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村小六]終將墜入愛河的Vivi Lane 1[台/繁]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8-8 21:45 编辑


  終將墜入愛河的Vivi Lane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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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犬村小六
  插畫:岩崎美奈子
  譯者:陳柏安
  圖源:流哲不哼太
  掃圖:風
  錄入:kid
  修圖:很懶得修圖的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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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去找Vivi Lane。」懷著乾妹妹的請求,貧民窟的少年踏上旅程。生命有限的人工少女與擁有自我意識的機兵。斜陽王國的公主、性別不詳的天才駕駛、遭皇帝拋棄的侍女之子……旅途中遇見各自懷有傷疤的夥伴,少年日後將化身為世人所稱的「災厄魔王」,對由樂園支配的世界掀起反旗。尋找Vivi Lane,如此渺小的旅程不知何時,竟掀起了時代巨浪,引發改變世界的大戰——
  傷痕累累的少年少女交織出的戀愛與戰火,於此揭開序幕!


  作者簡介
  犬村小六
  新系列開幕,是王道奇幻戰記,簡稱還請使用「Vivi Lane」。請各位讀者好好享受岩崎老師具清澈透明感的插畫。


  畫師簡介
  岩崎美奈子
  出身於新潟縣的插畫家。
  請各位多多指教!
  http://me33.blog129.fc2.com/


  CONTENTS
  序•一
  序•二
  一章 罪人
  二章 王族
  三章 夢境過後










  序•一


  最初是朵於夜空中綻放的焰花。
  衝破天際,以密布群星為畫布,一瓣、又一瓣燒得旺盛的花瓣,於寬闊夜空中灑出點點鮮紅。
  遠方的轟隆聲傳進正往沙漠而去的旅行藝人團耳中。大人們抬起頭,瞇眼看向接連於天際另一頭綻放的焰光。
  「是伊甸的運輸船呢,難得看到它在晚上出現啊。」「好大,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呀。」「是碰撞意外嗎?雖然識別燈是亮著啦……」
  邊聽著大人們交頭接耳,一名少年混在他們之中,也抬頭望向染得通紅的星空。
  有什麼事即將發生。
  年僅九歲的少年腦海中忽地浮現這句話。而當少年回過神時,他已往這陣燒亮夜晚的火光源頭奔去。
  「喂盧卡,別一個人亂跑!!」「現在靠近很危險喔!有殘渣會掉下來啦!」「他想死吧,就別管他啦。」
  無視身後的警告之聲,這名被稱為盧卡的少年抬著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在夜晚的沙漠中奔馳。
  每當天上傳來巨響,就能看見因月光照射而閃閃發亮的船隻碎片如雪一般掉落。被那些直接擊中的話就沒命了,不過盧卡仍像是受到什麼呼喚,丟下身後的大人們在沙丘間上上下下。當盧卡越靠近,受創飛行船的輪廓也越來越明顯,火光照出了整起事件的真相。
  「是翼龍……!!」
  原來是體長少說超過三十公尺的巨大翼龍成群結隊,用利爪攻擊兩艘飛行運輸船,破壞了推進裝置及方向舵。運用飛翔石造成的船體,更慘遭翼龍的尖牙輕易粉碎。
  過去未曾聽過翼龍會去襲擊飛行艇,此時天上可說發生了極為異常的事態。盧卡停下腳步,發現了翼龍為何如此憤怒的原因。
  ——翼龍是想奪回那艘船上的貨物……
  就在盧卡這麼心想的瞬間,一艘運輸船下腹部發生劇烈爆炸,似乎被堆積在船倉中的大量貨物拋落至空中。然而翼龍們絲毫不理會那些掉落物,持續攻擊著運輸船。
  盧卡下定決心,又越過了一個沙丘,往貨物的掉落地點跑去。
  掉落物中能看見許多人型的物體,輪廓看上去明顯是機兵。只要能弄到其中一台再賣給仲介商,就能和現在的悲慘生活說再見了。當他為了找出有價值的寶物而定睛凝視時,看見一小團在皎潔月光照射下,於夜空中格外顯眼的影子。
  「女孩子……?」
  以燃著燦亮火光的夜空為背景,宛如羽毛般輕輕飄落的物體輪廓無疑是一名少女。只見其它掉落物接連超過少女墜落於地,彷彿只有她一人身處星之水槽中,緩慢往下沉。
  重力對那名女孩特別友善。
  盧卡乍看之下是如此,但這種事不可能發生。當他凝神看得更仔細,才終於看到減緩少女墜落速度的物體真相。
  竟是隻小翼龍正拼命拍動翅膀支撐著少女。
  少女似乎昏了過去,雙手雙腳無力下垂晃動,身上穿的洋裝背部勾在翼龍的後腳上。體長大概不超過一公尺的小翼龍為了不讓少女摔死,可說是努力拼命地拍動著翅膀。但老實說若照那樣下去,少女仍會重重撞上地面而受重傷。
  該去救她嗎?盧卡瞬間萌生猶豫之念。目前周遭仍不斷有物體掉落,靠近實在危險。等她摔死後再慢慢撿那些伊甸飛行船的貨物,把當中值錢的東西帶回去就好……
  這般教唆盧卡的理性,遭到他的本能徹底否絕。
  非得救那名少女才行。
  如此一來定會發生什麼美好的事。
  毫無希望的悲慘日子將於今夜劃下句點,令人雀躍的冒險將於此地展開。
  盧卡並無根據,就只是一股直覺,讓他不理周遭持續掉落的機兵,邊跑邊大喊:
  「龍!我來接住她,把她放到這裡!!」
  從高度約七十公尺的位置,少女墜落的軌道有了少許改變,想必是因為翼龍擠出了最後的力氣拼命拍著翅膀吧。盧卡轉頭往後方一瞧,站上沙丘的頂點,下定決心在沙上站穩雙腳,張開了雙手。
  「醒醒,往這裡掉!」
  盧卡一使出渾身力氣大吼,墜落的少女猛然睜開她那翡翠色的雙眸。
  「欸?」
  「龍!這裡!!」
  翼龍簡直如蜜蜂般劇烈拍動翅膀,像是要將少女往盧卡這拋來似地改變落地軌道。
  兩人以相互摟抱的姿態用力撞上。
  「呀啊!」
  少女出聲尖叫的同時,盧卡伸出的雙臂也環住她的背部。往後方跨開的右腳承受衝擊,陷進沙中。
  盧卡以右腳為支點先是一個轉身,接著將支點移至左腳再次轉身後傾倒在沙丘上,就這樣抱著少女滾下斜面。
  剎那間天旋星轉,感受到摟在懷中的少女體溫。邊嚐著跑進嘴巴及鼻子內的沙粒味,盧卡邊祈禱少女能平安無事。
  嘰呀呀——
  世界靜止不動,唯有這股聲音最先傳進右耳。盧卡皺著臉吐出嘴裡的沙,睜開單眼,才確認原來這股聲音是乖巧坐在身旁的小翼龍發出的叫聲。
  見到眼前是一片星海,盧卡明白自己目前仰躺在沙漠上。當他想坐起上半身時,卻因雙手及胸口的痛楚忍不住哀號。儘管在翼龍的努力下已大幅減緩,仍是股不小的衝擊,不知道她還好嗎?
  盧卡硬是咬牙撐起了身體。直到剛才仍不停從空中傳來的轟隆聲雖已止歇,兩艘飛行船卻各自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掉頭。
  下腹部開了個大洞的飛行船轉向南方,似乎放棄了回程。另一艘船體上方還冒出火的運輸船執意往北方駛去,不過依它受到的損傷,肯定無法再飛太久。
  不知它們的目的地是哪,運的貨物又是什麼?
  嘰呀呀,旁邊再次傳來翼龍的叫聲。體長約一公尺的幼小翼龍正以牠一對圓滾大眼望著盧卡,接著縮起下巴,往沙丘一角伸長脖子。
  少女趴在沙地上,動也不動。
  「啊……」
  盧卡慌忙將膝蓋撐在沙地上,一臉痛苦地忍著陣陣刺痛站起身來,跑到少女身邊跪了下來。戰戰兢兢將雙手放到少女肩膀上將她翻轉過來後,聽見一聲短短的呻吟,看樣子還有呼吸。
  「喂、喂,妳還好吧?還活著就回話啊。」
  盧卡搖了幾下,但少女仍閉著雙眼沒有醒來。穿著白色連身洋裝的少女有著一頭亮麗得前所未見的金髮,及讓人以為毫無血色的白皙肌膚。盧卡雖沒見過伊甸人,依然隱約察覺這名少女並非地上的人類。簡直就像是創造時過度追求完美,完美到偏離人類的娃娃般。年紀大概和盧卡差不多。
  遠方傳來旅行藝人一夥的騷動聲,大概馬上就會來到這搜刮掉落物。
  那些傢伙為了賺錢無所不幹。若是如此美麗的少女,肯定會被他們抓去販賣,或是隨便編個「從伊甸墜落至地上的少女」之類的名堂,被拿來當成旅行藝人團的表演供人欣賞。
  才不讓他們那麼做,我要救這個女孩。
  盧卡站起身來看向四周。從運輸船掉落的貨物散亂一地,雖然月光有照出疑似機兵輪廓的物體,但大半都因墜落時受到的衝擊支離破碎,或是深深陷進沙中,看上去無法立即使用。
  這時,在一旁看著的小翼龍用角戳了戳盧卡的肩膀,接著往沙丘一角伸長脖子,彷彿像用指頭比似的。
  至於牠脖子比的方向——
  「咦……有腳耶!」g
  體長約三公尺的小型機兵臥倒在沙丘上,雖然摔得缺了頭部及一隻手,不過雙腳完整無缺。若是那台的話,能夠帶著少女逃走。盧卡連忙跑到機兵旁,確認它的狀況。
  是三零年式擘古奧池機兵。並非戰鬥用,而是專門用來進行工程或拖拉的後方支援型。內部構造簡單且裝甲薄弱,但也又輕又堅固,不易毀損。盧卡檢查了腳部裝置的六軸,發現雙腳都未受損,應該有辦法行走。
  旅行藝人團中有利用機兵及猛獸的表演,負責維修保養的人正是盧卡。若關於擘古奧池機兵,無論啟動引擎、操縱或是緊急維修的方法都清楚。他打開背部艙口,擠身進入狹窄的駕駛艙,邊祈禱邊轉動啟動鑰匙。
  直到轉到第四次,索瑪引擎終於有了反應。盧卡感謝起以前根本沒信過的神,操縱腳踏板及雙手操縱桿,從原本臥倒的姿勢彎起膝蓋,撐起上半身後一口氣站起來。
  如同無頭巨人般的外輪廓,肩關節及膝關節處的圓形接合處裸露在外,塗漆剝落的合金裝甲反射月光,呈現銀灰色。
  交互踩了踩左右踏板走了幾步後,從上下左右襲來的熟悉搖晃撼動著五臟六腑。看來只要不過度勉強,一晚走個三十公里應是不成問題。
  從遠處傳來大人們的叫喚聲,看來是看到掉落物中有機兵而高聲歡呼。可惜的是,盧卡已沒打算回去藝人團。不只一年到頭得在恩寵大地上四處流浪,每天被從早操到晚,更領不到半毛錢,酬勞只有每天一次的麵包和豆子湯。要是持續過著那種生活,遲早會搞垮身體丟了性命。
  盧卡的機兵走到少女旁邊,伸出左手抓起她的身體抱進懷中。幼小翼龍則發出嘰呀呀的叫聲,停在少女肩膀上。
  總之先去找城鎮吧。加門帝亞王國的首都拉蘭帝亞離這裡最近,將這台機兵賣給仲介商,拿那筆錢弄到特別身分證吧。只要有了身分證,或許能找到一份固定工作。每天睡同一張床,做同樣的工作,至少吃得到兩次麵包。這樣如夢似幻的生活或許能夠成真。
  盧卡從狹窄的觀察窗往外窺探。睡在機兵的懷中,女孩子的臉就近在眼前。
  「……Vivi……等等啊……」
  少女的呻吟聲夾雜在引擎聲的空檔間傳來。看她一臉難受的表情,似乎做了惡夢吧。儘管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要明白她還活著就夠了。盧卡往雙手上吐了口水,毅然決然地瞪向夜色的另一頭。
  「好,出發吧!」
  下定決心後,操縱機兵的腳交互往前動,朝大人們追來的反方向逃跑。身後雖微微傳來一直以來虐待、使喚自己的大人們的叫罵聲,但誰管他們啊?他已經不想再過那種像奴隸般的生活了,從今以後他要憑自己的意志活下去。
  這個尚不知姓名的女孩肯定能替我帶來全新的生活。
  循著直覺的耳語,盧卡走離夜晚的沙漠。大人們的叫罵聲很快就聽不見了,唯剩蒼藍月光與小翼龍的叫聲。至於少女帶給自己的豈止是全新的生活,而是攸關整個世界秩序的破壞與變革的事實,此時的盧卡仍無從知曉。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8-8 21:37 编辑


  序•二


  王都拉蘭帝亞的十二月見不到藍天。
  街上的石造建築幾乎全被一股藍色霧氣籠罩,就算是大白天也看不清馬路的另一頭。只見在濕冷道路間來來往往,身著灰色長衣的人們及拉車的馬,都活像是從那股青霧中誕生般冷不防出現在眼前,隨即又消失於霧中。若碰上濃霧,大白天也會點起煤氣燈,藍色街道浮現出宛如送葬隊伍般的橙色燈罩。此時這列朦朧的橙色火光,照出了一名少年的身影。
  鬆垮垮且有破洞的燈芯絨製上衣,縫縫補補的木棉長褲,雙腳的布靴上均能看見缺口,外露於寒冷空氣中的大姆指被路上的泥巴濺濕。在這條街上一點都不罕見,流浪街頭的孤兒的標準打扮。
  對裸露在外的手掌吐白氣,似乎難忍冰寒似地不停摩擦。視線一直盯著整條街,不時彎腰撿起掉在路面上的東西放進單手拿著的麻袋中。麻袋中裝有各式各樣撿來的東西,破布、舊衣、繡花針、生鏽鐵釘、玻璃碎片、煙殼,以及骨頭。儘管怎麼看都像是堆破銅爛鐵,但少年卻眼尖地一一撿起這些掉在路上的垃圾。
  拉蘭帝亞的貧民窟,麥格洛當。
  在這住有總計二十萬人的貧民,卻只能靠著不到總人口3%的統治階級吃剩用剩的資源過活的貧民窟內,如同少年這樣撿拾垃圾為生的人相當多。沒有家、家人甚至戶籍的他們為了活下去,不是去乞討、撿破爛,就只剩染指犯罪一途。而由於大部分露宿街頭者都選擇走第三條路,執法機關往往厭惡他們,動不動就來找麻煩。例如現在少年的面前,就出現了一名擋住他去路的警官。
  「嘿盧卡,今天也在認真做『清潔工』嗎?真有心呀。」
  一名看似四十來歲的警官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邊用警棍敲著單手手掌,邊用這種恥笑的語氣搭話。盧卡•巴路克抬頭看向警官,露出迎合的笑容。
  「你好呀,古雷格森警官。我一直都很認真喔,無論怎麼看都是位模範市民呢。我還持有特別身分證喔。」
  回答的字眼十分穩健,但盧卡的語調深處隱含著些許挑釁意味。古雷格森警官似乎也習慣了,一臉湊近盧卡,近距離把一身酒氣往他身上噴。
  「用錢買來的身分證吧?你這雜種(Brute)會幹的事我再清楚不過啦。」
  盧卡沒有回答,臉上卻掛著像在表達「這是奉承的微笑」,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過看在古雷格森警官眼中可不是微笑,因為感受到深藏在臉皮下那股極為駭人的感情,讓他即使只是面對一名年僅十二歲的少年,仍有股受到震懾的感覺。
  「像你這種流浪街頭的臭小鬼會在我沒注意的地方幹出什麼好事,我可是清——楚得很啊。現在就儘管囂張吧你這垃圾,看我總有一天不把你抓起來賞你個二十年牢飯。」
  受到彪形大漢的警官當面如此要脅,想必連大人都會怕個半死。然而盧卡卻維持著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若無其事地說:
  「哎呀警官,我只是個區區見習修理工,不會去做什麼壞事啦。如果不夠格稱市民,那我還算是個模範流浪漢吧。我會乖乖地過日子,還請你高抬貴手啦。」
  用字遣詞依然十分穩健,但無論是語氣或貼在臉上的那副假笑的背後,都能感受出強烈到掩蓋不住的敵意及輕蔑。更令警官不爽的,是從少年假笑之下直直射來的那股毫無畏懼的眼光。
  這個什麼都沒有的臭小鬼,竟敢正臉抬頭看掌管這條街上一切治安的我,維持著阿諛奉承的態度,卻從那張假笑臉皮下朝我發出惡意和嘲笑。明明只是個有一頓沒一頓的撿破爛小鬼,別說不尊敬我,甚至還敢瞧不起我。雖然恨得牙癢癢的,但只要盧卡不將那侮辱的態度以話或實際行動表現出來就拿他沒轍。要是盧卡當場把他的憤怒化為話語直接回嗆警官,便能如願拿侮辱罪直接用警棍打昏他,再隨自己高興賞他個兩年牢飯吃吃。可惜這傢伙不會輕易犯這種失誤。
  警官以更加兇神惡煞的眼神彎下腰,正面瞪著盧卡。
  「你最好小心點啊。最近人口販子多著呢,已經有幾名年紀輕輕的女孩被綁到外國去啦。要是你被逮捕的話,只怕你那寶貝妹妹也會被盯上呀。」
  盧卡眼神中瞬間掠過殺意,不過馬上隱藏起來,輕輕笑著回應:
  「她那種樣子,人口販子也不會想要啦,畢竟生了病嘛。」
  「也是喔。又髒又臭的,碰的人反而手會爛掉啊。」
  盧卡臉上奉承的假笑仍無動於衷,不過警官耳中已清楚聽到盧卡「反正你已經爛掉了吧」的心聲。
  『你這種傢伙比希爾菲的腳指甲更沒價值啦。』
  露出奉承笑臉正面看著警官的同時,從眉心、微微上揚的口角,當然還有眼神中,就算不直接說出口,盧卡的內心也能直接傳進警官的內心。
  約莫一星期前,自己在耶路克羅斯欺負一名孤兒女孩時,突然遭不明人士踹了屁股,掉進排水溝內。當滿身汙水的警官爬回道路上時,女孩已不見人影,犯人也混進霧中而沒能逮到。但敢對本大爺我做這種事的也只有盧卡了。看我非得當場逮到你為非作歹,把你關進牢裡一輩子才肯罷休。
  古雷格森警官重新挺直膝蓋,從眼角到鼻樑都恨恨地扭成一團,用鼻孔對周遭冰冷空氣噴氣後,低頭俯視盧卡那徒有其表的假笑。
  當上公僕這二十五年來,有過與眾多詐欺犯及兇惡罪犯交鋒經驗的警官,從眼前這名十二歲的少年身上明顯感受到不同的氣息。這股氣息的真面目是智慧——無論再怎麼威脅辱罵,盧卡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不受動搖就不會犯下失誤,這點更令他恨得咬牙切齒。
  「你給我記住,我最討厭的就是像你這種小鬼。沒父母、沒家、沒工作、沒受教育又沒錢,出生到現在一無所有。這種傢伙會幹出什麼事我再清楚不過啦。扒手、詐欺、搶劫,最後殺人,沒一個是好東西。沒辦法貢獻社會就快去死一死,帶著你那骯髒的妹妹跳河死一死吧,這樣一來或許世界會變得好一些呢。」
  撂下狠話後,看到盧卡臉上表情仍無動於衷,警官只能往路面吐口痰,留下盧卡轉身離開冬天的貧民窟。
  等到背影消失在霧的另一頭,盧卡收起臉上的奉承笑容,喃喃自語抱怨:
  「哪天我再去踹你屁股,給我好好等著吧死豬警官。」
  接著重新把麻袋扛回肩上,對手掌吐了口氣時,警官說的話再度掠過腦海。
  「一無所有,是嗎?那傢伙蠢斃了,根本什麼都不懂我啊。」
  對著眼前吞噬警官的霧,盧卡心滿意足地嘲笑。然後在霧氣形成的螢幕上,想像著正在機兵倉庫等著自己回去的妹妹,希爾菲的身影。
  我還有希爾菲。就算沒有父母、錢或家,只要有希爾菲在,我什麼都不需要。為了讓希爾菲好好活下去,我什麼都幹。被那個死豬警官怎麼羞辱都沒差,但要是他敢直接對希爾菲那樣說,我保證就算得耗上一輩子,都要讓那隻豬付出代價。

  史提法諾曆一七八四年,十二月,加門帝亞王國首都拉蘭帝亞——

  自盧卡與從星空墜落的希爾菲相遇的那個夜晚,已過了三年。
  在那之後,盧卡花了四天操縱機兵走到拉蘭帝亞,賣給了專門收購機兵的黑市仲介商。雖然由於一看就知道是非法弄來的,被對方大大砍了價,那筆錢仍足夠他弄到進入貧民區需要的特別身分證了。原本沒有姓氏的盧卡也是在這時得到「巴路克」這個姓氏。儘管是仲介商隨便取的姓氏,倒也還算滿意。
  靠著那張身分證,盧卡得以在機兵修理工廠擔任契約勞工。雖然沒薪水可領,但換得了每天一塊麵包以及棲身之所。想必只要認真工作個兩、三年,便能正式受到聘用。
  和希爾菲過的生活充滿幸福,讓盧卡原本只有痛苦的世界徹底滿溢開朗快樂的光芒。希爾菲雖然身體虛弱到無法自力步行,仍會為盧卡縫補衣服破洞,用少得可憐的食材煮湯,並在盧卡外出及回家時露出燦爛的笑容說「路上小心」和「歡迎回來」。每次聽到這些話,盧卡就對自己擁有家人的事實感到高興又驕傲,甚至連每天辛苦工作都甘之如飴。
  從早上到傍晚在工頭的怒罵聲中工作得滿身油汙,下午五點領完今日工酬的一塊黑麥麵包離開工廠,日復一日。
  接下來為了買東西給希爾菲吃,再度開始工作。
  盧卡將花了一小時半撿來的垃圾賣給回收業者。破布、鐵屑和玻璃碎片由專門的回收業者,骨頭由粉碎工廠收購,煙殼則拿去和貧民窟內的貧民們以物易物。只要知道在哪邊有哪些人需要哪些東西,光是把東西帶到正確的地方,即使是垃圾也能換到錢。今天的成果有一貝利耶,足夠買一瓶牛奶。
  目前天色已暗,原本淺藍色的霧氣變成深藍色。盧卡穿過煤氣燈照射的霧氣中,朝上流階級的居住區走去。
  一到晚上,氣溫也跟著驟降。忍受不了的盧卡對著手背哈氣,邊搓著雙手邊走到一間豪宅的後門,拜託認識的傭人分點廚房的廚餘給他。他就這樣繞了六棟豪宅,將手伸進蒐集來的廚餘中撈出油脂和樹脂,這些能拿去請蠟燭及肥皂業者收購。這個分量應該足以換到半貝利耶。盧卡強忍令人作嘔的臭味,用他佈滿玻璃碎片割傷痕跡的指尖從廚餘挑完油脂後,拖著疲倦的雙腿前往中央街(City),分別找業者換到了錢。
  握著今日賺來的收入,半貝利耶硬幣三枚往位於中央街外圍的麵包店去。晚上八點,當盧卡站在即將打烊的店門口,老闆為了收起外頭的看板走出店門。盧卡一語不發地將三枚硬幣遞過去。
  「別進店裡,給我在這等著。」
  老闆走進店內,不一會拿著黑麥麵包、一瓶牛奶及一塊無酵母圓麵包走出店門,交給門外的盧卡。
  「謝謝你。」
  與擺給警官看的不同,盧卡以真正的笑容道謝後,將麵包收進口袋。由於自己身體髒又沾滿廚餘臭味而不被允許進入店內,不過這裡的老闆不只把牛奶便宜賣給盧卡,更會烘一些專門賣給貧民的便宜無酵母圓麵包,每當打烊前來買,總能多拿到一些。盧卡可說是靠著這塊圓麵包活著的。
  從早上到現在什麼都沒吃的盧卡用杯子在路旁的井裡舀了水,邊走邊啃起圓麵包。跟濟貧院發的一樣,是硬得像石頭般且沒有味道的麵包,若不配水的話會哽在喉嚨吞不下去。邊聞著從路旁酒吧內飄出的美味料理香氣,盧卡像咬著石頭般一口又一口地咀嚼沒有味道的麵包,小口配著水往肚裡吞。
  這時,盧卡忽地看到民宅窗戶內站著臉色蒼白、灰頭土臉、骨瘦如柴的幽靈而嚇得愣住。不過當他發現那是玻璃窗所映照出來的自己時,決定當作沒看到,把視線移回道路前方。
  走了約四十分鐘,終於回到了麥格洛當。邊側眼望著吃完無酵母麵包就蜷縮在路旁動也不動的貧民們,盧卡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刺鼻石炭味籠罩著整個貧民窟,光走在路上都感受到喉嚨深處乾燥發疼。在吐氣都會化成白煙的嚴寒中,沒有大衣可穿的人們團團圍在燒著石炭的空油桶旁取暖。每個人都又矮又痩,活像被機油淋了全身般漆黑,瞳孔中看不見半點活力。還能看見有手腳只剩單邊,甚至兩邊都沒了的人,大概是在戰爭中失去的吧。濕漉漉的路上未經鋪裝,帶有狂犬病的野狗凶狠露出尖牙,在滿布腐爛蔬菜、馬糞馬尿的路面上來回穿梭。
  把手插進口袋的盧卡快步穿過這充滿惡臭的夜間貧民窟,回到另一個在麥格洛當內治安及衛生問題最為嚴重的貧民窟,惡名鼎鼎的耶路克羅斯。連執法機關都畏懼,因而成為不法滞留的流民、詐欺師及罪犯等聚集的這個地區,有著盧卡及希爾菲的棲身處。
  路上能看見許多緊緊相依入睡的人們,因為他們只能靠彼此的體溫取暖。突出毛毯的赤腳均已發紫,當中不乏會在明天一早凍死的人。由於有大學醫院為了解剖而收購新鮮屍體,因此馬上會有被稱為「復活家」的仲介商趕來回收屍體。由於埋進公墓也需要一筆費用,會主動連絡復活家來收購屍體的死者家屬並不罕見。耶路克羅斯的居民們沒有人會天真到對把死去的親人換成錢一事感到罪惡,而是邊感謝化為眼前麵包的親人,努力拼命地活過每一天。
  穿過由幾乎半倒塌的建築物圍出的狹窄巷弄,來到一間二樓高的小倉庫前。盧卡繞到倉庫後方,敲了木門兩下後停了一拍,再度敲了三下。門隨即被從內往外推開,希爾菲蒼白的面容隨著機油和索瑪的味道浮現在月光下。
  盧卡咧嘴一笑。與面對警官及麵包店老闆時不同,是一副符合十二歲少年的率真笑容。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抱歉這麼晚才回來,讓妳害怕了。肚子餓了吧?」
  邊道歉邊走進倉庫。裡面只有一道狹窄通風口而沒有窗戶,伸手不見五指。用黃燐火柴點亮蠟燭後,弱不禁風的橙色火光照亮了倉庫內。取出零件的引擎和電路板、破損的齒輪、毀壞的金屬支柱及有漏洞的裝甲板等等胡亂被丟棄在黑暗之中。這裡是盧卡工作的機兵修理工廠所使用的廢料堆積廠。盧卡及希爾菲以保養零件和負責看守引擎為交換條件,拜託廠方免費讓他們倆住在倉庫內的角落。
  身體瘦得如同牙籤,臉色慘綠得跟小黃瓜沒兩樣的希爾菲在盧卡面前隨意一坐,高興微笑道:
  「我不怕,就算一個人也沒問題喔。」
  原本漂亮美麗的金髮雖已褪色且明顯變得蓬亂,唯有那對翡翠綠的雙眸仍同那時一樣,比星空還要漂亮。
  「這樣啊,妳真棒呢。我雖然想早點回來,但是工作太忙了。」
  「你不用急沒關係,我一個人也能看家喔。」
  話聲剛落便猛烈咳起嗽來。罹患肺病的女孩獨自身處如此黑暗當中,不可能不感到害怕。盧卡從口袋中取出今天工作一天換來的兩塊黑麥麵包及一瓶牛奶,放到木盤上。
  「工頭給我的,快吃吧。」
  「那哥哥你呢?」
  「我已經在工頭那吃過了。小麥麵包還有蔬菜湯,超好吃的啦!」
  「好好喔,我也好想去工作。」
  「只要把病養好就能工作啦,不過妳不吃就不會好喔。來,快吃麵包打起精神吧。」
  盧卡一催促,希爾菲才虛弱地拿起黑麥麵包放入口中,細聲說了「好好吃」。一聽到她這句話,盧卡的疲倦頓時消失殆盡,但仍得不時以右手揍自己那一放鬆就會叫出聲的肚子掩蓋過去。
  這陣子希爾菲沒什麼食欲。由於不吃東西就不會有精神,因此硬是讓她吃兩塊黑麥麵包配上牛奶。
  「我吃飽了。謝謝你,哥哥。很好吃喔。」
  「很好,都吃完了,好乖喔。來,快睡吧,醒著太久也對身體不好。」
  希爾菲把蠟燭吹熄,兄妹倆在重新被黑暗支配的倉庫內蓋上同一條舊毛毯,緊緊相依來互相取暖。
  近距離傳來微弱的心跳聲,以及生命的溫度。兩人正是靠著彼此的溫度才得以存活下來。若是哪一方先離去了,被留下的一方大概也會死於嚴寒。希爾菲靠著盧卡賺來的麵包,盧卡則靠希爾菲帶給他的溫暖活下去。
  盧卡幾乎沒有關於雙親的記憶。聽說母親曾在旅行藝人團內當魔術師,卻在盧卡四歲時和一位路上碰到的貿易商私奔,不知下落。至於父親更是身分不明,全因為母親行為極不檢點,光藝人團中可能是盧卡父親的人數就單手數不清,再加上路途中於各地發生的一夜情,恐怕用上雙手雙腳的指頭也數不清。盧卡既不記得母親的長相與說過的話語,藝人團中那些可能是父親的男性更個個疏遠他,只把他當奴隸使喚。
  所以唯有希爾菲,是天神送給盧卡的禮物。
  除了希爾菲之外,盧卡一無所有,但他覺得非常幸福。只要能偶爾看到希爾菲對自己笑,盧卡不需要其它任何東西。
  確認心跳聲中夾雜著輕微鼻息聲後,盧卡悄悄離開了被窩。雖然身體已經疲憊不堪到只想大睡一場,不過今晚是個月亮會露臉的霧夜,他不想錯失良機。
  只見盧卡翻找起倉庫一角的稻草堆,取出藏在裡頭的一本看似價值不斐的精裝書及字典。接著爬上立在倉庫牆邊的梯子上到閣樓,再繼續往上爬推開天花板的木門,來到由輪胎堆成的倉庫屋頂。
  如同盧卡所期待的,薄霧另一頭是一輪蔚藍皎潔的滿月,夜色明亮。盧卡在屋頂上坐了下來,邊揉著惺忪睡眼邊靠著月光讀起書來。
  這是由黎維諾瓦帝國初代皇帝所著,一本描述一百三十年前大戰的戰記。盧卡在寒氣中直打哆嗦,靠著月光專心致志翻過一頁又一頁,碰上不懂的字詞就查字典,將內容吸收為自己的知識。
  在耶路克羅斯內識字的孩子,大概百人中也找不出一人。盧卡原本也不識字,但在兩年前,一名來到這座城市,打扮得體的少年不僅教盧卡讀書寫字,更把自己的藏書與字典借給他。當盧卡問他為何這麼做的理由,這名比盧卡大五歲的少年一臉無趣地回答:
  「我想要一名有知識教養的隨從。」
  少年自稱傑彌尼,大概是假名吧。似乎是白人與黑人間的混血兒,擁有一身漂亮的褐色肌膚。盧卡雖然沒問過少年的來歷,但聽周邊居民傳聞十之八九是白人貴族與黑人女傭間生的私生兒,連本人也不曾否定這件傳聞。少年似乎靠著家裡的經濟支助過生活,擁有許多看上去非常高檔的書籍。
  打從傑彌尼那兒學會讀書寫字後,盧卡便開始像這樣在月明之夜專心讀書。雖然能在路燈下讀才是最棒的,但若是自己一名十二歲的少年拿著如此高檔的書在路上讀,肯定會被人搶走。因此既沒有碰上強盜的危險又明亮的地方,就只剩下這裡。
  為了擺脫目前處境,唯有習得知識教養一途,而知識教養只能透過讀書培養。活像受到某種不明動力驅使,盧卡可說死命苦讀傑彌尼推薦的戰記及傳記。高品質的戰記及傳記中濃縮了先人累積下來的知識與經驗,越讀越能理解這個世界的起源與結構。例如為何王侯貴族只需高高翹著腿不工作也能極盡奢華之生活,自己這群人為何再怎麼努力賺錢也頂多換來每天兩塊麵包的理由,盧卡都理解了。
  ——因為要是我們吃得飽,就能夠反抗貴族。
  要是教我們讀書寫字,恐怕會累積知識,團結起來造反,這並非貴族所樂見的。因此只要持續壓榨,我們這群人光是每天顧飽肚子都來不及,何來學習知識與溫存造反力量之暇。最後通常會一輩子當貴族的奴隸,過著黯淡無光的悲慘生活,等到再也壓榨不出價值時更會自己斷了賤命……
  為了節省蠟燭費而被迫在如此天寒地凍的屋頂上顫抖著讀書,原因莫過於過重的賦稅。明明至少有扇窗戶的話,還能靠著射進窗戶的月光在室內讀書。但由於連每扇窗戶都得獨自被多徵「窗戶稅」,耶路克羅斯的建築物幾乎都沒有窗戶。所以貧民們通常會因在通風極差的漆黑室內燒蠟燭或石炭火爐而罹患肺病,最終橫死街頭。對貴族們而言,連稅都繳不出來的貧民最好通通快去死,因此才會透過窗戶稅這種拐彎抹角的手段來逼貧民們走上絕路。
  ——我絕不趁了貴族的意,不會輕易喪命。
  盧卡下定如此決心,邊祈禱不會有雲來遮住月亮,邊翻過書頁。
  ——我一定會爬上去。
  邊對著受寒凍僵的手吹氣,揉了揉疲憊想睡的眼睛,盧卡一個人在屋頂上持續讀書學習。
  ——我要找份好工作,租一間有窗戶的房間,治好希爾菲的病。
  我生下來時一無所有,打從呱呱墜地時開始就注定是條喪家犬,再這樣下去只會遭人又踹又踏,橫死街頭。如果只有我自己一人倒還無所謂,但我身邊還有希爾菲在。為了能讓希爾菲帶著笑容與精神過日子,不能繼續無知下去。必須讀書學習知識,培育出能不被貴族們朦騙的獨立思考能力。
  當盧卡如此激勵自我時,月光突然遭到掩蔽。
  抬頭往天上看去,看到的是共七隻全長少說二十公尺的大型翼龍成雁行陣撕裂星空。被永恆高聳的峭壁阻隔在上方的伊甸內時有飛行艦隊飛下,同樣遭無盡斷崖斷絕在下方的猶大環則有怪鳥和翼龍飛來,從上方俯視著沒有飛翔之法的恩寵大地居民。
  這時,夜空中忽然傳來一股耳熟的叫聲。從星海中飛出一隻體長一公尺半的小翼龍,降落停在盧卡身旁。
  「嘿,巴斯希跋,兩星期不見啦,還好嗎?」
  嘰嘎嘎~從第一次見到希爾菲的那天夜晚時就陪伴至今的幼小翼龍巴斯希跋,簡直像為了確認希爾菲的狀況般,每個月都會飛來盧卡的家一、兩次。
  「真羨慕你耶,能飛在空中,想去哪就去哪。」
  一對巴斯希跋這麼說,牠彷彿在回應似地短短叫出聲,讓盧卡有時不禁心想牠該不會聽得懂人類的話。
  「好想去伊甸,還有猶大環看看喔,到底是怎麼樣的地方啊?」
  從地上(恩寵大地)爬上三千公尺高的峭壁後能抵達的樂園(伊甸),以及同樣爬下三千公尺深的斷崖後能抵達的煉獄(猶大環)。恩寵大地的居民至今沒有人去過伊甸或猶大環,又或者是有人抵達了,卻再也沒有回來。能夠來往上下雙方蒙上神秘面紗的世界的,不是翼龍就剩飛行艦。
  盧卡充滿好奇心。脫離這個如同世界盡頭的貧民窟,和希爾菲一同前往未知世界展開冒險,光是想像就覺得雀躍不已。為了達成這個夢想,現在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必須更用功學習,培養能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力量。
  盧卡強忍嚴寒,繼續靠著月光讀書。而巴斯希跋也像是在注視著盧卡的努力,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隔天早上——後門的木門遭受猛力敲擊。盧卡揉著惺忪睡眼起身一打開木門,眼前站著一名頭戴獵人帽,衣衫襤褸的孩童。
  「…………?」
  孩童也不表明來意,只默默瞪著盧卡。明明年紀大概和希爾菲差不多,身高也只到盧卡肩膀,孩童卻以眉毛倒豎的凶狠眼神直直瞪視,等多久都不打算開口說出為何而來。盧卡只好主動開口:
  「你是怎樣?」
  「………………」
  「別一聲不吭的,說話啊。」
  「………………」
  盧卡無奈搔著後腦勺,同樣直直盯著孩童看。雖然只是個小鬼卻很凶悍,一對透澈雙眸讓人聯想到血統高貴的貓。一頭赤髮配上深藍眼珠,略微泛黃的肌膚,恐怕是多人種的混血兒,不過看不出性別。即使穿得一身男生打扮,長相卻像女生。
  「你女的?」
  盧卡才一問完,孩童的表情明顯變得不高興。「呸!」的一聲往路面吐口水,眉毛倒豎得更厲害,特地壓低語調說話:
  「第一次就饒了你,但你下次再敢把我當女的,瞧我不用齒輪夾死你。我叫弭茲奇,怎麼看都是個男的,懂了沒有?記住沒有?給我重覆說一遍。」
  不知這名自稱弭茲奇的孩童是否在模仿大人的模樣,連珠砲般說完後雙手插胸,同時不斷動腳尖敲打地面催促盧卡複誦,似乎是個個性麻煩的傢伙。盧卡又搔了搔後腦勺,癟嘴回答孩童的質問。
  「名叫弭茲奇,性別是男的。好,所以你來有啥事?」
  「我來幫工頭跑腿的。給我兩個三十四號齒輪和一個三號插頭。」
  弭茲奇遞出的便條上寫著中央街的修理工廠需要的零件號碼。盧卡雖認為他來辦這點小事不必表現出這麼囂張的態度,不過大概是很在意自己外貌看起來很弱小,才會如此虛張聲勢吧。
  ——麻煩死了……
  貧民間為了這點小事吵架只會白累一場,一點好處都沒有。於是盧卡不睬他,照他所言進入倉庫找零件。
  弭茲奇也跟著進到倉庫內,一臉好奇地仰望堆積起來的零件,開口問盧卡:
  「你有妹妹?」
  「嗯?在那邊睡著,可別吵醒她啊。」
  大概是從工頭那聽說的吧。此時弭茲奇不知為何往希爾菲走近,下定決心若他敢欺負希爾菲就揍扁他的盧卡轉過身,開始在廢料中挑起零件。儘管放在手很難拿到的位置,仍勉強把它們抓出來了。
  「還真的有喔。」
  聽了每句話都像在找架吵的弭茲奇這麼說,盧卡把找到的零件遞過去。
  「在這啦男的,拿去吧。」
  「怎樣啦,別特意強調男的好嗎,這種事我當然知道。」
  弭茲奇邊咕噥邊確認號碼無誤,接著瞪了盧卡一眼後氣呼呼地離去了。
  「……怪傢伙耶。」
  目送完嬌小背影後,外頭的冷空氣讓盧卡一顫,重新關上木門。
  希爾菲還沒起來,是還在睡嗎?
  「早上囉,希爾菲。我們去提水吧。」
  出聲一喊,但平時總是比盧卡早起的她卻沒回應。當訝異的盧卡一掀開毛毯,見到在黑暗中的希爾菲活像嬰兒般將手腳屈在胸前,不停顫抖著。
  「希爾菲……?」
  昏暗到無法看清她的臉色。盧卡連忙再度推開木門,讓外頭的光線照進倉庫後,在妹妹身旁蹲了下來。
  希爾菲的臉色比平時更來得慘白,牙根更喀啦喀啦不停打顫。
  「妳、妳怎麼啦,生病了嗎!?」
  「……我好……冷……」
  話才虛弱地講到一半就停了。用手摸了希爾菲的額頭後,盧卡慌了手腳。
  「發燒了!怎、怎麼辦?妳很冷嗎?」
  儘管盧卡這麼問,但希爾菲看上去已連開口都很難受。就算想幫她取暖,毛毯只有一條,更別提暖爐了,連石炭都沒有。
  希爾菲的牙根依然喀啦作響,要是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肯定會凍死。盧卡背起希爾菲,用毛毯蓋住她背部,前往晨間的耶路克羅斯。
  從民宅煙囪排放出的石炭暖爐煤煙籠罩天空,凍結的路面上呈銀灰色。盧卡奮力跑過前方被邊溝飄上的水蒸氣掩蓋的道路。
  別說去看醫生,連買點正常食物的錢都沒有,這樣下去希爾菲會死的。
  ——才不會讓妳死。
  ——不管我會怎麼樣,一定不會讓希爾菲死的。
  下定決心,背著希爾菲的盧卡邊跑過麥格洛當,朝中央街而去。
  痛苦的希爾菲虛弱地在盧卡耳邊低語:
  「哥哥……我想你是個為了那些弱小、苦惱的人奮戰的人喔。」
  盧卡回頭看了背上的希爾菲,聽不懂她突然間在說什麼。
  「我最喜歡……這樣的哥哥了……所以……」
  「……喂,妳怎麼了?突然說這個幹嘛啦?」
  感受到不祥預感的盧卡插嘴,但是希爾菲仍繼續說下去。
  「……如果我……死掉的話……」
  「才不讓妳死!我絕對不會讓妳死啦!!」
  「去找……Vivi……Lane……」
  沒有聽過的名字,但希爾菲可說使盡全身力氣來拜託。
  「……本來應該、由我去找的,可是好像……沒辦法了……」
  這時,希爾菲突然把一條沒有見過的吊墜塞進盧卡手中。是一顆上頭刻有十字架的橫線上下又各加了一條橫線,也就是所謂「正教十字」的藍色石頭,以銀鎖鍊懸掛的吊墜。
  「這個叫做熾天使(Seraphim)的紋章。右手背上有著……相同紋章的人……就是Vivi Lane……」
  不知該如何回答的盧卡盯著吊墜愣了一下,但隨即激動大吼:
  「妳自己去找啦!妳把身體養好自己去找不就行了!?」
  「找到Vivi的話……就能改變世界喔。弱小、貧窮、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踐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來改變喔。」
  看來希爾菲因為發燒,做起了詭異的夢。
  「答應我……會去找出Vivi Lane……讓這個世界變好……」
  聽不懂希爾菲到底在講什麼而不悅的盧卡再度大吼:
  「我哪管那麼多啊!妳自己去找啦!!我不知道那傢伙是誰,可是既然是妳重要的人就給我自己去找!放心,妳不會死的,我一定會救妳的!!」
  邊笨拙地反駁示弱的希爾菲,盧卡拼命往中央街奔跑。總之不早點弄到錢的話,希爾菲就死定了,而貧民想迅速弄到錢的手段只有一種。什麼壞事我都幹,根本沒必要遵守那些讓我們受苦的法律。盧卡邊衝過人群之間,邊如此下定決心。
  假如這個瞬間,盧卡有發現自己與身穿私服的古雷格森警官擦身而過的話,往後整個世界的命運或許會大不相同了吧。
  然而現在盧卡腦中只剩希爾菲。若是平時,盧卡肯定能發現自己被警官跟蹤。可是這個時候因為太過驚慌,仍犯下了大錯。
  今天沒有值勤的古雷格森警官直覺瞭解到復仇的機會來了。於是小心翼翼地躲藏起來,在不被盧卡發現下尾隨他。因為警官很清楚,一個背著生病妹妹且身無分文的哥哥將會做出什麼事來。

  「放開我!!我又沒做什麼!放手啦!!」
  緊抓住盧卡右手腕高高舉起的古雷格森警官,如同舞台演員般對著周遭圍過來看熱鬧的紳士淑女們解釋:
  「抱歉驚動各位了。這小子在耶路克羅斯是個有名的壞蛋,怕他會做出什麼好事而尾隨之下,果然被本官逮著啦。」
  在模範市民們來來往往的中央街一角,頓時聚集了大量圍觀群眾。警官搶過盧卡右手抓著的一只看起來相當高級的錢包,像在做戲般對著群眾高舉。
  「希望一分鐘前跟這名少年相撞,這只錢包的主人有在諸位之中。」
  當圍觀群眾的視線聚集到錢包上的同時,一股驚訝的叫聲響起。
  「是我的錢包啊!!記得剛才好像有撞到誰……就是那孩子嗎!?」
  警官對著打扮得體的中年紳士微笑道:
  「恕我失禮,能否請教你的大名呢?」
  確認紳士的回答與錢包內的身分證一致後,警官將錢包歸還主人,轉頭對盧卡一笑。
  「盧卡•巴路克,以現行犯逮捕,關進多人牢房裡四星期。你就好好在裡面受前輩們照顧吧。」
  手銬將盧卡的右腕與警官的左腕銬在一起。一陣惡寒竄上盧卡脊背,萬萬沒想到自己竟被警官跟蹤。但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希爾菲——
  「喂、喂,拜託給我五分鐘,我妹妹還在等我。」
  「連講話的態度都不懂是嗎?五星期。」
  當對象是貧民或流浪漢的場合,通常不會經由法庭判決,而由執法警官的個人判斷來決定服役期間。
  「求求您,請您給我一點,就一點和希爾菲解釋的時間。五分、不,四分鐘就好。她快死了,這樣下去真的會死的。」
  「等到了警局裡再慢慢聽你說,走吧。」
  「等、等等!!求求您、拜託您等等。希爾菲還在等我,我把她放在路旁了呀!!」
  決定出手扒竊是在一小時前,將還在不停顫抖的希爾菲用毛毯包著放在中央街路旁後才行動的。要是盧卡就這樣被帶進警局,希爾菲將會凍死路邊。
  古雷格森警官以極為滿足的表情回應盧卡的苦苦哀求。
  「沒聽到我說的話是不是?六星期。繼續拖的話今天以內就會變半年了喔。」
  盧卡啞口無言的表情讓警官看得更愉悅了。就是有這種事,我才會一直幹這份工作。欺負弱小真是棒透了,把囂張的小鬼逼得淚流滿面且推進絕望當中,實在最能讓我感受到活著的喜悅。
  「哪位行行好!!請幫我向一名裹著毛毯躺在貝林固街二區轉角的女孩,說盧卡馬上就回去,所以快點先回家別在那邊等,回家乖乖等著,盧卡就會馬上回去!!」
  盧卡終於開始對著圍觀群眾哭喊。然而紳士淑女們卻只訝異地面面相覷,沒有人實際付諸行動。
  「吵死啦!」
  警官一記右拳往盧卡肚子招呼。空腹遭到大人如此使勁毆打,使得盧卡直接往前一倒。
  「好了,表演秀就到此落幕吧。請各位讓個路,耶路克羅斯的凶惡罪犯要經過了,本官可不能害各位紳士淑女們沾到泥巴呀。」
  將昏過去的盧卡小小的身體往肩上一扛,警官邊想著接下來該怎麼摧毀盧卡的心,邊往麥格洛當警察局走去。

  「求、求求您……您說什麼我都願意聽……!請您讓我回去找希爾菲,她生病了,我不在的話她會死的啊!!」
  在古雷格森警官的勤務室內,盧卡可說完完全全五體投地跪在警官腳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苦苦哀求。牆上的鐘擺式時鐘指著下午四點,距離把希爾菲放在路旁已經過了四小時半。
  「喂喂喂盧卡,你是叫我縱容竊盜犯的意思?怎麼可能嘛?從罪犯手中保護模範市民們可是我的工作。既然你知道自己幹了壞事,就乖乖在多人牢房裡待上七星期吧。」
  牢房並非讓罪犯改過自新的地方,而是處能合法將一無是處的貧民從這個世上抹煞的設施。十二歲的孩子若在粗暴的警衛及有氣無處發洩的受刑犯包圍下待上七星期,身體或心靈都絕對無法平安無事。
  「我什麼都做,請您別把我關進牢房!!沒有我的話希爾菲會死的!!我什麼都聽您的,求求您別關我!!」
  昨天那副囂張的笑臉早已蕩然無存,此時的盧卡也不去擦拭滿臉鼻涕眼淚,拋棄一切面子及尊嚴對警官跪地求饒,就只差沒舔起鞋子了。警官可說看得樂不可支,更加想羞辱他。
  對了。
  用一種至今從未試過的全新手法好好教訓這個頑劣的死小鬼吧。
  讓整個世界化為這傢伙的地獄。
  想給他一種就像用棉花勒住脖子,活在世上這件事本身形同緩緩侵蝕,直到死前都能不斷持續的痛苦……
  「盧卡呀,我呢,也不是惡鬼。既然你說無論如何都想見妹妹,我倒也不是不能讓你們相見。」
  一在話中增添幾分溫情,盧卡那滿是眼淚鼻涕的臉上頓時浮現小小希望。
  「真、真的嗎!?謝謝您!!真是太感謝您了!!」
  盧卡彷彿像在膜拜聖人般趴在警官腳下不斷嗑頭。
  「要我今天內放你走也是可以,但全看你的表現啦。剛才你說什麼都聽我的,這句話當真吧?」
  盧卡愣愣張嘴抬頭看著警官,接著用力點了兩下頭。
  「什麼我都做。只要能去找希爾菲,無論清理下水道或洗屍體我都樂意!!」
  「這樣啊,真有心呢,瞧我都被你感動啦。沒辦法,為了你著想,就不把你關進牢裡了。不過你得接受其它懲罰。」
  「好的!!」
  對著二話不說答應的盧卡,警官這麼說:
  「你得在臉上刺青。」
  盧卡的嘴再度愣愣地張開。
  「就是殺人犯的證明啊,讓誰一看都知道你是前科犯。」
  看見盧卡沒有反應,警官嘆了口氣。
  「不願意啊?我已經做了很大的讓步啦。畢竟可是讓你免除牢獄之災,不做到這個份上,我的面子可掛不住呢。」
  發現盧卡的手微微顫抖的警官在內心得意舔舌。這傢伙怕了啊,雖然想想也不意外啦。要是在臉部刺上那種玩意,不只盧卡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契約勞工工作會遭到開除,還不能去租新房間,甚至也不能找新工作,一生不可能正大光明地過生活。何況一名年僅十二歲的少年臉上被刺了象徵「犯下殺人前科的罪犯」的證明實在太過異常,光走在路上都會遭人指指點點,或是被其他孩童扔石頭吧。
  活下去這件事本身將化為盧卡的地獄,同時對警官是至高無上的喜悅。
  「你打算怎麼辦?你想進牢裡蹲也是可以啦,快點決定喔,趁我還沒改變主意前。」
  盧卡的表情逐漸變得蒼白,讓警官知道他因為突然被迫面臨過度龐大的人生轉淚點而不知所措。
  是要捨棄自己的人生跑去找妹妹呢?
  還是棄路旁的妹妹於不顧來保護自己的人生呢?
  來吧臭小鬼,你要選擇哪邊?
  「我願意。」
  盧卡顫抖著擠出這聲回應。
  「請您現在,就在這裡讓我刺青,然後求求您就這樣放過我。」
  雙手仍貼在地板上的盧卡以不帶迷惘的眼神抬頭,直直看向警官這麼說。雖然他裝得一副不畏懼的模樣,但警官清楚他連手指和腳趾都在顫抖。
  哼哼哼,你這蠢貨,為了那骯髒的妹妹連自己的人生都不要啦。
  警官將這聲嘲笑憋在喉中,裝出一臉深思熟慮的表情。
  「就算你說馬上在這裡刺,我還得去找刺青師來呀。你能等我一晚嗎?」
  「請馬上開始刺!!全交給警官您處理!!等一個晚上希爾菲就沒命了,求求您啊!!」
  盧卡的哀號讓警官可說是心滿意足。很好很好,事情都照著我想的走。今天真是個美好的夜晚,等等去酒吧暢飮幾杯麥酒吧。
  「這樣啊,既然你都說到這份上了,也沒辦法,就由我來幫你刺吧。記得只要用繡花針沾墨水就能刺了,我再怎麼說都是外行人,多少會失手,你忍著點啊。畢竟我可是為了你著想,才用這點程度的刑罰放過你呀。」
  翹腿躺在椅背上的警官答應下來。不過是偷了錢包,就能給這小子等同殺人罪的刑罰啊,不賴不賴——警官叫部下拿來繡花針,將針尖沾進墨水瓶中。
  部下們摑住盧卡的肩膀,接著把他壓到牆邊。
  顫抖的盧卡緊咬唇,以堅強的眼神看向警官。
  警官則揚起不懷好意的笑容,將滴著墨水的繡花針湊近盧卡左眼下方。
  瞧我給這小子刺個讓所有人看了都厭惡的醜陋傷疤。看我用力刺、越深越好,刺個讓這臭
  小鬼每次一照鏡子就會想起我,而且一輩子無法消去的難看圖案……

  盧卡忍住哀號。只有交涉時窩囊哭喊就夠了,除此之外就算要他死,也絕不為了這種垃圾吭半聲。
  從左眼下方穿過鼻翼旁,再到嘴唇邊。構成臉部的纖細肌肉纖維遭繡花針刺了又刺,皮開肉綻。警官再三重沾墨水,一次又一次用針尖深深刺進、翻攬盧卡的臉。
  使盡渾身力氣硬是克制住想要揮舞的手腳,嘴唇也咬得滲出血來強忍劇痛。
  盧卡腦中只想著蜷縮在毛毯中,正在天寒地凍的街角等著自己回去的希爾菲。希爾菲在這股痛苦的盡頭等著,只要再忍耐一下,就能回去找希爾菲了。
  希爾菲,那邊很冷對吧?妳再稍微等我一下。雖然我搞砸了,只要這邊結束後馬上回去妳那邊喔。我只有妳了。既沒父母也沒朋友,要是連妳都失去,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啊?我真的好怕又變回自己一個人。所以我拜託妳,千萬別死啊,希爾菲……

  在那之後——
  獲釋的盧卡一出麥格洛當警察局,便往中央街狂奔。
  下午六點,位於西方天空較低位置的霧氣已經散去,能見幾許紫色餘暉,以及踩著高蹺替煤氣燈點燈的燈夫。
  冰寒空氣不留情地刺進臉上傷口,但是疼痛早已無所謂,盧卡只顧全心全力往中央街奔馳。擦身而過的人們有時會以愣住的表情看盧卡的臉,但盧卡根本無心理會。
  現在他滿腦子只想著希爾菲。
  盧卡邊跑,邊祈禱自己不會再度失去那小小的溫暖、安穩的笑容、以及總是鼓勵他,讓他打起精神的溫柔話語。
  結果他花了將近四十分,才抵達貝林固街二區的轉角。
  大口喘氣的盧卡在和七小時前相同的地方找到了整顆頭都縮進毛毯內,躺在地上的小小身軀。
  「希爾菲!!」
  他簡直像飛撲上去似地跪到由煤氣燈的橘光照射出的濕寒路面上。結凍石磚的冰冷直接從膝蓋滲入。
  盧卡用雙手抱起毛毯放到自己的膝蓋上,接著打開如繭般緊閉的毛毯,以自己的雙掌摸了希爾菲冰冷蒼白的臉頰。
  「希爾菲!!希爾菲!!」
  希爾菲的表情動也不動。儘管用雙掌不停磨蹭希爾菲的臉頰,已經覆上雪霜的眼皮仍沒有張開的跡象。
  抓起她無力下垂的小手一量,已沒了脈搏。單耳貼上她平坦的胸口尋找心跳聲,卻同樣聽不到昨日為止都還聽得見的生命脈動。
  「希爾菲!!希爾菲!!」
  無論再怎麼呼喊,那副笑容也沒有回來。
  冰冷僵硬得形同冰袋的希爾菲就這樣被盧卡抱在懷中。就算盧卡再怎麼磨蹭、捏臉、甚至輕輕拍打,結凍的眼皮仍緊緊閉著。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盧卡放聲狂吼。路過的行人都停下步伐,看向這對詭異的兄妹。
  只見盧卡抱起不動的希爾菲,背起她後再蓋上毛毯。這裡太冷所以才叫不醒,只要去到更暖和的地方,希爾菲就會醒過來了。
  「那是怎樣?已經死了吧?」「那孩子的臉是不是怪怪的呀?」「喂,那是刺青啊。」「是殺人犯會刺的刺青!那孩子殺了人啊……!!」
  市民們交頭接耳的聲音傳進盧卡耳中。
  「滾開!!」
  盧卡一露出凶狠面貌大吼,隨即「嗚哇!?」響起慘叫,人牆的一角出現缺口。盧卡就這樣背著不動的希爾菲穿過人群。看著盧卡那形同惡魔之子的模樣,人們議論紛紛。
  「你這殺人犯!!」
  不知是誰的辱罵從背後傳來。都是刺青的錯,害自己光是走在路上就會被人拿根本沒犯的罪來指責。看來這些傢伙淨是些喜歡湊熱鬧的無聊人,只要一發現稍微吸引目光的東西便一窩蜂湧上,七嘴八舌地吵鬧。想必臉上刺著殺人犯刺青的孩童很適合讓這些人在酒吧、職場或家庭內當茶餘飯後的話題。
  隨你們怎麼說吧,反正我一點都不在意你們說什麼。
  「給我讓路!!」
  盧卡再次對著聽到騷動聚集而來的群眾放聲咆嘯。這些人一看到盧卡的臉馬上倒抽一口氣往後退開,讓盧卡如同分海的聖人般撥開人群,揚長而去。

  走出中央街,朝麥格洛當前進。
  無論過了多久,走了多遠,仍感受不到背上希爾菲的溫暖。周遭寒氣直接滲透進希爾菲,讓她隨著時間越來越冷。希爾菲如此冰冷的話,我今晚該如何替自己取暖啊?
  回到廢料堆積場後,將希爾菲的身體放到平時的位置躺下。
  一用火點亮蠟燭,她蒼白的臉浮現在黑暗之中。再度確認妹妹沒有脈搏與心跳的盧卡替冰冷的身體蓋上毛毯,並伸手摸她的額頭。
  只要在這裡取暖一個晚上,或許明天她就會醒來,然後露出平時的溫柔微笑對我說早安了。
  如此堅信的盧卡一如往常抱著希爾菲入眠。熟悉的溫暖卻不復存在。

  隔天早上。
  盧卡從廢棄材料堆中找出鏟子,和依然冰冷的希爾菲一起綁到背上。接著將向傑彌尼借來的一本戰記和字典、打火石及杯子裝到一只小麻袋內。
  走出倉庫時,盧卡回頭一望。微微射入的晨光照出雜亂堆砌的零件山。
  從認識希爾菲後的三年來,一直共同生活的空間。
  「再見啦。」
  明明沒有任何人,盧卡仍如此打了招呼,接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家。
  盧卡背著全身蒼白的希爾菲走在藍霧之中。與早起的叫賣商去進貨的路線成反方向,往郊外走去。
  走了約莫三十分鐘,來到了拉蘭帝亞的城門。當盧卡一秀出特別身份證,職員一臉嫌麻煩的表情瞥了盧卡臉上的刺青及背上的希爾菲,也沒多問什麼就放他通過了。看來雖然職員有義務阻擋一些麻煩人物進入城內,但要出城的話就不成問題吧。盧卡抬起頭來,望向無邊無際的草原起伏和遠處模糊不清的山脈。就挑那座山吧。
  時值正午左右,盧卡在山裡發現一處視線良好的地方。包覆著大片山地的樹林到此中斷,被城牆包圍的拉蘭帝亞則已遠得看不清。艷陽高照,若是沒有雲的日子,想必陽光從日出到日落都能照到此地。
  盧卡先讓希爾菲躺下,接著拿鏟子挖起地面,就這樣花了一小時以上專心地把較軟的土深深挖開。
  當挖得夠深後,把冰冷的希爾菲抱進土穴中躺下,再拿沿途摘來的野花灑在她嬌小的身軀上,最後將她蒼白的面容深深烙印進眼裡,才動鏟挖土掩蓋上去。
  為了不忘記地點而高高堆起土堆,找了塊大小適宜的石頭代替墓碑插上。然後走遍周遭摘來新鮮野花供在墓前,跪地開始祈禱。
  「對不起啊,希爾菲。」
  盧卡邊祈禱邊道歉,一直以來強忍的淚水終於潰堤。
  「什麼都沒能幫妳做,對不起,原諒我吧。」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盧卡邊哭邊道歉。
  「只因為我笨、我窮、我一無所有才害死了妳。真沒用啊,什麼都辦不到,真的無可救藥對吧。」
  邊狠狠責備自己,盧卡哭得泣不成聲。
  「我這麼遜真是抱歉啊,不過我只哭這最後一次,以後絕不會再哭了。」
  盧卡邊發誓,邊將自己心中殘存的弱小全數擠出來化為淚水,持續哭了好一陣子。
  我要在這裡捨棄弱小,變得強大。所以在這裡最後一次,把孬弱至極的自己都展露無遺吧。
  盡情哭夠之後,盧卡以膝撐地,站起身來。
  接著瞪向遠方的拉蘭帝亞。
  『去找Vivi Lane。』
  從風中傳來希爾菲的聲音。
  『找到Vivi的話,就能改變世界喔。』
  盧卡從口袋中取出希爾菲的吊墜——刻有「正教十字」的藍石放在掌上。
  『弱小、貧窮、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踐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來改變喔。』
  『答應我,會去找出Vivi Lane,讓這個世界變好。』
  簡直就像希爾菲人正在這裡,並從盧卡身旁如此低語一般。
  抬頭仰望藍天,一片不同於從麥格洛當仰望時煙霧瀰漫的陰天,而是萬里無雲,名符其實的蔚藍天際。
  盧卡將吊墜戴到脖子上,握住藍石。據說Vivi Lane的右手背上有著這顆與藍石相同的「熾天使的紋章」。
  「我會去的,希爾菲,去找出Vivi Lane。」
  一這麼回答,藍天中浮現了希爾菲的笑臉。
  讓盧卡胸口一揪。
  「畢竟我什麼都沒能替妳做到,至少得幫妳完成這點事才行呢。」
  能改變世界——雖然希爾菲這麼說,但我並不會想去改變那種玩意,只要找出Vivi Lane就夠了。既然是不奢求住正常房間、睡有床墊的床、喝裡頭有蔬菜的湯的希爾菲最後所希望的一件事,我非得代替她實現,來回報她所帶給我的幸福。
  「我答應妳,一定會帶著Vivi Lane回到這裡。雖然在那之前妳可能會寂寞,但希望妳在這裡等我。」
  盧卡用手臂拭去淚痕。用力擦拭了一次又一次,擠乾了這個人生中最後一滴淚。
  接著帶著充滿覺悟的表情抬起頭。從左眼下方到唇邊那道如閃電般彎曲的刺青,形同永遠刻在臉上的淚痕。

  好,出發吧。
  去尋找Vivi Lane。
  「我去去就回。」
  扛起裝著書、打火石及杯子的麻袋,盧卡頭也不回地下了山。沒有人替他送行,開始了孤身天涯的旅程。

  對盧卡而言,這趟旅程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找出不知位於世上何處,連是男是女都不清楚的Vivi Lane。原本只是如此渺小的旅程,日後卻會遇上大量同伴,甚至將諸多國家捲入戰火,最後盧卡更會以「災厄魔王」之名君臨這片大地……這些事,連啟程的本人都萬萬沒想
  到。

  日後一場被稱為史上最大戰爭的「恩寵大地大戰」,實際上就是由這名十二歲少年的旅程開始的。仍不知前方有多麼龐大的命運等待著自己的少年,就這樣懷著妹妹的心願,向世界踏出了起源的一小步。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8-8 21:38 编辑


  一章 罪人


  當霧一散開,對面丘陵的斜面一帶上佈滿了敵軍步兵。
  水平距離約相距七百公尺左右,堤拉諾勒慈善同盟軍一身鮮紅的軍服在綠色草原中格外顯眼。
  前鋒是一台帶著二十名隨伴步兵的機兵,在後方則有將近一千名步兵以井然有序的步伐朝著這邊——身著深藍軍服的加門帝亞王國擲彈步兵第六連前進。
  遭受霧氣影響,使得我方完全沒注意到對方的逼近。加上我方打從一小時前就在山地的斜面待機,對方應該已掌握我方存在。
  我方的戰列步兵陣中傳出咋舌聲與哀號聲。一名站在隊列後方的中士以一臉凶神惡煞的模樣拍打部下們的背。
  「中大獎啦傢伙們!太好啦,好好賺個夠啊!!」
  單手提著附帶刺刀的卡斯柯特槍,排在陣中的士兵們個個愁眉苦臉。兩小時開戰前,左翼方面明明還沒有多少敵人,看樣子是躲在丘陵另一側的斜面。
  「該死!抽到爛籤啦。連大砲都沒有還叫我們去和機兵廝殺嗎?」
  我方的抱怨聲從橫隊的縫隙間傳出。機兵已逼近到肉眼可看清其持有裝備的距離。體長約五公尺半,全身包覆著與堤拉諾勒軍的軍服同樣鮮紅的合金裝甲,以雙手拿著一把十字戟,並沒持盾牌。外形類似陶偶的頭部,像是在威嚇我方劇烈晃動的肩膀,加上六軸的雙腳——是下級三隊「大天使(Archangel)級」海沃爾型機兵。為了遮掩背部機艙而穿著披風,隨著索瑪引擎的轟然巨響衝下斜面,準備踏入我方待命的山坡。對方的駕駛員知道我方沒有野戰砲,肯定正得意地舔舌賊笑吧。二十名敵軍隨伴步兵也以熟練的動作在機兵周遭散開,朝全方面擺出警戒架勢支援。從毫不膽怯的動作看來,可以得知他們是群相當熟練的士兵。

  史提法諾曆一七八九年,四月二日,加門帝亞王國領地北方,達司•佛羅列斯平原——

  「放下背囊!!」
  位於隊列最前方的連長一聲令下,再由三名中士紛紛複誦命令,六百名我軍士兵便將背囊一齊放至地面。此時敵我相距約五百公尺。
  「前進!!」
  連長發號施令的同時,三列橫陣整齊劃一地走下斜坡,從上方迎擊爬上斜坡的敵軍。
  「別怕!局勢是占高處的我們有利!!」
  當中士的怒吼聲再度從背後響起時,「咻嗡!」一聲不吉的呼嘯聲跟著傳來。所有士兵都清楚這是什麼聲音。當六百人一齊縮起頭的同時,砲彈不偏不倚砸到隊列正中央。不幸遭受直擊的三名士兵瞬間被炸飛,血、塵土及軍服碎布隨之揚起。儘管如此,隊列仍未停止前進。
  「補上隊列空缺!!」
  中士大聲喝斥,陣亡的三名士兵產生的空位隨即由左右士兵填補。接著,又有兩發砲彈命中肅然前行的隊列,剎那間飛砂走石,直到剛才還在旁邊的士兵一不見人影,就會有人補上。
  其實所有士兵們無不想拔腿逃跑,但若此時臨陣脫逃,將會受到後方的自軍騎槍兵追殺。雖說前進後退都難逃一死,如今仍是後方的我軍比較可怕。這正是這些士兵朝著前方的敵人,身穿鮮紅軍服的堤拉諾勒慈善同盟軍前進的唯一理由。
  機兵舉起了戟。現在我軍只能在沒有砲擊支援的狀況下,和這台擁有三千八百馬力的活動鐵塊交戰。就算想無視直接從旁通過,攻擊後方的敵步兵部隊,也會導致我軍後方遭機兵夾擊。
  「你們知道吧,瞄準膝蓋部位打就對啦!!別站到正面,從旁邊繞再進攻!!」
  中士大聲吼出對機兵戰的基礎。
  與機兵相距已不到百米。
  在陣列前方的連長拔出刺刀往前舉,高吼:
  「突擊!!」
  圍繞在六百名步兵四方的士官們大聲複誦,士兵們便帶著宛如天搖地動般的嘶吼聲一齊發動突擊。
  踢起塵土,平舉刺刀向前,身著深藍軍服的六百名步兵發出野獸的咆嘯往敵軍衝鋒。
  身著鮮紅軍服的敵軍隨伴步兵衝到前方,將拋擲彈——用手丟擲的炸彈——點火後一扔,我方前鋒便隨著爆炸倒下。同時敵方的機兵也高舉雙手握著的十字戟,靜待我方發動攻勢。
  當藍紅兩軍劇烈交鋒的瞬間,伴隨全身合金裝甲發出的傾軋聲,我軍有十幾名步兵如紙片人般遭到吹飛。緊接著,機兵又以腳對趴到地面閃過十字戟攻擊的步兵發動攻擊。人高馬大的士兵簡直宛如破掉的水球般高高彈到空中,整隊步兵陣頓時大亂。
  「瞄準膝蓋!破壞它的關節!!」
  中士一聲令下,一群勇敢的士兵們靠近機兵,用大鎚猛敲膝關節。然而,想要追上機兵不斷移動的腳實為困難,難以將其破壞。拖拖拉拉的過程中,不只遭到散開的敵軍隨伴步兵用拋擲彈轟炸,也慘遭機兵揮戟掃倒。
  機兵後方還有一千名敵軍步兵正浩浩蕩蕩往這裡逼近。機兵已充分達成它身為前鋒擾亂我方隊列的職責,一旦我方花越多時間對付機兵,勝算也會越來越低。
  「別管膝蓋,先想辦法處理掉護衛的步兵!!」「不對,瞄準右膝!只差一下右膝就壞啦!!」「先用大鎚往左膝敲!攻擊右邊也沒用啊!!」
  受到戰場上劍拔弩張的氣氛影響,中士及連長、上士們之間互相發出了南轅北轍的命令。使得如無頭蒼蠅般東奔西跑的加門帝亞軍士兵們不是被機兵掃飛,就是遭受靈活動作的敵軍隨伴步兵丟的拋擲彈或槍砲洗禮,一一倒下。
  鮮紅的堤拉諾勒軍軍服已逼近到水平距離三百公尺的位置。等到距離低於人類能全速奔跑的平均距離,也就是一百公尺左右,敵軍即將發動突擊。
  這下輸定了呢。好啦,是時候該逃了吧。只要現在所有人一齊逃跑,我軍的騎槍兵也不會追上來吧。為了王侯貴族犧牲僅有一條的寶貴性命實在愚蠢至極。
  就在如此念頭即將在加門帝亞軍中擴散開來的當下——
  只見一道黑影縱身一躍,緊抓住機兵的斗篷後,竟直接往上攀爬,鬆開接合具,使得礙事的斗篷被剝了下來,露出背部的機艙。
  黑影接著用刺刀前端捅進艙門的縫隙,為了破壞門鎖而將身體吊在卡斯柯特槍上施加重量。
  「哦哦!!」「那傢伙是怎樣,太厲害了吧?難道是想直接搶過來!?」
  我軍響起鼓譟聲。機兵的駕駛員似乎也明白被人纏上,不斷左右甩動機身想把人甩下去。然而這名勇敢的士兵緊緊咬牙苦撐著,死不放開抓在卡斯柯特槍上的雙手。
  他的左眼下方有一道宛如閃電般彎曲的刺青。
  「又是盧卡!那傢伙什麼都偷耶!!」
  「幹得好盧卡!上!絕對別鬆手啊!!」
  在我方士兵的聲援下,十七歲的盧卡•巴路克確認雙手的手感。
  ——才不用破壞膝蓋,瞧我把這玩意毫髮無傷搶過來。
  ——這玩意是我的東西。
  下定決心後,盧卡大幅晃動身體,對槍柄施加更多體重。
  隨著「啪喀!」一聲低沉聲音響起,刺刀應聲斷裂,但熔接在艙門的鎖仍未損壞。假如是偷懶的工匠所熔接的成品,應該能很輕鬆破壞,不過看來這裡的鎖大概出於認真的工匠之手。該死!我才不會放棄!盧卡牙一咬,以右手抓住背部的插旗處。再用另一隻手從同袍手中接過新的卡斯柯特槍。接著用右眼觀察機兵的動作,另一隻眼則看向敵方的隨伴步兵。可以看見發現盧卡纏在機兵上的紅色軍服陣中開始蠢動。隨伴步兵的工作就是狙擊那些纏繞在機兵周圍的敵兵,而如果現在被從那裡開槍狙擊,盧卡可就頭痛了。
  「我這裡還行!幫我想辦法解決步兵!!」
  盧卡一對我軍大吼,馬上有數名士兵「喔喔!」高聲呼應,開始驅趕在兵群周遭蠢蠢欲動的敵軍隨伴步兵。另一頭,共計一千名的敵軍即將進入突擊範圍。希望能在那些傢伙們來之前搶下這玩意。
  ——瞧我將它搶過來,好好大賺一票。
  儘管第二把刺刀也斷裂,盧卡仍不放棄,單手抓在機兵背部的插旗處,將第三把刺刀插進艙門的縫隙間。
  「別亂動,乖乖變成我的東西啦你這渾球!!」
  邊怒吼邊單手抓住斗篷接合具,再狠狠朝卡斯柯特槍的槍柄踢出右腳後,響起第三次斷裂聲,斷開的刺刀與艙門鎖的熔接處一同彈飛出去。
  駕駛艙終於打開了。
  哦哦哦!我軍陣中響起歡呼聲。
  盧卡對著外露的駕駛座大吼:
  「別關掉引擎,我不會殺你,給我跳下去。各位,別殺了這傢伙!」
  隔著椅背以恐懼的表情轉過頭來的駕駛員鬆開安全帶,雙手輕輕平舉至兩耳旁,從敞開的駕駛艙門往離四公尺的地面跳下。
  ——俘虜成功!
  弄到一台無傷的機兵了,是我的功勞!盧卡克制湧上心頭的喜悅,趕在遭其他人搶奪前跳進駕駛座。
  好久沒駕駛機兵了,而且還是頭一次搭的海沃爾型。不過引擎還在發動中,因此只要用雙
  腳操縱左右踏板,再用雙手操縱左右兩支操縱桿即可。
  「幫我插上旗子,旗子!!」
  將雙腳放到踏板上,綁上駕駛座的安全帶後,盧卡轉頭朝大大敞開的艙門放聲大吼。確認成功俘虜機兵的上士抬頭看向盧卡,大聲吼回去:
  「幹得好啊盧卡!不過那是下級機兵喔,你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有操縱過!請將旗子插上後遠離我!!」
  雖然他根本不算有經驗,總之先隨口應付後,一名士兵爬到背上,在插旗處插上了摩甘軍團的旗幟,並將繩索丟了進來,這下被誤認為敵軍的危險就少了一點。雖然很想當場用藍色塗料潑灑機身,但現在沒時間悠悠哉哉了。
  將繩索穿過接合處的孔,綁上駕駛座,才總算得以關上艙門的瞬間,近距離突然傳來劇烈吼聲。
  看樣子是敵軍千名士兵發動了突擊。當盧卡做好準備,連長卻一臉慌張地跑到機兵腳邊,放聲大喊:
  「塗料顏色還是紅色,這樣會違反協約啊!你別參加戰鬥,退到後方看著!」
  事到如今才這麼說也讓人困擾,敵軍都已經開始突擊了。要是在這種時候放棄戰鬥,就沒有俘虜機兵的意義了。
  ——當作沒聽到吧。
  ——反正已經插上我軍軍團的旗幟,沒問題的。
  盧卡馬上做出判斷,押下左方操縱桿,同時後拉右方操縱桿。只聞索瑪引擎發出咆嘯,機兵往右一轉正面向敵。光是這樣原地踏個步,從操縱桿就能感受出跟城鎮工廠用的機兵完全不能比的重量感及引擎馬力。
  同時,陣陣更劇烈的嘶吼在駕駛艙內部造成回音。從狹窄的觀察窗看見敵我雙方展開混戰,儘管視野之狹隘讓盧卡很頭痛,但要是這扇窗開得太大,被敵兵用卡斯柯特槍刺進來開槍射擊的話,自己就會死在瘋狂彈跳的子彈之下。而加上由鋼絲製的網窗上沾了塵土,益發遮住原本就狹隘的視野。
  由於會把敵軍和我軍一起擊飛,在混戰時無法使用機兵。若不移動到只有敵軍的場所,機兵就成了一台塊頭比較大的玩偶。
  盧卡操縱腳踏板開始在戰場上行走。撼動臟腑的上下震動著實令人懷念,真慶幸自己在開戰前沒有吃東西。假如有吃的話,恐怕走個四步就已吐得整個駕駛座都是了。
  在雙方激烈混戰中,他就這樣不顧敵我跨了過去。
  敵軍不知是沒發現這台海沃爾型機兵已遭俘虜,或是對塗裝明明為同盟軍的紅色,卻插著藍色軍團旗幟感到困惑,沒有人纏上來,而只是一臉訝異地讓路給盧卡過。
  我也真夠卑鄙的呢。盧卡邊自嘲,邊悠悠哉哉繞到敵軍後方,接著才終於高高舉起十字戟,毫不猶豫對著鮮紅軍服集團用力橫掃。
  四、五名士兵瞬間被掃得稀巴爛,敵軍陣中頓時陷入大混亂。盧卡接下來更踏進敵軍正中央,毫不留情地揮舞起長五公尺,重五百二十公斤的大戟。隊列眨眼間支離破碎,慘叫及怒罵聲在駕駛艙內迴響。
  「這傢伙是敵人!被王國兵佔據啦!!」「太卑鄙了!塗裝還是紅色的啊!!你這是違反協約,去重塗顏色再回到戰場上!!」
  聽到敵軍士官如此譴責,盧卡在心中咒罵回去。
  抱歉喔,那都是你們貴族擅自決定的戰爭規則,我只曉得貧民窟打架的方法。總歸一句話,誰叫你們活該被我騙。
  「卑鄙小人!!把他抓出來大卸八塊!!」
  有人對毫無顧忌在敵軍正中央揮舞大戟的盧卡投以如此叫罵。畢竟再怎麼頑強的步兵陣,遭到機兵侵入仍是束手無策。
  深藍軍服的王國軍趁勢追擊,鮮紅的慈善同盟軍無法從混亂中重整態勢,也沒有如同剛才的盧卡般勇敢的士兵,不一會就不受士官指揮,開始潰逃。
  望著同盟軍士兵逃離的背影,盧卡總算鬆了口氣。
  我軍齊聲歡呼圍住盧卡,紛紛對這名今日的英雄出言讚賞。
  「幹得好啊盧卡,大功一件!今天真夠走運啊你!!」
  那名盧卡熟悉的上士一改平時的嚴肅表情,笑容滿面地舉雙手對盧卡揮舞。多虧了盧卡的活躍才讓大量我軍得救,讚揚之聲自是不絕於耳。
  然而盧卡卻從觀察窗望著完全不同的景象。
  確認無誤之後,他打開艙門報告起自己所見之物:
  「北方還有一大票敵軍,大概正朝司令部而去喔!」
  由於駕駛座離地面有四公尺高,因此能將機兵當成瞭望台。假如走在地上便發現不到,不過目前盧卡能看到在地脊——由平地上的小丘陵連綿而成的地形——的另一頭,水平距離約莫一點五公里處的小路間移動的大軍。我軍在機兵上架設梯子後,連長爬上梯子,單眼透過望遠鏡確認盧卡報告的內容。
  「……步兵和騎兵的混合陣形……為數將近一萬,是敵軍主力部隊。側面門戶洞開……!」
  在一旁的上士也從駕駛艙入口探出身體,同樣單眼用望遠鏡觀察。
  「嗚哇,這可真壯觀啊,根本在說『歡迎進攻』引誘我們嘛!」
  「大概是沒注意到側翼已經潰散,不曉得我們就在這裡。這下能成!從這個位置進攻就能一舉殲滅他們!!」
  我軍中傳出驚嘆。看樣子,士兵們眼前已經浮現出通往名聲與戰利品的康莊大道。上士可說是眉開眼笑,單手摸起盧卡的頭。
  「瞧你做了什麼好事啊小鬼!!該死!今天真的走運啦!!傢伙們振作!這場仗打完包你們荷包滿滿呀!!」
  士兵們頓時歡聲雷動,因為立下決定性戰功的部隊將能獲得一大筆獎金。看樣子多虧了盧卡,他們抽中了上上籤。等到這場戰鬥結束後,就能跑到從軍商人開的市場中盡情享受美酒、美食及美女了。爬下梯子後,連長對上士及三名中士下令:
  「成三列縱陣!!朝位於北方之敵主力部隊側面展開突擊!」
  受命的中士們即刻讓六百名士兵排成縱隊,將前端轉向敵軍側翼。所謂的軍隊通常以能對前方發揮攻擊效力的陣形排列,一旦從旁受襲,將無法發揮團隊應對能力。如今勝利女神完全是朝加門帝亞王國軍這邊微笑。
  「邊躲藏在地脊間,邊接近敵軍!快步向前!走!!」
  一聲號令,士兵們奮勇沿著地脊間開始行軍。雖然剛才是在視野良好的廣大平原上進行戰鬥,但若像這樣巧妙利用地脊、森林及長滿作物的田,水路、綠籬和灌木叢,小河、堤防或凹陷的小徑等地形,就有辦法接近到極近距離仍不被敵軍發現。
  連長接著抬頭看向仍坐在機兵駕駛艙內的盧卡,下達指令。
  「你在後方待命,不能讓你駕駛這種塗裝的機兵出戰。這類形同穿著敵軍軍服從背後射擊敵軍的行徑,將有損王的名譽。」
  盧卡雖聽得啞口無言,仍回以聽命的答覆。
  「我會先派輕騎兵回去報信,包含俘虜機兵一事在內,你就回司令部報告去吧。想必等會慈善同盟軍就會派人前來抗議我軍違反條約了,剛才我可什麼都沒看到,你自己回去解釋吧,以上。」
  連長冷冷說完,便叫來一名傳令官先行回司令部報告現況。當他謹慎處理完這起麻煩事後,也不再回頭看盧卡一眼,就這樣回自己的部隊去了。
  由於海沃爾型機體高大,頭部超過地脊高度,不適合從事隱密行軍,就算跟上去也會害我軍因此被敵軍察覺。現在確實只能照著連長指示,靜靜待在後方觀戰。只要贏下這場會戰,也將決定持續了一個月以上的「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的趨勢吧。
  盧卡於是按照連長指示,駕駛海沃爾型朝司令部走去。邊走邊祈禱傳令官有好好先抵達司令部報信,不然這台機兵的塗裝很可能會遭受我軍砲兵隊的猛轟。
  邊踩出低沉腳步聲緩慢前行,盧卡再度深刻對機兵操縱性之差感到傻眼。甚至開始對將如此像玩具般幼稚的兵器「賞賜」下來的伊甸人感到滿肚子火。
  ——再說了,為何要特意做成雙腳直立步行?
  事到如今,反倒想問起這個最根本的質疑。
  只要雙腳站立步行就可能跌倒,一跌倒就會慘遭敵軍步兵蜂擁而上撬開駕駛艙,眨眼間淪為俘虜。
  明明不站立就不會有跌倒的危險,為何偏偏要設計成站立式?不管是設計的人、投資的人或是製作的人,所有人通通不正常吧。
  在戰場上與其雙腳站立步行,不如四腳爬行前進。既能降低跌倒的危險,也不引人耳目,就算膝蓋損壞也能繼續前進。缺點只有一項,看起來很醜,如此而已。
  何況——
  由於雙腳站立的緣故,使得機兵一旦拿起大砲發射就會傾倒。雙臂也做不出和人類一樣圓滑的動作,因此無法自行裝填彈藥。再加上不能搭載槍砲類兵器,在戰場上只能靠劍、長槍或拳頭直接毆打。
  既然有能讓如此龐然大物的鐵塊步行的技術,在搭載大砲的貨台上添加車輪再靠引擎驅動這種做法不只較穩定,也不顯眼,開發起來更是簡單才對。然而伊甸人卻故意將加上了多餘四肢的機兵便宜「賞賜」到地上。
  其它先進兵器雖然也能在「型錄(Catlog)」上找到,和機兵比起來需要非常多的「GP(Grace Point)」。例如曾聽說光是一顆不需點火的計時制小型拋擲彈——伊甸人稱為「手榴彈」——換算下來就幾乎等同三台下級機兵。
  所謂的「GP制度」,是種能交換伊甸「尖端兵器(Ark)」的特典獎勵制度。
  為何伊甸要對地上施行這種獎勵制度的理由完全不明。
  一旦在激烈攻防、戲劇性發展或大規模的戰爭中獲勝,伊甸評議會就會派使者去見地上世界的國家元首,根據評審員的「滿意度」來「賞賜」GP,宛如天神對地上人類施加恩惠一樣。而地上人類們則能從「型錄」上的「尖端兵器」列表挑選想要的兵器,用過往儲存的GP進行交換。
  完全搞不懂伊甸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然而就算搞不清楚意義何在,成本畢竟是零,因此絕大多數的君王都將儲存的GP換成機兵投入戰局。儘管使用性差,靠著索瑪引擎驅動的鐵塊在以單發發射的卡斯柯特槍及鐵甲騎兵、用馬拖拉的野戰砲為主力的戰場上,確實是領先了好幾世代的尖端兵器。使得機兵逐漸成為只要運用得宜,就能決定戰局情勢的兵種。就算這種兵器有著雙腳步行這個形同故意創造出的缺陷,仍比起如今恩寵大地上所使用的兵器好上太多。以上就是君王們對於機兵的評價。
  總結來說,現在盧卡眼前看到的是交雜了步兵、騎兵、砲兵加上伊甸人的「幼稚玩具」這些新舊兵種所呈現的異形戰場。
  ——唉,既然是伊甸人要那麼做,那也沒辦法了呢。
  盧卡與地上所有人類相同,都懷有一種近似放棄的觀念,因此決定不再多加思考。就算去認真思考住在被稱為「伊甸峭壁」,高達三千公尺的高聳峭壁上的伊甸人腦中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也只會害自己的腦袋陷入異常。還是來想點開心的事吧,今天立了大戰功,肯定能噱到一筆豐厚的報酬吧。
  ——好,究竟能拿到多少呢?
  等到這場戰役結束,拿到充足的酬勞後,看要去哪個城鎮找書店吧。還有好多想看的書,例如哈米爾卡的戰記、葛斯塔夫•阿道夫森的國民軍論、數學、彈道學、地政學等等參考書……想著從書頁中湧出的知識洪水,盧卡陶醉地從狹窄觀察窗望向被切成四方形的藍天。趕快結束這種戰爭,拿到錢去買整麻袋的書,繼續自己的旅程。
  沒錯,我還得找到Vivi Lane才行。
  如今之所以在此做這種事,也是為了賺取旅程所需的費用。雖然因為臉上的刺青無法做正常工作,到了軍隊中就不罕見。我要靠軍隊賺錢巡迴世界,完成與希爾菲的約定……

  別說報酬了,感覺還可能被關進懲戒房呢。
  盧卡正稍息站得直挺挺的,雙手放至後腰際,視線微微往斜上看著司令部所在的一棟農莊會客室的天花板棟樑。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在今日會戰中拿下壓倒性勝利而興奮慶祝的親衛軍團士兵們飮酒作樂的喧噪聲都傳到這裡來了。
  盧卡眼前是公主親衛軍團的隊長,伊西德羅伯爵一臉嚴肅地將上半身靠在沙發背上。他戴著一頂捲毛假髮,身穿藍色加門帝亞王國軍軍服配上一顆紅星肩章,胸前則能看見繡金邊的史提法諾十字勳章。這名從臃腫臉龐、鮪魚肚甚至呼吸中都散發出討人厭壯年貴族氣息的伯爵,一臉麻煩地接著說:
  「剛才慈善同盟軍派來使者呀,說我軍嚴重違反了條約,可是氣得臉紅脖子粗呢。原來聽說是我軍有位勇者俘虜了機兵後,竟然直接衝進對方陣中耀武揚威啊。」
  「我俘虜機兵時敵方已展開突——」
  「別打斷老夫的話。聽說那位勇者真是聰明狡獪,佯裝成同盟軍悠悠哉哉繞到他們後方,更無恥地冷不防揮起戟來呀。老夫實在不敢相信我軍中會有如此敗類,難不成你就是那個敗類呀?」
  依然抬頭看著樑柱的盧卡開口回答:
  「當時我已換上我軍的軍團旗,是沒有注意到機兵遭俘虜的敵方失誤。」
  「就算軍團旗是藍色,只要機身塗裝仍是紅色就無法辨識出敵我。老夫一想到若遭敵軍以同樣手段對待就不寒而慄吶。戰場上也得講究所謂的騎士道,就算穿上敵軍軍服從後方出奇不意偷襲取勝,又怎能稱得上是名譽的勝利呢。」
  伊西德羅伯爵加重語氣,眼神深處充滿憤怒。
  去你的——本想咋舌的盧卡硬是忍了下來。聽你在說什麼蠢話,要是為了王的名譽而遵守啥鬼騎士道,我們這支軍隊的所有士兵早就沒命啦。
  錯全怪失誤遭俘的敵軍,以及沒有注意到機兵被俘虜的敵將。
  愚蠢之人終將喪命,弱小的、上當受騙的傢伙也難逃一死。
  只有努力維持強大、聰明,不被其他人超越、總是留心警戒的傢伙才得以存活。這就是貧民街,我生活至今的世界的規則。
  「我的目的只是想拯救我軍。」
  盧卡只回了這句話。
  「你這樣只會害加門帝亞王的品格遭人懷疑啊,前科犯。這把年紀就犯下殺人罪真了不得啊,看樣子天生就是個敗類呢。」
  用看著穢物的眼神批評盧卡的刺青後,伊西德羅伯爵點燃雪茄。
  「那台海沃爾會還給慈善同盟。等到簽訂停戰協議後,由慈善同盟方決定你的處置,以上。退下吧。」
  喂喂喂,不是吧。
  這豈不是判我死刑嗎?
  「閣下,我自認對今日的勝利有所貢獻。因為我俘虜了海沃爾,左翼才能獲勝,進而發現敵軍主力,促使我軍成功從旁打擊。若我沒做這些事,想必左翼早已壞滅,我軍司令部也將從旁遭受敵襲。」
  盧卡拼命為自己辯護,但伯爵並不理會。
  「若你遵循騎士道,的確是值得驕傲的成果呢,不過你卻明顯違反了協約。很可惜,老夫無法救你,至少死要死得堂堂正正,別讓國王丟臉啦。」
  你這蠢貨,別說得一臉得意可以嗎?
  「蠢……閣下!我為了我軍死命奮戰!要是我當時奪下機兵就退到後方,我軍的死傷肯定更為慘重!別說是左翼部隊,或許連親衛軍團都無法平安無事,導致數千人傷亡!明明我拼命拯救了大量我軍,您卻要將我送去處刑嗎!」
  「沒錯,因為你違反了協約啊。以上。」
  盧卡啞口無言,無法繼續回話。壓抑怒氣,掩蓋肚中怒火,絞盡全力冷靜下來且再三思考後,才盡可能地以平靜的口吻開口問:
  「閣下,請問您懂戰爭和運動之間的差別嗎?」
  本來心想自己說話已經夠客氣了,結果還是不禁說出相當不敬的話。然而他再也壓抑不住已出口的思緒。
  「違反與對方的協約?這是擊劍比賽嗎?明明是在戰爭,為何得遵守什麼規定?」
  這次換成伊西德羅伯爵愣愣張嘴,而盧卡仍沒有停下來:
  「如果對方指責我們違反規則,那不是該打到對方再也站不起來,再將對我方有利的規則強塞進對方口中就沒問題了嗎?既然都花了大筆錢財戰爭,就該把對方痛扁到無法抗議,等戰爭結束後再來抹消對我方不利的事實啊。」
  大概是萬萬沒想到會遭一名步兵,而且還是年僅十七歲的少年指點政治吧,只見伯爵的嘴越張越大,絲毫沒有合攏的跡象。
  盧卡皺起眉頭,以活像教導腦袋不靈光的小孩的口吻請求:
  「閣下,拜託您認真、全心全力地動用一切手段來戰爭好嗎。」
  這時伯爵的嘴終於像是即將要挑戰大塊肥肉般大大張開。
  「總覺得聽閣下您說話,跟在聽擊劍比賽似的,毫無緊張感啊。就算把話說得再怎麼好聽,這仍然是場廝殺,當然不該去管什麼規則,放手去幹才對啊。把對手打到踹到吭不出聲,要是逃跑就派騎兵堵住退路,把他們逼到無路可逃的地方包圍起來,一個不留地送去那個世界。最後等到再也沒人搬出那啥協約後,再來裝成大善人宣揚騎士道不就好了?至於國王的名譽,往後想叫傳記作家怎麼捏造都不成問題啊。」
  一口氣將想說的話說完後,發現會客室內充斥著一股又長又強烈,令人喘不過氣、難以言喻的沉默,盧卡才感到後悔。
  搞砸了。
  這下不妙啊。
  原本臉色鐵青的伯爵臉上恢復血色,看來話已聽進耳中了。
  「……這是對將領的侮辱罪,給老夫把這傢伙抓起來。」
  在房間外待命的兩名衛兵進入會客室,架住盧卡的雙臂。
  「這傢伙是惡魔的使者。想法根本不正常。將海沃爾和這傢伙交給慈善同盟,展現我方的誠意。」
  從原本看穢物的眼神轉變為面對可憎之物的眼神,伊西德羅伯爵接著說:
  「……該死的惡魔,是從猶大環混進來的嗎?竟然想包圍敵人趕盡殺絕……我等是文明人,不像你們這些未開化的野蠻人。別把你們骯髒齷齪的觀念帶進這裡。」
  唉,對偉大的伯爵大人說這種話,情況果然會變成這樣呢。
  然後我成了惡魔是嗎。或許你說得對吧,不過——
  「戰爭不就是惡魔做的事嗎?不管是指揮官、士兵還是國王陛下,參與戰爭的所有人都是殺人犯啦,還裝什麼文明人啊?就是你們這種挑起戰爭還自以為好人的人最惡劣啦。」
  看來自己和這個伯爵徹底合不來,每句話都忍不住反駁了。反正橫豎都是死,乾脆把想說的話說一說再死吧。
  「還談什麼騎士道啊。與其裝成聖人讓戰爭一直拖下去,還不如出現個魔王破壞一切來終結戰爭好上太多。就是因為連這點事都不懂,你們這些貴族才活該一輩子當伊甸的奴隸啦。」
  抱歉啊希爾菲,我雖然已經很努力了,沒想到竟然會搞成這種結局。
  真的很沒用耶我。
  只見伊西德羅伯爵的太陽穴浮現青筋,整張臉越漲越紅,最後活像怪鳥般張開血盆大口。
  「你的主張值得一聞。」
  一股如銀鈴般的聲音傳進盧卡耳中。
  「把這傢伙的手腳斬下來!!」
  緊接著伊西德羅伯爵的怒吼聲響遍會客室內。
  不知何時,一名少女走到伯爵與盧卡之間。
  說時遲那時快——
  伯爵「咿!?」發出短短慘叫後抬頭挺胸,連架住盧卡手臂的衛兵們也放開手,原地擺出立正姿勢。
  「法妮雅公主殿下!!」

  聽到伊西德羅這句近似慘叫聲的話,盧卡瞬間繃緊神經。
  ——這傢伙就是法妮雅……!!
  加門帝亞王國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第一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
  才貌兼具、智勇雙全,被視為若現任國王駕崩,將成為加門帝亞王朝首位女王的十七歲少女。首次以總司令身份參加本次「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藉此對國內外宣揚下一世代的加門帝亞王朝將由自己承擔。
  儘管已聽說過傳聞,但一這樣近距離直視,才體會她的美貌並非徒有其表,而確實含帶威嚴。
  宛如將銀蓮花的花朵放流入溪後,隨著光芒強弱在白銀與淺紫色間變換色彩的長髮,以及和頭髮同樣蘊含不思議色澤的雙眸。服貼著身體曲線的藍色軍服上有著象徵全軍總司令的金色三星肩章、金胸扣、金邊繍及最高級別的勳章,白鷹大十字勳章。雙手戴著白絲手套,腰際佩帶軍刀,白絲襪恰好包覆一雙修長美腿,再往下則是一對小巧的紅色皮靴。儘管是一身英姿煥發的女騎士風範,最引人注目的果然還是她的面容。
  這名形同以氣質為槌,智慧為刨刀,將水晶雕為人型,由內而外同時散發出高貴氣燄與清澈光輝的次任女王,用她彷彿凝聚千萬星座於中的眼神直直看向盧卡。
  「你曉得吉貝爾伯爵的著作嗎?」
  確認法妮雅的眼珠內映照著自己後,盧卡不禁倒抽口氣,接著才明白她這一問的用意何在。這個公主絕不只是用來裝飾的美麗花瓶。
  「我讀過《戰術概論》。」
  盧卡一抬頭挺胸回答,法妮雅的眼神稍轉柔和。
  「你剛才的意見,是否正是吉貝爾伯爵提倡的騎兵運用理論呢。」
  光是這句話就讓盧卡完全理解,接下來與法妮雅對談時不需像剛才對伊西德羅那般,為了讓外行人聽懂而故意拆解得很細微的說法。
  「正完全是伯爵的考察。運用騎兵追趕潰敗的敵軍,將其包圍一舉殲滅。作戰目標不應放眼占領敵國首都,而求將敵野戰部隊徹底殲滅。我等必須承認如今仍為文明過渡時期,因此新時代的戰爭將如伯爵所預見的,是種勝者徹底踐踏敗者的鬥爭。」
  「那麼在新時代殘酷的戰爭中,又是否該捨棄騎士道精神呢?」
  接下來的這句質問讓盧卡確信,這位公主大人在測試自己是不是真正理解吉貝爾軍事學。
  「萬萬不能捨棄,其乃培育出願意拼命奮戰的士兵所需的精神。然而在面對其他國家時,便無需遵守騎士道。只要佯裝成有遵守,戰勝後再改寫真相,事情就是如此單純。」
  能聽見伊西德羅伯爵低聲沉吟,大概是不爽區區小兵竟超越了他,直接和公主對談吧。不能怪他,因為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一般來說,平民若想見到公主,必須繳交一定程度的奉獻金給有權者,並一次又一次參加無益的派對討好貴族,獲得介紹狀後去見更上流的大貴族博得一面之緣,又得開始接二連三參加無益的舞會、晚宴及與某些聖人同名的貴族子弟舉辦的愚蠢生日派對來讓大貴族充分記住臉,接著當大貴族判斷「這個人應該夠資格參見王侯」,平民才終於得以來到王侯的寶座前五體投地跪拜。不能交談,只准在地上跪拜,運氣好一點或許有機會上前親吻鞋尖。
  因此像現在這樣突然間跳過所有過程,與公主殿下身處同一空間,視線高度相同的平民本來連存在都不可能,更別提直接對談起軍事學,機率簡直比流星撞上行星還低。
  然而,媲美天文奇蹟般的事件確實正在此地上演。
  法妮雅默默注視了盧卡數秒。彷彿能看透靈魂深處般清澈透明的視線刺進了自己的內在。她絕對會問我刺青的事,過去任何人都是如此。然後我這個殺人犯將會受厭惡,並遭惡言相向。
  「你的名字是?」
  「王國軍摩甘軍團,擲彈步兵第六連,盧卡•巴路克二兵。」
  法妮雅公主微微露出訝異神情。
  「二兵嗎?真讓我驚訝。明明擁有此等學識,為何會是這個階級呢?」
  就算妳問為何——
  「因為我是出身於麥格洛當的貧民。」
  若非獲得勳章表揚,沒有身分地位的平民在加門帝亞軍中能爬到的最高階級頂多到排長,也就是少尉。連長,也就是中尉以上,非得是貴族不可。像伊西德羅這種連像樣知識都沒有的外行人能擔任將領掌管全軍中的一翼,也不過是因為他有生以來的高身分地位。
  「麥格洛當……拉蘭帝亞的貧民窟呢。你的學識是如何而來?」
  「都是自學而來的。我喜歡讀書。」
  法妮雅微微低下頭,再度陷入沉思。
  「自學……而且到這般地步嗎……原來如此……」
  喃喃自語完,重新以群星之眸望向盧卡的法妮雅,毅然決然地開口道:
  「盧卡•巴路克二兵,命你明日起轉調至公主親衛軍團第一機兵隊。」
  此話一出,伊西德羅雙腳一軟癱坐,兩名衛兵互看一眼,盧卡也瞬間瞠目結舌。
  「殿下!?」
  伊西德羅這聲無法直接化為話語的疑問表現出他有多震驚。公主竟要讓這個連出身背景都不曉得,臉上更刺有殺人犯刺青的二兵,加入士兵的最高階級,公主親衛軍團嗎?
  「我要換下錫布里昂。他徒有身分,滿口華言巧語,能力上卻有問題。盧卡•巴路克,以後由你來操縱我搭乘的貝葛型機兵的雙臂部位,交給你了喔。」
  「遵命!!」
  把胸膛挺到都快仰望天花板,大聲喊出受命的回應。
  這個人是怎樣啊,天使來著嗎?
  「可是殿下,這樣一來等同雙臂與雙腳部位都給平民駕駛呀!」
  「我對同機駕駛員要求的是智慧、勇氣以及上進心,身分並不重要。明明是位靠著自學就能理解吉貝爾軍事學的人才,卻因為他是貧民出身而以二兵相待,只能說是陋習使然。我以我的名義發布人事命令,伊西德羅伯爵,麻煩你明天轉達摩甘侯爵。」
  「可是殿下!!慈善同盟軍要求我方交出這個人呀!!」
  「我方正在調查此事之真偽——你就如此回答他們。直到戰局底定前,我方不需要做任何討好對方之行為。」
  「但是……這樣一來會讓特意派使者前來抗議的對方顏面盡失啊!!」
  對於伊西德羅最後的抗議,法妮雅只輕輕一皺眉頭。
  光這樣就使得伊西德羅無言以對,只能默默望著法妮雅離去的背影。
  門關上後,只剩下時間依然凍結的會客室。
  這公主真不是蓋的耶。
  盧卡內心著實受到震懾。難怪這位公主的名聲如此響亮,因為身處特權階級最頂端的她,竟能斬釘截鐵地說階級制度是陋習。
  再加上——
  ——她對我的刺青什麼都沒問……
  本來瞧自己被她盯著看那麼久,肯定會被問關於前科的事。結果法妮雅一句話都沒問外貌,反倒是問了盧卡的學識,甚至因此特例大幅提拔他。光是如此就讓盧卡信賴,尊敬法妮雅。
  ——糟糕,都想替她效忠賣命啦。
  沒想到自己竟有效忠王侯的一天。不過若是法妮雅,或許真有那個價值也不一定。盧卡回想著公主那美若天仙的美貌、近距離飄來有如春天花朵般的芬芳,在美好餘韻中沉浸了好一會。

  隔天早上——
  盧卡一直很在意昨日伊西德羅伯爵大喊的「雙臂與雙腳部位都由平民駕駛」。
  能夠負責三人搭乘的公主大人專用機兵的雙腳部位,無疑是全加門帝亞王國最優秀的駕駛員。
  平民出身,又是操縱機兵方面的天才——那麼或許會是那個各方面來說都很麻煩的傢伙。
  盧卡一大早就來到公主親衛軍團第一機兵隊的紮營地,在老兵們狐疑的視線中打完新人入隊招呼後,穿上了配給的親衛兵軍服。肩章是上兵,看樣子自己多虧了公主,破例昇了兩階呢。感謝公主的同時離開營帳,前往機兵的停置場。
  早晨爽朗的陽光照得山丘上的植被閃閃發亮。周遭能見到不知要往何方進行連絡的輕騎兵,裝載糧秣、乾草及彈藥箱的貨台馬車,戴著專用器具來拖拉貨車、野戰砲的下級以下的量產機兵等來來往往。
  在由三把卡斯柯特槍架成三角錐狀的「槍架」旁,親衛兵們邊吃著早餐邊談論著今後的戰況。盧卡假裝在附近綁鞋帶偷聽,得知敵方堤拉諾勒軍已趁夜從達司•佛羅列斯平原撤退,現在恐怕正在渡過亞克隆河。加門帝亞軍司令部雖派出使者協議停戰,敵軍卻打算抗爭到底。
  大概上午就會展開行軍吧。盧卡邊打呵欠邊慢吞吞地走,不一會才總算爬上山丘,發現隱藏在山丘另一側,單膝跪地待命的三台親衛機兵。
  外裝為深藍色的三台機兵,其中左右兩台是下級三隊『權天使(Principalities)級』的伊洛爾型。體長三點五公尺,四千馬力。雖然比昨天搶來的海沃爾型來得小,馬力卻較強。至於位於中央那台體積龐大的是——
  「哦,貝葛型。」
  中級三隊「能天使(Powers)級」。三人座,體長六點五公尺,五千五百馬力。左手拿著如門一般的巨大盾牌,腰際佩有近三公尺的長劍。圓筒型的頭部為了確保視野良好,採取全罩式防彈玻璃來保護。腳部小腿附近則能看見用來讓外界連絡機艙內的傳聲管。此時機兵右膝跪地、右拳觸地,簡直像在對王侯敬禮。不過同時,這種姿勢也是為了方便進入位於胸口的駕駛艙。
  這台就是公主專用機吧?往後將由公主擔任機長,盧卡負責雙臂,平民天才則負責操縱雙腳來駕駛貝葛型機兵行動。
  走到貝葛型面前,抬頭仰望其尊容。
  裝甲表面的裝飾展現出無意義的奢華,不過盧卡並不覺得厭惡。畢竟在形同地獄的戰場上,有台看上去高大又華麗的機兵毅然佇立,鼓舞我軍的模樣,不只會直接影響到士兵的士氣,在重要局面中甚至能決定局勢走向。
  就在盧卡沉思時,後方突然有股聲音喊了他。
  「你是盧卡嗎!?」
  一聽到這個聲音,明白自己果然猜中的盧卡苦笑著回過頭。
  「果然是你啊,弭茲奇……」
  從十二歲起認識的兒時玩伴,過去曾以見習修理工的身分去盧卡住的倉庫找他的弭茲奇一張總是沾滿泥土的臉上充滿喜悅,雙眼更興奮地發亮。
  「喂喂,該不會你就是新的雙臂吧!?我本來還想說要給新人來個下馬威!沒想到竟然是要和你搭檔喔!」
  「這就是所謂的孽緣,放棄吧你。」
  「哇!耶!!真的假的!?真的是和你搭檔喔?嗚哇!太棒啦!公主大人果然厲害耶,超有看人的眼光啦!」
  弭茲奇握住盧卡雙手,嬌小身驅興奮跳個不停,更張開雙臂抱住了盧卡。
  「我太高興了!直到昨天都是個沒什麼用的貴族負責雙臂,滿口空話卻一點用都沒有耶!我有好幾次都想用齒輪夾爆他的頭了。果然公主大人也看得很仔細呢~原來換盧卡你了嗎~不過,你操縱技術有那麼好嗎?」
  「普普通通啦,別拿我跟你比行嗎。」
  「也是喔!可是你既會耍小聰明,什麼卑鄙的事都做得臉不紅氣不喘,逃跑起來又快得要命啊!嗚哇~我真的好高興!往後一定會變得更有趣呢!」
  弭茲奇絲毫不掩飾喜悅,將臉埋進盧卡胸口不停磨蹭。

  以防塵風鏡撩起一頭紅髮,銳利眼角下是一對毫無雜色的深藍色眼眸。身高矮小,動作及長相都像貓一般惹人憐愛。要是撇開他這張灰頭土臉、男性口吻及粗魯態度,看上去就跟可愛女孩沒兩樣。不過要是忍不住把他當女孩子對待,他會大發雷霆而意圖用機兵內部的齒輪零件夾人。雖然是個不錯的傢伙,但常為了一些芝麻小事動怒,實在難應付。
  距離在與希爾菲生活的廢料倉庫頭一次見到弭茲奇已是五年前。
  在那之後盧卡獨自展開旅程,以傭兵身分巡迴世界各地。和弭茲奇再會則是距今兩年前,浪跡天涯的盧卡回到加門帝亞王國,為了賺錢加入摩甘軍團時,由於軍團參加了第六次堤拉諾勒戰役,積極採納傭兵為即席戰力。當盧卡以第六連機兵隨伴步兵進入兵營的那一天,與同僚大打出手的正是弭茲奇。
  他以嬌小身軀撲向高大壯碩的對手,靠著靈敏動作打得難分難解,不斷施展戳眼、頭錘、勾脖撂倒和踢胯下等危險招數,受到圍觀群眾拍手叫好。直到中士趕來制止前,弭茲奇嘴裡說的都是同一句話。
  『我是男人!!別再把我當女的啦!!』
  在那之後爭吵平息,夜深人靜,兵營內的眾人都進入夢鄉。為了小解走到外頭的盧卡沒來由地想看起星星,開始在附近閒逛起來時,看見一道走進雜木林內的小小人影,於是好奇地跟了上去。
  弭茲奇在夜晚的雜木林內哭得淚流滿面。邊「可惡!」「該死!」不斷叫罵,邊用雙手撈起地上腐土往自己臉上抹去。盧卡默默離開現場,回到床上就寢。
  隔天,一名臉上有著明顯抓傷痕跡的士兵提議:
  『既然你那麼說,那就拿出男人的證據讓我瞧瞧啊。』
  臉上沾滿泥土的弭茲奇氣得滿臉通紅,怒喝「開什麼玩笑,我憑什麼要讓你看啊!」,不過士兵絲毫不打算罷休。周遭逐漸聚集看熱鬧的人潮,跟著瞎起鬨。
  『弭茲奇,你就秀給他看嘛,這樣那傢伙才會接受啊。』『快脫啦喂!讓大夥看看你身為男人的證據吧!』
  沒品的士兵們發出低俗笑聲催促。弭茲奇氣得不停發抖,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看不下去的盧卡這時搔了搔頭,開口道:
  『啊~其實我看過這傢伙的那個啦。』
  士兵們的視線頓時集中到盧卡身上。盧卡一臉淫穢地笑說:
  『實在是小得可憐,大概跟柊樹果實沒差多少吧?有點沒辦法拿出來見人呢,是不是啊弭茲奇?』
  弭茲奇愣愣張嘴抬頭看向盧卡,接著連忙點點頭:
  『就、就是說啊!不、不對,要你管喔!!對啦,我的就是很小啦!』
  笑得一臉齷齪的盧卡摟住弭茲奇的肩,面向所有人。
  『所以說啦,麻煩各位放過他吧。這傢伙是我兒時的玩伴,從小常因為太小受欺負,才會為了被當成女人對待發飆啦。』
  喂喂聽到沒,柊樹果實耶,豈不是比我小指頭還小嗎?那的確不能見人吶——士兵們紛紛、淫笑,沒多久中士吹響集合哨聲,這場騷動到此落幕。不過弭茲奇仍眼中泛淚地仰望著盧卡,輕輕說了句「謝謝」。
  自從那之後,弭茲奇變得相當黏盧卡,總是跟著盧卡屁股走,黏到甚至有點煩人。
  煩歸煩,弭茲奇在駕駛機兵這方面無疑是個天才。
  極為驚人的是,弭茲奇駕駛的機兵在跑步時竟有辦法同時甩臂。
  若靠伊甸的電子處理裝置,連「步行」時所需要的龐大且迅速的情報處理都應付不來,九成九的機兵跑不出五步必定跌倒。然而弭茲奇靠著他天才般的狀況判斷能力,能根據地面軟硬起伏來踩踏步伐,竟有辦法連續跑五百公尺都不會跌倒。
  若機兵發揮出有如騎兵般的機動性會如何?弭茲奇已在第六次堤拉諾勒戰役中親自證實了。
  獨自衝進號稱不用砲彈就無法攻破,如銅牆鐵壁般的卡斯柯特火槍兵方陣中,動腳一踹就破了陣。也曾經伴隨騎兵高速奔馳,突然現身於敵軍部隊後方,使對方陷入大混亂。攻城戰中則以雙手握著巨大鐵錘衝向城門,順勢一擊將其破壞。以個人立下的戰功來說實在太過驚人。到後來隊內再也沒有任何人視弭茲奇為女人,而是人人以最敬禮來讚揚這位軍團內的大英雄。
  風聲一傳十十傳百,在與盧卡再會四個月後,弭茲奇遭上流貴族召集前去,再也沒有回到摩甘軍團上。雖然聽說他被採用為親衛軍團的機兵駕駛員,卻也沒人有辦法確認消息是真是假。
  如今身穿親衛兵軍服的弭茲奇笑咪咪地站在盧卡身旁,一臉陶醉地看著自己的搭檔,公主專用機。
  「貴族召集我後把我帶到王宮,見了公主大人喔。她說聽到關於我的風聲,希望務必將自己機兵的雙腳部位交由我操縱,真嚇了我一大跳呢。那時我也問了,只是平民的我,和公主大人一起待在狹窄的機體裡真的沒關係嗎?」
  「是啊,我也嚇到了,畢竟從二兵突然就升格進入親衛軍團啊。」
  「公主大人很棒對不對?只要有能力的話,即使不看身分也願意重用我,我真的很喜歡她喔。現在我就用這傢伙追趕騎兵呢。」
  看樣子,若交由弭茲奇來操縱,就算是如此龐大的機兵也能讓它跑動。盧卡實在無法想像跑起來的模樣。體長六點五公尺,搭載著三名駕駛員的巨大鐵塊發出索瑪引擎咆嘯聲,拿著大劍和盾牌,跑得比騎兵還快的話……是自己的話,碰上了一定會逃,毫不猶豫拔腿就逃。
  「要搭看看嗎?不過看樣子馬上得出發了,我就邊行軍邊教你怎麼操縱吧。話是這麼說,其實也沒什麼特別,你的話馬上能夠習慣啦。」
  弭茲奇微笑著帶盧卡從胸部的艙門進入貝葛型的駕駛座。
  儘管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好窄!?」
  機體是很大沒錯,但駕駛座卻窄得讓人不禁認為是在整人。聞著熟悉的潤滑油與索瑪味,盧卡觀察起內部。
  由上而下排列著沒有椅背,就只是用來坐下的三個駕駛座。最下面有負責雙腳部位的弭茲奇搭的主駕駛座。除了放雙腳的左右踏板,側邊牆面上還有加壓栓及大量按鈕,正面則是兩個儀表板及操縱桿。為了精準操縱機兵雙腳的六軸,弭茲奇必須動用雙手雙腳。
  「膝蓋的油壓、抬腳的角度和左右腳的緩急能用雙手來操縱喔。雖然平常步行交給電子裝置也沒問題,但這樣就不能跑了,我果然還是喜歡手動。只要自行調整那些細微部分,除了能邊跑邊爬坡,也能急衝下去。」
  聽弭茲奇說得一派輕鬆,但盧卡可真沒聽說過除了他以外能讓機兵奔跑的駕駛員。畢竟這得發揮電子演算裝置之上的速度,當場判斷一切外在因子,每動一步都得持續靠直覺將正確答案傳達給操縱桿及腳踏板。如此神技,若非天才中的天才,根本辦不到,盧卡當然是啞口無言。
  「你要操縱這傢伙爬坡喔?太厲害了吧。下坡時要是一跌倒,三個人都會沒命耶。」
  「的確會沒命,所以不會在公主大人搭的時候那樣做啦。公主大人很少搭這個,平時她都騎馬,只有在戰況最後的關鍵時刻才會搭這傢伙來鼓舞全軍喔。」
  「原來如此。」盧卡低語後,坐到自己位於三個駕駛座正中央的位置上。
  這種龐大機兵的內部構造定是十分複雜,因此光要空出三個人能坐的空間,設計者肯定費了一番苦功吧。雖然清楚這點,盧卡果然還是認為太勉強了。因為弭茲奇的頭部,如今竟然就在自己的胯下。呈現一旦他轉過頭來,便會直視到盧卡重要部位的姿勢。
  「太難看了吧,簡直像你從我胯下長出來耶。」
  「會習慣的啦。順帶一提要是公主大人坐到她的位置上,會換成你從她的胯下長出來喔。因為你腦袋正後方那個就是公主大人的座位啊。」
  轉過頭一看,可以看到法妮雅的座位就在距離後腦勺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如果照這樣坐下去,公主確實必須張開雙腳跨過盧卡的頭部。
  「要是隨便轉頭,我豈不是會被送上斷頭台嗎!」
  「我不是說了嗎,公主大人很少搭啊,因為這不是她搭來戰鬥,而是用來演說的機兵喔。由於體型巨大引人耳目,所以只有在想透過演說激勵我軍時,才會從頭部艙門露出上半身。不會坐到座位上的,你不必擔心啦。」
  盧卡這才鬆了口氣。畢竟從胯下露出小兵頭部的公主實在不像樣啊。
  「公主大人還沒有在實戰中發表演說過喔。不過我看過好幾次她的練習,真的超帥的啦。因為她有鍛鍊發聲器官,就算在戰場上也能傳得很遠吧。好想早點在實戰裡看到喔~不如說,想和她一起搭乘這台戰鬥呢。雖然應該沒這種機會就是了。」
  邊聽著弭茲奇說話,盧卡邊確認自己眼前的兩支操縱桿及昇降栓,各種油壓控制裝置以及氣閥。
  兩支操縱桿都是以十字方向活動,能控制雙臂水平方向的動作,舉拳揮拳則靠昇降栓。至於氣閥開關能夠調整威力,操縱桿上方附的扳機用來控制握拳和開掌。
  一般而論,單人駕駛的機兵無法如此細微控制雙手。正因為是三人共乘,才有辦法做到弭茲奇負責雙腳,盧卡負責雙臂,各自專注崗位來施展複雜的格鬥技巧。至於機長法妮雅的使命則是從視野良好的頭部觀察戰況,對該往哪移動、朝哪個部隊發出何種攻勢的全體狀況做出判斷。
  「我要發動引擎啦~」「OK。」
  弭茲奇將總是戴在額頭的防塵風鏡戴到雙眼上,轉動引擎鑰匙。
  內燃機發出「咚嚕嚕」低沉響聲,儀表板隨之亮起藍光。
  暖機一陣子後,駕駛座的微微震動讓盧卡感受到中級機兵的馬力。確認儀表板是弭茲奇的工作,只見他拉開氣閥,將引擎提升至一千六百轉速,確認吸入壓力、排氣溫度、油溫、燃壓與筒溫沒有異狀,接著是方向儀、前後傾斜計、左右傾斜計、腳部油壓緩衝裝置、驅動膝蓋及手肘的油壓,一切正常。
  經過燃燒發出香甜氣味的索瑪充斥整個機艙內。引擎已充分暖機。
  「連接!!」
  軸與引擎軸心連接,齒輪開始轉動,索瑪引擎的馬力傳達至機兵全身。
  感覺五臟六腑突然變輕,原本單膝跪地的貝葛型緩緩起身。
  弭茲奇在增壓抵達正壓前不斷催動引擎,再撥開火星塞的碳棒。
  索瑪弓擎宛如野獸般高聲咆嘯,踏出沉重的一步。簡直跟大象步行時一樣,每走一步都會有「咚唰!咚唰!」的沉悶響聲直達胃中。
  由於機身較昨日的海沃爾型來得高,上下起伏也更為劇烈。弭茲奇只走四步便爬上山丘斜面,走到平地上後停下步伐。這裡的話能用來練習。
  「OK,你動動手試試吧。」
  聽到弭茲奇催促後,盧卡將右方操縱桿拉到眼前。齒輪「嘰!!」發出咬合聲,接著右方傳來某種震動。
  盧卡戴上配給品的防塵風鏡,從眼前的觀察窗看向外頭。從長四十公分、寬十五公分左右的狹窄視野,他勉強才看見拿著劍往前刺出的右手。
  「雖然一些普通動作會有電子裝置自動幫忙平衡,但例如在和機兵搏鬥時的複雜動作,你不配合我的話就會跌倒,所以拜託你照我的指示動作。」
  「OK,那我們來練習一下吧,畢竟這種大塊頭跌倒可不是鬧著玩的。」
  機兵之間的搏鬥通常都是先讓對手跌倒的一方就贏。一旦機兵在戰場上跌倒,在意圖重新爬起的期間不是遭敵方步兵以鐵鎖封住關節,就是直接破壞機艙。
  原地確認雙臂的動作好一會後,接著練習起配合下半身來毆打敵人的動作。照著弭茲奇的指示操縱的話,確實有幾分樣子。
  「不錯喔,很好很好,比錫布里昂好太多啦。」
  弭茲奇拿先前負責雙臂的貴族之名來鼓勵盧卡。盧卡並不討厭駕駛機兵,或者該說,沒有男孩會討厭駕駛巨大載具。在他與弭茲奇邊鬥嘴邊確認各種細部動作一陣子後,變得至少能夠配合雙腳動作,用單手揮舞長約三公尺的劍。
  「天啊!超有趣的啦!」
  盧卡面露笑容。要是拿這把大劍橫掃敵軍步兵陣或機兵,肯定十分痛快吧。雖然昨天默默在心中罵伊甸人做出如此愚蠢的直立步行兵器,但駕駛起來確實有趣。看樣子伊甸人淨是些閒到發慌又缺乏緊張的和平分子,設計兵器時比起實用性更重視帥氣程度吧?
  「很好~那麼接下來練習邊走邊帥氣舉劍的動作吧。」
  邊踩著沉重步伐走動,邊照著弭茲奇的指示操作,便傳來「嘰!!」一股齒輪摩擦聲,感覺似乎舉起手來。由於視野只有狹窄的觀察窗,因此他無從得知自身的機體正擺出什麼動作。不過看到司令部周遭的親衛隊員都抬頭望著這裡拍手叫好,大概是個帥氣的姿勢吧。
  「唷,帥喔~」「很帥喔!」
  或許只是錯覺,不過總覺得能聽見這種聲援傳進耳中。結果這時有群騎著馬的士官從前方奔來,到貝葛面前揮手示意他們停下。一名軍官走近繫在腳部的傳聲管邊,連絡兩人:
  『插上親衛軍團旗往司令部移動,並追隨公主殿下行動。沒多久就要出發了。』
  軍官的聲音透過傳聲管在駕駛座內迴響。弭茲奇也拿起傳聲管回應:
  「收到,原地待命。」
  不一會,一名士兵拿著繡有金線裝飾的華麗親衛軍團旗靠近,在機身上架起梯子,爬到背上插進旗筒內。只要由高大機兵拿著旗幟,會戰時便能一眼辨識出司令部的位置。當兩人移動到昨天頭一次見到法妮雅的農莊前,剛才停駐於山丘斜面的兩台伊洛爾型已經在此待命。
  前院附近有一群身著華麗服裝的人。戴著浮誇羽毛裝飾的三角帽與毛帽,反射陽光的金邊繡,金色肩章,閃亮刺眼的勳章,一眼就能看出是加門帝亞王國軍總司令部的高官貴人。其中一名留著白鬍,頭戴引人注目的黃金頭盔的老將,便是此次實際指揮全軍的布魯塞參謀長。法妮雅只是以總司令官身分坐鎮,實際上仍由名將布魯塞元帥負責在戰場上指揮。
  公主法妮雅威風凜凜地戴著藍羽裝飾的雙角帽,身著與昨晚相同一套軍服,抬頭挺胸騎在白馬上。就算只是從狹窄的觀察窗眺望其背影,依然如同從內散發出光芒般顯眼。
  好厲害啊。要是她進到這裡面來,或許亮得都能讀書了呢。就在盧卡心中這麼想時,法妮雅站到最前端,身後跟了近二十名的高級軍官、文官、附近的地主及名士等長長人龍,開始尾隨她移動。
  「好,我們走吧!」
  弭茲奇也發動引擎,慢慢從司令部後方跟了過去。雖然他沒告訴盧卡要往哪去,但從太陽的位置判斷,肯定是西方不會錯。大概是要像早上那些親衛兵們在談論的,追逐逃跑的堤拉諾勒軍,橫渡亞克隆河吧……

  邊在廣大無邊的達司•佛羅列斯平原行軍,盧卡邊拜託弭茲奇教他身為親衛兵該知道的事。教完後兩人開始閒話家常,聊著聊著累了,於是默默專注在駕駛上。
  遙望著遠方的地平線,盧卡不禁想起自己目前待的地方,以及希爾菲最後的心願。
  距希爾菲過世後已過了五年。
  關於Vivi Lane至今仍毫無線索。十二歲那年起當了傭兵後,可說將整片恩寵大地都踏遍了,但無論問誰、讀什麼書,卻連Vivi的一點影子都沒找著。
  希爾菲說了「找到Vivi Lane的話就能改變世界」。既然如此,Vivi會不會是個具有高身分地位,並掌有不小權力的人呢。若是王侯貴族的話,或許知道這個名字的下落也不一定……
  ——早知道就該多去暸解希爾菲的事了。
  事到如今才感到後悔。
  然而,盧卡並不想將自己有個不檢點的母親、連父親是誰都不知道,過去曾被粗魯的旅行藝人們當成奴隸般使喚等等經歷告訴希爾菲。由於希爾菲未曾過問關於盧卡以前的事,因此盧卡也沒問希爾菲的出身故鄉以及家人,只求待在一起的時光幸福便滿足了。盧卡十分害怕要是知道了希爾菲的來歷,希爾菲可能會從自己面前消失。
  線索只有頭一次相遇時那幅夜晚沙漠的景色。
  正運送某種東西的伊甸飛行運輸船,為了阻止而攻擊的翼龍。即使到了今日,盧卡依然沒聽說過翼龍會襲擊飛行船。然而那個夜晚的天空中,確實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
  遭受攻擊的兩艘運輸船,一艘嚴重受損的掉頭往南,另一艘則是船身在火焰包覆下消失在北方。
  讓翼龍動怒的那兩艘船究竟載著什麼東西,又打算往何方去呢?
  而那個時候救出的希爾菲曾這麼呻吟。
  『……Vivi……等等啊……』
  難道Vivi Lane當時就在船上嗎?
  若是那樣,要想找到Vivi,尋找那兩艘運輸船的下落才是捷徑。畢竟按照當時的損傷程度,至少能確定回不了伊甸,而可能在這片恩寵大地的某處墜落……
  再來就是,希爾菲最後說的話。
  『找到Vivi的話,就能改變世界喔。』
  『弱小、貧窮、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踐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來改變喔。』
  以一名衰弱得瀕臨死亡的孤兒的遺言來看,實在是規模過度巨大的內容。
  盧卡拿起自己胸前的吊墜。上頭刻有正教十字希爾菲口中所謂「熾天使的紋章」的藍石在黑暗中靜靜發光。
  ——所謂的熾天使是……
  在聖史提法諾創世神話中有兩位熾天使登場,以淨化之焰焚燒樂園(伊甸)的描述。
  ——米迦勒。
  ——路西法……
  在創世神話中,米迦勒和路西法各自是守護地上(恩寵大地)及煉獄(猶大環)的存在。
  然後據說,Vivi Lane的右手背上也刻有「熾天使的紋章」。
  那麼或許調查有關米迦勒與路西法的情報,就能在其中發現Vivi Lane的名字也說不定……
  ——就算毫無線索,我也絕對不會放棄。
  再說要是找到Vivi Lane,或許也可以明白希爾菲到底是何許人也。希爾菲從何而來,為何會搭那艘運輸船,又為何被我撿到後不抗拒,願意一起生活呢?現在回過頭來一想覺得不可思議的這些事,或許都能獲得解答。
  當盧卡沉浸於深思中,弭茲奇突然看向窗外咋舌。
  「呿!出現啦。真的越看越不爽耶,那些無聊的伊甸人。」
  回過神來的盧卡也從觀察窗往外看。長長延伸至地平線另一頭的我軍隊列中,人們紛紛一臉苦澀地仰望天空。雖然似乎是有什麼在天上飛,不過透過觀察窗看出去的視角,並無法仰望到天空。
  「啊,可以打開頭部艙門嗎?我想看看天空。」
  「沒差,應該不會被罵啦。好,你就儘管嘲笑那些傢伙吧。」
  雖然頭部座位是公主的特等席,現在她不在場,應該沒問題才對。盧卡鬆開安全帶,沿著椅子爬上比自己高一階的頭部駕駛座,打開位於貝葛型頭頂的外彈式艙門,將自己的臉探出外面。從外面看過來的話,形成一幅機兵頭部又突出一顆人頭的有趣景象。
  盧卡接著乾脆把整個上半身探出貝葛型的頭部。和觀察窗截然不同,從六公尺半的高度一望毫無遮蔽物,視野可說棒透了。恐怕剛出監獄的犯人就是這種感覺吧?除了能看見達司•佛羅列斯平原上延伸到視野盡頭的清爽綠地,連直直朝亞克隆河前進,遠在三公里外的長蛇隊列最前端都看得見。接著抬頭看向清澄藍天、四月的陽光——以及伊甸飛行艦隊排出的圓球陣。
  盧卡見狀也「呿!」的咋舌一聲。
  令人超不爽的無聊人都滾出來了。
  「該死,我們不是讓你們看的表演啊!」
  恐怕盧卡是將目前在地面行軍的所有士兵抱持的情緒說出口了。
  在高度約五百公尺,明明沒有任何敵人卻擺出圓球陣,十八艘伊甸引以為傲的「航空軍艦」正和加門帝亞王國軍往相同方向飛去。
  盧卡偷偷拿起公主專用的望遠鏡放到單眼前,觀察起坐鎮於圓形陣中心一艘全長超過兩百公尺的飛行戰艦。
  若將航海的軍艦上下顛倒翻轉再浮到空中,大概就很接近盧卡目前所見的飛行戰艦外貌。舉凡艦橋與砲門這些平常位於甲板的構造若換到飛行艦艇上,便呈現由船體下腹部往地上突出的造型。位於船身上半部的構造只有一種,就是排放索瑪引擎燃燒煙的煙囪。
  ——完全是用來攻擊地上的兵器嘛。
  由於沒有比自己位於更高處的敵人,飛行艇的砲火通通設計為朝向下方。戰鬥時大概會將榴彈——內部裝有火藥的炸彈——自下腹部挖開的約十五處圓孔往地上丟吧。像這樣單方面從天上不停「送禮物」,卻不接受地上的「回禮」。要是天地間真的開戰,就會看到如此不合理的景象真實上演,最終地上成為一片焦土。
  船身最末端能看到索瑪引擎噴射出的蒼藍火焰,下腹部最後面則能看到約三十公尺高的艦橋朝地上突出。在艦橋前方能看到由全罩式防彈玻璃罩住的半球型展望台,以及數十名穿得奢華,把地上當表演看的伊甸人們。
  在望遠鏡中,身穿五顏六色衣服的紳士淑女們同樣單手拿著雙眼望遠鏡,邊笑著俯視地上,邊吵鬧地把酒言歡。
  ——對那些傢伙們而言,地上發生的會戰是種娛樂(Show)。
  盧卡如此確信。
  真要說起來,GP這種荒謬的獎勵制度,目的不正是為了讓會戰打起來更華麗,好讓那些人看得開心嗎?或許每當地上發生會戰時,伊甸都會展開大規模賭盤,靠著其獲利的收入來經營GP制度也不一定。若不是這樣,實在想不透伊甸願意無償將高價位的高科技尖端兵器「賞」給地上的目的。
  ——伊甸肯定有種將地上的會戰(Show)轉換為錢潮的產業……
  然後很令人懊惱的,如今的地上若沒了伊甸尖端兵器根本無法戰爭。要是不靠Ark來戰鬥就會輸。為了能在地上你死我活的鬥爭中生存下去,除了極力討好伊甸人,獲得比對手更多Ark外別無它法……
  擺出圓球陣的另外十七艘航空艦,也在比戰艦小一號的船體下腹部突出一顆半球型展望台,載滿觀眾悠哉飛過戰場上空。儘管盧卡很想賞他們一記野戰砲,但根本不會有能飛到五百公尺高空的砲彈,因此只能憤憤咬著牙繼續被當成馬戲團看待。
  ——對那些傢伙而言,我們只是動物園的猴子。
  猴子山(恩寵大地)中爭大王的場景被觀眾(伊甸人)們拿來觀賞,猴群間更為了不時扔進來的食物(Ark)而你爭我奪……
  ——這種世界最好毀滅啦。
  盧卡氣得滿肚子火。
  ——要是我有足夠的力量,肯定會把地上和伊甸通通破壞殆盡。
  當盧卡做著如此夢想,希爾菲最後的話突然間掠過腦海。
  『找到Vivi的話,就能改變世界喔。』
  儘管覺得蠢斃了,盧卡內心深處仍懷有些許期盼。若是能找到Vivi Lane,而他或她真有那種力量的話,自己不就能夠改變這個腐敗不堪的世界嗎?豈不是能逃脫伊甸的枷鎖,構築新的社會體系,替地上永無止盡的紛爭劃下休止符嗎……
  想到這裡,盧卡重新回過神來,露出苦笑。
  ——又不是小孩子了。
  再度否定這個過於不切實際的夢想,視線也從惹人厭的飛行艦隊上移開,把意識集中到地上發生的事。
  即使再不願意,也只能被人當表演看。就算看在那些傢伙眼中只是猴子爭山大王之位,我們可是攸關生死啊。儘管遭傢伙們指指點點、冷嘲熱諷,仍然得持續進行低水平的慘烈爭鬥……至少現在是。

  †††

  孰不知當後世在恩寵大地上被稱為「災厄魔王」的盧卡•巴路克及「悲劇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相遇,開始共同往亞克隆河進軍的同日,上空的伊甸飛行艦隊也即將碰巧迎來歷史性的瞬間。
  位於圓球陣中心的飛行戰艦,巴巴羅薩。
  就在盧卡以望遠鏡觀察,並在心中咒罵的同一時刻,在戰艦內隔離區域中的「她」正要甦醒。
  在五名身穿白衣的生技博士見證下,一名以黑色長袍覆住全身的女性走到被釘在正教十字上的「她」面前。
  由於身著長袍的女性被黑色帽兜遮住上半臉,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如今,這名外貌看起來活像童話故事中走出來的魔女右手掌上,有團發出藍光的飄浮物不停晃動著。
  魔女安娜塔希亞對著看似蝴蝶妖精的藍色飄浮物說話:
  「我已將大部分的記憶消除,只留下任務所需的部分。畢竟要是連身為人類的常識都忘光,變得如同嬰兒的話,便聽不懂我們下達給她的命令吶。」
  安娜塔希亞的下半臉看不到一絲皺紋,肌膚看似二十出頭的女性,聲音卻完全是個老太婆。
  「去吧,這次可別失敗了呀。」
  女性用相當寶貝的口吻對藍色飄浮物這麼說。只見飄浮物發出淡淡光芒,奮力拍動背部小小羽翼逐漸往上飛去。
  接著看似妖精的飄浮物貼到被釘住的少女額頭上,理所當然地緩緩陷進去。
  不一會——
  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少女睜開她翡翠色的雙眸。
  「哦哦!」生技博士們發出驚嘆。
  「早呀,雅思緹•艾爾哈特。」
  經安娜塔希亞這麼一喊,被稱為雅思緹的這名金髮少女訝異地望著眼前景象。
  「…………?」
  不曉得是怎麼回事,想動手腳卻動彈不得。低頭看了自己的模樣,才明白手腳被金屬環固定在十字架上。
  「這、這是怎樣啊!?」
  焦急地想理解狀況,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記得自己只是晚上上床睡覺,醒來卻被釘在十字架上,眼前還有打扮得像魔女的女人和一排白衣博士……大概是這種感覺。
  為何會變成這樣?試著翻找記憶仍不知所以然。看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是件毫無伸縮性可言,緊貼肌膚勾勒出身體曲線的白色套裝。從胸口、肩膀、腰、臀部、大腿到腳踝,若未精密測量過身體各部位的尺寸再特別訂製,應該無法像這樣完全服貼一切曲線。胸口和鼠蹊部更繡有金銀色的線來特別強調出形狀。
  感到害羞的同時,雅思緹以強勢語氣質問一夥人:
  「你們是誰?想幹什麼?我做了什麼壞事嗎?」
  聽到質問後,博士們互望一眼,開始交頭接耳起來。豎耳仔細聽的話,能隱約聽見「出乎預料之外呢」、「猶大環的魔法與伊甸的科學竟能相容得如此完美啊」之類的話傳來。
  完全搞不懂什麼跟什麼,怒火逐漸升上來。
  「欸!回答我的問題啦!不對,先放我下來啦!你們這些變態,敢對我亂來我可不放過你們!」
  死命揮動無法動彈的手腳,奮力掙扎想掙脫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處境。結果一副魔女模樣的女性開口問了:
  「曉得我是誰嗎?」
  聽到老太婆的沙啞聲音,雅思緹皺起眉頭,因為她根本一頭霧水。
  「……不曉得。」
  一老實回答,老太婆竟高興地笑了。
  「成功啦,可以放下來啦。」
  白衣男子走近十字架的基底拉下拉桿,束縛住雅思緹四肢的金屬環便隨著「啪喀!」一聲打開了。
  重獲自由的雅思緹降到地板上。動作感覺不出有哪裡不正常。
  不,應該說好輕……真不敢相信,身體竟充滿源源不絕的力量。
  環顧周遭一圈後,她開口要求:
  「你們可以從頭解釋給我聽嗎?包含你們是誰、這是哪裡、我又是誰、我為何會在這裡、還有接下來要做什麼,通通都要。」
  「我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魔法師,安娜塔希亞。是我造出汝身,接下來要讓汝身駕駛熾天使級機兵『米迦勒』。」
  安娜塔希亞一股作氣說完,盯著雅思緹的雙眼低聲道:
  「汝身乃是人造人雅思緹•艾爾哈特。」
  被告知這句話的瞬間,雅思緹點了頭。
  「嗯,這樣一說好像是耶。」
  聽了以後恍然大悟。對啊,我怎麼會忘了呢?
  我是雅思緹•艾爾哈特,人造人,零歲,最強機兵「熾天使級」米迦勒的主駕駛,為了駕駛米迦勒而誕生的存在,壽命為七年。
  雅思緹抬頭挺胸。
  「我想起來了。這麼一說我的確是人造人耶。擁有許多人類沒有的能力,就是所謂的天選者呢。」
  安娜塔希亞扭曲下半唇露出微笑。
  「汝身懂右手背上的數字意義為何嗎?」
  雅思緹看了自己的右手背。
  上頭浮現出「2557」的藍色數字。
  於是她笑咪咪地回答:
  「這代表我的壽命。每天都會減少,直到七年後的今天,也就是史提法諾歷一七九六年四月三日下午五點整,我的身體便會化為灰燼消失。」
  「唔嗯,完美啦。雖然汝身還殘留一點人類的常識,但瑣碎的專門事項得靠自己去記吶。距離汝身出場還有數日時間,在那之前得好好對這個世界和那副身體好好學習喔。」
  「我討厭讀書耶~」
  「等到汝身成功駕馭米迦勒,愛怎麼玩都沒問題吶。汝身只為了駕駛米迦勒而生,失敗的話就等著從世上消失呀,畢竟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呢。」
  「太沉重了吧~」
  「汝身正是為了肩負使命誕生的,沉重是理所當然吶。懂了就快跟上來唄。」
  雅思緹跟著黑衣的安娜塔希亞走出隔離區域。通過飛行戰艦內的狹窄通道,下了階梯,來到位於艦身下腹部往地上突出的最底層艦橋,一進入作戰司令室後,不禁叫出聲來。
  「哇!」
  瞬間以為自己踩空了。
  腳下是一片遼闊綠色平原。
  「哇呀~好棒喔~」
  由鐵網圍出半球狀,再鑲上厚重防彈玻璃,像個透明碗黏附在艦橋底部,透過玻璃能三百六十度看盡下方綠意盎然的平原直到地平線的另一頭。
  迎接雅思緹和安娜塔希亞的是三名幕僚軍官與艦長,以及一名佩帶艦隊司令官肩章的人物。
  艦隊司令官是名年紀看似三十出頭,留有引人注目的銀色長髮與一對紅眼的俊美青年。這時其中一名幕僚瞥了仍然以長袍帽遮住上半臉的安娜塔希亞一眼。
  「快取下帽兜。」
  「年紀大啦,什麼都刺眼得很吶。」
  「妳這……!」
  幕僚激動往前一踏,卻遭司令官制止。
  「伊甸文明的光芒對猶大環人確實刺眼難耐,別計較啦。」
  用聽似禮貌的話語侮辱完安娜塔希亞後,看向雅思緹。
  「然後這個就是猶大環的怪物嗎?做得真不錯呢。」
  雅思緹不理解他為何這麼說,但仍感到不悅而出言回嗆:
  「白毛仔,你說誰是怪物啊?」
  青年以見到未曾見過的昆蟲的視線盯著雅思緹好一會,才轉頭問幕僚:
  「白毛仔是什麼意思?是猶大環的讚辭嗎?」
  艦長頓時臉色鐵青,出言緩頰道:
  「格列高公爵大人,這兩個傢伙歸評議會管轄。尤其這名為雅思緹•艾爾哈特的少女由於剛甦醒而不知禮節,還請您饒過她……」
  伊甸艦隊指揮官格列高•歐納席斯中將一聽,以冰冷視線重新看向雅思緹,開口問她:
  「難不成妳說的白毛仔是在侮辱我嗎?」
  「不然你以為會是什麼啊?」
  「妳竟然把我這頭美麗銀髮視為白髮?這樣子啊,去死吧。」
  幕僚連忙制止拔出腰際手槍的格列高,對安娜塔希亞說:
  「麻煩妳們移動至對外開放的參觀甲板。公爵大人由我們安撫……」
  安娜塔希亞只用嘴角揚起笑容,喊了雅思緹便走出作戰司令室。邊走過狹窄通道,她邊稱讚雅思緹。
  「汝身做得很好,真有趣呢。」
  「那個裝模作樣的混蛋看起來很囂張耶。」
  「伊甸的大貴族大致上都是那副德性吶。無論地上(恩寵大地)或煉獄(猶大環)看在這群人眼中只和動物圜或水族館沒兩樣,根本不認為是人類居住的世界呀。」
  接著兩人進入身著華美服飾,手持玻璃酒杯的紳士淑女們聚集的參觀甲板。
  構造與作戰司令室同樣是逆半球狀的鐵網鑲入防彈玻璃。不過面積比司令室來得寬廣許多,足以供五十名以上的人悠閒坐在沙發和椅子上邊享受派對,邊欣賞腳下的地上風景。
  「哇,好有趣喔~怎麼好像有很多人耶?」
  雅思緹所指的方向,可以看到五百公尺下方有群穿著深藍軍服的軍隊像條長蛇般進行移動。雅思緹高興地俯視自己腳下排成隊列的步兵、騎兵與砲兵,機兵拖拉的野戰砲和貨車,還有軍官搭的馬車都如螞蟻般來來往往的模樣。
  「像玩具一樣好可愛喔。我只要幹掉那些人就好了嗎?」
  「這次似乎是這樣呢。」
  「為什麼要幹掉他們啊?」
  「今天凌晨,堤拉諾勒慈善同盟決定消耗所有GP來召喚米迦勒呀。於是我們決定以特別的GP價碼借給他們米迦勒,順便進行啟動實驗。」
  「呃~我聽不太懂耶。」
  「幫紅衣服的人解決藍衣服的人,如此而已吶。」
  「藍衣服的人好可憐喔~」
  「無需在意,即使汝身不加入,雙方依然會展開廝殺,問題只在汝身能否駕馭米迦勒而已。倘若汝身失敗,不用七年我就會讓汝身從世上消失,切記認真做呀。」
  「我知道。沒問題啦,這次我一定會駕馭成功……」
  雅思緹回答完,發現自己說的話不太對勁,訝異眨了眨眼。
  「我是不是說了『這次』啊?之前有做過嗎?」
  「唔,汝身剛誕生,還有些不穩定呢。沒有之前,沒有之前吶~關於這部分的事,便是往後汝身要學的喔。要是想成功駕馭米迦勒,接下來幾天可得趕緊學習才行。為了順利燒盡那群野蠻人,汝身要加油吶。」
  「好吧~」
  嘆了口氣表示放棄的雅思緹,就這樣俯視著從參觀甲板便能盡收眼底的狹窄天空與遼闊大地,以及綿延至地平線盡頭的大軍好一陣子。
  在腳下蠢動的人類們完全是群嶁犠。雅思緹只需一腳踏下,那些隊列肯定被踩得連點灰燼都不會剩下。
  之後我就要駕駛米迦勒去幹掉那些人了啊~
  是喔~這樣子喔~
  雖然不是很有興趣,但畢竟自己為此而生,不得不做呢。若是失敗會被消滅,即使成功也只能活七年,不過沒辦法,這就是我的命運。沒錯沒錯,沒辦法啊。
  「那快點讓我看看那個叫米迦勒的啦。」
  「米迦勒還不在這艘飛行戰艦,等到前方的萊奧卡迪奧繫留塔才會載上船。」
  「哦,原來在地上啊?」
  「以前在伊甸試著進行啟動實驗過,結果它竟想破壞整個伊甸吶……當時是駕駛犧牲自我才阻止了米迦勒,不過考慮到過於危險,才將其隔離於地上呀。本次是第二次的實驗,可別搞砸了吶。」
  「哦~」隨口回應一聲,雅思緹俯視地上蠢動的隊列。雖然聽不太懂,但似乎不是安全的實驗呢……

  †††

  十二歲加入傭兵隊,起初兩年都在後方做些調度糧食、搬運貨物、維修機兵等雜務。
  頭一次上前線是在十四歲時。
  在傭兵隊長一聲令下被迫往敵陣突擊,演變成一場敵我交雜的大混戰,自己只顧著全心全意用軍刀刺穿眼前敵人的腹部。敵人的慘叫聲、噴出的鮮血以及從傷口溢出的東西一直深深烙印在腦中,在那之後的三天連一覺都不得安眠。因為每當想睡,殺死的敵人慘叫聲便在耳邊響起。
  從那時起,這雙手殺死了一人又一人。
  戰場上殺敵是天經地義。
  在軍中沒有人會天真到把殺害敵人的感傷顯露於外。
  殺最多敵人的士兵將會受到稱讚,被視為英雄,因為殺害敵兵的數量等同拯救了大量我軍的證明。連一名敵人都不敢殺的士兵,不過是為了保護自身脆弱的心靈而陷同袍於險境的卑鄙小人。要是和那種不認真的傢伙待在同一隊,會顯得奮勇戰鬥的士兵跟傻瓜一樣。這就是與社會中截然不同,名為軍隊的世界中的道德良知。
  所以盧卡也會在有必要如此展現時,公開炫耀自己在今天的戰鬥中殺死多少敵人。我很強悍,是身經百戰的勇士,而不是只會在戰場上嚇得半死甚至裝死的垃圾。倘若不持續像這樣展現自我,是很難在軍隊這個號稱聚集眾多與社會脫節的惡黨之中好好生存下去的。
  可是,那些殺死的敵軍偶爾會在夢中出現。
  就像現在這樣。
  盧卡邊逃邊往後看,大量彎曲、凹陷甚至粉碎的背影正倒退著不停追趕過來。
  盧卡知道那些人是誰。就是前幾天自己駕駛搶來的海沃爾型機兵從後方橫掃的敵兵背影。他們誤以為塗裝仍是紅色的海沃爾型是同伴,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從後方痛毆擊飛。那一掃少說死了五、六人才對。
  盧卡只能逃跑。
  他越逃,追趕過來的死者人數也越多。其中包含了他第一次殺死的敵兵,總數超過二十人以上。
  別追了,我又不是想殺你們,只是因為不這樣就會被殺,我才下手的啊。要是我默默在一旁看,我的夥伴都會被殺,當然只能殺了你們啊,所以——
  「拜託饒了我吧!!」
  猛然睜開佈滿血絲的雙眼,慘叫著彈起身子。
  「……………………」
  調整好呼吸心跳,確認自己剛才所見只是場夢,接著有好一陣子一聲不吭,環顧四周,以掌握目前身處何處。

  史提法諾歷一七八九年,四月八日,聖都卡羅維瓦利近郊——

  東方天際一角逐漸泛紫,平原上的蜿蜒浮現出淺淺黑影。
  頭頂上仍有星光閃爍,照出了直接躺在平坦草地上呼呼大睡的士兵。
  一旁能見到擺出活像嬰兒姿勢的弭茲奇睡得正沉。順著平穩鼻息聲的方向看去,一台直直站立的貝葛型機兵映出的巨大黑影將夜空一分為二。
  「……是要做這種夢到什麼時候啦。」
  自我諷刺後,盧卡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伸懶腰。
  「都幾歲了啊,無聊透頂,又不是哭著求饒別人就會放過我。」
  硬是說些逞強的話激勵自己。在戰場上只有一種行為稱得上良心,就是為同伴打倒敵人。若因替敵人著想而猶豫不決無法下手,反倒會害慘我方。這已經不能用善人或濫好人來形容,而是不諳世事的蠢貨和一心只想保護自己的卑鄙小人才會做的事。
  左右甩了甩頭,脖子「喀啦喀啦」發出聲響,眺望遙遠的西方。逐漸轉亮的天空使得本日的攻擊目標,聖都卡羅維瓦利即將揭下朝霧這層面紗,展現出全貌。
  一座殘留中世紀風格,將整個城市圍進高牆內的要塞都市。
  在過去騎士為戰場上主力的時代,的確是座難攻不落的要塞,但到了火砲技術發達的現代,固守在城內形同自殺。徒有高度卻不厚實的城牆,在強力野戰砲面前根本不堪一擊。當分解成細部零件搬運來此地的大砲打開口徑三十公分砲門的同時,便決定了卡羅維瓦利的命運。
  於六天前達司•佛羅列斯平原的會戰中遭受劇烈打擊的堤拉諾勒軍目前正在卡羅維瓦利郊外,西方二十公里附近的山丘上佈陣,同時重新進行軍隊編制。趁著身受重傷的猛獸療養傷勢的期間,我方能趁虛大亂其巢穴。
  聖都的居民到昨天前幾乎盡數逃離,那道城牆內只剩下一些守軍及居民沒能帶走的家財。而昨日收到指令,所有士兵有權搜刮一麻袋的財物做為勇敢奮戰的正當酬勞。只要能將搜刮來的財物於明早之前上報司令部,即允許占為己有。接下來將展開一場先搶先贏,比誰能把麻袋中裝滿值錢貨的競爭。
  盧卡很高興,因為沒有比參加勝仗更有趣的事了。就算軍旅生活再如何艱辛困苦,也因為能獲得像今天這種「獎賞」而堅持下去。
  「看我大賺一筆。」
  希望能盡可能搶到多一點值錢貨。有錢就能買書,也能換到自由時間,繼續踏上尋找Vivi Lane的旅程。因為臉上刺青無法從事正當工作的盧卡,只能把握這種機會大賺一筆。

  不一會,太陽終於從地平線後露臉,透明陽光照出高約十五公尺的城牆時,已設於平原上的兩門大型攻城砲開始對準城門發射巨大砲彈。王國軍士兵簡直如同來野餐似地嘲笑或稱讚砲兵瞄得準不準,享受著本次的大規模破壞行動。
  天空依然能見伊甸飛行艦隊的影子。對方一如往常沒有出手,只悠然飛過戰場上空。儘管看在盧卡眼中很不順眼,但既然他們不插手介入地上的鬥爭,我方也不必理會,持續砲擊即可。
  受到口徑三十公分的砲彈毫不間斷的洗禮,沒多久城門便連周遭城牆一同遭到破壞。接著待命中的步兵軍團在砲兵掩護下,開始朝猛烈揚起的土黃色煙塵前進。身穿紅色軍服的敵方守軍似乎放棄守城而沒多做抵抗。眨眼間,藍色軍服部隊湧入聖都內,從內側打開了東西南北所有城門。想必絕大部分的士兵已為了尋找值錢物品,爭先恐後闖進無人建築內吧。
  「可惡~好羨慕那些傢伙喔!我也好想快點進去!」
  從貝葛型機兵的頭部艙門探出頭來的盧卡一臉不悅地觀察戰況。這種時候,在後方待命的親衛軍團明顯不利。
  貝葛的引擎已發動,且經過充分暖機,隨時可以行動。
  司令部的成員們站在貝葛前方,每人手中都拿著望遠鏡確認狀況。接著當崩塌的城牆上揚起加門帝亞王國旗後,一名幕僚朝軍儀隊點頭示意。
  響亮的笛聲與戰鼓聲傳遍四月的天空,幕僚軍官隨後朝這裡比出手勢。
  「機兵前進!」
  「遵命!」
  弭茲奇凜然回應後拉開氣閥,踏出了第一步。另外兩台比貝葛型小一號的伊洛爾型機兵從後方跟了上來。儘管無法順著華麗樂聲的節奏……不過機兵仍踏出「咚碰」的輕快步伐聲往前走。
  盧卡坐到自己的駕駛座上,從狹窄的觀察窗看向前方。即便不能轉頭回看,但司令部的高階軍官們應該都跟在機兵後方才對。
  公主親衛軍團堂堂正正從城門進入聖都,走過大道,在沒遭受任何阻擾下抵達聖都中心,公家機關座落的廣場,於卡羅維瓦利宮殿揚起加門帝亞王旗。
  沒多久,敵守軍宣布投降,以公主法妮雅為首的司令部高階軍官及親衛軍團士官分配至宮殿內的豪華房間,下級士官和士兵則被分配至離宮殿有段距離的二層樓公寓為宿舍,就地解散。接下來是自由時間,也就是「一個麻袋的分為止,想搶啥就去吧」的意思。
  走下貝葛型後,盧卡和弭茲奇分頭,去街上尋找值錢貨。從中央廣場呈放射線狀的狹窄小弄往市街外緣延伸,途中可以看見大量櫛比鱗次的高聳建築。由於這種具有悠久歷史的城塞都市,通常有眾多居民擠在狹窄區域內生活,比起面積更注重容積。而居民逃難時能調度的馬車和貨車有限,因此肯定仍留有大量像燭台、銀製餐具與繪畫等無法完全搬走的貴重物。這些東西如今王國軍士兵都有權奪取。步兵們根本成了強盜,湧進各處建築內翻箱倒櫃。
  盧卡邊尋找貴族宅邸,邊沿著宛如迷宮般錯綜複雜的小巷弄前進。時間有限,若沒趕在明早前將搶來的東西上報給司令部徵收科,將不被承認是屬該員擁有。由於過了期限後繼續搜刮將受懲處,盧卡希望能找到「中獎」的房屋再進去搶值錢貨。
  就在盧卡滿心期待尋找時,突然有伊甸飛行艦艇的影子掠過他眼前。明明戰鬥已經結束,對方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打算,讓他心底湧上一股不安。
  ——雖然贏了會戰,卻沒能讓敵人全軍覆沒……
  ——明明要是騎兵再振作點,就能徹底殲滅敵軍了啊。
  當時我方的部隊沒能追上敗陣而逃的敵人,導致目前敵軍仍在聖都郊外重整旗鼓。假如王國軍中有經過精密訓練的騎兵團,就能靠機動力阻斷敵軍退路,也能將其包圍,一舉殲滅。
  「作戰目標不應放眼占領敵國首都,而求將敵野戰部隊徹底殲滅。」就吉貝爾軍事學中這項主張來看,王國軍此時仍稱不上勝利。法妮雅一定也懂這點。
  不過馬上轉念一想。
  ——也罷,這種事輪不到我操心。
  察覺這一點的盧卡拋棄不安。這種事交由那些擬訂作戰計劃的軍官們去傷腦筋,自己今天該做的只有一件事。
  ——看我讓麻袋裡裝滿寶石……!
  趕快成為有錢人離開軍隊,去實現與希爾菲的約定。只要有了錢,我就不用幹這種無意義的殺戮……

  這天晚上。
  在被分配為宿舍的二層公寓內某一間房,弭茲奇一取出盧卡麻袋中裝得滿滿的內容物,瞬間傻眼。
  「書?只有書嗎?」
  盧卡放眼眺望窗外,背對著弭茲奇回答:
  「我在貴族宅邸前看見一座大圖書館……發現沒有人進去過,就忍不住……」
  弭茲奇盤腿坐在床上,伸手拿起麻袋內裝的五本書。每一本都相當老舊,沾滿汙漬,書頁也快從書皮上脫落。接著他動指捻起其中一本特別舊,甚至長了黴菌的書。
  「你把這些拿去上報啊?徵收科的人有沒有傻眼啊?」
  「……他用超怪的表情看著我。雖然在我跟他解釋這些是珍本,拿去古書店能賣到不小的金額後,他是懂了啦……」
  「我怎麼看都像一堆骯髒的垃圾耶……」
  「現在你用手指捻著的那本可是全世界只有十本的超級珍本。是據今一百六十年前出版,一名叫蒙特古力的貴族寫的兵法書……還有你剛才隨手一扔,書頁脫離書皮的那本可是放進博物館收藏都不奇怪的書喔,給我小心點拿啦。」
  「這種玩意?我真的搞不懂耶~明明有更好的東西不是嗎?難得大賺一票的機會耶……」
  「……嗯……可是……實在是很罕見的書啊……」
  從公寓二樓往由煤氣燈照亮的街道望去,能看見疑似大賺一票的士兵痛快地喝酒喧鬧。從艱辛軍務中獲得解放,又拿到了酬勞,恐怕會有數千名士兵狂歡作樂到早上了。
  貴金屬和藝術品都已經沒剩了吧……盧卡嘆了氣回到床上,好奇地打開弭茲奇的麻袋。
  「……你哪有資格說我啦。」
  不知為何,麻袋中竟是大量肥皂。弭茲奇見狀羞紅了臉。
  「怎、怎樣啦!你別亂開啦!肥皂又沒差,何況根本沒其他像樣的東西啊!」
  盧卡拿起紅、藍、黃等五顏六色的肥皂。看每一個的形狀和香氣都略為不同,讓盧卡心想肯定是弭茲奇拼命選出來的吧。就像我拼命挑選,不捨地放棄了幾本也想要的書,才終於選出能收進麻袋內的這五本一樣。
  「這些你精挑細選了很久對吧?」
  「我才沒挑哩!只是路上看到撿來的啦!」
  裝作沒聽見弭茲奇這句明顯的謊話,把剛才被說的話原封不動還給本人:
  「我真的搞不懂耶~明明有更好的東西不是嗎?」
  「吵死了!!其他什麼都沒了啊!真的啦!!我、我又不喜歡肥皂!!」
  弭茲奇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對盧卡丟枕頭,接著寶貝地將裝著肥皂的麻袋往肩上扛,邊用手臂擦拭眼角邊衝出房間。
  看著「碰磅!」一聲被狠狠甩上的門,盧卡在心中嘆氣。
  ——那傢伙果然難搞得要命……
  雖然是個好人,卻總在芝麻蒜皮的小事上很難應付。也罷,現在更重要的,是這個。盧卡一臉陶醉地將戰利品捧在手中。
  終於等到能獨自一人盡情讀書的機會,真是太棒了。第一本就從蒙特古力伯爵的兵法書《次世代步兵、騎兵、砲兵之合作》開始看吧。
  迫不及待地點亮蠟燭,坐到書桌前,滿心期待打開書。這些已泛咖啡色、滿是汙漬的書頁看在盧卡眼中,可說發著燦爛光輝。
  對盧卡而言,與其和其他士兵一同鬼混嬉鬧,像這樣靜靜讀書才是最棒的享受。
  為了吸收書上一切的知識,盧卡仔細苦讀。偉人及賢者留下的每一段文章,對盧卡都形同寶物。由於能像這樣在短時間內從書中學習到這些人知識與人生的結晶,讓盧卡深深體會到讀書才是最奢侈的娛樂。
  當眼睛變得疲勞,就做些伏地挺身、仰臥起坐、膝蓋屈伸,或利用窗緣引體上升來鍛鍊身體。等到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痠痛得發出哀號,才又坐回書桌前讀書。畢竟不只頭腦,若不好好鍛鍊身體,便無法在戰場上生存下去。正因為盧卡每天如此鍛鍊自我,才得以辦到攀爬且強奪機兵的誇張行徑。
  邊聽著街道上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們發酒瘋,盧卡充分享受了這段幸福的讀書時間直到深夜。
  聽到遠方響起的引擎聲而忽地往窗外夜空一望,看到閃爍著信號燈的伊甸艦隊仍然在聖都上空徘徊。明明平時會戰一結束就馬上回去,這次不知為何纏了六天之久。
  儘管有股不吉祥的預感,但就算情況不對,只管逃就是了。如此催眠自己後,盧卡再度回到書中世界。

  †††

  同一時刻,伊甸飛行艦隊旗艦「巴巴羅薩」第一機庫——
  駛過距離專注讀書的盧卡所待的宿舍兩百公尺的上空時,雅思緹•艾爾哈特正瞪著自己的「愛機」。
  「……………………」
  不悅的情緒化為無言的敵意,朝著一台停駐在機庫內專用甲板的巨大機兵襲去。上級三隊「熾天使級」機兵,米迦勒。
  被稱為「機兵之王」,在伊甸擁有的所有機兵中為最高階級。非量產型而是專屬機,也就是只有與系統合適的人類才有辦法駕駛的,世界獨一無二的特別機體。
  昨晚,從萊奧卡迪奧繫留塔——一座聳立於地表約百公尺高,為了綁住飛行艦艇的塔,一種所謂的機場設施——悄悄裝載進巴巴羅薩,目前正在整備。十幾名身穿附有繫具工作服的作業員靠繩索吊掛在巨大機兵的各部位,進行出擊前的最終檢查。
  全長十八公尺,右手拿劍,左手持盾。包覆了胸口、肩膀與腰部的銀白色碳裝甲表面刻有藤蔓、花及神獸圖案。雖活像將熾天使米迦勒名符其實再現的神聖模樣,卻在連結裝甲的可動關節部位看見一些有如軟體生物的詭異黑色蠢動物體。
  雅思緹皺起眉頭,問了身旁的安娜塔希亞:
  「那些黑色的是怎樣?蛞蝓?」
  安娜塔希亞輕聲笑道:
  「是生命金屬吶。以魔獸肉體中持有的生物分子能量為生體素材,形成生物有機化學上的液體金屬。是種由魔獸的血肉與機器、金屬、電子零件等融合出來的古代文明遺產吶。時至今日連伊甸都無法製造,已失傳的睿智結晶。倘若汝身成功駕馭米迦勒,就算不握住操縱桿,那些像蛞蝓般的物體也會隨汝身所願讓手腳行動。」
  「喔~是聽不太懂啦,不過好期待呢……所以哩,還沒輪到我出場嗎?」
  「現在堤拉諾勒軍還在移動吶,會趕在早晨前於聖都前方佈陣唄。大概接近日出前才輪到汝身出場,要不先睡一會也沒關係呀。」
  「我不累,何況也想先知道即將成為我僕人的機器的事啊。」
  「哦?這麼認真吶?」
  「因為要是失敗就會被消滅不是嗎。」
  雖試著語中帶刺,安娜塔希亞聽了仍只揚起嘴角,笑著轉移話題。
  「汝身的夥伴已經坐在上面啦。米迦勒得由兩人駕駛,為防主駕駛傷亡,會讓一名人類為副駕駛一同搭乘吶。主駕駛透過神經連接,副駕駛則以手動操縱米迦勒。我來介紹——」
  位於安娜塔希亞視線前方,一名少年從米迦勒的胸部機艙探出頭來。
  年紀約十二、三歲,熟稔地指著駕駛座內部,邊與修理員們交談,邊不時望向這邊。
  「瞧瞧他,在意得不得了吶……」
  安娜塔希亞輕笑著朝少年招手。不一會,用繩索從機艙降落下來的少年走到雅思緹面前。一頭柔順黑髮,一對看似囂張的深綠眼眸,緊咬的雙唇間幾乎快發出咬牙聲,身上穿著與雅思緹相同的戰鬥服,也不自我介紹,就只默默瞪過來。
  「你那眼神是怎樣?你不是副駕駛嗎?快對主駕駛打招呼啊。」
  眼見雅思緹插起腰質問,少年臉上浮現怒色。
  「不過是個垃圾,別囂張啦。」
  「你說什麼!?」
  「米迦勒最好會聽妳這種傢伙指示啦,能駕駛這傢伙的只有我!」
  「呸~」少年也沒自報姓名,吐完舌就往機庫外逃。
  「臭小鬼給我站住!這是對待夥伴應有的態度嗎!?」
  雅思緹的怒罵聲響遍整個機庫。安娜塔希亞嘆了口氣的同時,介紹起人已不在此的少年。
  「羅洛•羅索。雖然才十二歲,和汝身一樣是適合駕駛米迦勒的人類呀。他是我從猶大環帶來,以防汝身無法駕駛米迦勒時的保險吶。」
  「喔……那孩子是我的替代品啊。」
  略帶憂愁的眼望著羅洛跑走的方向一會後,雅思緹重新振作起來。
  「反正只要我成功駕馭就沒問題啦。快點開始吧,越快越好。」
  「我們得配合堤拉諾勒軍的時機呀。等他們準備好了,會從地上生火作為信號,直到那之前都得待命吶。還有,駕駛米迦勒極度耗損心靈及身體,搭乘完後會有整整一天動彈不得,汝身最好先做足準備。」
  雅思緹哼的一聲撇過頭,走到米迦勒腳邊,抬頭望起接下來即將駕駛的夥伴。比剛才羅洛待的胸部機艙再往上去,後頸部有個巨大的洞。緊接著把視線移回腳邊,形狀如繭一般的主駕駛座上,直直開了道漆黑的縫。
  往被黑色碳材包覆的密閉式駕駛座內一看,發現裡頭沒有任何操縱桿、儀表板或氣閥,只有用來綁住駕駛的皮帶及幾乎罩住整個頭部的頭盔。頭盔底部有兩根約五厘米的細針,到時要把針插入雅思緹的脖子,將神經與米迦勒的「意識」連結。接著再用繩索把這個像繭一樣的駕駛座舉到米迦勒後頸部的大洞放入,便完成了出擊準備。
  「你等著瞧吧米迦勒,我馬上就讓你成為我的僕人。」
  仰望散發威嚴的機體,雅思緹嘴角揚起了不服輸的微笑。

  †††

  同日凌晨四點半,聖都卡羅維瓦利——

  當徹夜狂歡的喧囂大致平息下來,醉醺醺的士兵們隨地呈大字形躺在路上的時候,一座位於卡羅維瓦利北部的池塘中能見到弭茲奇的身影。
  附近伸手不見五指,唯有月亮與星光照得池面一片蒼藍。由於士兵們一心只顧搜刮,因此沒有來此沖澡且睡死在這的人,弭茲奇也在確認完四下無人後,脫下身上所有軍服。
  「嘿嘿~好舒服喔~」
  先將腳趾泡進池中,接著緩緩往深處走去,直到肩膀都泡在水裡。冰涼池水滲遍了整副身體。
  「啊~好幸福喔~」
  微笑著浮在池面上,讓裸體接受月光洗禮。而這副身軀很明顯的,是少女的身體。
  直到游個盡興,整頭頭髮濕得徹底後,她才回到岸上打開麻袋,望著今天的戰利品呵呵輕笑。
  「要挑哪一個呢~哪個比較好呢~」
  寶貝地盯著大量肥皂一會,最後下定決心取出一塊粉紅色肥皂。拿近一聞,聞到了玫瑰香氣。好,就用這塊吧。
  弭茲奇用肥皂塗抹肌膚,沒多久就冒出了泡沫包覆她全身,使她自然而然露出柔和微笑。
  「好香喔~好舒服喔~」
  弭茲奇最喜歡用肥皂洗身體。雖然為了不讓自己是女人的事實穿幫,平時會故意把臉弄髒,但她其實非常愛乾淨。
  「盧卡真過分,竟然隨便打開人家的袋子,真的很遲鈍耶。」
  也忘了是自己先打開盧卡袋子的弭茲奇嘟起嘴來責怪盧卡的模樣,十分符合少女形象。然而,她隨即垂頭喪氣起來。
  「再過分也沒有我過分就是了。」
  自己一直對大家撒謊「我是男人」。
  全因為女人不被允許搭乘機兵。
  從沒聽說過有女性上戰場。法妮雅算是王侯身分下的例外,一般要是有女人出現在前線,同袍們定會同聲譴責在宗教上不吉祥之類。如同船員沒有女人,軍隊同樣沒有女人的容身處。所以若想駕駛機兵,非得是男人不可。
  弭茲奇喜歡機兵的程度等同喜歡肥皂。
  駕駛時實在有趣得令人無法自拔。弭茲奇不認為自己會在駕駛技術上輸給男人,而事實上也從未輸過。不僅想駕駛更多機兵,也想在戰場上與強悍的機兵單挑取勝,若能因此替我軍贏得會戰更是棒透了。
  然而為了能搭乘機兵,弭茲奇不得不撒謊。儘管早在許久前就已做好持續欺瞞眾人下去的覺悟,最近卻瞞得越來越辛苦。
  ——身體逐漸變成女人……
  弭茲奇目前十七歲。就算年幼時能靠著弄髒臉和一頭蓬亂頭髮,加上粗魯的態度及用字遣詞來掩飾性別,最近身體的女性特徵卻越來越顯著。
  尤其是臉部。臉頰與額頭比起同年紀的少年來得豐潤,被視為女性的機會比以前高了不少。
  ——過沒多久就瞞不下去了……
  這個謊言會被大家揭穿。
  要是知道自己一直受騙,盧卡肯定會生氣,會討厭我。
  ——我不想被盧卡討厭……
  明明是全身覆著肥皂泡的幸福時光,弭茲奇卻又垂頭喪氣起來。
  以前有一次,當被一名沒品的士兵要求「讓我看看男人的證據」而不知所措時,是盧卡臨機應變救了自己。她真的很高興,在那之後一直黏著盧卡,就算被選進親衛軍團,也因為盧卡不在而寂寞。不過這次竟然能和盧卡重逢,還能駕駛同一台機兵,讓她幸福得都想跳起來,實際上也確實撲上去抱住他。
  可是。
  ——明明終於再次相見,要是被知道是我是女的,一定會被他討厭……
  對盧卡撒的許多謊言讓自己良心不安。自己真的很過分,擺出一臉朋友的樣子,卻私底下瞞著盧卡好多好多事……


  不禁停下塗抹肥皂的手,抬頭看月亮。
  月亮大人呀,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就在弭茲奇無語問蒼天之時——
  以籠罩金黃色光芒的滿月為背景,一架航行於約一百五十公尺高度的飛行戰艦的影子映入眼簾。
  「……嗯?」
  不太對勁。
  數條非常長的鋼索從戰艦下腹部垂下,前端吊著一個手腳晃來晃去的詭異物體。
  弭茲奇凝神望去。那個輪廓是……
  「機兵?喂……那該不會是……」
  月光描繪出藍色,由曲線及直線交錯為幾何圖形而拼出的人型輪廓。左手持盾,右手拿長劍,一雙長腳無力垂下,帶著宛如天使般的臉緩緩靠近這邊。
  弭茲奇看得更仔細。一身銀白裝甲,如同生物般的關節,最後是那極不吉祥的輪廓。那種機體,世上只有一台。
  「米迦勒……!!」
  飛行戰艦已逼近到水平距離一千兩百、高度一百公尺內。要是那樣直接切斷鋼索,似乎可以直接降落在聖都……
  「難道他想直接跳下去!?」
  一般機兵若那麼做,膝部會因慣性重量損壞。然而弭茲奇清楚,擁有柔軟生命金屬的米迦勒是辦得到的。
  驅動飛行戰艦的索瑪引擎發出的巨響逐漸擴大。士兵發現飛行戰艦異常逼近發出的驚呼聲也隨之此起彼落。
  事情不妙了,不快回去不行。
  弭茲奇連忙跳進池中沖掉身上的肥皂泡,濕著身子直接套上軍服,抬起頭來。
  遠處傳來「咚!」沉重聲響的同時,飛行戰艦也伴隨索瑪引擎的咆嘯聲高速飛過弭茲奇頭頂。徹底覆蓋了夜色的銀灰色光團下腹部已不見米迦勒的蹤影,徒剩斷開運送物的鋼索搖晃著。
  高高抬頭仰望夜空後,將視線移回聖都。弭茲奇目前的位置遭建築物遮蔽,什麼都看不見,唯有宮殿方向傳來的連續碎裂聲與崩塌聲撼動了整個夜空。轟隆巨響的間隔夾雜了士兵逃竄的慘叫。靠著有如巨大鐵鎚重擊地表的腳步聲,讓她馬上明白米迦勒正在大鬧我軍本陣……!
  「不是吧?為什麼米迦勒會動啦……!?」
  弭茲奇邊發牢騷,邊連忙用泥土弄髒難得洗乾淨的臉,扛起麻袋朝貝葛型機兵停駐的中央廣場急奔。

  †††

  握著書趴在桌上睡著的盧卡因一股劇烈轟隆聲彈起身體。
  「!?」
  以惺忪睡眼望向窗外,看到的是由煤氣燈與月光照亮的戶外揚起濃厚粉塵。
  人們的哀號聲、撼動整座城市的沉重地鳴接二連三響起。雖然因粉塵什麼都看不清楚,仍能聽出聲音是從司令部的卡羅維瓦利宮殿方向傳來。
  ——公主危險了!
  直覺感受到危機,盧卡一把穿上軍服上衣,扛起裝了五本書的背囊,抓了卡斯柯特槍,三步併兩步衝下樓出到公寓外。睡在同棟建築物內的親衛隊士兵們也接連衝出,確認起目前狀況。
  「機兵從飛行戰艦上跳下來了!是從沒見過的大傢伙啊!」「堤拉諾勒和伊甸聯手!這下不妙啦!」「宮殿遭受到攻擊!得快去救公主殿下!」
  所有人點點頭,儘管尚未看清敵人真面目,仍起腳往眼前這陣蒼藍煙塵內衝去。
  對手是機兵的話,用貝葛型應戰才是明智之舉。盧卡朝中央廣場一角的停機場奔馳,廣場上四處都能看見士兵東奔西跑,但由於沒有人能預料竟有機兵從天而降,無法做出有系統的應對行動。
  在拂曉的微暗中,貝葛型單膝跪地停駐著。已經開始暖機——一從胸部機艙往內看,戴著防塵風鏡的弭茲奇人已坐在腳部駕駛座上,抬頭望向盧卡的泥巴臉上露出笑容。
  「慢死了啦!快點進來!現在你是機長,還有視野太差了,拜託你從頭部機艙探出去確認!」
  「OK,包在我身上!」
  連忙進入駕駛座內,將背囊拋到弭茲奇腳下,關上胸部機艙爬上梯子,來到本該由法妮雅乘坐的機長座。
  「連結!!」
  當弭茲奇一聲令下,機體引擎出力跟著高漲,讓貝葛型站起身來。盧卡腳往踏台使力,打開頭部艙門,把上半身伸出機兵頭頂,從離地六公尺半的高度確認狀況。
  貝葛型比周遭建築都來得高,然而灰塵有如煙幕般籠罩廣場,遮蔽了視野。但能隱約看見煙幕另一頭有道巨大黑影蠢蠢欲動。盧卡心底揚起一陣波瀾,因為他感覺到有種過去未曾體驗過的東西就在這裡,正準備將一切破壞殆盡……
  如同火山噴發般厚重低沉的轟隆聲響了一陣又一陣,同時撼動了鼓膜和腳底。廣場上已有親衛隊步兵開始整隊,馬也牽了野戰砲來,但卻到處都找不到該發號施令的將帥蹤影。
  盧卡往宮殿方向瞪去。目前除了傳來建築物崩塌聲外,眼前全遭漫漫煙塵覆蓋,什麼都看不見。隨著燒焦臭味飄來,看地面不時忽明忽暗,恐怕是發生了火災吧。即使希望太陽能早點升起,但照天空顏色推斷,距離日出還得等十五、六分。戴上防塵風鏡,抓起傳聲管,以代理機長身分下達指示。
  「全速趕往宮殿!弭茲奇,左轉後直直前進!!」
  「收到!」
  隨著精神百倍的答覆聲,貝葛型緩緩向左轉,咚唰、咚唰地演奏起巨人的音樂。
  從貝葛頭頂探出身體,凝神往宮殿方向細瞧。
  ——能不能吹陣風啊?這樣至少能知道到底是什麼在宮殿撒野……
  邊祈禱邊踏進藍色煙霧中。眼前視野全遭蘊含月光的塵膜遮蔽,什麼都看不清,唯有低沉破壞聲不斷撼動地面。就在盧卡更加往眼部使力的當下,說時遲那時快——
  颳起了一陣風,將藍色霧霾自拂曉夜空一抹而去。
  就在遭遮蔽的視野豁然開朗,蒼藍月光從天空斜斜灑下的前端——
  全身包覆著銀白鎧甲的巨大天使正朝卡羅維瓦利宮殿高高舉起劍。
  「…………!!」
  盧卡對眼前的龐然大物目瞪口呆。那是怎樣?比貝葛大了三倍耶!
  就在盧卡大吃一驚的瞬間,那把有如一艘客船大的巨劍反射月光。
  ——那把劍有劍刃!
  反射出的光芒讓盧卡直覺看出那是把鋼鐵製巨劍。要是被用那種玩意敲打——
  念頭剛過,天使已毫不猶豫地揮劍一掃。
  沉悶聲音激盪空間的下一秒,白石灰的灰燼以天使為中心呈放射狀噴發,將附近一帶街景掩埋。
  宮殿左翼的建築如人無力軟腳似地崩落。倘若仔細觀察,右翼建築及主宮殿早已崩壞。想必那台巨大機兵定是一降落到宮殿前就冷不防往主宮殿揮劍吧。在屋內的人連逃跑的時間都沒有,直接慘遭灰燼活埋。
  「法妮雅……!!」
  不禁喊了聲公主的名字,抓起傳聲管。
  「快啊弭茲奇!公主大人危險啦!!」
  「我盡量趕!可是路好窄啊……」
  貝葛稍微加快了步調。邊忍受上下震動,盧卡邊瞪向視野彼方。
  街上果然是一片火海。大概是燭台及爐灶的火蔓延開來,住宅密集,導致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只見火焰在燒到剩骨架的建築物上越燒越旺,跳起狂熱的舞蹈。
  東方天空逐漸染紅,伴隨著宛如回歸天上的精靈般掠過夜空的無盡火粉,巨大天使的全貌終於浮現在盧卡視野中。
  上半身從熊熊燃燒的建築群後方探出,下半身仍被地面的熾熱業火包圍下,天使依然若無其事地揮舞閃亮劍刃劈砍宮殿。每揮一劍都像在塗抹火焰色的水彩般,裝甲映照出的火舌在巨大機身的表面蠢動狂歡。瞧那順暢的動作,與其說是機兵,說更像隻巨大怪獸比較恰當。
  ——怪物……!!
  實在難以想像它是靠骨架與齒輪在動作的,動起來簡直就像裝甲內側擁有肌肉般栩栩如生。
  「可惡!那是什麼鬼啦?又大又快耶!!」
  當盧卡忍不住叫出聲,駕駛座下方握著操縱桿的弭茲奇放聲大喊:
  「先看看狀況!不能和米迦勒硬幹!!在神經連結下做出那樣激烈的動作,駕駛員應該撐不住才對……」
  盧卡略顯訝異,抓起傳聲管吼:
  「那就是米迦勒嗎!?真虧你知道耶!!」
  弭茲奇一聽沉默了一會,接著抬起臉來吼回去:
  「是、是我學來的啦!!我想你一定不曉得,但我可是認真苦學了一番所以才知道的!!」
  根本沒聽說過有那種怪物存在,再說神經連結又是什麼玩意啊?雖然很想繼續追問下去,但現在沒有那閒工夫。因為只聞另一頭砲聲隆隆,銀白裝甲的表面開始冒出烈焰之花。
  停下朝著宮殿高舉的劍,米迦勒以圓滑動作轉向後方,真的活像人類做出的動作。雖然由於受到熊熊燃燒的建築阻擋,從盧卡的位置看不見,不過做好砲擊準備的砲兵隊似乎已在廣場上布好陣,將砲口瞄準怪物了吧。
  砲聲再度響起。
  砲彈命中轉過身來的米迦勒胸口、下腹部與大腿。看樣子這波攻擊用上了珍藏的榴彈,米迦勒的上半身一時之間被濃濃砲煙籠罩。
  然而米迦勒主動踏出一步走出煙中,看上去並未受損,恐怕連被蚊子叮的感覺都沒有。似乎為了新敵人的出現感到高興,悠然前進了三、四步,接著高高抬起右腳往下一踩。
  地面劇烈上下震了一下。
  砲聲止歇。米迦勒一次次抬起右腳往下踩,更不停以腳掌摩擦地面。周遭建築物承受不了踩踏造成的衝擊而崩落。儘管盧卡的位置被建築物擋住,看不清楚米迦勒腳下發生何事,想必不要看會比較幸福。
  「根本作弊啊,你這怪物……!!」
  砲擊起不了作用,到底該怎麼做才能阻止那玩意?雖然想纏住它的膝蓋嘗試破壞,卻因高度太高,步兵無法攀爬上去。如果真要實行只能靠貝葛型去,但怎麼想都知道在纏上之前就會慘遭破壞。畢竟以那種質量、速度、精準度來反應,即使是弭茲奇也招架不了。
  等到完全聽不見砲聲,米迦勒挺起上半身,睥睨起陷入火海的聖都卡羅維瓦利。威風凜凜且神聖的模樣讓人絲毫看不出它就是引發這場破壞的罪魁禍首。仔細一看,可以看見肩部裝甲附近以模版(Stencil)印有「堤拉諾勒慈善同盟軍」的字樣,大概是沒有時間全身塗紅,才先用模版來應付吧。
  這時米迦勒再度舉起劍。
  教會的尖塔遭到一刀兩斷。
  踏過噴濺大量粉塵崩塌的尖塔,米迦勒開始朝廣場周遭的商店街揮舞鋼劍。明明是與戰況毫無關聯的街區,它卻像只追求破壞似地劈砍、踐踏、跨越眼前的事物。不管建築物、砲兵或騎兵,只要盯上眼的目標通通破壞。
  逃不了。
  一旦被米迦勒認定為獵物就完了。
  大步一跨能移動得比騎兵快,揮下的鋼劍破壞力更遠超過野戰砲。
  米迦勒經過的路徑只會留下崩塌的建築物、被踩得稀巴爛的士兵與兵器,以及猛烈燃燒的大火。
  「…………!!」
  極度背離現實的景象讓盧卡啞口無言。
  惡火越燒越廣,聖都儼然化為灰燼、火光與竄逃士兵慘叫的地獄。君臨於這些景象頭頂,就像是以淨化之炎來淨化這座背德城市的天使踹起粉塵,同時施展無情劍舞將眼前一切逐一破壞。
  王國軍仍陷入混亂,無法採取組織性的抵抗。照這樣下去,王國軍的戰力就要全毀在一台米迦勒手下了……!
  不意往天上望去,能看見下腹部映照火光的伊甸艦隊正圍繞著卡羅維瓦利看熱鬧。那些傢伙肯定打從一開始就打算投入米迦勒,而且為了欣賞目前這副景象,才會在附近一帶徘徊將近一星期。
  儘管心中湧上怒火,如今對伊甸生氣也於事無補。現在自己該做的是——
  「公主大人,我們得去救公主大人。」
  盧卡勉強找回冷靜,認清目前最該做的事,就是得先確認總司令法妮雅是否平安。所幸米迦勒此時遠離了宮殿,得趁現在搜尋公主才行……
  此時,疾行的貝葛型終於與我軍的騎兵隊伍擦身而過。但方向並非朝米迦勒,而是往城門去。
  「堤拉諾勒軍逼到附近來啦!他們和伊甸串通好了……!」「敵軍就要湧進來啦,司令部在做什麼!?」
  士兵們的呼聲全傳到頭探出頭部艙門的盧卡耳中。要是堤拉諾勒軍在這種時候闖入,那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盧卡咬緊嘴唇催促弭茲奇,才終於抵達司令部所在的宮殿前方。
  「…………!!」
  毀損程度遠超乎預期。從上方看呈凹字型的卡羅維瓦利宮殿被從中央砍為兩半,兩翼的側棟則活像成了被小孩子推倒的積木崩塌,至今仍看得見火苗。
  「公主大人的房間在哪……!?」
  「我不知道,不過大概在正中間吧!?」
  「可惡……弭茲奇我們找!!」
  將貝葛型原地停駐,盧卡及弭茲奇踏入遭砍斷的中央部分。缺口活像在惡作劇般,五樓直到二樓都直接被劈成兩半,呈傾斜狀態的右半建築裸露出切面,左半則已完全崩壞,堆積出一座瓦礫山。
  靠著地面燃燒的火焰加上明顯轉亮的天色,盧卡定睛望去,勉強將右半邊依然撐著的建築物切口觀察仔細,只為尋找公主的蹤跡,但卻沒能找到類似的物品。
  「殿下!!公主殿下!!!!」
  和弭茲奇兩人邊扯開喉嚨呼喊邊繞著瓦礫山走動,卻沒聽到回應。
  另一頭依然傳來米迦勒大肆破壞造成的崩塌聲。接著有股異樣呼喚聲也混了進來。這股由笛鼓隊演奏的不熟悉旋律似乎是堤拉諾勒軍的音樂。在市街區可能已經演變成敵我交雜的混戰。
  ——這下真的糟糕了。
  盧卡邊尋找公主邊確認這個事實。儘管尚未敗陣,想要重整局勢相當困難。照這個樣子看來,住進宮殿的司令部高階軍官與親衛軍團的士官可以說全數陣亡了吧。
  「有了!!盧卡!這邊!找到公主殿下了!!」
  突然聽見弭茲奇的驚呼聲傳來,盧卡連忙往呼聲的方向奔去。
  「殿下!!殿下!!」
  瓦礫山的一角,弭茲奇一副快掉下淚地呼喚,同時咬緊牙根想挪開沉重石塊。原來有一名身著白色室內便服的少女就俯臥在她腳邊。一頭如同在銀白溪水中溶入淺紫色花朵般的長髮——
  「殿下!!」
  盧卡也發出驚呼,趕緊與弭茲奇合力搬起壓在法妮雅右小腿上的大塊瓦礫,將之移走。
  盧卡毫不猶豫地抱起失去意識的法妮雅,確認脈搏與呼吸。
  「還活著……!殿下,請您醒醒啊!!」
  如此一喊,法妮雅痛苦呻吟起來。雖然看上去沒有生命危險,右腳踝卻瘀青發紫,不是扭傷就是碰撞傷,最糟還可能骨折了。
  盧卡雙手將法妮雅抱起到胸前,環顧四周。不過由於根本沒料想過會在聖都內開戰,因此不曉得野戰醫院位於何處。
  頭部後仰露出雪白咽喉的法妮雅連四肢都無力垂下,全身癱軟地被盧卡抱在胸前。
  大概是發現敵襲正準備換衣服時建築崩塌吧,法妮雅身上只穿著輕薄室內便服與一對白絹手套。室內便服用的是看似高級的絲綢,裙襬只稍微長過膝蓋。一個貧民抱著身上衣著不能見外人的公主,若在平時這種行為絕不被允許,但現在已管不了那麼多了。
  太陽已離開地平線,照亮天空。當視野變得明朗,盧卡也親眼確認身著紅色軍服的堤拉諾勒軍已結隊侵入聖都。再這樣抱著公主到處亂晃太危險了。
  「讓殿下搭到貝葛上再往廣場去吧,我軍會以貝葛為標的聚集過來。」
  「嗯!對啊,現在還沒有輸,得重整局勢才行!」
  在徵得弭茲奇同意後,盧卡回到貝葛型旁,將依然昏迷的法妮雅搬到機艙內。
  「瓦礫害我沒地方站!拜託你繼續當機長,然後讓殿下坐正中間……」
  聽弭茲奇這麼說,盧卡把法妮雅運到雙臂的駕駛座坐下再以安全帶固定,接著自己則坐到最上方的機長座,從頭頂艙門探出頭確認戰況。
  「城門那邊好多敵人,從感覺比較有我軍的地方繞吧。左轉三十度,再並步前進十五步!」
  貝葛型站起身來,視野瞬間變得遼闊。弭茲奇按照盧卡的指示轉向,開始以正常速度步行。
  移動時不忘環顧,警戒周遭。
  聖都內街道各處都看得到敵我雙方混戰,而米迦勒位於七百公尺遠的街區,活像隻嗜血猛獸般揮劍,全心全意持續進行破壞。
  然而——樣子卻十分詭異。
  「它是怎樣……是不是在攻擊自己人啊?」
  盧卡瞇起眼,看到米迦勒揮出的劍尖下方倒著許多身穿紅色軍服的士兵……抓起傳聲管對弭茲奇說:
  「弭茲奇,右迴轉四十五度,移動到眼前建築物的後方。米迦勒怪怪的。」
  「好喔!」
  弭茲奇精神十足回應後,操縱貝葛到指定的位置停下。
  盧卡以建築物為擋箭牌,從頭部機艙探出頭來觀察米迦勒。
  位於高度只有七十公尺左右的低空,伊甸飛行艦隊似乎想圍繞在米迦勒周遭而接近。只見船身下腹的參觀甲板上擠了大量紳士淑女指著米迦勒,臉上堆滿笑容、震驚與好奇的表情。
  完全是在看好戲。地上發生的慘狀根本是被設計來娛樂伊甸那群傢伙們。
  就在盧卡心中燃起熊熊怒火時,眼前忽然飄過銀白色長髮。
  接著那股無法忘懷的薰香抵在他鼻尖上。
  「殿下!?」
  盧卡嚇到破音。不知何時清醒過來的法妮雅爬上梯子,於狹窄的頭部艙門主動把背部緊貼盧卡胸膛,伸長脖子確認狀況。
  那對葡萄色的雙眸中,映照出施展淒絕劍舞不分敵我砍殺的米迦勒。
  法妮雅張開嘴——
  「到底是誰?」
  「……咦?」
  盧卡忍不住從極近距離這麼問。然而法妮雅卻只微微轉過脖子,反問他:
  「布魯塞參謀長和伊西德羅伯爵還活著嗎?」
  隔著一層輕薄室內便服感受公主背部傳來的體溫,盧卡挺起胸膛。
  「未能確認兩位大人的狀況。不過若從那座宮殿的毀損狀況來看,大部分軍官存活下來的機會實為渺茫……」
  「親衛軍團呢?」
  「留宿於宮殿內的士官恐怕死傷慘重。被分配到公寓留宿的下級士官與士兵損害相對輕微,正各自判斷情勢迎戰敵人。」
  現在回想起來,親衛軍團的士官們被分配於宮殿留宿實屬不幸。其餘住進公寓的淨是像盧卡或弭茲奇這種小兵,根本沒有指揮隊伍的經驗。也就是說,如今我軍完全無法做出有系統的抵抗。
  法妮雅陷入沉思。
  任何戰記中都沒有記載這種狀況。一開戰就有敵人從天而降,眨眼間破壞司令部根本前所未聞。加上軍事教科書上也無案例,總司令官法妮雅務必得面臨艱難抉擇。
  維持著一前一後從艙門探出上半身,於後方支撐著法妮雅的姿勢,盧卡鼓起勇氣建議道:
  「此刻應以殿下為中心,將親衛軍團聚集於廣場。所幸,貝葛型夠引人注目。」
  「………………」
  「恐怕我軍以為殿下已身亡,正陷入混亂中。若想重新建立起指揮系統,當務之急是展現殿下您依然健在。」
  盧卡提出了身為一介士兵的見解。換作其他王侯還很難說,但若是法妮雅的話,或許願意聽進去也不一定。
  公主的回答是:
  「你下去。」
  「……咦?」
  「你該負責的是雙臂。」
  這股冰冷至極的聲音讓盧卡終於想起自己原本的位置。
  「在下冒犯了!」
  對啊,這裡是公主大人的專用席,因為實在太舒適,不小心待太久了。正當盧卡連忙要爬下梯子時——
  天空響起了爆炸聲。
  「!?」
  兩人同時瞪大雙眼往天上望去。
  一朵焰花於星海中綻放。花朵周遭能看見成千上萬閃閃發亮的金屬碎片飛散而出,溶進漆黑夜色中。
  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圓球陣的中心,看似旗艦的伊甸飛行戰艦側腹部冒出劇烈爆炸火光。
  冒出火光的缺口內能看見米迦勒的長劍深深刺入到只剩劍柄。這時只見戰艦將船身傾斜,全力驅動索瑪引擎來恢復下降的高度。
  「那傢伙果然失控了!!」
  原來米迦勒竟攻擊了自軍戰艦。直到剛才都在戰艦下腹部的參觀甲板上指著這邊嘻笑的紳士淑女們紛紛跌坐在地,原本老神在在的表情染上恐懼,陷入大混亂中。
  盧卡驚訝得合不攏嘴。那個怪物連敵我都不分了是嗎?不,與其怪米迦勒,不如說裡頭那肯定興奮過度的瘋子駕駛吧。光摧毀王國軍還嫌不夠,還打算與堤拉諾勒軍甚至伊甸軍為敵。
  米迦勒絲毫不理會自軍的慘叫聲,從崩塌城牆的一部分抓起大塊石磚,開始流暢地對飛行艦隊不斷扔擲。
  以飛行戰艦為中心組成圓陣的船團連忙各自掉頭逃竄,然而米迦勒活像發現壞人的小孩子般接二連三投出巨大石塊,爆炎從中彈飛行艦艇的毀損部位噴發,船身嚴重傾斜。
  四月的天際逐漸萌生災情的火苗。每當有艦艇中彈,天色都會一片混濁,粉塵接連從天而降。象徵破壞的火焰如今可說鋪天蓋地,無論敵我都尖聲哀號,只求逃離戰場,唯有米迦勒持續悠然在燎原中前進。
  根本沒見過這種景象。
  從頭頂艙門探出上半身的兩人,只能傻傻望著這場在聖都上空及地上展開的大規模自相殘殺。
  說時遲那時快。
  「……嗯?」
  作勢繼續扔擲石塊而高舉胳臂的米迦勒瞬間停下了動作。
  盧卡面前的法妮雅側臉上,頓時增添幾分嚴肅。
  「………………」
  儘管沒有說話,但公主的眼神中除了冷冽的威嚴,還摻雜了幾分看不出是憐憫還是哀傷的情緒。

  †††

  「求妳住手啊!!」
  坐在駕駛座上的雅思緹•艾爾哈特邊透過米迦勒的眼睛確認外界情況,邊如此哭喊。
  我不要再搭這種東西了。是我錯了,不會再去想駕馭妳了,所以求妳停手吧。
  無論如何苦苦哀求,米迦勒仍無視雅思緹的意志,將映入眼簾的一切事物破壞殆盡,不分敵我。
  現在回想起來,一開始降落到聖都卡羅維瓦利後那一分鐘可說狀況絕佳。
  無需動操縱桿、腳踏板或氣閥,更不必確認儀表板上的數據。米迦勒會透過頭盔接收雅思緹的意念,直接實現她所構想的動作。米迦勒的視覺也直接化為雅思緹的視覺,以如同動自己身體般的感覺操縱著這台全長十八公尺的龐然大物,眼前的都市看起來瞬間成了等著自己去破壞的積木。
  當她把主宮殿砍成兩半,接著攔腰斬斷左右兩翼,破壞建築物時,腦中忽然響起一陣女聲。
  『假貨。』
  「!?」
  『就憑妳也想駕馭我?』
  雅思緹的視野瞬間扭曲,同時一股高亢金屬音在腦內迴響。雅思緹不禁緊咬下唇強忍痛苦,年輕女性的聲音也接著響起:
  『回去轉告安娜塔希亞:妳這傢伙耍的馬戲實在令我不悅,最好別再妄想以這點程度的伎倆來朦騙我。』
  雅思緹瞪大雙眼。眼前扭曲的景象上宛如覆蓋了沙塵暴,讓她看不清外界的情況。
  為了奪回視野而拼命忍受不悅的金屬音以集中意識,沙塵暴的另一頭微微浮現出遭米迦勒蹂躪的王國軍野戰砲部隊的慘狀。
  「咦?」
  雅思緹沒印象自己這麼做過。儘管意圖阻止,米迦勒卻不聽從雅思緹的指示,依然不停踐踏毫無還手之力的部隊,接著更朝位於眼前身穿紅色軍服——我軍堤拉諾勒慈善同盟軍舉起劍。
  「住手啊!!」
  就算慌忙制止,米迦勒也沒停手。只見揮下的劍尖彈飛士兵們,身上紅色軍服染得更紅。也不管整個人傻住的雅思緹,這時米迦勒緩緩將右手的劍尖轉向後腰際,而視線前方看著的是正飛在空中,雅思緹剛才還搭乘在上頭的飛行戰艦巴巴羅薩。
  『違背三界不侵條約的伊甸之民呀。』
  難不成——
  『讓你們嚐嚐猶大環的制裁。』
  米迦勒投出的大劍高速旋上天空,深深刺進飛行戰艦的側腹部。
  猛烈火光噴發,伊甸艦隊旗艦船身如同人往後仰般傾斜,於空中灑出一些細微碎片。
  能看見有人從上頭掉落,也能看見參觀甲板上陷入一片恐慌。
  絲毫不理睬尖叫的雅思緹,米迦勒撿起崩塌城牆的石磚,開始往飛行艦隊扔擲。


  「住手!那些是同伴啊!!」
  米迦勒回答了這聲哀號:
  『伊甸不可能是同伴。』
  米迦勒已然徹底無視雅思緹的存在,不分加門帝亞王國軍、堤拉諾勒慈善同盟軍還是伊甸艦隊,將眼前一切破壞殆盡。
  別說駕馭了,如今已是遠超乎她想像的徹底失控。面對如此大規模的失敗,雅思緹只有絕望。畢竟犯下這種大錯,當然不可能再度回安娜塔希亞身邊去。
  「放我出去!!」
  得快逃才行,一旦回到飛行戰艦肯定會遭到消滅,必須盡早逃到地上。
  「是我錯了!不會再去想駕馭妳了!所以求求妳,放我出去吧!!」
  泣不成聲地再三哀求,米迦勒才終於回答:
  『若意圖駕馭我,就帶Vivi Lane來吧。』
  「……?」
  一個沒聽過的名字。然而正當雅思緹想開口問,視野瞬間轉為漆黑。
  雅思緹明白這是米迦勒切斷連接的同時,整個駕駛艙開始緩緩朝外側移動。
  『若能找到Vivi Lane,我就接納妳吧。』
  聽完最後這句話,雅思緹搭乘的繭狀駕駛艙被高高地,強制發射上聖都的天空。

  †††

  盧卡及法妮雅仍然一前一後從貝葛型機兵頭部艙門探出上半身,從水平距離五百公尺遠的街道上注視著停止動作的米迦勒背部。
  剛才米迦勒準備繼續往飛行艦艇扔石而高舉胳臂時,瞬間像尊銅像般靜止不動。周遭熊熊燃燒的烈火映照在銀白裝甲的表面,照出閃亮金黃色光輝。這時,後頸部緩緩突起一塊圓形物體。
  「好像有東西從脖子出來……!!」
  當兩人更加瞇起眼,一顆繭狀物體冷不防從米迦勒的脖子發射出來。
  「!?」
  是全長兩公尺半左右的金屬物質,於清晨的天空劃出圓滑放射線,消失在與貝葛所在地相隔兩條小巷的建築群後方。
  法妮雅握起傳聲管,對弭茲奇傳達:
  「右轉三十五度,前進六步,回收發射物。」
  接著盧卡往梯子下一跳回到雙臂的駕駛座,繫好安全帶凝視起狹窄的觀察窗。
  果然在從頭部艙口眺望過後,感覺這裡的視野簡直小得像從郵筒投入口看世界。而這時從自己胯下探出頭部的弭茲奇小聲說:
  (你好厲害喔,竟然一直和公主大人貼在一起。)
  (吵死了,是不可抗力啦。)
  然而胸口殘留的淡淡清香,讓盧卡體會到剛才的姿勢有多麼驚人。不過當務之急是趕緊回收剛才的繭。
  「再前進兩步,右轉九十度,前進十步。」
  法妮雅的指示從傳聲管傳來,弭茲奇注視著觀察窗,依照指示操縱貝葛。
  「在左手的小巷前停駐。」
  貝葛按照公主吩咐,於一條路寬約四公尺的狹窄小巷前單膝跪地。由於實在太窄,貝葛無法進入。
  「我要下去尋找發射物。盧卡•巴路克,跟著我來。弭茲奇,你在此地待命。」
  兩人馬上接下命令,盧卡從胸部駕駛艙下到街道上,弭茲奇則握著操縱桿待命。周遭看不見任何敵我雙方的士兵。
  法妮雅稍微慢了一會,從胸部駕駛艙跨出纖細玉腿下到石地磚上。
  然而——
  「嗚……」
  右腿上的傷勢似乎十分嚴重,使她總是冷靜不變的表情稍稍扭曲。盧卡見狀識相地說:
  「殿下,請您在此稍候,由我去尋找發射物,找到後馬上通知您。」
  法妮雅看了自己瘀黑發紫的傷處,朝盧卡抬起頭。
  「那麼就交給你了。請你找到後即刻通知我。」
  「遵命。那麼我出發了。」
  盧卡一人踏進小巷內。火勢也蔓延到這個街區,狹窄小巷兩側能聽見火星隨著爆裂聲響飛散,與熱浪共舞著。
  鑽過半倒建築物的瓦礫堆縫隙,往發射物可能掉落的方位前進,不一會便發現了破壞酒吧看板,陷進石灰牆內的繭狀發射物。
  那是盧卡完全沒有見過的物體,和伊甸機兵的零件性質似乎不太相同。靠過去一看,感覺材質比起金屬,更像木材。然而既然承受落下的強烈衝擊都沒碎裂,肯定是遠比木材來得強韌的材質吧。
  繭的下腹部有道縱向裂痕。盧卡從下方往上看去,想看看會不會有隻蠶在裡面。
  結果看到的是個人。
  「喂、喂,妳還好嗎!?」
  在伸手進去就碰觸得到的位置,有名呈俯視下方的姿勢被安全帶綁在駕駛座上,疑似女性的人。穿著一襲服貼身體曲線,看上去很緊繃的服裝,頭戴全罩式頭盔,只能看到她的嘴部以及鮮艷金髮。盧卡試著扳開裂縫,但無論再怎麼使力,都扳不過十五公分以上。
  眼見周遭建築物漸漸被火舌吞噬,再這樣下去這名女性會被活活悶死在繭裡。
  「喂!!醒醒啊!!火要燒來啦!快起來離開這裡!!」
  大聲呼喚、搖晃、拍打、腳踹繭好幾次後,才終於傳來呻吟聲。
  「……是……怎樣……」
  聽聲音是名少女。
  「妳快從這玩意裡出來!!火已經燒過來啦!!」
  盧卡放聲大喊,但少女只虛弱地說:
  「Vivi……Lane……到底……誰……」
  一聽見這句話,盧卡停止呼喊。
  ——她說了什麼?
  愣了一會後,盧卡再度回神,把手伸進裂縫摸起密閉容器內壁,尋找有沒有開關按鈕。
  沒有。接著把手伸向固定著少女身體的駕駛座,一顆、兩顆、三顆接連壓起她手邊的按鈕。
  眨眼間——
  「嗚哇!」
  「呀啊!」
  固定住少女的安全帶鬆開來,裂縫冷不防往左右敞開。
  最後頭盔也鬆脫,少女以正面撲向盧卡的姿勢摔落下來。
  「咕喔!」
  匆忙接住少女的盧卡後腦勺直接撞到地面,使他眼冒金星。
  邊感受著少女的體重邊勉強睜開眼,近距離抬頭看了壓在自己身上的少女臉龐後,盧卡瞬間寒毛倒豎。
  怎麼可能?
  「希爾菲!!」
  長大成人的希爾菲就出現在額頭相碰的極近距離。
  鮮豔金髮、翡翠雙眸、耳朵眉毛的輪廓、臉頰到下巴的曲線——
  於十二歲死別的希爾菲歷經五年歲月的成長,如今正被盧卡抱在懷中。
  顫動的雙手忍不住使勁。
  盧卡渾身發抖,緊緊摟住少女。
  「希爾菲!!希爾菲!!妳還活著嗎!!妳沒死嗎!!」
  「什……你是……!?」
  「對嘛!!妳怎麼會那麼簡單就死嘛!!原來妳根本還活著嘛!!就是說啊,希爾菲怎麼可能會死呀!!」
  盧卡的聲音開始哽咽。沒錯,那都是一場惡夢。其實希爾菲還活著,我埋進土裡的那具屍體……嗯……都是夢。
  「抱歉啊!!我不會再丟下妳一個人了!!會一直陪在妳身邊!!」
  「我說你……欸……」
  一個人凍死在路上的希爾菲。我不會再放手了,只要我像這樣替她取暖,希爾菲就不會死了。
  「我會一直抱緊妳的!!」
  「……………………」
  「一輩子都不會再放開妳了!!」
  「……我說你……知道什麼叫『認錯人』嗎?」
  「才不是認錯人!是我啊!盧卡啊!!」
  盧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回答,更加使力抱緊她。接著理解到「認錯人」三個字的意思,腦中掠過「長得像的陌生人」這個詞。
  不,沒這回事,這是希爾菲不會錯,怎麼可能會有長得這麼像的陌生人?
  「……很可惜的,我不是希爾菲小姐。」
  「……………………」
  「放、開、我!」
  嗯……看來先放手比較好。
  盧卡鬆開摟住少女背部的雙手,緩緩讓少女的身體躺到地上,自己再坐起上半身。
  「……………………」
  與希爾菲實在太像的少女似乎無法動彈,躺在地上,以明顯生著氣的表情直直瞪著盧卡。
  「……………………」
  只能以尷尬的沉默來回應藐視。而少女在瞪了盧卡好一會後,才開口道:
  「……如果有正常人在附近的話,希望你幫我叫來。我現在身體無法動彈,希望能找一個不會突然抱住我的正常人來。」
  語氣明顯在生氣。也是啦,突然被這樣抱住當然會發火,這點是我不好沒錯。不過從表情和口吻中,能清楚明白她個性非常強悍。
  何況。
  雖然剛才注意力都在長相,但她身上穿的衣服也十分奇特。胸、腰、連臀部都是緊貼肌膚的材質,特地強調身體曲線。
  「你還愣在這兒幹什麼?快點去找個人,例如願意幫助我,身分地位又高的人來。」
  這個太過湊巧的要求是怎樣?再說這女的會不會太囂張了點?講起話來比法妮雅還大聲耶。
  總之目前得先向法妮雅報告才行。既然她下令要回收發射物,表示內容物也該回收吧。盧卡將視線移向小巷出口。
  「……那邊是有位超了不起的人啦,妳能站嗎?」
  「不能。」
  「沒辦法,我背妳吧,手來。」
  「…………你敢亂摸我就殺了你喔。」
  嗯,這傢伙絕對不是希爾菲,就算臉長得一模一樣,內在也相差太多了。還是快點交給法妮雅處理吧。
  不,等等,在這之前有件該確認的事。邊背著少女走,盧卡邊問她:
  「妳剛才呻吟時有說到Vivi Lane吧,妳知道是誰嗎?」
  感覺背上少女倒抽了一口氣。
  當盧卡心想怎麼回事時,傳來了回應:
  「在問別人之前你自己先說啦。你知道Vivi Lane嗎?」
  盧卡本想回答,卻硬是把話吞回去。
  ——這傢伙是敵人,是伊甸人,不該輕易對她說出真相。
  「我哪知道啊,只是好奇問問而已。」
  這麼回答後,少女沉默了幾秒,開口問道:
  「是喔……那希爾菲是誰啊?」
  「………………」
  「你答話啊。」
  「要是妳說出關於Vivi Lane的事,我就告訴妳。」
  「哼,你是怎樣,想跟我談條件?我是知道,但不告訴你,就這樣。」
  「呿……那我也沒啥好說的,就這樣。」
  兩人邊拌嘴,抵達了小巷出口。在停駐的貝葛前可以看到弭茲奇正抬頭挺胸,不知向法妮雅報告什麼事。不過這時他注意到這邊,轉過頭來。
  「哦,出來了!!嗚哇!那女孩是怎樣啊!?」
  法妮雅也看向盧卡背的少女,表情轉為嚴肅。
  「我在發射物內發現這個女的。意識清醒,身體卻無法動彈。」
  一聽完報告,法妮雅略顯訝異之色,確認被盧卡背著的這名白衣少女。
  接著公主詢問盧卡:
  「這位小姐有被其他人看見嗎?」
  這問題十分奇怪,因為知道這名少女待在發射物內的人當然只有盧卡。
  「沒有,只有我一人見到。」
  法妮雅陷入沉思,而在這一分鐘左右的期間,背在背上的少女小聲問起盧卡:
  (欸,這個人很了不起嗎?)
  (是啊,她是我們的公主大人。妳亂說話小心被送上斷頭台喔。)
  (哦~原來你們蠻人裡也有美人嗎?好漂亮喔~)
  少女毫無緊張感地低語,等待公主的回應。
  不一會,法妮雅抬起一對野葡萄色的雙眸,以相當禮貌的態度問少女:
  「我是加門帝亞王國第一公主法妮雅,能否請問妳的名字呢?」
  被盧卡背著的少女微笑回應。
  「人造人雅思緹•艾爾哈特,多指教喔公主大人。」
  回答得好隨便啊。還有人造人是怎樣?在伊甸是很正常的嗎?
  相較於傻眼的盧卡,面前的法妮雅似乎沒特別驚訝,詢問這名叫雅思緹的少女:
  「請問妳有可以去的地方嗎?」
  「沒有耶~」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私下請妳當我的客人。」
  「當然OK喔!」
  雅思緹想都沒想就回應。雖然她輕易答應下來,但考慮到她那樣不分敵我大肆虐殺,的確是沒地方能去呢。這個女的要是回伊甸,肯定會被送去處死。然而,盧卡忍不住想質問她怎能對用朋友般的親暱語氣回應公主殿下,不過法妮雅並不在意,轉向盧卡說:
  「駕駛米迦勒的人是雅思緹一事切勿對外張揚,弭茲奇也是。請兩位將剛才的對話一生藏於心中,不可外揚。」
  「遵命!」兩人一同挺直背桿。看樣子事態嚴重。儘管有兩、三件想問公主的事,認清自己身分的盧卡決定把話吞回去。
  「得先讓雅思緹換裝,還有我也一樣。先回宮殿一趟尋找適當的衣服,接著以貝葛為中心,到廣場上集合親衛軍團的生存者。」
  兩人二話不說接受命令。看樣子她全盤接受了盧卡剛才的提案。雖然感覺這種狀況下還去換衣服過於悠哉,不過倒也不能讓公主大人一直穿成這副模樣。
  可是仍有件事令盧卡在意,就是貝葛型是三人座。連現在都擠得弭茲奇的頭會從盧卡胯下鑽出,根本沒有給這個女人搭的空間。何況在沒有安全帶的狀況下進入機內非常危險。
  當盧卡詢問這個問題,法妮雅回答:
  「將她固定在頭部駕駛座上吧,我從頭部艙門看外面。」
  如同剛才確認米迦勒時,法妮雅打算穿著室內便服從頭部機艙探出上半身。
  這樣一來確實能搭下四人,但可能讓法妮雅遭敵人發現。要是敵人知道公主搭在這台貝葛型機兵上,會有被追趕的危險……不過盧卡並無權指使公主。
  「是的,就照您的意思。」
  接下命令後打開胸部機艙,將無法動彈的雅思緹一肩扛起,氣喘吁吁地把她的身體固定在垂直並排的三個駕駛座的最上方。成了盧卡一坐到自己的位置,雅思緹一雙大腿就緊貼他右太陽穴的姿勢。
  「好熱喔!!」
  「要抱怨去找設計機體的人說吧。」
  盧卡邊嘀咕邊握起雙臂操縱桿。至於從正上方傳來的抱怨聲則選擇無視。
  法妮雅繞到雅思緹背後,爬上梯子站穩在踏台上,從頭部艙門探出上半身。
  「好,我們走吧!!」
  貝葛驅動索瑪引擎緩緩站起身,朝宮殿所在地前進。
  在已然習慣的撼動臟腑的搖晃下,盧卡意圖透過觀察窗確認外界的狀況。
  隱約能見到身穿紅色軍服的堤拉諾勒軍步兵和騎兵奔過熊熊燃燒的街道。既然敵軍已入侵到聖都中心,表示戰況非常惡劣。
  ——現在得看能有多少我軍集結到廣場了啊……
  這時,一名疑似斥候官的藍衣騎兵奔來,示意要貝葛停下後,抓起腳部的外傳聲管。
  『在上面的是誰!公主殿下在嗎!?』
  法妮雅立即抓起傳聲管回應:
  「我沒事。布魯塞參謀長怎麼樣了?」
  『殿下!!您平安無事嗎……!!很不幸的,參謀長的遺骸已被發現!伊西德羅伯爵方才對全軍下達撤退命令,親衛軍團已和伊西德羅伯爵脫離聖都,預定於亞克隆河東岸重新集結!』
  「……我明白了,就這麼做吧。請還在聖都內的軍官們盡力協助全體士兵撤退。我接下來將與貝葛型獨自離開聖都。」
  『遵命!在下讓附近的騎兵隨行護衛,殿下,祝您武運昌隆!!』
  騎兵簡短說完,為了告知我軍公主依然平安的消息,掉頭奔向廣場。
  法妮雅抓起機艙內傳聲管,對盧卡及弭茲奇下令。
  「如同兩位聽見的,本機於此刻起改變方針,獨自脫離聖都與親衛軍團會合。弭茲奇,左轉一百六十度,前進八步後右轉三十度!!」
  「是!」
  上下震動忽然加入了左右晃動,能感受到貝葛型轉了方向。看樣子我軍以為公主身亡,正在進行撤退。靠著貝葛的機動力,確能追上逃跑中的我軍。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叫伊西德羅的親衛軍團長放棄得也太快了吧。
  「竟然已經逃了喔。現在這樣撤退反而會傷亡慘重耶。」
  盧卡忍不住嘀咕。沒有比在敵陣中進行撤退更困難的事。接下來即將展開的是面臨敵軍從後方趁勝追擊,一路上被充滿敵意的居民監視,晚上還得擔心遭受突襲的凄慘逃亡之旅。
  「哦,米迦勒動了耶!!」
  聽强茲奇大喊,盧卡也盯向觀察窗另一頭,凝神望去所見的是步行於劇烈燃燒的建築物後方的米迦勒。
  然而和剛才雅思緹搭乘時的動作天差地別,完全符合機兵那由齒輪、鋼筋與弓擎組合出的稚拙動作。周遭的飛行艦艇正從下腹部放下鋼索鈎,忙碌地進行回收作業。
  這時,傳聲管傳來法妮雅的聲音:
  「……我們被發現了,三台敵機兵以單縱陣編隊從後方追趕而來。弭茲奇,你能再快一點嗎?」
  弭茲奇精神十足地回答:
  「才三台的話,由我們主動攻擊也沒問題喔!我和盧卡聯手起來能勝過大多數的對手!」
  盧卡聽到這句回應不禁慌了手腳。欸等等,我沒那麼厲害好嗎,難不成弭茲奇只是想戰鬥才隨口胡說啊?
  「三台都是下級機,祖魯法斯型。由於路不夠寬,對方呈前後縱隊追趕。若是能使前方第一台跌倒,他們便得停下來。能做到嗎?」
  「請包在我身上!!我們上,盧卡,讓堤拉諾勒的傢伙們見識見識我們的厲害!!」
  儘管在行軍途中多次練習操縱貝葛雙臂,實戰仍是頭一遭。但現在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弭茲奇,右轉一百六十度!!與敵方水平距離,一百二十公尺!!」
  「收到!!接下來動作激烈,請您抓穩了殿下!!」
  弭茲奇迅速停下腳步,順暢地轉過機身,正面面對直衝而來的敵軍三機編隊。
  路寬四公尺左右,兩側都是燃燒的建築物。在如此狹窄的小巷內,往前舉著長槍的祖魯法斯型機兵直直排成縱隊衝來……!
  該死,竟然是槍嗎!
  「先用盾擋下槍尖,再靠足技讓他們撞上左方建築!!盧卡,盾就交給你了!!」
  「喔!」
  擦拭雙手上的汗後,以瞪得滿是血絲的雙眼往觀察窗外看去。
  前端的祖魯法斯型已對這邊刺出巨大槍尖。
  控制左手操縱桿來調整平時舉著的盾牌高度。弭茲奇橫向移動腳步將盾對準槍尖。一旦在細微操作上失誤,那把槍尖將會把駕駛員連同駕駛座一起刺穿。
  眨眼間,沉重金屬激烈碰撞,駕駛艙內劇烈上下震動,同時迴響出震耳欲聾的高亢噪音。
  「看招!」
  駕駛座瞬間大幅傾斜,再度響起金屬之間碰撞的衝擊。下一秒,撼動臟腑的巨響從左側傳來。
  是建築物崩塌的聲音,噴起的粉塵也從觀察窗濺入機內。盧卡的位置看不到究竟發生何事,不過白色塵埃的另一頭已經看見下一台祖魯法斯往這邊衝來。
  「盧卡,往右邊壓!!」
  盧卡照著弭茲奇指示推出右操縱桿。索瑪引擎開始咆嘯,右手長劍隨著劇烈齒輪聲對準了直衝而來的敵人。接著貝葛隨即以媲美擊劍選手的動作踏出右腳,將劍尖往祖魯法斯的喉部刺去。
  「!!」
  當盧卡還在瞠目結舌,第二台已大幅後仰,猛烈撞上背後的第三台,兩台糾纏在一起倒向左方建築,立即遭到崩落瓦礫掩埋。
  「呿,遜斃了!!憑這點程度就想跟我鬥?」
  弭茲奇不屑丟下這句話,迅速旋轉機身回到一開始的方向。在旋轉的途中,能看到觀察窗外整顆頭撞進商店玻璃窗內停止不動的第一台機兵。
  「殿下,您沒受傷吧?」
  「……沒有。你做得很好,弭茲奇。」
  盧卡完全啞口無言。雖然已經知道,不過再度體會到弭茲奇果然是駕駛機兵的天才。先用盾擋下突刺,靠足技絆倒第一台後,隨即朝第二台突刺,一併撞飛第三台。中間竟只花了十幾秒,就將三台機兵名符其實地秒殺到無法戰鬥,別說從未親眼見過,更連聽都沒聽說過。要是有我方步兵在場,甚至能毫無耗損地俘虜這三台機兵。
  盧卡單手抹去額頭汗珠。雖然這次勉強沒扯到弭茲奇後腿,但一想到往後都得面臨這種戰鬥,不禁垂頭喪氣。
  「我看見昨日奧斯卡軍團攻進的北門,就從那出城吧。弭茲奇,左轉三十五度……筆直!前進!」
  法妮雅透過傳聲管發號施令。由於她正把身體從頭部艙門探出外頭,視野十分良好,指揮得也非常精確。弭茲奇操縱貝葛,將正面轉向所指的方位。
  「唉~要是我身體能動的話就好了~」
  聽著雅思緹毫無緊張感的聲音,貝葛終於跨過聖都城牆,來到視野良好的平原後,發出哀號。
  「啊……」「嗚哇……」「……………………」
  弭茲奇及盧卡的嘆息,與法妮雅苦悶的沉默重疊在一起。
  因為他們看見佈陣於平原上約莫兩百名堤拉諾勒的騎兵發現高大的貝葛,開始朝這裡逼近。兩騎為一單位互相緊緊拉著鐵鍊,絲毫不減奔馳的速度,目的是想用鐵鍊纏住貝葛的膝蓋。
  「弭茲奇,你能跑嗎?」
  改從頭部觀察窗看外面的法妮雅這麼問。
  「可以!!」
  「拜託你了。右方三十度,距離約四百公尺有支移動中的我軍步兵部隊。多虧地脊遮蔽,敵軍騎兵尚未發現。弭茲奇,我們逃往那邊!」
  盧卡一聽也凝神望向觀察窗。雖然這個位置看去確實被地脊遮住看不到,但從法妮雅的高度就看得到。看樣子機兵的高大害他們被敵人發現,同時也因此看到了敵人看不見的景象。
  「收到!!要走了喔!!」
  只見弭茲奇猛踩踏板後,貝葛稍稍轉了方向,便開始高速奔馳。
  與先前完全不能比的劇烈上下震動侵襲駕駛艙內。
  儘管絲毫看不見外頭的狀況,恐怕敵方騎兵正並排奔馳,尋找將鎖鍊纏上腳的機會才對。
  這時法妮雅突然放聲大喊:
  「右後方騎兵兩名!並排接近中!!盧卡!將劍尖朝下,右手橫舉!!」
  「……遵命!!」
  依照指示咬牙動起操縱桿,讓貝葛右手的劍朝下。要是鐵鎖纏上膝蓋,奔跑速度便會下降,一下降就會有更多騎兵蜂擁而至,膝蓋上的鐵鍊逐漸增加,摔倒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公主單手抓起傳聲管,往外探出身體後,開始傳達接近中騎兵的狀況。
  「手肘往右斜上彎十五度!!再來!!再來……停!!」
  邊忍受上下震動邊做完細微操縱後,外頭馬上傳來劇烈撞擊聲和哀號,同時右手操縱桿傳來與物體碰觸的感覺。
  「解決敵方騎兵。」
  機艙內響起公主冷靜的聲音。雖然盧卡看不到,但似乎是貝葛的劍尖碰觸到敵方騎兵使其摔落。話說回來,這位公主真是一反外貌,相當胡來啊。畢竟目前晃得這麼厲害,從頭部艙門探出身體可是需要點勇氣。
  「危險啊殿下,請您回到機艙內!」
  弭茲奇如此建議,法妮雅卻不聽。
  「從這裡比較能看清狀況。弭茲奇,請你繼續穿過這條小路,我軍部隊就在前方。」
  抓著傳聲管轉達弭茲奇後,法妮雅依然探出上半身觀察騎兵。
  能夠緊追奔馳的貝葛在後的只有五、六名騎兵,其餘將近兩百名都跟不上速度,仍在非常後面揚塵追趕。逼近的兩名騎兵手中果然還是鐵鍊,不過似乎目睹了剛才的騎兵失敗,現在學會躲避貝葛右手的劍,朝著左膝縮短相對距離。
  要是被那個纏上就玩完了。
  法妮雅打開掛在頭部駕駛座側邊牆上的馬口鐵收納箱,取出拋擲彈與黃燐火柴,再度爬上梯子探出機艙外。
  察覺到公主打算做什麼的盧卡從下方喊道:
  「殿下!!請您注意導火線!!」
  法妮雅明白他想說什麼。拋擲彈在點燃導火線後,若不稍微放在手中一會等接近爆炸時再丟就沒有太大功效。而貝葛內準備的拋擲彈是為了排除追趕機兵的騎兵,因此導火線較短。擲彈兵之所以被稱為最需要熟練與勇氣的兵種,全因為他們必須忍受自爆的恐懼來靠導火線長度精準計算爆炸所需時間,然後在最有效果的瞬間投擲出去。一般來說的話,根本不是一名公主該拿在手上的武器。
  然而法妮雅毫不猶豫地摩擦火柴點燃導火線,簡直如同於王位上睥睨臣子般從頭部艙門俯視急追在後的兩名敵方騎兵。
  奔馳中的上下晃動極為劇烈。投擲時機過晚過早都沒有用。零點二秒的遲緩將化為死亡反撲自身。
  法妮雅感受右手掌滲出汗水,但多虧戴著手套而不至於手滑。公主一對野葡萄色的眼中同時映出即將爆炸的拋擲彈及即將抵達貝葛左膝旁的敵軍騎兵,從頭部駕駛艙的王位上優雅伸出右手,賞賜拋擲彈的恩澤。
  爆炸與兵馬哀號聲逐漸遠離奔跑的貝葛身後,而其餘四名騎兵則接連遭前方摔馬的兩名絆倒。確認棕紅色的塵煙與血味一同被拋在後方,公主抓起傳聲管,對充滿煙硝味的機艙內說:
  「騎兵的威脅已排除。弭茲奇,左轉二十度,我軍注意到了,再兩百公尺便能會合。」
  盧卡只能傻傻愣著。這個公主難不成還受過拋擲彈訓練嗎?剛才的投擲實在大膽到難以想像是外行人會做的。
  不一會,我軍步兵軍團的歡呼聲傳進盧卡耳中。士兵們邊呼喊著公主之名聚集到貝葛周圍,開始與敵軍騎兵交戰。看樣子這個時候要集合陷入混亂的我軍,沒有比法妮雅更適合的人選了。
  「是殿下!殿下駕臨了!」「各位!誓死保護殿下!!以貝葛為中心排列方陣!!」
  四散於平原上的我軍聚集起來,於貝葛四周圍出一個邊長十五公尺左右的菱形,將菱角朝向敵軍騎兵。由卡斯柯特槍兵組成的方陣若不動用砲擊或機兵便無法破壞,堪稱目前地上最堅固的步兵陣。敵軍騎兵遭受兩邊槍擊,又不能衝進槍林劍陣內送死,最後退到地脊另一側消失了蹤影。
  「呿,嚇得屁滾尿流啦!敵人根本沒啥大不了嘛!!」「有殿下在側,誰來都不怕!大夥要一起回國去啊!!」
  將近三百名將士拍手稱快的歡呼聲傳進機內。盧卡終於能鬆一口氣。有隨伴步兵在旁著實幫了大忙。由於無法做一些細部舉動,只靠機兵獨自完成作戰是十分困難的。例如碰上敵軍步兵攀上機身或關節遭鐵鍊纏住,都得仰賴我軍士兵協助排除。突破能力雖強大得足以破壞方陣和城牆,卻也伴隨著一種獅子搔不到癢處的難耐,所謂「機兵」這個兵種就是如此。
  一名別有連長肩章的將校抓起外部傳聲管報告狀況:
  「北恩大街道已有敵軍埋伏,加上居民敵意高漲,想必十分難以通行!下官認為,通過森林與山路沿亞克隆河岸南下,渡過南亞克隆大橋往首都拉蘭帝亞前進為宜。」
  「就照這個方針行動吧。請各位負責一路上的開路及護衛……另外,能否派一名騎兵回宮殿遺址取兩件我的衣服來呢?」
  「殿下,很不巧的,我軍沒有騎兵倖存,無法回到聖都。目前得先離開此地,路上再從民家徵收衣物供您穿戴,還請您暫時忍耐了。」
  盧卡感覺得出頭上的法妮雅相當失落,畢竟不能以穿著室內便服的模樣出現在將兵面前,也就代表無法指揮。
  佈陣於平原上的敵軍看上去為數不多,大概是跑去追擊先行逃跑的伊西德羅率領的親衛軍團了吧。只要能巧妙利用地脊與樹叢為掩護移動,肯定能從遠離北恩大街道的小路順利脫離戰場……一邊如此祈禱,一邊想著接下來要走的漫長撤退之路,盧卡忍不住發出無聲的嘆息。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8-8 21:43 编辑


  二章 王族


  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啊……
  身體被固定在頭部駕駛座上的雅思緹以活像死魚的眼神注視著頭部觀察窗外。
  四人搭乘的貝葛帶領三百名隨伴步兵,途中數次受到敵方追擊仍想辦法度過危機,偏離北恩大街道南下進入森林。太陽已逐漸西沉,倘若等到完全下山,就非得隨地找個地方紮營。
  雅思緹感觸良多地回想今日發生的事。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一切都怪米迦勒不好。
  不過是台機兵,竟然完全不聽我的命令大鬧特鬧,還投出劍讓飛行戰艦嚴重受損,害得自己回不了伊甸。原本已說過若無法順利駕駛就會被殺死,現在何止順不順利,還差點害我軍艦隊全軍覆沒,要是回伊甸的話被活活燒死都不奇怪。
  無處可回了。
  由於是人造人,沒有兄弟姊妹。
  由於剛出生,也沒有任何朋友。
  從樂園墜落到這個世界,孤單一人。
  老實說,我不安得受不了。不過不幸中的大幸,就是認識了公主大人。第一次碰面的法妮雅不知為何爽快接納了我。雖然我猜她背後肯定在打什麼主意,但總比被燒死來得好。想辦法拉攏公主,以確保近期能有安全的棲身處吧。
  為了拉攏公主,最好協助他們撤軍。
  即使現在因為身體動彈不得派不上用場,只要攝取能量就能恢復。恢復後若能帥氣保護公主平安回首都的話,公主肯定會馬上看中我。為了這個目的,我得快恢復才行。
  魔女安娜塔希亞說了,這副肉體雖能將遠高於人類的能量壓縮集中於一點再釋放,疲勞也會隨後一起襲來,必須經過充分休息與進食才能恢復。而正如她所言,我被米迦勒拋出來以後身體便動彈不得,肚子也一直很餓。
  「我肚子好餓喔~~……」
  雅思緹喊出打從開始撤退後不知第幾次的抱怨。
  然而機艙內沒人有所反應,連在雅思緹下方的盧卡都一臉事不關己。
  雅思緹瞪了盧卡後腦勺。
  ——這個野蠻人肯定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被拋出來的前一刻,米迦勒所說的話。
  『若意圖駕馭我,就帶Vivi Lane來吧。』
  『若能找到Vivi Lane,我就接納妳吧。』
  Vivi Lane到底是誰?這個質問沒能得到答案。
  然後這個野蠻人一見到我,也問了Vivi Lane的事。當我反問他,他又馬上閉嘴不說,看樣子沒打算告訴我任何事。
  ——雖然搞不太懂,但這個野蠻人在找Vivi Lane。
  ——我和他之間的共通點就是Vivi Lane……
  想點辦法套他話,問出關於Vivi Lane的情報好了。至於我所知道的情報絕不告訴這傢伙,用一些假話蒙混過關,最後只有我從這傢伙問出真情報。這就是伊甸人的智慧。
  ——等著瞧吧米迦勒,我就照妳的心願找出Vivi Lane。
  ——在我死前說什麼都要成功駕馭妳。
  我為了駕駛米迦勒而生。
  反正這條命只能活七年,我想至少讓米迦勒對我言聽計從後再消失,不然總覺得無法接受。一回想起當時自己在米迦勒駕駛座上哭喊「放我出去」那副窩囊樣,實在滿腹悔恨。
  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Vivi Lane,駕馭米迦勒讓她好看。
  首先該做的是拉攏公主法妮雅來確保在地上的棲身處,再從這個野蠻人口中問出關於Vivi的情報。只要比這傢伙早一步找出Vivi並抓住她,帶到米迦勒那邊,一切就大功告成了……大概吧。
  總而言之現在必須補充消耗掉的能量。一旦身體能動,便能表現出我幫得上公主的忙,肯定能在加門帝亞王國內獲得棲身之地。
  當雅思緹打著如意算盤時,連長的聲音從外部傳聲管傳進機艙內。
  「目前即將日落,我軍準備夜宿。非常可惜的是,沿路上沒有民宅,無法為殿下徵來衣物。」
  站在頭部駕駛座的雅思緹上方踏台的公主抓起了傳聲管。
  「我知道了。如今我的模樣無法見人,讓士兵們遠離貝葛。還有請做好讓機艙內的我們幾人單獨紮營的準備。」
  「那麼,為了不讓殿下受眾人注視,將在士兵與貝葛之間搭設帳篷。此外也會移動士兵們往後退,使他們在看不見貝葛的位置紮營。這樣您意下如何?」
  法妮雅答應後,連長便回本隊去,如同剛才所言特意讓全軍折返兩百公尺,且於森林內的小路搭設帳篷。這下子士兵們便不會注意到雅思緹的存在。
  「雅思緹,妳一身打扮太過引人注目。直到天色完全轉黑前,請妳和我一同留在機內。」
  聽公主這麼說,雅思緹陷入絕望。
  「欸……可是這樣吃飯……」
  「盧卡上兵,請你去找連長準備食物。」
  「是的!」
  盧卡回應的同時,貝葛單膝跪地,胸部艙門接著打開。森林內寒冷的新鮮空氣一口氣灌入駕駛艙,讓一夥人不禁深深吸了口氣。
  盧卡興沖沖地解開安全帶,轉頭望向背後的雅思緹。
  「一個麵包和水就夠了對吧?」
  「你是看不起人造人嗎?那些怎麼可能夠啊。」
  「妳別什麼事都頂嘴好嗎,煩死了。那麼三個?還是四個?妳那是啥表情,在傻眼什麼啊?」
  「……我說啊,我可是人造人喔。和人類能發揮出的能量天差地遠,消耗自然也不在話下。現在我明明連挪動手腳都很困難,怎麼可能只靠四五塊麵包就能恢復,對吧?」
  「誰管妳啊。真的很麻煩耶,那妳要吃多少才滿意啦?」
  「一天三萬大卡。」
  「那啥?伊甸語嗎?用我們這的話說啦。」
  「士兵一人每天消耗的食物熱量為三千大卡,我是十倍。」
  「……………………」
  「用量來算的話就是肉類二點五公斤和穀物類六點二公斤,我活動一天得消耗這些量。聽懂的話快去拿來。」
  盧卡雙手插胸低頭沉思一會,接著仰頭板起臉孔轉回頭對雅思緹說:
  「妳是豬啊。」
  「不是豬!!是人造人!!」
  「連豬都沒吃那麼多,妳要我怎麼向連長解釋啊?撤退時不可能有那麼多東西給妳吃好嗎!!」
  「吵死了,理由你去想,反正快點拿來就對了啦!」
  盧卡一臉不滿地從胸部駕駛艙跳下地面,雅思緹則囂張地癱在駕駛座上等待夜晚降臨。森林中傳來貓頭鷹叫聲,夜色逐漸變濃……

  還真的比豬更會吃啊。
  盧卡直接坐在地面上,遠遠望著一語不發的雅思緹狼吞虎嚥他所拿來的攜帶型麵餅。
  從連長那分到的糧食共有攜帶型麵餅十塊及葡萄酒兩公升。由於葡萄酒能長期保存不腐壞,在軍隊中通常被拿來代替水。攜帶型麵餅則是長一公尺左右,烤成大圓圈狀的硬麵餅,士兵們如同圍圍巾掛在脖子上,行軍途中一點一點啃食來填飽肚子。一塊夠吃一天份,而一餐就能吃完的人已算大胃王,結果分到七塊的雅思緹目前竟已吃完三塊,第四塊正吃到一半。
  盧卡雖看得傻眼,仍對盤腿坐在營火對面,專心咬著麵餅再喝乾葡萄酒的雅思緹搭話:
  「妳省著點吃啊,那些可是我搬出殿下的名號,連長才硬是去收集來給我的耶。」
  「噗吼?布呼、咕嘿!」
  「妳是在說『謝謝你,很好吃喔。』對吧?如果不是的話我真的會發火喔。」
  雅思緹塞得滿嘴食物,一臉不悅地發出莫名其妙的聲音,簡直就像碰上弒親仇人般將硬麵餅生吞活剝。
  而一旁則能看到弭茲奇抱膝坐在地面,將脖子上掛著的麵餅撕成適當大小,笑嘻嘻地用雙手拿著撕下的小塊,活像隻松鼠般咀嚼著。
  「今天雖然累慘了,但能活下來已經算運氣好了呢。再說也救出殿下了。」
  「是啊,可是接下來只會更辛苦喔。到底會變得怎麼樣啊?」
  盧卡回應完把手往後撐地,抬頭望向從糾纏的枝葉濾網內溢出的銀河。深深夜色覆蓋了整片野營地,佇立於道路兩旁的樹群陰影把星空撕得四分五裂。
  森林內的冷空氣意外難以忍受,雖說已到四月,要是沒生火依然冷得發抖。不知只穿室內便服的法妮雅還好嗎?
  盧卡一隻眼偷偷瞄向停駐在營火附近的貝葛。
  法妮雅獨自留在機艙內。從剛才弭茲奇上去送完麵餅和葡萄酒後,就單獨一人在裡面用餐吧。看樣子即使是盧卡和弭茲奇,公主都不想讓兩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
  ——沒能顧慮到衣服啊……
  盧卡為自己今早的失誤懊惱。將法妮雅從瓦礫堆下救出來後,應該順手把衣服挖出來才對。對庶民來說不過是件衣服,對王侯貴族來說卻是用來展示自己身分的唯一證明。穿著便服出現在眾人面前不只眨低自身品格,更形同耍弄他人。王侯在展現權威的同時,也為了相對展現禮節而穿戴華美。因此法妮雅絕不在他人面前展現寒酸的模樣。
  ——王族真是到處受拘束啊。
  一邊將收集來的樹枝往火中送,盧卡深切這麼認為。貧民的生活雖艱苦難受,卻仍算是自由。想去哪就去哪,高興怎麼活都行。然而法妮雅不過是沒了上衣跟緊身褲,就連在他人面前現身都沒辦法。
  我最恨的就是王侯貴族,那種傢伙們最好通通消失——盧卡從小便這麼想。從庶民手中搾取沉重稅金,甚至強迫無償工作。明明自己既不繳稅也不工作,卻每天奢華浪費的,那些極為少數的特權階級。記得以前曾在哪本書中看過,人口總數不到百分之三的王侯貴族佔有這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財富。哪怕只分百分之一給庶民們,餓死或凍死街頭的人數都能大幅下降才對。
  ——希爾菲或許也能得救了……
  只因為窮,最終獨自凍死在路上的希爾菲。
  光是想起這件事,悲傷便轉變為對王侯貴族的憎恨。
  但是。
  近距離觀察到法妮雅展現的風範與態度,卻和盧卡腦中的王侯形象截然不同。
  短時間內便看清盧卡所下的努力,加以提拔,不過問臉上的刺青,也願意傾聽他的提議。另外更有親手扔拋擲彈的勇氣。拋擲彈的火藥是由硝酸鉀、硫磺、樹脂、氨等物質,透過秘傳比例調和出的特殊製品,具有黏著性。一旦附著到人身上,直到燃燒到見骨為止都不會熄滅。把這麼危險的東西拿在手裡,直到爆炸前一刻才丟出可需要非同小可的勇氣。盧卡一直以為王侯貴族都是只會囂張翹腿,真正上戰場時肯定都是最先逃跑的膽小鬼。然而公主竟不顧自身安危,展現出為了保護我軍挺身迎敵的模樣。刻印在記憶中的那副英姿,撼動了盧卡內心對王侯根深蒂固的感情。
  公主法妮雅明明和自己年紀相同,卻能體現自己未知的世界中,自己不知道的價值觀。
  她的內在究竟蘊含了什麼樣的思想觀念呢?
  「好耶~身體能動了!!」
  盧卡的思緒被雅思緹的歡呼聲打斷。
  營火另一頭能看見吃飽肚子的雅思緹雙手高舉伸起懶腰,接著以略顯不順的動作站起身,開始壓腿做體操。一看她手腳逐漸放鬆,盧卡忍不住插話道:
  「那邊有條河,妳跳進去看看吧,可以的話最好被沖走。」
  「咦、有河!?真的嗎!?」
  「妳聽見水聲了吧。」
  一聽之下豎起耳朵的雅思緹果然聽見微微流水聲,瞬間浮現燦爛笑容。
  「好耶!來去沖沖水!!」
  「可別被人看見,因為殿下一直提防妳被其他人發現。」
  「黑壓壓的一片根本看不到啦!哇,好漂亮喔~來游泳看看好了!啊,你別偷看喔!」
  「我不會看,也沒興趣看好嗎。希望妳能就這樣流到猶大環啦。」
  也不管身後盧卡如何罵,雅思緹迫不及待地踏進森林內,消失在樹叢的另一頭。等到吵死人的傢伙消失,盧卡才終於鬆了口氣,再度往貝葛看去。
  公主依然躲在機艙內不出來。盧卡決意將營火讓給公主,並在徵求弭茲奇同意後走到貝葛前,拿起腳部傳聲管對機艙內說:
  「抱歉打擾您休息了。殿下,請問您還醒著嗎?」
  回應馬上傳來。
  『有什麼事?』
  「我與弭茲奇到帳篷另一頭休息,監視不讓士兵們靠近,還請您來烤烤營火。機艙內不適合過夜。」
  『………………』
  「夜晚的森林冰寒刺骨。請恕我自作主張,將上衣置於營火旁,還請您當成毛毯來使用。」
  『……我知道了。』
  「那麼,我等先行告退了。」
  盧卡說完要事後,邊吐氣紆解緊張,邊解開上衣鈕扣,折起來放到營火旁。將自己這件滿是汗水與泥巴的上衣獻給這位高貴的殿下實在令人不安,但只有那件單薄的室內便服的話會搞壞身體。雖不知法妮雅願不願意使用,有總比沒有好。
  「好冷!」
  身上僅存一件無袖內衣又離開營火旁,使盧卡不由得以雙手環抱起自己。比想像中來得冷,不過和在貧民窟的路上睡覺那時相比好多了。這點程度死不了人的。
  背起背囊和弭茲奇一起鑽過擋住其他士兵視線的帳篷,在帳篷前方的地上坐了下來。只要盧卡他們待在這,連的士兵們便不會靠近了吧。今晚睡的地方就是這裡了……

  †††

  完全不管夜色昏暗,一支軍團靜悄悄沿著森林小路移動。
  行於前方的輕騎兵隊手中持著玻璃提燈,邊確認貝葛型機兵留下來的足跡,邊維持齊步前進。
  這是支訓練精良的軍隊。不僅讓馬咬住馬轡來抑制馬鳴聲,也看不到任何一人隨意開口說話,而是仰賴著前方騎兵的提燈,宛如深邃夜色下的河川般往黑暗中流去。
  騎兵隊後方跟著一台灰色塗裝的機兵。
  中級三隊「力天使(Virtunes)級」亞該亞型機兵。
  這是比貝葛還高一級的單獨駕駛機。雖由於比貝葛來得矮又是單人座,無法發揮「移動司令塔」的功效,但五千八百的引擎馬力卻超越貝葛,屬於擅長對機兵戰鬥的近距格鬥戰的機體。
  再來,亞該亞型的後方還能看見三名模樣詭異的騎兵。
  不,真的該稱騎兵嗎,踏地急驅的確實是動物,但根本不是馬。
  一身銀灰色獸毛與倒豎鬃毛,銀光閃爍的猙獰視線,口腔內長著孩童手腕那麼粗的獠牙,踏地的粗壯前腳上長著尖銳利爪。
  是一種體型如馬大,被稱為「貝奧狼」的狼。經飼育調教後不只能騎,更會主動以利爪尖牙攻擊,可謂優秀的軍用獸。背上設有馬鞍,士兵只需將腳尖穿過馬鐙,握起韁繩,便能如同騎馬般駕馭這些狼。
  座落於堤拉諾勒慈善同盟西方的廣大克庫黎森林,以及再往西去的無限荒野塔休邦內,都存在著——因不明原因跨越「斷崖」從猶大環迷路到達地上,就此定居的外來生物——這類魔獸。而於悠久歷史中,有一部分的人類鍛鍊出捕捉、調教魔獸作為軍用的技術。
  貝奧狼群後方,一輛由兩匹馬拉著的四輪無頂馬車急速奔馳著。
  握著韁繩的是名骨瘦如柴,身穿黑色內襯衣搭配長褲,外頭披上黑色長袍大衣的壯年貴族。如同用黑曜石直接雕刻出的粗糙黑皮膚與消瘦臉頰,目光如炬卻毫無感情的雙眼,從角帽內溢出的長髮為藍,嘴邊留的鬍子也是藍色。
  藍鬍子侯爵。
  本名叫席爾•古雷侯爵。是於羅曼維騎士團國的邊境擁有一塊領地的世襲貴族,卻鮮少與人打交道,日日夜夜窩在深山別墅內埋頭進行詭異儀式及研究。然而,由於這號人物的領地近郊頻傳少年失蹤的事件,曾幾何時起人們懷著恐懼與輕蔑之意,以「藍鬍子」稱呼他。
  藍鬍子身上穿戴的是上下都以灰色為基底的羅曼維騎士團裝備,大概是因應聖都卡羅維瓦利淪陷,趕來支援堤拉諾勒的吧。邀請援軍本身並不足為奇,但平時就算從騎士團長接下援軍之請也鮮少參與戰役的藍鬍子,如今竟率領費心培育的軍團出現在人前,更認真花工夫追逐敵人的理由卻夠稀奇古怪。
  藍鬍子的目的只有一個。
  ——想被法妮雅擁抱。
  只為了這件事參加戰役,絲毫無視戰況,一心追逐公主的動向。一發現她搭乘著貝葛型機兵逃走的事實,也不告知友軍就帶著自己的部隊獨自追蹤。
  公主法妮雅的名聲響亮到連羅曼維騎士團國都有所耳聞。
  成千名詩人以千言萬語讚頌其美貌,宮廷繪師以肖像畫展現其燦爛光輝,更聽說有幸受接見的貴族們通通被迷得神魂顛倒,對公主提出婚約之請。不知何時起在藍鬍子心目中,已將法妮雅當成「無上之美」的象徵崇拜。
  要是能抓到公主,便能換得足以建築一座城的贖金,但藍鬍子一點興趣也沒有。要是事情進行得順利,最先該做的是將法妮雅放上祭壇。
  ——膜拜她。
  我要哭著跪在公主腳邊,懺悔至今以來犯下的罪行。人生在世五十五年,我犯下了罄竹難書的惡行惡狀,但無上之美定會將我的罪行徹底洗清。
  從領地內外擄來的少年通通被玩弄到壞了。每當早晨來臨,金黃色曙光照出面目全非的殘骸,藍鬍子會跪倒在血泊中,用顫抖的雙手摀住臉,為自己犯下的深刻罪孽哭得泣不成聲。然而一旦夜色再臨,又會受麻痺腦髓的甜美慾望驅使,將擄來的孩子抱在懷中。
  在快樂與悔恨間來來回回的過程中,嗜好變得越來越偏激,回過神來已親手毀壞了八十名以上的少年。
  希望她能原諒這樣子的自己。
  ——饒恕我的罪過……法妮雅擁有如此權威。
  得到法妮雅後,每當犯下過錯就到她面前下跪請求原諒。希望她能以美麗的指尖抹去我臉上悔恨的淚水,用天使的聲音對我說「我原諒你」,再像擁抱嬰兒般擁抱我。
  ——擁抱我吧,法妮雅。
  ——撫摸我的頭髮且親吻它,以妳的美貌清除我的罪孽吧。
  藍鬍子邊祈禱邊奔馳,黑斗篷飄揚,突破漆黑重圍,只為了跪到法妮雅面前懇求饒恕,接受擁抱罷了。
  藍鬅子後方跟著五十名精銳騎兵。羅曼維騎士團國乃是恩寵大地上最大的軍馬產地,想當然,騎士團內的主力也由騎兵構成。羅曼維騎兵被認為是最強騎兵隊,而藍鬅子率領的這五十名更是成天到晚進行戰鬥訓練的老練士兵。
  加上最後方還有一千步兵。每一人都穿著羅曼維騎士團正裝的偏灰上衣,手持拋擲彈及卡斯柯特槍,維持整齊一致的步調。
  這時走在前頭的三名貝奧狼騎兵停下腳步。只見前方一名輕騎兵穿過野獸低吟聲中往藍鬍子跑來,報告說:
  「前方兩公里處發現了公主的紮營地,所有步哨都解決完畢了。」
  藍鬍子點點頭,拉起韁繩。
  無頂馬車一停下來,後方五十騎兵與一千步兵同時靜止不動。藍鬍子下令道:
  「為避免自相殘殺,首先由機兵及貝奧狼衝進去。騎兵避免交戰,專心捕捉公主。一旦順利抓到,步兵便壓上清理餘黨。」
  「遵命!」
  輕騎兵掉頭,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
  藍鬍子直直注視著夜色。一直以來苦苦追求的無上之美肯定正在黑暗的另一頭等著我的來訪……

  †††

  險些闔上的雙眼因彷彿撕裂黑暗般的慘叫聲被迫睜開。
  「!?」
  盧卡猛然坐起上半身,盯向籠罩小路那片濃濃的黑暗。
  喧噪聲、槍聲與慘叫聲,火藥味及野獸嘶吼聲——還有索瑪引擎的驅動聲。
  「敵襲啊!!保護殿下!!」
  一聽到這股吼聲傳來,三、四顆搖晃的火光於黑暗中閃爍浮現。
  只見火光數量越來越多。踏地的馬蹄鐵聲逐漸朝這裡靠近。
  「不妙,是騎兵!!」
  弭茲奇和盧卡彈起身來互望一眼,連忙鑽出帳篷,一同往貝葛奔馳。
  後方能看見人手拿著火把的十名騎兵以襲步——突擊時的全力衝刺——逼近。騎兵的真本事便是用馬蹄蹂躪,一旦不幸被捲入,肯定被踐踏得不留原形。雖然急忙往路旁跳開躲過,騎兵竟完全不理睬這邊,發揮驚人腳力瞬間衝過我軍三百步兵的紮營地。十名騎兵就這樣不管盧卡等人,一直線朝公主法妮雅衝刺。
  「殿下……!!」
  太大意了,應該要待在公主身旁才對。後悔的盧卡死命奔跑,濃濃夜色卻阻攔他的去路。在盧卡一下被地面高低差絆倒、一下栽進草叢、一下又撞上樹幹的期間,從黑暗的另一頭,法妮雅就寢的地點傳來男人們的粗暴吼聲。
  「找到啦,抓住她!」「別殺,就是這女的,活捉起來!!」
  該死!憤憤咬牙的盧卡勉強往回跑了五十公尺,但敵方騎兵的動作經過紮實訓練,迅速無比。
  「折回來了……!!」
  火光再度浮現於前方黑暗中。已一度追過盧卡的騎兵竟花不到兩分鐘,就從反對方向又衝了回來。
  這也就是說,公主已被他們抓住。
  盧卡立即撲進森林的草叢中,凝視騎兵隊高舉的火把。
  與來時相同,敵軍騎兵絲毫不理會盧卡,以襲步原路折返離去。
  凝神注視火光的盧卡,在隊伍正中央一名騎兵懷中發現了衣衫不整的公主法妮雅。
  「殿下!!」
  怎麼會這樣?明明有這麼多護衛在側,總司令官竟輕而易舉遭人劫走。
  騎兵如風呼嘯而過,消失在夜色中。從我軍三百步兵待的位置依然傳來野獸咆嘯聲、慘叫聲,以及索瑪引擎的嘶吼聲。發動突如其來的夜襲使我方陷入混亂,再趁亂運用騎兵的機動性一口氣直破大本營。雖說是敵人,仍不得不承認這招高明。弭茲奇一臉快掉下淚來,抬頭看盧卡:
  「糟了啦,殿下被抓走了,怎麼辦啊!?」
  「當然是只能靠貝葛奪回來啊。我們可是親衛隊耶,非得救出殿下才行!」
  「嗯、嗯,就是說啊,我們這還有貝葛在呢!」
  兩人互相鼓勵,背起背囊回到貝葛停駐的位置。
  讓給公主的營火已遭騎兵破壞,四散的通紅柴火照映出雜亂蹄印及鞋印。硬吞下湧上心頭的懊悔,盧卡與弭茲奇將背囊往駕駛座角落一塞,進到貝葛裡面。
  不悅地忍受五分的暖機時間,終於等到引擎暖好,隨著弭茲奇一聲令下,貝葛於黑暗中站起高達六公尺半的龐大身軀。
  非得盡早救出公主才行。為了這個目的——
  「把劍和盾留在這吧,重量輕才跑得快。」
  「也是。畢竟可能得跟騎兵玩你追我跑,的確越輕越好呢。」
  獲得弭茲奇同意後,盧卡放開雙手上的劍與盾,成了兩手空空的狀態。雖然敵方似乎也有機兵,但是沒差,揍倒它總行吧。
  「要走啦!!」
  弭茲奇放聲一喊,貝葛緩緩朝著夜色踏出步伐。
  由於目前等同毫無視野,只得仰賴電子演算裝置來安全行進。畢竟就算弭茲奇技巧再怎麼高超,在如此黑暗中狂奔形同自殺。
  踩著轟隆作響的步伐,穿過了森林。
  這時,數名我軍王國軍步兵從黑暗的另一頭逃了過來。他們看到貝葛也沒停下來,更不是往公主被劫走的方向,而是往相反方向的故鄉逃跑。
  這下不妙,士兵開始臨陣脫逃了。
  「喂喂喂,逃去那邊又能怎樣!?」
  盧卡連忙攀登機艙內的梯子,打開頭部艙門,將上半身探出外面喝斥逃跑的我軍士兵。
  「別逃啊!殿下被劫走了!快停下來!!」
  然而逃亡並未止歇,人數反而逐漸增加。如今仍聽得見黑暗另一頭傳來交戰的獨特金屬音與槍聲,應該還沒到全軍潰敗,但這樣看來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對著從頭部艙門喝斥的盧卡,一名士兵回答:
  「魔獸和機兵太強啦,我們根本不是對手!你要救快點去救吧!」
  「我正要去所以你們別逃啊!跟著我後面來!!」
  盧卡吼回去後繼續趕路,而原本想逃跑的幾名步兵似乎回心轉意,跟著貝葛一起行動。儘管人數上不太可靠,但有隨伴步兵和沒有可是天差地別。
  「混帳,別看扁我們啊。」
  盧卡重新下定決心,抬起頭來喃喃自語,滿腦子想著如何奪回公主的計劃。
  儘管習慣擺敵人一道,著了敵人的道實在不太爽。走著瞧吧混帳,我說什麼都會搶回來。
  充滿決心的視線前方,看到了篝火。
  「在那裡嗎……!!」
  大量黑影在步兵隊紮營的森林廣場上蠢動。
  刀槍劍影撕裂了貫穿黑夜的橘紅篝火。每當有如紙氣球破裂的零星槍聲響起,同時便會傳來野獸的低沉吼聲。
  盧卡從頭部艙門探出身體凝神望去。隨著貝葛每往前踏一步,在夜色中蠢動的怪物模樣也越來越清楚。
  一台敵方機兵,接著是三隻奇特大型生物,看上去就是傳聞中的魔獸。我軍王國軍步兵正試圖破壞機兵的膝蓋,卻遭魔獸妨礙無法靠近。
  士兵們的叫喊聲大到連盧卡都聽得到。
  「是貝奧狼!克庫黎森林裡的魔獸啊!!」「可惡!這些傢伙是怎樣,怎麼射都沒用啊!?」
  遭受槍擊的貝奧狼雖流著血,靠卡斯柯特槍的子彈無法貫穿肌肉與皮下脂肪,沒辦法造成致命傷。到頭來反而是開槍的我軍遭到反撲,成為尖牙利爪下的犧牲品。
  大概是為了避免自相殘殺,敵方只派出機兵與魔獸為先鋒對抗我軍的步兵隊,騎兵則避免參與夜戰,發揮機動性在捕捉法妮雅上。如今敵方大本營不是在捕捉到公主後溜之大吉,就是準備要將我軍殲滅殆盡。
  弭茲奇透過傳聲管催促:
  「還沒看到敵機嗎?長什麼樣子啊?」
  盧卡專注盯向敵人的機兵。一台由中世紀騎士般厚重的板金裝甲護住,裝飾又多的機體。頭部呈紡錘形,引擎背在背部,圓肩上突出尖刺等等,一將所看到的特徵告訴弭茲奇,換來他興奮高揚的聲音。
  「肩膀有尖刺不是亞該亞型嗎!!那是種專門設計來與機兵交戰,馬力比貝葛還強,又小又快的格鬥專用機體啊!哇哩真的假的?要和亞該亞單挑喔!」
  弭茲奇興奮地點出敵方機體性能。雖然早就明白,但真佩服他知道得這麼詳細耶。
  「所以呢,贏得了嗎?」
  「是很困難啦!不過要是你雙手操縱得好,有機會把它扳倒喔!對方沒有步兵對吧?那麼或許行得通喔!」
  「非常好,我們上吧夥伴!」
  「沒問題夥伴,你可別搞砸啦!」
  盧卡闔上頭部艙門,回到雙臂駕駛座綁上安全帶。首先得解決亞該亞型,再想辦法處理貝奧狼才行。
  貝葛踩出重量感十足的步伐,開始接近前方的亞該亞型。我軍似乎誤以為公主前來助陣,士氣高漲。
  「是殿下!殿下光臨啦!」「好!開始反擊吧!別害怕區區機兵!」
  看到原本處於崩壞邊緣的軍紀瞬間恢復,讓盧卡重新體認到原來大型機兵具有這種提高士氣的效果。本來認為在戰場上不需要這種大塊頭,但看來十分適合用來重新集合、激勵趨於潰散的部隊。
  「要來了喔……嗚哇!好快!!」
  弭茲奇突然發出怪叫聲,同時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於駕駛艙內迴響,貝葛機身更是往後一仰。
  要倒啦……!!
  當盧卡不禁做好心理準備,早一步料到的弭茲奇已藉由退開右腳瞬間恢復重心。
  「要開始互毆啦,賞一拳痛快的給它瞧瞧!!」
  聽著弭茲奇興高采烈的聲音,盧卡凝神注視觀察窗外,看到敵機的機影已近逼到伸手可觸之距。全長約四公尺的亞該亞型,頭部只到貝葛胸部附近。儘管體型矮小,引擎馬力仍勝過貝葛的話,表示它能動得更為迅速。
  只見前方的亞該亞右手大幅往後一拉——要毆打過來了。憑笨重的貝葛根本無從閃躲起,那就只能毆打回去。
  貝葛同樣右手後拉,瞄準目標。對手高度較矮,得調整肩部齒輪改用下搥的攻擊招式才行。當盧卡後悔起先前應該多練習格鬥戰時,衝擊再度傳至機艙內。
  「嗚哈~好痛啊~~!!」
  弭茲奇仍然叫得開心。即使本人當然不會痛,貝葛的痛確實形同弭茲奇的痛。盧卡苦悶地忍受殘留耳內的嚴重耳鳴,使出渾身解數朝敵人上臂回敬一拳。
  轟雷般的打擊聲響遍林中。亞該亞重心稍稍不穩,又馬上重整架勢。不愧是格鬥專用的機體,沒那麼輕易跌倒。只見背部引擎噴射出藍白火焰,似乎激昂起來。再度對這邊高舉右手猛力毆打。
  貝葛被壓制住了,這是今天頭一次嚴重失去重心。對方速度既快,拳拳又重又狠,難不成局勢對我方不妙?
  「欸欸,那傢伙會不會太強了啊!?」
  「亞該亞做到這些程度不奇怪啊,畢竟等級比貝葛高嘛。不過駕駛的傢伙沒什麼大不了啦。盧卡,等那傢伙再次高舉手臂,你雙手摑住它的頭部。」
  這道指令下得真怪。機兵的頭部本來就形同裝飾用,毫無機能性可言。就算直接摘下頭部,敵人也會毫不在意地持續進攻吧。
  「來啦!!要抓好喔!」
  開口問前敵人已出招,只能相信弭茲奇的天賦了。即使機體性能輸人,也能靠著駕駛的技巧來扭轉,這就是機兵間的戰鬥。
  可能是發現到自身馬力佔優勢,亞該亞比剛才貼得離貝葛更近,右手也拉得更後面。聽內燃機發出特別劇烈的吼聲,看樣子是想靠瞬間將引擎出力提升到最高的超能增壓,使出渾身解數的殺著。盧卡照著弭茲奇的指示,伸出雙手從左右兩側摑住對方的頭部。
  同時,亞該亞完成了超能增壓。
  索瑪引擎的迴轉數瞬間來到臨界值,蒼藍火焰焚燒夜色,發動了足以粉碎城牆的一擊。
  然而,這一拳在擊中貝葛前就停了下來。
  「活該你的駕駛座剛好在我膝蓋前。」
  弭茲奇不屑地丟下這句話,拔出深深陷進亞該亞胸部駕駛艙的貝葛右膝,緊接著又用左膝往相同位置頂去。
  「害我忍不住想這樣做——」
  語尾被足以扭曲合金裝甲的撞擊聲掩蓋過去。破碎的金屬碎片宛如細雪飄散,胸部駕駛座變形得露出縫隙。弭茲奇毫不手軟,一二再再而三以膝蓋頂撞敵駕駛座附近。由於亞該亞頭部遭貝葛摑住,完全無法分散膝擊造成的衝擊力道,只能挨下所有攻擊。
  「兄弟們!上!!」
  大概聽見了弭茲奇的呼聲吧,王國軍步兵們歡聲雷動,紛紛以鉤繩鉤住扭曲的胸部駕駛艙,沿著繩子爬上機身,用刺刀威脅駕駛座上的駕駛。敵軍駕駛連滾帶爬出到外頭,跪地求饒起來。
  俘虜成功。幾乎在毫無損傷的狀況下獲得了一台杵在原地不動的亞該亞。傻眼的盧卡稱讚起弭茲奇:
  「你超厲害的啦!我還是頭一次看到機兵用膝蓋踹耶!」
  「我無聊時在練習場練習的啊。雖然是頭一次在實戰中使用,不過成功了呢。很好,接下來該解決那些大塊頭狼啦!」
  弭茲奇得意高呼,操縱貝葛轉頭朝向還在肆虐的三匹貝奧狼。
  然而這邊的敵人動作太過靈敏,笨重的貝葛實在束手無策。
  連騎士都完全無視貝葛,優先排除隨伴步兵。機兵是用來破壞堡壘、城門或堅固步兵陣的兵種,並不適合參與混戰。倘若機兵在敵我軍交雜的戰場上肆虐,也會殃及到我軍。
  眼見貝奧狼靠著機動力玩弄貝葛,在步兵陣內衝刺、肆虐、蹂躪。
  儘管王國兵以零星槍擊來對抗,但貝奧狼動作迅速,卡斯柯特槍的命中率又非常糟糕。由於是槍管內沒有膛線的滑膛槍,圓形子彈嚴重受空氣阻力影響,導致彈道不穩,命中率差到射擊相距區區五十公尺遠的人,只要十槍內能打中一槍就該謝天謝地。因此步兵通常會排雙列橫陣,前列蹲下、後列站立來一齊射擊,靠子彈密度彌補低命中率的缺陷,只是現在根本沒排成陣。
  本該有三百名的王國軍步兵不是死傷就是逃亡,人數只剩不到一半。
  靠近正軟腳猶豫該不該逃跑的王國軍步兵,從離地上六公尺半的高度俯視混戰的盧卡對我軍高喊:
  「射貝奧狼只是浪費子彈!射操縱狼的人!!」
  滿臉恐懼的步兵們抬頭仰望盧卡。他們並不曉得盧卡是誰,聽到命令也只顯得困惑,與附近的同伴對望,明顯在找逃跑的機會。
  嘴角沾滿鮮血,以利爪撕裂肉片的三匹貝奧狼完全不懼刺刀及子彈盡情肆虐,剛才貝葛加入戰局且俘虜亞該亞所提升的士氣眨眼間又滑落。再這樣下去就得迎來公主遭擄,我軍全軍覆沒的最壞結局。
  盧卡不耐煩地怒吼:
  「沒有人指揮嗎!連長怎麼了!?」
  沒有回應。這支步兵隊的士官就只有那名連長,但此時絲毫不見指揮跡象,不是逃跑就是陣亡了吧?這種情況應改由排長或中士接任指揮,不過可能天色昏暗,要集合士兵相當困難,才導致群龍無首的狀態。
  ——得有人來指揮才行。
  然而光等不會有結果,那麼。
  ——由我來指揮。
  可是我並無權力,沒有權力的人若想指揮他人。
  ——就得以身作則展現勇氣。
  盧卡下定決心後抓起傳聲管,拜託弭茲奇:
  「拜託你靠近貝奧狼,別攻擊,靠近就好!」
  「好是好,但你靠近能幹嘛!?」
  「揍扁騎師把狼搶過來!!」
  聽盧卡一說,弭茲奇先是愣住,隨即笑道:
  「你也太亂來了吧!但我挺你!上!」
  弭茲奇往一匹距離最近,專注蹂躪我軍步兵的貝奧狼走去。盧卡整個人爬出頭部艙門,往貝葛肩膀上走去。下方的貝奧狼完全沒注意到貝葛的行動,一心用著利爪尖牙撕裂人類。
  貝奧狼的攻擊力道傷不了機兵,反之貝葛的機動力追不上貝奧狼,因此貝奧狼才會打從一開戰就選擇無視貝葛。
  盧卡從中找出了可趁之機。
  貝奧狼的騎師絲毫不理睬貝葛靠近,全神貫注在排除步兵上,並未發現人已站在肩部往下俯視的盧卡。
  等到水平距離不到一點五公尺,盧卡牙一咬從貝葛上往下跳。
  「看招!!」
  躍下的衝擊力透過鞋底直接命中騎師的後腦勺,使得騎師一聲不吭地癱軟前傾。
  盧卡將昏過去的騎師從馬鞍上踹下,腳進馬鐙手拿韁繩。
  貝奧狼並未發現到騎師換了人,依然襲擊著步兵。
  「你這傢伙給我乖乖聽話!!」
  儘管拉扯韁繩大聲斥喝,但貝奧狼的性情並不像馬般溫馴,無論怎麼制止都不停。
  這時突然發現有卡斯柯特槍的子彈朝自己飛來,盧卡放聲大喊:
  「我把這傢伙搶來啦!我是王國兵!別射我!!」
  盧卡邊怒吼邊拼命拉扯貝奧狼的韁繩。貝奧狼激烈抵抗接近兩分鐘,才總算聽從騎師的指示,大口喘著氣原地停下。
  「哦哦,厲害耶!竟然連貝奧狼都搶得過來!」
  「剛才那是怎樣啊?根本不是人辦得到的吧!?」
  「你真行耶,不管機兵還是怪物你都抓得了啊!」
  聽到王國軍士兵悠哉的稱讚,盧卡卻從貝奧狼的馬鞍上吼回去:
  「隨便啦!!還有兩匹不是嗎,快排出隊形來啊!十人一列成兩列橫隊,包圍之後一齊發射來解決敵人!!」
  儘管大聲吼叫,士兵們對於不知打哪來的盧卡在發號施令顯得困惑,只面露訝異表情回看。盧卡見狀越來越煩躁,更扯開嗓門大吼:
  「我是公主直屬的衛兵,有責任保護公主!廢話少說快排好隊形!不能繼續挨打下去啦!」
  本來盧卡無權指揮這些兵。每個士兵們與同袍你看我我看你,內心天人交戰究竟該逃還是該戰。
  究竟什麼才能打動士兵們?指揮官的實力與威嚴,再來就是——
  「殿下被擄走了!只能靠我們去救回她!成功的話保證荷包賺飽飽,接受勳章表揚都不是夢!!但若此時捨棄殿下逃跑,肯定免不了受到懲罰喔!!」
  利益與恐懼。想要指使他人,用這兩樣最簡單快速。舉凡古今東西的名將領們,無一不是擅於拿捏鞭子與糖果分寸的能手。
  害怕受罰的恐懼加上想要報酬的欲望,士兵們終於開始以十人為單位排起陣列。
  盧卡望向其餘兩匹仍在肆虐的貝奧狼位置,指揮起步兵。
  「那邊兩隊從右方,那邊三隊從左方包圍這兩匹,好好吸引注意力後再瞄準騎師一齊發射!」
  傳來整齊的「噢!」回應聲,看樣子能團結進行反擊了。
  「很好,要上啦!讓牠們見識王國軍的驕傲!!」
  盧卡理所當然地登高一呼,踢動腳鐙。而不知貝奧狼是否察覺不對勁,不甘願地低吟幾聲,仍順著盧卡的韁繩行動。
  殘存的兩匹尚未發現同伴已遭俘虜,只顧著於黑暗中發出低沉吼聲,追逐四處逃竄的士兵們。
  排成陣列的步兵們踩著靜悄悄的腳步,小心翼翼從左右繞路包抄。
  當順利抵達位置後,殘黨其中一匹抬起頭來,發現到十人小隊的存在。
  「嘎嚕嚕!」貝奧狼瞬間發出低沉吼聲,就像發現了新獵物般歡喜,前腳往前一伸,壓低頭部同時抬高腰部。
  就在貝奧狼縱身一躍的瞬間,號令聲隨之響起。
  「發射!!」
  三十發開槍聲,接著是野獸的咆嘯。即使腹背都挨了子彈,貝奧狼仍不停止。只見牠對著慌忙四散的十人小隊背部高舉利爪,結果上頭竟不見騎師。從三方面傳來的槍擊已將他轟成蜂窩,在森林的腐葉土上留下血泊。
  這時森林另一頭響起了二十名士兵一齊發射的槍聲。除了騎師的慘叫聲,士兵們的歡呼聲也隨之傳來。
  「很好,騎上去啦!」「真的能騎喔!跟馬差不多,調教得很徹底啊!」
  直到剛才還充滿哀號與咆嘯聲的夜晚森林內,如今響遍約五十名王國軍士兵的歡呼聲。士兵們活捉了剩下兩匹,正跨在鞍上努力馴服仍頑強抵抗的貝奧狼。
  不過盧卡並未見證結局如何。
  當小隊願意聽從指揮那刻起,盧卡就相信他們能獲勝,單手拿著火把一踢馬鐙,頭也不回往森林小徑奔去。
  馭狼朝敵大本營方向而去。由於森林小路只有這一條,敵方主力部隊肯定就在前方。
  於黑暗中眼觀四面時,聽到細微蹄聲傳來,前方果然有騎兵正背對這裡急速奔馳。
  「才不讓你們逃哩。」
  盧卡甩動韁繩讓貝奧狼加速。
  撕裂闇夜,大聲朝前方騎兵的背影呼喊:
  「請您稍等!!屬下有事向您報告,那位公主是假的啊!」
  盧卡隨口編出謊言,騎兵的步調慢了下來,單手拿著火把轉頭來確認是貝奧狼接近。希望對方還沒注意到其實三匹貝奧狼都成了俘虜。
  「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盧卡騎著貝奧狼靠近騎兵,確認了對方的裝備。象徵羅曼維騎士團的灰色軍服,肩章階級為中尉,恐怕是傳令官吧。盧卡由於將親衛隊的上衣借給公主,身上只穿一件貼身衣物。敵人因此分辨不清敵友,只看盧卡騎著貝奧狼就以為他是友軍。
  「此事不能大聲張揚,請您將耳朵借給屬下。」
  只件盧卡緩緩緩緩將腳拔出馬鐙,跳到中尉的馬鞍後,從腰間皮帶拔出短刀,用刀柄重重往驚訝轉過頭的中尉臉上招呼。
  「現在情報還是不夠,配合點啊。」
  盧卡回到貝奧狼上牽起馬的韁繩,連同在馬上昏過去的中尉一起跑回我軍陣地。把這傢伙當成俘虜,想辦法問出一些軍情,也就是所謂的「情報」吧……

  ……本來是這麼想的,看來太天真了。
  「貝魯古協約,第一協約第十五條第一項,擁有爵位的俘虜沒有回答質問的義務。」
  盧卡以苦到不能再苦的苦瓜臉,對著坐在由木桶上放置木板所組成的桌子對面的敵傳令官,開口回應:
  「吵死了你閉嘴,我不是在問你這個。」
  「貝魯古協約,第一協約第十七條第二項,擁有爵位的俘虜遭到嘲笑、誹謗及侮辱時有權提出正式抗議。」
  目前這個四面搭著帳篷遮掩其他士兵視線的狹小空間內,只有盧卡及這名敵軍貴族將領,尼可拉男爵兩人獨處。
  在篝火照射下,木桶桌對面浮現尼可拉男爵的樣貌。儘管挨了盧卡那一下而鼻樑斷裂,他仍以貴族特有的傲慢視線蔑視著盧卡,面對質問也一概搬貝魯古協約中關於俘虜的條文來回應。
  「我沒問你那些,給我老實回答。總司令是誰?全軍總人數多少?騎兵又有多少?有沒有大砲?機兵還剩幾台?養了多少那些怪物?還有沒有後續部隊?」
  「貝魯古協約,第二協約第六條第一項,唯有擁有爵位的審問官才有權審問擁有爵位的俘虜。」
  盧卡嘆了口氣,瞥向男爵。
  「是怎樣,表示只有貴族能審問貴族嗎?」
  尼可拉男爵面不改色,瞥了一眼盧卡臉上的刺青才回答:
  「沒錯,連平民都不是的前科犯想審問我,簡直豈有此理,嚴重違反了協約啊。快帶你的長官過來,我要抗議你們對待俘虜的態度。」
  「………………」
  「你並未穿著軍服,所屬與階級都不明,我沒必要回應你這種來路不明的人的質問。隨後我將正式發函向加門帝亞宮廷抗議,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
  尼可拉態度高傲地扔出這句話。
  盧卡搔了搔後腦勺,從長褲口袋內取出雪茄盒。這是剛才將昏過去的尼可拉從馬上搬下來後,從他身上搜出的東西。
  「那樣做我很頭痛啊。我把這個還你,拜託別寫抗議文啦。」
  盧卡把雪茄盒放到木桶桌上後,尼可拉瞥了一眼後不屑地哼了一聲,右手往桌上伸去。
  「抱歉啊,我是貧民窟出身的。」
  抱歉聲一出,尼可拉的慘叫聲同時響徹夜空。
  「貴族的規則關我屁事。」
  盧卡對握在右手中的短刀柄更加使力。
  尼可拉被釘在木桶桌上的右手逐漸遭血泊淹沒。
  「所以呢,禁止虐待俘虜的條約又是什麼協約的哪一條啊?」
  痛苦看著自己被短刀刺穿的右手背,尼可拉歇斯底里地尖叫:
  「第一協約第一條第六項!禁止對俘虜施加任何拷問!而且一個前科犯竟敢拷問貴族……上了法庭可是絞刑喔!?你這傢伙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我說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啊?」
  盧卡一更用力壓短刀柄,尼可拉的哀號也變得尖銳刺耳。接著盧卡用左手拿著另一把短刀,將刀刃抵在尼可拉的拇指上。
  「每當你拒絕回答問題一次,我就切斷你一根指頭。我順的不是貴族的規則,是貧民窟的規則。」
  盧卡語中帶點恐嚇,尼可拉才總算面生怯色。
  「把部隊的全貌給我招來。人數?陣形?後續部隊?司令官?是想將我們徹底殲滅,還是抓了公主就想逃?到底是怎樣?」
  把臉湊近粗聲恫嚇,貴族的威嚴面具終於從尼可拉臉上剝落。

  †††

  照著藍鬍子伯爵的命令,羅曼維爾騎士團的五十騎兵與一千步兵為了殲滅加門帝亞王國軍殘黨,離開紮營地直直前進。
  走在最前端的騎兵是營長納西瑟斯。喜好女色,與多名貴婦人傳過緋聞,在戰場及宮廷雙方都赫赫有名的二十二歲男爵。無論在外貌、體格、學問、運動、用兵指揮、勇氣上都優秀到被騎士團長挖苦「集優點於一身出世的男人」,堪稱騎士團中首屈一指的美男子。
  如今這名納西瑟斯懷著些許不安走過夜晚森林的道路。
  前鋒的貝奧狼隊毫無音信,導致部隊得在掌握不到兩公里外戰況的情形下出發。擔任傳令官的尼可拉男爵是名稟報詳細的優秀軍官,會不會是出什麼事了?
  擔心歸擔心,此刻已成功捉到敵軍公主法妮雅,達成了作戰目標。接著只需驅散殘黨,本次任務便告終,還算是輕鬆的任務。
  ——那名公主殿下真可憐啊。
  納西瑟斯腦海中浮現偶然映入眼簾的被囚禁的公主,著實美得無法以肖像畫呈現其丰采。然而如此清純的寶物竟要落入藍鬅子手中,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邊想著這件事,邊穿越火把照亮的林間小路。應該即將接近戰場,卻靜得十分詭異。
  這時,路的另一頭浮現火把亮光,也傳來機兵腳步聲,可能是敵人也不一定。納西瑟斯讓部隊停下,派輕騎先行查探狀況。
  「尼可拉男爵回來了,亞該亞與貝奧狼也平安無事。」
  聽完沒多久就回來的輕騎兵報告,納西瑟斯點點頭。
  「同時還帶回一名女俘虜。據男爵所言,這、這位才是真正的公主……」
  納西瑟斯聽了皺眉。難道剛才的少女是替身嗎?身上穿的衣物確實相當寒酸沒錯啦……
  不一會,騎著馬的尼可拉男爵從黑暗中現身,馬鞍後方有名身著加門帝亞王國軍服的年輕女子,背後接連跟著亞該亞型機兵與三匹貝奧狼。
  納西瑟斯甩動韁繩靠近尼可拉。
  「狀況如何?」
  不知是否是火把的問題,尼可拉的表情看上去相當蒼白。
  「敵軍已潰散。一部分敵兵可能於撤退後重新集結,但由於我方嚴重損耗,希望將掃討殘黨一任交由後續部隊完成。」
  「沒事就好,本來和閣下失去聯繫我還擔心呢。所以說,這位是?」
  納西瑟斯看向緊貼尼可拉,低著頭的少女。少女的雙手似乎被綁在身體前方,默默垂著頭,將雙手手掌藏進大腿內側跨坐在鞍上。
  「這位是真正的法妮雅公主殿下。根據多名俘虜的證言,我軍一開始抓到的那名只是替身的侍女。」
  「這樣子啊……」
  話聽完,納西瑟斯盯向少女的側臉。
  原來如此,這邊這位也是驚為天人的美少女。宛如太陽傾瀉而下的金髮,宛如蘊含光芒的白皙肌膚,宛如鑲嵌夏日銀河於內的夢幻翡翠綠雙眸。儘管剛才被帶往藍鬍子大帳的少女的確美麗動人,這邊這位身上穿著軍服,散發出公主的威嚴。
  「我明白了。經閣下這麼一說,剛才帶回的少女穿得實在不像公主呢。請快去向侯爵報告吧。」
  納西瑟斯轉頭看向跟在後方的三匹貝奧狼與亞該亞型機兵。似乎歷經了一場激戰,三匹貝奧狼沾滿血跡,鞍上的騎兵軍服上也有多數彈痕,亞該亞則是胸部駕駛座將近半毀。
  「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多虧了各位的努力,現在只剩下去踹逃跑的敵軍屁股的簡單工作了。」
  打完招呼後,納西瑟斯指揮步兵們讓路給尼可拉一行人通過。尼可拉的馬後方依序是三匹貝奧狼,最後是亞該亞跟上。
  目送機兵消失在另一頭的黑暗後,納西瑟斯才又轉向前方下令軍團前進。只要驅逐完敵軍殘黨,工作就結束了,真慶幸是個簡單的任務。此外,一開始被抓來的少女其實是替身這點無疑是好消息。等到戰役結束後,真想替這位美麗侍女開設宴席。儘管至今為止遇見且搭訕過各式各樣的美女,還是頭一次見到像她那般出眾。就算得和藍鬍子相爭,也非得納為己有才善罷甘休。
  當沾沾自喜沉浸在妄想中時,貝奧狼上士兵的軍服忽然掠過腦中。剛才感受到的細微不對勁在腦中化為疑問。
  明明上衣上有彈孔,為何還能若無其事地握著韁繩?
  難不成那是在射殺貝奧狼的騎師後,再穿上我軍制服的敵兵嗎?
  尼可拉的態度也有點詭異。那名總是符合貴族般不可一世的男人剛才和我交談竟如此客氣。不,與其說是客氣,更像是缺乏情感,彷彿在照本宣科般不自然。該不會那名號稱真公主的少女一直把雙手藏在大腿內側,其實手上並非拘束器,而是握著要脅尼可拉的武器的話……
  應該是想太多了,但不知為何非常在意。納西瑟斯轉向背後的副官,這麼說:
  「我要回去。」
  副官一臉訝異。
  「我很在意剛才那一行人。你繼續往前進殲滅殘黨,二十騎兵隨著我來。」
  部下應了聲,二十名騎兵以納西瑟斯為最前端掉頭。
  有股不好的預感。
  「別讓尼可拉他們發現,放輕腳步。真希望只是我多心啦……」
  納西瑟斯就這樣率領二十騎兵以緩緩步伐消失在黑暗中,往才剛離開沒多久的騎士團紮營地而去。

  藍鬅子的主帳設於騎士團紮營地的中心。在這座周遭由將近四十名的衛兵保護的帳篷內,只有法妮雅與藍鬍子兩人獨處。
  銀燭台上蠟燭的橘紅火光,讓立於帳篷中央一座T字型拘束架從黑暗中浮現。身穿室內便服的法妮雅雙手被迫高舉,兩手腕被T字交叉點的固定環拘束住,於火光中呈現毫無防備的模樣。
  腳邊的香爐飄出濃郁香甜的氣息纏繞著法妮雅。似乎是種癱瘓腦髓、麻痺神經的詭異香氣。公主雖努力撇過臉不去吸入,但香氣仍無情地侵犯鼻孔,滲入口腔內的黏膜。
  藍鬍子——席爾古雷侯爵從剛才起就跪在法妮雅面前,雙手合十於胸前,淚流滿面地述說著種種罪大惡極的犯行。法妮雅不想去理解內容,聽起來似乎是在對過去施加於少年身上的行為懺悔,但淒厲淚聲中卻帶有自我陶醉感,實在令人煩躁。儘管不知這名骨痩如柴,眼神病態的壯年男子心中究竟信奉著何種畸形的信仰,至少清楚如今他正將法妮雅視為神一般來對待。
  「請妳饒恕我,女神法妮雅。」
  結束漫長的懺悔,藍鬍子「嚓唰」跪著膝蓋爬近祭壇的法妮雅一步。
  給我滾開,你這惡魔!
  法妮雅硬是吞下湧上喉頭的這句話。
  自從被帶到這裡來後,自己一句話都沒說過,因為一旦開口,自己是公主的事實將從態度及用字遣詞中暴露。所幸目前身上穿的是便服,希望能讓對方以為是認錯了人。
  「希望妳能開口,原諒我一切的罪行。」
  「………………」
  「妳美得燦爛無比,以肖像畫根本無法重現,正是我長久以來追求的無上之美。妳的美,將能洗清我的罪行。」
  毛骨悚然到無法忍受的法妮雅撇過臉。既無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啊、啊啊……」
  藍鬍子短短呻吟,動起膝蓋爬過來,將他一抹深藍鬍鬚湊近法妮雅裸露的腳背。法妮雅強忍住即將衝出嘴的尖叫。我可是公主,不能輕易流露情感。
  「何等神聖的腳背呀……!!竟從內側散發著光芒!啊、啊啊,我好想成為妳的腳背呀……!!」
  藍鬍子顫抖的手撫摸著法妮雅裸露的腳背。法妮雅只能拼命忍住不尖叫,抬頭往上望去。
  不能讓對手察覺自己有所動搖。一旦示弱,對手會變本加厲。身為一名王室成員,打從九歲起就開始接受不流露情感於外的訓練。將觀點從自身切離到後方半空中,從客觀的視角注視自己——如今只能全力這麼做。
  「抱歉打擾您。尼可拉男爵回到營內,想跟您報告交戰過程。」
  就在法妮雅激勵自我時,帳篷外傳來衛兵的聲音。藍鬍子似乎不太高興,對帷幕另一頭問:
  「過程如何?」
  「據報敵軍已潰逃,納西瑟斯男爵正在追擊中。貝奧狼與亞該亞型由於耗損甚劇,已回到營內。」
  「那就好,告訴他們去休息吧。我今晚不會走出這裡,若沒有緊急狀況,也無需向我報告。」
  衛兵回答時藍鬍子已經轉過身面向法妮雅,整個人撲倒在她腳邊,臉上表情也再度扭曲。
  「一切都是神的指引呀女神法妮雅,妳這一生都屬於我啦……!」
  法妮雅面不改色地集中思緒,思考剛才的報告是真是假。
  我軍真的潰逃了嗎?
  敵軍戰力共有亞該亞型機兵、貝奧狼三匹,騎兵五十與步兵一千。在被帶來此地的途中,從隊形及行軍能隱約看出他們均是平日不缺乏鍛鍊的常備兵。
  相較之下,我軍三百王國兵大多數都是從城鎮或農村徵召來的臨時兵,體格痩弱、戰意低迷,一居劣勢就馬上逃跑。若在沒了司令官法妮雅在場的情況下面對藍鬍子的部隊,不戰而逃都不足為奇。因此如同剛才的報告,我軍確實很有可能已經潰逃。
  ——沒有人會來救我……
  這股念頭在法妮雅內心化為絕望。
  ——我遭到拋棄了嗎……
  如今身著室內便服被困在T字架上,被異常分子玩弄,甚至遭我軍捨棄的自己實在丟臉至極。即便在宮廷內以公主之姿被諸多臣子伺候著,一旦上前線碰上窘境卻輕易遭捨棄,這個事實著實讓她心痛萬分。
  不知不覺間,她祈禱起來。
  ——救我。
  辛苦忍住就要潰堤的淚水。
  ——誰來救救我。
  這時不知為何,看見了被丟在帳篷一角那件公主親衛軍團兵的軍服。這是在被擄走時法妮雅披著的外衣。
  給了她這件外衣的上兵——盧卡•巴路克。
  雖為貧民窟出身的貧民,卻靠自學理解了吉貝爾軍事學的少年。從崩塌的宮殿中找出且拯救法妮雅後,一同搭乘貝葛歷經艱辛的撤退。
  ——他也逃走了嗎?
  不知為何,忽然思考起這件事。明明只是名認識沒多久,連身家背景都不太清楚的少年,自己為何會冀望他呢?
  ——他當然逃了。
  會在這種狀況下勇闖敵陣拯救法妮雅的,只剩出現在童話故事中的白馬王子(White Knight),現實中不會有這種人。就算口頭上再怎麼宣誓忠誠,實際上大家最愛的還是自己,根本不會有人願意挺身犯險來救她。
  正當忍受著寂寞的現實時,帳篷外將近四十名的護衛兵突然吵鬧起來。
  喂,停下,你們的帳篷在那邊,這裡是侯爵的主帳啊。
  當聲音交雜傳來,還可以聽見機兵的沉重腳步聲與野獸低沉吼聲逐漸接近。
  「…………?」
  藍鬅子也發現異狀,轉頭望向帳篷入口。衛兵們的爭吵最終變為怒罵與吼叫。
  「不對,這些傢伙是王國兵!!」「卑鄙小人!竟然穿著我軍的軍服!」「無恥之徒!快把嚴重違反協約的這群傢伙抓起來!!」
  一陣高亢的索瑪引擎轟隆聲將這些吼叫通通蓋過。
  緊接著,外頭響起士兵的哀號。
  「你們這些傢伙搞什麼!?」
  藍鬍子怒吼的同時,帳篷的天幕被獸爪應聲撕裂。
  一名騎著銀灰色大狼的少年甩動韁繩從裂縫中衝入帳篷。
  藍鬍子馬上拔出劍來。
  貝奧狼大幅揮舞前腳,用利爪往藍鬍子的劍掃去。
  「咕嘎……!!」
  舉著劍的藍鬍子就這樣被彈飛到一旁。
  鞍上的少年發現T字架上的法妮雅,放聲大喊:
  「殿下!!」
  左眼下方一道漆黑閃電如同被永遠刻印下的淚痕。身上穿的雖是敵軍軍服,但不可能會看錯的。
  ——白馬王子。
  法妮雅心中輕聲低語這句話。
  「我在。」
  「請您稍等……!!」
  穿著羅曼維騎士團灰色軍服的盧卡•巴路克從貝奧狼上跳下衝向T字架,望了法妮雅雙手的拘束環後,往昏倒於帳篷一角的藍鬍子走去,從他一身漆黑的服裝上搜出一串鑰匙,重新跑回公主身邊。
  法妮雅抬起頭,靜靜望著一一將鑰匙圈上啷噹作響的鑰匙插進鑰匙孔試的盧卡側臉。
  ——我的白馬王子。
  又一次,法妮雅心中擅自浮現這句話。
  試到第四把鑰匙,才終於解開法妮雅雙手腕的束縛。
  眼見法妮雅就要無力癱倒於地,盧卡連忙單手摟住她,讓她緩緩躺到地毯上。
  「……我被迫聞了迷香,身體無法動彈。」
  「……請恕我失禮!」
  盧卡抓起自己那件被扔到帳篷內一角的外衣,扶起法妮雅上半身,幫她穿上,接著偷來一把原本屬於藍鬍子的手槍,塞進背囊內。再來叫貝奧狼趴下後,將法妮雅的身體往鞍上推去,自己則坐到法妮雅後方,伸腳穿過馬鐙。
  貝奧狼站了起來。
  由於法妮雅身穿便服,不能讓她跨坐在鞍上,只能採取雙腳都往鞍右側坐的姿勢。加上盧卡在背後支撐住她,握著韁繩,法妮雅自然而然被盧卡摟在懷中。
  「在逃到安全的地方前,還請您忍耐一會。」
  「……好的。萬事拜託你了喔,盧卡•巴路克。」
  「遵命!!」
  雖說是莫可奈何,但與公主的距離實在太近,使盧卡稍稍紅著臉,往外頭的夜色大喊。
  「……喂雅思緹,也讓妳一起坐,快上來!!」
  多虧雅思緹扮成真公主才順利進入此地,因此就算三人共乘有點難受,還是得讓她搭上來才行。沒想到黑暗中竟傳來令他出乎意料的聲音。
  「欸?可是我很強,不用逃啊。」
  「蛤?」盧卡一聽愣住,載著公主出到帳篷外。
  「!?」
  瞬間瞠目結舌。
  「公主大人妳看妳看~我很強對吧~」
  眼前這副不可置信的景象,連已疲憊不堪的法妮雅都忍不住凝神望去。
  閃電炸裂於森林廣場上。
  每當彎曲的雷光奔過戰場,敵軍衛兵便宛如紙娃娃般四處飛散。
  雷光的真面目竟是身著加門帝亞王國軍軍服的雅思緹。
  這已不是人類所能做出的反應。普通士兵一個動作,雅思緹已經做了二、三十個動作。雅思緹身體前方的大氣簡直像爆炸似的,光是腳跟一踏地衝刺,空間便會浮現陣陣形同衝擊波的波紋。才一眨眼便移動了十二、三公尺,拖著重重殘影於士兵間穿梭。接著不知已遭毆打的士兵們慢了一拍,四肢才彎向各種角度,化為雅思緹軌跡上的浪花。
  與人數優劣根本無關。
  具有卓越戰鬥力的個人,壓倒性勝過群體。
  簡直如同在古代戰場上單槍匹馬阻擋大軍的豪傑。本以為一騎當千的英雄只會出現在插畫故事中,然而如今在盧卡面前上演的,正是個人戰鬥實力與軍隊匹敵,有如古代戰記內出現的景象。
  「妳是什麼玩意啊?」
  忍不住漏出這句疑問。
  「人造人啊!」
  精神十足的回答從疾風中傳來,實在是太作弊了。看樣子雖然呈現人型,但還是把她當作伊甸的尖端兵器(Ark),來對待比較妥當。
  就在戰場上哀號遍野之際,雅思緹的上半身猛然往後一仰。不知是否遭流彈直擊,只見她的軍服胸口上多出一道彈痕。
  「哦!?」
  盧卡不禁探出身子。那個女人竟然在大顯身手的途中輕易喪命……不,雅思緹只是一臉顯得痛苦,但並未倒地,馬上重整態勢,以疾如風的機動力接近疑似開槍的槍兵,出掌一推就將他擊飛到暗夜的另一頭。軍服的彈痕底下能隱約看見那件由不明纖維織成的白色戰鬥服。看樣子那件緊貼身體曲線的怪異服裝是以能分散子彈衝擊力道、將之化解的材質製成。
  「太誇張了吧,作弊也該有個極限啊。」
  盧卡感觸良多地喃喃自語。子彈貫穿不了的防禦力,加上超越猩猩的攻擊力與快馬追不上的機動力。若是把這傢伙塞進大砲發射進敵軍司令部內,恐怕任何會戰都贏得了吧。
  如今不只雅思緹,另外兩匹貝奧狼及弭茲奇駕駛的亞該亞機兵當然也正與敵軍奮戰,但雅思緹那逸於常軌的戰鬥能力明顯是鶴立雞群。不出一分鐘,敵軍衛兵便開始逃竄,雅思緹則得意地跑近盧卡騎的貝奧狼,抬頭看向法妮雅微笑道:
  「妳看公主大人~我很強對不對~超有用的對不對~所以勸妳雇用我會比較好喔~」
  「……………………」
  「啊,我的戰鬥服沒被人看到喔!這件軍服是從我軍同袍的屍體上剝下來的,雖然沾了點血,但很適合對……咦?」
  話才說到途中,雅思緹活像斷線木偶原地癱軟,趴倒在地。
  「啊~燃料用光了,身體又不能動啦。」
  「……………………」
  「工作過度了呢。我要再休息一陣子,麻煩你們啦。」
  邊低頭盯著趴在地面動也不動的雅思緹,盧卡開口問:
  「妳又整整一天不能動了喔?」
  「嗯,我大概只能全力活動一分鐘左右,之後多半整整一天動不了。接著只要再吃三萬大卡熱量的食物,又能全力活動了。」
  「……妳的燃料消耗量是怎樣啊,比機兵還誇張耶。」
  「吵死了閉嘴啦野蠻人。這次可是多虧我才贏的,還不好好感謝我?」
  盧卡聽了後只嗤之以鼻。儘管確實如這傢伙所言,這次是靠她才獲勝的。
  但總覺得——
  「不妙啊,剛才的騎兵隊回來啦。有個直覺不錯的傢伙在領軍。」
  聽見黑暗另一頭的馬蹄聲逐漸逼近,盧卡如此低語。其餘兩匹貝奧狼及亞該亞機兵也往盧卡身邊聚集。若不快逃的話,在這裡奪來的勝利就毫無意義了。
  「弭茲奇,你能讓這個人造人一起搭嗎?」
  亞該亞型單膝跪下,打開胸部駕駛艙後,弭茲奇探出頭來。
  「勉強塞的話!」
  「前面有個上坡,你帶著貝奧狼一起去那邊的坡頂阻擋騎兵!我要帶著殿下逃!要是能活下去的話,就在剛才說的地點集合!」
  「OK,三天內在卡納塔克集合!你可別死喔夥伴,好好逃啊!」
  弭茲奇跳下駕駛艙,一把抱起動彈不得卻不停叫罵的雅思緹,硬是將她塞進單人艙的駕駛座內。等到過了一天又能動後,雅思緹的個人戰鬥力定能幫上弭茲奇的忙。
  「好痛!好窄!好痛!好好對待我啦!」
  在雅思緹抱怨途中,敵方騎兵的馬蹄仍逐漸逼近。要是目前的狀況穿幫,一千步兵肯定也會趕回來。若遭步兵追上,在雅思緹整天無法動彈的情形下,沒有手段能夠抗衡。
  「拜託啦夥伴!你也別死啊!」
  揮手對弭茲奇這麼喊後,盧卡轉對法妮雅說:
  「殿下,若想按照原定計劃前往南恩大街道,勢必得突破敵軍主力部隊正中央,因此我們將原路折返,經由北恩大街道回去。」
  「嗯。」
  「接下來幾天會過得很不方便,還請您多忍耐。」
  將背囊與提燈吊到鞍的左側照亮夜路,盧卡甩動韁繩背對回故鄉的方向,開始原路折返。
  儘管得繞遠路,但想甩開藍鬍子的部隊,只能走這條路線。反過來沿著一路撤退的路折返回北恩大街道,弄到平民衣物偽裝成旅人,渡過北亞克隆大橋。這就是盧卡擬定的故鄉歸還路線。
  貝奧狼高速奔馳於夜晚的黑暗中。
  衝上坡道後,拜託追隨的兩匹貝奧狼殿後,盧卡帶著公主開始逃亡之旅。
  四下無人。

  盧卡與法妮雅,兩人掠過提燈的光照射出的林間小路。
  公主與貧民,僅有兩人的撤退戰即將展開。

  法妮雅上半身倚在盧卡胸口,在昏暗的視野中心不在焉地回想起剛才在心中的喃喃自語。
  ——我的白馬王子。
  真是愚蠢的夢想,肯定是迷香的影響吧。若是平時的自己,絕不會萌生如此形同民間少女般的天真哀愁。
  不是沉浸於感傷的時候。法妮雅在內心深處告誡自己現在該做的事。
  ——得保持威嚴才行。
  這是最重要的。無論任何場合,不,正因為碰上這樣危急的狀況,威嚴才是她保護自身的唯一武器。
  身為王的自己此時該做的,是無論受到盧卡再多幫助都不表露於形,顯得被幫助是理所當然,如此而已。
  無需回以感謝或慰勞的話語。
  理所當然接受他人拼命挺身相助,隨時顯得泰然自若。
  王不能為他人理解,必須一臉若無其事,以有如觀察昆蟲標本的視線蔑視臣子們的犧牲奉獻,如此一來才能醞釀出「威嚴」這股強力且模糊的氣氛。
  因此王無論身處任何狀況都不感謝,不道歉,不反省自我。
  只需坐在王位上睥睨。
  光是以這對眼觀看,就等同對臣民的奉獻賞賜報酬。
  ——必須展現像神之代理者的風範。
  ——所謂王者,為具體展現天上倫理之人。
  法妮雅正以從小被帝王學家庭教師灌輸的觀念拼命催眠自己。若不這麼做,心中似乎將萌生一個自己不認識的自己,好害怕。
  無論在任何狀況下絕對不能道歉,連感謝之辭都不用,偶爾施予幾句慰勞,倒也不能過度,這就是法妮雅長年從帝王學的家庭教師受的教育。因此法妮雅即使受到幫助,也不說出道謝或慰勞之辭。一旦說出口,王與臣子的關係便會崩壞。她一路以來都裝得偉大,被拯救後也只是點點頭來維持威嚴,讓臣子們敬佩著自己。
  所以法妮雅不道謝,只委身於盧卡。
  ——我是王侯,必須屏除私心。
  ——必須捨棄個人情感,以超然之姿睥睨子民。
  邊深呼吸邊如此告誡自己,想起自己的立場。
  ———我是下任女王。
  ——輕率的舉止將有損王國威望。
  ——因此我不會對盧卡道謝。
  剛才遭盧卡挺身相助時,感謝之辭險些從嘴裡迸出,然而法妮雅硬是於前一刻吞了回去。話一出口的瞬間,威嚴將會受損,公主的假面也隨之剝落。
  ——同樣是人的事實就曝光了……
  在擁有千百窗戶的宮殿內,由數千名臣子傭僕隨侍在側,且利用藝術品、貴金屬與華麗衣裳圍繞出名為「威嚴」的最強武器,其實只是虛假紙老虎的事實將遭到揭穿。
  尤其現在是兩人獨處。
  若從狀況來判斷,捨命保護我對他而言並沒有好處。
  只要稍微動腦一想就能發現,隨便將我賣給堤拉諾勒軍或羅曼維騎士團的好處更多吧。既沒有被騎兵隊追殺的危險,甚至還能輕鬆獲得鉅額報酬。
  ——他何時注意到這點都不奇怪。
  ——不,他應該已經注意到才對……
  那麼為什麼不這麼做?
  ——因為我提拔他當親衛隊,他為此感恩於我。
  ——就是有了這份恩情,此時他才會救我……
  當良心崩塌的瞬間,法妮雅的命運將墜落地獄。在兩人獨處的現在,盧卡能對法妮雅肆意妄為,也就代表法妮雅形同活在盧卡的「良心」這個危險刀鋒上。
  所以。
  ——非得持續維持威嚴下去。
  ——絕不讓公主與臣子這條界線崩壞。
  法妮雅邊如此再三告誡自己,邊默默地讓盧卡摟在懷中。

  另一方面,握著貝奧狼的韁繩,疾馳於深邃黑夜中的盧卡相當心慌。
  打從剛才開始,心跳一直奏出未曾聽過的旋律。
  ——這是怎樣。
  總覺得一陣尷尬,心跳在體內迴響得越來越大,完全搞不懂為什麼。
  ——大概是身分相差太過懸殊,若是被貴族們撞見肯定難逃一死吧?
  出身於貧民窟的貧民與加門帝亞王國的公主殿下兩人緊緊相擁,奔馳過無人的林間夜徑,如今這種狀況極為異常。盧卡是階級社會下的最底層,法妮雅則是總有一天會君臨於兩千六百萬王國居民頂點的次任女王。萬一要是貴族們撞見現在這副模樣,關於公主與貧民間的不雅緋聞將於宮廷內瘋傳三年之久吧。
  ——肯定是害怕這點,心臟才會噗通噗通跳個不停的,沒錯。
  盧卡內心喃喃自語,想讓自己接受。
  然而,雖然是理所當然,距離實在太近了。
  公主的頭髮就湊在盧卡嘴邊,公主整個人更完全被摟在懷中。彷彿春天花朵般的香氣與怡人的溫度、柔嫩觸感傳遍盧卡的五感,使得心跳聲越來越劇烈。
  公主會不會對目前的姿勢感到不高興呢?儘管她肯定不怎麼高興,自己還是小心點,別留下不敬的印象好了。
  再說盧卡本來就沒想過兩人單獨逃跑,只是當時公主在眼前遭奪,不甘心被擺一道,於是還以顏色罷了。之後並沒有任何詳細計劃,頂多有種「希望出了北恩大街道後能與我軍會合就好了」的念頭。
  好啦,接下來該怎麼逃呢——當盧卡這麼想的瞬間。
  「嗯……?」
  後方傳來輕微馬蹄聲。
  集中精神一聽,細微且規律的二拍子從夜色另一頭響起。這是馬匹快步行走的音調。
  盧卡轉頭確認身後,看見後方有物體若隱若現。原來是呈一直線的提燈亮光沿著小路緩緩接近。
  大概是藍鬅子的騎兵吧。他們竟迅速突破弭茲奇的阻攔,緊追著公主嗎?
  ——不妙啊,對方比較快。
  肯定是剛奪回公主時最先發現而趕回來的騎兵。
  ——他們發現我們了。
  馬蹄的二拍子變為三拍子,表示馬匹從快步轉成急驅,能夠看到鞍上掛著的提燈亮光劇烈搖晃。看樣子對方確實看到了這邊的提燈。
  燈光數看來有二十名以上。
  既然能輕易突破弭茲奇操縱的亞該亞型機兵與兩匹貝奧狼,代表這些是受過精良訓練的騎兵。
  正面交鋒的話沒有勝算,速度也是對方居上,既然如此——
  盧卡背起吊在鞍上的背囊,出聲對公主說:
  「殿下,敵軍騎兵發現我們了。」
  法妮雅動起倚在盧卡胸膛的頭,從近距離緩緩仰望。
  「嗯。」
  「這樣下去會被追上。由於對方是以這邊的提燈為指標,我打算捨棄貝奧狼。」
  「嗯。」
  「我將維持這個速度往下跳。恕我失禮,殿下,請您摟住我的頸部。」
  「……………………」
  「我知道冒犯了您,但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
  「……嗯。」
  法妮雅猶豫地伸出雙臂,繞到盧卡頸部後方,摟了上去。
  盧卡轉頭看向逼近的二十敵軍騎兵,把腳伸出馬鐙外。接著雙臂抱住法妮雅的背與後膝部,發誓絕不會讓公主受傷。
  盧卡謹慎抬起左腳跨過鞍,雙腳一併轉往鞍的右方。
  「謝謝你啦,貝奧狼,你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吧。」
  雙腳輕踢魔獸側腹部使其加速,敵軍騎兵隨之從急驅轉成襲步,馬蹄聲從三拍子變為四拍子。
  「殿下,請您抓穩了。」
  「嗯。」
  確認摟頸的雙手增添幾分勁道,盧卡才從鞍上跳下。
  「嗚……!」
  在單腳接地的瞬間,盧卡身體用力一挺將背囊做為護盾摩擦地面,藉此保護抱著的法妮雅。
  「……!!」
  微微傳來公主不成聲的尖叫。滑行於地的盧卡咬緊牙關,撐開雙腿磨地來減輕慣性。本來應該靠翻滾來分散,如今手中抱著法妮雅,只能雙腿大張來正面承受、抵消慣性力道。
  最後終於勉強停了下來。發燙的背部讓盧卡事到如今才自覺,自己幹了件多麼胡來的舉動。
  公主離開盧卡懷中,盯著雙手撐地的盧卡問:
  「你沒事吧!?」
  盧卡發現這時公主臉上頭一次露出蘊含情緒的表情。
  「多虧殿下身形苗條,幫了大忙啊。」
  盧卡邊輕聲呻吟邊站起身。
  敵軍騎兵的馬蹄聲已近在咫尺。盧卡牽起公主的手,打算趴進小路旁的草叢。
  「啊!」
  然而想站起身的公主卻一個踉蹌。這麼說來,她不只被迫聞了迷香導致身體麻痺,右腳踝也扭傷了才對。
  「殿下!」
  盧卡不禁雙手抱住法妮雅,以形同推倒的姿勢飛撲進草叢。
  說時遲那時快,敵軍騎兵隊宛如驚濤駭浪馳騰過兩人撲進的草叢旁。
  接連通過的騎兵馬鞍上吊掛的提燈火光照亮了兩人隱身的草叢。在撼天動地的轟隆巨響中,盧卡沒多想就摟過公主的頭,一同趴低身體。
  不一會,噠噠馬蹄聲消失於遠方,提燈的火光也不復見,唯剩月光及星光傾灑於林間小路。
  四下恢復寂靜。
  燦爛星空下,盧卡將公主推倒進草叢,雙手還環抱著她滑嫩的背部。
  「……………………」
  盧卡靜待公主出聲抗議,但她並未開金口。
  取而代之的是蟲鳴聲。周遭趨於寂靜。
  公主的吐氣吹到耳殼上。盧卡回想起小時候與希爾菲如此相擁來抵禦寒冷入眠的事。
  「冒犯了……剛才事出緊急……」
  盧卡邊道歉邊起身。蒼藍月光於黑夜中照出仰躺於草地上的法妮雅動人的樣貌。披著盧卡給她的親衛隊外衣,衣內穿著輕薄室內便服的模樣,美得如妖精般夢幻。
  「您沒受傷吧?」
  「……我沒事……你呢?」
  「我沒問題。好了……敵軍馬上會發現貝奧狼鞍上空無一人,我們快遠離道路吧。您能行走嗎?」
  盧卡一問,法妮雅咬唇站起身,戰戰兢兢踏出右腳。
  「啊……!」
  然而卻站不穩。盧卡連忙借肩膀攙扶她。
  「看來您還無法動腳踝呢。」
  「……嗯。」
  盧卡不知如何是好。小路左方是條陡峭坡道,周遭全是樹木及草叢。右方是條下坡,傳來涓涓流水聲。依目前法妮雅的狀態,根本沒辦法爬坡。
  下定決心後,將背著的背囊移到身體前方,盧卡開口拜託公主:
  「我們往下坡走吧。殿下,恕我無禮,請您讓我背著走。」
  「……………………」
  「我知道冒犯了您,但目前只有這個方法。」
  「………………你沒關係嗎?」
  「咦?」
  「……沒事。既然你願意,就那麼做吧。」
  公主似乎略顯尷尬地嘀咕幾句後才答應。當盧卡背對蹲下來,一雙纖纖玉手交叉環繞至盧卡胸前。
  「請您別顧慮,把我當馬看待就是了。」
  半開玩笑地說完,盧卡抱起公主的膝窩站起身。
  ——嗚哇……
  儘管是理所當然,但公主全身的觸感讓盧卡都不好意思起來了。摟住上半身的雙臂、抵觸到背上的胸部,跨過盧卡身體的修長玉腿……盧卡連忙揮除心中的邪念。
  ——我在想什麼啊?別想些有的沒的啦!
  ——成為一名騎士吧,那種出現於童話故事中保護公主的騎士。就用那種感覺來行動!
  一路叱責著自己,盧卡總算走下坡道,抵達河岸。
  頭上滿天星斗,皎潔明月將河面染得一片蒼藍。眼前是遍佈碎石的河床,河寬約五公尺。對岸是片懸崖峭壁,外露的地層彷彿在星空中挖出大洞。懸崖邊除了灌木叢,也能見到疑似洞窟的暗處。可能的話是想進入洞窟,但以目前的姿勢渡河的話,公主的下半身會浸濕。四月夜晚的森林依舊寒冷,絕不能弄濕身體。
  「今晚就在這裡過夜吧。」
  盧卡於碎石河床一角,有泥土地的位置放下公主。
  法妮雅輕盈坐到地上,往旁併起雙腿,一臉平靜地抬頭看盧卡,再不發一語地點頭。今天自從米迦勒襲擊後幾乎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多次克服了險境,公主仍幾乎不流露情緒於外。果然王侯連精神構造都異於常人,儘管遭於到如此艱難險境,依然顯得事不關己,泰然自若。
  盧卡暗自佩服的同時開口說:
  「雖沒有毛毯等能夠禦寒之物……還是得休息才行。請您直接躺在此地休息,我人就在那邊,若有需要請喊一聲便是。」
  「好的。」
  「那麼,請您早點休息。」
  盧卡於公主面前一鞠躬,移動到距離五公尺處的石地上躺下。這是即使伸手無法觸及,若有異狀也能隨時趕到的距離。
  忍不住嘆了口氣。儘管發生了很多事,仍勉強存活了下來。
  以雙手為枕仰躺,望向星空。
  開始細細咀嚼自己背負的重責大任。
  ——竟然演變成得獨自保護公主殿下嗎……
  即使是接連的偶然創造出的結果,事已至此也只能做好覺悟。再說若能平安護送公主回國,肯定能得到鉅額報酬。一旦有了錢,就能繼續踏上尋找Vivi Lane之旅。
  他開始思考,明天起該如何逃呢?
  走森林內的小路太危險了。由於只有一條路,等騎兵們發現貝奧狼上空無一人,定會擴大搜索附近一帶。甚至現在就開始從下游派步兵沿著河岸往上游搜索了。若一直待在這裡,將會被發現。
  ——不快點想法子的話,情況只會惡化下去。
  盧卡想著想著,沉沉進入夢鄉。畢竟從昨天清晨到現在都處於危機之中,疲倦遠比他所想來得重。嘶嘶鼻息聲轉瞬間化為鼾然呼聲,與蟲鳴聲唱起了合唱。
  不出多久——
  劃破天際的閃電與撼動大地的轟雷聲吵醒了盧卡。
  「咕嘿!?」
  猛然彈起身來,睡眼惺忪地環顧四周。
  河畔一帶下起了大雨。頭頂上厚厚一層雨雲,雷電交加,明明直到剛才還是滿天星斗,眨眼間竟成了大雷雨。
  「殿下!!」
  叫喊著衝回公主就寢那一帶。
  被雨淋得濕透的公主依然躺在黑暗中,任憑豪雨打在她的臉上。
  「您沒事吧殿下!?」
  「…………嗯。」
  聽了法妮雅絲毫不感興趣的回應,盧卡再度佩服起她。身處這種雨勢中卻一點都沒動搖,太厲害了吧?這個人真的是人類嗎?
  「幸好您沒事。現在我們要渡河進入對岸洞窟……!」
  再次將背囊背到腹部前方,背起全身濕漉漉的公主,靠著不時劈下的閃電亮光確認周遭的地形,踏入剛來到這兒時發現的淺灘。
  在水深及腰的狀況下,盧卡仍拼命動腳渡過河川。而公主的下半身雖也泡到水裡,既然早就因雨濕透,倒也不成問題了。總算進到洞窟內後,從背囊取出蠟燭點起火。
  洞窟內還算寬敞,在充滿青苔霉味的空氣包圍下,兩人靠著搖晃的燭光,於深邃黑暗中前進。洞窟意外地深,走了將近十五公尺才終於抵達盡頭。
  最深處空間開闊,用燭光往天花板一照,於約三公尺高的位置有個看似通風口的坑洞。角落暗處能看見石灶、枯稻草床及長了青苔的餐具。看樣子在不久前的時代,有森林居民曾居於此地吧。雖然試圖尋找木柴或毛毯之類,卻徒勞無功。不過多虧了有通風口,即使生火也不會被追兵發現。
  盧卡放下公主與背囊,鬆了口氣的同時,身體忽地一顫。
  輕輕坐到地上的公主也用雙手環抱起自己的身體。
  好冷,加上全身衣服都濕透了,這樣下去會冷到失溫,進而使身體動彈不得。不過若現在馬上生火,將身上穿的衣服全部脫光,相擁入眠到天亮的話就沒問題了。
  「問題可大了吧!」
  忍不住對自己的想法抱頭吶喊,結果讓法妮雅一臉訝異地抬頭望來。
  盧卡輕咳一聲,裝作沒事。
  「抱歉,由於太多問題等待解決……拙見以為,若想脫離目前困境,應該先生火才行。」
  「……………………」
  法妮雅一語不發。不懂公主在想什麼的盧卡只能困惑地尋找起可燃物。洞窟內只找到一小捆乾草,若能去外頭撿些枯枝當然是最好,但看這種雨勢,大概也濕得燒不起來了吧。
  總之盧卡先將稻草堆到法妮雅眼前,利用打火石與蠟燭點火。看到溫暖火焰燃起雖不禁鬆了口氣,但憑這些稻草大概不出十分鐘便會燒盡吧。還有沒有其它能拿來燒的……盧卡這麼一想,腦中掠過一個答案。
  「嗚哇……」
  呻吟的同時,不禁詛咒起命運之神的殘酷。為了確認而從背囊內取出麻袋,心中卻祈禱「拜託,拜託是濕的!」。
  五本珍本受到背囊與麻袋保護,堆疊到地上時完全是乾燥狀態。
  盧卡感慨地盯著一路上拼命保護至此的這五本掠奪物。無論多次面臨艱難困境,說什麼就是不放開這個背囊的理由,正是因為裡頭放著這五本書。
  這是一直想讀的書。就算想用錢買也買不到,而且還沒好好讀過。若是失去的話,將再也無法入手。
  現在竟要我把這些當柴燒,來替法妮雅取暖嗎?
  偷偷單眼瞄向法妮雅。
  公主脫下盧卡濕透的外衣,只穿著薄薄一件室內便服烘著稻草燒出的火。倘若火燒盡時她還是那副模樣,肯定會凍壞身體。
  不敬的念頭再度浮現於腦海中。揮除念頭的同時,也再度體會到若不想辦法替公主取暖,她的生命會有危險。
  為了不讓火熄掉,唯有拿這五本書來燒。
  ——不行不行不行,這些不能燒啊。
  ——想想別的辦法吧,肯定還有其它東西可以……
  為求謹慎而重新仔細找過洞窟內,仍找不到其它可以燒的東西。
  ——真的假的啊,別鬧啦,我可是想一輩子好好愛護這些書耶。
  在煩惱不定的期間,稻草逐漸燒盡。法妮雅像是要遮掩外露的身體,雙手環抱自己的身體顫抖著,而盧卡當然也很冷。按照如今這副模樣直到早上,兩人都會因為失溫動彈不得。屆時遲早會遭敵人發現,公主又得被拘束起來被鬍子磨蹭腳背。
  煩惱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盧卡抬頭仰望洞窟。
  我該怎麼辦啊,希爾菲?
  我想不透啦,教教我嘛。
  無語問蒼天時,希爾菲最後遺留下的幾句話於耳朵深處迴響。
  『哥哥,我想你是個為了那些弱小、苦惱的人奮戰的人喔。』
  『我最喜歡這樣的哥哥了。』
  為何會於這個節骨眼想起這些話語,盧卡其實再清楚不過了。
  沮喪垂下頭來,嘆了兩三次無聲的嘆息。
  然後無奈地笑了。
  對啊,希爾菲現在肯定還是跟我在一起呢。
  就算我看不見,她仍一直待在我身旁,注視著我的行動。
  所以我必須回應她的心意。
  為了讓希爾菲在天國也能因我驕傲,願意誇獎我,我不能只想著自己,而該為有困難的人行動才行。
  盧卡抬起頭來。
  ——我懂了啦,希爾菲。
  ——這樣做總行了吧。
  盧卡拿起遭米迦勒襲擊前看到一半的那本蒙特古力伯爵的兵法書《次世代步兵、騎兵、砲兵之合作》,以顫抖的手開始一頁頁撕下來,扔進火中。
  ——人類的至寶要燒掉了啊……
  珠玉般的文章起了火,化為火粉,飄散在空中。感覺連蒙特古力伯爵的智慧都跟著燒掉了,彷彿心隨著書頁一同被撕裂,溶於空氣中。
  盧卡一頁、又一頁寶貝地撕下書頁,送入火中。心痛當然會心痛,但似乎看到了火光內浮現出希爾菲的笑容。
  法妮雅環抱著自己,默默望著盧卡燒書。
  當盧卡扔了第三十二張書頁進火堆時,公主開了口:
  「那本是蒙特古力伯爵的兵法書吧?」
  不愧是公主。盧卡佩服地回應:
  「真虧您知道啊。」
  「……那可是珍本呢。」
  「……是啊,不過我已經讀過了。」
  盧卡壓抑難受如此撒了謊,結果公主再度不吭聲。
  於沉重的寂靜中,兩人之間唯剩火粉浮現,轉瞬消滅。
  化為火焰的書頁超過了書的一半,來到尚未讀過的部分。盧卡只能在心中對作者抱歉,將想讀得不得了的文章繼續丟進火燒。這些肯定無法再次相遇,宛如從巨大礦石中削掘出一體成形的天然寶石般的文章同樣化為火粉,於空氣中爆散開來。
  公主嚴肅地望著盧卡一連串的舉動,不一會後,她邊難受地吐著氣,邊靠雙手力量撐地移動到盧卡堆疊的書旁。確認過書背上的標題後,苦澀地說:
  「路德哈特元帥的《阿基里斯的亡靈》、柯羅傑拜的《戰爭全論》、尤利烏斯•凱薩的《卡爾卡當戰記》、祿跋伊的《瑪莉亞•盧賽黎娜》……祿跋伊著的這本可是該收藏進博物館的書呢。你竟能找到這些……」
  公主理解這些書的價值,也替焚燒它們感到痛心。這對盧卡而言是唯一的救贖。
  「我是在卡羅維瓦利王立圖書館內發現的。由於那座城市歷史悠久,圖書館內所藏珍本相當齊全……挑選時可費了我好大一番苦功呢。」
  法妮雅這時發現到他丟在地上的麻袋,是軍方發給士兵們裝掠奪物的東西。
  「這些書難道,是掠奪物?」
  「哈哈,事後我才後悔該挑點更值錢的玩意,也被弭茲奇笑了呢。」
  「你不搶銀餐具或貴重金屬,而是搶了書?」
  「……當我回過神來,事情就變這樣了……不過弭茲奇也搶了滿袋子的肥皂,結果我笑他時,他卻反倒生氣了呢。」
  「……………………」
  本來是想當成玩笑說說,沒想到法妮雅卻咬著唇不發一語。儘管盧卡無法明白公主內心的思緒,但隱約看得出似乎在糾結著什麼。
  總覺得,這個人該不會是感到愧疚吧?其實這些都是我自願做的,她大可維持高高在上的姿態也沒關係。
  遠方傳來轟雷聲,寒氣刺骨。若不想受凍,就不能睡著。若不想睡著,就算閒話家常也行,持續講話是有用的。
  盧卡微笑著隔著書堆對法妮雅提議:
  「在取暖的途中,我想請殿下順便聽我提一下貧民窟的現狀。尤其麥格洛當實在很悽慘,希望國王大人能出手改善。您允許我直接陳情嗎?」
  盧卡問完後,經過長長一陣沉默,傳來回應:
  「我不曉得麥格洛當的人們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宮廷內也未曾提起過……對於現狀確實有興趣。」
  「真是太好了。既然如此,該從哪說起呢……」
  盧卡開始說起當場回想起的貧民窟居民過的生活。其實盧卡並非真的想陳情,只是想聊天講話,因此為避免氣氛太過沉悶,他儘量避開悲慘的部分,將總是被漆黑煤煙籠罩的麥格洛當景象轉為話語,映照於公主的想像力中。
  法妮雅認真地傾聽著盧卡的話語。
  盧卡的字句描繪出那亦近又亦遠,位於最盡頭的城鎮,景象彷彿就浮現在眼前燃燒書本形成的火光當中。
  有如迷宮般錯綜複雜的街道、又滑又髒的石地磚、從邊溝冒出的藍灰色水蒸氣、挖掘下水道來收集垃圾的人們、帶著仔犬張牙舞爪的野狗、直接躺在冰冷路面上,相互依偎來撐過酷寒的流浪漢們。
  只為求一宿與一塊無酵母麵包,於臨時收容所前排隊長達五個小時的人龍、圍著丟棄在路旁的腐爛水果的孩子們、緊抓路過紳士的衣角,苦苦哀求或要脅他們施捨的流浪漢、從事清掃煙囪工作,最終罹患肺病死去的少年……
  起初雖特地避開,但盧卡話說著說著,自然而然說起了貧民窟內最悲慘的一環。
  「年長者若在戰爭時受過傷,便無法勝任勞力活,根本走投無路,因為從農村來的年輕人會把這些年長者的工作機會全都搶走。如此一來只剩被濟貧院收容一途,但與其進濟貧院,乾脆進監獄還比較好,所以絕大多數的人不是選擇染指犯罪,就是乾脆凍死街頭。」
  可能是再也聽不下去了,法妮雅插嘴道:
  「不可能,每一間濟貧院都由聖史提法諾教會區管轄,難以想像神父會做出如此違背倫常之事。國王也不惜實施濟貧稅制度來拯救苦於飢餓的人民,但你竟然說監獄比較好,實在太難以置信了。」
  盧卡苦笑說:
  「要是濟貧院的生活舒適,大家便會不工作,只想進那裡,因此神父們才想讓人民產生『與其進濟貧院不如死了痛快』的觀念。進到裡面的人,待遇可說比垃圾還不如喔。入院時所持物會被全部沒收,每天只有兩餐的開水加一匙米能吃。據說曾有被收容進濟貧院的孤兒對神父說『我想再多吃點』,結果在場所有人愣住,那名孩子因違背神的教誨為由受罰了呢。」
  「……………………」
  「每天只吃那一丁點食物,卻得工作十二小時。這樣一來很快就會喪命,但也沒人幫忙辦喪禮。屍體會被賣給所謂的『復活家』作為解剖用標本,錢則進到神父的口袋……簡單來說,濟貧院的神父正因為希望收容進去的流浪漢快點死,才故意施加那般待遇。既然出了社會也無法派上用場,至少成為名為屍體的商品替教會帶來利益,這就是院方的打算。」
  聽盧卡一口氣說完,公主頓時啞口無言,不一會才接著說:
  「這……說得未免過度誇飾了吧?如此一來,侍奉於聖史提法諾的神父們豈不是跟罪犯沒兩樣嗎?」
  「我不能咬定所有神父都有這麼做,不過很可惜的,仍然占了大半呢。我一次都沒見過為進入濟貧院的人舉辦的喪禮,而大夥進入濟貧院後也都失去了音信。一旦進到裡頭,直到被當成屍體販賣才出得來……這就是麥格洛當居民對濟貧院的認知。畢竟實際上,在監獄裡不只食物吃得較好,工作時間也較短。」
  目瞪口呆的法妮雅倒抽一口氣,暫時陷入沉思,才終於擠出話來:
  「……我……並未見過麥格洛當內的情況。因此總有一天我想親眼證實……包含濟貧院的真相。倘若我親眼所見真如你所言……就表示有需要改善的空間。」
  盧卡露出笑容。
  「那裡又髒又臭,滿是跳蚤和風虱,不是公主大人該去的城鎮。」
  「我會去的。」
  法妮雅斬釘截鐵地說。
  「若以公開身分去定遭勸阻,所以我會私下探訪。只要由你來帶路就沒問題了,對吧?直到我親眼見到為止,我是不會相信的。」
  來這招啊。
  「雖然您這麼說我很光榮啦……但是沒關係嗎,到時您哭出來我可不知道喔。」
  盧卡一面帶笑容開個玩笑,法妮雅鼓起臉來。
  「我不會哭。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我上過戰場,也親眼見過野戰醫院,並不如你所想的那樣不諳世事。」
  她稍稍鼓著臉,揚起視線輕瞪過來。
  要是法妮雅真來到麥格洛當內視察,並且感受到什麼的話,肯定能帶來好的改變。而自己若能為這改變出一分心力,真的會很高興。
  「若您真的願意來訪,由我來帶路。」
  「嗯,我真的會去。為了達成諾言,我們一起活著回去吧。」
  「好的,我會保護您。無論用什麼手段,都會甩開那些傢伙們的追捕。」
  盧卡一斬釘截鐵地回答,公主稍稍靦腆一笑。看到她臉上露出微微符合十七歲少女的真面目,盧卡內心又響起小鹿亂撞的聲響。
  盧卡確信,法妮雅肯定能讓社會往好的方向改善。既然如此,若為了拯救這個人,更努力加油也沒關係吧。
  邊將第三本書往火堆裡送邊思考時,雙頰微微泛紅的公主開口問:
  「……你沒有什麼想問的嗎?若是我懂的範圍,我會回答。」
  「真的嗎?我也完全不曉得國王大人過著怎樣的生活,有好多想問的耶。該從哪開始問起呢……」
  苦思片刻後,心想不能錯失如此貴重機會的盧卡決定單刀直入地問:
  「我想問件奇怪的事。請問您知道Vivi Lane這個人嗎?據說對方的右手背有和這個吊墜上相同的紋章。」
  盧卡取下脖子上的吊墜,將正教十字的「熾天使的紋章」給公主看。
  公主默默盯著吊墜,並沒有顯著的變化。
  「我有個已經過世的妹妹,在臨死前拜託我要找出這名Vivi Lane。雖然我不曉得妹妹找這個人的理由,但我想完成她最後的心願。原先認為地位高的人或許會知道……」
  法妮雅低著頭好一會,才抬起頭來。
  「……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呢。其實我正努力尋找,可是無論到哪都找不到情報。另外,我還有好多想問的事,例如宮廷內的狀況、國王的想法等等。現在地方上有許多對王政不滿的民眾四處蜂起,想知道國王會怎麼解決之類的,總之很多問題。」
  「沒關係,對於王政部分確實有諸多聲音。能夠直接從生活於市井間的人口中聽聞意見,對我也不失為寶貴機會。」
  接下來,盧卡與法妮雅暢談了許多事。
  關於王政,關於王國,關於內政,關於與他國間的關係,關於戰爭……
  由於兩人都是讀書家,擁有各自的知識見解,有時意見難免相衝突。盧卡甚至忘記身分,只一心激動地想說服眼前的少女。
  「就跟妳說不是這樣!我想問的是為何我們平民被狠狠壓榨,貴族卻不用繳稅啊?大家都在氣這一點啊!」
  「你以為王族無所不能嗎?就算是王也無法動貴族的權益,一旦出手,王政本身將直接崩壞。若不能獲得貴族支持,王將不再為王。你的意見雖正確,卻過於躁進,與現狀不相應啊。」
  「可是口口聲聲說改變,到現在過了兩百年以上,還是一成不變啊?明明我們平民百姓得被國王、領主和教會扒三層皮的稅,但貴族和教會竟然可以免稅,這種觀念早該在中世時期就捨棄了。要是完全不出手解決,民眾的不滿定會爆發,最終崩壞的還是王政啊。為何甘願坐以待斃呢?」
  「才沒有坐以待斃!我們已經展開了修訂法律的議論,讓市民的代理者也能參與政治。某部分激進分子雖煽動用暴力來推動變革,那種做法才是最不能容忍的。若不留意變革的理想狀態,社會將化為地獄。」
  盧卡與法妮雅議論的同時均樂在其中,因為兩人過去都未曾有像這樣如此認真地與誰圍繞某件事討論、爭執的經驗。
  洞窟外颳著暴風雨,身上只有薄薄衣物的兩人全身濕漉漉的,寒風更颳進了洞窟深處。正常來說應該會因不安與寒冷瑟瑟發抖,但此時竟有種希望天不要亮的念頭。邊燃燒著珍本,把遠處的轟雷聲當成搖籃曲,公主與貧民譜出的奇妙夜晚持續下去——直到最後一本書焚燒殆盡。
  留下的只有一片連彼此身影都看不見的黑暗。感覺剛才看到的法妮雅的微笑,似乎只是餘火造成的幻影也不一定。
  盧卡心想,希望有一天能再度見到這張笑臉。
  「火熄了呢。」
  「再來就……只能靠毅力醒著了。」
  「距離天亮還有多久呢?」
  「我想大約一小時半。」
  「這樣啊……能撐過去嗎?」
  「我會醒著的,請殿下也努力撐住。」
  「好的……我會醒著。」
  法妮雅低語後,閉上了嘴。
  只剩雨聲傳來。
  直到剛才都還化為牆壁隔在兩人間的珍本已全數燒盡,再也沒有東西阻隔兩人。
  火光一消失的瞬間,森林內的寒氣彷彿早已埋伏好似的,同時往兩人襲來。
  手腳末梢開始發抖。天亮前氣溫是最冷的,究竟能否撐過去呢?
  ——撐不過這陣酷寒。
  法妮雅如此確信。因為別說冷空氣,受到濕衣服造成的汽化熱影響,失溫是在所難免。而她當然也清楚該如何做,才能避免這個下場。
  ——只能靠彼此的體溫來取暖支撐。
  自己實在無法提議這種事。
  只能等待盧卡主動提議,他應該已經發覺到這個事實,剛才才聽他提過貧民街的居民都是這樣來避免凍死。然而不管怎麼等,盧卡都沒開口。
  ——他覺得這麼做很失禮……
  沒錯,他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
  經過交談後,她明白盧卡一直想表現得像位紳士。明明這種處境下,他大可對自己肆意妄為,他卻絕不做出這類行為。讓她對於先前坐在貝奧狼鞍上懷疑盧卡忠誠的自己感到羞愧。
  這時,黑暗中傳來盧卡的鼻息聲。距離他宣告絕對不會睡,才不到短短五分鐘。
  「盧卡……?」
  法妮雅的呼喊沒得到回應。
  想要搖醒他,於是動身接近。
  「盧卡•巴路克上兵。」
  再度呼喊,依然沒有回應。
  悄悄靠近到鼻息聲旁,把臉湊到他的臉前,輕呼道:
  「盧卡,快醒醒。」
  只換來他健康的鼾聲。明明誇口說要靠毅力撐住,如今卻徹底睡死。看樣子他是真的累慘了。
  然而這樣下去免不了失溫。正打算搖醒他的當下,腦中掠過不同的念頭。
  法妮雅輕輕朝盧卡存在的空間伸手。
  手摸到一種觸感柔軟的物體,大概是他的臉頰吧。
  試著捏捏他的臉頰……捏不醒,看來睡得很沉。
  小心翼翼不發出聲響,在堅硬地面躺了下來,靠著鼻息聲移動身體位置,把頭埋進他的胸膛。
  雙手環抱盧卡背部。心臟跳得好快。額頭貼上他平坦的胸膛,手抱住他的身體。
  ——別發出聲音啊,我的心臟。
  邊祈禱的同時,邊傳遞彼此的體溫。兩人的生命在冰寒刺骨的空氣中,織出了一條透明毛毯。
  ——好溫暖……
  法妮雅感到安心,接著稍微變得大膽,把耳朵也貼緊他的胸膛。
  聽見了盧卡的心跳聲。無論身分差距再懸殊,生命之音仍和自己是一樣的。
  ——同樣身為人類的韻律。
  她忍不住微笑。
  抬眼看向盧卡,抱在他背上的手臂添了幾分力道。
  這個人挑選珍本當掠奪品,更不惜燃燒那些寶貝的書來替我取暖。要是我還懷疑他的忠誠,在談王侯云云之前,我已不配當人。
  ——我相信你。
  法妮雅簡直如同擁抱著寶物般,將臉埋進盧卡懷中。
  接著默默發誓,在太陽升起前,自己一定會比他早醒來。
  要是盧卡先醒,絕對會嚇得半死。我才不想被他認為是個很隨便的女人。
  ——沒關係,我不會賴床的。
  ——我會比盧卡先起來,所以沒關係……
  邊如此催眠自己,法妮雅深深墜入夢鄉。

  然後——法妮雅做了個不可思議的夢。
  夢裡出現一支從未見過,簡陋不堪的軍團。
  每一名士兵各自穿著本來的服裝,沒有換上統一的軍服。沒剃鬍子,頭髮一團蓬亂,沒戴頭盔,且穿著破軍靴,上衣褲子都能見到破洞,武器沒統一,甚至有士兵只拿著農具。如此衣衫襤褸的士兵數萬人排成縱隊,往地平線的另一頭行軍。
  明明穿得破破爛爛,他們臉上表情竟極為開朗,從未見過行軍時眼神如此充滿希望的軍隊。被強迫徵召來的士兵通常都因掛念留在故鄉的家人,走路時經常臉色凝重。但是這支窮酸軍隊的士兵們不只士氣高昂,步伐更輕快無比。
  他們嘴裡哼著歌。
  『推翻加門帝亞王室!』『在王都內把他們斬首示眾!』
  『處死公主法妮雅!』『讓斷頭台嘗嘗公主的血吧!』
  『此刻正是革命之時!』『吾等爭取自由之時!』『往約束之地拉蘭帝亞前進吧!』
  數萬名士兵高聲唱頌這些歌詞,朝著拉蘭帝亞宮殿行軍。
  隊列最前端能看到一名青年。
  拿著雙頭鷹圖樣的飄揚軍旗,跨坐在深灰色的貝奧狼上,身披黑斗篷,從一頭略長頭髮的縫隙間能看見炯炯有神的鮮紅眼珠,正瞪向遠方的宮殿。
  『敬偉大的盧卡•巴路克!』
  窮酸軍隊的士兵們放聲呼喊。
  『殺了公主法妮雅吧,盧卡•巴路克!』
  聽著背後響起的呼聲,盧卡握著貝奧狼的韁繩。年少時略為吊兒郎當的感覺已不復在,全身圍繞著無形火焰,身後形同魔王又長又黑的斗篷迎風飄揚,靜謐視線注視著前方道路的一點,泰然統率著全軍。
  景象中響起了盧卡本人的聲音。
  『我不會讓妳如願的,法妮雅。』
  是股充滿覺悟,認真到足以令人畏懼的聲音。
  『看我摧毀妳的王國。』
  短短話語中流露出滿腔憤怒。
  此時,盧卡鮮紅視線前方浮現了新的景象。
  竟是坐在王位上的法妮雅自己。
  『我會守護王政的,盧卡•巴路克。』
  傳來法妮雅自己的聲音。
  這句話讓盧卡更加激昂。油頭垢面的軍團高喊起推翻王政。這副景象怎麼看,都是準備以武力掀起革命。
  ——這是夢。
  法妮雅的意識喃喃自語起來。不過若是場夢,感覺又太奇特。因為景象細緻到格外逼真,簡直像在看未來會發生的事一般。
  ——是夢……
  然而法妮雅的意識這麼囁嚅的同時也明白,這就是會在未來發生的現實。

  †††

  眼見東方漸轉魚肚白,納西瑟斯男爵領著麾下二十騎兵離開紮營地。其中一名騎兵牽著昨夜捕捉到,鞍上無人的貝奧狼一起奔馳。
  回到昨夜追趕貝奧狼的那條林間小路。
  徹底被敵人擺了一道的懊悔,使納西瑟斯眉頭深鎖。
  過去直到現在,從不記得有過如此遭人先下手為強的記憶。明明對手只有區區兩人,自己竟被玩弄於股掌間。
  ——有名擅耍小聰明的騎士在保護法妮雅。
  納西瑟斯確信了這點。
  明明居於如此劣勢,竟有辦法擄獲三匹貝奧狼與亞該亞型機兵。接著更理所當然地換上敵國軍服,拷問俘虜,騙過納西瑟斯的騎兵隊直闖藍鬍子的大本營,順利奪回公主的謎之騎士。加門帝亞王國的貴族們由於注重名譽與面子,通常不會使出卑劣手段,但這名騎士卻輕易破壞協約。甚至後來更輕鬆甩開納西瑟斯的追捕,祭出誘使他們追趕金蟬脫殼的貝奧狼,再匿跡於森林深處如此卓越的手腕。
  ——進行追捕時,貝奧狼一點都沒有放慢速度。
  當我方從快步轉為急驅,逃跑的貝奧狼也跟著提升速度,使得我方完全以為對方死命逃跑,實際上卻是在加速的瞬間抱著公主跳下。倘若是停下腳步才離開,納西瑟斯定能察覺到「他們下了鞍」,而在附近一帶也停下腳步,派騎兵去搜索岔路。
  ——此舉不只是卑鄙,更需要勇氣。
  當納西瑟斯默默讚賞這名難纏的敵人,一行人不一會便抵達昨夜發現貝奧狼並展開追捕的附近一帶。
  道路一側是上坡,另一側則是下坡。
  「公主腳受了傷,無法爬坡。往下坡方向仔細搜,看看有沒有樹叢或路旁的草地被踐踏過的跡象。貝奧狼開始加速的那個區間最為可疑,給我睜大眼睛仔細搜。」
  下完令後自己也下了鞍,牽著韁繩仔細找起路旁草叢及擋在下坡道上的雜草堆。
  「唔。」
  這時他停下步伐,因為看到路旁的草叢被壓垮,並於不遠處的泥地上發現拖行重物的凹陷痕跡。
  「就是這,他們在這裡跳下的。」
  納西瑟斯喊住二十名騎兵要眾人下馬,將馬和貝奧狼綁在附近樹幹上,留下兩人戒備後即刻往下坡走去。能聽見河川的流水聲。鑒於昨夜下著豪雨,他們應該夜宿於一處能避雨的地方。
  「去找找有沒有洞窟或樹洞。公主肯定就在附近,給我搜仔細了。」
  告誡完部下後,納西瑟斯一步、又一步繼續走下坡……

  「呼哈……」
  盧卡閉著眼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瞬間響起一陣沙沙聲,身體前方的暖意消散。
  「…………?」
  緩緩睜開眼。
  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只聞遠方傳來的鳥鳴聲。坐起上半身揉揉眼後,才想起了昨晚在洞窟內過夜。
  對啊,記得和公主聊天到凌晨,打定主意要一直醒著……卻似乎眨眼間就睡著了。既然如此,凍死都不奇怪才對。
  「我還活著……」
  「早安。」
  從黑暗中傳來法妮雅的聲音。雖然看不到,不過她似乎位於五公尺遠的地方。
  「殿下,妳還好嗎?」
  「……嗯,看樣子奇蹟似地獲救了。」
  法妮雅彷彿忘了昨夜的事,語調又變得僵硬。
  「似乎是呢,真是幸運啊。就這樣趁勢脫逃吧。」
  盧卡站起身,為了觀察外頭的樣子往洞窟出口走去。明明在沒有營火的狀況下睡了將近兩小時,寒氣竟未對四肢造成任何影響,都能正常活動。真的用奇蹟二字就說得通嗎?
  試著尋找起昨夜模糊的記憶。
  ——做了個……自己與法妮雅相擁入眠的夢。
  大概是夢吧,因為根本不可能。
  可是現在胸口仍感覺到濕熱,醒來前一刻也似乎感覺到公主的氣息……
  ——不可能啦,想太多想太多。
  高貴的公主大人怎麼可能抱著我這種最低下的窮人睡嘛。邊訓誡自己,邊走出洞窟抬頭往天空看。
  太陽還沒升起,東方天色已微微轉白。一旦視野恢復,昨晚追捕的那群騎兵定會重新展開搜索。
  敵軍騎兵是由一名大意不得的男人領軍。昨晚一臉狐疑盯著身穿羅曼維騎士團軍服、騎著貝奧狼的盧卡觀察,看似隊長的俊俏男人。那傢伙腦筋靈光得很,沒有輕易上當。
  ——大概是留意到衣服上的彈痕,光憑這點就看穿了我的策略。
  奪回法妮雅之際,敵軍騎兵回來得遠比盧卡預料的迅速。為此盧卡被迫留下弭茲奇等人殿後,不過從後來立即被追上的結果來看,表示對方恐怕完全不理弭茲奇他們,直接從旁衝過去了吧。
  ——若是蠢一點的隊長肯定會和弭茲奇他們開戰,結果卻理都不理。
  ——真要說起來,最初對方擄走法妮雅的手段也很高明……
  完全無視紮營夜宿的三百王國兵,突如其來便直闖公主就寢處,擄走公主後就一直線奔回大本營的熟稔做法,不輕易參與戰鬥的乾脆,均是表示對方深知如何活用騎兵機動性的證據。
  ——等對方有動作再反應就不妙了,得預測對方會怎麼出招,先發制人才行。
  此乃兵法的基本。先出招,誘導對方照著我方企圖行動。等對手動作才反應的話,代表已經被玩弄於股掌間了。藉由不斷主動出招使敵組織系統混亂,便能從中找出空檔或弱點。
  抬頭望著轉亮的天色,盧卡思考起接下來該如何脫逃。
  周遭都是敵軍,我方則有腳受傷、不良於行的法妮雅,武器只有從藍鬍子身上偷來的手槍與腰際皮帶上的刺刀。如今已沒有馬和貝奧狼代步,只能靠盧卡背著公主突破重圍。
  ——哪有辦法去想什麼先發制人啊……
  畢竟這邊實力太弱,別說先發制人,根本形同束手無策。盧卡困擾地搔起頭,瞪著空中思索最佳策略。
  接著往河川下游望去。
  位於南方的下流地帶正是昨晚藍鬍子大本營的方向。想必一千步兵正同時沿著林間小路與河岸往上搜索吧。
  通往北恩大街道的北方,從河川上游方向有那位難纏的騎兵隊長。通往南恩大街道的南方,則有藍鬍子從下游率領主力而上。
  天衣無縫的夾擊。
  退路只有林間小路與河岸邊兩條。若想不走正路,背著公主隨處逃跑,最後肯定會遇難。因為身上已沒有任何水和食物。
  怎麼想都沒有順利脫逃的希望。若乾脆快點投降交出公主的話,自己至少還能保住小命,可是……
  ——我死也不會投降啦。
  一路挨打到最後還要我投降,光想就不爽。
  貧民窟鐵則其一,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決定了,我要讓法妮雅活著回國。
  盧卡瞪向仍不見蹤影,正從森林南北雙方逼近的敵軍,如此下定決心。
  自己雖不是甘願替別人賣命的料,但法妮雅值得我這麼做。
  真要說起來,當伊西德羅害我差點被處刑時,正是法妮雅救了我,還提拔我為親衛隊。最重要的是,經過昨夜暢談,我相信這個人一定能讓社會變得更好。若是法妮雅的話,或許能實現不再有孤兒凍死路邊的社會。
  所以我決定了。
  直到順利回國前,我要成為守護法妮雅的騎士。
  ——這點程度的包夾,看我輕鬆突破吧。
  盧卡開始思考、思考再思考。
  ——只有思考能力是我的武器。
  最低階的身分,居無定所,沒有親人,也沒上過學,臉上更刺著象徵殺人犯的刺青。
  沒有像雅思緹和弭茲奇那樣具備特殊力量或才能的我,若想保護好公主,唯有靠頭腦。就算再怎麼骯髒的手段都必須幹。管它卑鄙、不人道、違反協約什麼的,只要能讓法妮雅回到故鄉,無所不幹。
  敵軍的盲點何在?我這有什麼能當武器?周遭地形如何,敵軍又會從哪條路攻來?有沒有大意?會不會輕敵?有的話就看我趁機在傷口上灑鹽,搞得他們無力再起然後甩開……

  納西瑟斯跟著十八名部下一起來到河岸。
  保護著法妮雅的卑鄙騎士——黑騎士當時背著受傷的公主,只憑微弱月光前進,應該走不了多遠才對。他一環顧四周,發現對岸有個洞窟。
  昨晚能避雨的地方只有那邊。納西瑟斯於是帶著部下泡進水中,渡河來到對岸。
  「就在這裡面,我們上。」
  點亮提燈往洞窟深處前進。由於敵人隨時有可能從黑暗中撲出來,一行人走得小心翼翼,抵達了盡頭。
  發現疑似火堆的痕跡,可能是燒紙取暖,能看見燒剩的紙片四散在旁,卻沒看見公主與黑騎士的身影。
  「被他們逃掉了嗎?」
  看來慢了一步。不過黑騎士若要逃,不會往下游去。那邊有藍鬅子率領一千步兵逆流而上,因此他們應會朝上游方向逃到北恩大街道,再偽裝成旅行者。只要加緊速度追趕,馬上就能追上背著公主的黑騎士了。
  「我們往上游追,動作快。」
  就在他告知部下的當下——遠方傳來槍響。
  接著是馬鳴聲與一陣亂蹄聲。
  「!?」
  一行人連忙出了洞窟。聲音是從對岸的坡道上,就是剛才確認遭壓扁的草叢,要二十名部下下馬的位置傳來的。
  一股惡寒竄上脊背。難不成——
  「上當啦!快回去!」
  納西瑟斯連忙和部下渡過對岸,衝上斜坡回到林間小路。
  一見到眼前的慘狀,無不瞠目結舌。
  「該死!!」
  綁在路旁樹幹的二十匹馬一匹不留地消失了。
  留下來戒備顧馬的兩人也倒在血泊中。一人被從背後狙擊心臟,另一人則被以短刀類的利刃劃開喉嚷。
  不知不覺間緊緊咬牙。
  ——公主與黑騎士原本就躲在附近。
  ——躲起來看我確認被壓扁的草叢、綁好馬、走下坡去。
  等到確認只剩兩人留下來戒備,偷襲劃開其中一人的喉嚨,再用槍射殺發現偷襲的另一人,用的恐怕是從藍鬍子身上偷來的手槍吧。解開馬繩讓所有馬匹逃掉後,自己再和公主一同騎馬逃之夭夭。
  ——我方失去,對方卻獲得了代步手段……
  納西瑟斯心中滿是屈辱。這是頭一次被人耍成這樣。我這個過去在戰場上立下諸多汗馬功勞,被譽為羅曼維騎士團內不可或缺的英雄,竟被一個區區黑騎士玩弄於股掌間。
  ——太過大意,且過度輕敵了。
  無論再怎麼會耍小聰明,充其量不過是獨自背著公主這個負擔的人。我方人多勢眾,有馬匹,下流更有藍鬍子的主力部隊逆流而上中。正因為身處絕對優勢,才會沒考慮到對手殘存一線生機的可能性。
  結果落得這種下場。徒步不可能追上騎馬逃跑的對手,自己徹徹底底被擺了一道。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望向小路遠方的另一頭,納西瑟斯問起充滿謎團的黑騎士。

  「呼啊、哈、哈啊……」
  盧卡拼命甩動韁繩,駕馭從納西瑟斯那兒奪回的貝奧狼奔馳。遭血濺濕的軍服胸前,抱著雙腿擺到鞍右側而坐的法妮雅。
  公主從近距離抬頭看盧卡,擔心地問:
  「有受傷嗎?」
  「多虧殿下的福,我沒受傷。只是有點不太舒服……」
  忍住湧上咽喉的嘔吐感。
  這不是自己第一次殺人,在戰場上已多次犯下此罪行。然而像今天這樣主動悄悄從背後接近,再為了不讓對手叫出聲而摀嘴劃破喉嚨的手段還是頭一遭。觸感仍殘留於掌心,空蕩蕩的胃激烈攪動著,彷彿一個大意胃液便會瞬間湧上。盧卡努力將這段記憶趕出腦海。
  法妮雅緩緩將自己的手,放到盧卡握著韁繩的手上。
  「全多虧了你,我才能活著。」
  說完這句話後,再度將視線轉回貝奧狼奔馳的前方。這是逃亡之旅開始以來,法妮雅頭一次慰勞他。
  「因為我約好會保護殿下妳了。」
  盧卡勉強裝得一臉若無其事地回答。剛才用藍鬍子的手槍射殺的另一名戒備兵那因驚訝與痛苦扭曲的表情重新浮現腦海。抱歉,你們儘管恨我吧,不過我也有使命得完成。邊對殺害的兩人道歉,盧卡邊駕馭貝奧狼朝北恩大街道奔馳。
  公主覆蓋在盧卡手背上的手掌透過手套薄薄的材質,傳來冰涼舒服的觸感。
  「我一次又一次使你置身險境。」
  感覺得出公主靜靜說出的這句話中,含帶著對自身的憤怒。或許她認為身體一直動彈不得,也不能好好走,只能依賴盧卡的自己很丟臉、很沒用也不一定。
  為了改變氣氛,盧卡輕鬆地說道:
  「我有事想拜託殿下。」
  「?」
  「接下來我們要去到北恩大街道上,前往和弭茲奇他們約好的旅店集合。因此想請殿下偽裝一下身分,畢竟照現在這種口吻,一講話就穿幫了。所以說……若可以的話,想請妳假裝成我的妹妹,不知願不願意呢?」
  「原來如此,扮成妹妹嗎?」
  「不願意也沒關係喔。」
  「……我明白了。不要緊,過去我曾數次被迫出席變裝舞蹈會,有扮演過平民少女的經驗。」
  「哦?真是可靠呢。既然如此,讓我們練習一下兄妹間的自然互動吧。」
  操縱韁繩的盧卡一提議,法妮雅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冷不防說出一句驚天動地的話:
  「好啊,哥哥。」
  嘎啊!?
  由於這股出乎想像的破壞力,使盧卡身子不禁往後一仰,險些從馬上,不,從狼上摔下去,千鈞一髮之際連忙重新坐穩。
  「……會很奇怪嗎?」
  法妮雅滿臉通紅,沒自信地抬頭望來。
  「不,只是突如其來嚇到我而已……很棒的演技啊!肯定街道上的人們都會認為殿下是我妹妹喔。」
  聽盧卡讚不絕口,法妮雅略顯害羞地低下頭來。
  「接近中午時會抵達北恩大街道。在路上賣掉貝奧狼,替殿下買衣服後,去吃點東西吧。」
  「好的。」
  「希望今日內能抵達卡納塔克,順利的話便能與弭茲奇他們會合。若橋能通行的話,我們就通過吧。」
  「好的。」
  卡納塔克是座位於北亞克隆大橋西側的國境城市。只要通過這座橋便進入加門帝亞王國領土,代表法妮雅能平安無事回到拉蘭帝亞宮殿。由於八天前的達司•佛羅倫斯會戰是王國方勝利,當時橋的兩端都有王國軍駐守,不知現在狀況又是如何。
  「好,我要加速了!請牢牢抓緊我!」
  「好的。」
  疾馳過林間小路往北方前進。雖不知街道上目前狀況如何,總之若能弄到衣物變裝成居民,應該就等同順利踏上返回故鄉之路……

  過了中午時分,兩人抵達了北恩大街道。
  寬約十公尺的道路比起平常來得壅塞。驢子拖的貨車與四馬齊拉的公共馬車、徒步的商人與流浪漢、以及四周佈置保鑣的商隊當中,能看到哼著歌行軍的堤拉諾勒慈善同盟軍步兵隊。
  身著暗沉灰藍色軍服的士兵們臉上均顯得開朗。他們快活暢談,邊嘲笑前方哼歌的合唱班五音不全,邊踩著精神充沛的步伐往東方——北亞克隆大橋行軍。
  盧卡現在穿著羅曼維騎士團的軍服。因為是友軍,士兵們也不覺得奇怪,只是稍微用好奇視線朝兩人騎的貝奧狼看來。害怕引來不必要注目的盧卡到距離最近的驛站「法納加爾站」找到從軍商人,進行賣掉貝奧狼的交易。由於對方開價太便宜,盧卡又找來別的商人讓他們互相競爭,最終以起初的五倍金額賣出。
  「謝謝你幫了我好幾次啊,希望有緣能再見喔。」
  離開時,盧卡摸起一路上陪自己闖出敵營的貝奧狼臉頰這麼說。只一個晚上便徹底黏上盧卡的貝奧狼明明不懂人話,倒也惋惜地舔了舔盧卡的手。
  此時因為周遭有人,盧卡用平民的口吻對法妮雅說:
  「我賣到不錯的價格啦,買台馬車都還有剩。我們首先去吃飯吧,還有搜集情報!」
  「吃飯前先買衣服……還需要拐杖。」
  「啊,我都忘了!希望有適合的店……」
  盧卡攙扶著法妮雅在驛站前廣場停下,環顧起周遭街景,尋找有販賣服飾的商家。像北恩大街道這種大道,沿途每隔三十公里便設置驛站以供更換馬匹,而城鎮通常正由驛站為中心發展而成。例如這座法納加爾站周遭也發展成小規模的宿場町,能夠買到旅行時所需的一系列物資。
  一小時後。
  盧卡換上木棉長褲與老舊束腰上衣扮成農民,法妮雅也換上摘葡萄農婦所穿的粗陋藍色工作服,頭部纏上頭巾,去到驛站附近的食堂吃了頓久違的像樣食物。椅子旁還倚了一把剛買來的拐杖。
  「我本來還擔心會不合妳胃口,看來沒這回事呢。」
  考慮到講話太過畢恭畢敬會引來懷疑,盧卡在不失禮貌的前提下用普通口吻跟法妮雅說話。
  坐在盧卡對面的法妮雅邊扮演妹妹與他談笑,邊盡情享受著鄉村料理。
  「空腹是最棒的調味料,這句話果然所言不假呢。」
  語帶佩服地說完,法妮雅繼續吃起料理。
  豬肉排、香草燻雞、烤核桃、各式起司、炸魚、蔬菜湯、小麥麵包、以煉乳攪和麥粉烘出的點心……只見法妮雅接二連三剷平送來的餐點,邊喝著餐後紅茶,邊感慨萬千地說:
  「這是我人生中吃過最棒的一餐。」
  「有那麼誇張嗎?」
  「因為我從未餓過肚子……而且每次用餐總被眾人當成表演欣賞……不被任何人盯著用餐真是幸福呢。」
  據法妮雅描述,王侯的用餐過程無疑是種表演。食堂的構造跟圓形劇場完全相同,數百名貴族與諸侯會大喇喇坐在觀眾席上,欣賞王侯在舞台上用餐的過程。
  「跟傻子一樣。不,根本就是儍子啊。」
  「別這麼說,畢竟是從中世紀傳承下來的習俗啊。」
  法妮雅為了轉換心情,抬頭往天空看去。
  一片萬里無雲的四月晴天。遠方傳來士兵們的合唱,歌聲飄過眼前,往道路另一頭去。
  仰望帶著愜意鳥鳴聲翱翔過高高天際的鳥群,公主細聲喃喃自語:
  「大家真好,過得這麼自由呢。」
  盧卡也吃完料理,邊喝起紅茶,邊配合假扮的妹妹作出回應:
  「自由是自由,但也很窮啊。不只得服勞役,還得被徵召上戰場,根本沒什麼好羨慕的。」
  「有錢人即使身分地位再高,既不能說想說的話,也無法去想去的地方,成天到晚都受人監視。說起來究竟哪邊比較幸福呢?」
  「難受的話何不逃跑?」
  「……這種不負責任的舉動,我辦不到。」
  法妮雅視線看向穿梭過街道的過客們。這時盧卡從椅子上起身,示意準備離去。
  「我們不能悠哉下去。照目前的模樣看來,戰爭仍持續進行著,希望橋能通行呢。我們租台馬車往卡納塔克去吧,應該能於深夜抵達那邊才是。」
  「……好的。」
  兩人一同前往驛站去租馬車。途中法妮雅右手拄著拐杖,緩緩蹣跚前行。抵達驛站後,不幸得知為了堤拉諾勒軍的進軍,所有馬車都被徵召走,只剩下一匹乾癟癟的瘦馬。
  「既然穿著工作服,韁繩就交由我來駕馭,你休息吧。」
  「欸?這樣子喔?那麼就拜託妳了。」
  法妮雅跨過租來的馬,坐到鞍上握起韁繩。由於工作服下面穿著長褲,即便是女性跨過鞍也不會失禮。盧卡將行李綁到鞍上,抬頭望向馬上的法妮雅。
  「呃……這該怎麼坐啊?」
  「你就坐我身後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獲得許可的盧卡背對前進方向,與法妮雅背對背跨坐到馬上。
  「要出發了。」
  法妮雅一甩動韁繩,瘦馬開始緩緩前行。
  五分鐘後——
  盧卡已將法妮雅的肩膀當成枕頭,幸福地仰天打起呼來。
  「為什麼每次都有辦法馬上睡著呀!?」
  法妮雅忍不住開口問,盧卡仍幸福地張嘴呼呼大睡。不過仔細一想並不能怪他,畢竟從逃出聖都卡羅維瓦利後,一路上他可說不眠不休。只在洞窟內睡了一小時半左右,接著又拼了命戰鬥,進行移動。
  感受著背部盧卡的體重,法妮雅嘴角微微鬆動,決定就這樣讓他繼續睡。
  時間剛過下午兩點。
  春天的陽光照得大街道雪白亮麗。往相同方向前進的有商隊、步兵隊、載滿貨物的馬車、拉動大砲的牽引用機兵等等,各式各樣的人一同頭頂沙塵,隨著熱鬧軍樂聲往東方前進。
  「自由嗎……」
  輕聲喃喃自語,緩緩在白色街道上前進。
  然後忽然想到這件事。
  ——假如就這樣掉頭往反方向,與加門帝亞王國完全不同的方向走的話……
  回頭看了跟自己背靠背的盧卡一眼。
  ——不是假扮,而是真正化為兄妹展開隨心所欲的旅程的話……
  想必一定很開心吧。
  但那只是天方夜譚。不過就是一時間的兒戲,毫不負責任的夢想。
  至今為止背負過來,以及往後不得不承擔的事物,法妮雅比誰都清楚這些有多沉重。
  加門帝亞王國之權威已日落西山。
  多達七次的堤拉諾勒戰役使國庫即將見底,挨餓受凍的國民開始對王政抱有不滿。再加上本次戰役仍以失敗坐收,狀況會越來越惡化吧。隨著人權意識日漸高漲,地方發生的暴動也會越燒越烈。
  如同在那個洞窟內對盧卡說過的一般,時代正迎來改變。
  隨著社會進步,權力將自國王移轉於人民,而會在那段過渡時期加冕成為女王的正是法妮雅。
  拘泥於專制王政確實與時代潮流相違。然而無論如何,絕不能允許某部分主張以暴力——「革命」來奪權的煽動分子。若靠著暴力成功掌權,必將帶來恐怖政治。新掌權者之間的互相猜忌,定會使斷頭台永無止盡地吸取鮮血吧。
  權力結構應當順著自然與時間緩緩變動。
  王與民,位於兩側極點的雙方必須緩緩靠攏,融合為一才行。要是冷不防將槍口朝向意見不合的對手,等在前方的只會是地獄。
  若是我的話,定能製造權力移轉的契機,所以——
  法妮雅抬起臉,直直往街道另一頭盯去。
  ——我不會逃。
  現在我走的正是王國通往未來之路。
  雖不知等在前方的究竟是希望還是絕望,但是——
  順著王道而行吧。
  絕對不會背道而馳,我將抬頭挺胸走在王道之上。
  「呼啊~睡得好飽。多虧殿下,我已完全恢復精神,換我來駕馬吧。」
  下午四點左右,抵達下一間驛站後,盧卡這麼說,改坐到馬鞍前面。
  「嗯,那麼拜託你了。」
  法妮雅模仿剛才盧卡的姿勢背對行進方向,與他背靠背坐下。
  「好,出發啦!」
  盧卡甩動韁繩,新租來的馬開始以正常速度悠閒前行。
  「請將我的背當成床鋪自由使用。」
  「既然你這麼說了。」
  法妮雅將上半身倚在盧卡背部,以他的肩膀為枕頭仰望天空。已過日正當中時分的太陽逐漸往西沉。沿途依然有各式各樣的人、軍隊與貨車從兩人騎的馬旁擦身而過。
  這一路上藉由偷聽驛站旁或與沿途路人們的交談,兩人掌握了目前大致的戰況。
  現在自聖都卡羅維瓦利撤退的加門帝亞王國軍渡過北亞克隆大橋抵達對岸,於橋的東側佈陣,企圖重新集結戰力。相較之下堤拉諾勒慈善同盟軍則佈陣於西側,等待後方的援軍抵達。沿途碰上的士兵正是為了追趕逃跑的王國軍,順勢侵犯王國領土的軍隊。
  ——如此一來,田地會慘遭踐踏。
  ——一旦因此導致秋天欠收,暴動將無可避免……
  著眼於龐大賠償金所掀起的這場以法妮雅為總司令官,誓言獲勝的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看樣子將迎來徹底潰敗的結局。談和時甚至得反賠一筆天價賠償金,王國國庫將完全見底。若再加上敵軍入侵時的掠奪與強制徵收,定會對秋天的收穫帶來巨大衝擊。原本就已為貧困所苦的人民將雪上加霜,一到冬天務必得做好出現數十萬規模餓死者的覺悟。
  ——都是我的錯……
  自責不已的法妮雅實在睡不著,抬頭仰望逐漸染紅的天色,憂心起將來。
  ——總之我說什麼都得活著回國。
  總司令官下落不明的話,再怎樣也無法召開談和會議。於對岸佈陣的伊西德羅伯爵恐怕正等著我回去。現在得先思考該如何通過橋,負起戰敗責任的事之後再去煩惱。
  「該不會還醒著?」
  過了下午五點,當法妮雅心不在焉仰望著染上夕色的天空,駕馭馬匹的盧卡開口問道。
  「嗯,我一直醒著。」
  「這樣不會累嗎?一路上應該沒睡多少啊。」
  「我睡不著。」
  一這樣回答,盧卡默默握著韁繩好一會,才面朝前方說:
  「又不是殿下妳的錯。」
  「……………………」
  「輸了這場戰役的原因就是運氣太背,如此而已。老實說,殿下只是表面上的司令官,真正指揮軍隊的布魯塞參謀長之死才是敗戰的原因。」
  法妮雅一語不發聽進這句話。盧卡繼續說下去:
  「不只是參謀長,一開始交戰的同時司令部就遭到破壞的話,不管由誰來指揮都贏不了。雖然我覺得伊西德羅撤退得實在太快……但畢竟我當時不在現場,不好多說呢。」
  「……………………」
  「所以說,殿下沒必要扛起敗戰的全責喔。」
  盧卡斬釘截鐵地說。
  法妮雅聽了,默默抬頭望向天際。這個人是已經清楚我心裡在想什麼了嗎?因為他是個聰明人。
  白鳥翱翔過清澈廣闊的藍天。
  ——是個溫柔的人。
  微微浮現這個念頭。
  或許盧卡的外貌是名可怕的前科犯沒錯,出身貧民窟,沒受過正式教育,無家亦無親,更在戰場上殺了許多人沒錯。不過在他心中卻存在著任何王侯貴族們都沒有,非常純粹且尊貴的東西。
  盧卡的貼心深深觸動心弦引發共鳴,一股未知的情感從法妮雅臉頰上滑落。法妮雅趕緊以指尖抹去,以免被他發覺。
  拂過的風中發散出乾草清香。飄飄白雲的另一頭,一抹淺桃渲染在深藍上。高高翱翔的鳥群逐漸消失於西方天際如熾焰般的鮮紅中。
  「我會扛起的,全部。」
  倚在他的肩膀上,說出最率直的感想。盧卡只默默馭馬前行。
  「因為我是王族,為了扛起一切才會來到這裡。」
  盧卡沒有回答,不過經由相依的背部,能感受到他心中沸騰的激情傳來。
  最後盧卡似乎再也憋不住,激動地說:
  「就算妳再怎麼努力活著回國,也一定會遭到抨擊。無論是宮廷,或者人民。」
  「……………………」
  「無論妳去到哪回到哪,都只有不幸等著妳不是嗎?為什麼還要傻傻扛起責任呢?就算拋棄也沒……」
  他沒把話說完,恐怕是無法將心中的千思萬緒順利化為話語吧。法妮雅微微莞爾,將自己的頭輕碰他的頭。
  「哥哥你真溫柔呢。」
  一開個玩笑,感覺得出盧卡有點不開心。
  「我是認真的耶。」
  「……我知道。」
  法妮雅閉上眼,夕陽時分的舒爽涼風輕拂過臉頰。
  「感覺我睡得著了呢。」
  「…………那真是太好了。」
  「……晚安喔,哥哥。」
  故意以略帶撒嬌的口吻說完,法妮雅進入了夢鄉。

  晚上七點半,盧卡與法妮雅的馬抵達了目的地,國境城市卡納塔克。
  果不其然,城內擠滿了堤拉諾勒軍的士兵、貨車、從軍商人與叫賣商人,以及想看有沒有多餘戰利品能分一杯羹的流民,短時間內興起了戰時景氣,使城內罕見地熱鬧起來。
  盧卡認識的女老闆經營的旅店位於大道後面不顯眼的地方。是間石灰壁剝落,木造樑柱也多處蛀蝕的老舊旅店。
  「唉呦?盧卡!這次又怎麼……唉呀~這孩子是誰呀!?難道是你娶的漂亮老婆嗎!?」
  一位發福的中年女老闆打從心底吃驚地迎接盧卡與法妮雅兩人。
  「是妹妹,妳就當她是我妹妹啦。」
  聽盧卡一副稀鬆平常地回應,女老闆盯了法妮雅細細瞧一會後,說:
  「有隱情啊?也罷,反正你老是有隱情呢。有間房空著,廚房也隨你們用。既然偶爾才來一趟,待久一點再走啊。」
  盧卡道謝後,跟法妮雅進入二樓客房。所幸,房內有兩張簡陋床鋪。
  「再來就等弭茲奇他們來吧,希望他們也順利脫困了。要是他們能來,能想的辦法也會變多。」
  法妮雅放下行李,點了點頭。
  「請殿下休息吧,我稍微去視察城內狀況。」
  「我也去。」
  「殿下的腳傷不便行動,就交給我吧。」
  由於馬已歸還驛站,現在開始只能用走的。在盧卡「勉強只會讓傷勢惡化」的勸說下,法妮雅放棄了。
  盧卡離開旅店前往卡納塔克的酒館。若想迅速搜集城市的情報,酒館果然是首選。盧卡手拿一杯麥酒於擠滿士兵、商人與當地居民、妓女的店內走了一圈,在疑似下級士官的士兵旁佯裝無意偷聽,得知了目前大致的局勢。
  佈陣於亞克隆河東岸的加門帝亞王國軍為數約三千,具有七、八門野戰砲,兩台機兵,約五十名騎兵與零星殘兵,士氣十分低迷。
  相較之下,於西岸佈陣的堤拉諾勒慈善同盟軍目前兵力為數約三千五,野戰砲十五門,機兵五台,騎兵三十。
  對陣的兩軍戰力幾乎平手,不過堤拉諾勒軍正處於奪還聖都的勢頭上,加上援軍接二連上從北恩大街道前來支援。此外以侵略加門帝亞王國為目的,複數來自西方的強大傭兵團正與堤拉諾勒軍會合,不出二日便會化為超過一萬的大軍吧。
  聽完這些情報後,盧卡走出酒館,前往北亞克隆大橋橋墩下。
  星空下焚燒得燦爛刺眼的篝火映照出瞄準對岸的野戰砲群。砲口向的是對岸加門帝亞的砲台,而非向著橋。
  ——他們不想破壞橋吧。
  堤拉諾勒軍的目的是侵略加門帝亞王國。等到敵軍一和正往此地移動的後援部隊會合,便會一齊開始渡河,擊退人數居於劣勢的王國軍吧。屆時若破壞大橋,將對持續前來的後援部隊造成影響。站在堤拉諾勒軍的立場來看,只要能維持住陣線,再防護好來自橋上的攻擊即可。
  橋的西側設置了拒馬,中級三隊「力天使級」特洛伊型機兵兩台已暖機完成。兩台周圍有五百隨伴步兵,每個人都配備著卡斯柯特槍。
  —一旦王國軍想突擊過橋,就會成為卡斯柯特槍一齊射擊的標的。
  ——破解法只能讓持盾牌的機兵開路擋子彈往敵陣衝,然而……
  橋的出口有特洛伊型等著,想突破沒那麼容易。王國軍的兩台機兵都是下級三隊「權天使級」伊洛爾型機兵,憑引擎馬力根本無法匹敵重量級的特洛伊型。
  倘若不能突破特洛伊型,陷入苦戰,橋上的士兵定將慘遭槍林彈雨洗禮而全軍覆沒。
  ——王國軍可說四面楚歌。
  依現狀來判斷,時間拖越久對王國方越不利。儘管如此仍然沒有行動,代表指揮官不是優柔寡斷、沒有幹勁,就是愚蠢無能之輩。
  ——憑伊西德羅的確沒辦法啊。
  他此時大概正努力與宮廷成員拉關係,想辦法推託敗戰之責吧。寄望那傢伙也於事無補,只能自己想辦法將公主送回王國。
  能夠過橋回去當然最好,不過目前再怎麼看,普通人應該無法通行。
  那麼只能趁著夜黑風高,徒步渡過亞克隆河了。
  盧卡漫步於堤防上,試圖尋找徒涉點——能步行渡河的地點。然而亞克隆河流域的河床早經兩軍徹底研究,兩岸疑似吻合的位置都駐紮了兵團及野戰砲,砲口互相朝向對岸。
  ——這裡也不行嗎……
  盧卡嘆了口氣轉身離去。當他回到卡納塔克的大街尋找有沒有能派上用場的情報,將視線移向擁擠的人群時。
  「嗚哇!?」
  在一群酒醉的堤拉諾勒士兵們大聲喧鬧的一角,看見了令他不太高興的東西。
  穿著羅曼維騎士團軍服的兵團哼著歌從大街另一頭走來。在飲酒作樂的步兵中高高聳立,左手持盾,右手持長劍,發出轟然腳步聲走著的正是法妮雅的專用機貝葛型機兵。
  不可能看錯,那正是盧卡他們逃出聖都時搭乘的機體,看樣子是在森林中遭到藍鬍子的部隊俘虜吧。對親衛隊來說,公主專用機遭俘虜這種事是奇恥大辱。站在貝葛型上頭的騎士團員得意洋洋揮舞的,更是公主親衛軍團的軍團旗。
  此景形同恥上加恥。軍團旗遭奪對該軍團的士兵而言是最大的恥辱。因此這場在盧卡眼前上演的鬧劇,乃是對加門帝亞王國公主親衛軍團無比的羞辱。
  士兵們身上穿的正是在森林中追趕盧卡等人的藍鬍子軍團的裝備。只見士兵們一臉傲然坐在貝葛肩膀、手臂與頭頂上,揮舞著軍團旗,高聲合唱羞辱法妮雅的歌,邊嬉鬧訕笑。周遭的城市居民和商人們也像在看好戲似的,對著貝葛與親衛軍團旗指指點點,胡言亂語起各自的臆測。
  「聽說公主仍不知去向呢。」「可能是不想回國吧,畢竟回去後得負起一切敗戰的責任啊。」「加門帝亞王室也真是沒落了呢。本來還聽聞公主是才女,到頭來仍然只是個孩子嘛。」「或許她選擇棲身藍鬍子也說不定呢,總比回國受國民責難好多了啊。」
  聽著下賤笑聲傳入耳中,盧卡簡直都快氣炸了。然而,他只惡狠狠瞪了一眼親衛軍團旗便轉過身去。
  ——藍鬍子的部隊認得我的長相,不能久待在這座城市裡。
  臉上刺青這個特徵在這種時候就顯得不利。倘若通緝令一出,盧卡的行動將大幅受限。目前應該早點與弭茲奇他們合流,離開這座城市才對……
  結束大致的偵查,掌握現狀後,盧卡回到旅店房間內。
  穿著工作服的法妮雅躺在床上睡著了。
  坐到隔壁床上的盧卡盯起睡著的法妮雅瞧。平時僵在臉上的表情徹底剝落,展露出天真爛漫的少女睡臉。
  ——很……普通呢。
  一旦脫去衣裳、威嚴與平時的口吻,法妮雅不過是名普通的十七歲少女。如此隨處可見的少女,拼命回國的下場竟是得負起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敗戰的重責大任。
  歷經本次敗戰,王國必將走上毀滅之路吧。
  盧卡是這麼認為的。畢竟從原本就受飢餓所苦的農村徵收年輕勞力與作物,甚至加重賦稅才得以成行的本次戰役,對即將日落西山的王國是攸關存亡的賭注,結果卻賭輸了。受支付賠償金及敵軍掠奪的影響,冬季時餓死者將層出不窮,進而引發不可收拾的暴動。一旦市民們群起抗爭,殘敗的王國軍定無招架之力。
  ——王室將走向末路。
  恐怕不出幾年,加門帝亞王室便會滅亡。然後身為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總司令的法妮雅將遭民眾撻伐,最糟的情況——還會被送上斷頭台。
  「我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該死。」
  盧卡憤憤握拳。接下來即使找出渡河的方法,等著法妮雅的仍是條與邁向毀滅的王國共存亡之路。明知道她會遭遇不幸,我卻仍得思考努力讓她回國的方法嗎?
  自己認為法妮雅應該逃跑,這才是她唯一能獲得幸福的路,可是公主卻意志堅定地拒絕了。
  『因為我是王族,為了扛起一切才會來到這裡。』
  背倚背的馬鞍上,法妮雅說過的話在盧卡耳中迴響。
  宛如撕心裂肺,無形鮮血滴到腳下形成血灘般痛苦難受。
  已不知自己何時起有了現在的感受,然而如今的盧卡實在無法忍受法妮雅遭遇不幸。
  沒有至少能減輕她負擔的辦法嗎?
  不,沒有乾脆能讓她沒有負擔的手段嗎?
  難道沒有能讓回國後的法妮雅笑著活下去的路可走嗎?
  根本不可能有如此美好的路存在。
  但現狀令人無法接受,想相信一定有更好的未來能選擇。
  所以說。
  ——快思考。
  盧卡叱責起自己。
  ——別放棄,絞盡腦汁想破腦袋都要死命想。
  無論身處多麼絕望的狀況都不要放棄,先冷靜地俯瞰全貌再好好觀察細部,肯定能在哪找出一絲光明。不會有徹底的黑暗,一縷生機肯定存在於某處。
  剛才去觀察的敵我兩軍佈陣、橋的狀況、遭俘虜的貝葛及親衛軍團旗。我們手上有的武器、所在位置。盧卡在思緒中俯瞰整座國境城市卡納塔克,尋找哪裡有能鑽的縫隙,得將哪些要素如何拼湊起來才能扭轉乾坤等等,即便思考到腦汁乾涸也要盡全力想。
  坐到床上,雙手插胸瞪向空中,將思考到的各種可能狀況與要素通通放進去,進行沙盤推演。
  就在盧卡不厭其煩地在腦海中不斷演練兩小時以上——
  所有要素在一瞬間連結起來,思緒串成一條細微的線。
  能將如此四面楚歌的絕境,只靠一擊便徹底扭轉的絕招。
  盧卡一對鮮紅雙眸頓時閃閃發亮,嘴角隨之揚起,彷彿有團熊熊燃燒的激情從胸口深處湧上。
  ——成功的話就能拯救法妮雅。
  不過若想付諸實行,還得要自己在等的人來才行。
  盧卡選擇相信,選擇等待。邊聽著通過窗外的喧鬧聲,邊雙手插胸靜靜鞏固細部思緒,等待夥伴的到來。
  等待的人打開客房門飛撲進盧卡懷中,是在剛過凌晨兩點的時候。
  「我可想死你了啊夥伴————————!!」
  打扮成農夫的弭茲奇可說是邊哭邊撲向在腦中進行演練的盧卡。
  「咕哦!?」
  冷不防被拉回現實,忍不住呻吟。雙手抱住盧卡,因為再會的喜悅而快哭出來的弭茲奇摩蹭臉頰,開始訴苦:
  「當時那群騎兵不理我耶!然後一想到步兵追上來就完蛋,我只能捨棄亞該亞和雅思緹一起改騎貝奧狼!一路上拼死拼活地逃,可是那個蠢女人一點用都沒有!!沒用就算了,還超級囂張耶!!原本她一~~直動也不動,沒想到剛才終於一動起來,就給我一直!一~~直~~顧著吃麵包啦!!那傢伙到底是怎樣啦?為什麼我非得照顧那種傢伙不可啊!!」
  此時,身著庶民服裝,啃著紡錘麵包的雅思緹從弭茲奇邊哭邊指的方向走了進來。
  「哦~你還活著啊野蠻人?有沒有麵包以外的食物能吃啊?」
  雅思緹胸前抱著的紙袋中裝滿麵包與甜甜圈。只見她大口大口將那些往嘴裡送的同時,轉向隔壁床上正揉眼坐起身來的法妮雅,瞬間裝出一副可愛的笑容。
  「公主大人,妳沒事啊~!要吃麵包嗎?」
  「弭茲奇,雅思緹,真虧你們回來了。我有件重要的事要說,給我認真聽好。」
  「欸~我累了想睡覺耶~」
  看到一臉悠哉咬著麵包說蠢話的雅思緹,盧卡雖不爽,仍勉強克制情緒,說之以理:
  「等回國後妳想怎麼睡都行,拜託現在先給我工作,一切都指望妳了。」
  這傢伙蠢歸蠢,卻擁有一分鐘內無敵這種破天荒的特技。
  加上弭茲奇這位天才駕駛,以及法妮雅的領袖氣質。
  若能結合這些要素,使其發揮最大效力的話——狀況便能有所改變。
  盧卡將自己所想出來,能扭轉乾坤的絕招告訴了弭茲奇、雅思緹以及法妮雅。
  全部聽完後,雅思緹哼了一聲。
  「你這樣做啊,失敗的話不是很有高機率會死嗎?」
  「或許吧,但是成功的話得到的回報也很多。」
  「……………………」
  「勝算有三點。第一點,我們現在身處敵陣正中央。第二點,敵軍壓根想不到會遭受攻擊。第三點,我們這邊有殿下、弭茲奇還有妳。以上幾點正可謂天賜良機,沒有不加以利用之理。」
  「……………………」
  「關鍵就在妳了,雅思緹。我會好好利用妳,妳就靠妳那股力量改變世界吧。」
  在盧卡的認知中,雅思緹有比一顆高性能的榴彈。
  能隨我方所想投擲進任意位置,一旦爆炸便能制壓方圓五十公尺內。但與炸彈不同的是,使用過後還得回收才行——不然雅思緹將落入敵方手中——也就是說非得派遣戰力前往制壓地點,取回無法動彈的雅思緹不可。即便如此,她仍是若在重要局面投入便能徹底壓制大局,一種極為有用的兵器。
  雅思緹一臉不悅地盯著盧卡,接著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背。
  『2549』

  這些發藍光的數字浮現在雅思緹的手背上。盧卡不懂那代表什麼,不過雅思緹默默盯著數字好一會,抬起頭來說:
  「也罷,我就不計較了。不過你們要好好回收我,可別丟下我逃跑喔。」
  盧卡大方地點頭後,轉向法妮雅確認:
  「殿下也沒有意見吧?」
  法妮雅垂頭沉思片刻,抬起頭來。
  「這樣做會讓你們面臨生命危險。」
  盧卡笑著聳聳肩回應:
  「繼續這樣坐以待斃才更危險,畢竟我們所有人都成了通緝犯。」
  以半開玩笑的口吻如此回應,法妮雅才點了點頭。而一旁沒被問到的弭茲奇也開口答應:
  「我願意!!聽起來超有趣的啦!!」
  得到所有人的同意後,盧卡語調一變。
  「時間過得越久,敵人會變更多,我們明早行動吧。弭茲奇,換上軍服去找商人買拋擲彈和火藥吧。我們得做許多準備。」
  將法妮雅及雅思緹留在房內,盧卡起身約弭茲奇一同外出。
  軍隊後方通常有隨軍商人的營地。裡面會開設市場,士兵們一般都會用自己的薪水購買所需的彈藥、槍彈及糧食。除了這類戰鬥用必需品,連馬具、糧秣、辛香料、服飾甚至妓女,種類可謂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盧卡和弭茲奇換上昨晚奪來的羅曼維騎士團軍服,去到市場將作戰所需物資買齊。弭茲奇似乎也在逃亡途中將貝奧狼賣給商人,資金相當充裕。
  回到旅店後,更動手製作了其它必要物資。不可思議的,四人均無睡意,詳加研擬作戰細節,制訂發生意外狀況時的行動準則。而在過程中,雅思緹不停地吃著盧卡買回來的大量肉乾、魚乾、蒸蔬菜和烤芋頭。
  「妳是要吃到啥時啦!?」「吵死了,我不吃就不能工作啊!」「欸這傢伙超強的啦從一能動就吃到現在耶!!」
  當三人鬥起嘴時,一個奇妙物體忽地掠過盧卡視野角落。
  「……嗯?」
  窗外防止跌落的欄杆上停著一隻白貓頭鷹,直直盯著這裡。
  「……貓頭鷹?」
  盧卡和貓頭鷹四目相交。結果白貓頭鷹睜了睜渾圓大眼,張開羽翼消失在夜色之中。
  「怎麼啦盧卡?」
  「嗯?不,沒什麼事。」
  盧卡重新提起精神繼續參加作戰會議。總覺得白貓頭鷹似乎特別積極注視著這個房間……大概是錯覺吧。
  當東方天際染上淺紅,四人作完開戰的準備,各自換上必要的服裝。
  盧卡、弭茲奇是羅曼維騎士團的軍服,雅思緹在戰鬥服外披上庶民服裝,法妮雅則換上從隨軍商人的市場買來的襯衫、白褲襪及軍靴,並將同樣從市場買來的所有拋擲彈和當時盧卡給她的加門帝亞王國親衛隊服上衣塞進背囊,腰際插上從藍鬍子那偷來的手槍,至於子彈也是從市場弄來的。
  「好,趁天還沒完全亮之前出發吧。」
  四人互望一眼點點頭,站起身來。接著一同出了旅店,走在仍顯昏暗的道路上。
  ——來吧,一決勝負。
  盧卡抬起頭來,道路前方,有道影子在篝火的火光下緩緩浮現。
  這道影子就是貝葛。它被移動到北亞克隆大橋的西側,由周遭將近三百名隨伴步兵保護著,背上仍插著公主親衛軍團旗。想必他們是打算等太陽升起後,便移動到加門帝亞王國軍看得見的位置,唱起羞辱公主的歌之類吧。
  ——再囂張也沒多久啦,你們這群蠢貨。
  盧卡揚起嘴角。你們的囂張自大將成為致命傷。
  ——瞧我徹底破壞殆盡。
  篝火照出一名戰士猙獰的笑容。天上群星逐漸淡去,即將迎來黎明。
  「妳記住,等貝葛暖機完妳才開始行動喔。在那之前妳得裝成一般民眾。」
  聽了盧卡的最終確認,雅思緹邊啃肉乾邊點了點頭。

  †††

  太陽離開水平線,清澄曙光貫射卡納塔克這座城市,照出沿著亞克隆河西岸排列,為數三千八百的軍隊。
  堤拉諾勒軍共分為八個兵團,其中三個兵團,大約一千三百步兵聚集於北亞克隆大橋橋口。
  機兵除了昨晚兩台特洛伊型,又加上了貝葛型。特洛伊型旁各五百,貝葛則有三百隨伴步兵。守著貝葛型的是藍鬍子率領的步兵部隊,由於後勤調度的問題而慢出發的援軍七百步兵,預計於明日抵達卡納塔克。
  藍鬍子——席爾•古雷侯爵正以他深沉的眼神直直眺望著被朝陽照射出的大橋和對岸。
  身上仍是一襲黑外套黑上衣加黑長褲,任憑綽號由來的藍鬍子隨風飄逸,滿腦子只想著法妮雅。
  親眼所見的公主之美遠超乎想像。光是跪拜在她跟前,便彷彿感受到纏身的罪孽逐漸消去。話雖如此,自己尚未得到她出言饒恕。
  ——得快點得到她的饒恕。
  ——等到一切罪孽獲得饒恕後,我將與那無上之美永遠結合為一。
  希望那一天早點到來。而為了達成這個目標——
  得快點找出公主才行。
  甩開納西瑟斯的騎兵隊後,她恐怕順著北恩大街道往北亞克隆大橋前進。不是待在沿途的宿場町,就是已經抵達卡納塔克伺機渡河。
  單膝跪地的貝葛亮起火光。
  代表暖機開始,此時進入機艙內的三名駕駛應該正確認著儀表板吧。等確認結束後貝葛便會起身,預計和三百五十名隨伴步兵一同上到堤防,在敵軍能見處揮舞起公主親衛軍團旗,唱起由宮廷音樂家作詞作曲的「瘋婆娘公主法妮雅之歌」。一旦看見不只公主專用機與軍團旗遭奪,連公主都公然受此侮辱,定會給王國軍帶來更淒慘的心情,士氣愈加低落。
  ——實在無聊透頂。
  的確符合下賤之流會做的舉止。但是既然身為友軍參戰,只能遵循司令官的意思行動。儘管自己只想早點找出公主,將其它的事交給部下處理,早點回國便是了。
  就在這時。
  「…………?」
  包圍在貝葛周遭的隨伴步兵間傳來吵雜聲。
  一道人影——
  身著邋遢晚禮服的少女靜靜靠近貝葛。
  臉被頭巾遮住而看不清楚。
  然而,陣列中的吵雜聲卻逐漸變大。
  「那傢伙……該不會是?」「那個怪物嗎?」「不、不可能,怎麼會……」
  藍鬍子凝神望去,一陣不祥預感竄上腦門。據說於前幾天那場在森林的戰鬥中,有名隻身擊垮了四十名衛兵的怪物。
  據說那名怪物是長相不遜於法妮雅,有著超脫俗世之美貌的少女。
  「給我站住!!你這傢伙,把臉露出來我看看!!」
  貝葛隨伴步兵隊的隊長阻擋在少女面前,將刺刀舉向她。
  少女停下腳步,嘴角露出笑容,伸手撥開頭巾。
  「你們說的怪物該不會是在說我?」
  亮麗金髮暴露在曙光中,散發出完全不符合這個戰場的清澈光輝。一對宛如剛琢磨完成的翡翠般的雙眸中,流露出強勢與傲慢。
  剎那間,陣列中響起了士兵們近乎哀號的叫聲。
  「是那傢伙!那個怪物啊!!」
  「開火!!射她射她射死她啊!!」
  就在三百五十名步兵一齊舉起卡斯柯特槍的瞬間,雅思緹已從原地消失。
  「叫我美少女好嗎,野蠻人們!」
  慢了一拍響起這句話的下一秒,將近二十名士兵的四肢完全彎向不同於關節的方向,一齊彈飛到早晨的天空中。
  「!?」
  在瞠目結舌的藍鬍子面前——
  雅思緹原本穿著的晚禮服在空中飄舞。
  電光石火般的疾驅劃出彎曲閃電軌跡,撕裂了飄舞的晚禮服。
  一支白銀箭身貫穿曙光,在隨伴步兵陣中射下數道光箭。
  沒有哀號聲、怒吼聲或死前的慘叫聲。
  每當光箭拖曳出軌跡,士兵們便化為泡沫般飛散,各自在四月的空中描繪出拋物線,最後在背後陽光照射下帶著閃亮光輝重重摔落地面。
  三百五十名隨伴步兵竟瞬間崩壞,毫無招架之力,因為速度快到人類根本無法應付。而位於光箭中心的,是身著緊貼身體曲線的一種不可思議服裝的少女。
  ——伊甸的尖端兵器嗎!
  有了如此認知後,藍鬍子大吼:
  「貝葛!給我殺了她!!」
  就在原本屈膝坐著的貝葛與引擎軸心連接,膝部壓力提升,作勢站起身的瞬間——
  雅思緹一眨眼間便附著到貝葛的頭部艙門上,舉起手刀。
  「喝啊!」
  隨著金屬碎裂聲響起,頭部艙門的鎖遭到破壞。
  同時簡直就像事先講好似的,三道黑影疾衝過混亂兵群中,竟往貝葛弓起的膝蓋一躍,附著在頭部艙門上,一隻手還拿著點了火的拋擲彈。
  一看見那名拿著拋擲彈的士兵臉上有道宛如閃電般的刺青,藍鬅子激動怒吼:
  「又是你這傢伙嗎!!」
  「對,又是我啊。」
  回以惡魔般的得意笑容,少年將即將爆炸的拋擲彈扔進貝葛的駕駛艙內。
  在機艙內的三名駕駛尖叫著從胸部駕駛艙逃了出來。要是拋擲彈在這麼狹窄的地方爆炸,無論儀表板、電子器具或駕駛都會被炸壞。難道那群傢伙已不打算奪回,而是要摧毀貝葛嗎?
  緊接著,藍鬍子發現了少年身旁的少女——
  「法妮雅!!」
  放聲尖叫。
  ——那是我的東西啊。
  就在藍鬍子拔出劍,作勢奔向心愛公主身邊的下一秒。
  眼前掠過一道閃光。
  「欺負公主的就是你這傢伙?」
  此話一出的同時,白銀右腳瞄準藍鬍子的核心往上一踹。
  夜夜苦惱著藍鬍子,散發破壞衝動的根源就被這一踹無情毀滅。
  高高彈飛到半空中的藍鬍子明白,自己將再也不必抓少年當祭品了。因為扭曲變形的器官以比死更殘忍的痛苦告訴他,往後將不再感受到這種慾望。當藍鬍子彈飛到與貝葛差不多高時,與正要從頭部艙門進入機艙內的法妮雅對上了眼,得到她鄙視的表情後,整個人倒栽蔥重重摔落地面。

  「一分鐘過了!」
  賜予藍鬍子比死更殘忍的制裁後,雅思緹跳躍三步回到貝葛頭頂,雙腳馬上一軟。盧卡連忙抱住雅思緹,誇獎她說:
  「幹得好,再來包在我身上!」
  擊潰保護著貝葛的三百五十名隨伴步兵,雅思緹完美達成了她的任務。
  「我可不想死在這裡,你們要贏喔。」
  「好啦!」盧卡回覆後,用肩扛起動彈不得的雅思緹爬下梯子,讓她坐到頭部駕駛座並以安全帶固定住。
  一抬頭仰望,看到法妮雅已披上王國軍親衛隊的外衣,從頭部艙門探出上半身觀察周遭狀況。敵軍隨伴步兵這時終於從混亂中振作,察覺到貝葛遭奪。
  到目前為止都和事前演練的一樣,問題是接下來。若不勝過敵軍的機兵和隨伴步兵,形同看不見生機。
  盧卡和弭茲奇一起坐到貝葛的駕駛座上。剛才扔進來的是為了要趕出敵軍駕駛,昨晚由他們自行製作的一種點燃導火線也不會爆炸的拋擲彈。多虧如此才順利在不破壞內部儀表與操縱系統的情形下奪回。這時坐到腳部駕駛座的弭茲奇迅速檢查了儀表,發出哀號。
  「燃料太少了吧!!」
  「什麼!?」盧卡表情頓時扭曲。
  「這下不妙啊,連動超過五分鐘都有困難啦!!」
  「真的假的啊!?那些傢伙開戰前怎麼沒加燃料啦!?」
  坐到雙臂駕駛座的盧卡邊將自製拋擲彈往胸部駕駛艙外扔,邊怪起敵軍的怠慢。不過這也沒辦法,他們大概是不打算開著這台塗裝仍是藍色的機兵上戰場吧。
  「特洛伊型兩台起身!!朝這裡接近!!」
  法妮雅抓著傳聲管大喊。守衛著橋西側的兩台特洛伊型正走下坡道朝貝葛逼近。
  弭茲奇狠狠往觀察窗外瞪去。
  「只能在五分鐘內幹掉他們啦。振作喔盧卡,我們絕對不能輸啊!!」
  「當然啊夥伴!現在開始才是重頭戲,一起大鬧一場吧!!」
  沒錯,非得大鬧一場才行。之所以動用雅思緹這個局部地域兵器奪回貝葛,目的正是為了大鬧一場引起注目。
  「殿下!妳看得見對岸嗎!!」
  「看得見!但是我軍並未注意到這邊!!」
  若不讓相隔三百公尺,於對岸布陣的加門帝亞王國軍注意到這邊,作戰便失敗了。在橋另一頭的我軍似乎沒看見雅思緹剛才所引起的混亂。
  「請揮舞旗幟!讓他們知道殿下在這裡奮戰!!」
  「好的!!」
  本次盧卡作戰計劃的關鍵就在這裡。
  讓我軍看到王國軍最高司令官法妮雅在最前線奮戰——為達此目的,需要利用貝葛的「身高」。
  若要從機兵在戰場上毫無意義的雙腳站立步行中找出優點,除了「顯眼」以外無它。
  當於河川東岸布陣的王國軍注意到在西岸孤軍奮戰的公主時——
  對於為國在最前線搏命奮戰的公主深受感動時——
  他們便會拼了命渡橋。
  時代將會動盪,徹底改變歷史。
  盧卡的目標並非「讓公主回到國內」。
  而是「讓這場戰役以勝利坐收」。
  一旦能替這場戰役帶來勝利,回國時等著法妮雅的就不會是民眾的指責,而是歡迎救國英雄的祝福與讚美。法妮雅便能帶著笑容活下去。
  為了達成目標,當務之急得先解決進逼的兩台中級三隊「力天使級」特洛伊型機兵,奪下橋的西側,創造能讓王國軍渡橋的狀況才行。
  觀察窗外能看見在五百隨伴步兵保護下,兩台特洛伊型組成編隊節節逼近。
  兩台機兵全身深紅色的堤拉諾勒軍塗裝,背後的裝飾用白披風隨風飄揚,手上均持有劍與盾牌。儘管身高只有略矮於貝葛的五點五公尺,馬力卻遠超越我方。頭部能看見兩根呈L字型突出的角,機身曲線讓人聯想到甲蟲,關節部位旁還插著羽毛做裝飾。
  恐怕那正是堤拉諾勒軍的王牌,想要底定戰局時投入的決戰用兵器,裡頭大概也由堤拉諾勒數一數二的駕駛在操縱吧。
  貝葛緩緩舉起盾牌,將右手的劍朝向斜下方,等待兩台機兵編隊前來。
  水平距離只剩二十五公尺,陣風拂過雙方間的縫隙。五百步兵散開來緩緩包圍住貝葛,加上剛才被雅思緹衝散的貝葛隨伴步兵中約百名無傷的士兵也回到陣列中。
  「好!我們上!!」
  在弭茲奇一聲令下,貝葛的引擎發出咆嘯,高六點五公尺的巨人緩緩邁出步伐。
  兩台特洛伊型從左右描繪出兩道軌跡,織為螺旋往這邊突擊。從觀察窗確認的弭茲奇大喊:
  「編隊行動喔!裝什麼帥啊!」
  看樣子,兩台特洛伊型打算靠編隊合力解決只有一台的貝葛。要是我方出手攻擊左右任何一方,另一方便會遭受攻擊。要是被具有強大馬力的特洛伊型揮出的劍掃到,機艙內部定會受損。
  「左方較快!用盾擋下!!右方攻勢隨後便到!!」
  法妮雅透過傳聲管指揮。盧卡與弭茲奇信任視野良好的她傳回的報告,形同用生命控制著操縱桿。
  「左肩,傾斜十度!!」
  盧卡依照法妮雅喊出的數值控制操縱桿。
  如此一操縱左肩,貝葛將盾牌偏低舉起。
  說時遲那時快,特洛伊型以全長三公尺的長劍刺來。
  金屬與金屬碰撞出刺耳噪音,傾斜的盾緩衝掉突刺的勁道。險些傾倒的特洛伊型大大踏出左腳,穩住了重心。
  「右方!肘角零度、肩角二十度!!讓劍尖平躺!!」
  盧卡依然直接將緊接而來的指示反映在操縱桿上。內燃機關的齒輪發出摩擦聲,貝葛的劍轉為橫舉在機體前方。
  剎那間,後方另一台特洛伊型從頭頂劈下的劍被貝葛的劍擋了下來。
  劍刃緊緊相咬,展開了激烈攻防。
  然而特洛伊型的馬力較強,駕駛艙內響遍了刺耳齒輪傾軋的聲響,這樣下去齒輪的軸承會受損。一旦受損,右臂將形同報廢。
  「你想想辦法啊弭茲奇……!!」
  貝葛發出宛如哀號般的噪音使機艙內震耳欲聾。別說主掌右臂的動力傳達機關,用力踏穩地面的腳部零件也傳來了喀嘎喀嘎的傾軋聲。
  「左方無法迴避!準備承受衝擊!!」
  重整態勢的另一台特洛伊瞄準貝葛背部,揮舞長劍橫掃來。
  盧卡身後傳來「咚喀!」的破碎聲及金屬凹陷聲,連駕駛艙內都噴濺出火花。
  「呀啊!!!!」
  貝葛的重心大幅傾斜的同時,響起了雅思緹的尖叫聲。眼看機身就要隨著衝擊往前傾倒,弭茲奇連忙操縱左腳往前大步一邁,站穩了重心。
  然而——
  「右方!!」
  法妮雅的指揮已經跟不上,右方的特洛伊當頭劈下的劍重重打在貝葛右肩上。
  齒輪發出更刺耳的噪音,火花再度籠罩了整個駕駛艙內,同時雅思緹的尖叫聲再度迴響。
  遭到左右兩方夾擊讓貝葛應付不來。敵機十分擅長編隊行動。
  「該死!不妙啊!肩部齒輪遭殃了,右臂動不了!!」
  儘管盧卡前後動起右操縱桿,右手仍無反應。這樣一來貝葛將無法揮劍。
  「膝部壓力下降!!糟糕了!腳步踏不穩了啦!!」
  貝葛的內燃機關接連損壞,已無法做出正常的動作。
  法妮雅從頭部艙門探出身體,看到將近六百名的隨伴步兵在確認貝葛停下腳步後展開了行動。
  敵兵一齊衝向貝葛,攀附在腳部後,如同螞蟻般爬上機身。同時還能看見有敵兵正猫準膝部甩動著鎖鏈。此時特洛伊型似乎打算交由步兵來下殺著,暫時後退靜觀其變。看來似乎是想靠步兵俘虜到損傷較輕微的機體,才不再用機兵攻擊。游刃有餘到令人恨得牙癢癢。
  要是駕駛艙遭到敵軍步兵破壞就玩完了。盧卡等四人將被拖出機外凌虐。我方唯一僅存的希望是——
  「快動兵啊!伊西德羅伯爵!!」
  法妮雅眺望對岸,然而我方依然沒有動靜。不知到底是沒發現這裡正在交戰,還是沒理解現在的狀況。
  「殿下,手臂已動彈不得了!我也過去上面!!」
  盧卡放棄繼續操縱雙臂,衝上頭部駕駛艙探出上半身,與法妮雅一前一後並排。俯視著下方攀附在機身上的十幾名敵兵,點燃拋擲彈後扔了過去。
  「燒死你們!!」
  意圖破壞胸部駕駛艙的敵兵發出哀號,全身遭火焰吞噬摔了下去。接著再往步兵群丟出兩個、三個拋擲彈,包圍住貝葛的陣列開始出現縫隙。
  由於貝葛是三人座,其中一名駕駛能夠專注於驅逐步兵上。單人駕駛的機兵雖拿步兵沒轍,雙人以上的機體便有餘力處理步兵。
  接著盧卡又從法妮雅的腰帶拔出手槍,將攀附機身的敵兵接連射落。直到確認最後一名敵兵從機身上摔落,轉頭對身後的法妮雅大吼:
  「殿下!快揮旗!激勵我軍啊!!」
  「……好的!!」
  法妮雅從貝葛背部的旗筒拔出公主親衛軍團旗,以雙手高高舉起。
  然後扯開嗓門,對著從三百公尺對岸注視著這邊的我軍大喊:
  「戰士們呀!!拿起你們的槍,奮勇渡橋吧!!」
  公主清澈響亮的呼喚聲蓋過索瑪引擎的咆嘯聲,傳達過整條河川。為了在吵雜的戰場上發號施令,法妮雅平時便不疏於鍛鍊,練就出足以傳至遠方我軍耳中的洪亮聲量與音質。
  對岸的兵明顯開始鼓譟,並緩緩往橋口集中。看來他們已發現這裡的混戰,卻不曉得該如何是好,似乎沒發現到在貝葛頭頂揮舞旗幟的人就是法妮雅。
  只見盧卡下方的隨伴步兵對從高處扔下的拋擲彈束手無策,如潮水般退去,同時兩台特洛伊型再度催動引擎衝了上來。看樣子是放棄無傷奪取,選擇就算直接破壞也要排除貝葛的手段了。
  若再挨上一擊定會傾倒,機身一旦傾倒就玩完了。不只四人的性命,連王國的未來都會隨之消逝。
  唯有做好覺悟了。盧卡抓起傳聲管:
  「弭茲奇,我一下指令你就啟動超能增壓!!」
  「增壓一次燃料就會燒光了耶!?要是失敗就動彈不得啦!!」
  「什麼都不做還是一樣會死啊!!只能賭一把了吧!!」
  「……好啦夥伴!!我信你!!」
  配合盧卡的指揮,弭茲奇有點豁出去似地重新握起操縱桿。
  盧卡注視著敵機。兩台機兵以螺旋軌跡猛衝而來,堪稱完美的編隊行動。一台為誘餌吸引敵人注意,再由另一台下殺著。剛才就是因為對方這招受了損傷。
  「別以為用幾次都管用啊……!!」
  眼佈血絲的盧卡拼命計算時機。如今貝葛的雙臂無法動彈,只能靠一雙腳。既然如此乾脆聽天由命,用機身全力衝撞來回敬對手。盧卡必須精密計算增壓後能量傳達至軸和齒輪的時間差,再對弭茲奇下令才行。
  這一擊將賭上王國的未來,也賭上法妮雅的命運。
  就在劃出螺旋軌跡的兩台敵機即將交錯的瞬間,盧卡對傳聲管大喊:
  「就是現在!上啊弭茲奇!!」
  剎那間,弭茲奇猛力拉動氣閥旁的拉桿,形同施展必殺技般施力丹田咆嘯。
  「超~~能……增壓——————!!」
  只見轉速表指針一跳,約莫平時十倍的燃料在瞬間燃燒殆盡,貝葛揚起煙塵往敵機衝刺。位於前方的機兵刺出長劍。弭茲奇靠著步伐移動閃過這一擊後微微壓低機身,靠著超能增壓的勁道直接衝撞敵機。
  「嗚哇!!」「呀!!」
  衝擊強烈到兩人險些摔出頭部艙門外。頓時間大地撼動,金屬碎片飛散於半空中。受到猛烈撞擊的特洛伊因這股勁道大幅往後仰。
  後方負責下殺著的特洛伊持續逼近。弭茲奇牙一咬,一瞬間判斷出貝葛重心的位置,微微往前跨出左腳,接著動起右操縱桿使出全力一擊。
  「給我成功啊啊啊——!!」
  在弭茲奇祈求的同時,貝葛高高踢起了右腳。
  貝葛的右腳重重陷進機身後仰的特洛伊,將特洛伊遠遠擊飛,不偏不倚撞上後方以螺旋軌跡前進的同伴。
  眨眼間天搖地動,被捲進去的步兵通通慘遭輾斃。然而大片沙塵的另一側,兩台特洛伊仍未倒下,看來敵軍駕駛拼了命在維持重心。
  弭茲奇瞪向油表。剩餘燃料為零,只能將油箱內最後僅存的索瑪用在這一擊上。
  ——拜託!快動啊貝葛!
  弭茲奇祈求的同時,將王國的未來託付到操縱桿上。
  「嗚喔喔喔!!」
  推到底的操縱桿讓貝葛往前踏出左腳,接著右腳也跟著踏出。榨乾最後一滴索瑪發揮的力量打在重心不穩的特洛伊上——
  兩台特洛伊機兵就這樣仰倒,激起了大量塵煙。
  超重量級的鐵塊崩塌發出的巨響覆蓋住堤拉諾勒軍全軍。在漫漫沙塵中屹立不搖的貝葛,儼然是魔王的化身。
  「哇啊啊啊!?」敵軍隨伴步兵發出哀號,並彷彿以貝葛為中心盪出漣漪般一齊癱坐在地。支配著橋西側的霸主早已不是特洛伊,而是貝葛。
  如今成功制壓了北亞克隆大橋的兩端,萬萬不可錯失良機。敵主力步兵隊仍逐漸逼近,野戰砲團也正轉向這裡。一旦挨了砲轟,貝葛定會仰倒,淪為步兵部隊的俎上肉。
  盧卡高喊:
  「殿下!趁現在!!」
  「……盧卡,我要犯險了。」
  突然有股平靜到顯得突兀的聲音傳進盧卡耳中。
  「欸?」
  盧卡轉過頭去,看到的是微微一笑的法妮雅。
  「我要改變世界。」
  在如同人間煉獄的戰場上綻放的一輪微笑,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般清澄透澈、純真無瑕——深深刺穿了盧卡的心。
  說時遲那時快,公主突然往下跳到貝葛的左肩上,對著我軍的方位露出全身,單手拿著軍團旗凜然挺起胸膛。
  「法妮雅!!」
  敵軍隨伴步兵也察覺了,紛紛把卡斯柯特槍對準公主。在本來就很醒目的位置露出全身,被瞄準也是理所當然。
  槍林彈雨瞬間從法妮雅四周射上。就算滑膛槍命中率再怎麼低,這麼做也太危險了。
  然而公主並不膽怯,將軍團旗棍底部佇在貝葛肩上,抬頭挺胸地朝我軍高呼:
  「戰士們!!跟著我來吧!!」
  法妮雅響亮透徹的聲音宛如一把無形長槍,貫過橋樑之上。
  這一瞬間,戰場上的時間靜止了。
  「為了我們的家人奮戰!!為了我們的故鄉奮戰!!為了我們的孩子奮戰!!」
  在奇蹟似地沒受到干擾下,現場唯有法妮雅的號令傳過亞克隆河。
  「為了我們的未來奮戰!!」
  朝陽如同聖光照耀,將她一頭白銀色秀髮染為金黃。
  金黃色髮絲隨風飄揚,邊散播清澈光粒子的法妮雅,對著朝霞高舉軍團旗。
  「上吧,戰士們!跟著我來!!」
  於空中高高飄舞的旗幟與總司令官法妮雅的號令,射穿了排列於東岸觀望的王國軍士兵們的心臟。
  這名立於貝葛肩上,閃耀著黃金光輝的少女,已然完全奪走了東岸所有士兵們的靈魂。
  「破除黑暗!!贏來曙光吧!!」
  少女持續散播出無垢的光粒子,透徹凜冽的號令聲更貫穿了每一名士兵的心扉。
  東岸頓時響起三千靈魂的歡聲雷動。
  「願勝利與我們同在!!」
  法妮雅將軍團旗再次奮力往天空舉,使盡渾身力氣嘶喊:
  「願勝利與我們同在!!」
  女神兩度的祈求制壓了整個戰場。
  剎那間——
  震天雄吼讓對岸活像地震般,簡直整個空間都被翻攪。法妮雅拼了命傳達過去的號令化為靈魂熱浪,燃燒著對岸。
  不一會,王國兵開始用兩台伊洛爾型機兵開路,發了瘋似地搏命渡橋。
  早已將卡斯柯特槍的槍口瞄準橋上的堤拉諾勒軍同時發動射擊,無情彈雨降臨在王國兵身上。
  血花四濺,皮開肉綻,王國軍接二連三往橋樑下倒去,但突擊仍未停下。王國士兵們踩過同袍們的亡骸,死命呼喚著公主之名,硬是穿越了槍林彈雨。
  法妮雅的旗幟正在前方等著。挺身於最前線鼓舞全軍,令他們驕傲自豪的公主也在前方等著。
  連公主都挺身犯險,自己這群人當然不可能繼續坐以待斃。
  如今幾乎每一名士兵都對法妮雅深深著迷,甘願捨身成就大局。
  「別怕死!!」「為了故鄉!!為了家人!!」「勝利與我們同在!!」「勝利與我們同在!!」
  士兵們的戰吼聲在北亞克隆大橋上迴響,同時對岸的野戰砲開始進行支援砲擊。而失去原本鎮守著橋西側的兩台特洛伊型,堤拉諾勒軍已無力阻止王國軍的突擊。
  「公主殿下!!」「您沒事吧公主殿下!!」
  突破橋口的王國兵們聚集到貝葛周遭,破壞了仰倒在眼前的特洛伊型胸部駕駛艙門,拖出裡頭的駕駛。想必這兩台幾乎無受損的特洛伊型機兵,今後將成為王國重要的戰力。
  法妮雅俯視我軍,開始發號施令。
  「壓制砲台!!騎兵前去阻斷敵步兵退路並予以痛擊!!無需手下留情!!」
  「哦哦!」我軍回以歡呼,開始實行公主的命令。
  後援軍隊接連過橋,對駐紮於西岸的砲兵陣地發動急襲。完全沒有料到這種局面的堤拉諾勒軍無從應對王國軍來襲,全因訂定兩日後發動總攻擊而疏於防範。堤拉諾勒軍的砲兵營轉眼間被踐踏破壞,藍色王國軍海掩埋了整片西岸。
  只見突破大橋的王國軍騎兵衝進一團混亂的堤拉諾勒步兵團中大肆蹂躪。被法妮雅激起的高昂鬥志使得整片西岸眨眼間染上了王國色。
  確認所有王國軍步兵都過完橋,騎兵也開始殲滅殘黨後,一直單手舉著軍團旗注視戰場狀況的法妮雅雙腳瞬間一軟。
  「法妮雅……!!」
  盧卡跳下貝葛的肩,抱住險些倒地的法妮雅。
  大概是一直處於緊繃狀態,加上長期用受傷的右腳硬撐身體的影響。不過最大的原因應該是總算鬆了口氣吧。
  法妮雅彷彿終於感到安心,讓盧卡摟在懷中。
  「我們獲勝了呢。」
  「是的,全多虧了殿下。」
  盧卡一笑著回應,法妮雅一雙纖細玉手繞過背部,用力抱住了他。
  「全多虧了你才對喔。」
  突如其來的擁抱讓盧卡僵住。儘管忍不住想出手回抱,但現在王國兵正抬頭看著這裡,自己不能那麼做。
  「盧卡。」
  公主喚了盧卡的名字。
  「我在。」
  一開口回應,公主從極近距離抬頭,喜極而泣盯著盧卡。
  「謝謝你拯救了王國。」
  打從展開這趟逃亡之旅以來,頭一次得到法妮雅的感謝。
  然後值得特書的是這抹清澄的笑容。即使濃縮世上所有乾淨、舒適且惹人憐愛之物為一,想必仍敵不過這抹笑容吧。
  「過獎了,我並沒做什麼……」
  害臊的盧卡光答出這句話就是極限了。當他不知如何是好而將視線轉向貝葛頭部,雅思緹和弭茲奇從頭部艙門探出上半身,笑瞇瞇地俯視下方。
  「公主大人,我也很努力了耶~」
  「我也是!!我也拼了命喔殿下!!」
  盧卡和法妮雅互看一眼,紅著臉慌忙放開雙手。當為了遮掩害羞抬頭一望,看到一隻白貓頭鷹飛過天際。
  「…………?」
  該不會是當時在旅店房間外偷窺的貓頭鷹吧?盧卡腦中瞬間掠過如此疑問,隨即仍決定不再多想。貓頭鷹則是瞄了下方一眼,便消失在天空的盡頭。
  王國軍如雷歡聲響徹四月的藍天。
  王國軍騎兵開始奮勇追擊潰逃的敵軍。步兵則包圍住沒來得及逃走的敵軍機兵,用鐵鎖綑住膝蓋、手肘與肩膀來阻礙行動。最終俘虜到的大砲、軍旗和機兵不計其數,西岸一帶已幾乎染上王國軍的藍色。
  「願王國榮耀永存!」「願公主殿下榮耀永存!」「願加門帝亞王室榮耀永存!」
  士兵們不知何時已聚集到法妮雅周遭,唱起讚揚王室與王國的歌。勝利旋律就這樣不止息地,傳上東方天邊高昇的太陽。

  在這之後——
  被趕出國境城市卡納塔克的堤拉諾勒軍遭受王國軍頑強追擊,最後被逼得只能一路與沿著北恩大街道東進的援軍會合並撤退。甚至連原本預定和堤拉諾勒軍會合的幾個傭兵團都在收到突如其來的戰線崩壞報告後,隨即掉頭回各自的據點去了。
  六天後,總司令官法妮雅再度進攻聖都卡羅維瓦利。這時簡直形同重演了先前的戲碼,只是這次換成堤拉諾勒軍的殘兵在距離聖都二十公里外的山丘佈陣,召集撤退途中四散的同伴重新聚集。
  然而,雙方能徵調的糧草都已超過極限。接著經過數次使節交流,於四月二十日在聖都卡羅維瓦利大聖堂內召開由法妮雅及慈善同盟盟主布拉瑪南德的和平會談。雙方商議的結果,王國方將卡羅維瓦利歸還堤拉諾勒,但能獲得總額五億貝利耶的賠償金,以及在國境城市卡納塔克駐軍的權利,所需軍費更完全由城市方上繳的稅金來承擔。
  共計七次的堤拉諾勒戰役所花的費用,靠著這五億貝利耶完全打平。加門帝亞王室償還完一切債務,得以著手進行財政再建。過去被貶為斜陽王國的加門帝亞,如今正升起名為公主法妮雅這顆全新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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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章 夢境過後


  當貝葛的機影浮現在大道另一頭的瞬間,擠滿拉蘭帝亞大道兩旁的百萬市民一齊高聲歡呼。
  道路旁的建築物內飄出五顏六色的彩帶,鮮豔到形同整片五月的天空染上顏色。在滿臉笑容的熱情群眾揮手、吹口哨與大聲祝賀下,贏得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的加門帝亞王國軍由戰功彪炳的公主專用機——貝葛型機兵領頭,凱旋回到故鄉。

  史提法諾曆一七八九年五月二日,加門帝亞王國王都拉蘭帝亞——

  沿途的孩童個個興奮得雙眼發亮,聲援著在卡納塔克的決戰中上演搏命演出的貝葛。在隨軍作家加油添醋的誇飾下,貝葛可說展現了三頭六臂的活躍,口耳相傳到最後竟變成貝葛獨自一台就解決掉堤拉諾勒軍五台機兵。
  兩台奪來的特洛伊型機兵有如遭押解的俘虜般跟在貝葛後頭。雖然外裝已塗成藍色,肩上貼了王國軍的模版,已經成了王國軍可靠的戰力,在孩童們眼中仍是「輸給貝葛的壞人」。相較於經過時人人吹口哨歡呼的貝葛,特洛伊卻遭受毫不留情的噓聲與咒罵對待。
  緊接著從後方走來的是身著華麗裝備的公主親衛軍團。走在前頭的伊西德羅伯爵帶著得意笑容,像名建功者般對著群眾緩緩揮手。根據隨軍作家的記載,伊西德羅伯爵竟成了當時率先衝過橋,在最前線奮戰拯救了公主的英雄。實際上他根本是等到勝利確定到手後才過橋沾功,但靠著隨軍作家耍手段,原本的窩囊行徑都被粉飾為名譽美談。畢竟只要打了勝仗,歷史作家們要怎麼竄改真相都行。
  然後——在成兩列縱陣的親衛騎兵守護下,今天的主角跨在白馬上,抬頭挺胸凜然直視前方。
  人群一齊高高揮舞起手帕或帽子,歡聲變得更加劇烈。
  「法妮雅公主殿下!!」
  宛如地震般的熱烈讚揚聲從四面八方湧向身著華麗軍服的法妮雅。公主所經之處響起的歡呼劇烈到足以撼動建築物,有雙掌合十當場跪地的人,有呼喊得痛哭流涕的人,激動到昏過去的人等等,沿路上充滿各種彷彿見到神的反應。
  而即使面對五花八門,形同活著的森林一般的群眾,法妮雅眉頭都不動一下。
  她完全不在意四周的熱情與瘋狂,就只平淡地握住韁繩駕馬緩行。明明是堪稱歷史性的凱旋場面,她卻一點都沒有興奮感動的反應。如此超脫現實的模樣讓群眾更加激動,呼喊公主之名時更增添幾分狂熱。
  公主背後跟著砲騎兵、兩台伊洛爾型機兵、輕騎兵、重甲騎兵、野戰砲,以及主力步兵團。為數三千的士兵受到歡呼聲與彩帶洗禮,沿途散發奪目光彩,往大道前方的拉蘭帝亞宮殿前進。然而在凱旋歸來的隊列中,卻不見盧卡、弭茲奇和雅思緹三人的身影。

  「我一~點都不能接受耶!」
  坐在路旁樹木枝頭上的雅思緹嘀咕道。身上穿著與市井少女相同的粗俗晚禮服,眺望著遠方人群另一頭在市民歡呼聲中前進的王國軍。
  坐在樹幹另一側枝頭上的弭茲奇也嘟起嘴來:
  「伊西德羅根本只有扯後腿而已啊。明明都是那傢伙早早拋下殿下逃跑,我們才吃了那麼多苦頭耶。為什麼現在那傢伙成了英雄,我們卻只能在這裡看著啊。」
  和兩人同樣穿著平民服裝的盧卡背倚樹幹,雙手插胸眺望著人牆後方若隱若現的凱旋隊伍。
  「畢竟我們大鬧了一場,沒被關進牢裡已經該謝天謝地了喔。」
  彷彿看開一切的盧卡如此低語。
  「可是應該是全靠我們才贏的啊~」
  「他們不是群能用理說得通的傢伙啦。我們穿著敵軍軍服戰鬥,又搭上剛搶來的機兵攻擊敵軍,然後最關鍵的還是那件,我拷問了俘虜的事吧。當時我拷問的那個男爵似乎在加門帝亞內有認識的貴族,大聲嚷嚷著說啥有損加門帝亞王的名譽之類的,聽說殿下為了平撫這件事也耗費了不少心思,我光能活著就該偷笑了呢。」
  「可是不拷問你不就沒辦法救出公主大人嗎?又不是你的錯。」
  雅思緹難得幫盧卡說話,看樣子貴族更讓她火大。盧卡聳聳肩回答:
  「那些傢伙怕的是貧民拷問貴族的事實喔。因為要是沒針對這件事施加懲罰,或許會出現做出相同行為的人。」
  「那貴族拷問貧民就沒關係嗎?」
  「沒關係啊。」
  「是怎樣,根本歧視嘛。真虧你們忍得下去耶。」
  「沒辦法呀,畢竟拷問本來是貴族的專利,看在他們眼中我們連蟲子都不是吧。好啦……現在也不幹親衛隊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哩……」
  盧卡說得一副事不關己,抬頭望著天空,伸了個大懶腰。
  被建築物遮住一部分的清澈天空藍得深邃,不見盡頭。越是盯著看,越覺得地表發生的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又要找工作了呢。反正已經不能回王國軍內,不是隨便找個傭兵團加入,就只能落草為寇啦。」
  「我說你會不會放棄得太早啦?怎麼覺得我都比你還氣啊。明明那樣拼命救出公主大人,為何你非得被趕出來啊?」
  「我都說別在意了嘛。反正手上還有賣貝奧狼得來的錢,沒事沒事~」
  當盧卡安撫著雅思緹,頭上也傳來聲音。
  「我覺得我好對不起你喔……可是我想待在殿下身旁……」
  弭茲奇一臉苦悶地向盧卡道歉。由於盧卡扛下了所有違反協約的罪行,弭茲奇才只需停職自省三個月,依然能留在親衛隊中。盧卡笑著說:
  「你用不著道歉啦。話說回來,雅思緹還比我慘吧。」
  雅思緹從枝頭上跳下,雙手插在胸前,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我沒差啊。反正我這麼強,就算這邊不雇用我,去到別的地方一定也是搶著要喔。」
  看得出她明顯在逞強,說出這種無憑無據的事。
  「我說妳啊,沒被處刑真的賺到了啦。畢竟讓那群高階將校全軍覆沒的兇手就是妳,連布魯塞元帥都被妳送上西天,要是被知道肯定斷頭台伺候喔。」
  「我是被命令的嘛。」
  「是沒錯啦,但妳那個藉口對貴族們不管用就是了。」
  把盧卡這句話當耳邊風的雅思緹撇過頭,再度望起遠方的遊行隊伍。
  雅思緹被懷疑正是當時駕駛米迦勒的兇手。原來是保護貝葛穿過林間小路的那三百名步兵的生還者中,有數人目睹到身穿白色戰鬥服的雅思緹身影。加上在接受伊西德羅伯爵訊問的過程中,雅思緹三番兩次發揮她少根筋的個性,險些承認了加諸於身的嫌疑。最後是看不下去的法妮雅開口證明雅思緹的清白才讓此事落幕,但雅思緹也因此沒能在拉蘭帝亞宮殿內換得一席之地,而是跟盧卡一樣被趕出來。
  「全部都是虛假的謊言不是嗎?恩寵大地果然很怪耶,光是身分低微就得任人宰割,這種事絕對是錯的啊。」
  雅思緹的怒火仍未平息。盧卡只能苦笑著安撫她。
  「至少殿下知道一切真相。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唔……」
  站到依然不滿鼓著臉的雅思緹身旁,盧卡也眺望起人群另一頭的凱旋隊伍。
  歡聲緩緩邁向沸騰,呼喊公主名號的聲浪越來越廣。當人群的興奮激昂達到最高峰時,盧卡只能從縫隙間隱約窺探騎著白馬的法妮雅經過的樣子。
  ——真遙遠啊……
  眺望著遠方的公主,盧卡事到如今才體會到這理所當然的事實。
  法妮雅和自己本來就是雲泥之差的人。
  兩人原本不可能有交集。從米迦勒急襲後到卡納塔克的決戰,這寥寥二日以來和公主的逃亡之旅,現在回想起來根本宛如童話故事般不真實。
  ——我和那個人一直貼在一起啊……
  在貝葛機艙內、騎貝奧狼和馬時雖說是不可抗力,兩人仍緊貼身體,闖過了重重難關。
  然後還有,那夜在洞窟內……
  ——是夢吧?
  重新回想起當時過於現實的那場夢。感受著公主相依的體溫,並靠著那股溫暖撐過森林寒冷的夜晚。一場太過癡心妄想的夢。
  果然不可能。盧卡不禁如此心想。只要看著目前身處遊行隊伍中央,光芒四射的法妮雅,甚至會懷疑起那兩天來的旅途也同樣是一場夢。
  人群的歡呼聲隨著法妮雅遠去。雖然後方還有遊行隊伍,人群已開始散去。喧囂聲逐漸平息,三千軍隊消失在大道另一頭後,人群三三兩兩散去,變回一如往常的街景。

  其實盧卡清楚,自己立下那般大功之所以遭到無視,理由並非只為了一句「違反協約」。
  敵視公主的派系盯上了盧卡和法妮雅兩人獨處一晚的事,在社交界內放出「公主與臉上刺青的前科犯有了關係」這種惡劣謠言。當法妮雅想針對此事替盧卡辯護,反倒被對方「公主果然和前科犯關係匪淺才會替他辯護」反將一軍,導致法妮雅無法在有關盧卡的事上再說隻字片語。看不下法妮雅為此消瘦憔悴的親信,直接來找盧卡說:「為了公主殿下著想,希望你離開親衛軍團。」
  由於盧卡並不想造成法妮雅的困擾,決定主動從她面前消失。一旦自己離開,那些充滿惡意的謠言也會失去火種,時間久了自然會熄滅。
  所以說,盧卡已無法再和法妮雅見面。她有守護王室的路要走,盧卡也得繼續去尋找Vivi Lane,想必兩人往後不會再有交集了吧。
  風吹過變得空無一人的大道,同時盧卡心底也拂過些許寂寞。
  抬頭仰望五月的天空。
  藍天中彷彿映照出那時站在貝葛肩上,抱住盧卡喜極而泣的法妮雅。
  ——這就是所謂的如夢初醒嗎?
  邊心想自己還挺感傷的,邊享受著夢的餘韻。
  ——也罷,至少做了場美夢,對我這貧民來說夠奢侈了。
  ——這趟旅途的酬勞便是公主的笑容,就這麼想吧。
  盧卡揮去哀傷,將水遞向雅思緹。
  「我說妳,有地方去嗎?」
  被這麼一問,雅思緹癟起嘴來,斜眼瞪了盧卡。
  「……最好有啦,你明知故問嗎。」
  總是不示弱的雅思緹臉上浮現一絲寂寥。
  ——這傢伙其實也跟孤兒沒兩樣啊……
  無法回到伊甸,在恩寵大地上居無定所,更不曉得該往何方去。盧卡很能體會她這股辛酸,因為自己從小開始就是如此。
  沒辦法,就幫幫她吧。不過相對的——
  「欸,把妳所知道關於Vivi Lane的事都招出來。」
  「蛤?」
  「我也在找Vivi,我們來交換情報吧。總比毫無線索來得好嘛。」
  「……為什麼我非得告訴你啊?再說要別人招之前,你自己先把一切招出來啦。」
  「哦,好啊。那我現在就把我知道的告訴妳。」
  盧卡接下來便一五一十將自己知道有關Vivi Lane的情報告訴雅思緹。包含與希爾菲相識,在希爾菲拜託下才展開搜索Vivi,而她右手背上有「熾天使的紋章」,但自己踏遍恩寵大地尋找各種文獻,問過數不清的人,依然沒能得到半點情報等等,鉅細靡遺地全盤托出。
  全部聽完後,雅思緹一臉不悅地雙手插胸哼道:
  「哼~那個叫希爾菲的女孩真的很像我就是了。」
  「是啊,超像的。不如說,要是希爾菲長大肯定會變成妳。即使內在完全不同,外表和妳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樣喔……」
  雅思緹將聽來的情報記進心中後,抬起頭來告訴盧卡:
  「那我也把我知道的告訴你。Vivi Lane是我養的一條狗,但在三年前死了。就這樣,沒啦。」
  「哦,是這樣嗎。謝謝妳提供寶貴情報啊。雖然把這當謝禮有點怪,不過我會幫妳找地方住,跟我走吧。」
  盧卡竟聽信雅思緹再明顯不過的謊言,如此回應後開始往前走。雅思緹見狀連忙從背後喊住他。
  「欸、欸,你等等啦!」
  「怎樣,妳想抱怨啥嗎?」
  「你才該抱怨吧!Vivi怎麼可能是條狗嘛!」
  「原來妳騙我喔?爛透了耶。還不快把真話招出來。」
  雅思緹傻愣愣地盯著盧卡的臉,嘴角不知所措地抽動。不一會才雙手插胸,不情不願揚起下巴。
  「我、我可不是為了你才說喔!可別會錯意了喔!我只是想讓你幫我找地方住才勉為其難告訴你的,你要心存感激!」
  「我是不懂妳想表達啥啦,反正把妳知道的招出來就對了。」
  「好、好啦!真拿你沒轍耶。不過我、我可不是為了你喔……」
  雅思緹羞紅著臉,將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訴盧卡。
  包含在飛行戰艦上聽魔女安娜塔希亞說的,和米迦勒神經連結時被告知去找出Vivi,如此一來便接納妳等等米迦勒親口說的話……
  全部聽完後,盧卡雙手插胸瞪向半空中。
  「所以米迦勒也在找Vivi嗎?難道這代表說,Vivi正是米迦勒的駕駛?」
  「好像是喔,因為她還用女人的聲音叫我『假貨』,叫我若想駕駛她,就帶Vivi Lane回去……」
  「米迦勒是女的喔?聽妳這麼一提,在創世神話中,她的確是以女性天使的形象出現呢……」
  盧卡腦中各式各樣的線索即將串聯起來。
  第一次遇見希爾菲的夜晚,兩艘受創的伊甸運輸船。該不會當時裡頭載著的貨物就是米迦勒?
  根據雅思緹描述,米迦勒在說出「違背三界不侵條約的伊甸之民呀」,「讓你們嚐嚐猶大環的制裁」之後,便朝飛行戰艦的側腹部扔出手中大劍。雖然目前都只是假設——難道那天夜晚的運輸船違背三界不侵條約,從猶大環搶來了沉睡中的米迦勒,準備運回伊甸的途中,遭到翼龍襲擊而嚴重受損嗎?然後身為米迦勒駕駛的Vivi也在那艘運輸船上,所以希爾菲才會在剛墜落到地上後第一句就呻吟「Vivi,等等啊」——不是嗎?
  試著思考了一連串的推理後,盧卡問了雅思緹幾點在意的地方:
  「妳說妳第一次見到米迦勒時,是從萊奧卡迪奧繫留塔搬運上戰艦的對吧?」
  「嗯,沒錯。聽說是幾年前想在伊甸進行實驗時米迦勒失控暴走,考量到太過危險,才只能放在地上。」
  「這樣嗎……」盧卡陷入沉思。繫留塔是伊甸設置在地上,用來供飛行艦艇起降的建築物,因此內部為伊甸治外法權的有效範圍。地上的人類無權知道內部狀況。
  ——要是能去萊奧卡迪奧繫留塔附近仔細調查,或許能明白什麼。
  盧卡咧嘴一笑。
  「謝啦雅思緹,這是我頭一次得到Vivi的線索呢。好,等到幫妳找到家後,我要再出去旅行。」
  「咦?盧卡你要去哪!?我也要去!」
  原本默默聽著兩人交談的弭茲奇這時從枝頭躍下,抓住盧卡袖子。
  「要反省三個月實在沒事幹啊!你要去就帶我一起嘛,只要三個月以內回來就沒問題了!」
  「哦,好啊。反正只是在萊奧卡迪奧繫留塔附近到處閒晃,花不了三個月啦~」
  這時雅思緹雙手插腰。
  「欸、欸你等等啦!虧我沒插嘴聽你說,結果你竟然打算自己去找Vivi喔。」
  盧卡笑著抬頭回應:
  「有意見的話妳也來啊?不過這樣找幫妳地方住就得延後了喔。」
  慌張失措地張大了嘴,雅思緹的臉再度變得通紅,撇過頭去。
  「我也在找ViVi好嗎!只有你有進展這種事我才不接受!所、所以……要我跟你去也沒關係喔……!」
  臉紅得媲美岩漿的雅思緹激動地說。盧卡見狀笑著聳聳肩。
  「好啊,儘管來啊。反正賣掉貝奧狼的錢還有剩,不怕沒食物吃啦。不過做為交換條件,情況危急時妳可得幫我一把喔。」
  聽盧卡這麼一說,雅思緹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抬起一張不情不願的苦瓜臉。
  「唉,真拿你沒辦法。既然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想要我跟你一起去也行。反正我也還沒掌握有關Vivi的線索。」
  這時弭茲奇突然從旁湊過臉來,指著雅思緹的手背問:
  「我從之前就很在意了,這個數字代表什麼意思啊?」
  雅思緹的手背上浮現著藍色數字「2528」。雅思緹先是默默盯著數字,才抬起頭來說:
  「代表這天我攝取的卡路里量。每天都會顯示喔,很方便對吧。」
  「嘿~好怪喔。」
  「怎樣都好,快點走就對了啦。既然難得掌握Vivi的線索,早點去找比較好吧。所以說,來,我們出發!」
  雅思緹大喊完,自顧自地不知往何方走去。盧卡和弭茲奇對看一眼,也跟在雅思緹身後。
  「妳是想去哪啦?首先不弄到馬車和馬不行啊。」
  「我想買一台自己的機兵!工作專用的款式很便宜,我想靠賣掉貝奧狼的這筆錢應該買得到喔~」
  三人就這樣邊說著各自的心願,邊動腳前往中央街做行前準備。

  †††

  於拉蘭帝亞宮殿五樓的個人房間內,結束凱旋儀式,換上了室內便服的法妮雅獨自站在一扇大窗前。
  一打開窗,便能將整片拉蘭帝亞市的夜景盡收眼底。
  數千煤氣燈創造的燈光交雜在星光中,替暗夜描繪出深淺。想必整座城市今夜會燈火通明,都快能清楚看見因打勝仗而群情激昂,飮酒作樂的市民們的身影。
  法妮雅本身不只受到貴族與民眾熱烈讚賞,連國王都難得開金口直接表揚。然而儘管獲得再多歡呼及讚賞,內心仍是空蕩蕩一片。
  ——盧卡、雅思緹、弭茲奇,原諒我……
  ——別說報答你們了,我竟連保護你們都辦不到……
  無力逐漸轉變為懊悔。因為對於本次戰役中戰功最彪炳的盧卡•巴路克,貴族和諸侯們竟以抗議來回應他的貢獻。
  盧卡臉上刺有象徵殺人犯的刺青這一點讓諸多貴族感到反感——想授勳給前科犯根本荒謬,會嚴重損害加門帝亞國王的名譽。再說他豈不是違反了許多條約嗎?遭他拷問的尼可拉男爵已經來要人了喔。如此殘忍的男人和公主獨處了兩晚,怎麼可能什麼事都沒發生?已經有士兵看到兩人在貝葛肩上相擁了呢。公主和一個前科犯在大庭廣眾面前相擁成何體統,應該徹底檢查公主的清白,不然等到將來成婚後,可能引發國際問題呀……
  諸如此類充滿惡意的謠言眨眼間傳遍宮廷中,等到法妮雅簽署完和戰條約時,已經沒有不曉得公主與前科犯兩人間逃亡之旅的貴族了。
  謠言的出處來自想拱法妮雅的叔叔,克勞迪奧樞機卿為次任國王的派系。真相一經他們捏造扭曲,想怎麼誣衊都行。公主越替盧卡說話,越替那些空穴來風的謠言增添可信度,克勞迪奧一派隨之變本加厲,譴責起公主行為不檢點。到後來甚至國王直接派人來傳話,要法妮雅別再替盧卡辯解。法妮雅可說是走投無路了。
  根據親信的消息,盧卡選擇主動離開親衛軍團,似乎是不想再帶給法妮雅困擾。法妮雅聽了愧疚萬分,完全不曉得該怎麼向盧卡道歉才好。
  前來質問是不是雅思緹駕駛米迦勒的也是樞機卿一派。不過由於這點是事實,若是穿幫定會讓雅思緹有生命危險。最後為了保護雅思緹的安全,法妮雅忍痛放棄收她為自己的侍女。
  ——我真的差勁透頂……
  法妮雅關上窗,對著映照在玻璃上的自己低語。
  ——明明是被他們拯救,我卻恩將仇報……
  法妮雅不停譴責自己。
  再也忍不住的她走向衣櫃,取出一件藏在眾多服飾中的骯髒上衣。
  正是盧卡給法妮雅來代替毛毯,也是在卡納塔克的決戰中激勵我軍時穿在身上的那件加門帝亞親衛隊上衣。她偷偷藏在隨身物品內不讓人發現,回國後便像這樣寶貝地收著。
  法妮雅摟著盧卡的上衣,把臉埋了進去。
  「對不起,盧卡……」
  對著他的上衣道歉。
  「你不必原諒我也沒關係……」
  彷彿擁抱著人不在這裡的盧卡,法妮雅只能如此打從心底向他道歉。
  從摟著的上衣中,洞窟內那一夜的記憶再度浮現。
  那夜在森林中與他緊緊相依,靠著彼此的體溫撐到天亮。
  另外還有——那場夢。
  『處死公主法妮雅!』『讓斷頭台嘗嘗公主的血吧!』
  數萬名衣衫襤褸的士兵吼叫著革命之歌。
  騎在貝奧狼上,身後的長黑斗篷迎風飄揚,一對宛如魔王的鮮紅雙眸目光如炬的青年,盧卡•巴路克。
  『我不會讓妳如願的,法妮雅。』
  『看我摧毀妳的王國。』
  夢中盧卡說的話著實逼真,不停在法妮雅腦中迴響。
  『我會守護王政的,盧卡•巴路克。』
  以及如此回應他的,未來的法妮雅•加門帝亞。
  ——只是場夢。但是……
  不絕於耳的野蠻歌聲,未曾見過的士兵和裝備,刺鼻的體臭與沾滿血漬的農具。一切都詳細到不輸給現實。
  該不會那就是未來?
  ——我和盧卡總有一天會在名為「革命」的現場對峙嗎?
  「不可能。」
  不只否定得有氣無力,內心更擅自喃喃自語起來。
  ——我們是為了有朝一日互相殘殺才相識的。
  「不是。」
  ——盧卡朝我坐的王位,一步步爬了上來。
  ——和他手中用來革命的劍一起。
  ——總有一天會以災厄魔王之姿出現在我面前……
  「根本無憑無據。」
  法妮雅打斷內心的聲音,臉頰湊近盧卡的上衣,不知為何湧出淚來,也搞不懂這些淚水的意義。為何我會哭呢?
  法妮雅的心回答了她這個疑問。

  ——因為自己注定要和愛上的人相互廝殺。


  †††

  「好啦!出發!!」
  在中央街做完行前準備,盧卡、弭茲奇和雅思緹搭著雙頭驢拉的貨車出發前往萊奧卡迪奧繫留塔。
  「嗚哇~超慢的啦~」
  車夫座上的弭茲奇邊愉快地抱怨,邊對兩頭老驢甩動韁繩,但前進速度慢到用走得都比較快。發出「喀噠喀噠」聲搖晃的貨車上載著能充當床鋪,同時也是驢子飼料的厚厚稻草。
  盧卡和雅思緹兩人並排躺在稻草堆上,以臂當枕仰望星空。
  「很舒服喔弭茲奇~偶爾搭這種交通工具也不壞嘛~」
  開口挖苦猜拳猜輸而當了車夫的弭茲奇,盧卡仰望滿天星斗。感覺如今法妮雅也正在宮殿的某處望著同一片天空。
  「我果然還是喜歡奶油麵包耶,實在太好吃了。」
  邊大口大口咬著奶油麵包,雅思緹也枕著手臂盯向星空。
  「也給我一塊~」
  「拿去。」
  將紙袋口朝向盧卡給他麵包後,雅思緹看了自己的右手背。
  「2528」的文字在黑暗中也清楚浮現。
  「那明明是表示卡路里的數字,吃了麵包卻沒變耶,是不是壞了啊?」
  盧卡提出敏銳的疑問。
  「這種小事沒差吧?你專心想怎麼找Vivi就好了啦。」
  隨口應付盧卡後,雅思緹邊啃著奶油麵包,邊陷入沉思。
  ——壽命只剩下兩千五百二十八天,瞧我在這之前駕馭米迦勒。
  ——不然總覺得不太能接受。
  不想漫無目的地浪費剩餘的時日,至少這七年要過得有意義。所以去找出Vivi Lane,然後駕馭米迦勒吧。如此一來自己肯定能好受一點,到時才能帶著自己活過的意義從這個世上消失……

  在雅思緹身旁的盧卡單手拿著奶油麵包眺望星空的同時,也在心底下定決心。
  ——過了五年,終於得到像樣的線索了。
  ——儘管這次沒得到任何報酬,也罷,就當是正負抵消吧。
  那般拼命保護公主,甚至逆轉了本該會輸的戰役,卻別說授勳或得到獎賞,還把工作都丟了。不過也因此得到了Vivi Lane的情報,應該已經足夠了吧。盧卡如此安慰自己。
  再說,稍微認識雅思緹後,發現她其實也不是個壞傢伙。
  就算她傲慢、厚臉皮、毒舌、食量也比別人多十倍,待在她身旁倒也不覺得難受。何況只要閉嘴不說話,就很像希爾菲。
  不知不覺間,盧卡已將身旁雅思緹的側臉與希爾菲的幻影重疊。
  無法忘懷的笑容隨著最後的話語從記憶深淵湧現。
  『找到Vivi的話,就能改變世界喔。』
  『弱小、貧窮、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踐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來改變喔。』
  直到今天,仍不曉得她許下這個心願的用意何在。然而或許當時希爾菲眼中,看到了一些盧卡看不見的事物。雖然無憑無據,卻不由得這麼認為。
  『答應我,會去找出Vivi Lane,讓這個世界變好。』
  盧卡對著希爾菲的幻影點頭。
  即使不知得花幾年、幾十年,甚至有可能到死都找不到。
  但我往後會持續尋找Vivi Lane。
  ——就算沒興趣讓世界變好,但我已經和希爾菲約好了。
  盧卡朝著星空發誓。
  ——妳在天堂看著吧,我一定會找出Vivi Lane喔。
  感覺浮現在星空中的希爾菲對自己笑了。
  盧卡於是也回以漫天星河一笑,委身於貨車的搖晃間。

  †††

  萊奧卡迪奧繫留塔最上層。
  呈細長圓錐型,微微朝邊緣隆起的塔頂有塊平坦圓形,中心突出一根巨大柱子,此時共有四艘伊甸飛行艦艇上下交錯,把艦首繫在柱上,停駐於此。
  周遭有眾多圍繞著這根柱子的機場設施。管制塔台、維修廠、貨物廠房以及航廈應有盡有。
  魔女安娜塔希亞的私人房間就位於航廈西邊角落。
  室內裝潢為紅黑雙色,點著香爐,上了年紀的辦公桌上放有水晶球,單手拿著羽毛筆,用猶大環語在羊皮紙上書寫的安娜塔希亞這時聽到敲窗戶的聲響,抬起頭來。
  「回來了是吧。」
  站起身來打開裝飾窗,便有隻白貓頭鷹理所當然地從窗外飛進室內,伸爪停留在辦公桌上的水晶球。
  「辛苦了。有帶回能讓我看得高興的東西吧?」
  安娜塔希亞這一問,貓頭鷹只發出「咕~」的一聲便閉上眼來。
  然後——
  貓頭鷹停留的水晶球內似乎浮現出什麼影像。
  安娜塔希亞瞇起眼,換她發出了「哦?」的讚嘆聲。
  「這豈不是……」
  水晶球上映照出簡陋旅店的一間房內。
  從窗外窺探的視角所見到的,是似乎在改造拋擲彈的盧卡、弭茲奇、雅思緹及法妮雅四人。
  安娜塔希亞倒抽一口氣,癡癡盯著這四人看。
  接著水晶球內彷彿水彩畫溶化一般,映照出新的景象。
  是站在貝葛型機兵肩上相擁的盧卡和法妮雅,以及賊笑著從頭部艙門探出上半身的雅思緹和弭茲奇。
  安娜塔希亞愣愣張著嘴,透過鳥的視角望著這四人。
  「哎呀,造化弄人呀……」
  不禁發出感嘆的同時,觀察著水晶球內映照出的四人。
  盧卡、法妮雅、雅思緹、弭茲奇。
  魔女安娜塔希亞對著其中一人,說出一句無法傳達到的話:

  「那三人就是汝身的夥伴是嗎,Vivi Lane。」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8-8 21:44 编辑


  【參考資料】

  《十九世紀的倫敦聞起來如何呢?》
  丹尼爾•保羅著 片岡信譯 青土社發行

  《維多利亞時代——倫敦巷弄內的生活誌 上/下》
  亨利•梅許著 植松靖夫譯 原書房發行

  《活在最底層的人們——倫敦1902》
  傑克•倫敦著 行方昭夫譯 岩波文庫發行

  《巴黎•倫敦流浪記》
  喬治•奧威爾著 小野寺健譯 岩波文庫發行

  《多雷的倫敦記行——天才畫家所描繪的世紀末》
  谷口江里也著 古斯塔夫•多雷插畫 講談社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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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6

10000
aaapppp 公爵
真好看

2 年前 0 回復

wgac 侯爵
謝謝大大 好硬核 為什麼可以這樣硬核但又那麼好看 絕了!!!!

6 年前 0 回復

ssforce 子爵
' 终焉之罪章 发表于 2018-8-11 16:14 我说的当然是原作,作者出书还是很快的 '


去网上逛了一圈,据说国内有版权了。然而,需付费。

6 年前 0 回復

ssforce 子爵
' 终焉之罪章 发表于 2018-8-11 11:33 然而七卷完结╮( •́ω•̀ )╭ '


然鹅,台版不是7月18日才出的吗?

6 年前 0 回復

摇光XYZ 公爵
这本希望不会胃疼吧……飞行员系列很好啊。

6 年前 0 回復

ssforce 子爵
差点看成vive la france了。,看完后意外地觉得作者的文笔还不错,不过按这个步调,会很慢很慢。

6 年前 0 回復

kilong00 子爵
犬村小六的書來支持一下了 我很喜歡飛行員系列

6 年前 0 回復

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感覺故事未來發展會挺胃痛
vivi lane到底會是誰呢??

6 年前 0 回復

六翼天岚 伯爵
虽然飞行员系列追完了整体也还蛮喜欢的,但老实说我有点讨厌犬村这种喜欢在故事中途甚至是刚开始的时候就插叙未来如何如何的这种写法 。。

6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最后公主为了能和男主相爱相杀,估计要先嫁个国内大贵族才能弄到兵源吗?

6 年前 0 回復

xawang 子爵
一看犬村小六就怕。果然又是这种身份差距的无果恋爱,而且还是相爱相杀!

6 年前 0 回復

kuunlan 公爵
台版终于想起来代理这本书了,不过国内有公司买了这本书的简体版权,希望不要变成三坪和精灵幻想记那种状态。。。

6 年前 0 回復

摇光XYZ 公爵
厉害。录入了一本又一本……

6 年前 0 回復

LzNO_Hentai 皇帝
佛系发自购,以前用的图床挂了,要插图左转下载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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