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少女5 绝望恸哭的信徒【台/简】【野村美月】【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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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子很快就要毕业了,心叶为此感到寂寞。不过他跟七濑一起去新年参拜之后,两人之间逐渐缩短了距离。
但是,心叶听闻七濑突然住院而去探望时,竟然跟他未曾淡忘的少女重逢!
少女像以前一样地微笑,可是心叶和周围人们的关系却因她产生剧烈摩擦。
到底什么才是真实?她期望的又是什么──在文学少女的「想象」中,少女真正的想法是?

作者简介
野村美月 Mizuki Nomura
出身于广为人知的合唱王国——福岛。从小时候就很喜欢编故事,立志成为作家。以《赤城山桌球场的歌声》获得第三回Entertainment大赏小说部门最优秀奖。兴趣是早睡、午睡和晚睡,以及所有跟睡觉有关的事情。主要作品为《月兔公主》系列、《文学少女》系列、《桌球场系列》、《天使的棒球》、《Bad!Daddy》等等。

绘者简介
竹冈美穗 Miho Takeoka
7月1日出生。东京人,目前是住在埼玉县的画家。喜欢喝茶、兔子、古董博物图鉴、透明水彩和月光庄的素描簿。能够画画或是创作,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序章 代替自我介绍的回忆——我想变成的东西……
第一章 战战兢兢的我们
第二章 井上美羽寻死的理由
第三章 神圣的陷阱
第四章 繁星的地图
第五章 挫败的少年
第六章 是谁杀了小鸟
第七章 暗夜的旅途
第八章 恸哭
第九章 当你仰望天空
终章 结束的开始

今天又接电话了。
听到母亲交媾般歇斯底里的铃声,我顿时冒起鸡皮疙瘩,身体微微颤抖,胃部感到被炽热爪子搔抓般的疼痛和不舒服,几乎快要发狂。
如果没有电话,世界会变得多么祥和啊。
电话总是只会传出丑恶、龌龊、诅咒的话语。
那个黏腻烦人、充满恨意、毫无顾忌、卑鄙怯懦、飘着腐臭的声音,让无比美丽的世界里塞满了垃圾。

弄响这些可恨铃声的人,全都去死吧!


序章 代替自我介绍的回忆——我想变成的东西……

真正的幸福到底是什么?
在宇宙的一角,有个男孩这么想着。
我的幸福就是美羽。
那个时候,只要美羽在身边我就会心脏狂跳,听见美羽响亮清澈的声音说起故事,我就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散发出七彩光辉。
「我想要成为作家﹐想要让很多人看我写的书。如果可以让那些人都感到幸福就好了。」
在树叶筛落的温暖日光下,美羽摇曳着柔顺的马尾,以闪亮的眼神诉说着未来的梦想。
「我只告诉心叶喔,因为心叶是特别的。」
她以悦耳的声音轻轻说着,像小鸟一样歪着脑袋,以恶作剧般的眼神凝视我。
「心叶的梦想是什么?心叶长大之后想要成为怎样的人呢?」
美羽的脸靠近得几乎要吻到我了,我因此紧张得满头大汗,眼睛不知该朝哪里看才好。
我为了想出好答案而拼命思考,认真到几乎想让双手绞干脑汁,我脸颊发烫,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我想要成为一棵树」,结果却令她大笑不已。
从那时以来已经过了三年。
我我去了我的圣地,美羽已消声匿迹。经过一段自我封闭的阴暗生活后,我成了一位平凡的高中生。
在高二即将结束的现在,我依旧没有成为一棵树,依旧不明白幸福的意义,在被夕阳染得金碧辉煌的文艺社里,写着「文学少女」的点心。


第一章 战战兢兢的我们

「洛夫克莱夫特(H.P.Lovecraff)的《印斯茅斯疑云》(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尝起来就像生饮鱼血呢。」
一如往常的放学后,远子学姊突然说出这句话,让我吓了一大跳,正在写的三题故事也停笔了。
位于校舍三楼西侧的教室几乎全被老旧的书本占据,一迭一迭的书堆得到处都是,教室除了狭窄以外还满是尘埃。
窗边的铁管椅是远子学姊的专用席,今天她也同样坐在那里看书。像猫尾巴一样乌黑又纤细的辫子垂到腰间,一双穿着白色短袜的小脚很没规距地踩在椅子上,白晢的手指翻著书,她一边翻书,一边从书页边缘撕下一小片,送进樱花色的唇中,然后在嘴里细细咀嚼,一脸欣喜地咽下。
「啊啊,多么美味啊!这股刺鼻的腥味、冰凉滑溜的口感,真不愧是奇幻文学的巨匠、克苏鲁神话的始创者洛夫克莱夫特的代表作啊!缠在舌尖的浓稠血液酸味,真是让人无法抵挡!」
太奇怪了,远子学姊应该很怕恐怖故事才对啊。
虽然远子学姊平时都夸口说:「我可是深爱着世上所有书本,爱到想要全都吃下去的『文学少女』喔!」但是这样的她还是有弱点。
当她吃着我故意写的恐怖故事或血腥故事时,虽然嘴里说着「没、没问题的」,但是都会边哭边吃。然而,今天的远子学姊却由衷欢喜地品尝着腐烂的鱼眼,或是黏稠滴下的鱼血。
「霍华‧菲力普‧洛夫克莱夫特是出生于一八九○年的美国作家。他那部描支配太古时代地球的古老神祗复活的奇幻小说,在他死后被组织成完整的体系,称为『克苏鲁神话』。后来受到诡异阴森神话所吸引的大批作家,都发表了以克苏鲁神话为题材的作品。文中登场的神祗长得很像章鱼、乌贼或是鱼之类的海生动物,都有滑溜溜的触手或是鱼鲿,还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这点实在太迷人、太可爱了!」
迷、迷人?对着目瞪口呆的我,学姊说得越来越兴奋。
「在《印斯茅斯疑云》里出现好多可爱的鱼型怪物,真是太美妙了!
身为主角的青年在旅途之中来到印斯茅斯,这个小镇里充满了腥臭味,居民都有缺少眼睑的肿大眼睛,头部也很尖瘦,就像鱼头似的。
后来,邪恶的黑影渐渐逼近正在调查当地可怕信仰的主角。啊啊,虽然印斯茅斯很可爱,不过达贡大人也很萌呢。
如果要当做入门书,我最推荐《克苏鲁的呼唤》(Call of Cthulhu),可以找来看看喔。那就像酸腓鱼(Surstrumming」一样,有着绝佳的风味喔!」
「酸腓鱼……该不会是号称全世界最臭的那种罐头吧?装了发酵鲱鱼什么的……」
远子学姊很满意地点头说:
「嗯嗯,是啊。那种下水沟一般的腐臭味在几十公尺外就能闻到了,罐头因为发酵而膨胀,在开封的瞬间还会喷出臭到能杀人的污水喔。
在放进嘴里之前,就会被那强烈的味道熏得呛鼻,泪流不止。但如果能跨越这道障碍,用舌头尽情品味滑腻的酸腓鱼,就会畅快得有如在另一个世界重获新生呢。」
「那不就是连命都丢了嘛!」
远子学姊漠视我的吐槽,继续津津有味地吃着《印斯茅斯疑云》。那已不是咀嚼,而是狼吞虎咽了。她直接撕下书页,衔在口中。
实在太奇怪了!
我定睛一看,远子学姊穿的是短袖制服。
现在明明是冬天,为什么会穿短袖啊?
再说,她不是为了准备考试而休社了吗?
「心叶,点心写好了吗?」
远子学姊看着我,露出清爽的微笑。
「是、是的。」
我感受到背脊的恶寒,把刚写好的三题故事交给她,她兴高采烈的吃了起来。
今天的题目是「玛格丽特」、「三味线」、「水上巴士」。题目出得太过零散,要写成一篇故事实在很不容易,但我觉得我写出的作品应该算是符合远子学姊喜好的甜美爱情故事。
「不行。」
咦?
突如其来的批评令我不禁哑然,远子学姊不满地鼓起脸颊,瘪着嘴巴说:
「女孩轻轻拆下别在胸前的玛格丽特,腼腆地交给在水上巴士上演奏三味线的青年,这种甜腻腻的故事根本就不行嘛。
一定要血花四溅,染成整片血红的海上浮着肉块,像是有达贡大人登场的故事才行喔。这种有如水果三明治一样清淡过头的东西,让人吃了就反胃。」
「可是,远子学姊老是叫我写些甜美的故事啊……」
「不,我最喜欢吃的是生鱼流下来的红艳鲜血喔!」
远子学姊目不转睛靠过来的脸变得四四方方,而且两旁长出了鳃、耳朵变成鱼鳍,手指间也长出了蹼。
「远、远子学姊!妳真的变成妖怪了!」
「胡说什么啊!我从头都脚都是『文学少女』喔。来吧!重新写过吧,心叶!要写个血肉模糊的恐怖故事喔!」
脸庞完全变成鱼头的辫子妖怪,张开血盆大口扑了过来。
发出厨余般腐臭味道的污水从我头顶浇下,这强烈的冲击使我鼻腔发热,同时意识逐渐模糊……

「哇啊啊啊啊啊!」
下一瞬间,我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了。
窗帘外一片明亮,空气冷冽,被汗水浸湿的身体冷得发抖。
「是、是梦啊……」
今天可是新年的开始,我却作了这种初梦。
我颓丧地垮下肩膀,爬下床来。

「哥哥,新年快乐!」
走到一楼的客厅,国小一年级的妹妹就稳重地对我说了新年贺词。
「新年快乐,舞花。」
我摸摸舞花的头,她仰起脸来,开心地笑了。
「新年快乐,心叶。年糕汤已经煮好了喔。」
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爸爸已经坐在桌边,愉悦地啜饮着温酒。
「心叶、舞花,这是你们的压岁钱。」
「哇,谢谢!」
「谢谢爸爸。」
一家人围桌而坐,一边观赏新年电视节目,一边吃着妈妈煮的年糕汤和年菜。
「我吃饱了。」
收拾过餐具之后,我回自己房间穿上外套再走出来,妈妈见状就问:「咦,心叶要出门吗?」
「嗯,我跟人约好了要去新年参拜。」
妈妈听了就露出慈祥的表情,高兴地展现笑容。
「是跟学校的朋友吗?」
「呃……是啊。」
会有这种尴尬的反应,是因为我不确定对方能不能算是「朋友」。
我心里骚动不安,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在妈妈还没继续追问之前,就慌忙说「我出门了」跑出客厅。
一打开玄开大门,寒冷的空气霎时迎面而来。
我的肺里吸饱了新年的第一阵冷风,然后看了看信箱。
啊,贺年卡已经寄来了。
我拿起用橡皮筋束着的信件,一张张翻阅。
这张是芥川寄来的,是用毛笔所写,果然很像他的风格。看着那严谨的字体,我忍不住感到敬佩。
这张是竹田同学寄来的吧?圆滚滚的字体和可爱的插图,也很符合竹田同学的个性。
远子学姊也寄来了写得很用心的明信片,那实在不像是平时会喀啦喀啦摇晃椅子吵着「肚子好饿~~写点东西来吃吧~~」的人写得出来的笔迹和内容。一定是因为顾虑到会被我家人看见的缘故吧,何必连这种地方也这么虚荣呢?
偶尔会打电话来家里来的远子学姊,还被妈妈大大称赞过「真是个懂礼节又守规矩的小姐」。如果妈妈知道她其实是个会撕破书本大吃大嚼的妖怪,一定会被吓昏吧。
虽然她本人总是声称「我才不是妖怪,只是个普通的文学少女喔。」
「奇怪?」
我发现有张奇特的明信片,手指霎时停住。
这是怎么回事?
明信片上一句话都没写,只画了一只浑圆身体长了翅膀、像鸟一样的生物。
生物头上有两根突起,会是乌喙吗不过也有点像是长了角,脸的部分很像猫,还吐出长长的舌头。
好像小孩子的涂鸦啊……难道是舞花的同学寄来的?
由于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所以我把明信片放回信箱就出门了。

「井、井上!」
在车站附近的便利商店前,琴吹同学面红耳赤地等着我、她的头发全部盘起,身穿花纹可爱的和服以及披肩,正呼着白烟。
「不好意思,让妳久等了!妳一直在外面等吗?我们不是约好在店里吗?」
结果琴吹同学扭扭捏捏地转开脸,含糊地说:「我只是想吹吹风。」
「可是妳不冷吗?」
「不、不会啊。」
她噘起嘴唇,不悦地回答。
「是吗?那我们走吧。」
「……嗯。」
咦?怎么了?她突然垂下视线,好像很失落的样子。
啊!我突然领悟起来——
「妳穿和服很可爱喔。」
此言一出,她吃惊地睁大眼睛,硬挤出声音回答。
「这是奶奶要我穿的,她说因为是新年……我们家每年都是这样,并不是今年才特别穿的喔。」
看到她挥着袖子害羞解释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
以前我总是搞不懂琴吹同学的想法,但现在已经比较能理解了。我知道琴吹同学容易害羞,也知道她很高兴听见我的称赞。
不知怎的,有种又害羞又温馨的感觉在胸中逐渐扩散。
我们并肩走向神社。
「我收到妳的贺年简讯啰。」我这么说。
「井上的简讯也收到了。」她也红着脸,高兴地说。
每次看到她一反平时好胜的样子,露出很有女人味的温柔表情,我都会感到心跳加速。
从圣诞夜以来,我们互传了几次简讯,琴吹同学写的内容总是有些僵硬不自然,但还是表达了她的努力,让人很有好感。
几天之间,我们的距离已经比从前接近一些了。

神社里挤满了来参拜的人潮。
我们排在队伍后方,等了三十分钟右才走到赛钱箱前面。
我们各自投入香油钱,感情融洽地一起拍掌参拜。
我祈祷今年可以平安顺利地度过,也顺便祈祷远子学姊能够考上大学。接着看看旁边,发现琴吹同学皱起眉毛、紧闭眼睛、抿着嘴唇,以无比认真的表情祈祷着。
那表情严肃得简直像是在生气。她到底许了什么愿呢?是那么重要的愿望吗?
在我的凝视之下,琴吹同学张开了眼睛。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一下子又红了脸。
「讨厌!干嘛一直看我啦!」
「没有啦,因为我已经祈祷完了。」
「既然如此,你可以出声叫我啊。」
「我看妳祈祷得那么投入,所以不好意思打断妳。妳那么认真是在祈祷什么啊?」
琴吹同学慌慌张张地走下阶梯。
她想要往人潮的反方向前进,却不断受到推挤,彷佛地睁大眼睛。
「呀!」
「琴吹同学!」
我抓住琴吹同学的手拉住她。
她彷佛受到惊吓,被我牵住的手猛然一震。
「!」
「那个……这里人太多了,很危险的。」
琴吹同学红着脸抬头看我,然后又害羞地垂下眼帘,战战兢兢地握住我的手。
我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这么一来就不会走散了。」
「是、是啊。」
那小声回答的模样真是可爱。
她跟我相握的手指僵硬又冰冷,是不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呢?其实我自己也很害羞。
我们就这样顺着人潮慢慢走出去。
沉默低头的琴吹同学突然以细若蚊呜的声音说:
「那个……我想要问一个奇怪的问题……」
「嗯,是什么?」
「井上……右边屁股下面……是不是有一颗痣?」
这出乎意料的问题令我吃惊地望向琴吹同学,她的脸顿时比刚才红了好几倍,还急忙解释说:「不、不是啦!我最近正在研究痣的占卜……所以想问问井上的情况……」
「我屁股下面的确有一颗痣,不过妳怎么会知道啊?」
「真的有吗?」
琴吹同学好像受到很大的打击,脸都皱了起来。然后她又慌张地解释:「那那那那是芥川说的啦。原来如此,真的有痣啊。原来……是这样啊……是这样啊……」
她的眉毛渐渐垂下,脸上浮现像是哀伤或悔恨的表情。
「芥川是什么时候看到我的痣啊?是不是游泳课的时候?屁股下面的痣代表了什么意思?」
「呃!那个……啊!要不要去抽签呢?井上。」
琴吹同学拉着我走向签诗贩卖处。
「既然来神社,怎么可以不抽签呢?来吧,快一点。」
「哇!跑得这么急小心会跌倒喔,琴吹同学。」
怎么了?她好像又突然恢复精神了。
在贩卖处有个打工的巫女拿着长方形的箱子摇晃。箱子里掉出小木棒,我们衣照写在棒子底端的号码去领取签诗。
我们移动到巨大的梅树下,打开自己的签。
「啊!」琴吹同学发出悲痛的惊呼。
我看着写在自己那张纸上的文字,喃喃说着:「我是大凶。」
「喔喔……」
琴吹同学拿着签条的手也发青了。我偷瞄了一下,跟我一样是大凶。
「竟……竟然两人都抽到大凶……」
她肩膀不住颤抖,眼中渗出懊悔的泪水。
「不用在意啦,我们把签条绑在那边树林上,尽快忘了它吧。」
「不行!我还要再抽一次!」
「呃,琴吹同学!」
用不着这么紧张吧?女生都很在意这种事情吗?
琴吹同学鼓着脸颊,挺起胸膛,就要走向贩卖处。
就在此时,旁边传来愉快的笑语声。
「哇!我是大吉耶!」
「喔,我也是大吉。」
「太好了~~如果大过年的就抽到大凶,那可真糟糕。」
「我看签筒里面根本就没有大凶吧。」
琴吹同学似乎被那对情侣嬉闹的对话激怒,往那边瞪了一眼。
不过,我觉得男方的声音好像在哪听过……
「流~~帮我把签条绑上去嘛~~」
「真狡猾,我也要!」
「我也要喔~~」
什么,女生竟然不止一个!而且刚才她叫的是「流」!
琴吹同学睁大了眼睛。
在梅树后面跟三个女孩打情骂俏的人,就是远子学姊寄宿家庭的儿子流人。
流人也发现了我们,帅气的脸上浮现亲切的笑容。
「喔喔?心叶学长!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耶。你今天在跟琴吹小姐约会啊?」
「呃,这……」
我看了琴吹同学一眼,她立刻红着脸转向一旁。
「那流人呢?」
「我也在约会啊。」
他丝毫不以为意,很干脆地回答。
「是啊,流是来『跟我』约会的。」
「才不是,是跟我啦!」
「是我才对吧,阿流!」
女孩们又吵了起来。唉,他就算在新年还是一点都没变。
琴吹同学似乎很不高兴看见流人放着女孩们的争执不顾,对他投以责备的眼神。但流人当然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还是一脸无所谓,甚至反而仔细盯着琴吹同学,随和地笑着说:「和服很好看呢,美女果然穿什么都适合。」
就在琴吹同学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的时候,突然传来了肖邦的练习曲「离别」。
「啊,对……对不起!」
琴吹同学立刻紧张地拿出粉红色手机,一边看着一边走远。
「喔,一定是男生打来的。」
流人故作严肃的表情,靠在我耳边低语。
「你在胡说什么啊……」
「不不不,依照我的直觉和经验来看,绝对错不了。如果是朋友或家人打电话来,不可能紧张成那样,一定是从前的男朋友打来说要复合啦。」
「哇,好戏剧化喔。」
「可是这种事还挺常见的啊!」
「就是啊。」
刚刚还在争吵的女孩都感情融洽地点头赞同,流人又一本正经地说:「那种看起来很固执的女生,其实反而容易外遇喔。你还是小心点别被劈腿吧,心叶学长。」
竟然这样说,我突然觉得流人似乎话中带刺,是我多心了吗?
「你自己才要小心吧。新年刚开始就脚踏三条船,我要告诉远子学姊喔。」
流人听了就一脸悲伤地仰天说道:「拜托饶了我吧,她知道了又会拿书包敲我的。」
他果然还是被远子学姊压得死死的。
这时琴吹同学匆忙跑了回来。
「对不起,突然收到简讯。啊……不过已经没事了。」
她极力地解释说。
「流~~不要再打扰人家了,我们走吧。」
「我想要喝甜酒喔~~」
「人家想去卡拉OK~~」
「好好好。我走了,心叶学长、琴吹小姐,再见啰。」
「掰掰~~」
流人那一群人吵吵闹闹地走了,我们茫然地目送他们离去。
「呃……我们要不要也去喝茶呢?」
「……嗯。」

后来,我们就去了家庭式餐厅。
「琴吹同学,妳换了来电铃声啊?」
「咦?」
「跟我之前听到的不一样。」
我随口哼出那首女偶像歌手的畅销歌曲,琴吹同学正在挖冰淇淋蜜豆的手就停了下来,脸颊慢慢泛起红晕。
「那是……井上专用的。」
她说得支支吾吾。
「我专用的?」
「我的手机可以依照朋友、家人……等不同对象,更换专用的铃声,」她鼓起脸颊,用好胜的眼神盯着我,然后又转变成柔弱的神情。「那首铃声,是井上专用的。」
「是、是这样啊……」
怎么办,我的脸也开始发烫了。
我记得那是一首在副歌部分有女歌手可爱声音反复唱着「喜欢你喜欢你」的甜蜜情歌。
「井上有特别设定来电铃声吗?」
「没有,每个人打来都是相同的铃声。」
「是吗……」琴吹同学咬住了嘴唇。
我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怜爱的感觉,因此露出微笑。
「不过,也可以用用看啦。这样的话,不管是谁打来都能立刻知道,还挺方便的。琴吹同学喜欢怎样的曲子?要不要指定一首呢?」
只见琴吹同学探出上身。
「『美女与野兽』的主题曲!」
她不假思索地说,但又立刻害羞地缩回身体,把汤匙插进蜜豆里,将杯子敲得铿锵作响。
「呃,那个……我小时候看到迪斯尼电影就很喜欢这首歌了,旋律很好听,歌词也很棒,我最喜欢的是日文版歌词。我在设定井上的来电铃声时,也犹豫过要不要那一首,所以……」
「好,我知道了,『美女与野兽』是吧?那我就把琴吹同学的来电铃声换成那首。」
我拿出手机弹开盖子,正想登入铃声下载的网站时,琴吹同学却慌张地阻止。
「啊,笨蛋,不要现在找也别现在听!」
「为什么?」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等、等回家后再慢慢去找啦!」
她噘着嘴板起脸的模样实在太认真了,害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而琴吹同学则鼓起脸颊继续吃蜜豆。
我依然面带微笑地说:「下周要不要去看电影呢?」
「真的吗?」她猛然抬起头。
「嗯。想看什么电影?要不要看哪部迪斯尼的动画呢?」
「井上呢?平时都看些什么电影?」
「这个嘛……」
我的心头有些骚动,但是感觉却很愉快。
我跟琴吹同学聊着彼此的兴趣,决定了要看的电影和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在这些稀松平常、令人害羞又紧张的对话中,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我……我会继续努力的,那个,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离别之际,在静静迈入黄昏的十字路口,面红耳赤的琴吹同学抬头望着我,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又低下了头。
「嗯,也请妳往后多多指教。我今天过得很愉快。」
我笑着回答之后,琴吹同学的脸庞渐渐漾开了如黄昏柔和光辉般的笑容。
「我……我很期待去看电影喔,我也会再传简讯的。再、再见。」
她害羞地嗫嗫说完,就摇曳着和服袖子快步离去,而我则是怀着满足的心情目送她。
回家之后,我发现桌上放着寄给我的明信片。
「咦,这张明信片……」
那是我在出门前看过,画了鸟猫综合体妖怪的明信片。我本来以为是寄给舞花的明信片误送到我这边,但是一看收件人,却看到上头以歪扭的字体写了「井上心叶收」。
这是寄给我的?但是到处都找不到寄件人的名字,会是谁的恶作剧呢?
我不加深究,随手放下明信片。
我在椅子坐下,打开手机搜寻「美女与野兽」的来电铃声,然后下载了八音盒的版本。
啊啊,原来是这首歌啊……
就是席琳狄翁和比柏布莱森合唱过的那首嘛,我也在广告里听过这首歌,是一首祥和婉约的曲子。
我也顺便搜寻了日文版的歌词。它跟英文版歌词稍有不同,内容是叙述青涩的男女战战兢兢碰触对方的手指,且对彼此的爱意日渐累积。
我忆起和琴吹同学在人潮中牵手时冰凉而僵硬的感触,胸口顿时塞满了甜美的情绪。
那虽不是炽烈燃烧的激情,却是战战兢兢、一点一滴累积而成的感情。
我们之间的距离或许真的逐渐拉近了。
我用计算机付费下载了席琳狄翁演唱的英文版本,在这一夜里用耳机反复聆听。
闭上眼睛后,我的脑海好几次浮现了琴吹同学在离别时,展露出像夕阳余晖一般柔和而且幸福的笑容。
然而,在约定好要去看电影的前几天,我却收到了一封简讯。

「对不起,我明天不能去了,短期之内也不能打电话或者简讯。」

简讯中没有说明理由,我寄去的简讯也得不到回音。
我不明白琴吹同学为什么突然取消约定。
模糊的不安在我心中盘旋,如此过了两天之后,我接到学妹竹田同学打来的电话。

「啊,心叶学长,大事不好了!七瀬学姊受伤住院了,听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 ◇ ◇

你非常危险、非常傲慢,还很自作多情,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为什么你要做出那么残酷的行为来伤害我?
我的心被闪亮透明的刀子割得破碎,发出惨叫、流出带有腥味的血、承受着痛苦,你却笑着旁观。我流着泪,用拳头敲打地面,你却不在意地从我背上踩过去。
你跟春口说了什么话?你跟峰去了哪里?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都知道,你被春口巧言迷惑,还跟峰在水中肌肤相亲地嬉戏,我这双眼睛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你因此让我尝到了被推入炽烈火焰中、被火热铁叉刺伤全身的痛楚。
一直以来,你都看着痛苦的我愉快地笑着。
你就是这样接近我,从我这里偷去许多东西,害我陷入毁灭。

所以,我应该可以向你复仇吧?



第二章 井上美羽寻死的理由

「啊?探望?一定要去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在电话的另一端,竹田同学愕然地大叫。
「可是,我传简讯给琴吹同学,她都叫我不要去。」
我感到十分迷惘。
取消电影之约的琴吹同学,在约定日期的前几天受伤住院,已经够令我吃惊。好不容易等到有回音,她却极尽冷漠地写着「太丢脸了,不用来探望」,使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判断。
她还解释说,没有告诉我住院一事,是因为夏天才刚出院现在又住进同间医院,所以觉得很丢脸。
这种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我和远子学姊在夏天去探望琴吹同学时,她始终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病房中只有我跟她两人独处时,她也很困扰地望向旁边。
照琴吹同学的个性来看,可能是因为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脆弱的模样,所以真的不希望别人来探望。既然她都这样说了,如果我还是去看她,一定会惹她生气吧?
因为我很烦恼,所以传简讯跟竹田同学商量看看,没想到她立刻打电话来,教训我说:「心叶学长实在太不懂女人心了。」
「就算嘴巴逞强,内心还是会期望对方来探望嘛!真是的,心叶学长这样真的不行啦!好不容易培养出那么好的气氛却不去探望,这种男朋友最逊了,七瀬学姊会哭的唷!」
竹田同学用卡通人物般的可爱声音直言不讳地说。
「真的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啦!」
被她当头一喝,我终于决定要去探望琴吹同学了。

隔天,我在花店买了粉红色蔷薇和草莓造型红色蜡烛做成的小花束,带去医院探病。
「那个……琴吹同学的病房是……」
我走在这条曾经来过、弥漫着药味的走廊上,找寻病房的号码。
「井上!」
听到这个声音,我转头一看,发现身穿黑色针织上衣和牛仔裤的芥川表情僵硬地在那边。
「你来探望琴吹吗?」
「喔,芥川,你也知道琴吹同学住院的事啊?」
芥川的眼中蒙上一层阴影,端正的脸庞有些扭曲。
「是啊……刚才我碰见她了。」
芥川的母亲已经意识不清地躺在医院病床上很多年了,因此,他会出现在医院并不奇怪,他想必是来探望母亲的吧?
「你见到琴吹同学啦?」
「是啊……」他以不自然的口气回答。
怎么了?他为什么如此踌躇不安?
「琴吹同学的伤势怎么了?难道很严重吗?」
「没有……好像很快就能出院。」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听说她跌下楼梯,不知道是哪里的楼梯。会不会是车站啊?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知道。」
芥川似乎很难受地转开目光,然后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琴吹的病房在那边。她好像很疲倦,所以还是别待太久比较好。」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
跟芥川道谢之后,我就转身离开。
我因为感觉到视线而回头一望,看见芥川依然站在走廊上以僵硬的表情看着我。
难道他是在担心我?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一个人也找得到病房啊。

「啊,在这里。」
我在写着号码的门牌前停下脚步,上面挂着「琴吹」的名牌。
房里传出说话声,是同房的病人吗?
我敲了门,然后开口走进去。房里有四张病床,有位像是高中生的女孩和矮小的老婆婆躺在其中两张病床上,两人都盯着我。
「不好意思,我是来看琴吹七瀬的。」
「七瀬现在不在喔。」
女孩开朗地回答,接着老婆婆也说:
「检查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应该快回来了吧?」
「这样啊。」
她们两人都叫在房里等着,但我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回到走廊上。
我正在那里发呆时,眼前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心叶。」

「远子学姊!」
明明是寒假却还穿着深蓝色粗呢外套以及制服,拖着两条辫子的「文学少女」手上捧着粉红色花束,露出了笑容。
「心叶也是来探望小七瀬的吗?」
「是没错啦,可是远子学姊不用准备考试吗?联考已经迫在眉睫了喔,该不会还在写二年级的数学题吧?」
远子学姊生气地鼓起脸颊。
「我已经在写三年级的题目了啦,虽然写不写得出来还是另一回事。」
「写不出来就糟了吧?」
「什么嘛,我从千爱那里听说小七瀬住院,就担心得立刻冲来呢。不要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了,不然小七瀬的伤势可是会恶化的喔。」
「我倒觉得远子学姊的考试跟琴吹同学的伤势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琴吹同学现在也不在房里。」
「咦,是这样吗?」
远子学姊睁大了乌黑的眼睛,啪嚓啪嚓眨着睫毛,然后露出微笑。
「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下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纤瘦的肩膀轻轻靠在墙上。
「对了,心叶的贺年卡在元旦就寄到了耶。」
「还不都是某人唠叨地催个不停。」
「可是我如果没吃到心叶的点心,就没办法迎接新年嘛。」
「要把三题故事写进一张小小的明信片里,真的很辛苦耶。」
「谢啦,非常好吃喔!吃起来就像冰凉凉的冰淇淋大福呢。」
远子学姊闭上眼睛,呼出幸福的叹息。
被她这么直接了当地称赞,总是让人羞报又不安。所以我才老是写些奇怪的故事,让远子学姊吃得惨叫「太过分了~~好难吃~~」。但远子学姊现在是考生,如果让她吃些太异常的东西,出了什么乱子可就麻烦了。
弥漫着药味的走廊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跟远子学姊一起待在这栋洁白巨大的建筑物里,让我有种奇妙的感觉。
「远子学姊打算考哪一所学校啊?」
虽然我已经得知她鲁莽地决定只报考国立大学,但却还没听说是哪一所。是在市区内?或是周围其它地方呢?还是说……
「呃,就是东大还有……」
「东大!」
我失声大叫之后,才猛然想起自己正在医院,急忙压低声音。
「妳是在开玩笑吧?哪一国的东大会录取数学只考得到零分或三分的人啊?」
但远子学姊却振振有词地说:「讨厌啦,心叶。东大当然是东京大学,就是鸥外、漱石、太宰、芥川度过青春时代的旧帝国大学啊。那是有着赤门、三四郎池、安田讲堂和银杏大道的日本最高学府喔。」
「远子学姊是不是误将大学当作观光名胜了?妳真的想要考那所学校吗?」
「是啊,既然是考生,就非得挑战一次东大不可嘛。我当然也另有属意的学校,不过万一落榜了,说自己是从东大落榜的总是比较好听吧。」
「哪有人连对落榜这种事都这么虚荣啊?」
我不禁感到头痛。唉,这个人绝对会落榜吧?绝对会变成重考生吧?真想把我的五十元香油钱要回来。
「……远子学姊,我看妳还是早点回去好了。虽然现在抱佛脚可能太晚,不过还是尽量努力吧。」
「咦?可是我还没看到小七瀬啊。」
「下次再来就好。我也要回去了,所以远子学姊请快点回家写数学题吧。」
我们已经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说不定是检查时间延长了。
外面传来下午三点的报时钟声,那是设置在车站前的大时钟所发出的。
远子学姊叹了一口气。
「也好……虽然有点遗憾,但还是把花留下就好,我们走吧。」
我们回到病房,把远子学姊和我的花束一起插在花瓶里,又给琴吹同学留了一张纸条后就离开医院。
「心叶,你跟小七瀬在交往吗?」
当我们走在冻雨将降的铅灰色天空下,远子学姊这么问道。
她的口气就像只是在闲话家常一样,非常自然。
但我却有种惶恐不安的感觉,喃喃地回答:「呃……算是吧。」
我完全不敢看远子学姊的脸,大概是因为害羞吧?或者,还是有什么其它的理由呢?
我边走边回避着远子学姊的视线,她则用姊姊般的温柔声音说:
「这样啊……可不能像流人那样出轨喔。」
胸口又开始骚动了。我以漠然的口气回答:「我想都没想过要效法流人啦。」
为了转移话题,我说出我去神社参拜时碰见流人带着女孩的事,结果远子学姊立刻鼓起脸颊。
「真是的,那孩子为什么会这么花心呢!」
她以姊姊的立场担心着喜欢拈花惹草、惹事生非的弟弟,不绝口地抱怨。
对远子学姊来说,我是不是也跟流人一样,像个经常惹人担心的弟弟呢?
不知怎的,我突然感到悲伤。
我们来到了分别的岔路,远子学姊用包容一切的温柔眼神问我:
「你明天也要来看小七瀬吗?」
「嗯,我是这样打算的。」
「我明天没办法来,你帮我跟小七瀬说要好好养伤喔。」
「好的,我会帮忙传达。」
远子学姊听到我的回答,露出清水般澄澈美丽的笑容,然后就离开了。

独自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我默默地思考着。
我渐渐喜欢上琴吹同学,如果我跟琴吹同学之间的距离能够逐渐缩短就好了。
等到大考结束、冬去春来时,远子学姊就要毕业了,到时候我跟远子学姊的距离会不会越来越远呢?
天空依然显得昏暗而厚重。
「远子学姊会考上哪所大学呢?」
我一边思考能搭电车通学的范围内有哪所国立大学是远子学姊考得上的,一边走进便利商岾。
经过杂志区的时候,我的目光顿时停留在某本周刊的标题上。
「!」
我会停止脚步,是因为看到了「井上美羽」这个名字。
那是常常会在电车广告里出现,老是刊登一些疑似谣言报导的周刊。依然平时的情况,我应该会视而不见。
是的,如果我不是被称为谜样天才美少女作家的「井上美羽」本人的话……
「井上美羽自杀了!?」

彷佛有一双手捏住我的喉咙,令我呼吸困难、指尖发冷。
我硬吞下一口口水,伸出颤抖的手,拿起报导我自杀消息的杂志走向柜台结帐。

回到自己房间阖上房门后,我连空调都没开,也没脱下外套,就开始读起报导。
以史上最年轻的十四岁年纪获得了文学杂志新人奖,一跃成为畅销作家的井上美羽,为什么消失无踪?被称为谜样的天才、与世隔绝的美少女,为何不写第二部作品?
报导上写着,其实美羽在发表得奖作品之后,就从当时就读的国中顶楼跳楼自杀了。
美羽的真正身分,是一名就读于市区某国中的平凡少女。在班上受到孤立的她,兴趣是下课时间独自写小说。
报导上还刊登了同样的证词:「井上美羽得奖之后,同学之间开始谣传着A会不会就是美羽。因为名字相同,而且那部得奖作品看起来也很像把我们学校当作模板写出来的。」
上面还提到,她的态度在得奖之后就变得很奇怪。
「虽然她本来就独来独往,很少理睬我们,不过那阵子却特别严重,经常早退,大家还在猜她是不是因为忙着写第二部作品,但是她脸色变得很差,眼睛都红红的,好像生了病的样子。」
除此之外,甚至写了这种事情——
「有人把美羽的书给A看,问她『这是不是妳写的』,结果她恶狠狠地瞪了那个人,把书抢过去摔在地上,还用脚去踩,然后大骂『不关妳们的事』。A从屋顶跳下来就是在那之后的事。」
A虽然保住一命,但是后来就转学了,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如彗星一般出现在文学界的早熟天才井上美羽,恐怕永远都不会复活了。A从顶楼跳下的瞬间,作家「井上美羽」就已经死了。
报导以这段话作为结论。

我紧紧握着报刊,然后把它撕个粉碎。
冷得毫无知觉的手,一个劲地撕破纸张。胸口难受地紧缩,头痛欲裂。
我不知道同班同学的证词是真有其事还是记者捏造的,但是,这里写的并不是井上美羽——并不是我!
这里写的是「美羽」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美羽误认为我,还在这种八卦杂志注销如此恶劣的报导?
美羽并不是井上美羽,井上美羽明明就是我!
我的眼睛因盛怒而变得通红,喉咙痛得如火烧灼。
这种……这种报导真是烂透了!这种以娱乐性为诉求——像是一脚踩在别人脸上,卑鄙龌龊的报导!
啊,可是琴吹同学也这样问过我:「国中时总是跟井上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就是井上美羽对吧?」
因为美羽总是在活页纸上写小说,还说过要投稿新人奖,而且一样叫做「美羽」,所以她听到井上美羽得奖时,就以为得奖的人是美羽。
班上同学就算有相同的想法也不奇怪,不,如果拿总是跟在美羽背后、纯粹听着美羽述说故事、过着平凡国中生活的我相比,大家会把美羽当作井上美羽还比较合理。
想到这里,我就背脊发冷、头晕目眩。
当时的我因为意外获奖而大感混乱,再加上受到美羽的漠视,更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光是自己的事就烦恼不完了,所以一点都不知道班上流传着关于美羽的这些谣言。
美羽竟然被当作是井上美羽,而美羽也知道了这件事!
叙述她把井上美羽的书摔在地上踩的那段报导,让我看得心痛难耐。
美羽是以什么感觉听着同学之间的谣言?她是以什么心态承受着大家艳羡不已的目光呢?
真正应该获得大奖、成为作家的人不是我,而是美羽啊!那原本就是美羽的梦想,她只有悄悄地告诉过我一个人啊!我还说过如果是美羽一定能获得大奖,说过要为她加油的啊!
「呜——」
不管再怎么撕,紧紧附在脑中的肮脏文字依然无法消去。纸张划张了手指表皮,血液渗出,指尖隐隐作痛。既使如此,我还是发疯似地继续狂撕。
呕吐感翻涌而出,脑中热气蒸腾,我在满地的破碎报导中,隔着衣服抓紧胸口,彷佛身体挨了一拳似地蹲下。
喉咙开始激烈地痉挛,没办法呼吸了!
我的脸贴在地毯上,扭曲着身体,口中吐出呻吟。汗水源源不绝地流出,渐渐夺去我的体温。
我似乎从来不曾这么想过,不过,美羽之所以会从顶楼跳下,会不会是因为身为美羽最初读者的我取代了美骟获得大奖呢?

——都是因为我夺去了美羽的梦想吗﹗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想写小说、想跟美羽参加同一个比赛,绝不是要抛下美羽自己得奖啊!
胸口痛得像是被刀刃割伤,意识越来越模糊。
即使抓紧地毯、不断呻吟,痛苦还是不见消灭,好像有只冰冷的手捏住我的心脏。
救救我,原谅我吧,美羽!美羽!

◇ ◇ ◇

我要夺去你的一切——这种想法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国小的时候,我经常去你家玩呢。
你的房间挂着印有云朵图案的天蓝色窗帘,铺着嫩绿色的地毯,上面还躺着好几个动物造型的抱枕。
你说那是因为妈妈做了太多个,抱着斑马抱枕笑了。
凸出外墙的窗前挂着金色的鸟笼,里面有只纯白的小鸟,「啾啾啾」可爱地叫着。
你把脸贴近鸟笼,小鸟就靠了过去。你一笑,小鸟就开心地拍起翅膀。你还打开鸟笼,让小鸟站在手指上,亲吻牠的鸟喙,跟牠一起歌唱。
我们趴在嫩绿色的地毯上写功课、读图画书,聊着宇宙的话题。
有时房门开启,你母亲用托盘端着香甜的奶茶和松饼走进来。
她还会带着蜂蜜般甜美的笑容,温柔地说「要把手洗干净再吃喔」。

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放学之后我都会去你家。

但是,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去你家。
你家就像那个美丽的鸟笼,你就像那只被剪除飞羽、关在笼里的白色小鸟,令我感到胸口郁闷。
每当踏进你家玄关,我总是会绷紧腹部、憋住呼吸,尽量不让自己闻到弥漫着甜点香味的空气。
要不是因为我不想回自己家,我根本不想走进那么骇人的地方。
就连那只小鸟,也一定是为了得到饲料,才会装出喜欢你的模样。
所以,那只小鸟轻喙你的嘴唇啾啾呜叫时,我都想着「被夺去了自由,一定对饲主痛恨至极吧」、「把这家伙的嘴啄破,把眼睛啄出来」、「啄伤他的鼻子来表达你的恨意吧」,想到脑袋像火烧一样烫。

你妈妈也是只邪恶的母猪。
她一看见我去你家,表面上满脸笑容,背地里却对我投以毒蛇般的视线,眼中飞溅蓝色火花,想用眼神置我于死地。
她假借送点心来,悄悄地在监视我。我为了借洗手间而下楼时,她一定会从厨房走出来,跟在我后面。
我看见跟你长得很像的小婴儿流着口水朝我爬过来,所以想要逗逗她,结果你妈妈就带着凶神恶煞的神情冲过来,把婴儿从我身边抱开。
彷佛用涂上毒药的针尖刺入一样,你妈妈一直对我做些很过分的事,一直给我包裹着甜美糖衣的苦涩糖果。
当她叫我少去你家时,我真想用手上的剪刀割断她的喉咙。
我讨厌你家。
我也讨厌你的家人,讨厌得想吐。
但是,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 ◇ ◇

隔天早晨,我一醒来就觉得浑身发冷,头也觉得好痛,是不是感冒了?
我的视线落在地毯上,那篇报导的残骸已经不在地上。
昨天我为了不让妈妈发现,所以趴在地上拼命捡起碎纸、放入纸袋,跟其它的垃圾一起扔进垃圾袭,趁夜丢进垃圾场。

——井上美羽为何寻死?

在我醒来之后,这句话仍然伴随着阵阵疼痛,像烙痕一样印在我的脑海深处。
我也不停想着,美羽是不是因为我才跳楼的?
我紧咬嘴唇,拖着沉重的身体换了衣服。
走到一楼的客厅时,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早安,心叶。咦,你今天也要出门吗?」
「嗯……我要去买东西,然后要去医院探望同学。」
「昨天不是已经探望过了吗?」
「因为昨天没有见到面。」
跟妈妈说话时,我还想着其它事情。
我食不知味地喝着花椰菜汤,勉强吞下烟熏鲑鱼三明治,并回忆着昨天看到的报导。
我是不是伤害了美羽?美羽是不是憎恨着我?
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刺痛了我的心。
在这种状态下,我真的可以去探望琴吹同学吗?我站在琴吹同学面前,真的能够表现出平常的态度吗?
「我要出门了。」
吃完饭后,我慢慢站起。

到达医院附近的车站时,刚刚过了下午三点。
会拖到这么晚才来,是因为我一直犹豫不决。
我听着时钟的钟声,怀着沉重的心情前进。
去见琴吹同学还一直想着美羽的事,实在不太好。
但是,从明天开始就进入第三学期了,到时说不定没办法常来医院,所以今天还是非得去探望不可。
我拖着驱不走寒意的身体,通过医院柜台。
来到琴吹同学的病房时,我发现她的床位今天还是空着。
对了……我昨天明明留下花束和纸条,但琴吹同学却没有传简讯或打电话给我。我来探望是不是真的让她感到困扰呢?这或许是自私的借口,不过,既然琴吹同学不想见我,那我们还是不要见面比较好。
我决定不等琴吹同学就回家,所以离开了病房。
发冷和头痛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抑郁的感觉也在胸中扩散,正当我心怀内疚地走在走廊上——前方转角转来女孩的叫声。

「不要再接近井上了!」

这个声音……
我的心脏突突乱跳,那不是琴吹同学吗?
「妳这个人太差劲了!」
她到底在跟谁说话?声音这么尖锐,听起来好像在生气?
我朝着声音来源快步走去,通过转角。
「像妳这么卑劣的女人,没有资格去见井上!」
脸上贴着大块纱布,撑着前臂式铝制拐杖的琴吹同学眼冒怒火,大声叫道。
琴吹同学穿着睡衣,外面披着针织上衣。
在她面前有一位撑着两支腋下拐杖的女孩背对我站着,她穿的也是睡衣。
她有着男孩般细瘦的身材,还有男孩般的短发。
「!」
琴吹同学惊吓地看着我。
她贴着纱布的脸庞立刻僵硬、脸色变得铁青,瞪大的眼睛里出现绝望与恐惧的神色。
她表情惊讶呆立原地的时候,撑着两只腋下拐杖的女孩转过头来。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彷佛时间霎时冻结。

苍白的脸、大大的眼睛、樱桃色的嘴唇——现在映入我眼帘、像少年一般的少女,是我无比熟悉的人。
我熟知她的声音,熟知她的笑容,就连她的习惯动作、手心的滑腻、轻触着我耳朵的嘴唇有多柔软、吐出的气息有多甜蜜,我都很清楚。

——心叶,心叶。
呼唤着我的纯真声音,紧扣心头的甜蜜回忆,在圣地露出微笑的洁白天使!

——心叶,你喜欢我吧?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你是不是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你喔!心叶有多喜欢我呢?

有如发自玻璃铃铛的可爱声音,跟那个时候一样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心叶。」
美羽闪闪发光的眼睛开心地凝视着我。
她的嘴唇轻柔温和地说道:「你终于来见我了,心叶。」
美羽脸上荡漾着光彩夺目的欣喜微笑,伸长了手想要朝我奔来。
铝制的腋下拐杖发出铿锵声落在地上,她的身体大大向前倾。
「美羽!」
我朝着美羽一跃而出。
裹在睡衣之中的纤细身体倒地的瞬间,让我想起美羽从顶楼跳下的情景,心脏几乎停止,焦急地将她抱起。
「美羽!妳没事吧?美羽!」
美羽双手环着我的脖子,整个人依靠在我怀里似地紧紧抱住我。
「我都忘了我不撑拐杖就没办法走路……因为能跟心叶重逢让我太高兴了。心叶,我好想见你,我真的好想见你,我一直……在等你喔。」
喜不自禁的她情绪激动,声音高亢。
美羽的呼吸吹到我的耳边,美羽的体温传达到我的皮肤,我还闻到了混杂了汗水味道的肥皂香。
我顿时情澎湃,用力抱紧美羽。
啊,这不是幻觉。
虽然她瘦了很多,头发也剪短了,但是那双晶莹透明的眼眸仍然一点都没变。这真的是美羽,美羽就在这里!
美羽靠在我身上,以哽咽般的声音轻轻说着:
「琴吹小姐对我说了好恶劣的话,她叫我绝对不要再跟心叶见面,还说我这种人没有资格去见心叶……」
听到这句话,我才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医院的走廊,也猛然想起琴吹同学的存在。
对了,为什么琴吹同学会跟美羽在一起啊?而且,琴吹同学竟然对美羽说了那种话……
我抬头一看,琴吹同学紧皱眉头,表情僵硬得像是正在强忍泪水,低头看着我们。
她跟我目光一交会,就立刻脸红了。
「不、不是的……我……」她以细微的声音说着。
美羽彷佛要打断她的话,趴在我的胸口哭了出来。
「心叶,刚才你也听见琴吹小姐的吼叫吧?她真的对我说了好多很过分的话。像是我这种人干脆永远住在医院算了,还说我很碍眼,叫我不要接近心叶。她、她突然跑来我的病房,,跟我说心叶早就忘记我了,现在过得很逍遥自在。我……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好难过……」
「我……我才没说过这种话!」
琴吹同学挑起眉梢,用力握紧拐杖,发青的嘴唇微微颤抖。
「呀!好可怕,琴吹小姐在瞪我了!心叶,你快点带我回房间吧。」
美羽似乎陷入极度的慌乱,她在我的怀里像只雏鸟一样缩成一团,全身颤抖地哭泣着。
「抱歉,琴吹同学。」
我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琴吹同学立刻睁大眼睛,变得一脸愕然。
但我也因为跟美羽突然重逢而变得不知所措,已经完全没办法思考了。
我遵从美羽的请求,扶起她轻如空气的身体,再把腋下拐杖捡起,然后扶着美羽走开。
而琴吹同学只是紧握她的前臂式拐杖,用力到手指发白。她咬紧嘴唇,一语不发地凝视着我。

喀叩、喀叩……我和熟练撑着拐杖的美羽一起走在走廊上。
我和琴吹同学之间的距离,渐渐地变远了。

「心叶……我真的好想见你……我一直都好想见你…我一直等着你……」
美羽轻柔的声音如此反复说着。
「……心叶,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因为我在你面前做了那种事……」
我觉得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抓住,脑海里浮现美羽后仰坠落的身影,令我喉咙颤抖、呼吸困难。
「我……并没有生气」
美羽拄着拐杖,睫毛低垂,很悲伤地说:
「不……就算你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你来探望我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出去见你,但是妈妈他们……不肯让我去……
当时我常跟心叶在一起,所以妈妈他们都怀疑是不是心叶对我做了什么事……而且还强迫我转院。对不起喔……心叶。我也有写过信,但是……心叶一次都没回信。」
我惊讶地问道:「我从来没有收过信啊!」
结果,美羽露出更哀伤的表情。
「我也是这样想。因为……我被心叶的妈妈讨厌了……所以我想她一定不会把信拿给心叶……」
我的心都凉了。
「妳是说……我妈妈把信给丢了?」
美羽停下脚步,一手拉住我的手腕。
「我不知道……可是,心叶没有收到信,说不定是因为这样……虽然我觉得心叶的妈妈一定会说不知道有这种事……」
妈妈怎么会擅自丢掉美羽寄来的信!可是,妈妈确实一直很担心我只跟美羽玩在一起。
——美羽是女孩子喔,心叶是男生,所以多跟一些男生的朋友玩不是比较好吗?
没错,妈妈的确说过这种话。
随着年龄增长,美羽渐渐不来我家了,我们都改在学校图书馆或是附近的图书馆见面。
妈妈应该不会随便丢掉别人寄给我的信吧?但是,既然如此,美羽写的信到哪去了?
我一直很害怕,不知自己是不是被美羽憎恨着。
能够像现在这样彼此靠紧身体,跟以前一样说话,让我的内心更感到不安、困惑和怀疑的同时,也因为几近悲伤的喜悦而颤动。
美羽把头靠到我胸前,我温柔地支撑着她,继续向前走。
「妳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去年冬天。」
「妳回来那么久了吗?」
「我一直在等心叶来找我……因为『医师』说要帮我把信转交给心叶,还答应要带心叶来看我,可是……」
「医师……妳说哪个医院啊?」
美羽在挂有「朝仓」名牌的病房前停下来,瞇细眼睛仰望着我。
然后她静静低下头,浏海盖住了眼睛,也遮蔽了她的表情。
下一瞬间,美羽说出口的名字,让我受到无比的冲击。
「……就是心叶的同班同学,『芥川一诗』。」
「!」

「朝仓,妳回来了吗?」
眼前的门被打开,一看到芥川从里面走出来,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好像被人劈头敲了一棍似的,我无法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景象。
芥川也看着我,表情十分僵硬。
「井上……」
模糊的声音从他唇中艰涩地吐出。
芥川看看站在我身边的美羽,然后又看着我,就痛苦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炽热感涌上我的喉咙。
美羽猛然抬头,对着芥川大叫:「太过分了,一诗!我一直相信你会带心叶来见我!还请你帮我把信转交给心叶!可是你根本没有把信交给心叶吧?」
「朝仓,妳冷静一点。」
芥川把手按在美羽肩上,试着安抚她。那个动作做得相当自然,令我的心刺痛得有如受到灼烧。
美羽露出明显的厌恶神情,挥开芥川的手。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倒在我身上,用力地抓紧我。
「不要碰我!你还说过心叶很恨我对吧?因为你是心叶的好朋友,所以我才相信你。可是你却把我的事情告诉琴吹小姐,让她来欺负我。为什么要做这么卑鄙的事?」
「够了,朝仓,别再说了。拜托妳,别这样!」
芥川面孔扭曲、声嘶力竭地大叫,他瞇细的眼睛里露出沉痛的苦恼。
「我讨厌你,你给我出去!不要再来这间病房了,不要打扰我和心叶!」
芥川又朝我看了一眼,他张开嘴唇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美羽又喊了一句「快点消失!」之后,他就紧紧闭上嘴,再次以痛苦凄切的眼神看着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安静地转身离开。
美羽彷佛不愿看那个方向似的,把脸埋进我的怀里。
我……或许应该去追芥川,或许应该拉住他把事情问个清楚。
但是,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怀着极度痛苦的心情,听着远去的脚步声。
最后,连脚步声也完全消失,走廊陷入可怕的寂静。
「心叶……进去吧,跟我来。」
我丝毫无法思考,就依美羽之言跟她进房。
美羽住的好像是单人房,里面只有一张病床。
我如同抱着容易损坏的昂贵娃娃,轻轻地让美羽坐在烫得十分平整的洁白床单上。
美羽抱紧了我,像只寂寞的小猫,用脸颊轻柔地摩擦我的脖子。
然后她抬起头,甜蜜地瞇起眼睛,很安心地喃喃说着:
「……能够见到心叶,真是太好了。」


第三章 神圣的陷阱

等我回到家中,已经过了晚餐时间。
「对不起……我在外面吃过了。」
「既然如此,应该要先打电话回家啊。」
「对不起……」
其实我什么都还没吃。
「……妈妈。」
「什么?」
妈妈面带笑容回过头来。
「……」
「怎么了?心叶?」
我犹豫地开口。
「妳还记得美羽吗?」
妈妈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呃……嗯嗯。」
我感觉紧张的气氛刺痛了肌肤,同时努力挤出声音。
「妈妈……应该没有瞒着我有关美羽的某些事情吧?」
「!」
妈妈因震惊而睁大眼睛,嘴唇像是畏惧般地颤抖,一边盯着我。
「你在说什么啊,心叶?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呢……美羽的某些事情是指什么啊?」
「不……我只是……突然想起美羽而已。」
我对脸色发青、担心询问的妈妈说谎了。
「是吗……你还是快点忘记美羽吧。」
「……说得也是。」
我觉得呼吸困难,心脏几乎快要裂开。妈妈对我那些话好像有些反应过敏了。
因为在美羽那桩事件之后,我长期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去上学,所以妈妈或许只是神经过敏吧?
但是,我觉得妈妈转开的目光好像浮现出罪恶感,是我太多心了吗?
「哥哥,来玩游戏吧。」
妹妹天真无邪地跑过来。
「下次再玩吧。」
我拿功课繁重当作借口,逃向自己的房间。
八音盒的甜美旋律响起,我吃惊竾看看手机,发现是琴吹同学寄简讯来了。
我回想起我在医院走廊抛下她自行离开的事,心脏和喉咙都难受地揪紧。
我屏息叫出了简讯,首先出现的就是「对不起……」这句话。

「对不起……我一直隐瞒着朝仓小姐的事。
我听井上说过朝仓小姐的事情之后,无论如何都想跟她见一。
我觉得如果告诉井上,井上想起朝仓小姐的事一定会很难过吧?所以实在说不出朝仓小姐也住在那间医院的事。
真的很对不起。
但是,一开始是朝仓小姐主动联络我的。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会让井上讨厌我吧……
——千万不要相信朝仓小姐。
我很担心井上,朝仓小姐并不是井上想象的那种人。」

我的胸口胀得很难过,喉咙也开始颤抖。
该道歉的人明明就是我……是我把琴吹同学当成坏人一样,完全不听她解释,就跟美羽走掉了。
但是她不仅没有为此责备我,还跟我说了对不起。
琴吹同学是抱着何种心情打出这封简讯给我的?被独自抛下的时候,她又作何感想?
可是,虽然琴吹同学的简讯让我内心动摇,我还是完全没办法接受「千万不要相信朝仓小姐」这句话。
我不认为琴吹同学会对美羽抱有恶意,我也想相信妈妈。
但是,美羽哪有理由说谎?叫我去怀疑轻声呢喃着「终于见到你了」、开心地抱住我的美羽,我实在做不到。
睽违两年半的美羽,变得好瘦好瘦,会在风中轌柔飘舞的美丽栗色长发也剪短了,看起来像个小男孩。
但是,她凝视我的眼睛依然像星辰般闪耀,跟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她呼唤着「心叶」、像是带有甜美魔法的声音,还有爽朗的笑容也都未曾改变。
对美羽的思念像暴风雨一样,在我的体内汹涌呼啸,绝望和苦恼使我头痛欲裂。
怎么办?我该怎么回信给琴吹同学?
如果诚实地回复,一定会伤害琴吹同学;如果敷衍回答,又等于是说谎。
握紧手机的指头渐渐变冷,我紧紧盯着手机屏幕,正觉得一阵呕吐感涌起的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妈妈踌躇地走进我房里。
「心叶,有朋友来找你喔。」
「咦?」
「是芥川同学。」
我讶异地倒吸了一口气。

「冒昧来访真是对不起。」
「……不会。」
一分钟后,我们在房间里面对面说话。芥川坐在椅子上,我则是浅浅地坐在床上。
我无法直视他的脸,只能低头玩弄手指。
「我今天无论如何都想跟井上当面谈谈。」
「……嗯。」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就是朝仓的事。」

——你听好了,心叶。

在病房里,美羽凝视着我的双眼而说出的话语又在我耳边缭绕,让我有一种彷佛心脏被捏碎的感觉。

——今天晚上,一诗一定会来找你。
——而且他会直视你的眼睛,装出一副比谁都诚实的模样说谎。

我抬头一看,芥川挺直腰杆,冷静而细长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那沉着的态度、认真的表情,丝毫不见一点虚假或别有用心的感觉。
「你还记得,文化祭那天我们在教室里说话的事情吧?」
「嗯……我对你说,我们当朋友吧。」
被夕阳染成一片红色的教室里,我们吹着冷风,彼此紧握对方的手,想起这件事就让我咽喉发热。
「当时我说我有话没告诉井上,还说或许我有一天会伤害井上。」
「是啊,我还记得。」
我当时回答了没关系,还说就算哪天会吵架绝交,我现在还是想跟他当朋友。
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我没有说出口的秘密就是朝仓的事。早在很久以前,我就认识朝仓了,也听说过她跟井上之间发生的事。」
芥川告诉我,在高一的冬天,他去探望母亲的时候认识了美羽。升上高二跟我成为同班同学时,他已经知道我的事了。就连把美羽吩咐要转交给我的合撕碎丢掉这件事,他也毫不隐瞒地说出来。
「我要为隐瞒我认识朝仓的事和擅自丢掉信件的事向你道歉,对不起。」
芥川低下头说道。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我的声音软弱而无力。

——一诗必定一开头就全盘供出认识我的经过,藉以解除你的警戒心。

美羽说的这句话动摇着我的内心。

——然后,他大概也会为丢掉信件的事情道歉。
——他会辩解说,因为那是不能让你看见的内容。还会说我精神不正常,所以他认为不让我们见面比较好。你绝对不要被他恶劣的谎言骗了!

芥川抬起头来,再度凝视着我。
「我猜得到那是为了打击你而写的信,所以不希望让你看见。朝仓现在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我打算在她冷静下来之前,还是不要让井上跟她见面。这样对井上、对朝仓都比较好,我是如此判断的。」
他果断说完之后,很愧疚地垂下视线,皱起脸庞。
「或许是我的想法错了,但是,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保护朝仓和井上。」
芥川的声音、表情都清楚传达出,他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受到多大的煎熬。但是,这番话跟美羽预先提醒我的内容实在太像了,因此我虽然怀着想要相信他的心情,却也同时听见了美羽的声音。

——一诗会专程去骗你,不要相信一诗说的话。

「在医院的时候,朝仓对我说的话都不是真的。我绝对没有唆使琴吹去找朝仓,琴吹也没有对朝仓做出不正当的行为,请你至少相信这一点。」

——他会包庇琴吹小姐,还会说服心叶相信只有我是坏人。

我想要相信芥川说的话,但是,这样一来就等于是在怀疑美羽。
为什么琴吹同学和芥川同学都要把美羽说得跟骗子一样?美羽不是骗子!美羽才不会说谎!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压抑体内那股疯狂肆虐的负面情感,难听的话语好像随时都会脱口而出。我呼吸困难,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能对芥川低下头说:「对不起……请给我一点时间。」
我现在真的没办法回答,就连说出这句话,都几乎耗尽了我的心力。
芥川以悲戚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明白了……」他难受地说完,就离开了。
被独自留下的我,怀着胸口灼热如焚的心情缩在床上。
隔天,我和芥川在教室里也没有说话。
「早安……」我只有尴尬地说了这么一句问候,就匆忙走开。后来,我们连一句话都没再交谈,午餐也是各自分开吃。
看到我们这个样子,琴吹同学的好友森同学有点担心地跑来找我说话。
「井上,你跟芥川吵架了吗?」
「没有……只是有些事情……」
森同学大概从我的语气听出我不愿多谈,所以急忙转移话题。
「这样啊……七瀬又住院了呢,井上要去看她喔。」
「嗯……我昨天去探望过她了……今天放学之后也会再去看看。」
「咦!」
森同学睁大眼睛。
「是、是吗?你跟七瀬处得不错嘛。啊哈哈……是这样啊,看来我用不着担心了。嗯,太好了太好了。等七瀬回来之后,一定要叫她请客。」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并走开。
「七瀬就拜托你啰。」
听到这开朗的声音,我不禁感到心痛。
我带着红茶口味的布丁来到病房时,琴吹同学正躺在被白色帘子遮蔽的病床上,好像还在睡觉。
「七瀬,妳的男朋友来了喔。」同房的女孩出声叫她。
布帘猛然打开,眼睛泛红的琴吹同学探出头来。她的眼皮有一点肿,一定是昨晚哭过了。愧疚感压迫着我的胸口,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女孩离开了病房,让我跟琴吹同学独处。
「对不起……没有回复妳的简讯。昨天的事情也是……我没有好好听妳说话,真的很对不起。」
「……那也是……没办法的。」
琴吹同学低下了头
「因为我一直对井上隐瞒朝仓小姐的事,还对朝仓小姐说了那些话……」
我低声问道:「美羽联络琴吹同学,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十二月初……朝仓小姐传简讯到我的手机里。」
「手机?为什么美羽会知道琴吹同学的号码?」
「……」
琴吹同学彷徨地闭口不语,难道她在犹豫该不该说出芥川的事吗?
「是不是……芥川告诉她的?」
我这么一问,琴吹同学就吃惊地抬头,以坚决的语气说:
「不是的。芥川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一定是朝仓小姐擅自偷看了芥川的手机!」
她好像发现自己说得太过分,又咬着嘴唇低下头。
然后,她战战兢兢地抬头看我。
「井上知道芥川和朝仓小姐的事了吗?」
「昨天芥川来我家,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我的声音带着沉痛,这些话语的苦涩还在我口中扩散。
「他说了什么?」
「跟琴吹同学一样……他说美羽说的话都不是真的……」
「那……井上觉得呢?」
「……」
琴吹同学露出哀伤的表情,她看见我手上的袋子跟交给她的布丁提袋一样,就以受伤的眼神喃喃说着:「井上……等一下要去看朝仓小姐吧?」
我还是无法开口回答。

「心叶!我好高兴,你又来看我了!」
美羽眼睛发亮,从床上探出身子。
「危险!会摔下来啊,美羽。」
我急忙冲过去抱住美羽,她却咯咯笑着,亲昵地靠在我身上。
「没问题的,因为心叶会扶住我嘛。」
美羽带着戏谑的表情靠过来时,她身上常有的肥皂清香还是同样骚动着我的鼻腔。
我的脖子突然感到疼痛,因而发出惊呼。美羽从我身上离开,把长长的指甲贴在唇边,可爱地微笑着。
「啊……对不起喔,我不小心抓太用力了。」
那头少年般的短发、样式简单的睡衣以及像猫一般尖锐的长指甲,彼此之间很不搭调,却又奇特地显得艳丽。
「我自己没办法剪好指甲,结果就长得这么长了。真是对不起,很痛吗?」
她担心凝视我的眼睛澄澈得近乎透明,轻声细语的唇则是淡淡的粉红色。她的头发虽然剪得像个男生,看起来却比以前更成熟、更有女人味,白晢的肌肤和一双大眼睛散发着诱人的魅力。
「不,我没事。」
听到我的回答,她才松口气似地笑了。
「是吗,那就好……告诉你喔,我只要撑着拐杖,就能够走路了喔,不过刚转院的时候还是常常跌倒就是了。我在楼梯上、在走廊上不停不停地练习,因为我有一个目的。」
「目的?」
「就是要去见心叶啊。」
美羽的眼睛柔和地瞇起,那喜悦的开朗之情,让我无法自拔地揪紧了心头。
美羽看到我身边的东西,就发出了欢呼。
「哇!那是红茶布丁吗?没错吧?心叶还记得我喜欢的店啊?」
「嗯……是啊,妳自己可以吃吗?」
美羽又咯咯地笑了。
「这种小事没问题的啦。写字也是,虽然写得不好看,但还是可以写,也有办法使用手机或文字处理机。可是,如果心叶能帮我打开布丁的盖子,我会很高兴的。」
听到手机这个词汇,我的心猛然地跳了一下。
我接过她用双手递出的布丁,一边打开盖子一边问道:
「妳……有手机吗?」
她点点头。
「妳很不喜欢电话吧?」

——我讨厌电话铃声。
美羽以前这样说过。她说那就像是有人突然入侵了自己的世界,令人感到不快,所以她叫我别打电话给她。

美羽拿啫我递回给她的布丁,用塑料汤匙挖起。
「是啊……可是手机可以关掉铃声、换成震动模式,传简讯的话也跟写信没什么两样,而且这样比拿笔写字还更轻松。啊,心叶也有手机吧?等一下要把号码告诉我喔。」
「……嗯。」
美羽真的传简讯到琴吹同学的手机里吗?
她真的从芥川的手机里偷看琴吹同学的号码吗?
「嗯~~果然还是这家的布丁最好吃。」
美羽一脸幸福地吃着布丁。
就在此时,我发现有一本书从棉被下面露出来,吓得几乎停止呼吸。
「!」
天蓝色的封面、薄薄的精装本,这是我的——是井上美羽的书啊!
失像是当头被淋了一盆冷水,身体不住颤抖。
美羽似乎察觉到我怯懦的视线,她把布丁放在床头边的桌上,从棉被底下抽出那本书。

「彷若青空」——井上美羽。

美羽像是要让我看见标题似的,把书本抱在胸前,浮现温柔的笑容。
天蓝色的封面经过日晒,已经有些褪色,书页也泛黄了还有些扭曲变形,整本被翻得破破烂烂。
「……这本书我读过无数次了。」
美羽用指尖轻轻抚摸著作者姓名,喃喃地说:
「真的是无数次……无数次……少说也读了一百次以上……」
我喉咙紧缩,额上渗出汗水,呼吸不顺。美羽像猫一般的眼睛紧盯着我,樱桃色的嘴唇微微地绽放出笑容。
我突然感到自己像只被人追打的老鼠。
「嘿,真是个美丽又迷人的故事吧。」
我干渴的喉咙硬挤出话来。
「妳真的读过那么多次吗?我还以为妳会生我的气。」
「为什么?」
沉重又阴暗的空气压在我身上。
「因为我……」
——因为我夺去了妳的梦想、因为我获选了妳憧憬的奖项,所以,那一天妳才会在我眼前从顶楼跳下来不是?
这些话在我脑海里转个不停,但我却问不出口。
「为什么突然不说话?我读心叶写的书会很奇怪吗?我真的很喜欢这本书喔。女主角树,还有她的青梅竹马羽鸟,我都很喜欢呢。心叶真的很有才华喔。」
美羽的声音开朗又温柔,还带着天真无邪的微笑,一点都不像是介意我夺去她渴望奖项的态度,但我仍然抑制不了心头涌起的不安。
吸了几口气之后,我才说:
「……美羽,妳为什么要跳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美羽很珍惜地抱着泛黄的书,露出更美丽、更梦幻的微笑。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她的笑容消失了,清澈的眼睛里摇曳着寂寥。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看见她露出当时在顶楼说出这句话时同样的眼神,让我的心痛得快要裂开。
「对不起,我真的不懂。所以请妳告诉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鼓起勇气开口询问,美羽只是静静地说:
「……你觉得坎帕奈拉的愿望是什么呢?」
然后,她就转向窗户,沉默不语。

◇ ◇ ◇

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呢?
我只知道,应该不是拥有很多钱、在社会上出人头地,或是跟怎样的男人结婚之类的答案。
因为,我的家人总是抱怨个不停,不是生气就是怨叹,丝毫看不出幸福的模样。
如果说即使贫穷,只要获得爱情就是幸福的话,我想也不太对吧。
因为那女人光是拥有爱情还不能满足,经常打电话来哭诉,说生活过得好辛苦,老是吵着想要钱、想要钱的。
什么才是幸福呢?
而且,要到哪里才找得到幸福呢?
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心中就变得一片黑暗,害怕得全身发抖,脑袋像是快要裂开似的。
在这样的我身边,你总是呆呆地笑着。
你一定不曾想过什么才是幸福吧?
「你将来有什么目标?长大之后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被我这么一问,你手足无措地烦恼了足足五分钟,才战战兢兢地看着我。
「……我想要成为一棵树。」
你竟然这样回答。
笨蛋!真是个笨蛋!让人想要一脚踢死的大笨蛋!
都已经是国中生了,竟然还说将来的梦想是变成树!那又不是人类!
这样想变成树的话,就去青木原或是树海变成肥料吧!别继续当人类了!
有时看见你那呆呆的脸,我就忍无可忍地焦虑起来。
在那种时候,以及接到电话的时候、垃圾桶变满的时候,我总是会做那件事。
做那件事的时候,我会觉得心脏痛得像是被人捏碎,满身大汗,整个身体都变得无比敏感,既发痒又刺痛,还会觉得头昏眼花,恶心想吐。
但当这些感觉都过去之后,脑袋就会豁然开朗,所有肮脏污秽都消失不见,心情转变清新又干净。
我会涌出自信,相信自己是个坚强、聪明、冷静的优秀人物,胸口因而发热。然后故事就会源源不绝地浮现,驱使着我把它写出来。
所以,我不断地做那件事。
即使头晕目眩的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我也顾不得了。
如果不做那件事,我就会变得不再是我。

笔记:
对方回简讯了。
虽然对方拼命隐藏,但还是看得出很胆怯。什么嘛,这家伙明明就很弱!
轻轻松松就能解决了。

B,不要跟我说话!吵死了!


◇ ◇ ◇

隔天,我还是没跟芥川说话。
一到午休时间,我就拿着便当去三楼西侧的文艺社活动教室。
堆满书籍、积满尘埃的教室里没有半个人,窗外一片灰暗。强风吹来,把窗框震得喀哒喀哒作响。
我打开布包、揭开便当盒,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一边低头看着配色美丽、排放整齐的菜色,一边想着我和芥川是不是会这样下去,心里觉得很难过。
芥川从一开始就清楚说过「还有话没告诉我」,他并没有对我说谎。
在文化祭跟芥川成为朋友时,我真的很高兴,感觉已经跨越了从前那个不敢接近别人的胆小的自己。跟他握手的瞬间,我还觉得我们的心情合而为一,欣喜之情高涨得难以言喻,连西沉的夕阳都令我感到温暖。
我很明白,芥川一直是个诚实的好朋友。
但是,如果我相信芥川说的话,就等于把美羽当作骗子。
美羽在国小三年级转进我班上的时候,女同学们都说美羽会说谎,不跟她来往。但事实并非如此,美羽才不会说谎。打从那时以来,我就一直认为只有我能理解美羽。
然而,美羽却说着「心叶,你一定不懂吧」,从顶楼跳了下来。而且,这次她又丢出了我无法理解的疑问。

——你觉得坎帕奈拉的愿望是什么呢?

小时候,我们两人曾经趴在房间的地毯上,一起读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的故事书。
坎帕奈拉是出现在故事里的男孩,也是主角乔凡尼的朋友,乔凡尼十分崇拜居于班级领袖地位的坎帕奈拉。之后,两人搭上了开往星空的列车,一起踏出旅程。
因为那是给小孩子看的精简版本,所以可能删除了不少文章段落,或许也换了比较简单的词汇。
我并没有看过真正出自宫泽贤治手笔的《银河铁道之夜》。
话虽如此,那些鲜艳的插图、万花筒般的奇幻场景,以及在列车里见到的奇特人物,还是让我和美羽着迷不已,常常读得忘了时间。
在阅读时,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乔凡尼,而坚强聪明的坎帕奈拉就像是美羽。
坎帕奈拉的愿望会是什么?
如果我明白这一点,就会知道美羽为何跳楼吗?
但是,坎帕奈拉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胸口不停骚动,令我坐立难安,所以我又盖起完全没动过的便当站了起来。
墙边的书柜上凌乱摆着古今中外的书籍,森鸥外《舞姬》的旁边摆了司汤达尔(Stendhall)的《红与黑》(Le Rouge Et Le Noir),再旁边还有鹅妈妈童谣(Mother Goose)的诗集。但是书的后面也摆满了书,再后面仍一样有书,总共迭了三层。
我记得《银河铁道之夜》应该收录在宫泽贤治的短篇集里。
每次移动书本就有尘埃飞舞,害我不停打喷嚏,皮肤也痒了起来。
这时,我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哈啾」。
「你在做什么啊,心叶?」
万般珍惜地抱着清少纳言《枕草子》的远子学姊,抽着鼻子站在后方。
「啊啊,弄得到处都是灰尘了啦。」
她表情无奈地打开窗子,突然间,冷冽的北风吹进房间。
「呀!」
远子学姊猛然别过脸去,我被她大幅甩动的辫子打到脸,也忍不住「哇」地叫了一声。
层层堆积的书本被风吹得啪啪乱翻,书页好像快要破了。
远子学姊慌张地把窗户关上。
「呼,吓死我了,人间又到了冬天啊。」
「只有远子学姊的脑袋里还是春天吧。」
「你就是喜欢说这种话。」远子学姊生气地鼓起脸颊。
不过,弥漫在房间里的尘埃似乎全被冰冷的北风吹起,我的鼻子已经不觉得痒,头脑也变得清晰。
「我是来吃午餐的,心叶呢?」
「我也是……偶尔也想来社团活动教室吃饭。」
「已经吃完了吗?还真快呢。」
远子学姊看着我那盖起的便当盒。
「然后呢?你在书柜里找什么?」
我支吾其词回答:
「……我在找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突然有点想读读看。」
远子学姊很意外地睁大眼睛。
「宫泽贤治?」
「……是的。」
「心叶想要看?」
「……嗯。」
怎么了吗?远子学姊稍微歪着脑袋,好像在思考什么,一边还紧盯着我。她的直觉对奇怪的事情特别敏锐,难道是察觉到什么?真是如此就麻烦了。照远子学姊的个性来看,一定又会一头栽进去的。但现在离联考只剩下十天,非得专注于最后冲刺才行啊。
「我差不多要回教室了。」
我手忙脚乱地包好便当,正要出去的时候,远子学姊却叫了声「等一下」。
我一回头,就看见她露出堇花般的微笑,然后直直走向某一迭书堆。
接着,她抓住位于书堆中的某一本书。然后鼓起脸颊,眼神锐利而专注,「嘿」地大叫一声把书抽出来。
书堆一时之间摇摆不停,她连忙用双手按住,然后「呼」地吐了一口气。
远子学姊把刚刚抽出来的书拿给我看,又露出了笑容。
「你看,找到了。」
那就是宫泽贤治的短篇集。
在这么庞大的书堆里,什么书放在哪个地方她全部都记得吗?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我彷佛看见了什么魔术表演而目瞪口呆,远子学姊则是在我面前充满爱意地翻开书本,以温柔的声音诉说:
「宫泽贤治是一八九六年出生于岩手县的诗人,也是个童话作家。
此外,他还拥有农业指导家的头衔,致力于研发肥料,在农村里四处指导科学化的农耕方法与计划,并种植岩手当时还很稀少的郁金香、花椰菜和西红柿,还无师自通地学会风琴和大提琴,开了演奏会。是为了复兴当地文化而努力不懈的人物喔!
他的代表作就是这本短篇集也有收录的《银河铁道之夜》,还有《要求很多的餐厅》、《风之又三郎》、《大提琴手高薛》、《卜多力的一生》这些作品。当然也不能忘记《春与修罗》这本诗集,这可是能够饱尝贤治文字之鲜明感性的杰作喔。」
我彷佛被那春天涓涓小溪一般动听的声音吸引住了,因上仔细聆听着远子学姊说话。
「贤治的作品非常质朴,有着土壤、和风、阳光的味道,既纯粹又感人,带有令人怀念的感觉。就好比是站在清风吹拂的农田里,把沾了土的西红柿在衣服下襬擦一擦,大口咬下的感觉——那是仍然青涩,既酸又苦,还有有一点甜的滋味在口中扩散开来,让喉咙也得到润泽的感觉喔。
除此之外,还像在河水里泡凉的小黄瓜,直接生吃的鲜艳清甜茄子,或是在祭典夜晚喝到的冰凉弹珠汽水——不只是故事引人入胜,就连结构编排、行文韵律还有遣词用字,都有独特的美味喔!」
远子学姊欣喜地望着泛黄的书页,好像想要撕破,却又用力摇头、垂下眉梢,露出一副很遗憾的表情。
我曾经听远子学姊说过,保存状态不佳、看起来很破旧的书对肠胃不好,如果不小心吃了下去一定会出事。
虽然她想吃得不得了,但在联考之前,还是只能在脑中「想象」味道,努力地忍耐。
为了压抑嘴馋,她又说了下去:
「描写和风和日丽的美丽风景中,女性歌手和崇拜她的少女之间短暂交流的《玛莉芙伦和少女》,就像野生葡萄一样酸酸甜甜,是我最喜欢的故事。描写小兔子荷摩伊帮助云雀得到宝物,却变得越来越狂妄自大,最后惨遭失败的《贝之火》,也像是咀嚼着红红的樱桃萝卜一样带有一丝苦涩,非常好吃喔。风铃草的声音也很独特,会一直残留在耳中。」
远子学姊实际模仿起来。
「是『铛、铛、铛锵叩、铛叩铛叩铛』这样的声音。像这种形容声音、型态或状态的拟音语、拟声语、拟态语——法文称之为『onomatopee』。贤治的作品里,到处都充满了这些可爱、奇特又美味的onomatopee呢!
『嘎踏嘎踏、噗噜噗噜、哩呜哩呜』——这是在《老鼠嗟嗟》里,形容老鼠笼震动的模样。还有『铎~~铎铎、铎铎~~铎、铎铎~~铎、铎铎~~』——这是出现在《风之又三郎》的开头,形容狂风吹袭的拟音语。还有『叽伊叽伊叽伊呀~~叽伊叽伊呼~~』——这是《双子星》里,形容君瑟和博瑟两个人,抓着彗星的尾巴飞翔在夜空中的模样……」
远子学姊一边翻著书,一边愉快地畅谈拟音语。
怎么了?不知为何我的胸口突然紧缩,呼吸也变得不顺。
要发作了?怎么可能?但是,我的心脏就像被绞紧的抹布一样绞痛。
呼吸……呼吸越来越难受,还出现了像是身体快要被无边黑暗压垮的恐惧感。
——不能再听下去了。
我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虽然我也不明白理由为何,但我就是不能再继续听宫泽贤治的事情了。
远子学姊依然说着:
「《黄西红柿》这故事我也很喜欢喔。佩姆佩鲁和湼莉这对感情很好的兄妹在田里种植西红柿,后来长出了黄色西红柿,他们看见还以为是黄金。某天有一群旅行艺人热热闹闹来到镇上,佩姆佩鲁和湼莉拿了黄西红柿来付入场费,却被他们拿西红柿砸了,所以哭着回家。虽然有些悲伤,却是会在心头缭绕不去的故事。里面写着『佩姆佩鲁这个孩子真的非常乖巧,可是却碰到了很悲惨的事。』、『妹妹湼莉也是个非常可爱听话的孩子,但是也好可怜喔。』、『啊啊,真可怜吶,真是太可怜了。』」
这时,远子学姊突然大叫:「心叶!」
回过神的时候,我的双手已紧紧抓住制服衣襟跪在地上,颤抖着肩膀用力喘气。
不行,不可以!不可以再听下去了!绝对不行!
「振作一点啊,心叶!」
远子学姊蹲在我面前,冰冷而柔软的手轻轻碰触了我的手,然后用双手握住。
「好了……你会没事的……」
那是冰凉但让人感到舒服的手,与轻柔流入耳中的细语。这个细语传达到我心中的瞬间,就好像带有堇花香气的清凉雨水落在心头一样。
「没事了,没事了喔,心叶。」
我颤抖不停的手指,在远子学姊的掌心里慢慢平静下来。汗不流了,我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缓。
「……心叶,试着吸气看看。」
我依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吐出来。」
然后又吐了一口气。
「好像已经没事了。」
远子学姊松了一口气,收回双手,肩膀也放松了。我抬头一看,远子学姊的额头也满是汗水。
「抱歉,突然有点喘不过气。」
「你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呢。」
「呃……」
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担心地凝视着我的脸。
「心叶在高一的时候,也曾在我谈论宫泽贤治的话题之时突然按住胸口,趴在桌上。那时心叶也一样满身大汗,好像没办法呼吸似的,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确实如此。
我刚升上高一的时候,也曾在远子学姊面前发作,被她带去保健室。
那时我经常想起美羽跳楼的事情,会突然无法呼吸,所以我一点都没注意到这跟宫泽贤治有什么关系。但是,那个时候的我确实也是听到宫泽贤治的话题才开始不舒服。
到底是为什么?
美羽的事、芥川的事、琴吹同学的事,各式各样的事情在我脑中转个不停,我怀着想要哭泣的心情喃喃地说:「可是……我非得知道宫泽贤治的事情不可,我一定要知道坎帕奈拉的愿望是什么才行……」
「为什么?」
远子学姊以真挚的表情询问。
「发生了什么事?心叶。」
在那么担心的表情深深凝视之下,我没办法再保持沉默了。
虽然我不明白理由为何,但是我好想把一切都告诉远子学姊。
我总是这个样子,只要在远子学姊面前,就会察觉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以为自己稍微变坚强一点了,却又停止步伐,蹲在原地。
告知第五堂课开始的钟声在头上响起,但远子学姊依然一动也不动。
因此,我撑起疲累的身体坐在铁管椅上,低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起我初恋女孩的事。

国小三年级时,我喜欢上转学到我班上的女孩。
我们每天都一起玩。
那个女孩总是写着故事,而且只让我一个人看。
我对那些鲜明亮丽的故事着迷不已。
那女孩的志愿是成为作家。

国中二年级的冬天,她告诉我她的梦想是要投稿文艺杂志的新人奖,成为最年轻的得奖者。但是,得奖的人却是我。
就连那女孩在国三夏天当着我的面跳楼的事,我也都说出来了。
每说出一句话,我就感到如同割开胸口、撕裂皮肉般的剧痛,然而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我在医院跟那个女孩重逢了,而琴吹同学和芥川也都知道她的事。
他们两人都说那女孩在说谎。
那女孩一直读着我的书,甚至把书翻到破烂不堪。她十分珍惜那本书,我实在无法对她抱有疑心。
当我问她跳楼的理由,她却反问我:「你觉得坎帕奈拉的愿望是什么呢?」

好痛苦,好像又快要无法呼吸了。
如果远子学姊不在旁边,我恐怕会用头撞向地板,痛哭失声。
不过远子学姊以清澈的眼神专注聆听,又令我紧绷的心情逐渐舒缓,几乎忍不住流泪、
远子学姊应该知道那位在十四岁出道、只出版一本畅销书就消失无踪的作家井上美羽吧?她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个人是我?
远子学姊在我说话之间,不曾插嘴半句。
她没有面露惊讶的表情,没有表示意见,也没有显露困惑的态度,只是安静而坚定,还隐含着一丝悲哀,默默地凝视着我。
漫长的告白结束之后,远子学姊轻声问着: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做美羽吧?」
「!」
我倒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我以眼神表示疑问,远子学姊犹豫地回答说:
「以前心叶很不舒服的时候……曾经叫过那女孩的名字……说着『美羽……对不起……美羽……』这样。」
我胸口胀得满满的,几乎快要爆开。我在痛苦之中呻吟的呓语,远子学姊竟然一直记得。而且,她至今都很体贴地没有提起过。
「心叶是因为美羽才想知道坎帕奈拉的愿望吗?」
我点点头。
「因为两年前我完全不能体会美羽的心情,所以这一次我绝对不能再忽视了。」
「你有想到些什么吗?」
「不知道。我只记得国小时我们一起在我家读过《银河铁道之夜》的图画书,还一起画了地图……」
「地图?」
「就是把我们住的街道当作宇宙,想象这里是银河铁道的起点车站,那里是休息站,这里是神秘生物居住的星球之类……就像这样,用彩色铅笔在图画纸上涂鸦。」
远子学姊的食指轻轻贴在唇上,这是远子学姊思考时的习惯。
沉默片刻之后,她扬起长长的睫毛看着我。
「如果美羽是坎帕奈拉的话,美羽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就在扮演乔凡尼角色的心叶心中吧。」
「在我的心中?」
「你和美羽画的地图还留着吗?」
「嗯……大概找得出来吧。」
听到这句话,远子学姊就绽放出花朵般明艳的笑容。
「既然如此,我也一起去看看那张地图吧。」


第四章 繁星的地图

我真的很后悔向远子学姊表明一切。
「大考已经迫在眉睫了,妳难道没有半点考生的自觉吗?」
但远子学姊对我的劝说充耳不闻,轻盈的脚步还是不断向前走。
「是是~~啊,接下来就去那里吧。这是谜一般的伊诺坦人居住的行星吧?哇,好刺激喔!」她指着画在图画纸上的地图兴奋地说。
周六假日,我被远子学姊拉着,走遍了我跟美羽回忆里的地点。
唉,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是我自己不好。我早就知道,如果把事情告诉远子学姊一定会演变成这样。即使联考就在一周后,而且只在模拟考中拿到E等级,远子学姊终究还是远子学姊。
「我问你喔,伊诺坦人是怎样的生物啊?」
「……就是公园里面养的普通的猪。」
「咦!是这样吗?」
远子学姊摇曳着长长的辫子,睁大眼睛转过头来。
虽然是假日,她仍然穿着制服加深蓝色粗呢外套这种毫无魅力的打扮,还振振有词地说「校规有规定学生外出时都要穿制服呀」。在约定场所碰面时,她一看见我穿便服,还鼓着脸颊说「啊,心叶真不守规矩」,她在这些奇怪的小地方就是特别认真。
既然如此,远子学姊干脆乖乖在家准备考试啰!如果她就这么落榜的话,不就变成了我的责任了吗?
说不定她还会要求我说:「都是因为要陪心叶才让我从东大落榜,为了表示歉意,在我上榜之前你每天都要写十篇三题故事给我当慰劳品。」这让我一想到就害怕。
「心叶,这个太阳花商业行星是什么啊?」
「就是向日葵商店街啦。」
远子学姊睁大眼睛愣了一下,然后开心地笑出来。
「小孩的想象力真了不起,连普通的城镇都能变成宇宙呢!好,那我们就从头开始搜寻吧。今天的我和心叶,就是在星辰散布的银河之中探索的旅人喔!」
「我说喔……拜托不要拉我的手啦!」
被远子学姊拉着跑的时候,我的记忆彷佛被冬季睛天的清爽微风吹着,缓缓回到那个时候。

「心叶,往这里,快一点!」
美羽牵着我的手,边跑边回头说。
她的马尾摇摆不定,背后的红色书包叩叩作响。
我第一次跟美羽说话的那一天,天空也是这么睛朗蔚蓝。在清爽的微风中,教室里的白色窗帘像海浪一般轻柔摇曳。
「咦?朝仓同学,早安。妳好早就到学校了喔!妳在看什么啊?」

转学生「朝仓同学」是个难以亲近的女孩。
她深褐色的大眼睛、樱桃色的嘴唇还有她穿的衣服,都比同年龄的孩子还要有品味,十分有魅力。但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笑容。
她转学的第一天,站在讲台上打招呼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是朝仓美羽。」
她只是略显不耐地这么说,公式化地敬个礼而已。
「朝仓对人老是爱理不理的,感觉好自大喔。」
「而且她很会说谎耶。」
「就是嘛,朝仓真是满口谎话。」
我还曾听过班上的女孩这样说着她的坏话。

我当时在班上担任生物股长,那天为了打扫饲养金鱼的鱼缸,所以比平常还要早到校。
一到教室,我就发现朝仓同学撑着脸颊,靠着窗台眺望外面。
朝仓同学的表情十分柔和,眼睛闪烁着美丽的光芒,唇边带有一丝笑意。
她在白色窗帘之后若隐若现的身影,显得无比清纯且神圣,让我看得为了屏息。
朝仓同学很快就发现我,她往我这里瞥了一眼后,就不开心地皱起眉毛。
看到她不悦地把头转向窗外,我忍不住对她说话:
「早安,妳在看什么啊?」
然后她就一脸厌烦地回答:「看蝌蚪在天空游泳。」
「咦!在、在哪啊?蝌蚪在哪里啊?」
我吓了一大跳,慌张地从朝仓同学旁边探出头来。
「就在体育馆上面游来游去啊。」
「咦咦?没有啊!再说蝌蚪这么小,这么远应该看不见吧?」
「那是跟海豚一样大的蝌蚪喔,已经往那边游走了啦。因为发生了大事件,所以走得很匆忙。」
「事件?什么事件?」
「那是震撼地球的严重犯罪事件,蝌蚪可是侦探喔。」
「然、然后呢?发生什么事了?蝌蚪能够解决事件吗?」
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把金鱼的事忘得一乾二净,央求着美羽告诉我故事的发展。
朝仓同学有点讶异地睁大眼睛,认真地盯着我,但她也用较为缓和的语气对我说起海葵的阴谋,海豚的失踪以及蝌蚪的活跃。
那是所有事情开始的契机。
我后来都会提早到校,缠着她说故事。
她像在变魔术一般自由自在地操纵语言,陆续创造出新故事。而且她总是在最精采的时候停下来,让我急着想快点听下去,所以我每一节下课时间后都跟她黏在一起。

「我不喜欢人家叫我朝仓同学,也不喜欢被叫小美羽。你叫我美羽就好了,我也要直接叫你心叶。」
「可是,这样会被大家笑吧?」
「你会怕吗?真是个胆小鬼。不想叫的话随便你。」
「不,我答应,我就叫妳美羽喔。」

那个时候,美羽如光芒般耀眼的笑容,只会在我面前展现。
美羽会对我做出亲昵的动作、突然牵我的手、捏我的脸颊,这样的她令我迷恋得神魂颠倒。
班上同学都不知道,美羽不是骗子。美羽的眼睛看得见我们所不知道的各种故事,她只是理所当然地说出来罢了。美羽被神赐予了跟我们截然不同的才能,是个特别的女孩。

美羽经常让我看她的宝物。
有时是电动刮胡刀,有时是装在小瓶子里的葡萄色指甲油,有时是黄色手柄的螺丝起子,还有水蓝色的荧光笔和未开封的猫食罐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美羽会把那些东西珍惜地拿在手上,编织出故事。其中的刮胡刀,是传说中勇者拥有的魔法道具;水蓝色的荧光笔则是以人人相传的方式绕行地球三圈半,拥有显赫来历的古董。
美羽的想象力,就像从天空倾泄而下的诗篇。

「我有一天也要跟坎帕奈拉一样,搭上银河铁道列车,到宇宙的尽头旅行。」
就像望着不存在于人间的东西,遥望远方喃喃说话的美羽,好像随时都会打开窗户飞向天际。我因为害怕美羽会突然消失而感到不安,所以战战兢兢地询问:
「那我可以当乔凡尼,跟妳一起去吗?」
美羽露出嘲弄般的眼神。
「能够走到宇宙尽头的人只有坎帕奈拉喔,因为乔凡尼在半途就下车了。」
我觉得心里越来越难受,就哭丧着脸拼命请求。
「我不要这样!为了跟上坎帕奈拉我会更努力的,所以也让我一起去啰!可以吗?」
美羽咯咯笑着,捏捏我的脸颊,以温柔的语调回答:
「那我们来画地图吧!这么一来,就算我们在宇宙里失散了,也能再度见面,对吧?」
她身上的肥皂香味飘散而出,那双透明清澈的眼睛,既可爱地、带点恶作剧味道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嗯!就来画吧!这是我跟美羽两人的地图喔!」
所以我们把纯白的图画纸摊在嫩绿色的地毯上,用彩色铅笔画出了许多东西。
世上绝无仅有的这张地图就夹在《银河铁道之夜》的图画书里,塞进了抽屉的深处。
摊开这张泛黄的地图时,各式各样的记忆涌上我心头,就好像四周景色扭曲变形,把我带回了过去。
现在跟远子学姊一起走在商店街里时,我也能在便利商店、书店、花店、小巷子里看见我跟美羽当时的身影,令我的胸口为之震荡。

远子学姊在宠物店前面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第七站的『塔吉马鲁』乐园吧?原来如此,是从店名『田岛』(Tajima)联想出来的啊。这就像是宫泽贤治把岩手(Iwate)改成『伊哈斗瓦』,把盛冈(Morioka)改成『摩里欧』,写出了幻想国度的故事一样嘛。啊!心叶你看,是文鸟耶,好可爱喔!」
挂在店前的鸟笼里,有两只白色的小鸟歪着脑袋看着我们。
远子学姊温柔地瞇起眼睛。
「呵呵,白像得雪一样呢。」
啾啾啾……小鸟呜叫着。
「我国小的时候也养过文鸟。」
「喔,是吗?」
「是的。牠的名字叫做琪琪,模样非常可爱,我一直把牠当作朋友,所以牠死掉的时候我好伤心……」
那个时候,美羽努力安慰哇哇大哭的我,拿着有肥皂香味的蓝色手帕帮我擦泪,还对我说了小鸟飞往宇宙的故事。
我在学校里照顾的金鱼死掉时也是如此,美羽跟我一起做了坟墓,还说了金鱼的故事给我听。
所以令人难过流泪的事,在美羽的叙述之下都变成温柔美丽的故事。
就这样,美羽给了我好多好多故事。
虽说如此,她有时也会故意欺负我——
「心叶跟男生一起玩应该比跟我在一起还快乐吧?你看,你的朋友在叫你了。」
她会不高兴地转头这么说,让我觉得好难过。
但是,只要我说「对不起……我不会跟别人出去,只要跟美羽在一起」之后,她又会露出笑容,紧紧攀住我的手,把早就想好的故事讲给我听。而我就像是艳阳下的冰淇淋一样,融化在美羽的话语和笑容之中,沉浸于单纯的幸福。
美羽是我的憧憬,能够认识美羽是最伟大的奇迹,美羽说的故事全都是我的宝物。变得越来越漂亮的美羽,常常让我感觉心跳加速。

「啊,前面就是『智能之泉』——图书馆喔!」
我们走在阳光洒落的行人道上,远子学姊兴奋地喊着。
果然还是有书的地方最能吸引远子学姊,她深褐色的鞋子踏起轻快的步伐。
这条落叶飞舞的道路,我跟美羽也一起走过了无数次。

话说回来,我跟琴吹同学初次见面时也是在这个地方呢。

我一想起说着「井上等一下要去看朝仓小姐吧」,而露出受伤目光的琴吹同学,就突然被拉回现实,胸口刺痛得像被火热的铁叉刺伤一样。
「怎么了,心叶?你不舒服吗?」
看到我突然停下来,远子学姊很担心地问道。
「……没有。」
我以细微的声音回答,然后继续向前走。
琴吹同学悲伤的脸庞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拼命地想将其挥开。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探索美羽的心情。
那一天,从顶楼跳下来的美羽到底在想什么?
美羽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我非得把美羽的真实找出来不可,要不然,我也无法再面对琴吹同学了……
我从外套之上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深深吸气,走向充满我和美羽回忆的怀念之地。
冬天枯黄树木围绕着的两层楼图书馆跟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这里跟学校图书馆和文艺社活动教室都很像,一走进去就有一股独特的书本味道钻进鼻腔。大概因为今天是周六,图书馆里有很多人,还听得见小孩的声音,自习区的位置也都坐满了人。
美羽曾在那里摊开印有白色翅膀的天蓝色透明活页夹,撰写故事。我就坐在旁边写作业,不时眺望美羽的侧脸而沉浸在幸福里,并闻着她纤细脖子飘出来的肥皂香味,感受着内心的悸动。这些回忆一一苏醒,涌进我的心中。
美羽用自动铅笔戳着我的手背,露出恶作剧的眼神;把嘴唇贴近我的耳朵细语呢喃,露出像光一样的笑容。

——我想要成为作家,我想要让很多人看我写的书。如果可以让那些人都感到幸福的话就好了。
——我只告诉心叶喔,因为你是特别的。

我为往日的甜美回忆而目眩,同时走向收纳日本作家作品全集的一区,我站在书柜前,那里也有写着宫泽贤治的作品集。
我一边浏览书名,一边思考着坎帕奈拉的愿望会是什么。
搭上银河列车的乔凡尼,以及他的好朋友坎帕奈拉。
跟帮忙生病的母亲而工作的孤独乔凡尼相比,聪明勇敢而且很有人缘的坎帕奈拉看起来好像拥有了一切。
这样的坎帕奈拉还渴求着什么呢?
突然间,我想起了自己曾经拿着宫泽贤治的作品集站在这里。

「哇,宫泽贤治写了这么多书啊!」
那是三年前,在我和美羽还是国中二年级的时候。
「《银河铁道之夜》我也只看过图画书,要不要借来看看呢?」
结果,美羽就以尖酸冰冷的声音对我说:
「都已经是国中生了还看宫泽贤治,心叶真是长不大呢。童话故事是给小学生看的吧。」
我因此大受打击,把手上的书放回书柜。

听见宫泽贤治的话题就会感到不舒服,是因为美羽当时尖锐的眼神还残留在我的意识深处吗?
我伸出手,正要抽出那本书的时候,胸口又感受到快被压碎似的痛楚,脖子和额头也开始冒汗。
我好几次踌躇地缩手后又伸出去,但每次都会浮现美羽责备般的视线,再怎么努力还是没办法抽出那本书。
我的头发和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身体开始冷得打颤,越来越不舒服。
反复几次短促的呼吸,调匀气息之后,我头也不抬地对远子学姊问道:

「远子学姊觉得宫泽贤治的作品是小孩的读物吗……」

没有回答。
我望向旁边,发现刚才还站在我身边的远子学姊已经不见了。
奇怪?我转头往后,看见远子学姊背对着我,很投入地翻着一本书。
「远子学姊……」
「……」
「那个……」
「……」
难道她已经知道坎帕奈拉的秘密了吗?
我从她肩上望过去,看到印在书页上的书名。
「春琴抄?」
什么嘛,那根本不是宫泽贤治的作品,而是谷崎润一郎的书啊。
因为想要看得更清楚,我的脸碰到了远子学姊的脸庞,令她大吃一惊转过头来。
看见我贴得这么近,她一下子变得满脸通红,慌慌张张地解释说:
「呀……心、心叶,对不起,我看到谷崎润一郎全集就忍不住伸手去拿……一开始看就停不下来了。我绝对没有忘记你的事,真的喔!」
——看来她只是被别的书吸引住吧?
「不要用那么冷淡的表情看我嘛。谷崎的作品真的具有令人一翻页就停不下来的魔力,这本《春琴抄》也是凝聚了谷崎魅力的短篇杰作喔。就像河豚生鱼片洁白剔透、引发肉欲的滋味,全都缠绕在舌尖一样。
侍奉着盲眼美人春琴的佐助,是一位演奏三味线的乐师,他对这位女主人有着近乎崇拜的爱情。美丽的春琴受伤毁容时,佐助为了让春琴的美永远留在心中,甚至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了。
就有如把河豚生鱼片吞落喉中时感到的滑腻、瞬间散发出的鲜味一起震荡着胸口,脑袋也被那种禁忌的深奥滋味麻痹,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只能沉醉在这至高无上的美味里。
没错,我绝不是丢着心叶的事情不管喔,只是稍微被河豚的毒性麻痹了,一切都是谷崎的错。」
「……妳也用不着这么拼命地解释啦。」
我虚脱地喃喃说着,远子学姊却抓紧了我的外套下襬,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抬眼窥视着我说:「可是……心叶啊……读了谷崎之后,我突然觉得好饿喔……」
文学少女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三十分钟后,在图书馆的树荫下,远子学姊拿着我当场在手册上写的「点心」,一脸幸福地吃着。
「好吃,真好吃耶,心叶。感情融洽的男孩们在暑假一起冒险的故事,就像夹了照烧鸡肉和马铃薯泥的贝果三明治一样,贝果脆脆的好好吃喔~~」
远子学姊把手册内页撕成小块放进嘴里,咀嚼片刻之后,笑容满面地咽下。
「……真抱歉啊,不是河豚生鱼片。」
我也喝着从图书馆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热奶茶。
虽然天气睛朗,但是现在再怎么说都是最寒冷的一月,我们却躲在这种地方悄悄用餐,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啊?
「啊啊,太好吃了~~谢谢招待~~不好意思唷,只有我在吃午餐,心叶应该也饿了吧?」
此时她才露出愧疚的表情说。
「不会,我没什么食欲。」
我这么回答后,远子学姊的表情立刻变得有点悲伤,不过很快又活力十足地说:
「这样不行喔,不好好吃饭的话,在紧要关头就会没力气喔。好!就当做是贝果三明治的谢礼,让学姊来请客吧!来,我们走吧!」
她双手拉着我的手,带我去附近的一间快餐餐厅。
「嘿嘿,要点什么都行喔。」
我拗不过挺起扁平胸膛的远子学姊,只好点了一份鱼肉汉堡套餐,而远子学姊也点了香蕉小蛋糕和红茶。
「那也是点给我吃的吗?」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如此询问,远子学姊则摇摇头露出微笑。
「虽然我吃这些也品尝不到味道……不过,我偶尔也喜欢像这样跟人一起吃东西。」
这句话刺进我的心中。
把写在纸上的故事当作食物的远子学姊,就算吃了我们一般人的食物也吃不出任何味道,所以她在午休时间总是一个人悄悄地吃书。
虽说如此,她吃着破碎书页之时的开心模样,就连在旁边看的人都觉得幸福。
「……好吃。」
远子学姊嚼着香蕉小蛋糕说道。
「妳应该尝不出味道吧?」
「是啊,可是……我还是可以『想象』嘛。」
她又咬了一口,浅浅地笑了。
「我想……这一定像是碧翠丝‧波特(Beatrix Potter) 《彼得兔》的味道吧?」
我默默吃着鱼肉汉堡,远子学姊则津津有味地吃着小蛋糕。
「心叶,关于你在图书馆里问的那个问题啊,我觉得童话应该不只是小孩的读物。」
我以为她当时整个人都沉醉在谷崎的世界里了,没想到还是有在听嘛。
「长大之后读童话,跟小时候阅读的感想是不一样的。小时候觉得甜美幸福的事物,长大之后或许会变得苦涩。
特别是贤治的诗和童话有很多只让一次还没办法理解的地方,还可以做出种种不同的诠释。所以,说不定成人更能体会出个中趣味呢。」
小时候觉得甜美幸福的事物,长大之后或许会变得苦涩——这句话像一只冰冷的手拂过我的后颈。
美羽冷漠的视线再度浮现于我的脑海中。
当我说出我是井上美羽时,美羽就是用这种锐利的目光看着我。
不,说不定早就那之前就……
美羽以前难道没有用那种愤恨的眼神看过我吗?
是的,其实在更久之前也……
一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呼吸困难了。
我拿出刚刚被远子学姊撕破的手册,在上面画了一只身体圆滚滚的鸟,牠的头是猫头,头上长了不知是嘴还是角的东西,还吐着长长的舌头。这就是寄件人不详的那张明信片上画的图案。
「远子学姊,妳看过这个东西吗?」
我把手册放在桌上,远子学姊认真地盯着看。
「我收到的贺年卡里混杂了画有这个图案的明信片,上面没有写名字,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美羽寄来的……」
「这可能是宫泽贤治的涂鸦吧?」
远子学姊皱着眉头说。
「贤治常常会在原稿的空白处随意涂鸦,画些猫啦、岩石树木之类的东西。这个跟贤治在《挫败少年之歌》原稿角落的涂鸦很像。」
「那是怎样的诗呢?」
「是描述在海边见到的黎明景象的诗喔。这是贤治把他去三陆旅行时写的《对晓穹之嫉妒》这首诗作为模板改写而成,原诗收录在《春与修罗》第二集。口语风格的《对晓穹之嫉妒》经过几次修改,才转变为文言风格的《挫败少年之歌》。这首诗被收录在贤治的《文语诗未定稿》里。
『挫败少年』这个标题乍看之下有些怵目惊心,但是那并不是在叙述激烈的绝望和悲痛,而是沉静又美丽的诗篇。诗中描写以哀愁的心情看着星辰在逐渐发白的天空消失不见……也有人说这是描写失恋的诗喔。」
「失恋?」
远子学姊吟诵起开头的部分。
「晓天烁烁星点,
蓝宝石般清纯;
渐愈如君淡去,
何其令人哀伤。」
为什么宫泽贤治要为这首诗取上「挫败少年之歌」的标题?
这首诗是在吟咏挫败少年见到的黎明风景吗?
少年在什么方面遭受挫败了?是恋爱还是其它事情?
那只怪鸟的图案就像宫泽贤治在原稿一角的涂鸦,这只是巧合吗?
假使寄来那张图的人真是美羽,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张图……看起来像什么?」
「应该是鸟吧。」
「可是脸不是很像猫吗?」
「是啊。」
「而且还吐着舌头呢。」
「嗯……看来是这样。」
贤治是在对什么吐舌头呢?
挫败少年应该就是贤治己吧?所以,美羽也对某件事感到了挫败吗?
「对了,《对晓穹之嫉妒》的最后也有鸟出现喔。」
远子学姊再次吟诵。
「白雪掩盖的龙柏,
及无数海角迎向晨曦,
遗留万古的青海啊……
彷佛灭绝之鸟族,
星辰亦偕同淡去。」

彷佛灭绝之鸟族?

我惴惴不安地反复默念这一句诗。
「在挫败少年这首诗里,以鸟来譬喻星星的消失。不过贤治的作品真的很难解读呢,用极为抽象,充满难解的谜题,各种解释好像都说得通……但这也正是他的魅力。」
远子学姊面带微笑,很享受地喝着冰凉的红茶,我也把剩下的鱼肉汉堡、玉米色拉和乌龙茶解决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想去国中看看。」
远子学姊听见我语气僵硬地说出这句话,似乎有些惊讶。

我没有参加国中的毕业典礼。
美羽跳楼之后,我好几次因为突然变得无法呼吸而被送去保健室,结果后来就关在家里不来上学了。
我想都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走进这扇大门。
足球社和棒球社正在宽敞的操场上练习。
走向校舍的我,双脚早已开始颤抖。每踏出一步,胸口就缩得更紧,咽喉也感到阻塞,身体因为极度紧张而僵直。
「心叶……你没事吧?」
远子学姊在一旁担心地问着,但我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
我为了擦去额上的汗水所以抬头向上,瞬间瞥见飘扬在校舍上的旗子,令我联想到美羽的制服裙子。
这一瞬间,如同压碎头骨、挤烂脑浆的剧烈头痛朝我袭来,脑袋里闪烁着白光,我不禁在校舍门前蹲了下来。
「心叶!」
「呜……」
我虽然想要站起,脚却重得跟铅块一样,无法动弹。那天在顶楼见到的景象,像闪电一样劈进我的脑中。
跟井上美羽小说封面一样明亮得可怕的天空底下,呆立于顶楼的我。
吹拂而过的风,清新的草木香气;摇曳的裙襬,摇曳的马尾;美羽如水波般飘摇不定的眼神,站在栏杆前的美羽。
不行,那里太危险了!不可以!快过来这里,美羽!
虽然想要跑近,却连一步也走不动。喉咙痛得几乎绽裂,声音却出不来。
美羽寂寥地微笑着,接下来则是那句话……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美羽凝视着我,就这么往后倒下。
像是我去羽翼的鸟,头下脚上地坠落。
美羽!美羽!美羽!

「心叶!」

远子学姊的声音渐渐远去。
整个世界崩毁粉碎,心脏破裂、鲜血飞溅。美羽最后的那句话就像是坏掉的CD,在我脑中不停地回放。

你一定不懂吧。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 ◇ ◇

啊啊,真可怜吶,真是太可怜了。
亏你那么喜爱那只白色的小鸟,每天给牠换上干净的水和饲料,亲吻着牠,你是这么地宠爱牠呢!
真可怜吶,小鸟的咽喉流出血来,一动也不动了呢。
金鱼也翻起白肚,浮在水面上了呢。
你在樱花树下挖了洞,想把金鱼排放在其中,但是洞挖得太小,摆放不下,你只能哭丧着脸把金鱼迭放进去。
你的手变得脏兮兮,指甲里也塞满了泥土。你用这样的手擦拭脸上的泪水,所以脸也沾上泥巴,还擦伤了皮肤。
啊啊,真可怜吶。
但这都是因为你没有好好看着,这样是不行的唷!
小鸟和金鱼都等于是你亲手杀死的,你明白吗?
你所珍惜的事物,全都会离你而去。
真可怜吶,真是太可怜了。
你以后还是会继续失去某些东西吧。
笔记:
闭嘴,B!我没有询问你的意见!
不要指挥我!给我滚出去!

◇ ◇ ◇

一睁开眼睛,我看见的是木质的天花板。
这是哪里?
陌生的拉门、榻榻米、淡紫色的窗帘,书柜上排放着大量书籍。
榻榻米地板的中央摆着地毯,其上又铺了垫被,我就躺在这上面。
有人悄悄握住我的手。
我看见远子学姊的脸。她穿着制服,一脸担心地看着我,眼神交会之后,她才露出柔和的微笑。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我昏倒了吗?」
我的喉咙好干,声音也变得沙哑。
远子学姊的手指,温柔地触摸我伸出棉被的右手。
「是啊,我请足球社的人帮忙把你抬到出租车上。我想用你的手机跟你家人联络,但是大家好像都不在家,没人接电话,所以我就把你带回我的房间了。」
是吗……这里就是远子学姊寄宿的地方啊?
房间里干净得令人意外,不像社团活动教室那样到处堆满书本,书柜里的书也都摆得整整齐齐。
「我去拿些饮料来给你。」
远子学姊松开手指,打开拉门走出房间。
我还是觉得头昏脑胀,没办法好好思考,喉咙又渴得不得了。
我随意眺望着放在书柜上的鸥外、漱石、海莱因(Robert Anson Heinlein)、安徒生的书,还有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的诗集和外国的图画书。种类广泛零散,不过每一本都非常老旧,而且大概因为被翻过太多次,褪色的书背都掀起来了。
拉开门启,邋遢穿着衬衫的流人走进房间。
「你已经醒了啊,心叶学长。」
他轻松地说着,然后在床铺旁边盘腿而坐。
「远子姊流身大汗地把心叶学长带回来时,真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远子姊做了什么事呢。」
「对不起,突然来打扰你们。」
我坐起身,脸颊有些发烫。
流人很世故地笑着说:
「不用在意啦,你好像也碰上了很多麻烦。听说琴吹小姐住院了?」
不知道他已经从远子学姊那里听到多少事了?虽然他口气爽朗,却好像在心中默默观察似的,专注地凝视着我,让我感到胃壁开始紧缩。
「我在那间医院里有认识的人。听说琴吹小姐是在医院的楼梯上摔倒了,没有什么大碍吧?」
「医院的阶梯!」
我忍不住喊出声,流人好像被我吓了一跳。
「咦?心叶学长不知道吗?琴吹小姐没有告诉你吗?」
「我只听说她从楼梯上跌下来……」
竟然是医院的楼梯,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地方?她跟美羽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美羽把琴吹同学……
激烈痛楚贯穿了胸口,我急忙挥去出现在脑海里的情景。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美羽怎么可能把琴吹同学推下楼梯!
但是……她会不会是在跟美羽争执之时不小心滑倒的呢?
我刚止住的汗水又从脖子和额头渗出。
流人专注地凝视我的脸,以开朗的语气说:
「喔喔,琴吹小姐有事瞒着男朋友啊?不过女孩子多半都是这样的,像是明明有男朋友,却跟其它男人商量心中的烦恼,且不知不觉间就跟那个人产生了感情之类……啊,不过心叶学长今天也瞒着琴吹小姐跟远子姊约会了嘛。」
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心。
流人见我无话可答,突然爆笑出声。
「哎呀,不要露出那么严肃的表情嘛,我只是在开玩笑啦!不好意思,是我失言了。」
他一边笑一边低下头,带着调皮孩子的神情靠近。
「不说那个了。我最近遇见了很符合我喜好的女孩喔,我真的超喜欢她的。虽然我试着发动攻势,不过她的警戒心很重,好像不太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你觉得要怎样才能掳获她的心呢?」
我黯然回答:「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唔……我还以为心叶学长应该会知道呢……」
「呃?」
正想要问他理由时,远子学姊用托盘端着玻璃杯回来了。
「喂,流人!你又在谈女孩子的话题吗?心叶现在很没精神,不要拿你的风流帐去烦他啦!」
她单手敲了流人的头。
「好痛!妳误会了啦,远子姊,我只是找心叶学长商量恋爱上的烦恼啊。」
「既然如此,我这读遍古今中外爱情小说的『文学少女』晚一点会好好听你讲。」
「呃!我、我有事要出门了!」流人匆忙站起。「再见,心叶学长,你好好休息吧。」
他开朗地挥挥手后就走出去了。
「真是的,这孩子就是喜欢夜游!」
远子学姊气鼓鼓地说,然后又转变为笑脸。
「给你,心叶。」
她把杯子递给我。
「谢谢。」
我用双手接过冰凉的玻璃杯,里面装了加入蜂蜜的苹果汁,还放了一些碎冰。简直就像生命之泉似的,甜美温柔的滋味润泽了我干渴的喉咙。
全部喝完之后,我的身体和心情都轻松起来了。
「谢谢,很好喝。」
「太好了。」远子学姊也温柔地微笑。
「现在是几点了?」
「刚到六点。」
「那我该回家了。」
「没问题吗?不会在途中又难过起来吧?」
她垂下眉梢,担心地看着我。
「不会的,放心吧。」
「是吗……」
不能在考生的家里继续叨扰下去了,我从被窝里爬起,远子学姊也帮我拿来先前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我本来要接过外套,远子学姊却说「转过去一下」,细心地帮我穿上外套。
然后她以沉稳温柔的声音说:「心叶……不要太勉强自己喔,身心感到痛苦的时候一定要立刻休息。」
「……是的。」
得到滋润的喉咙再度发热,胸中涌现阵阵刺痛,结果我还是让人担心了……
远子学姊自己也穿上外套。
「心叶来的时候还不省人事,可能不知道要怎么走,我送你走一段路吧。」
「真对不起。」
我怀着愧疚的心情,跟着远子学姊走出走廊。
流人的家好像是清一色的日式装潢,不像芥川家那样格局宽敞,而是更朴素的构造,打开玄关拉门的时候还会发出喀啦喀啦的细微声响。
屋外笼罩着寒冷的黑暗。我们经过一旁种着杮子树的大门时,一辆出租车停在我们眼前,有一位身穿长大衣、踩着高跟鞋的削瘦女性走下车。
「啊,阿姨。」
远子学姊朗声打了招呼。
「我去附近一下,很快就会回来了。」
「……」
她是这个家里的人吗?那位年龄不详的漂亮女人责备似地盯着我。
「啊,妳好,我是……远子学姊的学弟,叫做井上。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
她转开视线,沉默地经过我们身边,走进屋子里。
「我出门了!」
远子学姊好像毫不在意,以更开朗的声音说。
「刚才那个人是……」
远子学姊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回答。
「那是樱井阿姨,就是流人的母亲啦。」
「咦咦!」
根本不像嘛!太年轻了!而且好像在生气。
「那个……我是不是不该随便来你们家?」
但是远子学姊若无其事地回答:「不会啦,你不要介意阿姨的态度,她只是工作忙碌的时候会比较懒得说话而已。」
「喔……」
我想起来了,上次远子学姊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她被要求叫监护人来,就哭丧着脸说:「我不能叫樱井阿姨来警察局接我。」
「怎么突然不说话?你在想什么啊,心叶?」
「我在想远子学姊因为暴力行为而被警察带走的事情。」
我的脑袋突然挨了一记。
「那种事情不要一直记住啦!」
她面红耳赤地说,然后就鼓着脸颊走在前面。
在月光下,她那猫尾巴般的辫子不停地左右摇摆。
「远子学姊……」
「讨厌,不理你了啦。」
「……」
远子学姊重重踱步,不知要走到何时,我一把抓住她的右手。
「谢谢,送到这里就行了。」
回过头来的远子学姊,表情已经不再生气了。
她眉梢低垂,担心地仰望着我。
「我以前也来过一次,所以接下来的路大概都记得。远子学姊就请回家好好用功吧,今天已经麻烦妳太多了。」
「……真的没问题吗?」远子学姊的声音有点颤抖。
看她担心到这个地步,难道我的模样真有那么糟吗?
我的胸口难过地揪紧,我因无力解决美羽和琴吹同学、芥川之间的僵局而显露出的脆弱,想必远子学姊都看在眼中。
我简短地回答「是的」,放开了远子学姊的手。
「谢谢妳送我来这里。」
「心叶,虽然我停课之后就不太会来学校了,不过如果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打电话给我喔。」
「好的,远子学姊不用太担心我,好好准备考试吧。」
不觉之间,月亮已被云层遮蔽。远子学姊依然垂着眉梢,以担忧的眼神目送我离去。

隔天是星期日,我又去了医院。
美羽从床上爬起,喜出望外地攀在我身上。
「太好了!你昨天没有来,我还在担心你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呢!」
「怎么可能……」
「真的吗?你没有去找琴吹小姐吗?」
美羽歪着头,用仰角窥视我的表情,令我胸口一震。
「我没有去。」
「那你跟一诗见面了吗?他是不是想让你相信我在说谎?」
每当美羽说了什么,或是她凝视我的眼睛,或是肥皂香飘进我鼻腔的时候,我就感到胸口刺痛,沉重的感觉在心底逐渐堆积。
「嗯?怎样嘛,心叶?一诗到底说了什么?」
「……我跟芥川在教室碰面时完全没有交谈,所以妳不用那么在意。」
美羽垮下肩膀,露出孩子般的难过表情。
「对不起,心叶,你生气了吗?」
「为什么我要生气?」
「的确没有生气的理由,可是……你的表情很阴沉。」
「美羽……」
我该不该问她关于琴吹同学摔下楼梯的事情呢?当时美羽也在现场吗?
心脏猛然缩紧,手心不断冒汗。
「怎么了?心叶?」
美羽澄澈的眼睛仰望着我。
我喘气般地张开嘴唇,发出苦涩的叹息,喉咙觉得好难受。
美羽双手贴在我的脸上,露出微笑。
「对了,国中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类事情吧?你突然被春口同学打了一巴掌,还被大骂『讨厌』,你就变得好消沉……不管我怎么问你,你就是不跟我说话呢。」
是啊,确实是有这回事。
那是在国一的时候,班上女同学突然打了我一巴掌,还说「我讨厌你」。
我完全不懂她为什么如此生气,其它女生却也冷眼望着我。我想一定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正在低潮的时候,美羽就像现在这样捧着我的脸温言安慰。

——就算被那些人讨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有我在心叶身边嘛。只有我是心叶的朋友喔。

「琴吹小姐和春口同学有点像呢……还有,就连一诗……也很像心叶的朋友峰……」
峰是我从国小就认识的朋友,他拥有领袖气质,是个开朗活泼的男核。
「芥川跟峰一点也不像吧?」
「不,他们很像。」美羽的眼神变得严肃了些。「峰也背叛心叶,伤害了心叶。」
我的心有些动摇。
什么背叛、伤害的,我并不觉得我跟他之间发生的事情有这么严重。只是注意到的时候,我跟峰的关系已经变得很糟了。
升上国中之后,我们还是会在假日一起去游泳池,我也曾去帮参加足球比赛的峰加油,有时还会在走廊上聊天,但是对话的频率渐渐降低。后来峰见到我,甚至什么话都不说就走开了。
「他对心叶装出一副好朋友的样子,却什么都不跟你说……让你伤透了心,他跟一诗一样漠视心叶。真是太可怜了,心叶根本就没做错什么啊。」
不是的……
叫声梗在喉咙里出不来。芥川并没有漠视我,他现在也很痛苦啊!
虽然我想这么说,但是美羽用如此温柔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柔软的手心暖暖地贴在我脸上说道:「没关系,还有我在心叶身边嘛!只有我是心叶的朋友喔。」
就跟国中时代一样,我带着皮肉被划破般的痛楚,听着美羽轻柔说出的话语。

跟美羽约好明天会再来之后,我关上了病房的门。
我走在走廊上,脑袋因为自我厌恶变得一片漆黑,胸口痛得几乎裂开。我明明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管是对芥川还是琴吹同学,都非得把话说清楚不可。
但是我实在太胆怯了,真是丢脸!
「心叶学长~~」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惊讶地抬起头。
一位头蓬松有如小狗的女孩,带着亲切的笑容,从柜台前的大厅快步走来。
「果然是心叶学长啊!」
「竹田同学……」
担任图书委员的高一学妹竹田同学,在我面前开心地停下脚步。
「你好,心叶学长是来探望琴吹学姊的吗?我也是喔。心叶学长已经要回去了吗?」
「……不是。」
「啊,是正要去吗?太好了,那我们一起走吧!」
她一双大眼睛灵活地转动,以俏皮的口吻邀我一起走,让我的胸口更痛了。
「……抱歉,我今天不去了。」
「咦?可是……」
我再次道歉后,就逃跑似地走向正面的自动门。
「啊,心叶学长……」
——胆小鬼。
好像有个尖锐的声音这样刺进我耳中。

这一晚,竹田同学打电话到我的手机。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啊,心叶学长?」
「……我突然想起有些事情要做。」
「咦~~真的吗?」
她以明显的怀疑语气问道。
「七瀬学姊也一样无精打采,我总觉得怪怪的。」
「……」
竹田同学看我持续沉默,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我想应该是有什么隐情吧~~不过七瀬学姊似乎很容易钻牛角尖,男朋友不多关心她一点可不行喔~~」
我痛心地回答「嗯……」,然后就觉得喉咙缩紧,呼吸更加困难。
「真是的,拜托你要振作一点啦!还有……我在医院看到了远子学姊的弟弟喔。」
「流人?」
「是啊,他拿着花束,好像要去探望谁的样子。而且……」
竹田同学的声音突然停住,沉思般地陷入沉默。
正当我觉得奇怪时,她就以一贯的口气说道:「啊,抱歉,没什么啦。」
然后她又恢复为平时的活泼语气。
「差不多该挂电话了。晚安啰,心叶学长。」
「嗯,晚安。」
我们就这么结束了对话。
我看着切断电话的手机,迷惘地想着该不该打电话给琴吹同学或是芥川,但最后还是咬着嘴唇收起手机。

◇ ◇ ◇

笔记:
我实在无法宽恕、无法忍耐下去,所以主动打电话来,但是中途就挂断了。电话果然还是对我很不利。

说话毫无顾忌的无耻家伙!不要用那么亲昵的态度叫我的名字!
不过,说不定这家伙派得上用场。

B也看那个人很不顺眼,还说心叶只是被动地随波逐流。

B的计划还不错嘛!心叶一定会来看我。



第五章 挫败的少年

隔天我还是没跟芥川说话。
关于琴吹同学从医院楼梯摔下来的事,芥川说不定知道详情。
但是,我找不到跟攀谈的机会。
我在上课时间也一直注意着芥川。
数学课时,芥川被点名回答问题而站起走向黑板时,我一直怀着纠结的心情盯着他裹在制服里的坚挺背影。虽然如此,当他写完答案走回座位时,我却又痛苦地低着头,假装在看课本。
我在下课时间感觉有视线投来,回头一看,发现芥川皱紧眉头,用悲切痛苦的目光看着我。我也感受到心脏被抓紧似的苦楚,急忙转向前方。

——一诗很像心叶的朋友峰。
——峰也背叛心叶、伤害了心叶,他跟一诗一样漠视心叶。

美羽并不在此处,但我却觉得美羽彷佛微笑站在我和芥川之间,将我们隔开。
是我说要多一点时间思考的,所以我应该主动去跟芥川说话……
互不交谈的状态维持到放学时间,之后我怀着阴郁的心情走向医院。

如果我还怀有这种心情,就不能去见琴吹同学。
我因压溃胸口般的痛苦而咬紧牙关,抬着重得跟铅块一样沉重的脚步爬上楼梯,敲起美羽的房门。
「欢迎,心叶!我一直在等你喔!」
在床上拿着手机的美羽,把手机啪嚓阖起,展露光彩迷人的笑容。
床边桌上的花瓶里插了一束橘色和黄色的玫瑰,但我昨天回去时还没看到这束花。
「好漂亮的花啊……有谁来过吗?」
美羽不悦地扭曲嘴角。
「是亲戚啦,是个很啰唆的人,讨厌死了,真希望别再来了。」
说完之后,她立刻恢复笑容。
「啊,心叶就不一样了!我每天都心跳不已地期待着喔。听见车站时钟的钟声时,我就会想着不知道今天心叶来不来呢。」
我几乎要为那甜美的视线融化了,但仍然努力挤出声音。
「……美羽,我想问你琴吹同学的事。」
「不要。」
美羽把脸转向一旁。
「我不想谈那种卑劣的人。」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
「美羽,琴吹同学真的有欺负妳吗?是不是妳误会了?」
结果美羽转过头来瞪着我。
「你怀疑我说的话吗?你比较相信琴吹小姐吗?」
我被她的气势压倒,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美羽一脸认真地问:「心叶……你喜欢我吗?」
那双深褐色的大眼睛往上注视着我。
「你说嘛……喜欢吗?」
美羽从以前就经常调侃般地问我「喜欢我吗」。

——心叶,你喜欢我吧?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我当时困窘地红了脸,说不出话。美羽看到我这模样,总是会忍俊不住地咯咯笑出来。
但是,我现在见到的美羽,眼神却比那时还要冷淡透明,彷佛一把利刃贯穿了我的心。
「怎样嘛?回答我啊!你喜欢我吗?心叶。」
——喜欢……
我想这样回答,喉咙却好似被梗住,无法把话说出口。
「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不要再理琴吹小姐和一诗了。」
「这种要求我……」
「做不到吗?」美羽歪着头说。
她温暖的手指轻划过我的脸颊和下巴,留长的指甲轻轻搔着皮肤,一道电流顿时爬上背脊。
美羽冷冷地看着我,然后一手掀开棉被,拉起连身裙般的睡衣,露出一双白晢的赤脚。
「我的指甲长了,帮我剪好吗?」
「呃……」
「包包里面有指甲刀。」
「可是……」
美羽瞇起眼睛,温柔地对踌躇不安的我笑着说:「我自己没办法剪,拜托嘛。」
好像有一条透明的细线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
我在花瓶旁边的包包里摸索,找到跟梳子和唇膏放在一起的可爱蓝色指甲刀。
美羽依然表情漠然,坐在床边垂下双脚。
我跪在地板上,那只赤裸的脚伸到我眼前。
我犹豫地抓着她纤细的脚踝,一阵肥皂香扑鼻而来,像小孩一样的细小趾头洁白得有如蜡像,而她脚趾的指甲并不像手指般长得那么长。
啪叽——我剪掉她小趾的指甲,白色的指甲碎片落在我脚上。
不知是不是我弄痒了美羽,她轻轻笑着缩起身体。
室内空气突然闷热起来,我的脖子都冒汗了,但是触碰美羽肌肤的指尖却变得冰冷而僵硬。
啪叽……啪叽……
剪指甲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连我的心也被一块块削下了,像虫子尸骸的指甲凌乱散落在我膝上。
剪好右脚之后,左脚也全都剪完了,我正要开始收拾掉落的指甲碎片时,美羽又把右脚伸向我的鼻尖。
「吻我,心叶。」
「!」
跪在地上的我愕然抬头,美羽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她以傲慢的眼神俯视着我。
「你应该做得到吧?」那是甜美而冰冷的声音。

「因为,心叶是我养的狗嘛。」

她的声音跟眼中的冷漠截然不同,彷佛在温柔地教导——却又隐含着不容违逆的高傲。
美羽的声音和她俯视我的坚定视线震撼了我、束缚了我,因此我依照她的期望,把脸慢慢靠近她的小腿。
——不可以做这种事!
但是,我无法拒绝美羽的要求。
因为我正如美羽所说,从以前就像一只顺从的忠犬跟在她身后。
美羽说的话是至高无上的……
我颤抖的嘴唇快要碰到那白晢的趾尖时,房门突然被用力推开——

「别这样!」

撑着前臂式拐杖,穿了睡衣和针织上衣的琴吹同学满脸通红地站在门口。
她露出一副快要哭泣的表情,拄着拐杖喀叩喀叩走了进来。
「不要做那种事,井上!不要听那种人说的话!讨厌,讨厌!」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如洪水一般涌向头。
跪在地上的丢脸模样都被琴吹同学看见了,这种羞耻和绝望令我眼前一片昏黑,我真想立刻消失。
琴吹同学燃起熊熊怒火的眼睛瞪着美羽,大叫道:
「妳这个人……妳这个人真是太卑鄙了!竟然说井上是狗……妳专程把我找来,就是为了让我看井上这种模样吗?井上……井上才不是妳养的狗!」
美羽立刻泪水盈眶。
「妳在胡说什么,我才没有找妳来呢,妳少含血喷人了。分明是妳自己擅自跑来,躲在门口偷听的吧?结果妳竟然还在心叶面前说这种谎话,想让我变成坏人,真是太过分了。」
「说谎的人是妳吧!明明是妳传简讯给我的!」
「骗人!妳骗人!」
「是吗……那妳说这个是什么?」
琴吹同学露出犹豫的神情,但还是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盖子递到美羽面前。
可是,美羽却伸出长长的手爪一把抓过手机,打开窗户丢了出去。
「!」
琴吹同学看得目瞪口呆,我也站了起来,刚刚掉在膝上的指甲纷纷落下。
「妳、妳在干什么!」
琴吹同学满脸通红地揪住美羽。
但坐在床上的美羽猛然伸出双手推开琴吹同学,让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然后又攀住我身上哇地放声大哭。
「太恶劣了,竟然连手机都做了手脚。心叶,我告诉你,昨天她也来我这里,说要把心叶从我这里抢走,还说心叶喜欢的人是她,叫我不要阻碍她。」
「妳、妳说谎!我才没说过这种话!」
瘫在地上的琴吹同学用力摇头反驳。
美羽把我抓得更紧,大叫:「琴吹小姐还叫我干脆再跳楼自杀一次!她说这样心叶也会感到高兴的!」
「我没有说!」
「心叶、心叶,你相信我说的话吗?还是真像琴吹小姐说的那样,我只会阻碍你,所以还是死了比较好?如果是心叶叫我去死,我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
哭得涕泗纵横的美羽离开我身上,一把抓住窗框。
美羽的裙襬和马尾在风中摇曳,面带微笑的身影像闪电般冲进我的脑海,我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不行!美羽!」我从后方抱紧美羽。
「放开我!如果心叶不相信我,那我还是死了比较好!」
「我相信!我相信妳!妳不要这样!」
我一边把美羽从窗边拉开,一边混乱地大叫:「对不起……妳走吧,琴吹同学!」
我不认为琴吹同学会对美羽说出那么过分的话,琴吹同学绝对不是这种人。虽然她看似苛薄,但我非常明白她只是不善表达,其实个性非常温柔。
但是……我不愿见到美羽再次跳楼!我绝不愿再次承受这种事!
那一天,在顶楼贯穿了我的痛苦、绝望、恐惧又再一次苏醒。世界整个毁坏,心脏碎成一片片。
「拜托妳,妳走吧,快离开吧,琴吹同学。美羽不会对我说谎,我相信美羽!」
「!」
琴吹同学露出受到剧烈冲击的表情,她的眼睛睁到不能再大,泛青的面茫然地注视着我。
最后她垂下眉梢,泪水盈眶,透明的水滴从脸颊纷纷滑落。我心痛地看着她右脸上的纱布被泪水沾湿,那是对我的惩罚。
琴吹同学用细微的声音说:
「……我还以为……终于跟井上拉近一些距离……原来都是我误会了……」
我无法回答她。几乎让人昏厥的痛楚使我的喉咙颤抖,而我能做的只有咬紧嘴唇、保持沉默。
「呜……」
细小的呜咽声传进我耳里,琴吹同学转过身去,撑着拐杖快步离开。
听到房门「磅」一声关上的同时,我也感到心中某个重要的东西化为碎末。
美羽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她不久前明明哭过,现在嘴唇却满足似地露出微笑。
像是在聆听我的心跳一般,她闭上眼睛,轻声呢喃。
「谢谢你相信我……心叶以后也是我的朋友喔!心叶会相信所有我说的话,也会答应我所有的要求对吧?」
我……我真的相信美羽吗?真的可以回答「我相信」吗?
我就像是无声地渐渐陷入无底泥沼一样感到疲劳和绝望,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能望着逐渐变音的窗外景象。
这样下去真的……真的可以吗?
但是,乔凡尼怎么能够抛下坎帕奈拉或是怀疑坎帕奈拉呢?
坎帕奈拉可是乔凡尼的理想啊!

◇ ◇ ◇

大家都说我是骗子,把我赶出他们的圈子,用冷眼看我,对我说些污秽的话语,恶意地取笑我。
——那个女生是骗子喔,不能听信那个女生说的话!
但是,我根本连一句都不想对那些人说。
我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能看见他们看不到的东西,也能听见他们听不到的声音。
为什么所有人都听不见天空、云朵、彩虹、草木还有校舍说的话呢?他们都不知道橡皮擦、垫板、水桶、扫把在恳求人们说出它们的故事吗?
我的世界总是充满新鲜的故事,而我就是这个世界的国王。
所以,我才不想走进他们那个狭隘又无趣的世界,就算要独自一人也无所谓!

那一天,你走进了我的世界。
你带着毫无戒心的天真笑容靠近我,央求着我说故事。所以我把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故事,专属于自己的故事拿出来跟你分享。
但当我发现那是个错误的决定时,我的世界已经变得凄惨荒芜,彻底崩坏了。
是你!
傲慢的你!
残酷的你!
把我的一切都夺去了!

笔记:
不要现在才装出母亲的模样!妳就像在履行义务似的,两个月才出现一次,而且尽是说些丑陋的话语,让我想要杀了妳。

电话又来了,这是今天的第三十遍。
明知我讨厌电话,还故意打电话来。
就算我叫她寄邮件她也不理,只会在电话的另一端恶意地笑着,烦人地拼命打到我接听为止。

我才不是害怕。
不是,才不是这样!不是!不是!去死吧,B!


◇ ◇ ◇

隔天在教室里,我的脸上突然被芥川揍了一拳。
「!」
一时之间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打开书包,正要把律记和课本放进抽屉时,芥川神情严肃地走来,不发一语就挥出了拳头。
碰的一声,我的脸颊痛得像火在烧,脑袋里也直冒金星。
我脚步踉跄,撞上后面的桌子,桌椅一起翻倒,我自己也跌坐在地上。湿润的血液和铁锈的味道在口腔里扩散,四周发出惊呼。
从灼热的脸颊和脉搏震动的太阳穴一起传来的剧痛,让我终于明白自己挨了揍,不禁感到愕然。
芥川接着揪住我的衣襟,硬是把我拉起来。那逼近我的脸庞,丝毫看不出平时的稳重,细长的眼睛闪烁着盛怒的光辉。
芥川咬牙切齿地对我咆哮:「你在琴吹面前说了你相信朝仓吗?」
啊啊,原来他是因为昨天的事情而生气。自制力如此强大的他,竟然完全不掩饰情感地发出怒吼,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是琴吹同学告诉你的吗?」
我用沙哑的声音低声问道,令芥川[的眉毛挑得更高。他把还处在恍惚状态的我抓起来摇晃,以极度火爆的声音大吼:
「是朝仓说的!她说井上庇护她,把琴吹赶出去,琴吹就哭着离开了!她还告诉我,你说了『美羽不会说谎,我相信美羽』!为什么做出这么蠢的事!朝仓她……她还笑了!」
满是尖刺的利箭撕裂皮肤,刺进我的胸口。
——朝仓她还笑了!
这句话充满了炽烈的愤怒和责难。
我不在的时候,美羽笑了!芥川清楚地这么说。
说美羽骗了我,还在背地里嘲笑我……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那种时候、那种状况,我还能怎么做!难道我应该帮着琴吹同学责备美羽吗?我应该大骂美羽是骗子吗?我应该默默看着美羽跳出窗外吗?
静静落泪的琴吹同学和满足微笑的美羽陆续浮现在我脑海里,让我的心绪乱成一团,呼吸几乎就要停止。
我也不愿意那样伤害琴吹同学啊!我也不想让她哭泣啊!
可是,我不可能同时顾及美羽和琴吹同学,如果我拉住琴吹同学的手,说不定美羽就像两年前那样跳下去啊!
但是,为什么要责备我?
你是说美羽的泪水、大叫全都是假的吗?
从心底涌出的怒气让我的脑袋感到阵阵刺痛。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跟美羽说了这些话!
我在美羽病房里看到的鲜艳玫瑰突然又浮现在我眼皮底下,无法抑制的不快感受深深刺进胸中。
「啊啊,原来是这样。那些花并不是亲戚送的,而是你送的吧?」
我的声音冰冷无情得连自己都害怕。
「你说什么?」芥川脸色不善地说。
我挥开他的手,以不输给他的气势大吼:
「美羽已经对你说过不要再来找她了,但是你却背着我偷偷去见美羽,所以你才对我感到嫉妒!你跟我分明是一样的!你也一样离不开美羽不是吗?因为我是美羽的朋友,所以你就对我迁怒,还因此揍我。其实你根本只是想要独占美羽吧?」
「你……你是真的这样想吗?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太差劲了!井上,你什么都不明白!」
「不要讲得好像你什么都明白!突然对人暴力相向,你自己才差劲!」
「如果我不揍你,你一辈子都不会清醒,所以我才会动手!事到如今,你还想躲在棉被作梦吗?朝仓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生!你那样美化朝仓,只会把她逼得更紧!你根本是在伤害朝仓!」
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我也往芥川的左脸揍了回去。
紧握的拳头传来一阵麻痹感,这次换成芥川摔倒,撞上了桌子。
呀!周围又发出这样的尖叫。但或许是我们两人散发的杀气太重,没有人敢介入调停。
芥川咬紧牙关,露出锐利的眼神擦了擦嘴角,我们互相瞪着对方。
「你说我不明白?那你就明白美羽所有的事吗?该不会是因为美羽直接叫你的名字,就让你得意忘形地想要成为最了解美羽的人吧?」
芥川又对我的脸挥来一拳,力道之猛几乎要打断我的牙齿。
「是啊,我的确想要了解朝仓!确切来说,我是把朝仓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孩而去喜欢她。但是,我不像你把朝仓看得那么神圣,那样无条件地相信她的一切,更不会像你一样否定真正的朝仓!」
愤怒驱使我的身体向前冲出。
什么叫做真正的美羽?你是说你都知道吗?如果是你就能明白坎帕奈拉的愿望吗?就连我都不知道啊!
脑中的热颤动,沸腾滚烫的血液窜流我全身,我又往他的下巴揍了一拳。
「鬼话连篇!我从小时候起就一直看着美羽,我们一直在一起!你可别因为被美羽直接称呼名字就跩起来了!」
芥川也不擦去嘴角流出的血,就抓着我的衣领往上提。
「朝仓直接叫我的名字让你这么不甘心吗?你是在嫉妒我吗?既然如此,你就好好看清楚朝仓啊!」
他把脸贴近我,痛苦地瞇眼皱眉。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也无所谓。不过,算我拜托你……别一直看着你心中理想的朝仓,去认识真正的朝仓美羽吧!朝仓不是天使也不是女神,她只是个拥有脆弱和丑陋一面的普通女孩!」
在班上同学的骚动声中,宣告晨间班会开始的钟声敲响了。
芥川粗鲁地放开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依然怒火中烧的我也转身背对他,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我和芥川直到下课时间,都还铁青着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顽固地毫不交会彼此视线。
其它人只敢远远地看着这样的我们。

脸上的红肿直到放学后还没消退。
我独自待在文艺社活动教室里,思考芥川说过的话。我把手肘撑在老旧的榉木桌上,因撕心裂肺的痛楚而低头呻吟。
芥川清楚说出,我是在伤害美羽。
诚实稳重的他竟然用那么激烈的言语批评我,还怒气冲冲地动手揍我。
——朝仓不是天使也不是女神,她只是个拥有脆弱和丑陋一面的普通女孩!

我至今所看见的,都是我心中期望的、理想化的美羽吗?
真正的美羽和我所知道的美羽,是完全不同的人吗?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灿烂的笑容。
但是,那天美羽却以尖锐的视线看我,开始回避我。
就像感情融洽的乔凡尼和坎帕奈拉,曾几何时已经不再交谈了。
乔凡尼因为父亲的事情被同学拿来嘲笑,所以羞耻地颤抖,又一个人孤零零的,而被朋友包围的坎帕奈拉只是同情地看着他。
乔凡尼不知道坎帕奈拉在想什么,总是感到不安,他不明白坎帕奈拉的愿望是什么。
我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失去了美羽吗?我跟美羽就这么擦身而过了吗?
是从我坦承自己是井上美羽时开始的吗?
当时所有人都在谈论美羽这个名字,场面实在闹得太大,让我不知该怎么对美羽启齿。
我要怎么告诉美羽。我瞒着她写了小说去投稿,结果得到大奖……
要怎么说出我被冠上「谜样的蒙面美少女作家」这种夸张的头衔而出版作品……
所以,我在学校的洗手台前拉住刚上完体育课的美羽,打算跟她坦白的时候,完全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就是井上美羽。

就像个犯了大错等着挨骂的孩子一样,我缩着身体,耳根红透。但是,拼命挤出这句话的时候,美羽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却浑然不知。

——是吗……原来那是心叶啊。
至今仍残留在记忆中的,只有我听得见这句话轻轻在耳里响起时,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见美羽像人偶般冰冷漠然的表情,还有当时朝我袭来的无边恐惧。
美羽没再多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去了,后来她对我显然变得视而不见。
——美羽一定因为我得奖的事情生气了。
虽然我一直是这样想的,不过,那时真的是美羽第一次用那种冷淡虚无的眼神看我吗?
我一边感到脑中如同有一只手去搔抓般的不舒服,以及绞紧心脏般的痛苦,一边潜向黑暗的记忆之海。
和美羽一起待过的图书馆、美羽喜欢的可丽饼店,还有她拉着羞报的我一起去过、她常去光顾的女孩专用小饰品店。
便利商店。
书店。
这么说来……国二那年,在新人奖投稿截止日前,我在家附近的折扣商店看见了美羽的身影。
不知为何,美羽站在排列着男性美发商品的架子前,表情冷漠地注视着前方。
她在那里做什么?帮家人出来买东西吗?
我正想叫她时,她就转身朝里面走去了。
隔天我问这件事时,美羽有些不安地扭曲表情,然后笑着回答「我不知道啊,大概是心叶看错了吧」。
我说我没看错,那一定是美羽,结果她就疾言厉色瞪着我说「心叶连我和其它女生都分不出来吗」,把我吓得赶紧道歉。
从那时以来,美羽就变得有点不对劲了吧?
以前我们放学之后都会在图书馆待到休馆为止,但是在那之后,美羽经常说「要集中精神写投稿的作品」,早早就离席了。
这件事让我感到非常落寞,不过投稿时间到新年就截止了,所以我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看到美羽在课堂上发呆或是眼睛红肿充血时,我都觉得是因为每天熬夜写作的缘故。
投稿截止日前一天,美羽把投稿作品装在牛皮纸信封里投入邮箱,转过头来,终于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现在回想起来,那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变化。
投稿之后的美羽还是跟以前一样经常笑着,一样喜欢捉弄我。在春天到来之前,我们每天都在图书馆中待到很晚。
但是,仔细一想,那时已经有某些事情改变了。
而且我自己也是……
出版社打电话来通知作品获得大奖,是发生在四月初的事。
我因事态演变出乎意料而感到不安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搞错了」的疑惑,但我还是依照编辑的指示,为了准备出版事宜而开始修改原稿。对方要求不要手写稿而是要电子文件,所以我每天都忙着用计算机缮打自己写的稿子。
出版计划已经敲定,作者和书名一切保密,只在杂志上刊登「历史性的得奖大作新发售」这种预告。
我的打字技术熟练到能不看键盘就能打字时,已经到了换季的时节。
到了五月底,各大媒体都大肆播报得奖者是个十四岁的国中生。然后再过两个星期,井上美羽的处女作正式上市。
在这两个月内,我光是处理眼前的工作就已经忙不过来了,根本没有余力顾及美羽的变化。而且我对美羽也有事隐瞒,所以当美羽因为忙碌而减少跟我相处的时间,我反而感到庆幸。
在我们距离拉远的两个月之间——或许在那之前——在我写着投稿作品的时候,美羽就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我是不是忽视了美羽的某些行为呢?
我真的有办法理解坎帕奈拉的愿望吗?
在我即将被深深的不安吞噬时,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难道是远子学姊来了吗?真是如此就糟了!
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红肿的脸,不想再让她看到更多丢脸的模样,因此我做了很愚蠢的行动,立刻闪身躲到窗帘后。
这时的我心中惴惴不安,胆小畏惧。因为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以致无法判断出在这种地方也躲不了多久。
我屏息倾听薄薄窗帘之外传来的声音,门扉静静打开,我感觉到有人走了进来。
外面传来拉椅子的声音,还有椅子敲到桌脚的细微声响。
我一边感到手心冒汗,一边往窗帘的缝隙偷看房间里的景象。
背对着我坐在桌旁铁管椅上的人并不是远子学姊,而是一头莲松头发在肩上剪齐的娇小女学生。

——竹田同学?

她要来找远子学姊吗?还是想来等我?
竹田同学把书包抱在膝上,一动也不动地静静坐着,背对着我的身体显得很僵硬。
她的样子有点奇怪……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竹田同学打开书包,从里面出某样东西。
我一发现那个闪烁着光芒的东西是美工刀,整个背脊都凉了。
竹田同学想要做什么?
抽出刀片的喀叽声震动了空气,我猛然拉开窗帘。
「竹田同学!」
土田同学只是稍微转动上半身,平时那小狗般的天真表情已经荡然无存。那是丝毫不带半点情感,像人偶一样的冷漠表情!
隐藏在面具底下的「真正的竹田千爱」,以玻璃珠一般的眼睛凝视着我。
「……心叶学长。」
淡淡的低沉声音。
「躲在那种地方……是犯规的喔。」
我看见她左手掌心出现一条红线,滴落鲜血,吓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妳在做什么……竹田同学?妳把自己的手割伤了吗?为什么?」
「……我只是想要确认……死掉的话会有多痛呢……我想应该很痛吧……」
「!」
我就像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全身冷得颤抖。
竹田同学以空虚的目光俯视着从她手心滴下的血,接着她脑袋一歪,重新戴上天真开朗的竹田千爱的面具,微笑着说:「没事啦,我不会真的想死啦。」
这句话还有她毫不阴郁的完美笑容,又让我感到背脊一阵冰凉。
「因为我绝对不能死在这里,要不然就会给心叶学长你们添麻烦。所以我想死的时候,都会来这里试着自杀看看,这样会让我想着不可以死在这里、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就能制止自己了。」
「妳是说,妳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吗?」
竹田同学依然保持清爽的笑容,回答说:「我已经是惯犯了。」

——我不觉得开心。

竹田同学以前跟我独处时说过的话,又在我耳里苏醒。当时浮现在竹田同学脸上像人偶一般的漠然表情,和如今在我面前微笑的竹田同学重迭为一。

——只是假装开心而已,因为我不想破坏气氛。

我感觉心脏好像被什么刺穿了。
笑容就像海浪一样,从竹田同学的脸上退去。
「最近……我好像装开朗装得太过头了。
有个人说要跟我交往,我心想那一定是在开玩笑,所以随口答应了出去玩的邀约……我配合着对方说话,假装笑得很开心……
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着……应该没问题吧……
我应该可以一直装成普通的女孩,就这样过下去吧?
但是,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心里像是被挖了一个大洞,既黑暗又空虚,而我就一个人孤单地待在里面。
啊啊……果然还是改变不了……我还是老样子……
这种心情我以后还要体验几万次呢?干脆一死了之会不会比较好呢?」
「不可以这样想!」
我冲向竹田同学,双手握住她抓着美工刀的手。
我低着头,握紧她颤抖的手指,心痛欲裂地说:
「拜托妳……不要说这么悲伤的话……」
竹田同学的手又冰冷又僵硬,还若有似无地颤抖着。
「但是……心叶学长,我一直隐藏着『羞耻的自己』,假装成普通女孩的模样。我一边恐惧不安,一边拼命地露出笑容……我真的希望自己笑得出来。可是……昨天那个人却对我那么说……」
竹田同学像是极力制止自己大叫似的,声音之中透出惧意。
「他说『妳的演技真不错,那个虚伪的笑容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竹田同学感受到的冲击,从她颤抖的手指和声音之中表露无遗。
抬起脸来的她,脸苍白得像白纸一样。她眼睛绝望地瞪大,嘴唇不停颤抖。
「是谁对妳说了那种话?」
我难过地挤出声音问道,竹田同学低声回答:
「是……远子学姊的弟弟。」
是流人吗?

「是啊,我是问过她要不要跟我交往,因为她完全符合我的喜好嘛。」
流人轻咬着可乐的吸管,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说着。
我送竹田同学回家后,就用手机联络流人,说我想要立刻见他。
——好啊,心叶学长现在在哪?
流人很爽快地答应,没多久就来到我们相约的快餐店。
「那个瘀青是怎么回事?真有男子气概耶。」
他一见到我就这么问,我只是随口敷衍过去。但当我反问他竹田同学的事情时,他却很干脆地承认了。
「之前心叶学长来我家时,我不是说过有想要追求的女孩吗?」
他确实这么说过,但我完全没有发现那个女孩就是竹田同学。竹田同学平时的模样活泼又开朗,跟流人喜欢的类型实在差太多了。
难道流人看穿了竹田同学的真实样貌?看穿竹田同学为了隐藏真正的自己而制造出来的面具?
流人的嘴松开吸管,露出微笑。
「你知道我的喜好吧?那种拥有创伤,感觉很危险的女孩最吸引我了。」
以前跟流人交往过的雨宫同学也是这种人。
无法随意进食,怀着饥渴心灵在深夜的学校里徘徊的她,也是摇摇欲坠地站在正常和失常的临界点。
「在圣诞夜的派对里,小千她笑得很开心,跟初次见面的人很快就能打成一片,看起来玩得很尽兴。不过,我却感到有些不对劲,总觉得她是在配合身边的人装出愉快的模样。
会做出跟小千一样举动的人非常多,就连心叶学长也会为了社交辞令而装出笑脸吧?因而我平时就算看出别人在伪装也不会说破,多半是看过就算。但是小千伪装的技巧实在太高竿了,简直就像例行公事一样,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要回去的时候我就约她一起去看海。」
「那次派对来了一大群你的女友,她们还为了你要跟谁回去而吵个不停吧?」
我的声音自然而然变得严肃。
流人毫不在意地继续说:「是啊,这种场面我早就习惯了,所以还应付得来。后来,小千在海边还是一直装模作样,表现出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可是后来天亮了,我们在美好的气氛里并肩看着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时……她大概是松懈下来了吧,我转头看了一下,发现她像是戴着面具,用冷漠的表情看着大海。」
流人的眼中浮现狂热的神情,声音也混杂着天真的兴奋。
「那双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真是让我激动得不得了!我当下就觉得这女孩果然很有趣!」
愤怒令我的脑袋发烫。
「所以你就要求竹田同学跟你交往吗?你不是还有其它交往的对象吗?虽然你很享受被女孩憎恨嫉妒,因为自己的兴趣而脚踏好几条船,可是竹田同学并不是能让你用那种玩耍心情去交往的对象啊!」
流人以坚定的视线盯着我,微微扬起嘴角。
「这种事情我也知道,所以我才跟她说『那个虚伪的笑容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也很想多看几次她像在看海的表情啊。」
「可是,竹田同学听见你那样说,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啊!」
流人的笑意更深了。
「就是啊,因为她剥下了面具,露出里面那张像冰一样冷漠的脸庞。不过,在那之后她又开始伪装,拿出最完美的笑容,抬头挺胸地说『是啊,你还真敏锐呢』,让我越来越为她着迷了。」
他那轻薄的口吻,令我越来越火大。
「竹田同学割伤了自己的手啊!」
我探出上身这样大喊,流人才转为比较认真的表情,耸肩地说:
「小千……用完美的演技欺骗周遭的人,让她感到非常不安。不幸的是,她对这种行为有着强烈的罪恶感。虽然她很害怕事情总有一天会掩盖不住,但是她又纵容自己饰演着虚假的自己,在内心不断挣扎,搞得精疲力竭。所以她才会往死的方面想,希望能结束一切,让自己轻松一点。」
流人这么说着,然后双手在下巴之下交握,柔和地望着我。
「可是啊,心叶学长,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像我这种玩世不恭的人更适合她。」
「什么意思?」
流人有一瞬间露出了悲伤凄苦的眼神。
我看不出他怜悯的对象是竹田同学还是他自己,或是什么都不了解的我,但是我胸口还是莫名地感到刺痛。
「因为她不需要因为说谎伪装的事而对我抱有罪恶感。
如果对方是个轻浮随便的人,就算骗了他也只能说是半斤八两。
但如果我是个纯洁正直的人,也打从心底爱着小千一人,对她无比珍惜的话,小千才会感到极度羞耻,说不定真的会去自杀呢。」
我的喉咙紧得像是被一把捏住。流人明明只是在说竹田同学的事,我的心中却有一团黑色漩涡逐渐席卷扩散。
「小千的前男友是篮球社的人,他爽朗又温柔,好像是个很不错的家伙。但是,他一点都不知道小千真正的个性,只是认真喜欢着『率直可爱、单纯善良』的竹田千爱,所以小千终究只能跟他分手。」
流人说的话刺伤了我,我喉咙发热,呼吸困难。
如果感情再激动下去,我一定会发作的。
我握紧冰红茶的纸杯,装着渐融冰块的冰凉杯子慢慢变暖。
——我不像你把朝仓看得那么神圣,那样无条件相信她的一切。
芥川批评我的话语又缭绕在我耳边,我的呼吸越来越不顺畅,胸口痛得像要碎开来了。
「……说不定那只是你想太多了,而且我也不认为竹田同学现在和你交往会对她有什么帮助。」
「真是刻薄啊。」流人苦笑着说。
「但是,心叶学长自己不也在医院引起骚动吗?」
我猛然一惊,流人露出了邪恶的表情。
「我说过了吧?我在医院里有认识的人喔。」
「……是啊,竹田同学也说在医院见过你……你还拿着探望病人的花束。」
我声音颤抖地说着,突然间,有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探望病人的花束……
在那个念头成形之前,流人又不怀好意地继续说:
「你脸上的瘀青也跟医院那场骚动有关吧?对了对了,琴吹小姐打过电话给远子学姊喔。我接起电话,就听见她哽咽的声音,虽然我想安慰她一下,却被她哭着大吼『快点叫远子学姊接电话』。」
我停止呼吸,反射性地站起来,椅子喀哒喀哒地摇晃着。
琴吹同学打电话给远子学姊!
她对远子学姊说了什么?远子学姊听了这事,又是怎么想的?我一想到琴吹同学哭着离开病房的模样,胸口就痛得几乎裂开。
「心叶学长的女朋友……叫做美羽吧?真是个可爱的名字。」
为什么他连美羽的名字都知道!别再说了,我不想再提这些事了!我正想要说出这句话时,流人却意味深远地说:「跟作家井上美羽同名呢。」
喉咙强烈紧缩,令我哑然失声。
他从远子学姊那里听到什么了吗?或者只是想要套我的话?
我握着纸杯的手开始冒汗,湿湿黏黏的感觉很不舒服。我好不容易才回答了一句:
「是啊……」
流人以带有黏性似的视线看着我,继续说着美羽的话题。
「我最近偶尔会看井上美羽的书喔,书中最后还刊登了评审的讲评,里面有不少赞美呢,像是『拥有丰富感性的新时代作家诞生』、『充满透明感的美丽世界』之类的。不过,也有评审说了很尖锐的话,譬如说『这样的作者令人怀疑能不能写出其它作品』。」
「……」
「除了『最后的部分是画蛇添足、「过度描写」之类的言论以外,所以评审都一致认为该作品应当得奖。作者只是个十四岁的国中生,还真了不起呢。』」
「……你读了井上美羽的书觉得如何?」我以沙哑的声音询问。
流人扬起嘴角,但他的眼睛却彷佛带着哀戚。
「是个美丽的故事喔。作者一定是个容易感动,过得很幸福又很单纯的人吧。」
「美丽」这个词汇就像涂上毒药的箭矢一般射来,我几乎快停止呼吸。
「抱歉,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再也按捺不住,独自离开了快餐店。

在寒冷的夜路上,我一边吐着白一边快步前进。
芥川说过,美羽是个拥有丑陋一面的普通女孩。
我把美羽想象得跟天使一样纯洁,全心全意地崇拜着她,我憧憬美羽的心如同清水一般澄澈,像光芒一样灿烂。
难道美羽因为这种崇拜而感到痛苦吗?我的心情对美羽来说是个负担吗?
——如果我是个纯洁正直的人,也打从心底爱着小千一人,对她无比珍惜的话,小千才会感到极度羞耻,说不定她真的会去自杀呢。
竹田同学以前的男朋友并不了解她的本质,他只看见竹田同学的表面而喜欢她,所以竹田同学只能离开他。
美羽也是这样吗?
黑暗的暴风雨在我脑中肆虐,冰冷的北风无情地拍打我的脸颊。
谁来告诉我!是我把美羽伤得最深吗?

◇ ◇ ◇

真可怜吶,你变得越来越孤独了。

你被春口甩了吗?被说了讨厌吗?
一定是这样吧?
因为我向春口说:「他是属于我的,我们早就上床过了,妳真的想捡我用过的东西吗?不过他还在我面前嘲笑妳,说妳明明长得这么丑,竟然那么得意忘形地死缠着他呢。」
说起当时春口的表情啊……她满脸通红,眼眶含泪,颤抖个不停,实在是丑陋极了。

最近你都不跟峰出去玩了吗?
为什么呢?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但是峰却渐渐不理你了,真是个自以为是的讨厌家伙。
一定是因为你对峰失约了好几次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我每次都叫你不要去嘛。
你只是乖乖听从我的话,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是峰擅自找我的狗说话,想要把我的狗拐走,一切都是他不好。
我已经警告过峰不要再接近我的狗了,所以没问题的。峰气得直跺脚,还想逼问我,但你对峰说我才不会说那种卑劣的话,所以他只能不甘不愿地退出。

就这样,你变得孤零零的。除了我以外,你的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了。
啊啊,真开心,真痛快。
真想让你变得更孤单啊。
真想把你伤害得体无完肤,把你弄得脏污不堪,让你受尽创伤。
真想把你打击到再也站不起来,让你绝望地恸哭。

这么一来,我就会摸摸你的头,说故事给你听喔。
因为你是我的狗,所以你只要当一只听话的狗,我就会给你饲料,永远地玩弄你、折磨你。

笔记:
布鲁卡尼罗的实验。
最碍眼的就是那个女人,但是现在还不能对付她,非得好好地储备力量不可。


◇ ◇ ◇

我脸上的瘀青花了好几天才变得比较不明显。这段时间我都不能去医院,因为美羽看见我这张脸,一定会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传简讯给美羽说家里有些事情,所以不能去看她,然后就收到了「希望你早点来」、「一天没看到你就觉得很难过」之类的讯息,让我看得非常痛苦。
芥川有再去见美羽吗?我们打架后的隔天,一起被叫去学生指导室,导师问我们事情的经过,但是我们都坚持不开口,所以老师只是警告几句就让我们离开了。一起走出房间的我们还是没有交谈,各自回到教室。
一想到他跟美羽会不会在我没看见的地方说话,我就觉得很不舒服。虽然我想用简讯询问美羽,但又觉得思考这些事的自己十分卑鄙,所以还是作罢。而且,我也还不知道坎帕奈拉的愿望是什么……
另一方面,我也一直很在意琴吹同学和远子学姊的事。
琴吹同学还在伤心吗?远子学姊还在担心我吗?
臣同学明明拜托我照顾琴吹同学,而我也认真地打算要响应她的感情,可是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周四放学后,我去了图书馆,看见竹田同学站在柜台前。
「你好,心叶学长,之前吓到你真是不好意思。」
她低下头去,亲切地笑着说。
那天真笑容让我胸口一震。
「……竹田同学,妳不需要勉强自己,难过的时候就坦白说难过吧。」
「嘿嘿,我真的没事啦~~想死的念头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了,请学长不要太在意啦。下礼拜有我很期待的特价拍卖,而且我也跟朋友约好要去看电影,还有文字烧店家的半价券还没用呢,所以我不会死的啦。」
对竹田同学来说,拍卖、电影、文字烧这些事情根本就无关重要吧……想到这里我又更难过了。
「与其担心我,不如去探望七瀬学姊吧。最近我传了简讯给她,但是她都不回应,害我好担心喔!七瀬学姊一向回简讯回得很勤劳呢。」
琴吹同学没有回复简讯,是因为她的手机被美羽丢出窗外——这种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所以我换了另一个话题。
「竹田同学虽然烦恼着自己没办法体会跟大家同样的心情,但是妳对我、对琴吹同学都很关心!妳其实是个很普通的温柔女孩喔。」
竹田同学听了,迅速转变成漠然的表情,有些悲伤地喃喃说道:
「是吗……我看起来……真的普通吗?心叶学长和远子学姊在顶楼救了我的时候,我想过……说不定我真的可以改变,说不定我能够像个普通女孩一样地生活……
心叶学长对我说过『活下去』吧!还叫我非得找出跟愁二学长不同的答案不可。但是,我现在还是会突然感到空虚……觉得好想死……
不管我改变多少次……还是会再回到原地……就这样不断重复……
我真的……跟以前不同了吗?真的……改变一点了吗?」
她仰望着我,眼中摇曳着沉痛与不安。
我的心脏顿时绞痛起来。
我跟竹田同学也是一样的。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迷惑、不会再害怕,相信自已已经成长、变得坚强,也聪明到不会再伤害别人了,但是这些微薄的自信又在瞬间崩毁,结果还是回到了原点。我依然在黑暗之中蒙头乱撞,继续迷惘,依然到达不了目的地。
这样的我根本没资格安慰竹田同学,但是为了鼓励她,我还是忍着心痛强做笑容。
「嗯,在我看来竹田同学的确是个普通的女孩喔。」
竹田同学的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
「……谢谢你。」
「我明天会去探望琴吹同学的。」
「嘿嘿,那就有劳学长啰。」
她开朗地说完,又露出不安的眼神低声说道:
「那个……心叶学长,你最好还是不要太接近阿流喔。」
看来竹田同学对流人有很重的警戒心,我不免有点同情他,正想帮他说几句好话,但竹田同学又垂下视线,彷佛很难受地说:「阿流是个可怕的人物。」
我正要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接着,竹田同学很快地抬起头,微微一笑。
「我还有工作,就先这样了。学长见到七瀬学姊的话,要帮我跟她说一声快点回复简讯喔。」

隔天,我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时,还是感到很迷惘。
我真的该去看琴吹同学吗?事到如今,就算道歉也只是在为自己辩解罢了,我伤害琴吹同学的事实依旧不会改变,或许琴吹同学也不想见到我的脸吧?
我认真考虑到几乎头痛,然后就走向美羽的病房。
去向美羽问清楚琴吹同学受伤的事情吧。我打算先面对美羽,再去向琴吹同学道歉。
我怀着紧张的心情敲着病房的门,但没有回应。
我开门一看,里面空荡荡的。
「是不是去检查了啊……」
我直接进去,走向窗边。床边桌上的花瓶里插了一束毛茛,看来很像刚刚才插上的,花瓣很生气盎然。我的心里骚动不安,随意转头一看,视线霎时停在枕边的书本上。
褪色的天蓝色封面——那是我的书!
我的心脏揪紧,彷佛眼光被吸住似的,凝视着那本扭曲发皱的书。
——这本书我读过无数次了,真是个美丽又迷人的故事。
美羽……真的这么想吗?她真的觉得这是个美丽又迷人的故事吗?
我紧张得像是要触犯禁忌,正想要把手伸往那褪色的封面之时——后面传来开门声,我慌张地缩手转过头去。
站在门口的人穿着灰色外套,是一位跟我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女人。
那个人似乎受到惊吓,表情变得僵硬。
「你是井上同学吗?」
我也惊讶得几乎停止呼吸。
虽然只见过两三次,但我立刻想起了这个扭曲着浓妆艳抹的脸孔、厌恶地瞪着我的人是谁。

——美羽说不想见你。是不是你对美羽做了什么,美羽才会跳楼?不要再来找她了,井上同学。

那是美羽的母亲!
我连一步都动弹不得,她的鞋子喀哒喀哒响起,一脸严峻地朝我走来。
「果然是你!为什么你会在美羽的房间里?美羽会再那样大闹,就是你害的吗?美羽跳楼的时候也是这样吧。你看起来明明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竟然做得出那么可怕的事!
美羽恢复意识之后,就激动地边哭边说都是心叶不好。后来她还每天吵着说不想见到你,说都是你害的,她不想见到你的脸,也不想听见你的声音!」
那饱含憎恨的尖锐声像是一条漆黑的鞭子,一声一声地鞭打着我。美羽母亲说的话,和美羽对我说过的话完全相反。

——心叶来探望我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出去见你,但是妈妈他们……不肯让我去……
当时我常跟心叶在一起,所以妈妈他们都怀疑是不是心叶对我做了什么事……

「美羽说想要远离心叶,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如果我不答应她就要再次自杀,所以我只能快点让她转院。」

——而且还强迫我转院。

以湿润眼睛悲伤仰望着我的美羽。
笑着说见到我很开心的美羽。
被圣洁光芒围绕的美羽,她的身影、她的声音都渐渐远去,漆黑的阴影从我头顶降下。
「我婆婆还对我骂个不停,说不该让我把美羽带走、一开始就该坚持把美羽留在他们那里,宝贝的孙女竟然受到伤害……
我先生也说是美羽哭着说不要留在我这里,所以也没办法了,或许照顾美羽对我而言负担太大,所以他无法阻止我婆婆擅自帮美羽办转院手续。
可是,我婆婆脑中风去世之后,他又说没人可以照顾美羽了,把她转回这里的医院!还说什么我有义务照顾美羽!那家伙根本是因为啰唆的母亲不在了,打算正式跟我离婚,和他的情妇再婚,所以才嫌美羽麻烦,把她丢回来给我。真是个差劲透顶的人渣!」
那憎恶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响起,充血发红的眼睛闪烁着像是世界毁灭时最后一次夕阳的光辉,焚烧吞噬了我的躯体。
美羽的父亲不是因为工作而单身赴任吗?
正式离婚?情妇?
对方陆续抛出的话语令我震惊不已,心中剧烈动摇。
美羽的母亲竟然愤怒到满脸通红,嘶吼出这些话。
而且,美羽……美羽真的说谎了吗?芥川和琴吹同学说的都是真的吗?
美羽一直在恨我吗?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说见到我很开心?还说她为了见我一直努力复健……
我的膝盖抖个不停,几乎就要瘫下。我耳呜不止,指尖麻痹,呼吸越来越难过,但那些怨慰的话语依旧不停吐出。
就在此时,一根银色拐杖咻的一声飞进房间,床边桌上的花瓶被打落在地,摔个粉碎。

「别这样!不要连心叶都拿去当垃圾桶!」

用拐杖打落花瓶的人就是美羽。
美羽攀着门扉,眼中燃烧着怒火,彷佛有火花啪嗤啪嗤地爆裂。她的脸庞白里泛青,简直就像个亡灵。
美羽的视线盯着她的母亲。
「为什么妈妈会在这里!我不是说过不用来看我吗?妳回去!快点回去!」
花瓶的碎片、清水、红色花朵散落在地,美羽的母亲跟美羽一样脸色发青。
「美羽!妳为什么要这样!」
「出去!给我出去!」
美羽想要往前走,但是身体失去支撑,摔倒在地。她忿忿地咬紧牙关,爬在地上捡起一块花瓶碎片,贴在脖子上。
「美羽!」我怕得全身颤抖。
「快住手啊!美羽!」
「妳立刻出去,不然我就割下去,我是说真的!」
美羽的母亲无言以对,两人互相凝视一两秒之后,她才语调紧绷地说「我会叫妳爸爸来的」,然后慌忙走出病房,外套飞扬。
碎片从美羽的手中落在地上,发出「喀嚓」的声音。
「……去死吧……所有人都去死吧……到处散布垃圾,不可原谅……去死吧……」
「……美羽……」
我移动着僵硬的身体朝美羽走去,想要拍拍她的肩膀,但美羽粗暴地挥开我的手。
「!」
长长的指甲划过我的手臂,她抬头看我的表情就跟刚刚看她母亲一样,充满盛怒、痛苦和忿恨,眼神如火一样炽烈。
美羽低声对愕然的我说:「不要碰我。」
这句话瞬间使我的心脏结冻。
她的声音夹带着不容转圜的拒绝,露骨的厌恶。
她的视线几乎要将我射穿。
我恐惧得彷佛坠落在无边黑暗之中,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美、美羽,妳母亲说的都是真的吗?她说妳自己要求转院,还说妳不想见我……」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不愿承认。
如果美羽否认,说那都是她母亲说的谎话,或许我真的会相信。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
撕裂胸口的疼痛正在批判我自己的丑恶。我并不是真的相信美羽,我只是希望她要求我相信罢了,为了让我自己感到安心……
因为我承受不了美羽的憎恨!
求求妳,快否认吧!
但是,美羽已经毫不掩饰对我的憎恨了。她冰冷的眼神紧盯着像只小兔子般恐惧发抖的我,以满怀恨意的声音对我说:
「你还没发现吗?我最讨厌你了。就是因为不想看见你,我才会去爸爸那里。我对你说的全都是谎话。」
我的脑中传来某种珍贵事物碎裂的声音。
美羽的笑容。
美羽的声音。
美羽的手指。
美羽说的故事。
全都在瞬间冻结,崩毁殆尽。
「但是,我真的是为了见你才努力复健喔。我想要对你复仇,因为把我变成这副模样的人就是你!」
那是贯穿心脏的冰冷箭矢,毫不留情的残酷话语。
「只要是你珍惜的东西,我全都要夺走。结果你真的被我说的谎话欺骗,朋友和女朋友都没了,真是愚蠢。」
我发不出声音,表情也像石头一样僵硬,动弹不得。
我丝毫不加抵抗,默默地让她耍弄、割裂、刺伤。
我好像快要无法呼吸,也做不出半点挣扎,而美羽抓起拐杖就朝我扫来。
我的头猛然晃动,身体一倾,灼烧的痛楚把我的意识拖回无可挽救的现实世界。
「你要发呆到什么时候!真是碍眼,给我消失!」
拐杖指着门口的方向。
「为什么……」
我嘶哑的声音喃喃问道。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要怎么做,妳才会原谅我……」
请告诉我,只要是妳的答案,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的手、脚、眼睛甚至是生命,什么都可以给你。
就算要像《银河铁道之夜》里面那只蝎子一样永远被火焚烧也无所谓。
妳希望我怎么做?我要怎样才能弥补?
美羽举起拐杖,朝着被无尽绝望压得喘不过气的我胸口一刺,尖声大叫。
「那么就实现坎帕奈拉的愿望吧!不过,我看你终究是不会懂的!」
她继续用拐杖敲击我的肩膀、手腕、头脸、胸膛。
好像不管怎样打都无法泄愤似的,她瘫在地上,痛苦地扭曲脸庞、咬牙切齿,不停不停地打。
「滚出去!快点滚出去!滚出去!讨厌死了!给我滚出去!」
——美羽疯狂的吼声,金属拐杖敲打在身上的碰碰声响,肉体传来的痛感。
我呻吟着站起,依她之言走出病房,这是我现在唯一做得到的事。
我摸摸额头,发现有些黏腻的触感。我缩手一看,掌心已被鲜血染红。
我用力按着额头,在走廊上蹒跚地前进。
身体彷佛还在挨打,好痛、好难过,几乎没办法呼吸。炽热的块状物一口气涌上喉咙,眼前景象渐渐变得模糊。
为什么?美羽?为什么?
坎帕奈拉期望的是什么?妳的希望又是什么?
我不懂!我不懂啊!
走在医院大厅时,我的手和肩膀似乎和好几个人擦撞,但是我连道歉的话也说不出来。对方看到我这么凄惨的模样,大概以为我有什么重要的人遭到不测了,所以也没有对我抱怨什么。
外面已经是黑夜了吧?连呼气也为之凝结的严冬夜晚,能不能隐藏我这落魄的模样呢?但是,我却不知道该往哪走才能到达目标。
我再也走不动了,连星星也看不见,连一步也动不了。
就在我快要就此倒下之时,我又撞上一个人。
这个人没有走开,而是伸出冰凉的手贴在我疼痛的脸上。
「……心叶。」
担心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发现穿着制服和深蓝色外套的远子学姊垂下眉毛,一脸难过地凝视着我。
她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
「我不是说过,要打电话给我吗?」
我的泪水终于涌出,沿着脸颊纷纷坠落。我渐渐瘫下,蹲在远子学姊脚边,颤抖着肩负失声痛哭。


第六章 是谁杀了小鸟

我到底是怎么了?
好奇怪,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我不断地、不断地做那件事,却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谁都没有出现,我听不见!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了!
一直都是如此,只要我做了那件事,那些人丢过来的垃圾就会从我体内吐出,消除一空。
但是,现在却不行了。就算我一直做那件事也毫无改变,发出腐臭味的秽物在我体内逐渐堆积。
我明明做了那种事!我做了一次又一次啊!
难道是做得还不够?非得继续做下去不可吗?
每天、每天,我都带着郁闷到胃痛的心情去做那件事。在这段期间,我光是想到那件事就头痛欲呕。
即使如此,我还是相信只要做了那件事就能解决一切,堆积在心中的脏东西,令人颤抖的不安、恐惧、愤怒、绝望,全都会消失。
可是,还是不行!
不管我再怎么做那件事,垃圾桶依然无法清空。
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我陷入失常的!
原本应该是我去掠夺你,应该是我让你尝尽绝望的滋味,束缚你、拳养你。
但是当我注意到时,却发现被掠夺一切的人是我。
我的一切!全部!都已被你掠夺、被你偷走了!
可是,你依然带着那毫无罪恶感的笑容跟在我身后。
你还别有所图吗?
就连我的身心都要剥夺吗?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啊!

◇ ◇ ◇

远子学姊牵着强忍哭声的我,来到一间卡拉OK包厢。
「就算在这里哭,也不会被别人看见喔。」
被那温柔的声音和纯真的笑脸这么一说,让我一度止住的泪水又再度溃堤,我足足有四十分钟都在吸着鼻子,从眼睛滴出咸咸的汗水。
在哭泣时,我似乎断断续续地说出美羽说讨厌我、还叫我滚出去的事情。
远子学姊坐在我身边,轻轻握住我的右手。
我因为哭得太厉害,喉咙隐隐作痛。鼻腔麻木,头也痛了起来,最后终于累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即使如此,我依然低着头,肩膀轻轻颤动,远子学姊看了就像个大姊姊温柔地说:「我见到心叶之前去过小七瀬的病房,小七瀬也很担心心叶呢……她还拜托我要帮助心叶喔。」
我的胸口弓为另一种伤痛而几乎绽裂。
琴吹同学竟然对远子学姊说了这种话……
我对琴吹同学明明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我明明不想那样的,为什么却伤害了她……
远子学姊轻抚着紧咬嘴唇、咽喉颤抖的我的手背,温暖的声音轻轻诉说:
「告诉你喔,难过的时候,最好可以想象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譬如说,在田径社里勤练撑竿跳的学长,乘着竹叶船踏出磨练之旅的故事,你觉得如何呢?还有一位女孩努力写了情书想要交给学长,但是学长却一跳就跳过河去了。」
「……这是我写过的三题故事吧?」
我一边哽咽一边说着。
「是吗?那就换成刚开学时走进教室却发现同学们都是熊猫,这个故事如何?虽然很脱离现实,不过还挺愉快的,而且……」
她继续开心地说起我很久以前写过的点心内容。
「还有喔……熊猫还杀气腾腾地磅磅磅踩着地板呢!你看,想象一下就会比较有精神了吧。」
「……远子学姊,妳在吃这个故事的时候,还吵着说吃起来好像白巧克力洒上小鱼干的味道,根本不是童话啊。」
「那就别说这个了,来讲浑身肌肉的冲浪手滑下恐山……」
彷佛母亲对孩子说着温馨的童话故事那样,远子学姊依次讲起我至今写过的故事。她以前在吃的时候明明抱怨个不停,还不时惨叫哭泣呢。
她以温和笑容和轻柔细语说出来的故事,听起来就像截然不同的故事,让人怀念不已,彷佛一剂甜甜的药水渗透到我满是疮痍的心中。
「好了,接下来是描乡下女孩友情的故事喔。有两个感情很好的女孩,经常以折纸当作信件来交流。就像洒满豆粉的酥脆炸面包,是最棒的香甜滋味喔。」
「妳说的这些不都是我写的故事吗?」
远子学姊露出花朵般的清纯笑容。
「因为,那是心叶为我写的故事嘛!我全都记得喔,一个都没有忘记。」
如同春风般的温暖声音。
紧握着我的温柔手指。
我因为绝望而封闭的内心,出现了微小的星光,心情也彷佛被洗涤一净,渐渐变得轻松。
「嘿,我跟心叶相识以来,已经有两年了吧?在这段时间里,虽然步调不快,但是心叶确实慢慢地成长了。那时的心叶和现在的心叶是不一样的,或许你自己还没有注意到……不过,我这一直吃着心叶写的故事的文学少女一定不会说错。」
她朗声断言,握住我的手指又更用力了一点。
真的是这样吗?我仅有的一点自信都已经不复存在,只是一直陷于迷惘啊。
「那个……跟心叶看着地图进行宇宙之旅的时候,我不是在图书馆看了《春琴抄》吗?佐助为了把春琴美丽的容貌永远烙印在心中,所以弄瞎了自己的眼睛。这种既狂热又崇高的爱情表现,不管读了再多次,我还是会被佐助的爱感动得几乎颤抖。
可是,我还是会怀疑,他这种行为是正确的吗?为了把那美丽的容姿永远留在心中而做的行为,对佐助和春琴来说真的是好事吗?或许这样对他们两人而言也是一种幸福,但我还是怀疑,难道没有其它方法了吧?他们有没有办法得到另一种形式的幸福呢?我一直都这样想着……」
我一边感受远子学姊手心的温度,一边也在思考。
如果我心中只留下了关于美羽的美丽回忆,我现在就会觉得幸福吗?
但是,我已经知道了。美羽不是披着雪白羽翼的天使,她只是个会欺骗他人、憎恨他人的普通女孩。
「心叶一直很重视美羽,因为美羽而受尽折磨,所以被美羽说了讨厌的时候,心叶一定很伤心吧……
可是,现在的心叶应该能够面对真正的美羽了,应该可以为美羽指出憎恨以外的道路吧……我是这样想的。」
我直到刚才都还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重新站起,觉得自己在深邃而阴翳的黑暗里不知该往何处前进,好像只能任自己流着血,一直蹲在原地。
但是,我额头上的伤口已经被远子学姊贴上的OK绷止住血了。而原本在我心中吹袭的激烈沙尘暴,不知何时也已经停歇。
室内电话响起,远子学姊站起来抓起话筒。
「好了,我知道了……不,不用延长。」
她放回话筒,开朗地笑着说:「服务生说包厢的使用时间还剩五分钟,两个小时一下子就过去了呢。要回去了吗,心叶?」
「……好。」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风已经停了,但是室外温度还是冷到骨子里,冰冷的空气刺得我脸颊发痛。
远子学姊走在我旁边,瑟缩着身体。
「呜……冬天晚上果然还是应该待在家里,悠闲地读《伊势物语》呢。天气预报还说下周可能会下雪,真让人烦恼,周六就要联考了说。」
「妳刚才说什么!」
远子学姊缩着脖子,对着白晢的双手反复呼出热气。
「我说周六就是联考的第一天啊。」
「周六不就是明天了吗?」
我吃惊得眼睛圆睁。
「是啊,周五的隔天一直都是周六啊。」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都大考前夕了,妳还在这里做什么啊!」
「呃……可是我去探望小七瀬,就看见心叶神情沮丧地站在医院大厅嘛。」
远子学姊说的话,让人听得满脸通红。
她说得没错,在那种情况下,她的确没办法回家读书。而且如果她真的回去了,真不知道我现在会是什么状态……
啊啊,可是、可是,她也太缺乏考生的自觉了吧!她只拿到E等级,想要合格还危险得很呢!
我解开自己的围巾,层层围在远子学姊的脖子上。
「这种时候也不能再叫妳去背数学公式或是写练习题了,今天就好好注意保暖,早点睡觉吧。如果感冒了,原本只有E等级的实力说不定会掉到J等级喔。」
我又脱下手套,硬是抓着远子学姊的手帮她戴上。
远子学姊鼓着脸颊抱怨说:「我在最后一次模拟考时已经进步到D了喔。我正式上场时都会变得很强,到时一定可以发挥出C或是B的实力啦。」
「这才不叫实力,应该叫做失常或是奇迹吧。」
「那就让我来引发奇迹吧。」
脖子围着纯白围巾,戴上稍大手套的「文学少女」,露出了灿烂耀眼的笑容。
我对她的乐观感到愕然,同时又觉得她这种个性就算到了考试大概也不会紧张,所以有点放心了。
远子学姊把脖子缩在我的围巾里,把手套贴在脸上,开心地说「好暖和喔」,然后踩着比刚刚轻快的步伐,那长长的辫子也跟着跳动。
就算是黑暗的夜路,只要身边有人陪伴,就让人觉得温暖了许多,也鼓起向前迈进的勇气。
「好了,我要往这边走了。」
在离别的路口,远子学姊转身面对我说。
「谢谢你的围巾和手套,周一我会拿去教室还你。」
「啊,远子学姊!」
我喊住正要离开的远子学姊,然后从书包里拿出铅笔盒。
「?」
我慌张地叫疑惑歪头的远子学姊稍等片刻,一边打开铅笔盒,把我经常用来写三题故事的自动铅笔拿出来递给她。
「明天考试时一起带去吧,这是祈祷奇迹降临用的护身符。」
为什么我会做出这么丢脸、这么不科学、这么不像我作风的行为呢?
大概是因为远子学姊全心全意地安慰了我,所以我才想给她一些回礼吧。
远子学姊睁大眼睛,脸红地凝视着我,我的脸也发烫了。
她戴着手套的双手,温柔地握住我拿着自动铅笔的手。
远子学姊垂下长长的睫毛,嘴角浮现微笑。
「那么,心叶就要把自己的心意全部灌注到这支笔上才行喔。请帮我祈祷,祝福我能顺利解出数学题吧。」
我把另一只手迭在远子学姊的手上,不好意思地低头说着:
「希望奇迹降临,让远子学姊能够轻松解出数学题,考上理想的大学。」
在呼气都会变白的寒冷夜里,不见人烟的十字路口,我们近得额头几乎相触,感觉着彼此的体温和强烈鼓动的心跳,让言语从心里传达到指尖。
我隔着手套摸到的手指暖呼呼的。
远子学姊抬起头来说道:「谢谢。」
她温和地瞇起乌黑的眼睛,幸福地微笑,很珍惜地握紧自动铅笔,然后稍微退开。
「托心叶的福,我明天一定可以好好努力。」
「回去时不要再乱跑,要立刻回家喔。也不要轻率地在沿缸上看书,看到水都变凉了以致发烧,头发弄湿的话可别放着不管,一定要仔细吹干,也要早点睡。还有,别忘记要设定闹钟喔。」
「好好好~~」
她面带笑容逐渐走远,还举起了握着自动铅笔的手向我挥舞。
我一直直目送着那纤细的身影离去,直到她完全消失在黑暗的夜幕之中。

◇ ◇ ◇

被夺去的东西,非得抢回来不可。
我怎能再失去任何东西
就算再做那件事,也没有帮助。污秽的话语从垃圾桶里满出,头脑已经无法维持正常机能,心也渐渐损毁。
去抢回来吧,取回我原有的东西。
让人翱翔天际,凝神注视,竖耳倾听。
还是不顺利,我今天还是睡不着。害怕看到夜晚过去,清晨来临。
在寒冷的房间里,看着天空渐渐发白变亮、太阳渐渐升起的时候,我彷佛受到制裁、受到惩罚,身体好像要被那照亮一切的耀眼光芒割裂了。
别这么软弱!
就算我的身体残破不堪、就算手脚俱断、就算要用生命来换,也要夺回来。
啊啊,这么一来,我一定能抵达幸福的星球。
到那时,我应该可以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了吧?应该能够在那温暖清净的圣地安稳入眠吧?

笔记:
今天的来电有五十通。
我已经把手机转成静音模式了,但是它每次震动时,我的脑中还是会充斥着铃声。
就算把手机移再看不见的地方,那声音还是叫个不停。
不要再来了!别再来了!垃圾桶已经塞得满满的了!不要再继续丢垃圾进来了!

B去死吧!背叛者!恶魔!
妈妈也打电话来,生气地说明明是我叫她来,还用那种态度对她,下次要叫爸爸来。
吵死了!
别再打电话了!
每个人都吵死人了!
我受不了了!

◇ ◇ ◇

要举行联考的周六,整天都在下雨。
我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一边听着混杂了降雪的冷冷雨声,一边想着远子学姊此时应该拿着我那支自动铅笔在涂黑答案卡吧。
然后,我又想起琴吹同学的事、芥川的事,还有美羽的事……
在我问着怎样才能得到原谅的时候,美羽眼神凄切地大吼,叫我实现坎帕奈拉的愿望。
我想要找到答案。
我再次把两人画的地图摊在桌上,重新仔细看过。
约定要一起去宇宙尽头的那天,我们的心确实是彼此靠拢的。这么想并不是像我过去那样转移视线、逃避现实,而是为了能坦然面对真正的美羽,所以我实在不愿否定我们也有过那么温馨平和的时光
我看着用彩色铅笔画出来的缤纷彩虹时,妈妈走进我的房间。
「心叶,蛋糕做好了喔,下来喝茶吧。啊,那是……」
妈妈看着桌上的地图,脸色突然黯淡下来。
「这是我从抽屉里找出来的。」
「是吗……」
妈妈踌躇地垂下目光,沉默不语。
然后她稍微抬起视线,犹豫地开口说道:
「心叶……你最近好像常常受伤……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停顿一下,又继续问着:「难道……跟美羽有关吗?」
芥川突然来拜访的时候,还有我脸上带着瘀青回家的时候,我都对妈妈说「没什么」,妈妈也没有继续追问。
但是,她一定一直在担心吧?
我转动椅子,面对妈妈。
「……嗯,我最近见到美羽了,她回到以前住的医院。」
妈妈的眼中浮现惊色。我抬头看着妈妈,诚恳地说:
「美羽还在那里持续复健。她身边发生了很多事……好像过得很辛苦,所以我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
妈妈似乎极力隐藏着内心的动摇,她直视我的双眼,以悲切的声音喃喃低语:
「是吗……美羽回来了啊……」
「妈妈,妳以前对我说过不要太常跟美羽在一起,要多跟其它人一起玩吧?那是为什么呢?」
妈妈又为难地低下头。
「……」
但是我一直耐心等着,所以她终于露出哀伤的眼神,对我坦承。
「因为妈妈看到美羽做了很不好的事……」
「很不好的事?」
「妈妈在超市里……看见美羽把电动刮须刀放进口袋……没有付钱就走出店里了。」
我倒吸了一口气,美羽竟然会偷东西!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妈妈来不及叫她……美羽看起来已经很习惯做这种事,所以妈妈更是惊讶得没办法移动脚步。」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美羽的宝物里确实有电动刮须刀。
其它还有牙粉、铲子、猫食罐头等,混杂了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
而且,当我在折扣商店看到美羽的时候,她当时为什么会那么专注地看着男性美发商品的架子呢?
在她裙襬飘起转过身去的时候,难道我没看见她手中有个类似小瓶子般的东西闪烁着光芒,消失在她的裙子里吗?
如果……如果说,美羽的收藏全都是顺手牵羊的战利品……
我惊愕到手心冒汗、屏住呼吸,而妈妈又对我说了一件更惊人的事。
「还不只是这样……美羽曾经拿肥皂给还是个小婴儿的舞花吃。」
「!」
妈妈难过地垂下眼帘。
「舞花那时待在客厅,妈妈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美羽把舞花的嘴拉开,然后把拇指那么大的肥皂碎块塞进舞花嘴里。
妈妈吓个半死,连忙去阻止。美羽就无精打采地说她只是下楼来借厕所,然后看见舞花好像想跟她玩,就陪了舞花一下。
因为肥皂闻起来很香,所以她觉得拿来吃好像也没关系……
可是,从此之后妈妈就很怕美羽。
心叶最疼爱的文鸟死掉时,妈妈也怀疑过会不会是美羽做的?
虽然不该这样胡乱猜测,但妈妈还是觉得文鸟会在美羽来玩的日子里突然死亡,时机也太巧合了……那时琪琪的喉咙不是流血了吗?怎么看都不像是病死,反而比较像是被缝衣针或别针刺穿喉咙。
那么疼爱琪琪的心叶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这样看来,就只能怀疑美羽了……」
那只全身冰冷、毫不动弹的白色小鸟浮现在我脑海里。

——为什么?为什么琪琪会死掉?为什么琪琪的喉咙变得红红的?

妈妈看到我哭着询问,只是脸色发青地支吾其词。
然后美羽柔和地微笑着,对我说琪琪已经飞到宇宙了,还讲了琪琪的故事来安慰我。
那时美羽的笑容,还带有完全不同的感觉。

——隐藏在阴暗感情的邪恶笑容……

我的背脊滑过一阵战栗。
在我记忆的深处,好像又浮现出另一个画面。
摇曳不定的白色窗帘、黑板、鱼缸、桌子。
小学时代的我。
小学时代的美羽。
在清晨里,只有两人独处的教室。
我的头痛得快要裂开,喉咙顿时强烈地缩紧。
「呜……」
「心叶,你怎么了?」
妈妈慌张地按住我的肩膀。
「……我没事,只是有点头晕。」
妈妈垂下了眉梢。
「对不起……都是因为妈妈说了那种话。」
「不,谢谢妈妈告诉我。」
妈妈的表情看来好像就快掉泪了。
这时,舞花叫我们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舞花好像等不及了,我们下去吧,妈妈。」
我从椅子站起,妈妈神情悲伤地对我说:
「……心叶,虽然妈妈很怕美羽,还叫你跟她保持距离,但是听到美羽跳楼的时候,妈妈真的很后悔。
如果在美羽还小的时候,妈妈能以大人的立场好好责备她就好了。如果能把她导向正途,或许她后来就不会跳楼了……」
我的心弦被触动,发出细微的声音。
这两年半之间,妈妈也一直很痛苦吧?
会在夜晚迷路的不只是孩子,就算是大人,也会有迷惘、犯错的时候。
妈妈目光低垂,轻声说道:「心叶……要努力帮助美羽喔。」
我回答了「嗯」的时候,舞花匆匆跑上楼来。
「妈妈、哥哥,蒸糕要变冷了啦~~爸爸也在等你们喔~~」
她从门后探出头来催促我们。
「好好,我们来吃吧。」
妈妈和蔼地牵起舞花的手,我也跟着她们走下楼。

那晚,我作了一个梦。
在睛朗的早晨,我气喘吁吁地打开教室的门。
今天美羽会告诉我怎样的故事呢?我好期待啊。可是,在那之前一定要先喂过金鱼,把鱼缸清理干净。
白色窗帘高高飘起,还是个小学生的美羽站在那边。
美羽冷冷的眼神盯着鱼缸,嘴边露出浅笑……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在鱼缸里翻着白肚浮起的金鱼。

——所有金鱼都死掉了耶。

冲到鱼缸旁愕然呆立的我,耳中传来美羽压低的声音。
淡淡的肥皂香味。
鱼缸里的水飘着白色泡沫。
美羽碰触着我的指尖上附着了蓝白色颗粒。

那不是清洁剂吗?
难道不是美羽把清洁剂倒入金鱼的鱼缸里吗?
因为那时的美羽在笑啊!

寒冰一般的惧意划过我的背后。
美羽站在飘摇不停的白色窗帘后方,轻声吟诵。

啊啊,真可怜吶,真是太可怜了。
金鱼碰到了很悲惨的事呢。
琪琪也真的很可怜呢。

心叶,我,还有所有的生物都好可怜呢。

「————!」
从床上爬起的瞬间,利刃般的寒气刺痛我全身。
看看时钟,已经是早晨了。
但是房间里还是一片阴暗,窗帘外面安静得就像所有生物都死绝了。
「刚才……是作梦吗?」
额头和脖子上满是汗水,我紧紧抓着毛毯一端。
不,不是的。
虽是作梦,但那却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当时美羽微笑的意义,美羽身上传来的清洁剂香味,附着在手指上的清洁剂颗粒——也像是不愿回想似的,我全都忘记了。
在折扣商店看到美羽的事,还有美羽可疑的行为,全被我藏在心底、层层上锁。
我抱住痛得快裂开的头,咬紧牙关。
很多跟美羽有关的事,都被我忽略过去了。
今后我该怎么办?我该为美羽做什么?要如何才能找到答案
我喘不过气,感觉就像即将被黑暗压垮,同时爬上了床,拉开窗帘。
外面大雪纷飞,化为一片淡墨色的世界。屋顶上,道路上都堆积着灰色的雪,这个都市难得降下这种大雪。
我打开计算机,打算上网确认气象,却发现收到了一封邮件。
寄件人的名字是英文字母,而且还夹带附近,难道是病毒吗?
我正想刚除邮件,手却突然停了下来。
寄件人的名字叫「hatori」,标题是「sola」,附加档案的名称叫做「ituki」。
Hotori——羽鸟。
Sola——空。
Ituki——树。
这三个词汇在我脑里闪过。
井上美羽的得奖作品《彷若睛空》里,书中主角就是叫做树的女孩。
然后,树喜欢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羽鸟。
我毫不犹豫地开启邮件。

「要实现羽鸟的愿望吗?」

里面没有署名,只写了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夹带的附件是个压缩文件。
如果答案是「Yes」的话,就该开启档案吧?
我移动光标双击之后,选择开启档案的选项。
因为档案太大,所以处理的速度很慢,我全神贯注地看着显示解压缩进度的蓝色长条。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数据夹的图标出现后,我打开资料夹,发现里面满了一大堆图档的缩图。
这些是……照片?遍布着黑色、红色小点的图片总共有将近两百张。
我随便选择一张放大,看到印在泛黄纸张上的铅字,我顿时明白了这是自己写的文章。
——这些都是翻拍自井上美羽小说内文的照片。
但是,还不仅是如此。
小说版面原来就排得很松,四周留有很多空白,行距也很宽。在那些留白的空间,有人用红色笔密密麻麻地写了其它的文章。
我的文章被画上了红线。
简直就像在说这些文章都错了,红笔写的文章才是正确的!

你非常危险、非常傲慢,还很自作多情,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为什么你要做出那么残酷的行为来伤害我?
我的心被闪亮透明的刀子割得破碎,发出惨叫、流出带有腥味的血、承受着痛苦,你却笑着旁观。

那像是小学生写的歪扭字体。
美羽在病房里抱着我作品的景象像雷呜一般冲进脑海,让我不禁心跳加速。
封面已经褪色,书页也扭曲发皱、变得膨胀的那本书……
这些红色文字是美羽写的吗?

一直以来,你都看着痛苦的我愉快地笑着。
你就是这样接近我,从我这里偷去许多东西,害我陷入毁灭。

所以,我应该可以向你复仇吧?

《彷若睛空》里面有位立志成为小说家的少年羽鸟,就是以美羽为范本。
而且,叙述故事的少女——树,就如同我的分身。
因为直接把树写成少年,把羽鸟写成少女实在太令人害羞了,所以我交换了这两人的性别设定。
故事是以树的第一人称口吻来描写,但是红笔写的故事,却是以羽鸟的角度去叙述。

有时看见你那呆呆的脸,我就忍无可忍地焦虑起来。
在那种时候,以及接到电话的时候、垃圾桶变满的时候,我总是会做那件事。

即使头晕目眩的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我也顾不得了。
如果不做那件事,我就会变得不再是我。

我点击图片,屏息读着这个跟树的描述截然不同的羽鸟——胸中燃烧着阴暗火焰的危险少年的剖白。
上面写着羽鸟是个偷窃惯犯。
还说他会借着偷来的东西引发想象,编织故事。

大家都说我是骗子,把我赶出他们的圈子,用冷眼看我,对我说些污秽的话语,恶意地取笑我。
——那个女生是骗子喔,不能听信那个女生说的话!
但是,我根本连一句都不想对那些人说。
我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能看见他们看不到的东西,也能听见他们听不到的声音。
为什么所有人都听不见天空、云朵、彩虹、草木还有校舍说的话呢?他们都不知道橡皮擦、垫板、水桶、扫把在恳求人们说出它们的故事吗?
我的世界总是充满新鲜的故事,而我就是这个世界的国王。
所以,我才不想走进他们那个狭隘又无趣的世界,就算要独自一人也无所谓!

羽鸟自豪地这么说,他夸耀着自己的世界是多么的精彩。
故事总是会晶莹璀璨地降临到羽鸟的世界,他只要承接这些凭空落下的故事就好了。
这个时候,树出现在羽鸟的面前。

那一天,你走进了我的世界。
你带着毫无戒心的天真笑容靠近我,央求着我说故事。所以我把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故事,专属于自己的故事拿出来跟你分享。
但当我发现那是个错误的决定时,我的世界已经变得凄惨荒芜,彻底崩坏了。

我握着鼠标的手冻得颤抖。
对树而言,认识羽鸟是一件幸福的事。
树的世界因羽鸟而拓展,因羽鸟而变得透明闪烁。
可是,羽鸟其实不是这样想的吗?
对羽鸟来说,树的存在只会令人感到畏惧吗?

每天、每天、每天、每天,放学之后我都会去你家。

但是,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去你家。
你家就像那个美丽的鸟笼,你就像那只被剪除飞羽、关在笼里的白色小鸟,令我感到胸口郁闷。

我讨厌你家。
我也讨厌你的家人,讨厌得想吐。
但是,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头上受到重击,身体被切割般的痛楚传遍了我全身上下。
羽鸟——美羽强烈的愤恨,从写得让书页凹陷的沉重笔迹和文章中传达而出。
鲜红的文字好像随时会从计算机屏幕中跳出,刺入我的眼中和喉咙。
但是,我非读不可。
美羽是怀着什么心情跟我相处的,我非得知道不可。

窗外毫不间断地下着大雪,天色依然阴暗。
妈妈来转告我,说学校因为大雪而放假了。
我对妈妈说我不想吃早餐,然后继续阅读。
书页旁边偶尔会穿插一些笔记。

电话又来了,这是今天的第三十遍。
明知我讨厌电话,还故意打电话来。
就算我叫她寄邮件她也不理,只会在电话的另一端恶意地笑着,烦人地拼命打到我接听为止。

电话来了,真差劲。去死吧,B。

垃圾桶里渐渐堆积了脏东西。

我实在无法宽恕、无法忍耐下去,所以主动打电话来,但是中途就挂断了。电话果然还是对我很不利。

电话吵死人了!别再打了!

闭嘴,B!我没有询问你的意见!
不要指挥我!给我滚出去!
别再打电话了!

频繁响起的电话令美羽感到焦虑、害怕。
这个经常出现的B会是芥川吗?
布鲁卡尼罗是某人的名字吗?
不只是这样,笔记中也提到她偷走芥川的手机,还有传简讯给琴吹同学的事情。

我准备了相同型号的手机,偷偷调换过来。隔天他脸色铁青地跑来,质问我是不是偷看手机里的内容,还叫我别做傻事。因为他实在太烦了,我就抓伤他,明明就帮不上忙还敢教训我,真讨厌!

寄了简讯给狐狸精。

对方回简讯了。
虽然对方拼命隐藏,但还是看得出很胆怯。什么嘛,这家伙明明就很弱!
轻轻松松就能解决了。

B的计划还不错嘛!心叶一定会来看我。

芥川声称被猫抓的伤口,原来竟是美羽抓的!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芥川当时的确很担心地问过我,有没有接到奇怪的电话或简讯。
琴吹同学被手机简讯吓到也是那阵子的事。
我竟然如此愚昧、脆弱以致从未察觉,这让我难过得胸口刺痛。
以羽鸟观点叙述的另一个故事还继续写下去。

你被春口甩了吗?被说了讨厌吗?
一定是这样吧?
因为我向春口说:「他是属于我的,我们早就上床过了,妳真的想捡我用过的东西吗?不过他还在我面前嘲笑妳,说妳明明长得这么丑,竟然那么得意忘形地死缠着他呢。」
说起当时春口的表情啊……她满脸通红,眼眶含泪,颤抖个不停,实在是丑陋极了。


在国中时,班上的女生突然赏了我一巴掌,还对我大骂「讨厌」。
当时一点都不明白的事情,如今就像落叶被风扫起露出下面的道路,变得豁然开朗。

最近你都不跟峰出去玩了吗?
为什么呢?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但是峰却渐渐不理你了,真是个自以为是的讨厌家伙。
一定是因为你对峰失约了好几次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我每次都叫你不要去嘛。

我跟要好的男性朋友之间渐渐变得不愉快。
美羽还安慰了我,对我说:「心叶的身边还有我嘛,所以没关系吧?」

就这样,你变得孤零零的。
除了我以外,你的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了。
啊啊,真开心,真痛快。

这叫我要如何发现呢?
乔凡尼会被朋友疏远,竟然都是坎帕奈拉的阴谋……

真想让你变得更孤单啊。
真想把你伤害得体无完肤,把你弄得脏污不堪,让你受尽创伤。
真想把你打击到再也站不起来,让你绝望地恸哭。


贯穿心脏的疼痛,使我头晕目眩。
美羽、美羽,妳真的这么恨我吗?
因为在没开暖气的房里持续点着鼠标,寒气直透全身,手也冻得毫无知觉了。
即使如此,我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上的红色文字。
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的时间,只能听见自己呼吸声的寒冷房间里,突然冒出八音盒的旋律。

我吓得肩膀一震,望向放在桌上的手机。
柔和奏起的旋律,正是「美女与野兽」的主题曲。
是琴吹同学打来的!
琴吹同学的手机曾被美羽丢出窗外,现在是不是已经修好了呢?还是她又买了新手机了呢?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总之,设定成这首来电铃声的只有琴吹同学的手机号码。
我抓起手机打开盖子,贴在耳边。
「喂喂,琴吹同学」
细微的声音透过轻薄的金属传出。
「井、井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女孩……」
琴吹同学努力挤出声音。
「朝仓小姐不知道去哪了。外面还下着大雪……可是她却不在医院,而且她的房里还留下一张纸条,写着『我去宇宙了』。」


第七章 暗夜的旅途

外面横扫着狂风暴雪。
就算撑了伞,也会很快堆满雪花或是被风吹飞,一点用处都没有。我在半途就收起雨伞,在掩埋到小腿一半高度的积雪里卖力向前走。
接到琴吹同学打来的电话以后,我立刻换上便服、穿上外套,冲出了家门。
在出门前,芥川也打电话来了,似乎是琴吹同学联络他的。芥川说他也会动身前往医院。
——朝仓对你表明她的恨意之后,情绪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周六我去拜访时,她就大叫着「除了心叶以外,谁都不准进来」,从病房里丢出东西。她还说「能触摸我、能跟我讲话的人只有心叶」……朝仓一直在等着你去。
救救朝仓吧!芥川语气沉痛地央求着我。
为什么美羽会突然消失?
为什么她一边说讨厌我,一边又想留住我?
为什么她要一直对我说谎?
我在下个不停的大雪中吃力地迈进时,羽鸟的告白带着异于我初次阅读所理解的意义陆续浮现。

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呢?
我只知道,应该不是拥有很多钱、在社会上出人头地,或是跟怎样的男人结婚之类的答案。
因为,我的家人总是抱怨个不停,不是生气就是怨叹,丝毫看不出幸福的模样。
如果说即使贫穷,只要获得爱情就是幸福的话,我想也不太对吧。
因为那女人光是拥有爱情还不能满足,经常打电话来哭诉,说生活过得好辛苦,老是吵着想要钱、想要钱的。


什么才是幸福呢?
而且,要到哪里才找得到幸福呢?
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心中就变得一片黑暗,害怕得全身发抖,脑袋像是快要裂开似的。

坎帕奈拉的愿望是什么?对坎帕奈拉来说怎样才算是幸福?
努力找寻这个答案的,就是孤独而逞强的坎帕奈拉——也就是美羽自己吗?
她总是说要像坎帕奈拉那样,搭着银河列车去宇宙。
说着这种话的美羽,是不是因为在地上找不到立足之处而感到痛苦呢?
因此,她才希望搭上开往星空的列车去旅行呢?
唯有她藉以徜徉在繁星之海的「想象力」,才是能让她获得安慰,得到救赎的唯一武器。
是的,我尚未出现在美羽面前的时候都是如此……

独自编织故事的美羽,首次获得我这个读者,我跟美羽一起分享她的世界。
这件事让我觉得好开心、好快乐、好幸福。
可是……难道美羽不这么认为吗?
就算她不可抑制地憎恨我,在背地里对我做坏事,她难道不是依然想待在我身边吗?她难道不是依然想跟我说话吗?

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发生了一点差错,导致一切都偏离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
好奇怪,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我不断地、不断地做那件事,却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谁都没有出现,我听不见!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了!
一直都是如此,只要我做了那件事,那些人丢过来的垃圾就会从我体内吐出,消除一空。
但是,现在却不行了。就算我一直做那件事也毫无改变,发出腐臭味的秽物在我体内逐渐堆积。

羽鸟体会到的迷乱和恐惧,我光是想象那种心情,就痛苦得喘不过气。

我明明做了那种事!
我做了一次又一次啊!
难道是做得还不够?非得继续做下去不可吗?

打开天蓝色活页夹,在活页纸上愉快地写下故事的美羽。
源源不绝地涌出的缤纷文字,洋溢着透明感的美丽世界。

每天、每天,我都带着郁闷到胃痛的心情去做那件事。在这段期间,我光是想到那件事就头痛欲呕。
即使如此,我还是相信只要做了那件事就能解决一切,堆积在心中的脏东西,令人颤抖的不安、恐惧、愤怒、绝望,全都会消失。

如果……如果美羽失去了那个世界将会如何?
如果至今围绕在美羽身边的故事,在某一天突然全部消失的话……

可是,还是不行!
不管我再怎么做那件事,垃圾桶依然无法清空。
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我陷入失常的!


在图书馆里,我想要借宫泽贤治的书,而美羽却以苛刻的眼神看着我说:「童话故事是给小学生看的吧」。
我惊吓得把书放回书柜。
所以宫泽贤治的书,我至今只看过《银河铁道之夜》的图画书。

但是……远子学姊在说宫泽贤治故事的时候,我却觉得很熟悉。
那种熟悉并没有引起温馨平静的情绪,相反的,却让我感到胸口郁闷的不安和恐惧。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那么害怕宫泽贤治?
听着宫泽贤治故事的时候,为什么我会感到触犯了什么禁忌而无法呼吸呢?

我听过贤治那个描述女性歌手和崇拜她的少女相遇的故事。
我也知道那个帮助了云雀、得到宝物的小兔子的故事。
各式各样的拟音语,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响起。

「铛、铛、铛锵叩、铛叩铛叩铛」

「叽叽喳、铃、叽叽。」

「嘎~~嘎~~叩叩~~叩~~,嚓~~」

「当啪啦啦达、当啪啦啦达、佩当佩当佩当。」

「哝~~哝~~哝~~哝~~哝~~」

高低起伏的拟音语,并不是发自远子学姊的声音。
是美羽的声音!
这是美羽对我说过的,她把宫泽贤治的故事当作是自己写的故事!

冰冷的冲击贯穿了我的脑袋。
这个疑惑在我心底几度被否定、辩解、掩盖、遗忘。
但是,事实必然是如此。
美骟剽窃了别人的作品!

写不出故事的美羽,把宫泽贤治的作品当作是自己想的故事说给我听。
所以我要借宫泽贤治全集的时候,她才会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我,出言阻止。
咽喉发热紧缩,像针一般的雪刺向我的脸颊、额头、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宁可做到这种地步,也非得继续说下去不可?
明知那并非是自己的故事,而是别人的故事。
明明害怕着事情有一天会曝光。
我一想象就感到目眩。

——都是因为你的期盼!

因为我总是缠着美羽说故事。
因为那是联系着美羽和我,比一切都要强烈的羁绊。
所以美羽为了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即使得剽窃他人的作品,也要持续写故事。

我的一切!全部!都已被你掠夺、被你偷走了!
可是,你依然带着那毫无罪恶感的笑容跟在我身后。
你还别有所图吗?
就连我的身心都要剥夺吗?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啊!

外套的口袋里突然响起了铃声,我吓得停下脚步,拿出手机检查来电显示。
是竹田同学?
她有什么要事吗?或者只是日常问候?
犹豫片刻之后,我把手机放回口袋。
对不起,我晚点会回电的。

我的头上、肩上盖满白雪,好不容易才抵达我们以前的国中。
在小时候画的那张地图上,我们的银河铁道就是从这间校舍的顶楼开往宇宙。
即使抬头望去,也只能看见羽毛般的飘雪纷纷落下,我完全看不见顶楼是什么情况或是有没有人在。
但是,我确信美羽一定就在这里。
因为我们在那天一起画了一张地图,为了让我们即使在宇宙里失散了也能再度相聚……
以前跟远子学姊来这里的时候,我每走一步胸口就更郁闷一些,头痛得像是头盖骨就要裂开,所以我根本没办法走到校舍。
现在我迎着风跑进校门时,依然觉得胃部绞痛,几乎无法呼吸。
即使如此,我依然身体前倾、踏过积雪,到达了校舍入口。
学校或许是因为大雪而临时放假,校舍里一片寂静。
虽然应该还是有几位老师到校,但我已顾不得一切,脱下鞋子拎在手上,直接爬上通往顶楼的楼梯。
穿着袜子滑溜溜地不太好走,所以我在途中又脱下袜子放进口袋。
一楼、二楼……越是接近顶楼,我的呼吸就越不顺畅,视线也变得更模糊,头部像是被铁锤敲击一样疼痛不已。
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五月里的某个睛天,站在顶楼的竹田同学。
为了阻止企图自杀的竹田同学,我也是这样拼了命地冲往顶楼。
当时我感受到压垮胸口、绞紧喉咙的痛苦,但脑袋浮现出来的却是美羽。
我当时心想,神啊!这次一定要让我赶上,不要让竹田同学像美羽一样跳下去。
那个时候,竹田同学和美羽的身影互相重迭。我拼命祈祷,激动得心脏彷佛即将破裂,死命地往上跑。
但是,这次我要去找的却是美羽本人!
打开顶楼沉重门扉的瞬间,门被风吹得猛然向外开启,我也一起倒向外面。
外面刮着砂砾般的大雪,让我一时之间看不清顶楼的状况。
但是,我一看脚边就发现深深的积雪上有小小的足迹,还有拐杖拖过的痕迹,形成一条火车铁轨般的笔直道路。
我把拎在手里的鞋子穿在赤裸的脚上,屏住呼吸,神经紧绷地跟着那条轨道往前走。
当我看见美羽靠在顶楼边缘的栏杆旁时,心脏差点就停了。
铅灰色的天空之下,猛然吹袭的狂风,拨乱了她短短的头发、红色围巾、长裙还有外套下襬。那双掺杂了憎恨和哀伤的大眼睛,忧虑地凝视着我。
她的肌肤像冰一样透亮泛青,嘴唇和身体都因为寒冷而轻微颤抖。
美羽的脚边倒着银色的腋下拐杖,手紧紧抓着栏杆。她的姿势显得坚决,同时又令人感到脆弱。

如果,美羽在这一瞬间又跳下去的话……
我的心一定会像冰块一样碎成细末。

美羽无言地凝视着我,我也直视美羽的眼睛,慢慢接近她。
贴在脸上的雪花,因呼出的气息而消融。
我们的距离逐渐缩短,雪花像纯白羽毛一样落在我们之间。
只剩两公尺左右,我就能走到她身边了。
「……美羽。」
我叫着她,一边感到胸口胀得满满的——几乎就要胀裂似的,痛苦得好想哭;一边对她说道:「美羽,我读过妳写的小说了。」
瞪着我的美羽肩膀用力一抖,更用力地握紧栏杆,她眼中也浮现出泪光。
「对不起,美羽……我一定把妳伤得很深吧?我让妳这么痛苦,还一点都没有察觉,真的很对不起。」
「……干嘛道歉?」
美羽的表情越来越像要哭泣。
「我可不想听你道歉,做这种事情也于事无补。你的罪恶感太薄弱了,别只想让自己变得好受,我可是一直在受苦啊!」
随着狂舞雪花一起降下的话语,刺进我的心中。
「你总是什么都不懂!不懂我有多么讨厌你,多么憎恨你、你家,还有你的家人……
你不知道自己抱着母亲亲手制作的斑马抱枕时,就像在炫耀一样,让我感到多么不甘心。也不知道我趁你不在的时候,好几次把抱枕丢在地上踩……」
「我一直都不知道妳家的事情,还有妳母亲和父亲的事……」
美羽满脸通红,奋力大喊:
「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用!爸爸妈妈就是互相讨厌,总是成天吵架!还对只是个小学生的女儿讲彼此的坏话,可是他们又担心离婚会影响爸爸的工作,也怕被人说闲话,所以就分居了!还硬逼我转学!」
美羽吐出无止尽的愤怒和悔恨。
「妈妈说要带我走,只不过是想跟爸爸和爸爸的妈妈——跟我奶奶唱反调而已!
奶奶住在我家隔壁,有事没事就会跑来我家责备妈妈。妈妈除了憎恨爸爸以外,也很讨厌奶奶。因为奶奶想要让我留在爸爸身边,所以妈妈才不高兴地说要带我走,根本不是因为爱我!
跟妈妈两人一起生活之后,她每天都对我说爸爸和奶奶的坏话。
说什么『妳爸爸最差劲了,妳奶奶就跟恶鬼一样,妈妈实在太不幸了,好痛苦、好懊悔、难过得难以忍受,全都是妳爸爸和奶奶害的!』但每天都听她说这种话的我,才真的更难以忍受啊!
妈妈不在的时候,奶奶会打电话来。虽然她嘴上说着担心我,但谈话内容却都是在说妈妈的坏话。
奶奶常说:『妳妈妈真是个过分的人啊,妳爸爸就是因为跟那种女人结婚才会变得不幸。妳妈妈根本就不爱妳,只会丢着妳自己出去玩,妳妈妈会带妳走,只是想要跟妳爸爸拿养育费去玩乐而已』。
更惨的时候,我还得一边听着奶奶在电话里抱怨,一边看着妈妈在旁边怨恨地瞪我。
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这就是我家的日常生活!
我只是那些人用来丢弃自己肮脏情感的垃圾桶啊!」

——不要连心拿都拿去当垃圾桶!

我想起美羽在医院里对她母亲大叫的话,顿时心痛欲裂。
那个时候,她母亲突然朝我逼近,眼中闪烁光辉,喋喋不休地吐出夹带着憎恨的话语,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些怨言令我全身僵直,彷佛有好几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婆婆还对我骂个不停,说不该让我把美羽带走、一开始就该坚持把美羽留在他们那里,宝贝的孙女竟然受到伤害……

美羽的母亲说着美羽父亲是最差劲的人渣时,她狰狞的面乳和饱含恨意的声音一起浮现在我脑海里,令我背上冒起一阵寒意。
美羽从小到大,一直都笼罩在那种视线、声音的阴影下。
「还不只是这样,就连爸爸的情妇也打来了好几次。」
美羽带着自嘲的表情继续说。
对方并不是要找爱人的妻子——美羽的母亲,而是特地看准身为爱人女儿的美羽在家的时间打电话来。她以低沉冷静的口吻对美羽说:「都是因为妳,才让妳的爸爸妈妈没办法分开,妳们过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缺钱的话可是很不方便呢。」
自从美羽被母亲带走、搬到这个镇上以来,这种电话从来不曾停歇……
美羽讨厌电话。
她还再三嘱咐我绝对不要打电话给她。
原来,这些事情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悲惨的理由。
双亲交恶、婆媳不睦、父亲外遇,这种事情或许可说是很普通的不幸遭遇,在世上随处可见。
但是对当事者而言——尤其是对一位国小女生而言,想必每天都像是生活在地狱中吧?
每次听见电话响起,她一定都害怕得全身发抖,感觉就像有一把刀子在心脏上来回划过。
美羽只能靠「想象」,试着改变这个没有出口的黑暗世界。
在狂舞的大雪中,美羽发青的嘴唇颤抖地说:
「我已经不想再多听一句肮脏、丑陋的话语了……所以我只想象着美丽、温馨而快乐的事情。
妈妈他们所在的世界虽然又冷又暗也很肮脏,但是我这边却非常明亮干净,没有任何人会乱丢肮脏的垃圾。」
她就是如此创造出这些故事的。
只要心中的垃圾桶积满、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就会去偷东西。
把手伸向商品的时候,把东西塞进书包或口袋的时候,虽然会紧张得冒汗,太阳穴隐隐作痛,胸口也郁闷得不多了,但是回到家里拿出战利品时,心脏和头脑就会变得好轻松,好像有种获得巨大胜利的感觉。
美羽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
「可是……不管我写出多美丽的故事,那些也都是谎言!因为写出那些故事的我,自己就是个丑陋污秽的生物!我不像你这么洁净!我恨你,光是看到你在笑,心脏就焦躁得几乎裂开,所以我想要把你拥有的一切全部夺走,把你伤害得体无完肤、心碎哭泣……我就是怀着这种想法,做了很多卑鄙的事!
可是,你却一点都没发现,还天真地对我露出笑容。深信着我、跟随着我,无论我说了什么乖乖听从!」
尖锐的叫声响在风雪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发现我做的坏事?为什么这么愚蠢!为什么明明被我讨厌、被人憎恨,听到我的呼还露出那么开心的表情,像只狗一样摇着尾巴冲过来!还用那种信任的清澈眼神看着我!
我跟你在一起时,心里就会堆积越来越多的脏东西。只要你跟别人说话,我就全身刺痛、脑袋发烫,心里恨不得那个人快点去死!只要你看别的女生一眼,我就恨不得那个人的脸烧伤!都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害我变得越来越肮脏!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一直保持着干净洁白!」
大雪猛烈地冲击我的肩膀,贯穿骨髓的寒风刮着身体,让我就连对冷的感觉几乎麻痹了。然而,只有被锐利言语割过的心依然疼痛,持续流着血。
我崇拜美羽,相信美羽的一切。
但是这对美羽来说,竟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美羽亲口说出的冲击事实让我双脚一软、心痛欲裂,而她还继续说着: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当我发现再也想不出故事时,感觉简直就像一头栽进冷水似的!不可能有这种事!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费尽全力去『想象』了,可是、可是,脑袋里只是弥漫着一团黑雾,什么美丽的东西都没有出现,一句话都没有出现!
我好害怕、好害怕,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奇怪。我以为只要再做那件事就能恢复原状,可是不管我再怎么做都徒劳无功!
我想要写出美丽的故事时,还会听见有个声音说:『那都是谎言,真正的世界才不是这样。妳自己还不是满口谎话,还不是欺骗着别人、隐藏着像水沟脏水一样污秽的心吗?』
可是,如果放弃创作故事,我的世界就会因肮脏丑陋而崩坏了。如果我不写故事,就连心叶都会去喜欢别的女生,会丢下我跟男生玩。
我只剩心叶一个人了,心叶却有那么多喜欢的人!
可恶!太可恶了!我不容许这种事情!
因为心叶是我养的狗!心叶非得待在我身边不可!
所以,我一定要继续给你饲料才行。但是不管我再怎么努力,还是想不出半个故事……所以我就从我家的书里抄了一些文章,然后……然后拿给你看!」
美羽紧紧闭上眼睛。
美羽的绝望、沉痛,也把我的心染得一片黑暗。
雪花越来越激烈地席卷着。
她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写下故事……然后把故事拿给我看……
我毫不怀疑地阅读、赞赏,还央求她多写一点的时候,美羽却扭曲面孔,颤抖着声音持续痛苦叫喊。
都是因为我,才让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卑鄙丑陋。

——心叶,要保密喔!我想要成为作家。
——我想要让很多人看我写的书,如果可以让那些人都感到幸福就好了。

美羽对我这么表白的时候,一定是真心如此期待的。
希望自己创作的故事,可以让世界变得更美丽。
希望大家都能怀有温柔的心,不会憎恨别人,也不会说别人的坏话。
美羽睁大的眼睛瞪着我,语调僵硬地说:
「我会宣言说要投稿熏风社的新人奖,是为了再次写出我自己的故事。如果我得奖了,这些痛苦的事情就会全部扭转,也能让轻视我的人刮目相看。如果我成为真正的作家,心叶也不会离开我了。我很担心自己有没有那种能力,害怕得胃都痛起来了,但是为了取回自己的世界,我只能这么做。
没问题的,以前我都是轻轻松松就能写出故事了,我一定有办法创造出我自己的故事。就连心叶也对我的故事着迷不已,常常说我很有才能,还说我一定能成为作家。
所以没问题的,一定不会有问题的,我一定可以得奖。
我无数次这样说服自己,但是,我终究还是写不出来!」
扭曲着脸孔的美羽喊得声嘶力竭,红色围巾被风吹得疯狂舞动。
「每天一到晚上,我就坐在桌前握着笔,但是,我一句都写不出来!看着时间慢慢过去也没办法睡觉……等到窗外变亮、黎明来到,我就感到无尽的挫折感,头痛得快裂开了。
就算这样,我还是逼自己非写不可、非写不可。因为我已经对心叶说要投稿新人奖了,所以我非写不可!可是几次迎接天亮时,稿纸还是一片空白,我抓着胸口,无论如何都写不出来……」
美羽垂下眉梢,以疲惫不堪的悲切眼神盯着我,用细微的声音说:
「所以……我把空白的整迭稿纸放进信封,在你面前投入了邮筒……」
「!」
彷佛脑袋被敲了一棍,我感觉全身都在摇晃。就连围绕着我们的世界,好像也一起震动。
那一天,美羽把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的投稿稿件投入学校附近的邮筒,然后摇晃着马尾转过头来,开朗地露出笑容。

——嘿嘿,寄出去了。

她可爱地红着脸,勾住我的手臂,有些兴奋地说。

——结果会在五月公布,好期待啊。

结果信封之中竟然都是白纸!
也就是说,美羽在当时就知道自己不会得奖了吗?
看到我愕然的模样,美羽以恍惚的表情继续淡淡说道:
「我很担心如果让心叶知道了该怎么办……比以前更加闷闷不乐。所以,我比平时更常笑,装得更开心……被问用了怎样的笔名去投稿时,我也只是回答要保密……
我至少还有……能蒙混过去的自信……
因为只要是我说的话,心叶都会相信。
我打算在公布得奖作品的时候,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笑着说:『啊,落选了。真是遗憾,这世间果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简单。』
毕竟我只有十四岁……还有很多机会嘛!要在十四岁得奖本来就是不可能的……这种事情一点都不容易,我本来打算要这样瞒过你的……」
美羽的脸上浮现深沉的绝望,她垂下眉毛,眼眶含泪,用硬挤出来的声音说:
「但是……得奖者却是十四岁的井上美羽……」
我因刺穿心脏般的剧痛而咬紧牙关。
红色围巾在泫然欲泣的美羽身边狂舞。
井上美羽——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美羽会受到多强烈的打击呢?
看到跟自己同名、同样年龄的人得到大奖……
「班上的同学都在谣传我可能就是井上美羽……简直就是一场恶梦……但是,现实比恶梦更残酷……井上美羽的真实身分,竟然就是心叶……」

——我……就是井上美羽。

我这番表白让美羽感受到的冲击、绝望和沉痛,光是想象就让我眼前一片昏黑。
就像脚边塌下,整个世界都之崩溃的恐惧。
在那个时候,美羽知道了把她逼到绝境、让她濒临崩溃的人,就是眼前那个表情懦弱的少年。
「我一看到井上美羽的书,立刻发现了羽鸟和树就是我和心叶……树眼中的羽鸟既坚强又美丽,专心一致地朝着自己的梦想迈进——跟真正的我完全不同。原来心叶是用这种眼光看我的——我一想到自己在心叶的眼里是那么纯洁,是个有如天使般的女孩,就痛苦得喘不过气,我已经没有制止心叶的力气了。
心叶写的故事,比我想象出来的故事还要美丽……我不像树喜欢的羽鸟那么清纯直率,而是更丑陋、更污秽!」
美羽的绝望刺入我的胸口,是我……是我把美羽逼到这个地步!
「如果你一直当我养的狗不就好了吗?」
在纷飞的大雪中,美羽尖叫着。
「为什么要瞒着我写小说!还跟我投稿同样的新人奖!而且还获得大奖,更用井上美羽的名字出书,成为小说家!既然你用这种方式离开我,我能做的也只有在你面前跳楼了啊!我只能伤害你、折磨你,让你永远都忘不了我啊!
这种心情你是不会懂的!你不懂!你不懂!」
美羽的叫声消散在风中。
随着叫声一起飘来的雪片刺进我眼中,融为水滴,从脸颊滑下。

在那个初夏的睛天。
在蔚蓝天空之下,微笑回过头来的坎帕奈拉所期望的事。
就是希望乔凡尼的眼中烙下自己离去的身影。
希望自己永存于乔凡尼的心中。
美羽的嘴角浮现出那个时候相同的微笑。
「宫泽贤治的作品中,有一首叫做《挫败少年之歌》的诗。他在原稿上画了一只像怪物的鸟我把牠画在贺年卡上寄去给你看,那只鸟就是我……
人在挫败的时候,就会因为嫉妒、愤怒、绝望而变成丑陋的怪物吧……当清晨来临……就会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怪物,因此看着明亮的天空……大声号哭……
我实在不愿让你看见真正的我……变成怪物的我……
但是……为什么我会活下来……
我转换医院,离开了你……真的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没有你的世界,好肮脏……好黑暗……
就算如此,只要一想到你一定在想我,我就忍耐得下去了……
在我难过的时候,你也一定想着我而感到难过;当我哭泣的时候,你也一定想着我而哭泣。
我的痛苦,就是你这瞬间感到的痛苦,我的哀伤就是你的哀伤……
只要这样想,我就能够释怀了……
我就这样一边读着你写的书,一边在里面写下如假包换的『真实』故事。我每个夜里、每个白天、每个清晨……都一直想着你……」
美羽轻诉的声音,就像细雪一样落在我的心上,杳然消融了。
美羽的真实。
美羽的心愿。
美羽的悲伤。
「我在奶奶死后回到了这里,就无法抑制地想要见你……虽然我的理智知道不能见面,却又阻止不了自己……所以我打电话到国中……向以前的导师打听你现在怎样了,老师就说你进了圣条学园,现在过得很好,叫我放心……
在我如此痛苦的时候,你竟然变成了普通的高中生!我被你害得失去了一切,而你却背叛我,把我忘得一乾二净!那个时候,我就决定一定要向你复仇!」
她慷慨激昂地对我大吼。
「我才没有忘记!」
我吸着夹带着雪花的冷风,脸孔痛苦扭曲,忘情地喊道。
因为,我也一直思念着妳。就算把自己关在拉起窗帘的阴暗房间里,我还是日日夜夜都在思念妳。
为什么妳要跳楼?
为什么妳要说那种话
为什么我们变得如此疏离?
现在妳在何处?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一直以来,我都在想着妳……
「我从来没有忘记!我一直都在想着美羽!在分离之后、重逢之后,我一直……一直都在想着妳!」
美羽把身体靠在栏杆上,红色围巾和外套迎风飘舞,令我想起她从顶落摔落的画面,心脏霎时冰冷,呼吸几乎停止。
「……」
美羽恍惚的眼神凝视着我。
「既然如此——就别再背叛我,跟我一起搭上列车吧。」
那是全心全意祈求的声音。
我明白美羽不想继续留在地上,这里有太多绝望、有太多伤心事了。
「无论是多远……就算要到天涯海角,你也会跟我一起去吧?这就是……坎帕奈拉真正的愿望。」

——不管是天涯海角,我们都要一起去。

这是在我小时候读过的《银河铁道之夜》里,乔凡尼对坎帕奈拉说过的话。

——我不再害怕那巨大的黑暗了,我一定要去寻找众人的幸福,不管是天涯或海角,我们都要一起去。

酸甜苦涩的情绪塞满了整个心房。
无论是多远,都要一起去。
孩提时代,眼睛闪烁着光芒,勾着指头许下的诺言。
彼此的脸颊贴近,一起画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图。

——我会努力跟着坎帕奈拉的。所以,不管到哪都要一起去喔!

是啊,美羽,我们约定过了。
约好了两人不管到哪都要一起去。
约好了要跟随着妳。

美羽握着栏杆,短发飘起,她的红色围巾和外套下襬在风中狂舞,渴望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我。
大雪倾泄在我们身上。
美羽赌上一切的期望,我又怎能拒绝?
美羽,只要妳希望,我的手可以给妳。
我的脚也给妳,眼睛也给妳。
我的心、生命、未来,全部都可以给妳。
所以,请不要再独自离去了。
我朝美羽走近,碰触她的手指时,她抬头看我,眼角闪现一丝泪光。
我们的手都冻僵了,几乎无法察觉彼此手指的触感。
「好啊,不管要到哪,我们都一起去。」
我冰冷的嘴唇说着,美羽把脸贴在我的胸口。
然后,我们把红色围巾绑在彼此的手腕上。
我们绝对不要再分离了。

害怕的情绪一点都没有出现。
心就跟手和身体一样麻木,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先爬到栏杆另一边,接着把美羽也拉过来,美羽被我搀扶的身体就跟羽毛一样轻盈。我的膝盖有些发抖,再加上狂风吹袭,好像随时都会脚底一滑摔落地面似的。
在这么危险的状态下,我依然体会不到真实感。
我一只手用红色围巾跟美羽相系,另一只手抓着栏杆,低头看着下方景色。
灰色的世界在我眼前拓展,清一色的白雪倾注其间。
没有一丝光芒,阴暗的风从下方吹来。
我低头看了一阵子,雪花蒙盖了眼睛和脸颊,视野阴翳不清。
「……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喔,心叶。」
在我身旁的美羽以带泪的声音轻诉,长长的睫毛沾上了雪花结晶。
「嗯……好喔,美羽。」
我也这么回答。
「……走吧,心叶。」
开往宇宙的列车到来,为我们开启车门,我们两人准备一起跳下。
但是,发车的铃声没有响起,却传来了八音盒的旋律。
——温柔沉稳的音色。
这个旋律发自我的胸口,从外套的口袋倾泄而出。
那是「美女与野兽」的主题曲……
琴吹同学正在呼唤我。

「……怎么了,心叶?」
美羽看我停下脚步,不安地询问。
轻柔的旋律有如微小的光芒,继续我在胸前呜唱。
琴吹同学正在呼唤。
「心叶,不用管这种电话!」
美羽正在斥喝我的时候,大雪之中也有个声音在叫着我的名字。
有人朝这里跑过来了。
那是纤细的剪影,且前面还有个更娇小的剪影。
顶楼响彻了悲痛的呼喊。

「心叶学长————」

在狂吹乱吹的暴风雪中。
好几次差点跌倒的身影。
脸上泪水飞散,拼命朝这里跑来的就是竹田同学。

「不可以!不可以死啊!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啊!心叶学长!心叶学长————」

为什么竹田同学此时会出现在这里?
我心底乱成一团,而竹田同学依然边哭边叫:
「不要死!我不要你死!心叶学长!」
五月的某一天,在学校顶楼,带着人偶般的空虚表情望着我的竹田同学。
露出绝望的眼神,说着自己亲眼看见好友被车辗死却一点都不伤心的竹田同学。
被我拖住手臂,乞求着「让我就这样死了吧」的竹田同学。
笑着说「我已经是惯犯了」、「想死的念头已经变成一种习惯」的竹田同学。
她朝我跑来,睁大满是泪水的眼睛,感情澎湃地大叫着「不要死」。

「心叶学长!心叶学长!心叶学长!」

竹田同学身后,出现了远子学姊的身影,她也甩着长长的辫子跑过来。

「心叶!」

远子学姊温柔地对我说过,两年前的我跟现在的我不一样。
她还说我慢慢在成长了。
她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以星光般澄澈的眼神微笑着。

——我这一直吃着心叶写的故事的文学少女,一定不会说错。

原本变得毫无知觉的手指,记起了远子学姊手心的温暖。
然后,我也记起了琴吹同学脸红注视着我的笑脸。

——我……我会继续努力的,那个,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怎么了,心叶?你在犹豫什么?你不是要跟我一起走吗?」
美羽表情僵硬地拉紧围巾。
远子学姊和竹田同学跟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美羽似乎因我的呆滞感到焦急,她咬紧嘴唇、拉紧围巾,眼看就要往下跳。
我一把抱紧美羽,把她压在栏杆上。
「……对不起。」
我听见美羽吸气的声音,与说不出话的绝望声响。
感觉到这点的同时,我的胸口和喉咙都痛得几乎裂开。
我紧紧抱住栏杆,防止美羽跳下,然后以颤抖的声音说:「我不能去。」
原本还想挣扎的美羽,在这瞬间停下所有动作。
我深深感觉到美羽的绝望,为此几乎崩溃。
但我也明白了,我们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们了。
跟美羽分离的这两年半间,我认识了远子学姊,认识了竹田同学,还接受了琴吹同学的感情。
所以,我无法遵守诺言。
我无法实现坎帕奈拉的愿望。
我没办法跟妳一起走。
我做不到了!
美羽在我的怀里,就像变成没有灵魂的人偶一样,一动也不动……

在远子学姊和竹田同学的搀扶之下,我们翻回栏杆的另一边。
美羽的手脚无力摊开,倒在雪地上。她茫然睁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
远子学姊开始说起,从她因为担心我跟美骟而跑出学校直到抵达这里的情况。
她说去到学校才知道学校因为下雪而放假。后来在图书馆遇见竹田同学,就决定一起去探望琴吹同学。
竹田同学用手机打电话给琴吹同学,听到她哭着说美羽从医院里消失了。
远子学姊一听到美羽留下的纸条写了要去宇宙,立刻想起地图的事,所以就跟竹田同学一起赶到被设定为银河列车车站的此处。在赶来的途中,因为打电话给我都没人接听,所以她们两人都非常担心。
她们到达顶楼,发现了想要跟美羽一起跳楼的我,因此急忙跑过来阻止。

在校门口等出租车时,我一直搂着美羽的肩膀,支撑着她。
美羽还是不发一语,她以虚无的眼神注视着逐渐变小的雪纷纷飞落。
我帮美羽重新围好围巾,而她只是静静地随我摆布。
竹田同学反而像是制止情感的闸门突然启开似的,依然吸着鼻子、不停掉泪,还不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远子学姊则是拉着她的手温言安慰。
出租车终于来到学校门前时,我扶着美羽向前走。
这时,美羽的身体突然脱离我的搀扶。
那个方向有辆大卡车发出轰隆声开过来,就像要迎面撞上美羽似地冲来。
「!」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刺耳的煞车声。
美羽弹起的身体。
飞跃在半空中的红色围巾。
趴在雪地毫无动静的美羽。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静!」

竹田同学嘶声惨叫。
听着这个声音,我也彷佛面临世界末日一样失声大叫。

◇ ◇ ◇

为什么你要跟着我?
我明明很讨厌你,还对你做了那么多坏事。
为什么你还是一直笑嘻嘻的?
等到你不在了,我才终于发觉,让我的世界变得温柔、美丽而闪亮的就是你。
缺少了你的世界又冷又黑,让我忍不住想要再见你一面。

我真的很想永远待在你身边。
很想看着我们两人画下的地图,不管到哪都跟你在一起。
如果我们两人一起到达了宇宙的尽头,是不是就能找到「真正的幸福」呢?

这么一来,你就会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第八章 恸哭

过了十天以后。
「……我带礼物来喔,美羽。」
「我好高兴喔,心叶。」
一打开病房的门,美羽就对我露出天真的笑容,坐着电动轮椅往我靠近。
「哇,这家的红茶布丁味道很香浓,我最喜欢了。谢谢你,心叶。我问你喔,今天在学校有发生什么事吗?金鱼都还好吗?不知道我在结业典礼之前能不能出院呢……如果升上四年级还能跟心叶同班该有多好喔。」
美羽摇曳着一头短发,散发着肥皂香的小脑袋靠在我怀里,满心期待地说。
「心叶,你喂我吃布丁好吗?」
「嗯……」
我打开盒盖,用塑料汤匙舀起布丁喂给美羽吃。
美羽就像接受母亲喂食的雏鸟,张开嘴唇吃下布丁,露出了笑容。
「好好吃喔~~我还要~~」
我依着她的央求,继续舀起布丁喂进她樱桃色的唇中,同时为她稚嫩的表情感到心痛。
十天前的大雪天,我来不及拉住冲向卡车的美羽。
明明就近在身边,我却再度让美羽独自离去。
因为司机及时踩下煞车,再加上积雪减低了冲击,所以美羽只有受到轻伤。
但她醒来之后,手脚却退化到复健之前的状态,完全动不了。
不只是如此,就连美羽的心智都回到了刚认识我的时候——国小三年级的时候。
医生说,原因可能是在车祸时撞到了头。
但是我不禁怀疑,是不是那天我在顶楼拒绝了跟美羽一起走,才导致这种情况。
以虚无眼神看着雪花如羽毛一般飘落的美羽。
在那时候,我已经杀死了美羽的心。

为了照顾美羽,我不再去学校了,每天都在家里和医院之间来来回回。
远子学姊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
虽然我知道她很担心我,但我光是淡淡回答「考试要加油……」就已几乎费尽了心力。
她还说,竹田同学从那天以来也一直请假。
被卡车撞倒的美羽,跟竹田同学那死于车祸的好友影像重迭了。
或许是当时的记忆被唤醒,才让她震撼得陷入自我封闭。
远子学姊难过地说,竹田同学就像洋娃娃一样成天呆呆坐在房间里。虽然流人每天都去探望她,但她仍然一直封闭自己的心灵。
听到这些事,我也难过得心痛欲裂。
远子学姊还说想要看看美羽对井上美羽的书所做的修改,所以我把图片从计算机中打印出来,寄到她的住处。对我来说,这或许是形同忏悔的行为。
——为了把我如何深深伤害美羽的事,再度刻于我的心头。
不过,那本书或许是美羽在逃出病房的时候丢掉了,到处都找不到。

「怎么了?心叶?你好像很难过……」
吃完布丁的美羽担心地看着我。
「……没什么啦。」
我沉静地说着,把布丁的容器丢进垃圾桶。
「对了,心叶,我写了新故事喔,你要听吗?」
美羽拉着我的手,愉快地开始说起。
「在一个外国的村庄里,有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妹在田里种蕃茄。
某一天田里长出黄色的西红柿,他们两人看了都以为那是黄金。
他们每天都融洽地一起眺望黄金西红柿,觉得非常幸福。
这时,他们两人看见一个豪华盛大的马戏团来到镇上。」
美羽的唇浮现微笑,眼睛闪闪发亮,天真无邪地说着。
接下去的故事我都知道。
我的胸中感到了痛楚,悲伤到想哭的情绪从喉咙上涌。
「两人拿了黄色西红柿去付入场费,但是马戏团的团员却说『这只是普通的西红柿,别耍我了』,还拿西红柿砸他们,妹妹就哭了。」
「……美羽,这不是妳自己想的故事……是宫泽贤治的《黄西红柿》喔。」
我忍着悲伤对美羽这样说,她呆了一阵,然后摇摇头。
「那是什么?我不知道啊,这是我写的故事啦。」
然后,她又开始吟唱般地说下去。
「啊啊,这对兄妹真可怜吶,哥哥和妹妹都好可怜呢。他们是非常乖巧的孩子喔,但却碰上这种事,真可怜……真是太可怜了……」
我的胸口又痛了起来。
这对小兄妹把生长在田里的黄色西红柿当作黄金,光是每天看着就觉得很幸福。
如果他们一直都没发现那只是普通西红柿的话……
「心叶,你明天也会来看我吧?心叶不在的话,我什么都没办法做喔。我的身体……会不会痊愈呢?有没有办法再动起来呢……」
窸窣窸窣……我似乎听见心脏缩紧的声音。
「只要好好复健的话,一定会痊愈的。」
「是吗……」
美羽不安地看着我,又突然笑了起来。
「可是,就算不会痊愈,只要心叶陪着我就没关系了。心叶来看我、来陪我玩,我就觉得很幸福。」
她的笑容既安祥又纯真,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我每天都会来的。」
「嗯,那我明天都会等你,约好了喔!今天你也要陪我到晚上。」
我把美羽从轮椅抱起,让她躺在床上,摸摸她柔顺的头发,然后说「我去换一下花瓶的水」,就离开房间了。

穿着制服和外套的芥川和琴吹同学站在走廊上。

「井上……」
「……」
芥川皱着眉头,露出难过的表情。
琴吹同学只是紧闭嘴唇,哀伤地看着我。
我们去医院内的会客室,坐在椅子上开始说话。
「朝仓还没恢复吗?」
「……嗯,她以为自己跟我都还是国小三年级。」
芥川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手。
不久前刚出院的琴吹同学也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几天前,他们两人来到美羽的病房探望她。
「谁啊?是心叶认识的人吗?」
美羽看见他们就怯生生地这么说,还躲到我的背后。
「讨厌……你们出去啦,我不要跟心叶以外的人说话。」
当时芥川睁大眼睛,整个人都呆住了,琴吹同学也脸色铁青地颤抖。
我告诉美羽「我很快就回来」,然后把他们两人带到医院中庭。
我深深低头,为至今的诸多事情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我没有相信你们说的话。美羽会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因为我答应要跟她在一起,却又背叛了她……后来也没有顾好她……」
他们见到我这个模样,大概也不知道该对我说些什么吧。他们没有责备我,只是一直保持沉默。

「朝仓会永远这样下去吗?」芥川艰涩地开口说道。
想必他也跟我一样感到相当自责,一样懊悔为何自己没能帮上美羽的忙。
琴吹同学听到芥川说的话就全身一震,然后担心地望向我。
我抱着花瓶,沉静地低语:
「我不知道……说不定会因为什么契机而突然好转,也可以好几年都会是这个样子。总之别想太多,慢慢观察下去就好……医生是这么说的。」
芥川扭曲脸庞、咬紧牙关,他一定是想到了他母亲的事吧?
芥川的母亲已经昏睡很多年了,何时会停止呼吸,或是何时才会醒来,就连医生都无法确定。永无止境的等待有多痛苦,他比谁都清楚。
「井上,如果朝仓一直都不恢复的话,那……你要怎么办?」
琴吹同学也屏息凝视着我。
我的喉咙梗塞,胸口痛如刀割。
我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种地步呢?
但是,我不能再背叛美羽了。
「我会依照美羽的期望,一直陪在她身边。」
「!」
琴吹同学震惊地吸了一口气,芥川的眉头也皱得更紧。
如果我在那时伸手拉住美羽……我好几次都悔恨地这么想——不,如果我在更早之前就注意到真正的美羽……这么一来,或许美羽在从前和现在都不会被逼到这种地步。
我只能陪伴着因过度绝望而退化到幼年时代的美羽,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补偿。
「……这样真的好吗?」芥川严肃地问道。
「……嗯。」
琴吹同学听见我低声的响应,就看着自己脚边说:
「……朝仓小姐太狡猾了……这样束缚着井上……折磨井上……」
她的口气虽然气愤,表情却像快要哭了。
我的胸口揪得好紧。
琴吹同学抬起头,以几乎垂泪的眼睛——虽然想哭但还是拼命忍住眼泪的眼睛看着我。
「我……能为井上做什么呢?虽然我可能什么忙都帮不上……可是,如果有我能做到的事,就尽管说吧!不管是什么事都可以。」
苦涩的感动情绪涌上喉咙,芥川也用一脸忧容注视着我。
「谢谢,不过我真的没事。」
我只能这么说。
我已经想不到还能说什么了。
「井上……」
琴吹同学的眼眶积满了泪水。
如果看到她流泪,我很可能也会跟着哭出来,所以我赶紧站起。
「太晚回去的话美羽会担心,所以我该走了,谢谢你们两人今天来这一趟。」

这一晚,芥川打电话到我的手机。
「井上,我还没为教室里那件事跟你道歉……」
「你是说我们打架的事吗?可是我也动手了啊。」
「不……我对井上要求得太多了。朝仓跑出医院的时候也是,我只会拜托你去救她……当时我也没有帮到朝仓……她会变成这样,不是井上一个人的责任……对不起。」
芥川果然也很痛苦,压低的声音透露出他的沉痛,也刺痛了我的胸口。
虽然我出言安慰芥川说不是这样的,但想必他还是会继续自责下去吧。
「……然后,琴吹她……」
他话还没说完,就犹豫地打住。
我屏住呼吸,仔细听着。难道在我回美羽的病房后,琴吹同学发生了什么事吗?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阵子,芥川才僵硬地说:
「……她很担心你,为此非常烦恼。」
我一想到琴吹同学皱着眉毛死命忍耐的模样,就感到心痛不已。琴吹同学后来哭了吗?
「我已经尽量安抚她了。」
「谢谢……有你陪着她,我就放心了。」
说完之后,我就挂断电话。

琴吹同学隔天又出现在医院。
我正在美羽的病房里跟她说话,而穿着制服的琴吹同学却没有敲门就突然开门走进来。
琴吹同学的脸色肃穆,她没拿书包却提着一个水桶,那看起来像是百元商店会卖的那种小塑料桶。
在我来不及阻止时,她已经把整桶水泼在美羽身上。
「呀!」
啪一声,坐在轮椅上的美羽全身都湿了,坐在旁边的我也被水泼到脸。
「妳、妳在干嘛啊!」
美羽的头发和睡衣不停滴水,她横眉竖目地驱动电动轮椅,朝着琴吹同学前进。
琴吹同学无言地举起右手,冷不防反手在逼近她的美羽脸上挥了一掌。
清脆的声音响起,美羽的右脸立刻变红。
接着,她又一巴掌打在美羽的左脸上。
「琴吹同学,住手!」
我回过神来,正要冲出去时,美羽满脸通红地站起来揪住琴吹同学。
「妳这狐狸精,竟敢打我!」
琴吹同学听见美羽的怒骂,咬着嘴唇、眼睛发亮,又打了回去。
「哼!谁才是狐狸精啊!妳这满口谎话的坏女人!」
啪!啪!巴掌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可恶!」
美羽挥开琴吹同学的手,然后用指甲住她脸上抓去。
虽然美羽的指甲不久前才刚被我剪短,但还是发挥了某种程度的威力,让琴吹同学发出呻吟声。
琴吹同学推开美羽的手,往后退开,美羽怒目以对,朝琴吹同学扑过来。
美羽完全离开轮椅,在短短的一瞬间用双脚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往琴吹同学的身上倒去。
「!」
两人同时倒在地上,却还是扭打在一起。
美羽抓着琴吹同学的头发大叫:
「我绝不原谅妨碍我和心叶的人!心叶才不想理妳!快点给我消失!」
琴吹同学也揪着美羽的睡衣大骂回去:
「妳的手和嘴都还挺灵活的嘛!明明昨天连汤匙都还拿不起来呢!被泼水之后脑袋就清醒过来,总算想起自己现在几岁了吧?」
「什么……」
美羽吃惊地瞪大眼睛,我也为之愕然。
连轮椅都没办法自己坐上去的美羽竟然站起来了!
而且还能跟琴吹同学揪在一起打架!难道美羽她……
美羽的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
「妳把年龄少报了八岁,装出一副废人的模样拖住井上,缠着他、束缚他、折磨他,这样妳很开心吗?妳这个人实在太卑鄙了!」
琴吹同学一边大叫,还一边不停打着美羽。
「连手指都没办法控制的人,还可以把头发保养得这么柔顺、穿得整整齐齐、身体维持得香喷喷!女人的谎话对女人是行不通的!」
「!」
单方面挨打的美羽也挥拳打在琴吹同学头上,双手猛抓向她的脸与脖子。
「妳什么都不懂!心叶从以前就是属于我的!」
「谁说的!井上又不是妳的狗或所有物!」
「明明被我的简讯吓成那样还敢说!妳第一次来这里时,紧张得脸都绿了,一进门就摔了一大跤,真是笑死人了!」
「还不是因为妳在门口附近洒了肥皂水!」
「妳还从楼梯滚下去呢!」
「是被妳推下去的吧!」
「是啊,因为妳是用来钓心叶上钩的饵啊!结果他还真的乖乖上当,傻呼呼地跑来了,真是大笨蛋!」
美羽把琴吹同学骑在身下,反复打她耳光。琴吹同学则抓住美羽的衣襟,翻过身去把她压在底下。
「妳、妳们两人都快住手!琴吹同学,美羽还是个病人啊!美羽也快住手啊!」
琴吹同学这些令人不敢置信的行为,还有美羽恢复记忆的事情,都让我的脑袋陷入混乱。
我正要去拉开她们两人时,旁边却有个人抓住我的手。
「不要插手,琴吹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
不知何时来到病房的芥川,一脸严肃地站在旁边。
「为了我……」
「是的,琴吹已经做好可能会被你讨厌的心理准备,她为了从朝仓手中解放你,才故事假扮坏人。」
琴吹同学脸上泛起红潮,咬紧牙关,跟美羽揪打成一团。
「井上一直思念着妳,为了妳而痛苦啊!妳都已经独占了井上的心啊!」
她眼角含泪,嘴唇轻微颤抖。
那是琴吹同学努力逞强时会出现的表情。

——我能为井上做什么呢?

——虽然我可能什么忙都帮不上……可是,如果有我能做到的事,就尽管说吧。

想起她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对我说出这句话,我的情绪就激动得无以复加。
我伤害了琴吹同学那么多次,如今她竟然还为了我而跟美羽大打出手。
「井上明明那么喜欢妳!那么珍惜妳!总是为妳展露笑容!这些事我一直都看在眼里,可是,为什么妳要这样伤害井上!故意在他面前跳楼、撞车!还说谎折磨他!」
「因为……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心叶就会把我忘了!就会从我身边离开了!」
头发乱七八糟、睡衣扣子也掉了三颗的美羽,无力地坐在地上哭泣。
「妳有那么多家人和朋友来探望妳,所以妳是不会懂的。妳在夏天住院的时候,我就去偷看过了。她身边围绕着学校的朋友们,大家拿心叶的事揶揄妳,妳还红着脸否认。
后来我看见妳的爸爸、妈妈、奶奶都来照顾妳,妳们一家人看起来感情很好,妳还闹着脾气叫大家不要把妳当作小孩子。但是,我除了心叶以外就没有别人陪伴了!我的身边只剩下心叶一个了!」
看见美羽流泪哽咽地说着,琴吹同学也放下高举的手,露出茫然的神情。
美羽已经无心再战了,她垮下的肩膀轻轻颤动,像孩子一样地哭泣。
「我的爸爸、妈妈、奶奶……都只会把我当作垃圾桶的替代品,会对我说动听、温柔话语的人就只有心叶了。可是,就连心叶都要离我而去……」
雨水般的泪珠从她的脸颊落到地上。
「……呜……我再也想象不出任何东西,再也描绘不出漂亮的世界了……我的心中只剩下脏东西,不管到哪里都找不到真正的幸福,这个世界和我,都是黑暗又丑陋。所以,只要当个孩子就好,只要停留在两人约好要一起去宇宙的时候就好……因为如果我长大了,心叶就会离开我……不会跟我一起走了。
所以,我想要永远停留在小时候。拜托妳,不要妨碍我!不要把心叶从我身边带走!不要把他带走!」
美羽失声痛哭。
无能为力的恸哭、绝望,彷佛宇宙深渊一般漆黑的世界,与伤痕累累的心。
痛楚——她的痛楚、悲呜,多么地想要把我绑住。
她是如此孤单,如此寂寞,如此痛苦——就连在深夜里都无法逃避到梦中,甚至无法借着想象美丽的世界来获得慰藉,只能拖着受伤的身躯,持续迷惘徘徊。
我夺去了美羽的救赎。
我毁了美羽的世界,连她最后的愿望都狠心拒绝。
一句「我不跟妳去了」,我放开美羽的手,再度残杀美羽的心。
反复上演的绝望,伤得她体无完肤,脑中变成一片黑暗。
我要怎么做,才能给她幸福呢?
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到达幸福的国度呢?
芥川、琴吹同学还有我,三个人同样怀着心痛悲伤,沉默地凝视着美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清澈的声音。
「让我来告诉妳幸福要去哪寻找吧。」

细长辫子从肩膀垂下,乌黑眼睛温柔地瞇起,唇边浮现堇花般的微笑——穿着制服和深蓝色外套的远子学姊站在门口。
美羽抬起被泪水沾湿的眼睛。
「妳是……」
纯粹的惊讶在她脸上扩散。
远子学姊慢慢走向美羽,稍微弯下腰,用亲切温柔的语调说:
「在顶楼见面时,我没时间做自我介绍。虽然我们讲过一次电话,不过那时妳也一下子就突然挂断了……」
我觉得困惑不安。远子学姊在说什么啊?她跟美羽讲过电话?
美羽好像有点胆怯,虽然如此她还是感到好奇,以毫不回避的视线紧盯着远子学姊。
在茫然失神的我面前,远子学姊伸出白晢的手臂说道:
「初次见面,美羽。
我叫天野远子——是心叶的学姊,如妳所见是个『文学少女』喔。」

第九章 当你仰望天空

室外被烈焰般的夕阳染得一片昏黄。
医院前停着一辆黑色的礼车,我们遵从远子学姊的指示上车。
我、远子学姊、美羽、芥川、琴吹同学五个人,来到了位于郊外的天文台。被阴暗森林围绕其中的蛋状建筑物,看起来就像一座天象仪。远子学姊推开挂有休馆牌子的门扉,走了进去。
哭红了眼睛的美羽,像被人捡到的小猫一样缩着身体,紧紧攀在我身上走着。琴吹同学和芥川也随后赶上,两人似乎非常紧张,表情都很僵硬。
我也觉得很困惑,不知道远子学姊想要做什么。
虽然错失了询问的机会,但我还是很在意美羽和远子学姊讲电话的事,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放映室里整个都是天空在夕阳刚结束时的透明蓝色,零零散散浮现在圆形屋顶的星星还很微小黯淡。设置在排成同心圆席位中央的投影机,看起来像是正要飞往宇宙的火箭。
「欢迎光临,远子。」
披着一头棕色波浪卷长发,举手投足都显现出高贵气质的麻贵学姊出来迎接我们。
身为学园理事长孙女又拥有强大情报网的她是个特异人物,平时她都会待在学园音乐厅顶楼的画室从事她的兴趣——绘画。而且她对远子学姊非常执着,一直努力说服远子学姊当她的裸体模特儿。
「妳拜托的事都准备好了。再加上前一次,妳已经欠我两次了,毕业之前一定要好好回报我唷。可别在身上弄出什么瘀青或伤痕,虽然那样说不定也很性感啦。」
她用指尖勾起远子学姊的辫子,露出诡谲的笑容。
远子学姊面红耳赤地慌忙说道:
「我、我不是说这件事等我考完之后再说吗?呃……流人还没来吗?」
麻贵学姊瘪起嘴,露出不太高兴的神情。
「妳说那个浪荡子啊,他还带了女朋友一起来呢,就在那里。」
依她指示的方向,可以看见流人坐在高处的座位上。
流人把竹田同学抱在膝上,还疼爱地抚摸她的头发。然后他把脸贴近她,好像正在说悄悄话。
竹田同学靠在流人胸前,一动也不动。她在透明黑暗中显露出的表情跟人偶一样恍惚,眼睛眨也不眨,浑身都感觉不出精力。
看到这样的竹田同学,我的背后都发凉了。
我虽然已经从远子学姊那里听说了竹田同学的情况,但我真的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
美羽紧抓着我的手腕,细声地说:「……那女孩怎么了?」
她似乎也被竹田同学的模样吓到,眼中浮现惧色,身体轻轻颤抖。
琴吹同学和芥川的表情也变得僵硬。
「流人。」
听见远子学姊呼叫,流人就往我们这边看。
他对远子学姊露出开朗的笑容,然后又对竹田同学说了几句耳语,才搂着她的腰,抱着她的肩膀走下来。
「唷,心叶学长。琴吹小姐好像平安出院了,真是太好了。」
流人的声音和表情都跟平时一样普通,令我们感到不解。
「流人,竹田同学她……」
竹田同学好像完全不在意我们,只是失神地仰望着天空,默默地让流人搀扶。
「她好像听得见我们说话……但是没办法做出任何反应。」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流人让竹田同学把头靠在他身上,若无其事地笑着。
「没什么啦,感情比一般人纤细的人经常会有这种情况,只要以后好好调适就行了。对吧,小千。」
流人的发言以及他摸着竹田同学头发的手,都显得坚强而豪爽。
远子学姊对竹田同学温柔地微笑。
「我想让妳转换一下心情,所以今天才叫流人带妳过来,要好好享受喔。」
「……」
竹田同学依然保持缄默。
远子学姊要我们各自坐下,然后自己站在投影机前。
我右边坐的是美羽,左边坐的是琴吹同学,她们两人的表情都很僵硬。芥川坐在美羽后面的位置,旁边隔了两个空位的地方坐的是流人和竹田同学,而麻贵学姊则坐在更旁边的斜上方座位,尊贵地跷着腿。
光线渐渐变暗,散布在天花板的星星数量也逐渐增加。
投影机射出的淡淡光芒就像天空洒下的月光,照亮了远子学姊纤细的身影。
悦耳柔和的声音从透明的黑暗里流出。
「这是从岩手县的种山之原看见的星空。作家宫泽贤治在盛冈高等农林学校读到三年级的时候,为了进行地质调查而来到此处。
当时贤治跟朋友们刚刚创办同人杂志『杜鹃』,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充满了对未来的理想和希望。在人生最幸福的时期所见到的美丽大自然,深深感动了贤治,所以他在后来的创作活动中,写了不少以种山之原为主题的作品。就好比这首由四个段落构成的未定案诗稿,就是在八年后的大正十四年写成的作品。」
远子学姊闭上眼睛,彷佛想象着贤治所看见的景象,开始背诵一部分诗句。
「如海浪般一波波的山棱,
静瑟延伸下沉的天际线,
啊啊,一切的一切都如此透明。」
她缓缓睁开低垂的眼帘,露出微笑继续说道:
「贤治的代表作《银河铁道之夜》,据说也是在这里诞生的。贤治看着头上满天星斗,想象出银河车站以及从这里出发的列车。
就算是没读过《银河铁道之夜》的人,应该也听过这个故事的大纲吧。
主角乔凡尼一边上学,一边还为了帮助生病的母亲而工作。
乔凡尼跟坎帕奈拉从小就是好朋友,但是年岁渐长之后,两人的距离也渐渐变远,后来都几乎不太交谈了。
在一个祭典的夜里,坎帕奈拉被朋友团团簇拥,要去河边放乌瓜做的灯笼,但是乔凡尼却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之后,乔凡尼不知怎的,突然发现自己坐在开往银河的列车上,而坎帕奈拉也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两人就一起踏上银河铁道的旅程。」
盖住头上的圆顶天空又变得更暗了。
「有人说乔凡尼和坎帕奈拉的角色设定都有其模板。
内向又孤独的乔凡尼就是贤治自己,而作为坎帕奈拉模板的对象有好几个说法,不过普遍都认为是贤治的妹妹登志。
登志比贤治小两岁,在学校里是经常名列前茅的优等生。贤治非常以登志这个妹妹为荣,而登志也非常崇拜哥哥贤治。两人感情十分和睦,即使登志升上东京的学校而离开,两人也一直以信件往来。
贤治在十八岁时读法华经而有所领悟,因此跟笃信净土真宗的父亲产生严重对立。登志能理解贤治的想法,也是全家族中唯一信仰法华经教义的人,因而成为贤治的支柱。对贤治而言,登志除了是妹妹以外,也是能够跟他分享世界和思想,独一无二的人。」
远子学姊想说的是什么呢?
我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但我还是受她澄澈的声音和温柔的眼神所吸引,凝神地倾听着。美羽依然以僵硬的表情注视着远子学姊。
「乔凡尼和坎帕奈拉也是一样的。聪明的坎帕奈拉对乔凡尼来说,也是个耀眼而令人向往的人物,又是能够一起分享温馨过往,令他渴望能随之去到任何地方的重要伙伴。」
远子学姊露出温和的眼神微笑着。
「这两人的关系,跟出现在井上美羽小说里的树和羽鸟也有些类似。」
美羽的肩膀猛然一抖,旁边的琴吹同学也不安似地扭动身体。我一边感到口中干渴,一边屏住呼吸。
「在这个故事里,树算是扮演了乔凡尼的角色吧?这个故事的叙述者树,是个国中二年级的女孩。她很喜欢从小一起长大的羽鸟,经常跟他一起上下学,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图书馆写功课,过着幸福的每一天。
羽鸟是一位如同睛空般开朗的男孩,他经常把自己写的小说拿给树看。羽鸟的梦想是成为小说家,而树也支持着他的梦想,她还对羽鸟说,他一定可以成为真正的作家。」
美羽颤抖的指尖紧握椅垫,眼睛因极度焦躁而变得湿润。
「就像乔凡尼和坎帕奈拉一样,树和羽鸟也有其写作的范本。
在现实世界里,树是个男孩而羽鸟是个女孩。然而以小说家名义盛大出道的人并非羽鸟,而是树。」
美羽对远子学姊投以憎恨的眼神,但远子学姊坦然地回望她,继续说道:
「这样的结果使两人因而分离,羽鸟开始在树创作的故事一旁写下另一个故事。彷佛是要否定树的世界,那是个充满憎恨、痛苦与绝望的故事。」
美羽就像要用视线杀死远子学姊似的,恶狠狠地瞪着她。剑拔弩张的气氛,让坐在旁边的我都感到皮肤刺痛。但是,远子学姊并没有退缩。
「还不只是如此,羽鸟在现实世界里也展开了对树的复仇。
羽鸟因为受伤入院,自己无法行动,所以利用了树的同班同学。但是,那位同学是个诚实的少年,又是树的好朋友,因此这个企图终究是失败了。即使如此羽鸟仍不放弃,这次她把目标转换成树身边的女孩,尝试跟她接触。
就在此时,羽鸟碰上了一位意外的协助者。」
「!」美羽吸了一口气。
——协助者?
这究竟是在说谁?芥川?琴吹同学?
不,不可能是他们,他们两人都想要让美羽远离我啊。
那么,又会是谁呢?
不祥的预感沉重地压在我胸口,而远子学姊问道:
「你们知道在《银河铁道之夜》里,有个名叫布鲁卡尼罗博士的神秘人物吗?
这位博士在现存的初稿、二稿甚至到第三稿都还存在,但是在接下来的完成稿中却消失了。他在故事的最后登场,说出乔凡尼的旅程是自己的实验,还为乔凡尼指出未来的道路。在羽鸟写下的另一个故事里,也有类似布鲁卡尼罗博士的人物登场。正确来说,应该是写在书本空白处的笔记里……」
我彷佛被远子学姊说的话所开导,想起了书中有「布鲁卡尼罗的实验」的红字。
没错,笔记里的确有这一句话,而且还有关于B的叙述。
「吵死了,B!」、「闭嘴,B!」、「B,不要指挥我!」。
B就是代表布鲁卡尼罗吗?
「再三出现的这个B,除了协助羽鸟的计划之外,还频繁地打电话骚扰羽鸟,把她逼到极限。B是羽鸟的朋友?还是敌人?不管答案是哪一种,在现实之中发生的所有事情背后,都有B的影子。」
远子学姊睿智的眼神望着我和美羽。
「心叶会在医院跟美羽重逢,并不是偶然发生的,后来心叶在病房里见到美羽的母亲也并非巧合。
美羽的母亲每隔两个月才现身一次,为何会刚好在那天来到医院?笔记里面写着B是背叛者,所以我就『想象』,把美羽母亲找来的人会不会就是B呢?」
我的心脏瞬间紧缩。
是谁把我叫到美羽身边的?
那人设计让我跟美羽的母亲见面,是为了让美羽隐藏的憎恨爆发出来吗?
琴吹同学刚入院时,第一个通知我的人是谁?
我跟美羽母亲见面的前一天,拜托我去探望琴吹同学的人又是谁……
记忆回溯过去,我的脖子感到一阵冰冷。
「我会在那一天去探望小七瀬,因而在大厅遇见心叶,也不是偶然的。把『羽鸟的故事』寄到心叶计算机里的人也是B吗?我想当时的美羽应该没有心情扫描那本书的内容寄出去,而且美羽一个人也没办法准备那些工具。」
远子学姊的视线投向我们的上方,不敢置信的念头使我呼吸困难。
「B究竟是谁?B的目的又是什么?流人,你应该知道吧?」
宏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是啊,因为一开始帮小千和美羽牵线的人就是我。」

美羽带着险峻的表情,低头咬着嘴唇。
我和琴吹同学都转头望向上方,芥川和麻贵学姊也都盯着流人。芥川露出讶异的眼神,麻贵学姊则是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和琴吹同学都为之哑然。
流人彷佛很享受这个状况似的,嘴边浮现愉快的笑容,而他身边的竹田同学依然以空虚的眼神看着半空。
握紧拳头的美羽突然以隐含厌恶的口气说:
「……是啊,就是这家伙把B——把竹田千爱带来我这里的。」
啊啊,果然是这样——竹田同学就是B。
我反射性地看了美羽一眼,然后又难过地抬头望向流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流人,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美羽的?」
「电话?为什么美羽要打电话去……」
流人露出令人不安的笑容回答:「因为她打电话来我家。」
我话还没问完,就已恍然大悟。
远子学姊说她跟美羽讲过电话。如果美羽就像传简讯给琴吹同学那样,也打电话去找远子学姊……
远子学姊温柔地说:「美羽是打电话来找我的,而那通电话被流人接到了。」
美羽握着拳头,悔恨地咬紧嘴唇。
「……」
芥川已经跟我说过,我在夏天为了探望琴吹同学而去到医院时,被美羽看见了。当时远子学姊就在我身旁,美羽一定是听到了我叫她「远子学姊」,才记住她的名字。
之后她从芥川手机里找到「天野远子」的号码,就打电话过去了。
就像她对琴吹同学做的那样,她是为了要骚扰远子学姊,但接电话的却是流人。
「我听她口气不太对劲,觉得有点好奇,所以偷听了远子姊跟她讲话。」
流人说她们之间的对话很简短——

「换人听电话了。我是远子,请问妳是哪位?」

「咦……心叶?」

「……妳是美羽吗?」

流人听见的只有这些,然后远子学姊就放回话筒,在电话前陷入沉思。虽然他询问打电话的人是谁,远子学姊却只说「是你不认识的人」,并没有回答他。
「……因、因为突然被叫出名字,害我吓了一大跳……」
美羽再度喃喃抱怨。
远子学姊可能一下子就把我以前不小心叫出的「美羽」这个名字,跟打电话来的人连结起来了。因为她平时固然很脱线,在某些奇怪的地方却会变得很敏锐。
另一方面,对打电话来的人很感兴趣的流人,藉由话筒另一边传来的时钟声音和护士的说话声锁定了地点。
后来他只要跟往常一样,和医院相关人士打好交道,打听出有没有叫做美羽的女孩住院就行了。
就这样,流人突然拜访了美羽的病房。
「真是不敢相信!」美羽咬牙切齿,怒气冲冲地说。
流人嘻皮笑脸地跟美羽打招呼后,就要求说:「妳的事情我会对心叶学长保密,所以这阵子请妳让远子姊集中精神准备考试。」
那段时间,流人经常会无预警地跑来找美羽。
「该怎么说呢,因为她感觉挺危险的,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我也对她跟心叶学长之间的事情很好奇。」
美羽瞪着若无其事说出这些话的流人,芥川也很不愉快地皱起眉毛。
以前美羽说是亲戚的人,应该就是指流人吧?
「流人,你有带橘色玫瑰去探望过美羽吗?」
「啊,那个啊,我跟医院附近花店的大姊姊关系还错,是她送给我的。」
「你去死吧!」
看来美羽真的被流人激怒了,她疾声大骂。
我感到十分混乱。
我知道流人对美羽有兴趣,也知道流人的尝好本来就很特殊,可是……
「为什么要让竹田同学和美羽见面?」
流人以桀骜不驯的表情回答:
「我想看看真正的竹田千爱,因为小千在我面前总是不脱下面具。」
「我不明白!这跟带她去见美羽又有什么关系?」
流人眼中浮现的讽刺神色令我心惊,他缓缓说道:
「那是因为,心叶学长对小千来说是个特别的人。我们在圣诞夜去看海的时候,她告诉我『心叶学长很像她喜欢过的人』。」
我顿时停止呼吸。
竹田同学喜欢过的人——就是十年前从圣条学园屋顶跳楼自杀的片冈愁二。
为了无法跟别人有同样感受而烦恼的竹田同学,对于只看过照片的他产生了独一无二的强烈认同感。
「我喜欢心叶学长的脸,因为跟愁二学长很像。」我想起了竹田同学曾经这样说过。
不仅是如此而已,我还是知道竹田同学真正面貌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从这方面来说,我也是很特别的吧?这已经是超越男女之情的层次了。
「小千听见美羽说『心叶是我养的狗』时惊讶得睁大眼睛,然后变得像冰块一样面无表情。我真是太感动了,当下就觉得带她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流人的眼中发出炽烈的光辉,说得陶醉不已,他的心态已经远超过我能理解的范围了。
远子学姊一脸严肃地打断了流人的话。
「之后的事情,我从笔记里就可以想象出来了,虽然叙述未依时间顺序,让人看得很混乱。千爱后来独自一人去找美羽,说要提供协助。就这样,她开始积极参与美羽的复仇行动。没错吧,美羽?」
美羽凄苦地低声回答:「那女孩……说了『这是实验』。利用琴吹小姐把心叶引来医院,也是她想出来的主意。」
琴吹同学像是咽下了尖叫似的,喉咙发出咕哝声。
总是精神饱满地打招呼的天真学妹,竟然设下陷阱诱她入局,她一定觉得不敢相信吧?
我也不明白竹田同学的意图为何。
布鲁卡尼罗博士即是竹田同学,但是竹田同学如此逼迫我和美羽,究竟打算做什么?所谓的实验又是什么?
「竹田同学……妳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喉咙干巴巴的,声音也变得嘶哑。
竹田同学依旧沉默,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有视线在空中徘徊。
「因为她想知道自己会不会受到伤害。」
流人以沉着到近乎自傲的表情回答。
「看到对自己来说『很特别的人』受到伤害时,自己能不能感受同样的痛苦呢?自己能不能成为普通人?或者终究是不懂人心的怪物?她渴望得到答案,渴望到几乎陷入疯狂。」
强悍而冰冷的眼神攫取了我。
「所以她进行了实验。」
我背脊发凉,竟然……竟然是这种实验!
流人继续平淡地说:
「但是,她看见心叶学长夹在美羽和琴吹小姐之间而痛苦时,心里还是一样冰冷,什么都感觉不到。小千一定很焦急,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所以她找来了美羽的母亲,还把小说的翻拍照片寄给心叶学长,想把心叶学长伤得更深,这是为了让自己也受到一样的伤害。」

——我看起来……真的普通吗?

我回想起竹田同学摇曳着不安的空虚眼神仰望我的模样,身体不禁颤抖。
竹田同学当时也在苦恼吗?
芥川皱起脸孔喃喃说道:「竟然做这种蠢事。」
美羽听了就猛然转头看向芥川。
「在你看来这只是蠢事吧?像你这种冷静又道貌岸然的人怎么会懂!就是因为无比珍惜,因为压抑不住心中的不安,才会想要去破坏啊!因为害怕重要的事物总有一天会消失、毁坏,所以恐惧得难以承受啊!」
像是要吐出狂乱的情绪似的,美羽高声大叫,芥川则难受地沉默着。
「……简直就像自己一人被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焦虑得胃都绞痛起来了……既然如此,干脆在被毁坏之前先破坏一切!
我想要确认,即使如此——即使一切都破坏殆尽,还是不会有东西留下,会不会依然有人喜欢真正的我啊!」
美羽悲痛的喊叫声充斥于黑暗之中。
为什么我们都得在夜晚的世界里持续彷徨?都得不断地伤心悲叹呢?
美羽、我还有竹田同学都是如此。
悲哀如同波涛般冲击着我,把我的喉咙捏得喘不过气。这时,远子学姊带有忧郁的声音轻轻响起。
「……是啊,看不到前方道路,一定很不安吧?不了解重要的人怀着何种心情,也一定很焦虑吧?」
美羽彷佛被这清澈的声音惊醒,她抬头望向远子学姊。
远子学姊深邃得能把人吸入的眼睛,散发出沉静哀伤的共呜。远子学姊也曾在黑夜中徘徊吗?
悲切清澈的声音继续说着:
「乔凡尼也因为坎帕奈拉而感到难过……
《银河铁道之夜》是从乔凡尼的视角叙述的故事,所以坎帕奈拉的心情并没有明确的描写。乔凡尼不明白坎帕奈拉的想法,所以读者都会跟乔凡尼一样感到悲伤。
可是呢,坎帕奈拉虽然什么都没说,其实却一直关心着乔凡尼。其它孩子戏弄乔凡尼,对他口出恶言的时候,不是只有坎帕奈拉没有跟着欺负乔凡尼吗?他不是一脸哀伤地看着乔凡尼吗?所以,坎帕奈拉说不定也很想跟乔凡尼说话呢。」
美羽高声大叫:
「才没有这种事!坎帕奈拉坏心又傲慢,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列车里跟小女孩谈得很开心时,乔凡尼的心里有多难过!」
啊啊……原来如此。
在感到惊讶的同时,我终于理解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乔凡尼,美羽则是坎帕奈拉。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在美羽心中已经变成了坎帕奈拉。
就像我憧憬着美羽、为了不理解美羽的心情而痛苦一样,美羽也感到自己像是被独自抛下的乔凡尼。
坎帕奈拉的愿望是什么——这个问题不仅是曾经扮演坎帕奈拉的美羽对自己的疑问,同时也是对变成坎帕奈拉的我倾诉她的悲痛。
——我不懂你的心情,希望看见你真正的想法。
说不定每个人都是某人的坎帕奈拉,也都是乔凡尼。因为不懂对方的想法而不安、嫉妒、哀伤……
远子学姊温柔地向激动的美羽说:
「妳觉得坎帕奈拉真的什么都不懂吗?既然如此,就再回头看一次《银河铁道之夜》吧!这次要一边读一边想着坎帕奈拉的心情。
坎帕奈拉似乎被描写成一位坚强且健全的完美少年,但他真是如此吗?坎帕奈拉是不是也像乔凡尼那样,只是个拥有脆弱一面的普通男孩呢?或许他也想要跟乔凡尼像过去一样融洽相处,却因畏惧札内利而做不到,或许他也为此苦恼。
会不会就是因此,他才想在踏上最后的旅途之前,跟最喜欢的好朋友一起度过?为了传达出他至今都无法传达的想法……
以不同的角度再看一次《银河铁道之夜》吧!就像树的故事背后隐藏着羽鸟的故事那样,乔凡尼的故事背后,也隐藏着坎帕奈拉的故事唷。」
美羽用力摇头,拼命眨眼忍住上涌的泪水,红着眼眶大叫:
「可是,坎帕奈拉最后还是丢下乔凡尼,自己一人离开了不是吗?被抛下的乔凡尼感觉自己像只飞不动的鸟,只能哭着眺望星星逐渐消失的黎明天空啊!」
溢出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美羽裙子上。
远子学姊也垂下眉梢,眼中浮现忧郁的神色。
我也知道《银河铁道之夜》的最后一幕——

「坎帕奈拉,我们要一起去喔。」
但当乔凡尼一转头,却发现坎帕奈拉已经不见了。
他从列车窗户探出身体,捶胸顿足地大叫,放声大哭。
后来在山丘草地上醒来的乔凡尼,得知去放乌瓜灯的坎帕奈拉为了救札内利而在河里溺死了。
那一天,乔凡尼是以何种心情眺望天空的呢?
他看着闪烁的星星一个接一个消失,世界逐渐变亮,而坎帕奈拉的身影也慢慢朝黑暗之中远去时,他的想法是什么呢?
他无法入睡,在漫长苦涩的夜晚过去时,看着清晨的光芒照亮了残酷的真实。
原本已经努力迈进,却又发现自己仍然待在原地的场所,甚至还更加后退,这时也只能对着发白的天空恸哭吧?
哭得一塌胡涂的美羽,脸颊不停滴落泪水。
「乔凡尼再也见不到坎帕奈拉了。宫泽贤治为什么要写这么悲伤的故事?为什么要写这么绝望的故事?就不能让他们两人永远融洽地旅行下去吗?为什么只有乔凡尼得离开列车?他们已经发誓过不管去哪里也要永远在一起啊!说宫泽贤治的故事有多温柔都是谎话!拥有梦想什么的都是谎话!我才不想看到这么凄惨的离别!不想看到这么痛苦的绝望!我讨厌宫泽贤治!」
远子学姊眼睛湿润地轻声说道:
「是啊……《银河铁道之夜》是个很悲伤的故事呢。
在现实世界里,贤治也失去了重要的人。在贤治二十六岁的冬天,他那么疼爱的妹妹登志因病去世。贤治在《永诀之朝》、《松针》、《无声恸哭》这些诗里,吟咏了他受到的打击和伤痛。彷佛灵魂流着鲜血,发出无声吶喊般的吟咏,让人读来心痛欲裂……
就这样,失去了『一位共享同样信仰的伙伴』的他,在两年之后写下了《银河铁道之夜》的初稿……」
远子学姊对不停哭泣的美羽诚挚地说着,就像在跟十分亲昵的人说话一样,投注了全部的心力。
「在那之后,贤治也遭遇到不少悲伤的事。
告诉妳唷,美羽。宫泽贤治虽然被人说成一位拼命帮助故乡农民的圣人,但其实他非常不擅交际,跟父亲也处得很不好。他跟最爱的妹妹还有要好的朋友都分离了,在世之时也不曾被人认同是个作家。
贤治生前出版的书,只有诗集《春与修罗》,以及童话集《要求很多的餐厅》这两本而已,而且两本书都卖得很差。《春与修罗》是自费出版,而《要求很多的餐厅》为了支付印税已送出一百本,再加上乏人问津,他还得跟父亲借钱买回库存的两百本,而且几乎没人对他的书发表过什么评论。」
远子学姊怜惜而悲伤地继续说着,说宫泽贤治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也深深体会到了活在世上的痛苦。
「贤治在开始务农时,都是种花椰菜、西红柿、郁金香这些时髦的作物,看在苦于严重歉收的农村人民眼中,光会种些无用玩赏物的贤治只是个怪人罢了。当时他就算用手推车把作物拿出去卖也几乎卖不出去,只能分送别人,空手而归。
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曾经说过自己的故乡是个污秽的地方,人心也十分险恶。其实贤治绝对不是个圣人君子,他总是遭受失败或半途而废,尝尽了接连不断的挫败。
那么,贤治就因此把自己感受到的痛苦绝望,以及对无力改变的现实之憎恨写在作品中了吗?贤治的故事就是挫败与恸哭的故事吗?」
美羽睁开盈满泪水的眼睛,凝视着远子学姊。
远子学姊也静静地回望着她,轻轻说道:「应该……不是这样吧?」
「!」
美羽的肩膀轻轻颤抖。
在树故事旁边写下的羽鸟之故事,就是充满了强烈的痛苦和憎恨。
但是,贤治并不是如此,他写出来的绝非阴暗挫败的故事。远子学姊就像当面赏美羽一巴掌似的,明确地如此说着。
「他有名的诗句《风雨无惧》,也是卧病在床之时写的。在那时的一个月前他已对死有所觉悟,还绝望到写下遗书。之后不到两年,贤治就过世了。」
远子学姊凝视注视的眼睛和声音,都渗透出深厚的温柔和悲伤。
美羽像是忘了哭泣,咬着嘴唇颤抖。
远子学姊淡淡朗诵出贤治的诗。

「无惧于雨,
无惧于风,
无惧大雪盛暑;
身强体壮,
清心寡欲,
不嗔不怒,
长保恬静笑容。」

「干旱感伤落泪,
冷夏惶惶而行。

「人人皆称蠢材。
不得赞誉,
亦不以之为苦。」

「如此为人,
是余所愿。」

悲伤锁紧了我的胸口,喉咙灼热震动。
这种目标一定无法达成,我们都轻易地输给了风雨。
会希望无所畏惧的,绝对不是无惧之人。
在如此祈祷时,我们已经感到了不安、动摇以及畏惧。
但是,正是因此才需要期望。
一边在黑暗中挣扎、嚎叫,一边也期望能够无所畏惧。

「贤治在将死之前,把无法出版的大量原稿拿出来反复推敲,持续地修改。如果贤治活久一点,《银河铁道之夜》说不定还会出现第五稿、第六稿。贤治就像这样,不管输了多少次——不管自己处在多么艰难的立场,还是继续持有理想。
他期待着总有一天,能够成为自己期望中的那种人。
美羽,妳想要成为怎样的人呢?」
美羽的脸上浮现茫然的表情。
美羽想要成为的人物……
她眼睛发亮对我说的梦想,心中理想的自己。

——我想要成为作家
——我想要让很多人看我写的书。如果可以让那些人都感到幸福的话就好了。

美羽脸色黯淡、目光哀戚,泪水逐渐盈满,我看得心都快要碎了。
美羽的嘴唇微微颤动,彷佛想要回答,又说不出话来,就像个回答不出自己名字的迷路孩子一样低头不语。
气氛非常凝重。
这时,我们的后方传来一个声音。

「我想要……」

我、美羽、琴吹同学都吃惊地回头看着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的表情依旧空虚得有如人偶,眼中却已浮现泪光。
她以细微的声音继续说:「……我想要……成为普通人。」
芥川和麻贵学姊也屏息望着竹田同学,流人和远子学姊则都以沉着的眼神倾听竹田同学说话。
她泛青的嘴唇虚弱地吐出话语。
「其实我……不想……对任何人……说谎。我想要……待在安静的地方……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独自一人……
这么一来……我就不会因为跟别人不同,而觉得羞耻……也不用再说谎了……但是……这样……一定……不是真正的幸福……」
哀伤和泪水一起从那空虚的眼中溢出,受到创伤而自我封闭的女孩努力地小声说着。
美羽一边颤抖一边注视着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也在发抖,她的手、肩膀、嘴唇、声音都在发抖,情绪慢慢回到了她的脸上。
「我真正……想要成为的……是跟大家一样的……普通……女孩……
虽然那不是真正的我……只是伪装的我……
但是……我也想……跟大家一样……平凡地……去感觉……大家感觉得到的东西…虽然太勉强了……虽然我现在只能伪装……虽然我羞耻得想死……我还是想跟大家在一起……我想要成为这种人……」
竹田同学说完之后,已经恢复焦点的眼睛落下雨般的泪水,看着远子学姊。在幽暗的光芒中,远子学姊柔和地微笑着。
「是啊……千爱,可以成为这种人就太好了呢。」
「我想要成为保护心爱女人到最后一刻的男人。」
流人爽朗地说,然后对竹田同学露出灿烂的笑容。
竹田同学的脸上也缓缓浮出微笑,以小狗般的可爱笑容望着流人。
「阿流还真会耍帅呢。」
「我本来就很帅了。」
「嘿嘿。」
竹田同学被泪水沾湿的脸庞漾起笑容,那笑容到底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
「我想要……成为坦率表达自己情感的人。」
我身边的琴吹同学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接着芥川也挺起腰杆,以稳重的声音说:
「我想要成为在任何时刻都能秉持着诚实的人。就算知道会遭遇失败,也要贯彻下去。」
麻贵学姊也露出明艳的笑容发出宣言:
「我想要成为任何事物都无法束缚,自由自在的人。」
我也看着远子学姊说:
「我想要成为勇于面对真实的人。」
当我面对真实时,一直都害怕得裹足不前。今后我一定还是会在黑暗之中迷惘徘徊,说不定我变勇敢的那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即使如此,这一瞬间的我还是强烈期望自己成为一个能正视真实的人。
远子学姊扬起嘴角,眼睛温和地瞇起。
「朝仓,那妳呢?」

以这直率声音发问的人,是芥川。
一边听着各人的答案,一边低头缩着身体的美羽,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手。
「……」
所有人都凝视着美羽。
美羽几度犹豫,难过地喘息,最后终于以哭泣的语调说:
「……我想要成为带给别人幸福的人。」
在恢复寂静的星空之下,美羽的说话声和啜泣声一起流出。
「……我周围的人们,包括爸爸、妈妈、奶奶,大家都很不幸,总是满腹牢骚。我一直在想……如果大家都能幸福地笑着就好了。我想要像《银河铁道之夜》里面那只蝎子一样,成为一个能帮助别人的人。
所以我才想要成为作家……但我却做不到!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偷取别人的故事来束缚心叶而已。我太丑陋、太污秽了!」
美羽把脸埋在膝上,激烈地哽咽着。

——请利用我的躯体来带给大家幸福吧。

临死之前对神如此祈祷的蝎子,变成了照亮黑暗的星星。
美羽真正想要成为的就是这种人。
「如果人们读到我写的书都能感到幸福就好了。」
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里面藏有孤独的美羽多么强烈的期盼,不禁感到心痛难耐。
此时远子学姊摇曳着辫子,朝美羽走来。
她站在啜泣的美羽面前,温柔地握住她的双手。
「!」
美羽惊讶地抬起头,远子学姊则以悲伤而清澈的眼神看着她说:
「……宫泽贤治也没有成为自己期望中的人,贤治一定也曾像美羽一样伤心哭泣吧……但是,贤治的故事留下来了,而且他的故事至今仍然安慰着怀有相同伤痛的迷途者。就像在夜晚闪烁的小小光辉,也像是燃烧自己的躯体、为旅人指引路途的蝎子。」

乔凡尼对坎帕奈拉说过:「我要像那只蝎子一样,为使大家得到幸福,就算让自己的身体燃烧一百遍都没关系。」

美羽的脸颊滚落了透明的泪滴。
「文学少女」握着她柔弱的小手,继续说道:
「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呢?大家就像追寻着幸福之地而朝圣一样,因渴求幸福而迈进。但是,就算持续地彻夜旅行,也迟迟到不了目的地,还碰上无数绝望的事情。
或许到了目的地也找不到真正的幸福,或许还得朝向新的圣地继续艰辛的旅程。如果干脆放弃,说不定还比较轻松。
但是,为何还要持续旅行呢?
贤治在农业学校任教时,曾经有学生问他『人为何要活在这个世上』。
贤治是这么回答的:『为了不能不去找人为何要活在世上的答案,所以人才要活在这个世上。』而且他认为,端看一个人是否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就能决定这个人活着的价值。
所以,真正重要的应该不是已经获得的东西,而是不断寻找的东西吧?贤治也是因此才会在病中依然不断修改着自己的原稿吧?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能让所有人都过得幸福的乌托邦。」
美羽啜泣着低下头。
「……但是,我已经描绘不出任何梦想了,我再也无法想象了。」
远子学姊轻轻握着美羽的手指。
「无论是谁都不可以永远保持坚强,还是会有疲倦的时候,故事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而存在的。」
美羽像个孩子似的,用力摇头。
「呜……故事已经不会再降临到我身上了……」
「既然如此,只要美羽主动去寻找不就行了吗?一翻开书本封面,就能跟某人的想象相遇,就这样一边阅读,一边慢慢地酝酿出内心的想象。独处时如果觉得寂寞,就看看书吧。试着接触别人的心,想象一下那个人在想什么、要传达些什么。这样一来,或许就能得到美好的东西喔。美羽,抬头看看天空吧!这个世上的书本和想象都多如繁星啊!」
她甩着辫子仰望的方向,是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整个圆顶的闪耀星辰。
跟着远子学姊抬头往上看的美羽,泪湿的眼睛也因单纯的惊讶而圆睁,还微微张开了嘴。
纯净澄澈的星光照亮了夜空,也把柔和的光辉洒在我们身上。原本只是人造的天空,现在却比真正的星空更灿烂、更温柔地包围着我们。
「今天,我要把天上这些星星的其中之一送给美羽当礼物。」
远子学姊可爱地微笑着。
「我刚刚说过,《银河铁道之夜》在九年之间修改了好几次。现存的原稿有初稿和二稿——这两份手稿的前半部分都已佚失了,另外还有第三稿和最终定案的第四稿。
布鲁卡尼罗博士在第四稿之中消失了,因此第三稿和第四稿的故事结局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直到第三稿为止,读者都没办法明确得知坎帕奈拉溺死在河里。
但是在第四稿,布鲁卡尼罗博士变成了坎帕奈拉的父亲,把坎帕奈拉落水的事情告诉乔凡尼,接下去就没有再写了。
直到第三稿都有布鲁卡尼罗博士告诉乔凡尼未来要走的道路,但是在第四稿里,坎帕奈拉的父亲只是述说了事实。乔凡尼会如何面对坎帕奈拉的死亡,以后又会以什么心态活下去,就得靠读者的想象了。」
远子学姊说到一个段落就停下来,温柔地看着表情诧异的美羽。
「井上美羽的小说,写到树在清晨的校园里向羽鸟告白的地方就结束了。」
美羽的脸上浮现更多疑问,我也惊讶地探出上身。
「但是,如果看了书本最后面的评审感想,就会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喔。
四位评审对结局都有所批评,『太甜腻了』、『画蛇添足』、『犯了新手过度描写的毛病』、『没有余韵』。
但是付印成书的小说却拥有透明感,很美丽也很有余韵,极能引发读书的想象。从这个情况,就可以想象出这部得奖作品在决定出版之后修改过结局。
那么,先前的原稿又是什么情况呢?被评为画蛇添足而删掉的结局,到底写了什么呢?」
我心跳加速、脸颊发烫,远子学姊她……她在说什么啊!
远子学姊露出灿烂的笑容说:
「井上美羽被删掉的结局,就是我这『文学少女』要送给妳的特别礼物喔。」
「!」
井上美羽的初稿?她在说什么啊!
我不禁倒吸一口气,而温柔的声音这时就像从天而降的仙乐缓缓响起。

「羽鸟就好比是一只鸟。
背上长着透明的羽翼,能够自由自在地翱翔睛空……」

握住美羽双手的远子学姊闭上眼睛,嘴里浮现微笑,清澈的声音呢喃细述。
雷击般的冲击贯穿了我的全身。
那是以前我一边脸红心跳一边在稿纸写下的树之内心剖白。
原本已经删去的话语——这段告白从远子学姊的唇中流畅地念出,得以重现,几乎令我不敢相信。

「告诉你喔,羽鸟。
我想要成为一棵树。
以前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羽鸟还大笑不已,但我是认真的喔。
我真的很想成为一棵树。
因为如此一来,当羽鸟翱翔天际时,我就能在离羽鸟最近的地方望着羽鸟了。
当羽鸟俯视地面时,或许就会发现我了。」

为什么?为什么远子学姊可以这么顺畅地念出我修改之前的原稿对白?
靠着想象吗?
怎么可能!就算是远子学姊也不可能做得到啊!
那么,远子学姊是读过井上美羽的初稿了吗?
就像平常那样拜托了麻贵学姊吗?
可是那已经是将近三年前的事了……而且真的有办法拿到我投稿的原稿吗?
为什么远子学姊会知道我写在原稿上的台词?

——因为,那是心叶为我写的故事嘛……我全都记得喔……一个都没有忘记。

在卡拉OK的包厢里,远子学姊温柔握住低头哭泣的我的手,露出清纯花朵般的笑容轻声说着。
她当时的声音、话语,又在我耳中浮现,跟远子学姊此时朗读着井上美羽小说的声音重迭为一。
她彷佛是说着长久以来铭记于心的重要语句,彷佛说着那回顾过无数次的动人语句。
远子学姊温柔的声音,把我的告白传达给美羽。

「所以,我想要成为一棵树。
为了让羽鸟发现,我想要成为一棵全力伸展枝枒、盖满绿叶的茂盛大树。
而且,如果羽鸟疲倦时,能在我的树枝上歇息就好了。」

美羽哭了。
她握着远子学姊的手,低伏着脸,肩膀轻微颤抖。
扑簌簌……扑簌簌……珍珠般的泪滴落在裙上,迸裂四散。
幼年时代的我,悄悄靠近了美羽。

——我想要成为一棵树。
——胡说什么啊,心叶,人怎么能变成树呢。

远子学姊依然紧闭着眼,贴近美羽,朗声说出最后一句话。
那是我一直很想说的一句话。
说不出口的一句话。
单纯的、理所当然的、重要非凡的一句话。

「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喔。我永远都喜欢你,羽鸟。」

满天星斗之中,一颗小星星落在美羽怀里,美羽隐忍着上涌的呜咽。
远子学姊轻轻放开手,像母亲一样抚摸着美羽的头发。
然后她温柔地望着我,对我微笑,就像在说:「来吧,接下来轮到你了。」
星星也落到了我的胸中。
远子学姊赠与的澄澈光芒震惊了我、鼓励了我,我在美羽面前跪着,取代远子学姊握住美羽的手。
琴吹同学泪水盈眶地看着我和美羽,其它人也静静凝望我们。
脸上哭得满是泪水的美羽,不安地低头看我。我则毫不犹豫、毫不害羞地专注看着她的眼睛,以平稳的口吻述说起我的「真实」。
我开始叙述为什么我会写下这个故事,为什么跟美羽投稿同样的新人奖,以及使用井上美羽这个笔名的理由。
「我写这部小说,是为了把心情传达给喜欢的女孩。
我从小就很喜欢那个女孩,但是因为我太害羞,只要当着她的面就说不出口。」

——心叶,你喜欢我吧?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跟美羽共度的日子里所尝到的、几近悲伤的酸甜感受,又塞满了我的胸口。
我喜欢美羽,我一直很想传达出这句话。
但是,被美羽那双大眼睛注视着、被美羽调侃着,我的胸口就胀得满满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彷佛被美羽的嘴唇和眼睛慑住似,我脸颊发热,视线也忍不住转开。
我因此更常受到美羽的嘲弄,让我深深懊悔着自己虽是男性却全无气概。

我想对美羽说出我喜欢她。
但是又好害羞。

然后,我想到可以把这种焦躁的心情写成小说。
美羽说要投稿新人奖时,我也很担心如果美羽得奖了、成为真正的作家,会不会变成遥不可及的人,担心得胸口都痛了。
但是,这件事也推了我一把。
我想要更接近美羽,想跟美羽看见同样的世界。
所以我决定要写小说,以此作为我对美羽的表白。
我要把喜欢美羽的心情,满满地写进故事里。
我要向她传达,我是这么地喜欢她。
刚开始写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就把树改成女孩,把羽鸟改成男孩。
即使如此,树爱恋着羽鸟的心情,还是如同我思慕着美羽的心情。
「我还想过,如果写好的小说拿去投稿后可以通过第一次审查,让笔名刊登在杂志上就好了。」
美羽露出惊疑不安的表情凝视着我,我有点腼腆地笑了。
「杂志在刊登得奖作品时,也会同时刊登入围名单吧?既然投稿了同样的新人奖,那个女孩一定也会看杂志吧?我在想,如果到时可以让那女孩看到井上美羽这个名字就好了。如此一来,我就可以说出那个人是我,我也写了小说,说不定她还会去读我的小说。」
那是发自小孩的想法,一厢情愿的愚蠢计划。
但是在写作投稿作品期间、在等待审查结束期间,我都不断地想象那个画面,心里感到燥热又雀跃。
如果……如果井上美羽这个名字可以登上杂志,到时我就要把我的小说拿给美羽看,我就要对美羽告白。
如果在美羽获得大奖的杂志上,有个小角落出现了井上美羽这个名字的话……
「我在投稿作品的最后写下了对那个女孩的告白。
在结尾的一幕,树对羽鸟表达出自己的心情。
但是出版社的人都说删去那一幕比较好,要我修改成在两人面对面的时候就结束。」
美羽垂下眼梢,柔弱地看着我。伴随着轻微颤抖,以全副身心倾听着我的告白。
我更用力地握住美羽的手,笑着说出我的心情。
不是以树的立场,而是用我——用井上心叶自己的话出来。
「美羽,我好喜欢妳。妳给了我很多星星,让我的世界变得好美丽,谢谢妳让我过得这么幸福。」
美羽的眼中又充满了泪水,她握着我的手,把脸贴在膝上,一边不停哽咽一边说着:「……我好高兴……我一直……很希望有谁……能对我说……很幸福……因为有我,所以很幸福……」
远子学姊清澈温柔的眼睛望着我和美羽。
人都会畏惧风雨,都会在黑暗中迷失,会对着曝露在清晨光芒之下的现实恸哭。
诚如远子学姊所说,或许千辛万苦到达了目的地,还是找不到渴求的幸福。
永恒的幸福或许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但是,那柔和的眼神对我们这样说——
在人生旅途中,到处都散落着瞬间的幸福与感动。
这或许像黎明到来就消失无踪的星星一样虚幻。
但是,那道细微的光芒却会在心中继续闪烁。
而且,我们眼前偶尔也会瞬间显现出黑暗尽消、睛空万里、悲伤的真实得以净化、无限广阔且干净美丽的世界。

美羽仍在哭泣。
琴吹同学、芥川、竹田同学、流人以及麻贵学姊,都带着虔敬的表情看着这个故事的最终篇章。
远子学姊祥和地微笑着。
人造的星空,变成了真正的星空。
星辰在我们头顶辉煌闪耀。
信徒朝着心中描绘的圣地持续迈出步伐。

啊啊,一切的一切都如此透明。


终章 结束的开始

初次看见天野远子,是在夏天刚开始的时候。
我像平常一样在医院走廊练习走路时,听见转角之后传来了一句叫着「心叶」的声音。
偷看之后,我发现心叶和一个陌心女生走上楼梯。
我吓得心脏狂跳,呼吸差点停止。
两年不见的心叶长高了一点,也成熟了一点。他手上拿着蛋糕店的袋子,跟他一起来的女生抱着蔷薇和满天星的花束。
那是有着长长的辫子、白晢纤瘦,看起来漂亮又温柔的女孩。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走在心叶旁边,亲昵地跟心叶说话。
「心叶,你也跟我一起向小七瀬道歉吧。」
「好好好,我知道啦。我只要低头道歉说『我们这个成事不足的社长把妳卷入这种乱七八糟的事还害妳受伤,真是对不起』就好了吧。」
「竟然说成这样,你对学姊太不体贴了。」
「我才想请远子学姊别再给我这学弟添麻烦了呢。」
心叶皱着脸对她抱怨,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心叶这种表情。
心叶虽然无奈地叹气又念念有词,但还是一副顺从的模样。我看到这个景象顿时觉得血气上冲涌,胸口痛得像是被刀子割伤。
谁?她是谁?心叶,这个人是谁?
我尝到了绝望的滋味,感觉落入无边黑暗之中,为什么会有我之外的女生跟心叶贴得这么近走路呢?她还直呼心叶的名字!
胸中有黑暗的火焰席卷燃烧,我愤怒得几乎发狂。
后来,我从一诗那里得知我看见的人是心叶的学姊,叫做天野远子。
我也知道了他们两人是来探望心叶的同班同学——琴吹七瀬。

天野远子和琴吹七瀬。
我决定,要先把天野远子从心叶的身边赶走。虽然我看琴吹七瀬也很不顺眼,不过晚点再好好整治她就行了,先从天野远子下手吧。
这么决定之后,我打了从一诗那里偷来的电话号码,但是对方突然叫出我的名字,我在吃惊之余就把电话挂断了。
后来,有个好像是天野弟弟的无礼男人跑来我的病房。
「如果妳非得对付远子姊不可,我一定会阻止妳的。」
樱井流人好像很期待我会做何反应似的,以愉快的口吻说着。
「远子姊是很强的喔!从妳跟她初次交手就吃鳖的情况来看,妳确实已经输了。」
我胸口刺痛,觉得很不甘心,但是事实确实如此。
透过电话来应战,对我实在太不利了,而且一想到那个毫不畏惧问着「妳是美羽吗?」的清澈声音,我就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因此,我把矛头转向看起来比天野远子柔弱的琴吹七瀬。
传简讯过去之后,琴吹回复简讯的反应十分有趣。虽然她努力硬撑,但那害怕的模样还是让我看得一目了然。这么简单就能击败她,让我高兴得不得了。
我一直传简讯给她,就像对付春口的时候一样。我告诉她心叶跟我不是普通的关系,还说出心叶黑痣所在的部位。琴吹第一次来我病房的时候,我还在门口附近涂上肥皂水,让她摔了一大跤。

但是,我在整治琴吹七瀬的期间,对于要不要跟心叶见面一事依然举棋不定。
晚上辗转反侧时,我不停想起往事,就觉得好想见他、好想听到他的声音,想得不得了——但是我也一样害怕见到心叶。我不想让心叶看见变成丑陋鸟怪的我,我也不愿承认自己如此脆弱。
就在此时,樱井流人带来了那个女孩。

竹田千爱彷佛戴着面具,用不带一丝表情的脸看着大吼大叫的我。
隔天,竹田独自来我的病房说要协助我,让我大吃一惊。我问她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她就笑着回答「这是实验」,听起来简直像是布鲁卡尼罗博士。
坦白说我真有点怕她,但是不良于行的我的确需要协助。
而且竹田还对我说:「因为我也不太喜欢七瀬学姊,她只是个狡猾的人。」我想竹田一定觉得琴吹很碍眼,想要利用我去对付她,这么一来就解释得通了。
既然如此,我也可以反过来利用她。
我接受了B——竹田的请求之后,原来停滞的时间就像突然决堤似的,开始急速奔流。
我终于跟心叶重逢了。
从那一晚以来,我越来越难以入眠。
我好恨心叶,恨得不得了。我好想伤害他,让他崩溃。
但是,渴望得喉咙发热的同时,我依然感到迷惘。
就这样一直说谎下去,不就等于是回到从前吗?这样心叶不就会一直喜欢我,一直陪在我身边了吗?这样不是让他更幸福吗?
B不允许事情如此美满。就像在宣告非得把我和心叶伤得更深不可,她把我妈妈叫来了,逼我在心叶面前说出真心话。
心叶离开之后,我因全身碎裂般的剧痛而呻吟,趴在地上泪流不止,这时出现在我面前的B,用冷冷的眼神看着我说:「全部如妳所愿了。」
我拿心叶的书对B砸去,虽然书打在她胸前,她还是面不改色,只是默默捡起书本走出房间。
当时的B——竹田千爱的心中是多么绝望、多么悲哀呢?
在故事已经结束的现在,我试着揣测她的心情。竹田千爱或许也跟我一样,不断追寻着不可得的事物吧?

不久之前,竹田和樱井一起拿书来还我了。
我们同样无法成为期望中的自己,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继续期待……
当我接过书本,跟她手指相触的时候,我涌起了些微的亲切感。
在面带微笑的竹田身边,樱井也笑得十分开怀。
所以,竹田的心中也一定像我胸中怀有星光一样,有小小的星星在闪烁吧?

琴吹也来看我了。
「之前那样打妳……真是对不起。我可能……做得有点过火了……」
虽然她噘着嘴、红着脸,说得支支吾吾的,我还是愣住了。
如果我是琴吹的话,我一定不会道歉。
不过,大概是因为太意外,我紧绷的心情似乎有些放松。
「我一点都不觉得过火,我只后悔当时没有多抓妳几下。」
听到我这么说,她就横眉竖目地瞪着我。
我忍住对那直率的反应感到的笑意。
「因为我本来以为妳很弱,没想到那么强悍,那种程度根本不足以对付妳。」
琴吹听得睁大眼睛,然后抿紧嘴巴,不太高兴地说:
「如、如果妳还想动手,我随时奉陪。」
听她这样说,我更想跟她再打一架了。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正面冲突。
我总是不说出真正的想法,只会躲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种做法或许是错的。

那一天,在星空之下,那位文学少女告诉了我们很多事情。
她给了我们很多重要的事物。

心叶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追在我后面跑的心叶了。
一定是天野远子和琴吹七瀬改变了他。
井上美羽如果再次撰写故事,一定不会是树和羽鸟的故事,而是其它的故事。
我现在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了。
我打算这阵子要去申请外出许可,把我写下的那篇故事拿到海边烧掉。可以的话希望是晚上,在看得见星星的地方。
被艳红火焰所围绕、静静燃烧的那本书,看起来一定很像《银河铁道之夜》里的那只蝎子吧?
我也希望能像那样,成为祈祷他人获得幸福的人。
就算要让自己的身体燃烧一百遍,也希望能给予自己以外的人一些什么——我想要成为会由衷为此欣喜的人。
这么一来,或许还会有人像心叶一样,对我说出那句话——
「因为有妳,所以我很幸福。」

我对一诗也要稍微——只有稍微……再温柔一点吧。
虽然当也一脸正经责备我时,我还是会觉得火大。但是昨天我看着窗外唱起「挫败少年之歌」的时候,他一直静静地陪在我身边。

夜空淡抹彩霞,
星晨从中现出
犹如君之絮语,
对我款款细诉。

譬如蔷薇辉石,
闪烁高悬穹苍,
星光如君渐逝,
何其令人哀伤。

我唱起这首歌的时候,不再只有哀伤。
因为我也感到内心变得清澈透明了……

◇ ◇ ◇

美羽说,希望我别去看她。
那天,她在天文台的放映室里露出清新的笑容对我说:
「等到我康复之后,会自己去见心叶。」
然后,她就让芥川扶着走出去了。
「井上……你不去追她吗?」
琴吹同学担心地问,我微笑着回答:
「嗯……我想当我下次见到美羽,应该就是开始的时候,也是结束的时候。」
这是过去的结束,也是未来的开始。
「还有,井上……你还喜欢着朝仓小姐吗?」
琴吹同学露出十分脆弱,像是快要哭泣的表情望着我。
「不,不是这样的。我说喜欢美羽的时候,反而觉得压在心头的沉重情绪像雪一样消融空,其中包括对美羽的思慕……还有很多其它的感受……」
我并不觉得这是件难过的事。
虽然胸口还残留一丝感伤,但是睛空乍现的喜悦还更强烈。
琴吹同学有些惊讶,我用双手握住她的手,露出由衷的笑容说:
「谢谢妳为我去跟美羽吵架,琴吹同学。」
琴吹同学满脸通红地瞪大眼睛。

远子学姊在离我们稍远之处跟流人他们说话。
但是,此时——
我察觉她往我们这里回过头来。
嘴角轻扬,眼睛柔和瞇起,露出美丽的笑容。

过了几天后。
芥川好像每天都去医院。我们在午休时间一起吃便当时,他都会随口跟我提起美羽的情况,美羽现在似乎正在积极复健中。
竹田同学也开始上学了,在走廊或图书馆相遇时,她都会露出小狗般的开朗笑容,大喊着「心叶学长~~」朝我跑过来。
而且,竹田同学试着跟流人交往了。
「阿流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这点跟我还挺像的,让我有点害怕。不过……在我请假的期间,他每天都来看我、对我说话。就算我完全没有反应,他还是愉快地跟我说个没完。而且,我把朝仓小姐的母亲找来医院的那天,也是流人通知远子学姊赶来医院的。」
远子学姊以前说过「我会在医院遇见心叶也不是偶然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发现流人和美羽有所关联的远子学姊,一定就是从那时开始想象竹田同学和美羽之间的联系吧?
「阿流有把远子学姊找来真是太好了,心叶学长没有崩溃真是太好了。」
竹田同学抬头仰望我,露出清爽的笑容说着。
今后,竹田同学会喜欢上流人吗?虽然我想流人八成还是会跟其它女生交往,不过我还是期望竹田同学总有一天能被流人诚挚地爱着,成为流人绝无仅有的真命天女。
不久前我去见流人,谢谢他的照顾,他就苦着一张脸对我说:
「我是真的很希望心叶学长能够早点挥别过去啦。」

我和琴吹同学约好,星期日要实现拖延已久的电影之约。
「看完电影之后,要不要……一起吃饭呢?」
「当然啊,为了庆祝琴吹同学康复,我来请客吧。」
「这、这怎么好意思。其实也无所谓啦……不过……吃完饭后,可不可以再陪我去买东西呢?」
「不管到哪我都管妳去。」
看见我笑着点头,琴吹同学也红着脸开心地笑了,我们两人都十分期待星期日的来临。

然后,远子学姊……

「好难吃喔~~~~~~~~~~」
在放学后的文艺社,远子学姊吃了我写的三题故事,就摇着椅背哭丧着脸。
「故事进行到『旅行箱』出现了『爱琴海』的地方都还不错,可是为什么海水都变成了『木工接着剂』啊~~~~~~」好像西班牙炖饭掺入了布丁的味道一样啦~~~~~~嘴里都黏答答的了~~~~~~
好过分,太过分了!我才稍微疏忽了一下,你就写出这种故事。你对努力应战大考的学姊,一点都没有慰劳的心意嘛!」
「远子学姊是被东大理科三类挡在门坎外了吧?」
「呃……」
「就算虚荣还得有个限度啊!明知自己是数学白痴还去报考理科三类。」
「可是,我本来就是为了当作纪念才去考的嘛……这样也能挑战一下自己平常不会做的事啊。
「连第一关都过不了的话,也无从挑战起吧。」
「我、我还有第一志愿的学校呢!这边可没有被刷落喔!」
听到远子学姊含泪宣称,我就说:「那我就重写一篇甜美的故事吧。」
「呜呜……真的吗?」
远子学姊还攀着椅背、垂着眼梢,用警戒的眼神看着我。
我也直直地回望着她的双眼。
「……」
是啊,我会写的,如果远子学姊据实供出为什么知道我初稿文章内容的话。
我想要这样质问她,却开不了口。
至今我也问过远子学姊好几次,她却只是开玩笑般地说「这是秘密,你自己想象吧」,一直不肯回答。
我还在犹豫,远子学姊就嘻嘻地笑着。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因为得到了心叶的录取祝福。等到我上榜,一定要写一个香甜美味的故事给我喔。」
远子学姊露出和煦的笑容摆好椅子,一双穿着短袜的脚很没规距地踩在椅子上,开始翻起赫曼赫尔的《青春、美丽的青春》。
窗口照进来的夕阳余晖,让那垂着辫子的古典脸庞包围在蜂蜜般的余波之中。
「远子学姊想要成为怎样的人呢?」
我这么一问,远子学姊就一边以纤细手指撕下书页一边回答:
「我想要成为在悲伤的时候也能展露美丽笑容的人。」
我想起美羽离开天文台后,远子学姊在远处微笑望着我和琴吹同学的模样,心里突然一阵悸动。
当时的远子学姊,似乎露出了澄澈温柔的微笑……
「嗯,真好吃!赫尔的《青春、美丽的青春》就像咖啡幕斯一样……口感温和细致,又带点苦涩……悲伤……」
她把撕下的碎片放入口中,咀嚼片刻之后吞了下去,又继续撕起书页。
远子学姊的嘴边扩散出令人为之融化的甜美笑容。
这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我一想到再过不久就见不到这个奇妙又温馨的景象,胸口都揪了起来。
此刻,我们共聚于这温暖的黄昏时分。
在这逐渐迎向长夜的幸福金色暮雾中。
离别的时刻已经不远。

但是即使夜晚来临,黑暗笼罩了我,仰头仍然看得见夜空闪烁的星光。
那清澈的光辉必定会驻留在我们心中,给予我们持续朝目的地迈进的勇气吧。

◇ ◇ ◇

心叶接下来要写的,会是琴吹七瀬的故事吗?
或者是天野远子的故事?
但是,心叶。
天野远子藏了一个秘密喔。

天野远子是个不该存于这个世上的人。



后记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
《文学少女》系列的第五集,是正如预告所示的美羽篇。主题书目是在本系列刚开始时就决定好的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这是每次重读都能让人获得崭新感动的名著中的名著喔!以乔凡尼的视角来看故事固然感伤,不过若依照远子所说,从坎帕奈拉的观点去看这个故事,就更让人难过得心头揪紧了。这真是一本能用许多方式去阅读的书,所以已经读过的人,也请藉此机会重新再看一次喔。
贤治的诗也写得很好呢~~书中引用的《挫败少年之歌》还有加上乐曲来唱的版本,我在网络上试听之后,就被那充满希望的清澈歌声感动得泪流不止,直到我在写最后一幕时,脑袋里都还缭绕着这首曲调,因此在最后让美羽唱了这首歌。
啊,刚开始时远子的点心写得稍微夸张了点,还请大家原谅。
其实我也全然无法接受恐怖故事,但为了这次的点心,只好抱着必死的觉悟去读了。不过这个没问题喔!就算是害怕恐怖故事的人也能读,很有趣呢!(啊……可是比我还胆小的人,或许还是别看比较好……后果请大家自己承担喔。)
咦~~后记的篇幅不够了啦(泪)。这次比琴吹同学还要可怜的人,就是芥川。本篇会在之后的毕业篇结束,不过在那之前还预定要插入一本番外篇,所以我希望能把本篇里着墨不多的人好好描绘一番。阅读本系列至今的各位,谢谢你们。另外,竹冈老师!这次的插画也相当棒喔!那就再会了!

二○○七年 八月三日 野村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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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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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Erukidu 王爵
文学少女 不知不覺到了第五話了阿
小說部分伊就還沒開始看說
到是OVA看了不少

12 年前 0 回復

oollaa 平民
本帖最后由 oollaa 于 2012-4-7 23:10 编辑


一直觉得很好看,但同时也觉得太揪心(主要是流人、特别是流人),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被配角抢走后宫的主角,很揪心,特别揪心……

但当我看到这卷的时候,我发现,原来这主角还是有点光环的啊,特好看,一扫全部郁闷直到看见结尾流人抱着‘马子’……

那就像我曾玩SCHOOL DAYS里的剧情一样,我走的是桂线,约会啊牵手啊最后被讨厌啊,追的那么辛苦,结果稍一放手,她就和黄毛搞上了,H镜头收录,看的我特揪心,一路纯情下来全是假的,人家黄毛一个霸王上弓就搞定了,这是H动漫吗?好吧这是H游戏。

冲动了,每次看文学少女都特冲动,重温了遍最喜欢的第五卷,但一想到大结局就又揪心了,一本揪心的好书,文学少女。

12 年前 0 回復

v1knyc21 平民
不錯阿 感謝樓主分享

13 年前 0 回復

叶岚 平民
顶 楼主  感谢分享

13 年前 0 回復

xnbnn 子爵
一直没看过文学少女,今天一口气看了4本,完全着迷进去了

14 年前 0 回復

つかさ 子爵
这一卷非常的……唉
看了这一卷才觉得文少转入正剧了……

14 年前 0 回復

keynight 侯爵
远子好强大,下一卷继续。。。

14 年前 0 回復

himan 子爵
虽然台版已经出来了……不过还是对翻译版比较有爱呢

15 年前 0 回復

jidian0 騎士
说实话我真的不适合看这么悲伤的小说.愁愁愁

15 年前 0 回復

68320098 騎士
文学少女的故事让我有点想去看那些原书了,很喜欢文学少女。

15 年前 0 回復

efeftyy 平民
请问怎么下载啊,难道只能在线看吗??

15 年前 0 回復

wangzhe95 勳爵
一直都在想 
爱一人只需温柔就好
还是彻底的了解对方
我认为心叶没有错
但如果国三的时候表白 美羽会接受吗 会...吗?

15 年前 0 回復

wangzhe95 勳爵
我看完就想知道的是
为什么远子姐会马上知道是美羽的电话
这个...太神奇了

15 年前 0 回復

云翼 騎士
美羽 我最喜欢的美羽 今后也一定要幸福呀
泪目~~~~

15 年前 0 回復

pengjia631 平民
心叶这厮的。。。越往后看对他越火啊 !

15 年前 0 回復

dqr3820 騎士
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由宇★御影☆ 平民
這卷終於能看到美羽了
一直很期待的說
但.還是滿悲傷的故事 之一

15 年前 0 回復

chaineryu 王爵
其实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出来了哎-。-

仔细一看发现自己翻译的也还算不错嘛,哈哈哈~~楼上的同志们的赞美谢谢了~~

15 年前 0 回復

lp4946004280501 勳爵
诚然这是一部优秀的作品,但看完之后胸口非常郁闷……
主角群尽是一群拥有灰暗过去的人,总把人心的黑暗面扩大解释,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虽然故事就是要这样才有戏剧性,不过这种以现实世界为背景的故事还是不要太超脱常理比较好,而且灾祸就在主角群附近发生,总让我联想到金田一与工藤这东京双煞。或者说难听点,柯南只在这点上还比较合理,毕竟他们是在一个『大城市』里老是遇到凶手,而本作则是在一个『学校』里……
另外,为了让远子学姐出来开导一下心叶并参与剧情,因此前几集总会安排着理由让她像侦探一样跳出来作解说,不过到这集我就实在无法把学姐的最后登场合理化了……真不愧是乱入女王……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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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金马甲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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