻一瞥的那身打扮,無疑是在電視螢幕另一頭的人物打扮。
  「我記得妳好像在節目上拿著資料甩來甩去,大吼大叫過。」
  「呵呵……被你這麼提起,還真是教人難為情。」
  艾蕾諾亞用她那適合戴上白手套的手,按住臉頰說道。
  艾蕾諾亞露出感到傷腦筋的笑容微微歪著頭,完全表現出連小蟲子也不敢殺的深閨中的千金小姐模樣。
  「不過,我猜應該是有些勉強吧。」
  我讓視線移向桌上的藥物後,艾蕾諾亞顯得難為情地露出靦腆的笑容。
  清醒時借助咖啡因的力量讓自己保持清醒到極限,睡覺時靠安眠藥硬逼自己入睡。這樣的行為等於是在徹底否定「人類本應是反覆著睡眠和清醒的生物」。
  我不認為這會有益健康。
  「畢竟我打算做那麼大的大事。」
  艾蕾諾亞簡短回了一句後,看向我繼續說:
  「很抱歉沒有一開始就告訴你。」
  「妳是指巴頓?」
  「巴頓……是的,他對外的名字是葛雷夫‧高登夏爾。前段日子以前,他也經常使用賈克‧拉尼這個名字。」
  「我聽過這個名字。」
  我回應後,艾蕾諾亞緩緩點了點頭。
  「聽說他只會告訴親近的人巴頓這個名字。」
  「心好痛啊~」
  或許是真的覺得心痛,我才會忍不住脫口說出這句像在開玩笑的話語。
  「因為貼在那面牆壁上的照片本來說不定有可能是你……是這個意思嗎?」
  「不知道耶……事情都過這麼久了。不過,或許吧,如果我那時候沒有掉進陷阱……」
  如果沒有掉進陷阱?
  羽賀那會不會還在教會?教會會不會還留在那座城市?
  而我會不會已是巴頓的左右手?
  「還是不要想了。歷史沒有if這種東西。」
  說著,艾蕾諾亞清了清喉嚨。
  「我有想要實現的目的。姑且不論細節,但如果你已經看過那邊的流程圖,想必可以看出一個大概。」
  「感覺是一個相當大費周章的架構。」
  「規模龐大的詐騙架構。」
  艾蕾諾亞若無其事地簡短說道。
  不過,她的臉上既不見憤怒神情,也沒有不屑的表情,而是浮現濃濃的疲憊神色。
  「那規模之龐大,可說一言難盡……」
  「我看見阿法隆和哈羅德兄弟的名字。」
  「是。不過,哈羅德兄弟只是一個外殼。真正藏在背後的是分析師彼得‧艾斯曼。」
  被貼出照片,底下寫著「虛偽」兩字的男人。
  艾蕾諾亞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但這樣反而讓人感受到一種執著的信念。
  「我聽說他是月面唯一真金不怕火煉的分析師。」
  「雜誌《The Institutional Investors Magazine》連續兩年票選排名第一的年度最佳分析師。人稱月面賢人的彼得‧艾斯曼。」
  艾蕾諾亞看向下方,臉上浮現看似開心的淡淡笑容說道。
  所謂Institutional Investors是指機構投資人,也就是持有莫大的投資資金,其金額可能超過一百億慕魯、足以匹敵大企業的年金基金、財團、保險公司等對象的一群人。因為這群人所運用的資金高到就算個人投資人凝聚在一起也敵不過的金額,所以在投資市場上也會被稱為「實際貨幣」。
  「彼得‧艾斯曼在專門運用Real Money(實際貨幣)的機構投資人之間擁有絕高人氣。」
  「蘇西‧吳則是人民的守護神啊。」
  「是啊,雖然蘇西‧吳在『老爺爺們』之間也頗受歡迎,但還是相差十萬八千里。」
  「妳說的彼得‧艾斯曼和阿法隆,好像都可以看到從巴頓延伸出來的線?」
  「沒錯。艾斯曼和巴頓設計出來的架構吞噬了我的公司。」
  從巴頓延伸出來的線條上寫著資金和資訊,從艾斯曼延伸出來的線條則寫著虛偽。
  「分析師也會被稱為預言家,以現在的月面來說,這不是什麼誇張至極的事情。」
  說著,艾蕾諾亞做起了說明:
  「在不分老幼人人都在做投資的現狀下,神準分析師的一言一語真的會牽動行情。分析師說漲就漲、說跌就跌。好了,假設現在出現一位被稱為賢人、準確率高得驚人的分析師,而且淨是一些有能力運用鉅額的人,會參考這位分析師寫的報告。畢竟報告裡寫了某某股票會上漲之類的消息,不看報告怎麼行呢!然後,大家都會去買那支股票,所以股價也真的會上漲。於是,大家會說:『真是太了不起了!只要聽那位分析師說的話準沒錯!』」
  艾蕾諾亞露出淡淡的笑意,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微微歪著頭。
  「在這樣的狀況下,假設有一份關於某企業的分析報告出爐。這家公司的利潤低,營業額也沒什麼提升,就是一間沒看頭的小公司。只是會被人家批評『為什麼這種像老不堪用的驢子一樣的公司有辦法在月面存活呢?』的那種公司。賢人之所以被稱為賢人,就是因為他連小細節也不會懈怠。賢人認真地分析了這家小公司,並查出前四季的非經常性虧損。這下狀況不妙!如果接下來的一年繼續這樣虧損,依這家公司的現金流來判斷,肯定會倒地不起!」
  艾蕾諾亞原本一直看著手邊說話,這時做出像從膝蓋丟出什麼東西似的動作。
  我甚至就快聽見有什麼東西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即使是一家微不足道的公司,其交易對象也可能出乎預料地多。而且,準確率那麼高的人寫出這份報告,肯定會有更多人覺得應該重視報告裡的內容。於是,人們開始一窩蜂地領回托給該公司的資金,或急於討取應收帳款。有的人就算知道這隻驢子其實很健康,也會擔心萬一驢子發生什麼意外狀況,到時自己會被貼上笨蛋的標籤,被取笑明明報告寫得那麼清楚,還呆呆地一動也不動。這就跟銀行的擠兌現象一樣。公司就是這樣,就算有盈餘,也會跟心臟一樣,一旦沒有血液注入,就會停止不動。可憐的驢子不過是在路上被小石子絆倒在地,就一次被抽空全身的血液,再也站不起來。然後,人們會感謝賢人說:『太神奇了!那家公司真的倒閉了!好了不起的神諭啊!』」
  自我實現預言。
  可憐的驢子想必是指艾蕾諾亞的公司吧。
  「可憐的驢子死了後,最後是一家來路不明的投資公司買下牠的屍體。一路追蹤調查後,發現最後被納入阿法隆的旗下。他們想得到的是驢子的強韌骨架。雖然阿法隆靠電力交易賺取莫大的利益,但建立在後端負責處理交易事務的事務部門體制似乎是他們的當務之急。所以,他們相中了雖然動作遲鈍,但一路來吃飼料吃得飽飽的,被養出健康體格的驢子。要從零開始培養不會直接帶來利益的事務處理部門相當勞心費力。事實上,也是真的相當勞心費力。雖然事務處理部門不會得到任何人的感謝,卻是不可或缺的部門。」
  在公家機關辦事處工作的雷娜身影,從我的腦海裡閃過。
  這世上存在著一定需要有某人去執行的無聊工作。
  「聽說精心培養出來的骨架被魔法師買走之後,現在變成人造人的一部分。」
  語畢,艾蕾諾亞緩緩地深深吸入一口氣,再發出嘆息聲。
  「只要小心謹慎利用預言家的預言,想必不管想要得到什麼,都可以便宜到手吧。不過,這個預言家為了讓人家相信他是預言家,必須『確實』得到神明的旨意。而這個神明指的是……」
  「巴頓?」
  「沒錯。艾斯曼的神奇出道故事至今仍是大家討論的話題。那時候阿法隆準備在月面證券交易所掛牌,市場對其抱有的期待值就快面臨爆發性的飆漲。畢竟那時候阿法隆是一家營業額每半年就增加一倍的公司。肯尼斯‧劉易斯說過大家只會在紙上看『效率』,而當時沒有人能夠正確評價阿法隆這個準備在月面實際實現『效率』,進而獲取利益的公司。」
  我的腦海裡再次浮現從巴頓延伸出來的線條。
  那條線上除了資金之外,還寫著資訊。
  「股票上市前的阿法隆沒有人能夠正確予以評價,艾斯曼卻以精細到一慕魯的單位預測其利益。艾斯曼大膽預測利益可達到前四季利益的二‧七倍。就這樣,在阿法隆準備一腳踏進超越人類智慧的未知領域之中,人們找到了偉大的賢人為他們指示方向。不過……」
  艾蕾諾亞雙手扶著膝蓋,站起身子。憑她那精緻端正的五官以及散發出來的氛圍,如果一直待在櫥窗裡不動,恐怕沒有人會覺得是人類。
  「照常理來想,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在那之後,艾斯曼也針對超過十家以上的公司做了類似的動作,但只要調查一下那些公司的股東名簿,就會發現都是總公司設在避稅天堂的投資公司。」
  那是位於開曼群島或加勒比海上的小島、不會被課稅的避稅天堂。
  向辦事處提出申請的補助金詐騙案件當中,也有很多是以該處為踏板的案例。
  「我已經做過確認,那些公司的董事長有好幾家都是巴頓,而且那些公司的主要交易對象也都是阿法隆。」
  「也就是說,巴頓透露內線交易的資訊,讓艾斯曼藉由那些資訊成為預言家嗎?」
  「代價就是艾斯曼必須點名控訴巴頓想得到手的公司,把那些公司逼到死路,巴頓再便宜搜刮屍體。這樣就能造就皆大歡喜的局面。我是說被殺死的那個人除外。」
  賽侯說過公司被人侵占就像小孩被人殺死一樣。在根本不確定會不會賺錢之下,便扛起貸款、興起事業,哪怕遭遇預料不到的困難或被同伴背叛,依舊積極向前邁進。這樣含辛茹苦照顧長大的公司就像自己的小孩子一樣,對方卻像殺死螞蟻一樣乾脆地摧毀辛苦建立的公司,恣意啃食。
  在艾蕾諾亞的注視下,我動彈不得。
  不過,我有種腦袋一直在空轉的感覺。因為整個故事聽起來太像精心編寫的虛構故事,讓人覺得難以接受。
  「這種事情……證券交易監察委員會不可能默不吭聲吧?」
  「政府在這裡被徹底當成笨蛋看待,監察委員會根本就只是順便掛在法務部底下而已。這樣的機關怎麼可能幫得上忙?光是可歸類為證券詐騙的案件件數,一年就受理超過一萬件以上,但是遭起訴的案件卻只有十七件。當中獲判有罪的案件是零件。為什麼呢?因為包含事務員和警衛在內的人員只有十一人,而全天待命的法律專家就只有兩位。我聽說你在公家機關服務,所以應該想像得到現狀吧?」
  不需要艾蕾諾亞提醒,我也猜得出狀況。我上班的辦事處也是一樣,以規模來說,理應有三倍到四倍的人員,才勉強應付得了那些工作量。
  就算雷娜再怎麼努力,也不得不略過大部分的工作,未處理的案件也一天比一天多。這樣的狀況之所以沒有露出馬腳,是因為會定期刪除被遺忘的數據,當事情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照理說應該要確認收集到的數據是否確實呈現在外,但人手不足的狀況嚴重到連這種基本功能都發揮不了。所以,當然不會那麼容易就被人看見問題。
  公家機關的辦事處就已經是這種狀況,監察委員會的內部恐怕會更嚴重吧。
  況且,月面的人們本來就認為政府規定是一種惡行。
  不僅如此,在監察委員會工作的律師薪水微薄,而替被取締一方工作的律師只需要做類似的工作,就可以賺取超過政府薪資好幾倍、好幾十倍的金額。在這樣的狀況下,肯定會覺得只有傻瓜才會想認真工作。
  艾蕾諾亞無力地垂下雙手的手臂,低頭抓起裙子的一小角。
  「艾斯曼和阿法隆建立出來的系統肯定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不過,只要明明白白地控訴這是一種惡行,多數人應該都會清醒過來才對。」
  「所以,妳打算舉告惡行嗎?」
  等到艾蕾諾亞以蘇西‧吳的身分代替沒用的監察委員會,獲得無數人們的注意目光的那一天。
  「當然了,我不會說這當中沒有想要報仇的個人想法。不過,阿法隆以﹃被形容為不久後就可以匹敵綠寶石工業﹄的速度不斷成長,如今儼然已是月面的巨人。如果能夠糾正這種公司違反正義的行為,其意義非凡。」
  艾蕾諾亞在一片悽慘的房間裡低頭抓住裙子,那模樣簡直就像被人丟下不理而大鬧脾氣的小女孩。
  小女孩口中說出遙不可及的夢想,這個夢想企圖擊垮靠著好幾百倍、好幾千倍人們花費一輩子也賺不到的金額堆疊而成的欲望巨城。
  潛藏在小女孩嬌小身軀裡的是正義感?還是復仇心?不管怎樣,那都是不會流露於外的情感,而人類不可能只靠情感而活。人類無法逃避擁有血肉之軀的命運。
  我坐著的辦公桌上,用來填補血肉之軀與情感落差的藥物堆積如山。
  孤軍奮鬥。
  以常理來說,應該會取笑小女孩不可能實現夢想。應該會指著小女孩取笑說:妳當自己是唐吉訶德啊?
  然而,四年前在那間破舊的教會裡,我在一身黑的少女面前說過一句話。
  妳不會笑我吧?
  在他人面前說出自己的真心夢想是一件非常令人難為情的事情。如果那個夢想還是一個不用想也知道會被取笑、不用想也知道會被當成笨蛋看待的夢想,更是難為情。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會難為情,但至少我是這樣的人。
  那麼,艾蕾諾亞的夢想又如何呢?她的夢想足以被取笑,也足以被當成笨蛋看待。
  不過,也有足夠的高度讓人抬頭仰望。
  「你覺得做得到嗎?」
  「如果只是高喊那些傢伙在做不良勾當,那當然做不到。」
  我知道遙不可及的夢想有多麼遙不可及。
  不過,正因為有線可循,才能夠咬緊牙根試圖達成。
  「阿法隆的會計一直有疑點。」
  「疑點。」
  「阿法隆的營業額和獲利無比龐大,但從未說明過其細節。雖然阿法隆說明過其獲利來自於包含電力交易市場在內的各種交易所的利益,但我無法理解這點,而多數人也無法理解。對於跟結算數字有關的細節,就連艾斯曼也以分析手法上的機密為由而不願提及。他每次必說的台詞就是『只要看市場就知道』。」
  「意思是說……」
  我之所以變得吞吐,是因為第一次體認到自己將被迫扛起夥伴之名,挑戰遙不可及的夢想。
  「難不成妳想叫我揭開疑點?」
  揭開疑點的同時,與艾蕾諾亞一起控訴違法行為,讓阿法隆粉身碎骨。
  聽到我的低喃話語後,艾蕾諾亞抓著裙子,一副靦腆的模樣抬起頭。
  「你第一次跟我說話不會那麼客氣。」
  「妳上次說我能夠識破數字背後的想法,就是這個意思嗎?」
  「你不到一個星期就讓克莉絲小姐的程式得到戲劇化的改善,那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這世上真的存在所謂的投資才華。那是一種能夠讓人們的想法化為數字、從數字識破人們想法的能力。說起來或許奇妙,但不知怎地我覺得這跟馴獸師的能力是一樣的。」
  「不過,妳說的那什麼重要的才華,我是向巴頓學來的。」
  比我更懂得深入看穿人們想法的巴頓創造了阿法隆,比我更懂得敏銳掌握市場動靜的喉片先生,也就是波茲曼負責管理阿法隆,現在卻要我這個被巴頓陷害、競賽輸給波茲曼的人揭開這家公司的疑點?
  艾蕾諾亞閃躲我的疑問目光,環視四周一圈後,保持著笑容輕聲說:
  「我已經沒辦法繼續一個人撐下去了。」
  「唔!」
  如果是其他人在我的面前說這句話,我肯定不會相信對方。
  然而,這間房間呈現出來的瘋狂光景並非一朝一夕所能造就。
  做得到的都做了,想得到的點子也都想過了,再來只能夠祈求神明保佑。
  我有一種四年前自己再也不想遭遇的狀況就在不遠處的感覺。
  「我已經很難再繼續讓蘇西‧吳和艾蕾諾亞‧修拜崔爾兩立。」
  辦公室裡堆高如山的類比數據。
  讓人感受到「不開電燈才可以提升思考效率」的氛圍的房間。
  明明如此,辦公室裡卻瀰漫著濃濃的牧歌情懷。或許那是為了不迷失自我的最後堡壘吧。
  「當然了,我明白自己向你提出了比登天還難的請求。照理說,我應該委託那方面的專家才對。看是要找會計師,或會計學的教授都好。但是,他們不值得信任。」
  「不值得信任?意思是──」
  意思是他們被阿法隆拉攏?
  我心裡這麼想,但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
  「不過,你曾經懷抱過比我更偉大的夢想,如果是你,就值得信任。」
  艾蕾諾亞用力抓緊裙子,我不禁有種心臟被她緊緊揪住的錯覺。
  艾蕾諾亞清楚知道只有過去曾經懷抱遙不可及的夢想的人,才可能把她的話當一回事。
  「拜託你……助我一臂之力。」
  艾蕾諾亞低下頭說道。
  在氣氛輕鬆的工作環境中,拿別人的錢大賭特賭。幾個小時前,我還認為艾蕾諾亞是這樣的人。
  四年前與人建立過的關係絕不會消失。這些關係在我無從得知之處持續延伸,並且硬是讓我陷入此刻的處境。不過……
  我想起貼在牆壁上的巴頓照片。看到照片的瞬間,我的眼球深處受到猛烈一擊。那絕非不甘心的淚水。雖然難以置信,但懷念的情緒讓我忍不住濕了眼眶。
  阿法隆因為勇於挑戰綠寶石工業而受到如英雄般的愛戴,而試圖揭穿這個大企業的違法行為,隻身奮鬥的少女又何嘗不是英雄呢?
  少女為了實現目的來拜託我助她一臂之力。原因是我曾經懷抱過遙不可及的宏偉夢想。
  這位貴族的後裔打從心底認為除了這個方法之外,沒有其他方法可以挽救無法挽救的失敗。房間就像一面鏡子可以照出主人的內在。只要觀察這間房間,就可以清清楚楚看出艾蕾諾亞的內心世界。
  我絕對要挽救無法挽救的失敗。靠著我這雙手和我的力量,以及你的協助。
  艾蕾諾亞甚至直言不諱地表示到達目的地的那一天,就等於實現了正義!
  我的胸口疼痛不堪,卻同時湧現笑意。因為我明白了羽賀那聽到我的夢想時,肯定也是像我現在一樣的心情。
  這麼一來,什麼是我該做的事?這四年來我學到了什麼?錢飛了。大家居住的城市沒了。我重視的羽賀那離開了。
  不過,還有東西留下來。
  「遙不可及的夢想啊。」
  聽到我這麼說,艾蕾諾亞嚇一跳地抬起頭來。貴族出身的千金小姐就在我的眼前,照理說,我應該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和這樣的人扯上關係。然而,艾蕾諾亞靠著四年前延續到現在的緣分,出現在我的面前。在失去一切後,我身邊只剩下與人之間的緣分。眼前的艾蕾諾亞讓緣分化為形體。
  於是,一位少女靠著四年前的緣分,懷抱著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看見的夢想出現。
  那時,羽賀那握住了我的手。所以,現在我越過桌子伸出了右手。或許這是為了四年前的我而伸出手。
  房間的空間相當寬敞,所以距離並不算近。
  艾蕾諾亞一副感到困惑的表情看著我的右手,然後保持抓住裙子的姿勢,向前踏出四步。
  艾蕾諾亞牢牢地、用力地握緊了我的手。

  『晚安,歡迎來到與瑞奇‧加勒特一起回顧薛丁格街這一周的時間!這一周的市場動盪幅度來得比往常劇烈,不知道大家賺到錢了沒?還是虧錢了呢?讓我們跟平常一樣,一起來了解個股的最新消息、股價走向,還有市場有什麼看頭或不能放過的關鍵點。不過,在那之前,先向大家介紹一下今天的來賓。今天的來賓大有來頭,讓我們歡迎來自知名投資銀行白金史密斯的首席分析師──蘇西‧吳小姐!』
  隨著如雷的掌聲響起,攝影機移動了方向,一名高高挽起淡金色頭髮的女子氣勢洶洶地從煙霧之中出現。身穿修身褲裝、戴著其註冊商標的太陽眼鏡、嘴唇抹上厚厚一層深粉紅色唇膏的蘇西‧吳一手拿著文件,另一隻手隨時扠著腰。
  或許是戴著太陽眼鏡,蘇西‧吳的表情顯得不悅,但也像是顯得自信滿滿。
  的確,那模樣一點也看不出來就是千金小姐艾蕾諾亞。
  『非常感謝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您今天的髮型依舊是像上漲的股價一樣梳得好高啊!』
  身穿金色衣服的主持人瑞奇‧加勒特刻意把麥克風比向高高挽起的頭髮。觀眾席掀起一陣笑聲,蘇西‧吳聳了聳肩做出回應。
  『哈哈哈!那麼,今天就麻煩您了!好了,今天我們將在超高人氣的分析師蘇西‧吳小姐的陪伴下,一起度過六十分鐘。各位觀眾,趕快啟動你的投資工具,一起開心分析股市吧!』
  隨著主持人張開雙手做出誇張的動作,攝影機的鏡頭漸漸往後拉遠,照出整體攝影棚。在那同時,畫面切換到效果誇張的CG片頭畫面,股票圖表像卡通人物一樣在畫面上跳來跳去。
  開始播放片頭後,我把串流影音轉為靜音,也把畫面縮小移動到螢幕的角落,跟著啟動投資工具。投資工具裡只設定了一支個股。
  證券代號3227、識別牌ABLN。綜合能源公司──阿法隆。
  阿法隆昨天的股價收盤價是六百二十二慕魯,比起前一天上漲1.2%。表示交易量多寡的成交數排名第三,第一名是綠寶石工業,第二名則是已取得可決定蛋白質架構之軟體專利的藥廠。
  雖然阿法隆的財務狀態還稱不上是百分之百健全,但只要思考到阿法隆正在成長中,也就覺得沒什麼好奇怪的。貸款是為了幫助成長的肥料,哪有時間做什麼保留盈餘。
  阿法隆的利益有一大半來自電力交易部門,其他利益則來自相關事業。
  如字面上的意思,電力交易部門是為了進行電力交易而存在的部門,但艾蕾諾亞之所以會說「阿法隆不肯說明細節」,正是因為這個部門的存在。
  如果阿法隆純粹是一個生產電力來販售的公司,就不會有任何疑點,但阿法隆同時也是開設電力交易市場的公司,讓人們可以自由買賣流動於月面的電力。
  據說阿法隆除了向在電力交易市場進行交易的人酌收手續費之外,本身也會進行交易來賺取莫大的利益。
  這麼一來,就分不清楚哪些部分屬於身為電力公司而獲得的利益,哪些部分又屬於下賭注而獲得的利益。一般而言,企業的結算表上會分別註明本業以及非本業的收入,而阿法隆基本上也是照著這麼做,但艾蕾諾亞認為這當中藏有虛假。重點就是,艾蕾諾亞懷疑阿法隆有可能把分不清楚有誰進行過交易的電力交易市場當成隱身衣,在背地裡虛增利益和營業額。
  於是,我先針對電力交易市場做了調查。
  首先,在月面可自由經營電力事業,任何人都可以發電,並販售電力。不過,發電固然不難,但對發電業者而言,想要自力輸送電力給末端客戶比登天還難。於是,在月面持有最大輸電設備的阿法隆開設了電力交易市場。
  發電業者會在電力交易市場販售電力期貨。也就是說,發電業者會事先約定好「某月一定會生產多少電力」。接著,客戶會買下這個期貨,阿法隆則負責輸電。
  如果事情只是這樣,那還算單純,但問題是電力價格並不穩定。
  因為發電所是採用太陽能發電,所以幾乎都有一定的發電量,但另一方面,月面的開發和人口移動速度劇烈,所以各地區的電力需求會有不規則的起伏。
  當需求和供應不一致時,勢必會透過價格的變化來填補落差。
  而且,價格有所變動時,就會帶來投資機會。所以,一群既沒有參與發電也沒有參與輸電的人會大舉湧入阿法隆的交易市場,試圖利用電力需求的變化來賭上一把。
  阿法隆本身也會在電力交易市場進行交易,所以會讓人覺得可疑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這道理就跟如果看到賭場老闆在自家的賭場轉水果盤大贏一把,任誰也會露出懷疑的目光一樣。
  不過,價格變動的原因在於電力需求,除非阿法隆有本事操控電力需求,否則就難以採取違法行動。怎麼說呢?因為電力是無法儲藏的東西,所以很難像操控黃金或石油那樣收購所有貨品,讓價格抬高後再脫手賣出。
  針對疑點,阿法隆實際做了如上述內容的說明。
  我也認為阿法隆的說明有其道理。就未來價格會如何變動這點而論,不論你是不是莊家,所有人的條件都一樣,所以不得不說那些交易員真的很優秀。
  阿法隆把賺來的錢投入發電所和輸電設備的建設,讓流動於月面的電力增加更多,電力交易市場也變得更加活絡。一切運作得非常順利。
  或許應該說正因為太過順利,才會引起像艾蕾諾亞一樣的懷疑目光。
  概況差不多就是這樣。補充一點,艾蕾諾亞之所以會對阿法隆的會計心生懷疑,是因為阿法隆也有足夠的動機在會計上動手腳來窗飾利益。
  艾蕾諾亞的公司倒閉後,歷經幾家公司的經手,最終被阿法隆收購。目前也得知阿法隆收購時不是以現金付款,而是以自家公司的股票支付。聽說在那之後,阿法隆每次進行收購也都是以股票支付。
  以股票替代現金來進行收購的方式並不稀奇。畢竟接受股票的一方有可能因為股價在未來上漲而獲取更多的利益,支付股票的一方也能夠避免失去重要的現金。艾蕾諾亞的公司正是因為現金不足,才會明明有盈餘卻不幸倒閉。
  所以,阿法隆的股價越高,就越容易收購其他公司。在這樣的結構下,確實很有可能禁不起提升自家公司股價的誘惑,而大膽從事違法行為。
  畢竟這就跟擁有印鈔機沒什麼兩樣。
  我坐在椅子上,把雙手枕在後腦勺上思考這些事情。
  這是屬於大人世界的遊戲,不同於只是啟動股票交易工具,從數字裡引出數字就好的交易。
  在那家飯店與艾蕾諾亞握手後,已經過了一個星期。
  艾蕾諾亞似乎確實如她所說被忙碌的工作纏身,聽說幾乎沒有去位於薛丁格街的辦公室。為什麼我會說是「聽說」呢?那是因為我本身也忙著辦理辭去辦事處工作以及搬出宿舍的手續,所以沒去過辦公室幾次。
  而且,拜不動產市場陷入狂熱的狀態所賜,我找不到租金便宜的房子,最後被迫借住理沙教會的房間。看見理沙滿面笑容地來到玄關迎接我,還說什麼很樂意為即將踏上新旅程的羔羊們提供住處,我不禁覺得鼻頭一陣搔癢難耐。
  克莉絲也好不到哪裡去,她甚至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喜悅的情緒。不過,我沒有表明自己為什麼決定辭去辦事處的工作,認真參與艾蕾諾亞的計畫。克莉絲似乎不知道葛雷夫‧高登夏爾就是巴頓。據說在對外的說法上,阿法隆的CFO一直待在地球,而且從未在公共場合出現過。聽說是艾蕾諾亞用盡自己所擁有的門路以及金錢,針對阿法隆展開全面調查時,做出巴頓即是葛雷夫‧高登夏爾的結論。
  因此,克莉絲不可能知情。克莉絲的認知僅止於賈克‧拉尼即是巴頓‧古拉鐸斐森,而艾蕾諾亞似乎也沒有告知克莉絲其真正目的。
  艾蕾諾亞想必是理解自己的目的是一種誇大妄想,才會挑選告知的對象。
  即使那家飯店房間裡的流程圖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還是不得不說以「阿法隆的會計」也有疑點作為切入點來擊垮阿法隆的想法顯得荒唐。一般而言,應該會認為那是妄想而拒絕提供協助,而這正是艾蕾諾亞不聘請專家,而選擇向我表白其想法的原因。艾蕾諾亞知道我曾經真心想要實現不遜色於她的夢想,所以覺得我應該會真心提供協助。
  不,說不定「助我一臂之力」的說詞只是一種迂迴的說法。
  艾蕾諾亞或許是希望有人能夠相信她是認真的。
  甚至有可能就只是為了這一點。
  我之所以會握起艾蕾諾亞的手,肯定是因為想要幫助抱著這般心態的艾蕾諾亞。不過,當中也包含了萬一真是艾蕾諾亞想太多,最終以妄想收場時,不會讓她變成孤單一人的意味。我親身痛切體驗過當一個人埋首於某件事情時,視野會變得多麼狹窄,最後會掀起多麼悽慘的大災難。
  所以,別說是克莉絲,我也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理沙,而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說出來。艾蕾諾亞確實有著可怕的執著心,但不像會迷失自我的人。
  如果我跑去找某人商量,告訴對方說:「艾蕾諾亞的腦袋可能真的有問題耶!」那豈不是對向我表白真心夢想的艾蕾諾亞太失禮了。
  基於這樣的想法,我隻字未提與艾蕾諾亞的約定,在理沙的教會出入起居。
  另外,我還是沒有著手投資。我只是靠人工篩選出有助於改善克莉絲數據的個股,其他時間則花費在調查阿法隆上面。
  就在我忙著調查時,從教會客廳裡的走廊延伸到底的房門打了開來。我抬頭一看,發現是克莉絲回來。克莉絲的手上拿著兩塊包了蔬菜和肉類的墨西哥薄餅。有一家便宜又好吃的攤販就開在教會附近。
  「久等了。」
  「喔。」
  關閉串流影音的股票分析節目畫面後,我從椅子上站起來,並沖了咖啡。
  「妳說理沙去哪裡了?」
  「去幼兒園。理沙小姐最近在幼兒園幫小朋友上一些簡單的課。」
  「幼兒園啊……理沙本來就很像個褓姆。」
  「聽說很受歡迎喔。每次理沙小姐要離開,小朋友都會圍上繩索不讓她離開呢!」
  「妳怎麼沒一起去?」
  雖然克莉絲似乎捐贈相當充足的金錢給理沙,但在教會的營運上,還是會找事情來幫忙理沙。我以為克莉絲肯定也會一起去幼兒園幫忙,卻看見她一副疲憊的模樣露出笑容。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我一去幼兒園,小朋友都喜歡惡作劇。他們老是喜歡拉我的頭髮,不然就是不肯乖乖聽話……」
  我看了克莉絲一眼後,看向手邊的咖啡杯。
  很容易就能想像出幼兒園的小朋友集體捉弄克莉絲的畫面。
  「畢竟他們跟一群動物沒什麼兩樣,可以靠著本能嗅出地位不如自己的對象。」
  「動物……你說得對,真的就像一群動物。」
  克莉絲一邊嘆息,一邊在椅子上坐下來後,垂著肩膀咬起墨西哥薄餅。
  雖然克莉絲考上了月面都市大學,但那是唯有在文明圈才有用的金牌。
  平日克莉絲就算在打哈欠,也能夠靠著全自動化的程式賺取讓人看了眼花撩亂的龐大金錢。想到這世上竟然有個地方讓克莉絲完全無法發揮其卓越才能,我不禁感到不可思議。
  「對了,妳說幾點開始啊?」
  我小心翼翼地不想讓絞肉掉下來,但實在太難了。我一邊撿起掉下來的絞肉,一邊問道。
  「我們要參加十四點的那一場,所以晚一點出門也還來得及。」
  不知道為什麼,克莉絲的嘴巴和手明明都很小,卻能夠有技巧地吃著一大片墨西哥薄餅而不讓絞肉掉下來。不過,她唯獨逃不過嘴巴四周沾上一圈醬料的命運,一直盯著看之後,我不禁覺得自己好像看松鼠什麼的在吃東西。
  「妳真的要一起去啊?我是覺得妳去看,可能也不會覺得有趣。」
  「沒那回事的。既然他們自稱是月面上的肉食性動物,就表示去看一看他們的巢穴可以讓我獲益良多。」
  雖然克莉絲說過想要成為像巴頓那樣的人,但看見她啃著墨西哥薄餅的模樣,實在讓人覺得她想要當上肉食性動物還差得遠呢。不過,很肯定地,談話中提及的「巢穴」無疑是肉食性動物的巢穴。
  而且,照艾蕾諾亞的說法,這個巢穴是一個以欺瞞和虛偽築起的虛構殿堂。
  「其實我還比較驚訝呢。」
  「是嗎?」
  「是啊,嚴格說起來……應該是你才會對阿法隆那樣的公司不太感興趣。」
  「利益一直增加、營業額持續成長、規模不斷擴大,一家公司一直這樣往前邁進,股價理所當然會上漲。先把阿法隆的股票買起來,再來只要蹺起二郎腿慢慢等待就好。只不過,買了這樣的個股後,就算賺到錢,也不好意思在別人面前炫耀吧。」
  「一點也沒錯。」
  我和克莉絲等一會兒準備前往參加阿法隆的公司說明會。這個說明會不是為了想要就業的人,而是為了投資人而舉辦。而且是針對個人股東。
  阿法隆幾乎每星期都會舉辦公司說明會,據說目的是為了讓股東了解阿法隆在月面一路走來的成功軌跡,以及目前以多麼驚人的速度在成長,好讓股東願意長久持有股票。
  我能夠明白一家公司必須有這樣的對外態度,就提升企業形象而言,或許也值得這麼做。很多製造商都會頻繁舉辦參觀工廠的行程,尤其是食品相關行業更是常見。
  不過,艾蕾諾亞在電子郵件上說過「以阿法隆的例子來說,還有另一層目的」。
  雖然阿法隆號稱是一家能源綜合貿易公司,但說來說去,其實就是一家電力公司。
  阿法隆是一家隨著月面開始陷入電力不足而興起的公司,電費越是上漲就越賺錢。現在月面的氣溫日趨下降,阿法隆的事業卻是越來越火熱。
  批評阿法隆的人數眾多,阿法隆為了拉攏這些人,以及盡力在世人眼中維持良好的形象,才會舉辦說明會,所以艾蕾諾亞認為舉辦說明會是阿法隆策略中的一部分行動。
  我也認同這樣的看法。
  「不過,畢竟阿法隆這家月面公司把符合月面風格的成功模式完全表現出來,所以還是會想要親眼瞧一下。」
  「我也很想親眼看一下被讚頌是世界最高峰的交易室。」
  「妳是說耗資兩億慕魯建蓋的那個交易室啊?」
  「據說如果把在那裡工作的交易員薪水也算進去,那裡會是包含地球在內,全世界每單位面積最花錢的地方。」
  「最頂級的場地才符合最頂級的才智?」
  「你不覺得這很符合月面的作風,讓人興奮不已嗎?」
  克莉絲一副開心的模樣說道,嘴角上還沾著少些辣椒醬。
  或許正是因為符合月面的作風,阿法隆才會如此受歡迎吧。
  「是啊。」
  「呵呵。」
  克莉絲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縮起脖子笑著。
  一個聰明伶俐又早熟的月面女孩。
  我先吃完墨西哥薄餅,把視線拉回螢幕上。
  阿法隆。
  就目前來說,我對這家公司並沒有恨意。
  不過,如果巴頓真的和這家公司有所關聯,即使告訴我阿法隆是個魔法師,我也不會訝異。

  阿法隆的總公司位在從牛頓市的中央車站步行約十五分鐘的地方。不過,所謂「步行約十五分鐘」純粹是房屋仲介的稱法,也只限於根據地圖的估算時間。星期天下午的中央車站擁擠到了具有殺傷力的程度,走到一半時克莉絲因為呼吸急促而感到不舒服,所以加上讓克莉絲休息的時間,最後我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抵達。
  「我在報紙上看過報導,說有膽子小的觀光客走到一半引發恐慌症。」
  「標準的過度換氣症候群。看到人這麼多,就會擔心氧氣可能不夠用……」
  「真是小看不得啊。」
  「對不起……」
  克莉絲的手上拿著鐵罐,鐵罐上寫著「來自月面的天然水」這句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廣告詞。蓋好蓋子後,克莉絲把鐵罐收進包包裡。
  在憑靠石油運作的地球上,聽說是以寶特瓶為主流,但月面沒有石油資源,所以飲料都是裝在鐵罐或玻璃瓶裡販售。在月面開採得到鐵礦,也開採得到作為玻璃原料的矽,所以只要有太陽能,就可以一直進行資源回收。
  不過,聽說最近因為電費上漲,所以和利用軌道電梯進口的成本比起來,相差不了多少。或許在不久的將來,用慣了的鐵製馬克杯也會被表面平坦的人造塑膠製品給取代。
  電費上漲在月面帶來了各方面的影響。
  或許是這樣的關係吧。
  來到阿法隆的總公司前方後,發現有不少民眾聚集。
  「打倒把電力收購一空的大企業!」
  「企業就該負起說明的責任!」
  「把電力還給人民!把太陽還給月面!」
  阿法隆總公司的大樓群在月面排名第三高,共有地上九十二層樓高,其命名也很直接,就叫作「新世界門」。大樓群的前方聚集一群手拿標語牌的民眾,民眾激動地大喊著。
  那些民眾的儀容打扮就像我在公家機關辦事處前方經常看到的那群人一樣。他們的年紀約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身上穿著色調如枯草般的服裝。
  不過,可能是經常發生這樣的狀況,現場不見警察,而是幾名警衛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在他們的四周佇立不動。路上的行人也沒有認真聆聽他們的意見,而是一副彷彿在說「真的跟電視機上看到的一樣耶」的開心模樣,忙著用數位相機拍下畫面。
  「詢問處在哪裡啊?」
  「呃……上面寫從主門進去後,在三十二號入口處。」
  「可能要找一下才找得到。時間來得及嗎?」
  「啊!那邊有指引喔,你看!」
  主門的設計採用了會讓人聯想到冰冷鐵片的深藍色建材以及大量的玻璃,一臉不安表情的克莉絲在穿越主門的途中,發現阿法隆公司說明會的指引。
  利用全像投影方式顯示的指引資訊一旁,有一尊一看就知道是假人的舊式機器人,機器人模樣滑稽地做出鞠躬的動作。
  「晚安,感謝您大駕光臨,請順著通道往右手邊前進。」
  機器人用著做作的合成聲音指引方向,克莉絲看似愉快地滿臉洋溢著笑容。
  「它的名字叫Arb喔。」
  克莉絲一邊與我並肩而行走在漫長的通道上,一邊說道
  「Arb?因為公司名稱叫阿法隆啊。」
  「搞不好是從套利交易來的名字。」
  「……有道理。」
  假設同一件商品在A地賣一百慕魯、B地賣一百二十慕魯,只要在A地買進、再到B地賣出,就可以在無風險之下獲利。這樣的行為稱為套利交易──Aribitrage,專門進行套利交易的交易員則被稱為Arb。以一家開設電力交易市場的公司來說,確實比較有可能會以套利交易的含意來替機器人取名。
  「話說回來,這裡的中庭還真是壯觀。」
  「是啊,感覺好像來到牛頓市以外的地方。」
  從我們前進的通道上,可看見配置了山丘、池塘,甚至還有瀑布的廣大中庭,以及中庭另一端的龐大總公司大樓群。
  通道緩緩往左手邊彎曲延伸,可看出中庭是呈現扇形在總公司大樓群前方延伸,而包含這條通道的建築物隔開了中庭與外界的空間。
  「聽說阿法隆成立至今已經有十二年了。」
  克莉絲忽然看向中庭這麼說。
  「才十二年而已,在一棟小型大樓的外送披薩店二樓展開事業的公司,就成長到現在這樣的規模,真的很厲害喔。」
  克莉絲保持目光看向遠方,流露出彷彿看著夢想似的眼神說道。
  事實上,映入眼簾的光景確實足以用夢想來形容。
  「據說在地球,肉牛的體重每兩個星期就會增加一倍。」
  「咦?」
  「然後,如果以地球的算法來算,短短一百天體重就會達到五百公斤。既然生物都可以有這麼快的成長速度,企業當然有可能以更快的速度讓金錢增生。」
  「……好厲害喔。」
  「妳不是也以差不多快的速度在增加嗎?」
  聽到我這麼說,克莉絲一臉像是做了壞事被罵的表情看著我,跟著露出苦笑。
  「如果是在數字上,我老是沒什麼感受。理沙小姐有時候也會罵我,要我好好理解自己的所為。」
  「關於這點,以前聽妳和羽賀那在說話時,我就親身見識到了。」
  「是……真的嗎?」
  「是啊,那時候妳第一次聽到妳們家寄放的錢增加了多少金額。」
  即使聽到這樣的說明,克莉絲似乎還是回想不起來。她皺著眉頭呻吟著。
  或許對本人來說,那不是什麼值得記憶的事情吧。
  不對,應該說對於過去,一般人基本上都不會記得那麼清楚。
  「有這些錢可以去買新鞋子和衣服了。妳聽到羽賀那這麼說,都嚇得腿軟了。」
  「啊,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有那麼一回事……」
  「那不過是四年前的事情。妳不覺得成長真的很驚人嗎?」
  我夾雜著挖苦意味說道,克莉絲聽了,臉上還留著淡淡的傷腦筋笑容。
  「不過,是啊,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我包包裡塞滿了一大堆貨物,把那些貨物全部賣掉之後,一天頂多也只能賺到七十慕魯。」
  「七十慕魯搞不好都不夠支付那隻Arb一天的電費。」
  「啊……」
  克莉絲在通道上回過頭看,看似悲傷地露出笑容。
  「真的,肯定不夠支付。」
  「不過,只要有七十慕魯,應該夠吃三天理沙煮的飯。」
  「……」
  克莉絲看了我一眼後,把視線移向中庭。
  她應該是在思考要怎麼回話。
  「我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不同的世界。」
  思考過後,克莉絲說出這句話。
  經過這般互動後,眼前正好出現通道的盡頭。通道的盡頭出現空間頗大的廣場,廣場上可看見親子家庭,和看似前來旅遊的團體。我和克莉絲悠哉地慢慢走進廣場後,一名西裝筆挺、臉上很適合掛起開朗笑容的阿法隆職員,英姿煥發地朝向我們走來。
  「歡迎光臨。請問兩位今天是來參加我們公司的說明會嗎?」
  「是。」
  「方便確認一下參加證嗎?」
  克莉絲拿出裝置出示參加證後,職員面帶笑容地幫我們把公司說明會的行程表數據傳送到裝置裡。只要提出要求,似乎也可以索取實體的小本子,而那些手上拿著紙版簡介在看的人,應該都是來自地球的人吧。
  「再過一會兒就會開始進行說明,請兩位稍等一下。」
  職員保持著笑臉,以讓人聯想到格蘭德中央飯店的畢恭畢敬態度走遠。
  這座空間頗大的廣場採用圓頂造型的天花板,機械鳥發出喀喀聲響在天花板上盤旋。
  廣場上的空調設備完善,即使在這種看似空調效率差的寬廣空間,也覺得相當暖和。
  「這裡確實是不同的世界。」
  我如此低喃的同時,鐘聲響起,公司說明會也隨之展開。

  「阿法隆是從我們公司的CEO凱文‧雷斯展開小規模的電力仲介業開始起步。」
  一邊聆聽說明,一邊在職員的帶頭下在阿法隆公司裡走動。說明會似乎是採用這樣的安排。
  因為好像要走相當長一段路,職員看見我拿著拐杖後,替我準備了輪椅。
  雖然我個人覺得根本不需要輪椅,但克莉絲也出聲勸我,不得已我只好借了輪椅。
  所以,克莉絲現在正在我的頭頂上方一臉笑咪咪。
  克莉絲似乎很希望可以推著我走。
  「這邊就是當時的實際建築物。」
  隨著一陣「哇~」的叫聲傳來,一棟真實的破舊大樓出現在聽眾的眼前。
  這棟去到外區隨處可見的建築物有三層樓高,還可以看見披薩店內特意放了假人。
  「凱文‧雷斯伺機而動採取敏捷的行動、月面都市政府放鬆法規限制、電力需求提升、針對基礎建設的龐大投資,在這一切條件湊齊之下,當時連披薩店的披薩也買不起的凱文‧雷斯,如今發展到擁有在月面規模屈指可數的總公司大樓。」
  解說員指向後方說道,閃閃發光的摩天大樓在玻璃窗另一端出現。
  看見這樣的對比,果然會讓人覺得像是施了什麼魔法。
  「那麼,凱文‧雷斯究竟是怎麼讓阿法隆有如此傲人的發展呢?現在就以實際存在公司內部的各部門為例,依序為大家做說明。首先,電力仲介業務。到現在我們還保留著這個完美的舊有體制,在不透過市場之下,我們在願意長期供應電力的發電所,以及希望長期獲得價格穩定之電力供應的工廠之間搭起橋梁。」
  這裡應該是專門用來做說明的樓層吧。無趣的樓層裡擺放著觀賞植物、大時鐘,以及空無一人的詢問處。
  「當時因為還有一些法規限制,所以發電所的數量也還很少,發電、輸電、售電的業者都你東我西地各自行動,效率可說是相當差。於是,凱文就在這時候靠著他的雙腳到處收集資訊,然後根據收集到的資訊替人們帶來了高效率。這聽起來簡直就像地球會發生的事情。」
  聽眾發出一陣笑聲。
  受到法規和重力的束縛而行動緩慢的地球,以及可自由自在行動的高效率月面。
  「凱文接下來把觸角延伸到了輸電業。」
  我們搭上全面採玻璃設計的巨大室內電梯,上到五樓。因為從一樓到五樓都是挑高空間,加上採用沒有牆壁和梁柱的設計,讓人不禁有種來到購物中心或展覽館的感覺。
  「當時的輸電業者有些只擁有把電力從A地送到B地的輸電線,或者是只限於C地區可輸電到任何地點,呈現出很奇怪的狀況。即使如此,大家還是都能夠獲得利潤,所以日子也過得安穩。不過,行動派凱文察覺到一件事。如果能夠暢行無阻地把電力從A地輸送到B地,再從B地輸送到C地區,就可以高效率地把電力輸送到最需要電力的人身邊,更可以降低難以計算金額的成本。於是,曾經靠自己的雙腳收集到資訊的凱文,利用他不輸給房屋仲介的都市知識,準確地找出最賺錢的地點組合。」
  此樓層鑲著寫上「輸電課」的牌子,也可看見呈現網狀的輸電線模型。模型有一部分發出金色的光芒,模仿凱文外表所製作的假人旁邊,顯示出慕魯記號的燈號不停在閃爍。
  「既然這樣的地點組合順利賺到錢,當然也要擁有發電所才好。可是,法規擋著凱文不讓他這麼做。」
  聽眾發出「唉呀~」的叫聲。
  完全把自己當成行動派凱文的聽眾,咒罵起愚蠢的政府阻擋去路。
  「說到限制同一家公司不得同時從事發電、輸電、售電業務的法規,原本是為了避免綠寶石工業壟斷月面而使出的計策。不過,月面都市不斷在擴展,單單一家企業可以壟斷月面已是過去的事。即使是在當時,這樣的限制反而帶來極大的不便,更是不符時宜。這時,行動派凱文已經是可獨當一面的企業家,凱文衝進議會一棒敲醒正在打瞌睡的政治家們。」
  我們再次搭上電梯,這回電梯以緩慢到顯得不自然的速度緩緩上升,途中經過了法務課、政策課的樓層。這時,用於支撐電梯轉軸的柱子上,出現凱文飛過高空,一腳踹飛愚蠢法規的圖畫。
  「如果再繼續這樣毫無效率下去,月面的電費將會高漲到衝破圓頂,一路飛到地球去!凱文的論點讓官員們總算清醒過來,最後終於撤除了這項法規。」
  「讚啊!」
  從地球來的團體旅客當中的一人這麼說。
  我看向克莉絲,克莉絲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笑著。
  「這項法規撤除後,擁有發電所的凱文建立起月面第一的電力公司。」
  抵達牆上貼著寫有「輸電課」牌子的樓層後,電梯已來到終點樓層。我們已經來到相當高的位置,比起在格蘭德中央飯店的總統套房裡,視野更高的景色在以玻璃隔成的壁面另一端展開。
  「沒錯,大家看到後方的景色了嗎?在這個時間點,凱文已經把如此遼闊的景色納入手中。」
  可能是看見我在欣賞景色吧,解說員這麼說,引導聽眾把視線移向景色。
  感嘆聲傳來,但也難怪。從這裡望出去,甚至可清楚看見圓頂的邊際,在那另一端則是遼闊、冰冷又神祕的宇宙空間。
  「不過,行動派凱文並沒有停下腳步。他回顧自己一路走來的所有歷程後,發現利潤說穿了,其實都是來自於協助把電力順暢地送到各位的住處、辦公室、工廠。於是,凱文做了更進一步的思考。這一路來,我為大家帶來了高效率,但還是會有極限。那麼,該怎麼做才好呢?」
  「開一個交易市場就好啦!」
  團體旅客當中的一人高聲喊道,解說員笑容滿面地指向對方。
  「沒錯。股票和石油就是最好的例子。那麼複雜的市場之所以能夠達到高效率,就是因為一點一滴集結了無數人的智慧。凱文勇敢地站起來。」
  如陽台般的走廊沿著從一樓延續到這裡的挑高空間延伸,解說員在走廊上前進。克莉絲拍了拍我的肩膀後,我往牆壁一看,發現牆上寫著「並邁向新世界」,一旁還看見凱文公仔笑容滿面地向前邁步。
  「不過,建立交易市場的基礎設備並不是一件普通小事。請大家也跟著我一起想像一下。假設現在有一個共用的客廳,或者是辦公室裡的休息室。大家都清楚知道只要有乾淨的環境,生活或工作起來的效率也會變好,但每個人絕對都不願意只有自己負責打掃。為了讓這些人動起來,必須放大嗓門大喊:快起來打掃!」
  大喊聲響遍假日裡的公司大樓,巧妙地強調出空虛感。
  「大家互看著彼此動也不動。最主要的是,當時連一個電力交易市場也沒有。想要建立市場必須有莫大的資金。尤其是電力交易必須有把電力從賣方送到買方的動作,但總不能把電力裝進紙箱裡寄給對方。輸電網的部分,也必須以巨額收購。不僅如此,還需要有足夠的智慧來建立龐大又複雜的系統。照理說,這兩部分會由兩家不同的大企業各自持有,並花費好幾年的時間完成架構。那麼,凱文是不是放棄了呢?不,當然沒有。為什麼呢?因為命運之神還是眷顧著凱文,讓兩位強力助手出現在凱文的面前。」
  解說員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眼前出現另一座電梯,電梯門兩側站著兩名身材壯實的警衛。我立刻發現了。我發現電梯門上方的橫梁上,擺著假人。一個是金髮青年的假人,另一個是約五十來歲男性的假人。
  「這兩位強力助手分別是在地球為無數企業掌管過財務、現任CFO的葛雷夫‧高登夏爾,以及在這個被教宗批判利慾薰心的月面上,被稱讚是當時最具交易技巧的傑瑞米‧波茲曼。」
  照艾蕾諾亞所說,其中一人應該是巴頓,但假人看起來似像非像。
  「聽說高登夏爾先生人一直在地球,是嗎?」
  不知道是誰這麼發問。
  「是的,高登夏爾因為健康上的問題,不能搭軌道電梯。凱文在地球遊說,呼籲大家提供資金時結識高登夏爾,高登夏爾被凱文的熱誠感動,主動表示願意擔任CFO,並告訴凱文如果是跟凱文合作,就是想去木星也不成問題。高登夏爾幫忙調度到據說高達一百五十億慕魯的鉅額作為收購資金,為凱文的夢想灌注了生命力。」
  阿法隆應該是在開設電力交易市場之前,使用那筆鉅額資金收購輸電網,進而抵制綠寶石工業介入這個行業。阿法隆若無其事地扛下大過公司規模兩、三倍的貸款。如果我記得沒錯,阿法隆這時的貸款應該超過十倍以上。
  憑靠蠻力的強勢做法。不過,在蠻力之中可窺見目的以及信念。
  如果真是巴頓募集到一百五十億慕魯的鉅額資金,不得不誇獎他這步棋確實下得很好。
  「工具都湊齊了。舞台也搭建好了。然而,沒有一個有技術的人可以來運用這一切。就在這時,據說IQ甚至高達230的年輕天才傑瑞米‧波茲曼,英姿煥發地出現了。傑瑞米‧波茲曼在電腦世界裡重現凱文的夢想,於是……」
  解說員說到一半停頓下來,並朝向警衛使了眼色。警衛立刻操作起控制板,打開電梯門。順著牆壁設置的電梯不是採用玻璃,而是以鐵塊圍起,那外觀看起來甚至像是為了預防遭到襲擊而設計。
  「哈哈,大家是不是被電梯的粗獷設計嚇到了呢?不過,這是通往阿法隆心臟的電梯,當然一定要蓋得堅固。」
  鏘!解說員拍打一下壁面。
  電梯急速往上升,當電梯門打開時,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氣。
  「阿法隆的心臟是靠夢想捏出來的。這裡就是阿法隆的心臟、凱文的夢想,也是讓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買賣月面電力,從神明也想要放棄的複雜性之中,帶來最高效率的交易室!」
  走出電梯後,眼前出現巨大圓頂的壁面。從地板到天花板的距離,差不多有一般大樓的七層樓那麼高。巨蛋內部的空間裡密密麻麻地配置了用來進行交易的機器。面對面放置的辦公桌排成一長排,其排數多得甚至讓人懶得數。
  眼前的光景威嚴十足,威嚴到甚至讓人覺得詭異。這裡是全世界每單位面積最花錢的地方。
  明明是假日,卻有人出現在交易室裡,原因是電力市場不分假日或平日。青年捲起襯衫的袖子,嘴裡叼著筆目不轉睛地盯著螢幕。青年可以領多少薪水呢?肯定是一百萬慕魯或兩百萬慕魯起跳吧。交易室裡的狀況一覽無遺,其盡頭是一大片落地窗,可從月面財富排名第三的公司往下眺望景色。
  阿法隆。
  通往異世界的大門。
  這時,不知某處傳來了歡呼聲。一名聽眾指出方向說:「在那裡!」我移動視線一看,看見幾名男子聚在一起互相拍打肩膀。
  解說員拿著行動裝置不知與某處聯絡後,開口說:
  「深信價格不合理而一直保有龐大持倉的團隊辛勞付出後,終於在幾秒鐘前得到了回報。聽說獲利達到二千三百萬慕魯。我想他們今天應該會開香檳喝到腿軟吧。」
  解說員說得一派輕鬆,誰知道所言是真是假。雖然覺得半信半疑,但如果沒有頻繁產生大金額的獲利,確實很難支撐規模如此龐大的交易室。
  「我們的大家長凱文的辨公室比這裡更上方,也就是在最上層的那個位置。凱文經常在可以俯瞰一切的位置,鼓舞激勵我們公司的勇猛交易員。」
  解說員指向某處說道,那位置看起來就像競技場的特別觀眾席。
  「這裡除了作為主力的電力之外,也會進行其他各種交易。進行交易的個股數量多達將近一千八百支!在這當中,有一個比較特別的交易經常會被當作例子,那就是氣候衍生性金融商品。大家可以把這個商品想成是一種買賣保險的行為,好比說針對明年夏天會下多少雨之類的狀況買保險。主要是買賣穀物的業者,也就是業績會受到氣候影響的一群人會從事這種交易。當然了,這部份不會是住在月面的人,而是以住在地球的人為主要客戶,而我們也順利獲利。畢竟從這裡可以清楚觀察到地球的天氣。」
  解說員舉高手擋在眼睛上方做出遮陽的動作,看向落地窗外的絕佳景色。
  「不管怎麼說,這裡是靠著凱文的點子和行動所架構,可以帶來月面最高效率的心臟部位。排除交易的障礙,讓更多人可以加入交易而產生的流動性,可以直接帶來效率。藉由這麼做,尤其是月面的電力──」
  解說員意氣風發地說明到一半時──
  「可是,電費根本就是一路在上漲啊!」
  顯得犀利帶刺的聲音響起,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在外區,有些地方甚至每天晚上都冷得睡不著覺。會這樣是因為電力不足,所以買不到電力。關於這點,你們要怎麼解釋!」
  尷尬的氣氛瀰漫四周,就好似一隻鴨子不小心混入一群天鵝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解說員的身上。
  那眼神就好像在求救一樣。
  「是的,電費高漲是不爭的事實。不過,如果不是因為有我們公司,電費勢必會有更大的上漲幅度。這是很肯定的事情。」
  「又是一樣的說法。我不會被騙的,你這個騙子!」
  「雖然您這麼說,但就是在經濟學上,迅速進行交易能夠讓價格接近適當的價位也已經得到說明。如果我們公司立刻從這裡消失不見,就能夠證明我們的說法正確,只不過……這種事情不是說做就能做。」
  聽眾點了點頭,並露出悲憫的眼神看向瞪著解說員的中年男子。
  「月面正以史無前例的速度持續在擴大中,而電力就是月面的血液,我們公司是在協助不要讓月面的血液被阻塞住。各位的職場裡應該也有像我們這種存在的人吧?就是那些少了他們公司就無法運作、專門負責整理文件的人。如果要以家庭來比喻,就像媽媽的存在,只有媽媽知道指甲刀或襪子收在什麼地方。」
  解說員一臉笑咪咪,聽眾也一臉笑咪咪。
  「而且,支撐我們公司的所有優秀交易員的IQ平均高達150!透過他們來排除市場裡效率不佳之處,我們公司可以獲得微薄的手續費,各位則可以獲得高效率以及低價格。」
  說罷,解說員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禮。聽眾當中的一人率先鼓掌後,其他多數人也跟著鼓掌起來。
  我看向克莉絲,發現她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望著被譽為月面最高峰的交易員集團在進行交易。
  「如各位一路所看,阿法隆是一家能源綜合貿易公司。各位要不要考慮一下呢?購買我們公司的股票,就等於買了踏進凱文的偉大夢想世界的門票。」
  鼓掌聲響起。
  「各位千萬別誤會喔,我說這些話可不是學那些投資銀行的業務員會使出的話術,想要把股票塞進肥鵝的嘴裡。畢竟我們公司的職員也都把作為養老基金的「確定提撥制退休金」全部運用投資在自己公司的股票上。因為我們都知道這是用來保障悠哉老後生活的最佳選擇。」
  掌聲再次響起。解說員一副代理國王的高官模樣,斜眼瞪著底層的老百姓看。
  「事實上,有一位資深配電技師從我們公司導入退休金制度的初期,就開始把部分薪水運用在我們公司的股票上,他的獲利金額已經多到就算把一路領到現在的所有薪水加起來也追不上的金額。這位技師是地球來的移民,他最近在牛頓市裡買了一棟複式單位設計的公寓。畢竟這樣他女兒要到大學上下課也比較方便。家人的喜悅能夠鼓舞他努力工作,而工作越努力,股價也會隨著公司的業績往上攀升。在月面的企業當中,阿法隆是最早導入這個體制的公司。凱文如此具有先見之明,實在讓人不得不佩服,大家說是不是呢?」
  聽眾發出了嘆息聲。
  「當然了,不是職員的人也可以購買我們公司的股票。」
  一張張的笑臉。
  我也暗自在心中感到難以置信地笑了出來。解說員嘴巴說不是投資銀行的推銷話術,卻使出推銷話術中最強而有力的手段。
  最能夠鼓吹人們從事股票交易的手法,不在於宣傳該股票有多麼珍貴,甚至也不是拿著大聲公告訴人們未來股價將會上漲。最具有鼓吹效果的話術就是告訴對方已經有人利益到手,而且這個人跟你沒什麼不同。你活得並不聰明喔!大部分的人光是被人這麼一說,就會開始焦慮,漸漸變得無法分辨是非善惡。還有一點也讓人忍不住想笑,解說員一副引以為傲的模樣補充說明了交易員的高IQ。我相信解說員說的應該是事實,但還有一個重要的事實。有一個出名的研究指出,交易成績和IQ的高低不成正比。所以,解說員也不敢說因為IQ高,所以交易成績好。解說員八成是在知道這方面的事實之下做了說明。
  這位讓投資銀行的業務員也遜色三分的解說員,繼續滔滔不絕地說明購買股票的相關事宜,但我只是左耳進、右耳出。我坐在輪椅上,望著凱文所在的辦公室。在那裡不知道能夠欣賞到什麼樣的景色?四年前,巴頓帶我去看過名為林格科技的藥廠公司大樓。這世上真的存在著所謂被詛咒的大樓,企業一搬進那棟大樓,業績就會往下滑。不過,人家說這些大樓往往都是公司搖搖欲墜的經營者偏好的大樓,而林格科技也真的倒閉了。那麼,阿法隆的辦公室呢?
  依從一樓延續到這裡的成功軌跡看來,一切確實合理。不過,總覺得似乎太合理了。還有一點,解說員自稱的「能源綜合貿易公司」。
  如果是以交易為主力業務,就不應該自稱是貿易公司。這樣的公司是專門在賭博的集團,跟避險基金沒什麼兩樣。不知道在結算表上,那些交易員賺取的利益會列入以電力公司獲取的利益,還是列入恰巧獲取的非經常性利益?這部分之所以會有模糊地帶,是因為阿法隆也從事發電。如果是把自家發電的電力,在價格下跌之前順利以最高價格賣出,那就跟麵包店以最高價格賣出自製麵包沒什麼差別,所以就算大聲說出是本業的利益,也沒有人有資格批評。
  然而,麵包店的老爹因為個人興趣而從事股票交易所得的利益,就跟本業扯不上關係了。
  怎麼想都覺得阿法隆是刻意模糊這方面的利益。姑且不論別人怎麼想,但至少艾蕾諾亞是這麼懷疑。艾蕾諾亞認為阿法隆為了抬高自家公司的股價,進而取得可以讓公司急速成長的收購資金,而刻意讓其利益結構化為黑箱作業。
  雖然目前還不清楚細節為何,但清楚知道一件事。
  畢竟解說員一副這裡完全沒有人在從事賭博性行為的模樣,那強勢的表現簡直就像在說:「買阿法隆的股票就是讓未來百分之百獲得幸福的方法。」
  然而,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有史以來,從未有人發現過完美無缺的交易方法。所謂利益,就是承擔虧損風險的代價。所以,解說員保持一貫的態度表示交易員的存在並非從事賭博性行為,而是憑藉為市場帶來效率進而賺取手續費的部分我能夠理解,但不能理解的是,既然不願意讓人留下從事賭博性行為的印象,為何要特意炫耀散發威嚴感的交易室?對於眼睛看不到的東西,人們很難有機會去思考,只要保持緘默,人們也無從得知起。刻意炫耀是背道而馳的行為,而目的肯定是想要讓人們對交易室留下印象。
  這樣的狀況顯得矛盾。
  我知道自己因為聽了艾蕾諾亞的看法,所以多少有些先入為主的觀念,但還是覺得阿法隆在背地裡隱藏著某種企圖。
  「那麼,接下來我們準備搭電梯下樓,移動到我們公司引以為傲的員工餐廳讓各位好好休息。」
  說著,解說員讓我們再次搭進電梯。隨著電梯門關起,可從月面財富排名第三的高處俯瞰的景色也隨之消失。
  在以鐵板和玻璃圍起的箱子裡,聽眾興奮地熱絡交談著。當中有些人拿出裝置在確認股價,甚至還聽到有人詢問:「不能用營業時間外交易的方式買進嗎?」
  現狀並非有什麼小道消息流傳出來,所以根本沒有必須急於買進的合理理由。克莉絲的程式在調高狂熱指數後之所以能夠順利獲利,就是因為現在的月面證券交易所裡,大舉湧進動不動就會想要急於買進的人們。
  「真的好誇張喔。」
  克莉絲也在我的頭頂上方喃喃說道。
  「嗯。」
  看見一群中年人拿出行動裝置忙著下單的入迷模樣,我忍不住心想:股價不是只會上漲的東西啊!只要從事交易,遲早會遇到蒙受虧損的時候。想要靠股票交易賺錢,就要看你能夠多有技巧地迴避遲早會來的虧損。
  我看向頭頂上方的挑高空間。人們如此徹底的樂觀態度有種像是被洗腦出來的感覺。那感覺就彷彿是為了推銷股票,好讓股價維持在高價位。
  還是我因為聽了艾蕾諾亞的看法,才會這麼覺得呢?
  只要仔細一想,就會知道這類的疑點無法找到關鍵性的答案。
  不過,至少克莉絲沒有懷疑的想法,而其他客人就更不用說了。吐嘈解說員的那名男子或許有著不同的想法,但大部分的人應該都認為阿法隆是深具實力的大企業,而大企業總會有讓人覺得可疑的地方。
  而這樣的懷疑往往都是事實。
  艾蕾諾亞因為抱有被害者意識,先入為主的觀念想必會更強烈吧。
  如果是這樣,至少必須有我可以保持冷靜且公平的態度。
  我抱著這般想法,一邊讓身體深深陷在輪椅上,一邊回應興奮地說著要在員工餐廳點什麼來吃的克莉絲。
  不過,人們的行動背後必有其想法。而房間是照出主人內心的鏡子,在凱文‧雷斯的房間裡,那間交易室一覽無遺。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思考……
  月面處處充斥著惡意。
  說不定我也已經被下了毒。

  參觀完阿法隆過了幾天後,賽侯寄來開發版的新程式。
  賽侯在電子郵件裡還提到他出示克莉絲的照片和個人檔案後,研究人員各個爭先恐後地表示要參加開發。
  從各種角度來看,都讓人懷疑這些傢伙的腦袋到底正不正常。我不由得擔心起來,但在教會的克莉絲房間裡測試賽侯寄來的開發版程式後,發現品質相當高。
  「不愧是高手們寫的程式,篩選出來的結果阿法隆排在第一名。」
  新程式先認知來自市場的樂觀度再加以篩選後,會顯示出在克莉絲的程式裡也得到高評價的個股,顯示結果表示阿法隆排名第一。
  「賽侯先生也把作為計算基礎的演算法一起寄來了,這樣我這邊以後應該可以直接輸入你要的條件。」
  「其實現在這樣已經夠厲害了。」
  我捲動畫面一看,發現我這幾天提供給克莉絲的個股名單幾乎都涵蓋在顯示結果當中。不過,人力當然還是有所極限,所以顯示結果當中也出現許多陌生的個股。
  「這樣不好啦!萬一有人發現這個方法,那要怎麼辦?我們一下子就會被追過去,也沒辦法再獲利了。畢竟當我們利用這個程式開始獲利後,就會影響到價格。到時候早晚都會被做數據挖掘工作的人發現。在那之前……」
  說著,克莉絲拉下掛在牆壁上的捲動式大型面板。這個設備可以顯示出裝置上的數據,再加上是採用觸碰螢幕的設計,所以可以直接在面板上寫入文字。不知道為什麼,在月面設有辦公室的地球企業都會競相購買這類產品,所以只要去到中古市場,就可以便宜買到舊款產品。
  克莉絲在大型面板上顯示出數學類書籍的資料,做好準備。
  克莉絲也很喜歡這種花招玩意,她經常面對牆壁像在畫畫一樣一直站著寫公式寫到三更半夜。
  「在那之前?」
  我出聲催促後,克莉絲在一點也不像女孩子風格的房間裡,莞爾而笑。
  「建立具壓倒性的優勢。」
  立志成為月面肉食性動物的克莉絲,一副傲慢自大的模樣這麼說,但她那自大的模樣甚至顯得可愛。
  「現在你也不需要擔心太晚回家,我們可以好好討論一番。」
  「虎姑婆理沙會來趕我們上床睡覺就是了。」
  「嗚……要不要去買無線機器來連線?」
  「晚上還是乖乖睡覺吧。」
  我一邊難以置信地說道,一邊從克莉絲的椅子上站起來。
  「畢竟利益的成長率跟妳的睡眠時間似乎是呈反比。」
  房間裡為了面板而調暗燈光,再加上克莉絲的眼鏡反光,所以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不過,還是看得到如果換到陽光底下就能夠看得一清二楚的黑眼圈。
  雖然知道克莉絲有多麼樂在其中,但儘管我不是理沙,也忍不住想要嘮叨幾句。
  「而且,不好意思,我等一下有事。」
  「你要去哪裡?」
  自從住進教會後,即使去外面買一下東西,克莉絲也會跟著我去。為了把幾乎每天會做的程式維護以及修改內容更新到交易程式,並觀察交易狀況,克莉絲還是每天都會去薛丁格街的辦公室,但真的頂多只有那段時間,克莉絲才不會跟在我旁邊。
  這讓我回想起幾年前我最熱衷於復健的那段時間。
  那時候也一樣,克莉絲比我本人更加熱衷。
  「艾蕾諾亞在找我,我要去一趟格蘭德中央飯店。」
  「咦?這時間才要去?那……這樣,我也一起去。」
  「她要我自己一個人去。」
  「咦……」
  夜裡獨自一人前往飯店。
  克莉絲明顯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吞下話語後,腳步搖搖晃晃地準備踏出步伐時,不知道被什麼絆倒了。
  「哇!……找你去是為了──」
  「我是要去跟艾蕾諾亞討論個股分析的事情。她說如果讓妳聽到了,可能會做不出敏銳的判斷,所以不想那麼做。」
  我抓住跌倒的克莉絲手臂,讓她站起來。克莉絲很輕,而且身形纖細。
  我不禁為自己這幾年來的窩囊感到痛心,竟然一直讓身形如此纖細的克莉絲支撐我。
  「妳到底是做了什麼想像,把自己搞得這麼慌張?」
  我刻意詢問,並幫克莉絲扶正歪斜的眼鏡。
  克莉絲抬高眼鏡底下的雙眼,露出帶有受虐感的眼神看向我。
  「你為什麼要故意這麼問?」
  「因為羽賀那都不會在我面前露出那樣的表情。」
  我聳了聳肩說道,並輕輕頂了一下克莉絲的額頭。克莉絲立刻發出「哼」的一聲鼓起腮幫子。即使拿出羽賀那的名字開玩笑,我的右手也絲毫沒有變得僵硬。
  而且,克莉絲聽到這種玩笑話之所以還會顯得開心,一方面是因為她的個性就是喜歡被人捉弄,另一方面或許是明顯看得出來我已經克服四年前的陰影。
  「你幾點會回來?」
  「如果會太晚,我會主動聯絡,不然理沙那麼囉嗦。」
  「我會等你回來再睡。」
  「妳乖乖睡吧。」
  我一邊和克莉絲交談,一邊走到了玄關。理沙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在走廊的另一端,專心製作著看似要給幼兒園生使用的教材。我一邊心想「這樣的日常生活也不賴」。一邊用手按住克莉絲的頭頂說:
  「話說回來,妳不是要解讀賽候寄來的程式嗎?」
  「啊!」
  「我剛剛大致看了一下,結果發現還是有可疑的地方。要討論的地方多到不行。妳不是要建立具壓倒性的優勢嗎?」
  我粗魯地摸了摸克莉絲的頭,最後使力推了一下。克莉絲一副頭昏眼花的模樣搖來晃去,最後一臉疲憊的表情展露笑容。

  「你真的很壞心。」
  克莉絲看似開心地這麼說。

  日落後的月面寒意濃厚。我把圍巾拉高到蓋住嘴巴,朝牛頓市出發。
  我寫下參觀阿法隆時的雜感以及一些感觸寄了電子郵件給艾蕾諾亞,艾蕾諾亞直到今天才回信給我。她在信上說:「我今天有一些空檔,要不要一起吃個飯一邊討論呢?」
  擁有一億慕魯夜景之美譽的牛頓市依舊閃亮耀眼,才不管什麼電力不足的問題。雖說是電力不足,但事實上想必沒有嚴重到絕對不足的地步。真正不足的是窮人用來買燈光的資金,以及富人的體貼心。
  格蘭德中央飯店的前方也依舊一片熱鬧,擠滿了身穿皮草大衣或手拿拐杖的淑女紳士。從那狀況看來,似乎是準備舉辦什麼宴會,明明已經是晚上,人們卻絡繹不絕地湧現。而且,每個人都穿著筆挺的正式服裝,打扮得相當體面。
  黑領結搭配無尾禮服的打扮,可說是從地球延續過來的掌權者標準裝扮。
  相較之下,我則是一身平常的打扮撐著拐杖,腋下還夾著裝了蘋果派、當作伴手禮的布袋。這個老太婆才會用的布袋是理沙硬塞給我的,她說不能雙手空空去拜訪淑女。對方可是住在一晚要價十萬慕魯的貴族耶!我雖然心裡這麼想,但因為懶得反駁,也就乖乖聽理沙的話。
  來到大廳後,發現也有很多人聚在這裡談笑風生,男子們動作誇大地拍打著肩膀,女子們則是態度恭敬地把手繞到對方的腰上。當我察覺時,發現自己有些低著頭、弓著背在走路。不過,我不是被這些人的氣勢壓倒,而是覺得難以置信。
  我照著艾蕾諾亞的指示,在櫃檯說出艾蕾諾亞的名字後,櫃檯人員要我稍候片刻。在等候的這段時間裡,紳士、淑女們也接二連三地從眼前走過。
  這般光景讓人不得不想起一件事實,月面正處於人人皆陶醉其中的好景氣啊!
  「久等了。」
  我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發愣地等待沒多久後,艾蕾諾亞出現了。她穿著跟平常一樣的服裝,肩上披著帶有毛絨絨滾邊的披風。艾蕾諾亞完全就是一個身世顯赫的千金小姐模樣,就算混入穿著正式服裝的人群之中,也不會顯得突兀。
  在旁人的眼裡,不知道會對我有什麼樣的印象?他們會不會覺得我是來自外區的卑賤男人,企圖欺騙不懂世故的千金小姐?
  「不好意思,今天還讓你特地跑一趟。」
  「哪裡。有些事情比起寫電子郵件,還是直接見面討論會比較快。」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才會請你過來。」
  「……怎麼說呢?」
  「阿晴的郵件內容文章太平淡了。」
  「很不容易懂……是嗎?」
  我詢問後,艾蕾諾亞微微歪著頭這麼說:
  「也不是不容易懂,而是很像在看法律條文。」
  說來說去,就是不容易懂的意思吧。
  「在討論這些事情之前,我們先去餐廳吧。其實我本來想去飯店裡一家值得推薦的餐廳,但今天人很多。」
  「平常都是這麼熱鬧嗎?」
  「是啊,最近一星期當中有五天都是這麼熱鬧。」
  艾蕾諾亞在我的前方率先走了出去,她一邊從大廳走出正門玄關,一邊說道。正門玄關停滿黑色加長禮車,數量多到讓人很好奇怎麼都不會塞車。加長禮車不停吐出又吸入一身正式打扮的紳士、淑女們。
  「今天人特別多,因為有一家企業要舉辦發行新股和股票上市的慶祝派對。」
  「是喔。」
  我仔細再看一眼正式打扮的人們。艾蕾諾亞說是發行新股和股票上市的慶祝派對,這就表示又有新的暴發戶突然出現。
  或許是這樣的緣故,我才會覺得那些人看起來都一副欲望深不見底的模樣。
  「畢竟每家飯店的宴會廳都被這類活動預約一空,而這也是我能夠住在那間總統套房的原因之一。」
  我看向艾蕾諾亞後,艾蕾諾亞在臉上浮現壞心眼的笑容。看來艾蕾諾亞是為了打發等待時間,所以出了謎題讓我猜。我直率地動起腦筋思考。
  這世上,沒有多少基本原理。也就是說,短缺物品的價格總會上漲。
  「妳的雇主簽長期合約租下那間貴得嚇死人的房間,但相對的在有重要活動的時候,就可以優先預約這家飯店的宴會廳。」
  「呵呵,一點也沒錯。這樣就可以預約得到月面最頂級飯店的會場,能夠擁有這種身分地位,就算要租那間房間租上一輩子也算不了什麼。而且,價位那麼高的房間如果總是客滿,對飯店來說也會是很好的宣傳。」
  「宣傳?連在房間裡也在做宣傳?」
  「唉呀。」
  如果是克莉絲,肯定不是生氣地板起臉,就是害羞地低下頭,但艾蕾諾亞只是輕輕笑了笑而已。
  優雅的從容。
  艾蕾諾亞只要稍微動一下,色澤如白雪般的淡金色髮絲就會在大廳的燈光照亮下,輕輕搖曳。
  「不過,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企業喔?有這麼多人前來參加,可見那家公司的規模相當大。」
  我一邊環視四周,一邊這麼說。艾蕾諾亞嘴角保留淡淡的笑意,露出顯得冷漠的眼神跟著我一起環視四周。
  「我記得好像是一家創新企業,以創新的手法提供月面都市之間的運輸服務。據說新發行股票所調度到的金額達到兩億多慕魯。」
  兩億慕魯確實是相當驚人的金額,但有一點也讓人頗為在意。
  「創新的運輸方法?」
  「據說是利用地球六分之一的重力,以噴射的方式在都市之間運送貨物。運送時間只要十分之一、成本只要三分之一,也不怕塞車,大家認為未來這個運送方式會成為主流。」
  我直率地感到佩服。的確,月面持續建蓋了第二、第三都市,但在物資的運送上,還是只能依賴帶有車輪的工具。既然如此,不如讓物資在不存在摩擦力的空中飛來飛去,這樣以能源的效率性來說,也是相當合理的做法。
  「妳還真清楚。」
  不愧是蘇西‧吳。
  我對著正在等待加長禮車的艾蕾諾亞這麼說,艾蕾諾亞沒有看我一眼便開口說:
  「因為那案子原本是委託我做的。」
  「咦?」
  「對方來找我,說想要新發行股票。」
  我一時之間沒能夠聽懂艾蕾諾亞的意思。艾蕾諾亞的工作是分析股票的好壞,所以應該是被委託針對這家想要新發行股票的公司進行分析。不過,如果是這樣,艾蕾諾亞怎麼會說「原本」呢?
  我腦中一片混亂時,艾蕾諾亞一邊吐出白色氣息,一邊繼續說:
  「我是靠分析股票維生。」
  「是的。」
  「在那同時,我的雇主白金史密斯是一家投資銀行,如果有公司說想要新發行股票,我們就會提供協助。」
  艾蕾諾亞說著說著,加長禮車也正好駛來。艾蕾諾亞沒有不禮貌地一邊說話,一邊鑽進加長禮車,她閉上嘴巴優雅地露出微笑後,鑽進內部呈現奶油色的黑色鐵框裡。
  即使只有六分之一的重力,仍感受得到高級皮椅的柔軟度,艾蕾諾亞坐上皮椅,並等到有人從車外輕聲關上車門後,才重新開口說話。
  「這家想要新發行股票的公司希望儘可能有越多人,以越高的價格購買他們公司的股票。畢竟持有公司股票的創辦人以及創投公司都抱著『小小的心願』,希望股價能夠在股票上市的那一刻,就像火箭噴射出去一樣衝破雲霄。」
  艾蕾諾亞並沒有告知目的地,但加長禮車靜靜駛了出去。艾蕾諾亞的語調也和加長禮車一樣平靜滑順,但最後夾雜了挖苦的話語,側臉也顯得有些不悅。
  「投資銀行是藉由設法讓股票順利發行,來賺取手續費。而這個順利也包含了讓股價順利上漲。也就是說……」
  艾蕾諾亞已經說得這麼露骨,我當然也明白了她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他們希望蘇……沒有,他們希望妳做分析,然後幫忙掛保證。」
  「沒錯。與其讓投資銀行部門的人員在推銷新股時告訴客戶某家新公司很值得推薦,當然是讓我在電視上做推薦才會效果百倍。」
  「原來如此。」
  每天都會有幾家新公司問世,接著股票上市,在這樣的狀況下,為了讓自家公司能夠在吸引眾人耳目之下華麗登場,必須有人在旁敲鑼打鼓。在那同時,既然都要支付手續費,企業沒道理不去找敲鑼打鼓的聲勢比較浩大的對象。
  而且,身為花錢支付手續費的大爺,也比較容易開口要求對方為自己說好話。
  「不過,妳剛剛說原本是委託妳做是什麼意思?」
  我這麼詢問後,艾蕾諾亞明顯皺起眉頭說:
  「因為他們後來去找艾斯曼。」
  「艾斯曼?」
  艾斯曼是被寫上「虛偽」兩字的男人,也是被艾蕾諾亞認定從巴頓那裡獲得內線交易情報的分析師。
  「沒錯。」
  「為什麼?」
  「因為我拒絕了。」
  我直直盯著艾蕾諾亞的側臉看。
  「因為被我拒絕,那家公司後來不是委託白金史密斯,而是委託哈羅德兄弟處理發行新股的事宜。聽說艾斯曼在發行說明會上說得熱烈激昂,我猜再過一段時間,就會看見艾斯曼阿諛諂媚至極的報告出爐。」
  雖然我對企業金融方面並不熟悉,但憑著自己擁有的知識,發表拙見說:
  「這樣白金史密斯不是錯失了案子嗎?」
  「是啊。雖然依股票種類不同會有所差異,但如果擔任聯合貸款的主辦銀行來處理股票發行事宜,以發行新股的例子來說,手續費大多會落在3至5%。」
  我想起艾蕾諾亞說過的話。還記得在大廳時她說了什麼嗎?
  調度金額達到二億慕魯。
  二億慕魯的5%會是一千萬慕魯!
  「我把文件蓋上『否決』的電子印章寄出去後,投資銀行部門的人都露出像你現在一樣的表情。」
  艾蕾諾亞在臉上浮現帶有挑釁意味的笑容。
  或許是艾蕾諾亞一向適合說挖苦的話語,所以這樣的笑臉也很適合她。
  「不過,妳為什麼要那麼做?」
  做一下分析,再給一些加分的評價應該不是難事。既然只要這麼做,就可以賺取一千萬慕魯的手續費,身為被雇用者,不是應該接受委託才對嗎?
  正當我這麼想,艾蕾諾亞突發一語:
  「因為對方是詐騙企業。」
  艾蕾諾亞一邊撫摸圍繞在脖子四周的毛絨絨滾邊,一邊繼續說:
  「以噴射方式在圓頂之間運送貨物這種說法……」
  艾蕾諾亞一副像極了貴族的模樣微微抬高下巴,用鼻子笑出聲音說:
  「根本是紙上談兵。難不成要把圓頂鑽出一個洞嗎?」
  「啊……」
  「我向建設局確認過了,建設局表示確實已受理那樣的建設計畫申請,也正在進行審議,但我不認為建設局會核准區區一家企業進行砲台的建設。畢竟除了都市之外,月面所有土地都歸政府所有,在非官方使用上會有強硬的限制。只有天文台或用來研究宇宙空間的研究所申請得到許可證,再來頂多是核准設置發電用的電池面板。基本上,萬一子彈射偏了方向,他們有可能讓子彈轉彎嗎?」
  「……他們是把搞不清楚狀況或是難以去做調查的地球人當成凱子嗎?」
  「月面的人也一樣被當成凱子。這家公司都還沒有砲台,也沒有子彈,已經獲取到營業額和利益。你猜為什麼?」
  「啊?已經獲利?」
  被艾蕾諾亞這麼一問,我才恍然大悟,並為自己的粗心大意忍不住想要搖頭嘆氣。即使可以靠著點子成立一家公司,想要讓公司股票上市,還是必須有一定的實績。
  可是,目前還在申請建設噴射砲台的階段,要怎麼獲利?我滿心困惑時,艾蕾諾亞瞇起眼睛,細長的食指按住太陽穴,一副忍受著頭痛似的模樣。
  「他們是在假設砲台已經建設完成之下,開設可進行運送行程買賣的線上交易所,然後從中獲取買賣手續費。我反覆讀了那家公司的概要讀了三遍,但還是不懂在說什麼東西。於是,我開始思考這到底是一家什麼公司?」
  「……」
  我一時也不懂艾蕾諾亞在說什麼東西。
  還不存在的運送系統?假設砲台已經建設完成?買賣運送行程?說到這個,聽說在上一個世紀末的時候,當代根本沒有什麼月面都市的構想,卻有公司在販售月面的土地。不知道這件事後來是怎麼收尾?
  「我真的覺得他們太誇張了。如果比喻成運輸業版的阿法隆,或許還滿好聽的,但即使是阿法隆,也實實在在地生產電力,並進行輸電。這只是偽裝得比較體面的賭場,其真面目純粹是一家詐騙公司。怎麼可能讓這樣的公司股票上市,更不可能給予加分的評價。我抱著這樣的想法駁回了委託。」
  我是遵從自我正義而行事。
  艾蕾諾亞的側臉清楚地這麼寫著。
  「就像剛剛在大廳看見的熱鬧光景一樣,月面的飯店每天晚上都會舉辦像那樣的派對。我相信那些幾乎都是手法相似的企業。現在的證券市場過度沸騰,就算是那種公司的股票,股價也會漲得驚人。創辦人會變成大富翁,可事先買到新股的一群人也樂得合不攏嘴。有大筆手續費進帳的投資銀行也樂得合不攏嘴。提供場地讓企業舉辦宴會或熱鬧慶祝的飯店、在飯店提供餐點的餐廳、客人會上門買新衣的服飾店、人們會前來購買新房的建商,所有人都樂得合不攏嘴。」
  艾蕾諾亞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那模樣像是不願忍受不滿情緒在內心深處翻騰,而任憑情緒宣洩。艾蕾諾亞借助藥物的力量,在那家飯店像是不要命了似的工作,這一切都是為了正義。
  說完話後,艾蕾諾亞忽然閉上嘴巴,也闔起了眼睛。
  她的五官端正,卻只有眉間皺起。
  艾蕾諾亞保持這樣的姿勢足足做了三次深呼吸,才開口說:
  「沒有人會在乎以後會怎樣。等到那個時候,身為問題根源的相關人士早就在價格下跌之前賣出所有股票,逃到地球去了。這世界實在存在太多像這樣的惡意。」
  艾蕾諾亞張開眼睛後,從起霧的車窗看向車外。
  「我死命抗拒。但是,最後哈羅德兄弟的艾斯曼還是接受委託,而且獲得大成功。我一個人再怎麼努力,也幾乎毫無意義。」
  雷娜和我在公家機關的辦事處努力揭發濫用補助金制度的惡行,而艾蕾諾亞的行為就跟我們一樣。對多數人來說,雷娜和我的所為才真的是毫無意義之事。其他辦事處想必也有類似的申請書堆積如山,而那些申請書肯定都會未經審核即通過申請。就算我們在這邊駁回申請,如果可以在另一邊通過申請,也是一樣的結果。
  不過,我並不認為自己和雷娜那樣完全是多餘的行為。
  「的確,妳的所為或許無法影響這世上的運作模式。」
  「……」
  「不過,妳做了自己認為是正確的行動。我不覺得連這樣的舉動也毫無意義。」
  艾蕾諾亞的目光從窗外的景色移到我身上後,微微低下頭露出微笑。
  「抱歉。謝謝。」
  「哪裡。」
  我這麼回答,但艾蕾諾亞再次把頭倚在窗戶上,看向窗外。
  那模樣顯得疲憊不堪。
  「不過,因為我夠堅持,所以慢慢開始出現問題也是事實……」
  「咦?」
  我這麼反問時,車子正好停了下來。
  艾蕾諾亞看著我開口說:
  「我必須解決的問題。先不說這些,我們今天就一起說阿法隆的壞話說個盡興吧!」
  車門打了開來,隨之流瀉進來的光線落在艾蕾諾亞的笑臉上,那副笑容看起來活像個小惡魔。

  艾蕾諾亞以「說阿法隆的壞話」來表現,可說相當貼切。
  餐廳裡的走廊上鋪著紅地毯,儘管店內的燈光昏暗,依舊藏不住那鮮紅的色澤。我在艾蕾諾亞的帶路下,在走廊上前進,穿過從地板到天花板的一整面牆壁都排滿木盒裝紅酒的區域之後,總算來到了包廂。我們一起一邊品嚐套餐,一邊聊阿法隆的話題。套餐當中我只記得主餐的肉類料理。至於其他料理,我甚至不知道是使用什麼食材。但很奇妙地,儘管不知道吃了什麼,卻記得那些料理十分美味。那感覺就像買了一家讓人摸不著其全貌的公司股票,卻能夠如願地看見股價上漲。
  我在抱著這般揶揄的想法之下,重新說一遍參加阿法隆公司說明會時的感想。
  阿法隆深不見底的樂觀態度,以及交易室的存在。
  這兩點讓我覺得不太對勁。
  讓人納悶的是阿法隆明明說自己不是賭徒,卻蓋出那麼引人注目的賭場。萬一那麼引人注目的部門造成虧損,阿法隆勢必會瞬間垮台。明明如此,阿法隆卻表現出毫不擔心這種事情發生的態度。
  這麼一來,只有兩種可能性。
  一種是阿法隆手中握有能夠百分之百獲利的方法,也就是違法調整賭場的水果盤機器,或是握有可計算出撲克牌順序等必勝法。再不然就是這個乍看下顯得矛盾的架構裡藏有其他目的。
  艾蕾諾亞也說確實有這個可能性。艾蕾諾亞表示阿法隆沒有公開自家資產,也就是沒有公開發電所和輸電網的正確明細。阿法隆身為電力公司的利益占整體多少比例的部分相當不透明。
  當然了,如果有一定的營業規模,就連鄉鎮的小雜貨店也一樣,根本不可能正確掌握自家有哪些庫存以及庫存量。如果換成是大企業,不難想像這樣的狀況會更加嚴重。
  不過,艾蕾諾亞認為就算如此,阿法隆整體看起來還是顯得很不對勁。
  艾蕾諾亞表示她收集了存在於月面的所有阿法隆公開資訊,並給了我一個小型儲存器。艾蕾諾亞告訴我她極盡所能地把詳細利益以及財務數字都儲存在儲存器裡。
  我一邊品嚐「在又冰又甜的香草冰淇淋,淋上又熱又苦的濃縮咖啡」的甜點,一邊接過儲存器。在優雅的高級餐廳裡與美麗千金小姐一邊共進晚餐,一邊針對大企業找碴的狀況下,這樣一道甜點非常適合出現在餐桌上。
  收下儲存器後,分手之際我像在回禮似的奉上理沙要我帶來的蘋果派。不知道蘋果派合不合貴族千金小姐的胃口?在卑微地思考這個問題之前,或許應該先思考對適合在超高級餐廳出現的艾蕾諾亞來說,根本不適合拿著裝在布袋裡的手工蘋果派。
  不過,艾蕾諾亞顯得非常開心地接下蘋果派,還表示會把蘋果派拿來當消夜。在當時的那個時間點,時間已經很晚了,艾蕾諾亞卻說還有好幾份報告必須整理。
  艾蕾諾亞似乎是真的工作繁忙,看她的身材那麼纖瘦,只覺得她可能把食物的卡路里全部消耗在腦力上了。分手之際我告訴艾蕾諾亞偶爾還是要休息一下比較好,但她只是微笑回應,沒有回答我什麼。
  為了實現正義、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來,一定要增強蘇西‧吳的影響力。如此一心一意的艾蕾諾亞,哪有時間休息。而姑且不論理由,我已經接受了艾蕾諾亞的請求,答應幫忙揭穿被視為目標的阿法隆的神祕面紗。
  雖然最後也有可能告訴艾蕾諾亞一聲「妳是因為太多心才會懷疑阿法隆」,但我還是必須努力。不過,道別時艾蕾諾亞的樣子看起來相當虛弱,明顯看得出來她的體力就快不堪負荷。
  除了在意這點之外,在我入睡之前,也有些在意艾蕾諾亞在車上簡短帶過的「問題」。


  第五章

  關於賽侯幫忙召集人手開發出來的「樂觀量測程式」,在這方提出修改要求之前,賽侯已主動接二連三地寄來修訂版。尤其是在得知克莉絲能夠理解計算公式和演算法,而且看得懂程式之後,聽說那些開發者更是一點也不手軟。
  為什麼我會說是「聽說」呢?那是因為我其實不知道細節。
  不過,克莉絲減少前往辦公室露面的時間,成天盯著顯示在牆上面板的計算公式或程式,喃喃自語地不知在比對什麼直到入睡前,也就是理沙已經超出忍耐極限的時候才肯罷休。除了吃飯和禱告的時間之外,克莉絲一定盯著裝置看,有時輕咬數位繪圖板,有時用指尖搔抓下巴。
  雖然克莉絲不像羽賀那那樣顯得病態,但確實是完全投入其中。
  我忙著確認程式所篩選的企業的此刻,克莉絲也比鄰著我,坐在彈簧疲乏、坐墊塌陷的沙發上,啟動多台裝置,並利用觸控按鍵和數位繪圖板不停進行修改和解讀。克莉絲也打開參考用的專門書,當中似乎還包括未對一般公開的狂熱論文。
  克莉絲之所以有機會閱讀未公開的論文,是因為賽侯在月面都市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後,目前仍登記為現役研究生,所以將登入論文資料庫的帳號和密碼出借給克莉絲。這讓我明白了人脈在這種時候會是一種資產。
  「以概念來說,在網路爬文來收集資訊的方法是還不錯。」
  克莉絲原本曲膝捧住裝置盯著看,聽到我這麼說後,猛地轉頭看向我。那動作之快,可看出克莉絲的腦袋轉動迅速。
  「但是,在利用上恐怕會有難度。尤其是那些匿名布告欄類的資訊更不可能利用。」
  「可是,這上面有特定出幾個暴漲或暴跌的原因,不是嗎?」
  「二‧二一版的修訂版也指出這點。程式在收集所有網路上散布的傳言後,會加以分類,再順著時間前後對照股價暴漲或暴跌的頻率。而就我看來,我不覺得傳言的多寡和暴漲暴跌的頻率有何關聯性。」
  也就是說,人們會不會隨著網路上的傳言起舞,是隨機發生的。
  「可是,我試著計算過當出現新的傳言時,人們會乖乖照著所有傳言行動的期待值,結果得到正數。」
  「傳言股價指數?」
  在假設針對所有股票進行投資之下,會計算出報酬率以視為股價指數。因此,如果是假設針對所有傳言進行投資,或許可稱為傳言股價指數。
  不過,如果是什麼都投資,連猴子也做得到。人類會先思考才決定投不投資,所以必須從所有股票當中剃除沒用的個股,讓數字高於股價指數。
  話雖如此,但既然計算出來的期待值是正數,是不是就表示應該賭上一把?
  克莉絲看著我,我聳了聳肩說:
  「個股數量和投資表現呢?」
  「呃……個股數量總共五百二十二支,投資表現方面半年達22%。」
  不用動腦思考,像機器人一樣進行投資,就可以有22%的獲利或許不差。
  一般來說,應該都會這麼想吧。
  「真正股價指數的報酬率差不多就這麼多吧。妳可以忽略傳言內容,隨機挑選出和傳言一樣多數量的個股,再計算一次期待值看看。我猜應該會得到相近的數字。」
  「啊!」
  「傳言的數量越多,應該就會越接近真正的股價指數。」
  「嗚……」
  我沒有要批評克莉絲是書呆子的意思,但不得不說即使她能夠想出很多點子,並擁有優秀的能力可實際針對其點子進行數學分析,也還是不懂得退一步來思考事物。「觀察整體」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以社福團體為對象的補助金制度的申請書也是一樣,就算在文件上完美無瑕,也明顯看得出該依該建築物的大小,不可能容納得下文件上的人數,而雷娜卻絲毫沒有察覺。
  「不過,我覺得總算是掌握到了分析企業官方網站的線索。」
  「咦?」
  克莉絲原本一直讓下巴壓在裝置的邊框上痛苦呻吟,這時突然抬起頭來。
  「我就是最搞不懂這點。明明字句的樣本數很少,很多也都是經不起統計處理的內容,你卻能夠挑選出具有統計顯著性的個股。大家都很納悶,覺得你應該是施了魔法。」
  「這個數據。」
  「呃……喔,你是說單字分析嗎?不過,這個數據並沒有特別的意義。」
  「不,它是有意義的。雖然我也只是掌握到一個大概而已。」
  「咦?」
  克莉絲探出頭看向我的裝置。
  蓬鬆的金色髮絲輕輕掠過鼻尖,我不禁感到一陣搔癢。
  「我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麼意義……」
  「那是因為妳只計算單字的數量。妳看一下種類。」
  「種類?」
  「沒錯,在排列文章時,就算都是獨立的單字,不是也能構成句子嗎?好比說:我、妳、咬一口。」
  我一邊說話,一邊一把抓住克莉絲的頭後,克莉絲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笑著往後縮起身子。
  「討厭!是能構成句子沒錯,但有怎樣嗎?」
  「看著排列在一起的獨立單字,我察覺到一件事。他們只知道說自己的事情。」
  「……咦?」
  「拿這個當例子好了。」
  我開啟某企業的網站,畫面上出現CEO的照片。頭上光禿禿的、頂著啤酒肚的CEO,一看就知道是個精力充沛的人。
  「我找到一個方法可以贏過既有企業的服務,於是來到月面挑戰。在實現這個方法後,我司必定會為月面帶來更高的效率,也深信公司將會繼續成長。」
  「……喔。」
  「這是典型的例子,可以把狂熱指數往上調一格。」
  克莉絲似乎還是完全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因為沒理由吊人胃口,所以我立刻說出答案:
  「還有更容易理解的例子。妳試著想一下有哪些企業可以讓妳想出公司老闆的名字。」
  「咦?呃……想好了。」
  「那接下來再想一下有哪些業績良好,經常會在妳的程式裡出現,也就是符合我喜好的個股。」
  「呃……怪了?」
  「兩者不會重複,對吧?」
  「……」
  克莉絲一臉愣住的表情看著我。
  說來說去,數據不過是集合出來的結果,差別就看你想要採用哪種方法進行篩選而已。而所謂的投資,就是從篩選出來的個股群當中進行挑選的作業。
  很多公司只要有人提起,大部分的人都知道其存在,但如果沒被提起,也不會想起有這家公司。那麼,那些業績不算好,但希望人們會想起其存在,進而拉高股價的公司該怎麼做才好呢?
  很簡單,只要董事長厚臉皮地出面高談闊論就好。
  「我稍微看過後,發現只要是會讓我想要幫它貼上狂熱標籤的企業,都會看到『我』、『勝利』、『成長』、『勢必』、『相信』等字眼。如果重新排一下順序,會變成『我』、『勢必』、『勝利』、『相信』、『成長』。妳想像一下如果公司的首頁換成一個講話會像這樣只講單字的老外,妳會有什麼想法?」
  「……」
  克莉絲看著我,嘴角浮現淡淡的笑意。
  「另一方面,對於我喜歡的個股,程式也做了單字分析。分析出來的結果包括『我們』、『大家』、『確實』、『發展』……還有『努力』、『改善』。」
  「……」
  「應該說開口第一句是『我們』還是『我』,本來就會大大改變整體的印象。從『我們』跟『我』,可以看出是一家實力堅強、員工團結一致朝目標邁進的公司,還是只會把員工看待成工具,企圖一次翻身的獨斷董事長,對吧?不過,『我』比較簡單明瞭。如果一方是說『看我的表現!相信我吧!我會贏得勝利!』另一方則是說『請看我們的表現!請相信我們的表現!我們會贏得勝利!』妳會想支持哪一方?」
  克莉絲露出有些驚訝的眼神看著我,戰戰兢兢地回答:
  「……說『我』的。」
  「沒錯。公司組織沒有長相,『人』才有長相。所以,如果是一家想不出董事長名字的公司,取而代之地就會對其商標印象深刻。但是,在股票市場裡快要想破腦袋的那群人,即使看見簡單明瞭的目標,也會追求更簡單明瞭的目標,而『我』就是前往更簡單明瞭的入口。」
  聽完我的說明後,克莉絲像是吐出內心一切似的大大嘆了口氣。克莉絲緩緩把視線拉回裝置上,那模樣彷彿在說:「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我不會察覺到這種跟數字無緣的事情。阿晴先生。」
  「嗯?」
  「你果然很了不起。」
  克莉絲在沙發上屈膝捧著裝置這麼說,跟著莞爾一笑。
  那笑容有著無法以天真無邪等形容來涵蓋的柔和感,讓我想起理沙曾經說過克莉絲就像太陽一樣。
  現在我終於有些明白理沙為何會如此形容。
  「沒有……不過,人家說──」
  「用字遣詞會表現出一個人的人品,這句話是真的喔。看見阿晴現在也懂得這點,姊姊我實在太欣慰了。」
  理沙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她拿著不知什麼圓形物體從我身後輕輕頂了一下我的頭。
  「……我剛剛就是打算說這句話。」
  「真的啊?那真是抱歉喔。」
  理沙輕輕一笑後,就這麼準備往教堂的方向走去。不要老是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我打算這麼抱怨一句,但忽然想起一件事而對著理沙的背影搭腔說:
  「對了!艾蕾諾亞要我跟妳說蘋果派很好吃。」
  「真的啊?」
  「她說希望妳下次再做給她吃。」
  「你沒騙我?她們那邊有一大堆好吃的西點店,其實我本來有點擔心的。」
  「嗯,有可能是客套話。」
  聽到我這麼說,理沙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但還是聳了聳肩往教堂的方向走去。
  「理沙小姐的蘋果派是真的很好吃喔?」
  「艾蕾諾亞表現出來的開心模樣也不像是裝的。」
  克莉絲似乎覺得我這樣開玩笑太壞心眼,她微微鼓起腮幫子說:「我晚一點再跟理沙小姐說。」面對理沙時我總會忍不住尖酸地開起玩笑,而我也明白這是在依賴理沙的舉動。
  「反正,差不多就是這樣。只要照這方向去收集資訊,應該可以大幅提高精度。」
  「好的,我會轉告你的意思。不過……」
  「嗯?」
  我看向克莉絲,克莉絲一邊打字,一邊又輕聲笑了起來。
  「回想起來,四年前的你確實很冷漠。」
  「……會嗎?」
  我承認自己當時可能比較愛罵人,但不覺得有嚴重到冷漠的地步啊。
  「會啊,你總是看起來很忙碌,說話時像是要催促對方的感覺。」
  「……聽妳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有那麼回事。」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你現在好像長大了喔?」
  克莉絲這麼說,一副淘氣的模樣抬頭看向我。
  克莉絲應該是為了我在阿法隆時挖苦過她,所以現在想報一箭之仇。
  看見克莉絲那自大的模樣,我忍不住伸出手。
  我捏起克莉絲的臉頰後,克莉絲一邊哇哇叫,一邊縮起脖子笑著。
  「不過,確實是這樣沒錯。」
  「嗯?」
  「雖然幅度不大,但確實長大了一些。如果只有我自己,就不可能做到。」
  克莉絲的柔軟臉頰被我捏住後,表情變得像照著扭曲的鏡子一樣搞笑。
  不過,她清澈美麗的藍色眼珠,有著充滿理智的眼神。
  克莉絲露出溫柔的笑容,握住我的手說:
  「是啊,你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四年前我打了敗仗,掉進絕望地獄的陷阱,原本手牽著手的羽賀那也離開了。我以為自己失去了一切,但其實沒有。理沙救了我,克莉絲也一直陪在我身邊。就連賽侯也算是很關心我,爸媽也沒有拋棄我這個不成材的兒子。
  我能夠過得好好的,並不是憑靠自己一人的力量。
  就連用字遣詞,絕大部分也是因為聽到理沙說的話才開始懂得分析。理沙時而會模仿我說話,被她模仿後,我才清楚知道自己的說話態度有多麼好強、有多麼像個蠢蛋。還有,現在和克莉絲一起著手改善的程式也一樣,若不是和很多人搭起關係,根本不可能開發出那麼優秀的程式。克莉絲看似開心地不知道在裝置上輸入什麼,如同那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一樣,能夠與某人一起做某件事也同樣會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這樣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
  我不是因為「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夢想破滅了,才會這麼想。有人陪伴在身邊好過沒人陪伴,而且該怎麼說呢,或許該說我察覺到就算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當回頭往後看時,肯定會發現自己得到無數人的支持。
  心中浮現這般想法後,我忽然察覺到一件事。我操作裝置開啟電子郵件的信箱。
  艾蕾諾亞寄來了郵件。
  『昨天的蘋果派太好吃了,最後我一個人吃個精光。再麻煩你幫我向理沙小姐道謝。另外,關於那件事,我也會繼續試著收集數據。如果你需要什麼數據或資訊,請跟我聯絡。我相信只要有你的「眼睛」,一定可以看到我看不見的東西。附註:可以請理沙小姐再做蘋果派給我吃嗎?真是太好吃了。很抱歉上次那麼突然約你吃飯,但很久沒跟你見面吃飯,真的很愉快。』
  我根本不需要分析用字遣詞。我知道艾蕾諾亞在什麼樣的房間裡寫了這封電子郵件。不過,重新讀過一遍內容後,我痛切感受到一件事。
  艾蕾諾亞真的是孤單一人。
  如理沙所說,只要花時間去找,肯定有很多西點店在賣好吃的蘋果派。即使如此,艾蕾諾亞還是希望理沙做給她吃,而這樣的舉動想必有著其他不同的含意。
  提及吃飯一事也是,明明是我被招待吃了一頓想必金額高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晚餐,而忙得沒時間的人也肯定是艾蕾諾亞,高興的人卻是艾蕾諾亞。當然了,也有可能像我對理沙開的玩笑話一樣,那只是一封說場面話的電子郵件。
  不過,我親耳聽見艾蕾諾亞這麼說過。
  我已經沒辦法繼續一個人撐下去了。
  如果要說我真的已經從四年前的打擊之中多少振作了一些,那也是因為我不是孤單一人。
  然而,在艾蕾諾亞的那間房間裡,既沒有馬可,也沒有勒高夫的陪伴。只有在咖啡廳的水族箱前面,艾蕾諾亞才能夠放鬆心情。
  我很自然地想起在前往餐廳的路上,與艾蕾諾亞在車上的對話。
  艾蕾諾亞抱持了信念,並咬緊牙根為了實現信念在努力。然而,現實就是會產生摩擦,哪怕只是單純在過日子也一樣。這麼一來,或許就表示艾蕾諾亞堆放大量藥物在桌上的原因,不單單只是出在過勞。
  我人在理沙管理的教會裡、在有克莉絲和理沙陪伴的客廳裡,悠哉驗證著數據。相較之下,艾蕾諾亞卻是在龐大資金來來去去的絕情世界裡工作,她在電視節目的攝影機面前,硬逼自己扮演與自身個性截然不同的角色。
  只要看到那間房間,就知道艾蕾諾亞的日子過得勉強。
  我不禁覺得自己或許沒有正確理解整體的狀況。
  我忽然擔心起艾蕾諾亞。
  「怎麼了嗎?」
  克莉絲突然開口這麼詢問。
  我明明是面無表情,克莉絲卻還是看得出來。
  「沒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呢?」
  克莉絲露出天真無邪的眼神看著我。我不禁說不出話來,但並非因為不能對克莉絲坦承。就算擔心艾蕾諾亞,但我又能為她做什麼?
  腦中浮現這個疑問後,我才發現自己沒有充分了解艾蕾諾亞的具體工作內容。
  「我問妳。」
  「什麼事?」
  「分析師啊。」
  「喔,也有分析師的數據喔。只能說真不愧是分析師,報酬率相當高。我看一下喔,我記得是在……」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
  克莉絲一臉愣住的表情看著我。看見克莉絲的表情後,我想到了一個人。
  我從沙發上站起身子,往教堂的方向走去。
  理沙原本忙著做每天必做的打掃工作,發現我出現後,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
  「呦?怎麼啦?」
  「我想跟一個人聯絡。」
  「我有沒有聽錯?你還有可以聯絡的朋友啊?」
  可能是為了報蘋果派的仇,理沙也說出相當狠毒的話語。
  不過,理沙說的是事實,所以無從反駁起,而我會想要聯絡的對象也確實相當有限。
  「妳知道怎麼聯絡戶山……先生嗎?」
  我遲疑了一下,最後決定加上「先生」的尊稱。戶山是那時候借錢給理沙她們的放貸人。
  理沙停下打掃的動作,露出嚴肅的表情看著我。
  「我有事情想請教他。」
  理沙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閉上了嘴巴。
  我察覺到理沙在看我的右手,但沒有刻意說出來。

  『嗨~你好不好啊?』
  面熟的苦瓜臉出現在螢幕的另一端。
  『今天晚上從這房間也看得到月亮喔。至於月面都市嘛……月面都市剛好被陰影擋住,所以看不見。』
  戶山從畫面消失幾秒鐘後,立刻再次出現。我猜他應該是去打開房間裡的窗簾。
  「抱歉這麼晚還打擾你。」
  『嗯~?我們的關係還需要客氣嗎?』
  戶山看似開心地笑著。第一次見到戶山時,我當場使出擒拿招數把他壓倒在地。在那之後,儘管戶山不論在年紀或資歷上都比我資深,我還是一直把他看待成地位低於自己的人。不過,我現在知道要反省一下。雖然戶山確實一點也不機靈,但也是有值得敬仰之處的大人。
  『所以,你找我幹嘛?不會是想當放貸人吧?』
  「不,我是想請教你一些關於銀行業務的事。」
  聽說戶山在月面當放貸人之前,曾經在地球的銀行工作過。
  我說出目的後,戶山在經過幾秒鐘的遲延之後,露出驚訝的表情。
  『嗯~?你打算投資地球的銀行啊?』
  「應該說我想請教你關於投資銀行的工作內容。」
  即使把與地球通訊時會有的時間延遲考量進去,還是停頓了好幾秒鐘後,在變得有些像是定格的畫面上,看見了戶山的驚訝表情。
  不過,對於我的發言,一旁的克莉絲和理沙也是一副在臉上寫著問號的納悶表情。
  『投資銀行啊。畢竟我以前是在商業銀行工作,所以不確定能不能幫你解惑,但多少還是知道一些。』
  「我想請教你關於分析師方面的業務。」
  從身後的動靜,我知道克莉絲和理沙互看著彼此。
  『分析師啊,聽說在你們那邊大受歡迎,我偶爾也會在這邊的電視上面看到。』
  「你知道這方面的業務嗎?」
  『多少知道一些吧。不過,你想問哪方面的?』
  「呃……像是他們做什麼樣的工作……之類的?」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想問什麼。我問得不清不楚,所以戶山也一臉思考狀。即使如此,戶山還是只想了一下便立刻做了回答。
  雖說只想了一下,但戶山一開口就說出震撼力十足的一句話。
  『大致上來說,就是像個奴隸。』
  「……奴隸?」
  『沒錯。投資銀行被稱為賣方。如其名,就是屬於販賣商品的一方。至於販賣什麼商品,那就是股票或證券。分析師的工作就是為了販賣這些股票或證券,而針對企業進行分析。分析師從早到晚都被關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裡,被迫做企業分析。然後,每天寫著根本沒人讀、也沒人看的報告。』
  這和我的認知有些出入。
  「分析師不是會幫企業評比嗎?」
  『從奴隸升級為平民的分析師才有機會。所謂的評比,基本上是為了投資銀行的客人而做。如果有人寄這方面的電子郵件給你,小哥你也不會看吧?』
  戶山笑著說道。因為事實確實如此,所以我點了點頭。
  『如果是人家多少願意聽他說話的高明分析師,就會在報告裡寫基於怎樣又怎樣的理由,所以買某某股票會賺錢。這時,銀行裡的經紀人就會拿著那份報告,打電話跟客戶,然後告訴客戶說我們家的分析師發現一支很優秀的股票。』
  「如果是非常高明的分析師呢?」
  『非常高明的分析師。那就像在尋找馬兒的巢穴一樣。』
  「?」
  『意思就是感覺上會有,但其實並不存在。』
  「可是……」
  事實上真的有非常高明的分析師。現實世界裡真的有如搖滾巨星一般受到眾人愛戴的分析師,好比說艾蕾諾亞。姑且不論像艾斯曼那樣除非有內線交易的情報,否則不可能實現的分析能力,大受歡迎的分析師應該有一定水準的分析能力。
  然而,戶山聽到我的話語後,表現出有些不懷好意的模樣笑笑說:
  『高明的分析師會變成交易員。畢竟他們自己就知道有哪些優秀的個股。要不然就是變成紅牌業務員,拎著自己寫的報告去找客戶推銷股票。再不然就是轉行到顧問公司上班。一般來說,沒有人會繼續當分析師。』
  「為什麼呢?」
  『因為不會賺錢的傢伙在投資銀行裡沒有升遷機會。』
  簡單易懂的論點。
  沒錯,在那個世界裡的正義不是什麼平不平等、合不合理、符不符合倫理,也不會管什麼神明的告誡。
  金錢才是正義。
  『我大概知道小哥你想要知道什麼了。你想知道那些會上電視的人氣分析師的事情,對吧?』
  「唔……是的。」
  『那些分析師應該算是最近才有的例外存在吧。不過,我猜內部的實情應該還是一樣。他們基本上還是為了投資銀行業務而存在的肥料。讓分析師上節目博取人氣的目的主要是想靠著博取來的人氣,讓經紀人可以輕易把股票推銷給客戶。你有沒有看到上個星期天的資訊節目?有個經紀人還說這支是我們銀行的某某人氣分析師推薦的個股。』
  「……」
  遇到詐騙公司發行新股時,與艾蕾諾亞的對話中也提及相同的話題。
  戶山的說明越來越接近我想知道的內容。
  『以最近的傾向來說,在發行新股時,這些分析師應該也很搶手吧。』
  「沒、沒錯,我就是想知道這方面的事情。」
  『我剛剛也說過了,分析師寫報告是因為投資銀行想要賣東西。在發行新股時,雖然投資銀行會收取像天價一樣高的手續費,但相對的也會被要求順利賣出接手的股票。為了達到要求,分析師必須卯足勁寫出說好話的報告。這其實是一種利益衝突,並非值得誇獎的行為。』
  「利益衝突?」
  『是啊,你看不出來嗎?以銀行的角度來說,只要賺得到手續費什麼都好,所以銀行有足夠的動機願意說任何謊話來推銷客戶購買新股。一家銀行如果有本事賣出大量的新股,想要發行股票的公司也會主動來委託這家銀行。而且,買股票是買方自己的責任,就算後來股價下跌,也不可能一狀告上法院。當然了,直接跟客戶聯繫的經紀人或許會覺得尷尬,但也只是隔著電話罷了。如果對方氣得破口大罵,只要把話筒放在桌子上,然後玩玩接龍遊戲或什麼的,讓對方罵到沒力為止就好。』
  很容易就能想像那樣的畫面,一股不悅的情緒湧上我的心頭。艾蕾諾亞提及這個話題時儘管感受得到她的怒氣,但仍然保持平穩的語調。不過,戶山是住過外區的人,其言語之間可直接感受到現場的惡意。
  不過,聽了戶山的發言後,我更加篤定。
  投資銀行是一個擁有強烈欲望的巢穴,怎麼想也覺得不可能做出因為對方是詐騙公司,就拒絕協助股票上市的舉動。
  「我有一個假設性的問題。」
  『嗯?』
  「假設有一家公司因為想要有人氣分析師幫忙掛保證,所以委託某投資銀行負責新發行股票的業務。」
  『嗯,很典型的案例。』
  「不過,因為那家公司的業務內容太離譜,所以人氣分析師拒絕接受委託。在這樣的狀況下會變成怎樣呢?」
  『哈哈,如果真的拒絕得了,肯定會很痛快吧。』
  戶山一副開心的模樣說道。
  『這樣的狀況就像有一個老是提出無理要求的討人厭上司,而屬下直接對著那個上司說:你的意見是錯的!在那當下或許會覺得很痛快吧,但過了今天之後要如何面對上司?我剛剛不是也說過了嗎?在投資銀行的世界,賺得到錢的人才稱得上是正義。這麼一來,不用想也知道一個不但不會賺錢,甚至把錢丟進臭水溝裡的傢伙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
  「……」
  雖然早就想像得到會是如此,但聽到第三者這麼說,讓我更加明白艾蕾諾亞的英雄行為有多麼愚蠢。
  戶山的表情也變得有些黯淡,並壓低音調繼續說:
  『超高人氣分析師,雖然這聽起來名聲響亮,但內部肯定悽慘無比。月面不是很盛行股票上市或企業收購嗎?那些都是金額動輒一億慕魯或十億慕魯的世界。如果是鉅額,甚至可能超過一百億慕魯。投資銀行為了賺取龐大的手續費,說什麼也想要接到這一類的工作。不過,再怎麼強化業務團隊,還是會有極限,很難跟其他家投資銀行有所差異。所以,投資銀行打造出大受人們歡迎的人氣分析師,而這位人氣分析師鼓吹客戶的功力足以實際影響股價。目的是想告訴客戶只要委託我們家銀行,想要怎麼利用人氣分析師都行。』
  說到這裡,戶山稍作一下停頓。等他再開口時,用像是感到懷念,又像是已死心的消沉口吻說:
  『那個世界真的是人間煉獄,就像是月面的濃縮版。』
  戶山和我們一起被趕出外區後,回到了地球。
  月面不像地球是一塊如慈母般的大地。月面到處充斥著強烈欲望及欺瞞,是一個聞不到花香的世界。
  『事實上,和投資銀行比起來,商業銀行或許是個會讓人很沒勁的地方,但相對的會與客戶建立出信賴關係。』
  戶山說過放貸人的工作不是處理金錢上的往來,而是信用上的往來。
  『不過,在投資銀行一定會有某人欺騙某人。因為企業總是希望盡可能地抬高股價,所以會欺騙分析師,分析師希望受到肯定才能逃脫奴隸的生活,就會欺騙經紀人。經紀人只要賣出股票,就可以抽成賺錢,所以會欺騙客戶。』
  得知如此令人厭惡的食物鏈,我忍不住插嘴說:
  「意思是被騙的只有客戶?」
  『不是喔。』
  戶山隔著螢幕面帶正經的表情,看著我說:
  『客戶是自己騙自己。畢竟是客戶自己決定要購買怎麼看都覺得可疑的公司股票。』
  「……」
  『你看見人氣分析師那麼威風,或許也想要當分析師,但聽我的勸準沒錯──』
  「呃……我沒有那個意思。」
  『啊?這樣啊。不過,如果你想要在金融業工作,小銀行辛苦歸辛苦,但還是挺有趣的喔。與客戶之間一建立關係就是好幾十年,畢竟如果放貸對象垮了,銀行也會輕易跟著垮台,所以關係必然會變得親密。可以跟人一起做某件事其實很有趣的。我繞了大半圈,現在也是做回老本行。』
  說罷,戶山笑了出來。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會覺得那是很沒勁的工作,但現在已經能夠理解其價值所在。看來我似乎也成長了一些。
  腦中浮現這般想法時,看見戶山在螢幕那一頭輕輕打了呵欠。
  這時我才想起螢幕另一端的世界正值夜晚時刻。
  「不好意思,跟你講話講到這麼晚。」
  『嗯?喔,沒事。不過,怎麼說呢,小哥你竟然還會擔心耽誤到我的時間,這種感覺還真是奇妙。』
  戶山笑著這麼說。想起自己曾經把戶山壓倒在地,還說話沒大沒小,我也只能聳聳肩做出回應。
  『不過,好久沒跟小哥聊天,覺得很開心。對了,最後可不可以跟理沙小姐講幾句話?』
  「好……謝謝你。」
  『別客氣。』
  戶山揮揮手說道,我向他行禮致意後,從椅子上站起來。理沙一直在房間角落背靠著牆壁聆聽我和戶山交談,我向她使了一下眼色。理沙露出感到有些納悶的眼神看著我,但還是坐上椅子和戶山交談起來。
  走出房間後,我輕輕嘆了口氣。克莉絲跟在我的後頭也走出房間。
  「你是在問艾蕾諾亞小姐的事情嗎?」
  「嗯。」
  簡短應了一聲後,我回顧起與戶山的交談內容。
  殘酷的世界。
  那是一個鉅款來來去去的世界,沒道理不像人間煉獄。不過,當我得知艾蕾諾亞駁回委託案時,頂多只想得到各行各業都有其辛勞之處,但事實呢?
  可能會與四周人們產生摩擦?
  少天真了,那可是分量重達一千萬慕魯的摩擦啊。
  想起艾蕾諾亞收到蘋果派時表現得那麼開心,我不禁感到胸口疼痛不堪。儘管在那麼時髦的餐廳被迫像傻瓜一樣拎著不符場合的布袋,艾蕾諾亞卻表現出毫不在乎的模樣。艾蕾諾亞那時一副開心到了極點的模樣,像小孩子收到聖誕節禮物似的探出頭確認布袋裡的蘋果派。
  艾蕾諾亞不僅就快被龐大的工作量壓垮,連良心也必須遭受考驗。
  艾蕾諾亞所處的立場會被要求為了雇主,替良心被狗吃了的企業說好話。不過,不能忘了艾蕾諾亞的公司是在什麼樣的來龍去脈下而倒閉。艾蕾諾亞的公司不正是因為這一類的可疑報告書才淪落倒閉的下場嗎?
  這麼一來,如果當起幫兇替詐騙公司說好話,為了賺取手續費而把垃圾硬塞給人們,那豈不是做出與艾蕾諾亞的正義背道而馳的行為?而事實上,艾蕾諾亞也回絕了。
  然而,我恐怕低估了這樣的判斷會招來什麼樣的結果。我以為艾蕾諾亞的分析師身分那麼受歡迎,想必在公司內部也像上帝一樣地位崇高。
  我想起艾蕾諾亞的纖瘦身軀,以及桌上的藥物。
  工作量,以及無可比擬的壓力。
  也想起房間裡的慘狀。
  房間的存在只可能是照出居住者內心世界的鏡子。
  「阿晴先生?」
  「嗯?喔……我要去發封電子郵件。」
  坐立不安的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啟動裝置。
  然而,準備寫電子郵件時,我停下了手。我很想幫艾蕾諾亞的忙,卻想不到自己能做什麼。我頂多能夠幫忙調查阿法隆,而就算能夠做到這點,我也既不是專業的會計師,更不是企業分析的專家。我不過是比較懂得猜測股價走向罷了。
  我總是如此。我總是只會理解對方的表面,只會提供表面的協助。
  然而,在稍微深入思考對方狀況的那一刻,就會得知自己有多麼無力。我以為自己和羽賀那之間有著世上最親近的關係,到了最後卻發現自己甚至不知道羽賀那的本名。
  儘管如此,我還是試圖寫電子郵件。我一心想要幫上艾蕾諾亞的忙,哪怕是打雜或打掃飯店的房間,總有什麼我幫得上的忙吧!一股近似焦躁的莫名感覺追著我跑。
  或許我是把羽賀那的影子投射在艾蕾諾亞的身上。雖然腦中某處浮現這樣的想法,但情感一旦湧現,很難說消失就消失。我不想再看見跟自己有關係的人陷入不幸。我不想再有「早知道那時候應該採取行動」的後悔心情。
  我不理會變得僵硬的右手,改以左手打字。突然寫信可能會讓艾蕾諾亞覺得困擾,搞不好也可能完全是我會錯意。不過,我才不會去顧慮這些,就算這些顧慮成真也無所謂,頂多就這樣而已。
  有什麼工作上我可以幫上忙的嗎?我只打出這麼一行字,並準備傳送電子郵件。
  在那一刻,房門突然打開。
  「阿晴先生!」
  我的心臟差點沒有停止跳動,回頭一看後,看見克莉絲直接捧著裝置走進我的房間,跟著把裝置放到桌上。螢幕上出現標出「快報」的電視畫面,畫面上以慫恿的字體寫出「阿法隆總公司前方出現恐慌人群」。
  「那個……電視現在……!」
  說著,克莉絲指向裝置。
  畫面上確實可看見大批人士擠成一團,各自聲嘶力竭地不知提出什麼主張。看見那光景,我一時之間看不出那是哪裡。畫面上寫出阿法隆總公司前方的字眼,人群另一端也確實可看見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築物。不過,聚集的人群各個穿得像粽子一樣臃腫,而且一副快凍壞了似的模樣吐著團團白色氣息。
  「夜間市場動盪得相當嚴重……可是,我沒辦法結清手上的部位……」
  克莉絲說不出話來地看著我。我確認克莉絲的裝置後,發現數字因為虧損而轉為紅字。克莉絲之所以會說無法結清手上的部位,是因為如果不去艾蕾諾亞的辦公室,就無法啟動程式。
  「妳先冷靜一下,發生什麼事了?這是怎麼回事?」
  克莉絲恐怕是第一次遇到虧損以及市場的混亂狀況,可說完全失去了冷靜。
  「我一打開電視,就看見綠寶石工業召開記者會的報導。可是,比、比、比起這件事……」
  「綠寶石工業開記者會?」
  聽到這消息後,我心想可能是對阿法隆展開敵對性的收購行動。但是,我想不透為何這件事會導致夜間市場出現範圍廣泛的個股被賣出的現象。記者會上肯定是發表了足以影響廣大社會的事實。
  我照著習慣啟動裝置的投資工具,並確認起新聞報導。畫面上出現滿滿一片「快報」的字眼。
  點開其中一則新聞後,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本日晚間七點鐘,綠寶石工業、確認牌EIND、證券代號2201公布將針對該公司受託於月面政府之維持都市圓頂環境計畫,大幅修改方針的消息。圓頂內部溫度將暫時調降十度。』
  「十度?調降十度後不就……」
  「據說接近空調的地方會低於零度。我們這一帶很快也會變冷……」
  克莉絲一邊說道,一邊面露擔憂的神色凝視著劇烈動盪的市場狀況。我斜眼看著克莉絲,同時點開另一則新聞。
  『綠寶石工業為了因應電費頻頻急遽上漲,要求修改過去與政府既定之合約內容。針對此問題,綠寶石工業召開臨時董事會,並依第三條第二項「承包廠商之資產保全權利條例」之規定,公布將調降圓頂內部溫度十度之方針。此調降動作預估可解決綠寶石工業為維持圓頂內部環境所支出之必要經費,高過承包政府標案之合約收入的逆差狀態。綠寶石工業於夜間市場的行情比前一日收盤價升值5%。目前有部分專家指出電力交易大廠阿法隆應負起電費高漲問題的責任。』
  我把視線拉回裝置的新聞節目上,不知何時鏡頭已轉為氣氛寧靜的畫面。畫面裡出現不知何處的會議室空間,會議室裡可看見擺放著幾十支麥克風的桌子,以及多張椅子。叩咚叩咚的聲響傳來,明顯看得出來正忙著佈置會場。
  阿法隆的CEO凱文‧雷斯似乎準備召開記者會。
  阿法隆一手掌握電力交易,被懷疑有可能蓄意哄抬月面電費,在這樣的立場下,免不了必須做公開說明。
  不過,距離召開記者會似乎還有一些時間,鏡頭立刻切換了畫面。畫面上出現跑馬燈解說月面電力問題的概況,畫面角落則照出阿法隆總公司前方的混亂場面。
  「阿法隆的股價怎樣?」
  我詢問後,克莉絲抬起頭讓裝置畫面分割視窗以顯示出阿法隆的股價,然後抱著禱告的心情凝視其他視窗。
  阿法隆升值13%。
  依新聞快報的內容,未來月面的電力問題可能會因為受到綠寶石工業公開聲明的影響而變得嚴重,所以導致電力交易市場的電力期貨價格急升。
  我用自己的裝置搜尋電力相關的公司後,發現不論是發電、輸電或售電,各家公司的價格都往上漲。除此之外,製作太陽能電池板的公司以及半導體大廠的價格也連帶上漲。至於其他公司,尤其是總公司設在月面的製造產業則是各家公司的價格都下跌。這是因為大家都預測到生產成本將會上揚。必須使用能源的運輸產業也幾乎全軍覆沒。市場呈現出大屠殺的狀況。
  望著這些狀況,以某個角度來說,市場算是讓我感到不知失措。不過,不知所措不是因為範圍廣泛的個股出現虧損,導致我和克莉絲一起開發的程式完全使不上力。
  不知失措的原因是我無法理解新聞內容。綠寶石工業公開聲明圓頂內部溫度將調降十度引來未來將面臨電力問題惡化的預測,為什麼這樣的想法會導致價格上漲?怎麼可能有這種蠢事?
  綠寶石工業是需求量最大的需求者,明明這個最大的需求者說要節約用電,價格卻還上漲?
  綠寶石工業之所以公開聲明將調降溫度,是因為電費「漲價」,而不是因為「預估」未來也會上漲。現在的狀況是因為圓頂內部的氣溫即將下降,大家認為未來各家庭的用電量將隨之增加,才導致價格上漲?雖然這樣的設想也得以成立,但我不禁覺得這是極度扭曲的現象。這當中根本毫無合理性可言。
  感覺上價格完全憑著情感在變動。
  腦中浮現這般想法的瞬間,裝置的電視畫面切換到了方才的會議室。
  卡鏘叩咚的聲響傳來後,一如舊時代般鎂光燈開始閃爍個不停,凱文‧雷斯也隨之出現。凱文表現出符合白手起家建立企業王國者的風範,其動作靈活、身材緊實,表情看起來像一個凡事都會當機立斷做出決定的血氣方剛青年。
  凱文帶著好幾名隨從現身,一臉不悅的表情坐上椅子。其中一名身穿西裝的隨從把文件遞到凱文的面前,另一名女性隨從忙著替凱文整理髮型。凱文身後還可看見幾個身穿西裝的人在交談,我心想那些人應該是顧問律師。
  這段時間裡,凱文一直板著臉在看文件。從他的服裝看來,感覺像是本來正準備去參加晚上的派對,結果突然被叫了回來。
  「接下來將由本公司CEO凱文‧雷斯召開記者會。」
  裝置裡傳來電視的聲音。
  鎂光燈再次不停閃爍,凱文皺起眉頭,表情更顯不悅。
  「呃~感謝各位今天臨時前來參加記者會。」
  凱文對著在桌上排成一排的麥克風說道,跟著忽然轉過身,不知朝向在身後待命的人說了什麼。在身後待命的人看了手錶一眼後,凱文嘆了口氣。
  「不好意思。今天月面的電力狀況出現重大的變動,本公司身為維持電力交易市場運作的立場,也受到高度的關注。」
  說罷,凱文就這麼翻起文件。翻了再翻後,凱文把文件翻回第一頁,跟著比方才更用力地再次嘆了口氣。凱文把文件一丟,抓起一支麥克風說:
  「重點就是有人認為是我在後面指揮,刻意讓電費上漲。針對這個不當看法,我的回答是否定,NO!」
  在身後待命、看似律師的男子們錯愕不已。其中一名男子試圖把想必經過法律性消毒的文件遞給凱文,但凱文不肯接下。凱文的表情散發出顯得孩子氣的倔強感。那模樣彷彿在說:「我才不要照著稿子念!負責說話的人是我!我有話想說!」
  凱文站起身子,直直注視著鏡頭說:
  「在商品期貨市場,歷史上從未有過因為搶購和哄抬價格而成功的例子。在商品市場的歷史中,有過好幾次為了哄抬價格而大量購買多出一年需求量好幾倍商品的計畫。如果要舉一個在地球很出名的例子,可舉出亨氏兄弟搶購白銀的事件。不過,每一個例子都是以失敗收場。因為不論是黃金、白銀或石油,這所有商品最後都必須由需求者根據需求來進行交易。況且以本公司的主力商品電力來說,不可能有機會囤積商品,所以答案一目瞭然。價格是嚴格根據需求而定。當然了,本公司也知道有民眾因為電費上揚而備受其擾。不過,一路來我致力促進電力市場的效率,公司才能夠成長到現在的規模。貧窮問題不是政府應該解決的問題嗎?我也明白有聲音要我把利益捐給慈善事業,但本公司是為了股東在爭取利益,除此之外的行為將背信於股東。我的話說完了。」
  凱文話一說完,便放下麥克風迅速站起身子。不愧是擁有行動派凱文之名的男人,好一場打破常規的記者會。
  鏡頭急忙想要追上凱文,但被保鑣和其他攝影師絆住腳,一轉眼凱文的身影便消失不見。攝影師們最後似乎死了心,鏡頭再次切換到阿法隆總公司前方的混亂場面。
  對於凱文天不怕地不怕的言行舉止,我也不由得一半抱著感到佩服的心情。
  我回過神地急忙甩了甩頭。
  搞不好那是凱文的演技,企圖讓人們覺得像凱文那樣的男人有可能真的不會姑息養奸,也覺得他雖然粗里粗氣,說話也毫不修飾,但不像會耍小伎倆的人。
  「部位現在什麼狀況?」
  我詢問身旁的克莉絲。克莉絲依舊盯著畫面看,但可能是因為市場的劇烈起伏已經告一段落,所以看得出來她稍微恢復了平靜。蒙受虧損時,看著數字不斷變動是最痛苦的時刻。
  「目前買進的個股平均虧損9%……因為也有賣空的個股,而這些個股有獲利,所以整體計算起來,差不多虧損4%……」
  「小擦傷而已嘛。」
  克莉絲持有將近三百萬慕魯的部位,所以計算起來會是十二萬慕魯的虧損。這金額差不多是高薪者的年薪。話雖如此,但以比例來說只有4%,所以實際上應該只是小擦傷。
  明明只是小擦傷,克莉絲卻始終面帶像是全額虧損似的表情,發愣地注視著裝置。
  我想起理沙說過的話。一路來,克莉絲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會得到回報。克莉絲不曾失敗過。也就是說,她沒有蒙受虧損過。
  「要、要是前一天遞延的部位很少……就可以讓受害狀況降到更低……我明明知道如果持有到隔天,有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卻還是……」
  克莉絲說著說著,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我很想抓住克莉絲的脖子告訴她說:「妳給我張大眼睛好好看整體的投資表現!這是沒什麼好丟臉的漂亮數字。」不過,我知道說也沒用。
  虧損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很不可思議地,獲利和虧損完全是兩碼子事。
  「就算知道有那樣的可能性,也不可能知道什麼時候會遇到這種慘事。只要以後小心謹慎一點就好。」
  我摸著克莉絲的頭說道,克莉絲哽咽起來,然後緩緩地、輕輕地點了點頭。
  「不過,電費又要漲價了啊。理沙肯定會生氣。」
  「……是啊……我剛剛看了一下電力市場的狀況……嗚……價格上揚了10%……」
  「十……」
  聽到這樣的數字後,一股感到難以置信的怒氣湧上我的心頭。
  「綠寶石工業說要把氣溫調降十度,所以大家都必須花錢使用暖氣的部分我能理解。但是,這樣解釋得了價格上揚10%的事實嗎?」
  面對如此不合理的價格變動,我內心升起一把怒火。究竟是誰說過市場具有智慧又合理?
  即使面無表情,我的怒氣似乎還是顯現在臉上。
  克莉絲依舊帶著一雙呈現海洋藍色澤的淚眼,露出感到納悶的表情看著我。
  「……可、可是,只要查一下電力需求的統計數據……一定可以得到解釋。而且,針對市場的價格……吸……也有所謂集體智慧的說法。」
  「……妳是說那個集體比個體更有智慧的說法啊?」
  我看著克莉絲說道,她看起來已經鎮靜許多。
  克莉絲用手背擦拭眼角,再抽一下鼻子後,表情也不再那麼苦瓜臉了。
  「是的。據說請路上的行人憑感覺猜測瓶子裡裝了幾顆雷根糖,再取平均後,可以得到跟瓶子裡的雷根糖相同數量的答案。」
  市場價格具有合理性的說法,就是靠這類理論在背後撐腰。
  然而,我在四年前已經上過一課,而克莉絲手上的程式也正是靠著導入名為「人類會做出不合理行為」的數據,獲利率才會向上攀升。也就是說,市場明明包含許多非合理要素,人們卻相信最終會得到合理的結果。
  克莉絲是有能力考上月面都市大學的天才。
  還是說,我不夠虔誠?
  「而、而且,針對電費的上揚,任何人都能夠迴避風險。」
  可能是經過知性的對話而完全回過神來,克莉絲流露出像在凝視自我傷口似的眼神一邊重新盯著變得滿江紅的投資工具畫面看,一邊說道。
  「妳是說在電力交易市場做交易的意思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阿法隆的股價升值13%,呈現漲停板。我在猜只要投資阿法隆,獲利金額應該可以超過電費的上揚幅度。」
  克莉絲明明還一副想哭的樣子,卻看似愉快地說道,並在裝置上敲打文字。
  「啊!果、果然不出我所料。如果換算成年率,阿法隆的股價以快過電費上揚速度的好幾倍速度持續成長。大家在抱怨之前……只要更有智慧地做投資就好了。」
  看著裝置顯示的數據,克莉絲此刻完全忘了虧一大筆錢的事實,天真無邪地發表這般想法。她這麼做也可能是想鼓舞自己也說不定。
  不管克莉絲的真心想法為何,我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的側臉。
  我之所以面無表情,絕不是因為臉不會動。
  而是因為我察覺到整件事當中藏著驚人的事實。
  「阿法隆的成長速度……快過電費上揚?」
  「是,而且一直呈現壓倒性的居上局面。不過,阿法隆使出各種對策,理所當然會有這樣的結果就是了。」
  「不會吧!」
  聽到我這麼說,克莉絲嚇一跳地看著我。
  「……咦?」
  「不是啊,這太奇怪了。絕對太奇怪了。」
  「咦?咦?哪裡奇怪了?」
  「原來如此,就是這個啊。這個應該就是讓人覺得『不對勁』的真面目。」
  我看著克莉絲呼叫出來的數據,陷入思考。
  即使沒有具意識性地做計算,人類也會在無意識之下隨時針對狀況做出判斷。
  或許眼睛看見時沒什麼深刻感受,但映入眼簾的資訊繁多,據說人類會因為在無意識之下收集到的這些資訊而受到相當大的影響。
  艾蕾諾亞盯著各種數據看時,說過阿法隆的整體規模大得讓人覺得不對勁,她會這麼說的原因就出在這裡。
  我喃喃自語地說:
  「只要用乘法來計算就好。」
  「咦?」
  「只要假設阿法隆可以掌控月面電力市場的一切,就可以知道阿法隆的營業額最高能夠高到什麼程度。所以……阿法隆目前的股價已經漲得太高,不是嗎?」
  「……」
  克莉絲一臉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表情,重新面向裝置的畫面。
  阿法隆的股價漲得太高?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克莉絲呆住不動。
  「阿法隆的股價是PER的七十倍、PBR的七倍。」
  PER代表每股的平均獲利率,PBR則代表每股的平均淨值倍率。透過名為PBR的指標可得知假設某公司在此刻結束營業而進行結算時,每股平均可以收取多少結算金,而這筆結算金和目前股價相比的結果為何。也就是說,如果阿法隆在此刻結束營業,每股平均只能收回股價的七分之一金額。
  另外,相較於四百億慕魯的營業額,阿法隆的時價總額達到一千兩百億。這樣的數字過高。
  這不是和其他個股的平均值相比顯得數字過高的意思。既然如此,就明顯表示阿法隆的時價過高,但股價本來就會考量到未來的潛力,所以就「真正的含意」來說,無法判斷究竟是不是過高。畢竟所謂的股價,純粹是大家在那當下預估未來潛力的平均值。
  不過,阿法隆在「真正的含意」上,具有過高的可能性。因為就算真的掌控從發電到輸電的所有使用於月面的電力,也不確定能不能達到這麼高的數字。
  不僅如此,阿法隆並未持有所有發電所,對於非阿法隆持有的發電所,阿法隆頂多只是收取在電力交易市場的手續費。只要把電力交易市場的成交量乘上手續費率,就可以計算出有多少利益。我大略看過顯示在克莉絲裝置上的數據,但不覺得那些數據可以說明阿法隆的營業額。
  我寄了電子郵件給艾蕾諾亞。
  可能是正好在飯店裡,艾蕾諾亞立刻回了信。
  『我再調查看看。』
  收到回信的那一刻我安了一下心,但急忙又回了信。我心想照戶山的說法,艾蕾諾亞想必沒有多餘時間多做這些事。事實上,艾蕾諾亞就是因為時間吃緊,才會主動拜託我幫忙。
  我在信上寫了「我這邊會自己調查,也會逐一聯絡告知調查結果」。另外,我還補上一句「請專心投入妳自身的工作」。還有,我也寫了「理沙似乎興奮地說要再做蘋果派給我們吃」。
  艾蕾諾亞的回信內容寫著「我得到很多讓我可以努力工作的動力」。
  克莉絲再怎麼誇張,也不至於做出偷看別人信件的失禮行為。
  不過,她很在意地不時投來目光,想要知道我在做什麼,
  「請問……你在做什麼?」
  我瞥了這麼發問的克莉絲一眼。
  遲疑了一會兒後,我做出有些偏離事實的發言:
  「我和艾蕾諾亞合作,打算進行阿法隆的賣空計畫。」
  賣空是一種當股價下跌時就得以獲利的投資手法。克莉絲的程式當然也搭載了這個投資手法,所以她有些表情不悅地說:
  「你的意思是那是其他交易,和我一起做的交易不同?」
  「這計畫跟程式交易的性質不太一樣,屬於比較長期性的東西。」
  「……」
  克莉絲生氣地鼓起腮幫子,但程式交易和長期交易的關係本來就像月球的背面和正面一樣遙遠,所以最後只是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理沙走了過來。
  「你們兩個沒有看到新聞?」
  「有啊,聽說電費要漲價。」
  「咦?真的嗎?不是說要調降氣溫?」
  「調降氣溫的結果就會漲價,據說是這樣。」
  「嗚~……真是傷腦筋啊。不過,新聞有報導會漲價嗎?」
  理沙問道,克莉絲從眼鏡底下露出調皮的眼神,抬頭看向理沙這麼說:
  「我們是交易員,所以比較快得到情報。」
  「……我好像看見了兩個阿晴。」
  「……」
  我感到難以置信到說不出話來時,克莉絲笑咪咪地讓身體挨近我。
  「不說這些了,在寒流來之前,快去洗個熱水澡吧。克莉絲也一樣,今天要早點睡覺。不要到外面亂跑,小心感冒了。」
  「好……」
  聽到克莉絲心不甘情不願的答覆,我不禁覺得兩人的互動簡直就像沉迷於電玩的小孩和母親。
  「阿晴也一樣,聽到沒?」
  「唔!」
  我已經二十歲了耶!我帶著怨嘆的眼神看向理沙,但理沙聳了聳肩後,走了出去。
  人際關係一旦建立就不會輕易改變。對理沙而言,我還是個十六歲的小毛頭。
  克莉絲在年紀比我更小的時候就認識理沙,所以儘管輕輕嘆了口氣,克莉絲還是聽話地關閉裝置的畫面,站起身子說:
  「那我先去沖個澡。等一下可以告訴我明天要怎麼應變嗎?」
  「啊?可以啊。」
  「一想到明天,我就心情沉重。」
  「不過,這就是交易,沒有什麼事情是可以很肯定的。」
  「……」
  克莉絲在我面前別過臉,又嘆了一口氣。
  「我會銘記在心的。」
  我點了點頭,目送克莉絲離開。
  照理說,克莉絲的程式在數學化的管理之下,應該只會承擔低於一定程度的風險。不過,現實和數學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如果程式能夠持續運作,搞不好可以毫髮無傷地度過這次的風波,但克莉絲的程式並沒有把「不去到辦公室就無法進行交易」的風險也編寫進去。
  下次開始也要把這點考量進去才行。我這麼思考著,但思緒卻不受控制地總是想轉移到另一件事情。
  顯示在我的裝置上的唯一一支個股──阿法隆。
  我的內心深處默默沸騰起來。我可以篤定地說:「阿法隆肯定在背後藏著祕密。」
  當這個祕密被揭穿時,艾蕾諾亞將得以實現正義。
  想到這裡,我不禁陷入極度的感傷。感傷的原因八成是我當初沒能夠解救羽賀那吧。羽賀那被人從地球買來後離家出走,最後給理沙添了麻煩。即使如此,羽賀那還是鼓起勇氣覺得自己有生以來可以第一次為某人付出,羽賀那才鼓起勇氣,就被我這個最重要的合作夥伴背叛,最後抱著失意的心情消失蹤影。
  當然了,就算我幫了艾蕾諾亞,羽賀那也不會回來。即使心裡明白這點,看見艾蕾諾亞來向我求救,我還是忍不住想要設法幫助她。或許這麼一來,我也能夠讓無法挽救的事情獲得一絲絲的挽救。
  所以,著手揭穿阿法隆的祕密,也可以說是幫助我找回過去的線索。
  我怎麼也無法壓抑高漲的情緒。
  我在裝置上敲打文字,搜尋起可以讓我對阿法隆的猜測想法獲得證實的數據。
  然而,我很快地停下了動作。
  「……咦?」
  我不由得對著裝置喃喃說道。我反覆又試了幾次,但還是得到一樣的結果。
  沒多久後,裝置發出收到電子郵件的通知聲。
  我打開信箱一看,發現是艾蕾諾亞寄來的電子郵件。
  『市場有了很大的變動。勒高夫告訴我要注意克莉絲小姐的持有部位。不過,我相信只要有阿晴先生在旁邊陪著,就不會釀成嚴重的事態。對了,看到你的來信之後,我立刻查看了數據(很抱歉我沒聽你的話專心投入自身的工作。我很在意這件事,所以無法專心工作)。但是,我沒有查到數據。月面在超過十年以前就不再公布電力統計數據了。我查到的數據只有維持月面都市所需的最少限度電力。這部分在綠寶石工業和公家機關雙方都可以取得確認。目前可以找到的數據似乎是以與月面規模相當的地球都市的電力,所推算出來的數據。還有,阿法隆在電力交易市場所獲取的手續費應該是一年三千萬慕魯左右。一天的交易量大概是一億慕魯,而手續費一律都是0.1%,所以可以簡單計算出金額。我不認為手續費可以在四百億慕魯的營業額當中占很高的比例。因此,大部分的營業額應該還是來自傳統做法的發電再售電而得的收入。不過,電力統計數據可以是阿法隆可疑點的線索,現在卻不再公布,這讓人覺得背後一定藏著什麼陰謀。我知道自己是過度臆測才會有這樣的想法,你想笑我就儘管笑吧。』
  會不會是在阿法隆的施壓下,就算想公布也不敢公布呢?那當然是不可能的。說到十年前,那時候的阿法隆還沒有多大的成長,而且我也已經大概猜到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應該是因為就算沒有電力統計數據,也不會阻礙月面的運作,所以統計數據的動作一延再延,最後就這麼被壓在不知哪個單位的哪個櫃子底。對於月面政府發生機能不全症狀的事實,我算是有切身的體認。
  不過,雖然艾蕾諾亞的口氣像在開玩笑,但她肯定很失望吧。我這麼猜想後,發現後續內容這麼寫著:
  『這麼一來,或許唯一的辦法也只能盡可能去詢問每一家發電所,一一計算發電量。這部份靠人海戰術應該勉強做得到,只是有可能要花上好一段時間,但並非不可能。』
  就理論而言,確實是這樣沒錯。問題是這麼做究竟實不實際?
  不過,除了艾蕾諾亞提的這個方法之外,我想不到其他方法。如果是河水,那還是眼睛看得到的東西,也測量得出來,但電力是眼睛看不到的東西。即使想要確認輸電線,也幾乎都埋在地底下。這樣根本無從掌握起。
  或許應該說,正因為如此,阿法隆才能夠若無其事地撒謊。
  「不對……還不能確定是真的在撒謊。」
  看來我先入為主的觀念也開始扎根了。
  不過,我忽然在意起一件事。
  「無從掌握起?」
  這句話讓我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我最近好像在那裡聽過類似的案例。
  「是什麼來著……?」
  我在記憶裡慢慢回溯。說到與投資有關的話題,我會交談的對象有限。而且,如理沙的壞心眼批評,我本來就沒什麼對象可以交談。
  這麼一來,最有可能的應該是克莉絲,不然就是艾蕾諾亞。
  不過,我和克莉絲大多會談市場氣氛的話題,所以應該是艾蕾諾亞才對。
  我拚命在記憶裡尋找與艾蕾諾亞交談過的內容,最後總算是想起來了。
  「在格蘭德中央飯店的那家詐騙公司啊。」
  艾蕾諾亞說過政府不可能核發砲台的建設許可證。原因是什麼來著?因為月面除了月面都市區以外的土地全歸政府所有,所以在利用土地上會受到限制。
  只有天文台才申請得到啊……
  「發電板的設置數量!」
  只要以肉眼去看,應該可以數出正確的數量,而且還會是一個任誰也無法加以粉飾的完美數字。我頓時以為找到了一條出路,但猛然察覺到事情沒那麼順利。
  月面的表面積超過三千八百萬平方公里。就連我父母親的故鄉,也就是被稱為「小不點經濟大國」的日本,也只有約莫三十八萬平方公里的面積。
  不僅如此,我聽說過因為月面每隔兩周進行白天和夜晚的交替,所以利用太陽能板的發電所都會被設置在遠離都市的區域。如果不這麼做,當都市進入月面夜晚模式的期間,發電板也會面臨夜晚模式而無法繼續發電。
  除非可以利用月面軌道衛星,否則就連大概算出發電板的數量都有困難,更不用說想要掌握所有的數量了。
  我不禁想要放棄這個點子。
  這時,我忽然想到艾蕾諾亞的話語當中,還有另外一個資訊。
  「可以確認到土地的申請。」
  既然在利用土地上會受到限制,就表示一定會有相關的審核和申請動作。
  只要看得到申請內容,就可以知道被利用於發電的土地規模。太陽能板的性能等等都十分相似,而阿法隆之所以沒有壟斷發電事業,是因為壟斷不了。月面的發電所不像地球那樣必須有核能、火力或水力等大規模的資本,所以加入競爭的門檻很低。只要設置好發電板,再拉設好能夠把電力送到都市去的輸電網,就可以搞定。
  而且,如果阿法隆真的在撒謊,這將會是能夠一舉揭穿其謊言的強力武器。
  為什麼呢?因為只要查出阿法隆所申請、購買的土地總量,其發電量就會變得透明化,也可以馬上知道阿法隆的營業額當中,有多少比例是靠著發電業所支撐。
  不過,有一個最大的難關擋在前方。
  要怎麼確認那些申請文件?
  思考一陣子後,我想起艾蕾諾亞說過她向公家機關做過確認,並得知被斷言是詐騙公司的那家公司確實已提出建設砲台的申請。我把想到的內容傳達給艾蕾諾亞知道,並在最後詢問一句:妳那邊查得出來嗎?
  這次花了一段時間才等到艾蕾諾亞的回信,我一邊連線上克莉絲的程式望著數據,一邊等待約十分鐘後,收到了回覆。
  『可以臨時想到點子是很好的事情。不過,公家機關的數據是依照所規定的區域被分類,也就是說,可以查詢到某塊土地目前受理哪些申請,但不能針對某家公司目前提出哪些申請來查詢。我在調查先前說的那家詐騙公司時,也跟公家機關爭執了好久……我想這應該是公家機關在數據管理方法上的問題。』
  「可惡!」
  對於公家機關在處理數據上有多麼潦草,我可是實地親身體驗過。在從地球來到月面就任不久的官僚的強烈要求下,有一些數據甚至是以文件的形式存在著。公家機關在數據管理上,可說是近乎置之不理。
  基本上,要求查詢土地利用的申請數據,等於是在要求不存在的東西。
  『不過,這個方法也是可以靠人海戰術做到,所以我會研究看看,但有可能實際上是做不到的。雖然月球比地球小,但面積還是相當大……』
  艾蕾諾亞的回信以如此無力的內容畫下句點。
  我不禁反省起自己一時的想法反而只是讓艾蕾諾亞空歡喜一場。
  不過,如果可以直接看到資料庫,搞不好有可能查得到就是了。
  「直接?」
  這個可能性讓我聯想到一個人。
  人都該有知己。人際關係也是一種財產。
  我寫了信給艾蕾諾亞,告訴她我這邊也會試著調查看看,並請她不要太失落。
  艾蕾諾亞回了一句:「謝謝。」
  在那之後,我在裝置上敲打起文字,讓畫面顯示出聯絡人資料。
  看著雷娜的聯絡人資料,我不禁心想:「人生的每一種經驗都有它的意義。」

  隔天早上,月面都市化為了冰國。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但至少讓我有了這樣的感受。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體驗到寒冷會帶來疼痛感。
  我告訴理沙這件事後,理沙先是露出愣住的表情,接著取笑我一頓。可恨的地球佬!我忍不住在心裡偷罵。後來理沙對我說:「你如果要外出就記得戴上手套。」我聽了還覺得訝異,但實際戴上手套後,才發現暖和極了。在月面說到手套,只會覺得是用來工作的東西,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在地球也會被當成保暖物來穿戴。
  於是,我戴著手套在亮起燈光的圓頂裡,走在隨處可看見因為結霜而閃閃發亮的外區街上,最後停下腳步站在路面電車的車站前方。
  我不再從這裡搭電車到公家機關上班不過是沒多久前的事情,我卻有種已經過了好幾年的錯覺。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立場改變吧。
  「啊!對不起!」
  我面向從路面電車被釋放出來的人群時,聽到有人在後方搭腔說道。我轉身一看,發現是雷娜手拿著咖啡和疑是蔬菜三明治的東西站在我身後。
  「我本來以為時間還很充裕……」
  「是啊,現在還沒到約好的時間。」
  看見雷娜還是老樣子,我有些鬆了口氣,但不禁覺得雷娜今天的打扮看起來相當體面。不過,仔細一看後,發現跟我以前上班時看到的打扮其實沒什麼兩樣。我還看到沾到食物渣所留下的痕跡,所以知道也是跟以前穿同一件衣服。
  我忽然看向從雷娜背後走來的行人服裝,才察覺到是怎麼一回事。
  在如此寒冷的氣候下,不起眼的枯草色調服裝反而顯得暖和。
  「是早餐嗎?」
  「是啊,我最近很愛吃那家咖啡店的蔬菜三明治……我記得你好像不吃早餐喔?」
  「本來是這樣沒錯,但最近都有吃。」
  在起居受到理沙的管理之下,怎麼可能有機會度過不正常的飲食生活。
  「是喔?那表示你一定找到了好職場。」
  只要看見雷娜的笑臉,就算聽到她說相信這世上只存在幸福事物的天真幻想,也會忍不住想要認同。
  我心想在雷娜的無名指套上戒指的那位仁兄,肯定是認為如果與如此天真的雷娜在一起,一定可以天天過得快樂,才會決定送上戒指。
  「確實是沒什麼好抱怨的地方。」
  「那真是太好了。呃……所以你來找我是……」
  「邊走邊說吧。還有,也可以邊吃邊說。」

  我看見雷娜不時看向三明治,所以開口這麼說。這位比我年長的前上司一邊難為情地輕笑幾聲,一邊拆開包裝後,意外豪邁地大口咬下三明治。
  「你說有什麼事情想拜託我是嗎?」
  雷娜一邊用無名指擦拭沾到嘴邊的美乃滋,一邊問道。
  我比出手指告訴雷娜右邊也沾到美乃滋後,雷娜慌張地也擦拭起右邊嘴角。那模樣簡直就像克莉絲的放大版。
  「是的,我心想直接跟妳見面說明會比寫電子郵件來得清楚。」
  「哇啊,會是什麼事啊……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
  雷娜調皮地歪著頭說道,但想必對她本人來說,也有一半抱著不是開玩笑的心情。
  我認為雷娜是一個做事認真又誠摯的女性,但如果要問我她的實務能力高不高,恐怕就必須保留答案了。
  「我記得妳說過來到現在的這個單位之前,曾經待過負責確認各種申請文件的單位喔。」
  「……」
  雷娜保持咬住蔬菜三明治的姿勢看著我,然後一副不得已的模樣咬斷三明治。
  閉著嘴巴咀嚼一陣後,雷娜像小孩子一樣閉上眼睛嚥下食物。
  「聽到你這麼說,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想要偷看公家的資料庫。」
  「……」
  雷娜看著我,喝下一口咖啡。圓頂內部早已呈現早晨的光景,氣溫卻遲遲沒有往上升。雷娜鬆口挪開咖啡容器後,嘆了口氣,如魔法般的白色氣息隨之向上揚起。
  「那是因為工作上所需?」
  雷娜流露出像在看外部人士的眼神。
  我心想:搞不好雷娜在外面挺可靠的。
  「就為了配合雇主的意願這點來說,確實是。」
  「你又打算玩文字遊戲來模糊焦點嗎?不行,你已經不是我的屬下,也不是公家機關的職員。」
  雷娜斬釘截鐵地說道,完全是一個不知通融的公務人員楷模。
  看見雷娜的這般反應,我內心某處反而覺得鬆了口氣。
  「看來你的新工作果然不是什麼正派的行業。」
  雷娜停下腳步,看著我繼續說:
  「你突然得到一筆錢,連獎助學生的身分也回絕掉。」
  「確實不是太正派。畢竟是在薛丁格街工作。」
  「……」
  聽到我的發言後,雷娜的臉上隱約浮現笑意。
  「原來是這樣啊,你果然很擅長玩股票……」
  「我沒有很擅長。我只是跟平均值比起來,表現得比較好一點而已。」
  我以雷娜厭惡的迂迴說法說道,雷娜果然露出厭惡的表情。
  「不行。我不會當幫兇去幫別人謀取利益。那是濫用公職的行為。你太讓我失望了。」
  說罷,雷娜走了出去。以我的腳程不可能追得上雷娜。
  所以,我大聲說:
  「為了正義。」
  「……啥?」
  雷娜皺著眉頭轉過身來。
  「那是為了實現正義。」
  我這張臉永遠是面無表情。面無表情的臉有時也會讓人覺得沒精神,甚至像在生氣。
  再不然就是像在現在這種狀況下,就會顯得嚴肅。
  「月面充滿太多的惡意。」
  「那、那又怎樣?」
  「我的雇主也是會說這種話的人。」
  那次是從格蘭德中央飯店搭車前往餐廳的時候。
  艾蕾諾亞也是相同類型的人。她也屬於無法扭曲自我去接受扭曲的事實,必須辛苦生存的類型。雷娜的狀況還好一些,她只需要在偏遠地區的公家機關角落應付難題,但艾蕾諾亞的狀況就不同了。
  雷娜從我的面無表情讀出情感,而屏住呼吸。
  「不是為了謀取利益。但我必須說實話,依狀況而定,或許會有一些獲利。」
  「……純、純粹為了參考,你想要知道什麼?」
  就形式上,姑且問你一下好了。
  這樣的心態改變稱為「讓步」。
  「我想知道都市區以外的土地利用狀況。」
  我的答案似乎辜負了雷娜所做的一切猜測。
  「啊?」
  雷娜一副感到沒勁的模樣。
  「可、可是,這種事情……不用來拜託我也查詢得到啊……」
  「這我知道。但是,光那樣是不行的。」
  「不行……」
  雷娜一副感到傷腦筋的模樣環視四周後,朝向我這方走近,然後拉著我的袖子移動到馬路邊。
  「告訴我你究竟在想什麼?我不覺得你是那種會為了錢而打破規則的人。」
  對我這個四年前因為相信巴頓的內線交易情報而遭遇悲慘下場的人來說,這是一句讓人覺得痛中帶癢的評語。不過,我必須承認自己在那之後變得病態性地恐懼非法行為。
  「我想知道月面土地被利用在什麼用途上的全體圖。」
  「全體圖?」
  「是,我的雇主已經問過公家機關,但只能夠依照土地區劃查詢到數據。可是,我……我們想要知道的是某企業在月面取得了多少土地。這部分只能夠直接從資料庫撈出數據,再進行分析。」
  「……」
  「真的不行嗎?我說為了正義不是在騙人。而我唯一想得到的突破口就是這裡。」
  聽到我的話語後,雷娜微微別開臉。從旁看來,或許會以為雷娜是一個在上班途中被男人求愛而備受困擾的膽怯女子。
  不過,雷娜看向我的眼神意外地溫柔。
  「你知道月面土地的規定吧?」
  「知道。」
  「……」
  雷娜直直盯著我看時,忽然抬頭看向天空。
  看著雷娜的舉止,我不禁覺得她果然比我想像中來得聰明。
  「看報紙或新聞報導的時候,經常會看到一種說法。」
  說著,雷娜把視線從頭頂上方的圓頂移回我身上。
  「根據某消息來源。到時候這個消息來源會是我啊。」
  雷娜露出極度正經的表情說完後,一邊不停顫抖雙唇以忍住笑意,一邊在臉上浮現微笑。
  「拜託,這是為了正義而做。只是,我現在還不能透露細節……」
  我模仿起忘了是在電視還是電影裡聽到的台詞。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說出這種話,而不禁感到難為情。
  「你沒騙人喔?」
  「……因為沒有人知道計畫會在什麼地方敗露。」
  「我知道了。不過,我們這樣就算扯平了喔。」
  「咦?」
  「補助金申請書。」
  雷娜的發言讓我整個人愣住了。
  「真是的,你到最後都不拿出這點來威脅我,弄得好像是我不願意配合一樣。」
  「咦?……喔。」
  我壓根兒就不覺得那件事是足以拿來威脅人的壞事。
  「可是,那是──」
  「沒錯,那是我的正義。雖然你認同了我,但也沒有揭穿我的行為。」
  「……」
  「月面充滿了惡意。多到就算心懷善意前進,也會被絆住腳的地步。你要加油喔。」
  說罷,雷娜走了出去。
  「我應該中午就可以寄電子郵件給你。你也希望早一點看到吧?」
  「對……是的,謝謝妳幫了大忙。」
  「等你成功實現後,要告訴我是怎麼樣的正義喔!」
  雖然已經走遠,但雷娜大聲這麼說,並且毫不在意四周的目光對著我大動作地揮了揮手。
  我則是像個呆瓜一樣小動作地揮手回應。
  不起眼又遲鈍的女人?
  看來我鑑定事物的眼光只限於股票而已。

  雖然仍感覺得到寒意,但十點鐘左右回到教會時,氣候已經暖和許多。
  我在咖啡店一邊眺望弓著背承受寒冷天氣的上班人潮,一邊思考事情,所以拖了一些時間才回到教會。雖然氣溫驟降十度,但除了服裝有些改變之外,世上人們的作息還是一如往常,看不出內心有任何動搖。明明在過了九點鐘後,股票市場呈現比昨晚更加混亂的狀況,世上卻還是如往常一般正常運作,讓人看了不禁覺得奇妙又有趣。
  不過,對完全身陷市場裡的克莉絲來說,肯定就不有趣了。
  想到今天一天肯定會為了應付克莉絲而忙到喘不過氣,我希望在那之前可以一個人好好思考關於阿法隆的事情。
  不過,思考了半天,最後還是只想到昨天想到的事情。而且,一想到如果拖得太晚,克莉絲肯定會生氣,就怎麼也專心不了。
  我抱著疲憊的心情回到教會後,發現克莉絲早已不見蹤影。
  「咦?克莉絲呢?」
  「您總算回來了啊?克莉絲早就出去了。」
  「……」
  可能是天氣變冷的關係,教會的客廳顯得比平常更具有開放感,我在客廳裡輕輕搔了搔臉頰。
  「克莉絲從八點半就一直坐立難安在等你,但後來說有什麼交易要處理,所以要去牛頓市一趟。」
  「對喔……」
  這時我才想起克莉絲的程式雖然是全自動,但如果想要針對程式本身執行什麼動作,就必須跑到辦公室一趟。
  就算沒有這樣的限制,也必須跑一趟,畢竟克莉絲是在操作他人的資金。
  所以,必須負起責任。
  「她看起來很擔心的樣子喔?」
  理沙原本忙著擦拭東西,她扠起腰一副受不了的模樣看著我。
  「雖然出乎預料地出現虧損,但不至於到把錢全賠光的地步。我第一次虧大錢的時候,也是胃痛到快要胃痙攣。不過,如果沒辦法克服這樣的煎熬,就不應該從事投資。」
  「……」
  「當然了,如果是到了把錢全賠光的地步,那就另當別論了。即使是具有彈性的樹枝,如果被彎曲到會折斷的地步,還是會斷成兩半。如果是那樣的狀況,我當然會伸手支援。」
  「這道理我懂,但承受虧損後要克服煎熬,然後再次承受虧損,直到哪天面臨超出承受能力範圍的虧損嗎?」
  「這是虧損本質的問題。假設克莉絲的投資出現一百萬慕魯的虧損好了,她最慘頂多是被炒魷魚而已。我那時候承受的虧損所帶來的影響深不可測。」
  這才是理沙擔心的地方。
  這點說出理沙的保守個性,而這也是為什麼克莉絲以前會說「理沙小姐很固執」這種話的原因。
  「好吧,我就相信阿晴你說的話。」
  「我之所以會去艾蕾諾亞那邊工作,原因之一也是為了保護克莉絲。放心吧,我有好好在思考。」
  「沒辦法,誰叫你面無表情。」
  理沙這個玩笑話說得挺妙的。我聳聳肩回應後,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
  理沙叫住我說:
  「不過……」
  「嗯?」
  「好奇怪的運作模式喔。」
  「……妳是說投資股票嗎?」
  「對啊。克莉絲會那樣坐立難安,也是因為昨天公布圓頂溫度要下降十度的消息,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
  「這樣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吧。」
  「是嗎?」
  「是啊。難道只要圓頂溫度下降十度,公司價值就會跟著下降十度嗎?」
  這句話聽起來像極了外行人的發言,卻是一句會深深觸動內心某處的話語。
  「不是……股票是向企業討取利益的索求權,只要預測利益將會減少,就會……」
  「一樣的意思啊,我不懂你說的企業利益減少,和圓頂溫度下降十度有什麼關聯?」
  我聽到綠寶石工業將調降圓頂氣溫後,就覺得這件事是預言電費即將高漲的重大線索,而電費漲價後,企業的生產成本就會……我本來打算這麼反駁理沙,但忽然察覺到一件事。
  這段反駁話語不是正好可以解釋我昨天認為很離譜的電力市場高騰現象嗎?
  我輕輕頂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並警戒自己沒資格取笑克莉絲。
  「沒有,妳說得沒錯。根本沒有什麼合理的理由,這全是受到想法的影響。」
  「……」
  「就是一些猜測想法,像是不久後肯定會變成這樣或那樣之類的。然後,有些人專門在預測大眾平常的想法,而能夠順利領先這些人的預測想法的一群人,甚至是能夠領先那一群人的人,就可以在股票世界賺錢。意思就是追根究柢來說,或許跟企業的狀況一點關係也沒有。」
  「……」
  理沙保持雙手交叉在胸前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所以呢?」
  「所以,在互相解讀這些想法的時候,偶爾會被現實重重一擊。」
  「重重一擊?」
  「沒錯,現實會告訴這些人說:『事情沒有你們想得那麼單純,快醒醒吧!』」
  「是喔。」
  「然後,大家就會慌張失措,開始思考在受到重重一擊之後世界會怎麼改變。」
  「……這樣有解決到什麼問題嗎?」
  「沒有。不過,偶爾不這麼來一下,大家豈不是會一直沉睡下去?」
  「那我問你,本來就一定要有股票這種東西嗎?」
  理沙在胸前交叉雙手歪著頭,但我也回答不了如此深奧的問題。
  「或許股票有它原本的存在意義,但現在的存在意義可能完全不同了。」
  「你告訴我現在有什麼理由要買股票?」
  「那還用說嗎?」
  我聳了聳肩,繼續回答:
  「那當然是為了讓自己有機會作夢的入場券啊。」
  「也包含惡夢?」
  「沒錯。不過,終究只是夢。只要能夠回到現實……至少只要有人能夠把你拉回現實,就不會粉身碎骨。」
  理沙直直盯著我的臉看,跟著深深嘆了口氣說:
  「看見你的成長,姊姊我真的很高興。」
  「但我付了很昂貴的學費就是了。」
  「我衷心祈禱克莉絲不用付那麼昂貴的學費。」
  「我覺得自己能夠考上大學,是因為有兩位我根本付不起學費給他們的家教幫我上課。」
  理沙在臉上浮現帶著苦笑意味的微笑說:
  「既然這樣,克莉絲的家教不是應該在她身邊上課才對嗎?」
  「……說得也是,時間是差不多了。」
  「你要不要帶什麼便當去吃?」
  「不用了。」
  「那要好好吃飯喔。」
  「我知道的。」
  這麼回答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次理沙沒有再叫住我了。
  不過,與理沙的交談內容讓我有了很多想法。說來說去,交易幾乎完全是靠著想法在進行,也因為這樣才會時而在預料不到的狀況下被現實猛K一拳。人們的想法總是那麼膚淺,而不論運用多少數學原理,現實裡還是有太多撈不盡的要素。
  我做好準備後,出門搭電車去到辦公室,結果看見克莉絲筋疲力盡地趴在桌上,連勒高夫的領帶也歪了。
  「……狀況很糟嗎?」
  我只能這麼詢問。勒高夫咳了一聲後,又咳了一聲,但似乎因為說太多話,聲音都沙啞了。
  「這次學習到交給機器處理的危險性。」
  「克莉絲?」
  我搭腔後,克莉絲慢吞吞地抬起頭看向我。
  克莉絲沒有在哭泣,但整張臉比哭過還要憔悴。
  完全呈現出心力交瘁的狀態。
  「……沒辦法順利讓程式停下來……」
  「好久不曾進行電話交易了。對方也一片混亂,沒辦法執行動作,讓我方捏了一把冷汗。」
  不論是個人投資者也好,基金也好,原則上都會委託投資銀行代理最終的付款動作。兩者的差別只在於規模是大或小而已。當大家同時下單時,線路當然會被占滿。
  尤其在市場如此混亂之下,想必很多人都會關閉機器,改拿起話筒,所以線路更容易被占滿。
  「當初公司為了管理風險,所以規定只能在辦公室進行交易,但這樣的做法似乎也有其問題點。」
  說著,勒高夫看向克莉絲。或許是上午一同決死奮戰而培養出了默契,克莉絲一副打從心底認同的模樣點了點頭。
  「結果怎樣?」
  「嗚……」
  克莉絲逃避地低聲呻吟,但覺得不可能隱瞞得了,於是看向螢幕開口說:
  「程式一直關不了……因為關不了程式的那段時間所進行的交易,導致整體的虧損達到18%……」
  推算起來大約是五十萬慕魯到六十萬慕魯的虧損。在承受18%的虧損後,如果想要討回,就必須獲取約莫25%的利益。在股票世界裡,上、下樓的台階數是不一樣的。
  「雖然對身為金主的艾蕾諾亞小姐比較過意不去,但算是有了很好的經驗。」
  我一邊說話,一邊坐上自己的座位。我並非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到了中午時間才出現,還做出這麼不負責任的發言。純粹是因為知道進行交易理所當然有時會跟自我想法有所出入,也理所當然會承受虧損。
  「嗚……」
  克莉絲發出呻吟聲,勒高夫對著她說:
  「好一個不畏懼虧損的夥伴啊。」
  這或許是在挖苦我的發言吧。我看都不看來自瑞士的前私人銀行家,直接開口說:
  「畢竟我見識過-273%的世界,那冰冷的程度足以讓全身血液凍結。」
  「……」
  我掀開裝置後,正好收到雷娜寄來的電子郵件。
  雷娜寫著「這些數據只是隨便做了分類,這部分你自己再想辦法解決喔」。
  我寫下表達謝意的電子郵件,並傳送出去。不知道是不是看不慣我的舉動,勒高夫一邊扶正領帶,一邊搭腔:
  「你和大小姐是不是在著手什麼計畫?」
  「是的。我上午就是為了這個計畫去做一些調查。」
  克莉絲似乎連抱怨我這點的精力也沒有,她勉強挺起身子,但坐在椅子上發呆。我沒有理會無精打采的克莉絲,也沒有理會揉著眼角的勒高夫,幹勁十足地點開雷娜寄來的數據。
  數據的檔案格式是普遍被使用的試算表軟體格式,檔案的數量多到數不清。
  而且,如艾蕾諾亞所說,這些檔案名稱是以土地的區域座標被命名,從檔案名稱根本無法判斷哪一個檔案裡包含了阿法隆的名字。如果想要知道答案,只能夠實際開啟檔案做確認。但光是想到要一一開啟這些檔案,就讓人頭暈。
  「唔……」
  我抿著嘴一直看著克莉絲。
  「?」
  可能是因為太累了,克莉絲的表情比平常更顯稚氣,甚至顯得天真。
  我把裝置猛地轉向克莉絲。
  「可以幫我簡單寫一下程式嗎?」
  「……」
  克莉絲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
  「簡單寫一下而已喔?」
  要不是勒高夫在場,我肯定會捏克莉絲的臉頰。克莉絲從我手上接過裝置並啟動編輯軟體後,看著我說:
  「要寫什麼樣的程式呢?」
  「我想要搜尋這檔案裡的單字,把包含該單字的數據篩選出來。」
  「是。」
  「然後,我想要把在裡面的這個數字也找出來。每個檔案都是一樣的格式。」
  「知道了。」
  「呃……還有,可以的話,我想要把篩選出來的檔案裡的這個數字加總起來。」
  「包在我身上。」
  克莉絲一邊聽我說話,一邊幾乎是不停歇地持續敲打鍵盤,一轉眼就把裝置轉向我。
  「寫好了。」
  「……」
  這麼快,是施了什麼魔法?看見我的吃驚反應,克莉絲一副得意的模樣。
  「我雖然沒辦法像賽侯先生那樣寫出獨創性十足的程式,但對於要處理已知的數據可是非常有把握。」
  理解自我強項的人才會做出這樣的發言。意思就是「我這顆有能力跳級考上月面都市大學的腦袋,並非浪得虛名」。
  我表達謝意並接過裝置後,確認起篩選出來的數字。裝置照著我的想法顯示出阿法隆申請過的土地總量。我試著點開被個別篩選出來的檔案一看,發現用途的欄位上寫著「發電」。
  說到自己的猜測正中紅心時的爽快感,那可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
  更重要的是,只要有這些數據,就可以挖出阿法隆的黑心腸。
  於是,我得意揚揚地將加總起來的數字乘上從電力交易市場的歷史紀錄中抓出來的適當價格,以及事前調查好的發電板每單位面積的平均發電量。
  看著計算結果,我不禁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而且,不止懷疑一次。懷疑兩次後,第三次我確認位數無誤才乘上數字,第四次我更改成乘上如今會覺得便宜的幾年前的電費價格。
  怎麼可能!我全身僵住不動地看著裝置。
  我知道身旁的克莉絲露出感到納悶的表情看著我。我準備再計算一次時,發覺到自己的愚蠢。想法有所出入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現實揮來的一拳永遠都是那麼地沉重。
  「……怎麼了?」
  克莉絲問道,但我說不出話來,只能讓身體往椅背上靠。
  裝置上顯示出一個數字。
  這個數字代表著阿法隆可能獲取的營業額。
  該金額是六百七十億慕魯。
  四百億慕魯的金額過高?
  我的想法完全是個錯誤的猜測。

  這一天,我望著混亂中慢慢開始回穩的市場度過了整個下午。阿法隆一事似乎讓我比想像中的更加失落。
  當然了,我沒有隱瞞結果,也寫了電子郵件告訴艾蕾諾亞結果。艾蕾諾亞沒有回信,不知道是因為太忙,還是跟我一樣感到失落。
  假使交易是猜測想法的連鎖反應,而虧損等於是猜測想法錯誤的話,我就是因為虧損而深受打擊。我在理沙面前大言不慚地說不能因為虧損就深受打擊,現在自己卻是這副德性。
  用說的果然比做的容易。
  另一方的克莉絲在即將收市的時候,早已恢復了冷靜。
  傍晚時分,馬可在收市前從學校直接趕來。馬可在聆聽今天的大致經過而心情一陣上下起伏後,因為勒高夫交代的雜務而錯愕得合不攏嘴。
  我雖然看得有些不忍心,但就算留在辦公室也幫不了什麼忙,所以決定回家。土地的方法已經宣告失敗,現在必須思考其他方法,要不然就是放棄。
  如果確定阿法隆沒有可疑之處,艾蕾諾亞繼續扮演蘇西‧吳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可以的話,應該讓艾蕾諾亞結束那樣的生活。
  不過,失去原本覺得很有把握的機會,還是會讓人感到沮喪。我在茫然自失的狀態下,走出辦公室時,或許是不忍心看我如此消沉,克莉絲牽起我的手說:
  「要不要去克萊普頓廣場走一走?」
  「……」
  雖然克莉絲仍散發出剛打完一場仗的疲憊感,但我心想這樣也好,所以決定到克萊普頓廣場閒逛一下。
  走出辦公室所在的破舊大樓後,刺骨的寒風迎面而來。
  看見我驚訝地縮起身子,克莉絲發出竊笑聲說:
  「在月面很少可以感受到這麼像風的風喔。」
  「……這什麼東西啊?」
  「我猜是因為氣溫變化太劇烈才會這樣。白天有陽光的時候街道會變得暖和,但圓頂調降保溫機能後,就會從上空開始急遽降溫。」
  「唔!」
  冷風再次吹拂而過,克莉絲又咯咯笑個不停。
  「真沒想到月面會吹起這樣的風。」
  「在地球這樣很正常啊?」
  「如果是天氣寒冷的地區,應該是這樣沒錯。」
  「……意思是說我是在溫室裡長大的啊。」
  「如果要說你是在溫室裡長大,那應該每個人都是吧?」
  「嗯?」
  我看向克莉絲後,克莉絲用著一雙彷彿在低溫中磨出形狀、如冰球般的晶瑩剔透眼睛注視著我
  「我這麼說或許不太恰當……但你今天對勒高夫先生說的那句話……真的很酷。你說見識過-273%的世界……」
  克莉絲挽起我的手臂,做出這般發言。
  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怎樣,克莉絲的臉頰變得紅通通。
  「四年來我對你說過很多有的沒的話,但今天第一次賠錢後……我才總算有些明白虧損是怎麼一回事。」
  我斜眼看向克莉絲後,舉起空著的那一隻手把嘴角往上推。
  「那是在虛張聲勢而已。」
  「你騙人。」
  克莉絲難得會如此斬釘截鐵地表示否定意見。
  她輕聲繼續說:
  「我真的嚇壞了……」
  我和克莉絲笨拙地走在寒冷的薛丁格街。
  「不過是數字一直在減少而已,我卻嚇壞了……」
  那不是自己的錢,就算賠光了,也不會死人,甚至不會受傷流血。
  明明如此,虧損卻會讓人產生猶如大量出血的恐懼感。那種感覺很像小時候跌倒受傷時,即使傷口本身不會痛,如果看見鮮血流個不停,也會嚇得大聲哭鬧。拜託快停下來!別再流血了!既然知道會受傷,當初為何不能小心一點呢?
  -273%的世界是極寒之地。
  那種寒冷的感覺確實無關於數量的多寡。
  「抱歉我早上沒能夠早點回教會。」
  我抱著有些良心受到譴責的心情,對著克莉絲這麼說。我正是因為知道克莉絲會害怕、知道她在尋求可以依靠的存在,才刻意在外面消磨一些時間。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了我的小謊言,克莉絲遲遲沒有回應。
  她好不容易才開口說:
  「如果你真的覺得過意不去……」
  「?」
  「請好好反省喔?」
  「……」
  克莉絲一副好不容易擠出話語的難為情表情。
  我用空著的另一隻手牢牢抓住克莉絲的頭,然後像在攪拌東西似的搖晃克莉絲的頭。
  「哇啊!討厭!」
  克莉絲氣呼呼地說道,卻看似開心地縮著脖子。
  我鬆開手後,克莉絲笑容滿面地說:
  「你會反省吧,阿晴先生?」
  在寒冷的月面看見克莉絲如太陽般的笑臉,感覺特別溫暖。
  長達四年的時間,克莉絲一直陪伴在我身邊,並且釋出好感。
  我嘆了口氣後,點了點頭。除了點頭,我還能怎麼做?
  「那我們去克萊普頓廣場吃個飯,然後……啊!在那之前要先聯絡理沙小姐才行。」
  說著,克莉絲從自己的包包裡拿出裝置,這時我的裝置也正好發出通知聲。我心想可能是收到電子郵件,於是也從包包裡拿出裝置確認。
  克莉絲似乎正在打電話到教會,她一邊拔出裝置的通話孔塞,一邊看著我。
  我則是緊張地看著自己的裝置。艾蕾諾亞寄來了電子郵件。
  『謝謝來信。我這邊也做了驗算,但還是得到遺憾的結果。』
  艾蕾諾亞的用字遣詞像是顧慮到我而顯得小心翼翼,我不禁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心底刮過似的感到一陣刺癢。
  不過,艾蕾諾亞的來信還有後續內容:
  『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說,請問你現在在哪裡呢?我詢問過勒高夫,他說你剛離開辦公室不久。如果方便的話,再麻煩你來飯店一趟。』
  我打算立刻回覆時,猛地停下動作。
  克莉絲就在我旁邊,她好像正在被理沙嘮叨念個不停。
  「怎麼可能去喝酒呢……我們當然不會去那種不良場所……」
  克莉絲一臉感到傷腦筋的表情,但看起來反而顯得很開心的樣子。
  搞不好理沙就是因為知道克莉絲很開心,才故意叮嚀一大堆。
  我實在不忍心開口對克莉絲說,但艾蕾諾亞會特地要我跑一趟,就表示有什麼關於阿法隆的事情想找我談。
  雖然克莉絲還在和理沙講電話,但我遲疑了幾秒鐘後,搭著克莉絲的肩膀說:
  「克莉絲。」
  「啊!請等一下……阿晴先生,理沙小姐說要我們幫她買東西回去。」
  克莉絲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真是傷腦筋啊~」看著她,我面無表情地說:
  「抱歉,我臨時有點事。」
  「……咦?」
  克莉絲保持著笑臉就這麼僵住不動,跟著只轉動視線說:
  「呃……」
  「抱歉。我會去買理沙交代的東西,也會買點什麼小東西回去。」
  耳機另一端傳來理沙呼喚克莉絲的微弱聲音。
  我拍了拍克莉絲的肩膀後,她才總算想起自己還在講電話。克莉絲重新面向裝置,但投來像在向我求救似的目光。
  「抱歉。」
  聽到我的簡短一句話後,克莉絲似乎明白了一線希望已經破滅。
  「理沙小姐,我還是直接回去好了。」
  耳機傳來感到疑惑的聲音,但克莉絲直接掛斷電話。把裝置收進包包裡的過程中,克莉絲臉上沒有浮現任何表情,但在扣上包包的扣具時像是啟動了什麼開關,展露笑容說:
  「不可以去不良場所喔?」
  「不是啊,克莉絲──」
  「那我就先回去了,回去後我會重新看一遍今天的市場狀況,然後等你回來。」
  「克莉……」
  我還來不及喊完名字,克莉絲已經保持著笑臉像小兔子一樣跳著踏出步伐。
  即將消失在人群之中時,克莉絲轉過身用力揮揮手後,就這麼走遠了。
  「……」
  雖然覺得對克莉絲感到過意不去,但艾蕾諾亞的事情比較重要。
  我感到胸口一陣沉悶,然後一邊嘆氣,一邊操作裝置回信。
  我寫上「我現在就過去」。
  艾蕾諾亞立刻做了回覆。
  『我等你過來。你用餐了嗎?』
  我寫上「還沒吃」三字準備傳送出去時,忽然覺得這樣回覆有失面子,簡直就像一開始就期待艾蕾諾亞會請我吃飯一樣。思考一會兒後,我決定寫:要不要我買什麼東西過去呢?
  艾蕾諾亞只簡短回覆一句:
  『那就麻煩你買比任何宗教都更滲透全世界,金色拱門的漢堡。』

  來自美國的連鎖漢堡店,可說是最具代表的文化侵略例子。對我來說,買這家店的漢堡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其價格親民,味道也受到保證。
  不過,拎著從一百公尺遠的地方就看得出是什麼東西、特徵明顯的紙袋走進格蘭德中央飯店的舉動,充滿違和感。行李員從我手中接過紙袋時,似乎也微微露出苦笑。
  我搭上上次那座像是專屬的電梯,來到了五十樓。外頭可看見圓頂邊緣還殘留著些許紅霞,宇宙的黑搭配上圓頂的深藍,再加上紅霞的深紅,呈現出迷人的漸層色彩。
  在阿法隆總公司眺望到的景觀比眼前的景觀更加宏偉,如果能夠坐擁那般美景,或許真的會想要做一些違法的事情也說不定。
  我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按下5002號房的門鈴。
  「晚安。」
  「晚安。不好意思,害你幫忙跑腿買怪東西。」
  「哪裡,我自己也好久沒吃了,剛好可以買來吃。」
  「呵呵。」
  艾蕾諾亞露出微笑,並往後退幾步拉開房門。
  走進房間後,我發現裡頭還是老樣子,但可能是努力做過整理,至少不會找不到路可走。
  「原則上那個位置是餐廳,請往那邊移動。」
  我納悶著艾蕾諾亞怎麼會用「原則上」來說明,但順著撥開堆積如山的資料而開闢出來的通道前進後,我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
  「原來如此,難怪妳會說原則上。」
  正常來說,從地上五十層樓高的位置往下眺望的牛頓市夜景在這裡一覽無遺,可以一邊眺望一億慕魯的夜景,一邊用餐。不過,長桌上如今堆滿了書本和文件。
  不僅如此,可能是平常就被當成置物間,東西堆放得一塌糊塗。除了面對面的兩張椅子,以及主位共三張椅子是空著的之外,其他椅子連拉都拉不開。
  我抱著難以置信的心情,把裝了漢堡的紙袋放在桌面空著的位置後,艾蕾諾亞端著茶壺走過來。
  「我也買了飲料過來喔?」
  「喔,沒有,我是怕吃到一半會卡在喉嚨才準備的。」
  「咦?」
  「你不覺得如果是喝碳酸飲料會嗆得一塌糊塗嗎?」
  看見艾蕾諾亞一臉傷腦筋的表情,我忍不住盯著她的臉看。
  我心想艾蕾諾亞可能有過嗆得一塌糊塗的經驗吧。
  想像那少根筋的畫面後,不禁覺得艾蕾諾亞有些可愛。
  「所以我每次都會準備好溫茶。」
  「……需要刀叉嗎?」
  「哎呀,你果然有些壞心眼。」
  我不否認有一小部分是帶著挖苦貴族後裔的意味才那麼問,但有部分是出自真心。畢竟漢堡的套餐價只要八慕魯,而漢堡卡在喉嚨時用來紓解的茶具組價位怎麼看都多了兩、三位數。
  「那我們開動吧!」
  說罷,艾蕾諾亞拿出漢堡,拆開包裝。
  「啊姆。」
  這不是擬聲語,艾蕾諾亞是真的這麼發出聲音後才咬下漢堡。不知道是因為漢堡太大,還是艾蕾諾亞的臉太小,那模樣看起來也像被漢堡咬住臉。

  而且,艾蕾諾亞也吃得意外豪邁,看來似乎沒有打算一邊和樂融融地吃飯,一邊交談。
  艾蕾諾亞保持沉默地持續吃著漢堡,直到吃掉一半的漢堡才停下來。
  「許久沒吃……果然會覺得很好吃。」
  艾蕾諾亞一邊用餐巾擦拭沾到嘴角的黃芥末醬和番茄醬,一邊夾雜著感嘆聲說道。
  「妳平常都怎麼解決三餐?這附近一帶感覺只有一堆講究格調的餐廳。」
  「咦?呃……」
  看見艾蕾諾亞突然讓視線在空中遊走,我知道自己問錯了問題。艾蕾諾亞是有錢的貴族,生活水準不同於我們這些平常就會吃漢堡等平民食物的人。
  有錢人又分為兩種,一種是會刻意炫耀富裕,另一種是會保持低調。
  至於艾蕾諾亞是屬於哪一種人,不用說也知道答案。我這麼心想時,艾蕾諾亞微微垂著眼簾,嘟嘟囔囔地說:
  「吃麥片……或者是堅果類……」
  看來艾蕾諾亞是因為其他原因而不太願意回答。
  「……聽起來似乎不是值得稱讚的飲食生活。」
  「我平常總是只能趁著工作空檔吃東西……不過,扮演蘇西‧吳的時候,對方會幫忙準備各種餐點就是了。」
  「妳不叫客房服務嗎?」
  「客房服務每次送來的餐點都很講究,我覺得很麻煩,所以就不叫了。」
  艾蕾諾亞似乎不是樂於享受奢侈生活的人,讓人心生一股親切感。
  「妳是說一定要用刀叉品嚐的那種?」
  「沒錯,一定要用刀叉品嚐的那種。」
  艾蕾諾亞笑一笑後,咬下一口漢堡。
  「不過,妳這樣不會反而更容易經常吃速食嗎?」
  「是啊。平常我會盡量避免吃速食。爺……勒高夫會罵人。」
  艾蕾諾亞有些難為情地改口說道,跟著喝了一口可樂。
  「因為會胖?」
  「勒高夫說我應該要再胖一些比較好。」
  「……的確是這樣沒錯。」
  為了避免回答時眼睛看著不該看的部位而引來不必要的誤解,我一邊抓起薯條,一邊以冷淡的口吻答道。
  「而且,如果吃了這麼一大顆漢堡,要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消化,我的腦袋可能會轉動不了。所以,往往只會買在大廳樓層的商店也買得到的麥片或堅果來吃。」
  「建議妳可以多多運動。」
  「是啊。」
  說著,艾蕾諾亞抓起薯條,以優雅的動作沾起番茄醬咬下一口。
  我抱著像在欣賞某種舞蹈的心情一邊凝視,一邊說:
  「也就是說,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所以妳決定最後吃個漢堡來收尾?」
  「是的。」
  說著,艾蕾諾亞咬了一口漢堡,然後抓起薯條送進嘴裡,再喝一口可樂。
  看著恐怕稱不上有貴族氣息的用餐光景,讓人覺得有些怪怪的。
  不對,覺得奇怪不是因為貴族和漢堡的組合不匹配。
  而是因為艾蕾諾亞的表情。
  「阿法隆那件事害妳空歡喜一場。」
  聽到我這麼說後,艾蕾諾亞的手瞬間停下動作。
  不過,她立刻又抓起薯條,發出酥脆的聲音吃著薯條。
  「不會的,調查企業的時候老是會遇到這種事情。尤其是抱著預設心態的時候。」
  艾蕾諾亞露出苦笑微微歪著頭,從那模樣可看出她平常就會遇到這種事情。
  「我沒有太失落喔!啊!不過……」
  艾蕾諾亞說到一半,急忙改口說:
  「當然了,這不代表我本來就不期待。不是那麼回事的。」
  「妳不用太顧慮我沒關係。」
  「沒有,我是說真的……」
  說著,艾蕾諾亞的表情忽然轉為黯淡。
  「?」
  我看向艾蕾諾亞後,艾蕾諾亞猛地抬起臉,勉強擠出微笑。
  「妳又吃了什麼藥嗎?」
  在樓下的咖啡廳時,艾蕾諾亞甚至曾經交談到一半就睡著了。
  不過,這次的模樣看起來不像上次那樣,艾蕾諾亞保持著苦笑搖了搖頭後,深深吸入一口氣並挺直背脊。
  「算了。」
  艾蕾諾亞做出這般發言。
  「雖然當初是我硬要請你幫忙……」
  「咦?」
  「或許稱不上是這部分的報酬,但我想回禮──」
  「那個……」
  我還沒有思考就先開口打斷艾蕾諾亞的話語。
  「妳說算了?」
  「是的。」
  艾蕾諾亞手上拿著吃到一半的漢堡,宛如肖像畫裡面帶悲傷笑容的少女般,露出微笑看著我。
  「是的,算了。」
  跟著,艾蕾諾亞吃起漢堡。那模樣彷彿在說她必須這麼做。
  「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無法控制不這麼發問。艾蕾諾亞想要實現的夢想應該不是那麼禁不起考驗的事情,不會因為原本極有希望的可能性沒了,就死心放棄。
  艾蕾諾亞還是繼續吃著漢堡。
  我反覆說了一遍: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對不對?在工作上……不,我是說在投資銀行裡。」
  「唔。」
  艾蕾諾亞停下動作看著我,眼神中流露出像是感到畏懼的情緒。
  「……我問過在銀行工作的朋友,也已經知道推掉一千萬慕魯手續費的案子會是什麼狀況。還有……我也知道分析師是站在什麼樣的立場。」
  「……」
  「我不認為自己能夠幫上什麼忙,但至少可以當一個聽眾。」
  我說到這裡的時候──
  艾蕾諾亞面帶微笑放下了漢堡。
  「謝謝你。你有這份心意我已經覺得很開心了。」
  「那個……」
  「真的沒關係。」
  說著,艾蕾諾亞做了一次深呼吸,並端起茶壺倒出溫茶。
  「我早就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艾蕾諾亞凝視著不見白煙升起的茶杯,一副像在取暖似的模樣雙手捧住茶杯。
  「你也知道分析業務和投資銀行業務之間會利益衝突嗎?」
  聽到艾蕾諾亞的詢問,我靜靜地點點頭說:
  「知道一些些。」
  「這次就是典型的利益衝突。」
  艾蕾諾亞輕輕笑笑後,喝了一口茶。
  艾蕾諾亞散發出犀利敏銳的氛圍,甚至會讓人忘了她幾分鐘前還在吃漢堡。
  「公司要我評價阿法隆。」
  「咦?」
  「有一個債券發行的大案子。屬於公司債券的類型。白金史密斯在公司債券的領域比較晚加入市場,所以說什麼也想要爭取到大案子。這次的阿法隆債券發行案,白金史密斯希望被委託擔任主辦銀行,並藉此在公司債券的領域搶下龍頭寶座。但是……」
  艾蕾諾亞就像一隻在水中優雅游泳的海豚,但她畢竟不是魚,如果沒有呼吸到空氣就會溺斃。
  讓人產生這般聯想的艾蕾諾亞說到一半停頓下來,做了一次深呼吸後才繼續說:
  「因為我一直保持一貫的態度拒絕評價阿法隆,所以公司老早就在對我施壓。話雖這麼說,但阿法隆在調度資金時,從以前就一直都是指名哈羅德兄弟,其他銀行根本沒有機會搶到案子。因為這樣,公司也沒有那麼強烈要求我。」
  「現在突然強烈要求?」
  話一說出口,我立刻改變了想法。
  不對,應該是因為手續費。
  問題永遠圍繞在金錢上。
  「公司債券的規模有多大?」
  「聽說是兩百億慕魯。」
  「……」
  我看著艾蕾諾亞,嘴巴像條魚一樣不停地張張合合。
  兩百億慕魯。
  兩百億慕魯!
  「聽說靠著這筆資金,阿法隆這次要展開自來水事業。月面的自來水管路的循環是利用重力集中到牛頓市,再分散出去。不論是要加壓或減壓,都必須仰賴電力,所以水電的磁場很合。阿法隆提出這樣讓人一頭霧水的主張。」
  「可、可是,自來水不是綠寶石工業的事業嗎?」
  「沒錯。也就是說,這是阿法隆實現公司理念的大大一步。意思是阿法隆已不再是追著巨人跑的小矮人,而是能夠與巨人並駕齊驅的存在。搞不好阿法隆真的能夠掌控整個月面。」
  說著,艾蕾諾亞瞥了漢堡一眼。冷掉的漢堡顯得滑稽,甚至不再像是食物。那是高度資本主義下最具代表性的工業食品。
  「我不確定發行兩百億公司債券的案子能否順利進行,畢竟那是前所未聞的舉動。不過,如果真的執行了,負責主辦的銀行將獲取數目驚人的手續費。就算以3%來計算,金額高達六億慕魯。不過,畢竟是這麼大的案子,阿法隆應該會委託多家投資銀行來執行,所以不可能全部的手續費都進到荷包裡……」
  「正因為如此,白金史密斯才會也有機會。」
  「那當然,因為我們銀行是規模最大的投資銀行。」
  艾蕾諾亞一副違背真心的模樣說道,然後抓起薯條以冰冷的目光望了望,再放回去。
  「而且,交易部門目前創下空前絕後的高獲利,我的直屬上司是執行董事之一,他因為銀行內部的派系鬥爭,處境相當辛苦。以一個吸引客戶的活招牌來說,蘇西‧吳確實力量強大,但還是不敵交易部門。」
  投資銀行內部是遵從「賺錢者即是正義」的論調在運作。
  看在艾蕾諾亞的直屬上司眼中,只會覺得堅持不肯評價詐騙公司的艾蕾諾亞,沒有為了自家部門把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淋漓盡致。
  「妳會被革職?」
  「不會。」
  艾蕾諾亞露出苦笑,繼續說:
  「應該還不至於被革職。畢竟我還有利用價值。」
  利用價值。
  聽到艾蕾諾亞像是把自己當成物品在說話的口氣,我的右手抽動了一下。
  「不過,今天因為剛剛說的那件事……起了一些爭執。」
  艾蕾諾亞嘆了口氣後,把視線移向牛頓市的夜景。
  「我明明沒有想要靠著職員的身分在那家銀行飛黃騰達,但被當面罵得狗血淋頭時,卻還是可以忍了下來。」
  「那是因為──」
  「因為那裡就是這樣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靠的是粗魯的蠻力,幾乎沒有女性會在那裡工作。捲袖子、雪茄、酒精是那個世界的三大神器,如果是在地球,酒精變成古柯鹼也是很常見的事情。那根本不是靠著裙子、肉桂、阿斯匹靈可以對抗的世界。」
  艾蕾諾亞聳了聳肩說道,那模樣有些像是開心描述著在學校遇到可怕事件的女學生。
  然而,艾蕾諾亞所處的世界不是學校,而是力量大到足以輕易改變一個人的人生、牽扯到龐大金額的地方。
  「而且,我怎樣也沒辦法評價阿法隆。」
  艾蕾諾亞忽然抬起頭說道。
  「我會這麼說不是因為預設心態或偏見。即使少了我本身的立場因素,還是一樣做不到。原因是阿法隆不提供讓人做分析的材料。我提供過數據給你,對吧?」
  「是的。阿法隆會公布單次性的交易資訊,好比說A交易賺了錢或B交易賺了錢,但在公司組織上,並沒有任何說明。」
  「沒錯。而且,即使是在分析師齊聚一堂的電話會議上,阿法隆也不允許分析師向董事發問。分析師只能聽他們的報告內容,再把內容寫下來而已。畢竟如果不配合,阿法隆就不會把會伴隨高額手續費的各種工作委託給投資銀行。其他分析師不像我是靠著瘋狂意念在工作。小孩的學費、生活費,他們必須在那個掀起狂風暴雨的世界裡賺錢來支付這些費用,所以不能忤逆像阿法隆那樣的公司。」
  無力。
  看見艾蕾諾亞低下頭,把手肘頂在桌上讓額頭貼在手掌心的模樣,我的腦海裡閃過這個字眼。
  「雖然我剛剛說過不會被革職。」
  「……但有可能?」
  艾蕾諾亞沒有回答我。
  在那個世界裡,根本不存在「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為了打倒阿法隆,必須有蘇西‧吳的力量。但是,想要繼續扮演蘇西‧吳,就必須評價阿法隆。而如果決定評價阿法隆,就只能做出正面的評價。這符合我的倫理嗎?」
  艾蕾諾亞保持額頭貼在掌心上的姿勢張開眼睛後,一副恨得牙癢癢的模樣瞪著桌面。
  那表情說出艾蕾諾亞因為被逼到絕路而深受煎熬。
  「我知道想要貫徹自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萬一阿法隆真的是詐騙公司呢?很多人會因為我寫的報告而決定購買股票,在那之後如果找到證據可以證明阿法隆違法,我還夠資格大聲提出主張嗎?」
  現在的狀況不是在善意、不知情之下,決定做這件事。而是在被強迫、知情、覺得可疑之下,決定做這件事。
  對因受騙於艾斯曼,以家族姓氏命名的公司被迫倒閉且慘遭收購的艾蕾諾亞來說,想必說什麼也無法容忍這件事發生。
  「如果做了這件事,我豈不是和艾斯曼同流合汙……」
  艾蕾諾亞深深低下頭,或許她在哭泣也說不定。
  艾蕾諾亞心中的不甘心,根本不是我能夠想像。
  對於雷娜寄來的數據結果,我深感遺憾,也感到過意不去。艾蕾諾亞原本肯定相當期待。套住艾蕾諾亞的枷鎖越綁越緊,眼見劊子手就快揮下斧頭時,我忽然給了艾蕾諾亞一道希望的光芒。在這樣的狀況下,艾蕾諾亞怎麼可能不期待?
  面對自己的沒出息和歉意,我感到胸口緊緊揪起。餐廳真的就像置物間一樣一片靜謐,彷彿連呼吸也不被允許。
  在這樣的氣氛下,艾蕾諾亞忽然抬起頭。她輕輕抽了一下鼻子,用手腕擦拭眼角後,露出堅強的笑容。
  「我作了一個非常、非常壯大的夢。」
  艾蕾諾亞說道。
  我忍不住反駁說:
  「妳確定這樣就好嗎?」
  艾蕾諾亞像受了傷的猛獸被觸碰到傷口似的模樣抬起頭。
  「當然不可能這樣就好!」
  艾蕾諾亞怒吼道。
  我沒有什麼好點子。
  我陷入沉默,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對不起……不過,真的算了。」
  壯大的夢想也好,吃到一半的漢堡也好。
  兩者在帶有熱度的時候,都是至高無上的享受。
  然而,一旦熱度消失,就會變得滑稽、變得油膩,讓人連看一眼也不想看。
  「算了。如果阿法隆真的是詐騙公司,肯定早晚有一天會被揭穿。被揭穿的一天越晚到來,阿法隆就會爬得越高。還有艾斯曼也是。既然這樣,我就等著看他們摔得鼻青臉腫就好了。」
  這不可能是艾蕾諾亞的真心話。很明顯地,即使知道會痛苦不堪,艾蕾諾亞還是為了讓自己可以接受而硬是這麼說服自己。
  聽在我的耳裡,這些話語就像在責備我一樣。
  也讓我覺得自己沒能夠助任何人一臂之力。
  「而且,能做的都做了。」
  艾蕾諾亞抬起頭,一副儘管疲憊卻也不失爽朗的表情一邊環視四周,一邊這麼說:
  「能做的,都做了……」
  沉默的氣氛降臨。
  為了實現目的而不顧一切投入其中,甚至把飯店房間糟蹋成這樣,一個能夠如此瘋狂的人卻說「能做的都做了」。這句話若不是真心話,還能夠是什麼?
  不過,真正讓我感到心痛的是,艾蕾諾亞的臉上沒有一絲「我已經盡了全力」的神情。艾蕾諾亞臉上的表情是在責怪自己只伸張正義到一半,就不得已必須屈服。
  沒錯。
  艾蕾諾亞沒有憎恨任何人。她真正憎恨的是自己,恨自己做出無法挽救的失敗。
  看著自責的艾蕾諾亞,我無法控制右手不抽動。因為四年前我主動向不斷譴責自己的黑髮少女伸出手,卻在最後一刻甩開少女的手。
  如果能夠回到當時,我絕對不會甩開那雙手。不論發生任何事情,也絕對不會再甩開那雙手。到了現在,我已經明白什麼是重要的存在。
  這麼一來,我現在應該怎麼做呢?我應該怎麼做,才不會像四年前的那時候一樣,什麼也挽救不了呢?
  「不。」
  我不加思索開口。
  脫口而出後,雖然心想:你在說什麼蠢話!嘴巴卻不受控制地說起話來:
  「還有的。還有能做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
  艾蕾諾亞一臉愣住的表情低喃後,立刻發出銳利的目光說:
  「還有什麼能做的事情?而且,事到如今你何必還要這麼說?」
  艾蕾諾亞理所當然會有這樣的疑問。她沒有流露出像在期待什麼的眼神,而是流露出像在說「就算想安慰人也不可以隨便亂說話」似的眼神。艾蕾諾亞的質疑十分合理。
  不過,我拚命地動腦思考。什麼點子都好,哪怕是信口開河也無所謂。機會不是說有就有,如果這個機會還可以討回人生失去的東西,那更是少之又少。理沙這麼說過,並且在我背後推了一把。
  我拚命尋找話語,最後──
  「目前並沒有證實。」
  「……」
  「不過,還有能做的事情。」
  「……」
  艾蕾諾亞嘆了口氣,別開視線說:
  「什麼事情?」
  「確認發電所。」
  「咦?」
  艾蕾諾亞瞪大眼睛回過頭。
  「沒錯,文件上確實都做了申請。不過,那終究只是文件。」
  就連社福團體的補助金申請,也有人費心思作假。四年前也是,巴頓在那家飯店樓下的咖啡廳,指出裝置上的個股給我看。我因此深信黃金寶庫就藏在那支個股裡。
  不過,我沒有親眼做確認。我停下思考,不再自己動腦。我沒有盡全力徹底去做每一件能做到的事。那絕不是做不到的事,我只是沒去做而已!
  「如果妳真的要放棄、如果妳都已經把飯店房間糟蹋成這樣,還是決定要放棄的話……不是該在最後做一件會讓人覺得不知死心的事情嗎?就算做了還是不行……」
  也不會每天夢見自己在追逐朦朧的白光,被惡夢壓得喘不過氣。如果這次真的盡全力徹底做到每一件事,就算沒能夠挽救無法挽救的事物,也能夠原諒自己。
  「……要確認每一家發電所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艾蕾諾亞不要像那時候的我一樣徒留後悔。因為不相信公家機關的文件,所以特地去到幾百公里遠的發電所做確認。如果都這麼做了,還是不行的話,想必也夠資格笑著說:「沒辦法囉~」
  或許事情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單純,但可以知道自己真的努力到了極限。
  我直直盯著艾蕾諾亞,艾蕾諾亞也看著我。
  艾蕾諾亞露出像在懷疑、顯得有些害怕的眼神。
  我已經做了夠多的努力。而且,每一次都失望落空。我的雙手發麻、視線朦朧,甚至淚水也已經乾竭。就算再努力一次,一樣會付諸流水,不是嗎?
  我差點就要喊出「羽賀那」的名字。
  在那一刻,艾蕾諾亞忽然露出苦笑。
  她一副感到難以置信的模樣笑著。
  「你真是奇怪,這明明是我的夢想啊。」
  「……」
  「不過,你說得對。」
  艾蕾諾亞看向漢堡,並伸手拿起漢堡。
  「我會再掙扎一下看看。不過……」
  「?」
  艾蕾諾亞咬一口冷掉的漢堡說:
  「你也會跟我一起去吧?」
  「咦?」
  「又沒有觀光客船可以搭,我一個人要怎麼展開宇宙旅行?」
  的確,艾蕾諾亞說得沒錯。如果目的地是發電地帶,頂多只有提供給作業員搭乘的接駁船,否則就要包船前往。
  「呃……會的,畢竟是我提議的。」
  「那麼,就這麼決定。只要說是為了調查阿法隆,公司應該會願意幫我排開行程。而且,我也沒有騙人。」
  艾蕾諾亞露出調皮的笑容這麼說。
  「不過,這明明是我的夢想,你卻……」
  艾蕾諾亞微微歪起頭看著我。
  我聳了聳肩後,看向手邊。
  手邊放著我早一步吃完的漢堡包裝紙。
  艾蕾諾亞又停下吃漢堡的動作。
  「謝謝。」
  艾蕾諾亞用著幾乎快聽不見的音量說道。
  我把包裝紙揉成一團,假裝沒有聽見。

  買了理沙交代的東西,也買了要送給克莉絲的小飾品後,我回到教會。
  太陽下山後,寒冷氣候從冰冷的感覺化為疼痛的感覺,再加上進到外區後幾乎不見燈光亮起,所以散發出彷彿已到了世界末日般的氛圍。
  不過,只要抬頭仰望,就可以清楚看見圓頂另一端的星空。此刻圓頂外也正值每兩星期變換一次的夜晚模式,所以映入眼簾的天空應該是真正的星空。如果要說因為電費漲價而使得燈光減少能有什麼好處,恐怕只有晚上可以欣賞到星空這一點而已吧。
  這簡直就像艾蕾諾亞的處境。
  怎麼想都會是一場敗仗。事實上,艾蕾諾亞是勉強靠著一線生機扮演著蘇西‧吳,如果這一線生機也斷了,就沒有人會願意聽她對於阿法隆的控訴,況且能不能找到控訴的根據這件事情根本就是個大問號。照理說,應該在傷口擴大之前,早早撤退才對。
  明明如此,看見艾蕾諾亞已經持續戰鬥到全身是傷,最後終於忍不住打算跪地認輸時,我卻拉住她的手,要她站起來。
  我這麼做不是為了艾蕾諾亞。我只是在籠罩艾蕾諾亞的黑暗之中,找到一片自己遺失的星星碎片。
  我也覺得自己是個殘忍的傢伙。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不伸出手。
  因為四年前我如果伸出了手,或許就不會失去羽賀那。
  我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踩著因為一片漆黑而變得不可靠的腳步爬上樓後,在走廊上往教會的方向摸索前進。好不容易抵達教會門口時,從屋內流瀉出來的微弱燈光把我拉回了現實。
  從四年前拉回現在。
  打開教會的大門後,隨即看見理沙坐在走廊盡頭的客廳裡,在桌上托腮閱讀。
  「你回來啦。」
  「……是啊。喏,你託我買的東西。」
  我把袋子放在桌上說道,理沙表現出不太感興趣的態度看著袋子,跟著一副嫌麻煩的模樣從椅子上站起來。
  「電車沒有停駛嗎?」
  「班次有減少,所以人很多。」
  「真是受不了。賽侯問過我要不要送發電機過來,看來真的有必要請他送過來。」
  「發電機?」
  「他說什麼把廚餘分解成為微生物,然後可以把分解過程中所產生的物質當成燃料,我猜八成是想利用我們幫他測試新產品吧。」
  「原來賽侯也會開發這類產品啊,感覺有點意外。」
  「八成是有人鼓吹他說是個賺錢的生意。別看賽侯那樣,他其實挺容易被人家乘虛而入的。」
  理沙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後,把我買來的東西收進櫃子和冰箱裡。
  收好所有東西,也摺好袋子後,理沙直直盯著我看。
  「說吧,你是怎麼欺負克莉絲的?」
  我想起以前因為做壞事被發現,而被媽媽罵的往事。
  「克莉絲回來後一直無精打采的,一吃完飯就關進房間裡了。」
  「……」
  「你們不是本來打算一起去哪裡嗎?」
  「……我忽然有點急事。」
  「是嗎?」
  說著,理沙輕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自己沒資格唸你,但可不可以拜託你處理好一點?」
  「……處理好一點?」
  我反問後,理沙搔抓一下頭,往最裡面的教堂和我們的房間瞥了一眼。
  「你討厭克莉絲嗎?」
  「唔。」
  理沙問得這麼直接,我不禁答不出話來。理沙投來像在觀察的眼神直直看著我,發現我回答不出來後,理沙輕聲說:
  「羽賀那?」
  聽到這個單字後,我像被棍子頂著似的僵住身子。
  這樣的反應已經足夠讓理沙看出答案。
  「我當然不會勸你死心,但你至少要表明態度。」
  「……」
  「克莉絲太可憐了。因為你不該那麼溫柔的。」
  「……」
  我還是找不到話語回答。
  理沙又嘆了口氣後,喊了我的名字:
  「阿晴。」
  我看向理沙後,發現她沒有在生氣。
  「你是不是因為克莉絲幫了你,所以覺得欠她人情?」
  我有一種內心深處被針扎了一下的感覺。
  「如果是這樣,你應該把兩件事情好好區分開來,否則你自己會很痛苦,也會讓克莉絲很痛苦。」
  這四年來,正因為有克莉絲陪在身邊,我才能夠重新振作起來。對於這件事,我心存感激,看見克莉絲對我有好感,我也不是不開心。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能夠接受克莉絲的心意。但是,如理沙所說,我或許只是對這四年來感到愧疚。
  羽賀那仍存在於我的內心,而且占據我內心非常大一部分。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伸出手拉住滿身是傷的艾蕾諾亞。
  這些想法浮現腦海時,理沙說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話語:
  「如果你是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乾脆交往看看不就好了。」
  「哪可能!」
  這句話感覺是理沙最不可能說的話,卻又讓人覺得是符合理沙作風的話語。
  「雖然有些愛情一開始就像天雷勾動地火,但也有慢慢培養出來的愛情。像克莉絲這樣的女孩不是想找就找得到的。」
  雖然理沙的說法像在推銷什麼產品,但事實上或許真是如此。
  而且,我自己心裡也明白。這樣的狀況就跟我和雷娜一起去確認補助金制度是否遭到濫用時的狀況一模一樣。
  如果有目的,就應該為了達到目的而採取合理的行動。既然如此,如果我是因為忘不了羽賀那而無法接受克莉絲的心意,為什麼我現在沒有拚命尋找羽賀那呢?
  說穿了,我的所作所為只是想回到過去。
  理沙雖然愛管閒事,但面對重要事情時態度謹慎且有潔癖,這般個性的她之所以會刻意說出這種話,想必是因為識破我的心情和行動互相矛盾。
  而我也因為這樣,儘管這幾年來一樣過著日子,但其實就像一具行屍走肉。
  我開口想要說話。
  結果還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唉~阿晴,你至少要記住一件事。」
  「……?」
  「你不可以把恩情和愛情搞混了。還有同情也是。」
  說罷,理沙把書本夾在腋下,輕輕打了呵欠。
  「電費這麼貴,我差不多該睡了。你也快去沖一沖澡,然後早點睡覺。」
  「……」
  說罷,理沙準備往寢室的方向走去時,忽然停下腳步。
  「啊,對了。」
  「?」
  「賽侯是不是約克莉絲去參加什麼?」
  「……喔,是啊。應該是要跟寫程式的那些人見面。」
  「是喔,聽說有好幾個都是克莉絲不認識的人會去參加,對吧?」
  「……應該吧。好像都是賽侯的研究同伴。」
  「聽說是後天喔。」
  「咦?」
  我感到困惑地反問後,理沙難得露出不悅的表情皺起眉頭。
  「我是要告訴你克莉絲好像很擔心的樣子。你忘記那孩子除了我們之外,看見別人會怕生嗎?」
  「啊。」
  「那就這樣,晚安。」
  說罷,理沙這回真的離開了。被獨留在冷冰冰的客廳後,我看著裝了買來要送給克莉絲的飾品的小紙袋,思考起來。
  我是基於恩情和同情,才會想要接受克莉絲的心意嗎?因為克莉絲陪伴我做復健,還對我表現出好感,所以我認為自己必須接受她的心意嗎?
  在那同時,我真的還沒有對羽賀那死心嗎?難道我不是自以為是地同情羽賀那,所以告訴自己不可以忘記總是顯得孤單寂寞的羽賀那?
  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情,甚至開始覺得自己會有想要靠著識破他人想法來投資的意念顯得愚蠢。
  我帶著得不到結論的問題回到自己的房間。
  回到房間後,我發現裝置收到了訊息。
  確認是來自艾蕾諾亞的訊息後,我點開一看,看見內容寫著:「明天就可以搭包船前往發電所。」不過,艾蕾諾亞也提到因為每間發電所的距離都很遠,所以沒辦法當天來回而必須過一夜。
  我沒有特別安排好什麼行程,而且後天才要和賽侯他們聚餐,所以也不用擔心這點。
  我像是要逃離克莉絲的問題,立刻做出決定並寫了電子郵件回覆。
  我可以去。
  艾蕾諾亞立刻回了信,要我明天中午到飯店會合。
  在一片黑暗的房間裡,我任憑裝置的光線打在臉上,然後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第六章

  隔天,克莉絲準備前往辦公室之前,我為了昨天的事向她表達歉意。雖然克莉絲保持笑容說她沒有掛在心上,但我相信昨天告別時不是因為我多心才覺得她臉上浮現落寞的神情。
  不過,理沙說的話還深深刺在我的心上,我也因此沒能夠把飾品送給克莉絲。
  在那之後,我告訴克莉絲為了分析阿法隆必須離開家裡兩天,克莉絲明顯表現出欲言又止的態度。後來,從理沙的眼神中,我總算看出克莉絲是為了即將參加賽侯邀約的聚餐一事而欲言又止。到時候會是清一色的男性研究人員前來參加聚餐,克莉絲想必會感到很不安。
  我應該可以跟妳一起去參加聚餐。我這麼告訴克莉絲後,克莉絲露出鬆了口氣的笑臉。那笑臉讓我也感到心頭一陣溫暖。
  有些愛情一開始就像天雷勾動地火,但也有慢慢培養出來的愛情。
  理沙的話語讓我內心的天平持續搖擺著。
  不過,我不再是四年前的我,現在的我已經學會處世技巧,也懂得隱藏自己的心情。我在表面上佯裝冷靜,與克莉絲一同前往牛頓市的路上,也能夠一直和克莉絲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克莉絲看起來像是聊得很愉快的樣子,而我也不覺得這樣和克莉絲聊天會讓人不愉快。
  抵達中央車站後,我和準備前往辦公室的克莉絲於是個別行動。
  昨天所有部位都結清了,妳今天上班應該很輕鬆吧?我這麼開玩笑後,克莉絲吐了吐舌頭發出咯咯笑聲後,揮揮手走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目送克莉絲一會兒後,克莉絲回過頭再次揮了揮手。
  這次克莉絲不像昨天告別時那樣顯得神情落寞,所以我輕輕揮揮手回應後,也走了出去。
  來到格蘭德中央飯店後,這回沒看見加長禮車或穿著正式服裝的男女,取而代之地出現一群看似從地球來的觀光客四處走動著。這群人應該是來觀光,也順便用餐。
  我穿過東張西望的人群,在已成為熟面孔的飯店人員笑臉迎接下,我搭上金色的電梯。從五十樓往窗外看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圓頂的穿透性很好,我發現明明是大白天,卻能夠清楚透視圓頂另一端的宇宙空間。
  我按下5002號房的門鈴後,房門很快就被打開,艾蕾諾亞隨即在門後現身。艾蕾諾亞連帽子也戴上了,一副準備齊全的模樣。看見那模樣,我忍不住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怎麼了嗎?」
  艾蕾諾亞這麼詢問後,我急忙搖了搖頭。
  艾蕾諾亞環視自己的裝扮一圈,那模樣彷彿在說:有哪裡不對勁嗎?
  「沒事,這樣很好。」
  除了這麼說,我還能回答什麼?艾蕾諾亞拉著大大的行李箱,手上拿著陽傘,那模樣看起來像是準備去旅遊勝地度假。
  真不愧是貴族啊~我忍不住想要搖頭嘆氣,但也覺得頗為愉快。
  「馬上就要出發嗎?」
  「是的,如果你不反對。」
  「那就走吧。」
  「好,那就叫車子載我們去港口吧。只是,這東西有點……」
  說著,艾蕾諾亞拉起行李箱,那模樣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優雅。顯得笨重的行李箱輪子好不容易才滾動起來。
  「要不要我幫妳?」
  雖說我撐著拐杖,但眼前的光景讓身為男人的我必須這麼說。
  「不用,沒關係……」
  看來似乎是因為地毯的毛太長,使得行李箱變得更加笨重。但就算如此,看起來也未免太重了吧。行李箱裡究竟裝了什麼東西啊?該不會是裝了茶組或參加舞會的服裝吧?
  「努力撐到電梯那裡去吧。」
  說罷,我幫忙推起行李箱。只要下樓到了大廳樓層,不用開口拜託,飯店人員也會幫忙搬運行李。就這樣,我們順利搭上車子,橫越月面都市來到港口。往返地球和月球之間的太空船都會在港口升降,所以港口被人們擠得水洩不通。廣播聲不斷響起之中,一大群像艾蕾諾亞一樣帶著笨重行李的人們走來走去。
  多數人都朝向通往巨大地下道的入口方向被吸引過去,不然就是從那裡被釋放出來。
  那光景讓人強烈感受到這裡是連接月球和地球這兩個不同世界的閘口。
  「這地方還真是驚人。」
  「咦?對喔,我都忘了你是在月球出生的。」
  說著,艾蕾諾亞輕輕露出微笑。
  「我是覺得很懷念。到現在我還忘不了五年前第一次站上月球時的感動。」
  「如果我去了地球,不知道會不會有一樣的感受?」
  「呵呵,我建議你去一趟喔。」
  說著,艾蕾諾亞一邊推動行李箱,一邊在港口內前進。
  「我們是要搭月面內包船,所以要往……」
  「應該是那個方向吧。」
  「喔,你說得對。」
  我們循著寫有「私人機升降、接駁船」的指示牌前進。
  都市部以外的月球表面上,設有以低重力狀態進行各種實驗的設施、世界各國的天文台、礦山以及發電所等等。乘客當中,多數看起來都像是學者或作業員,但其中也出現了觀光客的身影。那些觀光客應該是準備搭乘會環繞都市外圍一圈的觀光客船吧。
  完成簡單的手續後,我和艾蕾諾亞隨著電動步道鑽進地下,並穿過圓頂的壁面。穿過壁面時,還看見一塊面板親切標示出「即將進入宇宙空間」。
  不久後,隨著電動步道開始往上爬,在強化玻璃另一端延伸開來的世界也不再是藍色天空,而化為一片漆黑的宇宙。
  「好興奮喔。」
  艾蕾諾亞顯得有些情緒激昂,她一副難以鎮靜的模樣說道。聽說從地球來的人一看到宇宙就會非常興奮,而我卻是相反。
  宇宙既冰冷,又無邊無際。
  據說也有不少人會產生恐懼,害怕自己被遼闊的宇宙吞噬,甚至有了「宇宙空間恐懼症」這樣的命名。簡單來說,就是類似「懼高症」或「幽閉恐懼症」那一類的病症。
  不過,我是基於不同的原因而害怕宇宙空間。或許我是害怕看見如此遼闊的宇宙,而被迫得知自己有多麼渺小、得知自己的存在有多麼無謂。
  我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跟在艾蕾諾亞的後頭朝向船塢前進。
  船塢上,一艘造型短小精悍的私人太空船等待著我們的到臨。
  「聽說那是供人在宇宙露營的太空船。內部從寢室到淋浴設備應有盡有,住起來好像很舒適喔。不過,全自動駕駛這點就讓人有點擔心……」
  「全自動駕駛比人類自己駕駛來得安全。」
  「這道理我懂,只是……」
  「如果遭遇意外發生嚴重的狀況,至少要自己操控,不要交給機器處理。」
  聽到我這麼說,艾蕾諾亞露出苦笑,聳起肩膀說:
  「看來我到現在還是地球人。」
  「我覺得這應該是習慣問題。」
  「也許吧。」
  經過這麼一段互動後,我和艾蕾諾亞穿過最終閘口,再穿過加壓室進到太空船內。太空船內的空間與其說是以交通工具為概念,更像是為了生活而設計,我不禁覺得像是走進了飯店的房間。
  「那麼,出發吧。」
  船門關上後,遠處傳來抽出空氣的聲音之中,艾蕾諾亞這麼說。

  艾蕾諾亞的行李箱裡既沒有堆滿用來替換的洋裝,也沒有長年使用的枕頭或習慣摟著的布偶。行李箱裡全是紙堆,也就是她的工作用具。
  「公司只讓我不需要參加會議和錄製節目。」
  除了共用房間裡的桌子之外,沒有其他空間可以排放艾蕾諾亞從行李箱裡一本接著一本拿出來的書籍和文件。我把椅子拉到房間的角落,抱著從難以置信轉為佩服的心情望著艾蕾諾亞的舉動。
  「紙本媒體有那麼好嗎?」
  「是啊,我非常喜歡。」
  如果以不同感受來看待我說的話,其實帶有月球佬瞧不起地球佬的意味,艾蕾諾亞卻是拿起紙堆,一副感到氣味芳香的模樣聞著紙張和墨水的獨特氣味。
  「畢竟紙本是我從小就很熟悉的東西,所以有部分是受到這方面的影響吧。不過,主要還是因為在紙本裡可以有很多意外的邂逅。」
  「意外的邂逅?」
  「是的。舉例來說,為了尋找所需的資訊而隨興翻閱書本時,有可能看到預料不到的資訊,或者是苦思不出答案而隨便翻閱時,結果出乎預料地找到解決方法等等。雖然電子媒體具有相當優秀的搜尋性能,但很難有這一類的邂逅。」
  「所謂的『多餘的必要性』,是嗎?」
  「呵呵,這只是我個人的論點而已。當然了,偶爾還是會因為怎麼找也找不到想要的東西,而憤怒發狂就是了。」
  「憤怒發狂」這樣的字眼感覺和艾蕾諾亞相當不搭,但也因為這樣而顯得特別可愛。
  不過,想起被貼在飯店房間裡的無數便利貼,以及只要是近在身邊的物品,哪怕是口紅也會拿來抄寫的態度,我不禁覺得艾蕾諾亞是想要自己當起優秀的搜尋引擎,才會那麼瘋狂。
  「四小時後會抵達中繼站,是嗎?」
  我一邊望著艾蕾諾亞勤快地攤開紙本媒體做準備,一邊問道。
  「應該是的。不過,真的很抱歉,這裡的空間都被我霸占了……」
  「哪裡。正多虧了妳的那些工作,才租得到這麼好的船,不是嗎?」
  聽說包船費用不是艾蕾諾亞自掏腰包,而是以蘇西‧吳的工作經費名義由白金史密斯買單。
  「是也可以這麼說了……」
  「我剛剛看了個人房也相當豪華,我去房間看看書好了。不過,我是要看電子書。」
  「意思是說,你對於邂逅是偏保守主義者?」
  我刻意諷刺桌上的紙本書後,艾蕾諾亞有技巧地做了反擊。
  艾蕾諾亞不是那種裝模作樣的態度,但也不像理沙那樣氣勢洶洶。
  最後,我聯想到了一個字眼──洗鍊。
  「也許吧,我絕對算不上是朋友多的人。」
  「呵呵。不過,關於這點,我也有獨到之處。」
  艾蕾諾亞用著開玩笑的口吻說道。不過,確實如艾蕾諾亞所說,很難想像出她會有年紀相仿的朋友。
  「妳說是五年前來到月面,對吧?」
  「是啊,我十三歲的時候。」
  「十三。」
  這時我才知道艾蕾諾亞今年十八歲。
  艾蕾諾亞的外表散發出不管說她幾歲,都可以讓人深信不疑的氛圍。艾蕾諾亞的身材纖瘦,如果說得直接一點,她還有著一張娃娃臉。如果要說艾蕾諾亞是個聰明伶俐、穩重成熟的十四歲女孩,看起來確實就像這樣的一個女孩,而如果要說她是兼具知性及優雅,又不失天真的二十二歲女生,也會相信那是事實。
  「我不想去上寄宿學校,所以提出任性要求說既然要離開老家,我寧願去月球,後來就來到了月球。」
  「完全是貴族世家會有的故事情節,應該值得相信吧?」
  「呵呵,我以前完全是個千金小姐啊。」
  目中無人、只知道提出任性要求的千金小姐?雖然眼前的艾蕾諾亞不太能夠讓人有這般聯想,但現在這麼一聽,不禁覺得艾蕾諾亞扮演蘇西‧吳時甚至顯得傲慢的言行舉止相當到位。
  而且,艾蕾諾亞的倔強態度也非比尋常,她說過絕對不會原諒陷害其家族之名蒙羞的人。
  「雖然我很任性,但爺爺非常疼我,那時候家裡剛好把公司移到月球,所以我就跟著一起過來了。只不過,我父母要求我就讀的某所學校,我只去參加入學典禮到一半就沒再去了。」
  「真的啊?」
  「因為我那時候透過爺爺經營的投資銀行,已經完全被這個世界迷住了。和投資的世界比起來,學校根本就……該怎麼形容呢,學校就像不會動的東西。」
  我有種像是聽著四年前的自己在說話的感覺。
  「我自己也沒有好好去學校上學過,所以大概能夠體會妳的意思。」
  「真的嗎?」
  「不過,我現在已經知道『欲速則不達』這句俗語多有分量了。」
  「欲速則不達。」
  艾蕾諾亞喃喃說道,一副像是吃了酸中帶甜的水果的模樣,笑著嘟起嘴巴。
  「真的,我也搞不懂自己那時候在著急什麼。」
  「妳很著急?」
  「是啊,那時候爺爺正好把他經營的修拜崔爾&賽爾加公司股票轉讓了一些給我。雖然我在公司被安插的職位有就跟沒有一樣,但我還是自以為是可以獨當一面的經營者。第一次參加圍著圓桌舉行的董事會時,我可是驕傲得心臟差點從嘴巴裡跳出來。」
  我彷彿就快看見年幼的艾蕾諾亞抬頭挺胸、神情得意的身影。
  「不過,感到驕傲的同時,我也覺得自己必須加快成長的腳步。早一天培養出實力。在那之後,我埋首苦讀投資的知識。爺爺當初會把勒高夫叫來這裡,就是因為發現我連洗澡都沒洗。」
  聽到艾蕾諾亞的話語後,懷念的情緒填滿我的胸口。我想起以前的感覺,那時我連澡也不洗,也不好好伸展四肢睡覺,只知道像動物一樣培養敏銳的感覺,並且深信唯有靠著動物般的敏銳感覺才能到達某些地方。
  懷念的同時,我也有種像是鬆了口氣的悲傷感覺,原來這世上並非只有我會有那樣的想法。
  「勒高夫在地球時負責教導我禮儀,看見我當時的模樣後,勒高夫整整躺了好幾天。畢竟那時候別說是使用刀叉,我甚至不願意拿起不能用單手拿著吃的食物。」
  「看見現在的妳……」
  說到一半,我忽然想起艾蕾諾亞吃漢堡的模樣。
  「還是想像得出來。」
  「呵呵,阿晴你果然嘴巴很壞。」
  說著,艾蕾諾亞看似愉快地嘆了口氣。
  「不過,那時候真的過得很開心。我知道自己只要向前邁進一步,就會有所成長。」
  「我非常認同妳說的話。不過……」
  「不過?」
  「如果我們是在四年前相遇,可能彼此都不會和對方說話吧。」
  聽到我的話語後,艾蕾諾亞先是有些愣住,跟著縮起脖子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笑了出來。
  「有可能。畢竟現在回想起來,只會覺得我當時是個讓人忍不住苦笑的沒禮貌丫頭。」
  「我跟妳的感觸完全相同。我也是個十足的臭小子。只不過……」
  說著,懷念的情緒使得我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睛。
  「總覺得自己那時候還比較可愛。」
  「呵呵。我怎麼覺得好像被你看透了思緒一樣。」
  「那麼,但書應該也一樣吧。」
  「但書?」
  艾蕾諾亞反問後,有所意會地垂下眼簾笑了出來。
  「你的意思是只限於在做出無法挽救的失敗之前,對吧?」
  「我如果這麼說妳可能會覺得難以置信。」
  「什麼意思呢?」
  「關於這點,我非常感謝妳。」
  「……」
  艾蕾諾亞保持著笑臉,只收起浮現在臉上的情緒。
  她以表情在詢問我:「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至少妳讓我明白了世上有人相信即使是無法挽救的事情,還是有挽回的可能性。」
  「……」
  艾蕾諾亞直直盯著我看。她做了一次深呼吸並加深臉上的笑意後,別開視線好一會兒。
  「對於無法挽救的事情,我一直認定那就是無法挽救的事情,就這樣度過四年的時間。」
  「現在呢?」
  「現在?這個嘛……」
  稍作思考後,我開口說:
  「有人勇敢地朝向我因為害怕而裹足不前的地方前進。如果站在那個人的旁邊,或許可以讓我找回一絲絲無法挽救的事情的碎片。」
  「原來你是個性消極的人啊。」
  「我在月球出生,所以比較脆弱。」
  「哎呀。」
  說著,艾蕾諾亞咯咯笑了起來。
  笑過一陣後,艾蕾諾亞輕輕聳高肩膀,露出帶著自嘲意味的表情說:
  「我就快放棄的那個時候,你問我真的要放棄嗎?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我真的是火冒三丈。」
  「是啊,嚇死我了。」
  「拜託你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要說這種話。你都不知道我反省了多久。」
  「對不起。」
  我表示歉意說道,但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艾蕾諾亞聽了後,顯得頗為開心的樣子。如果我的臉會動,肯定已經笑了出來。
  「而且,你告訴我還有能做的事情時,我真的嚇了一大跳。」
  「其實我說那句話的時候,腦袋裡根本什麼點子也沒有。」
  「咦?」
  「那是我臨時想出來的。我一心一意地不想讓一切在那時候結束。不過,該怎麼說呢,那樣的動機……」
  我因為猶豫而說話變得吞吐,但後來心想也沒必要隱瞞。
  艾蕾諾亞應該會理解我的心情才對。
  「我當時並不覺得總有辦法如願。我的想法是如果繼續堅持下去,堅持到任何人看了都會覺得太愚蠢的地步卻還是無法挽救的話,到時候再放棄也比較容易死心。」
  聽到我的話語後,艾蕾諾亞臉上浮現奇妙的表情,一副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笑出來的模樣。
  「……照理說,在聽到我的目標的當下,一般應該都會勸我放棄才對。」
  「應該吧,妳那目標幾乎是一種誇大的妄想。」
  「呵呵。如果你是別人,我一定早就把你丟到太空船外面去。」
  艾蕾諾亞當初會邀我加入,就是因為需要有人可以告訴她:「妳的誇大妄想不是誇大妄想。」
  既然如此,我當然必須回應她的期待。
  「面對誇大的妄想,應該有只適合該妄想的追求方式。」
  「……我不否認這點。」
  「打從心底懷疑超優良的大企業,還包船來到這種鳥不生蛋的月面沙漠進行實地調查這幾乎偏執狂會有的行為。」
  「是啊,畢竟連我也想不到要這麼做。」
  「不過,如果這麼做了還不行,妳不覺得會讓人忍不住笑出來嗎?」
  我這麼詢問後,艾蕾諾亞輕輕壓低下巴。
  艾蕾諾亞明明還保持著笑臉,卻有種泫然欲泣的感覺。
  「會,我應該會笑出來,也會有勇氣在爺爺的面前告訴他失敗了。」
  「我覺得這才重要。」
  「你說得對,或許真是如此。」
  艾蕾諾亞輕輕吐出氣息,像是放下肩上重擔,放鬆身體的力量。
  在那間飯店房間裡,床頭上掛著鮮紅色的家徽旗幟。
  不要忘了妳做過什麼事!
  現在回想起來,我不禁覺得那面旗幟是艾蕾諾亞用來譴責自己的刑具。
  我非常能夠體會那樣的心情。我的臉和左腳之所以動不了,應該也是因為有著一樣的心情。我無法原諒自己。怎麼可能原諒得了?
  不過,幫助艾蕾諾亞一事就好像是為了讓我往後能夠原諒自己而踏出的第一步。至少只要看到艾蕾諾亞,我就會覺得不需要那麼責怪自己。我也會告訴自己:「既然如此,你應該有資格接受理沙或克莉絲對你說的話,她們說的話就像你在對艾蕾諾亞說的話一樣。」
  艾蕾諾亞是我的鏡子。
  不,艾蕾諾亞幾乎就等於我。
  「不過,你有一件事情讓我很懷疑。」
  「懷疑?」
  「是的。你保證我說出來也不會生氣?」
  「……我可能會火冒三丈地破口大罵。」
  「呵呵。」
  艾蕾諾亞笑笑後,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說:
  「我在想你其實可能只是在同情我而已。」
  「……同情?」
  「覺得我是一個可憐的笨女人。」
  不知道為什麼,艾蕾諾亞的這句話讓我輕易想像出她以前是個什麼樣的少女。
  「老實說,我確實覺得妳很可憐也很笨。」
  「唔……」
  艾蕾諾亞帶著不知道該不該笑的微妙表情僵住了臉。
  「不過,我之所以會向妳伸出手,是因為我也一心想要挽救四年前的失敗。所以,從頭到尾我只顧慮到自己而已。也就是說,放心吧,我並不是抱著什麼高尚的情懷在同情妳。還是說……」
  「還是說?」
  艾蕾諾亞露出無所畏懼的笑容反問道,一副不論聽到什麼都不會再受到驚嚇的模樣。
  「還是說妳是因為同情我,才主動邀我?」
  艾蕾諾亞嫣然一笑說:
  「老實說,我確實覺得你很可憐也很笨。竟然會因為假內線交易情報而受騙,沒看過這麼典型的案例。」
  「毫不手下留情呢。」
  「不過,我想到這個人懂得認清自己的失敗,應該可以提供幫助。我是說可以幫助身為一個投資人的我,同時也可以支持我的誇大妄想。所以,對於理沙小姐所期待的『希望可以因此解救你』的想法,我壓根兒就沒想過。」
  從艾蕾諾亞口中得知令人意外的事實,我不禁感到吃驚。
  我知道理沙確實認為讓我和艾蕾諾亞認識會對我有所幫助,但沒想到理沙會對艾蕾諾亞本人說出這個想法。
  「……理沙她自己說的嗎?」
  「是啊,雖然理沙小姐是個很好的人,但我甚至覺得你以前之所以會變得意氣消沉,原因其實是出在她的身上。」
  我知道自己太過依賴理沙。
  但就算這是事實,艾蕾諾亞的發言也未免太過嚴苛。
  我隱約看見了艾蕾諾亞有別於現在、還沒有因為失敗而受挫的昔日模樣。
  「……我真的覺得沒有遇到以前的妳讓人大鬆一口氣。」
  「抱歉,可能是因為高度拉高了一些,原本靠重力壓住的面具有些偏了。」
  艾蕾諾亞做出這般發言,還刻意按住臉。
  如艾蕾諾亞所說,身體確實變得有些輕飄飄的。
  在月球只要一拉高高度,重力就會明顯減弱。
  股價和夢想也都有著相似之處。
  「也就是說,現在不是因為談話內容才會覺得心情變得輕鬆,而是因為重力囉?」
  「呵呵,是啊。畢竟我們會這樣對很多事情都產生相同的心情,不可能只是偶然。」
  艾蕾諾亞說起話來毫不遲疑,也沒有吞吞吐吐。我和艾蕾諾亞彼此清楚拿捏得到可以說什麼話、可以冒犯到什麼程度。這或許是因為我們都有過類似的經驗、追求過類似的夢想,才會在深處彼此心靈相通。
  認識羽賀那之後,我就不曾有過這樣的心情。
  「好像聊太久了,抱歉打擾妳工作。」
  「哪裡,平常根本沒有機會和你聊這些事情。」
  艾蕾諾亞看著我這麼說,而對於艾蕾諾亞這次的發言,我同樣無法反駁。
  我相信艾蕾諾亞當然不會不信任馬可和勒高夫,但不認為艾蕾諾亞會找他們兩人商量真正讓她難熬的事情。我之所以無法坦率接受理沙和克莉絲的安慰話語,想必也是相同的原因。理沙和克莉絲或許是那次事件的受害者,但絕不是加害者。
  我也注視著艾蕾諾亞的美麗雙眸,輕輕聳聳肩說:
  「我去房間睡個午覺好了。還是說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幫得上忙的?」
  「如果我可以幫得上你什麼忙,再拜託你幫忙。」
  艾蕾諾亞應該是「請不用在意」的意思。
  事實上,艾蕾諾亞看起來也不像我擔心的那樣散發出被逼到絕路的感覺。
  「比如說陪我睡覺之類的。」
  「我這個人睡相很不好。」
  就上次在飯店床上看到的睡相來說,可以知道艾蕾諾亞在說謊。
  不過,我這麼回答:
  「我們第一次意見不一致。」
  「是啊,好不容易呢。」
  艾蕾諾亞做出這般發言後,一邊看似愉快地讓臉上繼續保留著笑意,一邊把視線移向手邊的文件。我也從椅子上站起身子走出房間,沒有再多說什麼。
  真不愧是觀光用的太空船,走出房間來到走廊後,窗外的宇宙景色一覽無遺。我們似乎還沒來到可以看見太陽的那一端,窗外相當昏暗,但還是看得出來沒有點亮燈光的走廊上,有微弱的光線從窗外流瀉進來。
  儘管看起來一片漆黑,光芒還是會存在某處。
  就連黑暗無限延伸的宇宙也一樣。
  我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走回個人房,在床上躺下來。
  感覺上,太空船好像已經來到幾乎無重力的區域。
  我望著天花板心想:應該是我多心了吧。

  我躺在床上透過裝置看書,有時候收到克莉絲寄來的電子郵件就回信給她,最後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確認時間後,發現正好到了就快抵達中繼站的時刻。
  我操作房間裡的面板叫出位置資訊後,得知已經來到距離月面都市將近兩千公里遠的位置。在都市裡的時候,連十公里單位的距離也沒有什麼機會體驗。
  我掌握不到兩千公里的距離有多遠,但聽說看起來就在不遠處的地球有三十八萬公里遠,所以兩千公里或許不是太遠的距離。
  然而,看見一大片強化玻璃另一端的景色後,我當場愣住不動。我看見一塊發出強烈光芒的光團浮在漆黑的空中,照亮著無止盡延伸的月面沙漠。
  在圓頂內不可能目睹得到這般被完全暴露在外的太陽照亮的光景。
  到了現在,我才知道除了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之外,還有如此遼闊的世界。
  「好壯觀啊。」
  我不由得低喃說道,然後帶著自嘲的意味嘆了口氣心想:「原來我連這種事情也不知道。」
  不過,感動的同時,肚子忍不住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身體總是如此地坦率。
  我心想應該在抵達之前先吃點什麼東西,於是往共用房間走去。走下階梯時我的動作變得緩慢,但那是因為重力的變化,而不是因為剛睡醒。我腳步搖搖晃晃地往前進,想必是因為太陽出來,走廊上的窗戶切換成遮光模式,但走在走廊上還是會覺得光線亮得甚至到刺眼的程度。我敲了敲共用房間的房門打開門一看,發現艾蕾諾亞保持著跟我躲進房間之前一模一樣的姿勢緊貼在桌子上。
  「妳一直在工作嗎?」
  「咦?喔,是啊。四周很安靜,所以工作起來特別有效率。」
  艾蕾諾亞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像是感到疑惑,可見她十分專注在工作上。
  「妳有沒有看外面?」
  「外面?」
  「景色很壯觀喔。」
  「咦……喔,是啊。」
  艾蕾諾亞似乎不太感興趣。
  「對喔,妳是從地球過來的,應該已經看過很多那樣的景色。我明明是在月球出生,卻沒有好好看過月面才比較奇怪吧。」
  「不、不會,沒那回事的。」
  艾蕾諾亞露出僵硬的笑容說道。她剛剛一直埋首工作,或許還沒有轉換好思緒也說不定。
  「不過,在這之後,還有回程時也應該還會再看到。」
  「說得也是。在中繼站停留後還要多久才會抵達啊?」
  「聽說大概要花上兩個小時進行充電和補給,在那之後還要一個小時的時間。」
  「真的是要到世界盡頭的感覺呢。」
  聽到我這麼說,艾蕾諾亞只是露出微笑回應而已。
  「我本來打算先吃一點東西……」
  牆壁上顯示出時鐘,時鐘旁邊顯示出預定抵達時間。
  目前距離抵達時間只不到十五分鐘。
  「我是有帶了食物,但聽說中繼站有一些商店,要不要等到了那裡再吃呢?」
  「會不會是提供給外星人吃的食物?」
  「你是屬於相信有外星人存在的那一派啊?」
  「以機率的角度來說,是的。」
  「這種月面作風的回答真教人失望。」
  艾蕾諾亞發出「咚!咚!」的聲響整理文件堆說道,那說話態度顯得特別優雅,看得出來她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
  「那如果是在地球會怎麼說?」
  「應該會說我們也是道地的外星人吧?」
  我聳了聳肩回應後,艾蕾諾亞看似開心地笑了。

  太空船自動著陸後,艙門打了開來。
  我一直在窗邊觀察著陸的過程,結果發現中繼站是一個像是大幅縮小月面都市的球形設施,設於多處的飛行甲板像章魚腳一樣從中繼站延伸出來。
  中繼站附近也可看見其他建築物,根據地圖所示,那些建築物似乎屬於某些研究設施。
  「……上面明明寫著設有商店……」
  停靠在中繼站的設施並來到大廳後,艾蕾諾亞這麼說。只見大廳裡形式上放了幾張長椅,以及掛在牆上的大型螢幕。
  「沒想到竟然只有自動販賣機。」
  艾蕾諾亞一副失望的模樣說道,她的面前有一塊空間狹窄的區域排滿了自動販賣機。該區域掛著「餐點自動供應站」的招牌,大大寫上「超好吃!」的字體散發出一股廉價的氛圍。
  「很符合宇宙的感覺,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很像地球人會想出來的點子嗎?」
  「攻擊性很強喔。」
  「我本來很期待來這裡吃飯的。」
  艾蕾諾亞閉上眼睛搖頭嘆氣,做出失望時會有的標準動作。
  馬可果然是受到艾蕾諾亞的影響,才會變成一個二十世紀迷。
  「搞不好會出乎預料地好吃也說不定啊。而且,在都市根本吃不到這些東西,不是嗎?」
  「這點我倒是不否認……」
  「而且,價格相當昂貴。」
  「因為要運送到這裡來很費事吧。」
  「妳想吃哪一個?」
  「沒有一個是我想吃的……」
  聽見艾蕾諾亞的坦率感想後,我選了最不想吃的東西。
  SUSHI。
  「……」
  喀隆!餐點落到取出口後,艾蕾諾亞露出彷彿看見外星人的卵出現的眼神,沉默地注視著餐點。
  「原來是冷凍乾燥食品啊。果然不可能是生鮮食品。」
  「那個……你真的要吃嗎?」
  「妳不喜歡吃壽司嗎?我聽說壽司在地球是很受歡迎的食物。」
  「……那不是我所認知的壽司。」
  「妳對食物是偏保守主義者嗎?」
  我針對在太空船裡的對話報一箭之仇後,艾蕾諾亞顯得不甘心地壓低下巴。
  「凡事都值得一試。」
  我拆開包裝,把寫著「鮪魚肚」、看起來像是把酥脆麥片壓成一塊而成的食物放進嘴裡。口感相當扎實。我一副很懂得品嚐美食的模樣頻頻點頭。
  「……」
  艾蕾諾亞皺起眉頭看著我,我把整盒食物遞給了她。艾蕾諾亞看了一眼盒子裡只有外表顯得光澤誘人的壽司後,把視線移向我。
  再看了壽司一眼後,艾蕾諾亞戰戰兢兢地拿起黃色的玉子壽司。或許是抱著「吃冷凍乾燥食品總比吃假的生鮮食品來得好」的想法吧,艾蕾諾亞一副豁出去的模樣把玉子壽司放進嘴裡。
  我斜眼看著艾蕾諾亞心想:妳剛剛的想法可能是白想了。
  「噁!」
  艾蕾諾亞摀住嘴巴痛苦呻吟。我雖然面無表情,但也放棄繼續假裝若無其事,立刻大口喝下罐裝果汁。艾蕾諾亞當場蹲下來動也不動。
  我把盒子裡剩下的食物全部丟進垃圾桶後,靜悄悄地遞出空盒子,再靜悄悄地拉開一些距離。
  當我再次走回艾蕾諾亞的身邊時,艾蕾諾亞狠狠地瞪著我。
  壽司的空盒子已不在艾蕾諾亞的手上。
  「你真的是很壞耶。」
  「如果只有我自己吃苦頭,不是會很不甘心嗎?」
  我一派輕鬆的模樣回答後,艾蕾諾亞鼓起腮幫子。
  「那就不要開玩笑,換吃一些像樣一點的東西吧。」
  聽到我這麼說,艾蕾諾亞再次把視線移向自動販賣機區。
  我不認為這裡會有像樣一點的食物。
  艾蕾諾亞的表情這麼訴說著。
  「理沙讓我帶了蘋果派來,我們來吃蘋果派吧。」
  「唔!我真的會生氣喔?」
  「不過,如果這家廠商高傲地說什麼深受月面作業員的喜愛,我們就會知道是騙人的。」
  「有道理,畢竟沒有分析師會特地來到這種地方試吃……」
  「這是難能可貴的體驗。」
  「……我承認確實是不容易有的體驗。」
  「因為實在太難吃了,我還想過是不是要買一個回去當伴手禮。」
  理沙她們應該會滿感興趣的。我這麼心想,但艾蕾諾亞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嘆了口氣而已。
  在那之後,我們在大廳角落攤開蘋果派,回到太空船內煮了熱水泡紅茶。艾蕾諾亞的行李箱塞了滿箱的東西,而紅茶是當中少數符合千金小姐作風的物品。
  「原來這裡是無人運作呢。」
  因為被艾蕾諾亞誇獎,理沙卯足勁做了絕佳美味的蘋果派,艾蕾諾亞吃了後也恢復了好心情。
  「不過,導覽書的寫法感覺像是有人常駐在這裡。」
  「我剛看到顯示寫著『目前人在鄰近中繼站』。一個人待在這裡也太寂寞了。」
  「……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說罷,艾蕾諾亞環視了顯得特別寬敞的空蕩蕩大廳一圈。
  「二樓的景色很美喔。圓頂的部分整面都是玻璃。」
  「咦?」
  「二樓有一個小規模的休息空間,圓頂部分設計得有些像是天象儀。」
  「這樣啊。」
  「要換去那邊嗎?」
  我詢問後,艾蕾諾亞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說:
  「在這裡還有螢幕可以看。」
  「是嗎?」
  我本來就沒有硬要勸艾蕾諾亞換地方的意思,所以也就沒有再多說什麼。
  可能是一直在太空船裡工作造成了反彈,艾蕾諾亞吃完蘋果派後,發愣地望著螢幕上播放的節目。月面都市似乎引發了反對電費漲價的示威活動,媒體因為月面許久不曾發生過示威活動而大肆報導。
  不過,就算不拿放大鏡來看,也看得出來馬路上黑壓壓的一片人群當中,有一大半是因為難得有示威活動而跑來看熱鬧的人,而不是對電費漲價有所不滿的人們。
  我發愣地和艾蕾諾亞並肩看著畫面看了好一會兒,後來又在中繼站內閒晃了一圈。
  兩層樓高的建築物裡,一樓設有正門大廳、休息室、淋浴間,還有寫出緊急用標示的避難間。萬一遇到什麼意外時如果逃進避難間,可以從室內以手動方式關閉房門,進而確保氣密空間。在距離月面都市兩千公里遠的中繼站如果遇到什麼意外,除了躲進狹窄的空間等待救援之外,也無計可施了。
  我輕輕敲了一下區隔出避難空間的房門。想起四年來我也是把自己關在一個像這樣的空間,不禁感到愚蠢。
  為了讓四年前的事件做個了結,我來到如此遙遠的地方。來到這裡後看見這樣的一個空間,我不禁覺得像是一種諷刺,不會動的臉差點就快笑了出來。
  此刻的心情雖不到暢快的程度,但相當平靜。那感覺很像原本扛著數量龐大的股票部位,但現在總算可以結清或有望結清。
  我花了四年的時間才走到這一步。
  好漫長一段時間啊~我心中只有這般感慨。
  我在走廊上前進,來到寬敞無比的大廳。艾蕾諾亞依舊坐在螢幕前方的沙發上看著新聞。
  「應該差不多該出發了。」
  「時間已經過那麼久了嗎?」
  艾蕾諾亞看了一眼名為手錶的古老道具確認時間後,從長椅上站起身子。
  「從這裡到目的地好像要一個小時左右。」
  「意思是晚餐要在那邊吃?」
  「好像一直在聊吃的話題喔。」
  艾蕾諾亞帶著淡淡的苦笑說道。
  「那要不要聊一下阿法隆的話題呢?」
  我壞心眼地問道,艾蕾諾亞保持著苦笑抬高下巴做出帶有挑釁意味的動作,但隨即放鬆力量,從鼻子嘆了口氣說:
  「不了,還是聊吃的話題吧。」
  這時我才總算察覺到艾蕾諾亞可能是因為緊張,才會一直在這裡看節目。艾蕾諾亞行事優雅脫俗,但也相當倔強,有著如鋼鐵一般的堅定意念。不僅如此,艾蕾諾亞還能夠大膽裝扮成蘇西‧吳上電視節目,所以我一直以為她不會像平常人一樣動不動就緊張。
  然而,搭上太空船以自動駕駛模式前往目的地的整路上,艾蕾諾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一直在發呆,就連工作上的文件也沒看一眼。艾蕾諾亞顯得如此脆弱的模樣,完全像一個普通女孩。
  太空船內只聽得到燃料的燃燒聲,以及姿態控制的機械聲,沒有稱得上是交談的交談聲。
  抵達目的地迅速做了確認後,就必須針對我們內心極重要的事情做出了斷。這麼一想,也就覺得艾蕾諾亞會緊張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過,不論結果如何,一定可以完美地做出了斷。我們因此才特地來如此遙遠的地方。我真心這麼認為,而相信艾蕾諾亞也是如此。
  依太空船內的顯示資訊,不到十分鐘即可抵達目的地。太空船開始慢慢減速,只要從這裡探頭看向窗外,想必就能夠做確認。我不覺得自己會緊張,但等到察覺時,才發現自己嘆氣似的頻頻發出吐氣聲。
  我們的目的是前來確認阿法隆的根基,以判斷阿法隆的說法是事實或虛構,這個目的忽然變得帶有現實感。不過,我們幾乎可以預料出會是什麼樣的結果。照常理來說,理所當然會有那樣的結果。
  事實上,所謂「萬一」的可能性也只是萬一,所以大可告訴自己不會發生那種幸運事。即使如此,人們還是會忍不住心生期待,因為那心態就和股票交易一樣。
  很多人都認為只有自己能夠順利獲利,股票市場也因此才會大受歡迎。
  想要完全保持冷靜並採取合理的行動,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艾蕾諾亞也僵著表情,一直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
  再不到五分鐘就要抵達的時候,我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告訴自己不可以害怕畏縮。
  「差不多快到了。」
  我這麼向艾蕾諾亞搭腔後,艾蕾諾亞看著我點了點頭。
  不過,她還是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
  我本來打算開艾蕾諾亞的玩笑,但發現她的臉色蒼白。
  「妳不舒服嗎?」
  因為緊張而造成貧血或嘔吐等現象是常有的事情。交易狀況真的很吃緊的時候,甚至會胃酸逆流,就好像胃部被人直接掐住了一樣。就這個角度來說,此刻或許是面臨人生最大交易的瞬間也說不定。
  不過,艾蕾諾亞甩了甩頭,手扶著桌面勇敢地站起來。
  艾蕾諾亞的模樣實在顯得太弱不禁風,我忍不住伸出手攙扶。
  艾蕾諾亞的手顫抖著。
  「妳太緊張了喔。」
  我實在看不下去,所以一邊用指尖把自己的嘴角往上堆,一邊刻意這麼說。
  艾蕾諾亞一副自尊受損的模樣深深吸入一口氣後,瞪著我看。
  為了讓原本其實倔強活潑的女孩提起精神,我再使力推了一把:
  「還是要不要我代替妳去看呢?」
  「請不要瞧不起人。」
  艾蕾諾亞的臉上恢復正常的表情,並伸直背脊,但沒有踏出步伐。
  不久後,倒數三分鐘的顯示出現。
  「……?」
  我探出頭看向艾蕾諾亞的臉,艾蕾諾亞緊緊抿著嘴。
  「……你不會笑我吧?」
  「笑妳什麼?」
  我反問後,艾蕾諾亞把視線移向倒數兩分鐘的顯示。
  然後,艾蕾諾亞看向我說:
  「我真的不行。」
  「不行?」
  艾蕾諾亞輕輕點頭說:
  「我有……宇宙空間恐懼症……」
  「咦?」
  這時我才想起來到這裡的一路上艾蕾諾亞沒有看過景色,在中繼站時也沒有要上二樓的意思。還有,她的舉止也顯得僵硬不自然。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有宇宙空間恐懼症啊。
  艾蕾諾亞為自己的沒出息哭喪著臉。這無關乎是不是貴族或有錢人,而是和單純身為一個女孩子的自尊有關的事情。
  倒數一分鐘。
  艾蕾諾亞的眼角滲出淚水。她當然想要自己親眼去確認。比起我,艾蕾諾亞花了更長的時間並下了莫大的賭注,一路咬緊牙根追查阿法隆。
  她現在卻因為無法靠意志力改變的恐懼症而動彈不得。
  不過,我不會覺得受不了艾蕾諾亞。世上真的有會讓人動彈不得的事情。
  我甩開重要的人的手,最後還嚇得腿軟。其他人拉了腿軟的我一把,幫助我順利踏出步伐。
  我看著艾蕾諾亞的眼睛說:
  「妳一定要去。」
  我伸出了手。艾蕾諾亞看著我的手,嘴唇不停地微微顫抖。
  艾蕾諾亞把手緩緩放在我的手上,倒數三十秒鐘。

  「沒什麼好害怕的。」
  「……唔!」
  「走吧!」
  我拉著艾蕾諾亞走出房間。窗戶明明已經切換成遮光模式,仍然有大量陽光照射進來,讓人感到刺眼不已。
  不過,刺眼想必不是讓艾蕾諾亞瞇起眼睛弓著背的原因。
  我拉著艾蕾諾亞來到窗戶邊,倒數十秒鐘。艾蕾諾亞露出害怕的神情看著我。
  我緊握住艾蕾諾亞的手一邊緩緩上下大幅擺動,一邊這麼說:
  「預備備~」
  看見我如此孩子氣的表現,艾蕾諾亞表情扭曲地笑了出來。
  笑得出來就贏了。
  倒數一秒鐘。
  「走!」
  我按下窗戶邊的按鈕解除不可視模式,和艾蕾諾亞一起看向窗外。
  窗外出現因陽光而暴露一切的月面銀色世界。
  小小的月面都市發生過兩件不同的事件,我和艾蕾諾亞因為兩個事件的奇妙關連,一起千里迢迢來到這裡。我一邊眺望窗外的景象,一邊緊緊握住艾蕾諾亞的手。我的力道強到有可能握疼了艾蕾諾亞的手。
  不過,艾蕾諾亞也用一樣的力道緊緊握住我的手。
  月球是浮在廣大宇宙中的一顆小星球。看見在這顆小星球的盡頭延伸開來的景象,我不知道自己該懷抱什麼樣的情感。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艾蕾諾亞輕輕抽著鼻子。
  艾蕾諾亞在無意識之下舉高和我牽著手的那隻手想要擦拭淚水時,才想起我的存在。她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看著我,一邊讓淚水浸濕眼角,一邊露出微笑。陽光照射下,淡金色的髮絲像是用銀線編織出來的一樣。
  「阿晴先生。」
  呼喚一聲後,艾蕾諾亞再次看向窗外。
  「看來可能有得忙了。」
  這樣的說法十分符合艾蕾諾亞的作風,我忍不住就快笑了出來。
  不過,艾蕾諾亞說的是事實。
  我和艾蕾諾亞手牽著手的另一端──
  只看見空無一物的無限荒野。

  我們在月面上到處奔走,連晚餐也忘了吃。
  如「到處奔走」的字面含意,在自動駕駛模式下我們接二連三地輸入座標,並聯絡月面都市的管制單位進行目的地的變更。因為變更目的地的次數過於頻繁,管制官的答覆在中途開始變得草率,我們的申請動作也跟著草率起來。
  月表面本來就沒有所謂領空的問題,申請動作只是為了防範迷路的措施罷了。
  而此刻,我們根本不可能迷路。
  我們正火速朝向目的地前進。
  「正式公布的發電所居然連一個也沒有,這是在鬧著玩還是怎樣?」
  「更誇張的事情是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人做過確認。」
  「我想最初應該有什麼人實際去做過確認。不過,當時一定是聽到正在建設中或是預定地的解釋,所以最後也就沒再去做確認。誰也不會料到有人敢做出這麼大膽的事情。」
  「事實上,光是用說的,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吧。」
  「就算附上照片,也會覺得半信半疑。」
  艾蕾諾亞說得沒錯。
  有誰想像得到一家實力雄厚的大企業竟然會把根本不存在的發電所,公開表示是自家的資產?不過,從過去在地球上發生過的案例當中,確實找得到像這樣的案例。不會吧?是假的吧?讓人忍不住這麼說的詐騙案例不勝枚舉。
  我拿著紀錄媒體持續拍攝窗外的景象,艾蕾諾亞則是一邊確認阿法隆的數據,一邊接二連三地指示新目的地。我們就這樣到處飛行直到燃料就快見底,回到中繼站時,月面都市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鐘。
  進行充電和補充燃料的這段時間,我們在中繼站二樓大廳的大桌子上工作。二樓大廳從牆壁到天花板都是採用玻璃設計,感覺就像在宇宙空間裡工作一樣,但艾蕾諾亞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另外,不只是太空船,我們也需要補充燃料,所以我手上拿著艾蕾諾亞帶來的食物。不愧是艾蕾諾亞,準備了三明治。
  三明治是一個迷上遊戲的伯爵為了不中斷遊戲也能夠進食,才發明出來的食物。在這種地方沒有比三明治更適合的食物了。
  妳早就預想到會是這樣的狀況嗎?我這麼詢問艾蕾諾亞,結果艾蕾諾亞微微歪著頭說:「祕密。」
  「我大概計算了一下,光是目前確認到的金額已經少了八十億慕魯的營業額。」
  「也就是說,呃……」
  說著,我打算查看數據時,艾蕾諾亞對著我說:
  「這些數字已經沒有什麼意義。」
  我保持伸手準備拿裝置的姿勢看向艾蕾諾亞。
  「沒有意義?」
  「就我的經驗來說,一家會做出這種事情的公司在其他地方一定也會做一樣的事情。搞不好阿法隆連一台發電設備都沒有呢。」
  「……不可能吧。」
  「有可能的。請看這個。」
  艾蕾諾亞指著攤開在桌上的資料說道。看見艾蕾諾亞此刻的側臉,實在難以想像不久前她還哭喪著臉說不敢看外面。
  「這是把包含阿法隆名字的數據篩選出來的一覽表。當中有幾筆是阿法隆過去曾經持有過的數據。」
  我看了顯示出來的數據後,發現最新持有者的欄位確實已不是阿法隆。
  不過,艾蕾諾亞又找出幾筆數據給我看之後,我才真正感到吃驚。
  「請看一下。阿法隆和固定幾家公司反覆在做發電所的買賣。」
  「咦?可是,這些不是──」
  「沒錯,我們今天看過的幾個地方明明是新生地,阿法隆卻和這幾家公司在做發電所的買賣。」
  我難以保持鎮靜,那感覺就像有人告訴我:「有一個圓圓的四方形。」
  我看向艾蕾諾亞,艾蕾諾亞顯得相當愉快。
  「這是很傳統的手法。假設有A店和B店在販賣沒有人知道其真正價值的骨董。不過,這兩家店的業績都往下滑,而店老闆都不想讓家人知道這個事實。這時,兩家店的老闆想到了一個點子。A店的老闆把十慕魯買來的茶壺以一百慕魯賣給B店。相對的,A店的老闆再以B店支付給他的一百慕魯購買B店老闆以十慕魯進貨的畫作。這樣兩家店的收銀機裡的現金數目雖然不會改變,但不知道為什麼,帳簿上卻會各多出九十慕魯的利益。可喜可賀啊。」
  「妳的意思是……阿法隆在做這種事情?而且是大規模?」
  「沒錯。而且,只要有過一次虛增動作,下次就必須有更大規模的虛增。阿法隆應該就是因為這樣,才落得必須取得大量土地的下場。我現在的心情比起感到憤怒,更覺得驚訝和難以置信。這樣的做法實在太傳統、太大膽了。」
  艾蕾諾亞嘆了口氣。
  「不過,這是關鍵性的證據吧。」
  聽到我這麼說,艾蕾諾亞做了一次深呼吸。
  艾蕾諾亞的表情出乎預料地僵硬。
  「應該可以構成舉發動作的線索吧。」
  「……妳的回答好像別有含意?」
  「說實話,光靠這樣的證據會很辛苦。」
  「咦?」
  「調查這種事情還必須牽扯到會計查核。阿法隆八成已經編出無懈可擊的數字,不會因為小小的動搖就垮台。我想也是因為這樣,阿法隆才能到現在仍屹立不搖吧。」
  企業必須接受第三人查核其結算文件,以獲得具有允當性的評價。
  這樣的評價動作稱為會計查核,如果是一家大企業,理應會委託大型會計師事務所來進行查核。
  「……也就是說,理應確認結算文件是否允當的那群人在幫助阿法隆窗飾利益?」
  「不是只有投資銀行的分析師才會遇到利益衝突的狀況。會計師事務所的職責在於檢查企業的結算是否合理,而會計師事務所是向該家企業收錢來進行查核。視狀況而定,企業有可能每年會支付最小單位達一千萬慕魯的報酬給會計師事務所。敢問這當中有多少人能夠一直憑著良心做事?薛丁格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呈現這種狀況。那裡是萬惡之源,總有一天必須有人站出來把惡行一掃而空。」
  身為一個憑著良心在做事的人,艾蕾諾亞驕傲地說道。如果艾蕾諾亞早已屈服於現狀,就不可能說得出這種話。在交易上,當面臨煎熬的場面時仍要堅持自己的論調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畢竟沒有人知道未來會變成怎樣。
  我們的狀況也不例外。當我們鼓起勇氣在太空船內看向窗外時,也有可能看見發電板如文件所示一般密集排列,甚至應該說那樣的可能性極高。
  不過,艾蕾諾亞熬過了煎熬。
  她贏了這場賭注。
  既然如此,艾蕾諾亞當然應該感到驕傲,不然我也會覺得傷腦筋。
  「不過,我們發現的發電所真相依然是相當重要的事實。」
  艾蕾諾亞像扮演蘇西‧吳那樣伸直背脊,高高挺起胸膛,她瞪著文件和數據繼續說:
  「既然在這方面扯謊,就表示在其他地方肯定也會扯謊。如果只揭穿一個謊言,或許還有辦法推卸責任,但如果揭穿多個謊言,就會被逼到絕路。真正的重點在於阿法隆是個……」
  可能是說話時一股情緒無法壓抑地湧上心頭,艾蕾諾亞變得哽咽,並低下頭。
  艾蕾諾亞用手腕擦拭眼角後,看著我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阿法隆是個……適合視為敵人的對象。在得知這點後……」
  光靠手腕已經不夠應付,艾蕾諾亞掏出手帕擦拭眼睛,並做了一次深呼吸後,展露笑臉說:
  「以後不論面對什麼狀況,我都承受得了。我絕對會緊咬住阿法隆不放。」
  艾蕾諾亞的笑臉甚至顯得傲慢。
  不過,四年前的我只要照鏡子,隨時都可以看到同樣的笑臉。
  那是一張有目的、有信念、有膽量,也有活力的笑臉。
  已經不需要再替艾蕾諾亞擔心了。
  「阿晴先生。」
  艾蕾諾亞看向我。
  「謝謝。」
  我握住艾蕾諾亞伸出的手後,發現她的手非常溫暖,而且力道扎實。
  「不管怎樣,真正的戰鬥才剛要開始吧?」
  「對啊。」
  「那麼,為了儲備明天的戰力,差不多該上床睡覺了吧?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了。」
  「咦?」
  艾蕾諾亞看向手錶。
  「不知不覺已經這麼晚了。」
  「還是妳平常是這個時間才要開始工作?」
  「對……啊。要看當天的狀況而定。」
  艾蕾諾亞稍作思考後答道。艾蕾諾亞的表現不像在開玩笑,從她平常的生活看來,我猜大概也沒什麼時間概念吧。
  「不過,對啊,該上床睡覺了。我想……今天應該可以睡得很沉。」
  艾蕾諾亞露出溫和的笑容這麼說。
  「這些東西還是先收一收吧,誰知道會不會有人突然跑來。」
  「說得也是。」
  於是,我和艾蕾諾亞收拾好攤開在大桌子上的物品,帶到樓下去。
  不過,太空船還沒充電完成,我和艾蕾諾亞並肩坐在排列在大型螢幕前方的沙發上。我們沒有交談什麼,再加上螢幕設定為靜音,所以四周一片靜謐。
  螢幕上依舊播放著阿法隆總公司前方的混亂場面,目前可看見人們徹夜靜坐的畫面。那群人出面抗議之中,像艾蕾諾亞這般存在的人也漸漸朝向核心逼近。
  說不定真的有可能打倒阿法隆。對於這個事實,我有種彷彿身陷夢境的感覺。
  不,實際上這就是一場夢。這是艾蕾諾亞夢見的一場遙不可及的夢。
  這位擁有如此遙不可及夢想的主人,此刻不知道以什麼樣的表情看著螢幕上的景象。我感到有些在意而準備斜眼看向艾蕾諾亞時,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我像是做壞事被識破,不由得縮起身子。
  不過,其實沒有人拍打我的肩膀。
  那只是打起瞌睡的艾蕾諾亞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
  艾蕾諾亞呼呼入睡的聲音傳來,看起來睡得十分香甜。
  艾蕾諾亞這次不像在格蘭德中央飯店的時候那樣顯得呼吸痛苦,睡得僵硬不自然。或許是艾蕾諾亞一放鬆緊張情緒後,過去累積下來的疲勞一鼓作氣地釋放出來。
  艾蕾諾亞的臉頰碰觸到我的肩膀、身體碰觸到我的手臂,我感受到像小孩子一樣高的體溫。
  我把自己的手輕輕放在艾蕾諾亞虛脫無力的手上。
  現在我可以向前踏出步伐了。對於這件事,我真心感激艾蕾諾亞。
  我的興奮情緒似乎也有些傳達到了手上。
  艾蕾諾亞從喉嚨深處發出輕輕一聲後,忽然張開眼睛。
  試圖抬起頭卻使不上力的艾蕾諾亞準備再次墜入夢鄉時,似乎察覺到自己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這回艾蕾諾亞慌張地成功挺起身子。
  「啊!抱、抱歉!」
  「不會啊。」
  我聳了聳肩,朝向身旁的艾蕾諾亞說道,也悄悄挪開蓋在艾蕾諾亞手上的手。
  「反正這也不是我第一次看見妳打瞌睡。」
  聽到我壞心眼地這麼說,艾蕾諾亞一臉感到厭煩的表情看著我。
  「你真的很壞耶。」
  「因為我是小孩子啊。」
  「哎呀~」
  艾蕾諾亞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說道,跟著用手撫平裙子的皺褶,再用手梳理一下頭髮。
  「太空船還沒準備好嗎?」
  「好像還要再一下子。」
  聽到我的回答後,艾蕾諾亞看向通往飛行甲板的出入口,輕輕嘆了口氣。
  在那之後,艾蕾諾亞打了一個大呵欠,並動作優雅地用指腹擦拭眼角。
  「妳就睡一下吧,我會叫妳的。」
  「嗚……不要好了,我會努力保持清醒的。我怕現在如果睡著了,可能真的會爬不起來……」
  「我會抱妳上太空船的。」
  「我睡相很差,你一定沒辦法抱得住的。」
  「原來如此。」
  我聳了聳肩回應後,艾蕾諾亞咯咯笑個不停。
  笑過一陣後,艾蕾諾亞輕輕嘆了口氣,做出令人意外的發言:
  「不過,可以讓我靠一下嗎?」
  我斜眼看向艾蕾諾亞後,艾蕾諾亞別過臉去。
  「可以,只要在薪水涵蓋得到的範圍內。」
  「……哎呀。」
  艾蕾諾亞再次看向我,露出苦笑說:
  「既然這樣,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著,艾蕾諾亞再次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一股如香水般的香甜氣味撲鼻而來。
  「阿晴先生。」
  艾蕾諾亞忽然開口呼喚我。
  「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
  「可以在薪水涵蓋得到的範圍內跟我牽手嗎?」
  我忍不住看向做出這般發言的艾蕾諾亞,但因為艾蕾諾亞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所以從我這個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不過,我知道艾蕾諾亞應該是故意的。
  我沒有回答。遲疑了一會兒後,我把自己的手輕輕蓋在艾蕾諾亞的手上。艾蕾諾亞的手感到發癢似的輕輕扭動後,似乎在我的手掌心裡找到舒適的位置,就這麼停止了扭動。
  一路來隻身戰鬥到現在的少女有著無比溫暖的手。或許是因為少女體內流動著熱滾滾的血液吧。
  看著艾蕾諾亞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把自己的臉頰壓在她的頭上。我只是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沒有特別思考什麼。可能是有些驚訝,艾蕾諾亞試圖挪動身體,但立刻放鬆了力量。
  空無一人、孤零零座落在月面沙漠裡的大廳一片鴉雀無聲。
  艾蕾諾亞動作生硬地在我的手掌心裡挪動她的手,最後與我十指相扣。
  是我的自我意識過高嗎?我不禁覺得艾蕾諾亞在期待著什麼。
  我感到有些困惑,但很不可思議地,我無法抗拒艾蕾諾亞。對於艾蕾諾亞,我內心有著不同於對克莉絲的情感。
  可能是我和艾蕾諾亞有過類似的經驗,並且想要解決類似的問題,才會產生情愫吧。
  彼此可以手牽著手朝向相同方向前進,這是一件任何事物都無法取代的美好事情。
  我感受到十指相扣的舒適感,腦海裡也同時閃過羽賀那的身影。
  不過,艾蕾諾亞就在旁邊,此刻更是觸摸著彼此的手。
  我也使力握住艾蕾諾亞的手。
  沒有誰先主動,我和艾蕾諾亞同時挪動身體,在彼此視線就快交會的那一瞬間──
  「唔!」
  雖然不確定,但我和艾蕾諾亞的視線應該是在同時移向那個方向。
  並非有某個破壞氣氛的傢伙突然出現,而是一直在我們面前,但沒有映入眼簾的存在。顯示在螢幕上的影像同時吸引了我們兩人的目光。
  「蘇西……吳?」
  我低喃道,艾蕾諾亞像整個人彈起來似的挺起身子,並操作設在長椅上的按鈕放大螢幕的音量。記者的聲音像幫助我們與世界接上軌道似的漸漸變得清晰。
  『重複為您播報一遍,根據剛剛收到的消息,證券交易委員會因為有違法證券交易法之嫌疑,而針對隸屬於白金史密斯的人氣分析師蘇西‧吳展開搜查。』
  聽到這段話之後,我和艾蕾諾亞都無法動彈。
  顯示在螢幕上的蘇西‧吳一直正面朝著我們。
  證券交易委員會?有違法證券交易法之嫌疑?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挺起身子注視著螢幕的艾蕾諾亞也一臉愣住的表情。
  不過,艾蕾諾亞立刻想到應該採取什麼行動。她伸手拿起和書本、文件放在一起的裝置,按下號碼撥打電話。裝置上顯示出「白金史密斯董事室」。
  「我是蘇西‧吳,請幫我接亞倫‧雷姆尼克。」
  『蘇西‧吳小姐嗎?請稍候。』
  裝置另一端傳來讓人難以辨識是合成,還是真人的聲音。白金史密斯不愧是永不入眠的金融界巨人,即使在三更半夜的時間,呼叫鈴聲響起後,還是立刻接上了對方。
  「是我。我看到電視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等一下。』
  說罷,電話突然斷了線。艾蕾諾亞再次觸碰裝置,試圖重新撥打電話時,不知是誰打了電話來。艾蕾諾亞按下通話鍵之後,方才聽到的中年男子聲音傳來:
  『是我。我怕公司的電話會被記錄下來。』
  「到底怎麼了?」
  『妳踩了人家的尾巴。』
  「咦?」
  『我說妳踩了人家的尾巴。妳試圖掀開太陽神的外衣,不是嗎?』
  對方的說法相當迂迴,讓人有種大事不妙的預感。
  而且,對方以電話遭到紀錄為由,重新撥打電話過來。
  以違法證券交易法的嫌疑展開搜查。
  這句話宛如一股刺骨的寒風鑽進胸口裡。
  「可是,那是因為──」
  『雖然妳跟公司報告過為了寫報告書,所以這兩天要出差,但沒有告知要寫哪一類的報告書。也就是說,有可能是一份沒有人會希望看到的報告。』
  「……」
  『這些事情根本不重要,只有事實才最重要。證券交易委員會已經盯上蘇西‧吳,並且展開行動。蘇西‧吳被懷疑有違反證券交易法的嫌疑。根據公司收到的文件內容,蘇西‧吳似乎在哈羅德兄弟設了證券戶頭,除了親自宣傳股票之外,另一方面也以個人戶頭買賣該股票進而不當獲利。妳也挺會動歪腦筋的嘛。』
  電話那頭的聲音主人的口吻聽起來,甚至不會覺得是在瞧不起人。那口吻聽起來像是有些憤怒。不過,對方應該不是真的相信艾蕾諾亞會做那種事。
  而且,報導內容指出蘇西‧吳設了證券戶頭,但蘇西‧吳並非真實存在的人物。非真實存在的人物當然不可能開戶。只不過,如果是在哈羅德兄弟,也不是毫無可能性。如果這裡說的哈羅德兄弟就是那家雇用艾斯曼讓艾蕾諾亞的公司掉入陷阱,並且和阿法隆暗通款曲的那家公司,就有可能。
  艾蕾諾亞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失。
  不只一次的陷害,竟然還有第二次。
  『太陽神因為近期要舉辦的活動變得神經質。他察覺到蘇西‧吳一路來始終沒有採取動作,現在卻突然採取了行動。我猜應該是蘇西‧吳底下有人是太陽神的信徒吧。』
  對方用著事態嚴重的口吻說道,暗示著艾蕾諾亞的屬下當中有人收阿法隆祕密偵探的錢在辦事。蘇西‧吳究竟想要調查什麼?心裡有鬼的阿法隆想必無時無地都提高著警戒。尤其是針對不會向阿法隆搖尾巴示好的分析師,想必會更加關注。
  蘇西‧吳本人或許有著如鋼鐵般的堅定意念,但她的屬下有可能只要有錢拿,就會大方提供資訊。
  『當然了,我不知道報導內容是不是事實。接下來證券交易委員會應該會調查個水落石出吧。不過,媒體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我想她大概沒辦法再生存下去了。』
  對方保持著像在談論第三者的態度說話。那是成天面對沒完沒了的政治鬥爭、以巨大投資銀行內部的董事室為巢穴的怪物才有的狡猾態度。
  『雖然蘇西‧吳幫我們公司賺了很多錢,但我們公司不可能讓違法的傢伙繼續留在公司。』
  意思就是,公司不打算保護蘇西‧吳。
  不過,艾蕾諾亞沒有默不吭聲:
  「太不知羞恥了!你知不知道她為了賺取多麼大金額的手續費,做過──」
  『妳應該是蘇西‧吳的瘋狂粉絲吧?不過,白金史密斯是業界最大規模的投資銀行。就算少了蘇西‧吳,也沒道理拿不到太陽神的合約。蘇西‧吳真的為公司做了很多的努力。不過,假設她因為這次的事件被革職好了,憑她的實力,也沒必要回到這個行業。她只要出一本內容高潮迭起的自傳,就可以把荷包賺得飽飽的。』
  「唔!」
  艾蕾諾亞屏住了呼吸。這明顯是一種恐嚇。對方在恐嚇艾蕾諾亞如果回到這個行業,就會揭穿她是蘇西‧吳的事實。若真的被揭穿了,最愛八卦新聞的月面媒體想必會蜂擁而上,對艾蕾諾亞糾纏不休。
  很明顯地,和艾蕾諾亞通話的那位董事已經和阿法隆談好了條件。蘇西‧吳在進行對阿法隆不利的調查,而白金史密斯想必已經以願意抹殺蘇西‧吳的條件,簽下可以向阿法隆收取莫大手續費的業務合約。
  凡事皆可以金錢來換算。試圖摧毀艾蕾諾亞夢想的不是其他任何存在,而是金錢的分量。
  這或許不是出自惡意的行為,但反而更顯醜陋。
  『我想只要看到蘇西‧吳今後的命運,其他很多人應該也會改過自新吧。我真心希望可以一掃這個業界的違法行為。』
  對方就這麼單方面地掛斷了電話。艾蕾諾亞想生氣也氣不出來,甚至連眼淚也流不出來。她像個空殼一樣保持把裝置擱在膝蓋上的姿勢愣住不動。
  阿法隆八成也收買了證券交易委員會。據說證券交易委員會一年受理一萬件的案件,當中只有十幾件案件被搜查,最終獲判有罪的案件則是零件。在這樣的狀況下,證券交易委員會肯定是因為受到來自某處的金錢攻勢或施壓,才會以電光石火的速度展開搜查。
  阿法隆清楚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耐,也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壞事,所以才會採取行動試圖徹底消滅火種。
  對方可是收入足以匹敵國家稅收的大組織。
  我牽起如空殼般的艾蕾諾亞的手。艾蕾諾亞吃驚地縮起身子後,臉上恢復了表情。
  不過,那是感到困惑,而不是憤怒的表情。
  「別擔心,正義站在我們這一方。」
  我這麼告訴艾蕾諾亞,艾蕾諾亞也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阿法隆採取了行動,這件事反過來解讀就代表著阿法隆是個無庸置疑的詐騙企業。明明如此,我說的話卻顯得空虛,我想應該不是因為大廳的空間太過寬敞吧。
  月面就像一座罪惡的鍋爐,輕而易舉地就能夠吞噬區區一人的正義。
  我和艾蕾諾亞回到已經準備就緒的太空船裡。艾蕾諾亞依舊是一副茫然自失的模樣,而且像臥病似的在床上躺了下來。我一直在床邊握著艾蕾諾亞的手,直到她入睡為止。
  不過,這次的觸摸和不久前的觸摸含意截然不同。裝置的螢幕好不熱鬧地播放著人氣分析師違法的新聞。
  正義站在我們這一方。
  一定是的。
  我這麼告訴自己後,留下彷彿暈厥過去的艾蕾諾亞,輕輕關上寢室的房門。

  太空船如預定時間在早上八點鐘左右抵達港口,但艾蕾諾亞的表情一直很緊繃。
  電視上不斷地報導蘇西‧吳的消息,就好像蜂窩被擊中,鬧得沸沸揚揚。在機場的大型螢幕前方,也看見一看就像會聽分析師的建議購買股票的爸爸媽媽們,一臉憤慨不已的表情盯著新聞看。
  不過,該說是幸運嗎?蘇西‧吳就是艾蕾諾亞的消息似乎沒有洩漏出去,所以沒有發生一抵達機場就被記者包圍的狀況。
  取而代之地,勒高夫和馬可前來迎接。
  一看到馬可後,艾蕾諾亞的表情立刻變得柔和,並詢問馬可怎麼沒去上學。艾蕾諾亞隔著帽子摸了摸馬可的頭後,馬可一臉就快哭出來的表情說:
  「大小姐,如我跟妳聯絡的內容一樣,飯店已經被取消合約了。」
  「……」
  艾蕾諾亞站起身子,點了點頭。
  才過了一、兩天就被取消合約,這明顯是在整人。
  「我的東西呢?」
  「都被送到大小姐的住家去了。」
  「住家……啊。」
  艾蕾諾亞簡短回應一句後,嘆了口氣。
  「阿晴先生。」
  「……是。」
  艾蕾諾亞停頓了一會兒,或許她是害怕聽到接下來要說的話。
  「真的很謝謝你。」
  艾蕾諾亞先是像喘口氣似的低下頭後,再抬起頭勉強擠出了笑容。
  「以後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留下這句話後,艾蕾諾亞在馬可和勒高夫的帶領下,背對著我走了出去。
  我只能目送艾蕾諾亞的背影離去,腦海裡也隨之浮現凌晨時分在準備折返月面都市的太空船裡,與艾蕾諾亞有過的交談。
  「恐怕已經真的不行了。」
  那時艾蕾諾亞面無表情地說出沮喪的話語。
  「可是,違法的事實不可能改變。只要公諸於世,就一定──」
  我激動地做出回應,但艾蕾諾亞只靠著眼神就讓我乖乖閉上嘴巴。
  可見艾蕾諾亞的眼神有多麼了無生氣。
  「即使要求警察或司法機關介入,也只會被排在一長串待搜查名單的最後。我之所以會選擇扮演蘇西‧吳,就是因為篤信他們一點也不可靠。」
  我握著艾蕾諾亞的手,她看著我的手這麼說。
  「阿法隆比我想像中的更把發行兩百億慕魯公司債券一事當成一回事。如同我們去到月面的盡頭一樣,他們也打算靠著那筆錢去到善惡的彼岸。」
  「……」
  「不管怎樣,事情都已經結束了。蘇西‧吳已經死了。」
  艾蕾諾亞無力地露出微笑。
  「多虧了阿晴先生,我才能夠去到一個人絕對去不到的地方,也似乎克服了宇宙空間恐懼症。還有……」
  艾蕾諾亞說到一半停頓下來。她靜靜地把額頭貼在我的鎖骨上,繼續說:
  「我真的很久沒有睡得那麼安穩了。哪怕只有短短一瞬間。」
  艾蕾諾亞是指在大廳等待的時候。
  艾蕾諾亞抬起頭,有些難為情地露出靦腆的笑容。
  我說不出話來。
  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毫無頭緒,不知道該如何從阿法隆、白金史密斯以及哈羅德兄弟的行動中幫助艾蕾諾亞。對於操控鉅額資本的大組織迅速做出行動,我無法想像區區個人該如何與其對抗。
  我甚至感受不到無力感。第一次體驗到這種窮途末路的感覺後,我才真正明白艾蕾諾亞的夢想比我想像中的大上好幾倍、好幾十倍。
  到最後,我們被逼回了起跑點。我們沒能夠改變世上任何一件事,但應該有所收獲吧?
  我必須這麼告訴自己,否則就快當場雙腿發軟跪在地上。
  「你……回來了啊。」
  到了教會後,克莉絲出來迎接我時一看見我的臉,嚇得差點說不出話來。我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後,走到廚房前方的桌子前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我甚至沒有力氣走回房間。
  蘇西‧吳死了,但阿法隆還活得好好的。
  我不願意承認如此不合理的事實。
  「那個……」
  克莉絲捧著裝置一直看著我。克莉絲應該是想討論如何改善程式,但我現在實在沒精神討論這些。
  「艾蕾諾亞小姐她……」
  聽到克莉絲這麼說,我才總算想起克莉絲也知道艾蕾諾亞就是蘇西‧吳的事實。
  「她回家了。勒高夫先生和馬可在陪她。」
  「這樣啊……」
  克莉絲沒有找張椅子來坐,一副尷尬的模樣呆立著。
  「妳今天也要去辦公室嗎?」
  我不得已只好這麼發問。
  「沒、沒有,勒高夫先生說今天還是……」
  「唉,也對……」
  說罷,我閉上眼睛讓身體靠在椅背上。
  如果有可能幫上艾蕾諾亞的忙,那會是什麼?當然了,最好就是徹底收集可以證明阿法隆違法的證據,把證據帶到司法機關去,硬是逼對方展開強制搜查。不過,我清楚知道這是多麼愚蠢荒唐的痴心妄想。
  別的不說,光是想要揭穿阿法隆違法這件事,憑我一個人的能耐終究做不到。艾蕾諾亞調查得那麼深入還是查不出線索,我們也幾乎是偶然才會發現應是發電所的新生地。
  我完全想像不出阿法隆是怎麼瞎扯出四百億慕魯的金額。畢竟只要冷靜一想,就會知道四百億慕魯是多麼遙不可及的金額,那金額多到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運用。
  「艾蕾諾亞小姐是清白的吧?」
  克莉絲這麼發問。
  「怎麼想也知道那是捏造事實,現實世界裡根本不存在蘇西‧吳這號人物。不過,這是不是事實根本不重要。只要能夠讓媒體一窩蜂地報導這件事來抹殺蘇西‧吳,讓她無法在社會上立足就好。」
  「咦……抹殺……」
  「阿法隆做的好事。」
  我瞪著空無一物的桌面說道。
  「我不是跟妳說過我們在進行阿法隆的賣空計畫嗎?對方發現我們就快找到負面情報,所以先出招制止。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阿法隆還真是厲害,我都忘了這家只知道股票名稱和股價的公司規模和一個國家一樣龐大。」
  「……」
  克莉絲倒抽了一口氣,並緊緊抱住胸前的裝置。
  她露出像在察言觀色似的神情開口說:
  「可是……」
  「嗯?」
  「可是,你們本來就快順利達成計畫,是嗎?」
  「……是啊。我們掌握到市場上不為人知的資訊。」
  「真的嗎?」
  「不過,光靠那些資訊還不夠。不可能成功的……」
  聽到我的話語後,克莉絲吸入一大口氣。
  「那個,既然這樣──」
  克莉絲難得激動得不知道想要說什麼的那一刻──
  「呦?阿晴,你回來了啊?」
  理沙的聲音傳來。我回頭一看,看見理沙單手拿著聖經站在眼前,理沙似乎剛在教堂做完每天例行的禱告。
  「理沙。」
  「怎麼啦?哎呀,你的臉色好差啊。」
  「我有事情想跟妳商量。」
  除了理沙之外,我沒有其他人可以依賴。我想問問理沙怎麼可以有如此不合理的事情?一路來,理沙究竟是怎麼應付極不合理的事情?
  神真的存在這世上嗎?
  「……好啊,雖然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拜託。」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理沙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克莉絲。
  我瞥了克莉絲一眼後,簡短說一句:
  「抱歉,晚一點再跟妳討論。」
  「……不會……」
  克莉絲保持抱著裝置的姿勢,有些發愣地答道。

  我坐在教堂的長椅子上等待時,理沙總算來了。
  理沙端著兩只杯子,杯子裡盛入熱騰騰的熱可可。
  「那時候我臉色蒼白地回來,你就是泡了熱可可在等我回來,對吧?」
  「……那是妳特地打電話回來要我泡的。」
  「有嗎?不過,你沒有先準備好熱水澡。」
  「……妳根本記得很清楚。」
  聽到我這麼說,理沙露出做作的笑容在我身旁坐了下來。
  「怎樣?你想找姊姊商量什麼?」
  理沙刻意瞇起眼睛,毫不客氣地讓身體貼近我。如果是在四年前,我應該會感到厭煩,但現在的我甚至想要就這麼把臉埋進理沙的臂彎裡。
  「神真的存在嗎?」
  我看著理沙說道。
  理沙不愧是理沙,她沒有收起臉上的壞心眼笑容,也沒有逃避我的話語和目光。
  理沙喝了一口熱可可說:
  「有啊。」
  「可是!」
  我激動地想要反駁時,理沙急忙扶住我手中的杯子。杯子裡的熱可可灑了一些出來,濺在理沙的手上。
  不過,理沙輕輕從我手中拿走杯子,放在前方的座位上,絲毫沒有表現出被燙傷的感覺。
  「……對不起,妳的手……」
  「喔,這麼點小狀況,沒事的。」
  說罷,理沙舔一舔她的手。
  「你會問我這種問題,就表示已經快被逼到了絕路,我這麼點小狀況根本不算什麼。」
  理沙說出讓人有那麼一點點無法相信,但聽起來會覺得很安心的謊言。
  不過,我知道理沙是真心的。
  即使我害得理沙失去一切,她也沒有真的發怒過。
  「不過,神真的存在喔。要不然我怎麼會跋涉千里來到月面,還這一身打扮?」
  「可是……可是,這世上淨是不合理的事情。追求正義的人兩三下就被陷害,只有那些會詐騙別人的人可以恣意橫行。那我問妳,神在哪裡?」
  「聖經上面有寫啊,那今在,昔在及將來永在。」
  「那只是……騙小孩的說法吧。」
  「阿晴,我會生氣喔。」
  聽到理沙這麼說,我嚇一跳地縮起身子。在理沙的面前,我還是像個小孩子。
  理沙面帶微笑做作地豎起食指抵著自己的嘴唇,然後別開視線一臉思考狀。
  「是真的喔,神無時無刻地都陪伴在我們的身邊。不過,我確實能夠體會你的想法。事實上,在搬重物的時候,神也不會來幫忙我們。」
  說著,理沙喝了一口熱可可,她扭曲著嘴角露出帶有挖苦意味的笑容,視線則移向教堂最深處的十字架。
  「信仰當然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形式,對於神的定義,也會因人而異。我穿著修女的服裝,實在不應該說這種話就是了。」
  雖然理沙這麼開著玩笑,但我知道她其實有多麼嚴肅。
  我直直盯著理沙看,理沙把視線移回我的身上,露出溫柔的笑容。
  「有人會某天突然開始懷抱信仰,也有人憑著理論找到神的存在。甚至有人是因為周遭的人都相信,所以自己也選擇相信,也有人覺得要相信才不會吃虧。不過,我實際遇見過神。」
  理沙直直看著我。如果是在平常,我會懷疑說這句話的人是不是瘋了,但理沙的眼神似曾相識。
  艾蕾諾亞。
  還有四年前在鏡子裡的我。
  「當然了,我不是遇見滿臉鬍鬚的老爺爺。如果是指這個意思,我不算遇見過,但那種感覺就跟拼圖一樣。」
  「拼……?」
  「拼圖。有完整的一幅畫,但少了一片的拼圖。少了最後一片的拼圖照理說應該會變得四分五裂,整個亂成一團,就算想要挽救也挽救不了。但是,最後卻沒有變得四分五裂,也沒有亂成一團。太不可思議了!我當時真的感受到神是存在的。不然你說要怎麼解釋那片拼圖?根本無法解釋神真的不存在。那是完全不同的境界,不是用幸運就能夠解釋的事情。無庸置疑地,那是有人意圖性地在當下引導了我。我不敢相信事情怎麼可以照自己所願地發生。除了神之外,不可能有其他力量了。神無時無刻都陪伴在我們的身邊。真的。」
  理沙是個畢業於月面都市大學,比任何人都要腳踏實地的成熟大人,這樣的她真心訴說著神的存在。不過,理沙訴說真心想法的身影顯得帥氣,像是有著一股強大的力量。
  那應該就是所謂的信念吧。
  「我之所以會這一身打扮,就是希望自己身為神的僕人,可以把甚至稱得上是不合理的幸運碎片分享給其他人。像是收容離家出走的人,或是幫助有困難的人。所以,我才會選擇來到月面。正因為月面是個人人只顧自己的地方,如果在這種地方遇見有人願意伸出援手,大家也會覺得原來神真的存在,不是嗎?」
  「……」
  「我認為這麼做就可以讓人們感受到神的存在。所以,阿晴。」
  理沙放下手中的杯子,緊緊抱住了我。理沙的舉動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想要得到回報、想要炫耀或自視甚高的意思。理沙想必什麼意圖也沒有,只是覺得應該這麼做比較好而已。
  那是一種無償的愛,讓接受一方甚至會感到害怕。

  「如果你知道某人有困難而跑去幫忙,那個人就會在你身邊看見神的存在。哪怕你本身看不見也一樣。」
  理沙的注視目光射進我的眼底深處。
  「這就是『神無時無刻不在你身邊』這句話的另一種含意。雖然這個含意不常被提起,但非常地重要。」
  理沙說完話後,我感覺到教堂裡異常安靜。
  不,那是錯覺。
  腦袋裡某種近似噪音的存在消失了。折磨著我的不知什麼東西消失了。
  我看向理沙。
  理沙從我身上挪開身子後,握住我的右手。
  「你之所以會在右手看見某種可恨的情緒,就是這麼回事。你最後悔的事情不是沒能夠解救羽賀那,而是沒能夠陪伴在羽賀那身邊直到最後。」
  沒錯,我當時確實就在羽賀那的身邊。
  不過,在最後關頭的那時候我只是近在羽賀那的身邊,心思早已飄到更遠的地方。正因為如此,我才會想要伸手抓住那不知何物的朦朧白光。
  「既然這樣,不用說也知道你這次應該怎麼做,不是嗎?畢竟神確實存在這個世上,對吧?」
  理沙在最後淘氣地這麼說,並且輕輕上下甩動我的手。
  我注視著理沙,發愣地說:
  「妳……」
  「嗯?」
  「妳真的滿像修女的。」
  理沙停止甩動我的手,微微低著頭露出苦笑。
  「雖然很想大罵你一頓,但以目前來說,這樣的評價還算是符合吧。畢竟我沒辦法解決所有的問題。」
  「……要是妳能夠解決所有問題,那不就變成神了。」
  「呵呵,說得也是。那我可擔當不起啊!不過,阿晴。」
  理沙鬆開我的手,身體向前傾地從前方座位拿起兩只杯子後,站起身子說:
  「不要迷失了真正重要的存在。你應該知道真正重要的存在有多麼不堪一擊、有多麼難以挽回。」
  理沙俯視著我,我嚴肅地緩緩點頭說:
  「嗯。」
  「那這樣,就快去吧。外面很冷,記得穿暖和一點。」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你當然就像小孩子一樣啊,因為我也只是像修女而已。」
  被理沙這麼反擊,我連吭一聲也吭不出來。
  不過,這種感覺舒服極了。
  理沙的存在真的就像一個大姊姊一樣。
  「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妳。」
  「嗯?」
  「妳了解整件事情到什麼程度?」
  搞不好理沙只是從克莉絲的口中片片斷斷得知一些事情後,靠著理論做出推理而已。不過,理沙的態度像是已識破一切,讓我不得不這麼詢問。
  理沙眨了眨眼睛後,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這麼說:
  「我只能說只有神才知道答案吧。」
  幸好理沙不是敵人。或許光是這個事實就足以讓人相信神的存在。
  我這麼心想後,從椅子上站起來,並跟在理沙後頭走出教堂。把用不著的物品放回房間後,我只拿著裝置準備出門。穿過客廳時,抱著膝蓋在操作裝置的克莉絲看向我。
  「那個……」
  「抱歉,晚一點再跟妳討論。」
  「……」
  逃開克莉絲的目光後,我穿過走廊走到玄關處。
  我伸手準備開門時,克莉絲站在客廳的正中央,開口說:
  「真的晚一點要跟我討論喔?」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心,克莉絲的聲音微弱到就快聽不見。
  我點點頭,舉一下手回應後,鑽出門縫走到外頭。
  關上房門後,外頭的寒氣貫穿全身。
  「神無時無刻不在。」
  這麼低喃一句後,我撐起拐杖在冰冷徹骨的走廊上邁開步伐。

  我不認為艾蕾諾亞會住在外區。憑著猜測,我搭上前往牛頓市的電車,並在電車裡聯絡勒高夫。
  雖然勒高夫說什麼「大小姐表示不想見任何人」,但我表明非得見到艾蕾諾亞不可,也已經出發在半路上後,勒高夫答覆我只能幫忙轉達意思。
  或許勒高夫是不想再讓我這種身分的人接近艾蕾諾亞。他或許不想再讓艾蕾諾亞懷抱不該有的期待,一次又一次地受傷。
  艾蕾諾亞被人就像在打蒼蠅一樣狠狠擊落,而那樣的存在充斥著整個世界。那些存在的力量強大無比,所有被擊落者都體認到自己有多麼渺小,無一倖免。
  可以試著回想一下去參觀阿法隆的總公司大樓時,在介紹活動中做出反阿法隆發言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的發言應該不會與事實相差太遠,想必也代替多數人說出了心聲。明明如此,中年男子在那場合中卻得到了嘲笑。
  中年男子就像走錯地方一樣顯得無力,甚至讓人覺得把他的話當真是一件丟臉的事。
  聚集在股票市場裡的,不是在鎮上經營雜貨店的一些人。他們是境界不同於個人經營的大規模企業,也是力量足以從根基控制人們生活的存在。
  或許我是被誇獎能夠識破人們在數字背後的想法,而變得得意忘形。我連出現在股票市場裡的龐大金額具有什麼現實含意都沒能夠理解,只知道陶醉在誇獎話語之中。
  設置在電車車廂裡的螢幕也持續播放著蘇西‧吳的新聞報導。
  記者和以專家自稱的人一臉得意的表情,操作面板說明著蘇西‧吳有什麼「利益衝突」。
  不過,看著電視畫面裡那些不負責任的傢伙,我沒有感到氣憤,內心反而變得冷漠。這般大肆抨擊蘇西‧吳的舉動顯得不尋常。搞不好媒體也收了阿法隆的錢也說不定。
  透過抨擊蘇西‧吳的動作可以直接替自己保身,另一方面只要能夠讓所有焦點集中在被神格化的分析師走向凋零的事件上,也可以沖淡自家公司因為電費上漲而飽受批評的事實。
  這原理就跟挑選個股一樣。
  即使是確實存在的事情,如果沒被人提起,大家也不會主動想起。
  只要有資金和門路,擁有權力者即可選擇要讓民眾看見什麼樣的世界。
  因為這樣而被掩蓋過去的事實有可能是發生在地球紛亂地區的悲劇,也可能是在阿法隆總公司大樓前方的靜坐抗議活動。再不然就是,一名少女針對與阿法隆狼狽為奸做出非正義行為、名為艾斯曼的男人所建立的醜陋架構,奮力抗爭的事實。
  掩蓋這些事實並不困難,就好似這個世界不會輕易改變、移山不易一樣地理所當然。
  不過,我已經得知艾蕾諾亞的努力,也已經握過她的手。事到如今我無法視而不見,也無法當作沒發生過這回事。
  既然如此,也只能夠往前走,而那也絕對不是毫無意義的事。
  為什麼呢?因為即使心裡明白已經走到無路可走的地步,到了必須接受已經走到終點的那一刻,也應該有個人陪伴在身邊。
  我在中央車站下了車,車站裡仍帶著些許上班潮的擁擠感。照著勒高夫回電後告知的出口走出車站後,眼前即是通往克萊普頓廣場附設住宅區的通道。
  坡度平緩的上坡通道路面寬敞,兩側擺放著觀葉植物,以及設計為縮小版瀑布的水槽空間,一看就知道是提供給上流階級居住的集合住宅。
  往車站方向走去的人們散發出與外區截然不同的氛圍,各個一臉自信滿滿的表情,彷彿說著這世上什麼煩惱也沒有。
  前進一會兒後,我來到設有詢問處的大廳空間,並看見勒高夫的身影。
  在這裡,即使身穿舊時代的服裝,也不會顯得突兀。
  「大小姐表示願意見你一面。」
  「……」
  我沉默地點了點頭。
  勒高夫站到我的前方後,從詢問處旁的自動門往內部走去。
  我和勒高夫都保持沉默地往前走,最後搭上彷彿來到飯店的電梯往高樓層移動。
  在三十二樓走出電梯後,眼前出現水池和瀑布,還可看見體型龐大的金魚在水池裡游來游去。
  不用說也知道走廊上當然鋪著地毯,天花板上也掛著水晶吊燈。
  勒高夫毫不遲疑地在走廊上前進,最後在寫著3215的房門前停下腳步。
  勒高夫露出威嚇的目光俯視著我。
  「……」
  勒高夫曾經是瑞士的私人銀行家,據說連艾蕾諾亞有多少零用錢都一清二楚。勒高夫會願意為了守護艾蕾諾亞而來到月面這種地方,想必不單單只是為了善盡職責。
  千金小姐與守護千金小姐的老管家。
  歐洲童話裡才會出現的情節化為事實呈現在我的眼前,讓人感受到歷史及傳統。
  具體展現出這般情操的勒高夫,當場朝著我深深一鞠躬。
  「大小姐就拜託你了。我的力量有所不足。」
  這裡是月面。這裡是欲望和陰謀如洶湧波濤般翻騰、連教宗大人也棄之不顧的地獄火坑。
  我點了點頭,在勒高夫打開房門後,走進屋內。

  走進屋內,新家的氣味率先撲鼻而來。
  那是一種毫無生活感的全新建築物氣味。
  不過,屋內倒是有著堆高如山的行李。採挑高設計、接近半圓形的寬敞門廳的牆邊高高堆起紙箱,高度直逼二樓的扶手。
  走廊上不論往右看,還是往左看,兩側都堆放著紙箱。我心想那些紙箱應該是從與白金史密斯簽約的飯店被搬運過來。
  「艾蕾諾亞小姐!」
  我在靜謐無聲的門廳呼喚艾蕾諾亞的名字。
  然而,艾蕾諾亞沒有回應。不得已我只好自己主動找人。這裡是公寓,應該不會太難找才對。我這麼心想,但立刻發覺自己錯了。
  話說回來,這裡的門廳本來就有著不像公寓會有的挑高結構,而是採用複式單位的設計。我決定先從一樓的部分尋找起,並從門廳往右手邊前進。順著走廊前進後,餐廳、廚房以及就像飯店裡會有的交談空間等房間接二連三地出現,屋內寬敞得讓人想像不出盡頭有多麼遙遠。
  不過,每間房間都敞開著房門,房內一片空蕩。房間裡並不是沒有擺放家具或日常用品,但散發出近似藥品的全新氣味,氣氛顯得冷硬。那冷清的感覺彷彿只要一有生物闖入,就會立刻發現一樣。
  好不容易來到走廊盡頭,走出可眺望中央車站在下方延展開來的陽台。陽台裡顯得矯情地放著戶外專用的沙發組,沙發上當然不見艾蕾諾亞的身影。
  我回到走廊上,這回換成朝向隔著門廳的相反方向前進後,看見空蕩蕩的書房、浴室以及第二間餐廳等房間。我走進浴室看了一下,結果看見用四面玻璃隔起的淋浴間,以及大理石製成的浴缸。浴室裡的牆壁採用一大片玻璃的設計,牛頓市的景色一望無際。想起理沙教會裡的那間到處發霉、水量時大時小,熱水還會動不動就變成冷水的淋浴間,實在難以想像兩者是有著相同目的的設備。
  我回到門廳,爬上複式單位公寓的二樓。爬上樓後,長長的走廊往深處延伸,走廊的左右兩側都可看見房間。這樣的設計相當單純,但我這時才開始覺得緊張起來。
  走廊上散落一地大量的紙張,那些紙張看起來像是筆記,上面寫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但有的紙張被揉成一團,有的紙張被撕破了。
  我踩著紙張的殘骸,走進唯一一間半掩上房門的房間。
  一走進房間,立刻看見重現飯店房間的景象。
  不,應該說比飯店房間更悽慘。
  紙箱胡亂翻倒在地,箱子裡的物品到處散落,亂成一團。
  牆壁上破了一個大洞,從倒在破洞旁邊的椅子模樣看來,不難猜出發生過什麼事情。房間裡也像走廊上一樣,大量的筆記散落一地,看得出來有人在房間裡一拿起東西就到處亂摔之後,撕下筆記到處亂丟。
  我撿起一張被撕下的紙張來看。看著艾蕾諾亞親手寫的個性化字體,不禁有種心臟被緊緊揪起的感覺。我帶著彷彿就快窒息的心情抬起頭,發現紙屑鋪出一條小徑延伸到寬敞房間的角落。該角落還有一扇門,同樣是半掩著房門。
  心臟猛力跳動一下,我嚥下一口口水往那扇門走去。
  輕輕推開房門後,發現門後是可通往浴室的更衣室。我看見大大的洗臉盆櫃,以及一大面鏡子,對習慣看恐怖電影的人來說,那是一種即將目睹不祥畫面的暗示。
  不僅如此,更衣室裡也大量散落筆記紙屑。
  我不再感到猶豫地往前走,用拐杖推開半敞開的毛玻璃門。
  我讓自己先做好心理準備,以免遇上什麼萬一。
  不過,鋪上磁磚的寬敞洗澡間並沒有被染成鮮紅色。
  我暫時放下心,也很快就得知艾蕾諾亞平安無事。
  只不過,那是因為我聽見了微弱的啜泣聲。
  我走進冷得徹骨的洗澡間,裡頭的空間足足有理沙教會裡的客廳那麼大,並且幾乎快要被灑落一地的紙張掩沒。我一邊小心翼翼地不要讓自己踩到紙張而滑倒,一邊走近浴缸。眼前出現艾蕾諾亞抱著膝蓋在浴缸裡哭泣的嬌小身影。浴缸四周散落著艾蕾諾亞持續收集到的阿法隆相關手寫數據。
  如果要形容浴室是用來洗去身上汙垢的地方,散落一地的紙片就是黏在艾蕾諾亞身上的汙垢。
  不過,我低頭看著艾蕾諾亞說:
  「妳不是說要緊咬住對方不放嗎?」
  艾蕾諾亞沒有任何反應。
  我用拐杖輕輕頂了一下散亂的紙張,再次開口:
  「艾蕾諾亞小姐。」
  「吵死人了!」
  艾蕾諾亞頭也不抬地怒吼道。
  我面無表情地俯視著艾蕾諾亞。
  人類根本不可能做到完全合理的地步。
  「不然你要我怎樣!你有什麼好點子嗎?你說說看啊!」
  艾蕾諾亞抬起頭瞪著我。
  她的眼睛和鼻子都變得紅通通的,一張大哭過一場的臉。

  「你有什麼點子嗎?根本沒有吧!」
  「沒有啊。」
  「那──」
  「那妳為什麼還願意讓我來?」
  聽到我這麼說,艾蕾諾亞抿起雙唇,像個在哽咽的小女孩一樣壓低下巴。
  「我又不是超人,怎麼可能輕輕鬆鬆就想出解決方法。不過,妳應該也明白這點吧。」
  「既然這樣……」
  可能是經過一陣大吼大叫,艾蕾諾亞的聲音變得沙啞。
  「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來……」
  「因為我覺得來一趟會有意義。」
  說罷,我蹲了下來。艾蕾諾亞嚇一跳地往後縮起身子,但我只是撿起腳邊的筆記碎片而已。
  「這是關於阿法隆的筆記吧。」
  「……」
  「我這四年來的收獲就是承認過去的錯誤,也明白了否定過去是不對的。」
  「……」
  任憑情感如爆發似的宣洩過後,艾蕾諾亞像是已經忘了該如何生氣或哭泣,甚至忘了什麼是痛苦,一副筋疲力盡到呈現放空狀態的表情一直看著我。
  既然已經完全釋放出令人鬱悶的情緒,只要再灌注清新爽快的情緒到體內就好。
  「雖然沒有什麼好手段,但還有丟臉到家的垂死掙扎選項可以選。」
  「……咦?」
  「總之,先從浴缸出來吧。妳這樣子太蠢了。」
  聽到我的話語後,艾蕾諾亞抽了一下鼻子,並擦拭眼角。
  曾經是傲慢自大的千金小姐似乎只需要這麼一點點時間,就可以找回自我。
  「在地球……大家都會這麼做的。」
  我聳了聳肩,朝向艾蕾諾亞伸出手。
  「妳的手怎麼弄得到處都是傷口。急救箱在哪裡?」
  艾蕾諾亞想必是任憑憤怒情緒宣洩地撕破筆記,她的手被紙張割得傷痕累累。
  「在梳妝台……下面……」
  「梳妝台?這個啊。」
  一大面鏡子旁邊有座櫃子,我一一打開櫃子確認後,找到小型的急救包。
  從急救包裡拿出OK繃後,我催促艾蕾諾亞移動到隔壁房間。
  「真是慘不忍睹。」
  這句話是針對房間和艾蕾諾亞兩者說道,但艾蕾諾亞沒有說些什麼。我扶起倒在牆邊的椅子後,艾蕾諾亞在我的催促下發愣地坐上椅子。
  「妳平常沒有住這間房子嗎?」
  我一邊在艾蕾諾亞的手上貼OK繃,一邊問道。
  「……這是我第二次來這裡。」
  「……」
  這麼寬敞的家卻只來過兩次。
  我不願去想像有多麼浪費房租。
  「所以妳一直住在飯店?」
  艾蕾諾亞沉默地輕輕點頭。每在艾蕾諾亞的手指貼上一片OK繃,艾蕾諾亞就會隨之長大一歲,從五歲的小女孩長大成懂事的大女孩。
  不過,在每道傷口都貼上OK繃後,艾蕾諾亞還是有些在發呆,或許只貼了十片OK繃還不夠吧。
  「妳真的要丟掉那些筆記嗎?」
  我詢問後,艾蕾諾亞像是看著造型前衛的手套,注視著自己的手。
  然後,艾蕾諾亞抬起頭環視房間一圈,臉上再度浮現泫然欲泣的表情。
  艾蕾諾亞不需要開口已經說出了答案。
  「把筆記集中起來吧。」
  艾蕾諾亞沉默地點了點頭回應我的話語。
  在一片慘狀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艾蕾諾亞沒有多餘的精力把筆記撕得粉碎。艾蕾諾亞只是一次撕下好幾張筆記當場往地上丟,再繼續撕紙,所以可以撿到前後相連的多張筆記,也不像現狀看起來的那樣難以收拾。
  筆記都標上了頁數,艾蕾諾亞也只要稍微看一下內容,就能夠立刻看出大概會是哪一頁,所以很快地就整理好筆記。我把整理筆記的工作交給艾蕾諾亞,自己則專心去撿艾蕾諾亞胡亂撕下紙張後氣憤地往牆上砸的筆記本外皮。
  總共有十五本筆記,本子本身也有一半的頁面沒有被撕下來。
  「真可惜,我有點想看到妳撕破這些筆記的模樣。」
  聽到我這麼說,艾蕾諾亞頓時滿臉通紅。
  艾蕾諾亞一邊繼續撫平手邊的筆記皺褶,一邊說:
  「你真的很壞心耶。」
  「我想說這樣妳會比較有精神。」
  「……」
  艾蕾諾亞把目光移向我。
  「……會。」
  「那太好了。」
  我假惺惺地說道。
  「不過,剛剛來這裡的路上,整路都在播蘇西‧吳的新聞。」
  「……」
  艾蕾諾亞沒有特別做出什麼反應,也沒有抬高視線,只是默默地撫平紙張的皺褶。
  「如妳所說,世人對這件事的關注度很高。既然這樣,何不……」
  「……?」
  「妳何不乾脆出面說明自己是蘇西‧吳,然後表明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在做這些事情,讓世人知道阿法隆值得讓人如此懷疑。這樣應該會引起大家的關注。」
  「這就是你說的垂死掙扎選項?」
  「……算是其中之一。」
  「……」
  艾蕾諾亞把視線從我身上移回手邊的筆記,又開始一邊撫平紙張,一邊說:
  「我害得爺爺託付給我的公司破產時,到處奔波試圖揭穿艾斯曼的非法行為,你知道結果有多慘嗎?」
  艾蕾諾亞目光黯淡無神,看得出來她正注視著過往。
  「從旁看來,明明可以很明顯看得出艾斯曼的所作所為極其不自然,大家卻根本不在乎這些。媒體也要做生意,比起艾斯曼的所作所為,媒體寧願選擇那個會讓大家看了說:『從地球來的紈褲貴族把歷史悠久的公司玩垮了耶!活該!』的新聞內容。畢竟在月面,大家比較喜歡看這類的新聞。」
  我想起以前在搜尋艾蕾諾亞的相關報導時看到的媒體論調。如艾蕾諾亞所說,媒體確實是這樣的態度。
  不過,想一想也對。雖然艾蕾諾亞的個性倔強,一旦這麼認定後就會變得極端,但應該至少懂得按部就班的道理。她想必早已試過正面進攻法而感到絕望,在絕望的盡頭才想出扮演蘇西‧吳的點子。
  艾蕾諾亞嘆了口氣說:
  「媒體終究是一種娛樂行業。我如果現在大剌剌地在媒體出現,只會變成被捉弄折磨的對象。」
  「……」
  「所以,另一個垂死掙扎選項呢?」
  我為了月面的膚淺感到失望時,這回換成艾蕾諾亞主動發問。
  「標準中的標準正面進攻法。把所有情報都交給司法機關。」
  「你是說那個會把架空人物開戶進行交易這種假情報當真,還展開搜查的司法機關?」
  艾蕾諾亞之所以會撕破所有筆記窩在浴缸裡哭泣,並非毫無理由。她是因為徹底感到絕望,而只能那麼做。
  「有做總比沒做的好。」
  我低喃道。
  「或許吧。」
  艾蕾諾亞也這麼附和。
  然後,她看著因為皺褶而高高隆起的筆記紙堆,臉上總算浮現近似笑容的表情。
  「而且,做一些事情也可以幫助分心。為了可以保持冷靜,這麼做很重要。」
  艾蕾諾亞忽然沉默下來。我看向艾蕾諾亞後,發現她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看著我。
  「你是在挖苦我嗎?我已經冷靜下來了……」
  艾蕾諾亞這麼說。我一時沒聽懂艾蕾諾亞的意思,但後來總算明白意思,也忍不住搖晃起肩膀差點笑了出來。
  「妳在浴缸裡怒吼的樣子也很有個性喔。」
  「嗚~~……」
  艾蕾諾亞像在忍受頭痛似的皺著眉頭,然後嘟起嘴巴重新撫平筆記的皺褶。
  「壞心眼。」
  我只是聳了聳肩膀回應。
  在那之後,我和艾蕾諾亞默默地撫平筆記,並整理頁數整理了好一會兒,但房間裡似乎太安靜了。我環視一圈後,發現房間裡雖然沒什麼東西,但惟獨家具相當齊全,牆上還掛著螢幕。
  「可以開電視來看嗎?」
  「我無所謂……」
  「在節目裡被抨擊的人是蘇西‧吳,而蘇西‧吳已經死了。」
  「……是啊。沒事。」
  艾蕾諾亞故作堅強地露出微笑再說一次:
  「是啊。」
  「而且說不定會有什麼新的情報出現。」
  「你是說三圍之類的情報?」
  艾蕾諾亞明明對媒體應該抱有極深的恨意,卻說出大眾喜愛的代表話題。事實上,以媒體表現出來的惡意看來,就是真的報導出這種下流話題也不足為奇。
  打開電視後,果然立刻看見蘇西‧吳過去參加節目時的畫面,我一邊重新整理起筆記,一邊看著電視說:
  「說實在的,妳以前究竟誇大到什麼程度?」
  艾蕾諾亞沒有停下手邊的動作,微微歪著頭面帶微笑說:
  「你是說髮型嗎?」
  「是啊,我就是在說髮型。」
  艾蕾諾亞咯咯笑個不停,我則是聳了聳肩回應。
  時間一轉眼就到了中午時分,肚子也餓了起來。艾蕾諾亞說要買東西來吃,並照著平常的習慣打算呼喚勒高夫時,才有所驚覺。
  於是,艾蕾諾亞知會我一聲後,急忙走出房間。艾蕾諾亞想必完全忘了勒高夫的存在。因為對方總是在自己身邊,所以即使是很重要的存在,也會因為過於理所當然而看不見對方。
  關於這點,我有過切身的體會。
  被獨自留在房間後,我有意無意地看著電視。老實說,媒體只是反覆播放著相同的內容,就連隔了一會兒後回到房間的艾蕾諾亞也不需要逞強,而是真的不再感到在意。媒體想說什麼就讓他們去說吧,反正我自己知道真相是什麼。而且,最重要的是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人知道真相。
  整理筆記的過程中和艾蕾諾亞眼神交會時,艾蕾諾亞露出顯得難為情的笑容,從那笑容可看出她此刻的心態。我心想自己來這一趟果然有意義。即使根本不能採取任何新的行動、即使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光是陪伴在身邊就有意義。
  在那之後,我們吃了勒高夫幫我們準備的餐點,也大致復原了一大半的筆記時,時刻已經過了下午三點鐘。當然了,說是說復原,但其實只是初步,還有很多細節的部分還沒整理好。儘管如此,筆記還是復原到可以看出自己做過什麼努力的程度。我心想這樣就足夠了。
  「所以,最後的垂死掙扎應該是要把情報交給司法機關吧?」
  我發愣地看著電視時,艾蕾諾亞一邊端著咖啡走來,一邊說道。
  「我認為這麼做比較好。」
  「明明知道對方不可靠,還要交給對方,總覺得會讓人心情沉重……」
  「這不像去過月球盡頭的人會說的話耶。」
  「哎呀~」
  艾蕾諾亞露出微笑,拿起杯子應道。
  「不過,確實覺得很可惜。」
  「咦?」
  「我本來很想看到蘇西‧吳在電視上高舉證據,大聲斥責阿法隆的鏡頭。」
  「呵呵。不過,我已經大吼大叫過,把聲音都弄得沙啞了。」
  「看來想傳達某件事情給某人知道,還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看著螢幕發表這般感觸時,忽然感覺到視線。
  房間裡當然不會有其他人,艾蕾諾亞面帶微笑看著我。
  「怎麼了?」
  「沒事。我只是在想真的不容易。」
  艾蕾諾亞放下咖啡杯,看向螢幕繼續說:
  「想傳達某件事情給某人知道,必須擁有勇氣、熱情,還有明明是一件蠢事卻不覺得愚蠢的信念。雖然我只是把個股的名稱喊出來而已,但真的有深刻的體會。比起拿數字來證明,我越是投入情感、越相信自己說的話,觀眾的反應就越強烈。」
  「有這麼誇張?」
  「是啊。你不也識破市場是靠著情感在運作,才幫克莉絲小姐的程式做改善嗎?」
  「確實是這樣沒錯啦。」
  「呵呵。不過,因為市場就是這種運作模式,所以一旦錯過時機,有可能就這麼被宣告出局。即使是相同的創業點子,也要看時期會不會太早或太晚。」
  「人家會說幸運女神只有短短的瀏海。」
  我看著艾蕾諾亞的瀏海說道,艾蕾諾亞一副感到厭煩的表情笑了。
  「萬一幸運女神已經從你的面前走過,就是想要拉馬尾留住她也沒得拉。所以人們才會不畏懼風險,拚命伸出手。」
  無庸置疑地,艾蕾諾亞也伸出了手。
  然而,幸運女神的瀏海實在太短了。
  「……妳是高貴優雅的艾蕾諾亞小姐,想要撩起裙襬大步奔跑還是有限度的。」
  照理說,也是有可能不顧形象地採取手段。舉例來說,艾蕾諾亞也可以給予阿法隆正面的評價來討好阿法隆,順利讓自己潛入內部。
  艾蕾諾亞之所以沒有那麼做,是因為有一道她必須守護的最後防線。
  「你說得沒錯。氣質出眾的我不適合潑婦罵街。」
  艾蕾諾亞看向下方,輕輕嘆了口氣。
  跟著,艾蕾諾亞深深吸入一口氣,但不是為了哭泣。
  她是為了讓自己抬起頭時可以堅強地露出笑容。
  「不過,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有人代替我揭穿應該揭穿的事實。我已經盡了全力。所有做得到的事情我都做了,想得到的可能性也都想過了。我甚至去到月球的盡頭做過確認。做了這麼多努力卻沒能夠達成目的……這事實……這事實當然令人難過。不過……」
  眼眶泛淚的艾蕾諾亞勉強壓抑著情緒,但最後還是忍不住流下幾滴淚水。
  「對不起。」
  語畢,艾蕾諾亞躲進了浴室。不過,看著艾蕾諾亞的背影,我沒有搭腔,也不覺得擔心。因為我相信艾蕾諾亞很快就會回來。
  應該釋放所有情緒才好。就好比應該做到所有做得到的事情比較好一樣。
  我一邊這麼心想,一邊盯著電視看。擅自替蘇西‧吳貼上「墮落的人民守護神」標籤的特別報導已經播放完畢,像是為了讓觀眾喘口氣,話題轉移到電力問題上面。
  電力問題還是一樣的狀況,阿法隆總公司前方依舊擠滿人潮。
  不過,那景象似乎跟這幾天看見的有些不同,我盯著畫面仔細觀察。
  是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我心中浮現這般疑問時,鏡頭切換到放大部分群眾的畫面。
  鏡頭拍攝到一名站在群眾最前方揮舞雙手的人物側臉時,畫面靜止不動。該人物張大嘴巴一副準備高聲吶喊的模樣,看著那使出全力舉高拳頭的身影,讓人聯想到古老的巴洛克繪畫。
  我記得曾經看過那張臉。
  這時,靜止不動的畫面鏡頭被拉得更近,並打出字幕。
  總統候選人、為人民出聲的年輕政治家斐代爾‧葛詹尼加。
  看見字幕後,我想起他是高喊不切實際的政見,承諾要給所有月面移民一個窩而引人發笑的人物。
  不過,我不是因為看見他也在這樣的場合現身,而感到訝異。
  我是想起了與艾蕾諾亞的對話。
  擁有熱情、嗓門大、受到人們的關注,而且面對愚蠢的夢想也不會覺得愚蠢的人物。那不正是指一個會齜牙咧嘴朝向超巨大企業高舉拳頭的人物嗎?
  真不敢相信我怎麼可以這麼蠢!克莉絲想要改善程式時,我還受不了她拘泥於一個數字,搞半天自己才是看不清一切。在思考阿法隆的可疑營業額時,我也是得意洋洋地認為應該從相反的角度去思考。然而,我竟然疏忽了如此單純的事情。
  蘇西‧吳已經死了。根本沒有其他分析師可以代替她。
  不過,問題不在這裡。打倒阿法隆的目的在於實現正義。
  在月面上為了正義而抗爭、腦袋少根筋的蠢蛋並非只有艾蕾諾亞一人。參觀阿法隆時,也遇到了闖入阿法隆總公司,在面對四周全是敵人的狀況下仍勇敢譴責阿法隆的男人。
  月面確實有願意站在這方的存在。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灑了一桌的咖啡,還讓杯子掉到地上摔破了。
  不過,我一點也不在意。我甚至沒有撐起拐杖,就拖著腳步撲向通往浴室的房門。
  我沒有敲門也沒有出聲便猛然打開房門後,正在擦眼淚的艾蕾諾亞一臉被人偷窺洗澡畫面似的表情看著我。
  「呃……」
  「艾蕾諾亞小姐。」
  「是、是的。」
  我明確喊了艾蕾諾亞的名字後,艾蕾諾亞被我的氣勢壓倒而慌張答道。
  「請立刻做準備。」
  「咦?呃……阿晴先生?」
  我說出未來恐怕不會再說出口的話語:
  「神或許真的存在。」
  我轉身一看,看見電視上的跑馬燈列出為人民出聲的政治家斐代爾‧葛詹尼加一路來的戰績。所搭配的畫面是斐代爾‧葛詹尼加在阿法隆的總公司前方,攀上飄揚著阿法隆公司旗幟的旗桿,不知向人們在訴說什麼的身影。斐代爾‧葛詹尼加的模樣有著讓蘇西‧吳也自嘆不如的氣魄,看得出來已經在這個局面下抓住了人們的心。
  為什麼抓得住人們的心呢?因為在這個利慾薰心的月面,斐代爾‧葛詹尼加實在太正直老實了。我第一次到修拜崔爾投資公司上班時,也在搜尋報紙之際目睹他有勇無謀的模樣。在月面的電力問題還不像現在這麼嚴重時,斐代爾‧葛詹尼加就始終保持一貫的態度為人民出聲。即使在月面,也不拿任何企業一毛錢。
  那態度簡直就跟為了實現自我目的,哪怕受到多大的壓力也堅持不評價阿法隆的艾蕾諾亞如出一轍。
  艾蕾諾亞想要實現的不單純是預測股價,而是更偉大的目的。
  為了實現正義。
  就算不是擁有超凡魅力的分析師,也可以高喊正義。
  我伸出手,艾蕾諾亞直直盯著我的手看。
  「走吧!」
  艾蕾諾亞抓住我的手,撩起裙襬飛奔出來。

  決定好要怎麼做之後,艾蕾諾亞實踐了無可挑剔的方法論。
  艾蕾諾亞以可視為範本的方法論,思考出該利用什麼樣的人脈、該循著什麼樣的途徑達成該有的目的。她沒有親自翻閱電話簿尋找葛詹尼加的辦公室,而是毫不猶豫地叫來了勒高夫。
  最後似乎是透過地球上的適當門路,與葛詹尼加的辦公室取得聯繫。如果要問一個在歐洲擁有五百年歷史的貴族後裔有何能耐,或許正是這方面的人脈吧。
  「對方說只要沒有被警察拘留,就願意立刻跟我們見面。」
  艾蕾諾亞一手拿著電話說道。
  我一時之間沒能夠意會過來,但艾蕾諾亞指向螢幕後,隨即看見葛詹尼加被警衛從旗桿拉下來的畫面。
  「對方好像被警察署盯上了。」
  「……雖然是我自己提議的,但這個人真的可靠嗎?」
  「呵呵,我的夢想、阿晴先生的夢想,還有他的夢想,不知道當中誰的夢想比較大膽喔?」
  聽到艾蕾諾亞這麼說,我只能聳聳肩做出回應。
  艾蕾諾亞不知道對著電話又說了些什麼後,掛斷了電話。
  「又可以繼續前進了。」
  「但不知道能不能抵達目的地就是了。」
  聽到我的話語後,艾蕾諾亞搖搖頭說:
  「不,那已經不重要了。你特地陪伴在我的身邊,讓我可以相信當自己真的覺得很痛苦的時候,會有人願意伸出援手。光是能夠這樣就無所謂了。當然了,我會盡全力拜託斐代爾‧葛詹尼加提供協助。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還有事情必須去做。」
  艾蕾諾亞抬頭挺胸的模樣就算沒有梳高頭髮或塞胸墊,也十足散發出不輸給蘇西‧吳的氣勢。
  「什麼事情?」
  我詢問後,艾蕾諾亞露出苦笑,指著經過復原的筆記說:
  「真的沒有其他線索了嗎?再重新查查看有沒有其他線索吧。」
  「……意思是要在四百億慕魯裡挑錯?」
  「我不想當日後某人揭穿阿法隆時,才後悔自己怎麼連這麼點小細節也沒有察覺到。」
  「玩拼圖時也常常會這樣。」
  「你願意跟我一起做嗎?」
  都什麼時候了,艾蕾諾亞還提出這種問題。
  不過,我知道那是屬於艾蕾諾亞作風、具有格調的嬉鬧方式。
  「只要在薪水涵蓋得到的範圍內。」
  聽到我的回答後,艾蕾諾亞露出如少女般的天真笑容說:
  「拜託你了。」
  於是,我們在互相爭論之下檢查過所有筆記和數據。我們互相交換意見,盡可能地提出點子,並進行討論。好比說,關於新生地的發電所買賣,除了針對窗飾會計這點之外,也可以把「以發電用途為由而保有的土地原本應該要進行發電,卻在未發電之下非法抬高電費」視為切入點來攻擊阿法隆等等。這麼一想後,也就覺得不難理解阿法隆為何有辦法在電力交易市場持續賺取莫大的利益。畢竟阿法隆清楚知道自家公司的發電量有幾分虛假,所以對於電力需求,當然能夠比其他參加交易者得到更準確的資訊。
  說來說去,賭注的勝算就是根據資訊的準確度而定。只要擁有比其他人更有利的資訊,就能夠搶先周遭的人們,越是大膽下賭注,獲利也會越多。
  我們應該是發揮極高的專注力在討論這些吧。猛地回過神時,才發覺掉到地上摔破的咖啡杯早已被收拾乾淨而我們卻絲毫不察。
  時間過著過著已經到了傍晚時分,寒意漸漸加深之中,葛詹尼加打了電話來。
  艾蕾諾亞從勒高夫的手中接過電話,禮貌地打完招呼後,表示將前往對方的辦公室。
  掛斷電話後,艾蕾諾亞的表情顯得英勇威風。
  「那麼,我們走吧!」
  艾蕾諾亞愛惜地捧著被撕破的筆記,走出房間。
  我跟在後頭走出房間後,看見勒高夫畢恭畢敬地在門廳待命。
  主人與僕從。傳統與格調。艾蕾諾亞為了守護其名譽,一路努力走到這裡。
  看著艾蕾諾亞和勒高夫的身影,我不由得發出感嘆聲。
  「已經叫好車子了,請下樓吧。」
  艾蕾諾亞轉身面向我笑瞇瞇地說道。此刻的感覺很像正準備去參加舞會一樣。或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感受到恰到好處的緊張感。
  我一邊這麼心想,一邊跟在艾蕾諾亞的後頭準備搭上電梯。
  這時,裝置發出聲音告知有來電。
  「有電話?」
  確認裝置後,我發現是有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我朝向在電梯裡等候的勒高夫和艾蕾諾亞使了一下眼色。
  「我先下去在車上等你。」
  艾蕾諾亞面帶微笑說道,電梯門隨即關上。
  我按下裝置的來電按鈕,讓裝置切換成通話模式。
  「喂?」
  我毫無戒心地開口說道。
  聽到電話另一端傳來的聲音後,我頓時感到天旋地轉。
  『喔!好久不見啊!』
  氣勢十足的低沉男中音。
  我當場呆若木雞。
  『應該隔了四年了吧。』
  竟然是巴頓‧古拉鐸斐森打來的電話。



  第七章

  『無論如何我就是很想打電話給你,你現在方便嗎?』
  儘管具有壓倒性的氣勢,那聲音卻顯得和藹可親,不會給人壓迫感。那感覺就像自己有個能力強且引以為傲的叔叔打電話來,我不禁陷入錯綜複雜的情緒之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不過,我知道你很忙。你要去找葛詹尼加吧?』
  「你……你怎麼知道……」
  『哈哈哈!你忘記我的投資風格了嗎?我一定會親自去觀察投資對象。你知道的吧?為了觀察投資對象,我可以一手拿著望遠鏡盯上好幾個小時,只為了找出照理說不該存在的董事專用餐廳。』
  尾隨,或是竊聽。
  『我早就知道修拜崔爾家的千金小姐在做一些有趣的事。那是凱文個人做出的決定,才會把證券交易委員會也牽扯進來做出那種沒品的事。甚至還要求哈羅德兄弟設一個假戶頭。包括艾斯曼在內,哈羅德兄弟的那群人都是一些沒有自尊和信念的傢伙。我沒料到他們會那麼乾脆就搖尾巴示好。或許那才是在那個世界領導龐大組織的人該有的矜持吧……我可不想被當成跟那些傢伙是同類型的人。惟獨這點我一定要解釋清楚。』
  「你……」
  『老實說,我是在阿法隆的交易室看到你出現。你不是有來參觀嗎?』
  「……」
  『好令人懷念啊!雖然波茲曼……喉片先生好像已經不記得你了。』
  令人懷念。
  如果告訴理沙我聽到這句話覺得很開心,不知道理沙會怎麼想?
  『不過,在那同時,我也有種不好的預感。像你這種投資風格的人會混在習慣群居又安逸的一群旅鼠裡,未免也太奇怪了。所以,我花了點心思做了調查。結果,果然查出很有趣的事情。人的緣分真的很奇妙,您說是不是啊?』
  就連在那場公司說明會剛結束的電梯裡,也有人著急地說要購買股票。他們給人的印象確實很接近傳說中會成群撲進大海裡的旅鼠群。不思考也不做判斷,只會照著聽到的內容盲目行事。我不是他們當中的一人,我只是去親眼見證他們如何受騙。
  我厭惡自己光是得到這樣的評價,就如此心花怒放。
  對方是陷害過我們的人。
  明明如此,我卻因為被誇獎而莫名地感到開心。
  我咬緊牙根,在心中說服自己。
  怨恨吧!憤怒吧!
  快回想起四年前的事。
  『長話不如短說,我就直接說重點吧。』
  「你要我收手?」
  『如果你是那種人家說一句就願意收手的人,我早就派彪形大漢過去了。畢竟你身邊都是毫無防備的美女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的手顫抖起來,一股血液衝上了腦門。
  『不過,如果那麼做會得到反效果。你絕對不會放棄。還有,修拜崔爾家的千金小姐一定也一樣。粗魯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再說回來,我的美學也不允許我那麼做。相對的,人都會有機會體驗一種境界,也就是「不得已要在此時認輸」的時候。應該說很幸運嗎?我深信你們有著幾乎跟我一樣的美學意識。』
  我依舊咬緊著牙根,並深深吸入一口氣。
  面對巴頓,我感到內心動搖,也無法順利編織出話語。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我非常能夠理解巴頓說的話,也覺得能夠信任。
  『而且,就像你們照著自己的信念在行動一樣,我也是照著我的意念在行動。你或許會覺得一個跟詐騙企業狼狽為奸的人還敢說這種話,但如同你們眼中對我們的看法一樣,我們也是真心想要擊垮綠寶石工業。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算必須採取有些粗暴的手段也在所不惜。畢竟對手實在太強大了。』
  「這……」
  『只要是住在月面的人,都要注意那家公司比較好。這是我要給你的訊息之一。』
  巴頓用著像在開玩笑的口氣說道,但聽起來像是因為短暫暴露出真心而試圖掩飾難為情。
  我想起阿法隆的公司理念。
  原來巴頓他們是真心想要打倒綠寶石工業。
  想必是因為有所共鳴,我才會願意聽巴頓說話。畢竟我們都擁有相似的愚蠢夢想,並且都知道一心一意地朝向目標前進的那種感覺。
  『我要給你的另一個訊息是:「你當真想要和修拜崔爾家的千金小姐一起去找葛詹尼加嗎?」』
  不過,當然不能一直默不吭聲。
  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回話說:
  「……這是問句嗎?」
  『是啊,很單純的疑問。因為我覺得有點意外。』
  「意……外?」
  『還是說,你該不會沒搞清楚自己正打算做什麼吧?』
  巴頓用著感到失望的口吻說道,我不禁有種胃部發寒的感覺。明明如此,我的心臟卻激動地猛烈跳動,手心也冒出濕熱的汗水。
  我記得這種感覺。那是我曾經體驗過的感覺。
  沒錯。
  此刻的感覺近似得知自己掉進巴頓的陷阱時的感覺。
  『難道你還是四年前的那個你嗎?』
  隨著心臟發出猛烈的跳動聲,我忍不住大喊出來:
  「不是!」
  『你在說謊。你又打算犯下相同的錯誤。好好動腦思考吧!你又在不知不覺中走在鋼索上了。我現在是誠心在拜託你,同時也是提出警告。拜託不要讓我的夢想付諸流水。不過,如果你打算正面展開對抗,我也會正式迎戰。還有,這次不是在玩遊戲。如果你再判斷錯誤……』
  巴頓的低沉聲音從話筒的另一端傳來。
  『這次可是真的會小命不保。』
  我倒抽一口氣,說不出話來。快說話啊!說話啊!快說啊!我逼著自己說話。這是巴頓設下的心理戰。這是巴頓的戰術,他又想要這樣逼我接受他的判斷,讓我放棄思考,把我塑造成旅鼠群的一員。
  快反擊!快思考!快識破巴頓的企圖!
  我回想起四年前的巴頓面孔。在那瞬間,我察覺到必須向巴頓確認一件事。針對四年前的那個時候、在那間咖啡廳交談的那個時候,也就是和現在的狀況非常相似的那個時候,必須確認一件事情。
  知道答案後,我才能夠對巴頓這號人物有真正的認知。這世上的謎題在找出發問方式的時間點,就等於已經解開七成的謎底。想要看清楚名為巴頓的「個股」,必須確認一件事情。
  「對於你說的話……我不知道哪些是正確的。」
  『……那真是太遺憾了。不過──』
  「不過。」
  我打斷巴頓的話語,然後像剛剛學會某種外語,以平穩的口氣一字一句地說:
  「我想要問你一件事。」
  『……嗯?無所謂,就讓你問吧。』
  「四年前在那間咖啡廳。」
  我深深吸入一口氣後,繼續說:
  「你……你其實沒打算陷害我,對吧?」
  不論是理沙、賽侯、克莉絲,或是任何人聽到我這麼說,想必都會懷疑自己聽錯了。不過,我卻認為只有這個可能性。
  我不認為巴頓是為了陷害我而那麼做。
  話筒的另一端頓時陷入了沉默。
  緊接著傳來一陣笑聲。
  『哈哈哈哈哈!你這人說話還真有趣呢!我讓你的財產不翼而飛,也讓你想要守護的人們的財產不翼而飛,你還這麼認為?你認為我沒有要陷害你的意思?』
  「我猜你純粹是感到失望而已。」
  我語氣平穩地說道,巴頓隨即收起了笑聲。我彷彿看見了巴頓在電話線另一頭的表情。
  所謂的發問,反過來說就是已經掌握問題。
  我的發問似乎一針扎中巴頓的核心。
  我不確定話筒另一端的沉默時間究竟持續了幾秒鐘,還是幾分鐘?
  在甚至感覺不出時間流動的緊張氣氛過後,巴頓的聲音傳來:
  『所謂的交易,就是衡量彼此的價值。所以,如果訂錯了價格,就會因為虧損而痛失財產。事情就是這麼單純。不過,所謂的訂錯價格有可能是錯估對方的價值,也可能是錯估自己的價值。而我呢……』
  巴頓嘆了口氣後,繼續說:
  『我是真的很看好你的才華。或許你不相信,但我為了善後打電話到教會時,真的覺得很遺憾落寞。』
  「我相信。我之前會一直無法原諒四年前的自己,也是因為背叛了很多人的期待。包括你的期待。」
  『呵呵。所以呢?經過四年後,你現在拖著不會動的左腳打算怎麼做?』
  「我會去找你。」
  『喔?』
  「我會自己思考到極限,然後照著自己的信念做出判斷。」
  『……那我就好好期待吧。你就……小心別走錯路啊。』
  「你也是。」
  『很敢說嘛。』
  巴頓在最後笑著這麼說,隨即掛斷電話。在那瞬間,從不輸給地球的重力之中得到解放的我讓肩膀靠在電梯旁的牆壁上,並按住額頭忍受著暈眩感。我喘不過氣來,甚至感到呼吸困難。
  不過,我的腦袋從不曾如此發燙,腦中的血液劇烈翻騰。
  巴頓的警告是真的警告嗎?還是他又想要設下陷阱?
  思考後,我察覺到一件事。
  巴頓再怎麼誇張,也不可能覺得自己只要說那些話,我就會停下腳步輕易放棄這次的事。所以,這不可能是陷阱。就連四年前,巴頓也不是真的陷害了我。
  不過,正因為不可能是陷阱,才教我害怕。
  巴頓說我走在鋼索上是什麼意思?巴頓認為只要我察覺到這點,就會停下腳步。還有,他也警告我如果判斷錯誤,這次真的會小命不保。
  究竟是什麼?我究竟疏忽了什麼事情?
  雖然巴頓說什麼要派彪形大漢,但他八成不會那麼做。因為巴頓值得信任。就這方面來說,他是值得信任的。事實上,如果巴頓真的打算那麼做,一路來有太多機會早該那麼做了。我和艾蕾諾亞搭太空船大搖大擺地去到月球的盡頭時,只要派狙擊手射一槍擊破窗戶就好了。那樣想必就會被看待成意外來處理。
  這麼一來,就表示那是跟「我們這方」有關的事。一件可以讓為了天真的正義而追查阿法隆的我們,在有所察覺的那一瞬間便停下腳步的事情。
  然而,我想不出會是什麼事情。一點想法也沒有。
  那是靠著目前手上有的情報就察覺得到的事情嗎?那會是理所當然應該要察覺到的事情嗎?一件我們思考了那麼多卻沒有察覺到的事情,有可能是很重大的事情嗎?
  我拚命動腦思考之中,裝置再次發出未接來電的通知聲,我嚇一跳地縮起身子。我心想八成是艾蕾諾亞打過電話來。
  不管怎樣,必須先聯絡一下艾蕾諾亞。
  我這麼心想後,拿起裝置一看,發現是克莉絲打過電話來。
  雖然感到訝異,但總不能視而不見,於是我回撥了電話。
  「克莉絲?」
  我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口氣帶刺,彷彿在說:這種時候妳找我有什麼事?
  『那個……』
  「抱歉,我現在很忙。有什麼事嗎?」
  反正克莉絲一定是想問我要不要回去吃晚餐,或是想跟我討論如何改善程式之類的。我這麼猜想著。
  『呃……沒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對不起,我掛電話了喔。』
  「……?對了,幫我跟理沙說一聲我今天可能會晚歸。」
  『知道了,那晚點見喔。』
  克莉絲用著顯得異常開朗的聲音回答後,掛斷了電話。我把裝置收進包包裡,嘆了口氣。我甚至感到焦躁,覺得被趕走了重要的思緒。
  我並不討厭克莉絲。就算不去顧慮克莉絲四年來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事實,也不會覺得討厭她。
  只是,克莉絲顯得孩子氣的地方有時會讓我覺得感冒。我一邊這麼心想,一邊按下電梯按鈕。我的思緒一直圍繞在巴頓說過的話,以及關於阿法隆的事情上面。所以,當那件事閃過腦海時,我有種後腦勺被球棒狠狠擊中的感覺。
  「要跟賽侯……聚餐!」
  我緊張到胃抽筋,酸味隨之湧上喉嚨深處。怕生的克莉絲不太敢參加聚餐,所以希望我陪同。我輕率地答應了請求。我沒有多想什麼就答應了克莉絲。
  現在好了,我剛剛隔著話筒說了什麼?
  我說「有什麼事嗎」?
  我拿出裝置,急忙重新撥打電話給克莉絲。
  「……唔!」
  然而,克莉絲沒有接電話。我撥打了三次都沒人接,於是打電話到教會去。
  『嗯?阿晴啊?怎麼啦?』
  「克莉絲呢?」
  『克莉絲?你找她?她已經出門很久了耶。你不會是說錯會面地點了吧?』
  「沒有……」
  我掛斷了電話。理沙的發言讓我懊悔不已,甚至覺得快要吐了。光是聽到理沙的發言,我就能夠輕易想像出克莉絲離開教會時說了什麼,腦中也浮現各種畫面。克莉絲離開教會時想必是告訴理沙跟我約好在牛頓市會合,而我卻忘了要聚餐的事,而且忘得一乾二淨。
  雖然確實有比聚餐更應該優先處理的事情,但那只是一種藉口。以我自己的優先順序來決定克莉絲的優先順序根本是一種傲慢的行為。
  令人厭惡的感覺殘留在我拿著裝置的手上,讓我深刻感受到自己嚴重傷害了克莉絲。
  我又撥打了一次電話給克莉絲。
  她沒接。
  我想起四年前的事情。就連我以為關係那麼親密的羽賀那,也只是因為我甩開她的手,便消失蹤影。我頓時陷入不安,險些沒有拿穩手上的裝置。
  這時,電梯下樓來,電梯門隨之打開。電梯裡出現這裡的住戶身影。
  對方一看見我立刻瞪大眼睛,並開口想要說些什麼,但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來。照理說我應該是面無表情,但表情可能還是凝重到讓對方嚇得說不出話來。我忍不住想要為自己的愚蠢放聲大哭。
  還敢說什麼不要迷失自己真正重要的存在?
  天啊~為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改進?我恨不得宰了自己。
  我沒有理會感到困惑的住戶也搭進電梯後,按下大廳樓層的按鈕,而不是地下停車場的按鈕。
  我拿出裝置,撥打艾蕾諾亞的電話號碼。
  「喂?」我原本擔心自己可能無法順利開口說話,但聽到艾蕾諾亞的聲音後,不安的情緒瞬間飛散。
  「艾蕾諾亞小姐,我想告訴妳一件事。」
  『咦?好,什麼事呢?』
  「請取消拜訪葛詹尼加的行動。」
  『……咦?請你再說一遍……』
  「巴頓剛剛打電話給我。」
  『什麼!』
  「我們的想法都被他識破了。不過,他說我們疏忽掉了某件事,要我們好好思考那件事之後,再做決定。」
  『……你相信他說的話?』
  「我不會停下腳步。不過,我覺得應該再思考一下。」
  『……總之,先見面討論一下吧。你在哪裡?』
  艾蕾諾亞說完話的下一刻,電梯抵達了大廳樓層。
  我在回答之前先走出電梯,並且毫不遲疑地踏出步伐。
  「我在中央車站。」
  『咦?阿晴先生?』
  「抱歉,我事後再跟妳說明狀況。我現在非去不可。我發現自己還是跟四年前一樣,一點也沒變。」
  說罷,我單方面掛斷了電話。
  我真的很沒出息,手一邊顫抖一邊撥打賽侯的電話號碼。
  『阿晴啊?拜託你們要遲到也早點跟我說好不好?你們在哪?』
  賽侯的發言讓我得知克莉絲沒有在會合地點現身。克莉絲有可能一直在等我的聯絡直到最後一刻。
  「克莉絲呢?她有沒有跟你聯絡?」
  『啊?你跟她走丟啦?』
  不好的預感在我心中發出聲響。
  「我們沒有聯絡好。克莉絲沒有跟你聯絡嗎?」
  『沒有……不過,稍早之前她有聯絡我說正準備從教會出發。』
  賽侯原本顯得吊兒郎當的口氣漸漸變得嚴肅。
  我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掩飾焦慮的情緒。賽侯當然察覺到了不對勁。
  『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蠢到不行。如果克莉絲出現了,你再跟我聯絡。馬上。」
  『那當然是沒問題,喂──』
  我沒有聽賽侯把話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然後,我又撥打了一次電話給克莉絲,但還是沒人接。
  「可惡!」
  我咒罵一句後,從時髦的公寓區域進到雜沓的中央車站區域。
  人群多得我腦中一片嗡嗡叫的聲音,根本不可能在如此擁擠的人潮之中發現克莉絲的身影。
  要像地毯式搜查一樣一步一步走著找人嗎?還是請服務中心廣播?
  隔著裝置傳來的克莉絲聲音在我的耳底響起。那聲音顯得異常開朗地說:「那晚點見喔!」
  一股令人反胃的焦躁感升起。
  我在車站的人潮之中徘徊,儘管知道荒唐,還是努力尋找著克莉絲的身影。當然不可能找得到克莉絲,我的呼吸不一會兒就變得急促,只能佇立在E‧J‧洛克柏格的半身雕像前方不知所措。
  那晚點見喔!
  克莉絲說這句話純粹是晚點在教會見的意思嗎?賽侯沒有打電話給我,這表示克莉絲也不是指晚點在聚餐地點見的意思。
  克莉絲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嗎?不可能的。
  我用左手按住不停顫抖的右手。克莉絲有錢,她有能力可以離開教會一個人生活。不只是羽賀那,我在不知不覺中也甩開了克莉絲的手。
  既然我也甩開了克莉絲的手,若是抱著只有羽賀那會消失蹤影的想法,那豈不是太自私的假設嗎?
  不過,繼續這麼徘徊下去,也絕對不可能找到克莉絲。
  既然知道找不到,就應該改變思考方式。在哪裡才有可能找到克莉絲?克莉絲會覺得要去到哪裡,我才有可能找到她?
  思考了幾秒鐘後,我立刻衝進電車的車廂裡。我不確定是不是就是「那裡」。
  不過,我有一種感覺。我覺得如果沒有在「那裡」找到克莉絲,就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
  為了到「那裡」去,我被擠在對他人顯得漠不關心的人群中,度過煎熬的一段時間。走出車廂後,外頭的溫度低得嚇人,空氣像是會劃破肌膚似的冰冷。我不是踩著飛快的腳步,而是撐著拐杖走得拚命。
  我以前明明可以健步如飛的!我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如今的街道已經完全變了樣,不可能像以前那樣隨隨便便在別人家的屋頂上面跳來跳去。
  街景彷彿試圖抹滅所有往事和記憶似的變得煥然一新,雖然看起來金碧輝煌,但也顯得陌生。
  第七外區。
  我在第七外區裡死命前進,最後爬上漫長的坡道,終於來到「那裡」。
  在坡道上方的「那裡」可以遙望牛頓市。
  也是唯一還留有四年前影子的地方。
  「……克莉絲。」
  我低喃道。
  我不是在自言自語。
  克莉絲的身影出現在隧道上方。
  「……」
  克莉絲原本低頭抱著膝蓋,聽到我的聲音後,慢吞吞地抬起頭。看到我之後,克莉絲輕輕一笑,立刻又抱起膝蓋準備低下頭。下一秒鐘,克莉絲再次抬起頭看向我。
  克莉絲驚訝得瞪大眼睛。
  「阿晴……先生?」
  「是我不好。」
  我只能這麼答道。在那之後,為了移動到克莉絲的身邊去,我打算像以前一樣做出跳躍動作時,才想起現在的自己根本做不到。現在的我不像以前那樣深信只要隨便往上一跳就能夠解決任何問題。
  即使如此,我還是試著想要從旁邊的崖壁往上爬時,克莉絲輕快地跳下來。
  「阿晴先生。」
  「……」
  「你怎麼知道是這裡?」
  克莉絲的問法與其說是感到驚訝,更像是在責備。
  你這種人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克莉絲一副想要這麼質問的模樣。
  「因為除了這裡之外,我想不出還有哪裡可以找到妳。」
  「……」
  克莉絲別開視線,然後嘆了口氣吐出雪白的氣息。
  「你不去辦事情行嗎?」
  克莉絲用著鬧彆扭的口氣問道。
  不過,就算克莉絲的口氣含著劇毒,我也必須乖乖嚥下。
  「老實說不行,我急得就快跳起來了。」
  「……」
  克莉絲別開視線說:
  「真抱歉打擾了你和艾蕾諾亞小姐的約會。」
  「不是那樣子的。」
  我否認答道,但克莉絲第一次狠狠瞪著我說:
  「對我來說,那就是約會!」
  克莉絲瞪著我哭了出來。
  克莉絲的眼眶湧出熱淚,彷彿就快看見白煙升起。
  「為什麼要把我排擠在外?」
  怎麼可能把妳排擠在外呢?
  我想要這麼回答,但說不出話來。
  理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重要的是克莉絲如何看待事實。
  「或許你是覺得我會礙手礙腳的。可、可是,如果覺得我礙手礙腳,只要跟我說一聲不就好了嗎?為什麼你都不說呢?為什麼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呢?我們的關係有那麼生疏嗎?」
  「不……」
  不是那樣子的。
  我明明這麼心想,卻說到一半停頓下來。
  我和克莉絲的關係當然不生疏。那為什麼我沒有告訴克莉絲呢?
  沒錯,一開始確實是有一些不能說的理由。不過,以結論來說,事態因為一再找藉口而變得殘酷,最後演變成現在的狀況。
  我純粹是忘記了。我的思緒完全沒放在這件事情上面。
  「我、我確實會礙手礙腳的,但我一直希望可以幫上你的忙。我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做了很多調查,你、你卻問也不問我一聲。你一直、一直跟艾蕾諾亞小姐……」
  克莉絲低下頭,像是要壓抑住淚水似的用雙手遮蓋住臉龐。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束手無策,只知道自己什麼話也不能說。
  我知道妳對我有好感,但我不知道妳有那麼喜歡我。我總不能對克莉絲說這種話吧?
  理沙說得一點也沒錯,一路來我一直在傷害克莉絲。
  但是,我該怎麼做呢?理沙說過恩情和愛情是不同的。這麼一來,只會指出一個結論。
  面對這個結論,我沒出息地想要逃跑。被迫必須做出決定時,就算有過再多次的經驗,也還是一樣難熬。
  不過,我知道早晚有一天絕對必須做出決定。即使在克莉絲來我家幫忙我做復健的那一天我早已察覺到事實,我還是一直拖延到現在。
  我早已察覺到人情不是愛情。
  克莉絲看著我。她不住發抖地看著我。我為了讓四年前的事情有個了斷而四處奔走。
  羽賀那消失了蹤影。
  不過,克莉絲還在我的眼前。
  趁現在,我還可以親口傳達自己的想法。
  「阿晴先生。」
  克莉絲的聲音化為白色氣息。
  「我喜歡你。」
  我沒能夠對羽賀那說出這句話。
  我開口說:
  「抱歉。」
  克莉絲瞪大眼睛,瞬間扭曲著臉露出痛苦的神情。
  不過,克莉絲最後淌著鼻水露出笑容。
  「很遺憾。」
  克莉絲面帶笑容說道,死命地揪住自己的胸口。
  「真的……」
  「……」
  有所得就必須有所失。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如果能夠回應所有人的期待,不知道這世界該有多麼美好。
  「呵、呵呵……不過……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沒有比股票交易來得痛苦。」
  克莉絲說得吞吞吐吐,在這之間豆大的淚珠也持續奪眶而出。
  克莉絲粗魯地用衣袖擦了擦臉後,依舊展露了笑容。
  「股票交易的痛苦程度多過一萬倍。所以,阿晴先生。」
  「……」
  克莉絲忍受疼痛似的說個不停後,把視線移向我。
  「你要成功實現阿法隆的賣空計畫喔!因為如果失敗,我也不會再陪你一起做復健了。」
  克莉絲在最後吐了吐舌頭說道。

  我相信自己的心意未能被對方接受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股票交易之所以會讓人覺得那麼痛苦,想必原因就跟戀愛一樣。
  人們愛上股票,最後慘遭背叛。
  克莉絲之所以會拿出股票當例子,想必是希望我讓其他傢伙受到比她更深的痛苦。畢竟當有人因為股票而賺大錢時,大多是因為有人蒙受虧損。
  我不禁覺得克莉絲的這般孩子氣心態可愛極了。
  竟然會想到用股票來比喻自己的失戀,克莉絲還真是……
  「……咦?」
  我忽然有種極度不對勁的感覺。
  我似乎疏忽掉了什麼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藏著既可怕又深不可測的荒謬事實。
  股票就跟談戀愛一樣。
  我回想起巴頓的發言。巴頓說我們走在鋼索上,而且只要察覺到這點,就不得不停下腳步。一個會讓巴頓產生這般想法的重大原因。
  沒錯,就是這個可能性!我疏忽掉了再重要不過的事情。
  我總算記起這世界並非只有我一個人。
  如同談戀愛時必須有對象才得以成立,交易亦是如此。
  「對了,阿晴先生。」
  我從沉思中忽然被拉回現實,並看向克莉絲。克莉絲一邊擦拭眼淚,一邊看著牛頓市的方向。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問我什麼……?」
  「如果我說我手上有跟你們的計畫有關的重要線索,你會給我不一樣的答覆嗎?」
  克莉絲明明知道結果卻還是發問。
  「不……不會。」
  我這麼回答後,還補上一句:
  「我應該也不會遲疑。」
  克莉絲微微壓低下巴,咯咯笑個不停。
  她不是在逞強,而是真的開心地笑著。
  「很開心聽到你這麼說。太好了,你沒有在做交易。」
  「咦?」
  「我當然早就知道你的心情。不過,能夠聽到你老實說出來,我真的很開心。所以,雖然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
  說著,克莉絲轉頭看向我。
  「我好幾次都想要告訴你,但你心裡只想著艾蕾諾亞小姐。算了,我會在月面都市大學找到帥哥的。」
  克莉絲往上一看後,身手俐落地跳向行道樹,然後按住裙襬輕盈地跳到隧道的上方。拿了包包又折返回來後,克莉絲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說:
  「你們在調查阿法隆有什麼違法行為,對吧?那其實是很單純的一件事。」
  「什麼!」
  「我猜阿法隆的營業額應該就是電力交易市場的成交量。」
  我聽不懂克莉絲在說什麼。
  克莉絲迅速走了出去,和我拉開距離後,繼續說:
  「我試著針對會計那方面的事情稍微做了調查,結果發現有一種手法是一人分飾兩角,同時扮演賣方也扮演買方來增加營業額。」
  新生地的發電所就是利用這樣的買賣手段。
  「我心想如果利用這樣的手法,開設交易市場的人豈不是可以為所欲為嗎?他們只要先從賣方手中把東西買來,再賣給買方就好了啊。只要說得好聽一點,這樣的行為算是跟採買物品再賣給其他人的行為一樣,不是嗎?會計上的說法應該是結算吧?這樣結算時想怎麼調整就怎麼調整。」
  聽到克莉絲的說明後,我無法正常呼吸,而是倒抽了一口氣。
  「畢竟如果同時扮演買方和賣方,根本沒機會虧錢。而且,電力是眼睛看不到的東西,根本沒有形體。電力也不需要設倉庫來囤貨。只要建立好架構就行了。我從這樣的觀點去觀察數字後,發現利益和電力交易量始終帶有關聯性。我不認為那只是偶然。這麼一來,也能夠想通他們為何要那麼積極地在大眾面前炫耀電力交易市場。」
  「為了讓交易量增加……」
  當人們蜂擁而至,交易量越增加越多時,阿法隆也會變得容易動手腳。這樣就算阿法隆大肆進行自導自演的交易,也不容易被發現。
  然而,我卻連想都沒想過這樣的可能性。我完全錯看了阿法隆的瘋狂程度。踏實地收集資訊並思考得越認真,就會不小心越早把荒唐的可能性排除在外。
  有些事情必須站在遠處以冷漠的目光來看待,才看得出來是怎麼回事。我明明已經學會這個道理,卻被艾蕾諾亞感染而變得視野狹窄。最後反而是克莉絲能夠真的以冷漠的目光來觀察事態。
  不過,克莉絲的目光之所以會變得冷漠,是因為對她而言,那並非可以樂在其中的事情。
  因為被當成了局外人,克莉絲才能夠站在遠處觀察。
  克莉絲轉過身,一臉得意的表情說:
  「你是不是覺得早知道應該讓我加入當同伴?」
  可能是因為距離克莉絲有些遠,她的模樣看起來成熟極了。我對著克莉絲說:
  「妳是同伴啊。」
  「呵呵,你又在騙人了。」
  說著,克莉絲走了出去。
  發現我沒有踏出步伐後,克莉絲轉過身來。
  「阿晴先生?」
  我試圖踏出步伐,但身體動不了。包包裡的裝置重得像鉛塊一樣。
  我應該立刻拿出裝置,把克莉絲告知的事實傳達給艾蕾諾亞知道。
  只要把這件事和新生地發電所一事一併公諸於世,到時候就算阿法隆再怎麼努力調整數字的合理性,想必世人也不會視而不見。至少只要透過葛詹尼加說出事實讓民眾知情,連同電費問題肯定會點燃人們的怒火。這麼一來,就算阿法隆再怎麼撒大錢,媒體也一定會照樣報導。
  表現優異的營業額將會變成可疑的營業額,人們的瘋狂信仰也將化為劇烈怒火。這麼一來,股價百分之百會暴跌。落魄的國王將受到嚴厲的目光看待,這就是這個世界的常理。
  我輕易地想像出這一連串的事態演變。而且,我敢斷言這絕對不是天真的妄想。
  不過,這只是一種預測、一種結果罷了。四年前我被自己種下的結果困住,最後迷失了重要的存在。這狀況和理沙說過的神明話題很像。哪怕我自己看不見,在他人的眼中,或許會看見神出現在我的身旁。
  同樣地,惡魔也有可能出現。
  買賣股票勢必會有對象的存在。我忘了這個事實。我在忘了這個事實之下,以賣空來比喻揭穿阿法隆的非法行為。如果賣空能夠獲利,買方將蒙受虧損。
  決定買股票是自我責任。所以,蒙受虧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想起在阿法隆總公司大樓聽到的說明內容。巴頓的發言正是指那件事。
  ──我們公司的職員也都把作為養老基金的「確定提撥制退休金」全部投資在自己公司的股票上。因為我們都知道這是用來保障悠哉老後生活的最佳選擇……
  阿法隆或許罪惡深重,但在阿法隆工作的人們是無辜的。就算不是如此,據說也有修拜崔爾&賽爾加的前員工們在阿法隆工作。如果做出導致股價暴跌的行為,也等於會讓他們失去所有的資產。不僅如此,阿法隆若是真的倒了,將會有多達幾千、幾萬,為數眾多的人們必須流落街頭。
  現在我清楚知道巴頓為何會說感到意外了。四年前,我為了捍衛在外區生活的人們而戰。這次呢?
  這次我為了艾蕾諾亞的正義、為了讓自己在四年前犯下的錯誤得到一絲絲挽回而戰。但是,如果奮戰的結果順利打倒了阿法隆,將會導致幾千、幾萬人失去所有資產以及飯碗。
  我跪倒在半路上,當場把胃裡的東西全吐了出來。面對突發的狀況,克莉絲大吃一驚地急忙跑回來關心我的狀況。
  然而,我聽不見克莉絲的聲音。近似耳鳴的聲音害得我什麼也聽不見。
  為什麼這世界如此地無情?就連想要貫徹單純的正義也不行嗎?如此可惡的世界乾脆消失不見算了!
  我仰望起深邃的宇宙,在心中如此咒罵。
  這裡是連神明也不願眷顧的地方。就連想要追求正義,也必須走邪門歪道。
  我好想閉上眼睛睡覺。我好想放棄思考。我好想交給其他人去做判斷。
  拜託不要搖晃我的肩膀!別再叫醒我了!
  拜託就讓我像四年來一直躲起來一樣,讓我回到在月面盡頭的避難空間裡去吧!
  我這麼祈求著,但聽到有人呼喚我的名字而抬起頭後,卻看見這四年來一直支撐著我的少女面容。
  我看見自己沒能握住她的手的少女面容。事到如今,我夠資格說自己很痛苦而向少女求救嗎?
  還是說,這世界就是如此?這世界就是會讓人做出無法挽回的判斷、一再得到無法挽回的結果,但還是只能繼續前進?
  我回想起羽賀那。羽賀那總是一副打從出了娘胎就沒遇過任何好事的表情,而事實上,她應該也真的沒遇過任何好事。在命運的捉弄下,羽賀那每次只要一有行動就會得到反效果,也總是嚴厲地譴責自己。
  即使如此,羽賀那還是很努力去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我不也是因為這樣才握住她的手嗎?
  既然已經誓言不否定過去,就只有一條路可走。克莉絲讓我看她的股票交易數據時,說過那讓她感到難為情。克莉絲會感到難為情是因為被人看見自己的判斷。因為有很多無法挽回的錯誤判斷,才會感到難為情。
  不過,如果想要往前走,就只能夠回顧錯誤。為了不重蹈覆轍,除了回顧錯誤別無他路。
  這麼一來,我應該回顧的過去是什麼?我應該學會什麼?
  那就是自己做出判斷,並且不要選錯想要一直握著手的對象。
  「……阿晴先生。」
  「我……沒事。」
  我在聲音重現的世界裡,抓住克莉絲的手使勁地站起身子。
  我不是孤單一人。
  「我剛剛在想一些事情。」
  「……」
  面對我的逞強態度,克莉絲露出苦笑看著我。我朝向路面吐出帶著酸味的唾液,咧嘴露出牙齒。我拚了命地用力,恨不得可以緊緊咬住過去不放。
  在那瞬間,克莉絲瞪大了眼睛。
  「阿晴先生……你的臉……」
  看見克莉絲的表情後,我知道自己正在笑。
  我明白了所謂的笑臉,就是咬緊牙根而呈現的表情。
  「地球人說過的話真是至理名言。」
  「咦?」
  「笨人想不出好主意來。」
  我扶著克莉絲的肩膀,勉強站了起來。
  「我休息了四年,是該走一走了。」
  「……可是,你要走去哪裡?」
  我轉身面向前方說:
  「回到四年前。」
  我拿出裝置,在抱著過意不去的心情忽略過理沙和賽侯的未接來電後,撥打了對方的電話號碼。電話接通後,對方立刻接起電話。
  「我現在去找你。只有那個地方才能夠讓我找出自己的生命意義。」
  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已經做好要傷害無辜人們的心理準備了啊?』
  「那種事情怎麼可能做得好心理準備。」
  我回答後,立刻又接著說:
  「不過,我不會逃避了。」
  對方給了簡短一句答覆:
  『我等你來。』
  電話就這樣被掛斷了。接下來就是一場方法的對戰。誰也不知道結果會如何,畢竟結果總是無常。
  不過,不論得到什麼樣的結果,我絕對不會為一路走到這一步的過程感到難為情。在這個可惡的世界,光是能夠如此就已經足夠了。
  我在裝置上滑動指尖,呼叫了鋼鐵騎士。
  「艾蕾諾亞小姐。」
  『是。』
  「讓妳久等了。」
  或許是有些在生氣吧,艾蕾諾亞沉默了好一會兒。
  『是,所以呢?』
  「所以,細節部分方便明天再跟妳說明嗎?我這邊拿到一顆火力強大的子彈,我需要做整理的時間。」
  『……什麼子彈?』
  「請相信我。」
  『……我沒有理由說不願意相信你。明天等你過來,我會先聯絡好葛詹尼加先生。』
  「麻煩妳了。」
  我這麼說並準備掛斷電話的那一刻──
  『啊!阿晴先生。』
  「什麼?」
  聽到艾蕾諾亞急忙喊了我一聲,我這麼反問道。
  但是,艾蕾諾亞沉默不語。在那之後,艾蕾諾亞好不容易只說了一句:
  『明天見。』
  我大大吸了一口氣,回答說:
  「好的,明天見。」
  掛斷電話後,讓我扶著肩膀的克莉絲像看見敵人一樣瞪著我。
  不過,我聳了聳肩閃躲克莉絲的目光後,在裝置上繼續滑動指尖,撥打了教會的電話。
  『阿晴!你實在是──!』
  彷彿要震破通話口的怒罵聲傳來,我忍不住把通話口轉向克莉絲。
  克莉絲在被迫面向通話孔之下,說了一句:「理沙小姐?」結果又惹來一陣怒罵聲。
  我在理沙風暴結束之前,我把裝置轉回面向自己,跟著語氣平靜地說:
  「理沙,我還是決定離開教會。」
  理沙迅速停止怒罵,克莉絲則是在我身邊露出錯愕的表情。
  我本來準備對著裝置繼續說話,但後來決定先對著克莉絲說:
  「克莉絲,妳誤會了。」
  「咦?」
  克莉絲反問道,我對著她露出睽違四年的笑容後,讓注意力回到裝置上。
  然後,開口說:
  「我打算去找羽賀那。」
  讓我的四年時光停止流動、最最最初的這一句話。
  除了這裡,我還能從哪裡踏出第一步?
  『真的啊?那這樣,我會烤好蘋果派等你們。你把電話轉給克莉絲一下。』
  「好。」
  我把裝置遞給克莉絲後,聽到理沙的聲音說:「妳可以痛扁他一頓。」
  克莉絲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笑了出來,和理沙交談幾句後,克莉絲掛斷電話,把裝置遞回給我。
  「等到了明天,我會去痛扁你的。」
  我想要聳聳肩做出回應時,才發現自己被克莉絲攙扶著,所以連想要聳肩都有困難。
  人們總是糾結於過去,但即使如此,也只能往前走。
  我看向月面的天空。
  只能往前走。
  只要前方有你想珍惜的存在,就必須往前走。
  哪怕……
  哪怕要去到世界盡頭。


  用語集

  限價交易:意指在股票交易中指定某特定價格,待股價來到該特定價格後再進行交易。比如說指定要在100圓買進某支股票時,限價即是「100圓」。有時若沒有對象願意以此價格進行交易,交易即無法成立。
  市價交易:意指不指定特定價格,依當下的市價直接成交的交易。
  成交:指股票交易成立。
  融資:向金融機關貸款購買股票。
  融券(賣空):向金融機關(券商)借入股票進行賣出。既然是把股票借來賣出,總有一天必須償還,但舉例來說,如果借來A股票並在100圓賣出後,能夠以80圓的價格買回,即可有20圓的獲利。此為押注股價會下跌的交易方式。
  期貨交易:指針對未來物件談妥條件的交易。
  投資銀行:投資銀行有別於一般人平常所利用的銀行,而是專門協助企業發行股票或公司債,以企業為客戶的金融機關。其定位和日本的證券公司相似。投資銀行本身也會進行交易,進而獲取龐大的利益(或蒙受虧損)。
  信託基金:指集合客戶的資金後,由經理人代為進行投資的一種組織型態。
  對沖基金:指利用「以賣空手法在市場整體不景氣時也設法獲利」之策略來進行交易的信託基金。意思就是只要進行賣空,即使整體市場的價格下跌,仍然可以從中獲利,進而迴避損失(對沖)。不過,現在不局限於哪種策略,都會使用此稱法。
  波動率:指股價變化的幅度。舉例來說,當市場暴跌而導致價格大幅變動時,波動率也會隨之變大。
  現貨交易:指針對實際存在的股票進行交易。不同於期貨是針對未來的股票或選擇權進行交易。
  資金槓桿:就像利用槓桿原理可以抬起重物一樣,使用資金槓桿是借錢來進行金額超出自我財力的交易。
  選擇權:指可以在未來的某特定日期,以特定價格買賣股票等金融商品的權利。比如說「在一個月後以100圓賣出A股票」的權利。
  寬客:指利用數學等工具來分析投資戰略,或開發金融商品及交易模式的人。
  股價指數:以日本的東証股價指數為例,即是以一九六八年一月四日東京證券交易所的部分上市企業之時價總額為基準值100,來觀察日後的時價總額如何變化。假設時價總額變成了200,即表示時價總額從當時到現在上漲為兩倍。
  α值:可指出相對於某指標(比如說市場平均報酬率)有多少獲利。
  β值:可指出某證券和市場價格變動之間有多少相關性。假設β值為1,即表示該證券與市場平均價格的變動幅度相同。
  Δ值:Δ值是代表在選擇權交易中,選擇權價格相對於原有資產的變化值,而γ值是代表Δ值的變化速度。γ值就等同於價格變化的速度。
  γ值:指選擇權價格相對於原有資產的變化程度,相似於β值。
  ζ值:指在選擇權交易中,選擇權價格在契約期滿前的變化值。每經過一天,價格就會依ζ值產生變化。
  機構投資人:在投資界與個人投資人屬對立的存在,指操作來自於銀行、證券公司、保險公司等企業,或各界財團、年金基金等國家組織(準國家組織),以及投資基金等集合眾人之資金來進行投資的所有機構。其操作的金額多為鉅款,當中也有多數金額規模達數兆圓的機構。
  CEO:職稱,即「首席執行長」。原本是存在於美國法律制度下的稱法,指在公司內部統籌業務之執行的人物。其他國家多純粹以在公司地位最崇高者的含意來使用此職稱。其英文簡稱的用法顯得時尚,因此被廣泛使用。除CEO外,也有CFO、CIO、CTO、CMO、CPO等職稱,每種職稱皆代表首席○○長的意思。
  CFO:首席財務長。指統籌企業財務業務之執行的人物。
  PBR:股價淨值比。指公司在當下進行結算(公司宣布倒閉並出售所有資產)時,股東可望收取的金額和當時股價的比值。舉例來說,當股價為100圓、PBR為兩倍時,由於股價對公司資產價值高出兩倍的價格,因此在公司結算後只回收得到50圓。如果PBR為0.5倍,即可回收200圓。不過,純粹是理論上的說法,僅可視為參考標準。
  PER:本益比。將公司的所有收益除以所有股數後,可算出公司平均每股賺了多少錢。不過,公司的收益每年都會有大幅變動,如果是初創企業,期待值多在於未來的發展而非當下的利益,所以此指標也僅可視為參考標準。一般認為PER應介於十倍至二十倍之間最為適當。
  套利交易:意指相同產品的價格會因地點不同而有所差異時,只要在價格便宜的地點買入,再到價格高的地點賣出,即可在無風險(或極低風險)之下獲利的交易方式。現今,相同產品也會在不同時間點被銷售(請參考期貨交易),所以套利交易也涵蓋了利用目前價格和未來價值之差異來獲利的投資手法。
  動量:動量一詞多用於指氣勢、動力的含意。只要有人買了股票,股價就會上漲,股價上漲後,會形成更多人想要購買的傾向,所以會變得帶動氣勢。利用動量的投資手法即是賭上這股氣勢。
  經紀人:指提供產品買賣之仲介服務的人。其性質和經銷商頗為相似,差別就在於是否持有庫存。經紀人不會持有庫存,只會在想要買賣的雙方之間進行聯繫。


  後記

  《WORLD END ECONOMiCA》小說第二集也順利問世了。當初看到第一集的樣書時,發現比想像中的更加厚重,我真是差點沒嚇壞。第二集應該多多少少會比較薄一些吧……
  好了,各位朋友,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二〇一四年底的投資行情呈現上上下下、起起伏伏、興奮激動、緊張刺激的狀況,不知道到了這本書出版的時候,又會變成什麼樣的狀況?我個人比較在意的部分主要是原油和美金啊啊啊啊……
  前一集的劇情差不多就是這樣的狀況,但這次的性質比較不一樣。這次的作品內容其實是本來就有的梗,但願知道這個梗的朋友們閱讀後會忍不住竊笑幾聲,不知道梗的朋友閱讀後會說:「哪可能有這種事……啥米!真的有!」會在意的朋友只要google一下「美國」、「商業醜聞」就會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註:安隆事件)
  另外,這是我第一次嘗試在寫作時把實際發生過的事件視為題材編入故事裡,所以不確定發揮得好不好。不過,寫作時非常愉快就是了。在那同時,也有著與眾不同的辛酸體驗,最大的辛酸就是現實事件比小說……更有看頭。我猜原因在於是否存在偶然。雖然小說或故事有別於現實,可以有很大的想像空間,但能夠讓偶然介入的空間卻極小。現實裡如果出現驚人的偶然,大家都會津津樂道,但如果是在小說裡出現驚人的偶然,大家就會覺得掃興。所以,在寫作時會有這方面的綁手綁腳感覺,挺累人的。
  還有,這本書屬於系列作品,算是全三集中的第二集,我為了不要讓第二集變成純粹是為了延續故事而存在的作品,所以也特別在這方面用了心。三集當中我最喜歡第二集了!雖然我很希望有朋友看了第二集後會這樣發表感想,但以一個作家來說,又擔心反而會造成最後一集的第三集變得不夠精彩,左右為難啊~最理想的狀況當然是聽到讀者朋友說:「我沒辦法選出最喜歡的一集,三集都太精采了!」我也盡了全力朝這個目標而努力。
  下次就是完結篇的第三集了。這系列故事也是我身為一個作家,本來就很想寫寫看的基本題材,衷心期盼大家會讀得有趣。已經看完本書的朋友應該會很在意阿晴那傢伙的狀況,阿晴究竟會面臨什麼樣的命運呢?敬請期待下一集!

  那麼,我們下一集再會了!

  支倉凍砂
6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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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全部評論 12

10000
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雷娜」從冷凍庫拿出冰塊放進杯子,這邊人物寫錯了,應該是「理沙」才對

劇情好龐大阿,陰謀鋪陳很久了

5 年前 0 回復

狩月熊 伯爵
' excalibursaint 发表于 2018-3-22 16:54 主要投资 股票 证券 说到底就是基于数据分析的投机行为 本质上是很单纯的东西 狼辛之所以好看 是因为复 ... '


无论是这作的投资 还是狼辛的行商 本质上来说都是用来推进剧情的背景 重要的是人物之间的关系不是吗 从这个角度来说 不同于狼辛的公路片性质 这作的舞台很小 人物关系要集中得多 几乎没有多余的角色 而且又因为时间跨度很大 角色的成长和心态变化要更加明显(毕竟三部曲的脉络非常清晰)
确实这作以金融为题材确实有点硬核过头了 不过顺便作为金融的入门科普其实还挺有意思的(笑)

6 年前 0 回復

excalibursaint 公爵
' 狩月熊 发表于 2018-3-22 14:22 这作的少年成长史还是很有感觉的 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到保守慎重的成年 然后是重新踏上冒险 面对最大 ... '


主要投资 股票 证券 说到底就是基于数据分析的投机行为 本质上是很单纯的东西 狼辛之所以好看 是因为复杂的利益纠葛关系 影响人物关系 另外中世纪的经济条件 信息闭塞 相对而言 更加有趣味性 然后现代的金融体系 说到底就是数据的堆叠和资本根源的探索 极其无趣 另外股票这种题材 作为这本轻小说的关键因素 真的很不伦不类

6 年前 0 回復

狩月熊 伯爵
' excalibursaint 发表于 2018-3-21 05:22 支仓老师感觉需要转变风格啊 狼辛的确是很好看 中世纪的经济系统也描写的很好 但是这一部 涉及太多专业梗 ... '


这作的少年成长史还是很有感觉的 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到保守慎重的成年 然后是重新踏上冒险 面对最大的挫折 成为月面的英雄 把三部曲连起来看 真的挺有感觉的
顺便周围的配角的心态在三部曲中的变化也是 让人印象深刻 如果对投资的内容没兴趣 看个大概也可以 虽然确实会少些趣味 不过也不影响剧情就是了

6 年前 0 回復

excalibursaint 公爵
支仓老师感觉需要转变风格啊 狼辛的确是很好看 中世纪的经济系统也描写的很好  但是这一部 涉及太多专业梗了 趣味性也不足

6 年前 0 回復

幻·零 侯爵
感觉狼辛就是支仓冻砂老师的巅峰作品了  接下来 包括现在连载中的狼皮都没能超过狼辛············

6 年前 0 回復

狩月熊 伯爵
第二卷终于出来了。。。不过等不及后续的我早就把游戏推完了 还专门去湾湾的网站上面买了台版的游戏。。。

6 年前 0 回復

朱大仙purple 騎士
等一下啊 这个游戏都已经汉化完了诶

6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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