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あざの耕平]東京闇鴉15 ShamaniC DawN[台/繁]


本帖最后由 Castaway 于 2018-8-3 16:5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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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あざの耕平
插畫: すみ兵
譯者: 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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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稱:
東京闇鴉15 ShamaniC DawN





作品簡介:
不論相隔多久、距離多遙遠,我們一定會再見面——帶著久遠的咒(約定),夏目的靈魂轉世,成為後世傳說的陰陽師•土御門夜光身邊的式神,也就是作為他青梅竹馬的少女•飛車丸。
時間是昭和14年,夜光繼承陰陽道宗家家督的某個春日。命運的分歧點以紅髮陸軍將校之姿,出現在他面前。
「我是相馬佐月,和您一樣一一是走在陰陽道上之人。」
暗自擔憂咒術前途的夜光,與試圖藉由大戰一觸即發的情勢復興陰陽道的佐月,兩人的相遇為咒術界帶來了曙光,然後——
超越時空的霊魂,如今正要解開一切的開端。

作者簡介:あざの耕平
德島縣出身,以『神仙酒コンチェルト』於文壇出道,代表作品有『Dクラッカ一ズ』、 『BLACK BLOOD BROTHERS』等系列。
讓各位久等了……!不管是在工作、環境還是人生中都發生了很多事情,不過總算將新書送到各位讀者面前。現在最讓我煩惱的是電腦的狀況不佳,我得趁書出版之後的這個時機趕緊解決問題。





目次:
一章 土御門家的光景
二章 紅髮的陸軍將校
三章 帝都的陰陽師
四章 陰陽寮
五章 真實的諸神
後記

PS:這書我也不知道有木有撞坑的,撞坑了的話先在這說聲抱歉。
畢竟這書不算冷門書...怎麼出了這麼久都還沒人發...

這插畫畫師好多圖都是直接用粗得要死的網點紙上色...掃描儀開去網紋和沒開一個樣,去掉也OK,不過估計細節就沒剩多少了,糊成一片,手動去網點又麻煩得要死,所以還是直接輕微調下色階模糊下就放上來算了...有大佬若是有空,希望可以教教我這種情況下的處理方法,個人實在無能為力,手動抹除實在麻煩,不勝感激。






「唔……不行,完全搞不懂。」
春虎把眼前的書本丟到一邊,一股腦兒往桌子趴了下去。
坐在他身旁的夏目忍俊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在陰陽塾的圖書室,兩人的調查始終沒有多大進展。
「畢竟眾說紛耘,連史書和咒術書的說法也完全不同。」
夏目微笑解釋著,神情有些落寞。
「年輕的天才咒術師、現代陰陽術之祖、在咒術界引起革命且留下許多功績,另一方面又是為了協助軍方不惜觸犯禁忌,引發大靈災的罪魁禍首。」
「他不是喜歡將棋嗎?不過塾長說過,他下得很差。」
「他留下的照片不多,最有名的是穿著黑色披風的軍服裝扮。」
「有人說他是大壞蛋,不過也有人把他當成教祖崇拜,實在是個很難捉摸的傢伙。」
愈是調查下去,愈覺得謎團重重。此外,因為既想知道又不想瞭解的矛盾心情,兩人停下了調查的動作。
春虎蹙緊眉間,不滿地嘀咕著。






「所以說,土御門夜光這傢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章 土御門家的光景


1


那是非常不可思議的景象。
接到主人的命令後,她戒慎恐懼地尾隨其後,走在夜晚的山林裡。然後,她看見了世上最奇妙而且前所未見的美麗光景。
在整修過的山頂上,刻意點燃的篝火搖晃著火光,將四周映得一片火紅。
那裡有石臺與四座鳥居,架設起的檯子上擺放著祭祀的供品,並且接連擺上了許多古老的祭祀用具。
穿著白衣的大人們以嚴謹的態度準備著石臺的陳設。現場所有人不發一語,氣氛肅然。也許是多心了,平時夜裡甚至稱得上喧囂的山林,今晚唯有在這座石臺四周悄然無聲。
現場唯一的例外,是她的主人。
儘管事前極力要求,他依然沒有獲得登上石臺的允許。他和大人們一樣穿著白衣,但是只能待在鳥居外面。這樣的安排讓他很不滿,他實在無法只是靜靜地待在原地。他在鳥居外走來走去,從各個方向觀察大人們的動作。因為那副模樣惹人發噱,她忍不住低聲笑了出來。就在這一瞬間,他銳利的目光往這裡射了過來。她離亮處相當遙遠又躲藏在森林裡面,絕不可能讓人發現她的蹤影。即使如此,她還是僵硬地豎起了尾巴,急忙收起臉上的笑意。
大人們還在繼續忙碌,白色的衣袖擺晃著,反射了篝火的赤紅。
接著,石臺上響起太鼓聲,然後吹響了法螺。主人提到的「秘祭」似乎開始了。
石臺正中央吟誦起長篇祝詞,吟誦者是主人的父親,是主人與包括她在內之一門的當主。
不知不覺間,以石臺為中心,周圍的狀況產生了變化。雖然現場並沒有具體的改變,但是確實有某個東西——某個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正在變換。
正常的世界與異常的世界交疊。她既驚訝又恐懼,同時也深深受到吸引。
忽然間,她發現主人愣愣地張大了嘴巴,雙眼閃耀著光芒仰望天空。她納悶主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同樣悄悄抬起頭望向夜空。


「妳看見了嗎?」
隔天一早,主人馬上來找她確認。「看見了。」她這麼回答。
用不著特地確認,她也知道主人問的不是「秘祭」,而是夜空中的「那個東西」。話說回來,因為她的身分是被禁止同行參與「秘祭」,所以這不是可以公開討論的事情。要不是主人命令她偷偷跟來再躲起來偷看,她根本不可能看見「那個東西」。
「很厲害對吧,聽說那個叫做泰山府君,是陰陽道最偉大的神以及掌管冥府的主人,真是太厲害了!」
經過了一個晚上,主人興奮的情緒似乎依然無法平息。他的雙眼發亮,不過運用的詞彙卻很貧乏。實際上,要用言語形容「那個東西」,確實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就算她同樣親眼目睹了當時的情景,也只能用抽象的言詞形容,那個東西巨大且耀眼,雖然可怕但是美麗又挺拔。事實上,那個東西沒有多巨大或是耀眼。不對,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是巨大而且光彩奪目,只是那是不屬於這裡的東西……果然還是很難解釋。
最適合用來形容的詞彙,恐怕是神聖,尤其在看見「那個東西」時,那種感覺正是「神聖」。
只是……
她最在意的是,看見「那個東西」的時候,她有種懷念的感覺。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那個東西,但不知為何有莫名的熟悉感。
為了確認自己的想法,她試著詢問主人,然而主人只是笑著,沒有把她的話當一回事。
「父親他們上次舉行『泰山府君祭』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妳還沒出生吧。」
這話確實有道理。算起來她是在上一次秘祭舉行的隔年出生,不可能見過「那個東西」。
可是……這樣的話,那種懷念的感覺是怎麼一回事?還有那個不經意從某處浮現,出現在轉瞬間的白日夢……


受到先幕的籠罩,再也看不清那個身影。
在她用力瞇起雙眼想瞧個仔細的時候,少年刻意咧嘴露出自信十足的笑容。
「不論相隔多久、雖離多遙遠,我們一定會再見面,因為——我是妳的式神!」


「混?」
主人感到訝異,板起了臉孔,她急忙搖頭表示沒事。
這麼說來,那段奇妙記憶裡的少年和主人有些神似。雖然兩人年齡不同,髮色也不同,而且記憶裡的少年還用布裹住了臉,但是瞬間閃過的笑容還有看著她的眼神,都讓她聯想到了眼前的主人。
可是,少年看著的人究竟是誰,他口中的「妳」又是什麼人?至少那個人不是自己,是土御門混以外的其他人。
「這次只能在外面圍觀,不過總有一天我絕對要自己舉行『泰山府君祭』。如果由我來舉行肯定會更厲害,妳說對吧,混?到時候妳也來幫忙。」
主人天真地命令著她,不過對於這樣的拜託,她只覺得無比欣喜。
她搖著尾巴,應了聲:「是。」
「我我、我們一起加油吧,※夜光。」(編註:此處原文為夜光「君」,是夏目對春虎常用的稱呼方式。)
這話一說出口,她訝異地眨了眨眼睛,聽見她這麼說的主人也愣了一下。
孩子們面面相覷,她頭上的尖耳朵一抖一抖的,可愛地顫動了起來。





天色漸亮。
東方的天空泛起曙光,在遠方繪出了稜線。夜裡支配山林的漆黑逐漸轉淡,濃厚的霧氣也融入了陽光的照耀。地面竄出潮濕的氣味,樹木一點一點增添了色彩。
從陰轉陽。
充滿在大地、大氣與樹林間的豐沛靈氣,此時正要活躍起來。
拂曉的山林——少女在一條橫越山林的山路狂奔。
她的動作快速而且輕巧,呼吸也不紊亂,全然無視山路的險惡。那優美流暢的動作,猶如野生的獸類。
除了輕快的動作外,少女的外表更加深了這樣的印象。在她的頭頂,一對毛茸茸的尖耳朵正細微地轉換方向,還有一條樹葉形狀的柔軟尾巴在背後翻動。
普通人不可能長出狐狸耳朵與尾巴,這些特徵證明了她是個「被狐狸附身的人」。
「結果到了早上還……真是的,連這種日子也……」
相較於敏捷的步伐,少女用萎靡的語氣嘟囔了起來。接著,她加快腳步,一鼓作氣爬上斜坡。那是條半埋在草木叢裡,近似獸徑的山路。少女也許是熟悉這條路,腳步完全不顯得猶豫,動作也很靈活。隨著狐狸尾巴左右擺動,她巧妙地變換身體重心,矯捷地在山路奔馳。少女踩踏著野草,每當樹枝搖晃,濡濕枝葉的朝露便像灑落的光芒似地在空中飛舞。
跑著跑著,少女總算看見了目的地的山頂。
山頂的樹木被砍了下來,森林出現了空地,大地與天空連成一片。少女爬上山頂,從樹蔭奔向了開闊的草原。
剛升起的耀眼朝陽,照亮了被朝露淋濕的少女。
那是個有著野獸耳朵與尾巴的異樣少女,她身上穿的是櫬衫搭配長褲的男性裝扮。



即使如此——不對,也許正因為如此——更櫬托出少女的美麗。
她年約二十,留著及腰的長髮,肌膚如白瓷般光滑。容貌凜然,五官精緻,細長的雙眸裡有著讓人留下強烈印象的靛藍色瞳孔。
她的美給人清純的印象,另一方面,她的肢體卻暗藏著妖豔的氣息——至少隱隱約約萌發出了這樣的傾向。在這深山裡,少女的模樣不像塵間的凡人——更像是仙女,或是妖怪。
不過,她真正的身分既不是仙女也不是妖怪。如果問她究竟是什麼人,她大概會這麼回答:
我是式神。
「夜光大人!」
在經過開拓後,成了一片草原的山頂那裡,有著從四個方位豎立起不同顏色的鳥居,其中間搭建了一座石臺。年代雖然久遠,但清掃得相當整潔。
那是一座被稱為天壇的祭壇,是土御門家舉行代代相傳的咒術儀式時,所使用的場地。
天壇的正中央,一位青年躺在上面。
那是個身穿狩衣的青年。他躺在石臺上,用單手撐著腦袋。在他的面前擺著一張將棋盤。他面色凝重地盯著盤面,聽見背後傳來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後,他懶洋洋地坐了起來。
他往背後轉過頭,晨曦下,他若無其事地微笑著。
「飛車丸,早安。」
看見那爽朗的純真笑容,少女——飛車丸難為情地紅了臉頰。
不過,她馬上回過神來。
「這個懶散的傢伙……!」
她雙臂往下一揮,煩躁地甩著尾巴,對著她敬愛的主人說:
「夜光大人,我說過您必須在天亮前回家吧?結果您居然拖到了這個時候!」
她的語氣裡充滿了責備,「抱歉。」青年——土御門夜光說。他一點反省的意思也沒有,就這麼輕描淡寫地回應對方。
「我原本打算早點回去,我是說真的。可是我沒想到和晴明大人的這盤棋會下得這麼激烈,害我一不小心——」
「騙人。」
「…………」
「事情再清楚不過了,夜光大人在輸了之後又硬是拖住對方陪您下棋吧?每次都是這樣。」
「不是每次……吧……?」
夜光的動作極度缺乏自信,他換個方向盤腿坐了起來。他笑著,像是覺得很不好意思。雖然差點受到主人這樣的態度影響,不過飛車丸提醒著自己,毅然倒豎起了柳眉。
「真要說起來,夜光大人最近常跑天壇的樣子實在讓人看不下去。『泰山府君祭』原本是土御門家的秘密儀式,是嚴肅的祭典,您居然漫不在意地把這當成打發時間的手段。萬一讓門人知道,他們又要說教了。」
「反正我就算什麼事也沒做,他們照樣會說教。好像那是他們的工作似的。」
「就算是這樣,今後您的立場將會改變,請您再稍微有自覺一點……小翳小姐也很生氣,她抱怨說哥哥居然連這種日子也不知道認真。」
「怎麼,她已經起床啦。」
「她說實在放不下心來,所以睡得不好。」
「哈哈,真不像她的個性。」
夜光像是聽見了笑話般笑著,飛車丸嘆了口氣,忍不住搖了搖頭,同情起主人妹妹的「辛勞」。
其實,夜不成眠的不只是小翳。只要是瞭解他個性的人,肯定都為了這位破天荒的繼任當主,在今天這重大的日子會做出什麼舉動來而忐忑不安。畢竟實際上,他就在這種地方過了一夜。
夜光今年滿二十歲,他展現出不像這年紀會有的泰然——甚至可以說是悠哉——的獨特氣質。他的樣貌柔和而且理性,笑起來雖然像個小孩子,然而不只是偏袒主人的飛車丸,大多數人都認同這樣的笑容充滿了魅力。此外,也許是傳統世家的遺傳,他就連悠然自得地盤腿坐在草原的石臺上時,也同樣散發出高雅的氣質。



不過另一方面,不受既定的框架拘束,坦然表現出自由奔放的個性,才是夜光這個人的「核心」。
他的思想和言行舉止,說得好聽點是真實不做作、隨心所欲又無拘無束。他只要一著迷起某事來,往往不顧是否會造成周圍的困擾。儘管大家的確對他這個人寄予很深的期待——也可以說正是因為高度期待——夜光這位青年的個性,更讓人提心吊膽。
「話說回來……」
飛車丸決定暫且不管毫無反省之意的主人,她往四周張望,露出了與對待夜光時不同的氣憤眼神。
「角行鬼那傢伙在搞什麼?他不是也在這裡嗎,都到了這個時間也沒提醒您一聲。」
「他啊,我有點事拜託他幫忙——」
夜光正要回答的時候,石臺一角的靈氣晃動了起來。搖曳的靈氣裡滲透出些微陰氣。
那是受到高度抑制的靈氣,但仍傳來了極為古老的氣息,是股危險又強大的妖氣。飛車丸相當熟悉那股氣息——就算在某種意義上成了「夥伴」的現在,她依然不自覺提高了警覺。
那是鬼釋放出的陰氣,也就是鬼氣。
從搖曳的靈氣後方,出現了一名男人的身影。
那是個彪形大漢,身高約有七尺,體格健壯但是很勻稱,使他看起來反而顯得高瘦。雖然習慣穿著西裝,但左袖向下垂落在空中,道出了獨臂的事實。
老實說,他的外表相當具特徵性,可是他散發出的強烈存在感絕不是因為外表。他只是站著,就能讓人感覺到蘊含在他體內的強大力量。
他不是人類。
他是經過千年漫長光陰,依然「存在」於現世的真正的鬼。
「原來你在啊,角行鬼。」
夜光開心地朝鬼笑著。
角行鬼是夜光為鬼取的名字,他和飛車丸同樣屬於夜光的式神。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
角行鬼漫不經心地回答了主人的問題。
他往夜光身邊走了過去。
「畢竟範圍那麼大,翻遍每一個角落需要花很大的功夫。」
「辛苦你了,結果如何?」
「狀況和你料想的差不多。」
「有什麼有意思的嗎?」
「沒什麼特別的。」
「這樣啊,不過接下來才是重頭戲,或許可以稍微期待一下。」
夜光望向飛車丸前來的方向——村里所在的地方,語氣難掩興奮。飛車丸聽不懂這段對話的意思,頭上的耳朵抖動個不停,角行鬼像是看穿了主人內心的想法,用鼻子輕哼一聲。
「你期待的事情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你心知肚明吧。」
「這可不能斷言。比方說你提過的『法師』這號人物,說不定他會跑來找麻煩。」
「這地方是那傢伙的鬼門,雖然並非絕對不可能出現,但機會非常渺茫。」
聽見式神平靜的回應,夜光有些誇張地擺出了失落的神情。
飛車丸再也按捺不住,喊了聲「夜光大人。」加入對話。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您對角行鬼下了什麼命令?」
居然把我拋在一邊。她用眼神控訴,沒有把這話說出口。夜光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這次和剛才的笑容不同,露出讓人感覺「不對勁」的笑容。
「我請他以宅邸為中心,搜索村裡整體的狀況,尤其是找尋有沒有『藏起來』的東西。」
「藏起來?難不成您懷疑有人混進這裡嗎?」
「呵呵,雖然沒落了,但這裡畢竟是陰陽道宗家。因為是正式的交接儀式,既然有人會來觀望情形,也就有人會趁這個機會製造什麼混亂吧。」
「居然有這種事。」
飛車丸頓時變了臉色,她瞪著角行鬼。「妳也聽見了吧?」角行鬼的臉上掠過些許的苦笑。
「確實是有發現一些可疑狀況,不過只是些小嘍囉,沒發現什麼危險人物。」
「你、你確定嗎?如果是厲害角色,隱形這類的咒術想必難不倒對方……不,夜光大人說的沒錯,接下來更應該提高警覺……」
「我倒是不覺得會鬧出什麼事情,這傢伙只是單純放大了自己的期待罷了。」
「角、角行鬼!你居然說主人是『這傢伙』,不得失禮!」
「既然都訂下式神契約,受到了主從關係的束縛,講不講『禮』好像沒有太大的意義。」
「不許狡辯,我的意思和『禮』的法度無關,單純是心態上的問題。」
面對尾巴的毛全倒豎起來的飛車丸,角行鬼一臉事不關己地聳了聳肩。「拜託你們兩個別吵了。」夜光苦笑著,試圖安撫兩位式神的情緒。
飛車丸與角行鬼同樣是夜光的式神,他們以左右手的身分協助他,是他無可取代的護法。
只是老實說,兩人的實力簡直是天差地遠。飛車丸是狐狸附身,擁有超乎常人的體力、身體能力以及強大的靈力,但她畢竟是人類,儘管展現出了陰陽師的才能,可再怎麼優秀也只是一介術者。相較之下,角行鬼是名留傳說的強大的鬼。真要說起來,要說他擁有國內屈指可數的力量也絕不誇張。
只是另一方面,相對於飛車丸是夜光的第一位式神,角行鬼成為他的式神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只有不到半年的時間。為夜光效勞的功績,飛車丸的貢獻遠遠勝過角行鬼。尤其飛車丸自負是夜光的首位式神,因此——先不管自己如何——她對夜光對待另一位式神的方式與態度尤其囉嗦。
「恕我直言,夜光大人今後應該多管教他一下。就算是不成法度的虛禮,禮就是禮,要是遇上在意這些禮教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真受不了,最近飛車丸不像我的式神,好像徹底成了小翳的式神。」
「沒、沒沒沒、沒這回事……!不不、小翳小姐的地位再怎麼重要,飛車丸的主人始終只有夜光大人!您這句話未免太過分了……!」
「我、我是開玩笑的啦。我沒有懷疑妳的忠誠的意思,再說也沒有讓我懷疑的餘地吧。」
看見式神嬌憐的美貌變得紅通通的,夜光急忙把話解釋清楚。平時泰然自若的夜光,基本上只有遇上這位從小認識的式神,或是妹妹的時候會亂了手腳。因為泛淚的少女而驚慌失措的模樣,確實像極了二十歲的青年會有的反應。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的角行鬼像是百般無奈,輕輕搖了搖頭。
然後,他瞥向放在夜光面前的將棋盤。
「……那邊的情形怎樣,你和那傢伙談過了吧?」
「這個……」
夜光趕緊抓住這個轉移話題的機會,回應了他的話。
他同樣望向盤面。
「這次不管我怎麼問,他就是不肯正面回答。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本來想問當主需要注意什麼事情,結果他只說隨我高興就行。」
「對你來說不是正好嗎?」
「嗯……確實是這樣,雖然心情輕鬆多了……」
夜光搔了搔頭,像是有什麼事情讓他放心不下來。看見主人這個樣子,飛車丸的尾巴憂心忡忡地左右晃動了起來。
照這情形看來,夜光不只是來下將棋而已。至於得到了什麼樣的成果,他沒有講得很清楚。
夜光常像這樣把事情說得不清不楚,所以這種情形並不罕見。這是他的壞習慣,因為過度集中在眼前的問題,導致他疏忽了向其他人說明狀況。
遇上這種時候,飛車丸這些式神需要做的不是要求詳細的解釋,而是盡量不妨礙主人思考。但話說回來,她實在沒辦法豁然接受。在主人悶著頭獨自苦惱的時候,自己究竟能幫上多大的忙——她總是忍不住這麼自問。
式神這種軟弱的想法,似乎傳達到了主人心裡。不對,與其說是主從的羈絆,不如說因為他們是共度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青梅竹馬,才能達成這種心靈上的相通。注意到飛車丸正懊惱地咬著下唇,看到她的眼神,夜光抬起頭露出了輕柔的微笑,像是在說抱歉讓她擔心了。
夜光拍了下膝蓋,俐落地伸直了背脊。
「算了,反正事先預測會有意外狀況也不是壞事。今天會有大批外界的術者來到這個地方,所以角行鬼繼續戒備周圍的狀況,如果沒有事情發生那是最好。」
儘管嘴上說得好聽,神情卻背叛了所說的話。夜光很明顯在期待「意外」發生。
如果說他只是在追求刺激,情況又沒有那麼單純。
「……夜光大人。」
飛車丸不由自主的呢喃,引得夜光「嗯?」地看了過去。看見這不經意的動作與心不在焉的態度,飛車丸察覺了主人的心情。
夜光的表情流露出「失落」。期待騷動發生——那個樣子其實是他「裝」出來的。這麼說不太正確,他的心裡確實有期待,只是在期待的同時,他也料想到期待或許終究會落空,就如同角行鬼的推測。
讓自己驚訝、心情雀躍的事情不會發生。
前所未聞的怪異咒術者,或是技巧高超到,讓人不自覺屏住氣息的術者不會出現。
這種事情他再清楚不過了。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不,沒事。」
被人用這種揶揄的語氣回問,飛車丸低下了頭。
然後,她赫然回過神來,「總、總之。」身體往前探了出去。
「您要戒備可以,請趕緊回到宅邸。小翳小姐在等您回去,畢竟今天是夜光大人就任土御門當主的日子。」


2


距今千年之遙的平安時代,有位與諸多傳說一同流傳至現代的偉大陰陽師。
安倍晴明。
他的後世子孫改名土御門,直至今日仍以陰陽道宗家的身分,站在所有陰陽師的頂點。
然而——
土御門家的威信,只能勉強維持到明治維新時代。
幕末時,土御門家掌握的陰陽道宗家實權衰退不少。不論政治力還是經濟力,都遠比不上分家的倉橋家或是若杉家。土御門家儼然成了一種象徵,只有在形式上獲得崇敬。明治時代之後,因為政府廢佛毀釋的政策加上陰陽寮的廢止,大幅毀損了陰陽道的地位。這成了土御門家沒落的關鍵因素,之後再也沒有重返舞台。
真要說起來,明治維新不過只是個起因。土御門家和陰陽道沒落的根本原因,還是在於「文明開化」的影響。
西洋科學、近代化,西歐式思考方式、習慣以及風俗的普及與滲透,這些變化將故步自封——至少大多數人都這麼認為——的各種事物驅逐到文化的邊疆。
許多的迷信與信仰遭到放逐,比方說陰陽道,咒術也無法倖免。
不過,就算沒落與衰微,土御門家的血脈也未就此斷絕。從安倍晴明連綿下來的歷史,與陰陽道一同延續到了現在。
明治維新過後半個世紀,在昭和十四年四月,土御門家迎來了年僅二十歲的新當主。
他正是土御門夜光,人稱其先祖安倍晴明再世的年輕天才陰陽師。





「啊啊!累死了!不行!我撐不下去了!」
人稱安倍晴明再世的年輕天才陰陽師不停哀號著,一股腦兒往榻榻米倒下去。他毫不顧慮地伸長手腳,豪邁地躺成大字形。事情發生在進入房間關上拉門的那一瞬間,一旁的飛車丸根本來不及用注意儀態之類的理由,阻止他的行為。
夜光露出了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不過是繼承家督的報告,居然搞得那麼誇張。這世界進入二十世紀都四十年了,這個家族到底打算當多久的平安貴族?」
「恕我直言,夜光大人,土御門家在明治時代之後繼承了子爵的爵位,既然當上了當主,夜光大人今後就是華族的一員了。」
「只是空有名號而已!事實上完完全全已是沒落貴族!就算想放縱,也沒有多少家產可以讓我任意揮霍!」
「除了花錢這方面,在為所欲為這個部分夜光大人倒是十分……啊,沒、沒事……」
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的主人凶狠地瞪了過來,飛車丸見狀趕緊移開視線。
此時正在舉行陰陽道宗家新當主的「就任」儀式,他招呼完到場的眾多人士後,就逃也似地到後面的房間避難。他換下了狩衣,穿上長袍寬褲、纏上黑色皮帶的束帶裝扮。說起來這是陰陽師的正式服裝,夜光穿起來也很合適。遺憾的是,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形的樣子,毫無威嚴可言,問題出在更根本的地方。
飛車丸繞開主人,往房間後面走去。她打開窗戶讓室內通風。
艷陽高照,春日和煦的空氣伴隨微風,搖曳著飛車丸的髮絲。
春天同樣造訪了土御門家宅邸所在的山里,蒲公英和鮮黃的油菜花,可愛地在路邊點綴著色彩,杜鵑花在家家戶戶門口渲染著豔麗的赤紅。現在也是櫻花盛放的時節,宅邸裡的染井吉野櫻燦爛綻放,宛如正在祝賀今天這個日子。另外,宅邸後方那些古老的野生山櫻花,也綻放著美麗質樸的花朵。
百花爭艷的繽紛花祭。
在所有年節的流向裡,春天正值從冬天的陰轉至夏天的陽,屬於變化的季節。如同山裡的靈氣在清晨時從陰轉陽,春天也是整體靈氣傾向轉移的時節。在廣泛的意義上,春天是天明,
也是嶄新開始的季節。
從房間的窗戶,可以看見玉蘭花在庭院綻放的純白花瓣。飛車丸不由自主地瞇起了雙眼。
反正橫豎是要祝賀,不如來賞花。在從天壇回到宅邸的路上,夜光曾開玩笑這麼提議。老實說,她很能明白夜光說出這種話的心情。如果是去年的夜光,恐怕會不顧一切地往外跑,將賞花當做優先事項。
不過,今後要如此隨心所欲,恐怕會變成很困難的一件事。
「接下來還有很多行程,您趁現在休息無所謂,只是請別過於鬆懈……」
「真是太沒道理了,晴明大人親口說可以隨我高興的,居然還要我遵循後世子孫擅自制定的儀式。」
「不是只有操縱咒力才叫咒術,您不是常這麼說嗎?遵循代代流傳下來的儀式,正是向內、外界表明夜光大人正式成為土御門家當主的『咒術』。」
「……我確實有想詛咒人的心情,但現在也來不及裝病了嗎……」
「不靠咒力直接在心靈產生作用的咒術,使用時應格外謹慎……您也常這麼說吧?」
「嗯……飛車丸不可能會聽錯我說過的話,所以那時候我肯定是喝醉了,一定是這樣沒錯。」
夜光極其嚴肅地點著頭,飛車丸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因為站著俯視躺在地上的主人不成體統,她悄悄地在一旁屈膝坐了下來。順帶一提,飛車丸此時也是束帶的裝扮。由於平常就穿著男裝,她穿起束帶來顯得有模有樣。只是,這樣的裝扮藏不住她的美貌,儘管本人沒有那樣的意圖,卻依然飄散出妖豔的魅力。
夜光能年紀輕輕就坐上當主的位子,主要是因為他的雙親發生意外身亡。
當時夜光只有十六歲,雖然也考慮過讓他立即繼承家督,最後還是暫且由退休的祖父擔任代理當主,等夜光成年後再由他正式繼任。
身為繼承名門的當主,他未免年紀太輕——親族間不是沒有這樣的質疑。
不過,土御門家不只是傳統世家,還是「陰陽道宗家」。
他的年紀和奔放的言行就算受到厭惡與擔憂,也沒有人懷疑年輕的新當主是否有「陰陽師的才能」。
他先天擁有強大的靈力,在咒的感知與操控也展現出卓越的能力。最重要的是,他對咒術抱持著純粹的憧憬與無止境的求知心。在陰陽術衰微,且陰陽師的水準逐年下降的現在,這世上恐怕沒有像土御門夜光一樣的「優秀陰陽師」。至於那些不知輕重地認為夜光不夠格的人,在他去年率領門人祓除傳說中的「鬼王」,收服「獨臂鬼」成為自己的式神後,他們也就此閉上了嘴巴。在熟知他的人心中,「安倍晴明再世」不是對於將來的期待,而是擺在眼前的事實,而土御門家的當主也不會有比「安倍晴明再世」更適合的人選。
「接下來還有什麼行程?大概是宣示後接著舉行儀式,儀式結束後發表談話,式典、祭典再加上祭禮這些吧?」
「另外還必須向公所提出各項文件。」
「好,叫角行鬼來。我記得那傢伙會變身術,讓他來當我的替身。」
「我也很想見識……可是北斗還沒完成轉讓,您要將族裡的神獸讓給別人嗎?」
「這麼說來,還沒完成最重要的事情。太好了,飛車丸,在角行鬼之後,妳又有新的後輩了。」
「確實會變成這樣呢。先是鬼,接著又來了龍。有著優秀的主人,讓式神也不好當了。」
飛車丸模樣可愛地嘆了口氣,夜光躺在榻榻米上,終於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雖然夜光滿嘴怨言與謾罵,但式神看著主人的眼神既溫暖又溫柔。先前在親族與門人面前,他保持原本悠然的態度,扮演無可挑剔的「新當主」。他會像這樣表現出直率的態度,是因為只有飛車丸在場。想到這一點,飛車丸就會不自覺地縱容他。
「……實在令人佩服。」她沉著地喃喃自語。
相較之下,夜光鬧著脾氣,「……有什麼好佩服的。」躺在榻榻米上看向飛車丸的臉,正確來說是她的頭頂。
剛才還在頭上的狐狸耳朵消失了,尾巴也是一樣。飛車丸操縱自身的靈氣將它們刻意藏了起來。
「妳的耳朵和尾巴還是不能露出來,這樣還算什麼當主,真是沒用。」
「夜光大人,陰陽師不是都會隱匿自己的式神嗎?」
「我不想把自己說得多偉大,不過那是平庸的陰陽師才會做的事情。」
「過去會面時,我只能待在隔壁房間,今天能待在您的身旁,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嗯……以後我要把那些看見妳就皺起眉頭的傢伙全部趕出去。好不容易成為當主,至少可以享享這些樂子。」
聽見主人孩子氣的發言,「夜光大人。」飛車丸用寵溺的嗓音制止了他。
基本上夜光對自己人相當寬容,只有對部分的親族與門人格外嚴厲。他會展現出這一面有幾個理由,而最重要的就是他們對待飛車丸的態度。
飛車丸出生自土御門分家,生來就遭到附身。因為這樣的緣故,她被認為受到了詛咒,從懂事前就遭受迫害。事實上,她最早的記憶是被關在牢獄的景象。她遭到隔離,甚至沒人幫她取人類的名字。
某一天,主家的少爺——也就是年幼的夜光把她帶了出來,為她取了「混」這個名字。依照代代相傳的「家規」的規定,分家必須以式神的身分服侍本家。族裡的人認為式神契約必須等夜光長大成人後才能訂定,不過夜光把混帶出來後就讓她一直在身旁隨侍,後來更讓她以飛車丸的身分正式成為自己的式神。
在年幼的飛車丸——也就是混的心裡,夜光的存在拯救了她。要說夜光是她活在世上的全部意義,這話絕不誇張。
儘管宗家的繼承人承認了她,年幼的飛車丸待遇始終沒有改善。不只沒有改善,就算成了夜光的式神,忠誠地為他效勞的現在,也有不少人厭惡她這個遭到附身的人。
「晴明大人的生母是靈狐葛葉,也就是說,土御門家的血脈裡面也有狐狸的血統,狐狸附身的飛車丸其實大可挺起胸膛主張自己是正統的血脈。」
夜光狡辯著,飛車丸聽了又輕輕笑了出來。
「要是您一當上當主就隨心所欲地改變現狀,恐怕會在人們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說不定就連那些仰慕您的門人也會惶恐不安。請您行事別太躁進,或許您沒有自覺,但您前進的速度對大多數人來說實在是快得驚人。」
不只是飛車丸的待遇,夜光在大多數場合都展現出了創新而且激進的一面。或許那是身為組織首領的重要資質,但要是行為太過火,反而會成為瓦解組織的炸彈。
「所有門人都認同夜光大人的才能,夜光大人成為當主後,土御門家前途一片光明,這一點無庸置疑。要取回往日興盛的榮景以及復興家業,想必都不再是夢想。」
「……妳想說什麼?」
「正因為如此,您更不應該拘泥於這些瑣碎的事情。」
「這不是瑣碎的事情。」
「那麼我換個說法。對於厭惡我這種人的耳朵和尾巴的那些傢伙,土御門家的當主夜光大人根本不需要把他們放在心上,這就是我的意思。」
雖然自責態度過於高傲,但飛車丸的語氣相當堅定。接著,她解開施加在身上的隱形,輕輕晃動著尾巴。
「再說,我也不想讓夜光大人以外的人看見自己的耳朵和尾巴……夜光大人願意為了這件事情氣憤,這份心意已經讓我深受感動。」
這確實是她的真心話。和孩提時不同,現在的飛車丸從夜光那裡得到了能夠幫助他的力量。就算遭到他人輕蔑她也不痛不癢,只要夜光能關心自己就好。
「……真受不了妳。」
夜光一時間沉默不語,思考該如何回應,最後他甩過頭鬧著脾氣說。
「妳的說教一年比一年囉嗦了,我真是懷念那個嘴邊老掛著夜光大人、夜光大人,誠實又堅強的混。」
「這您就錯了,世上沒有比在下更誠實而且堅強的式神。如果您不相信,可以試著回想那個獨臂的巨漢。」
「我懂了,也許是多心了吧,舌粲蓮花的狐狸看起來誠實又堅強。不過話說回來,我以為當主理應地位崇高而且受人尊敬,怪的是我現在完全沒有那種感覺。」
夜光嚴肅地嘆著氣,飛車丸按捺不住低聲笑了出來。看見式神開心笑著的模樣,夜光的神情終於變得柔和。
「不過啊,飛車丸,我必須很遺憾地告訴妳,土御門家的前途說不上光明,老實說是一片黯淡。不只是土御門家,咒術界全體的前途都一樣,這一點就連我也無能為力。」
夜光緩緩道來。飛車丸收起臉上的笑容,「夜光大人……」凝視著主人的神情。
夜光愣愣望著天花板的臉龐,能看出和清晨在天壇時一樣「失落」的表情。他的神情充滿了對未來空泛的期待,以及對現世咒術與咒術者無可奈何的心態。
他心裡很明白。
土御門家長久以來守護的——夜光心愛的「咒術」,在技術與文化上已接近極限,正急速朝著毀滅前進。
主從的對話自然而然停了下來。
彷彿為了填補這股蔓延的沉默,門外傳來了從走廊接近的腳步聲。
飛車丸輕輕動著狐狸耳朵,搞清楚腳步聲的主人後,隨即鬆懈了緊張情緒。接著,腳步聲在房間前面停下,門外響起了叫喚聲。
「哥哥?可以進去嗎?」
那是夜光的妹妹——土御門小翳。「進來吧。」夜光應道。門拉了開來,少女和貌似隨從的男性走進了房間。
少女觀望著房內,「啊。」大叫著露出銳利的目光。夜光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樣子,臉上浮現察覺不妙的表情,只可惜為時已晚。
「哥哥,你這是什麼樣子。你身上還穿著束帶,這副德性太不像話了!」
「別生氣了,小翳,總之妳先坐下吧。」
「你別想轉移話題。剛才你在眾人面前,表現得彬彬有禮而且舉止得宜,我還對你刮目相看了!離開眾人面前就變成這個樣子,這樣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嗎?」
「沒這回事,只要讓他們認為新當主是個認真的傢伙,就有很大的意義——」
「欺騙同門有什麼意義?總之你先坐起來,把衣衫整理好。」
小翳叨念個不停,氣呼呼地在榻榻米上跪坐了下來。夜光苦笑著,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了起來。
小翳十六歲,身材和哥哥比起來較為嬌小。她穿著一套艷麗而且古老的服裝,那是母親留下來的遺物。雖然氣質較年齡成熟穩重,但本人的個性相當活潑,這一點從剛才的對話也能看得出來。
小翳斜眼盯著哥哥整理服裝儀容,銳利的目光轉向了飛車丸。
「飛車姊姊,既然妳隨侍在哥哥身邊,就應該先阻止他啊。」
「是,萬分抱歉……」
「反正妳一定只是口頭上警告,心裡想著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不需要盯得那麼緊吧?我常提醒妳,飛車姊姊太放縱哥哥了。」
「不,沒這回事……」
「今後妳就是土御門家當主的式神,必須在一旁協助哥哥,不能只給他好臉色看。在需要的時候提出嚴厲的忠告,這樣才是真正的忠誠……」
「是,您說得是……」
飛車丸戒慎恐懼地垂下了耳朵與尾巴,坐直身體的夜光暗自嘆了口氣。正經的妹妹對著破綻百出的哥哥和偏袒主人的式神說教,這樣的光景在土御門家並不罕見。
能像這樣直話直說,也是兄妹感情融洽的證據。不管是小翳還是飛車丸,身邊都沒有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因此她們就像一對感情要好的姊妹。由於立場的緣故,小翳常責備飛車丸,不過這也是因為她們互相信賴著彼此。今天夜光就任當主,心裡最開心的說不定就是小翳。
小翳一旦開始說教,平常不念個一小時是停不下來的,值得慶幸的是,這時候除了兄妹俩和式神以外,還有一人同席。那是與小翳一起進入房間,年約二十來歲的男性。
「小翳小姐,今天是慶賀的日子,就別再說教了。夜光只是公私分明,並沒有怠忽當主的責任。」
男人輕柔微笑著安撫小翳的情緒,然後他端正坐姿面對夜光。
他臉上始終掛著沉著的微笑。
「恭喜就任,宗家,在此再度向您祝賀。」
「別叫我宗家了,季行先生。聽了讓人全身都癢了起來。」
「是嗎?可是我怕要是不克盡禮數,就輪到我被小翳小姐責罵了。」
「別、別鬧我了,季行大人,我怎麼可能向您說教。」
「什麼?太不公平了吧,這樣的話不管說教再有道理也沒有說服力。對吧,飛車丸?」
「呃,這個……」
「我不向季行大人說教是因為沒有那個必要。在你大喊不公平之前,何不先比較自己與季行大人平常的言行舉止?」
小翳板起臉孔反駿了回去。夜光像是表示投降,默默地迅速高舉雙手,飛車丸臉上浮現出輕微的苦笑。男人一如往常,微笑看著土御門家這些人。
他的名字是若杉季行,是土御門分家若杉家的三男。他同樣也是陰陽師,只是他穿著的不是束帶而是西裝搭配領帶。那是個身材清瘦、戴著眼鏡、散發出學者風範的男人,實際上他也曾受邀執過教鞭。
他年長於夜光六歲,不過在若杉家的重要人士中,他是年紀與夜光和小翳最接近的一位。
因為年紀的關係,兄妹倆從小就與他有密切往來,更重要的是,季行也是兄妹倆的雙親,為小翳決定的婚配對象,由這點也足以看出雙親對他的信任。
兩人過世之後,婚約一度作罷,不過季行與兄妹倆的往來並未因此改變。他當然也認識飛車丸,面對狐狸附身的她,他是少數不在意這件事情,且能與她正常交談的其中一人。他的神情宛如菩薩一樣沉穩,是個總是面帶微笑的人物。
「總之,最讓人慶幸的是就任儀式順利進行。因為夜光有不自覺惹來麻煩的天性,老實說,我一直在提心吊膽。不過經歷去年那件鬼的騷動後,似乎除去了好幾年的厄運……這麼說來,那個鬼怎麼不在這裡?」
「我派他去戒備宅邸周圍。要是讓他待在身邊,那些只聽過風聲的傢伙肯定會吵著要看他。我個人是很歡迎啦,因為好像會很有趣,只是看著他們一個個倒下也很麻煩。」
「哥哥,我提醒過要謹言慎行吧。真是的……父親和母親逝世後,我每天耳提面命要你有繼任當主的自覺……結果你還沒有培養出正確心態,就迎來了今天這個大日子。」
「小、小翳小姐,恕我僭越,至少夜光大人今天的確克盡了『當主的責任』。除了嚴厲的譴責,也請您誇獎他兩句。」
「嗯,沒錯,就是這樣。說得好,飛車丸。妳聽見了嗎,小翳?」
躺成大字形不停抱怨的新當主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大動作地點著頭。小翳用手指抵住眉間,吁氣搖了搖頭。
「……不過,你們亡逝的雙親,看見這樣的表現也能滿足了吧?家主也終於能卸下肩上的重擔……啊啊,不對,『家主』現在是你了。」
季行有些沉重地說。兄妹倆不再鬥嘴,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飛車丸也在一旁靜靜守望著兩人的反應。
祖父母雖然沒說出口,但從臉上的神情也能推測出他們的心情。平時嚴厲的兩人這天從早就格外容易眼泛淚光,說不定在失去兒子與媳婦後,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坦率地表現內心的情感。
不過,死去的雙親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實際上,夜光在幾年前認真問過小翳一件事情,問她是否要用他一半是自修學來的土御門家秘密儀式「泰山府君祭」,來找尋雙親的靈魂。「泰山府君祭」是接觸並且操控人類靈魂的咒術,那時夜光表示自己可以做到這種事情。要使出咒術不成問題,所以問題就成了是否要執行這樣的儀式。
那天夜裡的事情,同席的飛車丸也記得很清楚。那個時候兄妹認真地反覆思考,針對這件事進行前所未有的深入思索,一再討論辯駁,直至太陽下山、夜已深沉,然後太陽再度升起。
小翳有好幾次泣不成聲,就連夜光也不只一兩次眼裡噙著淚水。
最後,兄妹倆下了不該妨礙死者安眠的結論,之後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
「滿足……他們早就覺得滿足了吧?不同於祖父他們,父母不會拘泥這些小細節。」
「這話就不對了,哥哥。父母親只是個性溫柔才沒有對你生氣。對才氣洋溢的獨生子,他們必定有很深的期待。哥哥現在這樣子,要讓他們滿意還差得遠呢。」
「這話聽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哥哥,我剛才是在調侃你喔,很難聽出來嗎?」
聽見兩人一臉事不關己的對話,飛車丸一不小心笑了出來。她面紅耳赤地道著歉,不過房間裡已經籠罩著除了飛車丸以外的眾人笑聲。
夜光雙親的心情沒人知道。
不過如果他們在場,理應也會一起大笑。
彷彿受到夜光他們的笑聲吸引,又出現了新的闖入者。「啊。」驚呼聲響起後,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從走廊跑了過來。
「夜光大哥!難不成您在這裡嗎?」
「久輝嗎?對,我在這裡,進來吧。」
拉門隨即打開,進來了一位十歲左右的少年。那是個穿著童水干,看來很活潑的少年。
如同外表給人的印象,他的嗓音也是活力十足。
「剛才父親傳了式過來!他說雖然耽擱了,再過沒多久就會抵達宅邸!」
「啊啊,終於來了。我記得他說過會帶客人一起過來吧?」
「是,那位人士也一起同行!」
聽見少年奮力的應答,「嗯。」夜光點了個頭回應。
「太好了。雖然是向門人宣示就任,但不能不先向隆光先生打個招呼……雖然遲了點,只要向隆光先生打過招呼,就能搞好同門關係了,反正若杉家的各位常見到面嘛。」
夜光笑著說,「哥哥?」小翳斥責了他一聲。她會這麼克制,是因為不忍心在純樸的少年面前,向他敬愛的英雄說教。
少年的名字是倉橋久輝,是土御門分家倉橋家的長男。
至於話題中提到的人是久輝的父親倉橋隆光,是如今土御門中家世最興盛的倉橋家現任當主。
陰陽道是在京都發展成熟的文化,土御門一門也是以京都做為發展的根據地。在明治維新天皇遷都東京的時候,土御門家與當時有一定勢力的若杉家沒有隨之同行,選擇留在西方。相對之下,那時與之同行的是當時地位高居大藏卿的倉橋家。
從那之後,倉橋家在東京與政經界建立了緊密的聯繫。雖然隨著陰陽道衰微,影響力也跟著減弱,但倉橋家仍可說是土御門中實權最大的分家。
即使在實力關係逆轉的現在,倉橋家依然徹底擁護土御門家。夜光的雙親亡逝時,正是倉橋家以下克上的絕佳機會,但是倉橋家率先設法平息了門內的動搖。夜光的祖父重回職位時,倉橋家更是提供全面的支持。「無土御門家,遑論陰陽之道。」現任當主隆光常這麼公開表示。
「聽好了,夜光。面對隆光先生,你真的可以擺出那種悠哉的態度嗎?在你成為當主後,他必定會更積極地來勸進你。」
「你是說他老要我離開村里,到東京去那件事嗎?這事很難說。隆光先生是個有常識的人,在成為當主的前幾年,他應該不會跑來強人所難。」
「為什麼說是強人所難?夜光大哥的才能只有在東京才可以徹底活用,父親總是這麼說。如果大哥來了,我也會很高興!」
「嗯,可是……要是到隆光先生那裡叨擾,似乎免不了要和『政治』有關的麻煩事扯上關係。這樣的話,在鄉下還比較輕鬆。」
「怎麼這麼說。」
夜光有些不懷好意地回答了這個問題,惹得久輝不禁用孩子氣的口吻提出抗議。
季行依然是一臉笑咪咪的。
「倉橋家這對父子都很迷夜光呢。」
「他們只是為了貪圖方便而利用我而已。我說的沒錯吧,久輝,快從實招來。」
「沒、沒有這回事!我沒有那個意思!」
「是嗎?之前要你忍耐到下次有機會再說,所以這次看不到鬼你也不會介意吧?」
「怎麼這樣……我想看、我想看!我想看大哥收為式神的那個真正的鬼!」
他像是急得要跺腳了。雖然熟習於較年齡成熟的禮儀與說話方式,但這種任性的表現確實像個家世良好的少爺。飛車丸與季行為新任當主幼稚的言詞忍不住苦笑,小翳則是一臉愕然。
這時——


「我來報告了。你一定會很開心,『期待』成真了。」


房裡響起了說話聲。
那是角行鬼的嗓音。現場感覺不到鬼氣,是因為他從遠處讓聲音傳了過來。小翳、季行和之前吵著要見鬼的久輝全嚇了一跳,身體不自覺僵直。
相對的,夜光瞬間板起臉孔,飛車丸敏捷地單膝跪立。不消說,他們兩個都清楚理解了角行鬼話裡的意思。
「居然把鬼帶來了,而且還是三……不對,是四隻。以前我和類似的傢伙交過手,那是很奇怪的種類,不好應付。」


報告還沒結束,「我這就過去!」飛車丸說。她用力打開拉門,翻動著尾巴衝出房間。小翳大驚失色,「飛車姊姊!」大叫了出來。夜光向季行交代:「這裡就拜託你了。」沒有等對方回應,他也跟在飛車丸背後衝了出去。
飛車丸在確認夜光跟在背後的同時,搜尋起角行鬼的氣息。他在宅邸正前方,這樣的話最好是先到庭院。今天門人擠滿了整座宅邸,她判斷從屋子外面繞過去是最快的方式。
春風在宅邸周圍飛舞,櫻花花瓣乘著風輕盈舞動。飛車丸劃破春風、疾速奔走。和煦的陽光沐浴在她的全身,她一口氣衝到了宅邸的正前方。
然後,她停下腳步。
土御門家的宅邸建在山里一角的高台上,宅邸前有一條可以沿著往上爬的石階,石階的盡頭則設置了一座外門。
兩個男人穿過外門,踏進了宅邸的範圍。
其中一人穿著和服、頭戴圓頂帽,是個中年男性。看見飛車丸氣喘吁吁衝了過來,他臉上浮現出詫異的表情。他嘴邊蓄著濃黑的鬍鬚,手裡拄著一把手杖。那是飛車丸熟知的人物,也就是倉橋家的當主•倉橋隆光。
至於另外那個人——
他身上穿著軍服。
那個人非常年輕,雖然看起來比夜光年長,可是應該比季行還要小,約莫二十二、三歲。他有著線條纖細的蒼白臉孔,以及有些陰暗的深沉目光,但看向這裡的視線如剃刀般尖銳。在充滿陽氣的春日陽光中,彷彿只有青年全身沉浸在陰氣裡。
不過,青年全身上下最具特色的還是他的髮色。
紅色。
那是比山里綻放的花朵還要鮮豔,而且讓人印象深刻的紅。
飛車丸的內心深處竄起了不明的預感。
青年身上感覺不到鬼氣,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咒術者。不過,她的直覺告訴自已,角行鬼報告裡指的就是他。
「原來是飛車丸啊,妳的主人在什麼地方?」
隆光問著愣在原地的飛車丸,飛車丸一時答不出話,視線也無法從青年身上移開。
忽然間,目不轉睛望著飛車丸的青年移開了視線。
青年的視線望向飛車丸的背後。



他睜大了雙眼——
爽朗地笑了出來。
接著,青年踏響軍靴,筆直往前走了過去。
飛車丸還是一動也不動。從飛車丸背後追過來的夜光往前迎了上去。「夜光大人。」他舉起一隻手制止出聲警告的飛車丸,默不吭聲地觀察著走上前的軍服青年。
青年走到夜光面前,停下了腳步。
他臉上浮現出莫名的自信。
「——您就是土御門夜光先生吧。」
他的嗓音嘹亮而且凜然。夜光沒有回應,青年似乎沒放在心上,像是進行事先安排好的儀式般繼續寒暄。
「您好,我是相馬佐月,和您一樣——是走在陰陽道上之人。」
這就是土御門夜光與相馬佐月——土御門家與相馬家宿命的相遇經過。


二章 紅髮的陸軍將校
1
「重建陰陽寮?」
「沒錯。」
這位年輕的紅髮將校沒有擺任何架子,乾脆地點了頭。
「至於領導人——陰陽頭的職位,希望可以由土御門夜光先生擔任。」
夜光有好一段時間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青年,對方端正地跪坐在地,且抬頭挺胸面向自己。然後,他轉向坐在對方身旁的倉橋家當主,確認隆光臉上的嚴肅神情後,他再次把視線轉回正面。
難得主人判讀不出對方的企圖,這令飛車丸甚至是有些意外。她待在夜光背後,仔細觀察起相馬佐月。
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他給人的那種「陰」的印象沒有改變。只是像這樣面對面之後,感覺他身上散發出凜然又剛直的高雅氣質。再加上特殊的紅髮——讓他充滿了脫俗的氣息,而這要說是高貴的陰氣也行。老實說,那和飛車丸心中對「軍人」抱持的模糊印象,簡直是天壤之別。
當然,那件軍服不是穿好看的,他真的是軍人。他隸屬於帝國陸軍參謀本部,位階是中尉。遺憾的是,飛車丸對軍人的事不熟,不過年紀輕輕就能當上軍官,或許是士官學校出身的菁英吧。實際上,他的樣貌聰穎,就算沉默不語也能從臉上看出自信。他的舉止合宜,沒有一點疏失。就算他再怎麼鬆懈,肯定也不會穿著軍服呈大字形躺在榻榻米上面。
陸軍情報部的菁英士官與沒落的陰陽道年輕當主,光看頭銜,兩人簡直是強烈的對比。
不過——
這個男人報上的是自己的名字而不是身分。
佐月表示自己是接到軍方高層的旨意,前來造訪這個地方。換句話說,這場會面與軍務有關。
儘管是軍務方面的事情,佐月向第一次見面的夜光自我介紹時,卻不是自稱「相馬陸軍中尉」,而是「相馬佐月」。他甚至表示,自己是和夜光一樣,「走在陰陽道上的人」。
隆光向他們解釋了這話是什麼意思。
起源於古老的平安時代,有個隱密但持續將血脈與技巧傳承下來的咒術團體——那就是相馬一族。
佐月是嫡系長子,也就是說他和夜光一樣,是帶著「咒」這個古老宿命,來到世上的人。比方說,角行鬼觀察到的「鬼」氣,似乎就是他使役的護法。考量到土御門家宅邸設下的咒術結界,那些護法現在在宅邸外待命。如果那是相馬家代代相傳的護法,想必和角行鬼所說的一樣「實力堅強」。
面談時讓保護自己的護法待在結界外面,佐月也冒了不小的風險。不對,還有個更基本的問題,歷史悠久的咒術集團領袖,獨自要求會見其他咒術集團的領袖——就算形式上是為了軍務——從咒術界的常識看來是非常荒謬的舉動。即使是透過隆光這位介紹人,但他身為倉橋家當主,完全是土御門這邊的人,而不是第三者。
咒術由於是秘法,與其他流派的往來——當然也有例外——通常需要格外謹慎。尤其會面的對象是陰陽道宗家,又是以高明的咒術者聞名的土御門夜光,再加上宅邸內土御門一門齊聚一堂。就算說其他流派的術者只要對應上有個閃失,有可能會導致生命危險,也絕無誇大。
——可是,從他身上完全感覺不出悲壯的氣氛。
他並非是平心靜氣,感覺得出他的情緒十分高亢,還帶著一點緊張。但是,他的心裡沒有恐懼,甚至能感覺到沉穩的自信。
對自己的自信。
對命運的自信。
還有——對夜光莫名天真的自信。
「……」
夜光沉默許久。
主人難得出現這樣的反應。面對第一次見面的對手,他展現出了可能會被人批評為失禮的態度。感覺得出隆光在猶豫是否該介入這個場面,另一方面,佐月的態度沒有一點動搖,只是靜靜地等待夜光的回答。
然後,「關於這件事……」夜光慢條斯理地開口。
緊繃的空氣出現些微波動,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夜光身上。
「抱歉,勞煩您千里迢迢來到此地,這件事恕我拒絕。中尉,您請回吧。」
數秒的沉默過後,「……什麼?」傳出了低聲的驚呼。
菁英士官大感意外的嗓音,不同於之前給人的印象,聽來莫名沒有防備,充滿了孩童般的稚氣。
喧囂的蟬聲如洶湧的波浪,唧唧地不停鳴叫著。
蟬叫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像是彼此正激烈競爭般從頭頂覆蓋了下來,強烈的存在感甚至令人覺得無法用雙手觸及,反而感到很不可思議。此外,灑落的陽光似乎也讓蟬鳴的合唱聲變得更為鮮明。
屋頂灼熱的瓦片映照出柔和的光芒,被水弄濕的砂石從下方將陽光反射了回去。
蟬聲中,可以聽見模糊的誦經聲從講堂傳了出來。森林飄來了草叢的熱氣,以及不時晃動著暑氣的微風。
深山的古剎中,此時正是盛夏時分。
寺內的一角,飛車丸正在廚房旁的井邊汲水。
訓練此時告一段落。把汲起的水倒進水桶,她用手掏了把水含在口中。井水的冷冽讓她整個人清醒了過來,口腔瞬間變得冰冷,水從喉嚨滑落,沁涼了胃部,滲透入全身細胞。這種爽快的感受讓飛車丸忍不住閉上雙眼,狐狸耳朵與尾巴的毛不停微微顫動。
她將手巾浸在水中,絞乾後拿來擦拭脖子上的汗水,「——呼。」然後大大吁了口氣。
悶在體內的熱氣與不快的感受,彷彿從冰涼的地方溶解並排出身體,她終於覺得重新活了過來。飛車丸把手抵在額頭上,視線望向遠方。
鮮綠的稜線在遠方連綿,稜線上方是以深藍色天空為背景,而堆積的純白積雨雲,呈現出極有夏日氣息的壯闊景象。土御門家的山里也有豐富的自然生態,但是壓根比不上這座山寺的規模。幾乎沒有人類介入的原始自然景觀就在身旁,儘管險峻,但也美麗。
這時,「飛車丸大人。」背後傳來了呼喚聲。狐狸耳朵顫動了一下,她轉過頭,看見一位身材矮小——比飛車丸還要矮的青年笑咪咪地走了過來。
雖然身材不高,但動作相當敏捷。曬得黝黑的肌膚以及篠懸衣搭配工作褲的裝扮,使他整個人飄散出年輕武將般的剽悍氣息。飛車丸笑著應聲:「千先生。」
「有什麼事嗎?您不是在和夜光大人下將棋嗎?」
「我這局下完了,他正在和真羅法師對局。」
「這樣啊,那個……連日來麻煩各位陪他下棋,實在很不好意思。」
「別這麼客氣。夜光先生下將棋時有種獨特的風格,我從他那裡學到了很多,反倒是我應該道謝才是。」
千爽朗應道,飛車丸聽見後,尾巴不禁欣喜地往上甩動。
「是、是嗎?夜光大人下的雖然是將棋,但腦子裡想的都是咒術,棋下久了,咒術自然跟著進步——」
「真不曉得為什麼頭腦那麼聰明的人,只有將棋一直進步不了。他明明只要一有空就在下棋……也許他和我們看的角度不同吧。」
「…………」
「不過,他那不服輸的精神實在讓人不敢恭維。棋下得差不要緊,不管輸幾次都硬逼著對方再下一局,那種死纏爛打的態度真的讓人很傷腦筋。」
「……抱、抱歉。」
這話說得雖然直率,但不只是千,這間寺院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想法。主人喜歡下將棋但是下得不好——這件事沒有辯解的餘地。她原本還在幫主人說話,聽到這裡也乖乖閉上了嘴巴。
千是在這間寺院負責雜務的男僕,年紀很輕……看起來是如此,但他只是年齡不詳。雖然外表像十來歲的少年,有時候又讓人覺得比夜光和飛車丸年長。每次詢問本人時,回答的歲數都不一樣,寺裡似乎也沒幾個人知道他真正的歲數。真要說起來,不深究他人的過去,是這間寺院不成文的規定。
因為男僕的身分,他在寺裡容易受到輕蔑。但是……
「別看他那個樣子,那傢伙可是個狠角色。雖然臉上老是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但類型和季行先生不一樣。將棋的資質也很討人厭,本來以為他在等我出招,沒想到居然設下了另一個陷阱。」
這是夜光對千的評價。將棋的例子暫且擺在一邊,主人對人物的觀察相當敏銳。既然是夜光認為不可小覷的人物,她也不敢掉以輕心。話雖如此,他的態度彬彬有禮,對人也很和善,飛車丸個人對他有相當高的好感。
話說回來,要說「狠角色」,這間寺院的每個人都不好應付,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畢竟這個地方不單純是間山寺。
北辰山星宿寺。
形式上雖然是與真言宗相關的寺院,但嚴格來說並不存在教義。不同教義的各個宗派——從南都六宗到最基本的密教、禪宗,以及類似修驗道的山岳信仰、神道甚至是民俗信仰,這是一間有各式各樣的信徒齊聚的「寺院」。不只如此,其中也有「無信仰」的人。
眾人有個唯一的共通點,那就是「咒術」。
通稱「闇寺」的這個地方,是日本屈指可數的「咒術修行地」。
「要您當主人的對手,真是非常抱歉。」
「千萬別這麼說。剛才我也說過,能與夜光大人下棋是我的榮幸。況且夜光大人這種立場的人願意誠心來到這裡,也是本寺之幸。」
「……可是這件事也不太能公開……」
「哈哈,這我當然瞭解。最讓我開心的,其實是他沒有在成為當主後就變了個人。」
千笑得豪爽,飛車丸只能回給他一個神情複雜的苦笑。
事實正如千所說,夜光非常中意這間闇寺,從幾年前開始就常離開村里來訪。擁有各種經歷的咒術者聚集在這個地方,所以在這裡可以親眼見識他們那些獨特的咒術。夜光認為這裡是獨一無二的咒術「學校」,而飛車丸也認同他的想法。每次陪同夜光造訪這間寺院時,她都受到了許多指導,實力也有不小的進步。剛才提到名字的真羅——雖然不願意承認——要說他是傳授咒術的老師也不為過。
只是老實說,這裡給人的印象不是太好。
在大多數的情形,咒術常是以某種信仰做為基礎。更詳細地說,基於各自信仰的宗教觀來理解「世界」的靈性構造,然後建立起因果關係的體系並接觸的技巧,那就是「咒術」。因此,咒術者一旦與其他咒術體系往來,免不了會與其他宗教觀融合。而且咒術的強弱與效力,往往等同於宗教的「正確觀念」。最後宗教觀動搖,進而失去信仰——這類的事情並不少見。咒術者——不只是本人,還有那個人所屬的咒術集團——與其他流派的交流需格外謹慎,其原因就出自這裡。
然而,信仰與咒術的關係在闇寺逆轉了過來。不是先有信仰,在受到恩惠後衍生出咒術,而是把咒術擺在最重要的地位。
當然,表面上他們沒有公開否認信仰的必要性,不過把咒術擺在第一優先,是眾人默認的共識。這裡是不惜這麼做也要追求「咒」的人聚集的場所。
因此,聚集在闇寺的,必然多是遭到所處的咒術集團放逐的人,而且他們幾乎全是不能「公開」露面、秉持「實踐主義」的高明術者。他們一方面以高超的咒術實力受到敬畏,另一方面則被當成了咒術界與宗教界的陰暗面,他人避之唯恐不及。這就是星宿寺被稱為「闇寺」的由來。
夜光從十來歲起就常進出這種場所,寺院方面也早就把他當成了熟客。
當然,這件事情沒有告訴山里的人,不過現在只是沒有人——除了小翳——提及這件事,夜光參訪闇寺的行程儼然成了公開的秘密。也不是沒有人隱約期待他當上當主之後,或許會收斂一點,只是果不其然,他完全沒有改善自己行為的跡象。夜光的祖父母早已看開,不過隆光等人肯定會為了這件事重重嘆氣。
「飛車丸大人,其實我們冰了顆瓜果,想端去給夜光大人,飛車丸大人也一起享用吧?」
「感激不盡——話說回來,夜光大人還說得過去,可以請您不要再用『大人』來稱呼我嗎?」
「那可不行,既然是學習咒術之人,可不能對土御門家的各位失禮。」
「雖然同樣是土御門家,但我是分家出身,說起來資歷尚淺。儘管也是術者,但我只不過是夜光大人的式神。」
「話雖如此,依然改變不了飛車丸大人是非常優秀的陰陽師,也是高明術者的事實。況且服務到寺裡修行的人,是我的職務。」
「可是……」
「尤其飛車丸大人這麼年輕又美若天仙。我這個住在深山的鄉下人簡直是大飽眼福,服務起來也格外有幹勁。」
「…………」
聽見他嚴肅說出的這些話,飛車丸面紅耳赤地閉上了嘴。雖然話裡有調侃的意思,但她聽得出來這些話不是恭維。
附身者的身分讓飛車丸受盡眾人輕蔑與藐視,但是千這樣的態度反而讓她鎮定不下來。因為特殊身分受到外界忌諱的附身者,在闇寺並不罕見,而且因為這種人容易有強大的靈力,反而會獲得高度的評價。
在闇寺這個地方,只要咒術者擁有真正的實力,不論年紀、性別還是宗派,同樣能受到重視。所有現代陰陽師裡面,飛車丸可算是擁有一流的實力。
「以前我也說過,飛車丸大人有低估自己實力的傾向。雖說您在那位天才的身邊長大,會這麼認為也無可厚非。不過我得清楚明白地告訴您,夜光大人不是常人。」
「這、這我當然知道。」
「您真的明白嗎?恕我直言,飛車丸大人除了夜光大人率領的土御門家以外——對這個時代的術者實力知道的並不多。在咒術方面,本寺在國內算得上是數一數二,各位法師的實力在所有術者之中也可以說是到達了頂尖。不過,就連和本寺相比,夜光大人的咒術才能也是『出類拔萃』。」
千的話雖然誇張,語氣卻很平靜,他只是理所當然地解釋了理所當然的事情。除了是處理雜務的男僕,他也在進行咒術的修行——基於這些因素,他提出了這樣的見解。
「因為他的個性沉穩,您又是直接與他接觸,所以很容易忘記一件事情——那位大人若無其事展現出來的技巧,是將人生全部奉獻給咒,且投入一輩子進行修練的術者,也達不到的領域。要是以他為基準評量自己的實力,再優秀的術者恐怕也會迷失自我。」
千露出真誠的雙眼,筆直看著飛車丸說。
他沒有其他用意,只是單純以朋友的身分為她擔憂。會這樣對待自己的人,除了他就只有小翳了。
「……多謝關心。」飛車丸坦率地向他道謝。
然後,她挺直了身體。
「千先生說的事情我都懂,我也叫自己要認清現實。不過,我努力修行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主人。協助夜光大人是我唯一的目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即使不知輕重,也得以夜光大人作為評量的基準。在瞭解夜光大人實力的基礎上,為了能夠稍微提供一點『助力』,我只能埋頭努力訓練自我。」
既然替身為世紀天才的主人效勞,平庸的式神自然得辛苦一點。但是,飛車丸卻認為這樣的辛苦很值得。尤其對一介附身者來說,這樣的辛勞更讓自己有了堂堂正正活下去的價值。
聽見飛車丸的回答,千臉上和善的表情依然沒有改變,「我明白了。」他點了下頭。
「確實像是飛車丸大人會給的回應……如果您想協助夜光大人,更不應該眨低自己的實力,而且最好有更開闊的目光。我說過很多次,夜光大人『與眾不同』……因為這樣,那位大人的『才』與『心』有些無法協調。」
「才與心嗎?」
「是。真要說起來,或許不該要求肉身的人類,有能支撐那巨大才能的心靈……這話由我來說是太僭越了,不過那位大人意外地脆弱。為了看出他的脆弱,飛車丸大人必須認清自己的價值,尤其是您在夜光大人心中的價值。」
千看著飛車丸的視線銳利,看穿了她看不見的事物。儘管銳利,目光裡依然感覺得出慈祥。
飛車丸一點也看不出夜光的「脆弱」。
不過,她沒有無視千的建議。「——是。」她這麼應道,把這句話擺在心上。
這時,千忽然驚呼一聲,轉頭往本堂的方向看了過去。
「怎麼了?」
「百郎坊好像發現了什麼東西。」
他這麼沉吟的下一秒,一道巨大的黑影越過了廚房屋頂。黑影輕盈飄浮在高空中,接著俐落地在千背後著地。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個體格壯碩的巨漢。儘管身軀巨大,但動作輕巧得連猴子也甘拜下風。不過他的動作能這麼靈巧一點也不奇怪,因為那不是人類,其實是千使役的式神。式神名為百郎坊,讓人聯想到狒狒的體型正穿著直綴,且頭上纏著頭巾,臉上戴著嚴肅的天狗面具。
百郎坊是具有自我意識的式神,雖然能講出隻言片語,但與千這位主人似乎不需要透過語言就能溝通。在飛車丸的關注下,百郎坊臉上的天狗面具朝向千,千傾聽著式神不成聲的聲音,沒多久後「嗯」了一聲,轉向飛車丸。
「百郎坊說,有個人正從正面的山路往這裡來……」
「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是,從穿著聽來,那個人似乎是軍人……那該不會是夜光大人之前提到過的『那位大人』?」
「居然……追到了這個地方來嗎?」
飛車丸難掩驚訝,畢竟這是個特殊場所。闇寺不只是陸地上的孤島,也是「異界」,不是隨隨便便想來就來的地方。
不過話說回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斷定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第一次會面遭到果斷拒絕後,對方又數次從東京來訪,一再試圖說服夜光。既然能讓夜光傷透腦筋,可見對方確實有極大的熱誠。
目前角行鬼隨伺在主人身旁,自己暫時離開也不會有問題。
「抱歉,千先生,我過去確認一下。」
「我也一起去。百郎坊,跟我來。」
飛車丸急忙趕向寺院前方,千饒富興味地跟在後頭,最後面則是百郎坊慢吞吞地追了上來。星宿寺由聳立在山林的數座寺院建築組成,飛車丸他們繞過廚房再從講堂旁邊穿出,來到了本堂前的廣場。
沐浴在蟬鳴聲與陽光的照耀中,一行人穿過廣場趕到了四腳門下。前面是連延到山腳的石階山路,樹林間灑落的陽光,在杉樹、櫸樹與楓樹所圍繞的石階梯兩旁,落下了黑白相間的斑點。
沿著陽光在樹蔭底下形成陰陽的山路,飛車丸、千與百郎坊輕巧地爬下了階梯。
接著,終於看見了山林裡布滿了藤蔓與青苔,且古意盎然的山門。那是木造的雙層建築,歇山式的樓門,是區隔星宿寺境內與外界的界線。抵達山門底下時,飛車丸看見一位青年從石階下面往上走來。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在山林綠意中顯得格外鮮豔的紅色。那是從軍帽下露出的紅髮。
果然是相馬佐月。
對方也注意到了山門底下的人影,他抬起頭,雙方視線交會。佐月看見飛車丸後,一貫平靜地向她點了個頭。飛車丸無可奈何,只好跟著低頭致意。
佐月沒有加快腳步,只是以自己的步調爬上石階。
他不時看著站在山門下的飛車丸等人。
「這幅景象真像化成人形的稻荷神使者,帶著大小天狗一起過來。好久不見,飛車丸小姐。」
「久——沒那麼久吧,相馬先生,前幾天我們才在土御門家的宅邸見過面。」
「是嗎?那還真是抱歉。在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前,一天都像有一年那麼漫長。」
「不管是一年還是十年,主人的心情都不會改變。」
「所以我不只是等待,還像這樣頻繁地造訪。」
「沒想到軍人這麼閒。」
「飛車丸小姐,難道您不是來迎接,而是來趕我走的嗎?」
看見佐月臉上那抹調侃的微笑,飛車丸不發一語,不自覺地板起了臉孔。儘管知道這麼做有失禮節,但她總是不知道在面對他時,該擺出什麼樣的態度。
就如同和布簾比腕力般,這位青年將校的身段柔軟,讓人捉摸不定。他既有禮貌,禮儀也很端正,完全沒有給人強硬的印象,實際上卻相當固執,一步也不退讓。他看向這裡的眼神也是沉穩中帶著壓力,溫柔但又銳利。他相當神秘,是個像鵺一樣的青年。
「……老實說,我既不是來歡迎,也不是來趕您回去。因為接到寺裡的通知,我只是過來確認而已。沒想到……」
「……您以為我不可能到這種地方來嗎?」
「對。」
聽見飛車丸如此坦率的回應,佐月臉上又掛起了柔和的微笑。
「一開始我先到了土御門家的宅邸,宅邸的各位想盡各種理由搪塞,於是我表明是軍務,請他們協助,這才問出當主到了這個地方,我也急忙趕到這裡來拜訪。」
「這……被您詢問的人想必很苦惱吧。」
「我倒認為這是個好機會。雖然是土御門家的當主,但夜光先生年紀尚輕,又是剛繼承這個位子。在長者在場的宅邸或許會有難言之隱。如果在這個地方,說不定他可以直接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如果他是會在乎周圍想法的主人,我也用不著那麼辛苦了……」
雖然不知道這裡面有幾句話是認真的,但佐月的神情十分嚴肅。那種不知該說是資優生還是不知世事的感覺與氣質,和第一次見到他時感覺到的高貴的陰氣,似乎也有相通的地方。
「恕我失禮,相馬先生,您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我當然知道。是北辰山星宿寺,提到闇寺的話,在那方面相當有名。我是第一次造訪,不過相馬家有不少人來過這個地方。」
佐月這麼回答後,「是,這話的確沒錯。相馬一族確實有幾個人來過本寺。」原本保持沉默的千從旁加入了話題。
佐月先是迅速往百郎坊瞥了一眼,接著端正姿勢面向千。
「難不成這位是星宿寺的阿闍梨嗎?」
「不不,小的只是個處理雜事的,是這裡的男僕。」
「男僕都能使役這樣的式神,可見星宿寺的評價確實不假。您或許聽說過了,我是相馬佐月。聽聞土御門夜光先生在這個地方,所以專程前來造訪,可以讓我見他一面嗎?」
「您的禮貌真是周到,小的名叫千。本寺來者不拒,您要參拜的話沒問題,只是如果要與夜光大人會面,這可就不是小的能安排的事情了。」
「無所謂。只要能進寺裡就行,我會靠自己的力量逮住他。」
說完,佐月再次將視線轉回飛車丸身上,這麼做恐怕是因為她露出了不開心的表情。
「這是我的工作,也是軍方的工作,還請見諒。」
「……我當然明白,我很清楚這是項多麼辛苦的工作。」
雖然沒有挖苦人的意思,但窮於應付的心態就是會忍不住冒出來。飛車丸心不甘情不願地應道,她像是為了甩開沉重的心情般動著尾巴。
另一方面,佐月像是一點也不介意,頗有紳士風範地點了下頭。
不過,他有些不懷好意——並且帶著些許凝重,這麼低聲嘀咕著。
「只是……關於這次的事情,『軍方』反而是麻煩的根源。」
2
「我沒有要把咒術用在戰爭上的意思。」
「您想得太遠了,軍方只有要求重建陰陽寮。」
有如劍舞的劍般,兩位青年的話語在空中舞動、交擊,迸散出火花。
那景象極為優美,但也同樣危險。
「意思還不都一樣。日本在中國作戰的這個時候,實在很難想像軍方會要求天文觀測和曆法的編撰。」
「但是為了國家大事祈禱,照理來說是陰陽師的正業。」
「現在時代不同了。不只是人們表現信仰的方式異於過往,靈相也有變化,陰陽師該做的事當然也和以前大不相同。」
「您是說身為掌管陰陽之人,不該為國家盡力嗎?」
「我沒這麼說。我談的是咒術意義的轉變。」
「恕我失言。軍方期待您做的事情確實不是『祈禱』,現在這時代要求的是更具體的——具實際效用的咒術。」
「這我就不明白了。如果要具體的效用,中尉,您該拜訪的不是上個世紀的遺物,而是瞭解最新知識的技術者或科學家吧。」
「我們當然也會請這些人提供協助,只是我們也必須持續尋求各種手段,況且咒術還有很大的可能性。」
「咒術衰退的現狀你也看見了,這麼判斷的理由實在很難讓人明白。」
「真正衰退的是古老的咒術。正如您所說,現在時代不同了,所以古代的古老咒術只有衰退一途。現代需要的是新咒術,只是那樣的咒術還不存在。」
「……你的意思是,如果是現代要求的新東西,咒術就不會滅亡嗎?」
「當然不會。」
「……可是,依靠不存在的咒術這種事……」
「陰陽寮就是為了這個意義而存在的,您懂我的意思吧,夜光先生。」
佐月緩緩把身體往前探,雙眼直盯著夜光的眼眸。連在夜光背後的飛車丸,在這一瞬間都能感覺到一股冰冷的電流竄過自己的背脊。
日後回想起來,這正是命運的分歧點。
這個時候,兩人在彼此眼眸深處,不曉得預料到了什麼樣的未來。
「我們希望您可以打造出新的咒術,因此需要重建陰陽寮,並且請您就任陰陽頭,軍方會給予全面支持。陰陽道宗家土御門夜光先生,請與我們一同開創新時代的咒術——為咒術打開一扇新的門扉。」
他充滿了熱情,帶著霸氣要求一同開拓未來。從他口中說出來的這些話,無庸置疑是出眾的「咒」。
不過即使聽了這番話,夜光依然沒有輕易點頭。
土御門拒絕了相馬,但相馬沒有因此退縮,仍然持續說服著土御門。
兩人始終沒有妥協的意思,季節移轉,從春天一步步走向夏天。
然後——
「……這到底是你第幾次來找我了?」
「可惜我沒有數。」
「你究竟打算再來幾次?」
「這就要看夜光先生的意思了。」
夜光再也不隱瞞內心的厭惡,相對的,佐月依舊是一副平靜的神情。
望著對峙的兩人,飛車丸長長地嘆了口氣。
「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新時代要有新咒術是嗎?還真是氣宇軒昂的心願啊。而且這麼重大的一件事,高層居然會一聲令下要求執行。身為一個以咒維生的人,這決定實在令人佩服。對吧,小子。」
「……真羅法師,請別再說了。」
面對誇張地展現出親暱態度的真羅,一臉不悅的夜光忍不住抱怨了起來。「不敢當。」佐月答得相當穩重,不過要從他的表情看出社交禮儀以及交際手段以外的目的——-至少憑飛車丸的眼力——很難做到。
他們在一間十張榻榻米大的和室,那是寺裡其中一間宿坊。夜光造訪闇寺時,總會在這間客室休息一晚。粗糙的榻榻米上面到處起屑,風從窗戶縫隙灌了進來,不過因為打掃得十分周到,房裡相當整潔。
佐月向真羅表明自己的來意,獲得了留宿的許可,夜光只得勉強讓他進入房間。而且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夜光總是必須陪他一起討論。飛車丸也在場,而角行鬼早就一聲不吭消失蹤影,不過這確實是個正確的決定。
他們討論了長達五個小時的時間。
真羅忽然冒出來,「你們還沒討論完啊。」不禁瞠目結舌。
之後,跑來湊熱鬧的真羅也加入他們的行列,就這麼討論到了現在。也許是多心了,飛車丸的尾巴毛色好像變得黯淡了一點。
飛車丸坐在主人後方,視線往窗外瞥了過去。日已西斜,天空逐漸染上橘紅色彩。廚房升起了炊煙,應該是在為食膳——藥食進行準備。
「寺裡難得有客人來訪,今天又有這麼多人,將會準備豐盛的餐點招待各位。」
「招待是嗎?真羅法師在沒有客人來訪的日子,似乎也不會少喝些般若湯。」
「我不是說會有豐盛的餐點嗎?一個人在房裡小酌的滋味,和大家一起開開心心喝酒完全不同。」
他笑容滿面,那副樣子簡直是開心極了。
闇寺的阿闍梨大多不守戒律,寺裡的第二號人物——在最高層因為已就高齡,而呈現半退休的狀態下,身為實質領袖的僧侶,表現出這樣的態度實在不妥……飛車丸儘管是個外人,也不禁這麼心想。
話雖如此,自從真羅掌管寺裡的營運後,闇寺確實變得較有活力。
「不愛酒、女人和唱歌的傢伙,這輩子等於白活了。一位叫做路德的西方神職人員說過這麼一句話,日本的神職人員可不能只懂得遵守教規。」
他說得坦然,開心地笑了起來。既然實質的領導者是這副德性,也難怪紀律會鬆散。
真羅是闇寺的高僧。
他頂上無毛,戴著一副時髦的鱉甲眼鏡。年紀約四十左右,不過和千一樣,比外表看來更年長或是更年輕都有可能。肌膚白皙到讓人不敢相信他住在山裡,是個瘦弱的男人。他雙眼的睫毛異常纖長,薄唇隨時掛著憨傻的笑容。總之是個讓人感覺不到「核心」的人物,尤其是穿著黑色法衣與袈裟的模樣,看來更像個出入煙花柳巷的常客。
雖然感覺不到阿闍梨的風範,但他可是在地下咒術界以「闇寺的妖怪」名聲受人畏懼,是當代一流的咒術者。事實上,連夜光也承認自己「實戰中贏不過他」。只不過夜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在降伏角行鬼一年前的事情了。
「不過陰陽師一般給人風雅的印象。軍隊要重建陰陽寮,這件事怎麼想都很奇怪。」
「當今陛下——即是帝國陸海軍最高指揮官之大元帥。所以從軍隊侍奉天皇這層意義看來,和過去的陰陽寮其實是一樣的結構。」
「這種說法不過是狡辯罷了。如果直屬於皇室還說得過去,既然是在軍方的指揮底下,行動自然會以軍隊的利益作為第一優先。」
「哎呀,小子,說話小心點啊。在這個時代用那種語氣和軍人說話,只怕會惹禍上身。」
「用不著擔心,雖然不是沒有那種人的存在,但至少可以相信我不會做出那種事情來。」
「不好意思,我當然是開玩笑的。」
真羅快意地輕拍自己的禿頭。
「畢竟對方不過是個二十歲的民間人士,但您居然願意為了他,特地跑到這種荒郊野外來低頭請求。現在不是有什麼國家總動員法嗎?您用不著三顧茅廬那麼辛苦,在立場上可以強制他配合你們的行動吧。」
「千萬別這麼說,我們最主要的目的是聘請夜光先生。」
「這樣啊,不愧是相馬一族之長,對『禮』格外謹慎。不過在拙僧看來,您這種軍人比那些腐敗的軍人要恐怖多了。」
說著,他咧嘴笑了起來。
不管是說話的語氣、動作還是表情,全部都誇張得像在演戲。不過,真羅本來就是這個樣子。這樣的反應是真也是假,虛實交錯的錯亂——正確說來是「隨便」——正是這位怪僧的特色。
相對於阿闍梨擺出的曖昧誇張態度,佐月的態度始終沉穩,只是回給對方一個微笑。
基本上,佐月不會明顯表露出自己的情感。雖然表現得平心靜氣,但出現在臉上的所有表情都有經過理智思考後篩選。不管真羅再怎麼謙卑,他也沒有因此上當而改變自己的態度。
仔細回想起來,佐月只有在第一次會面時露出破綻。前來委託陰陽頭的職位的他,被夜光想也不想地加以拒絕。那個時候,佐月驚訝得毫無防備。
「年輕人能有這樣的成就實在了不起。說到參謀本部,那必須非常優秀才進得去吧?雖然只是中尉,但陰陽察這件事,似乎有很大一部分是交給您處理呢。」
「關於重建陰陽察,倉橋先生盡了很大的力。」
「啊啊,您說隆光先生啊。雖然說倉橋家都是這樣,但那位先生對拓展人脈尤其不遺餘力……我以為他接近的都是政治家或實業家,沒想到他在軍方也有人脈,真不曉得他是什麼時候把關係建立到那邊去的。」
他故作不解,視線往佐月瞥了過去。
佐月臉上再一次浮現出社交性的交際笑容。
「陸軍參謀本部裡有幾位與相馬家有點關係,像是第八課的佐竹大佐就是其中一人。」
「喔?意思是相馬家在軍方高層也有影響力囉?」
「沒那麼誇張。只是要在軍方內部推動事情,多少需要一點政治手腕。」
「不不,相馬家的各位確實厲害,在這個時代能如此深入軍方內部,的確很有先見之明。」
「您過獎了。」
不只是佐月前來提議的事情,真羅對他本人和他的族人似乎也有興趣。不過,他會有那麼大的興趣也不奇怪。
在咒術界裡,相馬一族的存在鮮為人知,頂多只有來自關東、古老的「某個血統」這樣的風聲傳出來而已。就連相馬家的人待過的這所闇寺,也沒人清楚他們的真實身分。這是因為相馬一族長年沒有明顯的動靜,只是暗自維繫著血脈的緣故。
這樣的相馬一族此時忽然躍上檯面——而且是出現在軍方這個國家中樞。身為從背後關注咒術界的闇寺阿闍梨,實在無法無視他們的存在……話雖這麼說,真羅大部分只是因為好奇心使然,才說出那些話。
順帶一提,相馬家的「出身」和他們的先祖有關。
那是曾在這個國家引起大亂、自稱「新皇」且預謀從朝廷獨立的傳說中的豪族•平將門。
相馬家是繼承了平將門血脈的後裔。
「這樣子等於是歷史上的朝敵後裔深入了皇軍中樞,好像有危險的氣息飄出來啊。」
雖然這發言既輕佻又頑劣,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佐月依然沒有出現情緒上的反應。或許他有鋼鐵般的自制心,也可能是因為他的演技相當高明。
不過,真羅這番話雖然不恰當,但也沒有說錯。就算說不上危險,至少也是奇妙的因緣。
「你提到了新的咒術,具體來說是什麼樣的類型?是占術這一類的嗎?還是像怨敵調伏這類更直接的咒術?」
「……各個種類的咒術都有需要。有一點能夠確定的是,那會是不受宗教與流派拘束且形式自由的咒術。」
「喔?」
「統整性的……但又以『不同』於既有模式的體系為基礎。」
「喔?這話實在……」
真羅用力眨著眼睛,不知為何朝夜光投去若有所指的詢問視線。夜光察覺他的眼神,刻意不理會他。那是向真羅警告「不許說」的沉默。
真羅不以為意,「……新的體系啊……」又繼續說下去。
真羅的視線同樣望向飛車丸,忠誠的式神迅速轉開了目光。真羅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到與佐月的對話。
「……可是,這種做法未免太激烈了點。一旦不問宗教流派,將會衍生出非常多的問題。再說,拙僧或許沒資格這麼說,那麼做簡直就像本寺一樣『隨便』。軍隊講究的是規矩,這種做法真的沒問題嗎?」
「當然會有問題,不過我們會想辦法解決。就這層意義上來說,星宿寺的情形其實很有參考價值。」
「相馬先生您也這麼認為嗎?」
真羅說著又再次把視線轉了過去,夜光還是照樣無視。僧人白皙的唇邊掠過了一抹忍俊不住的微笑。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您也知道,本寺不只在佛教界,連在咒術師之間也受盡了輕蔑。聽您這麼說,我實在是很不習慣。」
「星宿寺的各位沒有受到多餘的束縛,不管是來自社會、個人、心情還是習俗方面,就連倫理也是。從好的方面來看,對咒術的鑕研相當純粹。」
「這話可真讓人高興,聽見了沒,小子?」
「……那不過是場面話而已。」
「沒錯,這正是咒的根本。」
真羅臉上笑嘻嘻的。夜光神情凝重,拉下了雙唇。
「真羅法師,平常也沒看你這麼熱衷。既然你有這麼大的興趣,乾脆由你來出面吧?不需要特地重建陰陽察,直接讓星宿寺投靠軍方就行了。」
「不成、不成,小子。這件事必須由陰陽師……而且是由『沒落的陰陽道宗家』來率領才有妙趣。」
「什麼意思?」
「既然要抬轎子,當然是要又『輕』又『漂亮』不是嗎?就這一點來看,最理想的就是現在的土御門家,既沒有多大的實權,家世和知名度又無可挑剔。」
「我們沒什麼實權真是不好意思。」
「再說,不拘宗教流派……若要把這些全部參雜在一起,將陰陽道當成『容器』確實是不錯的想法。陰陽道的根本不是宗教而是技術,雖然根基於陰陽和五行思想,但陰陽道較能不帶偏見地接受其他流派的咒術……真要不得,宗家就在這裡,我怎麼在關公面前耍起大刀來了。」
真羅嘻皮笑臉,誇張地表現出畏怯的態度。夜光的臉色愈來愈凝重,「當然。」一旁的佐月苦笑著補充。
「我們不是不知道土御門家的現狀,也不可能沒有把陰陽道的寬大計算在內。不過,這些都是小事。這次計畫最重要的是——必須要有夜光先生這位不可多得的人才,才有可能開始推行。如果沒辦法以他的咒術才能為中心,這個計畫根本不可能成立。」
佐月解釋的口氣相當平靜,完全沒有討好的意思。夜光是天才的這件事千真萬確,只是道出事實也沒有討好的餘地,不過飛車丸還是忍不住呼吸紊亂地揮舞尾巴。雖然是不知道該怎麼應付的對象,但像這樣大方給予主人高度評價,她聽了心裡也覺得快活。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真羅也刻意深深地點了好幾次頭。「你們迷他迷成這個樣子,這小子卻說自己討厭軍人,不停逃避這件事嗎?小子你也差不多要接到兵單了吧,最後還不是得進軍隊呢。」
「夜光先生的徵集令因為相馬家從中協調,暫時不會發出。」
「什麼?我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情。」
「我們獲得了倉橋先生的許可。將夜光先生當成一般士兵使喚,是軍方的損失。」
佐月說得平心靜氣,夜光聽了忍不住感到錯愕,翻起白眼。
真羅笑嘻嘻地把話題轉了回來。
「不過就算發展出了新的咒術,該怎麼活用它也是問題所在。這個人或許是曠世的天才,但要受軍方使喚的話,有些——老實說,是非常不適合。首先,不管實力再怎麼優秀,他也不過是一個人,只有一副身體。就算是扛轎子,沒有人在底下撐著總是放心不下來。現在沒辦法要求土御門還有過去那麼多優秀的人才,就算從在野延攬人才,那些有能力的咒術師也大多和社會斷絕了往來。」
雖然我也沒資格這麼說別人——真羅偏著頭,盤起了手臂。
這時,「陰陽察重建後,也會把培育新世代的咒術者和陰陽師列入目標。」佐月接著說。
「喔,從頭開始培育嗎?這確實是偉大的志向,不過難度不會太高了點嗎?要栽培到獨當一面需要好幾年,再說就算真的花了幾年的時間栽培,也不一定能培育出有用的人才。」
「……不就是因為這樣才需要新的咒術嗎?」
就在真羅目瞪口呆的時候,居然是夜光幫腔。
「在現在這個時代,如果要打造出具統整性的新咒術體系,當然必須是合理且具學術性的體系。不是基於個人的體驗或是感覺,而是讓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普遍性理論與機構。」
他自言自語似地反駁著。說完,他忽然抬起頭來,注意到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真羅和喜不自勝的佐月後,「這不過是假設而已。」他急忙補充了一句。
「真羅法師說得沒錯,打造出沒有使用者的咒術也沒有意義,既然這樣,只能盡可能製作出『容易』又『簡單』的咒術體系了吧?」
「可是啊,小子,就算再怎麼簡單容易,要是派不上用場的話,那豈不是本末倒置嗎?」
「簡單容易但是『有用』的咒術完全可以成立,也應該成立。不受個人的技巧左右——雖然不至於完全沒有影響,但只要有最基本的實力,就能期待有一定效果的咒術。如果有這種可以說是基準或是『標準』的咒術,就能提升咒術師整體的水準。這麼一來……」
夜光說到一半回過神來,「我說的是假設的情形。」再一次提醒大家。
感覺得出現場討論的氣氛愈來愈熱烈,飛車丸不知道自已能聽懂多少,不過她還是豎起耳朵、集中精神聽著主人他們的對話。
「……雖然和夜光先生的意見有點出入,簡單來說,那是最理想的狀態。」
佐月說著,在榻榻米上面放了一個黑色鐵塊。飛車丸嚇了一跳,反射性地板起臉孔。
那是一把手槍,白朗寧M1910
「讓普通平民瞬間變成士兵,就這層意義上來說,沒有比這更容易使用、簡單而且有用的『咒』了。」
「嗯……從軍人的角度看來,這確實是最好的例子。換句話說,相馬先生,您是要這小子做出屬於咒的槍械嗎?」
「這麼斷定的話會有語病。比方說,如果可以做出供所有人使用的咒符,或是讓所有人都可以使役的式,這樣不是重大革命嗎?」
「所有人……沒有靈感或是法力也無所謂的意思嗎?」
「您指的是見鬼的才能吧?當然那是最理想的情形,不過就目前的狀況看來,這是不切實際的要求。只是,就算不是見鬼,也能讓他們感覺到實際效果,才是最必要的條件,就像這把槍一樣。」
佐月把槍收了回去,給了這樣的回答,他的動作相當熟練。
飛車丸暗自戒備,在心裡提高警覺。角行鬼不在場,萬一出了什麼事,這時候能夠保護夜光的只有自己。不過,如果剛才佐月將槍口對準夜光,她沒有自信可以阻止對方行凶。這種事情雖然不可能發生,但重點不在於多麼信任佐月,而是可能性的問題。
有個帶槍的人待在主人身邊,與軍方的人來往就是這麼回事。
聽著佐月的話,真羅一臉相當苦惱的樣子。
他窺探著佐月的臉色,「……抱歉,我有個失禮的問題。」到了這個時候才想起要客氣。
「陸軍在中國那裡打得很辛苦吧?不只是中國,在諾門罕那個地方和蘇聯也爆發衝突……而且和新聞報導的不同,實際上陷入了苦戰吧?」
「法師果然厲害,在遠離塵囂的山寺裡面,還對世事知道得這麼詳細。」
「別這麼說,我知道的有限……在這麼嚴厲的局勢下,特地把資源投注在咒上面,這是為了什麼原因?姑且不論相馬先生,軍方那些高層,只把咒當成了來路不明的詭異玩意吧。」
真羅——至少在表面上——擺出了一副納悶不已的神情向對方詢問。老實說,飛車丸也贊同他的意見。
在迷信遭到驅逐,科學和理性的思想逐漸成為「常識」的現在,為什麼軍方會回過頭尋求「咒」的協助?「咒」有「咒」的一套道理以及意義,那肯定和軍方需要的不同。坦白說,那不可能是活在昭和時代的軍人需要的東西。
「就是因為這樣才有意義。」
不過,佐月回答得十分爽快,真羅不禁蹙起眉間。
「……這話是什麼意思?」
「『正因為』是來路不明的詭異玩意,軍方——正確來說是部分軍方高層——才會這麼重視咒術。其實不只是日本,在歐洲由希特勒率領、勢如破竹的納粹德軍中,也有一派高層傾向相信咒術。」
「喔,德國也是嗎?說到德國,我還以為那是戰車和大砲特別強大的國家。」
「您說得沒錯,只是事實不只如此。說到軍隊,各位聯想到的或許是科學化而且理性的組織。這不能說是錯誤的想法,只是也算不上絕對正確。在以科學且理性的方式行動的另一方面,軍隊迷信得讓人吃驚,簡直到了冥頑不靈的地步。不只是底層的士兵,還包括了士官和高層。實際上,如果各位『咒』的專家知道軍隊有多麼相信精神主義,而且極為嚴肅地『祈求神的幫助』,肯定會很震驚。」
佐月說得坦然,高雅——但是刻薄——地笑了。
「在攸關生死的場所,或許人類就是克制不住仰賴神佛協助的想法。」
也許這是隸屬於軍隊的咒術師最真實的想法。真羅「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撫著自己的下顎。
「……不過。」佐月又繼續說。「如果只是『祈禱』,無法適用於現在的軍部。所以就像剛才提到的,能讓所有人感受到實際效果這一點很重要。」
「您的意思是,就算不是見鬼也能感覺到的效果嗎?」
「對。對於『來路不明但是有效的技術』,人們通常會投射對自己有利的幻想。而且在技術成『形』之後,才能獲得眾人的認識。那可以是『物體』,也可以是『人』。」
佐月把臉從真羅轉向夜光。
夜光始終不發一語,承受著佐月的視線。
「剛才我說過咒術者的培育也是其中一項目標——老實說,那屬於將來的計畫。現在我們真正想要的,是由少數菁英所組成,擁有一目了然的實力,光是存在就能喚起周圍各種想像的實戰咒術部隊。而且率領他們的是——咒術的象徵,擁有領袖魅力的咒術者。」
佐月看著夜光的眼神裡,帶有冰冷鐵塊般的堅硬光芒。就連待在後面的飛車丸也險些被佐月的氣氛震懾。
「像手槍一樣的咒術,沒有用來攻擊人的必要。但世上存在這樣的咒術、存在著發展出這種咒術的咒術者,卻是重要的事實。這個事實或許有改變高層——甚或是軍方整體的力量。」
佐月滔滔不絕地說著,這些話就這麼順勢溜進心裡,「填滿」了腦中。不知不覺間,他所說的話不再是指特殊情況,彷彿成了一種常識。
「自古以來,咒術這種東西通常都是伴隨著權力而壯大,在世界局勢動盪的現在,軍方與咒術結合不是再自然不過的發展了嗎?」佐月說。
他說得很對,這恐怕是正確的看法。
「……可是。」
原本沉默不語的夜光發出了堅定的聲音,像把佐月那些糾纏不清的話語,緩慢推了回去。
「所有的變化最後肯定都會和戰爭扯上關係。所以相馬中尉,我不能這麼做。」
千到房間通知藥食準備好的時候,夜光與佐月的爭論一如往常地成了唇槍舌戰。
真羅早已是一臉不耐煩的樣子,便趁這個機會強迫散會,帶著一行人走出宿坊。原本大多是在各自的房間用餐,不過今天晚上就像一開始說到的,要以招待夜光等人為由來召開酒宴。
戶外是日落時分,在夜幕逐漸低垂的寺院內,設置在各處的石燈籠點燃了咒術的火焰。暑氣也消退了不少。一天終於結束,好不容易能喘口氣的閒適氣氛,隨著夜晚的氣息飄散開來。
在走向廚房的路上,真羅若無其事地湊到夜光身旁,用走在前面的千與佐月聽不見的輕細嗓音說:
「老實說,我真是嚇了一跳。」
跟在主人背後的飛車丸輕輕顫動了一下耳朵,聽見這話的夜光只是面向前方走去,「為什麼這麼說?」漫不經心地回問。
「來到這裡之前,你們見過很多次面吧。你曾經不著痕跡地誘導了他的想法嗎?」
「開玩笑,我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
「那還真是巧啊。超越宗派與流派的限制、統整各種咒術、打造全新的咒術體系——這些話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連希望能以本寺為參考的想法也一模一樣。」
「…………」
「只是和高談闊論這件事的某人不同,相馬家的年輕當主似乎沒有讓這件事停留在夢想或是妄想的意思。」
「……就是這樣才麻煩。」
兩人朝前方走去的同時壓低了嗓音交談。真羅無奈地聳了聳肩。
「這樣我反而不懂了。為了實現你長年來的心願,陰陽頭這個職位不正是順水推舟嗎?你堅持拒絕這項邀約,難不成是有其他目的?」
「就像我對中尉說的,我不想讓咒術和戰爭扯上關係。」
「相馬先生也說了,自古以來,戰爭脫離不了咒術。」
「過去的例子和我的做法是兩回事。」
「原來如此,你還真是頑固。」
「而且……」
「喔,還有其他理由嗎?」
聽見真羅的詢問,夜光一時回答得支支吾吾。
「……晴明大人否定過我的構想,他認為這條路的前途是凶。」
夜光說得淡然,只有最後一句話不知為何有些執拗,語氣裡帶著一絲氣憤。在真羅鱉甲眼鏡的鏡片底下,睫毛修長的雙眼露出了驚訝的目光。
「是在……『泰山府君祭』上嗎?」
夜光沒有說話,點頭肯定了真羅的確認。
夜光習得了土御門家的秘密儀式「泰山府君祭」,而且他不單純只是學會,還用自己的方式進行了各種「改良」,其中一項成果,就是能夠與土御門家的祖靈安倍晴明交流。在那之後,夜光便不時舉行「泰山府君祭」,請求晴明提供建議。
只不過,晴明不愧是傳說中的大陰陽師,仙人般的人格極難應付,就算是正經的問題,他也鮮少給予明確的答案。
「況且我不相信軍人,也不相信相馬家的人。不管拜託多少次我都不會點頭。」
夜光說得斬釘截鐵,語氣像在傳達一件已經決定的事情。事實上,夜光心裡對這件事早已有了結論。不管對方說服的態度再積極,他也不會改變這個決定。
不過,「……小子,我得提醒你一句,這樣的想法太天真了。」聽見這異常嚴肅的語氣,夜光不自覺把頭轉了過去。暗中偷聽兩人對話的飛車丸也不禁搖起尾巴,注視著真羅。
真羅又繼續說下去。
「同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四、五年前——至少在支那事變爆發前,管他是軍方還是國家的要求,或許還可以辭退或是逃避,不過現在沒辦法這麼做了。現在不再是這種藉口可以通用的時代囉。」
「……真羅法師。」
真羅有些不安地看著一臉驚訝的夜光,那副神情有如看著孫子的祖父,也像看著徒弟的師父。
「小子,你可要小心一點。今後這個世界的價值觀和常識會一再遭到顛覆,你可別迷失了內心真正重要的事情,這一點你千萬得記在心上。」
3
後來,招待眾人的酒宴一直持續到了深夜。
夜光其實酒量極佳,就算和人拚酒也不會醉倒。另一方面,飛車丸不習慣喝酒,酒量也算不上好。雖然她喝得相當克制,只可惜被酒醉的真羅纏上,硬是要灌她酒,害得她一下子就喝得醉醺醺。所幸角行鬼在舉行酒席時,一臉若無其事地回來了,她才能在獲得主人的允許下先去休息。
飛車丸在宿坊分配到的是夜光隔壁的房間。離開宴席時,她以為自己還撐得住,等回到房間、鋪好棉被後,她馬上失去意識。
之後,她醒了過來。
在黑暗與寂靜中,她一時搞不清楚狀況。她維持坐起身的姿勢,狐狸耳朵激烈抖動。
她喚回了記憶,為了自己的醜態無力地垂下尾巴。
「……我怎麼搞成這副德性,真受不了自己……」
沒有更衣也沒有梳洗,直接倒在棉被上。臉部趴下的地方濕了一塊,該不會是口水的痕跡吧?實在太丟臉了。照理來說酒席這時已經結束,夜光也回到了隔壁房間,自己應該沒有打呼吧?萬一早上被夜光取笑這件事情,明天一整天都得隱形度日了。
——不,最重要的是夜光大人。
總之必須先確認主人的狀況。飛車丸注意著不發出聲音,悄悄離開了房間。
她躡著腳尖沿著走廊前進,在隔壁夜光的房門前停了下來。房裡有疑似夜光設下的結界,不過將注意力集中到室內後,可以感覺到主人穩定的靈氣。
他似乎就寢了。確認主人的狀況後,飛車丸暫且放下心來。她沒有直接回房,而是沿著走廊走向宿坊的玄關。
她走到戶外,接觸山裡夜晚的空氣。「嗯嗯。」她舉起手臂,用力伸展著身體。
空中佈滿厚重的雲層,看不見月亮與星辰。這是闇夜的夜晚,石燈籠朦朧的燈火照亮了四周。咒術的光芒點點照耀著境內,呈現出與白天截然不同的異界氣氛。
「……怎麼辦呢。」
她以為自己睡了很久,不過離天亮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猶豫著不知道該睡回籠覺,還是就這麼保持清醒到早上。
不過就算這時間沒辦法洗澡,她還是想拿塊布弄濕,擦掉身上的汗水,於是她往井水所在的廚房走去。
闇寺的境內與一般深山沒有兩樣,飛車丸走在幾乎是獸徑的山路上。
走了一會兒後。
——這麼說來,那個男人也……
她停下腳步,回望走來的路。今天晚上,相馬佐月應該也住在宿坊的某個房間。
宴席上,他低調地和真羅以及其他阿闍梨聊天,不過在飛車丸離席後,不曉得是不是又和夜光槓上了。話說回來,他到底打算持續這種沒有成功希望的說服到什麼時候?
——搞不懂他真正的用意……
她回憶起佐月若無其事掏出手槍時的緊張感。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覺中降低了對他的警戒心。仔細想想,自己並不知道他身為咒術者的實力,就連角行鬼表示「實力堅強」的那些護法,自己也沒見過。
——我得重新提高警覺。
在白天的陽光中無法想像的涼爽空氣,伴隨著夜風搖曳樹梢,輕撫過飛車丸的尾巴。飛車丸下意識地按住了飛揚的長髮。
「……回去好了。」飛車丸嘟囔著說。
老實說,現在這個階段沒有警戒佐月的必要,不過這是心態的問題。她暫且用了咒術淨身,同時決定不睡回籠覺了。靈力已經完全恢復,就這麼撐到明天也不會有問題。
就算只是微薄之力,她也希望能成為主人的「助力」。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平庸的自己所能做到最有效的事情,就是日積月累的努力,以及平時留心的注意。主人大而化之的個性容易疏忽的小縫隙,得由自己確實地填補。
飛車丸再一次轉身,打算走回宿坊。
不過,她忽然停下了腳步,頭上的耳朵抖動了起來。
——剛才那是?
她感覺到可疑的氣息,連忙用雙手結成手印。狐狸耳朵直直豎了起來,迅速地找尋境內的靈氣。
因為是咒術的修行場所,闇寺境內設下了大大小小的結界,所以有許多感覺遭到阻斷,在靈性方面呈現一片陰影的地方。零星分布的石燈籠咒力同樣擾亂了感覺,阿闍梨們釋放出的式神與護法也不在少數。此外,因為是在深山,夜行性的野獸大搖大擺地自由來去。在人們安靜入眠後,靈性方面絕未因此安靜下來。
即使如此,飛車丸之所以會認為那股氣息可疑,是因為她覺得很不對勁。那是白天沒有感覺到的氣息。
而且,那樣的氣息不只一個。
——入侵者嗎?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就在她這麼想的下一秒,最接近她的氣息已經猛然爆發。
對方解除了隱形,那是咒術者,而且就在森林裡面。對方已經察覺了她的存在。
飛車丸不禁啞然,總之先提升咒力。這時,對方搶先出了招。
闇夜的森林裡,入侵者正在吟誦咒文。藍白光芒熊熊燃燒成形,出現了由藍色火焰形成的巨大老虎。巨虎蹬著地面、噴濺著火花衝了過來。
那是式神。術式的構造簡單,然而動作敏捷,威力也很強大。飛車丸俐落甩著尾巴,往旁邊縱身一躍,避開了衝來的猛虎。
那是火焰形成的老虎。飛車丸敏銳地觀察出,構成老虎的咒力不是火氣而是水氣,她迅速掏出咒符,注入咒力擊向炎虎。
「破敵,土尅水,急急如律令!」
咒符迸出光芒,藍色老虎像打翻水桶般濺了滿地的水。接著,有個東西叩咚掉在地上。那是被水淋濕且裂開來的小隻木雕老虎,是老虎的咒術形代。
森林深處傳來「嘖」的咂舌聲,又有兩道猶如鬼火的光點飄了過來,各自膨脹變幻成蒼藍火焰的老虎。
不對,不只兩個,另外又有兩個,接著又出現兩個。入侵者接連放出猛虎,試圖包圍飛車丸。
「——只會這一招嗎?」
明知沒用,但對方似乎打算用同一招以量取勝。迎戰未知對手時,率先使出最擅長的招式,確實是不差的戰術。
飛車丸正式進入備戰狀態,除了眼前的對手,境內也有幾個地方迸散出咒力。那是其他的入侵者。還有一些人似乎放了火,越過森林的另一頭,在闇夜裡閃耀著紅色的亮光。在火光的照亮下,可以看見黑煙竄了出來。
這下可以確定這地方遭到了襲擊——夜襲。目睹如此嚴重的事態,飛車丸依然難以置信。
至於原因的話……
「啊啊啊,真不好意思。」
虎群的包圍網一角忽然被轟飛出去。
從旁邊以驚人的氣勢突破包圍的,是戴著天狗面具的巨漢•百郎坊。接著,原本最接近飛車丸的兩隻老虎式神毫無來由地消失了。曝露在空中的木雕老虎起火燃燒,瞬間化為灰燼。
老虎的蒼藍火焰消失後,亮起了柔和的光芒。單手提著提燈出現的,是和白天一樣浮現沉穩笑容的千。
突如其來的支援,再加上千未知的力量,明顯感覺得出入侵者內心的膽怯。不過,千根本不把入侵者當一回事。
「居然勞煩客人動手。飛車丸大人,小的實在沒臉見您了。」
「千先生,我不要緊,快去夜光大人那裡!」
「什麼?去夜光大人那裡……做什麼?」
「保護大人啊!」
「保護?夜光大人嗎?您要小的過去?」
千難掩困惑——甚至是錯愕,臉上寫滿了驚訝。在他們交談時,百郎坊始終淡然地驅逐敵人式神。入侵者顯然驚慌失措。
千一臉傷腦筋的樣子,悠哉地像跑錯了地方。
「您別開玩笑了……只有這件事拜託別交代給我。『千趕過去幫助夜光大人』這種事萬一讓人知道,我會被真羅法師笑一整年的。」
「就當成是為了不勞煩客人,讓人取笑也無所謂!」
「再說對方是夜光大人,要是不小心擊退敵人,大人恐怕會責罵小的多管閒事。」
千說得很正經,一點也沒有笑鬧的意思。雖然不像是遭到夜襲的態度與台詞,但千毫無疑問是認真在說這些話。而且聽見千的意見,飛車丸也在內心點頭同意。
說穿了,飛車丸會覺得難以置信,也是出於相同的理由。畢竟這地方可是北辰山星宿寺,咒術的修行地——而且還是最高深修行場所的闇寺。這裡幾乎所有人都是實戰經驗豐富的咒術高手,在咒術界最不能襲擊的場所就是這所寺院。
此時在境內肆虐的可疑咒力逐漸平息了下來,其他入侵者的實力,似乎也與老虎咒術者在伯仲之間。他們實力不弱——不只如此,在這個時代能使出足以運用在實戰的咒術,算是非常了得。從公平的角度來看,他們可說是集合了一群實力堅強的咒術者。不過要對付闇寺的話,質和量都不是重點。
只是,飛車丸認為,這些都不能夠拿來當成疏於保護夜光的理由。
「千先生!這裡就交給您了!」
說完,飛車丸不等回應就離開現場,她想趕緊回到宿坊。
幸好沒有再受到其他妨礙,不過在接近宿坊後,殘餘的咒力從那裡飄了過來。那裡展開了咒術戰。飛車丸加快速度穿過視野不佳的森林。
「夜光大人!」
「飛車丸沒事嗎?太好了。」
宿坊旁邊,穿著浴衣的夜光就在庭院的開闊場所。一旁有個全身漆黑的男人昏倒在地,夜光在他的身邊蹲了下來。旁邊有一座石燈籠,微弱的光芒照亮著四周。
倒在地上的恐怕是入侵者,他們似乎交戰過了。夜光依然是睡眼朦矓,一點緊張感都沒有,衣衫不整的浴衣更加深了這樣的感覺。角行鬼站在稍遠處,不著痕跡地戒備著周圍狀況。
「萬分抱歉!在這麼重要的時候離開主人身旁……!」
「用不著在意,妳好像也碰上攻擊了,對方呢?」
「交給千先生處理了。」
「這樣應該不會有問題……妳遇上的術者有使出奇怪的符嗎?」
「咒符?您是說式符嗎?」
「不是。」
看見飛車丸困惑的模樣,「妳瞧。」蹲在地上的夜光舉起了右手。
他的食指與中指中間夾著一張咒符。那是張陌生的咒符,至少不是土御門家使用的東西。
「那張符是那個人使用的嗎?」
「對,雖然讓他在使用前昏了過去。坦白說,這人是個二流的咒術者,只有這張符莫名精細。符本身帶有異樣的靈力……是什麼術式還判斷不出來。」
「夜光大人也判斷不出來嗎?」
她驚訝地回問之後,夜光開心地揮著咒符,然後一鼓作氣站了起來。
「唯一聽見的那一小段咒文很像祝詞。真是失策,難得有這機會,應該讓他使出來後再壓制的。」
「萬萬不可,這麼做太危險了。」
「嗯……總之這張符不像這個男人自製的,但也不可能是能輕易到手的東西。襲擊行動本身雖然粗糙,但背後恐怕有什麼內幕。」
「真要說起來,這次的襲擊不曉得有什麼目的。這些傢伙到底是什麼人,又是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
「闇寺永遠不缺對他們心懷怨恨的人,他們心裡肯定有一長串可疑名單……對了,當然……」夜光不懷好意地笑了。「對方也有可能是衝著我們來的。」
希望那些傢伙是衝著我們來的,這樣比較有意思——他的話裡聽得出這樣的期待。真受不了這個人,飛車丸忍不住嘆了口氣。
「啊,飛車丸的臉變得和小翳一樣了。」
「具體來說,變成小翳小姐的臉是什麼樣子?」
「就是眉頭和鼻頭都皺在一起,一副氣呼呼——」
「回到宅邸後,我會去向小翳小姐報告。」
「——那張憂愁的臉龐多了份魅力,最近變得成熟與美麗了呢。」
夜光把話說得支支吾吾,飛車丸靛藍的瞳孔譴責著主人,不過最後還是放鬆了下來。總之主人平安無事就好。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她心裡其實覺得除了這件事以外,都不是大問題。
「騷動還沒完全鎮壓住,我們也不好介入太深,還是先回房間——」
就在飛車丸建議夜光先行避難的時候,她的耳朵猛然顫動了一下。
她聽見了咒文的吟誦聲,而且是——
「喔,就是這個!和剛才一樣的祝詞。」
夜光也聽見了,只見他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聲音從宿坊的反方向傳過來,某個人——恐怕是其中一位入侵者正要發動咒符。既然是祝詞,那或許是神道系的咒術。飛車丸將注意力朝向那裡,集中精神提高警覺,就在這瞬間——祝詞忽然停了下來。
同一時間,強大的靈氣接連出現。
飛車丸耳朵和尾巴的毛全豎了起來,夜光——就連那位大名鼎鼎的夜光也一樣——瞬間杵在原地。那種緊迫的氣氛,明顯不同於一連串的夜襲。
「角行鬼。」
「……對。」
聽見這聲呼喚的角行鬼稍微露出尖牙,咧嘴微笑了起來。
「就是那個。」
那不是來自咒符的咒術,發動咒符的祝詞已經消失了。說起來,那其實是為了阻止咒符的術式——或該說是受到敵人運用咒符發動攻擊的誘使,才會產生這股強大的靈氣。
這股靈氣很異常。
總共有四道靈氣,那些不是人,恐怕是護法。而且不是一般的護法,是四位古老、特殊又強大的護法。
——難不成!
擊退敵人的四道靈氣繞過宿坊往這裡過來。飛車丸為了保護夜光,衝到自己主人的面前。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佐月。
他看來也是在睡覺的時候遭到襲擊,和夜光不一樣,他已經換上了軍服,不過他只是把櫬衫和外套套在身上,也沒扣上鈕釦,讓衣服敞開在胸前。他沒戴上軍帽,一頭凌亂的紅髮如火焰肆虐。
平時沒有一點破綻的佐月,絕不可能以這個樣子出現在眾人面前,不過這個時候他是什麼裝扮一點都不重要。飛車丸的雙眼,緊盯著跟在他身後的四位護法。
那些護法的靈氣很不尋常,外貌也很怪異。那是落難武士的外形,而且還是半已衰朽、化為幽鬼的落難武士。不過,他們的體格可與角行鬼匹敵,甚至比他還要健壯。那些護法身穿疑似古代的破舊鎧甲,腰間繫著太刀,其中一位頭髮蓬亂得有如鬃毛,一位禿頭,一位戴著頭盔,只有最後一位與其他三位不同,呈現女性的樣貌,身穿恐怕和鎧甲一樣古老的巫女裝扮。
這些護法全身發出啪嚓啪嚓的聲響,身形晃動得很嚴重。在靈性方面很不穩定,簡直像把隨時可能消失的他們強行留下、顯現在現世。
儘管不穩定,但護法的靈氣極為強大,實在是只有異樣可以形容。那無疑是相馬家代代相傳的四隻「鬼」。
夜光難得睜大了眼睛,「八瀨童子……」喃喃說著,飛車丸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所謂的八瀨童子是侍奉皇室的「鬼集團」,或是用來稱呼屬於那個集團的鬼。因為性質太過特殊,至今依然無法證實這種鬼的存在。
不過……相馬家的祖先•平將門既然自稱「新皇」,由同種類的鬼侍奉他們一點也不奇怪。雖然不奇怪……這種事情真的有可能發生嗎?
佐月面無表情地帶著護法——八瀨童子們,一言不發地往他們走去。飛車丸進入備戰狀態,朝忽然接近的他們投去警告的視線。
「……相馬大人。」
沒有回應。
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難道他和這次的襲擊有關係嗎?不成形的想法如泡沫迸裂般,擾亂著內心。
然後——
——啊。
忽然間,佐月手裡有個東西發出亮光,石燈籠亮起的微弱燈火映出了某個黑色物體。
那是把槍。
背脊頓時竄過一陣寒意,佐月一聲不吭抬起手臂,把槍口指向這裡。
槍枝閃出火光。
接著,槍聲響起。
因為勤奮的修行加上一再修正心態的成果,飛車丸的身體比頭腦還要快反應過來。炸裂的槍聲痛擊耳朵時,式神及其主人面前已經設下了堅固的結界。
然而,射出的子彈沒有擊中結界。
在飛車丸等人後方一段距離傳來了男人的慘叫聲。她急忙轉過頭去,在喊出聲前先注意到角行鬼平靜地站在夜光的正後方,不由得嚇了一跳。遭到攻擊前,他還在很遠的地方。
飛車丸忍不住要開口的時候。
「……嚇到我了,沒想到還有人潛藏在這裡。」
「那個男人不是咒術者。你滿腦子都是咒術,容易疏忽其他事物。就算你能看得出隱形的人,但對於單純只是屏住氣息躲起來的人,也實在太沒警覺心了。」
難得看見夜光那麼焦急,角行鬼用沉穩的語氣提供了忠告。
從話裡聽來,角行鬼注意到了躲藏在後方的入侵者。而且為了預防萬一,他瞬間移動到了可以從敵人手中保護夜光與飛車丸——甚至是佐月他們——的位置。「後輩」有這樣的表現,讓飛車丸的面子實在掛不住。
另一方面,佐月沒有注意夜光他們的對話,他帶著四位八瀨童子直接往入侵者走了過去。
入侵者是個年輕男子,他用左手按住遭到槍擊的右臂,不住地痛苦呻吟。他的腳下有一把步槍,換句話說,佐月阻止了這個男人開槍。雙方距離遙遠還能一擊命中目標,可見佐月的槍法相當高明。
「可、可惡!」男人想逃離這個地方,不過,「!別殺死他。」佐月下了道簡短的命令後,巫女模樣的八瀨童子飄浮到了半空中。
巫女瞬間消失,下一秒,她出現在試圖逃走的男人面前。男人「咿!」地慘叫了一聲,接著像斷了線的人偶般頹倒在地。
佐月移動到男人身旁,蹲了下來確認對方的長相和服裝。他找了下對方拿在左手的東西,
「……嗯。」一臉無趣地站了起來。
夜光一副不解的樣子,也往倒下的入侵者看了過去。
「……只是一群烏合之眾,難道是用完就丟的棋子嗎?」佐月這麼嘟囔著,沒有特別的感慨。
——這傢伙——
飛車丸的神情變得嚴肅。
佐月的態度明顯和平常不同。往常那種陰性的高貴氣質沒有改變,但是彬彬有禮的態度消失無蹤,反而強調出他膽大包天的一面。
當然,夜光也感覺到了他的變化。
「你心裡有底嗎,中尉?」
詢問的口吻裡,聽得出諷刺意味極深的挑釁態度。
不過,佐月完全沒有把這樣的語氣放在心上。
他馬上應了聲:「有。」不過他沒有深入解釋,只是把手槍收進槍套,「你們可以下去了,辛苦了。」然後隨意地這麼告知。
四位八瀨童子向佐月一鞠躬,在身影激烈晃動後消失蹤影。他們進入了待命狀態。因為這些護法消失,周圍的靈氣似乎恢復了平靜。
「……我有個問題好奇想問一下。」角行鬼難得主動開口。「他們難不成是侍奉將門公的近臣嗎?」
「可以這麼說,事實大概就是這樣吧。」
「這真是太難得了,好久沒見到同時代的人……不把他們叫出來沒關係嗎?」
他稍微露出尖牙,挑釁似地淺笑著。
夜光雖然讓人傷腦筋,但要是角行鬼也做出類似的舉動,那可不是開玩笑的。飛車丸全身僵硬,「啊啊。」不過佐月依然是回應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你們可能誤會了,相馬家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這不是我們的陰謀,也不是什麼策略。」
「證據呢?」
「沒有。不過我們如果要動手,手法會比這個漂亮,請各位至少要相信我這一點。」
佐月說著,平靜地對角行鬼聳了聳肩。他沒有過意不去的樣子,但是也沒改變態度。
「中尉,你的『本性』好像露出來了,這樣好嗎?」
夜光不懷好意又有些開心地這麼問他。
相對之下,佐月回答的神情異常灑脫。
「抱歉了,宗家。本來想和你多玩一會兒——但只能玩到這裡了。雖然不清楚他們有什麼目的,襲擊闇寺這種作法顯然是太過火了。在火花波及到我們之前需要先下手為強。」
「……請我擔任陰陽頭這件事取消了,我可以這麼理解嗎?」
「沒錯。」
先前的執著猶如幻象,佐月灑脫但又神情嚴肅地點了下頭。
他用手搔亂了自己那頭紅髮。
「簡單來說就是時間用完了,得另外找人……現在只能隨便找個適合的人選,讓那個人當個形式上的領導者。而且當初的計畫也有很多地方必須修改。」
佐月半是自言自語,意興闌珊地嘀咕著。
不過,他忽然抬起頭看著夜光,接著咧嘴笑了。他的表情和過去判若兩人,和貓一樣瞬息萬變。
「太遺憾了,由你來率領的話應該會很有意思。」
「…………」
奇妙的是,就連在一旁的飛車丸,也輕易相信了這是佐月發自內心所說的話。或許是他表現出了卸下造作的坦率,菁英士官長的氣氛蕩然無存後,反而展露出了不良軍人的態度。不知為何,這個樣子反而更能傳達佐月的誠實——真要說起來是「真實」的一面。
接著,這次換夜光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地回望佐月。
「……他們是什麼人?聽起來好像有什麼隱情。」飛車丸代替主人開了口。
「這是機密事項。抱歉,請諒解我不能直說。」
「什麼?——就、就算是意外,但我們確實遭到了波及,一般來說要解釋清楚吧!」
「妳不知道嗎?軍隊對一般人不需要講道理。」
「所以說,那些是和軍方有關係的人嗎?」
「這是機密。」
對方根本不把自己當一回事。飛車丸氣得伸直了尾巴,不過佐月像是一點也不介意,從口袋裡面掏出了香菸。在氣呼呼地吊起雙眸的式神面前,他平靜地叼了根菸,劃下火柴點火。
這時,「中尉。」夜光呼喚一聲,把手裡的咒符擲了過去。佐月叼著菸,一把抓住從空中飛來的咒符。
「這是襲擊者手上的符,他們本來也想對你使出這個咒符,你知道些什麼嗎?」
「……不知道。」
「那是製作精良而且複雜的東西,實在不像今天晚上襲擊的傢伙能做出來的符。」
「你是說有高明的咒術者在背後操控嗎?啊啊,這個可能性很高,可是已經和你沒有半點關係了。」
「我很有興趣。」
「別說了,你不是拒絕這件事了嗎?這個樣子太不乾脆了。」
佐月抽著菸,捏爛了手裡的咒符。比起夜光,這個舉動更惹惱了飛車丸,她猛然往前踏出一步。
就在這個時候,「說不定那是『法師的符』。」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
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是穿著法衣的真羅,千和百郎坊也跟在後面,看來他們已經成功收拾了那些入侵者。雖然本來就不怎麼擔心,但看見千沒有受傷,飛車丸總算鬆了口氣。
真羅用指間夾住一張和佐月手上同樣的咒符,在空中揮舞著。這麼看來,其他入侵者也是使用相同的咒符。
夜光板起臉。
「『法師的符』?」
「對,雖然說是法師,但那個人可不是本寺的阿闍梨。小子你不知道嗎?那是關東那邊自古——而且是江戶時代就可以聽見的謠言。有位人稱『法師』的神秘陰陽師,他會將獨特的咒符交給自己認同了實力的人。」
「……就是這個符嗎?」
「哈哈,很遺憾,拙僧沒有看過真的符,所以無法斷定。不過,看見這張符的時候,我忽然就想到了這件事情。」
真羅饒富興味地把符舉到頭上,怪僧望著咒符的眼裡,散發出異常強勢的光芒。
雖然不常表現出來,但真羅也是闇寺的僧侶,是為咒著迷的男人。這張不明的咒符似乎有吸引他的地方。
「……有辦法推測出術式的內容嗎?」
「完全推測不出來,咒文是祝詞這一點也很稀奇。最快的方式就是試著發動它,剛好這裡有很多可以下手的『目標』呢。」
真羅瞥向失去意識的入侵者,笑容滿面地隨口提出這個建議。當然,他不是在開玩笑。本人或許沒有意識到,真羅這時候的笑容鋒利得猶如出鞘的刀鋒。
佐月的態度稍微變得嚴肅了一些。
「抱歉,真羅法師。這次襲擊的目標是我和夜光先生,原因出在我身上,我在這裡慎重向各位道歉。」
『這件事用不著放在心上,這對本寺來說倒是很好的刺激,正好可以當成修行。」
「對對,法師說得沒錯,相馬先生。再說圍繞境內的結界,本來就時常保持在鬆懈的狀態,根本怪不得人。」
真羅把事情說得天經地義後,連千也笑嘻嘻地這麼回應。實際上,不只是真羅和千,寺裡的人肯定把今天晚上的事情當成了有趣的餘興節目。他們是隨時待在戰場的人,只有這種程度也敢挑戰闇寺,說不定他們還覺得掃興呢。
另一方面,「……『法師的符』嗎?」夜光嘀咕著,往一旁的角行鬼看去。
看見主人詢問般的視線,角行鬼唇邊掠過些微苦笑。然後他搖頭,像在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主人與夥伴的無聲交談讓飛車丸耍起性子,不自覺甩動著尾巴。
「不管怎麼樣。」
真羅拍了下掌心,像是要改變現場氣氛。
「各位似乎都清醒了,最重要的是相馬先生也敞開了心胸。後續由我們這裡來處理,各位客人是否要趁這難得的機會暢飲到早上?」
聽見真羅在這種時候提出的建議,夜光與佐月不禁錯愕,飛車丸也是一樣。不過,真羅似乎是認真的。最糟糕的是,他們確實不可能再回去一覺到天亮。
「……法師,有件事我得先說清楚——」
「啊啊,詳細的情形不能說對吧?我知道,相馬先生。雖然不討厭刺探,但我不會做出這麼不明事理的事情來。」
部分在境內放的火已經完全撲滅,不知不覺間,雲層稍微散去了一些。薄雲的另一頭,隱約可以看見空中掛著一輪皎潔的明月。
真羅笑嘻嘻地望向在場眾人。
「在這樣的夜晚小酌,別有一番風味。或許這是我們與相馬先生最後一次相見,就痛快地來喝一杯吧。好嗎,小子?」
結果,因為真羅的堅持,夜光等人只得再次參加宴席。
角行鬼不發一語地把酒送進嘴裡,千高興地喝著酒。真羅哈哈大笑,百郎坊又把酒瓶拿了過來。
夜光與佐月對飲,朝彼此露出冰冷的微笑。
兩人之間沒有對話。佐月放棄殷勤的態度後,兩人的關係並沒有變得更加親暱。他們各自戴上另一副面具,重新拉開了距離。身為不同流派的領導者,恐怕本來就該保持這樣的距離感。
說不定他們其實都有些話想說。
不過,「機會」已經逝去,在一旁為主人斟酒的飛車丸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如同靈氣的陰陽移轉,機會也是經常流動。不管兩人心裡想著什麼,都已經失去機會了。
宴席一直持續到天明。
到了早上,佐月獨自下山。
只是——
這並不是夜光與佐月共飲的最後一個晚上。
隔天中午前,在讓人懷疑昨天的襲擊該不會是一場夢境、顯得一如往常的闇寺,接到了緊急通知。通知來自土御門家的宅邸,遭到襲擊的不只是闇寺。在少了夜光的土御門宅邸,事情可就沒有闇寺這麼簡單了。
自從主人的雙親亡逝後,就沒看過他這個樣子。
焦躁、憤怒與恐懼,無情撼動著拚死保持冷靜的鋼鐵意志,夜光以後來聽聞此事的真羅也不禁驚訝的十萬火急之速,從闇寺趕回土御門家的宅邸。
第一個出來迎接當主的,是若杉家的季行。
他臉上充滿了懊悔。
「對不起,夜光……如果我再振作一點……」
「這件事之後再說,季行先生。最重要的是小翳——」
「她在房裡。」
夜光踏響了木頭地板,快步向前走著。飛車丸緊跟在他身後。
她的心臟劇烈跳動,雖然叮囑著自己必須保持無的心態,但最壞的想像始終在腦中揮之不在飛車丸心裡,小翳不只是主人的妹妹,更是她無可取代的好友。
兩人走到了房門前。
「小翳!」
碰的一聲,夜光打開拉門。
「啊,哥哥。」
坐在鏡台前的小翳嚇了一跳,轉過頭來。
她的樣子和平常一樣,外表看起來沒有受傷,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夜光全身僵直,維持在打開拉門的姿勢。飛車丸從夜光背後看見小翳,她「啊啊。」輕呼著,無力地癱倒。
「小翳小姐……幸好您平安無事……」
飛車丸壓抑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飛車姊姊?」小翳驚訝地往她靠過去。
夜光一聲不吭,只是定睛凝視著妹妹。
然後,他赫然一驚。
「……小翳?」
他蹲了下來,用手捧住妹妹的雙頰,望進她的瞳孔。「哥哥……」小翳哀傷地——尤其是愧歉地喃喃喚著。
「對不起,我……」
飛車丸察覺到不對勁,神情再次變得僵硬。
過沒多久,夜光發出了哀號聲。
小翳美麗澄澈的瞳孔中。
可以看見她的右眼纏住了「咒」,而且是……
「……鬼?不對,有什麼靈體……附身在上面。」
夜光放開妹妹站了起來。轉頭後,季行就站在他背後。
季行手裡握著一張咒符,那和在闇寺見到的一樣,是「法師的符」。
「……夜光。」
「……我明白了。」
小翳受到「法師的符」攻擊,而且還有不明的靈體附身,顯現在右眼的「咒」光看也看得出相當難祓除。
「看來事情沒有那麼輕易結束。」夜光說。
這句話正預知了他不得不與這件事扯上關係的未來。



三章 帝都的陰陽師


1


東京車站的月台擠滿了人群。
特急列車「燕」抵達後,將乘客一個個吐出車廂。有許多人帶著大型行囊,證明了許多人從遠處來到這個地方。在一等車廂的出口處,一個年輕人走下了月台。
那人拿著大型行李,動作卻很輕快。那是個年輕貌美的美少年——不對,那其實是女扮男裝的飛車丸。當然,狐狸耳朵和尾巴隱形起來了,頭上還戴了一頂帽子。
她把稍大的襯衫袖口捲了起來,下半身穿著長褲並搭配了皮鞋。露在外面的白皙纖細手腕與笨重的行李形成了強烈對比。不過憑狐狸附身者的臂力,要拿起這種程度的行李輕而易舉。
飛車丸的美貌引來了眾人的關注,但是本人一點也不在意,只是用銳利的視線警戒著周圍。在飛車丸後面,一對穿著和服的男女也下了車。他們是夜光以及受哥哥保護的小翳。小翳穿上了外出的和服,夜光在這種時候也不可能穿著狩衣,他在單衣外面繫了條夏天用的腰帶,再戴著頂帽子。因為罕能見到這時代的年輕男生穿著和服,他看起來就像某間老店的少爺。
「啊啊,終於到了。」
他伸展著身體,將因長途旅程而僵硬的背部舒展開來。
另一方面,小翳神情緊張地把包包抱在胸前。她躲在哥哥背後,心神不寧地張望著四周,那副模樣活脫脫像個「鄉巴佬」。
最後,角行鬼巨大的身軀從車裡走了出來。
他和平常一樣穿著西裝,左手袖子一如往常在空中飄盪,右肩則是扛著一個長竹箱。那是修驗者之類的人使用的笈,裡面裝滿了各種咒具。
角行鬼出現後,周圍好奇的目光也隨之消散。他用不著威嚇,也散發出讓人不想與他扯上關係的存在感。
飛車丸悄悄把臉往小翳湊了過去。
「小翳小姐,您身體還好嗎?」
「雖然累,但眼睛沒什麼問題。」
「您別太勉強自己,有事可以馬上告訴我。」
「謝謝妳,飛車姊姊。」
笑著回答的小翳難得戴上了眼鏡,那是副沒有度數的造型眼鏡。不過仔細一瞧,可以看見右邊鏡片的表面有細微的刮痕。
那是咒印,另外在右側鏡框上還綁了一張小紙片——咒符,這些都是為了暫時封住小翳身上符術的緊急處置。
有不明靈體附身在她身上——這件事依然沒有改變。
「……喂,我們走吧。」
角行鬼催促著主人。因為長年來的習慣,他不喜歡長時間受到他人注視。蠻橫的催促聽得飛車丸吊起了柳眉,不過夜光毫不在意,點頭開始行動。
前有角行鬼,後有飛車丸,土御門兄妹就這麼在人聲鼎沸的月台移動。
長年在日本各地流連的角行鬼自不必說,夜光與飛車丸也造訪過東京幾次,第一次來到東京的只有小翳。
「小翳,妳覺得東京怎麼樣?」
「問、問我也……我還不知道。」
「靈相和村里或其他城鎮完全不同吧?這裡人潮洶湧而且活躍,受到人們形成的靈氣流向牽引,靈脈也呈現出了獨特的樣貌。」
「或、或許是這樣沒錯,不過現在不是關心這種事情的時候。」
她的注意力被初次見識到的大都會喧囂奪走了,實在沒有餘力在意靈氣的狀態。看見妹妹鎮定不下來的態度,「這樣啊。」哥哥只是這麼笑著。
「京都過去也是這個樣子……不對,當時的人口根本比不上現在。帝都東京也徹底成了『魔都』啊。」
夜光嘟囔著,忽然間,他臉上浮現的微笑變成了冷笑。
「……不過這也表示,有這麼一大群危險的傢伙在這裡擴張勢力。」
嗓音裡那道冷冽的觸感,讓人聯想到冰冷的刀刃。飛車丸凝視著主人的背影,不過什麼話也沒說出口。
出了剪票口後,人變得更多。小翳露出了無所適從的表情。
走在前面的角行鬼不以為意,穿過人群前進。
這時候,「夜光大哥!小翳姊姊!」一個活力十足的嗓音響遍四周,完全不在意車站裡面的嘈雜。接著,一個少年靈巧地避開人潮,快步往這裡衝了過來。
那是倉橋家的長男久輝,在兒子身後可以看見當主隆光的身影。
久輝衝上去,一把抱住夜光的腰。
然後他抬起頭,「歡迎來東京!」用燦爛的笑容歡迎他的到來。
「嗨,久輝。我們從春天之後就沒見過面了吧,你還好……看來我是不用問了。」
「我等這天等好久了!大哥這次不會只待兩、三天,會一直留在東京吧?」
「哈哈,雖然沒辦法長久待在這裡,但還是要叨擾一陣子了。」
夜光把手放在久輝的肩膀上,抬起頭看向少年的父親。隆光笑著面向遠比自己年輕的當主。
「趁這個機會把據點轉到東京,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總之,辛苦宗家這趟遠道而來。小翳,可憐妳受到這麼嚴重的災禍。」
「叔父,因為我不夠成熟,造成了這麼大的麻煩……」
「別這麼說,小翳,妳沒有錯。該道歉的是那些讓賊人亂來的沒用門人,還有就任後馬上跑出去玩、拋下家裡不管的新當主。妳不需要責備自己,妳身上的咒術,我也會盡全力幫忙。妳就放下心來逛逛東京,由久輝來帶路。」
「沒錯,小翳姊姊!我來帶您到處去玩!」
聽見父親的話後,久輝伸直了背脊。小翳笑逐顏開,「謝謝。」鞠躬向他道謝。
夜光認為隆光的個性頑固又常提出忠告,是個很難應付的親屬。不過,他同時也是族裡少數幾個「可靠的年長者」。尤其碰上這次的情形,更讓人慶幸有他的協助。
「站著不好說話,我們先離開這裡吧。內人已經準備要大展廚藝,大家可以期待豐盛的晚餐。」





夏末的東京微微染上了夕陽餘暉。
為了讓涼風能進入室內,二樓的窗戶始終沒有關上,從窗戶可以看見對面染上橙色的街角。這地方除了有鄉下看不見的三、四層大樓,還有林立的電線桿。電線橫跨過天際,成排鳥兒在上面休息,落下了黑影。
寬敞的道路鋪設得相當平整,黑色汽車在上面來來去去。路上行人的裝扮也與平常看到的不同,男人都穿著西裝戴著帽子,女人大多穿著輕盈又涼快的美麗洋裝。
陌生的都會風景。
不過,其中也有熟悉的景象。雖然看不見,但宅邸四周設下了咒術結界。此外,宅邸內有數道式神的氣息,從僕役到宅邸守衛,種類也是各式各樣。也許是因為這樣,宅邸本身雖然是磚瓦建成的洋式建築,氣氛卻與土御門家的宅邸有些接近。這裡同樣也是一座咒術的宅邸。
土御門一門的倉橋家本邸。
飛車丸所在的是其中一間客室。和一樓的接待室不同,這裡是專供親屬與門人使用的房間。夜光與小翳、隆光與久輝隔著一張圓桌對坐。飛車丸與角行鬼各自倚著門窗旁的牆待命。
受到主人的命令,飛車丸讓外出時藏起來的狐狸耳朵與尾巴露了出來。傍晚的微風不時從窗外吹來,輕撫著柔軟的毛髮。
桌上擺著茶杯,紅茶冒出了熱氣。如果是在土御門家的話會準備綠茶,這方面的招待也許是受到了家風或地緣的影響。夜光要兩位式神也坐下來,但是角行鬼表示站著比較輕鬆,飛車丸也不想在搭檔於遠處戒備的時候,只有自己放鬆下來和主人坐在同一張桌上,所以她堅決拒絕,像這樣站在一旁。
倉橋家雖然是分家又是親屬,但畢竟不是同一個「家族」。在倉橋家的人在場的場合,最好還是釐清自己身為式神的立場。
——不管倉橋家的人怎麼想,夜光大人平常對式神實在太隨便了。
她不打算否認,她對於夜光展現出的親近態度感到高興。只是在夜光成為當主後,對外的「規矩」照理來說也變得比以前更加重要。
……雖然飛車丸像這樣奮發,但不只是夜光,連小翳也不時朝站著的她投去關注的眼神,
她實在很過意不去。另外在她身邊,久輝掩飾不住目光裡的興致,直盯著角行鬼的方向,像是對傳說中的鬼在意得不得了。「——久輝。」父親低聲警告後,他急忙端正平姿。
「唔……小、小翳姊姊?您這是第一次到東京來吧?怎麼樣?您還喜歡嗎?」
也許是想展現出成熟的一面,久輝說起了類似夜光說過的話。「這個嘛。」小翳用溫柔的笑容回應他。
「我很驚訝這裡比我想像的更熱鬧。日本不是正在和中國作戰嗎?而且最近又沒什麼好消息傳回來,所以我以為東京這座首都的氣氛會更低迷一點。」
「原來是這件事啊,姊姊用不著擔心,日本是神州,雖然可能稍微陷入苦戰,但最後贏的肯定是我們,我們尊榮的皇軍絕不可能輸給其他國家。」
久輝若無其事地回答。
畢竟日本沒有戰敗過,儘管國內內戰不斷,但在對外的國際戰爭中、從元寇到最近的日清、日俄以及之前的世界大戰,日本都沒有吃過真正的敗仗。文祿慶長之役——也就是出征朝鮮一戰,日本雖然撤退,但最主要的撤退原因是太閣•豐臣秀吉的逝世。儘管沒有獲得勝利,至少也沒有「戰敗」。
日本這個國家在過去數度面對強大的敵人,而且始終堅決奮戰,一次也沒有屈服過,造就了今日的繁榮。這個事實證明了日本是神州——八百萬神居住的聖域。
……至少這是久輝的觀點。
夜光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向少年,而是看向他的父親。他的眼神帶著些許嘲諷的意思,像詢問又像調侃對方這個樣子好嗎?隆光微微苦笑,聳了聳肩。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就是這樣,事實上也有不少人天真地這麼相信,而且不侷限於小孩。」
「……最重要的是軍方高層也有些人有類似想法,才會提出陰陽寮這件事吧?」
「事情沒有這麼單純,只是雖不中亦不遠矣。我這麼說沒有瞧不起人的意思,不過軍方其實意外『單純』。」
「你要說的是『無知』吧?」
「我得承認近年來,人們常搞混這兩種說法。」
倉橋回答得十分平靜。鑒於當今時勢,這番狠毒的發言相當大膽。
「此外,這個國家因為有忌諱汙穢——不潔的傾向,也就更尊崇潔淨與單純,甚至只要夠單純,連基於無知的『盲信』都肯認同。」
「這不是在講軍方吧?如果軍方是這個樣子,那就是大問題了。」
「軍方說穿了也是日本人,當然從個人看來,這樣的印象很薄弱,但要是從整體看來,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說不定就是這種精神性,妨礙了現代化的發展。」
「話雖然是這麼說,我倒認為西方思想輕易地滲透了進來。」
「西方思想滲透的只有表面,或者該說只有容易滲透的部分。明治維新不過七十年的時間,與西方有直接接觸的人絕不算多,滲透得不深也是理所當然。社會意識要變革可不是簡單的事。」
倉橋說著,把紅茶送到嘴邊。
飛車丸的其中一隻狐狸耳朵微微垂了下來。
——社會……我實在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自己終究只是個鄉下人,雖然跟隨夜光累積了許多經驗,但頂多只是對咒術稍有涉獵,腦子裡面還是個凡人。
相較之下,夜光與隆光的對話既客觀又宏觀,尤其是他們並沒有依據曖昧模糊的輿論進行判斷。雖然是久輝提起的話題,但卻聽不懂他敬愛的夜光與父親的討論,只能愣在原地。小翳也是一臉傷腦筋,自己臉上恐怕也浮現出相同的表情。
也許是注意到周圍的情形,「——小翳,其實東京也不是沒受到戰爭的影響喔。」隆光用有些輕鬆的語氣說了下去。
「現在這裡規定每月的一號為興亞奉公日,禁止娛樂活動,從前一陣子就開始施行了。不只是撞球場之類的娛樂場所,基本上連酒館和咖啡廳也都必須休息。不只是這樣,還獎勵人們食用一菜一湯的粗食或是太陽便當呢。」
「啊啊,果然也有這一面呢。戰爭那麼辛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與其說是沒辦法,這麼做只是暫時的自我安慰……能笑著說這種事情,說不定也只有現在了。現在奢侈品已經難以取得,今後物資流通停滯的問題恐怕會更加嚴重。」
「意思是說戰爭還不會結束嗎?」
「沒那麼快,狀況甚至愈來愈惡劣。」
聽見隆光平靜地斷言,小翳的表情也變得陰鬱。
「我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夜光說。「這半個月來,政局也很動盪吧?聽說歐洲那邊又發生戰爭了。」
「是啊,那邊發生了大事。」
聽見夜光的問題,隆光凝重地點了個頭。
八月二十三日,日本在滿蒙國境的諾門罕與俄軍交戰時,德國與蘇聯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
不只是日本政府,連軍部也對這樣的發展大為錯愕。畢竟日本與德國簽下了反共產國際協定,說起來就是盟友。德國甚至提議將兩國關係強化為軍事同盟,由日本、德國與義大利三國結盟。對於是否接受這個提議,政府與軍部進行了漫長而且激烈的爭辯。
德國單方面忽視這個協定,和正在與日本交戰的蘇聯聯手,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對日本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事實上,之後内閣發表了「歐洲情勢複雜離奇」的聲明後便提出總辭。
九月一日,德軍越過波蘭國境開始進軍。兩天後,與波蘭同盟的英法兩國向德國宣戰。當然,蘇聯理應會在近期内採取行動。
此時,戰爭正在逐漸擴大。
「可、可是那是歐洲的情況吧?」
「很遺憾,我們無法隔岸觀火。在這個時代,一旦有不只一個大國展開行動,就很有可能再次發展成世界性的戰爭。」
「日本也會被捲進去嗎?」
「沒錯。而且日本現在與英美的關係愈來愈惡劣,萬一德國與蘇聯聯手發動世界規模的戰爭,日本將陷入四面楚歌的狀況……戰爭一旦真的開始,互不侵犯條約不曉得還有多大效用。」
因為與政經界有密切的聯繫,倉橋家掌握了許多情報,恐怕新聞沒有報導的消息也進入了他們的耳中。他們冷靜觀察國際情勢,進行的分析與樂觀的輿論有相當大的差距。
「老實說,日本的外交政策太隨便了,經驗實在比不上西方列強。話雖如此,也不能光用一句沒辦法就算了,最好能盡早在國際社會奠定自己的地位。」
「……這恐怕很困難,軍部內部似乎還非常混亂。」夜光喃喃嘀咕著。
雖然壓低了嗓音,但他說得若有所指。飛車丸驚訝地把彎下的狐狸耳朵豎了起來,隆光也察覺他話中有話,「你說這次的事情啊。」回應著他。
「事情我從相馬那裡聽說了……據說發動襲擊的是你的。」
「如果他所說的能相信的話。」
「雖然還不清楚是不是事實,至少可以確定不是謊言。他沒有理由說謊,就算是相馬家的策略,這種作法未免太迂迴了點。倉橋家也會進行調查,不過事實恐怕和他推測的一樣。」
隆光坦率地回應發言格外慎重的夜光。也許是知道話題轉到和自己有關的事情上,小翳的神情有些僵硬。
佐月一知道那天晚上不只是闇寺,連土御門家的宅邸也受到襲擊後,立刻與夜光取得聯絡,為相馬家的顧慮不周致歉。另外他也將隱瞞沒說出來的事情,向夜光與隆光等人說明。
佐月表示,前些日子襲擊闇寺與土御門家宅邸的,是軍方內部與相馬家敵對的派系。他們正與相馬家爭奪重建陰陽察的主導權,那些襲擊者便是由他們在幕後操控。
雖然沒有證據,但推測不會有錯。佐月這麼斷言。
之後,佐月回到東京,至今仍在探查敵對派系的動向。
另一方面,夜光等人在村里解析小翳身上的咒術。
那天夜裡,襲擊土御門家宅邸的術者用「法師的符」行使符術。小翳不巧看見——「用右眼看見了」,導致被符術喚出的不明靈體附身。
雖然捕縛了使用咒符的術者,但那位術者對自己行使的符術瞭解得並不詳細。他疑似只是依照指示使用某人準備的符術。他們也拜託真羅向星宿寺的入侵者確認,得到的是類似的答案。如同佐月那天晚上的唾罵,這些術者只是用錢僱來的「棋子」。
不幸中的大幸是,附在小翳身上的靈體目前沒有危害她的意思。大概是因為少了下達指示的術者,靈體進入了待命狀態。然而,這個靈體似乎與某人有聯繫,隨時會向某個人——恐怕是真正準備了這個咒符的術者,報告附身對象的所在地與狀態。
為了封住符術的效果,夜光製作了咒具——小翳現在戴的眼鏡。戴著這副眼鏡時,附身在小翳身上的靈體辨別不出她。不過這只是暫時的對策,無法從根本解決問題。就算靈體沒辦法辨識,「附身」在小翳身上的狀態依然沒有改變。到頭來,還是只有針對術式解咒且祓除靈體這個方法可行。
這不是件簡單的事,不過夜光判斷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就能解咒。
只是實際上需要花多久的時間,也要動手執行後才知道。尤其是如果祓除靈體,也就失去了追到術者——準備「法師的符」的咒術者線索。
—如果這件事就這麼結束……沒有機會再見到那位咒術者的話,夜光大人也會選擇專注在解咒吧……
然而,沒人能保證對方會就此收手,況且那是特地讓靈體附身在我方身上的對手。土御門家就算不再理會這件事,對方還是有可能繼續找麻煩。
遇上這種情形,該怎麼處理?
把軍方內部的鬥爭與重建陰陽察擱在一邊,直接針對這個咒符與咒術者解決問題,這麼做是最確實的方法。
出於這樣的想法,他們今天來到了東京。
「話說回來,相馬家在高層不是有很大的影響力嗎?既然這樣,為什麼還會出現競爭對手?」
「軍方並不是掌握在相馬家的手裡,影響力再大也有限。真要說起來,他們甚至被驅逐出了權力的主流。」
「這樣不是更不會有權力鬥爭了嗎?」
「支流也有支流的爭鬥,而且勝負與主流的優劣也有關係。剛才我說軍方單純,但另一方面,軍方這個組織也是個伏魔殿,內部有各種政治立場在相互傾軋。」
隆光簡潔地向懷疑的夜光解釋道。「軍隊裡面也在搞政治啊。」當主搔著頭說。隆光雖然苦笑,依然一臉溫柔地注視著他。
「你好像還是不擅長應付這種事情,不過你已經是土御門的當主,在這方面得多用點心。」
嘴上雖然這麼說,其實隆光心裡完全不期待,年輕當主在政治面有什麼作為。
對於夜光破天荒而且自由奔放的表現,親屬裡面最囉嗦的就屬隆光了。
不過就算常對夜光提出忠告,但他一次也沒有阻止過夜光的行為。
「簡單來說,『才能』就是種『偏倚』。」
很久以前,隆光在飛車丸面前隨口說出了這些話。
雖然忘記前因後果,她記得隆光那時候難得喝得爛醉。
「他擁有巨大而且純粹的才能,而那是犧牲了其他資質後,基於極端的『偏差』形成的巨大與純粹,至少我認為有這樣的一面。既然這樣,缺點應該是支持天才的優點。勉強他均衡發展各個面向一點意義也沒有,如果他有不足的地方,就由身邊的人幫忙補足。把無法企及當成藉口,要求與凡夫俗子不同等級的人,降到與凡人一樣的高度,這種行為就叫愚行。妳不覺得嗎,飛車丸?」
隆光與飛車丸的關係絕對算不上親暱,尤其隆光時常提醒夜光注意對待飛車丸的態度,飛車丸也認為他不是個容易相處的對象。隆光雖然不至於特別冷落她,但也幾乎沒有主動找她談話。
因為這樣的緣故,在兩人碰巧獨處的那個時候,隆光說的話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實際上,隆光正如同他那時所說的,從夜光不擅長的政治面給予了全面性的協助。雖然沒有告訴本人,但在隆光心裡,夜光正是倉橋家當主引以為傲的土御門之長。
——說不定……
最認同以及愛戴夜光才能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隆光。
「總之,軍方內部的派系鬥爭交給相馬家處理,我們就專注在自己能夠做到的事情。」
「交給他真的沒問題嗎?」
「擔心的話,你也可以選擇幫忙。因為相馬家……說起來是相馬佐月中尉,他的立場有點複雜。」
「……軍方和家族的立場不合嗎?」
夜光指出這點後,「你很瞭解嘛。」隆光露出了自豪的微笑。
「他是一名中尉,同時也是相馬家的當主。高層中有許多族內的人,這件事大家也都知道。最重要的是,他還很年輕。在組織裡面,光是年輕就足以成為樹敵的原因,這種事情你也很清楚吧?」
「…………」
夜光不發一語,沒有回應隆光嘲諷的發言。他把手伸向茶杯,啜飮著稍微變涼的紅茶。
「晚上他會過來這裡,到時候再來決定要怎麼行動。」
隆光這麼告知後,夜光點頭,依然是默不吭聲。飛車丸關注著主人的模樣,靜靜地輕晃著尾巴。





佐月造訪倉橋家,正是一天即將結束的時候。
「抱歉這麼晚來訪,我沒想到會拖到這麼晚。」
「出了什麼問題嗎?」
「沒有,但就這次的情形而言,沒有問題才是大問題。」
從話裡聽來,他為了調查咒符的事情奔走,結果是白忙一場。在與前來迎接的隆光打過招呼後,佐月朝一旁的夜光諷刺地彎起了嘴角。
「為了遠道而來的土御門宗家,本來想提出像樣點的報告,可惜結果不如人願。」
「……沒有問題但是沒想到會拖到這麼晚,是因為敵人有了什麼動靜吧?因為我們到東京來了。」
「觀察力真是敏銳,事實恐怕正是如此。」
「等一下,夜光。附身在小翳身上的靈體已經封印了吧?為什麼對方會知道你們的動向?」
「這次夜光先生前來東京並不是秘密行程,只要在山里或是東京車站監視就能知道……只是從夜光先生的話裡聽來……」
「老實說,我事前稍微鬆脫了小翳身上的封印,讓對方知道我們到東京來了。」
夜光平心靜氣地坦承這件事情,隆光聽著不由得目瞪口呆。
「……居然故意挑釁對方,小翳知道這件事嗎?」
「我當然有事先獲得她的同意。不過如同相馬中尉所說,對方的反應不如預期,看來他們行事意外慎重。」
「如果真的有那麼慎重,就不會發動那種襲擊了。」
佐月來訪後三人聊得起勁,始終沒有離開玄關一步。飛車丸實在看不下去,「隆光大人。」低聲催促著他,隆光聽見後急忙領頭前往一樓的接待室。
位於一樓的接待室較二樓的客室寬敞,內部裝潢也很豪華。豪華但不豪奢的高級擺設正展現出了隆光的好品味。
接待室特地在正中間挪出了空間,牆邊佈置著沙發、椅子以及方几等家具。夜光、佐月與隆光各自挑了個位子坐下,飛車丸站在門邊。
小翳與久輝已經就寢,角行鬼在屋外戒備。如同夜光剛才所說的,他今天撒下了誘餌。況且敵人對闇寺與土御門家宅邸都發動了「夜襲」,無法保證不會有第三次。
「很難想像他們會攻擊這個地方,這裡面向大馬路又位於都心正中央,和土御門家所在的山里以及深山的寺院不同。再說,倉橋家是知名的世家,比起半隱退狀態的土御門家,倉橋家在東京的存在感更強烈。就算想偽裝成盜賊下的手,也不是能輕易動手的目標。」
「…………」
「怎麼了,夜光先生?您有什麼話想反駁嗎?」
「相馬中尉和隆光先生本來就是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嗎?」
「……這種事情現在不重要吧。」
佐月不禁氣惱,往夜光瞪了過去。飛車丸忍不住偷笑出來。
然後。
——這麼說來……
她忽然想起隆光剛才說過的話。
佐月的立場複雜。他來這裡時有車子接送,那是私用車,開車的應該是相馬家的人,只是司機開著車子離開了,進入宅邸的只有佐月一個人。
不只是今天晚上,佐月總是獨來獨往。對年輕中尉來說,這種事情或許很普通,不過他身為當主,居然沒有隨從跟在身旁,反而經常是單獨行動。這種地方也許是他對外界的「顧慮」。
隆光輕咳了一聲。
「我們再確認一次現狀吧。相馬,由你來可以嗎?」
「好,不過不是什麼大事。創設咒術研究機構,本來是滲透入軍方的相馬家長年來的計畫,只是計畫不代表有具體的實現方法。尤其我們試圖推動的是『咒術』,從客觀的角度看來,這是早就落伍的東西。就算高層有相當虔誠的人,軍方也很難在這個領域正式投注心力。」
佐月平靜地說,「不過……」又繼續說下去。
「因為某位咒術者……讓咒術的可能性有了『說服力』的天才咒術師登場,相馬家的計畫忽然有了實現的可能。」
佐月說著,視線移到了夜光身上。
「那個人就是您,夜光先生。出現在原本奄奄一息的陰陽道宗家土御門家,被人們讚譽為安倍晴明再世的土御門夜光。您的評價隨時間席捲了整個咒術界,也讓相馬家浮現了一個藍圖,那就是重建廢止的陰陽寮。以土御門家的年輕天才為中心,把他的天分當成誘餌,凝集軍方高層的期待與資金。為達成相馬家的目的,我們意外找到了最適合的解答。」
「太過分了,居然把事情全推到別人身上。」
「相馬家可是打算在這件事上砸下重本,畢竟所有計畫都是由相馬家制定的。陰陽道的復興想必也是土御門家的夙願,所以重建陰陽寮肯定是他們求之不得的要求——會這麼想也怪不得他們。」
佐月聳聳肩,擺出的態度像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笑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飛車丸暗自心領神會。
這樣解釋後,相馬家的說法確實也有道理,甚至可以說是合理的見解。實際上,相馬家如果是與「土御門家」交涉,事情說不定能順利進行。
——不過,他們來訪的時候,「土御門家」由「夜光」大人當上了當主。
儘管是這世上最熱愛且深受咒術吸引的人,卻是對未來不抱希望的年輕當主。
飛車丸悄悄窺探著主人的臉色,夜光只是困擾地板起了臉。在主人的人生中,受到周圍單方面期待的事並不罕見。而且在這種情形下,期待的一方通常都有自作主張的行為。
「相馬家的計畫最後雖然停滞了下來,但也有人把這當成了大好機會,那就是我們這次的對手。」
聽著佐月的解釋,隆光「嗯」地應了一聲。
「說是競爭對手,所以對方也是軍方的人嗎?而且還和咒術有關?」
「沒錯,那是以出淵中佐為首,參謀本部內的一支派系。各位想必也聽說了,這次是派系鬥爭。相馬家在深入軍方的過程中,背後耍了很多手段,當然也樹立了不少敵人。」
「……那位中佐是什麼人?咒術者嗎?」
夜光這麼質問,「對。」佐月給了肯定的答覆。
「據說他原本是修驗者,不過似乎只是有點涉獵的程度而已。問題在於出淵廣闊的人脈,而不在他的個人實力。那個傢伙所在的山里,疑似是地下咒術者的修行場,他在那裡的人面很廣。在現在這個時代,那裡似乎聚集了一大群窮途潦倒的不肖咒術者。」
「和闇寺的情形很類似。」
「表面上類似,實質上完全不同。我記得那地方與星宿寺沒有交流,再說如果熟知那間寺院的情形,不可能發動那麼隨便的夜襲。出淵的手下與其說是修行者,其實只是一些使用咒術的無賴。」
「……真是怪了,為什麼那種人會有『法師的符』?」
「雖然手下是一些無賴,但他的人脈不曉得拓展到了多遠的地方。或許他們從意想不到的地方搭上線,拿到了咒符。也有可能只是我們沒有掌握到情報,其實有高強的咒術者隱身在幕後。」
「狀況也太不清不楚了。不過我特地到東京就是為了調查這件事情。」
夜光慵懶地把身體埋進椅子,伸長雙腳仰望著天花板。他把咒符舉到頭上,透過光線觀察了起來。隆光不悅地輕咳著,但他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默默看著這一幕的飛車丸也忍不住在內心嘆息,無聲地搖動著尾巴。
隆光死心地搖了搖頭,決定不理會當主,把臉轉向佐月。
「不過……這件事實在讓人難以置信。軍方居然會有人做出偷襲這種事情?」
「出淵本人不會出現在現場,他只是在背後指揮。其實這麼說起來,這種幕後活動正是參謀本部平常的工作。而且就算做得稍微過火了一點,高層也會當作沒發生過。」
「什麼?高層知道這件事嗎?」
「您是指爭奪勢力這件事嗎?知道。不過說是高層,這個時候的『長官』指的主要是參謀本部的矢野中將。」
「是他啊。我們以前見過面,聽說他的辦事能力很優秀。」
「那是隻老狐狸。在咒術方面雖然是門外漢,但非常清楚咒術的效用。他不是出於虔誠,只是單純明白咒術這項技術的價值,因此對重建陰陽寮一事非常積極。不過他主要支持出淵那一派,可能是認為比相馬家容易操控吧。當然,這種事情沒人敢說出口。」
「……看來這傢伙不好惹啊。」
隆光盤起手臂,用指尖輕撫著鬍子。
夜光開始不耐煩了。
「又是中佐又是中將,聽起來身邊都是敵人嘛,中尉。」
「就咒術研究推廣派來說,出淵中佐和矢野中將都與我們站在同一邊。」
「同伴之間彼此競爭,那更是沒救了。」
「用右手握手、左手打架,這就是成熟大人爭吵的樂趣。」
佐月回了一個嘲諷又有些不懷好意的微笑。飛車丸的耳朵輕輕抖動了一下,基本上她對這男人沒有好感。她用鼻子哼了一聲。
夜光終於說不出話了,「算了。」不過他接著一臉正經在椅子上坐好。
佐月和隆光的視線投注在夜光身上。
夜光緩緩道來。
「這件事的背景我大致明白了,在這裡必須釐清土御門家的立場。首先,我們的目的不是軍方的派系鬥爭,也不是重建陰陽寮或是推廣咒術研究,我們最主要的目的是解決附身在小翳身上的東西。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必須找到製作出那個符術的術者,並且逮住那個人。相馬家可以當成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協助『土御門家達到目的』。」
嗓音雖然平靜卻強悍又嚴肅。主人這樣的說話方式,表示他是「認真」的。
某種意義上,這樣的說法等於是把相馬家推開,與他們保持距離。「夜光,這——」隆光試圖從旁勸告,但是佐月制止了他。「當然。」相馬家當主答得非常爽快。
「這次的事情,相馬家也有疏失。我答應我方會把自己的事情擺在一邊,盡全力提供協助,只是姑且不論陰陽寮或是咒術研究,恐怕免不了會和派系鬥爭扯上關係。」
「如果是在達成目的的過程中遇到阻礙,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總之從剛才的話裡聽來,第一個要調查的就是那個叫出淵的中佐帶領的私兵——咒術者集團。那些人或許真的是無賴,不過照我的猜想,應該有個位於集團中樞的咒術者。」
「不是出淵嗎?」
「嗯。就像中尉把我搬出來,這位出淵中佐說不定也帶了某個人過來。」
「我懂了,既然是陌生臉孔,難怪得不到情報。不過,你這樣的判斷有什麼根據?」相馬一問,「關於『法師的符』,我搞懂了幾件事情。」夜光遞出手裡的咒符。
「首先,這張咒符的符術是雙重構造,而且兩種咒術是由不同術者打造出來的可能性很高。」
「不同術者嗎?」
「沒錯。術式的構造以及邏輯完全不同,而且每一個都相當具獨創性。不過,完成度較高的是基座的術式。單純但是巧妙,與其說是咒符,更像是以形代的方式發揮功能。之後覆蓋上去的咒術,活用了咒符原本的特質加以重組,構成了整體的符術。我猜出淵中佐那裡的咒術者透過某個管道拿到『法師的符』,再利用那個組成了新的符術。」
年輕陰陽師晃動著『法師的符』,滔滔不絕地解釋了起來。
「所以必須把這張符的出處,和製造出附在小翳身上符術的人分開思考。當然,我們該追的是後者。然後——打造出這個符術的咒術者,使用的肯定是神道系的術式,形式上接近民間信仰,與其他流派沒有什麼交流。那個流派不是最近出現的新興宗教,具有相當久遠的歷史,也留下了許多實際的成績。」
「……還真具體啊。」
「剛才我也說過,他——或是她,使用的咒術有很高的獨特性,這是土著與民間信仰的咒術體系常見的特徵。如果有與其他流派交流學習的機會,雙方應該會變得有些雷同。不過作為實踐的咒術,發展得算是相當『成熟』。也就是說,這個流派長年沒有躍上檯面,在私下默默鑽研……這麼說來,簡直像最近忽然侵入軍隊的某一族呢,對吧,中尉?」
夜光笑嘻嘻地說,佐月蹙起眉頭,「別鬧了。」沉聲說著。
「不過……這個說法確實很有說服力。仔細想想,這個符術的咒術者沒有阻止出淵中佐,甚至協助襲擊闇寺。所以是鄉巴佬受到了誑騙,被人推舉出來的嗎?」
「另外還有一點,這個流派最擅長的是通靈。」
飛車丸早已經從主人那裡聽過這方面的推測,相對的,佐月與隆光的神色頓時變得僵硬。
通靈是降靈術的一種,著名的有東北的「恐山巫女」,不過她們是召喚死者的靈魂,試著讓亡魂與活人溝通。
換句話說。
「……附身在你妹妹身上的是死靈那一類嗎?」
「雖然不想妄下斷言,至少可以知道是同一類的東西,製作出符術的傢伙懂得操縱人類的靈魂。土御門家有『泰山府君祭』,但那個是更『隨便』而且『簡單』的術式。儘管是由『法師的符』衍生出來的符術,依然是相當強大的威脅。」
佐月與隆光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確認彼此心裡的想法。遺憾的是,兩人心裡都沒有個底。
與靈魂或魂魄相關的咒術絕不算稀奇,甚至可以說是咒術的正統。
另一方面,與「靈魂」相關的咒術大多效果極為曖昧,因此也是「造假」層出不窮的領域。在咒術者之間,面對「這類」話題通常是半信半疑。
因此如果「真」能使出那樣的咒術,那位咒術者的實力想必非同小可。
——敵人有真正的實力……
不能掉以輕心,小翳正曝露在危險之中。飛車丸在心裡燃起了戰意。
「擅長通靈的神道嗎……說不定是東北的體系。不對,不能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佐月嘀咕著說。
「……倉橋家也會盡快展開調查,不過這麼聽來,讓人更擔心小翳的狀況了。」
「眼鏡咒具確實有發揮功用,隨時在監視附身的靈體。目前還算安全,只是……作為符術的基礎,『法師的符』在根本術式上還有很多分析不出來的地方。」
夜光說著,盯起了手裡的咒符。
自從土御門家遭到襲擊,而且小翳被靈體附身之後,夜光就日以繼夜在分析符術。不過,最先注入咒符的咒術困難得連夜光也不禁苦惱。
「再說東京算是敵營,對方的咒術者不曉得什麼時候會介入待命的靈體。最重要的還是盡快找出敵人的咒術者,況且……這種一籌莫展的狀態也讓人很不舒服。」


2


敵對勢力的主謀是出淵中佐,既然知道了對方的身分,應該不難調查。飛車丸雖然這麼認為,沒想到調查遲遲沒有進展。
參謀本部為了歐洲的事情忙翻了天,而且在諾門罕也出了一些差錯,目前正在拚命地收拾逐漸擴大的混亂事態,必然沒空忙於派系鬥爭。在那之後,佐月也沒時間造訪倉橋家宅邸。聽隆光說,他正忙著到處奔走。
「不過那算是參謀本部內部的情形。」
出淵中佐旗下的咒術者集團頂多算是他的私人部隊,雖然可能受軍方的關照,但並不隸屬於軍方。就連現在這個時候,他們說不定也在帝都隨處作亂。
此外,夜光也不是只有靜觀其變。他請求倉橋門下的協助,收集了各種情報。尤其是直到去年仍待在東京、有地緣之便的角行鬼,他也同時負責調查起「法師的符」。
「為了不讓事情變得太複雜,優先從出淵中佐那裡的咒術者開始調查。不過……老實說,關於『法師的符』的出處,有件事我有點在意。」
夜光愈是深入調查「法師的符」,過去從角行鬼那裡聽來的「某位陰陽師」的事情就愈是在腦中揮之不去。角行鬼對那個符沒有印象,但他似乎認為其中必定有什麼關聯。
「就算兩者沒有關係,但那位陰陽師好像很清楚地下咒術界的動向。如果能見上一面,或許能得到有幫助的情報。」
此時角行鬼便是在主人的命令下,獨自找起他的老友——那位「某陰陽師」。遺憾的是還沒找出對方的行蹤,不過在找尋的過程中也帶回了許多情報。
面對受到主人信任的搭檔,飛車丸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角行鬼不在的這段期間,自己身為護法的責任更加重大。而且借用主人的話來說,這裡是敵營,一刻也不能鬆懈。
儘管她繃緊了神經——最重要的夜光卻沒有什麼緊張感,連日帶著小翳與久輝在東京觀光。她也明白這是誘出敵人的手段,只是看著他們和久輝到銀座逛街,還有今天看歌舞伎明天看落語的興奮模樣,她奮發的心情也變得有些空虛。
不過,小翳的情形比她還要糟糕。為了哥哥以及家族自願成為誘餌的堅強少女,因為哥哥沉溺於觀光,一天比一天還要無力。最後她反而看開了,盡情享受在東京觀光的樂趣。
「難得來這裡一趟,飛車姊姊也放鬆一下心情吧。反正萬一出了什麼事情,哥哥會想辦法解決的。」
這話聽來像在鬧彆扭,不過也表現出對哥哥的信任。飛車丸笑著回應小翳,重新振奮了起來。
小翳在無意識中信任自己的哥哥,既然如此,自己——夜光的式神飛車丸,也想成為這份信任感的來源。因為有飛車丸在,讓她能更加信任自己的哥哥,飛車丸期許自己能站在讓她產生這種想法的位置,不對,是必須站在這樣的位置。
到東京的這幾天,除了騷亂的軍部,夜光等人度過了如颱風眼般平和的日子。
這一天,「哥哥,今天我想看電影。」用完午餐後,戴著眼鏡的小翳徵求起哥哥的同意。
面對儼然徹底融入東京的妹妹,「說不定她的膽子比我還要大。」夜光曾在私底下這麼評價。看來他的評價並沒有太大的誤差。
只是這一天,佐月久違地捎來了消息,而且還是罕見地用電報聯絡,上面寫著「請盡快趕至」。夜光接到後看了一眼,「啊啊。」點了下頭。
「這件事啊……抱歉,小翳,電影我們下次再看,妳今天別離開宅邸。飛車丸,小翳可以交給妳嗎?」
「等一下,夜光大人,難不成您打算一個人赴約嗎?」
「不,因為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狀況,我會把角行鬼叫回來。」
夜光看著電報,語氣淡漠,早已是心不在焉的模樣。
接到主人的指示後,飛車丸忍不住咬緊了唇。
待在小翳身邊保護是理所當然的安排,不過佐月也認同倉橋家宅邸遭到襲擊的可能性很低。夜光要求飛車丸的也只是陪著電影邀約遭到拒絕的妹妹。
夜光的人身安全,有角行鬼在身邊應該不會有問題。為了不讓小翳感到不安,由自己待在她身邊也算是適得其所。
只是……
「如果不能看電影,我就待在屋子裡看書吧,倉橋家的宅邸有很多我沒看過的書。所以說,飛車姊姊不用待在我身邊也沒有關係。」
小翳說得平靜,朝赫然轉過頭的飛車丸若有所指地眨了下眼睛。飛車丸感覺自己心裡的想法被人看穿,雙頰頓時紅了起來。
「小翳小姐,我絕沒有不想擔任您護衛的意思!這是我的榮幸——!」
「好好,我知道,飛車姊姊的熱誠我很明白。不過在我看書的時候,有個心神不寧的人在旁邊也很傷腦筋。」
小翳這話讓飛車丸聽得更是滿臉通紅。夜光也終於察覺式神的異樣,苦笑著搔了搔頭。
「嗯……角行鬼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不如命令他回宅邸,由我和飛車丸過去。」
「可、可是,夜光大人,這麼做會有問……」
「沒有問題。快去準備吧,出門前還有一些事情要做。」
像是為了掩飾害臊的情緒,夜光賭氣地說。
後來,飛車丸與主人一起準備外出,並且在嫣然微笑的小翳目送下,離開了倉橋宅邸。





電報指定的地點,是位於日本橋一家名叫「田村」的料亭。
那是間茶室風格的高級料亭。雖然不熟悉這類場所,但隆光帶夜光前往時,飛車丸也陪同來過幾次。時間是傍晚,還不到附近熱鬧起來的時間。抵達店內後,夜光報上自己的名字,兩人馬上被人帶了進去。
飛車丸的耳朵和尾巴當然都隱形了,她跟在主人背後沿著走廊前進,搜索著店裡的靈氣。
目前未感應到可疑的氣息,過沒多久,兩人走到店內最深處的個室。
那是間八張榻榻米大的個室,雖然比想像中狹窄,不過擺設相當奢華。正中間有張長桌,主位已經坐了人。
那是個穿著老舊西裝的男人,白髮蒼蒼,蓄著翹鬍。不過,那人看來不像個老人家,頂多只有五十來歲。不同於健壯的體格與挺拔的身材,他的五官線條相當柔和,戴著一副小小的圓框眼鏡。
夜光看見這個男人後,微微揚起了眉毛,飛車丸也馬上提高警覺。
——這是……!
夜光暗中對著飛車丸稍微抬起手臂,飛車丸馬上消去動搖的情緒,故作冷靜。
主僕這一瞬間的動靜,對方不知道看出了多少。不過先到的男人看見夜光等人入室後,坐在位子上露出了不可一世的微笑。
「你就是土御門夜光吧?」
「您就是矢野中將嗎?」
「你的樣子看起來不怎麼驚訝,看來你早就知道了啊。難不成是用了咒術嗎?」
「不,這只是我的推測。恕我直言,您似乎也沒有隱瞞的意思。」
「哈哈哈,你還真是會耍小聰明,和我聽說的一樣。總之先坐下吧,後面那個女孩子也不用客氣。」
男人——矢野這麼招呼著待在夜光背後的飛車丸。
他的態度隨和而且爽朗,雖然他用早就「知道」這個說法,在話外默默施加了壓力。夜光朝飛車丸輕輕點了下頭,先行在矢野對面坐了下來,飛車丸也在他的斜後方悄悄坐下。
飛車丸無聲凝視著矢野,慎重地觀察他。矢野像是習慣讓人盯著瞧,不怎麼在意飛車丸的視線。
「雖然不知道是哪一位,想必是位大人物。」
離開倉橋宅邸前,夜光這麼說過。也就是說,傳到宅邸的電報是來自出淵中佐或矢野中將的邀約,而他判斷應該會是後者,而且完全沒想過會是佐月本人的可能性。確實在這個時期,照理來說佐月不會用這種方式聯絡。就連傳來電報的人,對於這種偽裝會遭到揭穿肯定也是心知肚明。
他一直在等待敵人「行動」,問題在於對方的目的。前來與他接觸的是矢野中將,而且是在料亭私下見面,他在某種程度上也料想到了會是這樣的情形。
「老實說,內部現在亂得像把蜂窩打了下來。不只是參謀本部,大本營從上到下忙成了一團。」
「我聽說了,我有位熟人也是連續好幾天無法回家。」
「嗯,現在正是決定世界大戰會不會再次發生的關鍵時刻,我們必須齊心協力決定日本今後前進的方向,而且得盡快決定。可惜事情沒那麼簡單就有進展,直到現在還是意見分歧、各執己見。」
「您辛苦了。」
「老實說,那正是我現在最想要的東西。」
「請問是什麼東西?」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咒術部隊,由出淵和相馬提議的『實驗部隊』。」
「…………」
夜光逃避回話時,女服務生恰好在這時候進入室內。她會在這時候進來個室應該是出自矢野的指示。端茶到客人面前後,她什麼話也沒說便匆匆離開。所有人在這段時間都是不發一語,飛車丸只是專注地觀察矢野。
這種開門見山的說話方式肯定是他刻意的,坦率又直接的用字遣詞,是為了演繹出剛強但平易近人的人物形象。
另一方面,依照佐月與隆光的評價,矢野這個人是個不好應付的狠角色與老狐狸。換句話說,不能只用表面的印象判斷這個人。實際上談話的時候,也可以感覺到對方隱約表現出的高壓態度,自然散發出了上位者獨特的氣息。
不過,飛車丸觀察的不是矢野這個人的特色。
「……他們提出的計畫書我仔細看過了。」矢野繼續說了起來。「雖然還在實驗階段,但有一支能實際行動的部隊,對推廣咒術這項『新技術』應該會有很大的幫助。假設真的創設了他們提倡的那種能投入實戰的咒術部隊,最能發揮價值的當屬『諜報員』,以及『間諜』。」
矢野的表情和聲調全變了,話裡的內容連飛車丸也嚇了一跳,把她的注意力轉向了正在討論的話題。
矢野又繼續說。
「諜報、防諜活動,再加上情報操作與破壞行動,然後是暗殺。如果能用咒術完成這些任務,那將會是一大進步。畢竟不只是阻止,就連察覺也很困難,仰賴科學文明的西方各國根本無從應付。」
「……恕我直言,他國有他國的咒,也有當地流傳的咒法,此外還有新的動向。聽說德國正重新開始重視咒術和神秘主義。」
「這樣的話我們得更加緊腳步,必須確保咒術層面領先他國的優越地位。」
「……他國是嗎?」
夜光特地這麼確認,矢野聽見後開心地咧開了嘴。
「沒錯,有什麼問題嗎?」
「您不是說過內部意見分歧嗎?」
「……嗯,相當敏銳的觀察力。如果在那方面也能派上用場,那當然是最好的了。」
矢野回答得從容不迫,夜光只是微微笑著。不同於雙方沉穩的態度,現場氣氛十分緊繃。
——這個男人。
飛車丸臉上的表情不禁變得嚴峻。
矢野提議運用咒術進行諜報或秘密行動——也就是將咒術者運用在間諜工作。而且,他表示在「意見分歧」的「現在更需要」這種部隊,可見他期待咒術部隊的活動範圍不只限於國外。為了整合「現在」軍方內部的意見,同樣需要運用咒術部隊,他就是這個意思。
——他打算把夜光大人當成讓自己在軍方掌握實權的卒子嗎?
她一方面氣憤這種行為不可原諒,但要是問她矢野和相馬——以及與相馬為伍的倉橋又有什麼不同,她也回答不出來。
不對,她其實很清楚答案,只是不想回答。相馬也好,矢野也罷,他們只是所站的位置不同,向夜光要求的事情本質上沒有差別。成為軍方關係人士,多少有「這樣的含意」在裡面。所以,夜光堅決不淪為軍方的棋子。
「我得提醒您一件事情,咒術絕不是無所不能。另外,不管是諜報員還是間諜,在執行任務上都需要專業的知識與技術,實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
「只要讓人『以為』做得到就行了,土御門先生。」
矢野的態度沉著,委婉否定了這個說法。
「人類只要看到一點可能性,不管大腦怎麼判斷,心裡都會選擇相信,最重要的是讓他們相信的『說服力』。咒術會發展出規模龐大的儀式,說穿了也是為了讓人們『信服』吧?」
「……這說起來屬於宗教的領域。」
「嗯,這麼說來,計畫書也有解釋兩者的不同。不過從操控人心的觀點來看,其實是同一件事情。自古以來,咒術與信仰脫離不了關係,兩者關係既然那麼密切,理應加以運用。」
「……您的慧眼令人折服,儼然可以說是一位優秀的咒術者了。」
「哈哈哈,得到陰陽道宗家的認同,是我的榮幸。」
聽著主人與矢野的對話,飛車丸不禁冷汗直流。
夜光那明顯是故意獻殷勤的表現十分露骨,要是隆光在場,肯定會忍不住出聲警告。矢野當然也察覺了夜光的態度,但是他面不改色,舉止始終從容自若。
——這也是「政治」手段的一種嗎?
他可不是隨隨便便在參謀本部這個伏魔殿爬上中將的位置,各種狡黠的交涉手法——尤其是在「組織、運用人才的手段」上,矢野比夜光技高一籌。不同於隆光給人的信任感,他有來者不拒的度量。
「我們還是趕緊進入正題吧。剛才我也提到過,我們現在簡直是忙不過來,而且也需要盡快得到成果。我們不期望發生不必要的鬥爭,反倒是希望能盡快成形,運用在實際的用途上。所以我在這裡拜託你,請你提供協助。」
「……如果您想知道答案,我已經告訴相馬中尉了。」
「現在情況不同,你不是也因為這樣來到了東京嗎?況且你現在遇到的問題,我可以馬上幫忙解決。」
「……具體來說您打算用什麼方式解決?」
「很簡單,只要下命令就行了。」
「出淵中佐會服從命令嗎?」
「這就是軍隊的做法。」
矢野說得天經地義,同時把茶杯送到嘴邊。飛車丸感覺他配合著喝茶的動作,刻意移開了視線。
夜光的神情完全沒有改變。
「如果我這麼做,相馬家又會怎麼樣?」
「我沒有要你背叛相馬的意思,只要你願意協助,到時照樣會提拔相馬。」
「不過,出淵中佐不會答應吧。」
「雖然需要調整,但由我來掌管就不會有問題。說到底,相馬與出淵的爭執是導致計畫延遲的主要原因。導致你來東京的那個問題,也是出自這樣的狀況。既然這樣,和我聯手突破現狀也不算什麼壞事。」
矢野臉上始終保持微笑,說起話來親和有禮,但無形的壓力不只沒有減輕,甚至變得更加強烈。飛車丸終於發覺,這是「大人」對待「小孩」的強制力。
夜光闔上雙眼,然後他嚴肅地開了口。
「首先,第一點——很抱歉,我沒有在您手下擔任諜報員或間諜的意思。」
聽見他堅決地表示拒絕,矢野臉上的笑容依然沒有消失。只是,「我想你也知道……」接著說出口的話更加強了他給人的壓力。
「先不管形式上如何,『這件事』不只是請求協助這麼簡單。我得給你一個忠告,這樣的決定反而會讓事情變得更麻煩。」
他不像是被激怒,語氣中只有「指導」的意思。事實上,矢野大概也認為這只是好心的提醒而已。面對有才能但是不諳世事的年輕人,他要對方明白,軍方和世界就是用這樣的方式運作。他說不定認真覺得,自己對這個年輕氣盛的小夥子,展現出了最寬容的態度。
接著,夜光笑了出來。
勉強維持住「禮」的土御門家當主在最後不小心失笑,矢野不知道是否有注意到。
「第二點。」夜光平靜地繼續說著,「您似乎太小看出淵中佐了。既然他膽敢挑釁土御門家,我們也差不多該回禮了。」
矢野這時候第一次變了表情,「什麼意思?」他懷疑地板起了臉。
就在這個時候,飛車丸迅速把視線移向個室門口。緊接著,「閣下。」關上的拉門另一頭傳來男子的呼喚聲。「什麼事?」矢野應聲後拉門隨即打開,一名年輕男子進入個室。
男子在矢野旁邊蹲了下來,在他耳邊低聲報告著什麼。
矢野的臉色很難看,「……佐竹嗎?」隱約可以聽見他回問的聲音。
從這情形看來,疑似有不速之客來訪。而且佐竹這個名字似曾相識,還記得佐月以前在闇寺提過,相馬一族在參謀本部內的其中一人就是佐竹大佐。
夜光似乎也和飛車丸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您好像有客人來訪,我們還是先失陪了。」
說完,他不讓對方有阻止的機會,馬上站了起來。矢野不滿地扭曲嘴角。
「……土御門先生。我就趁這個機會把話挑開來講了,結果不會改變,甚至只會變得更糟。我只是不想浪費寶貴的時間而已,我請求你的協助。」
「是,感謝您今天的招待,非常有參考價值,謝謝。」
夜光像是沒聽見矢野說的話,只是殷勤地低下頭,接著離開了個室。飛車丸當然也向對方鞠躬後,就跟在夜光身後離去。雖然讓矢野失了面子,但他們已經十足盡到了「禮數」。
最重要的是,他們必須開始準備應付接下來的動靜。
「……夜光大人。」
「飛車丸,妳怎麼看?」
「是相同的術式不會有錯。」
「我也這麼認為。如果順利的話,剛才那個或許……」
他們沿著走廊走向料亭玄關,女服務生想必沒料到他們會提早離席,匆忙趕了過來。他們向服務生微表謝意後,沒有多說什麼便走出店內。
但是一走到店外——
「——哎呀。」
飛車丸無聲提高了警覺,夜光只是覺得很有意思地笑了出來。
倚在店外牆上的是穿著軍服的佐月,他的神情平靜,氣氛卻極為嚴肅。
「中尉把與中將的直接對決丟給佐竹大佐解決嗎?」
「……可惜我還不夠格。」
佐月悻悻然嘀咕著,朝夜光露出了不尋常的陰森目光。
夜光忍不住笑了出來。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中尉。用不著擔心,我沒有和那個白鬍子中將簽下什麼密約。」
「……土御門家只需要竭盡所能達成自己的目的,相馬家這裡會依照之前的宣言,盡力提供協助。」
「中尉,你怎麼暴躁成這個樣子。沒有事先找你商量就擅自行動,這件事我向你道歉。不過老實說,應該不需要什麼事情都先和你商量吧?」
「反正對方找你應該是為了拉攏,你打算拒絕嗎?」
「我對軍方高層沒興趣。」夜光聳聳肩。「又是軍方。」佐月的神情愈來愈不悅。
「你就那麼無法忍受從屬於軍方嗎?」
「一開始我就說過了。」
「為什麼?現在在這個國家要成大事,選擇很有限。難道以你的年紀、立場和才能,真的打算隱居度過剩下的人生嗎?.」
這時候,佐月莫名露出了符合自己年紀的年輕人臉孔。單純的疑問與些微的惱怒,再加上焦躁。
——這……
飛車丸眨了眨眼,重新打量起佐月。
她懂佐月說出口的想法。至於原因的話,她心裡對主人確實也存在著焦躁。
夜光生來就對「世俗」沒有執念,常表現出不像他這年紀、地位與才能該有的,缺乏霸氣的豁達舉止。儘管明白他就是這樣的個性,「為什麼?」她還是不時這麼懷疑。
對許多人來說極有價值的事物,夜光卻嗤之以鼻到讓人錯愕的地步。受上天寵愛——不對,真要說起來正是因為受到寵愛,他才能這麼天真無邪。而且這天真無邪的特質,也正是他受到上天寵愛的原因吧。
這個時候,飛車丸第一次覺得與佐月親近了一些。
不過。
「——夜光大人。」
「啊啊,對了。中尉,不好意思,為了替接下來的事情做準備,我們得換個地方。」
「我是無所謂……怎麼回事,你好像話中有話?」
「嗯,老實說,這件事說來話長。」
「……慢著,你該不會在和中將談話的時候設了什麼機關吧?」
「算是吧,不過不是設在他身上。如果這樣能解決事情,也算是賺到了……」
夜光悠哉嘟囔著。佐月說不出話來,接著長嘆了一口氣。也許是多心,飛車丸覺得與佐月的親近感愈來愈深了。
然後,佐月或許是硬逼自己轉換心情,「知道了。」露出了像是耐著牙痛的表情說。
「既然答應過你,我不會妨礙你的行動。不管是什麼樣的形式,我都會提供協助。所以說,可以拜託你『解釋』清楚嗎?『解說』也可以,就算是『闡述』也沒關係,這些說明,我就連歡迎都來不及了。」
「其實也沒什麼,如果對方接受挑釁,接下來將會與出淵一派展開對決,至少我希望事情可以朝這方向發展。」
「等一下,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出淵也出席了嗎?」
「沒錯。」
夜光語調神秘,像在揭穿惡作劇的手法一般,爽快地承認了這件事情。
「只不過不是矢野中將叫他過去……正確來說他沒有『出席』,只是『偷看』而已。」
夜光說著,偏著頭望向佐月。他嘴一咧,在唇邊浮現出無比狂暴的笑容。「喜不自勝的戰意」從他眼裡一閃而過,但依然沒逃過飛車丸的注意。
「矢野中將被靈體附身了,那和妹妹身上的是一樣的術式。中尉,這是我的直覺,那個叫出淵的男人遠超乎你和隆光先生的料想,是更強勁的對手。」





「嘖,所以我們的手腳完全被人看穿了嗎?」
「中將臨時起意的會面,如果再早半天的時間,我們還不至於無計可施。」
一間古老寬敞的木造民宅內,兩個男人躲藏在二樓一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
他們分別是給人大膽印象、目光銳利的四十歲男子,以及讓人莫名聯想到鼬鼠、三十歲左右的痩弱男子。前者把有些骯髒的軍服隨便套在身上,後者穿著涼爽的和服。一人盤腿坐在榻榻米正中央抽著菸,另一人坐在窗台上,眺望著傍晚的陰鬱天色。
敞開的窗戶下,是緩慢流動的隅田川。覆蓋天空的厚重雲層讓夕陽從內側染上紅暈,猶如火山猛烈爆發的煙霧。在這樣的光線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彷彿泛著一層鮮血。儘管美麗,
卻是不祥的光景。只是,坐在窗邊的痩弱男子並未望向下方的河流,而是看著對岸的人形町街道。
「這下……」他眺望著遠方。「該怎麼辦,中佐?」
「……確定土御門沒帶那個鬼來吧?」
「對,隨行的只有一個年輕人。在這種狀態『邀約』,可見對方相當有自信。」
「相馬家的年輕當主身邊應該也跟著很難應付的東西。」
「難應付是難應付,不過只要不對付相馬中尉,理應不成問題。話雖然這麼說,這件事要是拖久了,恐怕會惹出一堆麻煩來。」
聽見瘦弱男子的回答,穿著軍服的男人憤慨地哼了一聲。他把抽過的香菸按在菸灰缸裡,粗魯地捺熄了菸蒂。
「……好,我們這就過去。」
「事情的發展還真唐突啊。」
「這件事需要現場的判斷,由我過去,你馬上叫下面的人——」
「沒有那個必要。」
「你說什麼?」
「在這種大街上,總不能發動槍戰吧。既然這樣,不需要那些半吊子的傢伙,我一個人來處理就行了,反正對方也不會出手。」
如針般細長的眼眸始終眺望著遠方,痩弱男子悠然告知。接著,他緩緩起身,在房間角落的木箱前彎下了腰。
他打開木箱蓋子,裡面放了數張咒符,那和襲擊闇寺及土御門家宅邸的人拿的是同樣的符。那是「法師的符」。痩弱男子艷紅的薄唇掠過了剃刀般的笑容。
軍服男子看見他的模樣,再次哼了一聲。
他又掏出一支菸,點燃了火。
深深吸了口菸後,他吐出深紫色煙霧時這麼說。
「好,這件事就交給你處理。讓他們見識你的厲害,大連寺。」


3


「大連寺教?聽都沒聽過。」
夜光回答後,轉頭向飛車丸確認。她同樣是搖著頭,表示自己沒聽說過這個名字。「我想也是。」佐月這麼回應。
「那原本是土著的無名流派,和你猜想的一樣,他們的特色是用通靈的方式召喚亡魂,並且與亡魂進行溝通。雖然這是一塊招搖撞騙盛行的領域,但他們是『真的』喚來亡魂,因此在那一行裡面相當有名。實際上,那是延續了相當久的流派。進入昭和之後,他們統整成神道系的新興宗教,命名為大連寺教。」
「那和出淵中佐有關係嗎?」
「對,大連寺教的創辦人叫大連寺小通,他和出淵修行的那座山有往來。調查的時候發現,在出淵身邊的是那個男人的兒子。他從小就展現出強大的靈力,眾人都對他寄予厚望。小通會讓自己的流派整合成神道系,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對這個兒子的期待。」
「……那個兒子叫什麼名字?」
「大連寺顯明,聽說他的實力非常高強。雖然鮮少有人知道,但他在地下社會累積了不少戰績。」
「如果他真的能操縱靈魂,這一點都不讓人意外。」
佐月報告的是相馬家截至目前調查的情報,夜光興致深厚地聆聽。
此時正好日落西山,晚夏的天空不巧是陰天。在日落的同時,四周迅速暗了下來。幽暗中,街燈隨即亮起,霓虹燈光也亮了起來。最近霓虹燈似乎有自制的傾向,不怎麼顯眼,街上的氣氛因此顯得比過往還要沉著。
街燈照亮的黃昏裡,夜光等人從人形町往東京車站的方向前進。他們沒有要回到倉橋家宅邸,步行的速度非常緩慢,像在悠閒散步的同時觀賞周圍的景色。
「這次走另一條路吧,我記得日本橋好像在附近?」
實際上,他們甚至特地走到了橋的方向。飛車丸自不必說,佐月也沒有一聲怨言——只是臉色很臭地——跟在他後面。
日本橋在慶長八年建成,是江戶時代交通大動脈五街道的起點,也是經常出現在浮世繪的著名場所。現在的石橋是在明治四十四年建造而成,取代了過去的木造橋樑。
那是座二連拱橋的美麗石橋,長約五十公尺,寬也有將近三十公尺。橋的兩端設置獅子銅像,中央則裝飾了麒麟的青銅柱。夜光站在麒麟像前,「喔。」仰望起柱子。
「這裡的麒麟有羽翼啊。」
「……獅子像是阿哞的狛犬風格,這個麒麟倒比較像是西方的龍呢。」
「這個樣子很帥氣啊。我那個沒有羽翼,看見這種的就覺得好像少了什麼。」
「夜光大人,您小心別亂說話,否則那個又要鬧脾氣了。」
「肯定會。」
夜光哈哈哈地開朗笑著,「奇怪,中尉呢?」注意到佐月不在這裡。
「他剛才要我們等一下,然後就離開了。」
聽完夜光的計畫後,佐月不悅地板起臉孔、咂舌嘆息,最後豁了出去。接著他緊急報告起之前得知的情報。
——仔細想想,他還沒有被夜光大人的「臨時起意」耍得團團轉的經驗。
他沒問題吧,飛車丸轉頭看向來時的方向,正好看見佐月過橋往這裡走來。不過,「嗯?」飛車丸蹙起眉間,佐月手上居然拿著角瓶威士忌。
瓶口似乎已經開封,佐月走到兩人面前,「久等了。」接著在愣住的夜光與飛車丸面前,若無其事地灌起了酒。
「……這個樣子是舉止不當啊,中尉。」
「總比性格頑劣來的好吧。」
「……您聽到夜光大人的解釋了吧?現在是喝酒的時候嗎?」
「就是因為聽到他的解釋,不喝酒實在幹不下去。」
佐月說得再坦率不過了,接著又就著瓶口喝了起來。襯衫胸口敞開,軍帽也脫了下來,露出一頭紅髮。由於平常一板一眼,他這個樣子看來格外邋遢。
——不肖軍人……
說不定這個樣子才是這個男人的本性。飛車丸故作冷淡,往佐月投去冰冷的視線。佐月在呼出一口充滿酒氣的呼吸後,居然把酒瓶往夜光遞了過去。
因為這舉動實在太冒失,飛車丸一時搞不懂意思,只是一臉驚訝。她赫然回神正要制止的時候,夜光早已眉開眼笑地接過酒瓶,同樣灌起了酒。
「夜夜、夜光大人!」
「啊!這酒還真烈。」
「唔……!相馬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妳要喝嗎?」
「我不是要喝酒!」
「嗯,說得也是,我看飛車丸最好別喝。這酒對妳來說太烈了,妳說不定會不小心露出尾巴。」
「夜光大人,我不是那個意思!」
夜光的情緒會莫名興奮,是因為他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充滿了期待。這是主人——一直以來——的壞習慣。另一方面,佐月似乎也壯了膽量。接著他掏出香菸,劃下火柴,點著了菸。
佐月讓雙臂倚在石橋欄杆上,眺望著河川,吐出陣陣煙霧。夜光也拿著酒瓶,讓手肘倚在欄杆上面。微風撫過河面,他舒適地瞇起了雙眼。風照常吹拂著一旁的紅髮,只是他臉上的表情依然很不開心。
因為主人他們停下了腳步,飛車丸大大嘆了口氣後,不得已地警戒起周圍,但是她實在無法不把注意力放在他們兩人身上。
佐月眺望著遠方,「……關於剛才提到的那件事。」說了起來。
「矢野中將沒有受到出淵控制吧?」
「看不出來有那種傾向,只是事情全洩漏了而已。」
「……中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附身的?」
「沒辦法知道得那麼詳細,不過附身幾乎沒有對靈性造成影響,應該沒有長達幾個月。」
「……可是也不是最近的事。真是的……」
佐月抽著菸,露出了淺笑。
不過,在一旁看著的飛車丸有些意外。他臉上的笑容不是平常瞧不起人的冷笑,反倒有自嘲的意思在裡面。
夜光輕輕聳肩,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眼神。
「其實不只是我,飛車丸也一眼就看穿了。隆光先生如果有與他直接見面的機會,應該也會馬上看出來。」
「……抱歉我這人就是沒有眼力。」
「既然不適合的話也不能勉強,不擅長咒術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
夜光隨口說著,然而飛車丸驚訝得差點把藏起的耳朵露了出來。
佐月叼著香菸,露出了無比沉重的表情。
「沒想到你會這麼認為,宗家。我的實力在闇寺也展現過了吧?」
「那正是我決定的根據啊,中尉。如果是厲害的咒術師,絕不會輕易搬出自己的王牌。」
「……為了之後的交涉著想,刻意搬出手上的王牌——你不會這麼想嗎?」
「完全不會。那張王牌就算不拿出來也有很大的意義。簡單來說,那個時候中尉為了在緊急狀況下確保自己的安全,除了使出八瀨童子沒有其他招可用了。」
夜光開門見山地這麼說出自己的推測後,「嘖。」佐月咂了一聲。
「這種把戲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只是白費力氣,問題在出淵他們不曉得看出了多少。」
「這就難說了。有四位那樣的護法,嚇唬人很有用。再說只要叫出一位護法就能贏過大部分的咒術者。即使本人的實力稍微差了一點,也不成什麼問題。」
「別說我實力差。」
「可是你也沒有自信吧?」
佐月咂舌。他讓身體離開倚著的欄杆,從夜光手中把威士忌酒瓶搶了回來。
「當然有問題。我可是咒術一族的嫡系,是相馬家的當主,這不是適合不適合就能解決的問題。」
佐月說得氣憤,一手拿著抽到一半的香菸,另一手拿起瓶子猛灌著酒。
夜光的樣子一點也不在意。
「其實咒術才能有很大一部分是受到天生的資質左右,與其執著在這件事,不如早點想開還比較有建設性。況且咒術者的資質和當主的資質也不一樣。」
「……能把事情說得這麼輕鬆,是有才能的人傲慢的表現。如果累積一定的功績,確實可能贏得家族的信任。遺憾的是,我只是年輕小夥子,再加上咒術的實力又差,總免不了讓人小看。」
佐月聳聳肩,臉上又露出了自嘲的神情,接著再次把身體倚在欄杆上。
「說到這裡,有一件事得向你道歉。相馬家負責調查的人早在幾天前就大致搞清楚大連寺的事了,只是報告沒有上交到我這裡,結果造成了這種局面。」
佐月沉重地坦白這件事後,粗魯地把威士忌丟了出去。
夜光手腳俐落地接了下來,「原來是這麼回事啊。」一臉心領神會的樣子。
「難怪時機這麼剛好,難不成他們是故意壞事嗎?」
「應該不至於……不過,不能否認他們確實瞧不起我。雖然有一些長老在背後替我撐腰,但我個人其實沒什麼人望。很遺憾,我是個討人厭的傢伙。」
風從河面吹來,將叼在嘴裡的香菸燃起的煙吹向遠方。佐月搖晃著證明他「血脈」的一頭紅髮,轉過身體,把雙肘擱在欄杆上頭。
「老實說,我很羨慕你或是大連寺的兒子之類的人。你們有受人尊敬與敬畏的才能,符合眾人對繼承者的期望。如果我有那樣的才能,也能稍微……」
佐月望著街燈照亮的河面,凝重地歪斜著眼角。那張臉孔不是陸軍中尉,也不是相馬家當主,無庸置疑是佐月最真實的樣貌。
飛車丸聽著這段意想不到的對話,整個人感覺坐立不安。
不過。
——才能……嗎?
她再次想起隆光說過的話。在組織裡面,光是年輕就足以成為樹敵的原因。那時候她以為組織是指「軍隊」,或許相同的情形也適用於「家族」。佐月的敵人不只是外人。
然後,她也懂了佐月總是單獨行動的理由。
這麼做不只是為了顧慮軍隊的長官或是同僚,就連對相馬一族的人,佐月也必須展現出自己的實力。
所以……
飛車丸稍微沉思了一會兒,她赫然驚覺主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默默注視起自己來了。
夜光笑嘻嘻的。
「別上當囉,飛車丸。中尉因為矢野中將的邀約而感到焦急,打算用突顯自己弱點,這種不擅長的手法攏絡我們。」
「什……」
飛車丸啞然看向佐月,只見這位不肖軍人上下晃動著香菸,若無其事地望向河面。他的唇角微微上揚,看得出來是在強忍笑意。
飛車丸的臉馬上紅了起來。
「……哼,果然不該做自己不熟悉的事。」
「請不要鬧我家的式神了。再說,你會討人厭是因為其他理由吧。你肯定是從小就被當成嫡長子寵溺,自以為是老大,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話從你的口中說來真有真實感啊,宗家。也許你心裡有數,不過光憑自己的經驗來認定事情,這種方法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不然我舉其他理由吧?比方說像現在這樣,雖然是認真的煩惱,又半帶著笑鬧的意思,滿不在乎地打算拿來當成交涉的工具。你自知自己的弱點,又平心靜氣地展露在外人面前。『少爺』老在做這種事情,難怪會惹人討厭。」
「土御門夜光,你能像這樣把話說得事不關己,是因為你有才能,所以周遭的人不得不認同你。倉橋先生也是一樣。你該向他磕頭道謝,要不是有那樣立場的人全面支持你,你身邊恐怕會有更多衝突發生。」
「現在我們在談論的不是我,是相馬佐月的問題。我明白你身為當主,因為咒術實力而自卑的心態,不過要是因此而掩飾自己的內心,只懂得擺出諷刺的態度,不會有人願意跟隨你的。」
「不愧是安倍晴明再世,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是因為你有很深的人望,又集一門的期待於一身嗎?你明知如此,又放棄復興的機會,打算背離這個時代隱居,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又來了。我說過很多次,我討厭軍人啊,中尉大人。」
「哼……和倉橋先生談話的時候,他不時表現出復興陰陽道是土御門的夙願,如果因為宗家的『好惡』受挫,那不是太悲哀了嗎?所謂的才能實在可怕,因為連這種當主也會受到崇敬。」
佐月的話裡有很深的感慨,接著他「呼」地往欄杆外吐了口煙。
他捺熄了香菸,目光往夜光瞥過去,露出有些邪惡但又吸引人的有毒眼神。相對之下,「唔。」夜光啞口無言,只是保持沉默。他別開視線,喝起了手裡的威士忌。
——夜光大人……
主人難得說不出話來,飛車丸有些吃驚。看來佐月終於逮住了夜光的「弱點」。
自己該出面幫主人說話嗎?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飛車丸由衷支持主人做出的任何選擇,不過他現在想要的,恐怕不是忠誠的式神擁護。
「……你又怎麼樣,中尉。你不擅長咒術,從語氣聽來甚至稱得上是厭惡,為什麼還要致力於咒術的發展?難道因為這是一族的心願,你就只好唯唯諾諾地推動而已嗎?」
這種幼稚又狠毒的說法不像夜光——不對,實在是「很有」他的風格。
反而是佐月成熟地笑著回應,「這你就錯了。」不在意地否定了他的說詞。
「就是因為討厭,我才會追求所有人都能使用的咒術。那些認為咒術特別的傢伙,我要把他們那張高傲的臉扯下來,而方法就是讓咒術的存在普及化。」
「…………」
夜光沒有馬上回應,有好一段時間只是試探性地凝視著佐月。
他讓威士忌的瓶口抵在唇邊。
「……就算打造出這種咒術,也只是出現另一批一臉得意的傢伙。咒術受到軍方控制,這絕不是好事。」
「你在這方面會這麼怯懦,是因為你擅長『咒術』,但是不擅長『政治』嗎,宗家?用不著擔心需要對軍方唯命是從,不管相馬家怎麼做,我也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中尉有取代矢野中將的野心嗎?」
「事實上,的確必須要有人站在那個位置。趁這機會我就把話攤開來說了,既然出現像大連寺那樣有『說服力』的咒術者,就算你繼續窩在鄉下,事情也不會恢復原狀。即使出淵失敗了,還是會有其他人出現。軍方既然知道這種方法有效,絕不可能放任不管。不管使出什麼手段,他們一定會達成目的。體制一旦固定下來,到時候土御門家也沒有拒絕的權利。你們的意願為何並不重要,都一樣會被強制在軍方底下行使咒術,而且還是行使軍方專門為軍隊打造的『新咒術』。」
佐月的身體離開欄杆,他站得筆挺,雙眼直盯著夜光。
他以嚴肅的神情、嚴肅的嗓音,這麼告知。
「土御門夜光,你差不多該老實說了吧。我早就知道你是真心想從事這份工作,畢竟你是咒術的天才,你只不過是畏懼軍方罷了。」
「……害怕不行嗎?置身在軍中的人,因為對軍人的恐怖麻痺了,才會忽視這一點。」
「既然如此,更應該由明白那種恐怖的你親自掌控。用你那雙手引導咒術,導向你理想的方向。」
「我……」
「夜光。」
佐月用堅定又沉靜的嗓音呼喚著。
那單純只是說話聲,飛車丸卻感覺像是強大的「咒文」。
恐怕夜光也有一樣的感覺。
佐月說著,平靜地道出了咒。
「你和我不一樣,你熱愛咒術對吧?既然熱愛,你就靠自己的力量捍衛心愛的事物,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行動。」
「…………」
夜光默不吭聲地盯著佐月,飛車丸的雙眼始終無法從他們身上移開。
年輕當主們的意識在兩人之間拉鋸,各種想法與心願一層又一層地交疊,形成了圖樣。
先放手的是佐月。
他臉上浮現出宛如壞人向共犯露出的笑容。
「——反正我沒有咒術的才能,咒術前進的方向和新的咒術,你有什麼想法都無所謂。告訴我,你期望的咒術是什麼樣子。」
「…………」
夜光低下頭,雙眼直盯著腳尖,「我……」
「我期望的是……」
呢喃與沉默之後,夜光緩緩轉頭。
——咦?
夜光的視線前方是飛車丸,她不自覺嚇了一跳。事發突然,她一時之間無法判別主人的意思。不過,她馬上發覺自己「錯了」。主人不是有什麼事情要告訴式神,他單純只是看著飛車丸而已。
這時候的夜光讓她感覺莫名熟悉,她看過夜光這個樣子。
那是他兒時的臉龐,他少年時的眼神。描繪的理想始終無法實現時,他既懊悔又不甘放棄的表情。那是向未來的自己許下誓言,少年下定決心的臉孔。
不過——
即使被主人凝視,而且反過來深深受到吸引,式神並未懈怠自己的責任。
——這是?
緊張感瞬間竄過飛車丸全身,看著飛車丸的夜光也同時注意到了。周圍的靈氣迅速動了起來,咒力往這裡接近,彷彿要圍住整座橋。
不知不覺間,沒有人在這附近走動了。這地方設下了驅人的結界。飛車丸彈也似地環顧四周,夜光狠狠咂了下舌。佐月晚了一步但也察覺事態有異,立即從腰間掏出手槍。
「敵人嗎?」
「對,終於來了!」夜光大吼著回答佐月的問題。
在人煙消失的石橋兩端,陰森的黑影現出了形狀。
橋的北側與南側各有四道超過兩公尺高的人形「黑影」。宛如壓縮凝聚的黑暗,異常巨大的身軀光看著就讓人有視線遭到黑暗遮蔽的錯覺。駭人的靈氣讓佐月不自覺目瞪口呆。
「這是……鬼氣嗎?這些傢伙是鬼嗎?」
「……嘖!」
飛車丸解除耳朵與尾巴的隱形,現在不是顧慮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全身的靈氣高漲,一鼓作氣提升咒力。
事實正如佐月所說,出現的黑影釋放出鬼氣。換句話說,有八隻鬼在這個地方。這種情形簡直是出乎意料,甚至有些難以置信。
——幻術?不,可是……?
黑影散發出的瘴氣確實是鬼氣,尤其有如將黑暗固定般的身體表面輕微晃動後,頭部長出了扭曲的尖角。有些是一根,兩、三根的也有。那是角,那些果然是鬼。不過,同時使役八隻鬼,這種事情連夜光也不一定做得到。
——糟糕!
角行鬼不在這裡,佐月的八瀨童子就算全部召喚出來,夜光與飛車丸也必須同時應付剩下四隻。離開倉橋宅邸時,雖然為戰鬥做好了準備,但那樣的準備實在不夠應付敵人的戰力。焦躁與緊張讓她的胃發疼,想不到可以運用的戰術。
這時。
「有意思。沒想到居然可以用通靈的方式製造出鬼,這個叫大連寺的人果真有兩把刷子。而且,實在是……實在是很有獨創性,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種真正厲害的咒術者。」
夜光喃喃說著,雙眼發亮。「夜光大人。」飛車丸喚著,「嗯。」夜光瞪著那些影鬼應道。
「飛車丸,雖然對方逐離了人群,為了保險起見,妳還是先去附近調查有沒有一般人。就算是假冒的,萬一讓這陣鬼氣碰到就麻煩了。」
「可、可是,現在哪有這種時間……?」
「等一下,夜光。假冒的?你是說這些鬼嗎?」
「對,至少不是真正的鬼。」
夜光冷靜地斷定。儘管語氣冷靜,他全身早已充滿咒力,進入備戰狀態。
「鬼原本是由人的靈魂所變『成』,大連寺肯定是用通靈的方式召喚出某種靈體,再用咒做出『臨時的鬼』。術式雖然厲害,更驚人的是這個點子及自信。萬一失敗,術式將反噬回自己身上,要是沒有徹底的覺悟,做不出這種事情。不過,要同時使役如此大量鬼氣的鬼……」夜光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些影鬼,神情瞬間沉了下來。
「……我懂了,搞不好是用了活祭品。不惜觸犯禁忌,或許是個狂熱的咒術狂……」
夜光評論敵人的語氣裡,讚嘆多過了憤怒。連這種時候也不忘誇獎敵人,這可說是夜光的壞習慣。尤其一旦遇上咒術,他簡直是——有時甚至超越倫理道德的限制——再「公正」不過了。
「對、對了!夜光大人,敵方應該有術者在,我們不該攻擊鬼,要直接攻擊對方術者才對!」
「很遺憾,這是『遠端術式』,大連寺本人在其他地方。」
「既然這樣就暫時撤退!在被鬼包圍之前脫離這個地方。既然對方特地驅離人群,可見他們也不想讓騷動擴大。如果只是要衝出這裡,應該還有辦法。」
「這種想法太天真了,中尉。鬼不一定只有八隻,要是我的話,除了出現在面前的這些,還會準備其他伏兵。」
聽見夜光的猜測,飛車丸簡直要昏過去了。
——還會有更多的伏兵嗎?
夜光說的只是可能性,不過敵人的實力不明,確實該把這點列入考量。只是這麼一來,他們更是無計可施。
怎麼辦?飛車丸咬緊了牙。
但是——
「考慮到這樣的情況,就採用你們的意見吧——中尉!」
「什、什麼事?」
「中尉也不想讓混亂擴大嗎?」
「別說蠢話了。只要能脫離這個地方,管他高層臉色鐵青,還是鬧上新聞都沒關係!」
「我知道了。那麼,中尉,這就讓出淵中佐和大連寺顯明,見識一下誰都看得出來的『說服力』吧。」
就在這個時候,往他們逼近的影鬼一口氣湧了上來。那些鬼的動作稱不上快,只是踏下的腳步如地震般搖晃著石橋。
飛車丸立即擲出咒符,佐月抬起手臂打算召喚八瀨童子。
然而,夜光制止他,朗聲下了命令。
「我以土御門夜光之名命令!出來吧,北斗!速來此地,大顯威靈!」
黃昏的地面出現一道極小的旭日,吹散了橋上的薄暮。
逼近的影鬼彷彿受到狂風吹襲般停止了動作。耀眼的光芒加上神聖的靈氣,讓黑暗形成的肉體表面瞬間蒸發。
夜光頭上出現的金黃色光芒輕柔地往上延伸,形成了光帶衝向天際。
接著,猶如黑暗凝聚形成了鬼,光也凝聚成形。
那是龍。
軀體強韌而修長,覆蓋金黃色鱗片的龍。
「北斗!」
飛車丸仰望著天空喝采。她不小心忘記了,成為當主的夜光,繼承了土御門家的守護獸北斗——碩果僅存的真正的龍。
也許是許久沒有受到召喚,北斗開心地在夜空中遨遊,悠閒地轉動身體。接著,牠發現下方是陌生的街景,像在說:「這是怎麼回事?」把頭往下盯著地面。
夜光仰望著龍,高興地笑著。一旁的佐月也抬起頭,愣愣地張大了嘴巴。



「……這是……什麼……」
「嗯?堂堂相馬家當主,居然不知道龍嗎?」
「……不,當然……知道是知道……」
目瞪口呆正是指這種情形。佐月恐怕暫時忘記了這一整天發生的事情,腦中一片空白,只是單純望著龍出神。
「夜光大人!」
「對方果然用了活祭品,碰上北斗的龍氣也幾乎沒有瓦解,實在是很堅固的靈體。」
暫時停下腳步的影鬼再次靠近他們。北斗察覺了那些影鬼後,不快地扭動著鼻尖,似乎很不滿那些鬼氣。
龍轉動身體,正打算發動攻擊時。
「慢著,北斗!不用理他們——飛車丸,我們走!」
「是。」
「喂,走是要走去——」
「中尉也別抵抗,抵抗反而更危險。」
「什麼意思?」
夜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迅速揮了下手臂。
接到主人的命令後,北斗在空中翻轉身體。牠先是畫了個圓,接著一口氣往地面俯衝。或許是因為佐月正在抬頭仰望,他沒有慘叫出聲。龍伸長了兩隻前腳,俐落地抓起夜光與佐月,飛車丸刻不容緩地衝了上去。狐狸尾巴翻飛,蹬向橋上的欄杆,她跳上了龍的後背。北斗就這麼把影鬼留在橋上,飛到了高空中。
「——!」
佐月睜大眼睛,咬緊了牙。
夜光用腳踩住龍的鉤爪,抓住手臂站了起來。他不把迎面而來的風當一回事,雙眼凝視著前方。
「往東北方去!越過那條河流!」
「敵人的咒術者嗎?」
「沒錯!追蹤到咒力了!那裡恐怕是他們的藏身處,我們這就殺過去!」
黃金的龍翱翔在帝都的空中。
風吹拂著頭髮與尾巴,飛車丸環顧四周。視野遼闊,可以一望帝都的街景。人工燈光點綴著城市,景色相當壯闊,確實是可以稱為大都市的風景。和土御門的山里完全不同,眼前呈現出廣大的世界。看見這景色後,她似乎能明白隆光堅決說服夜光到東京的理由了。
夜光待在山里未免大材小用,這個場所確實很有可能才是最適合主人發揮長才的地方。
北斗遨遊在夜空,風捲起了漩渦,拍打著耳朵。
除了風聲以外的「聲音」也傳進了耳朵。聲音從下方傳來。往下一瞧,帝都的人們察覺了龍的身影,紛紛大呼小叫地指向天空。
忽然間——
她打了個寒顫。
那種戰慄的感覺和與強敵對峙、走投無路或是做好死亡的覺悟都不一樣。那是飛車丸從未體會過的「戰慄」,是不管如何堅定自己的內心也束手無策的「恐懼」。
那可能是巨大變化的前兆——
也或許是無法避免的命運徵兆。
人們仰望空中騷動著,這股騷動——熱氣——遲早會蔓延開來。這股浪潮既廣又深,既巨大又強悍,為飛車丸等人所在的這個世界帶來了不可逆的「某種影響」。
這是自己敬愛的主人,土御門夜光引起的大浪。
而且……恐怕也是引導他的相馬佐月掀起的浪潮。
——我……
自己肯定會被這波大浪翻弄,就和世人一樣。這可是求之不得呢。如果可以乘上夜光這股巨浪,自己將會專心地在浪裡暢游。
只是……
她不寒而顫,戰慄的感覺始終沒有消失。飛車丸為了自己的顫抖困惑,內心湧起的恐懼讓她杵在原地。
「看見了!就是那裡。雙層木造建築的古老民宅——看見了嗎?」
「看、看見了!」
「好,我們上!」
夜光大喊,不管本人如何堅決否定,嗓音裡都聽得出愉悅的語氣。
既然夜光這麼喊了,自己就必須回應,不管那樣的叫喊代表了什麼意義。她拉大了嗓門,
一心一意地喊著。
「是!夜光大人!」
現場只剩下一張符,那是和附在小翳身上靈體相連的成對咒符。





「……真是的,居然鬧成這個樣子。」
宛如骨董的馬達響起了刺耳的噪音,坐著兩個男人的小艇微微浮沉,沿著荒川往下游前進。
出淵坐在甲板上,回頭望向船痕延伸的方向。長滿雜亂鬍鬚的唇邊,浮現了野獸露出獠牙般的苦笑。
出淵的視線前方,神話裡的生物大肆破壞了他剛才潛藏的根據地。看見那幅景象,他除了笑也無能為力。
「本來想趁鬼不在的時候偷襲,結果居然從空中飛來了一條大蛇。實在太可怕了,再怎麼不濟也是陰陽道宗家,看來安倍晴明再世這封號沒有過譽。」
那實在不是敗走的將領——而且還是開戰前就拋下部下逃走的指揮官應有的態度。不過,出淵的臉上沒有懊悔也沒有歉意,甚至見不到多大的怒氣。
「嘖,相馬家那個小夥子,居然搬出這麼大一頂轎子。看來這件事得重新計畫了。」
他抱怨著,讓背倚在船緣。接著他掏出香菸,在強風中劃下了火柴。
然而,火怎麼也點不著。「喂,大連寺。」他喚向船上那頂自己扛的「轎子」。
大連寺此時雙手支著甲板、跪了下去,專注地望著後方的戰場。
睜大的雙眼涕泗滂沱,不過他的眼睛眨也沒眨一下,定睛注視著黃金的龍與使役的陰陽師——幾乎再也看不見的遠方光景。
「大連寺,可以用符幫我點火嗎?」
「…………」
「喂,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太美妙了。」
大連寺完全沒有理會對方的話,只是眼淚流個不停,蒼白的臉孔浮現出可以用陶醉來形容的歡喜表情。
「那些傳言都是真的……不對,其實都不正確……那就是土御門夜光,陰陽道宗家土御門家的年輕當主。既美麗又輝煌,多麼尊貴而且眩目的招式啊,那正是神代的咒……」
他簡直是心不在焉。出淵咂舌,不得已只好再次把手伸向火柴盒。
大連寺沒有睬理對方這樣的態度,他舉起抵住甲板的手,用力張開了雙臂。
「把假冒的鬼派過去的我實在太愚蠢也太膚淺……既然對方吟誦的是神代的咒,我也必須用神代的技巧加以回報。中佐,我決定了,我要將這副身體獻給神……!」
大連寺深受感動地說著,出淵揚起一邊眉毛,「這樣啊。」只應了這麼一句話。然後,他終於成功點著香菸,滿足地抽了起來。
「反正必須先暫時躲起來,慢慢來吧。」
噪音聲中,兩人乘的小艇駛向下游。
出淵與大連寺再度回到東京,已經是兩年後的事了。


四章 陰陽寮


1


中午過後,忽然一陣天搖地動。
在辦公室整理文件的飛車丸猛然豎起狐狸耳朵,「什麼?」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這地方噴出了凌亂的靈氣——瘴氣。飛車丸離開辦公桌,飛撲似地打開窗戶。
辦公室在二樓,窗戶面向中庭,可以看見斜對面的建築物發生爆炸。爆炸的地點是第二實驗大樓。窗戶碎裂,玻璃飛散得到處都是,爆炸的煙霧把屋頂轟到了空中,簡直像是空襲後的景象。
不過,這不是來自空中的炸彈攻擊,是從建築物內側爆炸。間歇泉般的瘴氣從實驗大樓湧出溢向四周,那就是最好的證據。
「這是……?」
慘叫聲此起彼落,不只是實驗大樓內的人,就連中庭以及隔壁大樓也有許多人衝了出來,不知該往哪裡逃。
——怎麼會突然冒出這股瘴氣?
儘管頭腦為了眼前的事態而混亂,她很快就察覺是怎麼一回事。其實不是沒有前兆,是被結界藏了起來。恐怕是實驗大樓的結界內產生了瘴氣,在結界崩毀的同時向外噴發。話雖如此,一般來說結界內不可能會產生瘴氣。
也就是說……
飛車丸讓身體探出窗戶,定睛凝神注視著。從實驗大樓逃出來的人群中,有道人影連滾帶爬逃了出來,她看見後不禁吊起了柳眉。
那人是久輝,而且在他身邊的也是常見的熟面孔。土御門家和倉橋家的門生、闇寺的實習生,還有相馬分家的兄弟。這些人都是年輕又有實力,但是素行不良的問題人物。最近他們和倉橋家的繼承人混在一起——正確來說是自稱「久輝組」,把他拱為領袖來利用他,是耽於玩樂的一群人。
此時所有人都是臉色蒼白,尖叫著如脫兔般四處竄逃。除了互相斥罵「笨蛋、蠢蛋、沒腦子的傢伙」,還可以聽見他們彼此推卸責任,互罵著「都是你的錯、是你的錯、我早就反對」之類的聲音。照這情形看來——這次同樣——是他們搞的鬼。
「……這些只會鬧事的傢伙……!」
手指用力抓住窗框,不過現在得以收拾眼前的狀況為第一優先。飛車丸翻過身,以單為軸心,雙腳側身併攏,從窗戶一躍而出。
豔麗的長髮在空中輕盈飄揚,軍服的衣角如羽翼向外敞開。
飛車丸落地時,腳下有微弱的瘴氣飄了過來。寮舍不只有咒術者,也有許多一般人。要是不立即祓除,恐怕會有人出現靈障。儘管已經管理不當了,但身為主人離開時的職務代理人,必須避免更嚴重的事態發生。
「是飛車丸!」
「副官來了!」
因為美貌的狐精登場,竄逃的寮生們——尤其是那些年輕人——無不歡聲雷動。
另一方面,久輝組注意到飛車丸出現後,個個驚慌失措。
「慘了!是狐狸大姊!」
「真、真的耶,得救了!」
「笨蛋,要是讓她知道真相,我們就沒命了!」
「所以我才反對的啊!啊啊,我不想死啊!」
比起逼近的瘴氣,他們似乎更害怕飛車丸,這種情形讓她無法接受。
而且,「飛飛、飛車丸!」只有久輝沒注意到其他同夥的反應,臉色蒼白、淚眼汪汪地往飛車丸衝了過去。
飛車丸的神情無比凝重。
「久輝大人!您這次又闖了什麼禍?」
「妳誤會了!我們只是在做一點小實驗——」
「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夜光哥哥說過,靈氣的偏離會導致靈體出現——所以我們在嘗試用人工的方式,運用帝國術式製造百鬼夜行,結果——!」
以人工方式製造百鬼夜行的主意讓飛車丸有些目眩,她立刻選擇無視這件事。最近她將禪列入修行的一環,比以前更懂得控制自己的情感了。只是用不著修行禪,只要在這個職場工作,再不甘願也會自然學會控制情緒。



「我知道了!」
老實說,她一點也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詳細情形之後再說,請久輝大人你們協助引導一般寮生前往避難,另外也麻煩協助尋找有空的術者過來這裡。總之必須盡早將這股瘴氣——」
確認被害狀況的同時,她一邊向久輝下達指令。
不過,飛車丸的話還沒說完,瘴氣席捲的第二實驗大樓前方出現強大的咒力。
「若不順我咒,惱亂說法者,頭破作七分,如阿梨樹枝,令百由旬內,無諸衰患,若於夢中,亦復漠惱——南無妙法蓮華經!」
飛車丸轉過頭,看見一位身穿軍服的禿頭男子手拿木劍與數珠在吟誦咒文。他吟誦的是法華經,屬於日蓮宗系惡靈退散的祈念文。男人四周的瘴氣瞬間完全祓除。
緊接著。
「神火清明,神火清明,神火清明——」
「嗡、迦昵多昵、哞發吒!」
「天魔外道皆佛性,四魔三障成道來,魔界佛界同如理,一相平等無差別。」
一群男人不知道何時趕了過來,紛紛吟誦著咒文。其中有用打火石打出火花的神道祓除邪氣法,也有對降伏大致有效的密教金剛童子法,還有修驗道用來除去邪魔歪道障礙的魔界偈,每一個都猛烈地祓除了瘴氣。
使出這些咒法的人,每一個都穿著陸軍軍服。
面對如此危險的瘴氣,他們臉上不約而同浮現出不可一世、甚至稱得上樂在其中的笑容。表面上,他們正經的語氣與態度佯裝著「這下麻煩了」,臉上的笑意卻是藏也藏不住。他們像是迫不及待般,闇寺遭到夜襲時,寺裡的阿闍梨也是類似的反應。
也難怪他們會有這樣的反應,畢竟聚集在這裡的咒術者,大多是飛車丸主人選出來的「人選」。跨越宗派與流派的區隔,招集了真正「有實力的人才」的結果。
這裡是由大日本帝國陸軍參謀本部管轄的陰陽寮。
他們正是這裡的精銳。
不消說,飛車丸也是其中一人,而且她擔任的陰陽助還是組織裡的次官。飛車丸從腰間的咒符盒一口氣掏出五張咒符,往咒符依序注入咒力。她接連注入了基於陰陽五行說的五行五氣咒力,五氣的咒力只要稍有差池就有可能彼此相剋。不過飛車丸流暢地注入了咒力,幾乎瞬間就完成了五張咒符。久輝那些狐群狗黨在遠處看著,為她精彩的手法驚嘆不已。
飛車丸將五張完成的咒符擲出,結成了手印。


「東海之神曰阿明,西海之神曰祝良,南海之神曰巨乘,北海之神曰禺強,四海大神辟百鬼、蕩凶災!急急如律令!」


五張咒符在空中形成五芒星咒印,那屬於驅退百鬼夜行的秘咒,而且是夜光從頭打造的全新咒術體系——帝國術式的咒術。這個術式的效果極大而且迅速,徹底擋住了瘴氣,甚至把瘴氣反推了回去。
——就是這股氣勢!
看見飛車丸使出新的咒術,現場目睹的咒術者無不驚呼,神情也顯得亢奮。
然而,眼見就要消失的瘴氣再度恢復了威勢。不只是周圍的術者,「什麼?」連飛車丸也忍不住瞠目結舌。
相對之下——
「糟糕!咒力線還沒切斷!」
「什麼沒切斷,簡直變得更壯大了!怎麼會這樣!」
久輝組的人大呼小叫,飛車丸維持著五芒星的咒印,「久輝大人!」質問起他。久輝淚眼汪汪,哭喪著臉說:
「為了獲得實驗必須的靈氣,我們從靈脈引來咒力線,把力量注入進去!所以只要靈氣枯竭,馬上就會從靈脈補充——」
「為什麼要弄出這種術式?」
「我、我們以為這麼做比較輕鬆……」
如果不是結成手印,她肯定已經抱住頭了。不用說,這種奢侈的行為只能之後再說。
——咒力線……從地底來的嗎?沒辦法馬上斬斷。要是祓除瘴氣,立刻就會從靈脈補充靈氣……既然不能修祓,必須先封印。重新設下實驗大樓的結界,把瘴氣關入室內……不行,這麼做可能只是重蹈結界爆炸的覆轍……!
她摸索著能將損害降到最低,最適合突破現狀的方法。
只是,在思考如何處理這局面的不只是飛車丸。趕到現場的咒術者也各自思索著解決方法,且迅速交流著意見。久輝和引起這場意外的同夥也在七嘴八舌討論著,儘管實力不足還是希望能盡微薄之力。
面對困難絕不放棄,要全力以赴——這就是夜光帶領的陰陽察的處事方式。
話雖如此,這次的難關可不能拖延太久,持續挑戰。
「……果然還是該先封印。不是用結界,而是靠術者包圍瘴氣,並且適時發動攻勢,抑制瘴氣的行動……如果再利用這段時間干預讓靈氣偏離的術式……」
她嘴裡念念有詞時,眼前的瘴氣污染變得猛烈。在倒抽一口氣的飛車丸面前,瘴氣凝聚,濃度也隨之增加。
瘴氣從來源的實驗大樓向外扭動延伸,有如巨蛇的下顎。而且蛇首不只一個。多條瘴氣大蛇往上伸展,扭動著身軀露出獠牙,簡直有如八岐大蛇。
「喔喔喔……偏離的靈氣終於變成實體了!那個術式果然沒錯!」
「實驗是成功了,可是現在不是討論這種事情的時候!」
久輝組個個興高采烈,在某種意義上相當有膽量。飛車丸用力咬緊了牙。
瘴氣差一步就要形成實體了,需要仰望才能看見的蛇首已經出現泥土般的質感。不過,如果這股瘴氣確實成「形」,帶來的威脅將遠超現在,周圍必然會蒙受巨大的損害,搞不好還有可能造成毀滅性的破壞。
破壞夜光心愛的陰陽察。
「……休想得逞!」
飛車丸毀棄迴避百鬼夜行的咒印,結成新的手印。她讓咒力在全身循環,將附身者擁有的強大靈力毫不保留地完全釋放出來並且提升。
溢出的靈氣帶著微弱的光芒,如羽衣般在飛車丸四周飛舞。妖豔的美貌浮現出凜然的神情,強大的咒力熾烈地輝映著她的臉龐。
既美麗又妖魅,而且猛烈。
周圍的咒術者甚至忘記了眼前的危機,著迷地望著軍服狐妖——自己奉為長官的女陰陽師豔麗的身影。
就在這個時候。


「怎麼啦,飛車丸?鬼不在的時候出事了嗎?」


頭頂上迸出鬼氣——受到徹底抑制、強大無比的鬼氣。
一個巨漢從屋頂跳了下來,揮出右拳擊向正要形成實體的瘴氣。這一拳擊散了其中一隻大蛇的首級——不只如此,衝擊的餘波甚至讓一旁的咒術者跌坐在地。
空中的男人襲向其他蛇首。他猶如雜技演員般翻著身,踹向逼近的蛇首後再次跳了起來。
他順手打爆了一顆頭顱,接著從容落地。
他和飛車丸一樣穿著軍服,不過左袖優雅地隨風飛揚。
所有人都因為他的出現高聲喝采。
不對,正確來說喝采的對象不只是他。
「角行鬼!夜光大人呢?」
角行鬼沒有回答,只是努著下顎指向高空。飛車丸立刻抬起頭仰望上空,那張美麗的臉龐發亮得像個小孩子一樣。
雲層覆蓋的冬日天空,出現白馬在天上奔馳的身影。
一位穿著軍裝的青年將校騎著宛如神馬的白馬——土御門家的式神雪風。
「我只不過離開一會兒,大家就這麼有幹勁!我們這就一口氣收拾掉這傢伙,然後去吃午餐吧。各位,千萬要死守住食堂!」
青年大叫著,模樣比在場所有人都開心。地面的部下們異口同聲呼應,大吼著吟誦出咒文。飛車丸靛藍的瞳孔有些濕潤,暢快地甩動尾巴。
他正是掌管陸軍陰陽寮的陰陽頭,土御門夜光。
身為飛車丸主人的年輕陰陽師指揮著下屬、式神和夥伴們著手修祓瘴氣。那一幕猶如出現在神話或是童話裡的祭事。
昭和十六年十一月。
夜光來到東京兩年,在東京迎來了第三個冬天。





「夜光,你別太過分了。」
「等一下,佐月,這次不是我的問題。」
「就算是寮生惹出來的麻煩也一樣,你要認清楚自己的職位。」
「要長官承擔部下的責任,這種做法太不合理了。」
「笨蛋,這是組織的基本原則。」
佐月從辦公室的窗戶向外眺望,不耐煩地吁了口氣。
日已西沉,不時下著小雨,儘管如此窗外依然明亮。為了修復半毀的第二實驗大樓,眾人搬出燈照亮了四周。此時也有許多人——以及式神,在進行修復工作。
看在毫無相關知識的人眼裡,或許會以為自己身在夢境。下著小雨的黑夜,人工照明映出森嚴而且冰冷的軍事設施。這樣的設施裡面,模樣非人非獸也不像機械的式神,理所當然似地穿梭在人群中。即使找遍全日本,也只有在陰陽寮會見到這樣的景象。
陰陽寮有幾棟大樓,其中實驗大樓屬於簡易的建築物。那是用宿舍稍微改建、趕工建成的大樓。雖然半毀,但修復也不會花太多的勞力與費用。
話雖如此……
「這種事情一再發生,實在很難一笑置之。今年已經是第幾次了?」
「今年?這個嘛……飛車丸,妳記得嗎?」
「如果是像這次的規模,大概是第三次了。」
「我記得夏天發生過一次,其他還有嗎?」
「二月初的時候,北斗因為久輝大人他們拿來的咒具而過於激動,砸毀了倉庫的屋頂。」
「原來那件事發生在今年啊。在東京這地方,對時間的感覺都混亂了。」
「別把錯推給東京。」
面對把話說得事不關己的夜光,佐月氣惱地搔著頭。
「再說真要算起來根本不只三次,不只今年,從去年陰陽寮重建開始,又是建築物損壞又是器物毀損,每個星期都有狀況發生。在物資調度困難的現在,你們居然隨便地到處破壞東西。」
「不是破壞,只是東西在最後壞掉了。」
「這是陰陽師的棟樑該說的藉口嗎?」
佐月說得諷刺,夜光不甘不願地閉上了嘴。飛車丸輕輕晃動尾巴,假裝沒聽見他們的對話。
夜光身為陰陽頭,是陰陽察營運的最高負責人,然而佐月的立場是代表軍方監督陰陽寮。陰陽察要是少了軍方的後援便無法成立……要說幾乎成了軍事機關也不誇張。比方說,以夜光為首的幾名寮生在形式上雖然是軍方的關係人士,卻得到了「陰陽將校」這個特殊的職位。這職位使他們獨立於陸軍的指揮系統,但又比照「軍人」的立場。儘管夜光不滿意這樣的安排,但這是相馬家為了確保他的發言權,而四處奔走的結果。
參謀本部由新成立的第九課全面負責「咒術」,擔任課長的是相馬一族的佐竹大佐。而站在問題百出的陰陽寮與軍方中間,替雙方緩衝以及進行各項調整的,是在九課負責現場溝通的佐月。飛車丸是夜光忠誠的式神,對主人的忠心不落人後,不過要是從客觀的角度判斷主人與佐月哪一個比較辛苦,答案當然是佐月。雖然是他自己攬下的苦差事,但她常忍不住同情對方。
由於陰陽寮重建,佐月在去年與今年二度升職,如今已是少佐。雖然是破格的待遇,這都是多虧了相馬家的政治力。
相較於夜光,他的職位還不算高。畢竟夜光的職位相當於中佐,也就是說夜光的層級比他還高。
不過,夜光的權力主要在咒術方面,在組織面的實權其實是由佐月掌握。實際上,要是沒有相馬家的協助,陰陽寮恐怕連一天也無法運作。不僅不擅長政治,夜光在組織營運等方面的實務也相當「隨便」。
「你們本來就夠引人注意了,總之現在不是個好時期。你們最好暫時安分一點,反正……時間也不會太長。」
說出最後那句話的時候,佐月的嗓音充滿了冷硬的語氣。飛車丸微微動著狐狸耳朵,夜光的表情也變得嚴峻。
辦公室只有他們三個人,不過他們還是壓低了嗓音。
「終於確定了嗎?」
「……還沒,不過和確定也差不多了。」
佐月說著,深深嘆了口氣。他暫時停下對話,從軍服掏出香菸。
他從菸盒取出一根菸,叼在嘴裡後在口袋裡翻找起來。然後他找起另一個口袋,接著再找另一個口袋。
佐月蹙起眉間時,坐在辦公桌的夜光從抽屜裡拿出火柴盒,往佐月拋了過去。佐月默默接住火柴盒,劃著火柴點燃了菸。
他用力而且緩慢地吸了一口,往窗外吐出煙霧。
接著,他用平靜的口吻,「……今天下午,美國傳來了通知。」把話題延續下去。
「該不會是最後通牒吧?」
「剛才我說過『還沒』吧。傳來的是由美國國務卿親自遞交的提議……真要說起來,在形式上不過是一份『文件』而已,只是那是清楚明白表示對方『意思』的『文件』。日美雙方從去年持續到現在的交涉形同破裂,接著就只等『確定』了吧。」
「……內容這麼不樂觀嗎?」
「算是吧。對方也不認為我方會同意,簡單來說就是表示『No』的意思。主戰派現在想必是樂不可支。對英美的戰爭進入倒數計時——這就是現在的情形。」
聽見佐月冷冷地說出這些話,飛車丸不由得屏住了氣息。她的頭腦深處有些發麻,一點真實感也沒有……真要說起來,或許她在心裡拒絕承認這是現實。
她知道日美關係惡劣,緊張的情勢已經維持了數年之久。尤其美國從今年八月起實施經濟制裁——禁止對日本輸出石油後,雙方就在一觸即發的狀態,這種事情她也明白。畢竟飛車丸現在是軍方關係人士,就算不是這樣的立場,她也能切身感受到從去年起,在這社會生活成了一件艱困的事。各種事物受到規範與管制,猶如用蠶絲絞住脖子般失去了選擇。
不過她內心某處還樂觀地以為,或許可以避免戰爭發生,期待著能有人在某個地方讓事情還有轉圈的餘地。
儘管這樣的想法一點根據也沒有。
「……該來的總是會來啊。」
夜光喃喃說著,事情正如他所說。期待有人可以扭轉局勢的時候,其實每個人都早已無能為力了,只能迎來這樣的結局。
……就算是這樣。
「不、不是還沒有開戰嗎?不能說完全『確定』了吧?」
「……這麼說是沒錯,不過就目前的狀況,是不是確定都一樣了。」
佐月故作平靜,簡短回答了神情悲壯的飛車丸。然後,他離開窗邊,往夜光的辦公桌走了過去。
他用手抵住桌面,把臉湊上去。
「對軍方來說,開戰已是既定事實。這麼一來,高層肯定會要求陰陽寮拿出具體的『成果』。」
「……這話聽來雖然像自誇,帝國術式是劃時代的咒術體系。雖然還沒有全部完成,離實際運用有很大的差距,可是包括矢野中將在內,大本營的那些高層也認同這種術式的效用吧。」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能過得這麼悠哉。況且真正為劃時代的咒術體系心懷感激的,到頭來也只有咒術者而已,為了讓不是咒術者的人閉上嘴巴,需要有形、看得見的『成果』。」
夜光露出可疑的眼神,仰頭看著身體往前傾的佐月。
「……兩年前某人好像自豪地說過這麼一句話,說自己不會讓軍方為所欲為。」
「別那麼幼稚了。為了不讓他們為所欲為,需要可以用來充當盾牌的『成果』。」
佐月不耐煩地站直身體,吐了口煙,接著他隨便在辦公桌一角坐了下來。
「比如說之前的咒術戰車,要用來當成宣傳的標誌,最好是『簡單易懂』的形式。」
「真要說起來,『裝甲鬼兵』其實是依照你的要求,編造出來的企劃。」
「研發方面有什麼進展?」
「試驗機已經能動了,不過也只是動起來而已。」
「這樣就夠了。立刻裝上一、兩門大砲,如果太重的話,機關槍也無所謂。」
「真是太亂來了。」
「別說蠢話了。現在這種時候,光是看到可以不靠石油移動的戰車,就有一堆傢伙會變了眼神。而且還有龍,那個傢伙在帝都造成的衝擊如今還沒消退。如果讓龍搬運炸彈進行演習,新聞肯定會大肆報導,屆時將能透過輿論,大幅增加陰陽寮的存在感。」
「讓北斗抱著炸彈實在不是個好主意,到時候可不是砸毀屋頂就能了事的喔。」
「……我也有同感。」
雖然覺得是開玩笑,飛車丸謹慎起見還是附和了夜光的話。佐月哼了一聲,露出陰森的目光,用力吐了口煙。
夜光讓雙臂繞到背後抱著頭,嘰地弄響了椅子。
「佐月,要取悅高層這種事我懂,只是……說到要求『成果』,相馬家那邊又怎麼樣?」
「嗯?啊啊,你說那件事啊,暫時用不著管那件事情。」
「真的嗎?相馬家的長老們一直在催吧?」
「他們愛說什麼隨便他們去說。」
「這樣不好吧?畢竟我們能『受到保護』,全是因為在軍方有相馬家做後盾,怎麼可以無視他們最重要的要求?」
聽見夜光指出這一點,佐月有別於先前的不悅,板起了一張臭臉。
整件事情的開端,也就是相馬家會推動軍方創設咒術研究機構,其實是為了一個理由,為了相馬一族的目的——長達千年的夙願。陰陽寮重建後沒多久,佐月將這件事情告訴了夜光。這個夙願在他個人心中似乎不怎麼重要,不過對相馬家來說,這是最優先事項——真要說起來是最終目的。
「老實說,比起搪塞高層的藉口,那件事更有挑戰的價值。相馬家為什麼會挑中我,聽過解釋後我就明白了。」
「……相馬家選擇你,是因為認同你的才能。」
「沒錯,尤其是『泰山府君祭』對吧?更準確來說,是為了舉行『天曹地府祭』。」
佐月沉默著,沒有回答夜光的話。
「天曹地府祭」為土御門家的秘密儀式,說起來是將「泰山府君祭」的規模更加「擴大」的儀式,為陰陽道最重要的祭儀。土御門家為了天皇家,只有在天皇登基——也就是皇嗣繼承天子王位,繼任成為新任天皇時舉行的不外傳秘祭。
「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挑戰『天曹地府祭』,不只侷限在『人類的靈魂』,也就是達到『神』的領域。」
飛車丸不由得全身僵硬。
說出這句話的夜光——這種形容或許有些奇怪——感覺非常「踏實」。絕不是誇張的妄想或夢想,他的語氣與神情顯示出他講的是未來「現實」中將發生的事情。
「我已經開始著手為這件事情做準備……只是最近實在太忙,沒有什麼進展。」
「……那麼就和先前一樣,在你有空的時候進行就可以了。用不著擔心,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相馬家不會輕易把你踢到一邊。如果你有多餘的心力在乎那種事情,就算是捏造的也好,也多多思考對陰陽察有利的策略。」
佐月同時吐出了嘆息與煙霧,語氣像是十分厭倦。「呿。」夜光仰望起天花板。
「到頭來,他們要求的還不是戰車、戰鬥機或是可以用來取代槍枝的咒具。我坦白跟你說吧,這種東西還是老實用戰車、戰鬥機和槍枝比較妥當……」
如果是武器或兵器這一類,其實用不著特地搬出咒術,運用現在已經發展出來的東西會更有效率。矢野中將看出咒術最適合的用途是諜報、竊聽或是秘密行動,他的見解絕不算錯。佐月聳聳肩。
「只要提出的『成果』夠有魅力,從別的方面下手也可以。比如說……啊啊,對了。隆光先生帶來的那個『讀星』小孩子怎麼樣?如果那個小孩子真的能預知未來,在目前的情勢可說是最好的『成果』。她的準確度有多高?」
「什麼?你說美代嗎?別把腦筋動到她身上,她還只是個孩子。」
「小孩子又怎麼樣,不是已經在調查了嗎?如果結果還沒出來,你個人的觀察也行。」
夜光凶狠地用斜眼瞪著佐月,這次換他嘆了口氣。
他坐直身體,把雙肘抵在辦公桌上,雙手交握著回答這個問題。
「那孩子確實有不可多得的資質,不過還沒辦法運用在實際層面。占術大多差不多,『讀』與『讀解』的實力其實大不相同。除了準確度,還需要解釋的技巧。就算她能順利讀星,想要正確理解其中的意義也得要有經驗的累積。而且『讀星』是極為個人的力量,很難由他人指導,要是隨便從外行的角度施加壓力,恐怕會毀了她原有的實力。目前只能把目光放遠,靜待本人的成長。」
「也就是說暫時沒用囉。」
「什麼有沒有用的,她還只是個孩子,別把她捲入大人的紛爭。」
「……不對,事實正好相反。在還有餘力拿因為是小孩子當藉口偏袒她的時候,最好先把狀況搞清楚。」
佐月冰冷的說詞讓飛車丸不禁打了個寒顫,夜光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真是悲觀啊。」
「確實是很悲觀。」
「情勢有這麼危急嗎?」
「當然危急,我們可是要與英美兩國開戰啊。」
「德國不是我們的同盟嗎?那可是歐洲的霸者。」
「大本營也有不少人把那當作靠山……老實說,事情不一定能那麼順利。至少在對上美國的時候,無法期待德國的支援,也不應該期待。我國要與美國開戰的時間點,也是個大賭注。實在是完全沒有樂觀的餘地。」
佐月望著空中發起牢騷,接著他站了起來,搖了搖頭。「——不對。」他喃喃說著,嗓音加強了語氣。
「陰陽寮的負責人討論局勢也沒有意義,我們只需要在自己的能力範圍集中注意力,矢野中將疑似也在暗地裡行動,有太多需要警戒的事情了。」
「有這回事?」佐月順口說出的話,聽得夜光不自覺感到驚訝。
「暗地裡行動……他該不會又想奪取陰陽寮的實權吧?」
兩年前,出淵失去行蹤後,矢野馬上改變立場,全面支持相馬家。陰陽寮能順利重建,他功不可沒。
不過在相馬家將土御門體制運用到陰陽寮後,他似乎有些不滿。最近在參謀本部內,他時常從中作梗,夜光與飛車丸也常聽到佐月抱怨。
「雖然不知道有什麼目的,他應該是在盤算著什麼計謀。雖然有佐竹大佐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總之這件事非常可疑。」
「……還沒掌握到出淵中佐和大連寺顯明的行蹤嗎?」
夜光這麼確認時,「對。」佐月點了下頭。不曉得是不是多心,他的反應看來很疲憊。
「無論如何,凡事小心為上,另外也得注意別讓敵人有機可趁,而且展現『成果』也是其中一環。畢竟我們的敵人不只在國外。」
佐月說著,把辦公桌的菸灰缸挪過來,捺熄了香菸。
陰陽寮正式落成是在去年,也就是昭和十五年十一月。是在出淵中佐失蹤後立即著手準備,而實際的活動在更早就已經開始。只是這一年正值皇紀兩千六百年,正式重建的日期配合了十一月舉行的大式典而訂定。
換句話說,陰陽寮重建正好過了整整一年。
「就算好不容易起了頭,經過一年的時間也會出現『衝突』。在各種意義上,現在正是最關鍵的時候。我們不能沉沒在這裡,必須想盡辦法度過這個難關。」


2


「飛車姊姊!好久不見了。」
陰陽寮的設施四周有高牆圍繞,飛車丸笑容滿面地迎接在正門下車的小翳。
小雨下到了凌晨,這時候已經完全放晴。頭頂上是冬日的晴空,心情也變得開朗。
「歡迎來到這裡,小翳小姐。遠道而來,您辛苦了。」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東京,早就習慣了。飛車姊姊別來無恙?」
「是,小翳小姐看來也很有精神。」
聽見她由衷說出的這些話,小翳開心地露出嫣然的微笑。飛車丸蓬鬆的尾巴不自覺左右搖擺。
小翳沒有帶行李,因為她先去了倉橋家。她的臉上不再戴著夜光製作的眼鏡。兩年前,夜光從出淵等人留下的咒符破咒,成功除去了附在小翳身上的靈體。幸而沒有後遺症留下,幾天後她就回到了山里。從那之後,她就沒有再來東京。
小翳和平常一樣穿著老舊的和服。和之前到東京時不同,這次是冬天的裝扮,同樣是在山里時常見的打扮。即使裝扮沒有改變,但她整個人的氣氛都不一樣了。相隔一段時間不見,她變得成熟許多。
話說回來,有這樣的變化也很正常,她已經十八歲,是個十足的大人了。更主要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婚事進行得很順利。她的態度沉穩,相當具有成熟女性的風範。
在小翳後面下車的是她的未婚夫。
「好久不見,飛車丸,這次要麻煩你們了。」
「好久不見,季行大人,小的已在此恭候多時。」
那是若杉家的三男,若杉季行。他將與小翳結婚,入贅土御門家,再過不久就會改姓為土御門季行。高痩的體型沒有改變,沉著的面容始終浮現著微笑。
他的笑容看來比以前幸福,甚至有些害臊,飛車丸懷疑是自己多心了。
「小翳小姐,季行大人,恭喜兩位結成連理。恕小的僭越,我也把這件事當成自己的事一樣高興。」
「用不著那麼嚴肅,飛車姊姊。只是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而已,不過還是很謝謝妳,我也很開心。」
「雖然有人認為這種時候不該辦喜事,不過反而在這種時候才更應該辦喜事。」
「您說得是,在這種時候有值得恭賀的話題確實是一件好事。」
飛車丸斬釘截鐵地這麼斷定。
她盡可能地表現出開朗的一面,然而昨晚陰鬱的話題在她內心落下了黑影。也正因為如此,這件喜事將化為光明,驅走黑暗。在陰暗又看不見未來的時候,一點微弱的光芒都格外珍貴。
「很不巧,夜光大人正在講課,請兩位稍候……兩位同意的話,可以由我先帶兩位參觀陰陽察,不知道兩位意下如何?」
「那就麻煩妳了。我從很多人那裡聽說過這裡的事情,一直很期待過來。對吧,季行先生。」
「嗯,我也很有興趣。真要說起來,只要是置身在咒的世界,沒有人會不在意這個地方。
畢竟這裡是夜光建立的陰陽寮,能讓他的式神帶領我們參觀,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兩人興高采烈地說。
季行用了「夜光的陰陽寮」這樣的說法,這句話恰巧清楚地表達出了陰陽寮的現況。現在的陰陽寮與以前——也就是重建前有極大的差異。雖然傳承了「陰陽寮」這個名稱,實質上是完全不同的組織。雖然受軍方支援才得以重建也是其中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就任陰陽頭的夜光的意圖。
現在的陰陽寮是以既存咒術的研究與解析、新咒術的研發和新時代的咒術者——姑且是當成「陰陽師」對待——的培育為主要目標來運作,整體來說就是「『咒』的大學」。只要是置身在咒術界的人,不可能不關注這個地方。
只是,受到了這麼大的期待,換飛車丸緊張了起來。畢竟後方的實驗大樓還在進行修復工程。萬一他們問起發生了什麼事,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最嚴重的是,問題不只是半毀的實驗大樓。老實說,久輝組的人因為不成熟還算好應付。
和他們比起來,陰陽寮寮生中一流的咒術者大多是特立獨行的人。問題點不勝枚舉,她腦中不禁憶起昨天佐月那張沉重的臉龐。
——我得盡量讓兩位看到「好的一面」。
她暗自打定主意,有些生硬地陪著笑臉。
「可是……對了。」
小翳若有所指地嘟囔著,後退半步,重新觀察起飛車丸。小翳的視線上下移動,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首先讓我驚訝的是妳呢,飛車姊姊。」
「什麼?……啊啊,您是指這套軍服嗎?身為女性的我穿著軍服確實是有點奇怪。我本來想和在山里的時候一樣,穿著狩衣或是平常的男性打扮,可是佐月大人要我在陰陽察的時候盡可能穿著這套軍服……夜光大人最近也常穿著軍服。」
雖然現在習慣了,飛車丸一開始也為了必須穿著軍服困擾不已。由於是男性穿的軍服,一些小地方必須由自己修改。飛車丸的臉頰稍微泛紅,她轉動身體,好讓小翳看清楚。
如果是在平常,飛車丸的軍服裝扮顯得伶俐而且凜然,帶給人刀鋒般的印象。不過,像這樣有些羞澀地俯視自己身上軍服的模樣,看來就像與年齡相符的年輕少女。尤其這身剛硬的打扮,反而強調出她的嬌美。
她就像是年輕貌美、實力堅強的女武士。
在某一瞬間,她看來也像是因使命感而置身戰場、令人同情的公主。
「——人美怎麼樣都好看呢。」
小翳喃喃說著,「咦?」飛車丸赫然抬起了頭。
「別誤會了,飛車姊姊,我說的是妳的耳朵和尾巴。」小翳苦笑著說。「兩年前連在土御門家的聚會妳都會藏起來,現在居然可以像這樣光明正大地露在外面。光是這一點,就讓我對這個地方產生好感。想必陰陽察在妳心裡是個能放下心來的地方吧。」
小翳說著,凝視著飛車丸的眼神——與身高或年齡相反——充滿了溫柔,有如看著妹妹的姊姊。飛車丸羞得滿臉通紅,「是。」耳朵稍微往旁邊偏了過去。
「……夜光大人要我絕對不許藏起來……他說陰陽察是我們自己的地盤,不允許任何人說閒話。」
「哎呀,哥哥在需要開口的時候還是會開口嘛,實在不能小看他。」
「小、小翳小姐?夜光大人只是堅持自己心目中,陰陽寮該有的樣子……」
「這麼做不是很有夜光的風格嗎,包括堅守自己的『地盤』這件事在內。」
季行咯咯竊笑著,小翳也點了頭,像是打從內心同意他的說法。飛車丸坐立不安,刻意清了清喉嚨。
「總、總之,由我來為兩位帶路,請往這裡。陰陽寮裡各種人都有,如果有冒犯的地方,還請見諒……」
飛車丸事先拉起防線時,「飛車丸大人!」殘留著稚氣的嗓音呼喚她,一位少年急忙衝了過來。飛車丸回頭,應了聲:「章輔。」
「怎麼了?該不會是久輝大人他們又惹禍了吧?」
「不、不是的。我一直找不到哥哥……飛車丸大人知道他在哪裡嗎?」
「章治嗎?不,我不知道。」
飛車丸這麼回答後,少年的神情顯得很傷腦筋。
「他答應要陪我練劍的……難道他又排擠我,自己跑去做什麼事了嗎?」
如果是這種情形,因為小翳他們來訪,放任不管說不定會有危險。昨天才出過事——實在不能期待他們會表現得多安分。畢竟他們是在讓式神失控遭到嚴厲斥責的兩天後,用獨自研發的「咒符尪仔標」讓食堂整整一個月不能使用的小惡棍。
「……飛車姊姊,那個小孩子是?」



小翳問著,望向少年的瞳孔中閃爍著好奇。陰陽寮有年紀這麼小的孩子在,不知情的人確實可能在意。
「啊啊,抱歉忘了介紹。這個孩子的名字是章輔,現在在這裡接受培育,是相馬家的人。」
「所以他是相馬中尉的親屬囉?」
「是,聽說是分家……另外,小翳小姐,佐月大人現在是『相馬少佐』。雖然有些複雜,現在有其他相馬家的人成了『相馬中尉』。」
「哎呀,確實是很複雜呢。」
「所以陰陽寮才不用姓氏,而是用名字彼此稱呼,這種方式和我們一樣。」
少年的神情緊張,仰望著與飛車丸和樂融融交談著的兩人。飛車丸也將小翳與季行介紹給章輔認識。
相馬家的章治、章輔兩兄弟同樣是久輝組的成員。尤其哥哥章治是操控久輝這個傀儡的真正幕後黑手——這種說法或許有些誇張,他的咒術實力一般,是以力氣與小聰明率領眾人的領袖人物。尤其因為他擅長照顧人的大哥個性,久輝說不定尊敬他的程度僅次於夜光與自己的父親。萬一真是如此,倉橋家的前途堪憂——飛車丸有這樣的感想。
另一方面,弟弟章輔是個有良知的人,可說是久輝組的良心。他的年紀比久輝小兩歲,是所有人中最年輕,老實說也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他在咒術方面的才能還是未知數,是個日以繼夜認真修行的少年。「最能讓他發揮實力的是劍術。」這是哥哥章治給他的評價。
「我們接下來要參觀陰陽寮,剛好可以找他的哥哥。可以嗎,飛車姊姊?」
「沒、沒問題,那麼……」
章輔也欣喜地仰望著飛車丸。
老實說,她心裡十分抗拒介紹章治這件事,萬一剛好碰上胡鬧的現場,到時候又不曉得該怎麼處理。話雖如此,既然小翳都這麼說了,拒絕她的提議也很奇怪。
——希望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飛車丸暗自祈禱,帶著小翳等人往寮舍走了過去。





帝國術式的咒術理論以「陰陽五行說」為基礎,世界萬物皆存在靈氣,靈氣可分成陰氣與陽氣,甚至能細分為木火土金水五氣,彼此相生相剋。
不過,帝國術式的「中心」思想,其實比「陰陽五行說」更加簡單。
提升靈氣,形成咒力。
操控咒力,行使咒術。
為了讓這些步驟更圓滑從而達到最佳化,需要使用術式。
內容就只有這些。
存在世上的所有咒術,都用這種形式理解與重現,這就是夜光理想的新咒術體系。
這種咒術體系最重要的就是去除信仰的力量。
對大部分的咒術者來說,某種程度上已經瞭解信仰與咒力有直接的關聯。比方說法力與驗力——也就是神通力——那一類的力量大多受到信心的支持。
不過,必須否定——或是切割與這些因素的關係,夜光提倡的帝國術式才能成立。這麼做的目的是不依靠信仰,從普遍的角度理解與解釋各種咒術,然後習得。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在帝國術式的定義裡面,「神佛」不過是「靈性存在」。不管是人類的靈魂、鬼魂、龍還是神佛都一樣。姑且不論規模、性質與特徵,這些在根本上概括為「同一種」存在。
這麼做沒有否定這些存在的意思,而且也認同其中——「神佛」是超越人類認知的存在,也承認那些是不可能徹底理解的對象。
基於這樣的想法,「神佛」並未被視為特殊狀況,而是「活用」在咒術中。
這些理論與思想,當然受到了既存咒術流派的激烈反彈。事實上也收到了幾個流派與宗派的強烈抗議。不過帝國術式既沒有眨低神佛也沒有否定信仰的意思,只是著眼於「咒術」與「信仰」分離。
這麼一來,會產生新的觀點也是事實。
也就是——
不以宗教的觀點,從咒術觀點出發的神佛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這個答案不只是全貌,如今連一鱗半爪也無法掌握。過去讓信仰掩蓋的咒術新境界廣大而且豐饒,同時也是危險的沃土。





「哈哈哈,『狐狸大姊』和『飛車御前』啊,這些稱呼還真巧妙。」
「就是說啊,四周的人怎麼看穿著軍服的飛車姊姊,從這些稱呼就聽得出來了。」
「哥哥有時候還會叫她『稻荷鬼』或是『狐女』,他從以前就很會取綽號,久輝哥也很稱讚呢。」
聽見章輔得意洋洋的解釋,小翳與季行無不捧腹大笑。兩人大笑的模樣,飛車丸或許是第一次看見。她早已放棄抵抗,只是滿臉通紅地低著頭走在前面。
她滿腦子只想著提防章治,沒想到會栽在章輔手上。雖然還在參觀陰陽寮的設施,小翳與季行的注意力全轉到了章輔的話上面。
乾脆一發現章治,就用咒麻痺他的舌頭,而且看來也有必要找久輝深入詳談。
「啊,大家不是討厭飛車丸大人喔。其實大家很喜歡飛車丸大人……雖、雖然也有點害怕。」
「……你們可以從心底懼怕我也沒關係,實際上,不久後就會變成『那樣子』了吧……」
「飛車姊姊真是的,這麼威脅小孩子太不成熟了。」
「章輔也用不著擔心,我們很清楚地瞭解了飛車丸受到大家的仰慕。」
「真、真的嗎?飛車丸大人實力堅強又漂亮,面對那些年長的軍人也總是表現得堂堂正正,真的很帥氣。她是年輕察生的憧憬,年長的寮生也認同她的實力。」
章輔故作成熟,拚了死命地向他們解釋。章輔的解釋毫無惡意,不過正因為沒有惡意,使這番話聽來更加狠毒。
「呵呵,和在山里的時候完全不同呢,看來哥哥下令不許藏起耳朵和尾巴的判斷很正確。」
「……大家會認同我,是因為我是夜光大人的式神。」
「當然也有這麼一面,不過我想不只是這個原因。剛才不時可以看見年輕女生,她們注意到妳馬上大呼小叫騷動起來,那種受歡迎的程度和地位或立場沒有關係。」
「那、那些人會騷動,只是因為難得看見穿著軍服的同性而已。」
「沒這回事!那些進出陰陽寮的女性都很喜歡飛車丸大人!哥哥甚至販賣飛車丸大人的照片賺外快。」
「那、那個男人究竟是……!」
她感覺臉上都要噴出火了。說不定不只是久輝組,陰陽寮整體都必須重新肅正綱紀。問題在於久輝組之後,該肅清的人恐怕會是夜光這一點。
小翳他們沒有發覺飛車丸內心的糾葛,始終開心地談笑著。既然能讓他們高興,自己丟臉也無所謂——老實說,她實在沒辦法看得這麼開。
「總之,設施大多參觀過一遍了,既然有這個機會,與其在這裡乾等,不如去參觀夜光大人上課吧。」
只要進入講堂就不能高聲交談。飛車丸一心只想逃離章輔的「解釋」,硬是把一行人拖到講堂。
陰陽察有幾個講堂,他們這次前往的是位於寮舍一樓的大講堂。雖然說是大講堂,其實只是擺著長桌和椅子的大教室。
飛車丸抵達大講堂後,打開了後門窺探裡面的情形。
座位有八成坐滿了人。
在這地方上課的不只是察生。夜光向咒術者及關係人士廣為開放陰陽察,慕名前來這裡聽課的僧侶或修行者不在少數。闇寺的阿闍梨來訪過幾次,比較讓人意外的是也有宗教家、官僚及知名民俗學者前來參觀。陰陽寮的人際交流廣泛,這裡可說是實際感受最深的地方。
飛車丸往講堂裡面窺探,眼裡頓時燃起了怒火。這時坐在靠窗位置的寮生站了起來,向站在講台的夜光提出問題。
那是個年約二十、看來相當聰穎的青年。儘管銳利的目光散發出了威嚇的氣息,但他的神情和善,笑起來像個頑皮的小孩子。而且他的體格健壯,比起咒術者更像個武術家。
那人正是他們在找的章治。
——居然在這種地方。
在章治隔壁的位子,久輝也坐在那裡,還可以看見其他久輝組的成員。飛車丸不發一語,靜靜走進講堂,章輔、小翳和季行也閉上了嘴,跟在她背後走了進去。章輔注意到哥哥後,「啊。」輕輕驚呼了一聲。
夜光站在講台上,稍微往飛車丸等人瞥了過去。
這時——


「老師,您認為『神』該如何定義?」


章治提出了疑問。
他的語氣讓飛車丸聽了耳朵顫動了一下。
「依據帝國術式的理論,可以確定『神』是『極為強大的靈性存在』,不過只有這樣的描述缺乏具體性,麻煩做出更詳細的回答。」
「……就『定義』來說,和你說的一樣,很遺憾,還沒辦法有更明確的解釋。」
「這樣的話,請老師分享自己的見解或是想法。雖然同樣是靈性存在,『神』和那些妖魔鬼怪應該有所區隔。另外,每個神有不同的特徵,照理來說也有共通的地方。從這些方面考察或許有助於解析『神』的存在。」
「……這個嘛。」
夜光回應後,心滿意足地露出了淺笑。
章輔不禁目瞪口呆,坐在一旁的久輝和其他小弟,還有熟悉章治的其他寮生也是一樣的反應。他們會有這樣的反應很正常,那根本不像平常的章治說得出來的話。雖然會在課堂上開玩笑,但他正經地向老師提問這種事情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飛車丸像是看見野貓正坐般,訝異地蹙起了眉間。不曉得他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了。
不過……
——夜光大人?
她赫然驚覺,夜光回望章治的眼神散發出凶狠的光芒。他表面上裝得一副感興趣的樣子,覺得這個想法很有意思,同時也流露出寒冰般的怒氣,難得見到他這副模樣。
整個講堂內,似乎只有飛車丸察覺夜光的怒氣。主人一如往常展現出泰然自若的態度,解釋了起來。
「……『神』的特異性……和鬼、龍或是鵪這些靈性存在最大的差異在於『神無所不在』。如同萬物都有靈氣,神也存在於萬物,這是和大多數靈性存在最關鍵的區別。」
「您指的是八百萬神吧?這意思是說,萬物各自存在不同的神嗎?」
「雖然沒有否定這種說法的意思,我認為『神』不應適用於空間概念。『神』『遍及』世上任何場所,我們只是截取片段下來,在可認知的範圍內加以觀測而已。要將觀測受到侷限的存在視為一位『神』,還是『神』的一部分,那就是觀點的不同了。」
「所以說,『神』只有一個嗎?」
「既然不適用空間概念,也就不能用平常的方式討論『一』這個數字的概念。比方說,假設有個高密度的靈氣集合體,要認知是『一個』靈性存在很簡單。至於原因的話,因為那在『空間上』,『集合』在了一起。不過,你會將充滿在世上的『靈氣』全部視為『一個』靈氣嗎?還是會分成陰陽『兩種』,或是『五種』五氣?遇上這種情形,瘴氣又該怎麼歸類?在自然界裡,靈氣與瘴氣的本質相同,從人類的角度觀測,又必須將兩者視為完全相反的存在。」
「我懂了,也就是需要視觀點——觀測者的認知而定,實在是很靈活的思考方式。這種關於神佛的見解和本地垂跡說也有相似之處,老師似乎對過去的神佛分離站在否定的立場。」
「不管是神佛習合還是分離,都是以宗教觀為基礎的思想。帝國術式是將宗教觀屏除在靈的觀念外才能成立,這是當然的結論。」
「照您的意思,帝國術式裡的『神』,在每次行使咒術的時候,豈不是成了局限於術式規定的存在嗎?」
「……大致來說是這樣沒錯。只是,要說『神』是那樣的存在,這種說法並不正確。你現在提的問題是帝國術式對『神』的見解,不是對『神』是什麼這個問題的回答。」
「對不起。可是……這樣的回答就夠了。『帝國術式對「神」的見解』,呵呵,這實在是……讓人一時之間答不出話來啊。」
章治呵呵笑著,臉部歪斜,身體也在抖動。平常的他不可能笑成這種樣子,他笑得簡直是判若兩人。「章治?」久輝臉色蒼白地喚著他,但是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光是從根基重新打造出一套咒術,就已經是歷史上的偉業!大膽的構想、嶄新的解釋、不受既定概念拘束,這可不是那麼低水準的功績。這正是『不畏神』的行為,太讓人興奮了。這就是土御門夜光的咒術觀,我興奮得頭都要暈了。」
聽見半是自言自語的這番發言,夜光哼了聲,冷冷地扭曲著嘴角。
「……讓你不惜冒險來到這裡值得了嗎?」


「當然值得!最後我還有一個問題,關於定義『神』的術式,請告訴我您的見解。」
章治雙手用力拍桌,把身體往前探,提出了這個疑問。他的模樣不只是和平常判若兩人,明顯看得出處在異常狀態。不只是寮生,就連與章治素昧平生的小翳與季行,也忍不住屏住氣息,飛車丸則是咬緊了牙。
「神佛有各種名號、各種尊顏,以及各自不同的性質。比如說,建速須佐之男尊這位神,一方面是作盡壞事的凶神、狂暴的破壞者,另一方面也是擊退怪物的英雄、治理出雲的守護者。他是掌理大海的海神,也和佛教的瘟神牛頭天王整合在一起。採取的面相不同,咒術的效能想必也會產生變化。」
章治還是不停地說,激動地滔滔不絕說了下去。
「這是神話的情形,須佐之男尊這位天神一開始的形象就是『有多元面相的神』。可是,如果是性質、世人的評價或認知在中途出現變化的神,那該怎麼定義?比方說,像是受到奉祀的鬼、天狗或是神……還有御靈之類的?」
「……抱歉,我不懂這個問題的意思。」
「我說得更具體一點吧,像是在這地方最有名的那位御靈,平將門該如何認定?」
大講堂頓時議論紛紛。
現場有許多相馬一族的人,平將門是他們的祖靈,章治本身也是他的後裔。
不過,章治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出身。
「這是位毀譽參半的神。他壯志未酬戰死沙場,成為帶來災禍的惡靈,也是受民眾敬畏祭祀的神,到了江戶時代,他更成為神田明神的總鎮守,受到高度重視。不過到了明治時代,他又再度被視為叛國賊與朝敵,被逐出祭神的行列。像這樣性質隨時代變遷的神,您認為該如何思考他的本質?還是連這樣的神,到了現在也已經包含了過去所有的性質與評價?」
章治的雙眼發亮,只是隱約對不上焦距。飛車丸不自覺豎起了寒毛,耳朵和尾巴的毛微微顫動。
大講堂瀰漫著緊張的氣氛。
在這樣的情況,夜光做出了回答。
「……關於這個問題的結論,我還沒有個定奪,只是……」
他猛然變了語氣。
有如吟誦咒文或道出預言般,夜光繼續說道。平靜的嗓音伴隨著深奧與肅穆,迴響在整座講堂。
「這只是我現在的想法……『神』超越空間遍及在世上。同時,『神』也是遍及在時間里的超越性存在。換句話說,我認為不論在過去、現在還是未來,『神』都是一樣的存在。」
大講堂裡,在時間彷彿停止的那一剎那,「喔喔……」章治全身發抖、雙眼朦矓,半張開的嘴裡流出涎沫。
「跨越時間的存在……這實在是……實在是……!可惜受時間限制的人類,是否真的能證明這種事情?啊啊,不對。不對!這不是和咒一樣嗎?不論瞭解得多麼透徹,咒是什麼,靈又是什麼,根本不可能有完美的解釋。明知這點依然向深淵挑戰,正是我們咒術者的本願。美妙,實在……太美妙了!」
霎時間,章治的身體大幅後仰,哈哈大笑了起來。
隔壁的久輝不由自主起身離開位子。其他人也紛紛弄響了桌椅,與章治保持距離。「哥哥!」章輔原本想衝上前去,結果被季行從背後抱住阻止了。
「好啦。」
夜光冷冷地不屑說道。
「到此為止。因為身體沒事,我才陪你玩到這個時候,再玩下去就太過火了。快放開章治。」
「好、好,用不著擔心,我不會做無益的殺生。」
「有益的話就沒關係——聽起來似乎是這個意思。」
「既然投身咒的深淵,這不是當然的嗎?有些事情在進入非人之道後才能明白……這是吾師的教誨。」
章治——不對,透過章治講話的某個人,開心地這麼說著。夜光臉上浮現出冷笑,瞇起雙眼,剃刀般的視線貫穿了章治的身體。
「……就一個死靈來說,實在太有活力了。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這就是所謂的『生靈』吧?居然操縱自己的靈魂,確實是過人的實力與膽識。雖然晚了點還是姑且確認一下,你就是大連寺顯明沒錯吧?」
「是。承蒙您還記得敝人,實在令我不勝感激。土御門夜光,這兩年的辛苦等待總算值得了。」
章治的身體輕盈擺晃,在那一瞬間溢出的靈氣明顯異於章治。
「所有人退開!」
飛車丸大喊著衝了出去。
現場沒有出現混亂狀況,所有人立即聽從指示行動,因為他們是夜光創設的陰陽察寮生。唯一的例外是小翳、章輔以及依然一臉茫然的久輝。季行強行將小翳和章輔拉到後面,久輝由身旁的久輝組成員從腋下架住帶離。「放開我!章治?」不管倉橋家的長男再怎麼大鬧,久师組的人始終不放手。
「以不動明王正身本誓,發大願降此邪靈惡靈!哞、毘悉毘悉、伽羅伽羅、悉摩利、婆娑詞!」
飛車丸迅速結成手印,先結成轉法輪印然後是咒縛印,使出不動金縛的咒術。暗自準備的咒力經由術式綁縛章治的身體。
這招正中目標。章治的身體像被雷劈到般激烈抽搐,接著全身僵直。
不過——
「哎呀……真亂來,妳沒聽到……身體沒事……嗎?不過……確實是……高超的技巧……不愧是……護法……」
章治——不對,附身在他身上的大連寺顯明從容說道。
不動金縛咒術不只是束縛肉體,是連精神也視為束縛對象的蠻橫技巧。儘管聲音聽得出受到影響,大連寺一點也不慌張,甚至強行移動理應無法行動的肉體,把脖子往飛車丸扭了過去。
「不過……比起技巧……更令人讚嘆的是靈力……美極了……土御門家的狐狸……也就是葛葉的……真不錯……」
喀嚓一聲,章治的脖子扭曲,身體趴倒在桌上。他全身承受著強大的靈壓,一旁的飛車丸也因為壓在身上的重量感而腳步踉蹌。
那是夜光使的招,他發動了設置在講堂被稱為法陣的咒術。同一時間,他也強化了講堂四周的結界。除了實體,他也使出阻止靈體進出的術式,打算用這樣的方式捕縛附身在章治身上的大連寺。
不過,夜光的神情相當凝重,彷彿為了附和他凝重的表情,大連寺開心地笑了起來。
「呵呵呵……看來堂堂夜光殿下也……對靈魂……知道得不是很詳……」
不論是章治僵直的臉龐,還是從喉嚨深處響起的嘶啞笑聲,全都顯得極不自然而且不祥。
「你的目的是什麼?」夜光的嗓音中排除了一切情感。
大連寺沒有回答,只是輕細地笑個不停。
然後——
——啊。
忽然間,聲音消失了,章治的身體一動也不動。夜光忍不住咂舌,解除了法陣與結界。
「角行鬼。」
「……失敗了。」
接到了主人的命令,角行鬼從講堂窗邊現出身影。
「跟丟……正確來說什麼也沒出現,至少沒看見靈體之類的東西。」
看來他是在講堂外隱形嚴陣以待。也許是沒聽見預期的答案,夜光只是輕點了下頭。
「飛車丸,可以解開了。」
接到主人命令後,飛車丸隨即解開不動金縛。夜光往章治走去,確認他的呼吸與脈搏。他取出一張咒符,把符按在章治身上。那是夜光自製用來治療靈性層面的符。夜光一注入咒力,咒符立即散發出柔和的微光,章治混亂的靈氣也穩定了下來。
「……他不要緊,身體沒有受傷,看來也不會出現靈障。」
聽完夜光的診斷,飛車丸輕吁了口氣。
「夜光大人,剛才那是……」
「嗯,附身在他身上的靈體直接霧散,不過不能視為大連寺顯明已經消滅了。」
「他留下了靈體,只有靈魂逃了嗎?用這種方式穿過結界?」
面對角行鬼的疑問,「不知道。」夜光只是這麼表示。
「關於人的靈魂,我還不是理解得很清楚。不過……」
「不過?」
「人類的靈魂同樣可以跨越時空,如果是這樣,根本不可能用金縛或是結界束縛。」
夜光的語氣異常沉重,「等一下。」飛車丸忍不住大叫了出來。
「霧散的是大連寺的靈體吧?可是夜光大人認為大連寺沒事嗎?就算剩下靈魂,人類在沒有靈體的狀態活下去也實在……」
「這我也不明白。靈體確實與靈魂有緊密的連結,不過嚴格來說,還不清楚兩者之間有什麼樣的關聯。只是……從剛才的手法看來,他恐怕切割了自己的靈魂。靈魂附在部分的靈體上面……一旦遭到束縛就立即捨棄。」
夜光的推測令飛車丸聽了說不出話來,她從沒聽過這種咒術,也不太相信能做到這種事。更教她難以置信的是,那種把自身靈體當成某種媒介的神經。老實說,她只覺得對方瘋了。
不過,這畢竟是夜光的見解,況且她也不認為,不惜用上這種手段潛入陰陽寮的大連寺,會那麼輕易喪命。
「大連寺顯明實在是位超乎想象的咒術者,當然事情不會這樣結束,今後勢必還會有混亂的情形發生。」
夜光單手扠在腰間,沉重地發著牢騷。不過,飛車丸看了出來,浮現在夜光臉上的不全是負面情感。
——夜光大人……他在期待。
他在期待強敵以及厲害的敵手。
這對夜光來說——尤其對現在的夜光,也就是長久以來被譽為無人可以匹敵的天才來說,這是他打從內心渴望、最難實現的其中一件事。
「……」
飛車丸的尾巴不安地搖晃著。
彷彿象徵她內心的慌亂,寮生們面帶不安,慢慢回到了騷動平息的講堂。


3


「可惡,在軍方本來就夠神經質的這個時期……不對,錯不了,對方當然瞄準了這一點,這種擾亂的方式,確實很像出淵會耍的手段。」
聽見在陰陽察發生的事情後,佐月氣憤地罵了起來。
倉橋宅邸一樓的接待室,除了佐月外,還有夜光、飛車丸、角行鬼以及隆光在。小翳與季行在房裡休息,雖然他們沒放在心上,但這次對他們來說,確實是一次不平靜的結婚報告。
窗外太陽已經西斜,夜幕正要落下。
講堂的騷動在那之後馬上平息了,又恢復成了平常的模樣。畢竟在陰陽寮,那樣的騷動是家常便飯。在察生心裡或許覺得,昨天實驗大樓轟飛的事還比較嚴重。
不過聚集在這裡的人,都認為今天發生的事不可小覷。
「……果然出淵中佐也回來了嗎?」
「當然可以這麼說。」
佐月斬釘截鐵地回答了夜光的疑問。
他沒有坐在椅子上,只是在房間內來回走動。
「兩年前那起事件發生後,相馬家持續在監視大連寺顯明的鄉里。這才發現不只父親大連寺小通,他和大連寺教也斷絕了一切接觸。雖然他是位優秀的咒術者,但畢竟是個不諳世事的隱者,不可能獨自逃離搜索兩年,因此認為他現在與出淵共同行動,是最合理的推測。」
「既然這樣,他為什麼選擇這時候出現在我們面前?」
「要是知道答案就用不著辛苦了。他們應該也清楚,事到如今不可能再從軍部奪回咒術相關的實權。」
「真的不可能嗎?矢野中將暗中協助的可能性呢?」
「可能性很低。兩年前那件事也讓中將得到教訓,知道出淵這個人很難控制了吧。」
「可能性不是『沒有』,只是『很低』啊。」
「……因為那不是控制得住的人。在煩惱要選擇惡馬還是悍馬的時候,煩惱到最後選擇前者的可能性,很遺憾,不能說完全沒有。」
看見佐月若有所指地朝自己翻了個白眼,夜光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只能祈禱他們選的是相馬囉。」調侃了起來。
飛車丸輕咳了聲。
「所以說,他們的目的是什麼?當然我也明白知道的話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天曉得。」佐月哼了聲。「說不定他們想重現五年前的二二六事件,也可能單純只是個人的復仇,或是……」
「……或是『挑戰』吧。」
夜光望著遠處接話。佐月又一次凶狠地瞪了過去。
「根據呢?」
「白天那件事給我的感覺。」
「大連寺還有可能,出淵不會有這種想法。」
「我不是很清楚出淵中佐是什麼樣的人物,從他過去的行動看來,他似乎是個『瘋狂』的男人。只要他有那個意思,願意協助大連寺也不奇怪。」
「…………」
佐月沒有回話,或許是因為他也同意夜光對這號人物的評價。狂熱的大連寺,以及行動讓人捉摸不定,瘋狂的出淵——實在是討人厭的組合。想起兩年前對峙的那些影鬼,飛車丸就忍不住沉下臉。
「總之。」原本沉默的隆光為了轉換現場氣氛,刻意用開朗的語氣說。「這次沒有出現被害者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從久輝那裡聽說了,章治的身體狀況也穩定下來了吧?」
「是,騷動平息下來的一個小時後,他就醒了過來。為保險起見,他現在在陰陽寮接受療養,應該是不會有問題,沒有在他身上發現像小翳那時的『紀念品』。」夜光答道。
因為有「法師的符」這個前車之鑑,他詳細地進行過這方面的調查。大連寺間接這麼說過,只要有益,不惜殺生。
飛車丸遲疑了一下,「……夜光大人。」接著發言。
「敵人為什麼挑中章治?老實說,如果他的目的是潛入夜光大人的課堂,照理來說有很多對象可以挑選。難道單純只是碰巧嗎?」
「對,這件事我也有些在意。也有可能是那傢伙運氣不好,不過如果他是有意把章治當成目標,我倒是很想知道原因。只是……我實在想不出來特地找章治下手的理由。」
這次章治身上沒有留下靈障,全多虧了他在靈性方面的耐力以及健壯的肉體。如果是身體還沒發育完全的弟弟章輔,或是久輝遇上這種事情,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儘管靈性的耐力強,章治身為咒術者的靈力相當平凡,咒術技巧勉強合格,也沒有什麼特殊才能,實在找不出他會被當成目標的理由。
「不過他的確是破綻百出,看起來沒有漏洞,其實到處充滿了漏洞。」
夜光給了相當嚴厲的評價。
不過,「……會找他下手,我大概想像得出來是什麼原因。」這麼說的人是佐月。夜光一臉意外的樣子,轉頭看向佐月。
「那對兄弟的家族,在相馬一族比較接近嫡系,而且……相馬家的近親有巫覡的才能。依代——也就是容易遭到附身的體質。」佐月有些過意不去地說。
聽見這番解釋,飛車丸忍不住詫異,「有這回事?」再次向他確認。佐月沒有應聲,只是點了下頭。
這件事令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因為知道佐月缺乏咒術才能,所以實在想不到相馬家嫡系會是這樣的體質。隆光似乎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原來還有這種事。」不禁為此訝異不已。
不過仔細想想,巫覡的資質與咒術才能沒有直接關係。靈力的強弱不消說,即使是見鬼才能的有無也和適不適合成為依代沒有關係。就算有不擅長咒術的依代也一點都不奇怪。
可是——
夜光的反應與飛車丸完全迥異。他睜大雙眼直盯著佐月。
那副模樣簡直像被雷劈中一樣。
聽見佐月的解釋,他的神情像是注意到什麼——某件事情在腦中串連了起來。
他的嗓音有些嘶啞。
「……為什麼你之前沒說?」
「因為沒有說的必要。」
佐月冷漠地做出這樣的回應。不曉得是不是多心了,嗓音裡聽不出他原本的強勢。夜光沒有追根究柢,但是看著佐月的眼神反倒變得更加犀利。
「……夜、夜光大人?」
飛車丸不懂夜光擺出這種態度的理由,困惑地輕聲詢問夜光。然而夜光沉默不語,沒有回應她的呼喚。
「總而言之。」
佐月粗聲粗氣地硬是把話題拉了回來。
「我們還不知道對方的目的,也無法預測他們的動向。再加上現在對英美開戰在即,軍部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再怎麼微不足道的紛爭,最好都盡量避免。」
聽見參謀本部少佐的這番話,隆光的臉色相當凝重。
「……果然避免不了開戰了嗎?」
「避免不了。最近會召開第四次御前會議,恐怕那個時候就會決定。」
「有可能靠陛下登高一呼來避免開戰嗎?」
「陛下表明自己意思的情形很罕見,尤其開戰勢在必行,這種事就更不可能了。」
隆光聽著佐月冷淡的回答,忍不住嘆息。
各種局勢同時動了起來,或許就像佐月推測的,出淵是看準了這樣的狀況展開行動。然後……這是飛車丸個人的猜想,恐怕對方根本沒有控制局面的意思。他們只是先擾亂狀況,接著走一步算一步,感覺得出一種脫軌且無秩序可言的意志。
「和兩年前不同的是,我們要顧及自己的立場。相較之下,出淵和大連寺完全沒有需要守護的東西。」
佐月像是為這場對談下了總結,這麼告訴夜光與隆光。
他用促使他們下定決心的口吻說。
「我會持續搜索敵人的動向,不過我方接下來轉為守勢是必然的發展,各位務必提高警覺。」





討論結束後,佐月要回參謀本部時,夜光追了上去,在走廊叫住他。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追問的嗓音裡,雖抑制住了卻依然散發出怒氣,模樣像是隨時可能撲上去抓住對方。隨後追上的飛車丸,沒想到會看見主人這樣的態度,不禁倒抽一口氣。
「相馬家的嫡系是依代?而且『沒有說的必要』又是什麼判斷?」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這件事和你沒有關係。」
「別裝蒜了!相馬家的夙願指的就是那一回事吧。」
「……那是『相馬家』,不是『我』的。」
佐月面無表情,簡單應了一句。夜光面對面瞪著佐月,最後他還是搖搖頭,忿忿地吐了口氣。飛車丸搞不清楚狀況,只是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難不成你想成為第二位新皇嗎?」
「簡直是時代錯誤的想法……不過不能否定那些長老的腦子確實是老古板。」
佐月說得漫不經心,咂舌後掏出了香菸。
他劃下火柴,把火點著,然後吸了口菸。他像是要吐出胸中所有鬱悶,用力呼出一口煙。
然後。
——該不會……
飛車丸心裡終於把事情「串」了起來。
昨天晚上,夜光提到了相馬家的夙願。
簡單來說就是「神」的解析,而且解析對象是相馬家的祖靈平將門。在調查與接觸之後,最終階段是讓他們祖先的神靈「顯現」,這正是相馬家千年來的夙願。
只是,他們的目的不只如此。
所謂的巫覡,是指與神明產生感應、從中傳達意志的人。依代則是招來神靈,讓神靈附身在自已身上。相馬家的嫡系如果既是巫覡也是依代,他們真正的目的顯而易見。
換句話說,相馬家的夙願是平將門的靈附身在當主身上,舉行降神的儀式。
簡直像神話一樣。
——讓「神」附身在現世的人類……
聽見這大出意料之外的事實,飛車丸不由得愣在原地。
「……你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嗎?平將門可是朝敵,是叛國賊喔?」
「這件事用不著安倍晴明的後代提醒我。」
「就算不是你,是『相馬家』的意思,在外界看來都是同一件事。這可不是不敬罪那麼簡單,二二六還算小意思,因為他們的目的是要剷除『君側的奸臣』,沒有膽敢取代天皇的意思。」
「你這種說法就很不敬囉。再說,將門公雖然向朝廷掀起反旗,其實根本無意取代天皇。」
「別說了,討論這種細節根本沒有意義,反正還不是一樣。萬一這個計畫曝光,相馬一族就完了。就算不至於落得這種下場,但你也聽到隆光先生怎麼說了,因為是叛國賊的後裔,世人對相馬家有強烈的反彈。」
「我再提醒你一次,新皇是那些老人家的妄想,我可不想為了那些只剩下短暫餘生的老人的執念,犧牲自己的性命。」
兩人雖然壓低了嗓音交談,飛車丸依然忍不住環顧四周,確認沒有其他人在場。話說回來,這地方是倉橋家的宅邸,哪裡有式神在都不奇怪。
「出淵中佐或許察覺到相馬家真正的企圖了吧?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麼會堅持與相馬家作對也說得通了。」
「蠢話連篇。那傢伙怎麼可能有這種尊皇思想,再說如果目的是阻止新皇,可以用的手段有很多,也有不少足以使我族『致命』的手段。」
這說法確實相當合理。陰陽察雖然重建了,但世人對於咒術的不信任感——對於未知事物的恐懼並未就此消失。再加上將門後裔將軍方作為私用,又打算讓朝敵的御靈降在人類身上,就算只有風聲在外面流傳,也足以對相馬家和陰陽寮造成嚴重的打擊。
「總之,夜光,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不管是日本橋還是這次的事情,看得出來那些傢伙根本不挑時間地點。你就別管那些雜事,專心應付他們吧。」
說完,佐月嘴裡還叼著香菸,就直接沿著走廊走向玄關。夜光沒有再追上去,只是默默目送佐月的背影離去。
「夜光大人……」
飛車丸喚著主人,然而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這時,「……可以打擾一下嗎?」角行鬼難得沒有接到主人的指示就自行解除隱形。
他向神情仍很嚴肅的主人說。
「關於白天那件事,大連寺顯明的『附身』讓我想起一件事情。我需要暫時離開這裡單獨行動。」
聽見搭檔這麼說,飛車丸比夜光還要慌張,不自覺把尾巴直直豎了起來。
「等、等一下,居然要暫時離開,你——」
「一、兩天我就會回來了。」
「那根本不叫暫時吧!剛才那些話你沒聽見嗎?你沒忘記兩年前發生在日本橋的事吧,守護主人的護法在最重要的時候離開主人身邊,這種事——」
「我不在的話還有妳啊。」
角行鬼說著,向搭檔露出了豪邁的笑容。「唔。」飛車丸反射性地把抗議聲收了回去,用力抿緊的唇不住顫動。
「難不成是那位法師嗎?」
主人這麼確認,式神沒有答話。「好吧。」夜光說。飛車丸覺得自己臉上的血氣全沒了。
「最好別拖太久,我們這裡缺乏進攻的手段,只能在事先盡量做好各種準備。拜託你了,角行鬼,還有飛車丸也是一樣。」





隔天,夜光向陰陽寮的察生簡單解釋了昨天講堂發生的事件,不過他並未提到出淵與大連寺。他只告訴察生有咒術者把陰陽寮當成攻擊目標,以及事件並未就此結束,呼籲寮生務必提高警覺。
此外,他也交代那些實力特別高強的寮生,要他們這段時間協助巡邏校園。如果要求軍方派兵協助,現在不是個好時期,再說士兵也應付不了大連寺。他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陰陽察也沒有人否定這個想法。
章治完全復活了——而且麻煩的是——他心裡燃起了旺盛的復仇心。夜光親自警告他不許輕舉妄動,只是這樣的警告令人懷疑是否有效。他們姑且問過他附身當時的狀態,他表示自己在上課時忽然失去意識,連在什麼時候遭到附身也不知道。聽說了相馬家容易遭到附身的體質後,為預防靈體附身,他們要求章治和章輔隨身攜帶簡易結界的咒符。
從昨晚開始就沒見到角行鬼的蹤影。獨自一人的飛車丸感受著責任重大的沉重壓力,度過了緊張的時間。
到頭來,這天什麼事也沒發生就結束了,夜光與飛車丸到倉橋宅邸拜訪了小翳與季行。小翳他們盡量減少外出,聽說幾乎整天都待在宅邸。
小翳似乎覺得有些無聊,季行倒是很明白事理。
「反正現在也不適合到外面遊山玩水,至於那些原本打算拜訪的人,雖然不好意思,只能勞煩他們到倉橋宅邸來一趟了。這種時候特別能感覺到隆光先生的權勢,沒有人會因為特地跑到倉橋宅邸而抱怨,若杉家就沒這能力了。」
雖然開著這樣的玩笑,但他是入贅的女婿,今後就是土御門家的一員。而且他理應會代替擔任陰陽頭後抽不出身的夜光,負責土御門家「政治」的部分。至少,他肯定受到了這樣的期待。
而且眾人「期待」季行的,還有另外一件事。
「小翳就麻煩你照顧了,另外……」
面對難以啟齒的夜光,季行若無其事地微笑,湊在他耳邊說起悄悄話。
「如果我們幸運有了小孩,也能減輕你的負擔吧?雖然說夜光也差不多該定下來了。」
「這個,唔……」
夜光雖然想馬上轉移這個對自己不利的話題,卻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季行竊笑著,瞥向在主人背後愣住的式神。不過,他沒有把話接下去。
夜光屬於土御門家的嫡系,在立場與責任上有需要盡的義務。儘管是個人的事情,但不只是本人的問題。該做出的選擇,該保護與奮戰的對象,季行沒有一一點明。
接著,到了隔天。
夜光與陰陽寮四周依然沒有出現明顯的變化。
不對,變化是有,只是與他們警戒的不同。
「就是明天了,明天會舉行第四次御前會議。」
造訪辦公室的佐月只告知最基本的事情,不過這樣就夠了。夜光與飛車丸停下手邊的工作,望向神情嚴肅的佐月。
「……然後呢?」
「參謀本部下令,陰陽頭土御門夜光立即前往本部,當面口頭報告陰陽寮及由你提議的帝國術式這項咒術。」
「非現在不可嗎?我盡可能不想離開陰陽察。」
「因為我沒有向高層報告出淵的事情,就算報告了他們也不會答應你的要求。高層認為,現在不是把心思放在這上面的時候。報告時我也會在場,用不著擔心,花不了太久時間。」這種要求不可能通過,夜光恐怕也心知肚明。即使如此,他還是咬緊了唇。
數秒的掙扎後,年輕的陰陽頭把視線轉到自己的式神身上。
「飛車丸,這裡就拜託妳了。」
「……是。」
飛車丸一時之間想提出反對,最後還是把話吞了下去。
說實話,她不想在這種情勢下離開主人身邊。不過,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想通。夜光有很多方法可以保護自己,不過他不可能在前往參謀本部的同時又保護陰陽察。既然夜光做不到這種事,身為主人左右手的式神該做什麼,實在是再明顯不過了。
後來,夜光稍微準備了一下,隨即從陰陽寮出發。目送夜光與佐月離開後,飛車丸用力深呼吸,用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我得振作起來。
她激勵自己,挺直了身體。
話雖如此,她也沒有什麼特別要做的事。校園已進入戒備狀態,陰陽察的工作內容也沒有變動。和實驗大樓爆炸的時候-樣,在夜光外出時負責留守,不是件稀奇的事情。寮生們早就習以為常,就算陰陽頭不在,也不會影響校園業務。
飛車丸反而覺得無所事事,總之先離開辦公室,接著在校園開始巡邏。
再過不久,就是下午四點了。
暖爐使用的燃料從很久以前就不再供應,走廊的空氣和外面一樣冰冷刺骨。飛車丸因為是附身者,比一般人更耐得住冷熱,冬天的嚴寒反倒讓她覺得舒適。
雖然在警戒中,寮裡的氣氛和平常沒有太大的分別。寮生經過身邊時,臉上帶著適度的緊張,但是完全看不出畏縮的樣子。與其陷入極度的恐懼,這個樣子還比較適當。
寮生經過身邊時都會向她點頭致意,這點倒是讓她傷透了腦筋。
這件事她與夜光同行時沒有放在心上,雖然她並未藏起自己的狐狸耳朵與尾巴,可是那些寮生對單獨走在校園的自己也不忘低頭鞠躬,這件事讓她困擾不已。
昨天章輔提到的那些綽號掠過腦中,飛車丸不好意思地加快了腳步。最後她暫時中止寮舍的巡邏走到了中庭。
第二實驗大樓的修復工程到了尾聲,工作人員的吆喝聲與工具聲迴響在四周,修復工作應該在明天就能結束。
就算到了這裡,那些工作人員注意到飛車丸後,還是會向她點頭致意,而且那些不是寮生,是外面的人。每當陰陽寮發生意外他們就會趕來修理,因此也認得飛車丸。即使看見她的模樣,他們也不怎麼驚訝。雖說一旁也有類似影法師的式神在協助修復工作,也難怪長出狐狸耳朵與尾巴的人不會引起他們的訝異。
——想起來還真是不可思議。
兩年前,她根本想像不到這樣的狀況。尤其穿上軍服這種事要是告訴了別人,肯定會遭受取笑或是惹來錯愕的反應。
然而,時光流逝不過兩年的時間,飛車丸的環境出現了巨大的變化。在時代的潮流中,正是夜光抓住她的手,引領她前進。
——不對,這種想法太自以為是了。
夜光不是為了某個特定的對象,單純只是放眼咒術的未來,在沒有道路的地方開拓。飛車丸身邊的變化不過是餘波罷了。
——夜光大人正在創造時代。
那是夜光就任陰陽頭前沒多久的事情。主人與飛車丸獨處時,「我做得到嗎?」曾這麼質疑過自己。「一定可以。」那時候她這麼回答。話裡沒有絲毫迷惘或懷疑,她直接道出了內心最真誠的想法。
她不知道陰陽寮與軍方的關係會有什麼樣的變化。
不過,關於夜光將背負未來咒術界一事,她心裡沒有一抹懷疑。
妳願意幫我嗎?
他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飛車丸甚至怒火中燒,質問他為什麼到了現在,還需要確認這種事情。那時候夜光笑著陪不是的表情,她到現在依然記得很清楚。
——可是……
支那事變發生至今已有四年的時間,與中國的戰爭還沒結束,日本又要挑起新的戰爭。究竟這次的變動——時代的潮流會以什麼樣的形式襲向夜光,在那個時候,自己又能為主人帶來多大的幫助?
忽然間,她感覺自己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她用右手緊緊抓住自己的左臂。
這時候,「啊,飛、飛車丸,糟糕了!」突如其來的叫喚聲瞬間把飛車丸的注意力拉回現實世界。她回頭一瞧,看見久輝從寮舍衝了過來。在他背後還可以看見復原的章治,另外還有章輔的身影。
來了嗎?飛車丸心想,往久輝趕過去。
「飛車丸,夜光大哥呢?」
「參謀本部要他過去一趟。發生什麼事了?又有人被附身了嗎?」
她在詢問的同時,解開見鬼的才能探查校圜內的異狀,但沒發現任何可疑的氣息。不過不能掉以輕心,她在腦中再次確認了事先擬定的對策。
接著,章治代替久輝站出來。
「不是那個傢伙,只是……事情好像很不妙。」
章治露出了異常嚴肅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壓低了嗓音,簡短地向她報告。
聽著報告的飛車丸也為事情出乎意料的發展,不由得沉吟起來。
「憲兵隊?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不過他們嚷嚷著把夜光大人交出來,不在的話——叫負責人出來剛說完就有一群穿著軍服的人,從他們衝出來的寮舍闖進中庭。看見沉默且帶著威嚴的這群人,她能感覺到背後的修復工作停了下來,眾人正交頭接耳討論著。
穿著軍服的這群人左手戴著臂章,白底的臂章用紅字寫著「憲兵」兩個字。注意到同樣穿著軍服的飛車丸,他們直接往她走了過來。
飛車丸束手無策,只能眼睁睜看著那群人往自己走來。


五章 真實的諸神


1


「什麼不敬罪?講解『神』的課為什麼要被憲兵帶走?最重要的是,飛車丸不過是碰巧在現場,甚至不是來聽講……!」
儘管想保持冷靜,語氣卻藏不住激動的情緒。久輝第一次看見夜光如此激憤,身體不自覺變得僵直。
不過,他沒有逃避或是把事情敷衍過去,發著抖低下了頭。
「對不起,大哥。我們也表達了強烈抗議,但是對方根本不理我們……飛車丸說繼續鬧下去也不是辦法,自願前往把事情解釋清楚。」
久輝這麼解釋,「夜光老師。」章治也從旁加入了話題。
「他們真的不把我們說的話當一回事,久輝甚至搬出倉橋家的名號來抵抗。後來其他寮生也聚集過來,差一點就要打起來了……」
「所以飛車丸大人才要大家冷靜下來,自己跟著憲兵走了。她最後交代我們派出式神,向夜光大人報告這件事情。」
章輔在最後補充。
憲兵執行職務時常採取高壓的態度,因此惡名昭彰。三人在現場目睹了事情始末,內心似乎懊悔不已。他們此時沒有表露出內心的情緒,努力要求自己保持冷靜,反而是夜光顯得更驚慌失措。
冬日的白天短暫,此時已是夕幕低垂。
夜光接到式神報告時,正好結束了在參謀本部的報告。他立即返回陰陽寮暸解詳細狀況。
憲兵隊來訪引起的騷動,在飛車丸被人帶走,以及夜光回來後也沒有平息下來。比起前些日子的實驗大樓爆炸或是附身事件,這件事的影響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正可視為寮內動搖相當激烈的證據,反過來說,也可以用來證明飛車丸在陰陽寮的重要地位。
此時在辦公室,除了夜光與久輝他們外,幾名察生也趕了過來。雖然是平常最麻煩的一群人,他們這次的態度卻極為嚴肅。
「夜光長官,不如闖進憲兵司令部把副官帶回來吧。反正那些傢伙的眼睛只是裝飾用的,只要擺個式神在那裡,就不會有人發覺。」
「我也同意。這件事攸關陰陽寮的名譽,就算設立的時間短,也不能讓人瞧不起。」
寮生中血氣方剛的人紛紛向夜光提出建議。論思考激烈,他們與久輝組那些小惡棍差不多,問題在於他們有將這些豪言壯語付諸實行的能力。先不論正面對決,入侵、迷惑和偽裝這些事對他們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
夜光暫且闔上雙眼,捨棄在內心沸騰翻動的情感與雜念。和行使咒術時相同,讓精神集中,強迫自己恢復冷靜。
首先,要究責的話,夜光比久輝他們更需負起責任。他要負起把留守工作全部丟給飛車丸的責任,更重要的是,事先沒有料想到這種事態發生也沒有思考對策的責任。他把「政治」的事全盤交給佐月和隆光,結果導致了這樣的下場。
他無法原諒這種事情發生在飛車丸而不是自己身上,也難以忍受這種蠻橫的舉動。難道不是碰巧?如果不是,現在該警戒的是什麼?
心裡浮現平靜的湖面。
首先他能確定的是,飛車丸沒事。夜光與飛車丸訂下了主人與式神的咒術契約,建立起靈性的連結,即使相隔遙遠依然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雖然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而且也不是不能用咒術偽裝,至少現在能感應到飛車丸的存在。
夜光睁開闔上的雙眼。
「……所有人冷靜下來……我也有錯,我太情緒化了。久輝還有章治和章輔,感謝你們的報告。總之先集中注意力在掌握現狀和收集情報。」
「可是,長官!」
「你們說得沒錯,要搶回飛車丸不難,不可能有咒術者在憲兵隊。只是和搶人一樣,飛車丸要靠自己的力量逃脫想必也不會太困難。萬一真的出事,她要保護自己不成問題。在這個階段,最該重視的是她不惜把自己擺在第二位也要保護的東西。」
這話他幾乎是說來給自己聽的。
飛車丸試圖保護的是「陰陽寮的立場」。要是對憲兵採取強硬的手段,勢必會讓陰陽寮的立場更加惡化。從飛車丸的個性看來,她絕對會避免當夜光不在的時候,發生陰陽寮的評價受損這種事情。
「況且,那些傢伙要找的人不是飛車丸而是我吧?既然這樣,只要我出面就解決了。不過飛車丸幫我們爭取了這段時間,我希望能做最有效的運用。」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需要掌握狀況與收集情報。他已經派式神過去隆光那裡轉告這件事情。想必他正運用手上的人脈展開行動。
然後,「——讓你久等了。」在參謀本部告別的佐月走進了辦公室。
寮生之間出現些微的緊張感,所有人不約而同閉上嘴,情緒似乎也稍微冷靜了下來。說起來,佐月是陰陽寮的監督官,因為這樣與寮生之間遲遲無法拉近距離,雖然本人表示這樣「正好」。
「佐——相馬少佐,查出什麼了嗎?」
「抱歉,除了陰陽頭,請各位離席。」
聽佐月指使得這麼傲慢,寮生們紛紛朝他投去不滿的視線。不過,「你們先離開吧。」夜光接著說,他們才不甘願地離開辦公室。
佐月目送所有寮生離去後——
「長話短說,首先關於憲兵隊的事,這次出動是按照正規的命令體系。關於這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為什麼?」
「我只顧著注意參謀本部的鬥爭,沒注意到憲兵司令部,這是相馬家——不對,是我的疏失,對不起。」
佐月極為嚴肅地低頭道歉,「不……」夜光只能含糊其辭地應著。如同陰陽寮「內部」由夜光負責,「外部」則是由佐月處理。就像剛才夜光在內心反省的,他也自責自己太依賴佐月。
因為陰陽寮處理的是咒術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本來就受到其他部門疏離,不想積極地與他們建立關係。對夜光和佐月來說,這樣反而好辦事。他們不只不理會周圍抱持的偏見,甚至還有刻意助長的傾向。
然而……
「……因為無法理解就敵視對方,這種人不在少數,尤其是高層或是擁有特權的人。這些人把陰陽察視為牛鬼蛇神,甚至是令人不快、看不順眼的對象,這次的事情可以說是這種怒氣爆發的結果。關於『神』的課堂,剛好成了他們最好的藉口。」
「等一下,那堂課本來沒有預定要討論『神』,我只是回答大連寺的問題。」
「都一樣,畢竟帝國術式的基礎就是要否定信仰,這種思考方式等於否定國家神道,更可以進一步延伸成否定現人神的天皇陛下,他們就是這麼認為。」
「我沒有否定信仰,只是排除在咒術理論外——」
「你以為這種說法有用嗎?如果那些人聰明到這樣就能化解誤會,就不會只是因為覺得可怕,就單方面地仇視陰陽寮了。」
「可是用不敬罪當理由,這實在太荒唐了。」
「這和陛下的意思或是心情一點關係也沒有,重要的是崇敬陛下的那群人怎麼想——正確說來是有什麼『感覺』的問題。」
他們對陰陽寮抱持的感情,應該沒有憎惡或是敵愾這麼強烈。不過,夜光他們沒有自覺將模糊的負面情緒,帶給了沒有直接利害關係的周圍組織。此外,他們也疏忽了這種狀況帶來的危險性,結果不經意製造出來的「破綻」,就這麼遭到攻擊。
「軍方」這個國家級的巨大組織,不是只有參謀本部一個部門。從這次的事件中,這樣的性質似乎能略窺一斑。
「……飛車丸沒事嗎?」
他按捺不住提出了這個問題,佐月停頓了一會兒,「……我只能說,應該吧。」坦率地這麼回答他。
「雖然靠著相馬家的關係調查……那些憲兵想必也是第一次遇上被狐狸附身的人。對陰陽寮的感情儘管存在厭惡,但內心的敬畏不會因此消失。他們恐怕會拘留她,把她當成燙手山芋。」
這個回答是佐月用自己的方式顧慮夜光,提出帶有一線希望的想像,這件事夜光也察覺到了。「這樣啊……」夜光回答得有氣無力,消沉地垂下了頭。
如同他先前告訴寮生的,至少飛車丸要保護自己並不成問題。就算遭到憲兵訊問,不管是讓對方無力抵抗,還是反擊後逃離現場,對她來說都很容易。
不過,飛車丸有個改不掉的壞習慣,那就是她過於輕視自己的存在。即使在陰陽寮就任了陰陽助這個職位,她內心深處還是認為自己是卑賤且討人厭的傢伙——至少不過是個生來就該服侍人類的式神。這次她會老實讓人帶走也是這個原因。為了陰陽寮,同時也是為了主人,她一點也不反對勉強自己或是遭受迫害。
這樣的她在失去夜光或陰陽寮這面盾牌後,究竟還能抵抗多久?
夜光再一次闔上雙眼,確認與飛車丸的靈性聯繫。他只想馬上衝到她身邊——夜光難以克制這樣的心情。
不過,「夜光,關於這次憲兵隊的行動,有幾點我不是很明白。」佐月說。夜光把頭轉了過去。
「比方說什麼?」
「首先是,為什麼是現在?我提過很多次,現在即將與英美開戰,每一個部門都忙翻了。雖然憲兵沒有其他部門那麼忙碌,不過高層的緊張氣氛和其他部門沒有不同。陰陽寮本來就不好處理,特地選在這個時期出手實在很難理解。」
「所以用『神』的講課內容當作藉口……」
「就算是這樣,先派出探子,等過一陣子再動手是比較自然的做法。現在這種狀況下,也很難期待潛在的陰陽寮反對派,會提供協助。再說……」佐月露出銳利的眼神,又繼續說。
「還有一點,你好像還沒注意到……為什麼討論『神』的那堂課會被外界知道?照你的說法,那不是預定的課堂內容。」
聽見對方指出這一點,夜光赫然睁大了眼睛。看來他內心的動搖還沒完全屏除,居然連這麼重要的疑點都沒注意到。
那件事在寮生之間造成了話題,不過討論內容主要是關於大連寺的附身,沒有討論夜光與大連寺那場辯論內容的跡象。假設他們有提到關於「神」的議論,也很難想像那些話會傳出去,甚至傳進憲兵的耳裡。儘管是與軍方相關的設施,寮生與憲兵之間也不可能會有關聯。
這麼一來——
「難不成是大連寺告密的嗎?……不對,說不定討論『神』這件事,本身就是他設下的陷阱。」
夜光愕然說著。佐月點頭,神情相當嚴肅。
「你不覺得這樣的推測相當合理嗎?如果這是敵人的計謀,策畫的恐怕不是大連寺,而是出淵。」
「可是,憲兵隊不是依正規的命令行動嗎?出淵中佐兩年前就從軍方消失,到底要怎麼做到這種事情?」
「那個傢伙還在參謀本部的時候,背後有很多小動作,對外或內都有。因此他可以說熟知軍方『不為人知的一面』。假使他掌握了什麼弱點促使憲兵司令部展開行動,就算能做到這種事也一點都不奇怪。」
夜光咬緊牙,握緊了拳頭。
原本他猜想憲兵加害不了飛車丸,但是如果背後有大連寺,狀況又不一樣了。那個男人深不可測,他前天才親自體會到這一點。
「……我現在立刻去憲兵司令部。」
夜光堅定地說,佐月儘管嘆息也只能點頭。
「沒辦法……不過,我跟你一起過去。不管出淵和大連寺在策畫什麼,在他們還沒公開出手的時候,我們這邊最好採取正攻法。我聯絡過佐竹大佐,請他取得矢野中將的協助。」
「矢野中將?可是——」
「就算背後另有預謀,中將無疑是陰陽察贊同派。而且既然能讓我們欠他一筆,他應該會積極協助處理這件事情。如果是中將的話,在憲兵司令部也有勢力。雖說想到要怎麼還這筆人情就教人頭痛。」
夜光腦中沒有佐月這樣的想法,那是位有著自己所沒有或是與自己截然不同的觀點,且一同解決問題的夥伴。他真心感謝有這樣的人在身邊,而且在這位「夥伴」心中,大範圍地將人—完全無關或是原本對立的人,全部牽扯進來展開行動,就是所謂的「政治」。
「……好,這件事就交給你了。」夜光這麼說之後,「抱歉。」又補充了這句話。
佐月挑起一邊眉毛,唇邊掠過一抹微笑。那樣的微笑和他平時的冷笑又不一樣。
「最後那句話是多餘的,我不是為你勞心費力,這麼做都是為了陰陽寮。」
「我知道。」
夜光馬上離開辦公室著手準備。
不過,他還沒準備好時,辦公室的大門早一步響起了敲門聲。「打擾了!」一名軍人敬了個禮走進來。夜光立即提高警覺,不過佐月迅速舉起手臂制止了他。
「那是我的部下。」他說著,往那人走了過去。
夜光雖然驚訝,其實這本來就不是需要驚訝的事情。儘管佐月喜好單獨行動,但他當然也有部下,況且現在也不是執著個人原則的時候。
然而,佐月在聽見部下的報告後,神情有些沉了下來,「確定嗎?」特地向對方再次確認。部下又回答了一次不會有錯,他聽得忍不住氣憤咂舌。
「……馬上通知佐竹大佐,相馬家也會盡全力找出對方的行蹤。快去。」
下令部下離開後,佐月轉頭看向夜光。
「有狀況發生,那支帶走飛車丸的部隊沒有回到本部。」
「怎麼回事?」
「聽說是失聯了,憲兵司令部也在找尋他們的下落。」
「這、這種事情有可能發生嗎?」
「沒有這個可能。這可是整支部隊離開軍方的指揮,音訊全無,而且還是在帝都裡面,這種事情才真的是從二二六之後就沒發生過了。」
佐月唾罵著,但臉色顯得蒼白。在憤怒的深處湧出了焦躁的情緒。
「會是出淵中佐嗎?」
「不然還有誰?可惡,居然在御前會議前一天搞這種名堂……」
夜光奮力遏制激動的情緒,現在不是讓情感支配自己的時候。等事情解決之後,要怎麼發洩情緒都無所謂。
「總之,我們先去憲兵司令部。」
「為什麼?既然飛車丸不在那裡,我們過去也沒有意義。」
「從對方的立場來思考的話,他們肯定認為部隊消失是陰陽寮搞的鬼,我們必須先去解開這樣的誤會。」
「這樣太浪費時間了,應該先把飛車丸找出來!」
「那種事情交給別人處理。在沒有線索的狀態下,你不能像個無頭蒼蠅一樣行動。何況你一旦行動,只會造成現場混亂。」
佐月說著往夜光身邊走去,「夜光。」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搜索是以人數取勝,只要全體動員土御門家和倉橋家,甚至是陰陽寮的話,會比你一個人還有用。」
「你說得對,所以說『多一個人』的力量是一個,不是嗎?」
「這件事我絕不退讓」,他沒有開口,而是用眼神這麼表示。佐月盯著夜光的眼神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把放在他肩上的手移開,「該死。」氣憤地罵著。
「你打算怎麼做?」
「很簡單,往整個東京派出式神,把每一個角落都翻過一遍。」
「這話聽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放心吧,你的耳朵很正常。」
「我知道了,夜光你先冷靜下來。總之相馬家會馬上展開行動,你也聯絡隆光先生——」
佐月話說到一半,夜光忽然抬起手打斷他的話。
然後,「角行鬼嗎?」他厲聲在辦公室喊道。「對。」聲音從佐月背後的辦公室門邊傳了過來。
「我回來遲了。」角行鬼說著,從門邊現出身影。
可靠的左右手回到身邊,夜光的神情頓時恢復開朗,「辛苦了。」回應的嗓音也是魄力十足。
「聽我說,現在——」
「不用說了,情形我大致清楚。」角行鬼這麼告知,「老實說,我帶了『客人』過來,正確來說是他自己『跟來』的。」
式神簡單的解釋聽得夜光心頭一驚「喂,該不會——」
夜光的神情瞬間變得僵硬。
緊接著——


「——呵呵——」


在角行鬼身邊的門外,響起了詭異的笑聲。夜光僵直著身體凝視那扇門。
在夜光的注視下,那扇門——設下了堅固的結界,如未獲得允許,連碰也沒辦法碰的那扇門——自行打開,連接起辦公室與走廊的空間。
站在那裡的,是一位漆黑的老人。
老人的體型不高,羽毛般的白髮往後梳整,穿著黑色的小袖與羽織,手裡拄著拐杖。從門外傳來的笑聲聽起來很年輕,實際上他年紀大得連活著都教人訝異——看上去就像個早乾枯的死人。
「打擾囉。」
老人說著,腳步悠然地跨入辦公室。
他仰望著夜光,「你就是傳說中的土御門夜光啊,總算見到你啦。原來如此,確實是與眾不同,怪不得顯明那傢伙會如此著迷。」表情幾乎完全沒動過。不過在看著夜光的臉上,感覺得出他心滿意足地笑了。夜光全身僵硬,緩緩嚥著口水。
「……你是什麼人?你認識大連寺嗎?」
佐月從旁問道,因為突然出現的老人那副異樣的風貌,不禁愕然。也許是感覺對方大有來頭,質問對方的嗓音有些顫抖。
老人沒有回答。
回答的不是老人,而是夜光。他向前跨出一步,挺直身體、縮起下巴、雙手交握著將手臂舉了起來。
那副模樣有如神官面對神體,恭敬地盡著「禮」。
「那位護法以及我族祖靈提過許多次您的事情,能見到偉大的陰陽師是我的榮幸——蘆屋道滿大人。」


2


飛車丸清醒過來的時候,人正躺在地上。
這裡是戶外,狐狸耳朵感覺到風的吹拂。四周一片昏暗,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無法理解狀況,嚇得坐了起來。不對,她想坐起來,可惜做不到。
「唔!」
她的雙腳和雙手都被人用繩子綁在背後,而且不是一般的繩子。即使用上附身者的臂力,繩子也完全沒有斷裂的跡象。更嚴重的是,她的咒力被封住了,只能勉強感覺到靈氣。
——這是怎麼回事?
自己被人用咒束縛住了。為什麼?什麼時候?是誰做出這種事情?飛車丸快要驚慌失措的時候——


「妳醒過來啦,小美人,抱歉用這麼粗魯的手段。」


那是個低沉而且粗啞的嗓音。
她猛然轉過頭,最先看到的是一個小紅點,那是香菸的火。接著,雙眼終於習慣黑暗。
那個男人與倒在地上的飛車丸隔了一段距離。他坐在什麼東西上面,緣石……不對,那是石燈籠的基座。那是個給人粗獷印象的男人,下巴蓄著亂鬍,自在地穿著一套髒汙的軍服。那副模樣就像在野戰中,停下來抽根菸。
那張臉,她在照片上見過。
「出淵中佐?」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更重要的是,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飛車丸橫躺在地上,豎起了狐狸耳朵,拚了命地把頭轉向四周。
這地方很寬敞,是公園嗎?樹木——與隱約浮現在夜空,形狀特殊的黑影映入眼簾。那是鳥居。然後,後面有座巨大的神門。她赫然往反方向轉頭,稍前方可以看見一座銅像。
這地方是靖國神社,她在通往拜殿的那條又寬又長的參道中間。另外,可以看見有幾道人影站在神門附近。看見他們手臂上的白色臂章後,飛車丸的記憶終於甦醒過來。
——對了,憲兵隊到陰陽寮把我帶走……!
她還記得自己坐上車,但是之後的事情完全沒有記憶。恐怕對方用咒術奪走了她的意識,然後直接把她束縛起來。在那之後不曉得經過了多久時間。
——簡直是嚴重失態。
她使力咬緊了唇,不過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飛車丸奮力揮動還能活動的尾巴,再一次往出淵瞪了過去。看見飛車丸的態度,出淵不由得苦笑了出來。
「讓美女這麼瞪是很有意思,不過妳還是再等個三、四年吧。我對小女孩沒興趣。」
「很好。」飛車丸暗自告訴自己。
這個男人讓人很不爽,這是個好徵兆,可以毫不猶豫地展現實力。當務之急是盡可能找到有用的材料,要是心靈受到挫折,恐怕會在關鍵的時候讓機會溜走。
逃脫或是反擊的機會。
「……你打算拿我當人質嗎?那你就打錯算盤了,我不會輕易讓敵人利用。」
「真勇猛啊。比起陰陽師,妳比較像個武士。」
「你在這個地方做什麼?大連寺顯明也在這裡嗎?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她單方面拋出疑問,努力探索著靈氣。
雖然不清楚時間,看來沒有深夜那麼晚。然而附近沒有人的氣息,或許和日本橋那時一樣,設下了驅人的結界。
另一方面,憲兵們所在的神門那裡傳來了緊張的氣氛,靈氣的波動很不自然。神門為三間一戶,所有門全部敞開,門後面似乎準備舉行什麼咒術儀式。照這情形看來,大連寺肯定在那個地方。
憲兵們和闖入陰陽寮的是同一群人,不過他們和照理已經從軍方失蹤的出淵一起行動,難不成是假冒的憲兵嗎?還是他們受到咒術的操控?不論是哪一種情形,在陰陽寮對峙時,她就已經察覺他們不是咒術者。也就是說,這裡的咒術者只有出淵和大連寺。
如果真是這樣,只要打倒大連寺,剩下的人都不是問題。之前聽說出淵不是個有威脅的咒術者,憲兵或許有人帶槍,不過憑附身者健壯的身體,只要守住要害,挨個一、兩顆子彈沒有問題。雖然大連寺確實是高強的咒術者,但因為要舉行咒術儀式,有很大的可能會出現破綻。
——呵呵……簡直是和夜光大人一樣樂觀的判斷……
在現在這種時候,保持這樣的判斷並不成問題,她試圖找出各種可能性,反覆檢討並且進行準備,絕不讓敵人得逞。淪為囚虜雖然丟臉,也多虧這樣才能潛進敵人的大本營,不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飛車丸讓頭腦全速運轉。
相對地,出淵一點緊張感也沒有,只是享受地抽著菸。
只是……奇怪的是,他身上沒有破綻。
他全身上下的武裝只有掛在腰間的手槍,身體看來雖然結實,但體格不怎麼健壯。再說他的年紀絕不算輕,看起來約有四十來歲。身為戰場上的軍人,他恐怕離變成老頭只差一步了。
儘管如此,他身上找不到可以趁虛而入的破綻——尤其是他的目光尖銳而且強焊,令人覺得不能掉以輕心。
比起剃刀,他的眼神更接近刀或是開山刀。更具體地說,就像一把戰斧,兇悍得像是要劈向所有來到面前的人。因為那樣的眼神,頓時——而且駭人地——翻轉了他整體來說不起眼的印象。
飛車丸冷靜觀察時,出淵臉上再一次浮現出了苦笑的表情。
「別那樣盯著我瞧嘛,我這張臉又不好看。」
「……回答我的問題。」
「一般來說,逮到人的一方才有資格問問題喔,小姑娘,雖然說現在也沒有什麼問題好問妳的。」
出淵說著,慢條斯理地抽著菸,不過他好像改變了心意,「……不對。」喃喃說著。
「我想到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問個清楚。小姑,娘,土御門夜光可以讓死去的人復活嗎?」
飛車丸聽著這出乎意料的問題,不自覺地閉緊嘴巴且睜大了眼睛。她不是故意做出這種反應誤導對方,單純只是感到驚訝。
過沒多久,「你在說什麼……」她慌張地沉吟著,「愚蠢至極。」本來她想這樣說下去,只是聲音怎麼也發不出來。
出淵照樣用銳利的目光確認飛車丸的反應,然後他迅速移開視線,吸著菸,又吐了口煙。
「我懂了……看妳的表情就是雖然有困難,但也不是做不到。」
「——!」
「看來泣不動緣起不是虛造的故事,而且看來他比蘆屋道滿還有天分,這下可真是惹錯人了,雖然說很像我會做出來的事情。」
出淵若無其事地嘀咕著,把菸從嘴邊拿開,用腳踩熄菸蒂。然後他慢慢站起來,又從菸盒掏出一根菸叼在嘴裡。
——難不成……
「……那就是你們的目的嗎?讓死去的人……」
出淵沒有回答,只是劃著火柴點燃香菸,用力吸著菸。幽暗中,煙篆隨風飄散,濃重的菸味刺激著鼻腔。
「我只是想知道。」出淵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在靖國受到崇敬的那些英靈,他們心裡在想什麼……畢竟也有很多我認識的人。」
他像是在閒聊,也像在闡明潛藏在內心的遠大志向。他的話不知道有多少是玩笑,又有多少是認真的。不過,出淵就是這樣的男人,她理解到了這一點。
而且,姑且不論泣不動緣起——安倍晴明向三井寺的僧人,施下泰山府君之法的故事,提到蘆屋道滿是什麼意思?她當然知道這個名字,那是在平安時代與晴明較量術式與比試技巧的傳說中的陰陽師。不過,她想不通為什麼會在這時候提到這個名字。
不過,這依然是個情報。
「……這還真不像兩年前拋下部下逃走的人說的話。」
現在最重要的是讓敵人開口,飛車丸為此刻意搬出挑釁的語氣。
遺憾的是,出淵似乎對飛車丸失去了興趣。他像是沒聽見她說的話,只是兀自遙望天空,悠然抽著香菸。
飛車丸感覺束手無策,這傢伙很難應付。「既然這樣。」飛車丸心想,趁出淵移開視線的時候再次確認手腳的繩子。
施在繩子上面的咒術相當獨特,她從沒見過。不過,有辦法可以理解咒術的構造。她將咒術的構造視為「術式」,並且進一步干涉。夜光提倡的帝國術式,不只是為了打造出新咒術的咒術理論,也是分析既有咒術的手段。即使是過去判斷不可能解咒的咒術,只要運用帝國術式的邏輯就能找出新的方法。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神門那邊迸出咒力,像爆炸一樣,咒力的怒濤甚至傳到飛車丸這裡,直接往外穿了出去。宛如受到咒力誘發,參道上的石燈籠接連燃起了火焰。
那是咒術的火焰,這地方疑似事先施下了咒術。這些火焰熊熊燃燒著,竄出燈籠的火口吞噬了柱頂。術式彷彿失去控制,因此與其說那些是燈籠,倒不如說都變成篝火了。
激烈的火光將幽暗的參道照亮得有如白晝,可以聽見神門附近的憲兵,為突如其來的變化而發出驚愕的聲音。
然後,一名男子走出神門,穿過鳥居,往飛車丸他們走了過來。
那是個身材高瘦、肌膚白皙而且,讓人聯想到鼬鼠或是貂的男子。他穿著有如神官的束帶,上衣的布料是斑點的圖樣。不禁表現出困惑的飛車丸,驚覺那是什麼東西後,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那是血跡。一層又一層的鮮血乾涸形成了血斑。
可惜沒有照片所以無法辨識長相,不過肯定就是這個男人——大連寺顯明,獲得夜光認同的異類咒術者。
「久等了,中佐。儀式準備好了。」
大連寺這麼告知。在白皙的肌膚映襯下,他的雙唇如血一樣鮮紅。
「喔,那就開始吧。」
出淵叼著香菸說,態度平靜得像結束午休回到工作崗位。恐怕連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他也是保持這樣的態度。
「你的目的是讓死者復活嗎?這個操控死靈的傢伙。靈魂可不是像你這種傢伙能出手的東西!」
飛車丸伸長脖子怒吼,「哎呀。」大連寺聽著,愉悅地笑了出來。
「這話實在太瞧不起人了,如果要操弄靈魂,根本用不著擺出這麼大陣仗。我和夜光的討論妳也聽見了吧?我的目的不是死者,是神。」
大連寺微微笑著,這麼告訴她,臉上的表情甚至流露出天真的一面。話裡的內容以及身上的血衣,為他的天真渲染上斑斕的狂氣。
飛車丸睁大了眼睛。
「神?你究竟……」
「妳還想不出來嗎?我要做的事和相馬家一樣,就是降神。」
大連寺迅速揭開真相,似乎再也沒有隱瞞的意思。飛車丸不禁屏息。
「為什麼……」
「妳想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嗎?這多虧了兩年前爭奪研究設施的實權時,中佐做了很多調查。」
大連寺往自己的同夥瞥了過去,出淵只是事不關己地抽著菸。飛車丸抑制住內心的動搖,拚了命地思考。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又是一個奇怪的問題。向追求咒的人問這種問題,實在是太無趣了。」
「你明白現在是什麼時期嗎!在國家這麼重要的時期降神……而且還是在帝都的正中心!」
「會選擇這個場所是因為靈脈和中佐的要求。再說……如果真的有英靈在靖國這裡,那是再好不過了。我的咒法需要用靈魂來獻祭,對了對了,很抱歉,這個儀式也要用到妳。妳的靈氣非常純淨,既然是土御門家的狐狸,和葛葉也有關係吧?要用來獻給神的話,實在是最好的祭品了。」
恐怖的是,大連寺是由衷這麼讚嘆。不過,如果他這話是真的,當初憲兵隊闖入陰陽寮的目的不是夜光,打從一開始就是飛車丸。
——不對,這個男人的最終目標還是夜光大人。
將飛車丸擄走,除了要用來當成祭品,對夜光的挑釁意味也很濃厚。關於敵人的目的.夜光表示是為了挑戰。主人那時候的獨特見解確實沒錯。
——可是!
飛車丸讓全身的力量高漲。
外道膽敢挑戰陰陽道宗家,還早了十年。
「……帶我過來這裡是你的失策。」
說著,飛車丸干涉起綁縛手腳的繩子上面的咒術。
她將聚集的靈力注入術式,並且在注入過程中操作一部分的術式,來強行擾亂咒術。她緊抓住瞬間的破綻,卯足力氣扯斷了繩子。
大連寺因為她蠻橫的舉動驚訝不已時,她一鼓作氣跳了起來,往大連寺撲去。她的動作有如野獸,迅速到連喘息的時間也沒有。
然而,這使出了渾身解數的突襲,被神速的槍擊在千鈞一髮之際阻止了。
飛車丸感覺到左肩被鐵鎚使力毆打般的衝擊。比起疼痛,這股衝擊令她向前撲去的動作出現了偏差。
面對遭到槍擊仍往自己逼近的飛車丸,大連寺輕巧地躲開了攻勢。同時,他從懷中掏出一張咒符迅速擲了出去。
「——綁住那個女人。」
瘴氣隨即從咒符噴發出來。
瘴氣——不對,那是鬼氣。她記得這種感覺。兩年前,在日本橋見到的影鬼。飛車丸本想驅離鬼氣,卻遭到鬼氣束縛,妨礙了她的動作。「唔!」她試圖後跳拉開距離,但她還沒蹬向地面,就浮到了半空中。接著,鬼氣凝固,形成人形的「黑影」。
果然是那個時候的影鬼,只是現在對方刻意沒讓雙臂成「形」,纏著飛車丸將她舉r起來。面對覆蓋在身上的鬼氣,飛車丸的內心充滿了恐懼。更糟糕的是,被施下的是和剛才束縛她的繩子相同的咒術,讓她咒力的流動再次被封了起來。
身體無法自由活動,她奮力掙扎著,不過這麼做,只是讓遭到槍擊的左肩感到劇烈疼痛。身體重得像深陷泥沼,附身者的臂力毫無用武之地。
——可惡,這是……?
「怎麼樣?這可是為了妳而特地調整的鬼。在我的鄉里,以前就有很多遭到附身的人,我很清楚該怎麼應付這類人。」
大連寺平靜說著,「多謝你出手相助。」然後向出淵道了聲謝。開槍救了夥伴的出淵面不改色,把手槍收回槍套。
「你看來心情不錯。」
「那當然!接下來可是最重要的勝負關鍵啊。」
「是嗎?那就趕快開始吧。」
出淵抽著菸說,語氣聽來有些昏昏欲睡。不過大連寺毫不在意,「好!」他這麼應道,往神門的方向走了回去,影鬼也跟在他的身後。飛車丸繼續掙扎,不過和繩子束縛的時候不同,完全找不到可以解開影鬼束縛的缺口。
——專門為我打造了一隻鬼?這男人瘋了嗎?
儘管咬牙切齒,她也知道這是個愚蠢的問題。他早就瘋了,出淵也是一樣。雖然沒有小看對方的意思,但那發槍擊完全出乎她的預期。佐月的射擊技巧也很高明,兩人可說是不相上下。
影鬼毫不留情地纏縛她的身體,鮮血緩慢地從左肩一路流向手臂與胸前,留下大片鮮血。
然而因為劇痛,反而讓飛車丸的意識更加清醒,激勵著差點心生畏怯的自己。
她無法想像大連寺準備的「降神」,具體來說是什麼樣的儀式。不過如果讓他們順利舉行儀式,周圍肯定會遭到破壞,而且產生的影響無疑會波及陰陽寮,甚至是夜光。儘管遭到槍擊與束縛,這件事情她實在無法置之不理。
——可是,該怎麼做?
由大連寺走在前面,後面跟著抱住飛車丸的影鬼,以及他們身邊的出淵。
大連寺面向前方、腳步輕快。
「妳已經知道大連寺教了吧?說來慚愧,那是冒名神道,由父親創立的無名宗教。不過在鄉里,有個流派代代祭祀的一間老舊又簡陋的小社。那裡的祭神有些古怪,表面上是須佐之男尊,實際上是鬼。」
聽見鬼這個字,飛車丸讓險些模糊的意識往那裡集中。走在前面的大連寺看也不看飛車丸的反應,只是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興奮說著。
「關於須佐之男尊,前些日子我到場的時候也提過。不過這位神擁有的不同面相中,有一項我在當時沒有提到,那就是身為『根之國大神』、身為『冥府之王』的一面。在鄉里祭祀的那個鬼,傳說曾一度死而復生,尤其因為他是在復活之後才來到我們鄉里,這一點也就倍受強調。當然,因為身為鬼,謠傳他在那裡大鬧了一場。由於『和死亡有關』以及『狂暴的神』這些特徵,所以才會選擇須佐之男尊做為表面上的祭神吧。因此在流派裡,『死亡』和『鬼』成了兩大招牌……實際看見我使用的咒術後,妳就能明白了吧?」
「…………」
「由於以祭神的身分受到數百年的祭祀,已經不再是鬼,該稱為鬼神了吧。不過,這究竟能不能符合夜光所提倡的『神』……從那時候的討論來說,或許我們那裡的鬼神,可以視為須佐之男尊的一部分。用術式規定在限定範圍內……呵呵呵,不管回想幾次,都覺得那實在不是常人的想法。妳叫飛車丸對吧?妳的主人確實是一位無人可以匹敵的天才。我真要感謝神讓我們出生在同一個時代,雖然我也不知道該向哪個『神』祈禱。」
大連寺提到飛車丸的名字,但他仍是頭也不回,只是一個人「呵呵、呵呵」地笑得全身都在顫抖。
遭到影鬼束縛的飛車丸瞪向他的背影時,「……這傢伙也是一樣。」走在一旁的出淵開了口。「雖然說他原本就很瘋狂,但接觸到土御門夜光的咒之後,他簡直像失去了控制。天才也是種罪惡啊。」
「開、開什麼玩笑!你想把你們的過錯怪到夜光大人身上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只是……對,只是我的觀測而已。」
出淵悠然抽著叼在嘴裡的菸,平靜地這麼說著。
大連寺一行人走到青銅製的第二鳥居時,在那裡待命——正確來說是半數杵在原地的憲兵們紛紛趕了上來。一看見影鬼,他們嚇得臉色蒼白。出淵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辛苦了。」慰勞著他們。
「再等一下,馬上就結束了。」
「到、到底還要做什麼事情?雖然是高層的命令,但玷汙靖國這種事……」
其中一名憲兵——她記得那位是隊長——用粗魯的語氣逼問出淵。看來他們不是假憲兵,也沒有遭到控制。
「愚蠢的傢伙!馬上離開這個地方丨」
飛車丸一大叫,影鬼立刻伸長無形的手臂,「咿!」摀住飛車丸的嘴巴。
憲兵隊長愕然地仰望影鬼,其中一名隊員在他背後慘叫著往後退。
出淵嫌麻煩似地吐了口氣。
「大連寺。」
「準備已經完成,只要在附近就行了。」
「那就動手吧。」
「是是。」大連寺掏出咒符。飛車丸試圖抵抗,可惜無濟於事。
咒符生成新的影鬼,捲起旋風襲向四周。沒有靈性耐力的憲兵根本擋不住這波攻擊,所有人碰到強烈的鬼氣後,連慘叫也來不及就昏了過去。
「唔、唔……!」
「別亂來。」
出淵吐了口煙,這麼警告飛車丸。大連寺根本不屑一顧那些倒在地上的憲兵,繼續邁開腳步。
走過第二鳥居,穿過神門。
前面是中門鳥居,拜殿就在那後面。參道兩旁種滿了櫻花樹,那是有名的「靖國之櫻」。冬日的櫻花散盡落葉,只有細小的枝枒朝夜空張起了一片黑網。
在中門鳥居與神門的中間設置了一個祭壇。
那是個相當簡易的祭壇,四個角落豎起楊柳枝,在膝蓋高度牽起了細注連繩,連結成一個四角形的結界。在中間的桌子上擺設了兩個三方。其中一個上面放著摺起來的紙張,另一個放著圓柱形的陶瓷器。
那是一個被嚴實密封,頂部有蓋子的壺。
——骨壺。
肩膀的傷口傳來劇烈疼痛。
「可惜的是,少了那顆傳說中被人砍下來的頭顱。」
也許是發現飛車丸察覺了壺裡是什麼東西,大連寺有些驕傲地向她解釋。
「那是我們那裡的神體,說起來也就是媒介。夜光或許不需要這樣的咒物,但是我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挑戰。」
這時,大連寺終於轉頭望向飛車丸。
他的目光散發出燦爛的光芒。
「妳猜對了,我要降下的就是這位鬼神。遺憾的是,因為作為須佐之男尊供奉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始終沒有個鬼神的名字。在身為鬼的時候,人們都用大嶽丸稱呼他。妳當然知道他是誰吧?那是與酒吞童子以及玉藻前並駕齊驅的本土最強妖怪。要降在像我這種外道身上,妳不覺得這個『神』很適合嗎?」
「……這傢伙……」
搗住她嘴巴的黑影拿開了,恐怕是故意拿開的吧。大連寺扭曲著臉,他在笑,只是那實在是個詭異的笑容。
「雖然也有『生靈』這種說法,所謂的『鬼』是由人生成。而在靖國這裡,聚集了由人成為的『英靈』。這正是人類在『死亡』之後,能成為各種可能的證據。那麼,究竟人能不能成為『神』?至少納入這壺裡的骨頭由『人』身成了『鬼』,在歷經數百年的歲月後,最後成了『神』,我會用咒重現這段過程。雖然咒法不同——我將親身驗證夜光提倡的理論。」
「…………」
飛車丸說不出話來。和剛才的感覺一樣,這人瘋了。肉體如何不清楚,不過她甚至有種感覺——這個男人的靈魂,或許已經到了彼岸。
出淵呼地吐了長長一口煙,接著把香菸丟在地上,用鞋底踩熄菸蒂。
大連寺苦笑著。
「中佐,這裡可是神域喔?」
「囉嗦。少在那裡耍嘴皮子,還不趕快開始。」
「是、是,那我這就開始。」
大連寺聳聳肩,用視線朝讓憲兵們昏倒的影鬼下達指示,移動到出淵身旁。
「我這邊會留一個,萬一情況危急,到時候你得趕快逃走。」
「用不著擔心,我一定會這麼做。」
出淵坦率地這麼回答。大連寺咧開了赤紅的雙唇,接著一隻手伸進懷裡掏出什麼東西,並且大動作翻了過來。
輕盈撒落在地上的是影鬼咒符,數量約有十來張,似乎是所有剩下的符了。飛車丸瞠目結舌,然而大連寺並未當場發動符術,只是意氣軒昂地跨過注連繩,進入自己設下的結界。
「你……!」
飛車丸拚了死命抵抗。
正確來說,她其實是作勢抵抗。
她一點也不在意左肩流出的鮮血,反倒是故意掙扎好讓對方看見。說實話,這時候再怎麼頑強抵抗也無濟於事。因為專為飛車丸打造的影鬼徹底封住了她。
不過,她並未放棄。既然走到這個地步,也只能在死裡求生了。她打算趁大連寺舉行儀式的時候動手。影鬼看起來是靠自己的意志行動,不過只要主人專注在儀式上,影鬼的動作照理來說也會變得遲鈍。而她能發動攻擊的只有那一瞬間。大連寺表示要將飛車丸獻給神,所以在那之前非得找出「破綻」不可。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必須事先進行準備。
主人進入結界後,抱起飛車丸的影鬼也跟著跨過結界的注連繩。就要跨入結界前,飛車丸看準影鬼的身體與出淵形成死角的瞬間,奮力掙扎的她又更激烈地扭動身體。
她用力甩頭,順勢把紮起的髮梢甩到手邊,接著她用指尖抓住頭髮迅速拔了下來。
拔下來的頭髮輕飄飄地往地面落下。
在那之後,飛車丸完全被帶進結界內側。
她用眼角餘光確認,看見留在注連繩外面的出淵為了再點一根菸,視線落到了手邊。他沒注意到飛車丸剛才設下的機關。只是在咒力遭到封印的狀態下,也沒辦法運用這個機關。接下來只能碰運氣,向神祈禱……眼前或許正要產生一位新的「神祇」,想到這件事,她不禁感到戰慄。
大連寺沒有察覺飛車丸的決心,他站到了桌子前面。
他用力一扯,撕開骨壺的封條,掀開了蓋子。從飛車丸的位置,看不見壺裡是什麼樣子,不過在大連寺拿開蓋子的瞬間,一股古老的靈氣也緩慢地從裡面飄散開來。
靈氣像是比重較重的氣體,從壺裡溢出後滴到桌面,接著落在地上,在腳下蔓延開來。靈氣的威力愈來愈猛烈,彷彿正逐漸「甦醒」過來。
靈氣的濃度不停上升,半像是液體覆蓋在地面。不過靈氣沒有越過結界,反而留在內側一點一點增加份量。
「呵呵。」大連寺像是按捺不住笑意,低聲笑了出來。不過他馬上挺起胸膛、挺直腰桿,取過另一個三方上面折起的和紙。
那是用在儀式上面的祭文。他啪地打開來,深深一呼吸——
「於敬畏之鬼神跟前,吾大連寺顯明誠惶誠恐——」
高亢的嗓音吟誦起了祝詞。
大連寺全身湧起靈氣,出現強大且明確的咒力。光從這樣的情形,也能窺見大連寺身為一介咒術者的高強實力。與帶有咒力的祝詞呼應,逐漸充滿整個結界的靈氣也擺晃著蠢蠢欲動。
說到關於「神」的咒術儀式,飛車丸也經歷過夜光的「泰山府君祭」。不過大連寺舉行的儀式與夜光的完全不同,相當異樣。結界內外的兩隻影鬼發出不成聲的咆哮,飛車丸感覺全身竄起了無以言喻的惡寒。
——這是……
不好的東西。本能——不對,是靈魂有這樣的感覺。她嚴令自己的心靈不許受挫,到最後刻都不許放棄,但是在那瞬間,她不由得怕得全身僵硬
——夜光大人。
她在內心求助起主人——從小認識的青年。
就在這個時候。


「飛車丸!」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那對狐狸耳朵像是為了表現出她內心的欣喜,使力伸長著好聽清楚那個聲音。
飛車丸甩亂了頭髮,抬起頭。出淵也跟著望去,露出了凶狠的目光。
神門的另一頭。
一位陰陽師駕著雪風,在篝火照亮的夜空筆直往這裡俯衝。
他記起角行鬼臨去前說過的話,角行鬼表示「附身」讓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眼前的老人也是一樣的情形,只是和大連寺的狀況又不相同。
成為依代的肉體早已沒有生命跡象,比那更重要的問題是附身在那上面的主體。那不是生靈,但也不是死靈,說起來根本不是能夠稱為「人類」的東西。
話雖然這麼說,那和神——至少和夜光提倡的「神」有關鍵性的不同。如果硬是要定義的話,那恐怕和角行鬼一樣是「鬼」。不過將「那個」稱作「鬼」,他心裡又有些許抗拒。「那個」大概是只能稱為特例的存在,離「神」一步之遙的鬼,正確來說是停留在成為「神」的前一個階段,在現世,而不是在隱世流離的「似神」。
——對了,這是……
荒御魂。
陰陽師•蘆屋道滿。
他的靈與角行鬼一樣,是存在千年之久的魂,夜光對這點完全沒有懷疑。
「……蘆屋道滿?這是在開什麼玩笑?」佐月說,只是他的語氣聽來不像在質問這是在開什麼玩笑,更像是希望這其實是個玩笑。老實說,夜光也是類似的心情。
道滿此時已走進辦公室,稀奇地環顧四周。光從動作看來,他就像是好奇心旺盛的老人家,但光是和他待在同一個房間,身體就不自覺直冒冷汗。老人徹底控制自身的靈氣,一點也沒有外洩,然而其中蘊含著的駭人靈氣,不需要思考也能清楚感覺得到。
聽見佐月的話,老人——道滿「呵」地笑了出來。
「你覺得是玩笑也無所謂,相馬家的年輕當主,畢竟老朽這樣的存在半像開玩笑一樣。」
愉快回應的態度反倒更讓人懼怕。他再怎麼說也是「大名鼎鼎」的蘆屋道滿,是土御門家始祖安倍晴明宿敵的大陰陽師,換句話說,在道滿心裡,眼前的年輕人是可恨仇敵的後裔。夜光的膽子還沒大到遇上這種情形而不緊張。
不過,幸虧從道滿身上感覺不到敵意或是加害的意思,況且他是角行鬼帶來的「客人」。再說,夜光之前常從角行鬼那裡聽說對方的事情,也知道那人和角行鬼的往來——孽緣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甚至自己也希望有一天能像這樣親自見上一面。
只是他實在想像不到,居然會是在這種狀況下實現這個心願。
「……道滿大人,還是我該稱呼您『法師』?」
「呵呵,你在說那個符吧?稱呼什麼的隨你高興,實際上也有人稱呼我導摩法師。老朽今晚是為了那個符以及不肖子弟的事情過來這裡,雖然想和你坐下來促膝長談,不過還是趕緊處理正事吧。」
聽見符以及法師這兩個字,佐月終於反應了過來。眼前這位老人家,正是兩年前打造出「法師的符」的那個人。
至於他話裡提到的「不肖弟子」,也就是——
「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直接問了。法師,大連寺顯明是您的弟子吧?」
他單刀直入地問出這個問題,佐月比道滿還要驚訝。
道滿愉悅地轉動著手杖。
「正是。那人的資質很有意思,以前我們比試過幾次。真要說起來,他要求成為我的弟子是在前年秋天。那時候他似乎在哪裡受到刺激,貪心得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和他現在是敵對關係,這件事您知道嗎?」
「我聽他說過了。」
道滿將手杖舉起指向角行鬼,背倚在牆上的角行鬼輕哼了一聲。
「這件事實在有趣極了,晴明的子孫竟會與老朽的弟子在現世相爭。如果那傢伙知道這件事,想必會忍不住感慨,連死了也斬不斷和我的緣分,呵呵。」
道滿開心地笑了起來。兩人的宿緣確實很有可能讓晴明不禁嘆息。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事情。
「您會幫助他嗎?」
「當然不會。雖然覺得會是一場好戲,但要是老朽真的出手,那豈不是像父母跑去介入小孩子吵架?」
「……那不是你最擅長的嗎?」
「呵呵,看看這隻鬼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居然用這種方式招呼客人。」
道滿不可一世地回應角行鬼的調侃。夜光用視線命令式神待命,角行鬼只是聳聳肩。
「最重要的是,他用了我的符,在那個時間點就失去了公平性。再加上他從山里拿出的是我封印住的神體。因為是弟子,稍微胡鬧我都不怎麼計較,但要是用這樣的方式挑戰晴明的後裔,就算臝了也不會獲得認同,尤其是——這樣實在太無趣了。」道滿理所當然似地說著。死者的臉龐無法做出明顯的表情變化,否則他恐怕早已經嚴肅地板起臉孔。儘管表情貧乏,豐沛的情感栩栩如生地傳了過來。也許荒御魂就是這個樣子,還是道滿的情形較為特殊?親眼見到只會出現在神話的「活生生的神」,夜光不禁既緊張又興奮。
「現在把那些東西拿走也沒意思,不過為了讓你也能有『勝算』,我才會特地來訪。」
「……勝算嗎?」
「嗯。」
道滿慢條斯理地點著頭。
不過下一秒,他忽然轉身背對夜光,並直接往門口走了過去。
「咦?」夜光忍不住驚呼。
「老實說,我本來是想告訴你那傢伙的手法,可是……看見你之後,我改變主意了,因為似乎沒那個必要。難怪顯明會賭氣成那個樣子,要挑戰的話還是有些……不過,這也是那傢伙的命吧。」
道滿嘲諷地嘀咕著,兀自感到欣喜。夜光努力隱藏起困惑的心情,「法師?」詢問的嗓音卻掩不住著急。
道滿留下驚慌的夜光,從辦公室頭也不回地走到走廊。
然後,他背對著夜光說:
「靖國神社。」
「什麼?——啊。」
明白對方話裡的意思後,夜光雙眼都亮了起來。
最後,道滿回頭,「後會有期。」只留下這句話,便颯爽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這場會面只有短短數分鐘的時間,但是不知不覺消耗了龐大的精力。
「……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佐月哀號著。雖然夜光也想把「那個」東西解釋清楚,但還有必須優先處理的事情。
夜光激勵著自己,向角行鬼與佐月說:
「我們走,大連寺他們在靖國神社。」





大氣的靈相出現異變,那裡正在舉行大規模的咒術儀式。夜光一眼就看了出來,那屬於召喚「神」的儀式。
「難不成是降神嗎?」
靖國神社周圍設下了驅人的結界,而且規模比兩年前還要龐大。石燈籠燃起咒術的火焰,從上空看下去就像遍地的野火,熱氣與煙霧甚至傳到了空中。
不過,靈氣出現變異的源頭,是在更深處的拜殿方向、神門的前方。他往那裡看過去,發現第二鳥居旁有一大群人倒在那裡,每個人身上都穿著軍服。那些是憲兵,而且肯定就是帶走飛車丸後就音訊全無的部隊。
他的心跳不住加速,往更前面望過去。
看見了。有個與驅人不同的結界,那是用來舉行咒術儀式的祭壇。有個穿著束帶的男人在祭壇吟誦祝詞,另外——
「飛車丸!」
飛車丸半埋在黑靄般的東西裡面,她甩著長髮,抬起了頭。她沒事,自己趕上了,他的神情不由自主地變得開朗。不過,她被敵人抓住了,抓住她的是兩年前也見過的影鬼。那是大連寺的式神。除了抓住飛車丸的那一隻,結界外頭還有一隻。夜光奮不顧身地往敵人頭頂俯衝。
砰,槍聲響起。
馬頓時亂了腳步,他不禁咂舌,駕馭著雪風。結界旁有個穿著軍服的男人,拿手槍瞄準了這裡,那人是出淵中佐。
「大連寺!有人來了!」
出淵舉著槍朝背後大喊。大連寺背對神門,專心吟誦著祭文,他沒有停下咒文的吟誦,只是迅速揮了下右手。
祭壇外頭,十隻以上的影鬼一口氣從地面站了起來,是他事先在那裡放置的咒符。就算是「法師的符」,在舉行儀式的同時能召喚出這麼多隻鬼,實在是不尋常的景象。夜光不禁瞠目,而隨著鬼成形,倒在鳥居旁的憲兵也發出了痛苦的哀號聲。
「我懂了。那個傢伙!」
憲兵的靈體被影鬼吸收了進去。他以人類的魂魄為食糧,來強化影鬼的力量。這是叫做「活祭品」的手法,這種方法通常是使用大型野獸或是失去自我的死靈。雖然本就是被視為歪道、受到忌諱的咒法,但用活人來獻祭——儘管是最「有效」的方式——更是絕對禁止的行為,簡直是真正的邪法。
「角行鬼!把下面那些憲兵帶去避難!」
「太遲了。」
「快去!」
他堅定地再次下令後,角行鬼從空中奔馳的白馬旁現出身影,直接往地面落下。他咚地踏在地上,立即展開行動。
另一方面,出現的影鬼中有幾隻開始進一步變形、長出羽翼。
影鬼敞開翅膀拍打了幾下羽翼後,雙腳終於離開地面,飛上空中。「就會耍花招。」夜光握緊了雪風的韁繩。
必須想辦法趕在靈體完全乾涸前,讓憲兵從邪法中解脫。他沒有放水的意思,也不會保留實力。
「北斗!驅逐那些邪鬼!」
黃金光芒迸散,土御門家的龍,顯現在神社境內的空中。龍發現長出羽翼的影鬼逼近,不快地板起了臉。雖然不曉得牠是否記得兩年前的事情,但牠似乎還是一樣厭惡那些影鬼。龍立即服從夜光的命令,襲向那些影鬼。
然而,從兩年前的事情也知道,透過活祭品強化的影鬼,對北斗來說也是相當難纏的對手。儘管是人造的,也是能釋放出真正鬼氣的亞種。北斗全力在夜空奔馳,黃金鱗片反射著地上的火焰,繪出星辰般的軌跡。上空隨即成為龍的戰場,龍氣鎮壓了大氣。
夜光駕著雪風,降低高度往低空俯衝。他讓雪風在第二鳥居旁邊降落,留在地面的影鬼紛紛穿過神門往他逼近。
夜光像是露出獠牙般,臉上出現豪邁的微笑。
他身上迸出強悍而且輝煌的靈氣,強大的靈力發出了低沉的聲響。在青銅製的鳥居底下,夜光用右手結成劍印,在空中往逼近的影鬼劃下咒印。
五芒星。





「唵、哞、怛落、仡哩、惡!以陰陽五行之靈氣,祓淨此間邪氣!」


咒印散發出耀眼光芒,映照著形成影鬼的黑暗。光芒遠較四周的篝火明亮,猶如一顆小太陽。影鬼像是撞上一堵厚重的牆壁後被迫停下腳步。黑影的身體受到光芒灼燒,身影出現激烈晃動。
緊接著。


「曩莫、薩漫跢勃馱南、阿尾囉哞欠!」


胎藏大日如來真言。
然後。


「那莫薩漫跢、勃馱南、訖囉、尾覲羅南訶、索、唵澀昵灑、娑婆訶!」


結成大日印吟誦的是尊勝佛頂陀羅尼法,那是所有陀羅尼中,號稱最厲害也最強的尊勝陀羅尼調伏之法。如果道滿在一旁觀賞這場戰役,這時候想必正開心地擊掌叫好。連續吟誦出來的三種光的咒術,全是連一流的陰陽師與僧侶也不敢貿然出手的超高等咒術。他居然能同時使出三種咒術,簡直可謂絕技或是神乎其技了。
然而,即使如此,影鬼並未消失。不只沒有消失,在耐住一開始的衝擊後,影鬼便在無法直視的狂暴光芒裡緩慢前進。畢竟那是「鬼」,從咒術的觀點來看,大連寺使役的影鬼同樣是超一流的咒術。
「我就陪你玩下去。」夜光眼裡燃起了旺盛的鬥志。
他手持咒符舉向天際。依循五行相生中水生木的原理,吸收式神在上空灑落的龍氣——高純度的陰性水氣,相生成木氣。威力倍增的靈氣透過咒符導引至術式,將木氣轉為雷氣。


「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


那是使用了道教中,位居雷神最高位——雷帝名字的十字經雷法。
而且,由龍氣而來的這道雷電,正是古時龍神揮下鐵鎚的「雷鳴」。
從空中擊向地面。
將世界一分為二的白光刀刃響起爆炸聲,攻擊著影鬼。
閃電與雷鳴恐怕響遍了整個帝都,遭光芒驅逐的暗夜戒慎恐懼地回來時,逼近夜光的影鬼已經一隻不剩地全遭燒毀。不只是地面的影鬼,就連在空中與北斗戰鬥的影鬼,也遭到強大的咒術波及,有半數消失了身影。自身龍氣受到運用的北斗,也不由自主顫抖著長長的身軀,像在表達「嚇了一跳」。
這麼一來,留在地上的影鬼剩兩隻。夜光也不禁氣喘吁吁,但是他的鬥志完全沒有動搖。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在救回飛車丸之前,能讓他停下來休息的時間連一秒鐘也沒有。
夜光再次握緊雪風的韁繩。
剎那間,他感覺到無可名狀的惡寒,視線轉向敞開的神門後方。
那裡有個四周圍繞注連繩的簡易祭壇,裡面充滿異樣的靈氣。靈氣甚至完全淹沒大連寺的頭頂,上衣的下襬搖曳,他持續吟誦著祝詞。在他身旁是受到影鬼束縛的飛車丸。她被影鬼抱了起來,然而靈氣儼然已逼近她的下顎。
飛車丸與夜光視線交會。夜光人人——彷彿隨時可能沉沒的雙唇說出了話語。
「唔!」
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在思考前搶先一步動了起來。他駕著雪風趕向神門。
不過,「別讓他靠近!只要撐一分鐘就行了。」其中一隻影鬼遵循出淵的指示,堵住了通往祭壇的路。
夜光不得不放棄準備的咒術。儘管在摸索新的手段,但如果是能成功攻擊影鬼的咒術,恐怕也會傷害到後面的飛車丸。他決定無視影鬼,先行解咒眼前的結界。可是,要怎麼解咒?在他猶豫不決時,飛車丸逐漸沉入靈氣,那光景讓夜光更無法冷靜下來思考。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


「上!」


祭壇的另一頭,中門鳥居所在的方向爆發出強大的靈氣。靈氣繞過祭壇,從旁往影鬼發動攻擊。
那個化成幽鬼的鎧甲武士是相馬家的護法——八瀨童子。
接著引擎聲傳了過來,那是軍用摩托車的聲響,坐在上面的人是佐月。他追著從陰陽寮駕著雪風離開的夜光趕到了這裡。他似乎強行闖破南門衝進神社。從摩托車跳下來後,儘管車身倒地往旁邊滑了出去,他始終沒有回頭,只是一路奔向祭壇,同時把槍拔了出來。
出淵呸地吐掉叼在嘴裡的香菸,動作敏捷地轉過身去。然而,又有一位八瀨童子出現,擋住他的去路。「呿。」出淵馬上開槍,被子彈射中的八瀨童子雖然身影瞬間變得凌亂,但影響也只有這樣而已。
出淵無法再繼續前進時,趕來的佐月把槍瞄準他。
「不許動,出淵!到此為止了。」
出淵面無表情地盯著槍口,接著把手上的槍放在地上,雙手緩慢地舉了起來。
不過,這些景象沒有進入夜光的視野。
因為佐月放出了八瀨童子,擋住夜光去路的影鬼幾乎徹底瓦解。夜光趕至祭壇後,像從雪風身上滾了下來似地下馬,在判讀結界術式的同時立即著手解咒。
然而,夜光的表情從被影鬼阻止後就沒有多大的變化。激烈的焦躁在內心翻滾,他眼見就要控制不了自己。
「……可惡!結界內的靈壓太高,這下……!」
他嘗試了數十種術式,可惜結界內部蓄積的靈氣實在太重。老實說,他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靈氣。完全無從預測什麼樣的行為,會產生什麼反應。大連寺設下的結界也因為內部靈氣的影響產生了術式變化,搞不好連大連寺本人也解不了咒。
至於大連寺,他依然持續在吟誦祝詞。
化為靈氣水槽的結界裡,他全身沉在異樣的靈氣中,宛如正咕嘟咕嘟吐著泡沫般,吟誦咒文。因為他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導致他不只沒有發現周圍的變化,甚至也無法理解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也可能現在不是需要注意在那種事情的階段。他吟誦的咒文要是迸裂混入靈氣裡面變化成別的東西也不奇怪。
這時,飛車丸也正被蓄積的靈氣層吞沒。
拘束飛車丸的影鬼此時幾乎融入靈氣裡面,兩者正要融為一體。即使如此,束縛的力道始終沒有減弱。真要說起來,在這種沉入靈氣的狀態下,是不是遭到影鬼的束縛已經沒有多大的分別。飛車丸意志堅定地伸長脖子,試圖把臉探出靈氣層,但這樣的掙扎只是徒勞無功,意識也愈來愈模糊。
飛車丸痛苦扭曲著臉上的表情,那樣的表情苛責著夜光,讓他心裡更是難受。
唯一剩下的手段只有從外面用咒術衝撞,強行破壞結界。然而面對如此高度的靈壓,一般咒術根本破壞不了結界,況且如果使出足以破壞結界的強大術式,裡面的飛車丸不可能不遭受波及。
佐月咬牙切齒,「喂,出淵!」怒吼著,「沒用的。」出淵只是面無表情地這麼回答。
「我出手也沒用,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出淵說得沒錯。就連大連寺是否應付得來,都很令人質疑的情況下,出淵更不可能有對策。夜光的焦躁到達極限,不自覺用力揮拳毆了下去,結界燒毀了這一拳。
不過——
夜光揮拳造成的震動貫穿了結界與靈氣層,傳到飛車丸身上。飛車丸睜開雙眼,用盡最後的力氣伸長脖子。
「繩子……頭髮……!」
「飛車丸!」
夜光抬起頭,激動地喊著她的名字。不過也許是終於耗盡了所有力氣,飛車丸的身體完全沉沒在靈氣內。夜光靈光一閃,繩子、頭髮,腦裡迸出了火花。接著他幾乎是趴在地上爬行,凝視著串起結界的注連繩。
然後,他發現了。
連接起結界的注連繩,其中一邊纏著細長的頭髮,那是飛車丸的頭髮。
自古以來,一般認為女性的頭髮帶有個人靈力,而在注連繩上面帶有狐妖靈氣的那根頭髮,暗中細微地連接起內外的結界。
正如貫穿堅固堤防的、一個若有似無的小針孔。
不過,這已經足以燃起夜光的鬥志。
他瞬間在腦中架構出冗長又複雜的術式,接著他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勢,雙手緊握飛車丸的頭髮闔上雙眼。
在一口氣吟誦出臨時編造的咒文後,他毫不遲疑地扯掉飛車丸的頭髮。
「啪嚓。」粗重的聲響震動著夜晚的空氣,注連繩彈飛出去,結界內部蓄積的靈氣有如大浪般向外湧出。





飛車丸用力咳嗽,新鮮的空氣流入了肺部,她貪婪地呼吸著。死亡的餘悸讓她恐懼,手腳奮力擺動。這時,掙扎的身體忽然被緊緊纏住。
再次遭到束縛使她的心靈比身體更早僵直起來,不過,那是個溫暖的束縛。力道雖然大得讓人發疼,強大的力氣卻讓人感覺安心。狐狸耳朵微微顫動著,「唔……」聲音從雙唇間自然流洩了出來。
「飛車丸!」
耳邊傳來的嗓音喚醒了飛車丸的意識,她赫然睜開雙眼,夜光的臉龐近得嚇人。注視著飛車丸的那張臉上,洋溢著孩童般顯而易見的安心感與喜悅。
她反射性地羞紅了臉。
這時,「這種做法實在是太亂來了,可惜事情還沒解決。真要說起來,接下來似乎才是重頭戲。」夜光背後的角行鬼說。飛車丸回過神來的同時,記起了眼前的狀況。
飛車丸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移動到了神門底下。夜光單膝跪立抱住橫躺著的她,而且角行鬼不知道為什麼揪住了夜光的衣領。
——我懂了,是這傢伙趕來幫助我們。
雖然失去意識,她還記得結界遭到破壞那瞬間的感覺。周圍擠壓的靈氣一口氣向外釋放,恐怕是夜光明白飛車丸話裡的意思後,拔下了頭髮的機關。那確實是無暇思考後果,而且不顧自身危險的舉動。
接著,夜光從崩毀的結界中抱住飛車丸,在險些遭靈氣的奔流吞噬時,及時趕到的角行鬼拖走他,強行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事情經過應該就是這樣。
只是……
——重頭戲?
飛車丸回頭看向祭壇。
這一回頭,她猛然睜大了雙眼。
一旁——飛車丸原本受困的祭壇裡,聳立起巨大的靈氣柱。那根粗大的柱子彷彿撐起了整片天,而且散發出神聖的氣息。
光芒裡可以望見人影。那是大連寺。因為他背對這裡,看不見臉上的表情。不過,他的腳沒有站在地上,從地面浮起了大約一公尺的距離。而且他還在緩慢上升中。
「什麼?」
四周獲得自由的靈氣,正以柱子為中心舞動似地隨處飄散。靖國神社境內一角,生成了另一個完全迥異的神域,證據是——原本枯萎的。盛開的白色花瓣彷彿受到靈氣吸引,一片又一片在空中飛舞,宛如夢境中的光景。
「夜光!快退後!」
背後傳來佐月的叫喊聲。他不曉得是什麼時候移動的,已經退到神門外第二鳥居的另一頭。佐月身邊有四位八瀨童子,他先前召喚的只有兩位,也許是判斷主人遇上危險,所有護法全部現出了身影。
夜光點了下頭,「飛車丸,妳站得起來嗎?」把手借給她,兩人一起站了起來。飛車丸遭到槍擊的肩膀忽然劇烈疼痛,夜光察覺她受傷後,立刻把治癒的咒符貼到她身上。飛車丸口頭上道謝,視線始終緊盯著靈氣柱。
然後——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大連寺扭曲身體往這裡轉過來。眼神對上了—在出現這個想法的瞬間,從未體驗過的衝擊貫穿了飛車丸。
緊接著,光柱爆炸。沒有聲響也沒有震動,只有靈氣向外迸裂。櫻花花瓣四散在空中。「嘖。」角行鬼不禁咂舌,再一次抱住夜光與飛車丸,大動作往後跳開。
角行鬼在佐月與八瀨童子身旁著地,把夜光和飛車丸放在地上。飛車丸一時之間站不穩腳步,但她馬上讓雙腳使力,穩住身體站了起來。
她抬起頭,再一次看過去時發現靈氣柱已徹底消失。敞開的神門後面,只有倒下的楊柳枝以及斷裂的注連繩散落在地面。
然而,即使柱子消失,靈氣依然殘留在這個地方。
飛車丸抬起視線,從敞開的門扉移到神門的懸山式屋頂上方。
大連寺就站在那裡。
他單腳站在屋脊上,傲然俯視著這裡。櫻花花瓣同樣飛舞到神門上方,彷彿以人類聽不見的神代語言,在他背後飄揚祝賀。
不過……那真的是大連寺嗎?斑斑點點的上衣破裂,右邊手臂與肩膀露了出來。他背對著黑暗的夜空,肌膚如大理石般白皙。頭頂上的烏帽早已消失,且短髮凌亂。睁大的雙阵裡,漆黑的瞳孔有如仁王,緊抿的雙唇比以前還要赤紅,染上了駭人的色彩。
然後,他的額頭。
他的額頭長出了又長又粗,而且彎曲的一對角行鬼露出了殺氣。
「夜光,是我的錯覺嗎?他有點像我認識的那個死掉的傢伙。」
回答角行鬼感想的不是夜光,而是飛車丸。
「……大嶽丸。」
也許是沒料到會從搭檔口中聽見這個名字,角行鬼心頭一驚,往她看了過去。
不過,「不對。」夜光這麼斷言。
「那是大連寺教的祭神,大連寺讓『神』降到了這個世界。我真的能祓除那個東西嗎?」


4


那傢伙肯定會上鉤,問題是會怎麼上鉤。
舉雙手歡迎嗎?這很難說,他不像是真的渴求到會老實表達出感謝的意思,而且別說感謝了,他甚至可能無動於衷。畢竟對方是傳統世家,又是名門中的名門,是擁有千年歷史的土御門宗家。
況且坐上新任當主位子的,是正值弱冠之年的年輕小夥子,而且還是年紀輕輕,才能就獲得認同的天才。
聽說他不常離開故鄉,想必是被捧在掌心、在備受關愛的環境長大。雖然同樣是年輕當主,兩人簡直有天壤之別。從倉橋的話裡聽來,那並不是個愚蠢的傢伙。但是倉橋偶爾也會含糊其辭,可見對方有不能向外人明言的問題。
某一天,藏在關東暗處,來路不明的使者忽然出現在這個年輕人身邊。然後,那人在他耳邊悄聲說著。我來讓你成為新任的陰陽頭,重拾過往的榮耀。
對方或許會大發雷霆,喝斥下賤的傢伙閉上你的嘴。這麼說來,對方照理來說也是華族。儘管沒落,品格依然高貴。
其實不管對方是什麼樣的男人,自己要做的事情都一樣。只要真的有才能,個性如何都無所謂。簡單來說,只要自己能操控對方就行了,但是必須和那些長老切斷關係。不是全族、必須當成我的棋子為我所用,最重要的只有這一點。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首先要讓對方接受自己。抬舉對方,遭對方輕視,接近到觸手可及的距離,正確掌握對方的「欲望」所在的位置。他肯定會上鉤,再從他如何上鉤的方式,看清楚他內心的「欲望」。
所以——


「抱歉,勞煩您千里迢迢來到此地,這件事恕我拒絕。中尉,您請回吧。」


腦中不自覺變得一片空白。
而且遇上這種情形後,自己才赫然驚覺——
自己真正期待的未來,是能與立場相近、年紀相仿的天才,一同走在陰陽道上。





那是大連寺顯明,這件事實在教人難以置信。儘管咒術實力不高,佐月也有見鬼的才能,所以他很清楚「不同」的地方在哪裡。那不只是判若兩人,簡直已經不是人類了。
非人的那個「東西」,如今正與夜光他們展開激烈對戰。
「飛車丸,退下!角行鬼!」
「嘖,撐不下去了!」
「夜光大人!我——」
「不行!北斗!」
夜光接連使出比對付影鬼時更大量的咒術,持續吟誦咒文。
在空中紛飛的咒符化為火焰與雷雨,或是化為矢與矛,往大連寺展開攻擊。
獨臂鬼顯露出本性,向外冒出尖角,伸長了獠牙,高聲咆哮著在地面狂奔。
頭頂上方,金黃色的龍讓力量在龐大的身軀高漲,在夜空中疾行穿梭。
至於騎在白馬上的狐妖,則是奮力支援著成為主戰力的陰陽師、鬼與龍。
在這一戰中,相馬佐月見識到了土御門夜光真正的實力。
等級不同。
如同大連寺不是「人」,夜光的實力也同樣超越了「人」的境界。
不過,這些攻擊都對大連寺無效。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攻擊「一點效果也沒有」。接連使出的那些令人目眩的秘儀或奧義,怎麼樣也無法攻破飄散在他四周的靈氣——搖曳的模樣甚至稱得上優雅的靈氣。相反地,大連寺散發出的強大靈氣不論是舉手或投足,都有驚人的威力傳過來這裡。
那簡直不像存在這世間的靈壓。
這就是所謂的「神威」嗎?那不再是大連寺,那是無名的鬼神。
那位鬼神操控大氣、產生狂風、喚來龍捲風、撒落火花追逐著夜光等人。每一個動作都帶有鬼神的靈氣,不可能應付得來。
佐月同樣命令八瀨童子加入戰局,然而這些護法震懾於敵人的神威,甚至連攻擊也做不到。八瀬童子並不是沒有實力,只是使役他們的佐月,沒有可以發揮他們真正實力的力量。現場所有狀況都不尋常,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丟進了神話,或是最可怕的噩夢中。
佐月和夜光等人已經從神門前退至第二鳥居後面,甚至被迫退到參道上,幾乎是單方面屈居守勢的狀態。
即使戰況對我方不利,夜光也絕不放棄。他咬緊了牙繼續奮戰。
接著,終於——
「很好。做得好,北斗!飛車丸、角行鬼,退下!」
接到主人的號令後,站在前面的飛車丸與角行鬼馬上往左右退開,讓出一條路。夜光與鬼神在參道上對峙,夜光使出了不像已經使用過大量咒術、簡直是無窮盡的靈力。
雙手的指尖舞動結成手印。他結成了大獨股印。


「哞、仡哩澀芰禮毘仡哩、怛他曩莫唵、薩縛灑吒路灑耶、薩怛縛耶薩怛縛耶、薩賀怛薩賀怛娑婆訶。哞澀芰禮、孽羅路賀、唵欠娑婆訶!」


夜光提升的咒力往四周擴散,燒灼參道上的石燈籠,注入篝火般的咒術火焰。篝火像是放入柴薪,同時燃燒了起來,成為衝向天際的火柱。他利用了敵人留下的咒術。火柱延伸,被夜空吞噬。夜空中,金黃色的龍用身體繪出的巨大五芒星咒印,散發出輝煌的亮光。
從吸收了火柱的咒印裡,彷彿天界破了個大洞,強大無比的咒術往鬼神頭頂灌注過去。
那是密教的大咒法,向大威德明王祈願調伏怨敵的大威德法。如果是一般的情形,那是修行圓滿的行者經過周詳的準備,需要花上幾天的時間才能行使的咒法。然而夜光不只事前沒有預備,還是在激戰的同時進行準備並且付諸實行。接著出現的咒術威力,比佐月以前見識過的所有咒術都還要強大而且凶惡。
在毫無防備的鬼神頭上,夜光使出的大威德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下傾注。
這樣的動作不曉得持續了多久的時間。上空的咒印不知不覺已經消失,石燈籠的火焰也大致熄滅,只剩下幾座還微弱地燃燒著炭火般的燈火。
然後——
櫻花花瓣輕盈地乘著靈氣,在空中飛舞。
再次出現在面前的鬼神與遭受咒術攻擊前沒有兩樣,依然從容地站在原地。攻擊有多大的效果或是否真有效果都不知道。即使試圖推測,但次元實在相差太遠。
夜光屈下單膝,呼吸相當急促。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連寺模樣的鬼神,喘著氣露出苦笑,
「……真厲害。」坦率地給了這樣的評價。
退到一旁的兩位護法趕到主人身邊。
「夜、夜光大人!」
「哈哈……老實說,如果眼前的對手真的是大嶽丸,我還有信心可以擊敗他,可是……大連寺不知道是用什麼樣的術式,將對象規定為『神』,不過那個……那位鬼神似乎真的與須佐之男尊同為一體。雖然說那一面還沒覺醒過來……也可能是沒有真的連結在一起,不過那也是遲早的問題而已。情況對我們愈來愈不利了。」
佐月在參道另一頭,不過他還是聽見了夜光的聲音。情況不只是不利,簡直是無計可施。
「夜光!快撤退!」
佐月大喊。夜光轉過頭。
「沒有勝算的戰爭,再打下去也沒有意義!暫時先撤退再說!」
夜光凝視著疾呼撤退的佐月,目光裡閃過些微迷惘,那應該不是佐月眼花。
然而,夜光搖了搖頭。
「不行。」
「不許回嘴!這是命令!」
「做不到。」
「為什麼?」
「身為陰陽師,我不能容許自己放任那東西不管。」夜光斬釘截鐵地說。
佐月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身為陰陽師是什麼意思,他無法理解。儘管是咒術者,佐月畢竟不是陰陽師,夜光這番藉口聽在他耳裡和玩笑沒有分別。
不過,他懂這句話對夜光有多重要。
自己無法控制這個男人,如同第一次見面遭到輕易拒絕的時候一樣。
他頓時怒火中燒,但手腳反而失去了血氣,感覺就像冷冽的寒冰。
「這樣的話……」
隨便你,他差點唾罵出這句話。
反正自己只是個凡人,應付不了這麼嚴重的狀況。況且這是場明知會輸的戰鬥,自己也沒有奮戰到最後一刻的意思。這麼說來,出淵不知道什麼時候失蹤了。正所謂見機行事,到頭來只有那種男人活得下來,那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誰管陰陽寮會變成什麼樣子,「神」跟我也沒有關係。我受不了了,再這麼下去,我……
這時——
夜光變了臉色,看著鬼神大叫:「佐月!」
佐月也跟著把視線轉到鬼神身上。
在他眼前,鬼神正朝他用力揮動手臂。
雷光炸裂,轟聲與衝擊擊飛了佐月的身體。
意識即將昏迷的時候,背後忽然出現了某種觸感。是八瀨童子。巫女模樣的那位護法繞到他背後,接住遭到擊飛的他。另外在他的正前方,其他三位忠誠的護法成為盾牌,保護著自己的主人。
其中,站在正中間戴著頭盔的武士,直接承受住鬼神使出的雷擊。儘管只是這麼一擊,已經足以讓擁有強大力量,且存在千年之久的相馬家八瀨童子左半身消失。佐月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那位戴著頭盔的武士,佐月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不過既然是服侍相馬家每一代當主的護法,他們理應從佐月出生就知道他這個人。
失去半個身體的八瀨童子,全身線條紊亂得相當激烈,最後他轉過頭,把頭往主人——佐月轉了過去。古老的頭盔底下,可以看見幽鬼早已枯朽的臉龐。
然後,他消失了。
八瀨童子的靈氣如沙崩般霧散,盡忠長達數百年時間的護法,在此時結束了他的任務。
佐月茫然自失。
另一方面,夜光等人牽制著鬼神的行動,急忙趕至遭到雷擊的佐月身邊。
「佐月!你沒事吧?」
夜光朝佐月大喊,然而佐月沒有回應。與遭到鬼神雷擊時不同的衝擊,麻痺了他的心靈與身體。
「聽好了,現在還有辦法可以應付。我要改變做法,不再用力量調伏,而是用調和的方式鎮住神。大連寺顯明的意識可以視為已經完全遭到吞噬,這麼一來,那就是災害——像森林大火一樣,而我就要用咒術熄滅這場大火。」
「……你打算怎麼做?」
佐月勉強問了回去,只是頭腦還是無法順利運轉。夜光沒有察覺佐月的狀況,「我要使用鎮魂的咒法。」這麼回答。
「話雖然這麼說,那是我自製的術式,原本是為了相馬家——平將門的御靈準備的術式。雖然不知道能發揮多大的效用,眼下也只能邊嘗試邊調整了。這段時間你趕緊指揮周圍的民眾前往避難,驅人的結界早就被破除了。而且說實話,我也沒有自信一定能成功,所以——」
佐月忽然用力抓住夜光的手臂,夜光嚇一跳,往他看過去,但佐月的視線只是凝視著虛空,望向其中一位八瀬童子消失的空中。
怒火在內心深處沸騰,激烈的怒氣狂奔過每一條血管。
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那是什麼樣的不明怒氣。那是長年來——自懂事以來一點一點累積的憤怒,在佐月心中持續燃燒的怒火。
那是對弱小的憤怒,也是對不合理的世界的憤怒。那是對出身的憤怒,也是對時代的憤怒。
那是對擅自導引他前進的命運的憤怒。
這樣的憤怒推動了他的行動。
「鎮魂?太天真了。那傢伙由我來祓除。追根究柢,那是相馬撒下的因。『神』是嗎?正好,我就讓這種半吊子的鬼神見識真正的『神』。」
他揮開八瀨童子的手臂,用自己的雙腳站了起來。「喂。」他沒理會驚慌失措的夜光,雙眼直瞪著鬼神——大連寺。
「你照樣準備鎮魂的咒法。雖然我也是一樣沒信心……能交由你來控制的話,至少我的心情能輕鬆一點,只需要專心想著怎麼痛扁大連寺就行了。」
聽到這裡,夜光也察覺到佐月的目的,「太亂來了!」他慌張大叫著。
「你打算讓將門降到這世上對吧?難不成你是想讓『神』來對付『神』嗎?」
「我知道召喚將門公的術式,那是相馬家的秘術。不過要讓將門公附身在身上的話,光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做不到,召喚後的事情要麻煩你了。」
「別說蠢話了!什麼準備都沒有,怎麼可能做到這種事情!」
「臨時想出辦法不是你最擅長的嗎?如果連鎮魂都準備好的話,那更是無可挑剔了。」
儘管是在這種時候,他卻很高興能被夜光批評「亂來」。湧起的怒氣沒有消散,他得意得像回到孩提的時候。
「我知道這麼做很亂來,不過成功機率總比鎮住那傢伙來的高。雖然不巧被人當成了叛國賊,但他過去總是江戶的守護神吧,至於靈不靈驗我就不能保證了。」
「那可是全日本首屈一指的御靈,能不能控制住——」
「一定可以。」
「喂。」
「把將門公定義為『守護神』——由你來用術式這麼規定。」
「……」
夜光咬緊了唇,佐月愉悅地看著他的臉上緩慢展現出的「決心」。
沒錯,夜光如今正坐在當初輕易拒絕的陰陽寮長官的位子,是佐月讓他坐到了那個位子。雖然過程和原本想像的狀況完全不同,不過也因為認真地與對方相處來往,自己才能說服這個男人行動。
比方說,像是現在這個瞬間。
說不定,自己和這傢伙會是合作無間的拍檔。當然,這也有可能是錯覺。
「夜光大人……」
飛車丸與角行鬼留意著鬼神,同時屏住氣息關注主人的對話。剩下的三位八瀨童子也守護著主人,等待他的命令。只有在頭上遨遊的龍,像是根本不把人類和護法放在眼裡,「儘管放馬過來。」像這樣威嚇著鬼神。
接著,「受不了……果然不該接下陰陽頭這個職位。」夜光發起牢騷,目光從佐月再次轉到鬼神身上。雖然一臉倦容,臉色蒼白,臉上卻是斷除了迷惘的表情。
「雖然想舉行『天曹地府祭』,但現在才開始準備的話實在來不及。乾脆試著改造『泰山府君祭』……真是的,在所有我使過的招式裡面,這毫無疑問是最粗暴的一次。我只能竭盡所能,之後看神的意思了。」
這樣的方式,正是平息這次騷動的手段。
佐月狂妄笑著,往前跨出一步。夜光繞到他背後,俐落地舉起雙手,掌心抵住他的背部。飛車丸、角行鬼與三位八瀨童子肩並肩,成為保護主人的盾牌。
大連寺猶如戴上鬼神能面,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
龍在頭頂咆哮,像是失去了耐心。



佐月讓注意力集中,朝祖靈開始了深入而且遙遠的呼喚。





那天夜裡,降在英靈庭院的兩尊神明,寄宿在各自的刀刃上,朝對方展開了僅有一次的攻擊。那時候迸裂出的熾烈火花,正是神確實存在的鐵證。
將那一剎那烙印在現世後,神明各自回到了原本所在的地方。
一把刀刃斷裂。
一把刀刃完好。
完好的那把刀刃閃過一道劍光,接著自行收進出現的刀鞘。
這一晚的劍舞,英靈們只是在旁靜靜關注。


5


佐月醒來時,人正躺在床上。
四周明亮得和白天一樣,雖然感覺得到冬天的寒冷,但沒有夜晚那麼冷冽。
看來自己睡了半天以上,軍靴雖然脫了下來,沾滿灰塵的軍服還是和昨天夜裡一樣穿在身上。身體從裡到外都疼痛不已,而且完全使不上力,感覺就像泡在福馬林裡面。
啊……他發出了低沉的哀號聲。這時,從他臉旁的枕頭上,有個東西輕飄飄地浮了起來。他一時之間以為是小蟲子,不過不是。那是個指尖大小的小紙片。
那張身體呈十字,只有頭部裁成三角形的紙張,是被稱為人形、古老風格的形代。人形浮了起來,在空中晃悠悠地飄浮著,離開了佐月身邊。佐月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只是愣愣地用視線追逐遠去的人形。
接著,他稍微轉動脖子,觀察起自己所在的地方。
雖然沒有印象,但從某處傳來了咒文的吟誦聲,他才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這裡是陰陽察的醫務室,自己似乎躺在一張只是用來交差的簡易病床上。
「……唔……」
意識模糊,他闥上雙眼緩慢地呼吸著。身體到處都在疼痛,不過似乎沒有手腳斷裂或骨折這類嚴重的外傷。另外,把注意力轉向周圍的靈氣後,可以察覺八瀨童子和平時一樣在身旁待命,但數量比昨天少了一位。
換句話說,這不是在作夢。
「……順利結束……了嗎?」
他仰望著天花板嘟囔著。
這句話得到了回應。
「情況那麼危急,怎麼可能順利。」
進入房間的是夜光。雖然只過了一個晚上,他卻像是許久沒見到對方。飛車丸也跟在主人身邊過來了,不曉得是不是多心,她的神情不怎麼高興。但生氣的樣子絲毫不損她的美貌,可見美女就是吃香,他不禁生出這種不恰當的想法。
他想起剛才的人形,那個人形大概是去報告佐月醒來的事情。換句話說,夜光一直在等他清醒過來。
「那個時候的狀況真的很危險,沒有失控半是因為碰巧,好不容易解決簡直是奇蹟。不過,幸好真的只是發生在瞬間的事情,還可以硬是敷衍過去。」
夜光把一旁的椅子拉到病床邊,在上面坐了下來。
「我得在這裡強調,這種事情下不為例。那種不要命的……就算現在回想起來,我的身體還是會發抖。」飛車丸站在他的背後說。
「我知道,我也有同感。」
夜光不耐煩地說。看來在事情結束,佐月沉睡的這段期間,兩人一直在爭辯這件事情。不過這個事實,正是佐月他們「活下來」最好的證據。他們成功解決了與「神」對峙的絕望局面。
「將門公……」
他嘶啞地說。聽見佐月虛弱的詢問聲,夜光露出了帶著自嘲的苦笑。
「要把那說是『降臨』,實在是對不起將門公。不過你確實接觸到了,大家也因為這樣得救。那時候你的判斷很正確……雖然這是從結果得到的結論。」
「這樣啊……」
佐月低聲說著,視線再次轉到天花板上。
讓祖靈平將門附身在自己身上進行降神。佐月這時第一次讓手——不對,是讓指尖觸及了相馬家千年來的夙願。
不過,他沒有什麼成就感,「這樣啊」是他最真實的感想。果然是因為意識不是很清楚吧。這肯定也是降神的後遺症。
總之,自己活了下來。
心裡沒有其他更深的感觸,而且或許這意外地是「正常」狀況。
佐月躺在床上緩緩呼吸著。醫務室的寂靜加上三人的沉默,產生了靜謐空無的一段時間,輕柔圍繞著佐月。時間的流動像是變得緩慢,回想起來,自己有多少年沒有像這樣讓心靈休息,無所事事地只是讓自己隨時間逐流。
或者,這同樣也是降神的影響,記得夜光說過神穿越時空存在這世上。神度過的「悠久」時間,如果接觸到那種感覺的影響,還留在佐月身上……
不過——
夜光接著開口,語氣嚴肅地喚了聲:「佐月。」時間動了起來。
「佐竹大佐來了聯絡,他表示御前會議結束,已經決定開戰。接下來又是新的戰爭,我們恐怕也會變得更忙碌。」
夜光盡可能排除情感,平靜地說出這件事情,站在後方的飛車丸也是神情陰鬱。她早知道事情會是這樣的發展,不過她大概也祈禱到了最後吧。
夜光告知的是已經逼近眼前的未來,然而佐月卻像是事不關己,傾聽著未來的事情。
遙遠的某處傳來咒文的吟誦聲,那大概是祝詞吧,不曉得是獻給哪一位神明的祝詞。佐月闔上雙眼,「這樣啊。」又嘟囔了一聲。


昭和十六年十二月一日。
日本攻擊珍珠港,就在這天的一個星期後。


後記


各位讀者久等了,說出這話時筆者內心其實無比惶恐,因為這次真的是讓各位讀者等待了相當長的時間。中間推出過短篇集,可是正篇就……※大約相隔了兩年(?)之久才又推出新書。(編註:以下皆指日本出版情況。)
《東京闇鸦15 ShamaniC DawN》
和先前預告的一樣,本集內容為過去篇,與現代篇的氣氛完全迥異,不曉得各位讀來有什麼感想?


在這裡有件事得鄭重地向各位讀者道歉,推出上一集第十四集之後,雖然想過恐怕需要一段時間才會推出下一集,但沒想到結果讓各位讀者等了這麼久……儘管有很多原因,筆者心裡實在是過意不去。老實說,原本筆者還以為自己就要棄守作家這一行,幸好好不容易還是讓新書順利出版。
感謝責任編輯蔻蒂陪我堅持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另外也感謝各位讀者耐心等候!抱歉讓各位久等了!
接著……本集是過去篇!
除了夜光、飛車丸與角行鬼這三人組——啊,當然也有舊角色不時穿插在故事裡面——簡直是新角色大集合。
故事的舞台一旦改變,登場的角色也就不得不跟著替換,故事裡到處出現不認識的名字,讀起來想必十分辛苦……不過身為創作者,思考新角色真的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
在所有新角色裡,這次的主角是相馬佐。由於夜光的人物特色在某種程度上,算是已經固定了下來,筆者一直在思考,什麼樣的角色與他配合起來會很有意思,做了許多嘗試。
老實說,筆者總共思考了三種類型的角色。
最後覺得這樣的角色最合適,就成了各位在作品裡面見到的佐月。表面上看來是個單純又不夠坦率的人物,其實內心意外——就像這樣子是個很複雜的人物。各位讀者覺得怎麼樣呢?或許各位覺得非常有相馬家嫡系的風格,與多軌子有些類似——真要說起來,筆者感覺他們不愧是繼承了相同血緣的族人,不知道各位讀者又有什麼樣的感覺。
其他還有倉橋、若杉與相馬家的各位也陸續在故事裡面登場。
首先是倉橋。當主隆光在地位上,是和現代篇的倉橋源司互通的角色。如果時代與周圍的環境不同!比方說要是沒有發生大靈災——倉橋源司與土御門泰純合作,共同守護春虎,故事或許會是這樣的發展也不一定。
另外,還有少年久輝。
想到今後他會遇上的動亂,至少現在要讓他度過一段幸福的時間,筆者抱著這樣的心情書寫著關於他的篇幅。事實上,少年時的回憶,也將成為日後支持他的精神食糧。
此外,他也是間接對正篇的現代篇有重大影響的人物。那件事情的「開端」是什麼情形,希望能稍微傳達給各位讀者。
如今回想起來,故事裡鮮少出現若杉家的人。本集登場的季行後來也成了土御門家的人,不過春虎的母親原本也是若杉家的人。比起倉橋家,其實若杉家與土御門家的距離更為接近。季行的角色特質很快就定了下來,基本上若杉家的人大多個性較為沉穩。
接著是相馬分家的那對兄弟。
弟弟其實是早就登場過的角色,各位讀者察覺到了嗎?在久世蘭老師創作的漫畫外傳《東京闇鴉Sword of Song》裡面,相馬章輔正是主角八雲曉兔的祖父。換句話說,那個其實是以相馬家的血統做為主角的故事。因為是希望務必能在過去篇登場的人物,能順利讓他進入故事裡面,筆者也自覺鬆了口氣。
另外相馬兄弟的哥哥,同樣也是某個角色的祖先……各位讀者發現了嗎?他和後世子孫的個性相差甚遠,不過得過且過的地方倒是很像。
此外還有只有名字出現的真羅法師,以及年輕的千與百郎坊,很高興有機會能描寫過去的闇寺。
尤其是真羅法師,一開始筆者設想的是身材更健壯,態度更豪放而且磊落,像個肌肉大哥的角色……結果最後出現在故事裡的,居然成了高傲的怪僧。雖然這個樣子也很讓人滿意,只是這方向到底是怎麼走歪的……
正篇第十集登場的常玄法師應該認識真羅,既然真羅是這種個性,那個老古板恐怕只是被他玩弄在掌心。這麼一想,實在讓人不禁同情他。千大概會笑咪咪的,在一旁觀望兩人相處的情形吧。從這些地方都可以感覺到闇寺的歷史。
這次還有其他不能忘記的人物,那就是兩位敵人的角色。
他們的名字在這裡先不提……這兩個人的角色從一開始就設定是「敵人」,可以自由發揮,也因為這樣,成了筆者相當喜愛的角色。尤其他因為這件事,與相馬家產生了關聯。想到,後來發生的事情,那實在是一幕相當具「歷史性」的發展。面對明顯比自己強大的對手,他用盡了全力奮戰。他同樣也是如果用另一種方式遇上夜光,成為夜光的弟子,或許會是一位高徒。雖然說與他合作的那個人,也不會因此有與佐月或是相馬家合作的可能。
對了,在這裡順帶一提,這次與飛車丸一同擔任「女主角」的小翳小姐。她在正篇裡面是第一次出場,不過在短集篇裡面已經出現過了,那就是短集篇第三集的加筆故事,在這個新寫的中篇故事裡面,和本集一樣是由夜光擔任主角的過去篇,描寫正篇前半不時造成話題的「鬼在去年引起的那場騷動」,也就是角行鬼成為夜光的式神時發生的騷動。夜光、小翳與飛車丸的對話比正篇還要多,也能幫助讀者更瞭解本集的劇情。如果有讀者還沒讀過這個故事,請務必一讀。
雖然聊了那麼多各個角色的事情,在過去篇比起這些人物,筆者更注重的是當時的社會環境與風俗。
支那事變後,與中國的戰況陷入膠著,在國際政治上遭到孤立,又即將引發太平洋戰爭前夕的日本。
老實說,有很多地方筆者認為描述得不夠詳細,不過本集寫的主要是「夜光的故事」,沒有直接相關的內容都盡可能省略。只是筆者最近愈是調查,就愈覺得那實在是個有各種題材可以描寫的時代。
身為瞭解之後事情發展的現代人,從這樣的立場評論當時做的那些事情……雖然簡單,可是似乎不是小說該有的內容。
什麼樣的行為正確,什麼樣的行為錯誤。什麼樣的情形屬於正常,什麼樣的情形屬於異常。一旦時代不同,判斷的「基準」也會跟著徹底改變。
雖然無法準確描寫出當時人們的思考方式,筆者在下筆時,只希望能盡可能描寫得更加貼切。如果對那個時代有興趣,各位讀者可以自行前往調查,到時候各位肯定會冒出很多不吐不快的話(笑)。


接下來是關於漫畫的通知。
長年來在《少年ACE》上面連載,由鈴見敦老師執筆的漫畫版《東京闇鴉》終於順利迎向完結篇了!內容完整呈現了原著第一部最後面的章節。
當初是在文庫本第一集出版前開始連載,實際上是持續了七年的長期連載呢。自己的作品在漫畫化後連載這麼長一段期間,這也是筆者第一次的經驗。因為鈴見老師的漫畫改編,《東京闇鴉》這部作品感覺也擴展了「視野」。
尤其是那些角色變得更是栩栩如生。鈴見老師筆下的每個角色都有豐富的表情,實在讓人愛不釋手,捨不得移開視線。筆者衷心認為,這確實是一次幸福的漫畫化經驗。
漫畫版《東京闇鴉》最終集碰巧也是第十五集,集數與原著小說相同!漫畫和本集同樣在九月發行,還請各位讀者務必支持。
漫畫的最後一幕讓人聯想到原著的第二部,這是鈴見老師的創意,請各位讀者親自拿在手上確認。
最後,一如往常要在這裡向以下各位致上謝意。
……話雖然這麼說,這次筆者真的是要向各方面的人士致歉。各位沒有棄筆者於不顧,一直陪筆者到最後,真的非常感謝。
負責插畫的すみ兵老師,抱歉這次多出了一堆新角色!不過,像是佐月的人物設計,真的讓人著迷不已,而且封面的飛車丸也讓人大享眼福。感謝您一直以來提供精采的插畫,支持著本部作品,謝謝您!
責任編輯蔻蒂,雖然後記開頭道過歉了,抱歉帶來這麼多麻煩!妳不吝於協助,真的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到了最後的最後,還有很多必須向妳道歉的事情,不過這本書能順利出版都是多虧了妳的功勞。今後也會有需要麻煩妳的地方,還請繼續提供協助。
最後是各位讀者。
筆者在這裡得再說一次,抱歉讓各位讀者等了這麼久的時間。
而且久違的正篇續篇居然是過去篇,想必有許多讀者哀嘆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春虎他們,下一集預定——雖然主要是過去篇——會回到現代……應該……吧……(如果內容不是那樣,還請見諒……!)
雖然相隔了這麼長的時間才推出新的一集,反過來說,因為讓各位讀者等待了這麼久,筆者衷心期許,內容能不負各位忠實讀者的期待。故事內容正一步一步朝完結篇邁進,不過因為希望能將自己滿意的作品交到各位讀者面前,還請再稍微多等待一段時間。
各位讀者,我們下一集再會。


二〇一七年 八月 あざの耕平




這書14卷台版似乎已經錄了的,在貼吧,估計你沒找到吧?我在別的渠道上看到過的,14卷台版轉自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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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Dead_Walker 伯爵
我之前一直好奇夜光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搞半天原来是“轻浮”版的春虎。不过这本书真是追地辛苦……

4 年前 0 回復

。サクラ。 伯爵
真的是隔了太久 前面的剧情全部忘记了 当年追的真的超级开心的

5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15卷原来都录入了!?现在才发觉。当初看到11卷汉化就断了也没继续等下去,看到飞车丸是夏目转生这个设定更有是有种复杂的感觉……
あざの耕平上一部BBB也有这种似是而非令人纠结不已的三角恋来着……东鸦都能算四角了。

5 年前 0 回復

qzsg 平民
感谢楼主分享!!!!!

6 年前 0 回復

丶胧漠丨月 勳爵
感谢录入,好久没看这本书了

6 年前 0 回復

xyjsnzyq1113 平民
感谢录入 期待很久了

6 年前 0 回復

香霖堂的霖之助 勳爵
感谢大大录入!这么冷的小说,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结局了呢……好想作者曾经也是这么想的,哈哈

6 年前 0 回復

archer1987 侯爵
' donotusemyname 发表于 2018-8-8 23:32 那都是作者自己作的。。。当初最起码在轻国的热度是不下于约会大作战的,后来剧情发展到高潮,也就是春虎 ... '


作者又不是专职作家,高潮之后要怎么写是个大问题,构思也很需要时间,个人觉得这作不如黑血兄弟。

6 年前 0 回復

sky15821982 伯爵
不知道去哪里看14卷额。记得电脑里是到13断的······

6 年前 0 回復

avlin 騎士
' Castaway 发表于 2018-8-7 19:09 這書14卷台版似乎已經錄了的,在貼吧,估計你沒找到吧?我在別的渠道上看到過的,14卷台版轉自貼吧。 ... '


14卷我有在贴吧找到,但那个不是全本录入,前面一部分是自己翻译的,只是了解剧情倒没什么问题,而且我知道这部作品比较冷能有个人翻译就已经很不错了(有的看总比没得看好),但还是想着如果有能全本录入就好了(所以才说是有点自私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还是感谢录入了

6 年前 0 回復

night33 騎士
好久没看了 想问夏目复活了嘛

6 年前 0 回復

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這本等好久了,一直期待後續劇情
終於錄入了感動~

6 年前 0 回復

fatezero33 子爵
' 女乃并瓦 发表于 2018-8-4 01:18 算是把前人的历史讲解清楚了 但是我更关心现在的夏目和春虎啊! 谢谢楼主! ... '


听说下一本还是回忆篇( ̄︿ ̄)

6 年前 0 回復

fatezero33 子爵
台版居然还没把这本书忘了,真不容易

6 年前 0 回復

avlin 騎士
非常感谢录入!!!这本真的等很久了,如果不是家里条件不允许都想直接去淘宝买14和15卷的台版来看了
以及虽然是有点自私的问题,想问一下之后还会录入14卷吗?贴吧里好像有翻译,不过还是希望能看到台版的录入,谢谢了

6 年前 0 回復

ThomasJP 子爵
16卷出不來很正常,因為要解釋東京大靈災,歷史上應該是東京大空襲的時間
一邊是二次大戰的史實,一邊是陰陽寮的後續還有夜光跟飛車丸的故事,之前也埋下了蘆屋道滿出場的伏筆,這卷肯定會寫得很辛苦

6 年前 0 回復

David123 伯爵
这本早想看但一直没完结 没想到现在还在出 希望所有坑都能填完

6 年前 0 回復

bbb252 皇帝
话说现在事情这么大,多轨子都没找到晓兔头上,情报操作的够彻底的……

6 年前 0 回復

excalibursaint 公爵
飞车丸原来就是夏目啊......天啊

6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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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staway 勳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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