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冬零兒] 機巧少女不會受傷 16 下 [台/繁][完結]


本帖最后由 神代小祈 于 2018-5-9 10:57 编辑


雷真与夜夜的故事終於完結啦~



機巧少女不會受傷 ⑯ 下 Facing “Machine doll Ⅱ”


作者:海冬零兒Reiji Kaito
插畫:LLO
譯者:陳梵帆
圖源:神代小祈
校對:神代小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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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Unbreakable Machine-Doll (16) Facing “Machine doll Ⅱ”

機巧魔術──那是由內藏魔術回路的自動人偶與人偶使所使用的魔術。神性機巧,誕生。一如註定的必然,事情都照著預見的內容實現了。人類創造出《下一代的人類》……但那卻成了開天闢地以來,最強最棘手的威脅。面對超越人智的存在,終究只是凡人的魔術師們都束手無策。然而,《他》沒有放棄。為了阻止星球毀滅,《愚者》將發揮出睿智!在漫長旅途的盡頭,經歷重重試煉之後,少年找到的解答──雷真、夏露、洛基最後得出的答案究竟是?

交響曲式學園戰鬥動作劇,堂堂完結。

【作者簡介】

作者
海冬零兒Reiji Kaito

一路走來都與登場人物們同在。
一同哭泣,一同努力。

真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時光!謝謝你們!!!

生於1月8日,A型。

插畫
LLO

海冬老師和各位讀者們,大家都辛苦了!!







「然後雷真,
你最好也別再講大話囉。
至少先突破這傢伙再說
——七號!」

「是!」

回應艾德蒙的同時,
朧富士的秀髮應聲飄起。
滿溢的魔力激起波紋,
重力異常的波動朝四周擴散。





CONTENTS

Chapter 11 開拓活路
Chapter 12 再次託付友人
Chapter 13 正圓之物
Epilogue 起始之夜#2
後記



Chapter 11 開拓活路




教授、學生與灰十字(Crusades)的戰士們挺身迎擊蜂擁而至的異形怪物。
巨大頭部底下只長了一隻腳的存在、從眼窩中迸出嬰兒臉的存在、長有人腳的蟲子——這些所謂的妖怪,簡單來講就是東洋的妖魔,然而看在西洋人眼裡簡直瘋狂至極,會挑起某種獨特的恐懼感。
而且這群怪物對魔術的抵抗力又強,不夠強的攻擊根本無法阻擋。再加上四周一帶都被瘴氣籠罩,不但使我方的魔術效果衰減,還會引起生理上的噁心或頭痛等症狀。就連身經百戰的教授們對這樣的戰鬥環境都感到相當嚴苛。
不管擊倒了多少隻,敵人的數量都絲毫不減。據點被攻陷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了。
「西門要被突破了!快來人支援啊!」
學生發出悲痛的求救聲,卻被刻鑿石材般的轟響掩蓋過去。
巨大的車輪怪物輾過鐵柵欄,入侵到教堂的領地中。是個在燃燒的車輪中央只有一張臉,如猛牛般橫衝直撞的怪物。
學生們當場驚慌失措。不過一名紳士立刻挺身擋在車輪前。
「若是擁有知性就給我聽好。」
紳士一手捏著上翹的八字鬍,另一手舉起拐杖指向怪物。
「退下吧。你已侵入到我方的〈領土〉了。」
想當然,怪物根本把他的話當耳邊風。車輪繼續衝刺,轉眼間就逼近而來。衝撞難以迴避了——學生們預想到最糟糕的狀況,忍不住遮起眼睛。
然而,車輪卻在紳士面前約一步的距離忽然停止。
不同於魔防的另一種看不見的牆壁擋住了它。在「嘰嘰嘰」的刺耳噪音中,法學部教授威森說道:
「嗯,看來你聽不懂人話?但就算話語不通,法律依然具有效力。我剛才是叫你『不准進來,滾出去』啊。」
魔力釋放,發光的波紋一路擴散到教堂領地的境界。就在下個瞬間,入侵到領地內的所有怪物都化為黑煙消散了。
看來是透過某種結界魔術,使它們從物質還原為瘴氣……的樣子。
在一旁看到這幕的魏茨澤克姊妹興奮得蹦蹦跳跳。
「老師好~厲害!」「比完全統制振動(Fragarach)還要厲害!」
威森則是露出充滿知性的微笑,將拐杖旋轉一圈。
「不,這並沒有像妳們的完全統制振動那樣萬能。〈法律〉其實是很不便的。」
他說著,伸手指向道路的另一側,在那裡依然有無數的黑影在蠢動。看來威森的魔術只能在領地內發揮效果。而且——
「出現了,是食人魔(ogre)!」「那個食人魔要來了!」
之前就出現過的〈日本鬼〉搖晃著黑濁的巨大身軀,入侵到領地內。他的體表雖然遭到燒灼,但感覺有如杯水車薪,完全無法阻止他前進。
威森一臉遺憾地捏著鬍子。
「一如所見,在壓倒性的暴力面前,法律是無力的。」
「少在那邊講什麼不負責任的話!既然幫不上忙就給我退下!」
一聲怒吼忽然傳來。在雙胞胎姊妹背後出現了另一團支援戰力。
他們隨著吵吵鬧鬧的聲音,拖來裝有車輪的大砲。雖然呈現那樣的外觀,不過那些大砲似乎都是自動人偶,在施術者的指示下整齊列隊自走著。
大砲總共有十門。領隊指揮的是一名禿頭大漢,要說是山賊頭子搞不好還比較能讓人相信,正是工學部的洛克史密斯教授。
「小鬼們,抬高射角!誰敢擋在前面就先和自己的屁股道別吧!」
講的話簡直亂七八糟。害怕遭到波及的魏茨澤克姊妹趕緊逃開,不過威森教授則是露出懷疑的眼神。
「洛克史密斯,用那種玩意能夠打倒這些對手嗎?」
「試試看就知道。發射!」
砰隆!聽起來有點呆蠢,然而音量驚人的爆裂聲響當場轟炸眾人的耳膜。砲身承受不住反作用力,讓砲型自動人偶們一起翻倒了。
砲彈產生的衝擊波以及爆炸引起的強風颳倒在場的自己人。上百公尺的道路石板都被刨起,兩側的建築物也都被刻出巨大的爪痕。
砲彈本身則是命中巨鬼的大肚皮,把他轟到遠方。
「看吧!威力一如我的計算啊!」
洛克史密斯露出滿意的笑臉。威森不禁瞪大眼睛說道:
「你動了什麼手腳?靠那種古老的構造,不可能發揮出那種威力才對。」
「我去跟林布蘭那傢伙談判,叫他幫我刻了符文。」
「理學部的——我記得他是紋章學的權威,印章術的專家啊。」
「我叫他幫我在砲彈跟砲身都刻上所有能夠想到的術式。如果對手只是皮硬得要命,只要用更強大的火力硬轟就行啦。」
以暴制暴。對於這樣簡單明快的思維,威森不禁傻眼。
「粗魯也該有個限度。再說,這樣大砲撐不住吧?」
「只要夏娃的心臟沒事就能重組。軀體用到不能用就丟啦——發射!」
第二砲發射。但後續的巨鬼靈巧移動,從射擊線上躲開。沒有擊中目標的強大火力最終頂多只是波及到其他妖魔們,破壞了街道罷了。
「該死!既然這樣就水平射擊,繼續給我射!」
「——在場各位同學,往後退下!」
學生們聽從威森教授的指示,慌慌張張退到禮堂邊。剩餘的八門大砲都裝入砲彈後,洛克史密斯再度放出魔力。
「東洋怪物,吃我這招吧!」
將對手引誘到近距離後,第三砲發射。砲彈鐵拳伴隨轟響硬生生擊中巨鬼的身體。通常來說,物理攻擊對於瘴氣怪物的效果很差才對,然而像現在這樣提升到極限的物理攻擊還是貫穿了瘴氣的魔力抗性。
身形巨大的鬼在砲彈直擊下當場被撞飛,我方士氣一口氣高昂起來。
「擊中食人魔了!」「看啊!都飛走啦!」
歡呼聲響起,學生們開心鼓舞。然而洛克史密斯卻接著臭罵:
「混帳東西……簡直見鬼了……!」
在一片破爛的道路上,幾個呈現人型的存在以緩慢的動作起身。
透過被撕裂的體表可以看到裡面的人類。那些是被瘴氣吞噬,成為〈憑依〉的教授們。各個臉色極差、瘦骨如柴、眼神空虛,看來是生命力被奪走了。
「把砲重新架好!立刻裝彈!快!」
「不行啊教授!砲身已經扭曲——這樣會膛炸的!」
「把它敲直就好!」
太遲了。巨鬼們已經完全重新站好,再度盯向我方。瘴氣肌肉轉眼間便復原,呈現原本強而有力的感覺。
束手無策中,洛克史密斯痛恨地咂了一下舌頭。
「該死……如果聖日耳曼在這裡,至少還能叫他動動腦袋……!」
史學部的聖日耳曼精通古今戰史與近代戰術,或許可以想出什麼妙計。但很不幸地,他現在成了巨鬼的憑依。
洛克史密斯難得用感傷的聲音「哼」了一聲。
「這下都已經不曉得哪隻才是他啦。威森,必須靠我們阻止了。」
「……說得對。相信他也不希望自己傷害到學生吧。」
「等等。你們兩位的意思是要殺了他嗎?」
從兩位教授背後傳來一名女性沙啞的聲音。
身穿白衣、頭髮蓬鬆的華倫泰教授一臉嚴肅地走來。
威森同樣露出嚴肅的表情,用帶有苦澀的聲音說道:
「總代表代理……請問那邊處理得如何?」
「小鬼頭們準備要出發了。我們來把他們送出去。」
「既然這樣,就更要把那食人魔擊倒才行。」
現在的狀況已經不能再挑剔手段了。這點華倫泰應該也很清楚。
「哎呀,你們就看著吧,我來賭一把,阻止他們靠近。大家憋氣!」
華倫泰為了讓整塊領地內的人都能聽到而如此大喊的同時,小型自動人偶快速穿過她的腳邊。好幾隻像老鼠一樣的機械人偶高速衝向四面八方,所經之處發出亮白色的光芒,編織成一面發光的蜘蛛網。
隨著「澎」一聲氣體炸開的聲音,大量白煙忽然冒出。一片白色轉眼間就覆蓋了瘴氣的黑色,往四周擴散。
巨鬼接著屈起身子,對虛空揮動利爪,看起來像在痛苦掙扎。
不只是敵人,就連幾名學生也咳嗽倒地。接連有人用手摀嘴、當場嘔吐,變得無法行動。
「這些笨蛋!我不是叫你們憋氣嗎!快往下風處逃!」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洛克史密斯難受呻吟。威森則是理解了狀況,看向華倫泰。
「是誘發了化學變化吧?女士,請問這組成結構是?」
「我讓瘴氣附著到氧氣上啦。氧氣之間互相凝聚,成了膠體狀。」
那樣實在不適於呼吸。造成的結果就是瘴氣越濃的地方越容易氧氣不足,雖然不清楚那些鬼是怎麼讓內部的人維持生命,但只要阻絕與外部交換空氣,內部的氧氣濃度應該就會下降才對。
威森捏著鬍子讚嘆道:
「不愧是華倫泰教授,實在了不起……雖然對內部的犧牲者來說很殘酷就是了。」
能夠突破瘴氣的魔術抗性施展出這等規模的魔術已經很厲害了,不過更教人驚訝的是華倫泰的觀察能力。她看出了對手的宿主不只是被當成〈電池〉利用而已,同時也處於『被敵人操縱』的狀態。因此理論上只要讓宿主陷入痛苦,鬼也就無法行動了。
「這種把戲頂多只能撐一段時間而已啦——小鬼頭們,來吧!該是時候了!」
在華倫泰的呼喚下,雷真、夏露與洛基三人分別帶著各自的自動人偶,從禮堂中衝了出來。
他們似乎都有在注意狀況,避開低氧的霧氣快速奔來。
雷真接著望向瘴氣另一頭、學院所在的方向,對華倫泰說道:
「老師,要是神性機巧(Machine Doll)攻擊這裡,會怎麼樣?」
「你不用擔心那種多餘的事。哎呀,只要跟珀西瓦爾那老頭做同樣的事情,好歹可以撐個一、兩發吧。雖然前提是對方的攻擊威力跟剛才一樣就是了。」
如果是根據估算的最大威力攻擊射來——人類或許根本沒有防禦的手段。
雷真把華倫泰這句玩笑話當真,頓時露出嚴肅的表情:
「如果覺得撐不住了,就放棄這裡逃跑吧。」
「又能逃到哪兒去?而且要是沒有我們,儀式就無法成立啦。」
「到時候我們會想辦法。」
「別講得那麼簡單,這個亞空間笨蛋。」
洛基輕輕捶了一下雷真頭之後,對夏露露出苦笑。
「看來這傢伙的輕率個性又復活了。要是我們不照顧好,這傢伙可是會死啊。」
「唉喲!一直都是這樣不是嗎?」
明明在這樣的狀況中,夏露卻發出開心的聲音。
「我們每次都是大家一起合作的呀!」
雷真與洛基不禁互看一眼——噴笑出來。
無憂無慮,從容不迫。彷彿只有這三人的周圍回到了昔日的學院。
不知不覺間,華倫泰與其他教授們也變得不再為他們感到擔心了。
大家心中唯有一份確信:可以放心把事情託付給這些孩子們。
華倫泰接著站出來,粗魯地拍一下雷真的肩膀。
「聽好,劣等生。如果要讓你虛張聲勢的計畫成真,無論如何都必須和神性機巧進行接觸。若將《寂靜之刻》提早或許就能比較輕鬆,但那頂多只能撐幾分鐘——那樣『對決』的時間會變得不夠。」
「我知道。我會靠自己的力量靠近她。」
「問題在那之後。〈寂靜之刻〉一旦開始,神性機巧會變得毫無防備。你能夠接觸她的機會真的就只有那一瞬間而已。你必須在那一瞬間從根本徹底動搖她的存在,而且不靠魔術。」
華倫泰正在確認雷真的覺悟。於是雷真繃緊表情,對華倫泰點點頭。
「我會做給妳看,所以儀式方面就拜託了。」
「用不著你說。沒什麼好擔心的,這裡還有協會那群人呀。在你與神性機巧正面對峙之前,我們一定會趕上。」
華倫泰眨起一邊眼睛,對雷真的背用力推了一把。
「好啦,去把你的搭檔搶回來吧!」
夏露騎到西格蒙特的背上,洛基跳上吉卜利勒,朝學院的方位飛去。雷真則是帶著小紫,奔向與那兩人不同的方向。就算綺羅如果有監視到這個瞬間,要同時追蹤三個人應該也很困難才對。
如此這般,三人帶著各自的使命消失在瘴氣大海中。
目送他們的背影離開後,威森露出自嘲的笑容。
「將人類的未來託付給年輕人——這樣講或許很好聽,但這一幕實在教人難受啊。」
「那種話也講得太晚啦,該死!」
洛克史密斯用力捶打倒下的大砲,跟著一笑。
「想想看我們到底被那群小鬼們的努力拯救過幾次?以前因為金薔薇的魔女而蒙羞的時候,還有被銀薔薇的魔女侵占學院的時候,都是他們解決了問題啊。」
「……說得對。但願他們今晚也能平安回來。」
華倫泰瞇起眼睛,唯有口氣辛辣地說道:
「都已經幫他們準備得這麼周全了,要是還失敗,我就讓他們把一年級的課程全部重修一遍。」
這也太狠了。教授們都不禁打從心裡笑了起來。
華倫泰的魔術此時崩解,瘴氣再度恢復威力。於是華倫泰重新轉向妖魔群,激勵眾人似的大叫:
「各位,從這裡開始就是關鍵啦!撐下去!」
大家的應和聲化為吶喊,震撼了被瘴氣侵蝕的大氣。



「要等到什麼時候!?還聯絡不上丙隊咩!」
「別等了!派出支援唄!」
「不得啊!別亂放式神!會被瘴氣吞噬的啦!」
「那就快去稟報當家大人!」
「可是那邊也聯絡不上啊!」
「喂,跟其他班的人都無法聯絡的啦!瘴氣太濃了!」
男子們的大叫聲此起彼落。弓削「喝!」地大喝一聲,讓大家閉嘴了。
在恢復安靜的道路上,瀰漫著濃密的瘴氣。這裡本來是酒家或劇場等等店家林立的熱鬧大街,但現在卻見不著打扮華麗的市民們,而是異形怪物到處蠢動。
「各位安靜。要是把氣打亂,可是會被妖怪給吃了。」
寂靜之中可以聽到怪物們的低吼聲迴盪。那些真要說起來都是野生的式神,即便是陰陽師,若沒有把氣保住也是會遭受攻擊的。
原本吵吵鬧鬧的施術者們就像忽然想起這點似的,趕緊集中起精神。
即使如他們這般的陰陽師,也是初次體驗到這樣大規模的瘴氣。足以淹沒一整座城市的瘴氣,恐怕在伊邪那岐流千年歷史中也沒施展過幾次吧。
弓削坐在一張小摺凳上,一派輕鬆地吸著菸斗。然而現在這個狀況中,就算指揮官表現得冷靜,也已經鎮不住眾人的動搖了。
一名老幹部代表年輕一輩的陰陽師開口說道:
「代柱,恕咱進言。現在應當暫時驅散瘴氣。只要瘴氣一消,不但視野較清楚,也能聯絡上當家大人。」
「那可不成。搞不好當家大人或日輪大人此刻正在使用瘴氣啊。」
老陰陽師表情一沉,擠出聲音:
「大小姐若討伐了赤羽天全,應當會派遣式神通知才是。」
「那就代表她還沒討伐喏。」
「『還沒討伐』和『沒能討伐』不一樣啊!到現在還沒派遣式神過來,可見——」
「不得繼續說下去!戲言也會成真的啦!」
一陣冷風吹拂後頸,弓削這才注意到自己正在冒汗。
不好的預感不斷湧上心頭。而陰陽師的預感十之八九都是『真的』。
在場的陰陽師們都用催促決斷般的眼神盯著弓削,弓削接著轉頭望向一旁「啪嘰啪嘰」地爆出聲響的護摩之炎。
生成穢土的關鍵『護摩』——由陰陽師們輪流祈禱,維持著火力。在都市四方都有同樣的護摩在燃燒,只要其中任何一處被破壞,瘴氣應該就會停止產生了。
現在各隊都還撐著。要是弓削這隊率先破壞結界,已陷入混亂——想必早已陷入混亂的各部隊絕對就會因此撤退。
如此一來雖然穢土不保,至少可以重整全體的陣勢。更重要的是或許能夠知道日輪與綺羅的現況。
「……神先生,有幾人倒下了?」
「是,才八個人。」
「已經八個人了。要是咱們倒下,軍隊的各位也會完蛋……是咩。」
弓削看向路上的車輛。雖然有五名陰陽師合力展開結界保護,但也並非完全保持氣密性,坐在車內的菅生少將何時會被瘴氣感染都不奇怪。
這一點促使弓削做出了決定。
「停下護摩!驅散瘴氣,撤退到會合地點!」
他從摺凳起身,如此宣告。老陰陽師也在一旁點頭表示同意。
「那樣就好。大小姐那邊要如何?」
「當家大人就在附近,就算停下護摩瘴氣也不會立刻全部消散。咱們先去聯絡當家大人,請示決定。」
緊繃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既然事情已定,就要盡快行動才行。
「立刻移動。注意別亂了隊伍。要是誰迷了方向也丟下不管——」
就在此時,忽然傳來像是青蛙被踩扁似的慘叫聲。
短短一瞬間感受到強烈的魔力波動。然而弓削還來不及探查位置,對方的氣息便又立刻消失。當再度發現的時候,別的兩聲慘叫接連傳來。
比剛才還要近。從距離判斷,應該是在結界外圍負責警戒的人——
(自己人被擊倒了?發生什麼事?)
「嗚哇!」
又一聲慘叫,距離更近了。瘴氣颳起漩渦,可以知道有什麼東西在高速移動。
「遇襲了!戒備!」
弓削雖然如此下令,但就連他本身也不知道敵人的位置、人數與真面目——簡單講就是什麼都無法掌握。只能在迫不得已下召喚出婦守磨,靠直覺製造遮蔽物。
這招確實堵住了對手的路線,但實在稱不上是好的防禦手段。
牆壁式神對於對手來說也是剛好可以利用的『遮掩物』。當然,如果敵人只有一般實力,陰陽師的第六感應該可以贏過對方,然而這次的敵人完全超乎弓削的想像。
對手穿過婦守磨側面,衝進我方陣中。
接下來便是一段連伊邪那岐流的陰陽師恐怕都會用『見鬼了』來形容給後人聽的慘烈畫面。
來襲者每揮一刀便會灑出血花。一刀砍一人,回刀再砍一人,瘴氣被染上血色,形成一片彷彿會飄出梅花香氣的淡紅色霞霧。
轉眼間就砍掉兩人的對手,渾身釋放出簡直如劍魔般的氣魄。有如身在刑場的一股寒意竄過弓削的背脊,就連身為高手的弓削都是如此,年輕一輩的陰陽師更是感到恐懼萬分,甚至有人開始胡亂出招了。
「看、看俺這招!牛鬼,式神召來!」
「馬鬼!式神召來!」
年輕陰陽師利用穢土豐富的瘴氣,召喚出比平常更高等的式神。兩具身材魁梧的式神全身噴著瘴氣,揮舞狼牙棒衝了過去。
狼牙棒粗如樹幹,每當揮空就會敲碎道路、擊垮建築物。破壞力雖然嚇人,但是碰都碰不到來襲者,敵人繞到背後,一刀就砍下兩隻鬼的腦袋。
「太強了唄!?」
陰陽師忍不住大叫,結果因為聲音暴露自己的位置,當場也跟著成了犧牲者。
由下往上一刀斜砍,讓年輕陰陽師像個破皮囊般倒在地上。大家見到自己人被殺,雖然一時變得戰意高漲,然而面對一招就能解決掉大式神的對手也沒辦法貿然出手。頂多只能從遠處包圍敵人,召喚小式神進行牽制。
敵人將闊刀放到肩上,對我方伸出左手。
也就是所謂「扛劍」的姿勢。居然把應當是要害的左手毫無防備地伸出來,乍看之下根本是愚蠢的行為。不過——弓削已經知道對手那個姿勢真正的意義。
「撐住氣!小心式神被奪走!」
太遲了。凝聚成束的魔力線早已纏繞到式神身上。
當場崩壞或動作變得遲鈍的式神還沒什麼關係,但問題在於控制權被奪走而反咬我方的式神。
現場頓時陷入自相殘殺的局面。陰陽師們理解到敵人的『左手』是威脅之後,光是對方把手伸過來注意力就會被引開,反而導致視線遭到封鎖。造成的結果就是對刀的攻擊變得來不及反應,一人接著一人被擊倒,陣腳大亂。
弓削不禁在內心咂了一下舌,並召喚出黑色鳳蝶——極樂蝶。
那是會讓憑依的東西爆炸的式神。弓削讓牠們布滿敵人周圍,化為一座牢籠。對手因此暫時停下腳步——緊接著舉起帶有魔靭的刀用力橫砍。
紅蓮刀光一閃,劈開黑色鳳蝶,極樂蝶們還來不及發揮爆炸的權能便當場消散。而且這一刀的餘波驚人,大量式神也跟著一起被消滅了。
快刀颳起的強風使視野豁然開朗。在無人無車的道路上,到處只見陰陽師們的屍體。
(怎麼會……強到這種地步……!)
魔術與體術。魔性與肉體。傀儡與施術者。這些要素互相融合所形成的壓倒性力量。
自認日之本最強的伊邪那岐流陰陽師們,在這片穢土中竟被敵人壓制了。
「這是、什麼狀況……」「太誇張了唄……」「簡直是……惡夢的啦……」
屍橫遍野的情景讓我方戰意全失,屍體數量早已超過十具以上,而對我方造成如此打擊的對手,竟只是一名少年。
「實在了不起啊……赤羽家的少爺。」
弓削這句話並非諷刺,而是由衷感到佩服。
在停下動作的雷真身邊,站著一名惹人憐愛的少女。秀髮綁在左右兩旁,手握銀劍的少女型自動人偶——是《花》的小紫。
小紫亮麗的美貌以及雷真全身沾滿鮮血的嚇人模樣,在恐怖的穢土光景襯托下顯得極為虛幻。
「……你會帶〈花〉過來,代表月的人偶已經?」
「是啊。死了。」
雷真的小聲呢喃,讓小紫僵起雙肩。看來那句話並非騙人。
弓削閉起眼睛,長長嘆息。原來如此,這下總算明白了。
(還真是……諷刺的一件事啊……!)
綺羅的判斷在某種意義上是正確的。這孩子確實擁有足夠成為伊邪那岐家女婿的資質,赤羽一族對於伊邪那岐一族而言的確是強大的威脅。
然而,綺羅卻犯了決定性的錯誤。如果赤羽家沒有滅亡,這少年的才華也就不會綻放了。頂多只會成為一個跟不上時代的劍術狂,結束他的一生才對。
短短幾年間,這名少年便經歷了人生一輩子的考驗——
失去夜夜,失去可以依靠的存在,讓他最終成為了一名完美的魔術師。
繼承紅翼之血,又同時擁有劍鬼的劍術與魔王的魔術——這就是名為雷真的怪物。
弓削不自覺露出疲憊的笑臉,注視雷真說道:
「你是想把咱們全殺掉,破壞穢土,然後找當家大人報仇是唄?」
「我會破壞結界,但我沒有和你們廝殺的意思。」
雷真語畢便把刀一轉,收回刀鞘。
「我是來和你們談話的。」
「——啥?」
弓削不禁發出呆傻的聲音。這比剛才遭遇奇襲更加出乎他的預料。
在一臉呆滯的弓削身邊,陰陽師們紛紛怒吼起來:
「閉嘴,赤羽家的!事到如今還講什麼鬼話!」「你都砍死咱們多少人了!」
在眾人的臭罵聲中,雷真卻露出一臉狡猾的表情……
「我一個人也沒砍死啦。雖然可能痛到生不如死就是了。」
他把刀鞘「砰」一聲往大地一敲,四周的光景霎時一變。
濃烈的鐵鏽氣味以及瀰漫的血霧都忽然消失。沾在雷真制服上的鮮血也不見痕跡,倒在地上的屍體紛紛開始咳嗽。
居然復活了!
他們渴求氧氣似的激烈呻吟,看來剛才是被迫停止呼吸的樣子。身上不但沒有出血,甚至連一點外傷都看不到,弓削不禁有種被妖術騙了一場的感覺。
他緊接著「啊」的一聲看向小紫,這具〈花〉是能操縱幻術的傀儡——
換言之,對手是用八重霞演了一場戲。
欺瞞感官,讓人以為『被砍了』。會使用紅翼陣的術師也善於束縛對手,能夠使人昏厥而失去意識。弓削忍不住瞠目結舌,這少年明明與六連相同年紀,卻已經擁有這等實力,能夠騙過在場這麼多陰陽師……!
「關於劈頭就出手折磨你們的事情,我很抱歉。我只是覺得如果想要讓你們聽我講話,這樣做是最快的。畢竟『在伊邪那岐流,力量就是一切』——對吧?」
雷真頑皮地笑了一下,爽朗的笑容有如初夏吹過水岸邊的涼風。
弓削清楚感受到自己心中已經無意反抗。不只是他,在場的陰陽師們不分老幼,大家都為眼前這年輕人精湛的實力與個性態度感到著迷了。
然而就在我方解除敵意的瞬間,這次換成刺耳的槍聲傳來。
大概是本來就抱著要擊中目標的意思,子彈當場削過雷真鼻頭旁。弓削的背後接著騷動起來,軍方高官不顧陰陽師們制止,從車中現身。
是菅生少將。他雖然有術師保護,但還是難以承受如此濃密的瘴氣,臉色明顯不佳,看得出來正受到寒意與作嘔的折磨。
「……閣下,請回車內。瘴氣會影響您的身體。」
「免了。我可沒抱著怕死的想法來到這裡。」
菅生拒絕弓削的忠告,瞪向雷真。
「為何回來了?你是想誆騙伊邪那岐流的各位,引導大家通往破滅嗎?」
他將槍口舉向對方。然而對於雷真來說,菅生早已不是什麼威脅。
雷真既不生氣也不畏懼,甚至用同情似的眼神望向菅生。
「少將先生,抱歉啦。軍方密探的工作,我今後再也不幹了。」
菅生額邊立刻冒出青筋。但雷真見到那樣憤怒的表情也毫不膽怯:
「老爸老媽被殺,赤羽一族滅門的那一晚——軍隊、警察甚至滅火隊都沒能及時趕到現場。這也沒什麼好奇怪,如果是突發事件難免會這樣……我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想的……畢竟我以前還是個小鬼頭。」
然而實際上並非如此。是國家權力故意放任赤羽家宅邸付之一炬。
「國家對這一切都裝作沒看到對吧?我明白,畢竟土門家位高權重——既然土門大人親自拜託,管他殺人放火都不會追究對吧?」
四周陷入一片凝重的沉默,但雷真接著打破寂靜,語氣輕鬆:
「不過現在,那種事情根本不重要。」
忍不住垂下頭的陰陽師們都驚訝得把頭抬起。
「伊邪那岐一族為了保護自己,把我妹妹當成了活祭品。老爸他們為了反抗這件事,最終被殺。我要詛咒你們的理由多到數不清,但現在那些事情同樣根本不重要。」
雷真依然斬釘截鐵如此說道,態度平淡得教人難以想像,甚至反而讓在場眾人感受到宛如被冰冷的刀劍架在身上的某種寒意。
「我腦袋很差,只會思考眼前的事情。什麼自古以來的恩怨,什麼三年前的仇恨,只要眼前的問題沒解決,我就沒餘力去想那麼多。所以現在——」
彷彿要將我方的緊張情緒一笑了之般,雷真堅定說道:
「拜託你們來幫忙吧。不是為了穢土也不是為了黃泉,而是為了保護人類的世界。」
他爽朗的聲音讓弓削、陰陽師們甚至暴怒的菅生都被當場鎮住。
雷真接著表情一繃,用拇指比向自己背後,也就是學院的方位。
「你們既然是陰陽師,應該比我感受得更清楚吧?神性機巧誕生了,而且擁有的力量足以毀滅這個世界——的樣子。我們不能放著不管。」
弓削這幾年來荒廢的內心,彷彿吹過一陣清淨的涼風。
正如雷真本人所言,他詛咒、憎恨我方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他不發一語將在場眾人砍殺殆盡,我方也沒資格抱怨。
但是——眼前這少年竟直接跳過清算或和解的步驟,提議要協力合作。
他雖然自稱『腦袋很差』,然而看在弓削眼裡根本完全相反。
(這孩子……很聰明啊……!)
即便是成人也難以擺脫憎恨或宿緣,理性經常會輸給感性。這就是人之常情。在伊邪那岐一族中,又有多少人能夠徹底忘記自身的好惡或過去經歷,只注意眼前的現實,冷靜評估利害?
就在方才,本以為個性輕浮的兒子,竟然正面反抗身為父親的自己。
讓兒子如此改變的,毫無疑問就是眼前這位年輕人——
弓削偷偷窺視菅生的表情。菅生雖然一臉不悅,但什麼話也沒說。於是弓削將之解讀為默認,重新轉向雷真:
「你方才說要保護世界,具體而言又是如何打算?」
「我這麼講不是為了討好你們,但我首先要把日輪救出來。」
「……哦?」
「日輪挺身幫忙我和老哥逃脫,是我的恩人。」
聽到『恩人』這個詞,陰陽師們又再度感到驚訝。
雷真的話語率直到堪稱質樸的地步,這點是伊邪那岐流一直以來輕蔑的要素。天底下凡事都不單純,講話率直的傢伙要不就是不通世俗的蠢貨,要不就是詐欺師——族人們都是這麼認為的。
然而現在雷真率直的話語,卻漸漸感化了伊邪那岐一族的眾人。
這少年面對應當是仇敵的我方,伸出的竟不是緊握的拳頭,而是張開的手掌。
「……實在讓人不忍見你喪命啊,赤羽家的少爺……不,雷真先生。」
弓削往前走出一步,面露笑容說道:
「是咱們輸了。就讓咱們聽聽勝利者的主張唄。」



短短一刻前,這一帶還是瘴氣瀰漫的地獄。
然而現在以一名年輕人為起點,事態正朝著並非絕望的某個方向發展。冷酷的旁觀者開始積極行動,互相仇視的大人們開始攜手合作,大家都想要全力支援年輕人魯莽的計畫。
明明閉著眼睛,在病房的男子也見到了這樣的光景。
即使處於昏睡狀態,養成習慣的魔術師本能還是強制讓他睜開了天眼。畢竟外頭的戰鬥就是如此激烈,魔力有如暴風般肆虐橫掃。
而他本身則是與那暴風隔離,在一間溫暖而清潔的房間中。
這裡是哪裡?我發生了什麼事?就在男子追溯模糊的記憶時,戰鬥的氣息忽然緩和下來,讓他注意到某個熟悉的人物正在接近。
是華倫泰教授粗魯地打開門,大步走進房內。
「重傷患的狀況如何?」
── 這句話並不是對著男子說的。一旁接著傳來有人翻身的氣息。
「如果是問我,狀況還算可以……」
聲音虛弱,有人躺在隔壁床上。這聲音——是金柏莉。
「如果是在問校長……他似乎恢復意識了。」
「說什麼蠢話。才剛換完心臟的人怎麼可能兩個小時就醒過來?」
聽到這句話,拉賽福的意識總算完全清醒。
記憶如濁流般湧來。痛覺似乎也跟著清醒,讓他感受到從胸口到背脊隱隱作痛。雖然應該有進行麻醉,但隨著脈動的劇痛還是非常難受。
拉賽福沒有轉動頭部,只靠眼睛確認自己身在何處。
為了遮蔽雜菌,四周有用祝聖過的布簾展開消毒結界。在結界另一側、床邊的椅子上,可以看到祕書艾薇兒彷彿昏厥似的沉睡著。她本身似乎也有骨折,手臂上綁有固定用的夾板木。
房間內雖然家具老舊、裝潢簡陋,不過整理得非常乾淨——應該不是學院內的什麼地方。拉賽福稍微花了一點時間才注意到,這裡是魔術師協會的據點,禮堂的修道士宿舍。
他接著想要起身,卻被華倫泰拍了一下額頭。
「笨蛋,給我躺好。居然真的已經恢復意識了,簡直是教人傻眼的怪物呀。」
「我的心臟……被調換了……?」
「沒錯。別那樣愁眉苦臉的,稍微對自己活下來的事情高興一下怎麼樣?」
拉賽福靠意識檢查自己的胸口,明顯有動過手術的痕跡。
(移植……?怎麼辦到的……?)
實在難以理解。就算有事先準備好替換用的心臟,造成腦死之前的時間應該很短才對。有誰能夠辦到那樣的手術?明明珀西瓦爾已經不在世上了——
疑問多到數不清,但比起這些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必須確認。
「愛麗絲……怎麼樣了……?」
「應該沒事。雖然還沒救回來。」
「既然還在敵人手中……為什麼……可以篤定沒事?」
「你不相信我?那麼誰講的話你才肯信?魔女大人嗎?」
華倫泰露出充滿諷刺的笑容,那是她在責備學生犯錯時的表情。既然自己的心臟被調換,魔契約的祕密肯定也已經曝光了。拉賽福忍不住把視線別開。
然而教人意外的是,華倫泰接著語氣乾脆地說道:
「事到如今還在那邊害怕個什麼勁。別擔心,至少今晚魔女也是自己人啦。」
「妳說什麼……!?黑薔薇的魔女……居然跟協會……?」
「沒錯。就在我們這些老人們痴呆昏頭的時候,這世界不斷在改變呀。我就把你昏睡的這段時間中發生過的事情告訴你好了。從你造出來的那個怪物基內斯之中,真的誕生出了神性機巧。但是黑衣帝沒能成功駕馭,讓神性機巧被放生啦。於是教父便與黑薔薇攜手,決定要解決掉神性機巧。」
「……挑戰神性機巧的人,是雷真同學?」
「你有聽到?」
拉賽福並未聽到,不過心中確實有這樣的預感。
華倫泰隨便甩甩手,自嘲地笑了起來。
「也多虧如此,我們只能負責幕後工作啦……唉呀,要是讓那些小鬼頭們失去可以歸返的場所也不好受,我就一邊照顧你們這些死不了的傢伙,一邊盡力做自己能做的事吧。」
她說著,看看拉賽福以及隔壁床上的金柏莉。
雖然華倫泰似乎內心已經接受,但拉賽福卻怎麼也無法釋懷。
「我不禁……會想自問……我真的有繼續活下去的價值嗎?」
「哈!說那什麼幼稚的話!都獲得了十九世紀最強的名號,你還~有什麼不滿嗎?」
拉賽福雖然緘口不應,但即使沒講出來,華倫泰還是看穿了他的想法。
「簡單來說,你還對艾莉西亞的事情耿耿於懷是吧?然後這次又讓珀西瓦爾犧牲,讓你連該怎麼負起責任都不知道了?」
「…………」
「被罵了就不吭聲,跟學生時代的你一點都沒變。事到如今才在那邊哭哭啼啼個什麼勁!」
華倫泰狠狠踹了一下床,讓拉賽福的身體劇烈搖晃,差點從床上跌落。艾薇兒也被嚇得跳起,「敵襲嗎!」地大叫著把手放到軍刀上。
一名褐色秀髮的少女從走廊奔進房中,抱住華倫泰。
「老師,請冷靜下來!校長先生才剛動完手術呀!」
是夏露的妹妹安莉艾特。她手中抱著毛巾和繃帶等等東西,看來是在照顧金柏莉的樣子。
金柏莉伸手把安里從華倫泰身上拉開,並帶點畏縮地問道:
「華倫泰教授……恕我插嘴一下……妳剛才說的艾莉西亞,難道是發現了瘧疾特效藥的、吐溫博士……?」
「哦,妳這年紀居然會知道?」
「我來自暗黑大陸……在當地,她可說是英雄……」
「……沒錯。艾莉西亞・卡夫・吐溫。那孩子如果還活著,想必就是下一任的醫學部長了。她是我引以為傲的徒弟,也是愛麗絲的母親。」
金柏莉、安里以及艾薇兒各自瞪大眼睛。愛麗絲的母親,換言之就是拉賽福的妻子?
大家都有點困惑地看著華倫泰,而華倫泰則是沉下視線,語氣平淡——然而隱約帶著難受的感覺說道:
「優秀的魔術師血統,通常以生物觀點來看都是異常的。這男人的家族也是,小孩子要生育起來都不太容易。無論艾莉西亞還是愛麗絲,都沒能承受這男人過於強烈的魔性,結果產生了排斥反應。」
「魔活性適應不全症……妊娠中毒……嗎?」
華倫泰點頭回應金柏莉的詢問。
「艾莉西亞和愛麗絲都堅強撐下來了。但就是因為撐了下來……最後變成了必須從母親和胎兒之間二擇一的狀況。」
如果其中有任何一方再早一點到達極限,就是直接流產。
「艾莉西亞——那孩子說——希望讓女兒活下去。」
安里忍不住摀嘴,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而生下來的愛麗絲身體也是那個樣子,光是能活著就堪稱奇蹟了。雖然換成珀西瓦爾那老頭擔任主治醫師後,狀況多少有些改善——但也因為聽了那老頭胡說八道,讓這男人把自己的一切都砸在什麼神性機巧上。」
「胡說八道……是指?」
「神性機巧是完全的生命——只要能讓它誕生,就能解開所有生命的謎團。如此一來,管它是長生不老還是萬能細胞都唾手可得。區區一個小姑娘的身體也輕易就能治好——這樣。」
「那麼……校長追求神性機巧,是為了千金……?」
金柏莉的視線這次望向拉賽福。
見到他沉默不語,金柏莉不禁加重語氣,露出並非教授而是灰十字戰士的表情逼問:
「明明受協會認可擁有雷蒙蓋頓,居然還接近結社的魔女也是?那樣埋頭沉迷於祕密研究也是?對國際情勢投入火種也是?」
「老師,請冷靜下來!」
「就是說呀,教授!別強迫重症傷患開口說話!」
安里與艾薇兒趕緊制止金柏莉,不過拉賽福已經沒有要繼續隱瞞的意思。
「……事到如今保持緘默也沒有意義。一切早就已經曝光了。」
他回望金柏莉,點頭回應。
「沒錯。到頭來我也只是個為了私欲而行動的矮小男人。」
聽到這句話,華倫泰用鼻子「哼」了一聲。
「真是窩囊的一句話……好歹也找些『這項研究最終將會為人類帶來貢獻』之類的說辭吧?至少那老頭就有骨氣要做到這點。」
微微露出寂寞的笑容後,華倫泰彷彿在上課一般解說道:
「神性機巧的本質是人機合一——打破人類與機械之間的隔閡。『永久不滅的存在』究竟是什麼意思,妳們明白嗎?不會壞就是物理學的真理,不會劣化就是生物學的真理。只要獲得神性機巧,就等於是得到了展現這世界真理的終極樣本。」
她「呼」地深深嘆一口氣,左右搖頭。
「魔術師的求知欲是很諷刺的。就算口口聲聲主張『為了人類』,到頭來也只是上癮、沉溺於『得知』的快感之中。不過我認為這也沒什麼不好。就是在這樣的個人欲望驅使下,人類才得以一路進步過來。」
這種思考方式非常符合魔術師的特性,偏重知性,講究合理。
「跟那樣的貪欲相比,『為了女兒』進行研究,根本是相當高尚的動機不是嗎?你就挺起胸膛做個父親吧。愛麗絲也會明白的。」
這些安慰的話語與雖然教人感激,但拉賽福還是閉上眼睛,搖搖頭。
「我……剝奪了那孩子的母親,剝奪了她健全的肉體……剝奪了她理所當然的人生。愛麗絲會憎恨我。她必定要憎恨我。」
「啊啊……真是笨蛋……男人真的都是笨蛋!」
華倫泰氣得揚起眼角,狠狠瞪向拉賽福……
「這個白痴父親,愛麗絲怎可能會恨你!」
被大喝一聲的拉賽福嚇得差點停止呼吸。
「那孩子為什麼會那樣服從你,你真的不懂嗎?就算你指派她再怎麼不合理的任務,就算你對待她再怎麼殘酷冷漠,她還是像隻狗一樣乖乖服從你的理由,你真的不懂嗎!」
「……因為那孩子的生命被掌握在珀西瓦爾還有我這個父親手上。」
「所以我才說你是笨蛋!愛麗絲覺得是自己奪走了你的妻子呀!」
拉賽福頓時感受到有如被雷劈中一般的衝擊。
愛麗絲——居然會抱著那樣的想法?
認為是自己害死了艾莉西亞?

認為是自己從父親身邊奪走了妻子?
所以為了贖罪,甚至連父親真正在期望什麼都不知道,便不顧一切想要實現父親的願望……?
華倫泰十分刻意地嘆了口氣後,如追擊般說道:
「受不了,父親跟女兒都一個樣!兩個人都是自己認為怎樣就怎樣,態度又強硬,真正想表達的東西卻連一半都沒有傳達給對方。虧你們都還以腦袋優秀自豪呢!」
充滿諷刺的話語之中,蘊含有包覆對方般的溫柔。華倫泰接著瞇細眼睛,教誨、勸戒似的開口:
「你必須要做的事情,並不是給那孩子健全的身體,而是緊緊抱住她,告訴她一句『我愛妳』就夠了。」
原來如此。拉賽福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愛麗絲真正期望的——是這個。
自己過去可曾告訴過那孩子這樣一句話?
十七年來的記憶湧上拉賽福腦中。
仔細想想,愛麗絲面對父親時,眼神中總是帶有猶豫。感覺像是有什麼話卻說不出口,而那些並非詛咒或怒罵。
這對父女,想必一直以來都把同樣一句話藏在心中,沒能傳達給對方知道。
(怎麼會……有如此愚蠢的事……!)
拉賽福不禁想詛咒自己,為什麼會愚蠢到遲遲沒能發現這點?
珀西瓦爾很清楚這對父女之間的糾葛,也曾用『你要捨棄愛麗絲嗎』這樣的諷刺,指責拉賽福身為父親的冷酷與愚蠢。然而拉賽福卻一直都沒能改變自己,總是認為自己沒有資格擁抱女兒。
拉賽福用顫抖的手指,按住自己發燙的眼眶。
「所謂女兒……真的是……好難啊……!」
導致愛麗絲不幸的,並非她的出生。
而是因為目光短淺的父親遲遲沒能捨棄自己先入為主的愚蠢想法。
但即便如此——不,正因為如此……
「事到如今……我更加沒臉做她的父親。若女兒真的願意原諒我,那也是——」
「等到你為那孩子取回了她的身體之後,是嗎?」
忽然有另一個聲音插入對話之中。
在華倫泰背後,一名和服美女站在門邊。
硝子聳聳白皙的雙肩,露出豔麗的微笑。
「請原諒我偷聽了你們的對話。畢竟我現在好歹也算是你的主治醫師——關於剛才那些話,令千金的身體其實也一直讓我很在意。」
她說著,把手伸向額頭,示意自己的機巧眼罩。
「機械義肢還姑且不說,連臟器都用機巧重現的技術,我也覺得十分佩服。不過金屬零件會有腐蝕或中毒的疑慮,保養起來也不容易吧?乾脆用培養的方式準備臟器也是一種手段不是嗎?」
「……這點我當然也考慮過。禁書『臟器(De organum)』的手抄本就是學院要求的。」
聽到這句話,金柏莉不禁感到驚愕。夏天時她指派給洛基的打工——原來是學院對協會的委託。
「然而,即便是那本禁書,內容也並未超越學院的臟器研究……再說,人造臟器同樣有引起排斥反應的風險……」
「唉,真是無趣!」
硝子忽然半瞇起眼睛,用鬧彆扭似的語氣說道:
「原來皇家機巧學院的校長大人,根本不把我花柳齋放在眼裡呀。對於身為活體機巧界翹楚的我,居然連想要商量的念頭都沒有。」
她說著,輕輕笑了一下。彷彿在演戲的這段誇大臺詞,是源於她的好意。拉賽福理解其中的意思後,先是感到驚訝——但立刻又失望地搖搖頭:
「妳的精瑠確實很了不起……但還不到足以生育子嗣的程度……」
「是呀,沒錯。到今天為止的我的確辦不到。所以就算你來找我商量,我應該也不會接受吧。但是誰又能斷定明天的我辦不到?誰能斷定我自己一個人辦不到的事情,我們也辦不到?」
「…………!?」

拉賽福一時啞然,咳嗽了好幾聲後,才總算開口:
「妳願意……協助我……?以一名研究者的身分……?」
「為什麼自己現在會有這樣的心境,連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硝子把手放到她豐滿的雙峰上,露出宛如慈母般的微笑。
「剛剛在作戰會議中小弟弟說過的那些話——如果那樣的事情真能實現,這世界也許意外地很溫柔。」
「雷真同學說過的話……?」
「小弟弟他呀,即使面對不是人類的存在,也會視作人類來對待。我那些只是人偶的女兒們,還有只是合成有機生命體的我,在小弟弟面前都能身為人類而活。無論被誰否定,小弟弟也絕對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我甚至有種預感——到最後反而會是這個世界屈服於他的頑固堅持。若真如此,我們應該也能有所改變才對——我們必須改變才行。要更相信他人,多與他人交流……呵呵,似乎有點太一廂情願了呢。」
硝子露出自虐的笑容,但並未改變她的決心,接著又語氣柔和地續道:
「想必我也是被小弟弟的熱情給感染了。那熱情就像瘟疫一樣,會一傳十、十傳百地擴散下去。就如同那邊那位老師所說的,人類會不斷進步——就連像我這樣邪魔歪道般的女人,也變得願意相信那樣的可能性了。」
在場沒有一個人嘲笑硝子。無論安里、金柏莉甚至華倫泰,看起來都贊同硝子的說法。唯有艾薇兒一個人還露出質疑的眼神就是了。
大概是回想起作戰會議時的情景,華倫泰這時輕輕笑了:
「確實,那小鬼頭要不是個詐欺師,就是擁有成為救世主的才華呀。」
「……雖然我還不知道在妳們所說的會議中,他究竟提出了怎麼樣的策略。不過……」
拉賽福即使身體無法動彈,也還是盡可能用鄭重的態度面對硝子:
「他的那份〈熱情〉,毫無疑問是妳和他的哥哥守護、培育出來的東西。」
硝子有些害臊地歪頭回應:
「老師,你可有注意到?你所說的『守護人』之中,其實也包含你自己喔?」
「——」
「你給予小弟弟的試煉,在他不知情中為他行的方便,當然還有各種善後處理——就是因為有這些,才讓名為赤羽雷真的魔術師趕上今晚而誕生。」
「……但那些都是為了我自己的目的而做的事。」
「『動機』這種曖昧不清的東西根本不重要,應該相信的是最後帶來的結果。這才符合你們魔術師們重視的所謂『合理性』呀。」
這下真是被將了一軍。拉賽福的嘴角不禁揚起,視野又再度模糊起來。
被人評為冷血,將畢生都奉獻給野心的這位拉賽福的胸口中,頓時百感交集。
那模樣想必很滑稽吧。金柏莉露出微笑,躺回自己的床上。硝子也一臉感到有趣似的看向拉賽福。
「請把令千金的身體交給我。我會代替那位過世的老醫生,好好看護她。」
「……既然妳是神性機巧的生母,就相信妳吧。」
「生母二字可不敢當。不過或許可以自稱是產婆呢。」
扶持、拯救、幫助母親的存在——其地位絕不亞於母親。
華倫泰感到受不了似的「唉」了一聲後,粗魯起身。
「我本來還覺得長壽根本沒好事,這下反而對未來有點興趣了。所以你們這些重傷患,可別再增加我的負擔啦!」
如斥責一般如此說完後,她便轉身走出房間。那背影,正是年輕時代的拉賽福所崇敬的嚴格女教官。



讓我來真的沒問題嗎——
小紫注視著雷真奔跑的背影,同時不斷想著這樣的疑問。
確實,現在伊呂里損傷嚴重,而且還要負責看護撫子;夜夜則是永遠都無法再戰鬥了。但就算這樣,讓我來真的沒問題嗎……?
雷真根本不在意小紫心中的迷惘,在瘴氣中不斷往前疾馳。小紫雖然也拚命跟在後面,但或許是心生雜念的緣故,忽然變得喘不過氣來。
腳步越來越慢,雷真的背影漸漸被瘴氣濃霧遮掩。要跟丟了——小紫在這樣的恐懼之中往前伸出的手,忽然被雷真握住。
雷真注意到小紫的狀況,立刻做出決斷:
「我們稍微休息一下吧。」
「抱歉!我沒事——」
「別逞強。要是和老婆婆對上之前妳就倒下,我也很傷腦筋。」
雷真笑著凝聚魔力,送入小紫體內。小紫的狀況轉眼間就恢復過來。
「居然是我比你先累了,真是奇怪呢。」
「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這些瘴氣會妨礙魔力傳導啊。」
揮揮手驅散瘴氣後,雷真露出銳利的眼神對周圍一瞥。
「……殺氣很遠。夏露和洛基應該差不多要抵達目的地了才對。」
小紫心中不斷膨脹的不安終於還是脫口而出:
「他們……沒問題嗎?」
「那當然。他們不會有問題啦。」
這不只是單純的願望而已,雷真的聲音中聽得出來他由衷的信賴。
「雖然在夜會上是讓我贏了,但洛基真的是個很厲害的傢伙,總是會走在我前方好幾步的位置。而夏露其實也不是什麼需要別人保護的女生——」
不知想起什麼事情,雷真忽然「呵呵」地輕笑一聲。
「比起什麼被囚禁的公主,她還比較適合當白馬王子或是白騎士之類的啊。」
「這樣講……或許沒錯呢。」
「正因為如此,我也更不能失敗。我可不想讓信任我而跟我搭上同一條船的那些傢伙感到失望。」
雷真露出夜夜一直以來都很信任的那個雷真的表情,強而有力地如此說道。
他心中是抱著『獲勝』的打算。抱著完成目的、活著回來的打算。
「所以小紫,就拜託你囉!」
小紫的心中彷彿被投入火種似的,一股熱意熊熊燃起。
雷真帶小紫來,絕非出於『妥協』。
是為了達成目的,是因為相信可以『獲勝』,才帶小紫來的。
小紫還不清楚雷真那樣判斷的根據是什麼,但就算不知道,小紫還是想要用全面的信任回應雷真的期待。就好像姊姊夜夜那樣。
打從心底希望能幫上忙的小紫,抬起頭注視雷真。
「命令我吧,雷真。我會連同姊姊們的分一起,好好努力給你看!」
「好,就靠妳了。讓一切都順利完成,然後……」
雷真露出柔和的眼神,把手放到小紫肩上。
「大家一起回去吧!」
「嗯!」

── 沒錯,希望還沒有破滅。
至少雷真還相信著那個可能性。而只要他還相信,小紫以及其他夥伴們也同樣會繼續相信。
這時,雷真的手忽然使勁。就在小紫以為對方是要摟住自己的瞬間,雷真用雙手抱起小紫,往一旁跳開。
某種看不見的東西緊接著穿過那兩人原本所在的位置。
石板路面碎裂,瓦礫如飛沫般濺散。肉眼看不見的砍擊所產生的衝擊波——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誰的手。
雷真著地後瞪向黑暗深處。從漩渦狀的瘴氣之中,走出一名身穿和服的男子。
「你自己上門來可真是省了我不少麻煩啊。畢竟現在這狀況,連東西南北都搞不清楚了。」
來者是他的劍術師父——雲雀,開朗的笑容與現場氣氛格格不入。
「你到這時才現身啊,師範。剛才都跑哪去了?」
「哎呀,說來丟臉。我為了埋伏你而脫離隊伍,結果居然被困在這裡啦。本來還以為今晚這樣愉快的宴會之中,自己什麼事都做不了呢。」
雲雀保持著一臉溫柔的笑容,把手放到腰間的軍刀上。
「好啦,雷真——你應該做好殺死為師的覺悟了吧?」
小紫的背脊霎時一顫。與姊姊臨死之時自己所感受到的是同樣的凍結感。所謂的『死亡』所散發出的獨特寒氣。
雖然小紫害怕得忍不住想往後退,但雷真卻半步也沒退下。
他正面凝視著雲雀。見到他鬥志十足的樣子,雲雀頓時表情欣喜:
「哦!哦哦!你總算做好覺悟啦?」
「……沒錯。如果有必要,就算是你我也照樣會踩過去。」
「很好,放馬——」
「只不過,我現在沒有那樣做的理由。」
「……理由?」
雲雀臉上的笑容一變,雙眼透露出掃興的神情。
「事到如今還講那什麼話?你應該多少已經察覺我的真面目了吧?我是土門大人的走狗——是為了把你從赤羽家引開並監視的一枚棋子。不但殺了你重要的老師,現在又像這樣擋住你的去路。你沒有理由不砍我。」
「其中不包含『襲擊赤羽家』嗎?」
雷真目不轉睛地盯著雲雀,挑釁般說道:
「你剛才不是有那樣暗示過?然而現在卻沒提,代表你那些暗示只是在唬我對吧?」
「……那件事姑且不談,但我殺了你的老師可是事實。」
「師父大人究竟有沒有死,我還沒親眼確認。然後只要我通過這裡,就真的沒有要在此刻和你交手的理由了。如果明白就讓開吧,我在趕路——」
雷真準備從一旁穿過去,卻被雲雀默默抓住肩膀制止。
他靠握力掐住雷真。力道似乎相當強,讓雷真的肩膀軋軋作響。
「……師範,放開我。」
「你真的是……很不懂事……」
「彼此彼此。你無論如何都不放我走嗎?」
師徒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
凍人的寒氣讓小紫心跳加速。周圍的空氣以那兩人為中心漸漸冷卻,黑色的濃霧中開始瀰漫出白色的薄霧,擴散到兩人腳邊。
不久後,雷真率先開口:
「……既然你要這樣妨礙我,當初又為何教我劍術?」
雲雀沒有回答。他始終保持沉默,但絕不放雷真通行。
「回答我啊,師範。為什麼要鍛鍊我?」
雲雀依然不回答。雷真不禁嘆了口氣——忽然消失。
雲雀的手指抓了個空。下個瞬間,雷真出現在雲雀背後。
轉過頭的劍客臉上露出絕非演技的驚訝表情。那樣的表情變化讓小紫重新體認到自己的魔術回路〈八重霞〉的真正力量。
連雲雀的〈心眼〉都能欺瞞,確確實實幫上了雷真的忙。
「看吧。多虧你的指導,讓我現在可以站在這裡。」
八重霞〈無明〉——不是對不特定多數的目標,而是針對單一對象,不斷往視線死角躲避的使用方式。如果想靠這理論欺瞞心眼,使用者本身也必須能使用心眼才行。就是因為雷真學得心眼,才讓八重霞提升到了極致。
「……你成長的速度著實教人驚訝。」
雲雀毫不防備自己的背後,說出直率的感想。
「明明才分開沒多久時間,你就已經判若兩人啦。」
「不是我自己成長,是被培育出來的。是我老哥、搭檔以及兩位師父將我鍛鍊到了這個境界。」
「——」
「現在就算和你廝殺,我也不會輸。所以拜託你讓我過去吧。」
「少在那囂張,小鬼頭。」
雲雀發出他過去從未有過的銳利聲音。
「……如果我這樣說,就像是在倚老賣老對吧?」
但他很快又恢復平常的態度,露出裝傻似的表情重新轉過來,側身朝向雷真。
接著把刀鞘從腰間拆下,擺出拔刀術的架式。接下來即將施展的一刀,想必會快到人類的反射神經跟不上的程度。
相對地,雷真卻完全不擺出架式,只呆站在原地。
雲雀不禁搖搖頭,如同責備一般開口:
「……別太小看人。實戰可不會每次都按照計畫進行,所謂強度,終究也只是結果論。到最後還站著的人就是勝利者。」
「我沒有小看你。你是最強的劍客,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輸給你的理由。」
「那樣的講法著實令人痛快。既然如此,就來試試看吧。」
雲雀的右手伸向刀柄。雷真則是有些不耐煩地小聲嘀咕:
「那種做法是錯的啊……!」
接著露出和目睹哥哥臨死時非常相似的眼神,注視雲雀。
「到底為什麼你非死不可!為什麼我們非得互相廝殺!我們明明有嘴巴——有話語可以溝通啊!」
「別大聲嚷嚷,這個笨徒弟!」
── 別的嗓音忽然傳來。
伴隨輕盈的腳步聲,某個人物撥開瘴氣漸漸接近。
明明到剛才為止都毫無氣息,然而感覺也不像是突然現身。那女性彷彿一開始就走在那裡般,從容不迫地緩緩靠近而來。
「對顛倒是非的傢伙講道理也沒意義,他們根本就聽不進去。」
對方的語氣宛如教師。雷真應該早已理解那是誰的聲音了。
但他依然不把頭轉過去。心中還在懷疑那是自己的願望產生的幻想。
站在正面的雲雀則是清楚看到那女性的身影,半開嘴脣、難得地露出毫無防備的表情。
從雲雀的神色看起來,他似乎同樣無法相信那名女性會出現在這裡。
然而她確實存在,並不是小紫創造的幻影。
女性最後走到雷真身旁,站在與雲雀對峙的位置。
「笨徒弟,認清事實吧。除了刀劍以外,已經沒有其他手段阻止這傢伙了。」
「師——」
雷真一時發不出聲音。緊繃的神經突然放鬆,讓他差點就哭了出來。
迷宮的魔王(The Labyrinth)葛麗潔爾妲身穿沾染鮮血的衣裳,帶著兩具機械天使,頂著一張目中無人的表情站在那兒。
雲雀似乎在懷疑是什麼魔術,而投來銳利的目光。
「鬼魂嗎……感覺不像。還是說,我已經身在地獄了?」
他就連玩笑話都講得沒勁,葛麗潔爾妲則是竊笑一聲,示意周圍:
「這一帶確實就像地獄一樣呀。不過,我依然活得好好的。」
「……怎麼可能會有人身體被那樣劈開還活著。」
「我是〈魔王〉,早已不屬於人類的範疇。」
葛麗潔爾妲說著,拍拍自己的腰部。
她襯衫的下襬被砍斷,長度變得很短。露出的腰部雖然沾有乾掉的血漬,但底下看不到裂傷。
── 不對,小紫的雙眼可以看出彷彿被紙張輕輕劃破皮膚似的傷痕。但那怎麼看都遠遠稱不上是致命傷,甚至連擦傷都不算。
劍的機械天使蒂甘瑪失去劍鋒,外型變得有些難看;盾的機械天使絲蒂瑪也失去裙襬狀的裝甲,讓它身為盾牌的機能感覺不太可靠。即便如此,帶著那兩具人偶凜然而立的葛麗潔爾妲仍舊散發出符合魔王稱號的威嚴。
言之過早的安心感,使小紫的緊張情緒差點變得鬆懈。相對地,雲雀的緊張感則是急速高漲。原本渴求死亡似的瘋狂氛圍消散,恢復身為一名劍客的冷靜沉著。
「就算如此,我還是不明白。妳難得撿回一條命,有什麼理由要再度捨棄?」
「愛說笑。哎呀,當作是即將落敗的男人說出的臺詞,聽起來也有幾分可愛就是了。」
葛麗潔爾妲把手伸向虛空。蒂甘瑪立刻變身為劍,飛到她手中。
「這句話我也差不多講膩了。笨徒弟,這可是最後一次囉。」
接著她既溫柔又有力地對雷真說道:
「你走吧。這裡交給師父。」
已經不知聽過多少次的一句話。每次都讓雷真感到猶豫的一句話。
然而這次,雷真不再躊躇。
也沒有要求對方要這樣要那樣。
只是用充滿信賴的聲音……
「那就拜託妳啦,師父大人!」
留下這句臺詞後,便邁步衝出。小紫也緊跟在後。
雲雀用視線追著那兩人——就這樣放他們走了。
小紫偷偷看了一下身後,發現雲雀露出有些寂寞的眼神,望著雷真的背影,彷彿是要把那身影烙印在自己的視網膜般。
他究竟背負了什麼事物?對無力的雷真傳授劍術的人——恰巧就像雷真對小紫做過的事情。
小紫雖然很想知道,但她還有自己必須完成的使命。
因此現在只能像雷真一樣,拋開迷惘、往前衝刺。在小紫腰間,朋友遺留的銀劍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Chapter 12 再次託付友人




「找到了!就是這個!」
夏露開心的聲音在高高的天花板間迴盪。
現場光線昏暗,讓人難以掌握空間大小。唯一的光源只有夏露召集來的〈光〉精靈,空氣中混雜有霉味與石油的氣味。
這裡是皇家機巧學院重要機巧保管設施的地下空間。也就是雷真曾經闖入,與天全交戰過的場所。
過去支配過學院的人物們——無論雷克南或葛洛麗雅似乎都沒有動過這個場所。證據就是那玩意如今依然聳立在昏暗的現場。
巨大的團塊。板塊接縫處的陰影強調出外裝甲的拼裝紋路,看上去就像顆巨大馬鈴薯的那玩意,其實是一艘〈船〉。
拉賽福祕密收藏的硬式飛船——〈格里普斯〉。
「比代達羅斯小啊……」
在夏露背後的洛基如此說道。正如他所說,過去曾傲然飛行在機巧都市上空的代達羅斯擁有比這艘船大上好幾倍的巨大船身。然而現在的問題不在於大小,重點是它是否還有飛行能力。
洛基透過念力、夏露驅使風精靈,各自飛到甲板上。接著打開地板上的艙門,瞧了一下操縱室,並到處看了一圈後,洛基說道:
「稍微有點髒……不過船身沒有受損。」
雖然有積灰塵,但船體完好,大量排列的氣囊也都沒有缺損。
「看起來應該也沒腐蝕。操控類的自動人偶也還活著。」
「自動人偶?伊卡洛斯的同型機嗎?」
「不,不對。空間歪曲(Fourth Dimension)是武裝,並不是飛行所需要的東西。」
看到夏露愣住的表情,洛基只能感到不耐煩地繼續說明:
「這是靠氣囊飄浮,透過螺旋槳獲得推進力的純粹機巧。和魔力推進不一樣,不會受到瘴氣妨礙,因此能夠飛到空中的競技場。」
洛基在工學方面很強,立刻就點燃蒸汽機,並扳動了幾個操作桿。然後盯著夏露完全看不懂的儀錶,確認裝置狀態。
「很好,這可以飛。」
「喂,洛基!你那樣亂動沒關係嗎?」
「不動它是要怎麼操縱啦。妳去找找打開天花板的方法。」
「天花板?什麼天花板?」
洛基不禁一臉無奈地望向夏露。大概是對夏露的遲鈍看不下去了,在她肩上的西格蒙特小聲說道:
「夏露啊,這是一艘飛天船。姑且不論校長究竟是基於什麼目的建造的,若不讓它出去屋外就沒法使用吧。既然如此,想必在什麼地方會有讓它出去的機關才對。」
「只要用光束砲把天花板轟開不就好了?」
「這個大艦巨砲笨蛋,要是做那麼顯眼的事——」
洛基苦笑一下後,諷刺地說道:
「不管怎麼說,這傢伙都太過顯眼了,事到如今似乎也談不上什麼隱密行動。」
「就是說吧?而且那樣的亂來程度還比較符合我們的作風呀!」
夏露回想起雷真的〈作戰〉,不禁輕笑一聲。
「實在是亂七八糟呢。那傢伙說的事情,真的能夠辦到嗎?神性機巧這種東西,明明連性質或特徵什麼都還搞不清楚的說。」
「就是面對那樣『搞不清楚』的對象,才有可能性存在。」
洛基轉動舵輪,確認其與方向舵的連動性,並態度輕鬆地說道:
「如果不理解,就試著去理解。那傢伙提出的點子符合魔術理論,也正因為這樣,教父和教授們才會接受——」
洛基這時注意到夏露臉上笑咪咪的表情,語氣忽然變得冷淡下來。
「這個笨蛋想出來的笨蛋點子,我就好心陪他玩一場啦。反正要是沒成功,人類的歷史就結束了。」
「又在講那種話~其實你才是最相信他的人吧?」
「而妳就是打從心底迷戀上那傢伙的人吧。」
「什——不行嗎!?」
「沒。」
洛基忍不住笑了一下後,抬頭望向氣囊,態度莫名爽朗地說道:
「這不是什麼相不相信的問題。我們現在已經是同舟共濟,既然那傢伙不在〈天之御座〉上,就由我們把他丟上去。」
「沒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夏露把右手舉到與胸同高,讓西格蒙特停到護手上。
「就要想辦法撐過這局面吧。」
她與洛基同時轉回身子,船庫的牆壁忽然炸開,巨大的人影接著跳出來。
體型將近有人類的三倍大,而且看起來強健有力。夏露和洛基過去雖然都和各種強敵交手過,但這個怪物果然還是和其他對手不一樣。
紫薔薇驅使的食人魔,雷真稱作『鬼』的妖怪。
巨大犬齒外露的吃人長相實在恐怖。
「唉呦唉呦唉呦,現在的學生實在膽子很大呢。」
明顯帶有嘲諷的聲音從眾鬼背後傳來。
「夜都這麼深了還在瘴氣瀰漫之中到處閒晃——真是不要命的啦。」
土門綺羅散發著嚇人的妖氣現身了。
骨架纖細到彷彿輕易就能折斷,體格比夏露還要嬌小。但是論威迫感,夏露連對方的一半都不到。
瘴氣從綺羅身邊飄散過來。夏露趕緊驅使大氣的精靈,阻擋瘴氣流入。聖日耳曼教授就是因為被那霧氣纏身,才變成鬼的。
恐懼讓心臟激烈跳動。為了不要被對方看出自己內心的動搖,夏露態度強硬地說道:
「這裡是我們的學校,自由外出走動有什麼不對?」
「獅鷲女子宿舍不是有門禁咩?」
「知、知道得還真詳細……!」
眾鬼緩緩移動位置,包圍飛船格里普斯。雖然不能讓敵人破壞這艘飛船——但夏露回想起之前那場壓倒性的敗仗,忍不住陷入絕望。
洛基的態度看起來也不從容,用帶著憤恨的聲音嘆氣:
「計畫早早就發生失算啦。紫薔薇應該是由那傢伙負責的才對。」
「……難道佯攻行動進行得不順利?」
雷真已經前往跟伊邪那岐一族交涉,而綺羅不可能會放任那樣的行動。因此想當然,她應該會朝那邊去……明明是這樣才對。
然而事到如今,講這些也沒意義。現在必須和洛基合作,想辦法拖延時間,只要雷真趕來會合,就能形成三對一的局面了。
夏露雖然是這樣思考,但洛基的想法似乎不同:
「夏綠蒂,來拚一下生存可能性較高的手段吧。」
「如果可以,我當然也想那樣做……可是你有什麼點子?」
「就算我和妳聯手,也不會變得多有利。」
換言之就是『贏不了』的意思。
「……講得還真狠呢。我和你在學院中好歹都算是強的一方喔?」
夏露用玩笑口吻回應,但她也很清楚,洛基的感覺並沒有錯。
環境造成的影響太大了。在瘴氣之中,綺羅占有壓倒性的優勢。
「所以妳想辦法脫離這裡,按照計畫去找日輪。」
「……我也很想呀,可是現在連她在哪裡都不知道。」
「那就去找出來。只要能把日輪拉攏到我方,就能活用瘴氣,即使失去這艘船應該也能到達競技場。這樣一來,雷真的計畫也會順利。」
「可是你呢?你要怎麼辦?」
「最壞的狀況下,就算缺了我和老姊也不會有問題——」
「不行!」
夏露忍不住提高聲量。綺羅眨眨眼睛,可見她在偷聽我方的對話。
但夏露依然不以為意,快嘴說道:
「你的意思是要我犧牲你對不對!要是做出那種事情,我會沒臉面對芙蕾呀!而且也不保證我可以逃出這裡!」
「妳拚上命逃,我也會拚上命掩護妳。」
「別說了!」
「夏露,不要這樣。」
在夏露的護手上,西格蒙特語氣銳利地說道:
「冷靜點。洛基的意見很合理。」
夏露不禁咬起嘴脣,火大地把纏到周圍的瘴氣驅散。
(受不了!只要沒有這些瘴氣……!)
相對於咬牙切齒的夏露,洛基倒是顯得神情輕鬆。
他伸手摸著吉卜利勒扭曲變形的骨架,語氣溫和地說道:
「妳走吧。就算我救了老姊,要是沒有讓老姊可以活下去的世界也沒有意義。」
「……芙蕾還活著。」
「什麼?為什麼妳知道!」
「我聽到精靈的聲音。芙蕾還活著。她在等你。」
少騙人——這句話並沒有從洛基口中冒出,因為他本身也渴望這樣一句話。
夏露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狡猾的女人,不過她並沒有騙人的意思。
只是沒有確證罷了,搞不好那只是心中的期望讓她聽到的幻覺。然而所謂『精靈的聲音』往往都是這樣的東西。
夏露這句幾乎像是在唬人的發言,卻使洛基產生了某種變化。
「……哼,這個壞心眼的女人。多虧妳——害我死不了啦。」
他明顯燃起了鬥志,夏露也不禁露出滿意的笑容。
洛基接著噴發出氣勢逼人的魔力,挺身往前。
「我會想辦法讓魔女產生一瞬間的破綻,妳就趁那一瞬間擺脫魔女。」
「知道了!」
「好。砍碎對手吧,吉卜利勒!」
『I’m ready.』
吉卜利勒霎時消失,出現在別的地點。
是空間轉移。它重新成像的位置在眾鬼的另一側——也就是綺羅眼前。
轉移魔術突破瘴氣干涉,劃破空間縮短了雙方距離。
它在轉移的同時變形為劍,開始旋轉。從劍身飛出圓形的衝擊波,斬斷瘴氣防護,從綺羅的死角攻擊她纖細的脖子。
若論反應速度,年輕的洛基較有優勢,然而綺羅可以靠第六感預知攻擊軌道。大概是她事先準備好的牆壁式神,當場擋下了吉卜利勒的利刃。
不過洛基的攻勢並不只有單發奇襲就結束,羽毛般的八枚飛刀已經繞到綺羅的背後。
無數發光的軌跡形成了擁有絕對威力的結界。
是劈砍產生的劍之結界。牆壁式神光是被利刃觸碰到就當場消滅了。
面對這樣驚人的威力,就連綺羅也開始提高警戒。她毫不放水,準備召喚出新的式神——而這一瞬間,正是洛基製造的『剎那破綻』。
在綺羅召喚結束前,夏露已經從甲板上跳了出去。
西格蒙特在空中變身,化為駿馬尺寸,夏露騎到牠背上之後燃燒魔力。
光束砲射出,打穿了盡頭的牆壁。
既然沒有退路就自己創造退路。夏露縮起脖子,與西格蒙特貼為一體,飛入狹小的通道。巨鬼緊接著追上來,擊碎通道逼近。
夏露一時緊張得冒出冷汗,然而巨鬼的追擊不到十公尺就結束了。
在夏露背後,滅元素的光芒四射,削奪眾鬼的身體。滅元素形成的牢籠堵住通道,割傷巨鬼的體膚。
是奧爾嘉擅長的招式——閃光牢籠。夏露在飛進通道的瞬間就設下了這道陷阱。雖然應該沒有擊倒巨鬼,但至少拖住了他們的腳步。
夏露接著讓西格蒙特飛向斜下方,再度射出光束砲。穿過被擊破的通道地板後,來到的是一片彷彿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
是地下大空洞。夏露有種預感……日輪就在這裡。
沒有確證。而且今天甚至連確信也沒有。說到底,夏露根本連日輪是否還活著都不曉得,只是順著精靈模模糊糊的引導,抱著宛如暗中摸索般不安的心情,尋找日輪微弱的氣息。
(洛基……我要走囉……?)
就算強如洛基,面對綺羅還是勝算極低。但夏露如果不走,洛基的努力就會全部白費。
夏露緊抓住西格蒙特的脖子,壓抑自己想要回去的衝動。
不可以回頭。要相信夥伴,繼續往前飛。
飛向重要的〈朋友〉在等待的那個場所——



「大小姐!振作啊,大小姐!」
耳邊可以聽到昴的聲音。但是日輪連回應也做不到。
雖然有意識,但是很模糊。畢竟日輪的胸口受到了極為強烈的衝擊貫穿。
「怎麼?胸口疼咩?」
對。胸口好疼。但不是起因於疾病或傷勢。
教人抓狂的喪失感。淚水擅自溢出,在眼角凍結。
昴似乎並沒有感受到。他滿是灰塵的臉露出苦笑:
「呆子,別哭啊。大將那副德行成何體統。」
「不是……」
「啥?啥不是?」
「有人……離世了……」
日輪確切感受到了,但不知究竟是誰喪命。
是誰?是和自己有緣的人物。不,也可能不是人——
直覺浮現腦海的畫面,是擁有一頭美麗黑髮、面露微笑的可愛少女。
就在日輪不禁身體一顫的時候,額頭上的兩根犄角隨之剝落。掉落到腳邊的犄角看起來就像角質層的團塊,質感與其說是骨頭還比較接近爪子,比想像中更加脆弱。
雖然額頭感到有點刺刺麻麻,但也只是類似脫皮程度的輕傷。失去鬼神的力量後,日輪完全恢復為〈人〉了。
「使不出力……偏偏在這種時候……!」
「別悲觀。而且不管怎麼說,現在就算有那力量也啥都做不到啊。」
昴安慰似的如此說道後,瞪向困住兩人的〈世界〉。
「在這卑無牢中……無論是誰、也啥都做不到的啦……」
漆黑之雪飛舞的永夜大地。這是綺羅創造出來的無間嚴冬,沙漠無邊無際,既沒樹也沒草,也看不到任何生物的影子。
這裡想必不是生者應該存在的世界。被關進這個異界的人只能懊悔自己犯下的罪過,最後凍死——據說這就是註定的命運。
四周看不到像是可以連接外界的出口,甚至連可以避寒的洞窟都找不到。強力的魔活性影響下,也沒辦法召喚出式神。
在日輪與昴的背後,族人們互相緊靠身體忍受著嚴寒。大家雖然討論著各種點子,但似乎都想不出妙計,各個臉色黯淡。實際上這狀況就像是在雪山遇難,所有人力竭身亡也是遲早的問題。
然而昴並沒有放棄。他鼓舞眾人似的大聲說道:
「雖然這樣,但能夠留了簾我他下來也已經很了不起的啦。虧妳在那樣緊急的狀況中能夠想到簾我他這點子,不愧是咱們的大小姐!」
他說著,指向日輪緊握在胸前的鏡子。那面根本連魔具都不是的普通小鏡子中,映出地下大空洞的昏暗景象。是在異界外的式神〈簾我他〉所看到的光景。
善於察言觀色的年經陰陽師看出昴不想讓士氣低落的意圖,於是跟著附和:
「就是說啊!連當家大人都沒發現的啦!」
「簾我他是力量很弱的式神,如果想要代替眼睛,叫其他式神還比較好。就是這點剛好成了盲點啊。」
簾我他無法移動,只能『放置』在現場而已,以使魔來說,其他式神還比較優秀。不過這反過來也代表它不需要操控的意思。
就算沒有提供魔力,它也只是看著,然後把看到的景象映在鏡子上。也多虧如此,連卑無牢都能穿透並發揮功能。
眾人紛紛投來尊敬的目光。日輪不禁感到害臊,染紅雙頰。
「這不是咱的功勞呀。是以前弓削為了咱使用過這招。」
「哦?弓削先生啊。」
昴表現得很有興趣,但看到日輪閉上嘴巴,也就沒有繼續問下去了。相對地,他朝夥伴們的方向問道:
「怎樣?能取暖咩?」
「辦不到啊,少頭子。完全不行。」
族人一邊說著,一邊摩擦火柴,嘗試點燃符紙生火。但是火柴一點都沒有要點燃的徵兆。看來是這個異界本身拒絕了火的存在。
「被關進來之後俺才第一次知道,卑無牢裡完全見不到式神啊。」
「那就是所謂叫『魔活性不協調』的東西。但是要放棄還太早了,或許還有其他像簾我他這樣的漏洞可鑽。不管什麼都好,總之找找看在這裡也能通用的式神!」
「俺有在試啊,可是……如果至少有像窗戶之類的東西就好了。能夠靠簾我他開個洞什麼的咩?」
「不……那種事辦不到唄。這只是映出外面的景象而已,又沒有傳送魔力。」
束手無策。或許——差不多該做好覺悟了。
然而,日輪還無法放棄可能性。
她剛才會想到簾我他,其實不只是因為想到昔日與雷真之間的回憶,另外也是因為自己認識的對象中,有讓人會聯想到〈鏡子〉的人物。
如果是那女孩,會不會來拯救我們?
是不是能夠透過鏡子,注意到我們的下落——
期待在不知不覺間變為祈禱,日輪自然地閉上雙眼。
心誠,則靈。一如日輪的期待,那個人物現身了。
對方騎在一隻銀龍上,宛如童話故事中的騎士般英勇地從大空洞飛來。
日輪感受到鏡子另一側的那少女,忍不住發出歡呼。
「夏綠蒂大人!」
簡直就像看得見這一側似的,夏露在簾我他前方讓西格蒙特停了下來。昴見到鏡子中的景象,大聲驚嘆:
「是真的啊!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會知道咱們的位置?」
「——等等。還沒有。」
夏露落到魔礦地板,彷彿在尋找什麼一般環顧四周。前進幾步後,又環顧四周,她的側臉因焦急而扭曲,看似正感到不知所措。
她並不知道,而是在尋找叫住自己的直覺究竟是源自何方。
「即使靠夏綠蒂大人的精靈感應力(Echoes sense),也無法看穿卑無牢呀……」
「意思是說她只靠感覺停在這邊的咩?光是那樣就很厲害啦!」
「……精靈術(Jinn Mastery)與式神術很像,搞不好只是東洋西洋的叫法不一樣罷了。如果……有什麼辦法可以告訴她訣竅就好了……!」
日輪也焦急起來。當前的狀況可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要是讓夏露就這樣離開,陰陽師們就命數全盡了。
這時,夏露忽然顫抖了一下。
那動作就像是看到什麼毛蟲,而她的眼睛筆直地望向這裡。
日輪想起簾我他的外觀。裸露的眼球上直接長出手腳的怪物——毫無疑問是異形般的存在,但能夠和精靈交流的夏露似乎對異形物也很習慣了,她只有一開始被嚇到,接著便大膽地捏起簾我他,放到自己手掌上。
『這個、是日輪的式神……對吧?』
夏露對西格蒙特如此小聲呢喃。西格蒙特則是轉動牠的長脖子環顧四周……
『看樣子應該是——但附近見不到施術者的身影啊。』
『難道……不在這裡嗎?』
「在啊!在這裡啊!夏綠蒂!」
昴大聲叫喚。但想當然,夏露根本聽不到。
族人們都紛紛聚集到鏡子旁跟著大叫。
「這裡啊!」「在異界呀!」「拜託妳察覺唄!」
大家都在呼喚。日輪也同樣祈禱似的注視著夏露。
要是夏露沒察覺,自己就沒有未來了。只能凍死在這裡。
不知是這樣的迫切期望對現實產生了作用,還是夏露的靈感敏銳,讓她靈光一閃。
『對了,異界呀!』
她漂亮地猜到真相。或者搞不好是有誰——夏露與日輪共同的朋友藉由不可思議的手段,將日輪的心聲傳遞過去的。
『一定是被關起來了!因為這裡誰的屍體都沒看到!』
夏露示意周圍。燃燒的灰燼積成堆,魔礦碎裂成波紋狀,明明留下這麼多激戰後的痕跡,卻一具屍體都不存在。要不是被燒盡,應該就是被搬運到其他地方才對。然後在現場又彷彿帶有什麼意義似的留下這樣一個〈眼睛〉的式神。
夏露把簾我他捧到自己眼睛的高度,仔細觀察。
『你沒辦法講話嗎?好像沒有嘴巴的樣子……啊!』
『——原來如此。既然是〈眼睛〉的魔物,那麼能力想當然就是……』
西格蒙特點點頭。看來那兩人都察覺出簾我他的權能了。
日輪手中的鏡子大大映出夏露的臉蛋。
『日輪,妳在那裡嗎?看得到我吧?聽得見聲音嗎?』
(夏綠蒂大人果然好厲害……!)
日輪不禁佩服夏露的能力。今天假設換成自己面臨同樣的局面,有辦法得出同樣的靈感嗎?另外,對方現在明明已經察覺這點,自己卻什麼也做不到,這狀況讓日輪更加感到自卑。
夏露也傷腦筋似的皺起眉頭。
『怎麼辦……異界之門要怎麼做才能打開?如果有安里那個〈門〉的能力,或許就能進去的說……』
『要不然就是埃德加的〈鑰匙〉能力啊。』
夏露陷入沉默——又忽然輕笑一聲。
『怎麼啦,夏露?』
『我只是在想——如果是以前的我,應該會吃醋鬧彆扭吧。〈門〉跟〈鑰匙〉感覺就是相連的不是嗎?』
『……夏露,埃德加對妳們姊妹兩人的愛是一樣的。』
『我知道。我已經不會鬧彆扭了,現在反而覺得很高興呢!』
『高興?』
夏露閉起眼睛,露出幸福的微笑。
『安里並不是什麼弱小的孩子,更不是什麼可憐的孩子。我的妹妹其實非常厲害,是我的驕傲。就跟父親大人、母親大人、祖母大人、你還有伊萊恩大人一樣!』
『……會這樣想的妳,也是我的驕傲。』
日輪雖然不太懂龍的表情,不過西格蒙特看起來也像在微笑。
『即使過了一百二十年的歲月,我至今依然相信當年看上伊萊恩的我眼光沒錯。如果讓伊萊恩見到現在的妳,她肯定也會引以為傲。』
夏露的笑容中充滿驕傲,神情更加閃耀而美麗了。
『既然這樣,我現在更應該動動腦筋。我絕對會把日輪救出來,因為雷真和洛基都把這份任務託付給我!』
『就是要抱著那份志氣。世事偶爾難免會不盡人願,但同時也會有幸運上門的時候。妳雖然沒有門扉的能力,但相對地擁有鏡子的——』
霎時,夏露和西格蒙特異口同聲地大叫一聲:『鏡子!』
『對了,鏡子呀!如果是蘿特一定有辦法!』
『唔,自古以來,魔術師經常把鏡子視為通往異界之門,這魔物的〈眼睛〉也可說是映照世界的鏡子。如果是蘿特,或許就能干涉異界。』
『對呀!她本人也說過,只要是有鏡子的地方,無論何處她都能存在!』
夏露把右手伸向一旁,閉眼默念。魔力頓時爆出火花,亮白色的光芒在虛空飛舞,最終集結形成一面巨大的〈鏡子〉。
似乎是鏡子的精靈具現化形成的東西……而且不只是外面的世界,對凍寒的卑無牢中也有造成影響。在日輪眼前出現了一面同樣形狀的大鏡子。
這是何等優秀的資質。夏露的精靈感應力甚至能夠干涉綺羅的異界。
「好啊!不愧是夏綠蒂!」
昴與其他族人們都歡欣鼓舞。但相對地,日輪的心卻急速冷卻。
自己映在鏡子中的模樣,看起來無比落魄難堪。
在戰鬥中落敗,全身都是傷口和汙漬的骯髒少女——
比起重逢的喜悅,日輪心中更先湧出羞恥的感覺。自己總是只在意對方光輝耀眼的部分,然後對那樣的自己又感到更加羞恥。日輪忍不住沉下眼皮。
說到底,自己根本就沒臉面對夏露。對於表現出誠摯友情的夏露,日輪卻甚至說出了『已經不是朋友』這種話。
自己必須對之前那樣的別離方式向夏露道歉才行。然後要道謝,並且拜託對方把自己的族人們拯救出去。
但是日輪的感情卻跟不上思考。後悔、愧疚與羞恥心讓她巴不得轉身逃跑。她窺探似的微微抬起視線,便看到夏露——
『日輪……太好了……!』
在哭。
對方隔著鏡子注視自己,流出如珍珠般的淚水。
溼潤的眼眸宛如寶石,深深吸引日輪。
日輪就像對夏露的美麗看得入迷似的,與她互相對望。漸漸地,心中的疙瘩就像騙人一般溶解,只留下閃耀光彩的心情。
像這樣重逢、互望,就讓人感受到彼此都是喜歡對方的。光是如此,日輪便有種幸福的感覺,而實際上也真的很幸福。
事到如今,日輪才理解了夏露的心情。就好像日輪的心境一樣,夏露肯定也對重逢感到恐懼。日輪已經知道,夏露其實是個容易受傷的少女,像之前那樣遭到友情背叛,她不可能完全沒有受傷。
但是她克服了那份恐懼,此刻前來與她相見。
為了拯救日輪。為了保護朋友。
『好過分呢,日輪……妳既然平安就告訴我妳很平安呀……!』
夏露又哭又笑地說著,日輪的眼眶中也湧出了淚水。
好高興。對方是這樣重視自己。
然而正因為如此——日輪不禁猶豫自己應不應該拖累對方。
用自己的族人交換真的好嗎?那種事情可以原諒嗎?
「夏綠蒂大人……能夠這樣見到妳一面,日輪已經很開心了。」
『咦……妳這是什麼意思?』
夏露頓時露出錯愕的表情。
『日輪,妳沒事對吧?只是被關在異空間而已對吧?我也會幫忙妳脫困的。我就是為了這樣才過來的呀!』
「請不用在意我們,回去雷真大人身邊吧。卑無牢是處刑一族之人的式術,並沒有脫逃的手段。」
要不是這樣,就沒辦法管控同門族人了。話雖如此,但自己也是明知這點還期望得到救援,對於事到如今才說出的這樣一句喪氣話,昴首先發起飆來。
「白痴啊啊啊!大小姐!妳!在那邊說什麼沒膽的混帳話!」
「少頭子,冷靜!」「別這樣,別這樣!」「你掐大小姐是要如何!」
昴作勢要揪起日輪的衣襟,立刻被族人們從背後架住制止。日輪重新整理好自己和服的衣領後,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繼續說道:
「祖母大人肯定會發現的。請妳現在馬上逃離這裡——」
『我、不、要!』
夏露左右甩動長長的秀髮,頑固拒絕。
『因為妳還活著!我絕對不會放棄!』
「可是……我不能再讓夏綠蒂大人冒險了。」
『我們是朋友呀!』
「我、我……我根本……沒有、那樣的資格!」
日輪再也忍不下去而如此大叫。但夏露並沒有因此放棄。
『資格是什麼嘛!才沒有那種東西!我就只是想要跟妳當朋友而已!拜託妳向我求助!叫我抱著跟妳同生共死的決心——拯救妳呀!』
喜悅的波濤沖刷日輪心中。就在快要被感化的時候,別的感情阻止了自己。
「就是妳那樣的一面……令人怨恨!」
忍不住脫口而出的話語,絕不是自己『想講的話』。
但或許,這才是自己的真心話也說不定。
宛如潰堤般,話語從日輪的雙脣間濤濤而出。
「為什麼妳那麼耀眼!那樣讓人很難受呀!只要和夏綠蒂大人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好難堪!」
真是好自我中心、好丟臉的發言。
然而,夏露卻沒有生氣。
『……妳總算、願意說出真心話了呢。』
她在微笑。對於錯愕的日輪,夏露接著溫柔說道:
『妳對我道別的時候,我有說過吧?我至今依舊非常喜歡妳。』
「……是的,妳說過。」
『我現在的心情還是沒有改變。在這樣的前提下,妳聽我說喔?』
「…………?」
夏露深吸一口氣後,怒吼般大叫:
『妳在那邊撒嬌任性什麼呀,這個公主大人!』
「——」
『論才能、論家世、論美貌,妳明明全部都有!又是那傢伙的青梅竹馬,又是未婚妻,被他那樣寶貝重視的說!貪心也該有個限度吧!而且我最看不順眼的,就是妳一點都不願去瞧瞧自己的優點!』
夏露的眼眸中第一次透露出憤怒,嚇人的魄力讓日輪不禁抽了一口氣。
『從魔女手中保護了那傢伙的人就是妳呀!為了騙過魔女,把他逼到瀕死——說來容易,但我……可沒自信能做到那種事。我演技又差勁……而且把短劍刺進他背後的時候,我也沒有不出差錯的自信。可是妳辦到了。妳明知自己會被怨恨,但還是辦到了不是嗎?』
夏露把臉湊近鏡子,滔滔不絕地繼續說道:
『妳以前不是說過,一、二十人的小妾也能接受嗎——就算只是嘴上講講的話,我也說不出口。因為我還是希望對方只愛我一個人呀。』
她接著又恢復一臉溫柔的微笑。
『妳就是擁有能夠犧牲自己的堅強之處,擁有和那傢伙一樣不吝惜讓自己被掩沒在陰影處的心。所以我也一樣覺得妳很耀眼呢。』
「——!」
『況且,「跟我交朋友」這樣率直的一句話,我可沒能說出口喔。』
夏露像是回想起什麼事情般笑了。她眼前大概是看到了兩人在學生餐廳初次認識時的光景。
透過玻璃牆照入屋內的柔和陽光,亮麗的桌巾,充滿活力的學生們,以及誘人食欲的料理芳香——
那一日,在那場所,夏露接納了不知所措的日輪。
而現在,夏露就像當時一樣用害臊的表情注視著日輪。
『我說,交朋友可不是只有好事呢。當然也會有感到火大的時候,也會有看不順眼的時候。不會盡如人意的。畢竟彼此是不同人呀,可是如果只看著鏡子、只看著自己,就一輩子都是孤單一個人喔。』
「…………」
『就因為是不同人,我們才會想跟妳在一起。就算妳並非十全十美,我也會接納妳。畢竟跟真正的我相比,妳根本算可愛的了——對啦對啦,另一個我可是個性很差勁的喔?哎呀,雖然也有可愛的地方啦。』
日輪雖然聽不懂意思,但至少知道夏露的話語中並無謊言。
這樣一位耀眼的友人,打從心底想要和自己交朋友。
即便是日輪表現出來的反抗、嫉妒,夏露也笑著全部接受。
滾燙的感情頓時湧上日輪心頭。
溢出的淚水在手中的鏡子上滴出朝露般的水珠。日輪完全遺忘周圍族人們的目光,哭了出來。就在她什麼話也講不出來,只能不斷擦拭眼淚的時候,夏露忽然露出嚴肅的神情……
『剛才……夜夜死了。』
「…………!」
『可是那傢伙還沒放棄。他還想要把夜夜救回來。』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日輪不禁感到比剛才更深的絕望。雷真的心願可說是空虛至極。
「反魂這種事情絕對無法實現……伊邪那岐流的歷史已經證明了這點。」
『對!大家都說不可能!可是那傢伙卻還是完全沒放棄呢!』
夏露笑了出來。那是對雷真所相信的事情深信不疑的表情。
對——沒錯。
除非自己能夠接受,否則雷真絕不會停下來。無論周圍的人再怎麼反對,再怎麼說之以理,雷真也絕不放棄。到最後總是世界輸給他的堅持,為他讓出一條路。
夏露筆直地注視日輪,露出充滿自信的笑臉。
『而且妳想想看,神性機巧真的誕生了。這點就已經是個奇蹟對吧?目睹到那樣的實例,妳覺得那傢伙有可能放棄嗎?』
「對啊,如果是雷真,肯定會想利用看看的啦!」
昴從一旁如此說道。他的表情也和夏露一樣,充滿對雷真的信賴。
『當然,這種事情一點都不簡單。畢竟是想辦到根本不可能辦到的事情,就必須付出相對的努力。儘管那傢伙再怎麼厲害,光靠一個人是絕對不行的。所以絕對需要我們——還有妳的幫忙呀。』
「…………」
『我想要拯救夜夜。妳也一樣吧?』
被夏露如此一問,日輪再度閉上眼睛。如果只是自己和族人們,就算在這裡挫敗,也可以想成是應得的下場而認命。
但是那位黑髮的少女——
那位既是情敵,也是朋友的少女——
若自己在這裡退場會連帶犧牲她,自己就絕不能在這裡放棄。
日輪用和服袖子擦拭掉淚水,害臊地望向夏露。
「……夏綠蒂大人果然就像太陽一樣呢。」
『妳也是喔,日輪。』
「今後我肯定還是會一直嫉妒妳的。」
『如果能受妳嫉妒,我也會感到自豪。但那其實是誤會喔。』
「誤會……嗎?」
『妳才不是在嫉妒,只是失去自信而已。』
夏露露出美麗的微笑,透過鏡子注視日輪。
『所以說,讓我們去找回來吧。找回真正的妳,還有夜夜!』
不知不覺間,日輪原本搖擺不定的心已經徹底做出了決定。
舒暢的高昂感包覆全身,早該耗盡的力氣又再度湧上來。
隔著鏡子的兩側。兩名少女對上視線。
日輪第一次知道,心意相通可以帶給人如此大的力量。甚至比土門家的血脈、比伊邪那岐流的術式還要強大的力量。
「……各位,現在請把大家的力量借給我。」
日輪對在一旁觀望的夥伴們宣告:
「我要從卑無牢脫逃出去,幫助雷真大人!」
好!大家如此歡呼應和的聲音聽起來無比可靠。此時此刻,日輪打從心底感受到幸福——
同時,也湧起了相信的心情。



(有殺氣逼近……!)
雷真一邊疾馳一邊探查周圍。他現在已經來到學院的中樞地區,從崩塌的校舍與荒廢的庭園判斷,應該是工學部一帶。
目的地的重要機巧保管設施就近在眼前了。隔著薄霧可以隱約看到像墓碑般方方角角的外觀輪廓。
「視野漸漸變清楚了。這證明六連的老爸幫我們處理得很順利。」
「可是……很奇怪吧?」
跑在後面的小紫就像是看出雷真的想法般說到:
「我們明明都進到這麼深處了……」
「是啊,老婆婆不可能沒有發現我們。」
綺羅總巴不得能殺掉雷真,而且雷真現在正為了破壞保證綺羅優勢的穢土大結界而在行動。想當然,綺羅應該會先殺過來才對。
然而,對方卻始終沒有來襲的跡象。
難道對方明明發現了卻放著不管?還是說對方去修復穢土結界了?
(……不對,那樣穢土應該已經恢復原本的力量了才對。)
既然如此,代表……
「洛基和夏露很危險!」
原來如此,從剛才就感覺到的殺氣,是戰鬥的氣息。如果是洛基或夏露之中任何人正遭到綺羅攻擊,就說得通了。
看到雷真微微表現出焦急的態度,小紫輕輕跳了一下。
「我已經沒問題了!可以全速奔跑囉!」
「好!那就衝進那殺氣的中心吧!」
兩人朝著重要機巧保管設施加速衝刺。
穿過曾經是學院主街的道路,轉向校長官邸的方位,距離感覺到殺氣的地點只剩不到一百公尺了。
魔力濃度忽然提升,周圍倏地變暗。雷真邊跑邊抬頭,看到在上空缺了一塊而呈現彎月形的競技場。
── 看來是進入了競技場的影子中。明明遠在高空,神性機巧的強烈魔性卻教人幾乎窒息,雖然感受不到敵意,但魔砲何時從上頭射下來都不奇怪。
就在雷真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到頭頂上的瞬間,某個影子忽然從正面逼近。
看不見的暴力襲擊雷真,當場消滅了他的左肩,讓左手被砍斷。
痛得滾倒在地上的雷真——的身體「嘶」一聲消失在黑暗之中。
── 一如慣例,又是八重霞的幻影。襲擊者丟失目標而停下動作。而就在其頭頂上僅僅數十公分的位置,雷真的實體現身了。
敵人是身穿黑衣的魔術師。但不是協會的斗篷,也不是結社的風衣,而是身分高貴的人物所穿的高級衣服。
「艾德蒙!」
「雷真!」
兩人的聲音互相交錯。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緊接著襲來——雷真閃過超重力造成的扭曲,一腳踹向國王的頭部。
然而伴隨「磅!」一聲硬質的聲響,意想不到的硬度讓雷真腳踝發出悲鳴。仔細一看,雷真踢到的不是國王的頭,而是一塊鋼筋水泥。
金髮的禁忌人偶——朧富士〈七號〉保護了國王。她手上貼附一塊鋼筋水泥——也就是建築物的瓦礫,擋下了雷真的一腳。
雷真雖然想跳躍逃開,可是他本身也被朧富士的重力捕捉到,而被吸引過去。正當雷真在半空中毫無防備的時候,另一塊瓦礫又從後方飛來。
在看不見的巨人之手操控下,石塊水平掉落而來。接著撞上雷真的背部,就這樣順勢把他帶往重要機巧保管設施。牆壁與牆壁夾擊下,雷真被悽慘壓扁——
……不對,利刃劈碎牆壁,紅翼陣的線擺脫了天手力,讓雷真逃向地面。石塊則是繼續往前飛,在重要機巧保管設施牆上撞出一個大洞。
衝擊力使得周圍塵土飛揚,本來就已經不好的視野變得更差了。雷真沒有冒然發動攻勢,而是暫且落到地上,與艾德蒙對峙。
『是你啊。』
兩人的話語偶然重疊,艾德蒙開心地笑了起來。
「講的話相疊啦。不過——沒錯,這句話才讓人有真實感。無論是你還是我,互相都有預感:最後會擋在自己面前的肯定就是對方。」
確實,雷真也是這麼想。他早有預感,艾德蒙絕對會現身阻撓自己。透過他在壞事上的運氣,或是透過權力,從雷真預想不到的角度出面妨礙。
雷真帶著有些套話的打算挑釁說道:
「國王大人,看來你賊運很強是真的啊。被神性機巧甩了居然還活著。」
艾德蒙嗤之以鼻,但他的自動人偶卻做出反應。長長的金髮豎起,酷似夜夜的臉蛋氣得泛紅。
「閉嘴,混帳!竟敢愚弄陛下——」
「妳才給我閉嘴,七號。他交談的對象是我。」
艾德蒙粗魯地推開朧富士,大膽挺身出來。
「你說我被甩,這形容很貼切。看來我似乎惹對方不太高興的樣子,結果差點就被轟成灰燼,只能像這樣難看地爬在地面上啦。」
「我是很想問個詳細……但你不會告訴我對吧?」
「如果你成為我的東西,就另當別論囉。我不但會鉅細靡遺告訴你,要我把你當成部下帶過去也行。」
「這玩笑可一點都不有趣。我之前也說過了,休想要我再為你做任何事。」
「既然這樣我就不能放你過去。那是我的東西。」
緊張感漸漸攀升。艾德蒙身上散發出的魔力遠比他本來的魔力量還要強大,毫無疑問,肯定是使用了無限連鎖反應的靈藥。
交戰無可避免。雷真想到夥伴們,忍不住咂了一下舌頭。
「國王大人,你給我聽好。我現在的心情是前所未有地焦急,也前所未有地焦躁。」
「所以說?」
「小心我宰了你。」
「——哈!」
艾德蒙大聲笑了起來。
「你變得真會講大話啊。那是殺過人的傢伙才會有的自信。」
「……什麼?」
「而且殺掉的還是自己珍惜的對象。」
雷真不禁咬牙切齒。
心中的動搖被看穿了。艾德蒙搶得精神上的優勢,咧嘴一笑。
「你以為我什麼都做不到嗎?我確實是個二流魔術師,機巧戰鬥不是我的專長。就算帶了好幾具傳說級自動人偶來,也敵不過現在的你。然而——」
他說著,輕輕舉起手。霎時,雷真感覺到有多個魔術回路各自啟動。
「我是王。王的底下有士兵啊。」
從黑暗之中,自動人偶們陸續現身。
每一具感覺都很有歷史,有的齒輪古典而美麗,有的黃銅閃耀而充滿光澤,有的裝有表面拋光的汽缸——外觀帶有骨董風格,構造也十分古老,但都散發出嚇人的魔性。
雷真記得這個感覺。就是收藏在魔書雷蒙蓋頓中的傳說級自動人偶具有的特徵。
他們究竟裝有怎麼樣的魔術回路,根本無從預測。從氣息上判斷,應該少說也有七具。負責操縱的魔術師也是同樣數量,每個人想必都有服用無限連鎖反應的靈藥。
他們的魔力震撼大氣,讓周圍的小石子都飄浮起來。艾德蒙露出奸笑,刻意掀開雷真傷疤似的開口:
「他們是我的心腹,你也記得吧?以前曾經一起襲擊過倫敦嘛。」
「……是啊。」
感覺就像遙遠的記憶,但其實是短短不到半個月前的事情。當時的罪惡感與後悔,雷真想忘也忘不掉。
然而,雷真的心已經不受動搖。
因為自己對一路走來保護自己的搭檔,犯下了更加不可饒恕的罪過。
見到雷真不為所動,艾德蒙似乎提高了警覺。但他並沒有表現在臉上,依然態度從容地挑釁:
「打倒拉賽福之後,現在我就是魔術世界的帝王。你也對王俯首稱臣吧。來到我麾下,就像那時候一樣愉快地玩一場。」
「我拒絕。」
「……很好,就是要那樣。用強硬手段讓對方屈服才教人興奮啊。」
「強硬手段?那是不可能的。你絕對沒辦法讓我服從。」
「哦?為什麼?」
「因為你不是正確的。」
雷真這句話的聲音,從艾德蒙背後傳來。
八重霞解除,雷真展現出自己的存在感。戰慄使得艾德蒙把注意力放到背後——就在那瞬間,小紫從正面砍向國王。
利用思考的死角,銀劍一直線往艾德蒙胸口砍去。
如果是平庸的對手,靠這招就能分出勝負了。但理應被抓到破綻的艾德蒙卻忽然消失身影,銀劍尖峰刺到別的東西。
黑色的岩塊——是地下岩盤。
(被置換了……!?)
艾德蒙與地下岩塊互相交換了位置。怎麼想都只有這個可能性。
銀劍刺入岩石中拔不出來,讓小紫行動變得遲鈍。一具古老的機械人偶這時朝她毫無防備的背後逼近。
雙臂裝甲裂開,飛出如槍頭的金屬片。利刃表面可以看到帶有光澤的黑色液體——明顯是塗了毒藥。
毒刃劃破小紫纖柔的肌膚……之前,封住銀劍的岩塊忽然碎裂。
是雷真舉刀敲碎的。刀刃順勢折斷機械人偶的毒刃,砍飛機械人偶的頭部,雷蒙蓋頓的惡魔轉眼間化為廢鐵。
「小紫!」
「嗯!」
恢復自由的小紫啟動魔術回路,試圖製造幻影,但艾德蒙並沒有讓她得逞。
國王手指一彈,八重霞便忽然被破壞,讓雷真與小紫暴露出真正的位置。魔術竟輕易遭到破解,讓雷真驚訝得瞪大眼睛。
不知從何處出現如豪雨般的雷電,劈向變得毫無防備的雷真。
庭園樹木被點燃,石頭路面被炸開,水泥塊被燒得焦黑。光一發就足以劈死人類的雷霆數十道、數百道轟下來,讓周圍一帶轉眼間化為焦土。
要躲開雷電根本是天方夜譚,雷真只能淪為高壓電的犧牲者。
「雷……咳咳……雷真!」
小紫被瀰漫的煙霧嗆得一邊咳嗽一邊呼喚,準備衝進濃煙之中的她,忽然又停下腳步。在烈焰燃燒的大地上,雷真竟用自己的雙腳好端端地站著。
艾德蒙咧嘴一笑,語氣甚至很開心地說道:
「錯開目標,是嗎。真是方便的招式呢。」
他說著,指向從雷真左手伸出來的魔力線。
「妨礙人偶操縱。只要有那魔力線,狄拉克的阿斯摩太也無用武之地啦。」
「……你們才真的太方便了吧,居然有可以讓魔術無效的魔術。」
雷真看向艾德蒙後方,站在荒廢庭園中的一具機械人偶。骨架如有機物般扭曲,宛如遠古時代以來的長年老樹,給人會聯想到惡魔的恐怖感覺。
一旁的操縱者狄拉克還很年輕。雖然可以感受到不凡的才能,但應該沒有到可以在戰鬥中解析八重霞,並設計出對抗魔術的程度。也就是說,阿斯摩太的魔術回路恐怕就是專門〈破術〉的東西。
能夠使任何魔術都無效——這樣的魔術回路。就某種意義來說,或許是對魔術師而言最為棘手的自動人偶。
不過這點並不能套用在雷真身上。
他冷不防砍出一刀,延伸的劈砍擊中阿斯摩太的上半身。
在場所有人——甚至連小紫也是——都被嚇呆了。
敵方趕緊用魔防擋下。若是單純比拚力量,雷真的一擊想必贏不過無限連鎖反應,然而雷真如今已學得心眼,能夠看穿魔防的『不均勻』,找出密度較薄的部分。
雷真緊接著揮出的第二刀有如硬鑽鎧甲縫隙般砍去。魔靭擊碎魔防的保護,直達機械人偶的中樞。
利刃順勢橫砍,斬斷阿斯摩太的上半身。終極的傳說級自動人偶幾乎什麼抵抗都沒能做到,便當場沉默了。
「這傢伙……!」
敵方之中有人咂一下舌頭,施展出別的魔術。雷真腳邊忽然出現一灘岩漿,猛烈的熱風颳起,輻射熱幾乎要燒死雷真。
那大概就是剛才把艾德蒙與岩盤〈置換〉的魔術吧。對方似乎很巧妙地把地面與岩漿置換了位置,但可惜的是,那同樣早就被心眼捕捉到了。
在岩漿產生的熱浪中,雷真的身影搖曳消失。接著在下個瞬間,忽然出現在敵人的背後——他比對手快了短短一拍子,施展了八重霞。
機械人偶被踹飛,掉入自己產生出來的岩漿之中。在此同時,雷真早已再度施展八重霞,消失蹤影。
敵方陣營頓時陷入緊張,趕緊互補彼此死角,採取堅實的警戒陣型。然而當雷真第三度現身的時候,又有一具自動人偶被砍斷了。
而且威脅不只有雷真。不知所措而呆站在原地的魔術師們忽然被小紫一腳踢飛,或是折斷關節,或是打昏,一個個輕易地失去了戰鬥能力。
如此這般,短短不到五分鐘,〈古代遺產(Legacy)〉隊便被攻破了。
比起敵意,眾人更是用畏懼的眼光望向雷真。對他們來說,雷真簡直就是難以理解的怪物。說到底,光是在戰鬥方式上就完全不同,魔術師居然親自揮舞刀劍,發揮出壓倒性的攻擊力,這根本不是近代機巧戰鬥的模式。
然而,這單純只是他們學習不足。雷真的戰鬥方式其實是有先人的。
古雷丹、雷克南、葛麗潔爾妲,這戰鬥方式由師傳徒,一路傳承下來。
「雖然我也沒資格講別人啦,不過……」
雷真踩踏在傳說的殘骸上,睥睨敵人。
「你們配得上自己的人偶嗎?」
根本是暴殄天物吧——這樣的指責,同時也刺痛雷真自己的心。
對,雷真配不上自己的人偶,所以才會失去了夜夜。
艾德蒙露出諷刺的笑容,叱責部下們:
「你們聽見沒?被一個學生講到這地步也太沒面子了吧?再給我繼續努力精進。」
他嘴上說著,同時放出魔力。看來這位國王還沒有死心的樣子。
「然後雷真,你最好也別講大話囉。至少先突破這傢伙再說——七號!」
「是!」
回應艾德蒙的同時,朧富士的秀髮飄起。
滿溢的魔力激起波紋,重力異常的波動朝四周擴散。
石板路面細微粉碎,化為沙塵。要是被捲入其中,一瞬間就會被撕成肉片的絕對破壞領域——轉眼間擴大範圍,吞沒雷真與小紫。
當然,他們早已靠八重霞替換了身影。但是純戰鬥用的朧富士擁有的偵測器也很優秀,在幻影被破壞的瞬間就捕捉到了他們的位置。
冰冷的視線瞅住雷真,第二波的異常重力比剛才更加犀利、快速。
物質崩壞現象直逼雷真眉梢,他雖然靠紅翼陣的線編出一面盾牌保護自己,魔術線卻當場被扯斷。
背後的鋼筋水泥如破布般輕易粉碎。雷真往地面一蹬,打算逃開,可是身體卻順勢往上浮起,被拉向虛空。
看來對方操控了周圍一帶的重力。雷真雖然想用八重霞隱藏自己身影,但朧富士比他快了一拍,強烈的一腳從上方踢下來。
超重力的大瀑布,威力簡直有如隕石。當場被轟到地面的雷真炸開石板,撞凹岩盤,掀起大量砂土,造出一個隕石坑。
劇痛讓雷真差點失去意識。內臟搞不好破裂了,但還沒有死。
在狂舞的砂石暴風中,雷真魔力全開,抵抗朧富士的重量。
往下重壓的朧富士,以及雷真與之對抗的紅翼陣。激烈互拚之中,雷真大聲吶喊,硬是把刀往上一砍。
魔靭劃開重力,直達朧富士。朧富士身體一閃,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開。反應速度雖然了得,但她的注意力被那一刀引開——形成了敗因。
朧富士的手臂突然被扯斷,肌膚外翻,露出鮮血淋漓的肌肉。
「什……!?」
她臉上同時浮現出痛苦與驚愕的表情。
「嗚……八重霞……嗎!」
空間認知能力被擾亂,讓她被捲入自己的攻擊範圍中了。朧富士察覺原理,趕緊中斷魔術,一跳逃往艾德蒙的方向。
但小紫這時早已埋伏在一旁。
這招躲不開了。就在雙方交錯的瞬間,朧富士的腹部被劈開。比起傷勢,自己竟受到敵人直接攻擊這件事更加讓她感到動搖,而亂了姿勢。
小紫一劍又一劍砍來,每一劍都讓朧富士噴出鮮血。已身陷八重霞術中的她因為害怕自滅,遲遲無法做出施展天手力的覺悟。因為要是那麼做,這次不只是她自己,搞不好連艾德蒙都會遭到波及。
「妳在做什麼,七號!真的是個廢物啊!」
「可……惡呀!」
在艾德蒙的叱責下,朧富士眼中閃過一道殺氣。她恐怕是抱著自毀的覺悟,把攻擊目標放到雷真身上而不是小紫。
渾身解數的一掌推出。在小小的手心上出現一顆不知是什麼東西的黑球,在球內可以看到如閃電般的電流。
要是被那玩意觸碰到,雷真或許就會當場喪命了。然而,朧富士的攻擊終究只是撲了個空。因為雷真與幻影替換位置,早已搶到艾德蒙背後。
銳利的刀鋒抵在艾德蒙的脖子上。
他究竟是什麼時候繞到那裡的?還是說他打從一開始就在那邊?或者其實這個雷真也只是幻影而已?無論朧富士、艾德蒙還是其他魔術師們都沒有把握。
「……陛下,非常抱歉。」
朧富士眼眶湧出不甘心的淚水,如此小聲呢喃。瞪向雷真的眼神中燃燒著怒火,她憤恨的對象絕不只是雷真而已。
(……我們過去好像也曾嘗過這樣的滋味啊。)
雷真揮散湧上心頭的感慨,窺探艾德蒙的表情。
艾德蒙看起來一點也沒害怕,只是純粹感到驚訝的樣子。
「……為什麼?」
他不帶有絲毫諷刺,似乎是真的搞不懂而如此問道:
「小紫的魔術回路是適用於支援的能力……以前和繼母大人交手的時候也是,頂多只能隱藏身影罷了。那樣的自動人偶……為什麼可以壓過七號?」
「你不知道嗎?雪月花就是為了『超越朧富士』而誕生的啊。」
硝子在後悔之中創造出來,並託付自己心願的存在——那就是雪月花。
「因此今天這個結果是必然的。對吧,小紫?」
雷真對小紫一笑。於是小紫露出充滿自信的表情,很有精神地點頭。
「沒錯!」
她緊握自己手中的銀劍。對於小紫心中萌生的自信,雷真不禁感到高興。
「這下是我贏啦,國王大人。把神性機巧讓給我。」
聽到雷真的勝利宣告,艾德蒙嘴角一揚,露出彷彿在偶然之中放下了什麼重擔的笑臉。



「——怎麼啦?」
艾德蒙愉快笑著,自己把脖子靠到刀刃上。
「難道你喜歡吊人胃口?若有慈悲,就給我快快動手啊。」
「不要!」
朧富士想要撲過來,卻被小紫當場壓住。但即使手臂被固定到背後,身體被壓在大地上,她依然拚命懇求:
「人類!……不要、殺了陛下……!」
滿是淚水的臉蛋教人痛心,騎在她身上的小紫也被感染得淚眼汪汪。
雷真保持姿勢,對周圍一瞥。
古代遺產隊之中還有意識的魔術師們都投來刺人的視線。要說狀況一觸即發——對方也未免太過不利了。人偶們幾乎都沒辦法正常發揮,在他們做出任何行動之前,雷真就已經能殺掉艾德蒙。
無論誰來看都知道,這場戰鬥是雷真的勝利。雷真將手中的刀柄用力一握……
「喂,白痴王。」
但沒有砍下艾德蒙腦袋,而是輕聲詢問。
「你為什麼會想要成為帝王?」
艾德蒙頓時睜大眼睛。或許雷真是第一個當面問他這種事情的人,不會用『瘋狂』或『野心』之類的理由隨便解讀,而是第一個純粹想要知道動機的人物。
然而,艾德蒙似乎沒有回答的意思,只露出一臉冷笑。
於是雷真接著把手伸入艾德蒙懷中,拉出他的項鍊。
「我猜這顆黑曜石應該知道答案吧?」
「……誰曉得?」
「說啊,你到底是為了誰一直身穿喪服的?」
國王頓時抽了一口氣,但依舊沒有透露出自己的真心。
艾德蒙接著露出目中無人的笑臉,用他的老臺詞回應:
「如果你成為我的東西,我就告訴你。」
「如果那是可以讓我接受的理由,我也會考慮成為你的手下。」
「——!」
這句話似乎完全出乎艾德蒙的預料。他不禁一臉呆滯地看向雷真,但雷真並沒有避開他的視線。
在刺骨的寒氣之中,艾德蒙的額邊微微冒出汗水。
不知是因為決定對雷真的讓步賭一把——還是因為覺得反正世界就要結束的緣故,艾德蒙總算把他本來應該一輩子都不會講出口的想法說了出來:
「……雷真,在你眼中看來,這個世界究竟如何?」
他低聲詢問的同時,端整的臉上笑容消失,雙眼瞪向遙遠的彼方。
「這個世界究竟有多混帳,我很清楚。而我也知道世界正一步步往更混帳的方向前進。就因為『民主主義』這個人類史上最差勁、最惡劣的詐欺所害。」
「……說『詐欺』也講得太過頭了吧?」
「是嗎?那種東西只是愚者的幻象,光是最根本的基礎就建立在誤解之上啊。」
「誤解?什麼誤解?」
「認為人類足夠聰明、足夠公正、充滿博愛心,這樣的誤解。」
這國王到底在講什麼?只是他的狂言嗎?或者說那也是真理的一面?
雷真沒有插嘴,而是用沉默催促對方說下去。
於是艾德蒙用扼殺了所有感情的聲音繼續靜靜說道:
「人類終究只是愚蠢的野獸。自私自利,懶散怠惰,卻又以為自己很聰明。甚至還有傢伙跳出來胡扯,說什麼就算放任人類亂搞,看不見的神也會自然維持平衡。但是你知道那所謂的『平衡』究竟是指什麼嗎?」
「生命……吧?」
「沒錯。當實際上有大量的人喪命,當身陷痛苦的人成為多數派的時候,世界才總算會反轉。那就是所謂的反作用力。而反作用力會使天秤盪向另一側,有時甚至引發革命——接著呢?天秤又會再度盪回來吧?究竟到什麼時候才會得到平衡?」
艾德蒙用鼻子一笑,刻意深深嘆一口氣。
「錯就錯在採納了笨蛋的意見施行政治。就是因為做那種事情,才會引發無謂的戰爭。然後要說誰會傷腦筋,就是那些愚蠢的民眾。」
「……既然是那樣就那樣啊。如果都是自己決定的事情,決定的人也不會有什麼不滿。總比讓白痴國王做出白痴事情要來得好。」
「笑死人。那些笨蛋什麼時候沒有對政治抱怨過不滿?」
「——」
「說什麼『既然是那樣就那樣』,一點也不像你會講的話……哎呀,你覺得可以也沒差啦,反正不會有人責怪你。但我可是生在皇室。」
艾德蒙用宛如刀劍般銳利的目光盯向雷真,篤定說道:
「若無法保護國家,還叫什麼國王。至少在我的國家中,我會平等保護我的人民。」
對於他說的『保護』這個詞,雷真怎麼也無法接受。
這男人一路走來可是切割捨棄了大量的對象。妨礙他的人,反抗他的人,被命運拋棄的人。只要是為了達到這男人的目的,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割捨。
但至少在艾德蒙心中,那些都是為了大義做出的行動——
如果是為了大義的犧牲,便有做好覺悟不多猶豫……就是這個意思。
「將國家交給一群笨蛋治理才叫罪惡。在我的國家絕不允許這樣的惡事。」
「……一個人究竟是不是笨蛋,由誰決定?」
「由我、由帝王決定。因為我就是正確的。」
這個瞬間,雷真感覺自己總算理解艾德蒙了。
我是正確的——他總是掛在嘴邊的這句話,雷真一直以為是源自傲慢。
但其實不對。那是他在規律自己必須如此。
身為帝王,就必須要正確才行,否則會使人民困惑,使國家動盪。
帝王必須保證自己的正確性,對此負起責任——就是那樣的宣告。
雷真此刻才在真正的意義上理解了這個敵人的可怕之處。如果自己要否定艾德蒙,獲得神性機巧,就必須否定他的覺悟。
「……國王大人,還真是了不起的覺悟啊。但那不是我想知道的事。」
雷真反過來盯向國王的眼睛,問得更加深入:
「我想知道的是,到底是誰讓你做出了那樣的決斷?」
國王沉下眼皮,深深吸氣,吐氣。
當他再次睜開眼皮,讓雷真的身影映在漆黑的眼眸時,雷真不禁對那雙眼綻放的光輝看得出神了。
那眼神有如夜晚的湖泊,深邃、平靜又哀傷。
「雷真,在你身邊可有即使出生成長的環境、立場、身分甚至膚色都不同——也願意和你追求相同理想的人物?」
「……多得是。」
「那真教人羨慕。」
艾德蒙諷刺地揚起嘴角,接著露出試探般的眼神。
「要是我把那些傢伙全殺了,你會怎樣?」
「那當然是……」
會報仇。根本不用說,雷真就是因為同樣的理由才渡海來到英國的。
你也一定會這麼做——當這句話快要脫口而出時,雷真頓時愕然。
不,不對。是這樣沒錯,但是不對。
艾德蒙確實也會報仇才對,但他不會因此就感到滿足。他的行動甚至是從報仇之後才真正開始,一直延續到久遠的未來。
雷真只是想要殺掉仇敵。腦中只有考慮到這個程度。
然而艾德蒙所挑戰的——會不會是更為巨大的對象?
他想做的,會不會是要矯正整個世界本身?
「……如果你沒打算砍我的腦袋,就快走。這問答我已經膩了。」
國王不耐煩地揮揮手,挑釁睥睨雷真。
「先跟你說清楚,我可沒有放棄。我深信你會失敗,然後再度輪到我。神性機巧最後還是會到我手中。」
「……那是不可能的。我會得到她。」
被雷真這樣回嘴,艾德蒙頓時露出感到有趣的眼神。
「說得還真篤定啊?你我的條件應該都一樣,你為何能講得如此確信?」
「條件才不一樣。因為……」
雷真輕笑一聲,說出這句臺詞:
「我才是正確的。」
艾德蒙的肩膀抖了一下。
「……那是傲慢。」
「就算傲慢也行。那就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你應該很清楚,你是為了私人感情在行動。」
「沒錯。我是為了自己在轉動整個世界,帝王不就是這樣嗎?」
國王看向雷真的眼神霎時一變。
不是把對方視為有趣的對象,也不是能利用的棋子。
而是用彷彿同病相憐般的視線望著雷真。
「你認為應當坐上御座的預見之王……是你?」
「因為你太過優秀啦,國王大人。你並不是真正的笨蛋。」
「哈……你這傢伙真是太棒了。」
艾德蒙抖著肩膀大笑出來。
「——有趣。」
他舉起手讓部下們退下後,充滿自信地說道:
「我就好好觀賞你這場戲。既然你說你能夠得到神性機巧,就證明給我看。」
「用不著你多嘴。你就眼巴巴看著我得到她吧。」
「你要怎麼到天上去?你有手段能突破瘴氣往上飛嗎?」
「當然有。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差異。你失去的東西,我還留著。」
雷真望向背後,這時地面忽然炸開,從底下飛出巨大的影子。
在重要機巧保管設施前方,外觀如鯨魚般的物體撞毀前庭的石板路面浮了上來。是船——能夠在天空翱翔的機巧船。
雷真握起小紫的手,跳向船上。
他至今依然擁有,但艾德蒙已經失去的東西——那絕不是支配關係,不是利害關係,是更加複雜的連結。
沒錯——雷真還有『夥伴』。




Chapter 13 正圓之物




目送西格蒙特飛離後,洛基魔力全開。
吉卜利勒把綺羅召喚出來的式神一隻接一隻燒盡。動作較快而進入通道的眾鬼則似乎受到夏露迎擊,從洞口散出激烈光芒的同時,鬼巨大的身體被彈了回來。
綺羅嘆一口氣,不是望向逃走的夏露,而是把視線看向洛基。
「撤退時機抓得實在絕妙……真該叫咱孫女也學習學習。」
「妳就不用學嗎?」
「呵呵……該逃的應該是你唄?」
綺羅說著,單手結印。眾鬼忽然做出反應,殺向洛基。
洛基立刻命令吉卜利勒構築出劍之結界。高速飛舞的利刃拖出發光的尾巴,燃燒空氣阻撓巨鬼,鬼的體表當場被燒灼,產生瘴氣煙幕。
瘴氣裝甲被砍出傷痕,但是還不到貫穿的程度。反而是飛刃有如砸在牆上的泥球般陸續歪損,讓洛基不禁咂了一下舌頭。
(這硬度也太誇張……對手的防禦也已經達到〈結界〉的境界了嗎……!)
更棘手的是,鬼即使受傷也很快就能復原,而且不是只有一隻。
其中一隻鬼從飛刃毀損造成的空隙闖進來。雖然速度快到肉眼難以跟上,但洛基的感官早已超越天眼,達到心眼的境界。
他有掌握到狀況,然而能不能躲開又是另一回事。
洛基還來不及轉過去,鬼的拳頭便揮了過來。那鐵拳甚至連魔防都能突破,沒道理要硬擋。洛基趕緊靠吉卜利勒操縱氣流,利用風壓使拳頭偏移方向。
雖然藉此躲開了攻擊,但代價是讓衝擊波打中了飛船的側舷,船體因此出現裂縫,讓洛基不禁冒出冷汗。
(要是讓這玩意被破壞,到這裡來的意義就沒了……!)
這是為了突破瘴氣的魔術抗性,飛往空中競技場的工具。是讓雷真可以與神性機巧對峙的必要存在。
如果有成功救出日輪,或許就能靠伊邪那岐流的轉移術替代……但就算如此,若沒有先把綺羅搞定也沒意義。
「你在看哪兒呀。」
「——!?」
聲音從正後方近距離傳來,緊接著——
「土蜘蛛,吃了他!」
綺羅在轉移的同時完成召喚。瘴氣蜘蛛吐出絲線,纏住洛基的手腳,把他倒吊起來。就在洛基變得毫無防備的時候,眾鬼從四面八方逼近。
洛基的本能放出魔力,注入他握在手中的長劍。
革魯賓留下的鋼鐵闊劍燒斷蜘蛛絲,讓洛基重獲自由。洛基接著靠〈風之劍舞〉飛起,從群鬼中心逃了出來。
眾鬼丟失目標,互相衝撞。衝擊波朝上下方擴散,把地板與天花板撞出放射狀的裂縫,要是沒及時閃避,恐怕就被撞得四分五裂了。
洛基冒著冷汗的同時,感謝自己的兩位搭檔。但現在當然還不能鬆懈。腳下的地板早已變得一片黑,「噗滋噗滋」地發出聲音。
不是被熱風操縱(Jet)燒焦的……是有式神埋伏在地上!
「炸唄,極樂蝶。」
在綺羅的一聲令下,地板引起了大爆炸。
石板炸裂,碎片飛散,簡直有如炸開的霰彈。吉卜利勒的手臂被石塊撞得彎曲變形,一塊碎片也劃破洛基的側腹,留下一道絕不算淺的傷口。
雖然不到內臟外露的程度——但如果放著不管還是會失血而死。洛基趕緊用念力代替繃帶,勉強壓住血管。
眾鬼緊隨襲來,絲毫不給人喘息的機會。洛基只能忍著傷口,如走鋼索般驚險閃避或防禦。
運用風之劍舞與熱風操縱偏開鬼的鐵拳,或是靠自己本身的動作迴避攻擊。不容許分毫差錯的魔力操作使大腦承受極大的負擔。
意識漸漸不定。洛基趕緊靠毅力硬撐,只要思緒稍有模糊,瞬間就會喪命了!
雖然洛基拚命讓注意力集中到極限,但是那個瞬間卻出乎預料地早早到來。
(鬼的……數量不足?)
就在洛基理解到那是自己追丟目標的瞬間,從頭頂上忽然感受到強烈的妖氣。
巨大的身影逼近眼前。看來對方是往天花板蹬一腳俯衝下來的,巨鬼如樹幹般粗壯的手臂接著揮出輕易就能把洛基的頭蓋骨撕開的利爪。
要被幹掉了。洛基這個直覺化為事實,然而——
「…………?」
洛基還以為是時間停止了。鬼的爪子明明有觸碰到頭皮,卻遲遲沒有感受到頭蓋骨碎裂的痛覺。
取而代之地,透過鬼的手指傳來像是在顫抖的觸感。
抓住洛基頭部的鬼,表情看似十分痛苦。
對方似乎在猶豫。洛基直觀察覺出這所代表的意義——
「老姊……嗎?」
綺羅迅速把手腕一轉,讓鬼退到後方,接著有如惡作劇被發現的小孩子般咧嘴一笑。
激動的情緒灼燒腦髓,讓洛基的視野染成一片紅。
心中忍不住想大叫:這該死的魔女!
姊姊就在那怪物的體內飽受折磨。被當成憑依,被當成魔力源,像物品一樣被對待。而自己即使知道了這件事,也什麼都做不到。
眾鬼再度來襲,身受重傷的洛基已經沒辦法發揮像剛才那樣出神入化的技巧,再加上內心在意芙蕾的狀況,使他無法集中注意力。
反應沒能趕上,讓吉卜利勒硬是吃了一記鐵拳。隨著「啪嘰」一聲恐怖的聲響,防禦的關鍵就這樣被撞飛到牆上。
洛基因此變得毫無防備,當場遭到巨鬼衝撞。
即使有魔力護牆保護,鬼的攻擊還是直達洛基體內。骨骼軋軋作響,肌纖維斷裂,衝擊力道撕破皮膚,身體就像被捏爛的柳丁般噴出鮮血。
洛基的意識變得模糊。在一秒彷彿被拉長為十秒的感覺中,鬼的拳頭逼近眼前。只能夠眼睜睜望著這個景象的洛基,心中湧起一個念頭。
── 我不想死。
連洛基都覺得這種怕死的想法一點都不像自己,但是他怎麼也不想死在這裡。自己絕不能放著姊姊現在這樣就離開人世。
好希望有人來搭救。好希望有值得信賴的夥伴來伸出援手——!
還真是自私的願望。明明一直以來都以孤傲自居,竟然如今才想依靠他人。但也許正是那份坦率,讓洛基的祈求發揮了效果。
就在鬼的鐵拳擊碎洛基之前,亮白色的光芒忽然充斥視野。
一道耀眼的閃光之後,當洛基回過神時,發現自己竟站在和剛才不同的位置。
沾滿鮮血的肌膚上爆出電流火花。洛基過去也曾體驗過相同的現象,藉由變化為雷電的高速移動——是洛基還沒辦法施展的〈雷霆神器〉(Andalugia)高難度技巧。
「看來我勉強那些人放我出來是有價值的。」
那少年扶著洛基的肩膀,溫和說道:
「我才剛抵達,就幫上你的忙啦。你傷口會痛嗎,洛基?」
「……這是我第二次被這招魔術救了性命啊,阿斯拉。」
洛基苦笑一下,抬頭看向『值得信賴的夥伴』。
阿斯拉解除雷電化的魔術,用漆黑的雙眼低頭看著洛基。
「很抱歉我擅自借用了你的自動人偶。畢竟剛才沒時間徵求你的同意。」
「但也多虧如此讓我撿回了一條命。真沒想到我居然會有這麼一天,慶幸自己的人偶裝的是仿造回路……」
半毀的吉卜利勒身上還流動著殘餘的雷電。回路的重新裝填似乎不完全,接觸不良的火花不斷爆出。
即使如此,阿斯拉還是成功奪取了吉卜利勒的控制權,切換為雷霆神器的魔術回路,施展出讓兩名魔術師化為雷電的魔術。這代表他光是看過洛基幾場戰鬥,就已經掌握了吉卜利勒的機關。
這可說是和雷真在不同意義上教人驚訝的才能。排名第二,僅次於馬格努斯的強者稱號絕非誇大。
綺羅見到出乎自己預料的新對手登場,立刻讓眾鬼暫時退下。
她很慎重地在評估對手的實力。這判斷雖然正確,但其實狀況早已遠遠超出綺羅的想像。
有如巨大長槍般的東西忽然貫穿牆壁,飛了進來。說是貫穿,但並不是藉由破壞,而是看起來像石頭牆壁自己退開,讓出了射擊線。
當然,那速度極快。銳利的金屬塊把綺羅連同巨鬼一起撞到另一側的牆上。
是讓人聯想到東方的龍,呈現巨蛇外觀的自動人偶。
洛基知道這具人偶。
「耶夢加得……!」
石頭牆壁就像張大嘴巴似的打開,朝室內吐出兩名少女。變動石牆靠的是精靈術,而施術的人物同樣是洛基熟悉的臉孔。
「是妳啊,奧爾嘉……還有……」
在撞飛綺羅的巨蛇頭上,一名少女優雅側坐。
「妳不是回國去了嗎,女帝?」
「我到了倫敦又折回來啦。真是的,這座機巧都市似乎一點都不想讓我回國呢。」
對方雖然嘴上抱怨,表情倒是精神洋溢。明明偷襲了魔女,卻一點都不畏怯,反而眼神閃閃發亮。那樣膽大的態度連洛基都不禁感到傻眼。
「……妳還是老樣子,像個戰鬥狂啊,〈女帝〉索涅奇卡。」
不過那樣的性情現在讓人感到非常可靠。
「女帝就姑且不說,但奧爾嘉是大病初癒吧?沒問題嗎?」
「我也很想躺著休息呀。可是阿斯拉尚未獲得自由行動的許可,必須由我在旁監視才行。」
「她只是拿這個當藉口想大鬧一場罷了。到頭來她也跟女帝是同類。」
阿斯拉一臉輕鬆地如此說道,洛基頓時有種想笑的衝動。
無論索涅奇卡還是奧爾嘉,身體狀況都不算萬全。索涅奇卡才剛被灰薔薇威脅過性命,而奧爾嘉也還沒從金薔薇的腐毒中復原。
即便如此,她們還是趕來了。而且不只是這三人而已。
隔著天花板可以聽到地面震動的聲響——是地表上的戰鬥聲。
大量的魔術師們在掃蕩瘴氣魔物。不是在市區,而是學院校地內已經進入戰鬥狀態了。
奧爾嘉看到洛基用眼神確認,於是點點頭。
「沒錯,劍帝,我方已經攻進這裡了。包括我達令也是。」
看來學生們一口氣展開攻勢,已成群進入學院。
「哎呀哎呀,這些學生們也太有精神的啦。」
深處的瓦礫推崩落,綺羅從底下爬了出來。雖然她似乎想展現自己一點都沒事的樣子,但洛基看到她臉上難看的表情,心中頓時燃起希望。
這代表局勢已經逆轉到讓魔女會『覺得麻煩』的程度。
要是錯過這機會,幸運女神便不會再眷顧了。於是洛基趕緊對夥伴們說道:
「我有解決那些食人魔的方法。要不要聽我的?」
索涅奇卡與奧爾嘉都露出一臉疑惑,不過阿斯拉倒是開心笑了起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是看到我才臨時想到的吧?」
「沒錯。說實話,這方法對我來說太難了,必須交給熟練的傢伙來幹。」
「你我合作——但是可不保證魔活性不會干涉。」
「辦得到。我會配合你。只要是和你合作,就能辦得到。」
對,辦得到。就在剛才,洛基確信了這點。
阿斯拉有足夠的實力。只要洛基能夠配合——
「你們兩個等一下!到底打算做什麼?」
「不,這裡就交給他們吧。」
奧爾嘉打斷索涅奇卡的話,立刻做出決定。
「我們來製造破綻。索涅奇卡,或許妳會不甘願,但還是拜託妳幫個忙。」
「不甘願?呵呵!我現在的心情可是變得更好了呢。」
索涅奇卡把亮麗的秀髮撥到肩後,露出妖豔的笑容。
「能夠受妳拜託,這感覺也不賴呀!」
兩位少女接著釋放魔力。奧爾嘉發動精靈術,讓強烈的光芒充斥室內。
是光的精靈——在昏暗的空間中突如其來的強光,發揮出超乎預期的效果。眾鬼忍不住遮掩自己的臉,變得無法行動。正因為他們感官敏銳,正因為他們是棲息在黑暗瘴氣中的存在,所以更無法承受過度強烈的閃光。
在這樣的障眼術中,索涅奇卡啟動了魔術回路。因果性置換(Theorein)使得巨蛇縮短身軀,又再度伸長。延伸速度超越正常的物理現象,威力強大且難以反應。就跟頭先的奇襲一樣,眾鬼根本沒能做出什麼防禦動作便硬生生吃了這記攻擊,站在路徑上的鬼有如保齡球瓶似的接連倒下。
這時雷霆神器已經將洛基化為一道閃電,朝敵方陣營射出。
目標是綺羅身邊,以芙蕾為宿主的個體。
── 這可說是一場豪賭。萬一在衝撞的過程中,魔活性不協調造成雷電化解除,洛基就會被衝擊力道當場壓扁。
然而瘴氣裝甲的防禦也並非絕對。魔活性不協調現象同樣對敵人造成影響,就在雷電命中的瞬間,瘴氣裝甲被打散,一如我方的計畫讓裝甲內部露了出來。
趁著這一剎那的時機,洛基伸出化為雷電的雙臂,觸碰鬼的〈內部存在〉。
阿斯拉再度施展魔術,使雷電化的洛基加速。閃電穿過巨鬼的身體,在快要撞破牆壁之前停了下來。
考慮到閃電的速度,這一連串動作真的就是在『剎那間』發生的。待閃光消失,視力恢復的時候,周圍又變回了昏暗的地下室。
又暗又冷,被瓦礫圍繞,瘴氣味道瀰漫的陰暗空間。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灰色世界,此刻卻看起來鮮豔無比。
「嗚……」
在洛基懷中,某個溫暖的物體發出微弱的聲音。
肌膚被瘴氣燒灼,潰爛得就像是燙傷,又是像沾滿泥巴。
模樣悽慘,但是——還活著。
脈搏虛弱,但是——還活著。
有如噴泉炸開地表湧現般,一股滾燙的感情盈滿洛基心中。
姊姊還活著。光是這樣一件事,就讓洛基湧出無窮無盡的力量!
內部被抽走、身體被貫穿的鬼就像泥土人偶般崩壞、消失了。
綺羅見到術式被學生破解,不禁發出驚訝的聲音。
「怎麼可能……!黃泉風的憑依……竟被解除了……!?」
事實上這一點都不簡單。要破解這個術法只能靠〈驅除〉瘴氣,但鬼的表面不單有堅固的瘴氣裝甲覆蓋,瘴氣也深染在芙蕾體內。
洛基沒有清除瘴氣的手段,因此只能夠把芙蕾也一起雷電化。
雷電化與憑依之間產生魔活性不協調——結果就是只有芙蕾的肉體被化為雷電,跟著洛基飛到巨鬼體外。
這方法只要稍有差錯,芙蕾搞不好就會被燒成焦炭,洛基也有可能因此衝撞喪命。如此高難度,怎麼想都不可能付諸實行的計畫,洛基和阿斯拉卻成功辦到了。
若是以前,洛基決不會把姊姊的性命託付給他人,然而如今他選擇相信朋友,才得到了這樣的結果。而讓他產生這樣變化的人,就是不在現場的那傢伙——
在洛基懷中,芙蕾呆滯地抬起臉蛋。
「嗚……洛基……?」
「妳什麼都別說。」
要是現在讓姊姊說了什麼多餘的話,自己恐怕就會馬上哭出來。
但姊姊還是說了。被瘴氣燒灼的臉上露出愧歉的表情……
「對不起……我又拖累了洛基……」
「……妳還真的是超乎我想像的笨蛋啊。」
「嗚……」
「妳說拖累我?什麼蠢話。妳還活著,在我眼前,光是這樣……」
洛基抱著芙蕾的手臂注入力氣。源自與憤怒相距甚遠的另一種炙熱感情。
「我就所向無敵了。」
「——」
「現在的我,誰也不會輸。」

雲雀開心地笑著。看到那樣的笑臉,葛麗潔爾妲心中得到一項確信。
剛才葛麗潔爾妲對雷真說過,除了刀劍以外,已經沒有其他手段可以阻止這男人。
那在某方面來講是事實,然而並不充分。
不只是無法阻止而已,這男人甚至還渴望『被對方阻止』。
「……很可惜呀,武士。你的願望是無法實現的。」
「我的願望……?什麼願望?」
「你不可能追上那個笨徒弟。那傢伙有他自己的使命,我不會讓人妨礙徒弟的風光舞臺。更何況,一個會在戰場上哀求對手的男人是不可能贏過我的!」
葛麗潔爾妲瞬間往前踏出半步。不是靠完全統制振動,而是很基礎的剛體技巧。然而熟知人體迷宮的魔王所使出的剛體卻反而漂亮地瞞過了高手的心眼。
與此同時,葛麗潔爾妲的魔力線伸入雲雀體內。
對雲雀來說,刀劍互抵的狀況可說是決定性的失敗。在幾乎等於互相接觸的這個距離下,他根本難以應付葛麗潔爾妲卓越的魔力操控。
雲雀的魔力循環系統頓時被干擾,讓臂力減弱。結果就在什麼抵抗都做不到的狀況下,讓葛麗潔爾妲往自己的方向又踏出一步。
腳下的地面當場碎裂,砂礫往上濺起,反作用力讓雲雀的身體浮了起來。不是魔術師的雲雀在虛空中根本沒有行動的手段,但相對地葛麗潔爾妲則是有完全統制振動的自動人偶。
雙方都浮在空中的同時,葛麗潔爾妲高舉起蒂甘瑪……
「絲蒂瑪!」
並且對雲雀背後的另一具機械天使大聲呼喚。
所剩無幾的裙狀裝甲立刻飛出,襲向雲雀。手腕、腳踝、手臂與腿部——利刃精準割斷雲雀的肌腱,轉眼間就讓他失去了戰鬥能力。
所謂死鬥,分出勝負的瞬間往往乾脆得教人意外。
葛麗潔爾妲緊接著把攻擊主力的蒂甘瑪砍向因為衝擊而姿勢不穩的雲雀。
雲雀雖然勉強用軍刀擋下,但軍刀也同時輕易斷裂了。伴隨衝擊的力道,雲雀整個人被撞向後方。
最後與瓦礫一起撞在石板路面上,變得動也不動——不對,是無法動彈。肌腱一旦被砍斷,即便是劍鬼也無從再戰鬥了。
雲雀就像壞掉的人偶般癱在血泊中。
「哎呀……是我輸了嗎。」
他彷彿事不關己似的態度輕鬆,並冷笑說道:
「真不愧是魔王大人,居然在那種姿勢下還能硬拚。」
「……沒什麼好驚訝的,那在魔術師之間的戰鬥中也是常有的事。底牌全露的傢伙就只有輕易落敗的份,你和我交手過太多次了。」
雲雀的招式就在精通劍術的延長線上。與擅長魔術的葛麗潔爾妲相較之下,戰術的變化幅度較窄。因此交手次數越多,對葛麗潔爾妲就越有利。
當然,雲雀的實力也沒弱到光是被對手得知底牌就會輕易落敗的程度。葛麗潔爾妲之所以能夠獲勝,應該也是基於另一個理由。
雖然要把這點說出口很令人不爽,但不承認同樣也讓人不快。於是葛麗潔爾妲開口:
「你這懦夫。在最後的最後,你出招卻不夠狠。」
「……我很認真的。那是在人生中最認真的一招了。」
「但是,你心中卻希望自己被砍。」
葛麗潔爾妲輕撫自己的腹部。
在被切斷的上衣底下,血液已經凝為傷痂。這裡被砍的當時,如果雲雀出招再快個一剎那,完全統制振動就來不及了。
「你在和我交手的同時,心中卻帶有雜念。你關注的對象不是我,而是在我背後的那傢伙。」
「怎麼可能。那種餘力我可——」
「因為被雷真砍死就是你心中的『期望』。」
「…………」
雲雀閉上了嘴巴。雖然看似乾脆,其實很不甘願。
葛麗潔爾妲不禁苦笑,接著說道:
「我自從懂事的時候,就已經身在戰爭之中了。」
「……咦?」
「我父親、叔叔全都是喪命於戰場。就連母國對我而言都是敵人。」
「妳……這麼突然地在講些什麼?」
「別急,聽我說。我雖然這副德行,好歹也是個貴族,是生於威斯頓男爵家的千金,這代表我生來就背負著血緣的宿命。雖然獲得魔性的才華,但代價就是必須生於自己所不期望的戰爭之中。當我長大懂事時,我已經聞慣了死亡的氣味。」
雲雀雖然感到奇怪,但沒有再插嘴。
葛麗潔爾妲就這樣自顧自地說起自己的經歷。
前任國王與銀薔薇為了得到〈阿里阿德涅之線〉而不斷攻擊的事;在不被人稱為戰爭的戰爭中,親人陸續喪命的事;為了打破這樣的困境,自己決定挑戰魔王寶座的事;後來才明白那麼做根本沒什麼意義的事。
講著講著,內容來到今年的夏天。在魔王雷克南的逼迫下,自己疼愛的自動人偶——當時可說是自己唯一的家人也被奪走的事。即使到了那樣的地步,她依然只能為自己的無力嘆息的事。
不過——雷真卻挺身主張要為她報仇。
「那時候雖然沒能打倒雷克南,但那傢伙確實激勵了我。也因為這樣,我現在才能站在這裡。代替徒弟站在你的眼前。」
葛麗潔爾妲很自然地露出微笑,抱著爽朗的心情續道:
「那就是我強大的理由。雖然我在他面前總是一副很了不起似的擺出師父的架勢,但其實我也只懂得戰鬥而已。如果論人格,那徒弟可比我成熟多啦。」
雲雀什麼也沒說,默默看著自己流出的鮮血。
等到對方理解自己所說的話之後,葛麗潔爾妲引誘對方開口似的提問:
「你呢?你又是為什麼能夠練得那身好功夫?」
── 這些個人經歷都是葛麗潔爾妲自顧自提起的,雲雀沒有義務要跟著坦承。
然而,葛麗潔爾妲表現出的心意絕沒有白費。
「我是……自願墮入修羅道的。」
雲雀安靜得有如緩緩滴落的血液,用沙啞的嗓音編織出話語:
「我出生於維新之後——內戰已經結束許久的時代。那是血腥戰亂已經終結、準備迎接新世界的輝煌時代。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被當時已經落伍的——劍術這種東西深深吸引。」
美麗的臉上浮現自嘲的笑容。雲雀接著凝視自己沾滿鮮血的手……
「其實我光是磨練技術就已經非常滿足了。然而諷刺的是,劍術修練到某個境界時,就會變得蠱惑人心。」
「——死鬥、嗎。」
雲雀點點頭,露出空虛的笑臉。
「若不與他人比試,便無法估測自己的強度。我只要聽聞何處有什麼強者,便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前往挑戰——回過神時,我所做的事情已經變得像地痞流氓一樣了。說是保鏢或許會比較好聽吧。」
「如果是護衛,那也算相當傑出的工作。」
葛麗潔爾妲這句話出於真心,然而雲雀所說的『保鏢』似乎並非那麼一回事。他神情莫名落寞地將視線望向遠方。
「那根本是如野獸一般的生活。而野獸最後能夠抵達的終點只有兩個:要不就是成為最強的存在,要不就是被最強的存在收養……我的情況則是後者。」
「……原來如此,你被所謂的伊邪那岐流收養了。」
「沒錯。然後我便成為了雷真的監視人……」
原來是這麼回事。這男人的飼主並非日本軍,而是伊邪那岐一族。
在雷真年幼時融入他的日常之中,暗地裡進行監視。若狀況需要,也能出手攻擊赤羽一族的密探。
但如果是這樣,另一項重大疑惑便讓葛麗潔爾妲感到不解。
「既然如此,你應該只是個表面上的師範吧。那又為什麼要鍛鍊他真正的技術?」
葛麗潔爾妲盯著對方的雙眼,認真詢問。
「如果你只是教他揮揮木刀,他也不會獲得如今這般力量。就是你這個師父,為年幼的那傢伙奠定了魔術的基礎。」
「我只是個劍客。什麼魔術,我才沒那想法……」
雲雀說到一半,又住嘴了。
他自己也很清楚,即使沒有傳授魔術的意圖也是一樣。不管怎麼說,雲雀確實認真鍛鍊了雷真,不只是教他耍耍劍而已。
雲雀搖搖頭,自問自答似的小聲呢喃:
「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或許因為是第一個徒弟,不禁對他產生了感情吧。」
葛麗潔爾妲也覺得這是很有可能的事。畢竟她自己也對雷真懷有類似的感情。
停頓一下後,雲雀「但是……」地接著說道:
「有一天,某位人物忽然來找我。對這樣的我……這樣骯髒又沾染血腥味的可疑男人……端正地跪下膝蓋,說出『兒子就拜託你了』這樣的話。」
葛麗潔爾妲不禁瞠目結舌。在這世上會稱呼雷真為兒子的人,只有一個。
雲雀宛如懷念久遠的過去般,輕輕瞇起眼睛。
「對方應該早就看穿了我的真面目。明明看穿,卻還是對我這麼說。而他那句話……就好似火種一般,在我心中延燒開來。不知不覺間……讓我把雷真視為是自己真正的徒弟了。」
浮現死狀的臉上,如花朵綻放出微笑。
「然而這一切……也將就此結束了吧。」
「……沒錯。你的虛無太危險了。要是放著不管,總有一天會殺了我的徒弟。更何況你還玩弄了我的純情,光是這樣就足夠讓我報復你了。」
葛麗潔爾妲一口氣說到這邊後,高高舉起劍型的蒂甘瑪。
「我最後再問一次,你可還有什麼話想說?」
雲雀輕輕搖頭。
「不,我已經說得太多了。」
「……真是乾脆。那麼……」
兩人彼此相望短短一會。
雲雀完全做好覺悟的臉,端整到教人幾乎會看得入迷,甚至感覺心滿意足。
葛麗潔爾妲閉上眼睛,調整呼吸。
接著,毫無迷惘的一劍漂亮砍下了雲雀的首級。



「雷真!上船!」
銳利的呼叫聲飛過艾德蒙的頭上。
讓人會聯想到鯨魚的飛船遮掩了月光。那外型對艾德蒙而言也相當熟悉,是陸上戰艦代達羅斯的縮小版。
緊接著傳來劃破大氣的聲音。飛船一反它龐大的體積輕快轉向,再度來到艾德蒙的頭頂上空,在船艏處可以看到一名銀髮少年。
雷真確認夥伴的身影後,高高跳起。雖然地面距離甲板足足有二十公尺以上,但是對現在的雷真來說完全不成問題,他用紅翼陣的線勾住船舷,將自己與小紫拉上船。
他已經對艾德蒙瞧也不瞧一眼了。飛船丟下只能抬頭仰望的艾德蒙,一口氣提升了高度。
雖然感到不爽,但這就是現實。不知不覺間,雷真與艾德蒙之間已經有了如此懸殊的實力差距,這個事實也削弱了艾德蒙的敵意。
(你真的……能夠做出身為帝王的決斷嗎……?)
── 不,他可以。
他得知了艾德蒙說溜嘴的真心話——想要救濟世界,這樣愚蠢的理想。而且在知道這點的前提下,飛往天上。想必雷真也同樣抱有身為帝王的覺悟吧。
神性機巧有可能拯救世界,但在那之前搞不好就會毀滅一切。能夠將那樣的存在占為己有的人物,就能決定世界今後的走向。
現在回想起來,雷真過去試圖拯救的對象,都是他自己希望幫助的人。那可說是一種獨善,而他本人應該也有這份自覺。
如今,雷真對於那樣的獨善已經不再猶豫了。
能夠堅定心志實行獨善的人物——才配得上帝王的身分。
神性機巧究竟會不會接受雷真,如今已不是艾德蒙能夠決定的事情。
遠去的船影讓艾德蒙理解了自己的敗北,呆滯呢喃:
「帝王換人了……是嗎……?」
心中頓時充滿空虛。艾德蒙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明白,這久違的感覺就叫『挫敗感』。
「……開什麼玩笑。」
這句話忍不住脫口而出。一直以來渴望的力量——神性機巧明明就在眼前,自己卻只能從遠處觀望。如果這就是宿命,自己又是為了什麼活到了今天?
自己為什麼能夠倖存下來?難道不是因為天意嗎?
「陛下……!」
朧富士想要靠近艾德蒙,卻又停下腳步。
她沉下眼皮,站在原處。或許即使腦袋愚蠢,她也能感受到自責的樣子。
「哼……看來我的霸道就到此為止啦。」
悽慘敗北的朧富士,以及讓傳說級自動人偶遭到破壞的士兵們,都默默聽著艾德蒙這樣自暴自棄的發言。
「在天上的父王想必也看得很愉悅吧。看我這樣一路走來把國家搞得團團轉,害上議院的老頭子們各個捏把冷汗,到頭來卻什麼也沒得到手……」
簡直笑死人。艾德蒙忍不住搖著肩膀,仰天長嘯。
「一切都讓我受夠了!」
「既然這樣,何不一了百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是從腳下傳來。
『某種東西』如間歇泉般湧出。黏膩的黑色液體襲來,吞沒艾德蒙的手臂。上衣轉眼間就融解,從肩膀到胸口部分全都消滅。
(腐毒——!?)
艾德蒙往後倒下,脫掉腐蝕的衣服往地面一丟。灑落的腐毒侵蝕石板,融至地下。不過艾德蒙的身體依然保有原型,甚至連一點燒傷處也看不到。看來是朧富士操縱重力,阻止了腐毒附著。
「陛下!請快逃!」
朧富士控制重力,讓艾德蒙逃往空中。從上空往下看,艾德蒙原本所在之處的周圍一帶都被腐毒噴泉淹沒,漸漸消滅。
光看一眼就能理解敵人的力量強大。艾德蒙反射性地操控朧富士,把古代遺產隊都拉向空中。但人偶就沒能趕上了。貴重的傳說級自動人偶就這樣沉入腐毒的無底沼澤中,永遠喪失了。
忍不住想咂舌的艾德蒙頓時感到自嘲。明明剛才還在抱怨自己的野望已盡,卻還抱有會惋惜人偶的心情。
靠重力操控飛到校長官邸的屋頂上後,心腹狄拉克露出嚴肅的表情說道:
「陛下,非常抱歉,居然要勞煩您動手……」
「就是說啊。不過,看來我們的壽命也只是延長了短短幾分鐘而已。」
艾德蒙諷刺一笑後,對地面那灘腐毒呼喚:
「對吧,金薔薇大人?」
腐毒水灘呼應艾德蒙的聲音,激起波紋。伴隨強烈的魔性,一個纖細的人影從中浮現。
那情景有如腐毒凝聚變化為人體。人影接著抬頭望向艾德蒙,咧嘴一笑:
「呵呵……看來你雖然二流也多少提升了些實力呀,狂犬皇子。」
光澤豔麗的金髮,細長美麗的手指,白皙的肌膚,全都一如往昔。藉由賽特的瘴氣術創造的肉體保持著絲毫不變的年輕光彩。
呈現少女外觀的極惡魔女——金薔薇阿斯特麗德・賽特用金黃色的雙眼望向艾德蒙。
笑臉深處透露出明確的殺氣。畢竟她是在臨危之際遭到艾德蒙踩死,會憤怒也是當然的。
「虧你那時竟能騙過我。膽敢辜負了我的提拔之恩,可別以為你可以死得輕鬆。」
憎恨的眼神一閃。光是如此,瘴氣便當場激起漩渦,生成颶風。強大的魄力甚至讓剛才曾和神性機巧對峙過的勇士們都忍不住感到畏怯。
艾德蒙也不例外,久違的戰慄竄過他的背脊。
雖然認為自己即將喪命於此,但他還是故作從容地回應:
「看來連地獄都不敢收容妳,把妳又趕回來的樣子——不過如今這世界也已經沒有妳的容身之處,妳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不會結束。只要世界還在,我的時代便會延續下去。這個就是最好的證據。」
阿斯特麗德伸出她白皙的手臂。完全復原的肉體美麗無暇,充滿活力。
「我本來以為復活需要花上百年的時間……但我這下必須感謝你們才行呀。謝謝你們聚集了如此大量的瘴氣,助我恢復了氣力。」
艾德蒙理解了對方得以復活的原理,當場忍不住要踹飛自己的腦袋。
想必是阿斯特麗德在即將被艾德蒙踩死的瞬間,將自己變化為瘴氣,附身到艾德蒙身上了吧。之後她本來是打算透過吸收自然界的瘴氣,花時間慢慢復活,然而卻因為穢土使得復活的時機大幅提前了。
至於這片穢土究竟是在誰的安排下促成的——毫無疑問就是艾德蒙。
讓銀薔薇使用神話級的利維坦,讓紫薔薇的手下進入機巧都市,這兩件事的的幕後黑手,都是艾德蒙。
(……我簡直像個小丑啊。)
本來認為可以讓自己獲得神性機巧而做的最佳準備,最後結果卻全都事與願違。原來如此,這樣會被神性機巧討厭也是當然的。
不管什麼事都愚蠢至極。艾德蒙帶著不禁湧上心頭的衝動,大聲怒吼:
「七號!宰了那個礙眼的老太婆!」
「是!」
魔力瞬間高漲。天手力發動,撕裂空間。
然而——就結論來說,天手力一點都沒幫上艾德蒙的忙。
阿斯特麗德不知呢喃了什麼話。是艾德蒙從未聽過的奇妙語言。而光是那樣一句話,朧富士便如同被釘在地上似的停止了動作。
「七號?妳怎麼——」
話還沒說完,艾德蒙便趕緊彈起身子。
就是這種能夠察覺危機的嗅覺,讓他得以倖存至今。一如他的預感,異常重力不是襲向敵人,而是粉碎了艾德蒙原本踩在腳下的屋頂。來不及逃開的一名部下遭到異常重力波及,被撕碎為肉片、當場喪命。
不知不覺間,朧富士臉上失去表情,冷淡地注視我方。
艾德蒙明白狀況後,不禁咬牙切齒。
「強制支配……不對,是把七號奪走了嗎……!」
「沒錯!人格這種東西,你以為是我無聊為她植入的?」
阿斯特麗德大笑出來。被設計為純粹戰鬥機械的朧富士,本來並沒有固定的自我意識。七號之所以會有那樣呆傻的人格,是因為受到金薔薇改造——而到頭來,那其實是為了隱藏這項功能的東西。
簡單來講,金薔薇只需要一句關鍵指令,就能奪走對朧富士七號的支配權。
無可奈何的艾德蒙只能跟著笑出聲。
「原來如此……妳會把她免費讓給我使用,是因為這樣的理由。」
「呵呵……畢竟要是沒有套好項圈,都不知道狂犬會亂咬誰呀。」
而事實上,艾德蒙真的背叛了金薔薇。魔女果然眼光敏銳。
「只要失去朧富士,料你也沒有手段對付我——死吧,叛徒!」
天手力增強規模,使官邸粉碎飛散。艾德蒙當場被炸開,在古代遺產隊的魔防保護下才勉強保住一命,降落到地面。
腐毒砲彈緊跟著飛來,艾德蒙趕緊把手掌伸向大地,送出魔力。
事先埋伏的伊卡洛斯被召喚過來,用空間歪曲(Fourth Dimension)構築起一塊避難空間。阿斯特麗德發出開心的聲音,立刻又發動天手力。
周圍地形被扭曲得亂七八糟,連同空間一起吞沒伊卡洛斯。空間歪曲雖然是很強大的魔術,但要是連同『被歪曲的空間』一起遭到擠壓還是會無力反抗。到頭來就是雙方比拚魔力,而在這方面,是對方擁有壓倒性的優勢。
空間歪曲難以維持,異常重力讓伊卡洛斯的蒼藍裝甲扭曲變形。要是魔術被破解,我方就沒有手段阻止金薔薇的腐毒了。
「陛下……對不……噫!」
朧富士痛苦呻吟著。她的表情——甚至連聲帶——似乎都沒辦法自由控制的樣子。
唯有淚腺還屬於她自己。豆大的淚珠不斷溢出,沿白皙的肌膚滑落。
「陛下……請……破壞我……!」
朧富士流著眼淚如此哀求,阿斯特麗德這時一拳揍向她的臉蛋。
隨著啪搭一聲,朧富士跌入腐毒沼澤之中。痛苦扭曲的美麗臉龐接著被阿斯特麗德的高跟鞋狠狠一踩。
「對,就像這樣。要是讓道具擁有心靈,就絕對會犯錯。上帝之所以會哀嘆讓人類吃到智慧果實,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呀。」
朧富士在汙泥中漸漸溶解。看到那模樣,阿斯特麗德這才心情轉好。
「呵呵,我好心讓妳瞧瞧那小鬼的死狀,妳就盡情悲傷吧。」
「陛下,請您快逃!這裡由我們撐住!」
狄拉克大叫一聲,準備跳出空間歪曲的範圍外,但艾德蒙抓住他的肩膀,制止了他有勇無謀的行動。
大概是因此傷口作疼的緣故,狄拉克頓時冒出汗水停下動作。這男人雖然優秀,但完全敵不過金薔薇,只有被腐毒吞噬喪命的份。
在場的所有人都一樣,無論古代遺產隊、朧富士或者艾德蒙本身。
我方根本沒有勝算。艾德蒙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感受——心中一片平靜。
(真是沒意思啊。)
就此結束——這樣的結局。
其實也不壞。反正自己已經被神性機巧拒絕了。雖然多少好奇雷真是否會被接受,好奇世界今後的命運,但是……
這世界捨棄了艾德蒙。既然如此,自己也捨棄這個世界吧。
阿斯特麗德感到無趣地搖搖頭。
「縱是狂犬,到最後也不會掙扎……是嗎。真是無聊的落幕。」
語畢,伸出手掌。從那手掌將要射出的腐毒,這次肯定就會徹底殺死艾德蒙。
朧富士發出悲痛的叫喊,然而那樣的行為根本沒有意義。如濁流般噴出的腐毒吞沒艾德蒙——之前,忽然在他眉前幾公分處飛散。
結界綻放光輝,保護了艾德蒙。
阿斯特麗德立刻往後跳開。不愧是身經百戰的魔女,對於新到來的威脅瞬間就做出了反應,或者說是看出了敵人的實力。
而魔女的判斷非常正確。保護了艾德蒙的人物,的確是值得阿斯特麗德謹慎防備的大魔術師。
「可別以為一切都能如妳所願啊,金薔薇的魔女。」
隨著這句冷靜的話語,輕盈的腳步聲傳來。
在月光照耀下,一名男子面露微笑,以貴族般的態度說道:
「敝人埃德加・貝琉,在此守護艾德蒙三世陛下。以祖先伊萊恩所賜之獨角獸徽章立誓。」
「貝琉家的……小鬼頭……!」
阿斯特麗德發出驚訝的聲音,而艾德蒙也同樣感到錯愕。
他不禁以為是自己眼花了。然而那身影、那閃耀的金髮、那散發出的魔力,毫無疑問就是那個男人。
他為何會在這裡……不對,這並非重點。
他為何會出面拯救我?
況且來到現場的人物,並非只有埃德加一個。
虛空中忽然「轟」地燃起火焰,身為艾德蒙心腹的魔王接著從烈焰中現身。
焚燒的魔王(The Crimson)雷克南,沉下讓人聯想到獵鷹的雙眼,僅在形式上對艾德蒙恭敬行禮。
「很高興能夠及時趕上,陛下。」
「……這是怎麼回事?我應該是命令你守護皇宮才對吧。」
「戰場在這,敢問陛下要我從誰手中守護倫敦?」
對方一臉若無其事地頂嘴。這樣高傲不遜的態度,確實是他本人沒錯。
艾德蒙交互望向埃德加與雷克南,頓時湧起一股笑意。
「愛卿真是忠肝義膽呢。是你去拜託貝琉伯爵,要他前來拯救我?」
「怎麼可能。就算大病初癒,身為一名魔王又有何理由求助他人?」
「什麼……?既然如此,為何伯爵會站在我這邊!」
對於這句詢問,埃德加親自出面回答:
「我是按照自己的意志來到這的。雖然說,有一半的理由是為了我的盟友就是了。」
他接著彈了下手指——當察覺那是將魔力送給自動人偶的瞬間,一團瘴氣忽然朝阿斯特麗德背後飛去。有如雪崩般凶猛逼近的黑色團塊——是賽特的腐毒!
阿斯特麗德同樣用腐毒抵擋,但對方的威力卻比魔女還要強勁。就在差點被腐毒洪流吞沒的瞬間,魔女趕緊逃向天空。
攻擊魔女的人物,是讓人會聯想到埃及女神的華麗自動人偶。
看到人偶的長相,阿斯特麗德再度驚訝得瞪大眼睛。
「伊絲塔……!」
魔女的視線立刻掃向四周,大概是在尋找附近有沒有拉賽福的身影吧。然而現場感受不到拉賽福的氣息,傳說級人偶亞斯她錄是受到埃德加所操控。
見到魔女與國王吃驚的表情,埃德加不禁輕笑一聲。
「陛下會驚訝也是難免。不過,這其實是在歷史上註定會發生的必然。」
「……可以說明得讓我理解嗎?」
「既然陛下如此吩咐——」
「等會再說吧,小鬼。在那邊的老太婆已經不耐煩啦。」
亞斯她錄看著阿斯特麗德,如此笑道。像這樣靠近比較,就會發現這魔女和這人偶的容貌簡直相似得有如同個人物。
阿斯特麗德一臉不悅地吐出唾沫。
「哼,說話真不知分寸。妳這個仿照我製造出來的假貨。」
「呵呵呵,大名鼎鼎的金薔薇阿斯特麗德,居然到現在還沒注意到真相?哎呀,這不能怪妳,畢竟本王當時也一樣。」
「……什麼?」
阿斯特麗德皺起眉頭。於是亞斯她錄愉快地繼續說道:
「不只本王,雷蒙蓋頓中的惡魔,全都是由未來的大魔術師所收藏。包括在那邊化為廢鐵的阿斯摩太,以及被學生破壞的菲尼克斯都一樣。而那位大魔術師,正好就是從此時此刻開始嶄露頭角的。那位人物將來總有一天能夠解析出萬物流轉(Panta Rhei)的真理,將偉大的魔導書送回三百年前的世界。」
「少在那扯些無聊的廢話!妳以為我會不知道嗎!」
阿斯特麗德尚未理解人偶所點出的真相。亞斯她錄接著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妳還不懂嗎?本王是從現在開始才要被創造出來喔?」
「那當然。妳的容貌是模仿我而製造的,可見那是我名留青史的證據——甚至搞不好就是我親手造出來的呀。」
阿斯特麗德重振從容的態度,跟著笑了起來。
「只要這世上的瘴氣,也就是生命不滅,我亦永久不滅。你們不可能打倒我的。」
「沒錯、沒錯。正因如此,不會打倒妳。」
阿斯特麗德的金黃色眼眸中——似乎閃過一道戰慄。
相對地,亞斯她錄則是咧嘴露出毒蛇般的笑臉。
「妳總算注意到啦?阿斯特麗德。沒錯,本王就是妳的〈棺材〉。妳將會被本王封印,成為本王的材料,也就是禁忌活體零件。」
亞斯她錄敞開胸口,把指甲戳到自己身上。
從胸骨附近割開皮肉,往左右拉開。一片黑暗的體內有暗紅色的光芒閃爍,可以清楚看到心臟的脈動。
源自本能的恐懼讓艾德蒙雙腳發軟。阿斯特麗德應該也感受到了相同的恐怖,魔女雖試圖逃跑,可惜她的退路早已經被結界封鎖了。
一如「活殺結界」的稱號,埃德加的結界術絕不簡單。而阿斯特麗德也沒有餘力在這種狀況下及時破解術式。
腐毒融斷阿斯特麗德的腳,膝蓋以下的部分當場消失。魔女因此掉入腐毒沼澤中,不斷掙扎。看著魔女那樣難堪的模樣,亞斯她錄露出平靜——但也因此顯得冷酷——的笑臉:
「真是悽慘呀,阿斯特麗德。妳犯下的罪孽太過深重,因此連死亡的安息也無法獲得。妳將被封印在本王的心臟中,度過數百年被當成道具的歲月,直到再度與自己相遇。然後就這樣——」
「妳想阻撓我……的路……!?」
轉了又轉的命運之輪。找不到出入口的封閉圓環。這個充滿矛盾的連環,就是金薔薇魔女的棺木。
這項宿命簡而言之,就是無盡的折磨之苦。
「呵呵,別露出那樣嫌惡的表情。其實意外是場愉快的人生喔。」
「說笑!這傀儡,給我消失!」
阿斯特麗德拚命射出腐毒,但腐毒並沒有侵蝕亞斯她錄,而是被吸入她的心臟之中。無論腐毒還是瘴氣,都不斷給予這具人偶魔力,相對地,阿斯特麗德則是漸漸失去力量。
忽然,阿斯特麗德的手臂化為瘴氣,被吸入人偶的心臟。
看來是瘴氣被抽出了。緊接著是肩膀、腰部,魔女的肉體陸續被剝奪。有如底部開了洞的鍋子,不斷流失。
即使掙扎也無法逃跑,甚至連最後的慘叫聲都被吸收。
就這樣,當一切都被抽走——
最終,阿斯特麗德的痕跡全都消失,就連一根頭髮也沒留下。
享用完餐點的亞斯她錄一臉滿足地輕撫自己臉頰。她的肌膚綻放出有如新造的光澤,機械零件看起來都像是從長年舊化中獲得了解放。
艾德蒙自始至終都只能呆滯地觀望事態發展,難以相信眼前的情景。
就當他愣在原地時,人偶接著對埃德加道謝:
「勞煩你了。就讓本王代替愛德向你致謝吧。」
「哪裡哪裡,這樣一來我也能對拉賽福有個交代啦。不過話說回來……」
埃德加有點客氣地看向亞斯她錄的胸口。
「這命運實在殘酷啊……包括妳也是。」
「呵呵……一切都是這魔女——賽特招致的因果。」
「我有件事想詢問雷蒙蓋頓的惡魔。」
始終保持沉默的雷克南,這時語氣嚴肅地對亞斯她錄說道:
「妳剛才說過,自己活在永恆的圓環之中。那麼應該會知道吧?今晚,接下來,這個世界究竟將面臨何種命運?」
「誰曉得呢……或許本王的存在就是解答,或許也不是解答。」
亞斯她錄壞心眼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中確實可以看出幾分阿斯特麗德的影子。
「本王已經處於時光的河流之外。就算過去曾被拯救的世界在今晚毀滅,本王也不會感到驚訝。一切都要看你們在這個世界思考什麼、做過什麼。」
艾德蒙呆呆望向自己的手。
什麼也沒抓到的手——什麼也沒辦到,什麼也沒拯救到的手。
然而,艾德蒙還活著。如果這世上的一切都有其意義,那麼自己今天能夠倖存下來是否也代表了什麼意義……?
這個答案,艾德蒙還無法得知。
為了尋求解答而抬頭仰望的天上,可以看到一艘鯨魚般的飛船,一輪圓月,以及一座浮在空中的崩壞城堡。



雷真拉動紅翼陣的線,從容不迫地飛向船體。
接著用線將半空中的小紫拉過來,一同引導向甲板。就這樣降落到甲板上後,對態度冷淡的操舵手搭話:
「你來啦,洛基。」
「計畫不就是這樣嗎。」
洛基身旁帶著機械天使吉卜利勒,站在船艏。他身上無論是半身披風還是底下的制服,都沾染著明顯的血漬。受的傷絕對不輕才對,但他依然站直身子,用念力精巧操舵。
雷真不禁感到佩服的同時,一臉嚴肅地道歉:
「老婆婆是到你們那裡去了對吧。很抱歉我沒能趕上。」
「你這傢伙還是這麼蠢啊,我何時有拜託你來幫忙了?」
「囉嗦啦,笨蛋!我也是有感受到責任的好嗎!」
「你才是笨蛋。現在是你該擔心別人的時候?」
這麼說來確實沒錯。於是雷真把致歉的話語吞回肚子,並確認狀況。
「夏露在哪?還有日輪呢?」
「還沒到。不過很快就會來了。」
「——你深信不疑啊。」
「你難道不相信?」
看到洛基用挖苦似的笑臉回應,讓雷真也不禁苦笑。接著收起笑容後,戰戰兢兢詢問:
「……芙蕾呢?」
洛基對雷真高高揚起嘴角。
這搞不好是雷真第一次見到他那樣的表情,讓雷真有種新鮮的驚訝感,同時鬆了一口氣。
「是嗎……太好了。虧我還說什麼一切交給我,到頭來卻什麼也沒做到。」
「有那種想法才真的是笨蛋。我才沒有把老姊交給你的打算。」
「……說得也對,畢竟你最喜歡姊姊了嘛。」
「這個吃驚仰天笨蛋。你還沒見到神性機巧就想死嗎?」
洛基威嚇似的說道。雖然口氣一如往常,但表情果然還是比以前開朗多了。
從容不迫的態度與過去判若兩人。或許在雷真不知情中,洛基也跨越了什麼難關吧。理解到這點,讓雷真也提升了幹勁。
真是可靠。真是引以為傲。
(這樣厲害的傢伙,是我的夥伴啊。)
自己這段人生,至今走過的旅途,果然都是有價值的。
正因如此,自己絕不能接受否定這一切的結局。
(我要守護世界,消滅神性機巧。然後,再一次和夜夜——)
就在這時,忽然產生了一股強烈的下降氣流。
瘴氣有如瀑布般落下,船身大幅傾斜,讓小紫滑向甲板邊。
雷真趕緊握住她的手,並用另一隻手抓住欄杆。雙肩頓時承受重力,讓關節軋軋地發出恐怖的聲響。
強風反轉,生成如漩渦般的颶風。船頭與船尾分別受到反方向的力道,使船身幾乎要被折斷。
機械天使吉卜利勒立刻吐出氣流,使強風產生些微的縫隙。同時,洛基讓船頭順氣流轉向,使飛船搭上了龍捲風的流動。
隨著一股輕飄飄的感覺後,船身停止墜落了。雷真不禁大聲喝采:
「漂亮,洛基!」
「廢話。不過這狀況並不值得高興啊。」
洛基的表情僵硬。順著他的視線,雷真也注意到了。
(好遠……!)
為了躲避下沉氣流,船身逃到了漩渦的外圍,結果使飛船與競技場的距離變得越來越遠了。不僅如此——
「雷真,我們被看到了!」
小紫如此大叫,而雷真和洛基也立刻明白了這句警告所代表的意義。
他們同時抬頭仰望。這個瘴氣漩渦是由某個力量強大的存在所引起的,雖然還不到〈敵意〉的程度,但對方確實把注意力轉過來了——光是如此,世界便為了討好神性機巧,試圖阻撓雷真一行人接近。
又或許對方多少感到有些不悅吧。就算是不足為懼的小飛蟲,若一直纏在身邊,雷真也會想揮手驅趕。
一陣強風忽然颳來,使氣囊的一部分脫落。
隨著散落的骨架碎片,氣囊消失在瘴氣的大海中。洛基雖然靠吉卜利勒起風,勉強穩住船身,但這下距離競技場就更遠了。船頭被壓著,怎麼也無法靠近。
「呵……我們還真是渺小不起眼的生物呢……!」
雷真抓著搖盪的甲板,露出苦笑。
「對神性機巧來說,頂多只是覺得像有蟲子接近而已吧。」
洛基也同樣表情苦澀。
「要是船被破壞,我們就必須靠自己的力量突破這陣暴風了。作戰計畫全都會泡湯啦。」
「……如果可以一口氣跳過去就好了。」
若搭檔還在,或許就有可能辦到這點。
洛基始終冷靜地告誡:
「講那些做不到的事也沒意義。如果考慮現在能用的手段——該怎麼做?」
「那……還用說嗎?」
「呵——的確。畢竟你這傢伙是單細胞生物。」
洛基雖然口氣像在嘲笑,眼神倒是很柔和。
兩人嘴角都勾起弧度,同時抬頭:
『衝過去!』
異口同聲如此說道,並各自釋放出魔力。
小紫明白他們是打算硬上,當場「什麼——!」地大叫起來。但對於她那不知是尖叫還是抱怨的聲音,兩名少年魔術師都充耳不聞。
雷真揮出帶有魔靭的一刀,切開強風。洛基緊接著把船頭轉向該處縫隙,讓船衝進暴風之中。
魔力全開,硬是讓船上升。
在酷似雷雲的瘴氣漩渦中,到處可以看見閃電。看來是瘴氣互相摩擦造成的帶電現象,就連船身表面也爆出了亮白色的火花。
即便如此,兩人還是沒有停下。飛船不斷提升速度,繞過競技場周圍,往天上飛去。隨著與競技場的距離越來越近,隔著瘴氣也漸漸能看到了。
只要繼續這樣飛,應該就能——正當雷真這麼想的時候,他的期待突然被一道黑焰打破。
看上去就像是瘴氣忽然被點燃,猛烈的火焰削過甲板,當場把艦橋炸飛。
因此變得一片平坦的甲板上,瘴氣凝聚,散發出異常的妖氣。是轉移魔術的出入口。而一如所料,從瘴氣中接著浮現出魔女的身影。
「……真會挑時間。」
雷真把手放在臉前,遮蔽搖曳的黑焰,並瞪向那黑暗之中。
「首先必須要跟妳交涉是吧——老婆婆?」
土門綺羅,日本最強的魔術師集團——伊邪那岐流的總頭目。
綺羅看著雷真的臉,不悅地皺起眉頭。
「你……在笑什麼?」
「因為我很高興啊,妳竟會親自過來找我。」
「哈,愛說大話!」
綺羅用和服袖子遮掩嘴巴,嘻嘻嘲笑雷真。
「雪月花都少了兩個,居然還以為自己有勝算。」
「……確實,夜夜死了,伊呂里也不在這裡。不過……」
雷真輕輕把手放到自己胸口。
「夜夜給我的性命還在這裡。」
接著握起拳頭,敲打心臟。
「老哥給我的力量,還在這裡。」
「……哦?難不成你們方才進行了什麼祕術?」
「老哥給了我的東西,才不是那麼輕鬆簡單的玩意。」
不單只是今天一天的給予。
是直至今日、一路上交付他的一切——三年的緩衝期間,大量的實戰經驗,冀求力量的意志。
這一切的一切,都化為了赤羽雷真的血肉。
雷真抱住小紫的肩膀,露出堅強的笑臉。
「我沒有老哥那麼聰明,沒有老哥那麼強大的魔力。就算用刀劍交手,恐怕還是老哥比較強。但是,我擁有許許多多老哥沒有的東西。」
「……是什麼?」
雷真用下巴示意下方。在瘴氣濃霧的另一側,可以看到戰鬥的光芒到處閃爍。
如果是綺羅這種等級的陰陽師,應該就能明白才對。現在整座學院、整座機巧都市,到處都有與雷真抱著同樣理想在戰鬥的人。
灰十字的魔術師們、學院的教授們、學生們——如今甚至連伊邪那岐流的人都選擇站到雷真這邊來了。
這正是連天才赤羽天全都沒能獲得的東西。
雷真絕不是在逞強,而是靜靜說道:
「看來我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廢對吧?老婆婆。」
他筆直地望著綺羅。就在那瞬間,輕蔑的表情從綺羅臉上消失了。
「……的確,你實在是個可怕的小鬼。」
對方宛如湖面般平靜的眼眸中,映出雷真的身影。雷真過去雖然數度被綺羅瞪視,但是像這樣彼此互望,應該還是第一次。
「從前被人稱為廢物的小鬼頭,竟能脫胎換骨到這等程度。看來再怎麼樣的爛泥,也好歹是赤羽……不,再說爛就太失禮了。真虧你能夠成長到這地步,實在出色呀,雷真先生。」
綺羅輕聲如此說道。或許這句話是出自她的真心也說不定。
然而那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她很快又露出瞧不起人的眼神:
「啊啊,可怕可怕!就是因為這樣,紅翼之血必須消滅才行的啦!」
對方毫不隱藏厭惡的感情,如此咒罵。在彷彿潑到自己全身的惡意之中,雷真總算明白。
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害怕這位女性。
也許是年幼時的敏感心靈感受到了;或是本能告訴自己,這個女人對赤羽家懷抱的深深厭惡——而這份厭惡的根本源頭,其實就和雷真一樣,是恐懼和害怕。
土門綺羅一直都很害怕赤羽一族。
害怕到明明身為擁有如此強大力量的魔女,也不惜染手罪惡的地步。
「去死唄,赤羽!」
隨著瘴氣烈焰噴起,從綺羅的影子中跳出身穿黑色鎧甲的武士。
武士手中握有燃燒著黑色火焰的劍。光是一揮,瘴氣暴風就立刻化為火焰,並從中冒出新的式神。
雷真靠紅翼陣把蜂擁而來的式神往左右撥開,同時大叫:
「老婆婆,聽我說!」
「閉嘴!聽了就討厭!」
「那麼只要我贏了——!」
「哈!你才不會贏。你連一丁點的勝算都沒有!」
伴隨軋軋的恐怖聲響,式王子的胸前鎧甲打開。當隱藏在內側的存在——憑依外露出來的瞬間,雷真與洛基都頓時呆住。
衣服染滿鮮血的少女,像個罪人般被釘在那裡。
她應該沒有受到致命傷……透過靈視也看不出有什麼外傷,但是胸口沾染的鮮血非常嚇人。出血量應該少說也有幾公升吧?
至於那少女的臉蛋,雷真當然認得。
「原來妳在這裡啊……愛麗絲……」
「還真是……過分的講法呢……」
對方回應了。雷真因此知道愛麗絲還活著,不禁稍微鬆了一口氣。
「抱歉。我太晚去救妳了。」
「真的太晚了呀……!都是因為這樣,害我爸爸……!」
愛麗絲的眼眶中湧出淚水。明明是在這樣的狀況中,雷真卻頓時感到有點好笑。
看到雷真居然在笑,愛麗絲不由得當場發怒:
「你在笑什麼,這個大木頭!」
「妳就原諒我吧。我有好消息要告訴妳。」
「什麼消息啦!」
「妳老爹還活得好好的。」
「——!?」
「是硝子小姐救了他。所以只要解決了神性機巧的問題,妳就能再見到妳老爹囉。」
「少說得好像你可以贏過咱!」
綺羅怒吼一聲。鎧甲再度覆蓋愛麗絲,把她藏進鬼神體內。
魔性烈焰「轟」一聲增強火勢,企圖把船身燒盡。但洛基立刻改變風向,並切除著火的外裝板,守住了船身。雷真則是靠紅翼陣驅散式神群的同時,試探式王子的破綻。
式王子的巨大身體幾乎有船身的一半左右,然而動作卻很敏捷。就算想靠八重霞掩護之下攻擊綺羅,瘴氣暴風也會保護她,況且我方的企圖也全都被她看穿。
綺羅的等級果然不凡。她光是一個人就封住了雷真與洛基,放聲大笑:
「呵呵呵!唉呦唉呦!剛才吠得那麼大聲,卻只有這點程度!」
「……妳才是咧。妳確實是很強大的魔女大人,等級比我們高了好幾階——但憑妳這點程度的力量,還不足以讓我們絕望啊。畢竟我們可是抱著和神性機巧對峙的打算來到這裡的。」
在黑焰的追殺之中,雷真指向頭頂上的威脅。
跟神性機巧比起來,魔女仍不脫人類的範疇。自神性機巧真的誕生、並親眼見識那強大的力量之後,雷真才打從心底明白了這點。
「再說,妳事前調查得不夠啊。」
「事前調查……?在胡扯什麼?」
「那傢伙講話總是喜歡多加一句諷刺,個性凶惡,我以前也好幾次差點被殺掉。當然,他並沒有到完美無缺的地步,不過——」
雷真露出得意的笑容,出手支援那男子的行動。
「他可是個優秀無比的執事。」
八重霞全開,欺瞞綺羅的感官。洛基同時操控吉卜利勒,用雷擊長槍攻擊式王子。
雷電閃光奪走綺羅的視力,擊碎式王子的鎧甲。
內部的愛麗絲因此外露出來,一名男子立刻趁這瞬間的機會竄入其中。
沿著讓人感受不到慣性影響的直線軌跡加速到最高速限。靠著完全統制振動特有的動作,辛格逼近到愛麗絲面前。
面對第六感靈敏過人的綺羅,想要偷偷接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現在這裡有雷真,有小紫,還有戰鬥狀況的變化。
辛格心中肯定巴不得快點把愛麗絲救出來才對,然而他還是很有耐性地等待良機。就是那樣強韌的忍耐力,讓上天給予了他機會。
辛格抱住愛麗絲,試圖把她從式王子中抽離出來。
「辛格!刀!把刀折斷!」
愛麗絲被迫握在手中的禁刀,那才是真正的憑依。於是辛格一腳把刀踢碎,從式王子中救出了愛麗絲。
接著順勢繞到雷真背後,靜止在空中,然後對似乎還搞不清楚狀況而瞪大眼睛的主人一臉輕鬆地說道:
「恭喜您,大小姐。您忠實的僕人來迎接您了。」
「辛格……」
愛麗絲似乎想臭罵什麼,但途中卻又改變了想法……
「哎……以你來講算是做得不錯了……我就誇獎你吧……」
她努力想保持平常的態度,聲音中卻帶有哭腔。辛格疲憊無比的臉上頓時溫和一笑,接著十分刻意地露出驚訝的表情:

「這還真是令人吃驚。性情有如開瓶鑽一般扭曲的大小姐,竟會說出如此率直的稱讚話語……屬下辛格實在感動得快要昏過去了。」
「OK,辛格,我就讓你用屁股複習一下開瓶鑽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
愛麗絲伸手摟住隨從的頸部。小紫看著那兩人的互動,不禁露出微笑。
一旦失去了憑依,即便是大式神也無法存在。式王子當場自毀,歸返瘴氣大海之中,而身為其軍隊的黑色野獸們同樣也當場消滅。
雷真明白分出勝負的時候已經到來,於是重新轉朝綺羅:
「好啦,老婆婆,我不想讓人等太久。妳就聽聽我『勝利者的主張』吧。」
「……什麼蠢話。勝負還沒定下。」
「不,勝負已分,是我贏了。」
「大話講過頭可是會丟人現眼喔?你已經讓咱看過好幾次的紅翼陣,但你還沒見識過羅生之血——」
話語忽然中斷在很不自然的地方,綺羅的頸部被魔力線纏住了。
「——!?」
綺羅吃驚得瞪大眼睛,在她眼前可以看到架著刀的雷真。
從只要踏出一步就能碰到的距離前,雷真把刀刺出。帶有魔靭的刀確實捕捉到綺羅的頸動脈,只要輕輕一劃就難逃大出血的命運。
綺羅是已經習得心眼的魔女,而且擁有優秀的第六感,是預知能力也很強的陰陽師。
可是她現在卻無論預見、預測或看穿行動都沒辦到,就讓敵人侵入到這個距離,毫無防備地晒出自己的脖子——
「咱……該不會是在作夢唄?」
「正確答案。」
幻影忽然崩碎,真正的雷真出現在綺羅背後。
他從攻擊範圍外一口氣逼近。防禦式神雖然挺身出來保護綺羅,但是雷真揮刀一掃,不讓任何妨礙介入。
緊接著把刀拉回,迅雷不及掩耳地再回砍一刀。就算強如綺羅似乎也不禁感到戰慄,然而刀尖卻只微微觸碰到綺羅的鼻頭便停了下來。
結束後再仔細一看,利刃有驚無險地剛好沒有傷到任何一寸皮膚。
洛基在一旁發出「哦」的一聲。如果今天對手換成是他,或許就會被反制也說不定,然而身為老人的綺羅在肉體強度與反應神經上果然還是比不過年輕人。
到頭來,雷真靠的不是魔術實力,而是以劍術取勝。
見到雷真不痛下殺手,綺羅一臉無趣地呢喃:
「……你應該知道了唄。咱便是你真真正正的弒親仇人。」
「聽說是那樣。」
「那麼你為何不砍下咱的腦袋?難不成是被西洋的神明給感化了?說什麼若有人打你右臉啥的。」
「我不否定復仇行為,甚至認為那是理所當然、非常自然的情感。如果自己重要的對象被殺,卻還能和仇人說說笑笑,那傢伙肯定腦袋不正常。」
雷真會希望砍死綺羅,是身為一個人理所當然、理當肯定的情緒。
然而,雷真腦中的理性告訴他,那並非最好的做法。
自己接下來的行動中,如果有綺羅幫忙會比較好。
況且——
雷真回想起剛才見過的那群伊邪那岐流的陰陽師們。以及日輪的笑臉,雲雀嚴肅的表情,還有夜夜在最後的最後露出的微笑。
以結果來說,是雷真奪走了夜夜的生命,奪走了她的未來、她的幸福。即便如此,夜夜還是選擇原諒雷真,願意為了撫子將自己的身體貢獻出來。
夜夜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恐怕〈寬恕〉的真理就在其中。
「老婆婆,妳聽我說。我是真的覺得妳很可怕,簡直就像山中的老妖。」
「並沒有錯。」
「不過如今站在我眼前的,看起來只是個獨自硬撐著枯瘦的身子、疲憊不堪、卻無人出面制止,讓人感到可憐的老太婆。」
綺羅頓時感到敗興,啞口無言。彷彿被甩了一巴掌似的呆站在那。
雷真抱著希望對方能明白的期望,繼續說道:
「如果仇人活得開心愉快,怨念當然永遠都不會消散。但如果對方過得一點都不幸福——被自己犯下的罪惡折磨,至今依然感到痛苦——那麼憎恨的感情應該多少也能打點折扣吧?」
綺羅頓時臉色發青得像個死人,小聲呢喃:
「……你說咱……感到痛苦?」
「不只是妳。伊邪那岐流的大家都一樣。」
「……別笑掉人大牙。人類才沒那樣高尚。誰會為了自己吃過的野獸、殺掉的魚感到在意?何況赤羽家可是咱們的宿敵,汝等消失只會讓咱們高呼萬萬歲罷了。今日若立場對調,汝等一樣會感到愉快——」
「夠了,老婆婆,不用再講那些歪理了。」
如此說完後,雷真便輕易放下手中的刀。
就在忘卻了憎恨的這個瞬間,雷真確實超越了魔女。
「我希望能藉助伊邪那岐流的招式與力量。為了拯救我的搭檔、保護這個世界。只要妳願意幫忙我,我今後就不會再憎恨伊邪那岐一族。」
「……所謂的勝負,可不是嘴上講講就好。」
綺羅一臉嚴肅地盯著雷真,教育孩童般說道:
「是生,或是死。你只要砍了咱,一族的事情便隨你高興。還是說,你不想弄髒自己的雙手?」
她接著咧嘴,露出如龜裂般的笑臉。
「淨說些天真話,到頭來也不脫這理由呀。唉,膚淺膚淺!」
「不對!我是真的——!」
「怎樣都好。若要咱幫你的忙,咱寧願一了百了。」
隨著「啪唰啪唰」的振翅聲,黑鳳蝶群起亂舞。擁有爆炸權能的式神們停到綺羅的和服上,開始汙染瘴氣。
她打算自爆。雷真一時不知該如何阻止,嚇得冒汗。用刀嗎?用紅翼陣嗎?就在雷真猶豫答案的時候,一道光束忽然燒過他眼前。
耀眼的光芒當場消滅鳳蝶,同時切下綺羅的袖子。
綺羅被強風颳得站不穩身子。她不但沒有被炸死,連手腳都安然無事。在不禁鬆了一口氣的雷真眼前,一隻鋼鐵色的龍穿破瘴氣漩渦飛了過來。
不用說,正是西格蒙特。在牠背上,夏露開心笑著。
「怎樣?我把我們的公主大人確實帶來囉!」
夏露背後的和服少女站起身,跳向虛空。接著從她鞋子生出黑色的翅膀,如雪花般輕飄飄地降落到甲板上。
日輪站到雷真與綺羅之間,毫不畏懼地對祖母說道:
「祖母大人,您再繼續表現醜態,也只會讓一族丟臉。」
「居然連妳也……竟敢對咱沒大沒小……!」
「勝負已分。在各種意義上,都是土門輸了。」
「閉嘴!妳說什麼都要反抗咱是唄!」
綺羅激動怒吼。但是日輪不再理會祖母,而是對雷真說道:
「雷真大人,請快離開吧。祖母大人由我來交涉。」
她用一臉美麗的微笑如此表示。表情和剛才掩護雷真逃跑的時候完全不一樣,溫和中充滿慈愛,讓人可以感受出內心的堅強。
「……妳有辦法說服她嗎?」
「老實說,我沒有自信。」
日輪輕輕吐了下舌頭。那樣新鮮的表情讓雷真差點看得入迷。
「但是如果沒有好好面對祖母大人,就沒辦法真正改變。無論是我自己,或是我們一族。而且,已經不用擔心了。」
「…………?」
「因為我也有值得依靠的朋友呀!」
日輪轉向夏露,露出微笑。而夏露也堅定回應。
「日輪有我們跟著。所以你快走,到夜夜在的地方去!」
辛格與洛基站出來,成為保護雷真的牆壁。綺羅雖然一臉凶狠地瞪向他們,但她似乎如今也沒力氣攻擊雷真了,並沒有凝聚魔力。
洛基讓船頭微微朝上,隔著背影說道。
「把注意力集中到上方。我一口氣提升高度。」
也不等對方回應,他便讓船忽然加速。強烈的加速重力把眾人都壓倒在甲板上。
在激烈的震動中,雷真全神貫注在頭頂上空的神性機巧。飛船轉眼間逼近目標,最後追了過去,來到目標上方。
強風大聲吹颳。雷真為了不輸給那些噪音,對夥伴們放聲大喊:
「聽我說!我離開遠東的島國——像這樣來到地球的另一側!」
帶著千萬心意,用短短一句話傳達自己心中的想法。
「能夠認識你們,真的太好了!」
就連雷真自己都覺得這臺詞有夠陳腐,但那正是他最率直的感想。
「我們走吧,小紫!」
「嗯!」
兩人牽起手,往甲板一蹬,讓洛基吹起的風從背後一推,一口氣飛到競技場上空。而在下方崩壞的競技場舞臺上——
可以看到搭檔又白又冰冷的身影。



「認識你們真好——那傢伙在講什麼嘛!」
夏露複述一次雷真說過的話,嘻嘻笑了起來。
在她身旁,洛基也笑得輕輕搖動肩膀。
「那是我們的臺詞啦,這個熱血笨蛋。」
雷真留下的這句話,對夏露、對西格蒙特、對洛基、對愛麗絲與辛格這對主僕,當然也對日輪都給予了確實的一股〈熱度〉。
在依舊強勁的暴風中,日輪朝綺羅的方向邁出腳步。
過去感受到的恐怖,如今已經消失。現在的自己可以好好面對祖母,不會再逃跑了。
日輪筆直望著綺羅,不是懇求也不是威脅,而是抱著真誠的心情說道:
「祖母大人,請您將力量借給雷真大人吧。」
「他要的是咱們一族的力量唄!隨妳高興去做呀!當家!」
「我也曾那樣考慮過,可是我們一族依然還需要祖母大人。因為我還沒有追上祖母的境界。」
這不只是指身為陰陽師的力量。若想要團結一族撐過世界大戰的難關,以一個指導者而言,日輪還不成熟。一直以來只會對綺羅言聽計從的父母同樣無法勝任。在目前這個時間點,除了綺羅以外,沒有陰陽師能夠辦到這種事。
「哼……既然明白這點,為何還反抗咱?」
綺羅露出壞心眼的笑臉,再度凝聚魔力。
「如果妳說自己力量不足,那就在這裡超越給咱看看!」
從她肩膀噴出妖氣,周圍的瘴氣又更發洶湧。
黑暗中冒出大量式神,同時襲來。日輪用眼神制止夥伴們出手迎擊,並自己站出來接受攻擊。
夏露不禁緊張得全身僵硬,然而,她的擔心只是杞人憂天。一如日輪預料,綺羅的攻擊都以些微之差偏離目標,完全沒有傷到日輪。
── 這就是綺羅的真心。
無論再怎麼激動,綺羅都沒辦法殺死日輪。也因為這樣,她剛剛才會用「卑無牢」這種拐彎抹角的手段。
但日輪一直都沒察覺祖母這份真心,只會撒嬌。受到綺羅這樣的搖籃呵護、保護,卻又在搖籃中反抗祖母。
若要將這解釋為親情,日輪心中還有抵抗。不過綺羅確實是為了日輪與一族活到今天,這點日輪就能理解。
今天只是希望她將那份愛稍微分一些給雷真——這就是日輪的心願。
日輪毫不畏懼式神們,一步步接近祖母。
「雷真大人說的話,祖母大人難道沒聽見嗎?赤羽一族滅門的真相,雷真大人已經知道了。即便如此,他依然願意對我們展現溫情。」
不知不覺間,瘴氣暴風停息,只剩下夜風吹拂。
在那樣的寂靜中,日輪與綺羅對峙著。
「就算沒有祖母大人幫忙,雷真大人也能完成使命。他絕對可以辦到。但是他卻依然對我們表示『拜託把力量借給我』——這是在為我們一族著想呀。祖母大人也不可能不明白這點吧?」
雷真給予的是贖罪的機會、手段。
對於他伸出的手、表現的善意,不能夠隨便拒絕。
因此日輪當場跪下,對綺羅磕下頭。
「日輪在此懇求祖母大人,請務必把力量借給雷真大人。」
夥伴們都不禁停住氣息,等待綺羅回應。
漫長的沉默之後,綺羅小聲說道:
「……不成。」
接著,又揚起嘴角。
「若咱這麼說,妳要如何?」
「……我願做好覺悟,代替雷真大人弄髒這雙手。」
「妳要殺死咱?殺死祖母?妳就那樣痴迷於那個小鬼頭咩?」
綺羅緩緩搖頭。她原本聽似平淡的聲音,這時忽然激動起來:
「為何還不明白……!土門家的女兒,終究是無法與自己心儀的男子在一起的呀!」
「那種事情已經無所謂了!」
日輪反射性地頂嘴,接著又回過神來趕緊低下頭,用帶有哭腔的聲音繼續說:
「……祖母大人,請聽我說。日輪在這個英國,第一次結交到了朋友。」
綺羅立刻瞪向夏露。但夏露毫不在意那刺人的視線,而是用溫暖的眼神注視日輪,點頭回應。
日輪頓時獲得勇氣,再次面對祖母。
「那是非常出色、非常可貴的朋友。能夠一起哭泣,一起歡笑,必要的時候也會賞我耳光——又聰明,又美麗,是有如太陽般的人物。」
夏露染紅雙頰。看來是被誇獎過頭,讓她感到害臊了。
「我日輪,希望自己能夠不愧對這位夏綠蒂大人——」
日輪忽然搖搖頭,重新說道:
「不愧對夏露,好好走在面向太陽的光明之路上。」
對於她如此率直的宣言,綺羅微微睜大眼睛,接著又半瞇起眼皮。
「哼……咱倒是想問問看,什麼叫光明之路?」
「就是不違背朋友信賴的路。」

「不惜輕蔑祖先?不惜毀了伊邪那岐流!?」
「伊邪那岐流會存續下去。然而那不是祖母大人想要保護的古老做法。古老的魔術漸漸沒落,被機巧魔術所取代……在那樣的時代洪流中,不能只有我們一族還繼續守舊不前。」
「不成!土門之名永遠都將是陰陽之理,伊邪那岐流的主幹!」
「既然這樣,我就捨棄這個名字。」
綺羅下巴當場掉了下來。
「妳說……什麼?」
「或許正如祖母大人所言……我今生無法和雷真大人結為連理。然而,那可是土門家的女人說出口的話。」
日輪眼神強而有力地瞪向綺羅。
「就算沒有被選上,咱也已經是赤羽家的人——赤羽日輪了!」
「什……那種事……不成!」
怒吼一聲後,綺羅似乎突然察覺到什麼事情。
雙眼不斷顫抖,臉上與雙手都變得蒼白。
「原來如此……斷絕土門家的凶兆之姬……繼承赤羽之名的、詛咒之子……!」
綺羅的視線飄忽不定,搖搖晃晃地往後退下,帶著尖叫聲大喊:
「就是妳呀,日輪!」
她悲痛的叫聲宛如被夜風吹散般漸漸消失。
在呆滯的眾人面前,綺羅一個踉蹌跌坐到地上。
大受打擊,全身癱軟的她,已經連起身的力氣都沒了。那模樣既不像身經百戰的大魔女,也不像統領伊邪那岐一族的當家,只像個疲憊不堪的老婦人。
日輪雖然也感受到和祖母同等的驚訝,但是還能保持冷靜。
她非常能理解綺羅心中的動搖。如果日輪才是真正的凶兆之姬,簡直可說是諷刺至極。因為讓日輪成為如此的一切開端不是別人,正是綺羅自己。
讓日輪與雷真訂下婚約,又企圖拆散兩人的,都是綺羅——
「哈……哈哈……」
沙啞的聲音響起。綺羅把手掌拍在自己額頭上,變得又哭又笑。
「滑稽……實在滑稽……!花上半輩子的時間……做的這一切……!」
見到祖母的眼淚,日輪也胸口一緊,感到心痛。
作夢也沒有想到,像鬼一樣可怕的祖母居然也會這樣哭泣。
「究竟是……在哪一步走錯了……?」
綺羅潸潸落淚,並抬頭仰望天上的月亮。
「咱過去……應該也曾和妳一樣……心腸直率才是呀……」
接著折起宛如枯枝的手指,握起拳頭。
「什麼西洋機巧休想任意妄為……外來的異教徒休想在日之本胡來……抱著這樣的心一路走來保護土門家,保護一族……保護妳……到頭來卻……全都白費了。」
「……不,並沒有白費。」
日輪跪著用膝蓋爬到祖母面前,堅定主張。
「祖母大人一手呵護、養育的日輪,現在就活在這裡。」
「——」
「得到了朋友,與族人們一同參與保護世界的戰鬥。」
她哭著露出微笑,期望自己的心意能夠傳入祖母心中。
接著緩緩起身,對祖母伸出手。
「來,請站起來吧。要是遲到了,那才真的丟土門家的臉呀。」
對於這位祖母,日輪已經不再抱有恐懼。
如今她總算感覺,兩人成為了理所當然的祖母與孫女。
綺羅似乎也懷著同樣的心情,感到耀眼地抬頭望向日輪,微微露出笑容。
「……那個愛哭鬼公主……變得還真是堅強吶。」
「謝謝誇獎。」
「哼……咱是在說妳變得一點都不聽話啦!」
綺羅拍掉日輪的手,靠自己的雙腳撐起身軀。
接著像個太妹似的吐出粗魯的話語:
「既然妳要捨棄土門家,咱也要為所欲為了。今後休想再叫咱再做什麼當家。家的事,一族的事,咱都不管了。咱要怎麼做都是咱的自由!」
她捲起和服袖子,再度提升魔力。然而那並不是為了攻擊日輪。
綺羅背對日輪,盯著頭頂上的競技場。
「……祖母大人?」
「一輩子就這一次,讓咱陪孫女一起任性唄。」
「——!」
「還發什麼愣!快去聯絡魔術師協會呀!」
「是、是!」
日輪這句回應,已經帶有哭腔了。
眼眶變得好燙。即使交到朋友,即使繼承了一族——
日輪的愛哭鬼個性,恐怕暫時都還改不掉吧。



夏露幫忙縫好的制服在寒冬的夜風中保護著雷真。
即使是刺骨的寒意也不讓人在意。雷真的眼睛現在只注視著目標。
接下來只要任由重力讓自己落下就好,下方是已經缺了一半的競技場,以及潔白得讓人感到神聖、超越人類智慧的存在,正站在那裡。
大氣在畏懼。整個世界都因為那個存在而震動。
牽在一起的手讓雷真感受到小紫在發抖。
「雷真……那個根本……!」
「是啊,絕對贏不了。像這樣近距離感受就能清楚知道這點。」
這下總算明白艾德蒙和綺羅為何會離開此處,逃到地表上了。普通人在這裡肯定無法保持正常,雷真也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存本能在發出警告。
即便如此……
「人類贏不過神性機巧,這點或許是所謂的真理吧。但反過來講,只要那不是神性機巧,就還有可能性。」
人類唯一的活路就在這裡。
神性機巧這時抬頭望過來。被視線捕捉到的瞬間,雷真頓時感到不寒而慄。
冰冷的眼神射向雷真——
「小紫!」
「咦?」
雷真用左手抱住小紫,用右手的刀放出魔靭。緊接著一如雷真的預感,強烈的魔力波動襲來。濁流滾滾而至,魔靭將奔流砍成上下兩半,才勉強擠出了兩人份的縫隙。
嚇人的衝擊波從縫隙外圍飛嘯而過,劃開機巧都市的天空。街道上激起像是白浪般的東西,一路往郊外刻下爪痕。
「雷真!那個方向……有姊姊大人!」
「別擔心。妳看。」
魔砲餘波前方忽然綻放出閃耀的光彩。
反射月光的巨大牆壁——是寒冰築成的防坡堤。撫子、避難民眾與機巧師團所在之處被一座圓頂狀的冰牆保護著。
「那是姊姊大人的……!」
「沒錯,那裡有伊呂里保護。抱著對我們的信任。」
從如此巨大的規模看來,伊呂里肯定是擠出了渾身力氣。她深信雷真可以完成目的,拯救世界,因此自己也在那地方拚命奮鬥著。
雷真感受到一股力量湧上來。一生一次的大賭局,自己絕對要贏。
再度轉朝神性機巧後,雷真與小紫一起降落到舞臺上。
落地的衝擊讓刀龜裂,從刀身邊緣開始崩碎。看來是不成熟的魔靭讓魔力侵蝕刀身,使它終於到了極限。鍛鐵化為沙塵,溶入風中似的消失了。
雖然失去武器讓人感到不安——但那種東西根本已經沒有必要。
說到底,眼前可不是靠一把刀就能如何的對手。只要敵人決定要消滅我方的瞬間,雷真的命運就會輕易終結,一旦神性機巧拿出真本事,人類恐怕根本沒有抵抗的手段。然而,那依然不構成人類認輸的理由。
見到神性機巧的外觀,小紫忍不住用雙手摀住嘴巴。
「夜夜姊姊……」
她的眼眶中湧出淚水。神性機巧的長相就是與夜夜那樣神似。
眼角微微上揚的大眼睛,小小的鼻子,小而圓潤的雙脣,纖細的頸部,細緻的鎖骨,苗條的腰線,連秀髮隨風飄盪的柔軟程度都與夜夜如出一轍。不同的地方只有臉上冰冷的表情、純白的色彩以及和服的造型。
白色的衣裳大大露出肩膀,衣襬很長,與硝子的和服有點相似。
在瘴氣飄盪的黑色天空中,對方的白色無比顯眼,甚至讓人有種世界上唯獨這裡失去了色彩的感覺。雖然缺乏現實感,但是就跟失去搭檔一樣,這果然還是現實。瀰漫四周的壓迫感讓雷真知道,這既非夢境也非幻覺,總覺得對方光是眨個眼睛,空間就會軋軋作響。
雷真把小紫護在身後,對神性機巧舉起手。
「嘿,搭檔,我來接妳啦。」
他用溫和的語氣搭話。對於雷真這樣的玩笑,對方卻毫無反應。
然而也沒有要發動攻擊的跡象,只是目不轉睛地把視線射向雷真。大概是因為雷真撐過魔砲,讓她多少感到有興趣了吧。
讓對方看到自己害怕的樣子應該會很危險——甚至像雷真這樣的心理,搞不好也全都被對方看穿了。
對方是超越人類的存在。若世上真有所謂的神或惡魔,那麼這個敵人也是站在那樣的次元中。
(如果我在想的事情真的全都被看穿,或許還比較輕鬆啊。)
雷真放鬆肩膀的力氣,用一如平常的態度說道:
「怎麼,連個回應都沒有嗎?還真是粗魯的歡迎方式呢。話說,對我用剛才那招也太過分了吧——夜夜?」
他語氣慎重地叫出了這個名字。
「……夜夜?」
神性機巧有反應了。對方確實有跟著發出了『夜夜』的發音。
讓人聯想到月亮的眼眸微微在動,看起來是在尋找自己會感到不對勁的理由。
對於她竟然會開口講話的事情,小紫不禁感到驚訝,但雷真一點也沒吃驚。對方當然會講話了,因為那是我的搭檔啊。
有如雪花落到肌膚上溶化般,恐懼感從雷真心中漸漸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萌生的確信。對方這個外觀,果然不是單純的模仿而已。
當然,這場重逢也不是什麼偶然。
「夜夜,妳在那裡面對吧?」
「——」
「妳就在那裡,沒錯吧?」
神性機巧似乎感到不愉快地扭曲表情。
然而隨著對方感受到的不對勁越來越強烈,雷真察覺到的不協調反而漸漸消失。
眼前的存在與記憶中的少女慢慢重疊在一起——
雷真輕輕笑了一下……
「那表情代表妳還搞不懂是吧。那麼我就讓妳搞懂。」
他說著,冒然往前踏出步伐。小紫於是趕緊上前制止:
「雷真,不可以……!」
小紫不安地拉住雷真的袖子,不過雷真輕輕甩開她的手,仰望天空。
「別擔心。妳看,大家做得很順利啊。」
雷真示意周圍,不知不覺間,機巧都市陷入了一片寂靜中。
戰鬥停息,瘴氣消散。因為街上燈火都熄滅的緣故,讓人可以看到遠方的星星,而就像映照在湖面上似的,那些星光甚至擴展到地上。
並不是街上的燈火重新點亮——在地表上閃爍的星星,都是成為雷真夥伴的魔術師們為了儀式在燃燒的魔力。
魔力燈火相連成線,在整座都市畫出巨大的魔法陣。
如星雲般擴散的魔素光輝,膨脹的魔力化為火焰,天上出現亮白色的極光搖曳。彷彿是要襯托這樣莊嚴的情景般,不知從何處傳來清淨的歌聲。是自動人偶伊凡潔琳帶有無限連鎖反應的歌。
淨化之歌驅散瘴氣,演奏起儀式魔術〈萬物流轉〉。
天空是畫布,地上是縮景模型。眼前的景象就像是把厚厚的書本內容用一幅畫表現出來,精緻而美麗。
空間扭曲,時間被魔術侵蝕。幾秒後,月亮從邊緣開始出現缺口。
驟然發生的月蝕遮掩月光,使黑暗與寂靜提升濃度。
── 不知不覺間,四周變得安靜無比。無論是風聲,或是自己的心跳聲,都感覺極為遙遠。
看來〈寂靜之刻〉開始了。小紫感到不安地把身體靠向雷真。
「雷真……總覺得……喘不過氣呀。」
「別擔心。妳乖乖待在這裡。」
大氣中的魔素漸漸消失。換言之,現在空氣無法傳導魔力,對於自動人偶來說,那等於就像窒息一般。
這就是魔蝕——四年一次,逾越之夜會發生的現象。
本來那不應該發生在今晚才對。然而在大魔術〈萬物流轉〉的效果下,於今日此刻重現了。
因為有教父〈時老翁〉的決斷、上千人的魔術師以及無限連鎖反應的力量,才讓這件事得以實現。
雷真窺探神性機巧的樣子,白色的夜夜看著自己的雙手,茫然呆站在那。
「…………?」
她明顯感到困惑。雷真確信了魔蝕的效果,於是邁步走過去。
既然沒有魔素,魔砲就不構成威脅——才對。但還是不能大意。體內的魔力依然正常在流動,雖然也是多虧如此,讓黑薔薇的祕術還能發揮效果就是了。
(我方不利的狀況依然沒變。)
賽菲菈應該也有看到現場的狀況,但是沒有魔素她也沒辦法出手幫忙,而既然無法獲得魔女支援,雷真當然也沒辦法使用紅翼陣。
他只能靠自己一個人面對神性機巧。
(正合我意。對吧,搭檔?)
月亮完全被遮掩,魔蝕進入後半。剩下的時間有限,但也不能因此急著縮短距離。萬一被對方警戒、拒絕,一切就沒意義了。雷真回想起自己和夜夜剛認識的那段時間,並一步一步慢慢拉近兩人的距離。
(才剛認識就被下令『成為我的人偶』,怎麼想也不會高興吧?)
那等於一下子就被當成道具的意思。當時的雷真只會把人偶當成物品對待。
(不過,妳最後還是成為我的搭檔了。)
在箱根的山上發生爭執,彼此都差點喪命,才總算稍微互相理解。
正因為夜夜接受了雷真,兩人才成為了對方獨一無二的存在。
(妳總是在保護這樣的我。不惜自己流血……不惜自己受傷。但是如果都只讓妳吃虧,不符合我們的做法。對吧?)
一切都應該互相分擔。無論痛苦還是喪失,都一人一半。這才叫搭檔。
(什麼叫正圓,什麼叫完全的存在啦?不要想自己一個人成為那種東西嘛。)
人類就算不完全也沒關係。就是因為不完全,才能互相分攤。
(我和妳一人一半,兩人合在一起才會湊成〈圓〉。從神話時代以來,男女之間一直都是如此。我們就是這樣經歷了好幾千、好幾萬年的時光。)
就算將來有一天,不一樣的時代可能會到來——但至少現在不是那個時候。
(所以說,我要把『不完全』的妳帶回去。)
然後從頭再來過一次。
── 回過神時,雷真已經站在神性機巧眼前。
他輕輕伸出手。對方眼眸中閃過緊張的感覺,但是並沒有攻擊。
雷真的手觸碰到對方的臉頰。神性機巧用刺人的視線盯著雷真,雖然有一瞬間似乎感受到像是殺氣的東西,不過對方還是沒有發動攻擊。
在魔蝕的影響下,雷真的第六感也變得很遲鈍。天眼與心眼都無法發揮,野生的直覺也沒有作用。
這點對方想必也是一樣。兩人就像普通的人類,互相無法理解。因此也只能像普通的人類那樣,彼此觀察,試探心意。
雙方互望之中,神性機巧散發出的敵意忽然緩和下來——的樣子。
取而代之所產生的,恐怕就是疑惑。
神性機巧有些猶豫地將那疑問化為言語:
「你是……什麼?」
她用夜夜的聲音說出了這樣的疑問。
於是雷真以一個人類的立場回答:
「我是赤羽雷真。」
對方眼中流露出不愉快的感覺。看樣子是得到了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
大概是對人名根本沒有興趣吧。假設世上每一隻蟲子都有屬於自己的名字,雷真一樣也不會感到在意。
她之所以會呆站在這個地方,看似什麼行動都不打算做,想必是因為沒感受到自己有做任何事情的必要。
沒有足以構成威脅的敵人,也沒有足以引起興趣的對象。
不帶任何目的,就被生到這個只要自己想破壞隨時都能破壞的世界。她除了存在於這裡以外,找不到任何要做的事。
所謂的超越者,肯定就是像這樣的存在。然而,她現在已經不再是超越者了。
因為她開始對我——對赤羽雷真產生了興趣與疑問。
為了消解疑惑,她再度開口:
「你為什麼不畏懼我?」
「我很害怕。其實雙腳都在發抖啊。」
「那麼為何要靠近我?」
「只是因為我想那麼做。」
神性機巧歪了一下小腦袋。雙方的對話聽起來完全沒交集,但其實都有對上。
雷真露出微笑,調侃似的問道:
「那麼換我問妳,妳又是什麼?」
「我是你們稱呼為〈Machine Doll〉的存在。」
「不對。妳是夜夜,是我的搭檔。」
銀色的眼眸中浮現出否定的神色,但雷真毫不理會,繼續說道:
「妳是硝子小姐造出來的終極自動人偶,是雪月花的月,伊呂里的妹妹,小紫的姊姊,我的搭檔——夜夜。」
「不對!」
對方表現出明顯的感情起伏。那樣宛如人類的動搖心情,讓雷真看到了勝算。
她對於自己的存在開始懷抱疑問了。如此一來,我方便有機可乘。
「別急,聽我說。就在剛剛,夏露說她喜歡我喔。」
「……你在、說什麼?」
「她說她願意跟我結婚喔。」
雖然有些誇大,但這時就別在意太多了。
一如雷真的期待,神性機巧的表情變得僵硬起來。
見她眼角抽搐,美麗的臉蛋漸漸扭曲,雷真不禁在心中大聲喝采。
「怎麼了?妳受傷啦?」
「……什麼?」
「妳想到我可能會和夏露結婚,所以受傷了對吧?」
「我沒有受傷。」
「妳在逞強?」
「才沒有!」
「看吧,就是這樣!妳果然不是什麼神性機巧!」
神性機巧忽然把眼皮垂下。看到那樣帶有殺氣的半瞇眼神,雷真慌張說道:
「等等!妳所謂的神性機巧,應該是不論遇上什麼事都不會受傷,完美無缺的存在。可是妳卻會感到動搖、會感到生氣、會感到受傷,換句話說就是不完全的存在。不過那也是當然的,因為妳才不是什麼完美無缺的神性機巧——」
接下來的一句話中,雷真賭上自己一輩子的心願。
「而是……我的老婆啊。」
對方眉間頓時閃過如雷電般的火花。
美麗的臉蛋痛苦扭曲,身體蜷縮。
「你……剛才……說什麼?」
「所以我說,妳才不是神性機巧——」
「你說、我是你的、什麼?」
神性機巧忽然把臉靠近。溼潤的眼眸中映出雷真的身影,認真等待雷真回答。
雷真不禁臉紅起來。就算習得了超一流的戰鬥技能,爬上了魔術師的頂峰,對於這方面的事情還是需要另外習慣才行。
「妳、妳啊……是打算讓我講第二次嗎……!?」
「再說、一次。我是你的、什麼?」
對方熱情詢問著。雷真的話語確實動搖了她的存在,此刻,自己的話語肯定能夠傳達到對方心中。既然如此,就沒有選擇逃避的道理。
「這種事情……日本男兒可不會隨隨便便說出口喔?記清楚這點,然後給我聽好!」
雷真丹田使勁,抱住神性機巧。
「妳是、全世界最可愛的、我的老婆啊!」
嬌小的身體在懷中顫抖了一下。
「回來啊,夜夜。永遠跟我在一起吧。」
最後這句話,雷真說得一點也沒害臊。
或許因為這是發自他內心深處的話語吧。
他接著輕輕放開手,觀察對方的反應。神性機巧原本如月亮般白皙的臉蛋,如今微微泛紅,看起來光彩些許。
「……為什麼?」
神性機巧對自己那樣的變化感到困惑,看向自己發抖的手指。
「我明明是完全的存在……人機一體的具現……〈下一代的人類〉……才對呀!」
原本無機質的聲音中開始流露出某人的感情,變得帶有溫度。
「我知道……這個身體……一直以來……都在等待你這句話……!」
從神性機巧的雙眸中流出透明的淚水。
少女的肌膚透出血色,呈現生機——就在那瞬間,魔蝕解除了。
月亮再現光明,魔素急遽增加。
從天至地,如流星般灑落的光芒,使世界的魔力復甦。萬物流轉的魔法陣早已消滅,相對地,別的紋路浮現在天空。
雷真無法解讀,那是複雜至極的魔術式,不過他知道其內容。
是大魔術〈因果性置換〉(Theorein)。操控因果的連續性,有時甚至能改寫現實的壯闊魔術。堪稱是和萬物流轉並列的終極儀式。
在龐大魔力造成的亂流吹颳中,雷真忍耐著彷彿要被分解為細塵般的感覺,緊緊抱住神性機巧。
(來,找回妳的輪廓吧,夜夜!)
魔蝕剛才已經剝去神性機巧的鎧甲,身為人類的對話應該動搖了她的本質與存在,使「神性機巧」這個概念變得不穩定了。
如果是現在——只要是現在——就能改寫她的存在。雷真如此深信。
雷真提升靈感,窺探神性機巧的內側。
望遍遼闊的靈魂大海,尋找應該成為了其中一部分的夜夜。
(夜夜!妳在這裡對吧!我拉妳上來!把手伸給我!)
雷真腦內浮現出強烈的景象。從深邃的黑暗之中,伸出無數的手——這樣的情景。這並非單純的幻想,而是魔術師的靈感將狀況翻譯出來的畫面。現在的雷真能夠靠直觀理解,這每一隻手都是構築基內斯的材料——也就是具現化的靈魂。
那些幾乎都是沒有主人的人造靈魂,是基內斯的細胞,是利維坦的組成分子。不過其中也有一部分是由來自實際的死者。
基內斯應該是吸收了充滿大氣的靈魂,也就是瘴氣,並縮退變化為神性機巧的。而就在神性機巧誕生的瞬間,有個靈魂燃燒殆盡。
那就是神性機巧誕生的導火線,成為最後關鍵的存在。
本來人偶的靈魂應該比人類脆弱才對,然而夜夜因為吸收了雷真的生命,使自己逐漸接近人類。
而基內斯就是吸收了那樣的夜夜,成為了神性機巧。既然這樣,反過來應該也能辦到才對。只要夜夜找回自我,支配這個肉體……
只靠夜夜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就算加上雷真的力量也不夠。但是這裡還有脹大到足以籠罩天地的、夥伴們的魔力。
有終極的大魔術,有瘴氣的大海,有能夠使用這些東西的人物們。讓人甚至有種錯覺,彷彿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瞬間而準備齊全的。
現在絕對可以辦到。但是伸向雷真的手實在太多了。
雷真無法從中找出搭檔,不禁焦急起來。萬一判斷失敗,一切努力都會付諸流水。心中萌生的焦躁影響注意力,因而變得更加焦躁,陷入惡性循環。就在精神失去平衡,使雷真喪失正常的判斷力時——
一隻強壯的男性手臂忽然輕輕伸過來。
看上去想必非常靈巧的細長手指,凹凸明顯的骨骼,都讓雷真感到熟悉。
男人的手臂輕撫雷真的臉頰,接著指向黑暗中的一個角落。沿著他所示的方向望去,就能看到同樣讓雷真很熟悉的少女手臂。
纖細而白皙,但是深藏的力量不輸任何人的手臂。
只要像這樣看到,雷真就不會認錯。因為與哥哥在不同的意義上,那手臂也一直以來都保護、引導著雷真。
一股暖意湧上心頭,讓雷真忍不住哭泣。
(老哥……謝謝你……!)
在因果性置換的效果消失之前,雷真抓住那少女的手。
霎時,搭檔的面容浮現心中,景象塗改現實。
光芒飛散。任由光的洪流淹沒自己的同時,雷真在心中與哥哥道別了。
最後光芒漸遠,周圍恢復到既無瘴氣也無月蝕或黑暗的寒冬夜晚之中。
從印象世界回到現實的雷真,與剛才一樣站在天空的競技場中。
大魔術的餘韻撼動空間,魔力波紋擴散到整座都市。然而那樣的餘波,不久後也漸漸減弱、沉靜下來。
在寒風之中,雷真的胸口卻感到溫暖。因為——
「雷真……真是笨蛋!居然……做這麼危險的事!」
搭檔在懷中哭泣。又哭又生氣的夜夜不斷用額頭磨蹭雷真。
「竟然用肉身挑戰神性機巧!要是雷真有什麼萬一,夜夜至今的努力……失去的東西,全部都會白費的說!」
「……抱歉。」
雷真輕輕把夜夜的小腦袋抱在胸前。雖然髮色還像雪一樣淡,不過柔順的觸感完全沒變。這樣確實的觸感讓雷真明白了,眼前的存在已經不是神性機巧,不是安德羅基內斯,也不是模仿創造出來的假貨。
貨真價實,就是雷真的搭檔。
有如水從容器中滿溢般,魔力漸漸從夜夜體內洩出。神性機巧的力量想必不是一個人能夠保有的程度,湧洩的力量接著溶解到世界,漸漸擴散。
現在的夜夜究竟該如何定義?這種問題交給專家去研究就好。雷真現在知道的只有兩件事,那就是眼前的夜夜是真的夜夜——
然後光是這樣,自己就很滿足了。
搭檔又是如何?雷真探頭一看,發現夜夜變得又哭又笑。
「果然要是沒有夜夜……雷真就不行呢……!危險得教人擔心呀……!」
「是啊,沒錯。要是沒有妳,我真的不行。做什麼都不行啊。」
雷真緊緊擁抱夜夜,說出自己滿心的願望。
「所以說,拜託妳別再離開我。今後一輩子都在我身邊吧。」
「可是,夜夜……已經不是正常的存在了……!」
「妳本來就不正常嘛。」
「雷真    都這種時候的說    !」
「妳才是啦!等等,住手!我真的會吃不消喔!」
即使力量正急速喪失,夜夜的存在依然很接近神性機巧,應該隨隨便便就能把雷真像蟲子一樣捏死吧。
就像平常一樣互相對峙、牽制之中,彼此都漸漸有了現實感。
兩人不分先後露出笑容,再度相擁。
夜夜一臉幸福地嘆了口氣後,又忽然用有點僵硬的聲音說道:
「雷真……請你聽夜夜說,不要笑喔?因為一度成為神性機巧的一部分,讓夜夜有種知道了世界上所有祕密的感覺。」
「祕密?什麼樣的祕密?」
「像是這個世界究竟是如何構成……之類的。對現在的夜夜來說,世界整體看起來就像書本,或是數學算式。世界的真理感覺都能夠解讀了。」
全知——或許就是這樣的感覺吧。那是雷真完全無法想像的境界。
「還真是了不起……但那有什麼事情讓妳在意?」
「這個身體不只是夜夜,也曾和你哥哥的靈魂相連過。只要利用這個身體,就連雷真的父親或母親,應該也能連結才對。現在的夜夜能夠辦到這點。如果是現在……唯有現在……」
身為人類的雷真無法理解夜夜究竟在講什麼。
不過他能明白夜夜想表達的事情。
除了夜夜之外,其實也可以選擇讓哥哥或父母親復活——就是這個意思。
「但……選夜夜真的可以嗎?」
「那當然。」
「可是——」
雷真用手指按住夜夜的小嘴脣,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要是我放棄妳,把老哥帶回來試試看。我絕對會被老哥殺掉,而且伊呂里和小紫也會恨我——」
說到這邊,雷真又搖搖頭。
「不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啊。」
拿別人當藉口太卑鄙了。這樣是沒辦法傳達心意的。
因此現在應該把自己丟臉的真心話以坦率到滑稽的程度表現出來。
「我就是要妳。」
「…………!」
「比我或者妳高尚好幾倍的人,在這世上肯定到處都找得到。搞不好全人類都會恨我,說到頭來只有我得到好處。但就算如此——就算要與全世界為敵,我還是想要妳。」
雷真握緊搭檔的手,道出自己的心意。
「所以說,跟在我身邊,陪我到天涯海角吧。」
夜夜的眼眶不斷湧出珍珠的淚水。
她再度把臉埋到雷真胸口,用臉頰磨蹭。雷真也彷彿要捏壞她的細肩般,緊緊地、緊緊地擁抱搭檔。
如此這般,靈魂縮退、萬物流轉與因果性置換——透過三項大魔術總算實現了神的奇蹟,隔了約兩千年的死者復活。
然而代價極高,人類錯過了「神性機巧」這個空前的果實。
後世的人們或許會嘲笑,或許會憤怒。居然把史上最大的發現只拿來交換了一個〈人類〉。不過至少在此時此刻,脫離滅亡危機的機巧都市中,沒有人會取笑雷真的任性。

飛船從雲層下浮上來,出現在競技場邊。小紫立刻跑過去高高跳起,用雙手圍成一個『圓』。
看到那月亮形狀的手勢,船上的夥伴們都綻放出笑容。對於他們的視線與調侃的聲音,在舞臺上的這對情侶都沒有做出反應。
月光照耀中,相擁的男女映出長長的影子。
影子互相依偎,久久也不分開。





Epilogue 起始之夜#2

驚天動地的騷動夜晚結束之後,過了三天。
在利維坦、穢土與神性機巧等大災害接連蹂躪下,機巧都市可說是遍體鱗傷。破壞的痕跡恐怖嚇人,水道系統也遲遲無法修復。
寒冬中的街道冷得要命,空氣中也瀰漫灰塵。即便如此,居民們還是努力修補建築物的破洞、修復道路、搬運物資。在不久的將來,利物浦想必能夠重新繁華起來,再度成為機巧文明盛行的都市——英國引以為傲的先進工業城市吧。
街上到處可以看到蒸汽升向天空。葛麗潔爾妲對那樣充滿活力的景象感到高興,並走在學院的主街上。
她的目的地是校長官邸之一,損傷較輕微的一棟房子。目前那棟屋子被當成收容傷患的醫院,包含拉賽福校長在內的幾名傷患住院其中。
葛麗潔爾妲進入屋內一間病房。
傷患男子起身坐在床上,正呆呆望著窗外。
他原本的一頭長髮現在被剪齊到脖子的高度。不過那並不是故意剪短,而是跟著脖子一起被砍斷的。
葛麗潔爾妲咧嘴一笑,挑釁問道:
「死過一次的感覺如何呀?」
男子對聲音產生反應,把呆滯的臉轉過來。
「為什麼……我會……?」
他彷彿在確認什麼似的摸著自己的脖子,現在那裡甚至連個痂都看不到。
「我以為……我的腦袋應該被砍飛了才對。」
「沒錯,是砍飛了。那畫面簡直就是藝術呀。」
對方困惑的模樣實在有趣,讓葛麗潔爾妲心情愉悅地告訴他真相:
「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就跟我還活著是一樣的理由。」
「……說到底,為什麼妳還能活著?明明身體都被砍成兩半了。」
「不是被砍成兩半,是故意分成兩半的。」
雲雀雖然表情依舊充滿疑惑,但沒過多久便轉頭尋找房內——大概是在找葛麗潔爾妲的自動人偶,也就是那兩具機械天使吧。可惜那兩具人偶目前都在維修中,因此葛麗潔爾妲並沒有帶來。
即使不是魔術師,雲雀似乎也隱約理解這戲法的原理了。
「原來如此……妳是用那個所謂的〈完全統制振動〉,把自己身體分開的啊。」
完全統制振動能夠控制施術者本身的組成原子。要是震動方向不整齊,甚至可能讓肉片飛散,而葛麗潔爾妲就是反過來利用了那樣的特性。
她讓自己的肉體分成兩部分,閃避了雲雀的那一刀。而且同時還有給予刀身適度的『手感』,讓對方誤以為是自己砍斷的。
但那樣終究只是『假裝被砍』罷了。雲雀不禁露出傻眼的表情。
「膽子再大也該有個限度吧?就算外行人也知道那樣做有多危險……」
「確實是很驚險的一場賭局。腦袋和心臟所在的上半身姑且不提,能不能正確控制下半身的組成原子其實是未知數。如果你當時的精神狀態正常,搞不好就能看穿我的把戲——給我補上致命的一擊了。」
「但是……我卻沒那麼做。」
「對,那份天真就是你的敗因。要恨就恨你自己。」
葛麗潔爾妲得意挺胸。雲雀似乎也老實感到敬佩,爽朗微笑。
「真不愧是魔王大人。我還是乾脆點,乖乖認輸吧。」
「就是那乾脆的態度讓人不爽呀!」
「咦咦……?」
葛麗潔爾妲露出嚇唬對方似的眼神,試圖窺探雲雀的內心。
「那時候只要你有任何一點抵抗,應該就會有某條血管因此被扯斷。但是你卻完全不為所動,甚至也沒用〈氣〉反抗。人類的本能怎麼可能那樣簡單就壓抑下來?那代表你當時是全心全意打算接受死亡喔。」
「呃……我確實是抱著那種打算啦。」
「我就是說你這點讓人不爽!」
「妳這人還真麻煩……要這樣說起來,妳才真的很奇怪啊。」
「什麼奇怪?」
雲雀微微睜開細眼,看著葛麗潔爾妲。
「妳為什麼要讓我活下來?我可是背叛了妳,打算把妳砍死的男人喔?」
「打算把我砍死……真是那樣嗎?你其實有手下留情吧。」
「……都把身體砍成兩半了,哪還有什麼留不留情?」
「沒錯,你瞄準的是身體。如果你是把我的頭蓋骨縱向劈開,就算我利用完全統制振動想必也無法復原了。」
「……那是因為身體是面積最大的標的。我是為了不要沒砍到目標,為了不讓妳閃避才那麼做的。」
「以你的實力居然還講得出這種話。也罷,就假設你是認真的好了。不過無論面對什麼對手——即使是自己迷上的女性——也能毫不猶豫砍死的男人,我並不討厭。」
「……就算那是與妳刀劍相向的人也一樣?」
「那樣更好呀。我好歹也是站在接近〈最強〉的境界,因此比起不足一提的男人,能夠威脅到自己的男人還比較能引起我的興趣。再說……」
葛麗潔爾妲彷彿要洩漏什麼祕密般,說出真正、且最重要的理由:
「我那個笨徒弟可是把你當成像哥哥一樣仰慕、信賴呀。」
雲雀頓時陷入沉默。看來他內心果然抱有罪惡感。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那樣期望自己死在雷真手中。
也因為如此,葛麗潔爾妲才沒有殺掉雲雀。
如果對方是個惡徒,葛麗潔爾妲就會毫不猶豫砍死了。畢竟那樣做才是為世人好。然而——把一個期待被殺的人真的殺掉,在某種意義上應該算是慈悲吧?
葛麗潔爾妲不打算讓雲雀那樣輕鬆。他必須花上自己的一輩子好好贖罪。
「你這輩子都要繼續扮演那傢伙仰慕的〈劍道師父〉才行。我會好好監視你。」
「妳這是……變相的、求婚嗎?」
「開、什、麼、玩、笑!啊啊,我錯了!一時糊塗了!你果然還是現在馬上給我死!」
要葛麗潔爾妲徒手殺掉對方或許不是不可能,但雲雀依然嘻嘻笑著,保持毫無防備的姿勢。
他已經把自己的生死交給葛麗潔爾妲了。
葛麗潔爾妲頓時感到敗興,覺得一點也不有趣地收起矛頭。
「哼,你這種傢伙我隨時都能殺掉,就好心讓你多活個幾年吧。而且我這個人很好強不服輸,雖然在劍術上贏了,但是在西洋棋上還沒贏過你呀。」
「那邊妳大概要花上一輩子吧。」
雲雀說出這樣一句多餘的話,葛麗潔爾妲不禁咂了一下舌頭,又噴笑出來。
她接著坐到窗緣上,看向下面的中庭。
有一名金髮少女在圍繞中庭的迴廊上奔跑——目的地大概是雷真的病房吧。葛麗潔爾妲感到溫馨地望著那名少女,並輕聲說道:
「你和我都還不能死。我們彼此都還欠徒弟債呢。」
「……說得也對。尤其是我。」
「沒錯。而且你也有欠我喔?」
對方明明講過像是求婚的發言,卻又企圖把葛麗潔爾妲殺掉。姑且不論要不要真的跟他結婚,葛麗潔爾妲打算一輩子都要把這個把柄拿出來說嘴。
「我也總有一天必須和自己的師父做出了斷。到時候我會把你拿來好好利用,給我做好覺悟吧。」
雲雀並未回應,而是露出宛如女性般柔和的微笑。
彷彿總算放下重擔似的,表情非常自然。
纏繞在他身上的死神已經離開。葛麗潔爾妲對於因此鬆了一口氣的自己不禁感到驚訝,同時也跟著露出了久違的爽朗笑容。



美麗的少女搖曳著絲絹般的金色秀髮,奔跑在走廊上。
全新的皮鞋閃亮耀眼。在剛修繕好的走廊上,新的地毯也充滿光澤,讓整個畫面都看起來光鮮亮麗。
鋼鐵色的小龍乘著早晨爽朗的微風飛來。
「真有精神啊,夏露。我還以為日輪歸國會讓妳沮喪不已呢。」
「我當然很寂寞呀。可是我們又不是以後都見不到面了,對吧?」
夏露沒有停下腳步,用天真無邪的笑容回應。
「我和日輪一輩子都會是朋友——我有那樣的預感!」
「……是嗎,那就好。」
西格蒙特停到夏露肩上,感到耀眼似的仰望她。那表情就像是看到女兒成長而開心瞇眼的父親。
一如夏露的直覺,這兩位少女締結了深厚的友情,彼此生涯中互通的書信甚至多達百餘封——不過那也是將來的事情了。
到達目的地的病房後,夏露也不調整呼吸,便很有精神地打開房門。
「大家早安!身體可好呀?」
夏露眼前看到的,是讓她莫名懷念的光景。
在藥品氣味飄散的整潔室內,有雷真與其他夥伴們。和以前不同的是,入院的不是洛基,而是他姊姊芙蕾。
洛基在芙蕾的床邊削著水果。周圍有包含拉比在內的加姆犬們,每隻都體毛豔麗而蓬鬆。愛狗的夏露忍不住面露笑容。
在雷真床邊則是可以看到夜夜,同樣勤快地照顧著雷真。
夜夜之前全白的秀髮如今已變回原本的黑色,身體狀況也完全恢復,就像剛認識的時候一樣活潑有精神。
正當夏露仔細品嘗著這份感動的時候,耳朵忽然聽到緊張的聲音。
「雷真大人,我伊呂里有個心願想誠摯拜託你。」
夜夜的姊姊伊呂里態度莫名認真地對雷真低著頭。
是發生什麼事了?感到好奇的夏露一邊豎起耳朵,一邊靠近過去。
「我聽說夜夜得到人類的身體,並不是因為神性機巧的力量,而是按照硝子設計的結果。」
「是啊……硝子小姐有說過,那就是她造出雪月花的目的。」
「既然這樣,請問我和小紫是不是也有變異的可能性呢?」
「呃……應該有吧?」
「那麼,請你也讓我成為〈女人〉吧!」
原本熱熱鬧鬧的病房忽然變得一片安靜,當然,夏露也一時講不出話來。
室溫大約下降了兩度左右,雷真額頭冒出冷汗。
「伊呂里……妳這句話絕對造成誤解了,妳有注意到嗎?」
「對、對不起。呃,換句話說,我希望雷真大人能賜給我種子。」
「誤解的人根本是妳啊!神性機巧不是那樣的好嗎!」
「姊姊大人    !妳居然想趁亂奪取妻子的地位    !」
夜夜激動地站起,卻又忽然發出呻吟,縮起身子。
她用手壓著下腹部,僵硬不動。雷真趕緊從床上彈了起來。
「夜夜妳怎麼了?哪裡痛嗎?」
「沒……沒事的……」
「那表情怎麼可能沒事!讓我看看,是哪裡!需要魔力嗎?」
「真是的!雷真好囉嗦!」
夜夜生氣逃開。她會表現出這種態度是非常稀奇的一件事,接著搖搖晃晃離開床邊的夜夜準備走出房間,於是伊呂里也從背後輕輕攙扶她。
伊呂里大概是早知道這個狀況,而露出明白事理的表情轉向雷真。
「雷真大人請放心,硝子已經有事先交代過我。」
「是……是嗎。那……就拜託妳了。」
姊妹倆快快走出病房,留下雷真一臉困惑。
「那傢伙是怎麼了……忽然那樣鬧脾氣。」
身為女生的夏露察覺理由,也因此對雷真的遲鈍感到不太高興。
「大木頭。沒神經。呆頭呆腦。」
「妳怎麼突然就罵起來啦!」
「真笨。這代表那女孩現在也變成了〈人類〉的意思呀,對吧,芙蕾?」
「嗚,雷真……不會體貼女生,壞壞。」
連芙蕾也這麼說,讓雷真只好閉上嘴巴。有個姊姊的洛基以及活了一百五十年歲月的西格蒙特都已察覺出來,唯獨雷真還一臉不滿。
但他應該很快就會明白了吧。於是夏露不再提這件事,而是像在聊天般詢問:
「聽說夜夜的魔術回路消失了?」
「是啊……正確來講,應該說是溶解了吧。」
「溶解了?什麼意思?」
「她雖然失去了回路,不過金剛力還在。所以簡而言之……怎麼說呢……」
雷真似乎也沒搞得很清楚,有點沒自信地歪頭說道:
「照硝子小姐的說法,把她想成『會使用金剛力的人類』就行了。魔術師中也有因為遺傳而會使用特殊能力的人類對吧?我們赤羽家就是這樣,阿斯拉的血統聽說也是這樣。總之就是那種感覺。」
「這樣呀……夜夜也已經可以使用其他人偶了對吧?」
「畢竟她可以把魔力放出體外,不過哎呀,那種事情以後再慢慢理解就好。對我來說,只要她能回來就很足夠啦。」
雷真開心地笑了。看到那樣的表情,夏露還是會忍不住感到吃醋。
然而——
「……說得也對。或許那就是我們所尋求的姿態吧。」
夏露臉上也露出和雷真一樣的表情,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透過靈視觀察,現在的夜夜已經擁有和人類完全相同的構造了。功能上恐怕也是一樣。既然會有『一個月一次的東西』,可見那樣的身體構造決不只是模仿形狀,而是確實能發揮母體的機能。
以一個情敵來說,這代表夜夜變成更加棘手的勁敵了。然而夏露一點都不覺得討厭,反而有種自己本來就期待變成這樣的感覺。
於是她帶著開朗的心情,對另一位朋友搭話:
「芙蕾的狀況怎麼樣?身體還好嗎?」
「嗯,很好。謝謝妳。」
芙蕾露出微笑回應。雖然她的確感覺狀況不錯,外觀卻讓人心疼。
無論身體還是臉部,有一半以上的部分都用繃帶包著。她之前被救出來的時候,全身肌膚都遭到瘴氣侵蝕,變得像燙傷一樣。飄散在周圍的甘甜香氣,則是治療用的靈藥。
夏露轉頭看向雷真,求助似的問道:
「吶,如果是花柳齋老師,有沒有什麼辦法?」
「關於這點,現在已經討論出比精瑠更好的方法了。」
「更好的方法?」
雷真若有深意地對洛基使了個眼色。於是洛基把削好的蘋果塞給姊姊,有點嫌麻煩似的開始說明:
「如果使用賽特的瘴氣術,據說可以把瘴氣變換為人體。花柳齋說只要能得知方法,她就會幫忙動手術。」
「人體……精製的意思嗎!?那應該是禁忌魔術……吧?再說,所謂的『瘴氣』本身就需要用人命當材料不是嗎?」
「現在不是已經有大量的瘴氣存貨,多到根本不需要活祭品的程度嗎?」
夏露頓時「啊」了一聲。綺羅創造的穢土製造出了多到足以籠罩整座都市的瘴氣,學院的教授們不可能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想得真是周到呢……原來如此,只要用那方法,洛基的心願也能實現是吧。」
「沒錯,治療老姊跟心臟合成可以一次完成。」
「還有愛麗絲的身體也是。」
雷真開心地如此補充。
「所以我和洛基會稍微出個遠門,去把那祕術給偷回來。」
看來兩位男生之間已經達成了這樣的共識。
知道那兩人如此鎮定的理由後,反而是夏露變得無法鎮定。
「你們打算只靠兩個人去!?薔薇師團現在不是為了爭奪金薔薇的遺產,正在內鬥中嗎?」
「那樣不是剛剛好?我們就趁亂把祕術偷來就好啦。」
看來雷真得到了相當程度的自信,態度上講得輕輕鬆鬆。在這點上頭洛基似乎也一樣,感覺不像是要去冒什麼險,語氣平淡地說道:
「據奧爾嘉所言,金薔薇的大本營〈教會〉(Catacomb)就位於伊斯坦堡附近的樣子。等休假結束後我們就會整理行李,立刻出發。」
「就算過完年馬上從英國出發——你們春天之前回得來嗎?」
「少說蠢話,怎麼可能出去那麼久。這點程度的小事,一個月就夠了。」
「……如果放不下姊姊,你可以不用跟我去喔?」
「這個無底遲鈍笨蛋,硬要跟來的人是你才對吧?」
「別跟我找碴啦突破天際笨蛋!我明明是在為你著想!」
見到那兩人開始鬥嘴,夏露忽然興奮起來。
「我也要跟你們去!我不會打擾你們兩位的!只會在旁邊看你們兩位男生努力而已!」
「妳也幫點忙啊!到底是為了什麼跟來的啦!」
雷真如此吐槽之後,又有另一個聲音跟著附和:
「絕對不可以!夏綠蒂小姐要留下來顧家!」
不知何時回來的夜夜站在門口瞪著夏露。
「狐狸精就是這麼不要臉。居然連蜜月旅行都想跟著一起去。」
「兩個男人蜜月旅行嗎!?」
「也太腐了吧……!?夏綠蒂小姐原來已經腐到那種程度了……!?」
夜夜用力甩甩頭,然後開心地挺起胸膛。
「不用說,當然是夜夜和雷真的蜜月旅行囉♥」
「真下流……!」
在夏露刺人的視線中,雷真尷尬地咳了一下。
「笨蛋,別擅自做些奇怪的想像。洛基也在一起,不可能亂來的啦。」
「怎、怎麼會……!」
雷真不理會大受打擊的夜夜,接著又說道:
「再說,夏露不可能離開學院吧?妳可是下屆的學生總代表大人啊。」
「還、還只是候選人而已啦。等到真的選舉的時候,我才沒有勝算呢……」
洛基露出「哦?」的表情,從旁插嘴:
「推薦人是奧爾嘉對吧?那等於就是當選了。」
沒錯,夏露會參選是因為奧爾嘉的推舉。為了讓夏露成為自己的接班人,是奧爾嘉強迫——不對,『拜託』夏露出來參選的。
「可是我喔?暴龍(T-rex)喔?誰會把票投給我嘛……」
雷真和洛基面面相覷,同時噴笑出來,讓夏露頓時滿臉通紅……
「有什麼好笑的嘛!」
「不,沒有比妳更適任的人選了。像洛基根本就不是當總代表的料。」
「畢竟什麼典禮致詞,什麼總代表會議的,麻煩事情一大堆啊。」
「是……這樣嗎?可是……」
夏露實在沒有自信。明明到春天以前在學院中還到處惹人嫌的說。誰想像得出來那樣的她,居然要當上學生總代表呢?
不過既然已經和奧爾嘉約定好,如今夏露也沒有退縮的打算。再說雷真和洛基離開的這段期間,夏露也覺得自己必須保護好學院。
她接著轉向芙蕾,問出自己最擔心的事:
「如果洛基不在,芙蕾沒問題嗎?」
「嗚,沒關係。還有安里和海賽爾會照顧我。」
「咦?海賽爾……那女孩才真的沒問題嗎?」
夏露如此詢問洛基後,洛基聳聳肩膀,輕鬆說道:
「她雖然和我個性不合,唯獨對老姊就很聽話。我一不在,她反而比較可以黏在老姊身邊吧。還有妳妹妹也是。」
海賽爾雖然是危險人物,不過和安里還有芙蕾卻不知道為什麼感情很好。夏露莫名感到有點不甘心的同時,也接受了這兩個男生的計畫。
「了解。我每天都會祈禱你們的旅途順利。」
「謝謝妳啦。哎呀,其實也別擔心,雖然戰鬥應該難以避免,不過我和洛基會好好應付。」
「當然夜夜也會在一起喔♥」
夜夜捲起袖子,擺出彎起手臂的動作。夏露的心情一口氣放鬆下來——同時也感到有點寂寞地點頭回應。
噹——噹——時鐘這時響起,雷真忽然慌張起來。
「哦,已經這時間了。抱歉,我要出去一下。」
「什麼?要去哪裡嗎?」
「校長找我。我稍微跑一趟。」
雷真的身體狀況似乎已經完全恢復,輕盈地跳下床後,走出了病房。



離開病房後,雷真走在微寒的走廊上。
走廊其中一邊的牆壁面向庭園,可以透過窗戶看到冬季的藍天。就在雷真因為隔著玻璃透進屋內的寒氣而抖了一下身體的時候,不經意發現庭園中有個人影。
宛如一朵白色的百合般,孤零零地呆站在庭園的樹木旁。
從後跟上來的夜夜一臉好奇地問道:
「雷真?請問怎麼了嗎?」
「是伊呂里。」
伊呂里散發出的氛圍寂靜無比,甚至讓人不太敢出聲叫她。
夜夜對於姊姊會那樣的原因似乎心中有底,忽然開口說道:
「那個……請問戰隊們修理得如何了呢?」
「硝子小姐和伊歐都在努力,軀體應該已經修復八成了。不過……」
很可惜的是,人格方面並沒有辦法恢復原狀。因為活體零件被拆除的緣故,有些缺損部位不可能再修復了。重新啟動之後,戰隊的自我恐怕也會被置換為別的人格吧。
夜夜低下頭,難過地小聲呢喃:
「恐怕姊姊大人……就是因為那樣才沒有精神。」
「……火垂啊。」
伊呂里似乎一直都把火垂當成自己的妹妹般對待。
現在抬頭望著天空的她,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
雷真與夜夜都不知該如何上前搭話,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就在這時,從走廊的另一側,有名少女坐著輪椅現身。
是撫子。她的臉蛋越看越是像火垂——不,這樣講順序反而顛倒了,火垂的容貌本來就是重現撫子的長相。
在後頭推著輪椅的,則是酷似伊歐內菈的自動人偶伊凡潔琳。目前是她負責照顧撫子。
撫子不是看向雷真,而是注視著伊呂里。緊閉雙脣,接近到伊呂里身邊。伊呂里發現對方後雖然有鞠躬致意,但卻又馬上背對撫子準備離去。
對於那樣像在逃避的態度,撫子露出受傷的表情,放聲大叫:
「伊呂里……小姐!」
她的語氣強硬,伊呂里頓時被那氣勢嚇了一跳,停下腳步。
「請……請問有什麼事嗎,撫子大人?」
「請問妳是不是一直都在迴避我?」
「並並並沒有那樣的事情,絕對沒有!」
伊呂里的聲音慌慌張張,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撫子接著做出了更驚人的行動。
她竟然從輪椅上一踏,朝伊呂里的方向撲了過去。想當然,腳步相當不穩,畢竟她現在連手腳的組織有沒有癒合都還不確定,伊呂里因此趕緊奔到撫子面前。
撲到伊呂里懷中後,撫子抗議似的大叫起來:
「在我身體裡面的我,一直在鬧脾氣呀!對於伊呂里小姐那樣的態度!」
「那真是……非常抱歉。不過妳說我的態度,請問是指……?」
「每次只要妳不理我!我就會變得好想念懷爐呀!」
「——!」
伊呂里彷彿被凍結似的全身僵住。
懷爐。撫子剛才的確講了『懷爐』這個詞。
(——是那時候的!)

雷真腦海中回想起冬季的夜空。以前戰隊在天全的命令下監視雷真生活的那段時期,伊呂里和火垂透過懷爐有過一段交流。
撫子知道那件事?那代表她繼承了火垂的記憶嗎?
火垂負責保管的是撫子的大腦,因此這種現象其實也是有可能的。不過撫子真正想表達的並非這點。
即使是個秀才的妹妹,還是不太善於用言語表達感情。撫子不禁感到焦急地……
「如果只是繼承了記憶,我應該要更像撫子才對。可是我搞不清楚的感情卻一直湧上心頭……雖然我不太會形容……!」
講到這,撫子忽然朝雷真用力一瞪。
「真是的!剩下的請哥哥來說明啦!」
她把話題就這樣丟給雷真了。不愧是讓小時候的雷真懷抱自卑感的人物,撫子有確實注意到雷真的氣息。雷真只好放棄旁觀,從窗戶對著中庭說道:
「伊呂里,妳就對撫子好一點吧,把她當成是妳的妹妹一樣。」
個性愛逞強的妹妹怎麼也說不出口的一句話,由哥哥幫忙講出來了。
「雖然長相有點改變,但她毫無疑問就是火垂。當時組裝的人是我,聽我的準沒錯。」
那時候,天全的確把撫子的靈魂帶來了。
不過火垂也同樣擁有可以稱之為靈魂的東西。不只火垂,戰隊的每個成員都具有靈魂。那些靈魂寄宿在撫子被分割的肉體中,原本就是屬於撫子的一部分。
現在只是那些靈魂又重新合為一罷了。撫子同時也是火垂,這之中沒有矛盾。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但問題不在於理論如何。
重點是伊呂里怎麼感受、怎麼思考,究竟有沒有辦法接受。
伊呂里輕輕把撫子從懷中拉開,並低頭看向她的臉。
撫子的黑色眼眸不像火垂,一頭黑髮也和火垂不同。
然而光彩是一樣的。抬頭仰望伊呂里的雙眼中隱含的感情也一樣。
伊呂里輕輕撫摸撫子的臉頰,確認似的呢喃:
「……火垂。」
霎時,撫子的臉頰微微泛紅。
她眼眶變得溼潤,將自己的手疊在伊呂里的手上,用臉頰磨蹭。
「果然,我似乎……很喜歡被妳……用那個名字稱呼呢……!」
「……這樣呀。」
兩人彼此凝望,從眼眶流出透明的水珠。
伊凡潔琳這時對雷真使了個眼色,並靜靜退下——大概是顧慮到那兩人的心情吧。於是雷真和夜夜也盡量不發出腳步聲,悄悄離開現場。
來到遠離庭園的地方,兩人與伊凡潔琳會合。
「謝謝妳照顧我妹妹,伊凡。伊歐的狀況如何?」
「狀況如何——還真是主旨不清不楚的提問。不過……」
伊凡潔琳忽然輕輕一笑。
「伊歐內菈大人現在能夠和花柳齋老師在一起,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呢。」
她的氛圍柔和而帶有人情味,與從前無機質的態度完全不同。
看來她對這樣的日子也很中意的樣子。
「畢竟伊歐以前說過她是硝子小姐的粉絲嘛。」
「是的。雖然伊歐內菈大人愛讀的書籍並非由那位女性所撰寫——不過那兩位還是經常會針對那本書的內容互相討論。」
雷真想像起那情景,不禁感到有趣。照伊歐內菈的個性,肯定會對硝子問東問西,或是拜託硝子把人偶給她之類的吧。
在幸福的心情中,雷真與伊凡道別,再度走在走廊上。
踏上樓梯,在走廊轉彎,便可以在房屋中央處看到一扇厚實的木造門。
是會客室——校長應該就在裡面等待雷真。然而就在雷真準備接近那房間的時候,體內忽然響起呼喚聲。
雷真趕緊停下腳步,彎腰垂頭。走在一旁的夜夜不禁嚇了一跳。
「咦?雷真?」
「夜夜,注意舉止。黑薔薇大人要來了。」
「咦咦!?」
地毯霎時裂開,從時空縫隙中伸出巨大的骸骨手臂。
是如今已看慣的場面。在骸骨的手掌上坐著一名黑髮美少女——外觀的魔女。
「呵呵呵,你也漸漸學會什麼叫禮儀了嘛。」
賽菲菈「很好很好」地開心笑著。雷真則是抬起頭後……
「妳會在這樣的時機前來,請問是有什麼貴事?」
「我賽菲菈・巴爾澤・阿卜拉克薩斯說過的話,你可還記得?你要乖乖聽恩人給予的建言,就在這光輝亮麗的啟程之日。」
「啟程——?」
賽菲菈瞇起眼睛,隔著窗戶仰望藍天。
「你可知道我為什麼會加入薔薇師團?」
這問題實在來得太過唐突。但魔女並不理會雷真的困惑,繼續說道:
「金薔薇是我的宿敵,我好幾次都想過要把她的脖子給扭斷……但終究沒有那麼做。你可明白我為何會那樣克制自己?」
「……我不清楚。」
「從結論來說吧。因為薔薇師團是必要的邪惡。」
魔女的雙眸中透露出意志的光彩,對那樣強烈的氣勢,雷真不禁感到退縮。
「論邪惡程度,我其實和金薔薇沒有太大的差異。我也曾引發過好幾次的戰端,甚至消滅過國家。例如前陣子我就讓某個國家的警察系統麻痺,保護了偷渡品的運輸通路。以你的倫理觀來講,這樣的行為如何?」
「呃……並不是好事、吧。」
「沒錯,這是邪惡。毫無疑問是邪惡。然而——」
賽菲菈接著細心解說似的一句一句緩緩說道:
「製造那些〈違禁品〉的,都是產業不發達的貧窮國家。要是把他們的田地全燒了,將會有幾十萬人失去收入。相較之下,即使放過那些違禁品,列強國家會承受的傷害也頂多只有幾千人左右。」
「但那不是數量的問題……」
雷真很清楚自己反駁得沒什麼自信。沒錯,這並非數量的問題。為了多數而犧牲少數——那是雷真絕對無法接受的理論。但是要這樣講的話,同樣不應該犧牲小國才對,到頭來倫理輕易就會出現破綻。更何況這次的狀況還牽扯到善惡標準。在貧困之中為惡的人,又應該如何對待?
賽菲菈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後,故意露出殘忍的眼神。
「我並沒有要說自己是善人的意思。要是貧困的人民化為暴徒,使市場機制衰退,會傷腦筋的就是先進國家。因此要說我是在保護列強國家的權益也沒錯。雖然教父之流應該會批評這種做法只是拖緩治本清源的改革,使貧困者的苦難日子被延長而已吧。」
「可是……」
靠正面手法,真的有辦法克服貧困者的苦難嗎?
只要貫徹正義,百年之後貧窮就會從世界上消失嗎?
對眼前所見的貧困者見死不救,促使人類進行篩選,或者自淨——這樣的手法,這種像神明一樣的做法,雷真怎麼也無法接受。
賽菲菈又彷彿說之以理似的緩緩補充:
「結社是強者之間的利害調停者,是統馭這個世界黑暗面的存在。然而要是沒有黑暗便難以熟睡,要是沒有淤泥也就無法培育水草。過於清澈的河流只會對大魚有利,但那樣到最後會如何——你可明白?」
「……大魚很快也會沒有東西可吃對吧?」
賽菲菈露出微笑,點頭回應。
「世界應當由正義來支配,然而不容許一切邪惡的世界絕對會毀滅。因為所謂的正義,永遠都伴隨在勝利者的身邊。守護正義其實就是守護強者的意思。」
「……那種理論我無法贊同。」
但是也無法否定。畢竟賽菲菈所說的東西,在雷真出生的國家也有被寫成川柳傳誦。況且——
「妳延續了芙蕾的性命……也拯救了我和夜夜。要完全否定、憎恨妳……對現在的我來說太難了。」
賽菲菈這時忽然嘴角一揚。
她在嘲笑雷真的不成熟嗎?優柔寡斷嗎?還是說……?
在雷真還沒理解那微笑的意義之前,賽菲菈又接下去說道:
「那麼,就來仔細聽聽你恩人的建言吧。」
她一副『就是在等這一刻』似的,說出以前約定好的〈建言〉。
「你持有莉莉的印章(brand),便應該成為她的繼承人,接下青薔薇的位子。」
「——!?」
夜夜整個人彈了起來,而雷真也同樣吃驚得睜大眼睛。
「我當青薔薇……!?妳是叫我成為結社的幹部嗎!?」
「你不願意?哎呀,我想也是。不過狂王已經成為金薔薇囉?」
雷真再度愕然。沒想到才短短幾天,艾德蒙便已經站上那個位置了。
「他今後想必會越來越強大。如果想靠暴力制止他,很可能會引發宛如世界大戰之類的結果。不過,你是受到國王肯定、評價極高的人物。那個蠢王主動向你提出了不用透過暴力解決的手段喔。」
「對話……是嗎。」
艾德蒙認為雷真有與他同桌談判的資格。
而黑薔薇的〈建言〉就是要雷真好好利用這點。
雷真能夠理解這個道理,但仍不禁感到困惑。
「可是……!結社甚至連無辜的民眾也會殺掉……!」
「那麼,你的祖國就從來沒有殺害過無辜的民眾嗎?」
雷真一時無法回答。身為雷真保護人的榊中將,也是在戰爭中立下功績的男人。
「無論哪個國家,只要一旦染上戰火,便無法避免流血犧牲。不只是敵人,對自己國家的同胞也會逼向死路。另外,執法上的過失也會殺害無辜的人民。難道你會因為那種理由捨棄自己的國家?」
「那是詭辯!」
「既然是詭辯,那麼你說得也是詭辯。你應該捨棄個人的情感,完成只有你能辦到的使命——這類說教真的一點都不適合我呢。像個老人家一樣,真討厭!」
賽菲菈帶著自嘲,中斷發言。
接著就像忽然想起似的,說出這麼一句話:
「青薔薇的花語,你可知道是什麼?」
「啥?什麼花語不花語的……青色的薔薇根本就不存在吧?」
「所以囉,就是〈不可能的存在〉——那是與青薔薇非常相襯的一句話。」
賽菲菈彷彿一朵真正的薔薇般,露出豔麗微笑。
「身在邪惡組織的中樞,卻始終不沾染邪惡,淨做些對惡人來說的惡事——如果有個笨蛋真心想達成這種目標,你不覺得那樣的男人才真的堪稱是『不可能的存在』嗎?」
魔女這句話有如祝福的鐘聲,響徹雷真心中。
看到雷真仔細沉思的模樣,賽菲菈大概是感到滿足了。魔女接著忽然又態度冷淡地開口:
「哎呀,自己要走的路就自己去思考吧。雖然薔薇需要擁有自己的〈據點〉,組織自己的勢力,不過既然是我建議你加入,多少也會幫你張羅一下的……就像阿斯特麗德以前對我和莉莉做過的一樣。」
有件事情雷真一直猶豫該不該問,但終究還是決定問出口:
「呃,請問那位莉莉小姐到底是?」
「曾經身為奧地利皇后的女人。」
奧地利。被認為有可能成為世界大戰開端的國家。
「莉莉從很久以前就對活著感到厭倦了。而促使她變成那樣的人,就是那個畜生金色老太婆……只為了點燃大戰的導火線。」
黑薔薇的表情忽然變得黯淡,眼神彷彿遙望著遠方。
「阿斯特麗德對我和莉莉來說,某方面就像師父……或者說是姊姊般的存在。我們剛加入薔薇師團的時候,就是受到那個女人的照顧……雖然那些都已成往事就是了。」
大概是不想繼續說下去的緣故,魔女從大骸骨的手上跳了下來。
大骸骨接著沉入地獄,地面的龜裂隨之癒合,恢復為原本的地板。賽菲菈也不理會呆愣的雷真與夜夜,把手放到通往會議室的門上。
「那麼,就來宣戰吧。」
她親自打開門,走入室內。
在會議室中等待的人物,各個都讓人驚訝。在綻放褐色光澤的厚實圓桌旁,坐著一群應付起來非常棘手的危險男人們。
外表容貌有如天使般的〈時老翁〉,看似比實際體格還要巨大的魁梧男子拉賽福,以及身穿黑衣的艾德蒙。而在他們背後則有被稱為「山鳩」的灰十字戰士,祕書艾薇兒、魔王雷克南以及埃德加・貝琉伯爵!
「夏露的老爹!」
「嗨,雷真同學,你的位子在那邊喔。」
就在一進門的眼前有個空位,但雷真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只能呆站在原地。
拉賽福接著起身,對賽菲菈深深一鞠躬。
「承蒙您大駕光臨,實在光榮,黑薔薇大人。」
他的語氣畢恭畢敬,溫和的雙眼深處蘊含著教人無法大意的光彩。祕書艾薇兒雖然對賽菲菈放出殺氣,但想當然,魔女根本不予理會。她邁步繞過圓桌,坐到教父旁邊的位子上。
雷真依然感到困惑,搞不清楚這究竟是什麼集會。但是也不能一直呆站在這裡,於是只好先坐到指定的座位上。
賽菲菈環視眾人後,莫名莊嚴地用詠詩般的語氣開口:
「無論任何時代,歷史皆是由愚者所創造。」
── 她到底在講什麼?
「所謂愚者,即是否定舊時代的權威,施行改革的破戒者。兩千年前的救世主,同樣也是否定法利賽人的賢者們,被人蔑稱為愚者。」
圓桌的緊張氣氛頓時提升。如果沒有理解其中代表的意義,搞不好連自己的生命都會有危險。因此雷真屏氣凝神,仔細觀察在場所有人的一舉手一投足。
「今日在這裡,有三名堪稱愚者的人物。」
賽菲菈的視線一瞥,望向拉賽福。
「一名是被人稱為〈十九世紀最強〉的魔術師。此人為了無聊的目的觸犯禁忌,企圖要破壞魔術世界的秩序。」
視線接著橫移,這次停在雷真身上。
「另一名年紀尚輕,是還不成熟的小孩子。此人總是一再挑戰大人們斷定為『有勇無謀』、『愚蠢至極』之事,且總是能獲得成功,堪稱天生的革命者。」
雷真不禁感到尷尬,但夜夜倒是開心地挺起胸膛。
最後,賽菲菈看向艾德蒙。
「剩下一名,與剛才的孩子甚為相似。身為常人的同時,又能將常人無法辦到的目標一一完成的〈蠢人〉王子——奪取了這個國家的王座,瓦解並試圖掌握薔薇師團的怪物。」
原來如此,這三人就是愚者。雷真不禁在內心感到同意。
塞菲拉接著就像揭開祕密般愉快說道:
「能夠獲得神性機巧的人是〈愚者〉——於是有〈愚者的聖堂〉。因為愚者阿爾克那(Arcana)所象徵的事物,是探索,是自由,是啟程。」
她再度環視眾人,放聲宣告:
「那麼你們三位,今後就繼續身為愚蠢的賢者走下去吧。」
愚蠢的賢者——抑或是賢明的愚者。
「我將成為夜晚與死者世界的監視人,而教父也會成為白晝與生者世界的監視人。你們就儘管在中土世界競爭吧。如此一來世界便會運轉,在迴轉之中獲得安定。」
聽完賽菲菈的發言,艾德蒙咧嘴一笑。雷真這時理解了,在艾德蒙漆黑的雙眼深處,野心依然沒有熄滅。
艾德蒙充滿自信地用挑釁的語氣說道:
「用不著妳來說,我很快就會引發鬥爭了。為了救濟這個世界。」
「……和這些年輕人比起來,雖然我來日不長。」
拉賽福用壓抑感情的聲音,從一旁小聲呢喃。
「不過學院必須繼續扮演主導將來魔術世界的角色才行。我想必也會繼續主張自我的欲望,試圖改變這個世界吧。」
「……既然這樣——」
雷真交互看向這兩位危險人物,同樣開口宣戰:
「我就對你們所做的任何事都插嘴干涉好了。」
在魔女與教父之間,感覺存在某種不成文的約定。看來賽菲菈的言行與教父的想法並不矛盾的樣子。協會今後大概還是會一如過往,旁觀一切吧。
老實說,雷真有種自己受到老人們慫恿的感覺。不過與此同時,他甚至也感謝對方將自己放到這個位子上。
艾德蒙與拉賽福。如果想與這兩人對抗,雷真同樣必須擁有相對的力量,而黑薔薇賽菲菈已經告訴了他該怎麼做。
(不可能的存在……是嗎。)
以毒攻毒——為了這個目的,我真的有辦法成為〈毒〉嗎?



「三賢者——Trismegistus嗎。還真會諷刺啊。」
在空蕩蕩的會議室中,艾德蒙如此笑著。
出席者的大半已經離開,現場只剩下國王與埃德加。艾德蒙把腳翹在桌子上,愉快說道:
「如果說Trismegistus是一群笨蛋,想必沒有比我們更適任的人選了。我現在依然抱著成為地表之王的打算,而且既然已經知道〈神性機巧〉與〈復活〉都是可能實現的事情,拉賽福肯定也會瘋狂沉迷於重現計畫吧。」
無論是支配欲望或者求知欲望,同樣都是十分暴力的。而雷真想必也會為了妨礙這些暴力衝動而行動。既然如此,這三人毫無疑問會成為驅動二十世紀的軸心。
在開心竊笑的艾德蒙身旁,埃德加有點困惑地聳聳肩。
「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這樣簡直等於協會默認薔薇師團的意思了。」
「其實協會本來就是默認的啊,伯爵。」
艾德蒙露出冷笑,如此表示。
「要我來講,旁觀跟默認是一樣的。今天如果在路上有人被踩踏,其他只會站在遠處觀望的傢伙就跟敵人沒兩樣,不是自己人。」
「原來如此……那就是您對雷真同學評價如此高的理由嗎?」
「沒錯。雷真是個沒辦法忍受自己默默觀望的傢伙。因此就算他出面妨礙我,我還是會喜歡那傢伙。」
說到這,艾德蒙忽然露出壞心眼的表情抬頭看向埃德加。
「要說讓人不明白,我覺得你的行動也差不多喔?榮譽心如此高的貝琉騎士,為何會救助大逆不道的國王?」
埃德加氣質彬彬地微微一笑,不以為意地說道:
「您毫無疑問是有如惡魔的人物,但依然是狄蘭德王朝的正統繼承人。英國人民不會希望再有更多的醜聞發生了。」
「不過也可以想成趁這機會把瘤膿擠乾淨不是嗎?」
「不可能全部擠乾淨的。人類是無可救藥的生物啊。」
這次換成埃德加壞心眼地說道:
「至少光一代、兩代是不可能的,畢竟支配者之路就是鮮血之路。因此讓狡獪的國王施行善政還比較快。如果是您,想必可以辦到吧,艾德蒙三世陛下?」
眼見他用一臉爽朗的笑容講出這樣壞心的話,艾德蒙不禁感到傻眼。
「……你難道真心想要保護我?我可是毀了貝琉伯爵家的男人喔?」
「如果讓貝琉家沒落的人是您,那麼把囚困於師團的我解放出來的人也是您。多虧如此,使我得以將妻子救回來。」
「那只是我的謀略——」
「不過,其實您也可以選擇殺害我妻子才對。」
艾德蒙頓時閉嘴了。埃德加接著望向窗外無邊無際的藍天:
「伊萊恩大人之所以決心前往討伐魔龍,是出於身為騎士的自覺,以及為了回報一飯之恩。既然如此,我身為一名騎士,也同樣以慈悲回報慈悲吧。」
埃德加轉朝艾德蒙,將手放到胸前行忠誠之禮。
他的言行舉止中看不出絲毫虛偽。
艾德蒙對於湧上自己心頭的感情假裝視而不見,故意露出粗野的笑容。
「簡單來講,我的賊運還沒耗盡的意思啊。」
「不,今後就是您接受制裁的時候了。因為我會讓您成為名副其實的〈名君〉。屆時您搞不好會哭訴死了還比較幸福呢?」
埃德加彷彿把眼光放到遙遠的將來,陸續列出課題。
「首先就來重新組織上議院和賢老會。畢竟無論要重建機巧都市或是修復倫敦都需要預算,況且如果沒有重新建立學院與帝國間的良好關係,在大戰之中很可能會有遭受致命傷的危險。」
「大戰會爆發嗎?就算我不去引發?」
「那是教父已經預見的事,世界大戰的災禍肯定無法避免。因此至少要盡力讓受到的傷害減輕,否則搞不好就無法撐到二十一世紀了。」
「你的想法我明白了,伯爵。但你覺得上議院那些老頭會認同我嗎?」
「請放心。在議會中我同樣會保護陛下。」
「金斯佛特派那些人可不會默不吭聲喔?」
「幸運的是,里奇蒙卿是站在我這邊的。其實意外會很順利。」
埃德加眨起一邊眼睛。對於伯爵那樣從容的態度,年輕的艾德蒙不禁感到非常可靠。
對於一路走來幾乎只靠自己的力量與魔女們互鬥的艾德蒙來說,這或許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只要持續扮演名君,這男人就會保護艾德蒙。除了雷克南與七號以外,眼前這男人將會是自己霸王之路上的新同伴。
── 那樣的未來感覺也不差。
「原來如此,這代表遊戲變單純了。我只要想辦法鬥贏那樣的你,再建立我的帝國即可。」
「正是如此。雖然前提是您要能辦到那種事。」
「當然可以。因為我就是正確的啊。」
艾德蒙咧嘴一笑,把腳從桌子上放下,帶著身為王者的風采將手伸向埃德加。



「你等一下,〈倒數第二名〉(Second Last)。」
從會議室的回程路上,雷真忽然被熟悉的聲音叫住。
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下山,周圍變得昏暗。但即使在那樣的黑暗中,雷真的感官還是能夠精確掌握金柏莉的身體狀況。
血液流動沒有問題,臉色看起來也好轉許多。一旁沒有見到正式成為她〈助手〉的安里,也沒有輪椅,看來她已經可以靠自己的腳走路了。
明明是在學院內,她身上穿的卻是灰十字的黑斗篷。她先看了一下雷真與夜夜,再轉頭確認周圍之後,竊聲說道:
「……是不是已經被搶先了?」
「妳在說什麼?」
「我其實是來介紹你工作的……不過還是先來說說事後處理的事情吧。或許你已經聽說,學院剝奪了你的參加資格,將你從這一屆的夜會中除名了。」
「是啊,我聽說了。畢竟我在夜會以外的場合與老哥交手,把他給殺掉了。」
「……沒錯。雖然很多人都相信你的清白就是了。」
「不,我的確是把老哥殺掉了沒錯。」
兩人對決的結果導致天全死亡是事實。雷真打算一輩子背負這項罪名。
但夜夜似乎感到不滿,而稍微抱怨了一下。
「可是那並不是雷真的錯呀……」
金柏莉也點點頭,嘆出一口氣。
「協會也很清楚這點。然而,那時候日本軍介入的事情有被觀眾目擊到。」
在夜會的最終局面,日本軍占領了競技場。當時現場也有新聞記者,因此這件事當然也已經傳入報導機關耳中了。
「要是在這種狀況下『優待』日本人,將會觸怒輿論,到最後甚至可能會影響到〈魔王〉的權威……」
「萬一變成那樣,我也會很傷腦筋。洛基好不容易才當上了魔王,我可不希望因為我抗議導致夜會結果被取消。」
這是雷真發自內心的發言。他接著咧嘴一笑……
「〈蒼穹的魔王〉(The Azur)——很帥氣的稱號嘛。」
連續切換魔術回路的戰鬥方式,以及能夠自由自在使物體漂浮的強大念力,讓洛基獲得了以「天空」為印象的魔術名。
但他其實很少被人這樣稱呼,反倒是〈雷帝〉這個稱號漸漸變得為人所知。因為〈雷〉這個字被包含在稱號之中,甚至讓夏露引發了原因不明的臉紅,不過這些也都是將來的事情了。
金柏莉的聲音變得更加生硬,有點難以啟齒地說道:
「但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任誰來看都很清楚雷真・赤羽擁有足以稱為魔王的實力,卻因為不是魔王而沒有受到協會監控。有一部分的人認為這樣的狀況很危險。」
「這下我懂了。所以打算給我套上項圈是吧?」
夜夜一時愣住。
「雷真,請問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老師剛才說過的〈介紹工作〉啦,她是來找我加入灰十字的。」
夜夜驚訝得摀住嘴巴。灰十字是魔術師協會的執行部隊,是高手雲集的魔術師集團,能夠受到提拔加入,等於是超一流的證明。
而且這同時也能讓雷真受到協會庇護。如今雷真等於是與母國為敵了,因此這項邀請對他來說根本是求之不得。
然而雷真卻聳聳肩膀,說出一句驚人的發言:
「老師,妳認真的嗎?我現在可是準備要加入魔女的陣營喔?」
「雷真!」
夜夜慌張拉扯雷真的袖子。如果金柏莉說的話是真的,雷真現在等於是被視為危險人物。要是讓人聽到雷真這樣的發言,搞不好會遭到幽禁。
然而,金柏莉的回應卻教人意外。
「真驚訝你會講出來……不過哎呀,無所謂,你可以兼任沒關係。」
「什麼!?」
這下換成雷真大吃一驚了。
「讓結社的薔薇加入灰十字沒關係嗎……!?」
「總比讓你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亂搞要來得好多了。更何況你是從神性機巧的威脅中拯救了世界的英雄,教父對你的信賴也很深厚。」
雷真對於自己被稱為英雄的事情難以接受,也沒什麼受到信賴的實感。
然而金柏莉的態度極為認真,甚至很積極想促成這件事。
「只要是你做的行動,前輩們想必也不會一股腦否定。換個角度來想,這對協會也是很有利的事情。因為你將可以連接表裡兩個世界呀。」
剛才黑薔薇與教父表示過他們將會扮演『監視人』的角色,但實際上那狀況比較接近於雙重支配體制,兩人想必不會走上齊心協力的路線吧。
不過雷真就不同了。他能夠為油水不相容的兩個世界搭起一座橋梁。
── 金柏莉的發言中透露出她對雷真深厚的信賴,深信雷真即使加入了結社,也不會被染上結社的顏色。
雷真不禁苦笑。那份信賴雖然極為沉重,不過也純粹讓人感到高興。
「只要當上魔王就會人人想搶,不愁找不到工作,這些話看來是真的啊。我雖然沒當上魔王,卻也收到兩件很有魅力的邀請了。」
「我想應該不會只有兩件喔。如你這種等級的魔術師,加上名副其實成為『世界最強』的自動人偶,任誰都會想弄到手吧。」
「若真是那樣,看來我剩下的人生都沒辦法過得安穩了?」
「人說當潘朵拉的災難之盒被打開,最後會剩下的是空虛的希望。」
聽到這句唐突的發言,雷真不禁看向金柏莉。而金柏莉露出捉弄人的笑容後……
「那麼,你認為〈倒數第二〉又是什麼呢?」
「就是……希望的前面一個,所以……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
「搞什麼啊!」
「不過,那肯定是在災難之中能夠延續到希望——試圖連結希望的存在。」
金柏莉將雙手放到雷真肩上,笑著說道:
「我想那就是像你這樣的男人所擁有的東西吧。」
「——」
「我就等你到畢業之前好了。到底要不要接受聖黑衣,你好好考慮看看。」
留下這句話後,金柏莉便瀟灑轉身。
踏著完全感受不到傷勢影響的腳步,從容不迫地離去。在她前方的走廊轉角處,可以看到醫生克魯爾在等待她。
醫生似乎講了什麼多餘的話,結果被金柏莉賞了一記肘擊。不過那兩人的感情看起來並不差,並肩走遠的背影能讓人感受到比普通朋友更為親密的關係。
大概是受到金柏莉他們的影響,夜夜忽然摟住雷真的手臂。
好一段時間中,兩人都默默不語,眺望著窗外的風景。
輕飄飄的雪花落向中庭。
時間緩緩流動。雷真抱著幸福的心情,抬頭仰望漸漸入夜的天空。
夜夜的體溫從手臂傳來。在疲於戰鬥的日子中沒有餘力感受的甘甜情感,這時盈滿雷真心中。
夜夜或許也是同樣的心情,像小貓一樣把身體貼向雷真,用撒嬌的聲音說道:
「吶~雷真,夜夜其實有件事想跟雷真討論呢。」
「怎麼啦,這麼客氣?就儘管說啊。」
「小孩的名字,要取什麼呢?」
「也太早了吧!這部分要客氣點啦!」
「雷真明明都說夜夜是『我老婆』的說~♥」
「呃……我是說過啦。」
「不可以事到如今又反悔喔?」
「……怎麼可能。」
雷真一笑置之。曾幾何時,他已經做好覺悟,也能從容如此回應了。
最後雷真也放棄掙扎,陪夜夜聊了起來。
「如果是女孩子——叫『白夜』怎麼樣?妳那個時候全身都是白的啊。」
「好美的名字呢!那麼請問男孩子呢?」
「我想想……簡單一點就是從父母親的名字各取一個字——」
「雷雷?」
「為什麼是取〈々〉的部分啦(註1:「夜夜」在原文寫作「夜々」,「々」表疊字。)!應該取〈夜〉的部分吧!」
「那……雷夜(Raiya)?」
「那樣會不會被人叫成『騙子(liar)』啊?既然是從我們的名字各取一個字的人類——」
有如上天的啟示般,某個名字閃過雷真腦海。
於是他就像透露什麼重大祕密似的,小聲念出那個名字:
「夜真人(Yamato)——妳覺得怎樣?」
「Yamato……」
夜夜在口中呢喃發音,細細思考一段時間後,露出微笑。
「真是個好名字呢。」
她接著帶著慈愛的表情,輕撫自己的腹部。
「你的名字就叫夜真人呦♥」
「不要做那種會讓人誤會的動作好嗎!?那裡還沒有小孩好嗎!?」
不過——那樣的一天或許真的會到來。
畢竟從今以後,兩人還是會一起活下去。
就算只有短短一瞬間,不過夜夜曾經是神性機巧。誰也不曉得她生下的小孩會擁有什麼力量,或許也會有人為了搶奪那『鋼鐵的基因』而爆發鬥爭。既然雷真如今決心走上薔薇之路,將來的敵人絕對不會少,甚至連母國都不會是自己人。因此這兩人生下的小孩也很有可能會遭遇必須與父母別離的事態吧。
就算是這樣,如果夜夜真的能夠懷孕,雷真也希望能讓她生下小孩。
要是雷真或撫子都沒有後代,赤羽的血統就真的會斷絕了。雖然以前雷真對這種事一點都不在意,然而現在與哥哥死別後,不願讓血脈斷絕的想法開始在他心中萌生。
「夜夜……我啊,想要更相信人類。」
「夜夜明白。」
「但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很聰明。只要像我或艾德蒙這樣的笨蛋幹出傻事,鬥爭輕易就會爆發。」
世界大戰的火種已經在冒煙,隨時都有可能點燃。
「必須靠蠻力阻止的時候總會到來。」
「這點夜夜也明白。」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就算了。但要是因為這樣害妳,還有妳的孩子——」
「雷真。」
彷彿是要揮散雷真的迷惘般,夜夜堅定主張:
「無論是什麼地方,夜夜都會跟在雷真身邊。因為夜夜是雷真的搭檔呀!」
「……就算是荒蕪的大地,甚至是地獄的盡頭?」
「就算到被窩裡也是!」
夜夜露出幸福的微笑。雷真將她的小腦袋抱過來,閉上眼睛。
(……對我這樣的笨蛋來說,這結局也太美好啦,老哥。)
雷真不禁笑了一下。被他抱在懷中的夜夜一臉好奇地抬起頭:
「請問怎麼了嗎?」
「沒事。只是覺得這樣的結局其實也不差。」
「還沒結束呢,雷真從今以後才真的要忙碌起來囉!」
「這樣啊……說得也是。」
旅行還會繼續下去。只要雷真還沒停下腳步。

「反正這下也沒國家可以回去啦。雖然不曉得我能做到什麼地步,不過——」
雷真從懷中掏出指環。薔薇浮雕反射月光,綻放出光芒。
夜夜一把搶走那枚指環,套到雷真的無名指上。
雷真不禁一笑,握起搭檔的手。
「我們走吧,搭檔!」
「是!」

【END】





後記


大家好,我是海冬零兒。
不好意思讓各位等了這麼長一段時間——
這部系列作品總算也走到這一步了。
每次要為故事做結的時候,我總是會有個想法。
「希望可以為陪伴到最後的讀者們獻上『最棒的一幕』。」
當然,作品初期都要多虧有讀者們的支持,才得以推出續集。在這層意義上,最初的讀者們簡直可說是我生命上的恩人。
不過要持續追一部作品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我自己本身也一樣——隨著集數越來越多,難免會有讀者漸漸離開。(更不用說是一年都沒出新刊的作品了!)
即便如此,依然堅持陪伴本作到最後的讀者——也就是您——我認為對於筆者來說是非常特別的存在,要講起來就是靈魂上的恩人了。
不知本書是否有成為足以回報恩人的一本(兩本!)書呢?如果您現在嘴角掛著微笑,我想我應該就有盡到身為本書作者的責任了吧。
如此這般,圍繞機巧少女的故事就此落幕,接下來便會延續到釜田みさと老師筆下描繪的故事中登場了兩位主角了(註2:第14集附錄短篇故事「斷章拉普拉斯之魔」中,將『Re:Acta』主角「芥ヤマト」譯為「芥大和」。「大和(Yamato)」音同「夜真人(Yamato)」。)。(現在透過電子書籍也能購買,因此還沒讀過『Re:Acta』的讀者請務必要買來看看喔!)
沒錯,雷真這些登場人物的故事——名為「人生」的故事還會繼續下去。他們此後究竟會得知什麼、達成什麼、失去什麼、迎接什麼結局等等,想必不會再由作者多加描述了。我想那應該是讓讀完本系列作品的您接下來探索的領域吧。
本書的最後,是從好幾年前就在醞釀的『約定』場面。雖然是和過去曾關照過我的某位人物之間的約定,然而那只是我擅自認為是一場約定,或許對方並沒有認為這是什麼約定吧(只是在慶功宴的道別之際,稍微交談過的一段對話而已!)。不過我總覺得正因為有這段約定,才讓我抵達了這個地方,才讓我能夠堅持到最後,沒有半途倒下。
當然,我能夠堅持到最後的理由也不只是那段約定而已。這個故事真的是一路走來受到許許多多人的扶持,達成了與許許多多人的約定。
為本作品提供美麗畫面的另一位作者,LLO老師。
為本作品開拓了新天地的高城老師與釜田老師,comic alive的編輯部,在漫畫版出版的過程中提供心力的各位朋友。
初期時關照我的庄司先生、新田先生、とくP老師、LINDEN老師、原田小姐。在廣播劇CD及音樂方面扶持本作品的各位朋友。
對筆者的任性要求總是能熱情對應的池本先生!清原先生、田中先生。透過便利貼提供感想的校潤人員、設計人員。代代的編輯長大人、行銷人員。在MF文庫協助過本作的所有相關人士。
吉本導演、畠山先生、柿原小姐、竹內先生、渡辺小姐,各位動畫繪製人員、配音人員,在動畫版的製作上有過關係的所有工作人員。
各地書店,在電子版、海外版出版上有關的各位朋友。協助將本作品提供到各地的所有人員。
以及——一路陪伴本作品到這裡的您。本人謹在此致上深深的謝意。
謝謝你們!
2017年6月 海冬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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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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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a665606801 平民
非常的喜欢,真是不错的小说

5 年前 0 回復

liyongqians 勳爵
完结撒花,感谢大佬翻译

5 年前 0 回復

18277 公爵
完结撒花!大佬辛苦了!

5 年前 0 回復

没意思啊啊 勳爵
完结了  辛苦了

5 年前 0 回復

嗳-動漫❤雨季 騎士
完结撒花。感谢录入,终于可以开始补了

5 年前 0 回復

acgnlive 平民
感谢录入,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5 年前 0 回復

pig3421 騎士
感谢分享终于完结了

5 年前 0 回復

閱讀GOGO 皇帝
感謝,恭喜完結。

5 年前 0 回復

黑狼 子爵
本帖最后由 黑狼 于 2019-6-23 15:58 编辑


果然,一如當初所料,夜夜最後是雷真的妻子

但我個人最喜歡伊呂裏,雷真就不能把雪月花:雪之伊呂裏、月之夜夜、花之小紫這三人一起收了嗎

可惜了伊呂裏和小紫,我想要姐妹丼

5 年前 0 回復

ohayou123456 騎士
这个动漫是真的好看,如果出第二部真的是有生之年了

5 年前 0 回復

thunder2.0 伯爵
小说都完结了,第二季还没有

5 年前 0 回復

aliean 勳爵
看了动画关注的这个作品  小说看了16卷终于完结了

5 年前 0 回復

john4006ny 王爵
我是覺得
與其分16上下
還不如16卷17卷

5 年前 0 回復

Dead_Walker 伯爵
补插画果然还是要靠这边啊!(笑)
结局各个人物可以各种遐想……
PS:抚子妹妹那么可爱,该和伊姐姐一同收了吧

5 年前 0 回復

agreatman 王爵
還是完結了啊....
想當初我看第一集的時候,還是個大學生
結果現在都是奔三的大叔了....

6 年前 0 回復

asdzx7845 侯爵
' 1452478858 发表于 2018-5-18 14:42 当然是会怀孕了,后面都写得那么清楚了 '


我說的是...機巧少女不會懷孕 還是會懷孕"了" 。
不是 機巧少女 不會懷孕 還是會懷孕"呢" ?

機巧少女不會懷孕不是之前的書名惡搞嗎??
所以我說的意思是 不會懷孕的機巧少女 還是會懷孕了

6 年前 0 回復

1452478858 王爵
' asdzx7845 发表于 2018-5-9 22:22 欸 還以為雪月花會全收了呢 所以機巧少女不會懷孕還是會懷孕了 感謝錄入! ... '


当然是会怀孕了,后面都写得那么清楚了

6 年前 0 回復

かみじょう_とう 伯爵
完結了可以從第一卷開始補了

6 年前 0 回復

qq389200019 子爵
希望不会再有续集

6 年前 0 回復

aterssa 侯爵
最早开始看轻小说时追的几本:
笨蛋测验召唤兽:当时就差最后一卷就完结了。
神的记事本:坑光良心发现,之后居然把最后一卷写出来了。
春物:马上就结局了。
精灵使的剑舞:估计也快结束了。
魔弹之王与战姬:已完结
机伤:现在也完结了。

当年追的书基本都完结了。当时看机伤纯粹是打发时间,现在看下来倒觉得是质量很高的一部轻小说。现在除了龙王的工作和素晴之外基本已经不看轻小说了。

6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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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代小祈 公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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