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间人间]无法成为神明的少女[台/简]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10-4 21:10 编辑


无法成为神明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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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入间人间
插画:フライ
译者:李逸凡
图源: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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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ONTENTS

  迎向黄昏之星的五月里
  chapter.1 神之岩的终点
  chapter.2 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某日
  chapter.3 因我而生的杀意
  chapter.4 坠落于星球的五月里
  终有一天要超越神明
  后记




  迎向黄昏之星的五月里

  我不禁认为,因为好奇外面发生什么事而跑出去,根本就是一个错误。在我来到外界的瞬间,机能突然自行启动。它为了履行原本的使命,开始发出强光。
  射出的强光,夺去了我们返回的路。强光间歇地洒下,将地面烧毁,同时也烧死了许多正在调查强光注入地点的同伴们。包含尚未掌握状况的同伴在内,这道强光毫不留情地袭向所有人。强光产生反应的对象,确实也包括了我们。
  不知不觉间,地面上留下一大片痕迹。仿佛以此痕迹为标记般,诞生了各式各样的生活圈,我们被迫在那里生活。所有人都不能擅自移动,就这么度过一段既漫长又无趣的生活。有人曾说过,我们唯一能仰赖的,就是当初带来的道具。
  一段时间后,突然出现许多生物,那些生物将我们视为敌人。暂时平稳下来的生活再次被打乱,变得无法统合大家的意见。这段期间,环境逐渐产生变化。我们一定得避免就这么被淘汰。为此,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适应,或是比别人更为突出。
  我们决定要突出。
  以锐角的方式直线突出,为了避免屈身于他人,挺直腰杆伸展。
  如今回想起来,即使没有其他选择,这么做仍然非常失败也说不定。
  经过更长一段时间,洒下的强光消失了。大概是机能发生故障。我们决定折返,毕竟有许多东西留在那里,我也有着非回去不可的理由,相信她一定还在等着我。
  只是我们最终未能如愿。
  在强光的另一头,曾几何时变成一片清澈的水面。
  唯独这片水面,无论我们花上多少时间,终究无法越过。





  Chapter.1 神之岩的终点

  基于某种原因,我打开书桌抽屉,仿佛直接窥视着自己的记忆。里面有我就读小学时未使用完的铅笔、刻度已剥落的量角器。直尺装在母亲制作的铅笔盒里,由于一直收在抽屉里,因此已蒙上一层灰尘。将它拿在手上,随之唤醒自己的回忆,并且连带勾起其他无关的记忆。我的目光与记忆四处流窜,却迟迟未能发现自己想找的东西。心急如焚的我费了些许时间,终于找到那个东西。
  找完东西后,为了完成妈妈托付的事情,我带着行李离开住处。在被最初的红灯拖住脚步前,我是以一如往常的步调行走,但在等待绿灯时,焦虑一口气涌上心头。
  当号志变成绿灯后,我反射性地加快脚步。
  即使快步前行,我仍毫无异状地融入此刻的城镇之中。
  不光是我,整个镇上近来都显得有些匆忙。看着其他人急促的步调,甚至令人有种时钟越走越快的错觉。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
  星星仿佛在加快心脏的跳动般,急着结束自己的一生。
  我们也不能错过班次。
  因为太空船是不等人的。
  “皋月。”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我回头望去。
  嗓音有些模糊的她,依旧与昨日一样美丽动人。
  “芽衣,你这样完全就像是当地人吧。”
  “你也一样呀。”
  来自于高过头顶处的这股声音,听起来仿佛相隔了一小段距离。我像是挺直背脊般抬起头来。芽衣不耐烦地将落在肩上的头发拨开,同时朝着我微笑。
  即使混浊的天空无尽延伸,芽衣整体上看起来仍耀眼夺目。
  憧憬有时会超脱环境与科学。一股非比寻常的声音,在脑中提醒着我。
  “我们有段时间没在外头碰面了吧?”
  “对呀。”
  芽衣简短地出声同意。她独自一人走来这里,应该又是偷溜出来,要不然就是被人从远处监视着。
  不过,我倒是挺佩服她能从人群中轻松发现我。
  “真羡慕芽衣你长得这么高。”
  “嗯~与其说是长得高……应该说问题出在站姿上吗?”
  芽衣露出稍作思考的模样开口回答。站姿吗?我开始反省。这句话确实没说错。
  “真希望能长高点。”
  “就算矮一点也无妨吧。”
  大家差不多都是这样啊——芽衣随口出声安慰我。不过所谓的大家,又是指哪些人啊?
  感觉上这里所指的大家,并不包含芽衣在内。
  我与芽衣并肩同行。尽管自己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但见到芽衣后,几乎全都抛诸脑后。
  脚步急促的我,为了尽可能延长与芽衣相处的时间,自然而然地放慢脚步。
  “你跑出来没关系吗?”
  “稍微一下是无所谓,你别说那种死板的话。”
  芽衣双肩一耸,大笑两声。算了,她有戴着面罩,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果然很引人侧目吧,一直能感受到投来的视线。”
  “那还用说。”
  就各种角度上来说,芽衣会受人瞩目是理所当然。就连跟在一旁的我,也感到有些害臊。
  “准备得还顺利吗?”
  “还算可以,毕竟我本身要做的事情不多,而且有人会擅自帮我打包行李。”
  芽衣略显尴尬地搔了搔脖子。
  “真羡慕你这位公主。”
  “嗯~”
  原先还以为芽衣会开口否定,她却低下头去,接着——
  “若是有王子相伴,或许当个公主也不错。”
  “王子?比如说?”
  “感觉上可靠一点或许不错,比方说看起来很勇猛。”
  芽衣吆喝一声,举起手臂摆出舞刀弄枪的姿势。这年头当真会有那种人吗?
  算了,换作在其他星球或许有机会,毕竟文明水准有所差异。
  “以上就是本公主的择偶条件。”
  “这样啊。”
  我们漫步前行。想想公主的要求还真是难以理解,不过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目前在这颗星球上,最有资格光明正大走在路上的人,应该就是芽衣。我的这位老朋友,现在正是拥有这般身价。
  “毕竟芽衣你是特别的,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这股五味杂陈的心情,我想大致上能区分成羡慕、忌妒与同情,以上三种感受。
  “有时我倒是挺羡慕你的。”
  芽衣低头看着我。我能够从那张面罩底下感受到一股坚不可摧的意志,即使在徐徐微风的吹拂下也毫不动摇。瞬间,我惊觉自己说错话,却无法避开她的目光。
  “什么有时,你刚才也说过很羡慕我吧?”
  “哇哈哈。”
  面对芽衣的提醒,我一笑置之。在现场气氛得以舒缓的同时,我也不禁松了口气。
  “话说回来,从熟悉的老地方迈向宇宙,真是惊人的发展呢。”
  “对啊对啊,就像高二生变成将军那样一飞冲天。”
  “那个,你这比喻也太莫名其妙了。”
  芽衣与人说话,大部分都会随着当时的心情,因此如果全数当真的话会很累人。该说是对话的取舍吗?即使与她交情匪浅,仍然很难分辨她说的话中哪些是必须回应的。
  所以到头来,也只能细心应对她说的每一句话,让人疲惫不堪。
  “唉~累死我了。”
  这次反倒是芽衣先喊累。她像是走累般地摇来晃去。
  “堂堂年轻人,居然说出这种丧气话。”
  “我也是莫可奈何啊,这位阿婆。”
  芽衣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脚。看见这幅景象,我果然有些羡慕她那双美腿。
  “也对,确实是莫可奈何。”
  我们仿佛以这句话为开端,同时抬头仰望天际。
  天空与昨日一样污浊,既灰暗又狭隘。
  五月的太阳耀眼夺目,却明亮到有些不合时宜。
  面对那刺眼的阳光,我眯起双眼。
  “希望人口能赶快再次大量增加~”
  总觉得缺乏一股为了全人类而祈求的真实感,但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
  只能祈求马到成功。
  我们已经放弃这颗星球了。
  准备穿过比海底更深邃的夜空,踏上旅途迈向新天地。
  这是为了活下去。
  为了活出我们原有的姿态。
  ‘不管是在水中或是天空的另一侧,人类都会因为难以呼吸而无法生存下去,所以要热爱大地。’
  这是部族流传至今的教诲。
  但是我热爱大海。
  现在也正低头俯视着海洋。海水温柔抚摸岸边的浪花声,犹如余音般缭绕在耳边。沐浴着来自岩岸下方、充满水气的海风,即使站在陆地上,仍给人身处于海面上随之起伏的错觉。我就这么顺着潮流,如同喝醉般,沉浸在虚幻的大海里。
  所谓的大海,能够让身体自由得甚至感到不安。
  人类确实无法一直屏息待在海里。
  但是比起在大地上奔驰,反倒是沉入海底比较不会令我害怕。
  大概是因为越接近海底,能威胁自己的敌人就会越少吧。
  正因为陆地易于生存,才导致敌人的繁殖速度也随之加快。
  我眺望着大海一段时间。
  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后,我抬起头来,向后方望去,发现同个村落的同伴站在那里。能够看出此人望向我的眼神中,带有一股略感傻眼的情绪。或许他是认为,我居然能不厌其烦地老是待在这种地方。
  “长老在找你。”
  “我知道了。”
  我把扛在肩上的石枪当成拐杖,撑着从地上站起。像这样被长老找去,原则上都是有麻烦事想塞给我处理。尽管令我心情沉重,却也不能无视长老的吩咐。
  我背对海洋,沿着原路返回村落。来找我的那位同伴,走在与我有段距离的前方。尽管我们的步伐不同,导致相隔的距离越来越远,但我并不打算快步追上去。随着远离岸边,植物的气味愈渐浓郁,吹来的微风中,夹带着枯木的香气。
  陆地大部分都被青草覆盖,若是稍微远离村落,能够看见辽阔的森林笼罩整片大地。那片树林高大雄伟,夕阳西下时,将会沉入树林的另一侧,导致此地的黄昏时分较短。
  森林为我们带来大量的恩惠,以及危险。
  它赋予我们两种“不可或缺的事物”。
  一种就如同字面所言,另一种则是——不可逃避的战斗。
  走在高度及膝的草丛间,我轻轻踢到某种东西,于是我屈膝拨开草丛,从中发现一块扭曲的碎片。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原来是这个”,便拾起该物。相传这是昔日从天空落下的星之碎片。虽然绝大多数都会腐朽消失,不过有时仍能发现其踪迹。
  我把这个毫无价值、派不上用场的碎片握在手里,由于恰好能一手握住,因此我决定把它带回去。它的触感很差,以前曾听说这是人造物。
  难道昔日的人类,可以在天空的另一头打造出星星吗?
  “………………………………”
  我是知道海洋,不过天空的另一头,具体来说又是什么样子呢?
  现今世上,已无人能够将自古以来的教诲,进一步解读出其中的奥妙。
  我们顺利返回村落。在草地上开辟出来的圆形生活区,原则上是以泥土的茶褐色为主。那些砍倒的草木,被编造成三角形的屋子,以遗迹为中心分布在周围。用布组成的建筑物十分稀少,设置在最接近中心的地方,只有极少数人能住在那里。
  在长老住处入口前站岗的男子,以手势催促我加快脚步。他看见我不慌不忙地走近后,不悦地啐了一声。但我不以为意,走进长老的住处。
  长老的住处被埋在土里。这栋看似自古就存在的建筑物,其入口被泥土埋住,屋顶则长满杂草。挖开入口后,延伸至地底的空间即可让人居住。明明其余建筑物绝大多数都已经崩塌,或许是此处大半都埋在土里,才能够幸免于难吧。
  我弯腰穿过略显狭窄的入口。在灯光的照明下,长老的脸庞随即映入眼帘。仅凭屋内那昏暗的光源,无法驱散位于角落的黑暗。现场除了长老以外,还能够看见其他晃动的人影,应该是辅佐官与年长的村民们。
  “你来啦。”
  我放下石枪,弯腰就座后,年纪已超过四十岁高龄的长老,伸手摸着自己的胡子与下巴。无论是肩宽或身高,长老都比我们更加强壮。伙食品质的差异,直接反应于外表上。
  “你又去海边啦。”
  “嗯。”
  看着我坦率地点头承认,长老仿佛想表达心中的苦闷般,嘴角两侧向下一弯。长老……不对,这里的居民都不会接近海洋,大家似乎是遵循着热爱大地的教诲,以及对于大海的恐惧。
  只是这些都与我无关。
  “你明白近来的状况吧?”
  “是指哪一件事?”
  无论是粮食、天候以及外族的侵略,我族所面临的问题,并没有少到能一言以蔽之。
  长老回了一句:“我想想啊。”将手放在大腿上,撑着自己的脸颊,然后目光游移地偏着头,这是他有口难言时的习惯动作。面对如此反应,我更加后悔待在这里了。
  “首先,我们不能对东方部族坐视不管,他们很明显地扩大了活动范围。”
  “……说得也是。”
  “他们越过大地之伤的次数越来越多,难保哪天会直接冲进我们的村落。”
  “那也是可能出现的情况之一。”
  届时若是起身抵抗却遭人歼灭的话,或许就是宿命吧,毕竟这种事情并不罕见。
  长老听完上述意见后,这次不仅是嘴形,就连眼神都变得十分难看。
  “我不这么认为,身为上位者,任何事情都得尽力而为。”
  “是吗?”
  以尽力而为四个字来卖关子,确实令我有些好奇。
  “重点在于,唯独东方部族,我们非战不可。”
  长老说出这番话时的眼神与口吻,让人联想到某种干枯的事物。
  有如挖掘地面,迫使某种古老的东西裸露出来。
  如果要对抗东方部族,不光只有长老,其他人也会跟着响应。难道与对方有什么过节吗?
  “只是跟他们正面交锋,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你认为该怎么做?”
  “我哪知道,毕竟我脑袋不好。”
  若是在海中还略有胜算,但是那帮人也同样不会随意接近海边。
  神之光当真有这么可怕吗……算了,是很可怕啦。
  相传神之光能直接让人的肉体灰飞烟灭,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只要获得跟他们一样的力量就好。”
  “……要怎么做?”
  “我认为那是很接近神之岩的存在。虽然不确定他们是否身为神的使者,但我们也只能前往神之岩,拜托神明把力量赐给我们。这是唯一的方法。”
  即使长老继续解释,仍无法消去我的疑惑。
  “神明不可能会轻易把力量赐给我们吧?”
  “确实如此,是没那么容易,因此我们非得献出相应的东西不可。”
  献出二字,给我一种奇妙的感觉。此时,长老以别具深意的眼神望着我。
  “到时候,只有你一人会前往神之岩。”
  长老以略显生硬的口吻说完后,经过一段时间,我才理解话中的含意。
  无论是我被找来这里,或是要我去做什么。
  长老再次对我提出破天荒的要求。
  “换句话说,是要我成为活祭品吗?”
  “活祭品……以结果而言算是吧。”
  长老继续开口解释,并且终于进入先前有口难言的部分。
  “你并不热爱大地,那会玷污我们的信仰。”
  除了长老以外的人影,能感受到他们向我射来责备的眼神。我在想通之后,轻笑出声。
  不得不代为说出其他人的意见,长老的立场也很尴尬。
  “听懂了吗?”
  “我完全听懂了。像这样依赖神明,以一个部族来说也算是完蛋了。神明是能为人的内心带来安宁,但祈祷并不能成为每日活下去的粮食,与其花费心思在这上面,倒不如前往森林狩猎。”
  只要透过自然的恩惠滋养身体,经由树木获得武器跟道具,起身对抗敌人即可。
  “那么做仍于事无补,只会让人原地打转。”
  “长老不满意原地打转的情况吗?”
  “正所谓不进则退。”
  长老没有让步的意思,看来他说什么都想把我沉入大海。
  此番说词有一半是表面话,实际上也是摆脱我的好藉口
  谁叫我这么受人排挤,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扭头窃笑。总觉得能听见周遭人影里发出的叹息。
  “你们打算把我五花大绑,扔进海里吗?”
  我伸手摸向石枪。在一片昏暗中,长老瞥见我的动作,却没有起身制止。
  “若是可以的话,会依照你的意愿来执行。”
  “这也太强人所难吧……”
  谁会心甘情愿去送死啊,我可没有那种牺牲小我的无私精神。
  但是拒绝的话,将会与全村人为敌而遭到放逐,同样不会有好结果。
  “……我明白了,那我这就上路了。”
  包含长老在内,周围的人影皆发出欢呼。他们究竟是因为终于把我赶出村落,还是因为有机会接触神迹,才如此欣喜若狂呢?
  “假如我拒绝的话,你们也会把其他人丢进海里吧?”
  “你帮了大忙。”
  长老摸着下巴回答,却没有出言否定。我在感到傻眼的同时,也对他那毫不掩饰的态度心生佩服。
  “话说回来,我可不确定只献上我一个人,就能让神明满意喔。”
  他们可曾考虑过,要是神明说不想要我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我用枪尾顶住地板,起身后快步走向室外。长老的住处弥漫着一股泥巴味,快要令我窒息了。尽管那里比其他住处更安全,但我还是难以理解长老愿意住在那种地方的心情。
  走到户外,我才注意到自己仍将拾获的星之碎片握在手里。我把它随手扔掉后,看见指尖上留有些许脏污与泥土,但是我并没有拍掉,反倒是五指一弯,紧握成拳。
  假如我死掉的话,此刻从指尖传来的触感也会消失吗?
  一想到这里,总觉得自己在户外吸入的新鲜空气,尽数从浑身上下的毛孔散去。
  自己被开肠破肚、死无全尸的画面,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
  总觉得自己仿佛陷入睡眠般,逐渐无法将意识集中在指尖上。
  “………………………………”
  现在就消失还稍嫌太早,我随即抬起头来。面前是与平日无异的村中景色。
  此乃受排挤之人咎由自取——
  感觉上就是指这种情况。
  就像是沿着原先走过的那条路,我重新回到面朝大海的断崖上,不过这次并非独自一人。
  村人们挤在一起,挡在我背后。
  这群人都只是假借送行的名义,实则是来监视我。筑起的人墙,没有一丝破绽容许我逃离这里。放眼望去,有许多人像是对大海心生敬畏而显得害怕。真要说来,现场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游泳。
  只要一失足,就算不是被人扔进海里,也会一命呜呼。
  “你想携带石枪吗?”
  长老看见我扛在肩上的东西,显得面有难色。
  “我想说这可以用来防身,毕竟在抵达神之岩之前,我可不能被吃掉。”
  面对长老的质问,我半开玩笑地搪塞过去。我以布巾紧紧绑住枪柄与握住它的那只手,因为石枪若是在海中离手,基本上是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绑得比以往更紧,甚至能感受到血液都阻塞在指尖上。
  今天的海面也很平静,想必名符其实的寂静大海,正等着我跳进去。
  感受着来自断崖下的凉爽海风,总觉得双脚不再那么沉重。
  “那我出发了。”
  我转身如此宣布后,所有人都双手合十,开始祈祷。就连不知情的孩子们,也跟着来到现场。其中一名孩子睁开了眼睛,与我四目相交。那是偶尔会与我聊天的村中孩童,他此刻不解地睁大双眼,目不转睛看着我。我朝他轻轻挥了挥手。
  原本我想趁着其他人闭目祈祷时,直接跳进海里,但最后还是决定再等一下。
  祈祷结束后,长老向前跨出一步,神情尴尬地对我说:
  “抱歉啊。”
  “……口是心非。”
  不过比起什么话都没说,倒是让人觉得心情舒畅了点。
  我蹬向断崖,纵身往下跳,以惨叫般的惊呼声为背景,整个人重摔在海面上。
  落水后,起先觉得浑身发麻。水流被彻底打乱的声响,随着泡沫传进耳里。在顺势向下沉入的期间,我的双眼始终紧闭着。在昏暗的大海中,睁眼与闭眼毫无分别。在海水的冰冷逐渐布满肌肤的同时,我开始回想自己的人生。自己目前身处在漆黑的海底,这当真是正确的决定吗?截至今日的生活,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在这片无须呼吸、因诸多必然而导致自己被人给扔了进去的海水之中,心不在焉地思索这些问题。
  搞不懂,事到如今还是跟往常一样,依旧想不出答案。
  我睁开眼睛。
  我确认过手脚能动之后,在水中摆动双腿,开始调整姿势。我改变身体的方向,低头俯视着海底。由于这里属于浅滩,阳光勉强能照亮海底。迎接我的,是一片混浊的绿色。
  一如往常的海中光景,让人感到安心,原先心乱如麻的我,此刻心情却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老实说,我并不打算茫然地迎向死亡。
  大海不是这种地方,只要仔细观察,即可发现繁多的生命在此萌芽。
  生命在水中制造出一道奔流。无数的小鱼与水栖生物,多到足以填满人所形成的空隙。我朝着奔流的尽头游去,神之岩就在那里。
  我拨开鱼群,用力摆动双腿向前进,只是无论游多久都看不到尽头,也找不到目的地,只有无限延伸、呈现半透明的景色,一点一滴地侵蚀我的精神。唯一的支柱,就是紧紧绑在手上的枪柄。
  接着,我感受到水流出现变化。这令我心生芥蒂。我凝神注视的前方,传来一阵水波。当我往前游去,一条能让人感受到其强悍生命力、体型巨大的水蛇浮现在眼前。是一如往常优游在海中的大水蛇。只能生存在海中的这只庞然大物,悠然地扭动它那巨大身躯。光是它身上的一枚鳞片,应该足以覆盖住我的全身。犀利的尾巴、类似胡须的触角以及前脚……虽然我觉得蛇不应该有长脚,不过为了方便起见,我是这么称呼它的。
  它的全长究竟是多少,由于我未曾从上方观察过,因此没办法估算出来,再加上它并未游往光线较强的海域,我也无法精确掌握它的外观。但只要一接近它,就会闻到一股臭味,类似海藻的那种腥臭味,或许是它的鳞片底下长满海藻吧。毕竟它如此巨大,没人会帮它清理身体。我每次看见它,就觉得它能让所有村民饱餐一顿,但是我们根本没有方法能够猎捕它。
  它完全不在意我跟其他生物,悠悠地往前游。尽管它看起来不会吃人,但是它拥有一张血盆大口,很可能会一不小心就把我吞下肚。为了避免被它的尾巴扫到,我小心翼翼地接近它。想要前往神之岩,就必须仰赖这条水蛇的力量。
  我与缓慢前进的水蛇并驾齐驱,在海里一同遨游。
  越来越快的心跳,与海水流经耳边的声音逐渐同步,能够感受到水压从喉咙滑向腹部。今天的状况似乎很不错,感觉上能游到任何地方。
  这么一来,我应该能在没气前抵达神之岩。
  “………………………………”
  曾几何时,海底出现了一颗被称为神之岩的物体。
  其外观宛如石枪的枪头般,看起来细长尖锐。表面有如被切开的岩石,显得黝黑无比,缝隙间不时会微微发光,光辉呈现美丽的琉璃色,但是不能因为受到吸引就随意接近,神之岩像是为了处罚接近它的无礼之徒,总会利用强光将来者烧死。
  只要是生物就无一例外。神之岩会发射比太阳更耀眼、更犀利的闪光,可以在水中发动攻击。原则上,目标以外的其他生物也会遭到波及。它那压倒性的力量,成了我们部族的信仰,也随之出现不可擅自接近的教诲。
  能对抗强光的存在并不多,此海域中的例外,就属这条大水蛇。拥有此等庞大身躯的生物,似乎无法一瞬间就将它蒸发。看来这个神明还没达到万能的境界。
  像这种不可靠的神明,当真有能力拯救我们这种弱小的部族吗?
  算了,反正见过之后就真相大白。
  毕竟我早已打定主意,既然逃不过一死,不如接近神之岩的光芒看看吧。
  我像是大水蛇的孩子,优游在它那巨大身躯的旁边。
  我在仿佛深夜似的漆黑大海里,游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看见远处有股微弱的亮光。
  那道光辉,疏远了一切的生命。原先如同气泡般优游在周围的小鱼们,此时也已不见踪影,接近那道光的只有我与水蛇。这条大水蛇,从不改变自己的前进路线。或许是它很有自信,认为这片海域里,没有比自己更为强悍的存在。
  现在已能看见散发出来的琉璃色光芒,差不多是时候了,我躲到大水蛇的身体后方。看准时机后,我掩住耳朵,紧闭双眼。
  下个瞬间,即使眼皮已经阖上,仍有一道强光射进我的眼里。
  是神之光。
  我紧闭眼睛,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就算强光照亮双眼,身体仍旧没有消失。验证的时刻随即到来,我忍受着大水蛇因身体烧伤而发出的哀号声。纵使我已掩住耳朵,巨大声响产生的冲击,依然彻底搅乱我的大脑。紧闭的眼皮,已使劲到不断微微颤抖。直到身体习惯这股水流之前,还需要花上些许时间。这种情况是无从避免,因为水蛇的嚎叫声会持续一段时间。我在适应了发昏的脑袋,确认过身体能动之后,便张开眼睛。
  一道粗大的光柱,不停烧着大水蛇的身体。大水蛇猛烈地摆动头部,同时发狂挣扎。再不尽早远离这里,我很可能会被卷入其中。为了远离水蛇,我一脚蹬向它的身躯,朝着神之岩而去。
  因为我已见识过很多次,知道神之岩的强光每次只会射出一道。趁它锁定大蛇的期间,我逐渐接近海底。快啊,快啊,我不断催促自己,随着我的动作愈渐激烈,缺氧的情况也就更加严重。
  越是大口吸气,潜水的时间就能越长,或许人体是由空气与血液组成的吧。
  胸口宛如被烈火焚烧般,我在耗尽体内空气的同时,也逐渐逼近神明。
  我从海底向上,向上沿着神之岩绕行。越是接近那微弱的光芒,就越感到刺眼。
  那是自古以来受人畏惧的存在,是内心孤高又受人膜拜的对象。
  是无法确定其真实性,但又确实为人津津乐道的东西。
  那就是神明。
  该处是神明的寝室,是神明居住的神圣花园。
  绝不容人侵犯的神之岩,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瞻仰。相信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像这样接近神之岩的人。等到大水蛇离去后,我势必会马上被强光蒸发。遭到蒸发、与强光合而为一的我,究竟会何去何从呢?
  体内缺氧、大脑无法思考的我,只能心不在焉地接收眼前的景色。
  越是接近神之岩所散发的光芒,越觉得它美不胜收。神之岩的表面十分光滑,像是被人打磨过。
  我朝着发光的方向往上漂,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向神之岩的表面。明明外表有如岩石,摸起来却没有如此扎实,反而类似食物腐烂后的那种触感。难道它出乎意料是中空的?当我冒出以上想法,伸手不断乱摸时,它的表面突然向内凹陷。我一不小心吐出大量气泡,震惊地张大嘴巴。
  我的身体,慢慢融入岩石所产生的黑暗里。
  咕噜,咕、咕噜!“呜哇哇喔啊啊啊啊喂啊咿啊咿啊咿啊咿啊咿啊咿!”
  我整个人被吸进去。被拖入狭窄的空间后,就连我发出的惨叫声都被拉长了。途中,我嘴里不再冒出气泡,而是化成声音。我仿佛身体被塞入桶子般,不断旋转并向下滚去。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仍然能感受到自己正在向下摔落。
  我不能挪动四肢,也无法转身,就这么失去一切自由,被送往其他地方。
  这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始终身处在比大海更深邃、更漆黑的环境里。
  最终,我跌至深渊的底部,那里是十分坚硬的地面。我从细长的缝隙中被扔出来,右手用力撞了一下,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我不禁发出呻吟。这股强烈的痛楚,仿佛沿着脸颊,从我的右眼深处传出。我痛得暂时爬不起来,就这么趴倒在地。
  经过一段时间,扭曲的视野终于变清晰。
  我错愕地抬起头来。
  “………………………………”
  我依旧倒在地上,没有动作。这次并非是因为疼痛,而是内心受到太大的震撼。
  “这是哪里?”
  此处有别于洞窟,有着冷灰色系的墙壁与天花板。一片平坦、由线条所统一的这个空间,稳定地向前延伸而去。现场明明没有日光与火光,却有微弱的光源滋润着我的眼睛。
  这是我曾在海中窥见的琉璃色微光。这些光源很微弱,布满了墙壁与地板之间。
  我扭头望向自己滚下来的墙壁缝隙,回想着摔进这里之前的情况,开始在脑中思索。
  我终于明白,自己摔进了神之岩的内部。
  “这是什么情况……”
  尽管撞伤的手臂很痛,却没有明显外伤。石枪的枪尖已经断裂,幸好枪柄安然无恙,可是将石刃绑在枪柄上的藤蔓,看起来快要断掉了。我撕下身上衣服的一部分绑住石刃,完成应急处理。能够感受到紧握枪柄到快要瘀血的那只手,中指的部分特别疼痛,只是眼下状况由不得我说丧气话。我调整好呼吸,让心跳回复正常,在全身微微发热的状态下,从地上起身。不过我没有马上移动,而是先甩掉头发与身上水珠,扭头观察周围。看着眼前不熟悉的光景,我默默地瞪大双眼。
  “啊、啊~啊……这里是陆地?”
  无论经过多久,我都不会感到呼吸困难,看来此处是从海中隔离出来。我轻戳着看似墙壁的物体,很厚重,即使用左手敲打也没有发出回音,材质十分坚固。一致的墙壁与天花板,与残存在森林深处的古文明建筑物有些相似,就连偏低的天花板也如出一辙。以上种种迹象显示,这里类似于我们制造的石枪或住处,都是经由人工打造出来的,不过手工更加精细。
  另外,总觉得这里跟东方部族使用的道具有着共通性,整体的氛围相同。
  “既然如此,东方部族果真是神的使徒吗?”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也就能够理解他们为何都那么奇怪。遭到神之使者攻打的我们,大概就是必须接受制裁的存在。倘若当真是神明的决定,我没有异议,不过我还是会选择抵抗吧。
  由于不打算返回原先进来的地方,因此我架起石枪,决定前往其他地方。我集中精神,区分出自己的脚步声,仔细聆听着其他杂音,能够听见周围各处传来海水流入的细微声响。经过一段时间后,这个空间将会被水淹没吧。
  在此之前……那个……该怎么办才好?我的目的是接近那道神秘之光。既然我生还下来了,多少算得上是达成任务吧。如此一来,就只剩下部族的目的,拜托神明将力量赐予我们,而我则是被送来的活祭品。
  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最终仍逃不过一死。不对,神明未必会想要活祭品。既然都被尊称为神明,兴许会意外爽快地传授能够救人脱离困境的方法。换言之,如果我想要活着离开,还是必须见到神明。一想到这里,我跨出去的步伐变得积极又有力。
  我决定赶在神之岩被水淹没前,先一步找出神明。即使听起来像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过这是眼下唯一的方法,大致上没做错才对。应该吧,可能吧……不对,肯定是这样。
  我又前进了一段距离,一路上只听见我那细微的脚步声,以及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完全感受不到其他生物的气息。我开始怀疑神明是否会呼吸,或是能否以双脚行走,虽然我无法确定答案,但至少应该没有森林猛兽那类存在潜伏于此。这里没有高达腰际的草丛或树林,尽管以空间来说略显拥挤,却又给人一股安心感。
  在只听得到水滴声的环境中前进,途中发现一处洞穴。该面墙壁被工整地凿开一个洞,外观与长老住处的入口很相似。我紧贴墙壁,警戒地观察周围,看起来应该没有其他人类或野兽的踪影。
  似乎因为门口大开的关系,空气不会很混浊。我将枪头对准前方,走进里面。
  墙壁与地面仿佛相连在一起,都采用相同的材质打造而成。精巧地画上线条的这个空间,远比我们的住处更加整齐。内侧有一个四方形的台子,底下装着四根类似野兽腿部的支架。
  “和长老的床铺有些相似……”
  只是长老曾说过,以稻草编成的床铺反而更好睡……依照这样的手工,总觉得更是不容易制作。材质也同样无法判别,我伸手敲了敲,感觉上挺坚硬的。我怀疑这是神明的床铺,将手放在上面,却感受不到任何余温。
  我走出洞穴,继续前进一小段距离,发现有类似的空间并排在隔壁。既然此处环境与长老的住处有着共通性,这里应该就是住所,也就是神明的房子。空间确实算得上是宽敞,却又比想像中来得狭窄,尽管很有神秘感,却又显得不够庄严,难道神明生性保守吗?另外依照空间的大小,不难想像所谓的神明,体型并没有水蛇那般巨大。换句话说,仅凭一把石枪,或许能与神明一较高下,当然我不确定是否该杀死神明。
  我探头窥视行经的洞穴内部,又继续向前走,在重复多次上述动作后,我发现一个不同于其他房间的场所。相形之下,这里更加狭窄。走进里面,发现此处狭窄到就连让我躺下都有困难。但是高度倒还可以,不对,而是有特别挑高。这里是用来做什么的?即使是长老,也不会想睡在这种地方。
  我环视周围,发现侧面墙上布有细小的突起物。有好几颗表面看起来修整过的突起物并排在一起,我好奇地伸手敲了敲。压下去似乎会往内凹,我随手戳了几颗。
  “哇!”
  眼前的门忽然关上。当我惊觉自己被关起来,吓得脸色发白的下个瞬间,此空间开始发出低鸣声。一股类似脚踝被向下拉扯、让人很不舒服的感觉,覆盖住我全身上下。我心生困惑,脚步不稳地将手贴在墙上,结果得知是整个空间在移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绷紧全身,默默承受着一切。
  接着终于传来一股声响,令人不舒服的压迫感随之消失,门也跟着打开。若是我走出去,门应该不会立刻关上,将我夹成两半吧。我把石枪向前伸去,但是门没有立即关上的迹象。我略感害怕地探头窥视外侧,结果却是大吃一惊。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景色,出现在我的眼前。
  尽管色彩与外观都一样,空间结构却相差甚远。这里是别的地方吗?话说回来,墙壁好像有移动过……这就是所谓的神迹吗?我完全搞不懂。比起这个,有件事引起我的警戒。我听见了其他声音,有别于流水声,是个很奇怪的声音。随着我开始移动,那股声音也愈渐明显。那股类似低鸣般的声响,一直没有间断。感觉就像是有一只大虫子从耳边经过,令人觉得很不舒服。我提高警觉,循着声音进行探索……难道这是神明的磨牙声吗?
  所谓的神之岩,或许其实是一只巨型生物,而此处就是它的胃袋内部也说不定。
  在声音与不时流经地面的蓝光引导下,我抵达了终点。
  “………………………………”
  那里有个无法让人忽视的东西。
  包含声音的来源在内,那应该就是神之岩的心脏吧。这里看起来很像是大厅,墙壁与地板等构造,色调上与我之前经过的地方毫无分别,只是这里摆放着很多东西。有着不知其用途的物品、莫名凹凹凸凸的物品,以及接近后会发出奇怪光芒的物品,全是一些未曾见过的道具,让我感到很困惑。
  我尽量避免接近那些东西,为了不造成刺激,我蹑手蹑脚地走着。
  我的目的地,是此大厅的中央处。
  流经地面与墙壁的蓝光,都集中至该处,我慢慢地接近那里。
  位于中央的墙壁上,有一个人漂浮在里头。
  在那个装水的细长容器里,漂着一名女性。
  “………………………………”
  容器里装满了水。难道她死了吗?不对,以尸体来说,她的脸色太过红润。明明她的身材高大,体型却有些丰腴,长相稚嫩,还有一张唇瓣紧闭的樱桃小嘴,以及并未接收任何事物而阖上的双眼。她那头黑色长发仿佛拥有意识般,静静地漂散于水中,身上的衣服也跟着漂动。不对,那当真是衣服吗?既然穿在身上就应该是衣服,不过依质感来看,与我身上的衣物截然不同。
  那是一套没有缝线,上下相连且轻飘飘的衣服。
  “她长得真高大耶。”
  比我高出了半个头,身高与长老差不多,意思是她的伙食应该很不错。
  这就是神明吗?
  她似乎没有意识,对于我刚才发出的声响毫无反应,就这么闭着双眼,静静地漂在容器里。
  居然不必摆动四肢就能漂在水中……真是不可思议。相传神明来自天上,看来他们当真会飞也说不定。只是她不要紧吗?一直像这样泡在水里。
  无法确定她是从何时起就这样生活着,但既然是神明,也就能活在海里吧。
  “真令人羡慕……”
  我伸手摸着容器,不禁感到一阵羡慕。与此同时,脚下传来一阵摇晃。
  喔,喔,喔?我就这么任凭摆布,在晃动逐渐加剧后,我完全站不稳。当我跌坐在地面时,墙壁与天花板也跟着开始震动,我只能绷紧身体,就这么静观其变。
  是发生什么事?我惊觉这股晃动会危及性命,而且是来自于外侧。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条大水蛇,不难想像它因遭受攻击而动怒,决定展开反击。
  凭它那巨大的身躯,假如当真发狠冲撞,神之岩也未必能毫发无伤。一想到此处可能崩塌进水,继续留在这里就绝非明智之举。确实是非得赶紧逃离这里不可,但问题在于该如何处置眼前的女性。
  明明情况如此紧急,女性仿佛仍在沉睡般,完全没有睁开眼睛,难道那里面真的这么舒服吗?
  如此一来,让我很犹豫是否该唤醒她。
  “但是……”
  也不能就这么置之不理。
  纵使不清楚神明的道具该如何使用,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扭头确认枪尖。顶端缺了一块,整个撞钝了……但还是堪用吧?脚下传来的震动,让我明白已经没时间犹豫,于是我双手架起石枪。
  尽管女性身材高大,却又与东方部族有所差异,感觉上与我族敌对的可能性很低。
  我将枪尖对准容器的一角,然后大脚一跨,使出刺击。
  一股沉重的冲击,沿着手腕中心传到手肘,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大拇指磨破皮了。
  在伤口流下鲜血的同时,石枪也确实刺穿目标。容器表面出现一个不算小的破洞,以该处为中心,产生了细微的裂痕。由于枪头顺利刺入我瞄准的位置,因此没有伤及里面的女性。当我拔出石枪后,容器里的水不停流泻而出。
  我小心翼翼地把脚探进流了一地的水洼里。好温暖。我蹲了下来,伸出手指沾点水,然后舔上一口。
  “……这水的味道真奇怪。”
  从舌尖能感受里面有细微的异物,我连忙吐掉。
  水流光之后,漂在里面的女性趴在容器上。她的额头紧贴着容器表面,鼻子也被压扁,模样十分丑陋。以神明来说,当真是丢脸透顶。先不提这些了,看她毫无清醒的迹象。我隔着容器,拿石枪轻戳几下,发出声响,但她依旧没有反应。事实上,对于声音变化感到害怕的人是我。能够听见远处传来水流逼近的声响,大概吧。过了一小段时间,又听不见水流声,大概是我基于恐惧而产生了幻听,不过内心确实是越来越焦躁。
  该怎么办才好?我绕了容器一圈,依然搞不懂其构造。如果我拿枪把容器刺得千疮百孔,加以破坏的话,应该算得上是一种解决办法吧。
  我下定决心,把石枪架在腰间,为了避免误伤里面的女性,我有稍微手下留情,同时不断以石枪刺向容器。碰碰碰碰,周围响起一阵充满攻击性的旋律。仿佛水面般、呈现半透明的容器,似乎没有想像中那么坚硬,轻轻松松就被我刺穿。我集中攻击一个定点,逐渐挖开一个大洞。
  期间有多次差点刺到女性的腿部,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我先把脚伸进洞里,然后踹破容器。
  “还是这个方法最有效……啊、糟糕。”
  踹破容器是无妨,女性却整个人摔落在地上。她毫无反应地摔了出来,以狗吃屎的姿势倒下,而且屁股还翘得高高的。这一摔似乎很痛,女性的眼皮抖了一下,紧接着开始呕吐,吐完水之后,她不断大声咳嗽。
  看来她是清醒了。
  神明的起床方式……该怎么说呢?看起来好痛苦。
  “喂,你没事吧?”
  我蹲下来检查女性的情况。既然都会呕吐,想必是已经苏醒了。
  该名女性,也就是长老他们寻求的神明,慢慢地抬起头来。
  散乱的浏海紧贴在额头与鼻子上,同样被浏海遮住的眼眸,聚焦在我的身上。
  她的相貌没有一丝威严,反倒略显稚嫩。
  “你是谁?”
  她的声音有如山泉般空灵,并且意思明确地传进我的耳里。
  看来神明也使用与我们相同的语言。既然能以言语沟通,基本上是能让人放心。
  “你的头发真乱……另外手跟脚……”
  在我回答之前,神明再次大肆呕吐。当我决定在她呕吐完之前,先保持沉默时,再次发生激烈的震动。我握紧石枪,仰望天花板,幸好海水还没有流进这里。
  神明似乎也很吃惊,不断左右张望。
  “这里是……船舰,记得那天……话说,只有我一个人吗?”
  神明拨开浏海,重新观察周围,只是除了我们以外,理所当然没有看见其他人。不久后,神明再次看着我,尽管她看起来很疲倦,目光却炯炯有神。
  “我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所以想依序请教你,你方便陪我一下吗?”
  “只要你也能回答我的问题。”
  面对我的回应,神明露出暧昧的笑容。
  “没问题,那我依序发问。首先,这阵晃动是怎么回事?”
  “我想应该是大水蛇在外面发怒作乱。”
  它有可能是以身体缠住神之岩,打算直接把这里折断。
  “大水蛇?啊~水蛇……是蛇啊,原来还有这种生物。”
  神明像是抱头烦恼似地低下头去,喃喃自语提到“新天地……”以及其他事情,但我没能听清楚。
  “这些事晚点再思考,下个问题……你的船员编号是多少?”
  神明的这番话,参杂着我无法理解的用词,传元边好?
  发问的神明,也同样不安地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
  我就连这个词汇的断句在哪里都不知道。当我冒出上述疑问后,神明露出释然的表情。
  “啊……果然是这样,毕竟我对你毫无印象。”
  “你有其他同伴吗?”
  “算是有,也可能是曾经有过,话说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哪里来的?外面啊,大概吧。”
  毕竟我是从一片漆黑中跌进这里,老实说也没什么把握。
  “……看来你也对现况了解得不多。”
  神明如此低语,目光飘向四周,“嗯”地一声再次向我点头。
  “你也有事想问我吧。”
  神明反过来催促我提问。与此同时,墙壁传来“轰隆~轰隆~”如同出现漩涡的声响。面对像是已有大量海水涌入的现况,我的背脊开始发凉。
  “因为已经没时间了,我只想确认一件事。”
  “请说。”
  “你是神明吗?”
  这对我来说是最关键的问题。
  假如她不是神明,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造访此处。
  女性先是睁大双眼,模样看起来天真无邪,接着她的眼神忽然改变,脸色凝重地注视着我。她不光看着我的脸,也仔细观察我的四肢、身体等各部位,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在拿我进行对照,逐一比较身体各处似的。
  一段时间后——
  “我想应该是吧。”
  她语气明确地承认自己是神明。
  “……这样啊。”
  既然她回答得这么有自信,就暂时把她当成神明吧。既然如此,我赶紧向她求救。
  “如果你当真是神明,应该能解决眼前的状况吧?”
  再这样下去,神之岩可能会毁坏。神明转过身去,眯起眼睛说:
  “倘若船舰的防御机能还很完善,是可以……啊,搞不好已经坏掉了……”
  神明自言自语地嘀咕一阵子后,开口回答我。
  “我办不到。”
  面对坦率举白旗的神明,我当场回了一句:“真是没用的家伙。”一不小心说出了心底话。
  “嗯,我是不否认啦……”
  “这么一来,只能靠自己逃离这里了。既然你住在这里,应该很熟悉此处的构造吧。有没有可以安全逃出去的地方?不对,只需与外界相连就好。”
  从破损的墙壁逃出去,应该是有点困难,因此我抱着是否有其他出入口的侥幸心态,提出这个问题。这位神明似乎好歹知道此问题的答案,她转身面向这里的入口。
  “我不确定是否还能使用……但那确实是通往外侧的升降梯。”
  “生酱踢?”
  “就是出入口,不过距离还很远,我无法保证能在崩塌前抵达那里。”
  “好。”
  只要有出入口就好,那就立刻展开行动。我把石枪撑在地上,站起身来,快步朝着入口前进。但是当我惊觉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便回头向后方望去,发现神明根本无法站稳身子。
  “喂喂。”
  “我站不太住……”
  神明光是站起身来,就已是极限了。是因为睡了太久,所以身子很虚弱吗?真是软弱的神明。我走了回去,把空出来的左手伸向她。
  “快点。”
  神明先是来回看了看我的脸庞跟左手,这才伸手握住我,只是在此之前——
  “你在来到这里之前,有遇见其他人吗?”
  她忽然提出这个问题。
  “我没碰见任何人。”
  “也是啦……唉唷,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牵起神明的手,是一只骨关节有些柔软、十分脆弱的手。我紧握住她的手,向前跑去。她的手很脆弱,却因为体型的关系,导致身体相当笨重,我拉着她向前跑时,动作莫名不顺畅。就像是想要逃离这里的气势被加诸一股重量。
  “我还记得这里的构造吗……当初是有看过好几遍导览手册。”
  “你在嘀咕什么啊?”
  我没听清楚这句话,但是希望她别再做出让人不安的举动。
  “搭乘那台电梯。”
  “店踢?”
  神明说了一句“往这边”,帮忙指路。那是我先前误闯的地方。我像是被人往前推着,走进该处之后,神明开始触摸墙上那些小型突起物。只是她有别于我,按压的动作都有着明确的意图,入口随即自行关上,整个空间开始移动。
  这次是肩膀被人向上抬起的感觉,真令人不习惯。
  “我不喜欢这东西,这是什么啊?”
  “我们正在前往下面的楼层。动力似乎还有剩余,不过难保何时会耗尽。”
  我无法理解后半段的内容,前半段则是让人摸不着头绪。
  “往下真的可以吗?明明我们非得往上不可。”
  “往上……?”
  神明显得很困惑,看来我们的见解有所落差。
  “既然我们必须浮上海面,想当然是要往上啊。”
  我指着天花板,神明像是循着我的指尖抬起头来。
  “海面?我们在海里吗?”
  她就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我错愕地瞪大双眼。神明似乎被我看得有些羞愧,将目光撇开了。
  由于神明刚才身处的位置,几乎听不见进水的声音,这也是莫可奈何。话说回来——
  “神明,你待在这种地方,究竟在干嘛啊?”
  向神明询问时间的流逝,感觉上只是在白费力气。
  神明眼神蒙眬,声音沙哑地回答:
  “我在睡觉,而且应该睡了很久。”
  真是令人羡慕的家伙,我也想长时间浸泡在水里。
  只是这个世上的一切,不允许我这么做。
  “真是悠哉的神明。”
  “你也不想遇到手足无措的神明吧?”
  对于神明轻佻的回答,我说了一句:“这倒也是。”表示同意。
  空间终于停止移动,紧闭的门随即敞开。这次换成我引领神明,离开这个空间。我们来到与刚才不一样的地方,也不是我当初进来的那里,我开始怀疑是否被人耍了,因此感到一阵不安,不过现在也只能听从神明的指示往前跑。
  一如神明先前所言,我们似乎是向下移动,能看见各处有渗水的迹象。尽管海水尚未涌入,却能感受到墙壁另一侧已经进水,我甚至产生自己踩在积水上,不断踩踏出水声的错觉。即使周围的墙壁现在就开始崩塌,被海水淹没也不足为奇。
  “距离还有多远?”
  “差不多了。”
  我有一股想破口大骂“你不知道吗?”的冲动,但又不想因此停下脚步,所以还是忍了下来。
  在这之后,基本上我都遵照神明的指示行动。有时神明会显得很犹豫,导致我们差点停下脚步,令我非常不安,但是墙壁发出逐渐扭曲的声响,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我们仿佛被尚未涌入的海水紧追在后,只能不停向前赶路。有所行动总是让人比较不会害怕,这点与身处在陆地上时一样。
  途中,我不得不把上气不接下气的神明背在身上。背起一个体型比自己更高大的人,老实说真的很困难。再加上我不能扔掉石枪,导致速度明显下降。与此同时,震动变得更加激烈,让人都快搞不清楚是自己站不稳,还是整个空间在扭曲。
  干脆打听出路线后,就把她扔在这里——以上这股卑劣的念头,一瞬间闪过脑中。
  在我决定付诸实行之前,负责引路的神明已完成使命。
  “前面那边向右转……有了,就是这里。”
  气喘吁吁的神明,伸手指着一面墙壁。这是什么?在我上下打量的期间,神明从我的背上跳下,开始操作旁边的突起物。她有别于总是采取强行突破的我,以俐落的动作按压那些突起物。
  由于神明似乎正在操控某种道具,因此我神情困惑地等在一旁。
  但是,结果似乎不甚理想。
  “……我无法控制开关,这里已经断电了。”
  神明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我见状后,只回了一句话。
  “我听不懂。”
  不知是针对我,还是眼下的状况,神明发出叹息。
  她将双手撑在膝盖上,语气也变得很阴郁。
  “意思是我打不开这扇门。”
  “我明白了。”
  既然如此,就把眼前的墙壁踹破。我的脚跟不断重击在上面,猛烈地踹击墙壁。
  “暂停暂停暂停,这样是行不通的。”
  不知神明是感到傻眼还是惊慌,连忙挥手制止我。我充耳不闻,继续抬脚猛踹。
  发出的阵阵回音,令我浑身舒爽。
  “神之岩的各个地方都已腐朽,因此未必行不通。”
  就跟我闯进这里当时一样。
  我望向神明。
  “如果你不想死,就跟着照做。”
  恐怕已经没时间让我们去寻找其他出路,既然这里就是出入口,眼下只能强行撬开。我咬紧牙关,双耳发烫,耳边甚至传来宛如潮汐般,血液在体内流窜的声响,后脑勺也开始嗡嗡作响。说来真是不可思议,我竟在这种时候回想起自己的家人。
  不同于如此反应的我,神明站在一旁发愣。
  “不想死?该怎么说呢……我也没把握,毕竟我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在这里。其他人究竟上哪去了?真要说来,这又是哪里?”
  神明又开始喃喃自语,有时甚至发出笑声,双肩微微发颤。
  真是诡异的家伙。
  “也不知距离当时过了多少年,话说这个看似野人的家伙是什么?不过她是人类,确实是人类,跟我一样。真令人讶异,难道前往外界,会有更多这种人吗?啊~但是外面……”
  “喂。”
  面对嘴巴仍很有精神的神明,我开口提议。
  “假使你不想得救的话,就离我远一点。”
  这样除了害我不能使用左手,又要顾虑她的安全,完全是个拖油瓶。
  我强调地上下甩动握住的那只手,神明的目光也随着摆动上下移动。
  接着她一脸不悦地嘟起嘴唇。
  “我不喜欢听见这种话,我很不满意。”
  “嗯?”
  这种话是什么话?我只是一如往常那样说话而已。
  但是不知为何,神明变得很有干劲,原先紧闭的嘴唇也跟着上扬。
  “所以,我决定当作自己还不想死。”
  神明抬起她那纤细的长腿,开始配合我的踢击。
  “预备~”
  在神明的奇怪口令之下,我们伸脚向前踹去。
  一次、两次、三次。
  墙壁传来某物逐渐脱落的声音。另外,与我踹向石头的情况不一样,墙壁中发出不可思议的声响。
  神明居住的世界,如今已遭到破坏。
  仿佛一股热气覆盖在意识上,我感到浑身发烫,而且心情莫名激昂。
  “这个破东西!”
  我得意忘形地使劲一踢,下个瞬间却遭到激流反击。裂开的缝隙喷出水来,害我当场摔跤,背部受到撞击。我被激流冲得七荤八素,不过我们仍紧握住彼此的手,能够感受到神明那温热的掌心。
  “听着,记得大口……”
  我还没说出闭气二字,海水已经淹至头顶。迫于无奈,我只能以眼神示意。
  我一定会带你前往陆地。
  我露出坚毅的眼神,神明回握住我的手。以回答来说是简单明确,而且正合我意。
  我抓住一处凸起的墙壁,等待海水填满整个空间。只要充满海水,就不会产生潮流……大概吧。在没有阻力的情况下,应该能游到外面。在此之前就先屏住呼吸,耐心等待。
  我把石枪伸进入口处,开始测量潮流。透过枪头,能感受到潮流十分强劲。
  随着潮流渐渐和缓,总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丝希望。
  当身体开始发冷时,我透过枪头感受到潮流慢慢停滞,就此安定下来。我把肩膀向前一顶,发现身体已能移动,在确定没问题之后,我拉着神明的手向前游。
  我钻进上方裂开的缝隙,终于重新回到辽阔的大海里。
  只是我出去的刹那间,竟有一条巨大的尾巴,从一片漆黑中窜出。那是大水蛇的尾巴。
  果然是这家伙搞的鬼,我在内心窃笑。
  毕竟自己是多亏它才抵达这里,因此我没资格责怪它。我蹬向神之岩,朝着斜上方游去。不出我所料,水蛇缠住了神之岩,打算把它卷断。
  我带着神明,远离由大水蛇的身体所组成的螺旋。
  总觉得能够从水流中,嗅到水蛇那浑身长满青苔的腥臭味。倘若被水蛇发狂时所甩下的鳞片击中,将会难以脱身。我心急如焚地摆动双腿,不过拉着神明的关系,前进速度比想像中更慢,令我倍感焦急。
  仔细一看,神明似乎已失去意识,浑身无力地低着头。我吐出一口气泡,松手抱住她的身体。在扛着一个人的情况下,总觉得整体重量瞬间倍增,在水中摆动的四肢变得更不灵活。如今回想起来,我未曾抱着其他人游泳过。陌生的动作,加剧了我心中的恐惧。我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有如一层阴影盖在脸上。
  那就是抛下神明,我更有把握能游出海面。
  怎么办?尽管我在短短一瞬间感到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听天由命。
  扔掉石枪吧。我解开布巾,用发麻的手掌抱住神明。以双手搬起重物的姿势固定好神明后,我再度于水中摆动双腿。接着,岩石崩塌声与潮流缓缓从背后接近。
  那是神之岩崩塌的声响。
  如同有石头在耳里滚动般,这股声音久久无法散去。
  伴随着声音,我持续向前游。
  一段时间后,视野渐渐布满光明。漆黑无比的海洋,开始参杂着蓝色。
  我比起平常更渴望眼前的光明。
  只差一点,我咬紧牙根往前游。
  为了维持双腿的知觉,我拚死摆动着。
  想想我还是毕生头一次如此认真地游向大海的尽头。





  Chapter.2 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某日

  由于住处与年纪都很相近,因此我会跟皋月如此要好,或许是必然的结果。
  “我叫做皋月。”
  “我是芽衣。”
  彼此以十分简洁的方式自我介绍,可是皋月似乎听不清楚我的声音。
  但这也是在所难免,我摸着自身那坚硬的脸颊。
  “果真就像妈妈他们说的耶~”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来了个怪家伙。”
  “咦~”
  在神社的老旧公园里遇见的皋月,打从心底很高兴见到我这个怪胎。尽管我认为皋月才比较奇怪,总之似乎彼此都是怪胎的缘故,我们比其他孩子更快打成一片。
  “你的脸上戴了个怪东西。”
  皋月开心地指出这件事,我随即明白她是指我脸上的面罩。
  “这个吗?爸妈说我不戴上这个的话,就不能出来玩。”
  他们说外面很脏,强迫我必须戴上面罩。一旦我在住家以外的地方脱下面罩,爸妈就会把我臭骂一顿,而且还一脸紧张,看起来不像是叮咛,而是警告。
  “你就算没戴上这个,仍是长着一张怪脸。”
  “……居然说得这么过分。”
  我不加思索地说出这句话。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注意到此时的皋月,是慢了一拍才回嘴。其实皋月跟我一样,都是女孩子。
  在那之后,我和皋月在公园里的沙坑中嬉戏。那是一座充满纯黑色沙子的沙坑。双亲曾叮嘱我不许乱碰那些沙子,可是皋月毫不在意地抓起沙子,于是我便有样学样。皋月想用沙子建起一栋大楼,不过尝试好几次都失败了。没想到即使巩固地基,还是没办法盖起来——我如此纳闷的同时,也上前帮忙。
  皋月站在多次倒塌的散沙另一端,以撒娇的眼神看着我。
  “欸,让我看看你的脸。”
  “我的脸?”
  “我想看看你面罩下的样子。”
  “咦……”
  “你别吊人胃口嘛。”
  我支支吾吾地解释自己没有那种意思。纵使双亲不在现场,我还是不太愿意违背他们的嘱咐。只不过一直戴着面罩,导致里面充满热气,令我也想直接呼吸外面的空气。
  再加上一想到或许能结交新朋友,我便伸手摸向面罩。
  “只能一下喔。”
  “嗯。”
  “你不能跟我家人说喔。”
  “嗯嗯。”
  面对皋月那轻率的回应,增添了我心中的不安。我就这么犹豫到不禁觉得脑袋发昏,将面罩脱下。
  脱下面罩的瞬间,有一股清爽的感觉,从脸部露出的位置窜进来。一阵像是紧贴着脸庞、十分沉重的风,吹散了我脸上的热气。当我抹去额头与脖子上的汗水,发现皋月呆若木鸡地望着我。难道我的长相,与她想像中相差那么多吗?我沉默不语地深呼吸一段时间后,脸上的凉爽感逐渐消失,变得与戴上面罩时的情况差不多。
  “看完了吗?”
  “……嗯。”
  看着稍稍点头的皋月,我重新戴上面罩。其实我很排斥戴面罩,毕竟这样很热,不过双亲表示脱下面罩会害我生病,迫使我只能乖乖服从。没过多久,我又感到很闷热。
  “噗呼~”
  我隔着面罩发出叹息。皋月仍一脸呆滞,像是身心分离般地愣在那里。尽管从表情上不容易判断,但是根据我的猜测,她应该是因为我的相貌而陷入沉思。而且看她出现这种反应,我反而很在意。
  “如何?”
  “……咦,什么意思?”
  皋月的反应很慢,宛如思考踩了煞车,比之前更迟钝。
  “我的脸。”
  看完后有何感想?究竟是好是坏,面罩下的我已满头大汗。
  “啊……”皋月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不知她是否没注意到,她的嗓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她不要紧吧?以别种角度来看,着实令人担心。
  最后,皋月轻轻地开口回答。
  “我不知道。”
  她的语气缺乏抑扬顿挫,小声到快要让人忽略了。
  “啥?”
  “没有先思考一下,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语毕,满身是沙的皋月快步离去了。
  我的面前,只剩下不知要盖成什么模样的沙堆。
  我与皋月初次相遇,就是在五月的某天。是空气停滞、略显闷热的五月里。
  不再翠绿的植物,暗沉的天色,以及略显模糊的街景。
  我和皋月,就是出生在这个时期。
  后来,我们两人得知各自的名字,都是源自于五月。(注1:五月 芽衣原文为メイ,念音同英文的May。)
  既然就连这部分都一样,我曾经觉得彼此会很容易成为好朋友。
  也很高兴两人可以一起庆祝生日。
  所以……
  我曾经认为即使不必刻意做些什么,我们都能够开心地相处在一起。
  我眯起双眼,抬头仰望天空,绚烂的阳光照射在我的浏海上,让人感受到接下来的季节将会很难熬。虽说总比酷寒的季节好过几分,但我将再次面临非得跨越不可的难关。
  今天确实朝着明天前进。
  纵使神明失去了住所,世界也不会消失。
  “那些都不重要,接下来是……”
  原先看着郊外的我,转身望向村落的中央处。村民们在祭坛上供奉着略显微弱的火焰,一连庆祝好几天,仿佛老天爷实现了大家的愿望。不过我认为他们事后只会很失望,采取保守的态度会比较好,但我并未提出意见,也没有余力出面阻止。
  自从神之岩崩塌后,已经过了七个晚上。我与自称神明的女性,活着回到这片土地上。
  由于我不忍心抛下失去意识的她,因此抱着她返回村落。满身是水且浑身瘫软的她,感觉上比我以往搬运的猎物都更为沉重。事实上,她的身材比我高大,即使我很想向她抱怨,别让我这样抬你回来,只是我就连开口的机会也没有。
  长老等人发现我活着归来后,先是感到十分讶异,接着听我介绍完怀里的女性,就是住在神之岩的神明之后,全都大惊失色。他们就像是畏惧火焰的小动物,以颤抖的双脚吓得猛然一跳,模样莫名滑稽。最后在听我告知神之岩已经崩塌后,个个脸色苍白。
  长老与其他村民将那名女性当成活神明加以崇拜,但我实在不这么认同。要不是有我的帮助,那女人早就没命了。
  像那种毫无威严的人,哪有可能是神明。
  纵使她真是神明,我也不打算依赖那样的弱者。
  真要说来,我才更像是神明吧。
  尽管我有许多自己的想法,不过基于这个缘故,更令我觉得自己被村人孤立。
  由于我未能成为神之岩的活祭品,又将那位女性带回村落,导致大家不知该如何看待我。许多同伴都对我敬而远之,当然这种情况也并非现在才开始,大不了只是变得更加明显,我完全不以为意。
  人都是孤单地活在世上。所谓的群体,真要说来也只是许多个体群聚在一起。正因为大家误以为其他人都跟自己抱持相同的想法,才会衍伸出许多问题。无论是意见相左,或是看谁不顺眼,只要认清对方终究不是自己,会出现这种情况实属正常,也就不会感到恼怒了。
  至少我在与家人的生活中,学到了这件事。
  大家都过得还好吧?我站在远处观望。一间以布搭成的屋子,映入我的眼底,令我感到有些阴郁。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到那名女性。其他人叮嘱我不许接近。他们似乎认为我接近的话,会削弱庇佑的力量。假若此事当真,我不介意选择服从。
  我是有事情想询问该名女性,只是听完也未必能够理解。一想起她那高大的身材,就觉得她之前一定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让人有些羡慕。
  我在意的只有这些,原则上并不想见到那位女性。
  至少我是如此认为。
  但对方似乎不这么想。
  “你过去吧。”
  负责服侍长老的男子,前来通知我。
  “长老找我吗?”
  “不对,是神明大人想见你。”
  “……咦~?”
  神明直接指名找我。我率先冒出的感想,就是她想要找碴。
  明明我已遵守旁人的指示,时时提醒自己别与神明接触,结果竟是她想见我。
  与此同时,我也明白她已经康复了。
  我不甘不愿地前去拜见神明。一路上,能够强烈感受到来自周围的视线。
  “切记别失礼了。”
  与长老擦身而过之际,耳边传来这句叮咛。我只是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出声回答。
  紧接着长老又补上一句:“把石枪留下来。”我决定充耳不闻。面对还无法信赖的对象,我岂能手无寸铁。
  神明被分配住在布屋里。这是最顶级的待遇,听说蚊虫不容易跑进去。
  女性安分地坐在堆好的稻草上,因为这里的空间很小,所以除了她以外没有其他人。
  “找我有事吗?”
  我走进屋内,屈膝磕头。她被我带回这里后,一连昏睡三晚,如今已完全康复。女性低头看着我,露出开朗的笑容。
  尽管站立时就很明显,不过坐下时更能感受到彼此身高上的落差。
  “你真冷淡耶。”
  “这是理所当然。”
  “我不懂理所当然在哪里。”
  “因为你来历不明,这种家伙不可信。”
  东方部族也如同未知的集合体,因此我们才会水火不容。
  “不对,我倒是明白了一件事。”
  “你明白什么?”
  “你根本不是神明。”
  村里的同伴们并不知道,我却十分清楚。
  无论是她刚离开水之容器时的虚弱模样、就连快步奔跑都办不到的软弱体质,以及她那脆弱的肉体。
  “如果你不像神明那般强大,怎么可能有办法帮助我。”
  “这么说也对。”
  女性十分坦率地出声承认。假如让村民们听见这句话,天晓得会变成怎样。
  总之,我一定会被大肆谴责。简直是莫名其妙。
  “那么,并非神明的你又是谁?”
  “即使你这么说……我基本上算是神明,只是我还无法完全肯定。”
  女性一脸不满地摸着稻草,看似无法接受这样的住处。她可是吃着与长老同等丰盛的三餐,难道还不知足吗?如今回想起来,相较于神之岩内部的设备,即使是上等的布屋,都让人觉得很简陋。
  若是长期生活在那种地方,会变得那么奢侈也是在所难免。
  女性发出一声叹息,低头望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肃杀之气。
  无论是与我们保持距离,或是发现猎物时的激昂感,从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
  “干嘛?”
  “我想坐下来好好和你谈谈。”
  女性在说话的同时,伸手抚摸我的脸颊。
  起先,我的脑中化成一片空白,接着对于自己的大意感到羞愧。
  女性顺势摸着我耳朵上的头发。
  “褐色的肌肤、银色的头发……唯独你长得如此与众不同。”
  “………………………………”
  她点出了我最在意的事情。
  “与其说是银色,反而更贴近银白色,看起来闪亮亮的。”
  她用手指搓揉我的头发,像是在享受这股触感。
  “瞧你应该比我小上两、三岁……对吧?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有办法挥舞石枪吗?”
  面对女性的质问,我觉得是一种侮辱。事实胜于雄辩,我以枪尖抵住女性的额头。
  “至少我有把握能当场杀了你。”
  女性“喔~”了一声,眯眼看向石枪,露出微笑。
  “这里明明如此狭窄,你的身手真灵活。”
  “因为我们非得学会在各种地形下应战不可。”
  纵使枪尖近在眼前,女性仍不为所动,继续摸着我的脸。难道她不怕死吗?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神明。不对,神明应该也畏惧死亡吧?所以才受人崇敬,被人膜拜,想要巩固自身的存在。
  “嗯……难不成你其实是外星人?”
  “外星人?”
  女性开口说话,不时会参杂着难以理解的词汇。
  “算了,无所谓。对了对了,我是有事想拜托你,才把你找过来。”
  女性将石枪视为无物,迳自开始聊天。眼看出言威胁未有成效,害我感到一阵乏力。女性看我放下石枪后,一脸满意地扬起嘴角,缓缓说出她想拜托的事情。
  “我想参观这附近,希望你能帮忙带路。”
  “由我带路?为什么?”
  “老实说,我有许多事情尚未厘清。不对,正确说来是已得出结论,但没有十成的把握,所以现在非得确认一下不可。”
  不对,我的疑问并不是指这件事。
  “为何你要拜托我?这种事去跟长老说就好。”
  “比起那样的大叔,正常人都情愿跟可爱的女孩子交朋友吧。”
  女性笑容满面地说着……可爱的女孩子?
  “嗯?你是在说我吗?”
  “没错,就是你。”
  “这样啊……”
  我捏着下颚,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很可爱?
  咦,真的吗?
  面对这初次听见的评价,我感到十分困惑。不过受人称赞,感觉并不坏。
  哼哼~
  “算啦,答应你也无妨。反正我的工作需要出外走走,也并非不能帮你带路。”
  “哇~这么高高在上。”
  也不知什么事这么好笑,女性掩嘴窃笑着。
  “该说是单纯吗……瞧你的态度这么强硬,没想到却对拍马屁这么没抵抗力。”
  “拍马屁?”
  “喔呵呵呵。”
  女性以清脆的笑声代替回答。听起来很像是森林里的鸟鸣声。
  “那就出发吧。”
  “嗯,你在外面稍等一下,我很快就过去。”
  “这样啊。”
  她想做什么?尽管脑中冒出上述疑虑,我却没有继续追问。
  女性笑脸盈盈地挥手目送我离开。她的态度十分亲切,对我比村里的任何一个人更友善,更令我强烈感受到她是外来者。
  不过在我出外工作时,这女人也会跟过来吧。
  刚才忘了先提醒她,像这样擅自外出,假如遭到袭击的话,我可不会负责。不对,既然我都不想负责,也就不必刻意提醒。好,因为这次不在海里,万一出事的话,我决定直接抛下她。
  我无视长老等人的目光,离开村落,来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后,便依照女性的指示等在原地。她真的会来吗?她叫我稍等一下,究竟是要等多久?这女人身上果然有很多事情都让人搞不懂,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真希望她能像我的家人那样,一切都很简单易懂。
  在生机勃勃的草原上,青草随风摇曳。纵然气温已慢慢升高,气候仍清爽宜人,在这种日子里,待在陆地上也不坏。此刻我开始怀念起自从那天以来就不曾接近过的大海,以及那里的凉爽海风。
  与其说是稍等一下,其实我等了挺长一段时间。
  接着终于一如当初所言,女性真的前来赴约,而且是独自一人。
  女性烦闷地拨开茂密杂草,小跑步地朝我接近。途中,她被草丛里的东西绊到脚,差点跌倒。光是观察她移动这么短的距离,即可看出她不习惯在陆地上行走。接下来的路程有段距离,她当真不要紧吗?
  “让你久等了,话说这风还真舒服呢~”
  费了一番功夫,女性终于来到我的面前。我朝着她身后望去,并没有看见其他人跟来。
  “真亏你能一个人来到这里。”
  “我是偷偷溜出来的,此时村里大概已乱成一团。”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假如大家以为是我擅自带她出来,到时该如何是好?或许这次会放火把我烧死,当成献给神明的活祭品。先是被扔进大海,然后又换成被火烤,想想自己还真忙碌。
  “毕竟我是神明,想怎么做都可以吧?”
  不知为何,此时女性轻拍自己的脸颊,接着低头注视自己的手掌,表情就此放松下来。她乍看下是露出笑容,却有些许不稳定的情绪蕴含在其中。我无法理解她做出如此反应的真意,但就算现在带她回去,不难想像长老等人会如何指责我。不过就算我什么都没做,总觉得他们仍会指责我。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在意的。
  “希望你真的是神明。”
  “就说我是神明啊。”
  面对女性那令人厌倦的谎话,我任由它随着凉爽微风一并吹走。
  “好,出发吧。”
  我开始确认周围是否有其他生物接近,由于东方部族十分擅长埋伏在草原里,因此就算距离村落很近,也不能疏忽大意。纵然并非所有东方部族都这么积极侵略,里面仍有十分凶暴的家伙。特别是被我们称为剥脸者的家伙,便是其中的代表。
  此时的女性却与我恰恰相反,显得十分悠哉。
  她眯着双眼,抬头仰望太阳。
  “啊~~新世界~~”
  “噗哇!”
  我吓得发出怪叫。女性见到我的反应,当场笑了出来,这种态度也令我感到很害怕。
  神明的嗜好,已超出我的理解范围。
  “话说你的工作是什么?”
  “站哨。”
  从平原中央的森林再往前一点,有一块大地伤痕,我今天的工作就是负责在那里站哨。简短说明完后,女性不解地歪着头。
  “大地伤痕?”
  “没错。”
  “你再解释得清楚点。”
  当我准备向前走去时,女性竟伸手抓住我的肩胛骨附近。我扭过头去,同时回了一句:“别随便碰我。”
  “这也是帮忙带路的工作之一。”
  女性像在主张应有的权利般提出要求。
  是这样吗?尽管我对这番说词难以接受,可是为了让她松手,我就稍微解释一下。
  “再往前一点,有一大片高度相同、直直向上生长的杂草,我们把那里称为大地伤痕。”
  从这里还看不见,我伸手指着该处的方向。至于我所指的前方,是一座辽阔的森林。
  “杂草?不是有人整顿过的关系吗?”
  “大概没有人整顿过那里吧。”
  就算派人站哨,也并非随时有人在监视那里。
  但若说由哪个部族负责整顿,范围又过于辽阔。
  “嗯……难道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吗?”
  “我哪知道。”
  说明完毕后,我向前走去。若是迟到,感觉上会被交接的守卫指责。基于上述想法,我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但前进一段距离之后,却发现女性离我有点远。迫于无奈,我只好停下脚步,等她跟上。
  女性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
  “我这次可不会背你喔。”
  当我声明完之后,女性一脸死气沉沉地回应:“我也不期待你会这么做。”如此故作坚强。
  女性微微掀起裙摆,然后将它打结。明明打从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女性低头看着被杂草与泥土弄脏的白皙双腿,发出叹息。
  “纵使稍微观察一下周围即可明白,但是没有浴室真叫人吃不消。”
  “……嗯?”
  虽然我听不懂句子中的某个单字,却能看出她是在低头宣泄心中的不满,真是个不知足的家伙。
  “你明明分配到那么好的住处,三餐也吃得很豪华,你还有什么不满啊?”
  “因为我是神明,所以特别娇生惯养。”
  女性表现得毫无一丝内疚,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开口提问。
  “你没有住在帐篷……啊,不对,没有住在那里吗?”
  “毕竟我受到的待遇很差。”
  “看来你很惹人厌喔。”
  “就是说啊。”
  无论我住在村里多少年,终究是个外来者。
  “走吧。”
  得像这样不断出声催促,说来还真麻烦。当然我也明白,自己并不适合团体行动。
  “瞧你这么坦率地承认这件事,还真是有意思。”
  “像我这种不入流的家伙,能够取悦您这位神明大人,倒也还算不错。”
  我随口蒙混过去。由于我受够一直回头确认她是否跟上,因此只要注意她的脚步声别离太远就好。
  地上杂草能让人明确听见脚步声,尽管方便,却也是个困扰。
  “嗯~”
  “怎么了?”
  我没有回头,直接出声询问。
  “你说话时,没有参杂类似方言的用语。”
  “方言?”
  面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我反射性回过头,当我狐疑地偏着头,女性却露出暧昧的笑容。
  “你并不是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吧?”
  被人一语道破自己未曾提过的身世,我感到有些焦躁。
  “你看得出来吗?”
  “是啊,你身上的氛围与其他人不一样。”
  我装蒜地回说:“是这样吗?”但其实我也对于这部分有所自觉。
  话说方言又是什么?当我再次提出最初的这个疑问,女性回答说:
  “我是来自于水底,你又是来自于何方呢?”
  女性伸出自己的手,朝着我跨出一步。
  “………………………………”
  我认为没必要跟这个女人聊起自己的身世,于是开口说:
  “我和家人一起从遥远的西方来到这里。”
  就是那里,我指着西方。在平凡无奇的平原另一端,能看见一座微微隆起的山丘。
  “西方啊……你的家人呢?感觉上好像没有跟你住在一起。”
  “大家各分东西,我目前是一个人住。”
  “嗯~”
  这是她的习惯吗?当她懒得做出适合的反应时,就会摆出这种态度。
  “我有二十七个家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人留在这里。”
  不知大家还好吗?不对,我相信一定都平安无事。
  当我稍微回想起家人的种种时,忽然听见女性发出错愕的惊叫声。
  “二十七个?”
  为何她要那么吃惊?由于在面对这名女性时,经常是我被吓得目瞪口呆,因此这情况令我略感新鲜。
  “这有什么奇怪的?”
  “不会太多吗?”
  “基本上不算太多吧。”
  女性困惑地歪着头,一副像是难以接受的模样。或许是我们之间,对于家人的见解有所差异,毕竟她好歹是神明……不对,反倒是我比较奇怪吗?
  既然大家都是由相同的存在孕育出来,我认为把彼此形容成家人也不成问题。
  沿着草原前行的途中,在遭遇蔓草繁盛的地方,我都会更加提高警觉。毕竟难保会有生物潜伏在里面,忽然从中窜出。尾随在后的女性,看见高度超过膝盖的杂草时,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并且寸步难行,真是个不擅长面对各种情况的神明。
  “真受不了这种充满大自然的地方。”
  听完女性的抱怨,我感到很想笑。不对,应该算是在嘲笑长老他们。这女人似乎也并不热爱大地,他们信仰这样的神明,当真没问题吗?
  “若是缺少大自然,也会失去果实,到时会饿死的。”
  “饿死吗?这真是个讨厌的死法。”
  对于女性的说词,我罕见地感到认同。饥饿至死,感觉上当真是一无所有。
  “讨厌的死法……有什么死法是比较好的吗?”
  “嗯~比方说被幸福淹死。”
  “……听起来还不错。”
  在我眼中的幸福吗?就是不必工作,不会挨饿,然后能尽情在海里游泳。
  由于目前没有达到任何一项条件,看来我是一点都不幸福。
  这么一来,我并不会被幸福淹死,也就没啥好纠结的。
  尽管女性的脚步十分缓慢,却未提议要掉头回去,害我不忍心抛下她。我个人是不想迟到,但途中还是稍作休息。拨开草丛后,我们坐在一块小岩石上歇脚。
  “凭你那副模样,是无法生存下去喔。”
  看着女性将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调整呼吸,我提出以上忠告。女性没有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就这么眺望着远方。
  “我要在这种地方,想办法生存下去是吧。”
  女性声音沙哑地说完之后,像是自嘲般地开口大笑。
  哪有所谓的这种地方,难道还有其他地方吗?她该不会打算回到海里吧?
  “在你昏倒的期间,神之岩已经崩塌了。”
  我担心她不记得这件事,因此出言提醒,让她明白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
  “这样啊。”
  女性的反应很平淡。想想她都在神之岩里亲身体验过淹水的情况了,也就没啥好大惊小怪的。女性再次仰望天空,模糊的云朵消散于蔚蓝之中,晴朗的天空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眺望完天边之后,女性再次低下头去,用力呼出一口气。
  “累死我了。”
  “你可以先回去啊。”
  我以自己的方式在关心她。
  “送我回去。”
  “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到头来,这次的休息并不是一时半刻,而且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才抵达森林的另一头。
  当我交接工作时,原先负责站哨的同伴在看见女性后,吓得大惊失色。多亏他被吓得不轻,并未针对我迟到一事出言指责,因此把这女人带过来,似乎是正确的选择。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没有带着她一起来,我也就不会迟到了。
  同伴朝着村落的方向快步离去。他回去之后,势必会向长老报告此事。
  “希望我不会受人冤枉而挨骂。”
  就算我如此祈求,此心愿肯定难以成真,令我觉得有些郁闷。
  “这就是大地伤痕?”
  害我忧郁的起因,一脸事不关己地蹲在草堆旁边。
  “是啊。”
  女性拨开草丛,检查地面。她有看出什么吗?至少我们在检查时,完全看不出所以然来,而且这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只要稍微拨开这个被植物覆盖的世界,就会隐约散发出一股若有所失的气息。
  “地面的颜色不太一样……是燃烧过的痕迹?”
  我顺着女性的目光望去,看向高度整齐划一的草丛。化成一直线绵延至地平线另一端的这片草原,就是我族疆域的边界。但我总觉得这名女性,从这片景色中看出另一层含意。她眯起双眼,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方。
  她看起来似乎很烦恼,恐怕不是我能帮上忙的问题。
  “那件事与我无关吧?”
  “我想应该是毫无瓜葛。”
  那就好,我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对我来说,没必要了解神明的想法。
  我为了完成原本的工作,反覆左右眺望大地伤痕的另一端,其中特别注意草原里,是否有会动的影子。东方部族那帮家伙,经常躲在草丛里移动,即使每次的人数都不多,仍是大意不得。
  所以女性满身破绽地蹲着观察大地伤痕,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原因是不管怎样,我的目光很容易停留在她身上。
  “我族是沿着那条线来划分领土,不过对方最近经常无视这点,闯进我们的领域。”
  我决定试着唤醒女性的危机意识,让她别在那里逗留,不过她只是瞥了我一眼,提问说:
  “意思是你们遭到侵略吗?”
  “我们是这么认为,所以他们越过大地伤痕的话,就得赶快去通报长老他们,并且前去应战。”
  “听起来是很勇敢,但是你很厉害吗?”
  我瞄了一眼扛在肩膀上的石枪。由于我带去神之岩的石枪已遗留在海里,因此重新做了一把,不知是否因为采用与之前不同的材质,枪柄握起来没有那么顺手,挥枪突刺时,也觉得手感不太对劲。
  “老实说,我不太擅长在陆上战斗。”
  在陆地上有太多限制,导致身体无法随心所欲移动,而且很快就会气喘如牛。
  “你居然比较擅长在水中战斗,还真是罕见呢。”
  “因为海里的敌人比较少。”
  想当然耳,我出场的机会也很少,不过多亏我能在那种罕见的情况下活跃,才能够活到现在。
  “可惜我是人类,无法生活在海里。”
  到最后,我仍被束缚在陆地上。所以说句老实话,不要故意跟人唱反调,接受热爱大地的生活方式才更有效率。
  可以安稳地生存下去。
  “热爱大地……对吧。”
  女性如此小声说着。她为何知道这句话?我感到很讶异,连忙将目光移向她。
  “是长老跟你说的吗?”
  这次换成女性一脸意外地瞪大双眼,经过短暂的沉默后,发出一声轻笑。
  “就当作是这样吧。”
  女性从地上起身,不过像是感到很沮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还很疲倦吗?”
  “毕竟生活方式大幅改变,我直到现在都还不习惯。”
  女性以略显烦躁的口吻回答,并且郁闷地抓着额头。
  “嗯,这样啊。”
  我在抵达这个村落之前,旅居过许多地方,但并不觉得辛苦,大概是因为能见识到许多新奇的事物,不过其中最辛苦的就是难以确保食物。由于有一座资源丰富的森林就位在附近,因此就算多少被旁人疏远,我仍不愿放弃眼下的生活。
  仔细想想,我为了生存下去,比起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反而更追求食物也说不定。
  不过,他人也是影响生存的重要因素。嗯,大概吧。
  “抱歉。”
  所以我承认自己的不对,开口道歉。女性听见后,像是忘记了心中的烦躁,一脸放松地望着我。
  “没想到你会道歉耶,真令人意外。”
  这次轮到我觉得火冒三丈。
  “你觉得我很傲慢吗?”
  “嗯,总之没想到你会这么坦率。”
  “哼。”
  因为我无法完全否认此事,所以只是冷哼一声。
  “反倒是我不该迁怒于人,对不起。但是啊,其实我也挺紧张的,毕竟我是第一次跟你们这类存在打交道,而且给我的感觉是既刺激又热情呢。”
  女性补上一句“In my dream (注2:In my dream 动画《机动神脑》的主题曲,暗喻自身心情与该部作品的主题相似。)”,忽然变得很开朗。瞧她开始放声大笑,真是个忙碌的女人。
  “不过还有许多事情令人挂心。”
  语毕,女性沮丧地垂下头去。看来她只是表面上很开朗。她就这么低着头,暂时没有重新振作的迹象。在距离村落如此遥远的地方,像这样悠哉地情绪低落,会很令我伤脑筋。
  “虽然我不懂怎么回事,但希望你能打起精神。”
  “谢谢。”
  “要吃蚱蜢吗?”
  “先不用了。”
  我暂时放过在草丛里乱跳的蚱蜢,算是它运气好。接着有一只飞虫,仿佛与蚱蜢交换位置般飞了过来,我挥手将它赶跑,但是并没有击中它,而是让它从指尖飞过。
  这只飞虫,也有家人或孩子吗?排除为了生存的杀生,我有时会在意起这个问题。有的生物是只要稍微被我用手挥到,就会失去性命。延续好几代的血脉,将会被这类无心的举动轻松划下句点,那只飞虫真能安于现状吗?
  所谓的生存,当真是变化莫测。
  “谢谢你之前救了我。”
  女性侧眼看着我,突然说出这句话。我与她四目相交后,像是逃避似地把目光重新移向前方。
  “你干嘛忽然这么说?”
  “因为先前忘了说。”
  女性与地平线对视的同时,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如此低语。
  现场刮起一阵风,倘若没有仔细聆听,她的声音仿佛会随风而逝。
  “……没想到你会道谢耶。”
  “哎呀,你是想回敬我刚才那样说你吗?”
  不知为何,女性显得很开心。
  我们两人肩并肩,伫立在草原上。
  我莫名冒出一种想法,她可能是为了向我道谢,才特地陪我来到这里。但是她的个性有这么含蓄吗?我纳闷地偏过头去。
  “在跟你道谢的同时,我顺便告诉你,关于此世界的其中一个真相。”
  “喔~那我可得洗耳恭听。”
  我以夸张的口吻搪塞过去,神明却不以为意地迳自说下去。
  “你口中所说的那片大海,其实根本不是大海。”
  “………………………………?”
  起初,我的大脑难以接收她说出的这句话。那片大海不是大海?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是湖泊。”
  不过非常辽阔,女性笑着补上这句话。湖泊……大海?
  “嗯?”
  嗯?嗯?我百思不得其解。女性像是想嘲笑如此模样的我,扬起嘴角说:
  “真正的大海其实会更咸喔。”
  “真正的大海……所以那是冒牌货吗?”
  “与其说是冒牌货,倒不如说是不一样的存在。比方说,你我外表相似,实际上却是天差地远,差不多就是这样。”
  “嗯~”
  我忽然很在意,两者究竟有何分别。
  真正的大海……吗?
  我任由思绪飘向远方。强风从草原上呼啸而过,草丛如同波光粼粼地摇摆着。
  神之岩已经崩塌,大水蛇应该显得一脸得意吧。
  “真正的大海在哪里?离这里很远吗?”
  “我不知道,单就这个世界来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是吗?”
  确实这女人并不了解这片大地上的许多事情,但我也不知道所谓的大海。
  原先自以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的事物,结果竟是抱持错误的认知……我的视野开始失焦,与内心一起陷入不安之中。
  看似无知的神明,同时也知道我并不清楚的事物。
  这个女人表面上很柔弱,但其实不是普通人。
  于是我重新再问一遍。
  “你是谁?”
  面对我的提问,女性语气直率地出声回答。
  “我才想问你咧,撇开个性不提,你到底是谁?”
  我很想反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因为我的个性太单纯,她早已摸透是吗?原来如此。
  算了,无所谓。
  女性她……等等,以女性来称呼她,忽然让我觉得很麻烦。不仅很生疏,也不容易记在脑海里。
  因此我决定进行确认。
  “你有名字吗?”
  我出言询问神明的名字。话说自古流传的诸多神明,祂们都是主动报上姓名呢?还是由信徒命名的?神明闭起双眼,像是故弄玄虚地说出一句:“我叫做什么呢~”故意吊人胃口之后——
  “芽衣。”
  神明的名字十分简短。
  “芽衣……芽衣吗?芽衣。”
  我在嘴里重复念了几次,目光飘移地来回思索着。
  “这名字有让你想到什么吗?”
  “完全没有,所以我正在思考该做出何种反应。”
  “那样的话,你只要简单带过就可以了。”
  我打算接受对方的好意,但为了不白费刚才沉思的时间,我简短说出心中的感想。
  “这名字感觉上很好记。”
  毕竟我的脑袋不太灵光,不过这个名字,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我与芽衣一起沿着大地伤痕巡逻,难得地,就连杂草被风吹动的情形都很少见。我们享受着徐徐微风,度过一段平静的时光。
  “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我并不像长老他们那样,心中并未涌现出非得讨伐东方部族不可的志气。
  当然对方来袭时,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真可惜,亏我还想见识一下你们口中的东方部族。”
  “瞧你说得那么轻松。”
  那帮人对我们来说,是平日一照面就会互相厮杀的对手。
  由于相遇时,双方的人数都不多,因此总会演变成夺取彼此的首级。凡是成功取下敌方首级的人,就能够提升自身在村里的地位,而我也没有置身事外,毕竟三餐会跟着变豪华。
  “……话说回来,你与东方部族有何关系吗?”
  “啥?”
  芽衣露出瞠目结舌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在装疯卖傻。
  “若是没有头绪,你可以不必回答。”
  东方部族能够使用类似神之岩所发射的强光,所以我才觉得她与那帮人有关。
  “他们长得跟我很像吗?”
  “没有,完全不像。”
  “啊,是吗……”
  芽衣没有继续追问,转而陷入沉思,难道有什么事令她在意吗?
  如果她是东方部族的同伴或友方,像这样置之不理当真没关系吗?假如我并非坚持眼见为凭,而是单纯用情感去评断事物,或是像长老他们那样有着坚定的信仰,我将会变得很封闭。
  当隐约能看见大地伤痕的尽头时,我们便沿着原路折返。尽头有一颗不算很大的岩石阻挡了去路,十分唐突地将界线划分出来。倘若沿着草原继续向前,就是一片贫脊又平坦的大地,无止尽地延伸下去。
  我就是与家人,一起从那里来到此处。
  我稍微回忆起往昔,同时脚步也毫不停留地向前走。原先一直保持沉默的芽衣,忽然开口提问。
  “难道这次要走到相反方向的底端吗?”
  “毕竟我正在站哨。”
  我们踏过青草,发出一阵阵清脆的踩踏声。
  “站哨要持续到何时呢?”
  “直到有人来交接。”
  “何时会有人来交接?”
  “时候到就会来了。”
  沙沙沙,在拨开草丛的声响之中,夹带着一股无奈的说话声。
  “回答得真随便~”
  “谁叫我们基本上是以太阳的位置来决定时间。”
  要不然就是其他工作告一段落……如今仔细想想,确实是挺随便的,不过人们群聚在一起,一旦人数凑齐之后,整个部族就能够运作下去。过去的一般人,了不起只能活到三十岁,现在也变得更长寿了。
  “对喔,毕竟你们没有时钟。”
  “时钟?”
  “那是用来计时的道具。”
  那么惊人的东西,我们怎么可能会有啊。
  “……所以是神明的道具啊。”
  既然如此,东方部族很可能持有。只不过就算我们取得那种东西,终究是毫无意义。村里有收藏几件他们遗留下来的道具,却没有任何一件是我们能驾驭的。其中有个道具能让人轻松点火,我们非常珍惜那个道具,但某天就忽然不能用了。
  假如把那些东西拿给芽衣瞧瞧,或许她有办法活用自如。
  这么一来,其他人更会将她奉为神明。
  由于没有出现突发状况,因此我们就这么一边聊天,一边继续执行巡逻的任务。
  等到其他人来接班时,太阳已经越过顶点,开始落向地平线。
  不用说,交接的人看见芽衣时也显得很惊讶。因为她的失踪,村里乱成一团。在被质问是不是我私自把芽衣带出去时,芽衣直接撂下一句:“没错,就是这样。”这家伙真是……
  芽衣又接着说:“因为她邀请我去约会,所以我很乐意地接受了。”
  啊哈哈哈,神明天真无邪地放声大笑。
  “约会?”
  “就是相约一起出去玩。”
  “……这个词汇有点不太正确吧。”
  心急如焚的同伴,指示我赶紧把人带回去。就算他没说,我也打算这么做,但最终仍被人误解。
  “对不起喔。”
  至于我身旁这个大骗子,用手遮住自己的嘴巴,神情却没有一丝愧疚,而且眼神中还充满笑意。
  “无所谓,反正我早就被排挤了。”
  毕竟他们还叫我跳海送死,想想应该没有更糟的待遇吧。
  结果却让我遇上这个奇怪的神明……还真是世事难料呢。
  “你只想参观这里吗?”
  “我走累了,其他地方就留待下次吧。”
  已经没有下次了,尽管我抱持以上想法,芽衣似乎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之前她被我用石枪抵住额头时也一样,看来她的胆识并不像外表那般柔弱,这部分倒是值得肯定。
  “那就回去吧。接下来就沿着原先的道路,打起精神再走一段与刚才相同的距离吧。”
  “人生在世,老是一些痛苦的事情。”
  这么爱吐苦水的神明,想想还真是罕见,恐怕她根本没有身为神明的价值吧。
  我们迈开步伐,沿着原路回去。路上经过草丛高达腰间的区域,由于芽衣看起来很痛苦,因此我故意大幅度摆动双臂,想藉此替她打气。
  我大步向前,然后以手势提醒她快跟上。
  芽衣完全没有理会我,呼吸仍然很急促。
  “你这个人真是差劲透顶。”
  神明除了扬起她的嘴角,还以最灿烂的笑容,开口如此嫌弃我。
  在即将抵达村落时,神明伸手指着远处。
  “我想去冲澡。”
  “快去吧。”
  “你要陪我。”
  “为什么~”
  无奈之下,我还是陪芽衣一起去。其实我也回想起刚才一路上的闲聊。
  神明住在这片诸多不便的土地上,或许是想尽可能感受一些能抚慰内心的事物。
  尽管同伴提醒我赶快把人带回去,不过像我这种惹人嫌的家伙,没必要听从他人的指示。
  一路上显得精疲力尽的神明,此时忽然变得很有精神,主动拨开草丛向前走去。她刚才不是走累了吗?我不禁在心中如此吐嘈。
  “一个人在外行动,你不会感到不安吗?感觉上很危险吧?”
  “只要随时做好丧命的觉悟,即使一个人也不要紧。”
  “我可没有做好那种心理准备。”
  “嗯。”
  那她拥有随时都要努力生存下去的意志吗?这部分也很重要。
  我们远离森林,走在青草长得不高的草原上,朝着……不是大海的大海前进。因此,芽衣的脚步也不算太慢,而我就跟在心情大好的神明身后。
  平常一个人时,我都是前往距离最近的断崖区,不过这次是有人想冲澡,所以我们绕道而行,前往岸边。只是花了不少时间,令人觉得与大海的距离有点远。不对,那里不是大海。
  我们穿过左右皆是峭壁、在远高于头顶上方处形成半圆的峡谷后,顺利来到岸边。在抵达附近时,肌肤仿佛吸收了渴望许久的水气,显得有些湿润,身上的暑气也略为获得舒缓。
  芽衣坐在海边……如今应该称做水边,把双脚向前伸去。
  每当脚尖划过水面,就会发出“哗啦、哗啦”如清水舔过肌肤般的声响。
  “浸泡在水里……应该没问题吧。”
  芽衣像是在确认般,摸了摸被水沾湿的手指,然后用力地叹了一口气。
  “不需要经由设备处理就能拿来利用的生水,居然这么……而且……”
  她用手舀起水来,回头望向我,目不转睛地观察我的膝盖与肩膀之后,再次低下头去。
  “干嘛?”
  “……没事,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很有趣罢了。”
  芽衣将舀起的水,泼向自己的脸,接着发出“噗噗噗”像是吐掉植物种子的声音,把水吐掉,用衣服把手擦干后,她再次扭头看着我,只是这次显得很困惑,眉间微微皱起。
  “嗯~”
  “你从刚才起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在犹豫是否要把衣服脱掉。”
  芽衣的下唇颤抖着,被我注视一段时间后,她不知为何一下露出笑容,一下将脸撇开,着实是很忙碌。
  我将手贴住下颚,稍作思考,但还是不懂她在烦恼什么。
  “既然你要冲澡,我认为最好把衣服脱掉。”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对,虽然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自己想想,别这么不解风情。”
  芽衣瞪了我一眼,同时要求我明白她的心情。就算她把问题丢回来,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是你能说得具体点,我会努力去理解的。”
  我有信心自己还有这点度量。尽管说吧,我已做好心理准备。
  芽衣不知为何瞪大双眼,浑身僵硬,接着轻轻笑出来。
  “我已经明白了,假如你不知道的话,也就无须强求。”
  “喔。”
  喝呀,芽衣发出一声怪叫后,便脱下身上的衣服,外衣底下什么都没穿。一丝不挂的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胸部,一口气跳进水里,激起巨大的水柱后,她似乎顺势朝着深处潜下去。我探头窥视水面,四处不见其身影,我偏着头担心她是否不要紧,不过她之前能一直在水中呼吸,想必是没问题才对。不过她在离开神之岩时,记得好像失去意识了。回想起此事的同时,我将目光移向芽衣脱下的衣物,顺手把它捡起来……打从当初看见时,我就觉得这衣服十分奇特,与我们身上衣物所使用的布料,明显不太一样,摸起来既柔软且触感又好。
  手工也很实在,没有任何瑕疵。与这件衣服相比之下,更是突显出我们身上衣物的粗糙,简直是直接把布料穿在身上。
  “这位小姐,不要拿别人的衣服来取悦自己。”
  浮出水面的芽衣,如此讽刺我。被水沾湿的浏海,盖住了她的额头与双眼。
  “我只是有些在意,才拿在手中观察。”
  “嗯~你想穿穿看吗?”
  “嗯……”
  我穿得习惯吗?但是就算拿来穿,感觉上很快就会弄破,白白糟蹋这件衣服。
  “不管怎样,我也不会送你。”
  “我也不想要。”
  我把衣服抛在地上。面对我这粗鲁的举动,芽衣想以眼神指责我似地,露出横眉竖眼的表情,不过这类情感仿佛也被海水带走般溶于水中,她就这么伸展四肢,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随着波浪上下起伏。
  “啊~好像得到净化了……因为一周都没洗澡,头发都变得乱七八糟。总觉得身体好像轻盈了许多。”
  芽衣仰躺在水面上,与天空互相对望,如同置身在幸福之中,脸上的表情完全放松。比起待在陆地,泡在水里更令她安心吗……我不禁觉得,与她在某些方面莫名臭味相投。
  我坐在地面,把石枪扛在肩上。刚才那点路程,还不至于让我感到疲倦,不过我仍想喘口气。夹带着湿气的微风,有如抚摸着我的下颚般吹过,轻轻带走我身上的汗水。
  “你不下水吗?”
  漂在水里的芽衣,斜眼望着我。我将目光移向她那漂荡于水面上的发梢,吐露出心中的犹豫。
  “该怎么办呢?”
  至今以为是大海的存在,在被人否定之后,我莫名感到有些抗拒。这里似乎应该被称为湖泊。纵使有些听不习惯,不过根据芽衣的解释,大型水洼都会这么称呼。所以这其实是水洼啊。
  无论是对于眼前这片辽阔风景的印象,以及自己置身的这个世界,总觉得规模一口气变得很小。
  大海吗……我不记得自己在旅居各地的期间曾看过。家人曾说我们出发的地点,是大陆的最边缘,假如当时往反方向前进的话,是否会看见所谓的大海呢?明明当时走了很长一段距离,这世上仍有许多我未知与未曾见过的事物。
  “你还真是不可思议,有着与其他人不同的气味。”
  “嗯?”
  当我回神时,这才发现芽衣已经离开湖泊,满身是水地来到我的面前。她轻轻握住我的头发,用鼻子确认气味。她那白皙的手,仿佛与我的头发合而为一。
  “不对,反倒是没有气味,而且也不脏……真是太奇怪了。”
  芽衣继续确认气味,甚至用力吸气到鼻子仿佛在抽动。像这样任人摆布,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同时又对其他事情心生佩服,那就是这女人十分擅长销声匿迹。她竟然能穿过我的警戒范围,无声无息地接近我,大概是她缺乏敌意与欲望也说不定。
  “你不一起洗澡吗?”
  芽衣将手伸向我,感觉上与之前的立场恰恰相反。
  水滴沿着她那修长的手指往下滑,有如肌肤不断渗出水来,凝聚成水珠落在地面。
  水滴声接连传进我的耳里,我的心底深处逐渐放松下来。
  “快点啦,像这样浑身赤裸地站在别人面前,总觉得挺害臊的。”
  芽衣以左手遮住自己的胸部,表达出心中的不满。至此,我才理解芽衣刚刚为何会显得犹豫,原来她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裸体。话说这种事情,有必要在意吗?
  “你的体格很好,可以为此感到自豪。”
  “虽然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谢谢你的夸奖。”
  “唉唷,真让人不耐烦。”芽衣擅自握住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拉起。
  握着彼此的手,手心的温差逐渐缩小。也不知是我的体温过低,还是芽衣的体温偏高,在温度达到平衡时,抵触与隔阂也随之消失。
  “你说过海里的敌人比较少吧?”
  芽衣借用我之前说过的话,催促我一起下水。她之前明明说过,这里根本不是大海。
  “……算了,无所谓。”
  假如一个人难以下定决心,就让两个人一起达成共识,这种感觉也不坏。
  让人觉得是有效利用彼此的关系。
  “你不脱衣服吗?”
  “万一临时要逃走,来不及回收衣物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布料是很珍贵的,不能随意丢弃。由于我们无法自行生产,因此只能前往古文明遗迹里收集,而且这东西极为罕见,外加上这类工作大多都很危险。原因是那些遗迹与神之岩一样,结构都相当老旧。
  所以探索遗迹内部时,无人能肯定何时会崩塌毁坏。
  “原来如此,那我该怎么办?”
  “只要你做好全裸逃跑的心理准备,就不成问题了。”
  “就这么办吧。毕竟这里的水凉爽宜人,没有以全身去感受就太可惜了。”
  芽衣沐浴在耀眼的阳光底下,痛快地开怀大笑。看着她的笑容,令我也不禁放松下来,同时我还注意到一件事,就是芽衣的语调变得不太一样了。不对,在神之岩见到她时,她的口吻也是这样,所以这才是最真实的她吧。或许是她待在村落时,想表现得更像是一位神明。
  “不光是衣服,你还带着石枪啊。”
  芽衣看见我紧握在右手上、不肯松手的石枪,随之露出苦笑。我扭头看着石枪,这才惊觉到一件事。
  因为一直握于手中,所以我才没有注意到。
  这把石枪是采用新的木料制成,泡在水里会受损,既然如此……
  我闭上双眼,一段时间后,在脑中想像出心脏被刺穿的景象。
  “你在祷告吗?”
  “是做好丧命的觉悟。”
  放下武器导致自己死亡,就是自己的疏失所招来的死亡。
  在做好承受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后,我把石枪放下。这么一来,就算死去也不会后悔。
  “你也太夸张了。”
  “我只是想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活下去。”
  我把石枪立在岩壁边。终于摆脱石枪的手掌,开始微微发麻。
  “总觉得比起我的衣服,你在放下石枪时更为小心翼翼耶?”
  “毕竟那是我的东西。”
  那件衣服又不是我的。
  “难道你只肯珍惜自己的东西吗?”
  神明对我提出一个略显深奥的问题,但我又觉得她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
  “你可以珍惜我喔。”
  “我听不懂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被人握住的手、体温、触感、辽阔的天空、清澈的水面,以及没有名称的景色。
  前方存在着许多未知的事物,尽管那些东西绝非会让人感到安心,我却不断被牵引向前,随波逐流。
  这片湖泊的深度并非循序渐进,我光是踏出第一步,湖水已深深将我包覆于其中。我像是不断向下坠落,被引导至水里。略为冰冷的水温,令我那紧闭的眼皮微微发颤。我模仿芽衣,顺势潜入水底,适时吐出肺里的空气,让身体逐渐向下沉。随着自己潜水的深度,总觉得燥热的身体与血液也慢慢平静下来。啊~果然还是水中最好,我屈膝抱住自己的双腿。在此状态下,与以往待在水中的感觉毫无分别。
  感觉上自己化成一团巨大的液体,就这么暂时委身于其中。
  抵达黑暗的底部后,我睁开双眼,以目光追逐自己吐出的气泡时,看见了漂浮在水面上的背部与臀部。感觉上真渺小。带有阴影的身体与毛发,以及折射着阳光、不断律动的波纹,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一段时间后,我仰望着上方那个遮住太阳的翘臀。嗯……好想拿石枪戳戳那个屁股。
  在欣赏完臀部后,我便向上游。当我浮出水面时,芽衣以佩服的语气开口说:
  “你闭气的时间真长呢。”
  “哼哼~”我一脸得意,不过随即想起赞美我的人是谁。
  “应该还比不上你。”
  眼前的人可是在神之岩里,长时间享受着水中生活,我岂有办法与之抗衡。
  “那是能让人睡在水里的装置,实际上我不太擅长游泳。”
  “什么嘛。”
  原来那不是她天生的能力。不过神明的道具,全都看起来好令人羡慕,甚至让我觉得那么珍惜一把粗糙石枪的自己,显得如此渺小。话说回来,神明是如何打造出这么先进的文明呢?
  “不过啊,你还真是没什么了不起耶。”
  不擅长在水中活动,在陆地上也没有出色的表现,你到底能干嘛啊?
  芽衣“唔~”地鼓起双颊,低语说出“我想想喔”,接着以带刺的态度吐出一句“对不起喔”,最后更是以“不好意思啊,对不起啰,这样总可以了吧?”这句话来耍赖。我个人倒是觉得这样很好,让我能够明白她的能耐。
  “该怎么说呢……总之~你加油喔。”
  “咦~你不道歉吗?”
  “我说得很中肯。”
  “你这个~拖油瓶~”当我加重语气强调后,我“噗”地一声,被人泼了一脸水。冰冷的水,就这么打在我的鼻头上。由于石枪不在手边,我喊了一声“喔噗”,泼水回敬芽衣。
  半张脸都是水的芽衣,用舌头舔掉嘴边的水。
  “像这样喝生水不要紧吧……算了,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
  芽衣开始大口喝水,痛快地畅饮起来。这个人还真奇怪,居然把水看得这么珍贵。
  明明周围都是水啊。
  “………………………………”
  该怎么说呢,真是悠哉的时光。我受到芽衣的影响,心情好像跟着放松下来。
  这样真的好吗?
  肯定与否定的意见,在我的脑中各占一半。
  “瞧你刚才潜入水里很长一段时间,是在想事情吗?”
  “没那回事。”
  “这样啊。”
  “我在看屁股。”
  “喔……嗯?咦,我的吗?”
  嗯,对啊,我点头肯定。除了芽衣的以外,也没有其他屁股能让我瞧吧。
  芽衣愣了一会儿,接着双颊开始泛红。
  “你、你想做什么?”
  不知为何,芽衣此时用手遮住自己的臀部。明明都已经太迟了。
  “就算你这么问我,我也只是抬起头来就看到啊。”
  “麻烦你别用这种高明的方式偷窥人啦!”
  高名?虽然这个单字很陌生,但她恐怕正在对我发脾气。芽衣下潜到让水浸至嘴巴附近,眼睛以下的面容,像是被烫熟般红润。
  亲眼目睹神明的臀部,想想或许是十分宝贵的经验。
  “我还打算谨记在脑海里。”
  “快给我忘掉。”
  芽衣伸手捏了一下我的侧腹部,当我准备回敬她,她却用力扭动身体躲开了。
  我们重复一样的动作,就这么打闹了一阵子。
  这就是所谓的嬉戏吗?即使我能够理解其中的含意,这却是我第一次体验也说不定。以我与村人们的交情,不可能会出现这种互动,当年与家人踏上旅程时,也不曾做过这类多余的事情。该怎么说呢……真叫人不习惯。
  我无意义地东张西望,莫名感到不安,怀疑这么做是否恰当。
  也对于自己快要沉迷在这种多余举动的心情,感到十分困惑。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芽衣轻轻地拨动水面,如此低语着。随之产生的波纹,拍打在我的手臂上。
  “我应该一直待在这里,以神明的身分活下去吗?”
  芽衣看着我。原来她不是在自言自语,我不禁眉头深锁。
  “为什么要问我?”
  “好歹陪我商量一下嘛。”
  她一脸撒娇地探头窥视我,只是说来遗憾,她找错商量的对象了。
  “别忘了你当初自称是神明,难道不能利用你那身伟大的力量解决吗?”
  “你明明也很清楚,我根本办不到不是吗?”
  神明直接开始耍赖,就这么悠哉地沉浸在倒映天际的水面中。
  晶莹剔透的肌肤,没有一丝伤痕的腹部,就某种角度上来说,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
  但也仅只于此。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吗?回村之后,我得去领取食物。”
  “真肤浅。”
  芽衣露出无奈的笑容,游到我的身边,她发出轻轻的叹息后,再次让身体呈现大字形,安稳地漂在水面上。
  “你刚才还负责站哨,真是辛苦了。”
  “毕竟我也没有其他事情能做,因此算不上辛苦。”
  我只是逐一去完成眼前的工作。这么一来,太阳就会下山,夜晚随之降临,就这么日复一日,为了生存下去而活着。这感觉就像是追逐着自己的背影,一直在相同的地方不停向前跑。
  “明明必须拚尽全力,才有办法生存下去,该做的事情却没有这么多。不对,是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有少部分。纵使这么说挺奇怪的,不过这就是所谓的生活。”
  仅凭一己之力能达成的事情十分有限,更何况我们还不会使用神明的道具。
  时间与行动的极限可说是天差地远。
  “终有一天,我也会以那种方式生活在这里吗?”
  “不必等到那一天,你现在就可以付诸实行。”
  毕竟芽衣的体格很好,若是帮手能增加,我们可是十分欢迎。比起当个只能被人供奉却缺乏力量的神明,这样反而更有用处,要不然我可以传授狩猎的技巧给她。不过芽衣听完之后,一直沉默不语。
  看来神明想要不必工作就能活下去……跟我是半斤八两。
  “抱歉,我刚才的问题不太好,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想做的事?”
  听见问题后,我的目光开始游移。我慢了一拍才察觉到,芽衣指的应该不是眼前想做的事情,而是比起取得平日粮食更远大一点的目标……目标,不对,是梦想吧。
  我仰望天空,即使已看不见水面,仍能感受到水的冰冷。
  “我有点想看看真正的大海。”
  在结识芽衣,获得知识之后,我开始想寻找这类小小的梦想。
  包含我知道的这片“大海”,目前有一种既飘忽又不明确的想法,同时萌生在我的心里。
  “这目标还不错。”
  “居然表现得这么高高在上。”
  “你去亲眼看看不就好了?”
  “太勉强了。”
  若是一个人活下去,世界会变得很空洞。
  “无法确保粮食,人们也无法前往远方。”
  倘若一度定居在某处,就只能在那里活下去。光是有个能生活的地方,就应该感到庆幸了。以上理由不光是说服自己,也是为了让芽衣明白,我才如此回答。
  “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
  我们都面朝天际说话,只是声音并没有传得很远,没多久就沉下来了。
  假如家人都到齐的话,我们或许能再次踏上旅程前往远方,不过这件事已无法实现,家人遵循原本所追求的生活方式,各自朝着自己的目标踏上旅程,甚至有人前往十分遥远的地方,应该需要花费令人难以想像的漫长光阴,才有办法全员到齐吧。那并非光是等待就能实现的事情。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芽衣将目光移到我身上。
  “我刚才就在跟你商量这件事吧。”
  “啊,对喔。”
  因为听见问题,所以我试着把问题丢回去,结果却显得自己说话不经大脑。
  “该怎么办呢~我完全想不出来。”
  芽衣挥动着四肢,掀起一阵水花。啊~那副模样当真很相似。
  就跟东方部族死前挣扎的样子差不多。
  “就那样继续沉睡下去,会不会比较好呢?”
  芽衣的语气淡如水,而且充满睡意,声音里还夹带着疲倦与压抑。
  芽衣应该不容易生存在这个世上。
  但如今已无法将她送回神之岩。
  她也只能回忆着崩塌后的残骸,想办法活下去。
  “抱歉,把你从那里救了出来。”
  我多少觉得自己该为此事负责,于是开口道歉。纵使当时有征求过芽衣的意愿。
  难道神之岩以外的世界,比想像中更令她失望吗?
  “你别那么说,另外希望你能永远记得这件事。”
  语毕,芽衣便沉入水中,她在水面留下一颗颗的气泡,深深地往水底潜下去。
  经过一段时间仍没有浮上来,我开始烦恼是否要去找她,不过最后还是打消念头。
  那个时候,她握住我的手,一起踢开那面墙壁。
  我相信她一定会浮出水面,于是我闭起双眼,委身在水中。
  与芽衣分别之际,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接着仿佛在确认似地,接连抚摸我的手肘、侧腹部以及脚跟。
  我们两人的头发都已湿透,显得很有光泽。
  “你又在动歪脑筋吧?”
  我讶异地说着,芽衣眉开眼笑地回了一句:“没事没事,嘿嘿嘿。”
  “真好耶~”
  芽衣像是感到很刺眼般,眯着眼睛低头看向我。
  “双足步行。”
  “你在说什么啊……”
  芽衣开心地欢笑着,然后才终于往村落跑去。
  明明不久前还显得很沮丧,真是一个能从奇怪事情中找出乐趣的女人。
  既然她高兴到能一眼看出,至少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算啦,无所谓。”
  我决定不再深入思考,接受眼前的事实。就这样,我们很晚才返回村落。
  可想而知,我们立刻被长老等人团团包围,任由指责的声浪打在身上。
  在发生这些琐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三天以来,我们未曾与其他部族产生摩擦,生活得十分和平。只是就算再如何穿凿附会,这也绝不能归功于那位自称神明的骗子。
  芽衣仍被族人奉为神明。具体上她并没有为我们带来任何好处,却大肆受人吹捧。全族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芽衣是个一无是处的存在。由于她什么事都没做,周遭人也开始隐约察觉到真相,但是本人却并未感到一丝焦虑。
  以目前的情况来说,除了芽衣的事情以外,村里没有其他大事。至于我能带她参观的地方也不多,而且原则上不提也罢。
  村落当前的局势,已急迫到就连我这个惹人厌的家伙也无法游手好闲。再加上村里又多了一个需要以大餐供奉的神明,情况更是雪上加霜。看着自己的餐点,我忍不住羡慕起神明。说起我来回奔波于森林间,好不容易采集回来的果实,最终都不翼而飞的原因,当然也出在芽衣的身上。不光是长老,所有村民都对芽衣呵护有加,无条件地对她卑躬屈膝。
  尽管原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神明也说不定。
  “啊,你要去哪?”
  在我准备出村之前,芽衣发现我的身影,便走了过来。拜托你别没事就出来乱晃啦,神明。
  “森林。”
  “森林……嗯,森林是吧。说起森林浴,感觉上也挺舒服的呢。”
  我从芽衣那略显兴奋的声音中听出端倪,于是决定先发制人。
  “我可不会带你去喔。”
  “我知道啦。”
  芽衣看了看我身边的同行者,无奈地耸耸肩。毕竟前往森林的人,不光只有我一个,如果她提议一起同行,势必会遭到强烈反对。另外,这件事原则上没有太多关联,但我发现芽衣在其他人面前,与其说她的语气变得比较斯文,更偏向装模作样。看来所谓的神明,比想像中活得更不自在。
  “下次再两人一起去吧。”
  芽衣把脸靠近我,在我耳边如此小声提议。只是森林里有时会遭遇其他部族,实在算不上是安全。
  “会很危险喔。”
  我提出忠告后,芽衣竟笑咪咪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与枪柄。
  意思是要我保护她啊。
  我才不要咧。
  “路上小心。”
  芽衣轻轻挥了挥手,目送我离去。听见这句话,我稍微愣住了。
  “……嗯。”
  由于我很不习惯这种情况,因此慢了半拍才出声回应。
  感觉上就像是鼻头沾了个东西,令人浑身发痒。
  总而言之,我今天也为了收集献给芽衣的食物而前往森林。基本上并不是我想献给她,就只是由我负责帮忙采集。即使我很想叫长老自己去搞定,而且也真的这么顶撞过,不过长老不在村里的话,有些事确实将会无法运作。
  我用石枪拨开草丛,笔直地朝着森林前进。与我同行的村人一共有七位。除了我以外全是男性,其中五人手持石枪,剩余两人则扛着搬运物品的篓子。
  “瞧你似乎与神明很亲近。”
  其中一名年纪较轻的男子,在途中跟我搭话。
  “嗯,还好啦。”
  “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面对这个提问,令我感到有些讶异,毕竟我与芽衣之间,并没发生过足以令人起疑的事情。
  “就只是我曾经救过她一次。”
  另外就是她觉得我很可爱。老实说截至目前为止,除了芽衣以外,未曾有人这样赞美过我。
  ……她说的是真心话吗?
  周围是一片草原的这座森林,被东方部族视为圣地。精确说来,是他们把森林中央的古代遗迹当成朝圣地点。那是一座长满树根、位在森林深处、看似即将崩塌的遗迹。残存的墙壁,颜色与神之岩同样显得很暗沉,表面凹凸不平。无论是谁接近,都不会发射神之光。我们已多次进入内部探险,有两次差点活埋在里面,唯独东方部族才有办法抵达遗迹深处。
  那个古代遗迹的整体构造,比较适合他们的身材。正因为适合,或许更了解其中的含意。
  “话说回来……”
  让芽衣亲眼看看那座遗迹,有可能会知道些什么。
  我在脑中想像,带着芽衣一起来此森林探索的情境。幻想中的芽衣,很快就累得气喘如牛。
  穿过草原,我们进入位于中央处的森林。森林呈现纵向分布,占据了草原大部分的范围,因此与其说是位于草原中央的森林,不如说是分布在森林周边的草原。说起这座森林,想当然是草木茂盛。枝叶茂密,能完全阻断日光,形成区域性的黑夜。走进那里,甚至无法看清楚走在身旁的同伴。每次听见踏在草皮上的脚步声,以及逐渐接近依稀位在远处的亮光,才能够让人获得一丝的安心感。
  但也不能忘记,亮光处会吸引其他生物。
  我们采集沿途的果物,却也时刻提醒自己不可摘取过量。毕竟还有其他部族也承蒙这座森林的恩泽,假如采集过量,收获范围会往深处扩张,若是森林深处遭到破坏,恐怕导致生态失衡。我们不能轻忽森林的繁荣与衰退,因此大家心底都明白要有所节制。
  但自从芽衣住进村落之后,我们为了准备供奉食物,有略为增加收获量。我个人认为最好还是要自制点,不过长老与其他人都并未抱持这种危机意识。是因为有神明现身吗?其实自从神之岩崩塌以来,无论是好是坏,我总觉得即将有大事发生。
  ……是因为随之而来的焦躁感,令我莫名紧张吗?
  我抢在总是最早出现反应的人之前,先一步察觉周围的异状。
  有四只脚踩在地面的声音完全重叠。不对,是两组声音交错着。由两只脚产生的两道脚步声。
  我把目光移向该处,同伴们则是慢了一拍,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此事。
  醒目的尖角,魁梧的身躯,比日光更加白皙、仿佛岩壁般粗糙的皮肤,粗壮的四条腿,像是骨折般扭曲的大拇指上的利爪。其身上那夸张的首饰,随着脚步的前进而左右晃动。
  过短的颈部,往上延伸是硕大的眼睛、单薄的唇瓣与不存在的鼻子。
  倘若细分其长相,会觉得与我们是不同物种,不过从远处观察此生物,仍具有人类的轮廓。
  那是东方部族。
  我们放下篓子,躲在树木的阴影处,观察对方的动静。
  仔细一看,对方是少数人一起行动。他们在一片隐约散发绿光的环境下慢慢移动,简直就像是在愉快地散步。他们以独特的四条腿,尽情享受深绿色的地面……对方只有两人。
  依照他们的特征,两人都不是“剥脸者”。
  “对方还没有发现我们,我们应该尽快离开。”
  我如此提议,却换来七道否定的目光。
  每一道视线都散发着相同的光辉,并且同样都在责难我。
  一旦发生与东方部族有关的事情,村人们都会露出相同的表情。
  感觉上,与盲目信奉芽衣的心态很相似。
  “不对,这里是森林。既然在森林里,就有办法打倒他们。”
  其中一名同伴高举石枪。我在受到反驳后,仰望周围的树木。挺拔伸向天际的树枝,让我联想到那只大水蛇。在日光难以照入的树荫下,令人感到闷热。
  确实在森林里,他们不会发射神之光,应该是为了避免神之光烧毁森林。但是就算我们不会被神之光打得无法招架,也不能小觑对手。纵使是八对二,终究是对我方不利,当我方解决掉一名对手时,感觉会有五名同伴反遭杀害。
  “动手吧。”
  另一名同伴出声附和,除了我以外的人纷纷点头。看来大家已达成共识。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我身上。我再次俯视东方部族,然后闭上双眼。
  若是我独自一人选择逃跑,其他同伴又全灭的话,我就会死在追兵的手上。而且依照敌方的应对方式,即使七人联手也毫无胜算。
  眼下已别无选择。
  “既然你们都打算动手,我也会帮忙的。”
  我一如往常那样想像出自己的死状,做好觉悟。
  这个瞬间,我已经没有退路,只剩下交战一途。
  大家同时展开行动。
  众人产生的脚步声,在森林里掀起一阵微风。
  我们接连从树干间冲出,带头的人把石枪投掷出去。在看见两名东方部族匆忙闪避,各自退向左右两侧时,我们彼此交换视线,决定先杀掉右边的东方部族。我们无力同时应付两名东方部族。为了封住对方行动,我们相继把枪尖对准敌人,将其中一名东方部族团团包围,在警戒另一名东方部族的同时,逐渐逼近眼前的目标。
  话说越是仔细观察,就越是觉得这些人长得很奇怪。
  被包围的两名东方部族,以他们才明白的语言与声音互相沟通。我能感受到被孤立的东方部族,其目光在我们与另一名同伴的身上来回游移着。接着,没有被包围的东方部族拔腿逃跑。他为了远离我们,迅速穿梭在树林间。
  对方打算让其中一人先逃走。假如让他跑去求援,战况会变得很不利,但是凭我们的脚程根本追不上。他们的腿部比身躯略短,不过奔跑时仿佛能刨开地面,以飞快的速度在大地上奔驰。
  如今只能任由对方逃走,同时别把目光从眼前对手的身上移开,才是明智之举。
  东方部族躲开同伴刺出的石枪,以枪头为垫脚石纵身一跃。他踩着枪柄,对同伴使出头槌。同伴的鼻梁随即被撞断,导致他的上半身摇来晃去。突破包围的东方部族,改以背部靠着树干的姿态,似乎打算迎击。看来他认定只要自己别大意,有办法独力应付我们所有人。
  我意念一转,向前冲去,将石枪压低至腰间,朝着东方部族使出突刺。在枪尖刺穿目标之前,敌人先一步从下方躲开攻击,并且用他那粗短的前脚向前一踹,把我整个人踢飞出去。与此同时,他用力蹬向地面,朝着同一个方向往前冲。
  我故意被踹飞得很远,并且在地上打滚。我在翻身的同时,也小心避免被手上的石枪刺伤,在撞上树干之前,我一直在地上翻滚。察觉到东方部族转而袭击其他同伴,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时,我立刻起身,将四肢伸向树干。我抓着凹凸不平的粗糙表面,爬到树上,在抵达树梢后,便跳到另一根突出的树枝上。
  尽管东方部族的体能在我们之上,不过基于体型的关系,他们难以注意到头顶上方的情况,因此——我握紧石枪,双腿绷紧,顺着我偏离的重心,用力蹬向树枝。东方部族因树枝断裂的声响,瞬间愣了一下,我随即刺出的石枪,迅速落在他身上。
  我全身上下传来重摔在地面般的冲击,腹部产生一股被枪柄击中的剧痛。看来给对手造成的伤害,有一部分也传递到自己身上。我没空等待疼痛退去,立刻转动刺在东方部族背上的石枪,掌心传来逐渐挖开坚硬肉块的触感。在东方部族挥动四条腿发狂的期间,我以石枪为支点,紧扒在他的身上,拚死抓住对方不放。
  当我咬牙苦撑的期间,同伴们迅速逼近东方部族,挥枪攻击。他们从左右两侧使出突刺,打算藉此阻止对方的行动,只是碍于东方部族身上那结实的肌肉,未能刺得很深。东方部族大幅度挥动前脚,任凭石枪刺在脚上,继续发狂。每当他抬腿,鲜血就会沿着石枪喷洒而出。飞散的鲜血,有如强风打在我的脸颊上。快给我安静下来——我如此心想,同时继续前后拖拉石枪。
  我抓着利用自身体重刺进对手体内的石枪,在站稳脚步后,用力一跳。当我从敌人背部摔落的同时,手中也传来血肉被用力扯破的感觉。于是我就随着这股触感,以背部重摔在地面。
  慢一步洒下的血雨,我怒眼瞪向前方。东方部族跟我一样都倒在地上,浑身无力地任由鲜血在地面扩散。伸直的四条腿,慢慢地失去力量。
  当我放松后,疲劳与血液逐渐流遍全身。
  我稍作休息,但是撞击的部位越来越痛,不难想像自己的表情应该很难看。
  “谢啦。”
  我满身是汗,视野也很模糊,不过我还是开口道谢。此时,其他同伴都在大口喘气。纵使大家伤痕累累,却没有任何人失去意识,那位鼻梁断掉的同伴也正忙着止血。
  “你变得很会爬树嘛。”
  即使得到这种奇怪的赞美,感觉也不坏。就算明知只是暂时,此刻我仍与村里的同伴们共享这股和乐的气氛。我擦掉额头上的血渍,站起身来。
  “这是你的功劳,你去取下首级吧。”
  “你们不来抢功吗?”
  我半开玩笑地说完后,同伴无奈地双肩一耸,像在耍帅似地摆出一副“我们怎会那么做啊”的态度。
  你们明明就有做过,我在感到傻眼的同时,从腰间拔出短刀。想用石刀切开对手颈部的皮与肉,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再加上东方部族的脖子很短,更是难以下刀。在我作业的期间,同伴们帮忙警戒周围。即使杀死一个,也难保不会出现其他敌人,而且逃走的东方部族,可能会带着大批援军赶来,到时我就不会悠哉地继续割下首级,而是立刻逃之夭夭。
  若是可以的话,我仍想取下首级。毕竟割下脑袋之后,也就不可能有办法复活。
  反过来说,就是除此之外的方法,无法确保对手当真已经死去。
  费了一段时间,我浑身是汗地切下敌人的头颅,其中又以颈部的骨头最难切断。完工时,我那用力过度的二头肌不断颤抖,手指也使不上力,还不小心让短刀掉在地上。
  我低头看着染满鲜血的地面与杂草,汗水从脸颊上滴落后,我重新抬起头来。
  我望向森林的远方,开始思考着逃跑的另一名东方部族的事情。
  恐怕是死掉的这名东方部族,故意让他先逃走,决定由自己来担任诱饵。倘若两名东方部族同时发动攻击,头疼的反倒是我们,因此这个决定也算是帮了我们。逃走的是他的家人?还是伴侣呢?活下来的一方,势必会对我们心怀怨恨,但由于互相残杀过彼此的族人,事到如今也无须再提。
  在我发呆时,同伴们将尸体翻过来,开始搜身。他们原先想寻找有用的道具,最终似乎没有发现这类物品。简直就跟一群虫子涌向其他虫子的尸骸没两样。
  “差不多该离开了。”
  其中一名同伴如此提议后,我们便踏上归途。那具尸体的身躯就留在原地,无论是树林或东方部族,其中一方应该会帮忙回收吧。不管是返回同伴的身边,或是回归大自然,都随他去吧。
  我提着从森林取得的收获与头颅,像是想掩饰疲惫的身心,刚毅地大步前进。
  即使我利用汗水,也难以抹去沾染在身上的血迹。血渍沿着脸颊流下,让我不禁想停下脚步。满身疲惫的我,呼出的气息也十分燥热。难以冷却的体温,令我精神涣散。
  “……我想去海边。”
  我认知中的那片“大海”……不行,这样会污染海水。
  我忽然回想起被透明光芒覆盖的水面,以及漂浮在水面上的芽衣。
  离开森林后,我们快步穿过草原,返回村落。
  “……喔。”
  我在村落入口处看见芽衣的身影。她似乎正在等我,在看见我之后,她含蓄地挥了挥手。其他村民都围绕在她的身边,能看见长老也身在其中。
  芽衣只是稍微走出屋外,就惊动全村的人吗?虽然很令人傻眼,但是此刻并不排斥所有人一起来迎接我。我兴高采烈地举起敌人的首级,想藉此展示这难得的壮举。
  “哎呀。”
  似乎因为太过用力,首级里的鲜血,仿佛雨水般洒落在我的身上。
  右肩至头部淋上更多血液,散发的血腥味令我脑袋发昏。
  此时——
  远方忽然发生变化。某人的脸色由白转青。
  说话的声音像是喉咙受伤般,十分沙哑。
  神明说了一句话之后,就这么口吐白沫,双眼翻白地倒下去。
  “……嗯?”
  芽衣完全没有撑住身体,直接趴倒在地。眼前的情景,宛如水底破了个洞,大量的水流进洞里般,长老等许多人同时涌向芽衣的身边,就连一起出外狩猎的同伴们,也抛下收获的食物,飞奔而去。转眼间,只剩我一人留在原地。
  我就这么独自一人,高举着敌人的首级。
  “………………………………”
  因为手开始发酸,我便将手放下。芽衣似乎没有清醒的迹象,应该是昏倒了。想来原因就是这颗头颅……她果然与东方部族有关吗?即使不清楚她倒地的缘由,不过乍看之下,责任好像在我身上,令我感到有些愧疚。若是我也冲上前去,总觉得会让情况变得更复杂。
  我与首级四目相交,开始思索该如何是好。想当然被我斩下的首级,是不会提供合适的答案。
  我注视着脸皮上紧闭的唇瓣。
  “……藤?”
  我试着复诵一遍,芽衣在昏倒之前说出的那句话。
  由于她参杂着“啊噗呗”、“啊噗呗耶”等不明所以的词汇,因此让人难以从唇形读出她想说的话,不过,我好像有听见她从嘴里说出“斋藤先生”这几个字。





  Chapter.3 因我而生的杀意

  不知是第几次帮皋月庆生,我来到大街上。为了寻找皋月会喜欢的礼物,我逛了许多小店。由于无论是走进店里,或是欣赏里面的商品,我如果没有屈着身子就无法移动,因此我的膝盖与大腿都在酸痛。在重复几次之后,我开始有一种错觉,自己就像是来自不同时代的异邦人。不过事实上,我感到很兴奋。
  随着岁月流逝,我的知识与视野多少变得开阔点,让我逐渐认清各种事物。
  学校的天花板很矮,朋友的家很狭窄,倘若一个不小心,就会毫不留情地在我头上留下一颗肿包。外界的环境,是设计成适合我以外的人生活。至少这个社会,并没有以我生活于其中为前提来打造。我就这么在小矮人的城镇里吃尽苦头,感觉自己就像一面在风中飘动的旗帜。
  我像这样感到无所适从,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不管是在学校的团体活动,或是双亲不经意的举动,光是走在路上,与人擦肩而过的高低差,就让我的心底,静静地升起一股绝望感。
  这种感觉就如同陷阱般,充斥在日常生活之中。每当我摆脱不了这股心情,就会远离城镇,为了抚平情绪而亲近大自然。
  在远离尘嚣的地方自给自足,残存的大自然远超过我的身高,仿佛将我包覆于其中般,遮住了我的头顶。我偏着头,坐在存活的数棵大树下,就这么度过一段很长的时光。
  随之产生的树荫,适度滋润了我的内心。
  所谓的自然环境,在过去似乎更加雄伟且繁茂,听说甚至广大到足以覆盖整颗星球。那片令人难以想像的景色,在我接触过近乎失传的古老纪录后,不禁令人神往。
  想必在当时的树林之中,能够见到与我有着相似身形以及容貌的人。
  即使我没有屈膝弯腰地看着其他人,对方也能与我保持在平视的高度。
  对我身心造成的压抑,肯定也会少去一半。
  那样的乐园,只存在于我的小小脑袋里,根本不允许我逃进里面。
  于是,时间来到皋月生日当天,我拘谨地待在皋月的狭窄住处里帮忙庆生。
  我把自己精挑细选买来的蓝色缎带,绑在皋月的脖子上,只是我不敢老实说很难替她绑上。
  “嗯,很适合你。”
  当初购买时,我是觉得这条缎带有点过长,不过实际上算是刚刚好。
  “……谢谢你,这条缎带好美。”
  “嗯。”
  皋月简短道谢后,随即展开下个话题。她在道谢时略显阴沉的嗓音,像是急着想把话说完般十分仓促。
  “欸,让我看看你的相貌。”
  “嗯?好啊。”
  虽然这里不是自家,但反正位在室内,应该是无所谓,我依言拿下面罩。我摘下仿佛由热气组成的面罩,在稍微喘口气后,与皋月四目相交。每当皋月看见我的相貌时,总会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似地注视着我。她今天也出现相同的反应,于是我跟着保持沉默。
  每次我询问皋月有何感想,换来的答案总是暧昧不明。
  不过这天,皋月终于得出她思考许久的感想。
  “我一直在思考该如何回答你,以及自己做何感想。”
  “咦?”
  皋月把前脚跨在我的腿上。她的皮肤很硬,感觉很粗糙。
  那股触感,形同与我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物。
  唯有勉强绑在脖子上的那条缎带,其末梢轻柔地上下飘动着。
  “我终于明白,称赞你很漂亮就可以了。”
  皋月当面如此赞美我。
  明明无论是赞美,或是皋月想要理解自身的感受,都是属于积极的态度,不过她的语调却死气沉沉。因为她说得很不开心,所以我也没有感到心动。
  状似不甘不愿在称赞人的皋月。
  以及不知该做何反应的我。
  打从初次相识的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仿佛能轻易打成一片,却又难以了解彼此。
  或许随着岁月增长而逐渐拉开的身高,如实象征着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说不定。
  我敲碎的石头不下十颗,但想要得到一块片状的碎石,似乎比想像中更困难。捡拾石头也很花时间,正当我考虑放弃时,终于敲出一块令人满意的碎片。将碎片加工,研磨成刀刃状之后,我使用绳子把它绑在握柄上。
  “完成了。”
  我举起完成的石器短剑。隐隐发光的这把短剑,其剑柄略显太粗,让人觉得握起来不太顺手。我打算去试刀,于是将碎石一并带在身上,走出住处。
  可能是长时间窝在昏暗的空间里,应当与昨日相同的阳光,此刻竟对双眼造成强烈的刺激。我用手挡在没有完全阖起的眼皮上,遮住自己的视野,低头往前走。
  我试着挥动短剑,斩断生长在村落外围的杂草。我轻而易举地切断杂草,对于自己完成的作品十分满意。接着我把剩下的碎石,随手扔在埋有“斋藤先生”首级的土地上。
  这里埋了许多头颅,不管是我切下的,或是同伴切下的……可说是多不胜数。我们的习俗是取下对方首级,对方则是剥下我们的脸皮,其中又以被我们称为剥脸者的家伙为代表。那家伙的特征是颈部下方有一块模糊的蓝色痕迹,这在外表难以区分的东方部族里十分罕见,让人易于辨识。他很执着于取下对手的脸皮后,才动手杀人。难道是有什么坚持吗?
  那家伙最为难缠,从来没有任何人能把石枪深深刺进他的体内。
  一旦碰上那家伙,光是能活着逃回来,就已实属侥幸了。
  东方部族一共到底有多少人呢?尽管不清楚把他们消灭后,生活是否能变和平,但是粮食应该会变得更充足。造成摩擦的开端,往往都是这件事。就算想共存,偏偏我们的食量都有点大。我的家人之所以离开这里,这就是最主要的理由。
  既然已打造好短剑,我转身准备前往某个地方。此时,我才想起石枪还留在屋子里。起初很犹豫是否该回家一趟,但最终只带着一柄短剑就出发了。算了,反正那家伙很弱,我应该不会打输才对。
  由于被长老等人发现我接近那里,肯定会换来一顿又臭又长的训斥,因此我警戒着其他人的目光,绕远路前往芽衣的住处。与此同时,脑中又冒出“其实不理她也无所谓”的想法。
  我绕了一大段路,走到村落外之后,才跑到芽衣住处的后侧。即使她被安排住在村落的深处,但只要像这样花点功夫,仍算不上是安全无虞,果然还是需要让芽衣拥有自卫的能力。
  我压低身子,快步移动至屋子的入口处,掩人耳目地迅速潜入室内。
  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隔了七个晚上,我终于再次见到芽衣。
  “你在这里啊。”
  老实说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句开场白有些无礼。芽衣抬起头来,神情却毫无朝气。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似乎用力到掐入肌肤里。室内的气氛,就跟屋主那阴郁的态度呈现正比,远比我家更加灰暗数倍。
  “你若是不打起精神,大家会担心的。”
  芽衣会变得如此封闭的起因,果然是东方部族的首级。由于她是在看见我杀死的敌人才变成这样,因此村人都认为是我造成的。这是为什么啊?
  芽衣不发一语地低下头去。她确实一如传闻,变得无精打采。不过她仍大口吃下我们辛苦摘取回来的果物,所以气色不算太差。此时,芽衣只移动目光,斜眼看着我。
  “杀人犯。”
  芽衣抬头望着我的手肘附近,如此低语。她的声音毫无生气,枯竭无力。
  “说得也是。”
  我出言肯定后,稍待片刻便走出屋子。
  看来芽衣并不欢迎杀人犯,她应该是无法认同三餐以外的杀生吧。有时候,村里也会很罕见地出现这种人。由于这种人会被长老赶出村落,因此都无法活太久。
  因为长老很清楚,我们无法抱持太多犹豫,花时间区分对象,规规矩矩地活在世上。
  “等等。”
  芽衣奔出以布搭建的屋子,像是想抱住我的手,就这么抓着我。
  “抱歉。”
  芽衣开口道歉,而且手指用力到陷进我手臂的皮肤里,感觉像是被东西缠住一样,老实说有点痛,但是现在似乎不适合提醒她这件事。
  “你不必道歉,毕竟我确实杀了人。”
  我没有否认事实,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
  “与其被人杀死,我是不惜杀掉对方也想活下去的那种人。”
  我重新自我介绍,这次不仅正眼看着芽衣,甚至将自己的另外一面也表现出来。
  “我明白,不对……是我自以为已经明白了。”
  芽衣回答得不是很干脆。纵使我认为勉强自己接受这种想法,根本是毫无意义,却始终没有说出口。老实说我很不擅长面对这种话题,因为我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烦恼,最终仍顺从本能活下去的那种人。即使知道杀生与抢夺都是罪孽深重的行为,但假如有必要的话,我仍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因此尽管我会思考许多事情,却认为讨论此事只是浪费时间,对于这类话题敬而远之。
  芽衣忽然放松表情,手劲也随之减轻,当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你是出于担心,才过来看我吗?”
  “嗯,是可以这么说。”
  面对眼下状况,我实在没脸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因此与其说是来道歉……其实是我做了礼物想送给芽衣。就是那把石器短剑。毕竟这位神明那么不可靠,为了让她能够自保,我认为她很需要这类物品。不过我总觉得现场气氛,实在不适合把礼物拿出来。
  短剑是武器,具有杀伤力,对于现在的芽衣而言,是很不妥的刺激。
  “谢谢你。”
  芽衣上下甩动与我握住的那只手。先不提她这么做弄得我有点痛,如今重新观察,她的手果然很大。由于她的身材远比我高大,因此理当拥有更大的手掌,不过依照她的掌心与手指长度来看,应该能很顺手地握住我做的那把短剑。其实我原本是打算把礼物交给她之后,就马上离开。
  芽衣仍握着我的手。
  “好久没出去走走……欸,能拜托你帮忙带路吗?”
  她开口如此提议,神情也变得开朗一些。
  “你想去哪?”
  我猜她又想去冲澡了。
  “被你们称为东方部族的居住地。”
  听见这个彻底出乎意料的目的地后,我一瞬间愣住了。
  “我不知道在哪里。”
  不过我很快就照实回答。
  “我们未曾在大地伤痕的另一侧活动过,因此不知道他们的住处在哪。”
  因为对方是来自东方,所以才称之为东方部族罢了。倘若他们生性别扭,有可能其实是来自北方或南方也说不定。先不管他们是怎样的部族,总之那里不是我们能随意出入的场所。
  “这样啊,说得也是。”
  如果只是他们会出没的地点——我原本想这么说,临时又打消念头。为何我非要前往那种地方?那么做就跟送死没两样。我得抢在芽衣如此提议之前,先转移她的注意力。嗯,就这么办。
  “如果你有其他地方想去,倒也并非不能帮忙带路。”
  我对于自己的提案感到有些意外。原因是即使我不认为自己毫无同情心,却仍依稀觉得自己缺乏那类情感。换作是平时的自己,在说出这种话之前,早就已经转身逃走了。
  芽衣也同样略显错愕,但还是笑逐颜开。
  “既然如此,麻烦你带我去个能痛快享乐的地方吧。”
  “没有那种地方。”
  “而且是既安全、丰饶又舒适的场所。”
  “就说没有那种地方啊。”
  芽衣开心地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同时抬头向上望去。是有什么东西吗?我也跟着往上看。
  天上只有熟悉的白云,以及无止境的湛蓝。我眼中看到的仅有这些,不过芽衣似乎眺望得更远,令她的双眼微微颤抖。
  “欸,你们都把我当成神明对吧。”
  芽衣宛如在强调自身似地张开双手,往两侧伸出去。
  “我是不这么认为啦。”
  “你无所谓啦。”
  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会觉得我是神明?如果有这类传说,可以告诉我吗?”
  “传说?长老没告诉你吗?”
  “我很少和他说话。”
  “这样啊。”
  真令人意外。不过对方是令人崇敬的存在,也就无法轻松聊天吧。关于神之岩与神明的传说确实是有一些,内容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换言之,就是很快就能说完,因此我才有意愿帮忙说明。
  “根据传说,神明是随着巨大的岩石从天而降。”
  “………………………………”
  “当时,神明为了处罚人类,把愤怒洒向大地,结果消灭了许多古代人类,然后努力替之后新诞生的人类带来繁荣……大概就是这样。”
  我在开口的同时,忽然觉得像是在跟当事人讲解他们自己留下的传说,令我感到有些抵触。明明这则传说又不是我流传出去,再加上我也不相信,假如内容有误的话,不就太丢脸了?
  芽衣没有开口打岔,却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符合事实吗?”
  “……不知道,谁叫我一直在睡觉。”
  芽衣半放弃地大笑两声,双肩一耸。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想要更进一步去了解更多。”
  “嗯。”
  毕竟我现在才得知何谓“大海”,因此对于这句话有些共鸣。
  只是芽衣似乎打算把这些事情暂搁一旁,她笑嘻嘻地望向我。
  “我今天还是比较想去能让人开心的地方,你有推荐的吗?”
  她又转回原先的话题上。
  “你问我的话,我只会回答大海……就是你所说的湖泊。”
  我活到现在,就只有那里能带给我欢乐。
  芽衣轻笑一声之后,抱住自己的双臂。
  “湖泊是不错,不过总觉得今天有点凉。”
  “说得也是……”
  尽管阳光一样耀眼,却不再那么刺人,显得温和宜人,因此气温算是偏凉。
  在一片沉默之中,我想起自己的肚子有点饿,同时冒出一个点子。
  “好,那就开心去外头吃午餐吧。”
  其实开心与前往某处都不值一提,最主要的关键在于午餐。
  “要去哪呢?”
  “这是秘密,你去多要一点午餐,然后带来找我,我们一起在外面吃。”
  我自认为没有彻底将心中的欲望表现出来,不知芽衣听完后做何感想。
  “去外面用餐……野餐是吗?这主意不错喔。”
  芽衣那单薄的嘴唇微微上扬,眯起双眼开口同意。看来她是露出笑容了。
  老实说我现在也很想开怀大笑。
  “……哼哼哼。”
  只要芽衣吩咐长老等人去准备午餐,他们肯定会欣喜若狂地献上食物。
  我这次就沾沾芽衣的光,反正偶尔一次应该没关系。谁叫我每次去领餐,久久都没有轮到我,老是吃那些清淡的食物,连我都快要变得无色无味了。
  “就跟上次一样,到时在外面碰头吧。”
  “嗯。”
  我与挥着手的芽衣暂时分开。明明当初只想把短剑送给她,结果却牵扯进这种奇怪的状况,导致我得大幅修改接下来的行程,令我不禁觉得芽衣并非人类,而是更为复杂的水流集合体。
  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却不排斥跟着她随波逐流。
  她是个既弱小又充满虚假,却凝视着真实的存在。
  我并没有相信芽衣,但已经认同她也是不争的事实。
  “……啊。”
  我瞬间回过神来。
  因为我光明正大且悠悠哉哉地走了出来,所以村民们都对我投以古怪的目光。
  我回头望去,身后就只有芽衣的住处。
  这才惊觉自己太过粗心,感到无比害臊。于是我低着头,想要挥舞扛在肩上的石枪,结果却抓了个空。
  未能抓住任何东西的手指,只画出一个空虚的圆。
  “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告诫着缺乏危机感与警觉心的自己,快步逃离现场。
  这样的我,将会无法生存下去。
  下场会变得跟被我杀死的家伙一样。
  今天的草皮也有些冰冷,随风飞扬的青草味,为鼻腔深处带来一丝凉意。
  总觉得自己与飘散的青草合而为一,身体变得很轻盈。以确切的理由来形容,就是因为空腹的关系。
  我在草原上等待着芽衣。这是我第二次等着与她会合。可能是这次抱持着一丝期望,因此内心不像上次那样抵触。她这次也有顺利溜出来吗——我踮脚望向村落,继续耐心等待。
  伴随着卷起的青草,刮起阵阵微风,面对刺眼的阳光,我不自觉地闭起双眼。视野被遮住后,随风摇曳的草原宛如生物的毛皮,给人一种乘坐在动物背上的错觉。
  片刻过后,传来一道拨开草丛的声响,我随之睁开双眼。
  “久等了。”
  芽衣说出此话的同时,小跑步地接近我,手里则是抱着大量的水果。很好很好。
  “赞喔。”
  当我出声欢迎后,芽衣察觉到我注视的位置,于是微微眯起双眼。
  “总觉得比起我,你更欢迎我手中的水果喔?”
  “难道你还想胜过食物吗?”
  这是哪来的自信,真不愧是神明。
  “我先回去了。”
  “喂,我在开玩笑啦。”
  看着转过身去的芽衣,我抓住她的肩膀予以挽留。感觉上比起自己,她的肩膀摸起来挺结实的。
  再加上体型的落差,就算我拉住芽衣,仍然无法阻止她的脚步。
  “好啦好啦,你冷静点,就让我们一起来享乐吧。”
  “明明嘴上说是开玩笑,却拚了命想挽留我……算了,不跟你计较。”
  芽衣似乎也并非真心想离开,很快就停下脚步。由于相距太近,因此身高上的落差令我感受到威胁。我不服输地反瞪回去,芽衣却只是不解地歪着自己的小脑袋瓜。
  “你的视力不好吗?”
  “没那回事。”
  我从芽衣的身边退开。
  “啊,你有携带石枪。”
  芽衣突然提起这件事。于是我转过身去,轻轻摇动着石枪。
  “我随时都会把它带在身边。”
  “但你刚才就没有携带呀。”
  她刚才明明那么沮丧,没想到竟然观察得这么仔细。
  “那是因为……如今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太大意了,那样是不行的。”
  不光是芽衣,天晓得自己会被什么东西袭击,无论何时都不该让石枪离手。当时是赶着想让芽衣看看我做的短剑,心情太过焦急所致……还是因为我很担心芽衣,才急着去找她吗?这怎么可能,我随即一笑置之。总而言之,我得赶紧恢复平日的心态才行。
  因为目的地就是以往常去的场所,想想算是刚刚好。
  我们沿着草原前进,至于抵达的地方,就是我当时跳水的那个断崖。平稳的水面反射着阳光,刺眼到令人头昏目眩。我坐在悬崖底端,凉风轻拂过我的脖子与下颚附近。
  “快来吧。”
  我招了招手,催促芽衣赶快一起坐下。芽衣瞥了湖泊一眼后,坐在我的身旁。
  芽衣怀里抱着大量的水果,我摘下一颗从中挤出来的小果实,兴高采烈地放进口中。
  酸味与果汁在嘴里化开,将舌头包覆于其中,令我不禁想缩紧双颊。
  “坐在悬崖峭壁边用餐,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我就觉得很开心啊。”
  可口的滋味不断刺激着我的味蕾,我已好久没有大快朵颐这种重口味的食物。平常吃的食物都很清淡,甚至在吃下肚之后,还能感受到食物在胃袋里滚来滚去。
  “算了,感觉上……确实是很开心。”
  芽衣好像很满意我的吃相,含蓄地笑了起来。看来她变得开朗多了。
  既然如此,也就足够了。
  “因为我平常没吃到什么好东西,所以享受这么美味的食物,能够让我回想起吃饭是件开心的事情。”
  家人曾告诉我,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人就是不分动植物,从它们身上获取生命,才明白所谓的快乐。
  基本上,我们人类在没有向对方妥协之前,都会比较偏袒自己。比方说摄取其他生物的性命,就是属于这部分。所谓的生存,也算是由自己比他人更值得活下去的傲慢心态,累积演化而来的。
  不过推翻此前提,以他人为优先的生存方式……即使很罕见,但也不是没有。
  只是应该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这是草莓,另一个则应该叫做樱桃。”
  芽衣指着其中一种水果,说出了听似品种的名称。
  两者都是红色的水果,不过种子的数量却有差异。前者是遍布在表面,后者则是只有一颗种子包在果肉里。
  “怎么?原来这些水果还有真正的名称啊?”
  与我们的称呼相差甚远。包含大海在内,芽衣当真是博学多闻,简直就像是能够窥见深埋于大地底下的历史。
  “与其说是真正的名称,倒不如说是与我熟知的水果外形很相似,不过这两种水果都不太甜。”
  在未经人工栽培的情况下,差不多就是这种味道吧——芽衣如此喃喃自语。看似无法接受这些水果的味道。
  “真是个奢侈的家伙。”
  “这就是所谓的神明呀。”
  这女人唯独在投机取巧的时候,才会摆出神明的架子。但她知识渊博的一面,确实称得上是神明,令人觉得她的确是俯瞰这个世界的存在。她位在远比我们与东方部族更高的视角,窥视着某个方向。难道她这么做,是想制造出什么非比寻常的事物吗?
  在解开一切谜团,揭开所有真相时,人类将会抵达水平线的尽头吗?
  可以看见天上繁星的另一侧吗?
  唔嗯唔嗯(咀嚼)。
  “你还真会吃耶。”
  “我的家人都很会吃。”
  我也不例外。
  “也是基于这个原因,我们才会各分东西。”
  “咦?”
  我把下一颗水果放入嘴里。在咬碎里面的种子后,随即产生一道苦味,可是将它吐掉又觉得可惜。
  当我苦得缩紧脸颊,觉得这也别有一番风味时,芽衣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偏着头提问。
  “咦,换句话说,你们是因为粮食不足才分开吗?”
  “嗯。”
  芽衣看似震惊到脸歪嘴斜。她双肩一耸,发出叹息。
  “唉~”
  “你怎么了?”
  “那个,该怎么说呢……只是觉得很奇怪而已。”
  “……会吗?”
  继续待在一起,只会造成粮食短缺,因此大家分开来生活,也算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即使多少会令人担心,不过大家都能活得很好。都可以吃得饱、睡得好。
  大概吧。
  “你不吃吗?”
  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吃。你再不吃的话,会全部被我吃光喔——我斜眼窥视着芽衣。
  “话说你还想吃多少?”
  剩下的可以全部给我——我兴奋地开口提议。芽衣发出一声叹息。
  “来,全都给你。”
  芽衣像是想把怀里剩下的水果全塞给我,递到我的面前。当然我也毫不客气地都收下了。
  “真的可以吗?”
  “谁叫你一副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很开心的模样。”
  尽管眼下气氛有如主人拿饲料喂食宠物,令我多少有些在意,不过芽衣说出此话时,感觉上露出了微笑,更何况这就跟得到一座宝山没两样,因此我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我喜孜孜地抱着水果,一颗颗仔细品尝个中滋味。如此豪华的午餐,这辈子不可能会再碰上第二次了。
  “瞧你这副模样,根本觉得水果比我更重要,你真是太薄情了。”
  “啊嗯(咬下)。”
  “这是哪门子的回应。”
  不知为何,芽衣伸手捏了一下我的侧腹部。大概是认为我吃得太专心,没有仔细听她说话吧。
  两手空空的芽衣,改成双手环抱住自己大腿的坐姿。她偏着头,像是枕在自己的肩膀上。
  “……(注视)”
  修长的四肢,长度标准的颈部,虽然白皙却不会让人感到恶心的肌肤,光滑亮丽的秀发。
  她的外表,果然与东方部族有些相似,却又有所差异。
  “太空船的残骸,就沉睡在这片湖泊底下。”
  “太空?”
  印象中,芽衣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语。
  “如今已无法前往远方。不过嘛~这样也无所谓啦~”
  芽衣的目光,从湖泊移到我身上。她的眼神有些失焦,看起来像是在发呆。
  “或许是我太轻浮也说不定。”
  “唔嗯(咀嚼)。”
  “只不过见到以双脚步行、与自己相似的存在……价值观就产生动摇。”
  “唔嗯唔嗯(咀嚼)。”
  “………………………………”
  “啊嗯(咬下)。”
  “你有在听吗?”
  我说你呀——芽衣推了推我的肩膀。因为现场只剩下风声,我当然有在听她说,不过——
  “我就算听了也不懂。”
  我与芽衣在认知上有很大的出入,即使看见相同的东西,得到的感受仍有所差异。
  配合这种人的见解会很辛苦,既然如此,倒不如别搞清楚会比较好。
  有许多事情是不必明白,也能够活下去的。
  芽衣似乎对于我的回答感到有些傻眼,她叹了一口气。
  “啊~所以你才不曾向我提问。”
  “嗯……?嗯~”
  这是什么意思?说起我想询问芽衣的事情——她与东方部族的关系?我是很好奇啦。关于神之岩的事情?这也挺令人好奇的。关于真正的大海?这是最令我好奇的。我在心生好奇的同时,嘴巴仍在吃个不停。
  “每一件事都令我好奇。”
  “每一件事是哪件事?”
  “只是我的脑袋不太灵光。”
  到头来,很可能会跟刚才一样,就算听了还是一头雾水。
  即使东方部族与芽衣有关,倘若与我们为敌就得杀掉。
  既然神之岩已经崩塌,任凭我再好奇也毫无意义。
  至于真正的大海,有朝一日,我会凭自己的双脚去寻找……嘴上是可以这么说,不过唯独这件事太困难了。与家人分开时,如果我变更前进方向,感觉上应该能抵达大海,只是这么一来,我就不会见到眼前这片湖泊。这样的话,我对大海或许就不会产生“这是本尊”的感受,也不会那么感动。想想还真是有够复杂。
  “反倒是你,不会怕我吗?”
  由于心中的好奇已消除大半,因此我试着提出比较容易回答的事情。
  “你不习惯杀人吧?”
  “难道有人很擅长吗?”
  “我也不清楚。”
  芽衣仿佛想缩紧身子,更用力地抱住自己的双腿,然后斜眼看着我。
  从石枪、脸庞到四肢的顺序观察我。
  “这个嘛,我应该是有点怕你……但是手上捧着一堆水果,露出笑容的你,我就一点都不害怕。”
  芽衣眯起双眼,只是神情有些暧昧,算不上是露出笑容。
  她不怕我啊。这么说也对,毕竟抱着水果,也就不能挥舞石枪。我居然在村落以外的地方做出这种行为,看来自己尚未重拾已经缺失的危机意识。
  芽衣伸手拿走一颗水果。明明刚才说这些全部给我,结果她还拿去吃。等等,这点小事我是能原谅的——当我产生这类宽容的想法时,芽衣竟将手指往前伸,把水果递到我的嘴边。
  我不懂她想干嘛,但仍一口吃下。水果的口味还是一样很刺激。
  “看着这样的你,我果然还是觉得你很可爱。”
  芽衣扬起嘴角,像是不再那么紧张似地放松表情。
  “喔,这样啊?”
  是吗是吗?原来吃水果很可爱啊。对我来说还真是完全不吃亏,于是我露出笑容。
  “你几岁了?”
  “几岁?嗯~”
  一般来说,都是过了冬天才会增加一岁。
  我开始回想自己来到这里之后,度过了多少个冬天。
  “我想应该是十五岁。”
  “啊,那你比我小啰。”
  芽衣发出“喔~”的惊叹声,将手放在我的头顶上。阳光在头发上产生的热气,就这么消散了。
  这点小事是无所谓,但是像这样被人装熟地抚摸头顶,我感到很不是滋味。
  “那你又是几岁啊?”
  “我也不太清楚,天晓得我在睡梦中又增加几岁了。”
  “既然如此,你的年纪有可能比我小啊。”
  为了避免被人瞧扁,我把芽衣的手拍掉。芽衣看着自己的指尖,出言反驳。
  “不过我在沉睡前已满十七岁,所以肯定是我赢了。”
  “什么?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当真是十五岁,我觉得自己也有可能是一百五十岁。”
  “你在胡说什么呀。”
  于是我们莫名开始赌气。就这么说着一些既幼稚、无聊也不是特别想聊的事情。
  ……不对,这些应该算是想聊的事情。毕竟待在村里的话,我们基本上根本没有机会聊天,更不可能像这样以平辈的态度交谈,也无法进行必要以外的交流。
  明明我只是随口闲聊,但确实度过了一段愉快的午餐时光。
  “嗯~”
  总觉得鼻腔上侧微微发痒,我就这么享受着这股新鲜的感觉。
  与神明接触,带给我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带来的水果最终还是吃完了。话说全被我一个人吃光,当真没问题吗?在填饱肚子后,我开始有些在意,不过反观芽衣,她已将注意力转移至下一件事情上。
  “真没想到你竟然有办法一个人吃光所有水果,既然快乐的午餐时间已经结束,差不多该回去了?”
  “没这回事。”
  面对语带讽刺的芽衣,我握住她的手,把她一起从地上拉起来。
  “放心,我们不仅仅是来这里用餐的。”
  “真的吗?”
  她还真多疑耶。我擦掉嘴边的果汁后,说了一句“那就出发吧”催促着。
  “咦,是真的要走吗?你要带我去哪里呢?”
  “遗迹。”
  我们离开断崖,朝着岸边的方向前进。透过脚步声,我听出芽衣紧追在后。
  由于之前有机会观察,因此我至少能辨识芽衣的脚步声。
  “遗迹?”
  “因为我看你很在意这类古老的事物,决定带你去大海附近的遗迹看看。”
  若是前往森林中的遗迹,有可能会遇到东方部族,因此这里算是比较安全。
  不过这个遗迹也一样,假如在里面迷路,也有赔上性命的风险。
  “如果运气好的话,保证能让你大饱眼福。”
  看见远处的岸边后,我们改变方向,沿着峭壁前进。其实我也很久没有前往那里了。该处有别于森林中的遗迹,里面毫无任何有用的东西,也无法进入最深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内部的气温极低,根本不是冬天能造访的地方。
  所以像这样迈步前往,让人能感受到春天的到来以及夏季的一隅。
  我们与风同行,轻快地移动着,我引领芽衣前往峭壁侧面的通道。
  “就是这里。”
  当我指向一道巨大的岩缝后,芽衣由上而下地仔细观察。
  “这根本是洞窟吧。”
  “遗迹就在里面。”
  “……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种货真价实的洞窟里。”
  芽衣将手抵在岩壁上,探头窥视眼前那片黑暗。仔细聆听,能够听见水滴的声响。
  “放心,里面不会比水底更难呼吸,也没有那么漆黑。”
  “那还真是让人安心呢。”
  “不过入口附近有长青苔,小心别滑倒了。”
  我带头走进洞窟,光是稍微走入几步,弥漫在身边的空气品质随即出现变化。仿佛想逃离逐渐变暖的季节般,冰冷的空气都残留在此。同时也能透过脚底,感受到路面有着不同于草皮的坚硬感,一开始还挺让人不习惯的。渐渐往深处走去的我,一脚踩到由水滴聚集而成的水洼。
  耳边缭绕着芽衣那穿上鞋子的脚步声,我不时会确认她是否有从后方跟上来。
  “你可别跟丢又擅自在这里乱跑,要不然可是会迷路的。”
  此处不光只有一条路,除了有许多隧道以外,每条隧道都通往不同地方。另外也有很多隧道是常人无法通行,由于通往遗迹的主隧道,距离地表不远,因此实际上不太会迷路。再加上这里的路都是斜坡,只要把手贴在地面,确认是通往上方的话,原则上都能够抵达地表。
  但我还是决定吓唬一下芽衣,谁叫她是个无知的神明,我们的常识无法套用在她身上。
  “应该不会从头到尾,都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吧。”
  “不会的。”
  “那就好。”
  “只要把双眼切换成夜视状态就好。”
  “别对我提出这种高难度的要求啦。”
  芽衣甩了甩手,摆出一副“这太困难了~”的模样。高南度?纵然听不太懂,但她应该想表示自己办不到。
  “难道你会以白天的状态,生活在黑夜里吗?真是个怪家伙。”
  无论是人或道具,都有着分别能对应白昼与黑夜的形式,假如疏于这方面的应对,将会有相对应的下场等待着自己。
  “切换白天与黑夜的状态……这是所谓的进化吗?还是古人都以这种方式生活呢……真神秘。”
  芽衣又开始自言自语了,而我也按照惯例,完全是有听没有懂。
  “而且我还有这个。”
  我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啊,原来如此。”
  芽衣似乎能接受我的说法,于是我继续往前赶路。
  洞窟仿佛把黑夜锁在体内,周围越来越昏暗。若是一个不小心,有可能会以为自己只是踏进一片浅水洼,结果却被出乎意料的深度给绊住脚。当我正准备出声提醒时,芽衣当场脚底一滑,在即将摔跤之际,我抓住她的手肘,帮她稳住身子。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股用力踩踏水洼的声响。
  “谢谢。”
  我能够感受到,芽衣的手臂隐约冒出冷汗。
  “如果你受伤的话,会害我得背你回去。”
  由于刚才是碰巧要回头提醒,才来得及接住她,下次就未必能这么幸运了。
  “啊,听起来挺不错的。”
  芽衣似乎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语调显得很开心。她是笨蛋吗?我放开她的手臂。
  “假如你走不动的话,我会直接扔下你。”
  “你骗人,我相信你终究无法弃我而去。”
  芽衣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般如此说着。她说出这番话的语气与内容,都令我感到很不满。
  “你又了解我什么吗?”
  “你是个贪吃鬼。”
  “是没错啦。”
  不过那又怎样?
  “一被人点出心声就会动怒,你真容易害羞呢。”
  芽衣随着这句话所露出的笑容,让我觉得像是被嘲笑了,于是脸颊两侧开始逐渐发烫。
  我抓住芽衣的肩膀,把她压在墙上。芽衣没有抵抗,但在背部撞上墙壁时,她微微发出呻吟。
  “你少在那边自说自话,听了就烦。”
  我是什么样的人,都由我自己决定,像你这样的外人,更没资格评论我。
  像她那种无法独自生存下去的神明,岂能让她爬到我头上。
  “这无所谓吧,心地善良是美德喔。”
  “吵死了,总而言之——”
  我放开芽衣的手,往前走去。烦躁的情绪在脑中乱窜,导致我无法顺利把话说下去。
  能听出自己踩踏在水洼上的脚步声,变得十分刺耳。芽衣至此不发一语。若是再听见她说话,我肯定会更加火大,因此对我来说反而更好。原本理当是如此,不过我的心情始终没有转好。
  明明至今与人发生纠纷时,我从不觉得尴尬,但此刻竟产生这种感受。这股令人心烦意乱的郁闷感,到底是什么?犹如双眼与内心都已迷失,导致我精神涣散。
  我闭上双眼,以指尖用力按压眼皮中央,努力让心情冷静下来。
  “……我并不想跟你吵架,你小心别摔跤了。”
  只要她别受伤,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嗯,谢谢你。”
  也不知她是针对哪个部分道谢,真令人难以理解。
  在这之后,我们默默走在洞窟里。老实说这一点都不有趣。刚才享受完大餐、填饱肚子的幸福感,也因为仿佛有黑线在体内乱窜,转眼间就被驱散。一股不舒服的感觉绑住全身,甚至令我觉得难以呼吸。当初我以为继续往前走,就能甩掉这种感觉,可是最终仍如影随形地盘踞在我心中。
  此刻所面临的陌生情绪,让我深感困惑。你到底从何而来?对我所求为何?
  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够消除这种感觉?
  我转动着不灵光的脑袋,思索这个问题。
  原因很明显是芽衣。是我和她吵架的关系吗?不对,那不是吵架,是我单方面在动怒吧?应该是这样没错。换句话说,是我不对吗?应该是这样……没错。如此一来,真正的原因出在自己身上。看来我对于自己与芽衣发生不和一事,在心底有着很严重的抵触。
  认清问题,逐一解决。这么一来,即使眼前有看似堆积如山的问题,出乎意料地在经过三、四道程序后,都能够迎刃而解。其中最困难的一点,就是认清问题。
  为何认清问题这件事,对人类来说会很困难呢?可能大家都把自己想得更好,或者无法接受自己单纯到被他人看透。尽管理由应该更复杂,只是脑袋不灵光的我,光是得出以上结论就已达极限。至于那些更复杂的理由,都被我抛诸脑后。
  既然已经认清问题,接下来该怎么做,也就十分简单明了。
  “好,我明白了。”
  我停下脚步,芽衣的脚步声也跟着停止。我观察四周,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后,把石枪靠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空出两手后,我转过身去。芽衣看似表情绷紧,以略显警戒的姿势窥视着我。我直直走向芽衣,芽衣显得有些胆怯,我则无所畏惧。
  就算彼此的步伐有所落差,不过没走几步,就已拉近双方的距离。于是,我顺势抱住芽衣。
  我环抱住芽衣,由于她的身材比我高大,因此光是让双手绕到她的背部,就已是极限了。
  能感受到芽衣全身绷紧,不过随着时间经过,她逐渐放松下来。
  芽衣放松身体后,我更加用力抱紧她,把脸埋进她的胸口。
  芽衣迟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过双臂却缓缓摸向我的背部。
  我们紧贴着彼此的身体,能够感受到芽衣的体温。由于双脚踩在水洼里,因此脚踝以下开始产生温差,这种感觉莫名令人觉得浑身发痒,却又不会感到排斥。我摸了摸芽衣的身体,真是柔软到很不可靠。
  “嗯。”
  原先在体内乱窜的情绪,逐渐变得不那么在意。
  这样就对了,我继续维持着相同的姿势。
  “那、那个……原来……被人抱住是……这种感觉……”
  芽衣就像一只口吐白沫的螃蟹,吞吞吐吐地说着。我如同沉浸在芽衣的身体里,将脸靠在她的肩膀上。
  芽衣见状后,似乎多少习惯这个状态,于是主动将身体靠过来。
  “好美的头发……就算在没有日照的地方,依旧是闪闪发亮……”
  芽衣疼惜地摸着我的头发。随着她抚摸的动作,浏海盖在我的脸上,让我能用眼角余光看见自身那微微发光的白色头发。由于我的头发就算在夜里也很醒目,因此我并不喜欢。
  但在得到赞美后,现在我并不排斥自己的发色。
  耳边传来水滴落在水洼上的声响,以及芽衣的心跳声。
  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以全身去感受芽衣的体温,原先纠缠在心中的烦躁感,曾几何时已全数消失。
  我摸着自己的肚子,确认那股感觉已彻底散去。
  “好,复元了。”
  我从芽衣的身边退开。在一片昏暗之中,只能隐约看见芽衣的脸庞,我发现她此刻已是满脸通红。
  芽衣手足无措地玩弄着自己的耳垂,目光也飘移不定。
  “那个……”
  “走吧,我已经复元了。”
  我捡起石枪,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此刻我已能专注地面朝前方,将视野固定在前进的方向上。
  “复元是什么意思?问题不在那里,真要说来是……就是……”
  “这是我个人的问题,你无须在意。”
  “叫人怎么不在意啊,你这个笨蛋。”
  不知为何,芽衣伸手揪住我的背部。于是我暂时让她捏着我的皮肤,一起向前走。
  途中,芽衣踢飞某个东西,该物在水洼与石头间来回弹跳。芽衣似乎感到好奇,屈膝捡起。那是比石头更脆弱、细长状的黑色物体。它被芽衣捡起之后,像是被指尖分解般破碎了。
  “是金属片,不过已经劣化到失去了原本的面貌。”
  芽衣只是轻轻一握,那块黑色物体就粉碎了。
  “呜哇,令人有种变强很多的感觉。”
  芽衣吃惊地瞪大双眼,我真不懂她在兴奋什么。
  “那种东西,在洞窟深处可是多不胜数。”
  “多不胜数……?嗯~原来如此,所以才叫做遗迹啊。”
  芽衣将手拍干净,重新站起身子。不过她刚才捏过黑色物体的两根手指,仍不断相互摩擦。
  “就在那里。”
  芽衣听见我的声音后,将目光往前移去。
  我们抵达了此洞窟的其中一处尽头。如果没有我那微微发光的头发,这里应该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在微弱光源的照映之下,可以发现这里的墙壁,有别于一般岩壁呈现白色,而且像是塞在岩石里,从中延伸出来。虽然右侧墙壁歪斜地卡在岩石里,可是无论如何推挤,它始终文风不动。轻敲那面墙壁,会产生一道比岩石更清脆的声响,触感也比较柔软。
  “……好像是巨蛋运动场的入口。”
  芽衣触摸这面奇特的墙壁,如此喃喃自语。她果然知道这是什么。
  “入口……啊~这果然是遗迹的入口。”
  由于这面墙根本打不开,上面也没有任何破洞,因此从来没有人进去过。拿石枪把墙壁打破,老实说是有勇无谋。若拆下它,连带导致岩壁崩塌,天晓得会落得什么下场。墙面上有着类似花纹的装饰,不过没人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对芽衣来说又是怎样呢?我扭头窥视她的反应。
  与此同时,芽衣刚好注视着那个花纹。
  “纪念中心……?不会吧,真令人难以置信。”
  芽衣甩了甩头,宛如想逃避眼前的事实,对我露出求救般的眼神。
  就算你那样看着我,我也只会感到困扰,毕竟我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此处的遗迹只有这个。”
  “这样啊。”
  我有些犹豫该怎么做,究竟是要回去呢?还是……
  芽衣将手贴在白色的墙壁上。这面冰冷的墙壁,已融入漫长的历史之中,芽衣就这么保持沉默。
  看着仿佛与古物合而为一的芽衣,我忽然觉得既然已来到这里,就不必急着离开。
  “还有另一个东西想让你瞧瞧。”
  “……什么东西?”
  这边,我指着位于右侧的洞穴。我凝神注视里面,确认今天的状况。
  “……喔,看得到。”
  我吸着冰冷的湿气,任由光点在我的眼球表面留下倒影,心中不由得一阵想笑。我故意不去理会在后方提问的芽衣,迳自走在前方带路。
  我们从狭窄的洞穴,来到有着挑高天花板,还有无数光点飞舞于其中的空间里。
  芽衣在目睹光点的瞬间,惊讶到差点从原地跳起发出惊呼。尽管她很震惊,视线仍随着光点固定在天花板上。由无数蓝白色光点组成的星空,近距离地迎接着我们的到来。
  先前几乎隐没在黑暗中的芽衣,在光辉的照映之下,让人能清楚看见她的身影。
  芽衣似乎也抱持相同的感受,我们就这么四目相交,确认着彼此。
  “记得这叫做光菌蝇。”
  “喔~是叫这个名字啊。”
  爬满天花板的光点,我能肯定它是一种虫子。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大小不同、各式各样的虫子住在上面,因此就近观察的话,有些人应该会觉得反感,但是像这样保持一段距离,就会感到既耀眼又美丽。
  不由得让人觉得,人类之间也有一些共通的事物。
  “因为跑进来抓取很麻烦,所以这些虫子不太适合当成食物。”
  “你真是没情调……”
  芽衣露出苦笑,在光源的照射之下,凸显出她那乌黑的秀发。
  “简直就像是星空呢。”
  “说得也是。”
  “……啊……星星……”
  芽衣瞪大双眼,似乎对于自己的发言感到很震惊。她目瞪口呆,被天花板夺去了视线。这幅光景确实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换句话说,天上看到的那些也是虫子吗?我实在不觉得虫子能飞那么高。
  “……好美喔。”
  芽衣露出宛若注视着远方的眼神,同时说出这句简短的感想。
  我们就在这片漆黑的微光之中,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这段期间,芽衣几乎没有开口说话。
  甚至在回程期间,她也不发一语。虽说这样能加快脚步,却又颇令人在意。
  我们平安走出洞窟。由于一路上都像在爬坡,脚跟不禁微微发酸。面对洞外那火辣辣的阳光,双眼暂时无法适应,直到习惯之前,我一直伫立在太阳底下。只是比起我们进入洞窟之前,此刻阳光来自更贴近地平线的位置。
  习惯刺眼的阳光之后,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于是把挂在腰间的短剑抽出来。
  “那个。”
  “嗯?”
  “这个送你,其实我刚才是为了这件事才去找你。”
  我递出短剑,芽衣却没有立刻收下,而是把脸凑上来就近观察。即使这东西比起神明的道具要粗糙许多,但好歹知道用途吧。
  “是石制小刀呀。”
  “削刀?”
  “说错,是短剑。”
  芽衣收回神明的用语,改成我也能听懂的说法。
  “你一开始这么说就好啦。”
  “怎样啦!”
  芽衣气愤地举起拳头,当然她不是真心想动粗,最后并没有挥下拳头。我能感受到抬头仰望芽衣的自己,脸上表情也稍稍放松。话说回来,纵使芽衣只是装装样子,当她举起那硕大的拳头,依然充满魄力。正眼观察芽衣,让我切身感受到自己跟这样的大块头正面交锋,肯定是毫无胜算。我忽然很庆幸这女人十分柔弱。
  “你要送我这个?”
  “嗯,为了防身,你至少带着这个会比较好。”
  芽衣将短剑握在手中,举向天际,剑刃有如能够透光似地,反射出暗沉的光辉。她以两指捏着剑刃,像在确认触感,然后扭头看向我。
  “你亲手做的?”
  “要不然还能是谁做的?”
  我们置身在必须自力更生的环境里,就连准备道具也不例外。
  话虽如此,我仍利用空闲时间,为某人制作这柄短剑。
  “你的手真巧。”
  “这没什么啦。”
  被我敲碎的大量石头残骸,在脑中一闪而过。
  芽衣悠哉地挥舞短剑,或是以两指捏住剑柄,藉此确认手感。
  “你满意吗?”
  “嗯,只不过你特地拿来送我,我却没有自信能驾驭它。”
  “假如你不擅长使用短剑,我可以帮忙训练喔?”
  至少,让你变得能够反射性地刺向对手的要害。
  技术是很重要,不过心态的影响更大。
  我出于亲切而如此提议,芽衣却回了一句“我心领了”,露出尴尬的笑容婉拒。
  “我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办到,果然还是得想办法发挥出各自的长处。”
  “你有什么长处呢?”
  我纯粹是基于不解才开口提问,芽衣却不开心地从鼻子发出“哼”的声音。
  既然短剑已送出去,该做的事情都完成了,于是我们踏上归途。等回村之后,我必须再次为了生活而来回奔波。尽管不觉得辛苦,却得拚尽全力,一点乐趣都没有,感觉上与芽衣一起度过的时光恰恰相反,与她相处时无须拚尽全力,既悠哉又能感到适度的愉悦。
  希望今后的生活,都能充满开心的事情,我的内心隐约冒出上述想法。
  芽衣跟在我的身后,一边仰望天空一边走着,像是延续着刚才在洞窟里的动作。
  她仿佛以目光,追逐着那些看不见的星星。
  在差不多能看见村落时,芽衣忽然有所行动。
  “那个,方便听我说句话吗?”
  芽衣小跑步来到我的身旁,稍稍弯腰窥视我的脸庞。一阵风犹如配合她的动作,从身后吹来,风里夹带着青草的气味,将芽衣的声音送入我的耳里。
  “等入夜后,你到刚才的断崖来找我。”
  “啥?”
  “我在那里等你。”
  语毕,芽衣先一步跑向村落。
  她不是轻松慢跑,而是使劲摆动双臂,全力冲刺。她明明就很有力气吧。
  芽衣像是想甩开什么,突然飞奔离去,害我来不及跟上。
  “那家伙在说什么啊。”
  一个人再如何漫不经心,也不该在夜间离开村落。相信芽衣也明白这件事,但为何忽然如此提议?不过那家伙看起来并不笨,或许是明知这点,仍有不得不等到晚上的理由。
  “……呼。”
  晚上才可以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在离开住处之前,一道声音对我提问:“要去赴约吗?”不用说,这是来自我自己的声音。
  屈身窥见的景色已被黑夜笼罩,只剩下虫鸣声穿梭自如。村里能看见的也只有守卫,没有其他会动的影子,四处果然不见芽衣的身影。
  “她说入夜……究竟是多晚呢?”
  此刻已是深夜,夜色如熟透的果实般晦暗。我很烦恼要先前往芽衣的住处确认,还是直闯约定地点。经过一阵苦恼后,由于不好意思让她等太久,我决定前往赴约。我溜出住处,为了避免被守卫发现,一路上都压低身子。我手持长枪,半趴在地面,绕远路离开村落。如今想起,不禁有些感叹,自己做的每件事老是这么费力。
  离开村落,我走在犹若将白昼色彩全部抹去的草原上。缺乏障碍物的情况下,总觉得风势比白天更为强劲,就这么自由地横扫大地。草皮宛如想表达自我,不断鞭打我的脚。
  我们很少在夜间外出打猎,因此面对夜晚的草原,给我带来一股新鲜感。月光混入夜色之中,令景色化成一片藏青,总觉得就连空气都变成相同颜色。我朝着湖泊前进,一边思考如果被人放鸽子时该如何是好,一边加快脚步移动。我就这么遭到迎面而来的强风阻挠,伸手拨开草丛。
  不光是空气,其中又以声音最为清晰。其他生物仿佛都已沉睡,周围只剩下我与拨开草丛的声响。我尝试尽可能不发出声响移动,不过这就跟游泳时,无法避免水面产生波纹一样,同样困难至极。
  我穿过草原之海,加快脚步抵达熟悉的断崖。
  芽衣当真在那里吗?
  她真的有来赴约。看着她那比白天较为娇小的背影,我慢慢走过去。
  芽衣似乎能够辨认出我的脚步声,完全没有回头,任由衣摆与头发在风中飘曳。那道背影因低温而颤抖着,还不时稍微变更姿势。
  “太慢了。”
  劈头就是一句抱怨。我板着脸站到芽衣身边,却发现她面露微笑地直视前方。
  “你又没说入夜后的什么时候。”
  “那我下次会指定时间,就约晚上十点。”
  ……那是什么?晚上十点?十个点?什么东西要十个点?
  “我可是等了你两次,只不过迟到一次应该无妨吧。”
  “说得也是……那你下次也可以迟到。”
  “就是这样……咦?”
  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我困惑地任凭手指指向天际,想要整理脑中的思绪,不过到头来却是越理越乱,结果想到一半就宣告放弃。
  我心念一转,对着眼前的湖泊抛出问题。
  “那么,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要从这里跳下去吗?我从断崖边往下望。夜晚的湖泊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水面与白天无异,依旧照映出夜空与岸边的树木。总觉得天空好像变成了两个,让人情不自禁想跳进去。
  当我低头俯视时,芽衣却是抬头仰望。
  当然上方也有一片夜空,繁星静谧地排列于其中。
  “我想来看星星。”
  “看星星?这点小事,在村里也能看啊。”
  “因为那样不够罗曼蒂克。”
  “罗慢?”
  “对于这命运般的邂逅,稍微戏剧化一点也无所谓吧。”
  命运?是指美味吗(注3:美味 “命运”的日文发音近似“美味”)?是要吃什么吗?我凝神观察芽衣的嘴唇,看起来并没有在咀嚼东西,所以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当我因为神明的用语而陷入苦战时,芽衣继续把话说下去。
  换言之,就是切入正题。
  “欸,你回答我一件事。”
  芽衣的影子往后延伸。
  “那是什么?”
  她将手往斜上方伸去,指向夜空。至于她所指之物,散发着令人熟悉的光辉。
  那道光亮,象征着夜里的寒气。
  是分外醒目、存在于夜晚的太阳。
  “月亮。”
  缺了一角的月亮,与芽衣那白皙的手指重叠在一起。
  “……果然是这样~”
  芽衣确认完这个不出她所料的答案后,无力地把手放下。
  “你是想看月亮吗?”
  “没那回事,我根本不想看,嗯。”
  接着芽衣宛如被人伸手戳中额头般,直直向后倒下,明明背部以及后脑勺都扎实地撞了一下,她却扬起嘴角,发出“呜嘻嘻嘻嘻”的笑声。
  这反应还真新鲜耶。
  “哈哈哈……居然能如此清晰地看见春季大三角。”
  “这有那么好笑吗?”
  “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就只是我终于搞清楚所有的事情了。”
  芽衣将手掌压在自己的眼窝上,用力发出一声叹息。这样的姿势,是看不见星星的。
  “也对,毕竟神明就是要全知全能。”
  “我不是那个意思……算啦,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
  芽衣放弃解释,转而开始乱甩四肢。那模样就像是正在拚死抵抗,而且持续了一阵子。
  我则是脑袋放空,痴痴地低头看着芽衣。
  最后芽衣似乎累了,终于平静下来。我见她应该不会再胡闹,便坐在她旁边。
  “我居然花了这么多时间,才注意到如此单纯的事情。”
  “嗯~”
  耶~你这个笨蛋——我原本是想这么闹她,但最终还是把这念头藏于心底。
  “由于语言相通的关系,因此我原先以为是透过‘那种方式’衍生而来,毕竟观星不是我擅长的领域。除了月亮的位置毫无分别以外,星座也没有变化,这还真叫人受不了呢。”
  芽衣维持着平躺的姿势,像是投降似地举起双手。即使这番话让我摸不着头绪,却给人一种自嘲的感觉。
  我是考虑要说点什么,不过这种时候,当真适合帮她打气吗?
  芽衣开始深呼吸,她用力深吸一口气,然后就呛到了。
  “要适可而止啦,笨蛋。”
  芽衣大声咳嗽,眼中含泪地说:
  “这里是我的星球。”
  她横躺在大地上,正眼看向天空,至于神明的宣言,就这么随风而逝。
  “真是大胆的发言耶。”
  居然宣称这整个世界都是属于自己的。就凭她那走几步路就气喘如牛的能耐,究竟是打哪来的自信。也不知芽衣是否听见我说的话,眼神游移地大口喘气,模样看起来十分焦躁。紧接着,当我还想说她为何腹部要用力时——
  “根本就没有起飞——!”
  芽衣忽然放声大叫,开始挥动四肢在地上打滚。像这种心浮气躁的家伙,真叫人受不了。
  我起先想静观其变,任由芽衣发泄情绪,但她持续放声怪叫,久久没有停歇,于是我伸手轻敲一下她的额头。直到她停下之前,我都用手压住她的额头。
  “你干嘛啦~”
  终于安分下来的芽衣,嘟起嘴巴提出抗议。
  “入夜后就要保持安静。”
  这是长老说过的话。因为我看他难得说出这种具建设性的发言,就记下来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这里又没有人。”
  “我在啊。”
  别人给我添麻烦时,最困扰的人理所当然就是我,因此我要优先顾虑自己。
  这整句话里还真多“我”耶。
  “这么说也对。”
  幸好她比想像中更懂事。
  “有你在这里。”
  我收起拳头,发现芽衣的视线对准月亮。
  在风势强劲的日子里,星星看起来会比平日更醒目,芽衣大概是被这幅光景深深吸引吧。
  “我们失败了……不对。”
  芽衣起身后,扭头注视着我。
  “既然有你这样的存在,应该算是成功了。”
  接着芽衣来回摸着我的肩膀。话说回来,这家伙还真喜欢摸我耶。
  难道她是想确认什么,才多次伸手触摸我的身体吗?
  “唯一的问题是地点。”
  “我听得是一头雾水。”
  “如果你能听懂的话,就可以成为神明喔。”
  芽衣随口回了我这句话之后,仿佛想窥视我的眼底,将脸凑到我的面前,甚至快要顶到我的鼻头。
  “你想成为神明吗?”
  “变得像你一样吗?那我不想。”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芽衣的眼中波光闪动,莫名动人。
  “如果变得跟你一样,总觉得发生万一时,什么事情都办不到。”
  无论是反击、逃跑或者活下去。
  芽衣,这位沉睡于水底的古神,对这个世界来说太过脆弱了。
  “居然说得这么难听!”
  芽衣皱着眉头,板起脸来。像这样近距离观察她的相貌,感觉也挺有趣的。
  “不过想想也对,有两个我也于事无补。”
  芽衣变回原先的表情,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颊。
  “你继续维持原来的你,就近陪在我的身边即可。”
  芽衣轻声呢喃而呼出的气息,就像一股缠绕在我肌肤上的湿气。
  确实目前我们贴得很近,但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我非得就近陪在你身边吗?”
  “……你说呢?”
  芽衣坚持要我回答,她那被涂上夜色的双瞳,不偏不倚固定在我的身上。
  “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不过我也没有其他地方能去。”
  除此之外,无处可去。假若对芽衣而言也一样,我们应该能够就近待在彼此身边。
  “记得你想去看看大海吧?”
  “但是无法成真。”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芽衣继续把脸贴近,我们的额头重叠在一起。
  “我相信两人同行会更开心的。”
  这句话像是恳求,又像是邀请。芽衣以期待与逃避参半的态度,开口劝诱我。
  “………………………………”
  我眯起双眼,开始想像与芽衣两人踏上旅程的情形。
  我与芽衣同行在草原上,即使她依然不擅长走路,但只要我牵着她的手,还是能够一起走下去。我们顺着风加快脚步,顺利朝着地平线的尽头前进。至于目的地,当然是真正的大海。只不过想像到这里,画面却变模糊了。
  面对未知的事物,果然无法在脑中虚构出来。
  看着那片模糊的大海,我和芽衣兴高采烈地准备越过那里。
  “……感觉上会很开心。”
  “你也这么认为?”
  芽衣张开嘴巴,浮现满面的笑容。
  我应该也同样露出欢笑。
  不过——
  “光是开心,依然无法成真。”
  所谓的开心,是先经历艰苦的过程才得以实现。倘若只看结果的话,乍看之下是非常美好,但在付诸实行时,就必须付出对等的代价。
  “嗯……没错。”
  芽衣似乎完全接受我的说法,再次磨蹭着我的额头。
  “旅行这件事就先暂时保留。”
  “旅行?”
  我经常对于芽衣的发言感到傻眼。她那有别于其他村人的价值观,总会令我困惑。
  这样的相处方式,有如一道道的波浪,打进我的内心。
  或许这比我想像中,是一种更好的刺激也说不定。
  “……趁着这个机会,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我伸手握住差点忘在一旁的石枪。
  “你是东方部族的同伙吗?”
  依照过去的种种迹象,他们很明显互有关联,因此包含今后的事情在内,我非得亲口向本人确认不可。芽衣似乎想捉弄我,以开朗的语气反问。
  “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呢?”
  “那真叫人遗憾。”
  我架起石枪。芽衣则一如往常,不为所动。
  “光是能让你觉得遗憾,我就很开心了。”
  “虽然我嘴上是这么说,但其实倒也没那回事……”
  我困惑地偏着头。芽衣见状后,气呼呼地鼓起双颊甩下一句:“真不知你到底是生性坦率,还是个性别扭!”对我出言责难。即使我也能理解自己不愿承认的心情,但至少在改口之后,并不觉得自己有变得比较坦率。
  “我不确定自己能否算是他们的同伴,但与他们交谈之后,或许可以找出答案。”
  芽衣以暧昧不明的态度开口答覆。
  “与他们交谈?你办得到吗?”
  东方部族是透过独特的音调进行沟通,难道芽衣能发出那种声音吗?她还真有一套呢。
  “咦,你办不到吗?”
  “没错。”
  “嗯……应该是又‘适应’了吧。”
  芽衣面向湖泊,说出以上推测时,神情显得有些哀伤,不过她随即伸手轻拍自己的脸颊,像是想转换心情似地甩了甩头。
  “他们若是那艘船上的成员,在那之后应当经历过某些事情,果然还是得去见上一面,即使知道结果,过程却一片浑沌。”
  芽衣大口喘息,低下头去。瞧她那么认真思考,纵然不忍心打断她,我仍开口提问。
  “你刚才不是说过,自己已经搞清楚所有的事情了?”
  “我骗你的。”
  耶~耶~你上当了——芽衣幼稚地出言挑衅。不过我却莫名觉得,她这句话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因此并没有特别生气。
  “东方部族也曾经住在神之岩里吗?”
  “嗯……大概吧,一开始是这样。”
  芽衣回答得吞吞吐吐,看来一如当事人所言,她还有一些事情尚未厘清。
  与东方部族会面,假如见了面还能坐下来谈是好事,但若是失败,就要做好被杀的觉悟。由于芽衣并未想清楚这部分,才会平心静气地如此提议。
  无论如何我不想与芽衣一同前往……也不希望她一个人去。
  我承认自己抱持着如此想法。
  重点是在村里提议与东方部族会面,长老等人肯定不会默不吭声。
  村民们都认为除了杀戮以外,没有其他方法能够应对东方部族。
  长老等人对于此想法的坚持非比寻常,恐怕还当成是神明的旨意。
  芽衣以双手抱膝的坐姿,心不在焉地望着湖泊。白天也看过她这副坐姿与眼神。想必是正在回忆神之岩的种种吧。我并没有在神之岩里看见任何东方部族的身影,是因为他们都游泳离开那里吗?话说他们会游泳吗?
  至于芽衣,她恐怕是古代人。假如东方部族里有芽衣的熟人,表示他们相当长寿。在接连杀掉这支长寿种族的成员时,短命的我族同伴也一一倒下。
  总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
  “那个呀。”
  芽衣突然向我搭话。面对她那听起来拐弯抹角的语气,结果当真如同我的感受,她迟迟没有把话说下去。瞧她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难道准备揭开这个世界的秘密吗?我做好心理准备。
  心情严肃地等待芽衣开口。
  然后——
  “……在洞窟里的那个,你可以再做一次吗?”
  芽衣紧紧环抱着自己的双腿,斜眼偷瞄我。
  “……你说的那个是什么?”
  “就是像这样用力地……”
  芽衣抱住自己的身体……啊~那个呀,就是那个啊,咦?
  “为什么?”
  我不自觉松开手中的石枪,令它掉到地上。
  “你居然还问,当然是因为……我想要你那么做嘛。”
  “为什么?”
  “别老是问这个啰嗦的问题,而且不论问再多次也是白费力气,导致事情毫无进展。”
  我立刻挨了一顿骂。芽衣好像很激动,她身上的血液逐渐集中至耳朵,变得越来越红润。
  原来是要我抱住她啊。我隔着衣服,抚摸自己的腹部,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尽管冰冷的风儿,吹得让人微微发抖,却算得上是清凉舒适,我并未对现状感到不满。
  “现在我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所以不用了。”
  “不是‘不用了’的问题。”
  芽衣连说两次“问题不在这里”,激动地左右摆手。
  “我说你啊,难道未曾顾虑过我的感受吗?”
  被她这么一说,好像我很自私地把情绪发泄在她身上。原来这种事情得顾虑对方的感受啊。
  “拜托你别说那种复杂的事情,会害我头昏。”
  芽衣柳眉倒竖。
  “……啊~真令人焦急,不跟你说了。”
  “这样啊。”
  “这次换我主动就好。”
  我来不及抵抗,被芽衣出其不意地抱进怀里。
  芽衣将双手伸进我的腋下,把我抱了起来。她轻轻松松地拥着我,让我的脸靠在她的胸部上。
  我抬头望去,眼前仅有芽衣的脸庞。
  我们四目相交后,芽衣更加用力地抱紧我。
  “与人拥抱的感觉……真好。”
  耳边传来充满感慨的声音,再加上芽衣接连流下豆大的泪珠,着实把我吓坏了。她就像正在拥抱某种十分珍贵的事物,完全不肯放开我,泪水有如从伤口涌出的鲜血,一直停不下来。她的身体不断抽搐,面露笑容地流下泪水。
  芽衣的脸颊微微鼓起,不时皱起眉头。
  她究竟从我身上看见什么?
  就像雨水落入大地之后,就无法重新回到天上。
  我无法理解这些泪水所代表的含意。
  “有必要因此而哭吗?”
  “当然有啊,你有意见吗?”
  泪珠滴落在我的眼皮上。芽衣以手拭泪,说了一句“对不起”,但依旧止不住接连流下的泪水。
  这么一来,有点不方便抬着头跟她说话。
  “东方部族那类人种,有办法像这样互相拥抱吗?”
  虽然我是没见过啦,我轻声补上这句话。
  与他们互相拥抱……感觉上有点矮,而且也太宽了。
  “应该很困难。”
  “对吧?而且……我也未曾与重要的朋友,彼此平视过。”
  芽衣抓起一小撮我的头发,并且像是十分怜爱般,神情放松地看着发丝从她的指缝间滑落。
  “你头发的颜色,就跟月光一样。”
  “嗯?”
  因为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于是我决定比较看看。我抓起自己鬓角上的发丝,与月亮相互比对。
  “……确实是有点像耶。”
  都微微散发着相同颜色的光芒。
  “难不成你是月球人?”
  “嗯~”
  “咦,为何你这么犹豫?”
  “因为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
  搞不好自己当真来自月亮。我是认真觉得有此可能性,不过芽衣似乎把这当成玩笑话。算了,反正自己出生自哪里并不重要。
  只要对于现在的生活没有益处,也就毫无意义。
  “虽然你的个性很坦率,基本上却充满谜团。”
  “会吗……?等等。”
  我以不灵光的脑袋思考着。这种时候,与其以冷漠的态度回应,倒不如……
  “总比轻易就摸清对方来得更有趣吧?”
  换作是以前的我,肯定会嫌麻烦而与她保持距离。
  芽衣安稳地抱着我,看似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
  “你说得没错。”
  我们的语气都显得很柔和,而且轻松到难以从平日的生活之中想像出来。
  我只要待在芽衣的身边,有时会以这种口吻说话。
  或许我们已经建立起,能够从彼此身上找到乐趣的关系也说不定。
  纵使刚才的提议未必能成真,而且前途多难,但仍十分让人期待。在如此残酷的世界里,与人互相分享快乐,就算可能只是我的错觉,依然滋润了我的内心。
  我们暂时抱住彼此,如此一来,也就不会对于蕴含水气的夜风感到寒冷。
  松手后,芽衣站了起来。我也用石枪当成拐杖,从地上起身。芽衣残留在我身上的体温,随即被风带走,我的身体因温度的变化而微微颤抖。即使是那么温暖的体温,一旦分开,也无法维持多久。此时,我忽然想起前往远方的家人们。
  芽衣露出动摇的眼神,追逐着在草原上形成的波浪。
  “皋月是否也还活在某个地方呢?”
  “皋月?”
  我复诵着这个听似姓名的词语,芽衣似乎想将心中的寂寞隐藏在夜色之中,挤出笑容说道:
  “她曾是我认为最要好的朋友。”
  “……她是东方部族的人吗?”
  芽衣点头回应,接着向后退了一步,与我拉开距离。
  现场刮起一阵风,穿过两人之间拉开的距离。我们的头发被吹乱,在风中舞动。
  “希望你没有杀死我的朋友。”
  比风更冰冷的话语,迎面压在我的身上。
  我承受住这句话,将石枪扛在肩上,出声反问。
  “如果她被我杀死了呢?”
  毕竟东方部族在我眼中,相貌完全毫无区别,因此终究有这样的可能性。
  “我会哭。”
  芽衣擦掉残留的泪珠,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就只有哭吗?”
  “至少现在变得是这样。”
  芽衣闭上双眼后,眼角又浮现泪珠。她的眼里究竟累积了多少泪水呢?
  我忽然冒出一个疑问,自己最近……不对,是我打从出生以来,可曾哭泣过吗?
  “假如不曾和你拥抱,我可能会考虑报仇吧。”
  芽衣眼眶泛泪地把脸别开,再加上话说得有点快,因此在风的呼啸声中,让人有些听不清楚。
  “真是奇怪的理由耶。”
  “看来自己比想像中更加轻浮呢。”
  嘻嘻嘻,芽衣仿佛想炫耀她那白皙的牙齿,张嘴发出笑声,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距离当时过了几百年。”
  芽衣先是低着头,然后又抬起头来,在比较完天与地后,小声地自言自语。
  “我也只能在这里,想办法活下去了。”
  我记得芽衣之前也说过这句话,只是现在的语气,似乎比当时更沉重。
  芽衣转过身去,凝视着星空与大海之间的狭缝。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令散开的云朵在两者之间来回游走。
  芽衣开口说:
  “我搭乘的不是太空船,而是时光机。”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含意,却能读出话语中的情感。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寂寥。
  这家伙看起来似乎比我聪明,但实际上又是怎样呢?
  由于此人可能会做出难以想像的行动,因此我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追着她。我指的就是芽衣。在白天里,即使我们同样待在村里,却不太有机会见到彼此,再加上我不能随意接近芽衣,只能从远处眺望她的住处。既然没有发生骚动,表示她应该没有自行溜出村去,看着一成不变的村中景色,我暗自感到一阵安心。
  由于芽衣打算与东方部族接触,因此我很担心她会擅自行动。纵使按照芽衣的态度来看,东方部族里似乎有她的熟人,但对方未必会愿意接纳她。再加上看见她来自我们的村落,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若是立场颠倒,我也不会相信芽衣。
  包含这件事在内,我认为跟芽衣再亲口谈一次会比较妥当。
  那么做太危险了,你还是别去吧……假如她不顾危险,坚持要去,我又该如何是好?倘若优先考量村落的安全,唯一的做法就是杀死芽衣。不过村落的安全,当真有必要优先考量吗?
  如果想保住自己的小命,我认为非杀死芽衣不可。
  只是我现在很迷惘,至今总是果断地夺走其他生命的我,感到十分犹豫。
  我难以冷静到很想跺脚,同时陷入阴郁的情绪。
  这感觉着实不好受。
  总觉得自己受到芽衣的影响,内心开始变软弱,老实说这令我感到非常排斥。假如变软弱,无能为力的事情就会变多。想要贯彻自己的心愿,就必须更加强悍。
  话虽如此,内心深处却无法全面否定与芽衣接触过的自己。
  这股矛盾的心态,深深刺入我的心底,害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到最后,即使等到太阳下山,我仍没有机会开口。甚至无法说服自己还有机会与芽衣谈谈,导致不悦的感受残留在心中。
  这类后悔的情绪,越来越挥之不去。
  难道是有什么未知的存在,一直想提醒我吗?
  当天夜里,村里发生骚动。
  起先是出现一道光,接着茅草屋的屋顶随即被轰掉一半,碎屑洒落在我脸上,以最糟糕的方式吵醒我。当我从床上跳起时,村落仿佛被笼罩在强光之中。
  不该存在于深夜的亮光,在村里来回乱窜,还夹杂着此起彼落的惨叫声与怒吼声。当我看见趴在地面上的四肢出现在强光的另一端时,我立刻察觉发生了什么事。
  是东方部族来袭了。
  他们应该是为了报复我们。因为日前在森林里,他们有同伴被我们割下脑袋。对方来了不仅一、两人,尽管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无法完全肯定,不过好像有看见剥脸者也亲自到场。光就这点而言,即可明白他们此次绝不会手下留情。截至目前为止,对方也从未像这样发动夜袭。
  能够看见守卫被好几名东方部族抓住,当场被扯断手臂。我吐掉嘴里的茅草后,拿起石枪,摆出战斗架势,眺望着强光来回交错的这幅光景。每当强光划过村落,臭味就会变得更浓郁。空气中弥漫着由肉块与建筑物混杂而成的烧焦味,夜色从角落遭到吞噬,白昼与黑夜的界线逐渐消失。我稍稍扭头看去,发现一名村人被强光扫过后,只剩下一部分的身躯留在原地。
  由于并非全身都消失,因此他在凄厉的叫声中痛苦挣扎。
  不知所措就是指眼前的情况,我被骚动的无底漩涡打乱了思绪。
  这种时候,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我朝着目的地飞奔而去。
  我此时所想、率先闪过脑中的身影——
  那个人就是芽衣,当我想起她的瞬间,立刻转身狂奔。在祈祷自己别受到神之光波及的同时,脚也不停地飞奔疾走。由于他们是由较低的位置发射强光,因此压低身子反倒容易遭受狙击。我跑过陷入混乱的村民身边,穿过战斗现场的附近,将燃起大火的屋子当作照明,直奔芽衣的住处而去。接着,我在那里看见两道蠢动的身影。
  一道是熟悉的人影,另一道则是宛若想把地面剥开般,刻意压低的身影。
  隔着布帘移动的两道影子,再再强调出情况已迫在眉睫。
  若未能偷袭成功,将会遭到反击,但我随即将上述的迟疑抛诸脑后,架起石枪。
  我压低重心,将枪尖对准诡异的影子,一枪刺去。
  一股沉重的手感,随着枪柄从掌心滑出去。以刺破的窟窿为中心,眼前的整块布被我撕裂。随之豁然开朗的视野,让我清楚看见芽衣。她坐倒在地,一脸失魂落魄。
  石枪并未刺中芽衣,而是确实插在东方部族的身上。
  “你没事吧?”
  我紧握石枪,出声确认。由于感受到被我刺中的东方部族,正在扭动身体挣扎,因此我上下摆动石枪,以行动来命令他不准动。我们之间的动作似乎产生呼应,枪尖没有受到多少抵抗,就逐渐没入对方那结实的肉体里。颈部极短的东方部族脑袋一仰,身体不断抽搐,在感受到他的抵抗转弱之后,为求谨慎,我又补上一枪。
  结束后,我斜眼看向芽衣。原先像是痛苦到眉头深锁的芽衣,与我四目相交时,不知是看见什么,随即浑身放松,露出淡淡的微笑。
  “依照你的个性,真没想到你会来救我。”
  “这个嘛,说得也是。”
  对于自己不顾一切赶来这里,我感到有些害臊。
  “因为布很珍贵,我起先还很犹豫要不要刺破。”
  要我别刻意补上这句话,我实在是办不到。这股令人心痒难耐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看着芽衣握住我的手,在把她拉起之后,我低头俯视地上的东方部族。
  纵使我没有刻意瞄准,似乎仍顺利刺中他的要害,此刻已是奄奄一息。他整个背部正在微微颤抖,流下的鲜血被茅草吸收,化成复杂的黑色。
  我还是第一次在没有利用高低差的情况下,一枪对东方部族造成如此重创。
  看来拚死相搏时,能发挥出超乎想像的力量。
  ……原来此刻的我,竟拚命到这种地步。
  假使这样的伤口出现在自己身上,势必会成为致命伤,但这种程度仍不足以杀死东方部族。由于眼下情况是大意不得,为了尽早杀掉他,我准备把石枪拔出来。
  “等等。”
  芽衣制止我,接着蹲在东方部族的身边,开始确认对方的伤势。
  “他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但我见过他。”
  芽衣低头俯视着对方,嗓音犹如水分被榨光般嘶哑枯竭。
  “这样啊。”
  我忽然很庆幸,自己在听见这句话之前就已动手攻击,要不然可能无法这么俐落地出手。
  这样一来,此刻倒在地上的人反而是我。
  “他刚才碰巧发现我……我们都很讶异对方出现在这里。只是说出的语言……嗯,彼此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这样啊。”
  不知是否因为紧握住石枪的关系,我的回答变得很单调。
  芽衣将手放在东方部族的背上,轻声说出听似名字的词汇。
  “虽然你应该听不太懂,对不起。”
  芽衣对着东方部族深深一鞠躬,开口道歉。我听见后,不禁认为她在开什么玩笑。
  “你没必要向他道歉,自己去看看这场骚动。”
  我扭头看向外侧,那些不知所言、出自于东方部族的声音,比虫子的振翅声更为恼人地缭绕在耳边。
  当安稳的住处被撕裂后,随之而来是充满血腥味的现实。
  “够了吧?我们该走了。”
  我强行制止芽衣,要她别再多说话,接着以石枪搅拌东方部族的内脏,芽衣脸色大变地想伸手制止,不过途中又神情畏惧地停下动作。我以眼角余光看见她的反应,但仍没有停手。东方部族双眼翻白,流下由血与泪交融而成的水滴。
  看来有造成伤害,我继续开口说:
  “既然你认识他们,就应该明白他们的生命力很强,总之别太大意。”
  他是当真断气了,还是诈死?这点着实让人难以判断,同时也伴随着风险。
  为求谨慎,我还是决定重创他到能放心为止。
  谁叫我是个胆小鬼。
  不知是否因为石枪刺穿他的血流汇集处,随即喷出大量鲜血,洒在我的脸部与手臂上。即使用手擦拭,也只是让血迹范围扩大,根本擦不干净。
  我看向芽衣,大概是染上血液的关系,视野变得更加鲜红。
  此光景刚好修饰了芽衣那发青的脸色,反倒让她的气色看起来很正常。
  “我之前已经说过,若是为了生存下去,我不惜杀死其他人。”
  包含自己的举动在内,我不禁觉得这是个很糟糕的开场白。
  或许是我自认为,假如没有摆出这种态度,将会更容易、更轻松开口邀请芽衣离开。但是眼下状况不容许我这么做,重点是我不想对芽衣有所隐瞒。
  因为我相信这位虚假透顶的神明,在我面前表现出她真实的一面。
  “喂。”
  我仍用枪刺着芽衣认识的人,开口提问。
  “这村子恐怕已经毁了,我决定逃离这里……你要一起来吗?”
  我没有将沾满鲜血的手伸向芽衣,也不打算催促她跟我走,正因为是这种时候,非得自己做出决定不可。
  “你想待在哪里?”
  面对这个问题,芽衣的眼眸中闪着波光。
  芽衣所寻求的容身处,究竟在何方?是在这个星球上的哪里呢?
  是在被人当成神明崇拜的环境里?
  东方部族?
  我的身边?
  还是海底呢?
  为了防备下一场战斗,我一脚踏在东方部族身上,用力向下一踩,把石枪拔出来。与此同时,幸存的村人们一起……不对,是一整群冲了过来。未免也来了太多人吧?我震惊地瞪大双眼。长老似乎毫发无伤,带头跑在最前面,其他人则手持石枪与短剑。话说这样是无所谓,不过现在没空让所有人都聚过来膜拜神明。
  “神明啊,现在正是您大发慈悲,拯救我们的时候。”
  所有村民都低下头去,仿佛变成东方部族般趴在地上。芽衣仍将手放在身旁那名毫无反应的东方部族背上,默默地眯起双眼,抿着嘴唇。
  她不发一语。
  因为自己不是神明,所以无法做出回应。
  明明一眼即可看穿芽衣的心思,村民们却全都低着头,不愿去看清楚吗?
  双方是半斤八两,让人看了就火大。
  “……住口。”
  我像是袒护芽衣似地跨出一步,代她拒绝众人的要求。
  “再如何祈求这种神明也毫无意义,统统都别说了。”
  我感受到芽衣投来强烈的视线,但我依然没有回头。毕竟长老也瞪着我,导致我现在分身乏术。
  “你这——”
  “我远比你们更了解她!”
  就算面对长老,我也毫不退让,放任激昂的情绪破口大骂。
  “这家伙可是很弱小!除了不太会游泳以外,跑步也很慢,而且又爱哭,即使她看起来懂得很多,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明白,另外她的体力很差、个性散漫又随便,明明身为神明却满口谎言,简直是无药可救……”
  所以——
  所以我要、我要——
  “比起那些事情。”
  “你还想说什么!”
  你别喷口水啦。
  “假如所有人都不自然地群聚在此,等于是告诉敌人,这里藏着什么东西吧。”
  长老显得眼神游移,接着张大嘴巴。
  “啊。”
  “‘啊’你个头啦!”
  面对这么理所当然的质疑,长老却做出如此脱线的反应。真亏他有脸露出这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不出所料,能够感受到生物在地上爬行的气息,正逐渐群聚过来。一想到我方与敌人都集中在此,情况将会急转直下,我很清楚此刻自己的脸色肯定十分难看。再加上我透过习惯夜色的视力,捕捉到敌方带头者的身体特征。按照那道蓝色的痕迹来判断,肯定是剥脸者。
  只是不知为何,剥脸者忽然停下脚步。对方像是感到相当震惊,能够看见他的前脚开始发软。当我感到疑惑的瞬间,也随即心里有数。我遵循自己的猜测,斜眼确认芽衣,她也同样大惊失色,微微张开的嘴唇不断发颤。
  在我确认神情错愕的两人彼此对望之前,战火便已点燃。
  原先将我们团团包围的长老与其他村民,同时开始发动攻击。明明刚才还在向神明求救,但在肉眼捕捉到东方部族的刹那间,立刻失控地露出獠牙。也不知是基于心底的冲动或本性使然,长老等人的骤变,甚至令我觉得是某种强制性的反应,仿佛天生就具有这种反应,从中感受不到一丝恨意或踌躇。
  这部分和虫子很相似,我事不关己地如此想着。
  相较于上述的动,静也开始发酵。
  芽衣静静地、以寂寞的语调开口说:
  “皋月。”
  与此同时,反射性地流下泪水。
  她所注视的那道身影,就是残杀最多我族同胞的剥脸者。
  “……未免也太巧了吧。”
  稍稍观察芽衣的反应,即可看出剥脸者对她而言是特别的存在。
  眼前的战斗,并没有在一瞬间就分出胜负,而是演变成双方混战。东方部族似乎担心波及同伴,并未使用神之光。当然群聚在此的长老等人,也并未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以结果而言,确实无形之中帮我们设下一面挡箭牌。
  强光就此中断,在一片昏暗之中鲜血四溅,并且夹杂着各种声响。
  感觉此时此刻,我可以选择逃离现场。
  战况已十万火急,稍微一不留神,身体很可能就会被开一个洞。不过此时,我仍把石枪扛在肩上,悠哉地望着身旁的芽衣。她到现在依旧瞪大双眼,眼眶中静静渗出代表软弱的水珠。毕竟泪水是从内心脆弱的部分流出来。
  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不落泪是坚强的表现。
  芽衣扭头看着我,脸上仍布满泪水。
  双方的手相隔一段距离,无所适从地摇摆着。
  附近传来肉体碰撞的声响,能够听见村人们的惨叫声。
  未知生物们的吼叫声缭绕在周围。
  在此情况之中,芽衣做出反应。
  她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地将我刚才说到一半的问题,改口再说一次。
  “只要你开口邀请我,我就愿意跟你走。”
  芽衣伸出手来,与此同时,我好像听见某人发出一声怒吼。
  她顺从自己的意志,将手伸到我的面前,不过此举只会令我感到困扰,因为我根本不打算拉着她向前跑。
  “倘若我不开口邀请你,你就不肯跟我走吗?”
  “你说嘛。”
  芽衣的态度很强势,而且跟我在鸡同鸭讲。
  现在可不是玩这种把戏的时候。
  只是说来不可思议,焦急的情绪似乎慢了半拍,直到现在尚未涌上心头。
  我闭上双眼。
  做好丧命的觉悟。
  我开始想像自己的头脑、胸口与腹部被人刺穿的画面,并且逐一克服产生的恐惧。
  我用力睁开眼皮,对着芽衣下达指示。
  “走吧。”
  “好。”
  芽衣露出微笑,在神之光的照映下,她那洁白的牙齿微微反射着光芒。
  我没有强求芽衣一起走。
  但我仍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那只染满鲜血的手,与另一只洁净平凡的手紧紧相连。
  既然芽衣愿意跟我走,我就会毫不客气地牵起她的手,带她前往任何地方,永不放开。
  我环顾周围,找出骚乱的空档,然后朝着右手边跑去。毕竟就算逃往左手边,也只会被困死在断崖上。逃往湖泊也不失为是好方法,不过那是针对我个人而言,像这样带着芽衣一起走,未必能够顺利脱困。
  在拔腿狂奔的途中,我朝着那群东方部族狠瞪一眼。当我凝神注视,总觉得自己与剥脸者四目相交。平常就连眼球都很少转动,难以从眼神中看出其情绪的剥脸者,此刻却能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感受到对方情绪激昂的心情。光是隔着空气,就能感受到她的狂怒,令我的脸颊隐隐作痛,同时也感受到自己的脸皮十分单薄,应该轻而易举就会被她剥下来。
  如果剥脸者有意追赶我们,势必很快就会被追上,但是长老竟冷不防地从旁刺出一枪,仿佛想削下剥脸者的脸皮,迫使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就结果来说,杀红眼的长老无意间帮了我们一把。我向他点头致谢,继续往前奔跑。
  我们把同伴当成挡箭牌,突围冲出村落,飞奔在名为草原的大地之海。值得庆幸的一点,就是东方部族并没有派人包围村落。不管怎么说,对方终究不会倾巢而出,再加上对方也挺鄙视我们,毕竟我们无论是在肉体上,或是文化上都不及他们,因此他们认为只要发动奇袭,就能把我们一网打尽。
  事实上这个方法,确实可以将我们一网打尽。
  草原上迎面吹来一阵强风,我为了不输给这股气流,放声吼出自己的心底话。
  “你根本不是哪来的神明,所以——”
  所谓的认同,其实比想像中更困难,原因是现实与理想总会出现落差。我的心在大地上奔驰,并没有飞上天去,也无法遨游在天地间,与抄捷径、一步登天都扯不上边,因此只能接受这种只准往前进、既踏实又愚昧的未来,以及置身于其中的自己。
  至此,我终于首次认同自己目前所追求的事物。
  我没有感到害臊与心虚——
  以坦率的语气开口说:
  “我会保护你的。”





  Chapter.4 坠落于星球的五月里

  职务已确定是成为劳动力。这是在抵达其他星球后,我们被赋予的任务。这些事情打从一开始就公布,并且决定唯独踏上旅程之人,才能够搭乘太空船。
  就是舍弃这颗星球,重新开始。
  我选择踏上这条道路,但芽衣却不同。
  芽衣没有选择的权利,她打从出生开始,就已被决定要搭乘太空船。她并不是为此诞生,而是最终演变成这样。如今,芽衣不仅背负家人的期待,更是众望所归的对象。
  这令我感到有些羡慕。
  不过芽衣本身又是如何看待此事,就又另当别论。
  住在附近的斋藤先生,听说也带着女儿搭上太空船,但妻子似乎不会一起走。即使环境再恶劣,比起前往未曾见过的陌生星球,她似乎宁愿待在这里。
  确实也有人抱持着这种想法。反正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立刻死去,只要自己能存活下来就好。不在意人类的发展或归属,也是个很出色的意见。
  要不是芽衣,我应该也不会考虑搭乘太空船吧。
  如果没有这个邂逅。
  假使没有结识芽衣,也就不必为此烦恼。
  但我还是得知了。
  得知了芽衣这个美丽的人形生物。
  而且,也明白了另一件事。
  充满肌肉的粗壮四肢、有如金属般的背部、充沛的生命力、避免弱点突起的脸庞、可以眺望远方的视力、为求奋勇杀敌的强健臂力,以及能够承受空污的内脏。
  以上是在漫长的历史之中逐渐累积、产生扭曲的事物。
  我明白自己有着为了能在恶劣的环境里生存下去,不断演化而成的异样外表。
  明白我们的外表十分丑陋。
  自从看过一眼芽衣的脸庞、自身价值观都遭颠覆的那个瞬间以来,我明白了这个事实。
  在黑底白字的传单上,写着“热爱大地”这四个字。
  我在住家附近捡到反对派用来表达主张的这张传单。难道他们已来到我家附近吗?我提高警觉四处张望。对于那些反对移居其他星球的团体而言,我被他们视为眼中钉。毕竟我被捧为支持派的精神象征,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内心也有一种不予置评的感觉,令人感到郁闷。就算我想强调,自己并非自愿长成这样,但是这种想法肯定太天真了。因为这对谁而言都一样,没有任何生命是依照自己的期望诞生于世。
  而是呱呱坠地之后,决定以何种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
  反对派的看法是要爱惜这片受污染的大地,而我又能从中看见什么?
  我将传单握在手中,暂时任由浑沌的风儿打在自己身上。五月的风,仿佛与凉爽形成对比,只让人感到闷热,实在不像是会给人带来好运的吉兆。
  我回头望向刚才步出的住处。这间房子被改建成适合让我居住。简单来说,我家特别高。其他屋子则是比邻而立,天花板都很矮。有别于配合平均身高与手臂关节等高度、一般人所居住的屋子,为了让我能在里面生活,大家帮我准备一栋参考昔日人类住处的房子。
  我是这个世界上,身高最高的人类。
  这样的我,再过不久就要离开专为我设计而成的住处。我的双亲都已经不在世上,下一个消失的就是住处。我逐渐失去自己熟悉的环境,接下来又会失去什么呢?我看着手中的传单,在脑中如此思索着。
  生下我的人曾经说过,我只是碰巧一出生就有别于他人,并非有人刻意做过什么,是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因此周遭人不仅感到很惊讶,似乎还为了我的存在而争吵不休,听说甚至有人认为这是不祥的变化,提议赶快把我杀掉。
  人类舍弃昔日的外表已过了数百年,一出生即拥有与我相同外表的人类,可说是空前绝后。即使有人抱持如此期望,但至少台面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相关纪录。为了适应环境而改变的外表,并非出自于偶然,此乃进化的旨意,是必然的结果。
  因此被人视为返祖现象、偶然存在的我,在各地掀起话题。我从此变得无人不知,对于内心渴望能重拾人类原先外表的人们而言,我被他们视为唯一的希望。其中又以住在我家附近,同时也与我是朋友的皋月最为明显,能感受到她很羡慕我。即使我们平常十分要好,她仍不时话中带刺。这种时候,感觉上就像是一滴如针线般的水珠,落在我心中那一片漆黑的水面上。
  皋月好像也十分憧憬人类原来的面貌。
  不过皋月的存在,对我而言是一种救赎。虽然我完全没有察觉出皋月的心愿,或是她心底的想法,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够一直当朋友。倘若我们共享一切,彼此的关系势必会出现裂痕。
  一如皋月对待我的态度有些带刺,我的内心也同样抱持些许疑惑。
  这世上所有事物,都是以低视角为基准打造出来,宛如误闯这个世界的我,随着身高增长,再也掩饰不了心中的困惑,只剩下不满与日俱增。
  为何我一出生,就没有与大家一样的外表?我满脑子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如今人类有着不同于我的这般外表,确实有其意义。
  这是有着日积月累的历史,没有任何人能够无视这点活下去。
  随着环境变化而产生的强健肉体,以及长久的寿命,这些都是我所没有的。
  在此时此刻的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彻底错误的存在。
  自从大众明白我无法长生于现有的环境之中,感觉上便对我失去兴致。到头来,想要让原本的人类繁荣地生活下去,除了花费漫长的岁月,重建此星球的环境以外,可说是别无他法。只是环境复元后,反倒会导致现行人类无法适应,有可能因此灭亡的风险。
  所以,有必要移居至其他星球。
  要在那里重建出昔日人类能够繁殖的环境。
  计划本身似乎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存在,听说在我诞生之后,一口气付诸实行。过于艰涩的部分,我就不太清楚,不过设定上是想要诞生出以我为基准的旧人类。或许因为没有其他相同外观的人类存在于世上,情况才会变成这样。这艘装载着计划一切所需物资的太空船,想当然我也必须一起搭乘,不得留在这颗星球上。
  决定执行计划后,我变得不太能被允许外出。原因是如果我意外身亡,会造成大家的困扰。于是我鲜少与皋月见面,更多时候都待在住处以外的房间里。根据带我来此房间的人表示,这个地方很安全,却不顾虑我是否会感到无聊。导致我只能坐在床边,或是在这个唯独天花板很高的狭窄房间里徘徊。
  总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栅栏里、供人观赏的动物。
  当今世道,这类生物是相当珍贵的存在,原来我也受到同等待遇。
  我能交谈的对象,从朋友变成博士。当然博士也同样是以四肢在地上爬行的人类,不过他比我至今遇见的其他人都更加沉稳。曾听说人类在蜕去原有的外观后,也跟着逐渐失去理性,但我相信博士拥有得天独厚的理性。也可能只是他的研究欲望太强,导致他对于其他事情漠不关心。说穿了,他就是一个怪人。
  我经常向博士提问。由于绝大多数的问题都能得到答案,因此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成了我排解寂寞的好方法。博士也一样,总是表现出想与我交谈的态度。
  “反对移居其他星球的人,好像也挺多的。”
  我忽然想起曾在影片中看到,反对派在演说时聚集的人潮。
  “就是说啊。即使有意愿,却因为条件不足而无法移居的大有人在,不过除此之外,单纯排斥此事的人也很多。”
  博士拿起放在桌边的传单。由于他的手很低,令我难以看清楚,不过纸上的内容与我之前捡到的传单一样。热爱大地,这是反对派代表爱用的标语。听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一旦相遇,直到最后都要不离不弃。
  原来如此,确实越是独善其身,就越称得上是爱也说不定。
  “所谓改变其他星球的环境,势必会淘汰掉其他生命。”
  “啊。”
  这么说也对,如今我才惊觉此事,更是凸显出自己思虑短浅。
  “做出这种事真的好吗?”
  “当然不好,不过人类从古至今都是如此。由于具有略显半吊子的智慧,让我们人类能做到很多事情……但是增加人类可以做到的事情,就是我的工作。就我个人来说,这没有好坏。”
  “……嗯。”
  面对博士这种看似事不关己的评论,我不予置评。因为就我个人的立场来说,也无从判断此举的善恶。
  取而代之,我挑起另一个话题。
  “如果这个计划成功……”
  “不是如果,是绝对要成功。”
  也不知是否因为对自己负责的部分很有信心,有些赌气的博士看起来真有趣。
  “毕竟是我亲手调整,因此绝对会诞生出新人类,而且他们会驱逐一切的旧生物。”
  “这样啊……太空船还具备这种功能吗?”
  “我是这么设定的。在着陆之后,此功能会自行启动。经过漫长岁月诞生出来的新人类,也会拥有全面改善环境的意志才对……至于这部分,就要仰赖你了。”
  “我吗?”
  “我应该有解释过,你会成为根源吧?”
  “是有啦……既然如此,对于后来诞生的人类,我就是他们的妈妈啰。”
  “可以这么说,或是成为新世界的神明。”
  “那还真是了不起耶。”我上下摆动着伸直的双脚。让我这种人成为神明,听起来就像是哪来的玩笑话。
  “前提是太空船平安抵达目的地,那部分就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了。”
  博士对于自己没有经手的事情,都维持一贯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确实我们正准备踏上一段前途茫茫的旅程,不过人们肯定是稳操胜算,才会付诸实行。不要紧的,既然对于其他复杂的事情都一知半解,也只能抱持信心。
  “接下来这件事不怎么重要,但是博士都不说方言呀。”
  “其实是我说话时有在自制,平常放松时还是会说方言。”
  “不会感到不自在吗?”
  “是没有你那么严重啦。”
  博士笑到前脚与身躯微微发颤。换作是我的话,应该就是肩膀晃动。
  “待在这里确实真叫人不自在~不光是这里,就连在学校里也一样……”
  “我问你,你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应该感到很辛苦吧?”
  亏我故意打马虎眼,博士却一针见血地深入核心。我略感尴尬地“哈哈哈”放声大笑,博士却不以为意。
  “一个人的人格,是由骨骼筑起吗?即使这部分很令人好奇,不过你的价值观,确实与我们相去甚远,果然更倾向于旧人类。这样的你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应该会感到快要窒息吧。过去有一种生物叫做狗,倘若把一名人类,丢到一大群狗之中生活,我相信除了爱狗人士以外,任何人都会感到身心俱疲。”
  博士口沫横飞地说着。我也停止发笑,伸手揉着自己的肩膀。我摸着突起的肩胛骨,同时为了反驳博士的论调而转动脑袋,可是到头来却惊觉自己办不到。
  因为博士几乎说中我的心声。
  这世界令我感到窒息,不光只是因为面罩的关系。
  等到坐上太空船,吸着里面清爽的空气,我将能以开朗的心情来面对世界吗?但是相较于现在的我,总觉得那样一来已经不再是自己了。
  “你至今一直配合着我们的生活,我很欣赏你所做出的让步,只是等你获得解放后,转眼间就会从我们这里脱离出去吧。”
  这是预言吗?博士犹如早已窥见实验结果,推测地如此说着。
  他的语调上扬,听起来十分开心。
  “我觉得……应该没这回事。”
  “你就在新世界里,重新学习所谓的友情与爱情吧。”
  像这样被人决定自己的未来,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难道我会随着世界而改变吗?我自认为从皋月身上感受到的友情,假如其实能被替换成其他截然不同的情感,我……我与皋月之间,究竟会变成怎样呢?
  接下来的想像,没有任何一个画面会让人感到开心,反倒令情绪沉重到不断往地底钻去。
  “……你不一起前往其他星球吗?博士。”
  “我不去,因为我并不憧憬你那种骨骼。”
  “这样啊。”
  我们经常这样聊天,与博士交谈的内容,确实沉淀在我的心底。
  有的能够理解,有的却是产生更多疑问。
  自己并不是特别的存在,单纯是偶然与碰巧之下的产物。但是两者究竟有何不同,我变得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我所面临的大多情况,最终都能以命运二字来形容。但所谓的命运又是什么?每当我冒出上述疑问,思绪就如同陷入漩涡般转个不停。我的诞生,确实算得上是命运,却又没有任何后续,这个命运究竟通向何方,我实在是毫无头绪。
  像是能让人一瞬间看清楚星星般,我渴望能遭遇让自己切身感受到命运的事情。
  感受到可以令我愿意遵循命运的安排,安心地随波逐流的强烈冲击。
  我所追求的,就是这种感受。
  当我请教博士何谓命运,他在一阵苦恼之后,给出的答案是“被赋予在自己手上,却浑然不知的必然”,不过他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补上一句:“这种事情,就是神明所赋予的吧。”然后又说:“若是我们继续进化下去,将会彻底失去人类原有的模样,在抵达尽头之前,神明应该会赋予我们什么才对。”
  “为什么?世上又没有规定,人类应该长成什么模样。”
  “若是神明亲手创造人类,或许就会对于人类的外观有所坚持。如果自己的作品被人擅自修改,出乎意料还挺令人受不了的。”
  就读小学时,曾发生皋月在暑假完成的美术作品,不慎从架上摔落了。我基于好意,偷偷带回家修好,然后重新放回架上,结果却换来皋月微妙的反应。先在此声明一下,绝对不是因为我修补得很难看。
  我忽然回想起这件事。
  后来,我不时会溜出这个房间,或是找皋月聊天,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迎向启程当天。在其他成员搭乘之前,我已在太空船里陷入沉睡。
  人们打造出来的这艘巨大太空船,就近抬头观察,看起来像是一颗加上盖子的巨大岩石。对于爬行在地面上过活的其他人而言,这艘太空船应该宛若通天巨塔般宽敞吧。至今不曾需要这类巨大人造物体的他们,竟能打造出质量如此惊人的太空船,令我担心它是否能飞上天去。
  进入太空船后,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抵达所要前往的房间。
  即使事前已透过导览手册预习过,不过实际走在里面,却带给我截然不同的感受。看着墙壁的颜色,以及穿梭于其中的蓝光,总觉得自己像是漫步在一座海底洞窟里。
  想要抵达另一颗星球,必须花费很长一段时间。虽说其他人都能熬过那段期间,我却没有这么长寿,因此才会以冬眠的方式运送。根据旁人解释,我只须待在一个偏大的容器里闭上双眼,等待抵达目的地即可。
  乍听之下是很轻松,不过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会永远无法苏醒,站在远处眺望装置的我,心里开始感到不安。容器里装满的水,透明到站在外侧根本无法辨识出来。
  在我沉睡之前,博士对我下了一道指示。
  那就是——在脑中想像出新世界。
  “睡着之前,你在脑海里想像出一幅色彩鲜艳、安逸祥和、没有我们这种生物存在的光景。”
  “为什么?”
  “接收到这股意识的新人类,将会获得生存目的,并且勤奋地为你工作。”
  博士曾说过一切都仰赖我,大概就是指这件事。
  他像是比我更早在脑中想像出这样的未来,神情满足地点头以对。
  没有双亲与皋月的世界。
  就算以一目了然的大自然为背景,我仍感到空虚。
  原本打算趁着最后,与皋月打声招呼,但是她并不在这里,导致我无法如愿。
  或许是因为她对于多数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
  但是我……至少现在的我,是大家不可或缺的对象。
  等清醒后,就能再见到皋月。我认为这种想法,应该可以鼓舞自己。
  在装置的作用下,睡意犹若化成阵阵浪涛,冰冷地侵蚀着我的身体。
  等我苏醒时,就会抵达新世界。
  绿意盎然、碧蓝苍穹、历史悠久的大地,宛如替斑驳的色彩重新上色般,整个世界光鲜亮丽。
  我在脑中想像着这样的新世界,同时阖上双眼。
  接着——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淡淡的银色丝线映入眼帘。
  一张浑身是水、神情凶狠的脸庞,正在窥视着我。
  清澈的眼瞳、看似柔嫩的肌肤,以及晶莹剔透的银色秀发——
  是个与我有着相同外观的人类。
  “亏我还以为是这样、那样还是怎样呢。”
  “到底是怎样?”
  传来一阵踩断树枝的声响。周围被深沉的夜色涂成一片漆黑,让人看不清掉落在地面的东西。即使我与芽衣牵住彼此的手,在辽阔的树荫底下,根本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基于这个原因,无论是何人产生的声响,每回都会吓到我。
  因此来到树荫较为稀薄的地方,当自身头发散发的微光映入眼帘时,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看来在漆黑无光的地方,自己的头发也不会发光——我仿佛以旁观者的立场,认清了自己身体的特性。毕竟在此之前,我就连自己的事情都不太关心。
  在开始注意他人之后,我才首次意识到所谓的自己。
  因为我终于领悟到,周遭的目光都对着自己。
  逃离村庄后,我们直接冲进森林里。比起在毫无遮蔽物的草原上拔腿狂奔,在这里应该不容易被追上,而且东方部族也不曾朝着森林发射神之光。其实我这么做的用意,就是想避免对方待在石枪的攻击距离之外,单方面且不容抵抗地把我们烧成灰烬。
  不过逃进森林深处,在被敌人追上时,也就不容易脱困。这部分,非得做好觉悟不可。但我早已做好丧命的觉悟,因此根本不足为惧。
  树木如同快被强风吹倒般,不时大幅地摇晃着。这种时候,脑中就会浮现出巨人的大脚板从半空中落下的光景,吓得我差点停下脚步。我一脸羡慕地目送着宛如想逃离不断摇摆的树丛而振翅飞向天际的鸟儿们。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跟皋月聊聊,只是当下气氛好像不太合适。”
  问我这种事情,我只会感到很困扰,而且也不觉得我们能与东方部族沟通。恐怕问题并非出在对方身上,而是村里的其他同伴们。他们对于歼灭东方部族一事,从来不肯让步,也毫无转圜的余地。以前在遭遇东方部族时,甚至有人不顾自身严重的伤势,继续拿起武器奋勇杀敌,不过那个人也在当时战死了。
  这部分的性情,也出现在其他部族身上。无论是活在北方或南方的部族,大家只要一见到东方部族,就会性情大变。东方部族被其他人如此仇视,却仍旧存活下来的强韧生命力,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你认为自己站上第一线负责游说,就能够阻止斗争吗?”
  “毕竟语言不通,感觉上十分困难。”
  “既然语言不通,你打算如何跟对方沟通啊?”
  芽衣像是在抱头烦恼,把手放在额头上,发出“啊~”的呻吟声。
  “该怎么做?”
  “我哪知道。”
  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情,还是老实说清楚会比较好。
  与家人相处,让我明白以上这个道理,因此我据实相告,芽衣却仿佛想以手臂绞杀我,一把将我抓住。
  “你想干嘛?”
  “你得说得温柔点。”
  “啥?”
  芽衣嘟起嘴巴,摆出一张臭脸。尽管看起来不像在生气,不过这张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无法理解。与家人、村人之间不曾有过的各种情况,却多次出现在与芽衣的交流之中,让我感到既新鲜又困惑。
  温柔?我扭头观察周围,没有适合的吗?有了。
  “你要吃果子吗?”
  切开这果子是挺费工的,但是味道还不赖。由于我们来到其他部族鲜少涉足的森林深处,因此树上还留有不少果子。
  “不用了……当我没说。”
  芽衣摇摇晃晃地走开,并且甩了甩头。我的反应似乎让她失望了,不过她到底想要我怎样?
  “下次再有其他事情,麻烦你说得更具体点。”
  “我会的,谁叫你这么不解风情。”
  “风情?”
  记得之前也听芽衣说过这个词汇,难道这在她的心中如此重要吗?风情是吗?
  假如能搞清楚其中的含意,总觉得我也可以很重视这件事。
  “村里的人,全都显得很激动耶。”
  “嗯?啊……毕竟这次是全面开战。”
  恐怕现在已无人生还。就算他们拚死奋战,依照双方当时的人数差距,应该是毫无胜算。不过剥脸者明明想立刻追上来,直到现在却仍不见踪影,想必村人们奋力抵抗。
  “………………………………”
  纵使没有太多美好的回忆,他们仍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伴,多少也产生了情感。
  但终究没有令我想并肩作战的情谊。
  比起他人,我更珍惜自己。
  这样的我,为何会牵起芽衣的手,带着她一起逃跑?
  我置身在黑夜之中,无论经过多久,仍得不出此问题的答案。
  “那是因我而生的杀意。”
  芽衣低着头,在嘴里喃喃自语。风被树干挡在外面,几乎吹不进来,声音也很微弱。
  “难道博士早就预测出,会发生这种情况吗?”
  我没有回应,任由芽衣的自言自语从耳边流过。夜色宛如越积越深,没有结束的迹象。当目光被远处那混入月光的蓝白色夜空吸引过去,我的注意力也随之溃散。
  除了树叶摇曳的声响以外,周围只剩下我们的脚步声。
  我开始在脑中稍作想像,如果人类全数灭绝,只剩下我和芽衣两人。
  我们有办法在这片森林中生存下去吗?
  “森林入夜后,还真叫人毛骨悚然。”
  忽然转变成我也能听懂的话题,而且我还罕见地与芽衣抱持相同看法。
  “就是说啊,不光是东方部族,也得小心野兽才行。”
  “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算是更接近精神方面的东西吗?”
  ……提高警觉不算是精神方面吗?
  “就是会不会出现幽灵之类的。”
  “那是什么生物啊?”
  “那东西已经没有生命了。”
  即使我们在鸡同鸭讲,语调仍变得活泼一点。
  明明如今身陷无处可去、束手无策、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状况,不过光是在即将迎向终点的短暂时光里,让内心得到满足,就会给人带来如此开心的感觉吗?
  与芽衣的相遇,令我切身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浓缩得更为充实。
  森林深处有一座勉强保留外观、古文明所留下的遗址。虽说外观有保存下来,但建筑物本身已被树木覆盖,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面对那座天花板偏低的建筑物,芽衣盯得双眼发直,紧接着像是终于理解状况,浑身放松地发出笑声。
  “啊哈哈……还以为那是什么,原来是学校呀。”
  学笑?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啊,这里是让孩子们学习各种事物的场所,不过校舍只留下了一小部分。”
  “嗯~”
  由于后半段都听不懂,因此我把它当成耳边风。原来是学习的场所呀,真令人羡慕,难道有人会传授更正确的敲碎石头技巧,或是教导可食用果实的判断方式等等吗?
  若是有余力抽空来这种地方学习,感觉上是个很不错的构想。
  “为何我们要来学校呢?”
  “因为东方部族不太会接近有古文明存在的地方。”
  只是现在状况已有变化,我也不敢挂保证。
  “嗯~难道是担心会崩塌吗?也可能是……想把这里保留下来。”
  “保留下来?”
  “或许是想保存这些遗物,来证明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年代。”
  说出这番话的芽衣,即使在暗夜之中,我依然能感受出流转在她目光之中,那股激昂的波光。
  东方部族曾经生活过的年代?虽然他们直到现在还活着就是了。我开始比较森林与遗迹本身,尽管难以区分,我上下反覆眺望观察后,慢了一拍才大感震惊。
  不管怎么看,这座遗迹都显得很古老,古老到被人称之为遗迹,是远超过生物应有的寿命,从过去遗留下来的事物。
  “那帮家伙有这么长寿吗?”
  “是啊,我不清楚正确的年代,看起来并非单单只经过几十年的程度。”
  芽衣补上一句“那群人就是这么强健”后,露出有些阴郁的笑容,其中又以眼神特别黯淡。从远古活到现在,难道不会变老吗?他们能熬过这么漫长的岁月,或许就是他们如此强大的根源也说不定。
  我们接近遗迹,以躺靠的姿势坐在大树底下。当我一屁股坐下来,将腰杆与肩膀都放松时,仿佛就连内心也松懈下来,令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体力似乎消耗得比想像中更严重,身体忽然变得很沉重。想起自己是睡到一半被吵醒后,甚至还打了个哈欠。照此情况看来,坐下来休息可能是个错误。
  为了避免自己就这么睡着,我以指甲刮掉沾染在指头上的血迹。当我抠掉血迹,感觉上就连芽衣残留在我手上的温度,也一并消失了。
  我利用以上作业保持清醒的同时,小声指出未来仍是黯淡无光的现状。
  “接下来该怎么办?”
  “嗯~?”
  坐在一旁的芽衣抬起头来。与其他人在一起时,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不会就这样结束了。我在村落当时,很少能体验到与别人同在一起的感觉。
  搞不好自从与家人分开之后,我就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舍弃村落逃跑是无妨,但又很烦恼接下来该去哪里。”
  我们像是想等待天亮似地坐在这里,不过天亮后又没有任何打算。当时单纯是认为,继续待在村里会没命,所以才逃了出来。或许这么做,也只会让我们多活不到一、两天。
  “你还~真是不可靠呢。”
  明明是出言责备,芽衣却显得莫名高兴。
  “无所谓,反正我也没有那种意愿。”
  我不曾说过自己很可靠。芽衣将下颚靠在膝盖上,笑到双肩发颤。
  “你说过会保护我的。”
  “也只限于我的能力范围里。”
  说得好像面临远超出我能力所及的事态时,我只能慷慨赴义,抵抗到最后一刻。
  “这样真的好吗?”
  像这样跟我一起走。既然东方部族很长寿,芽衣应该与他们有着比我更深的交情。就算芽衣有一大段时间都在沉睡,但东方部族仍存活很长一段时间。其中,又以剥脸者最为期待与芽衣重逢也说不定。
  “……这样就对了。”
  芽衣已听出我那简短的问题,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么做,确实是对不起皋月他们……只是该怎么说呢……我能深刻感受到博士想表达的意思。就跟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海一样,其实我也对人类一无所知,或许事情就是这么单纯。”
  芽衣垂下肩膀,呼出一口气。纵然她嘴上是那么说,内心仍难以割舍。不过事到如今,双方已无法回到过去,就只能选择接受了。
  “……那就朝着大海前进吧。”
  我的心底,冒出一种超乎想像的逃避心态,于是说出玩笑与心愿参半的这句话,不过芽衣却表示支持。
  “这主意不错喔,我们就前往海边,或许能赶在夏季来临之前抵达。”
  “少在那边强人所难,现实是不仅无法赶在夏季之前到达,也未必能成功抵达那里。”
  难道真正的大海,是比起夏日的阳光与湖泊的凉爽,更加舒适宜人吗?光是在脑中想像,不由得让人觉得像是在夜里点灯,越是明亮就令梦境越遥远,使人难以触及。
  “我说过了,一个人绝对无法踏上遥远的旅程。”
  “是两个人,你还有我呀。”
  芽衣伸手拍向胸脯,如此主张。我瞥了她一眼,搔了搔自己的头。
  “如果你更加强悍就好了~”
  假如她变得跟我一样,能够适应采集与狩猎,这个未来或许能够成真。
  “怎样啦~”
  “那我问你,你会爬树吗?”
  我指着附近的大树,质问芽衣能否爬上去。芽衣将手伸向半空中,上下摆动模仿攀爬的动作,最后死心地回了一句:“我不会。”
  “你会辨识什么果实能吃吗?”
  “……不会。”
  不知为何,芽衣摆出一副闹别扭的模样,把脸撇向一旁。
  “哇哈哈哈。”
  这果然只是一场梦。就是乍看之下令人垂涎三尺,应该称之为白日梦的梦想。
  我原本就对芽衣不抱期望,到头来尚未决定出接下来的方针,双双陷入沉默。我注意着周围的声响,默默地仰望上方一段时间。枝叶随风摇摆,让人能隐约看见另一头的月光。那凛冽的寒光,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冷。”
  芽衣抱住双腿,如此低语。由于我们没有生火,因此无从抵御寒夜。只是现在才生火的话,应该会先迎接日出。
  假如当初有把存放在村落里的神明道具带出来——我冒出以上想法。就算那道具在某天就忽然无法使用,或许芽衣有办法解决也说不定,可是如今已无法回去拿了。
  “会冷的话就进去里面……不行,太危险了。”
  我扭头望向遗迹,发现它比过去崩塌得更严重,原本呈现四角形的洞穴,现在已变成有些扭曲的三角形。总觉得光是在建筑物里面,朝着墙壁踢上一脚,就会令它直接垮掉。
  “我有个好主意。”
  “啥?”
  芽衣以爬行的姿势接近我,当我满头疑问地大感困惑时,她竟然将我的两条腿扒开,直接坐在我的两腿之间。她把我当成树干,整个人靠在我身上,我的脸部与脖子被她的发丝搔得微微发痒。
  脸朝上的芽衣,以目光捕捉到近在身边的我之后,开心地左右张望。
  “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吗?”
  这么做当然不好,不仅无法立刻采取行动,也不方便挥舞石枪。
  只是这些怨言,我竟不可思议地统统吞回肚里。
  我和芽衣之间,似乎很难追求所谓的合理性。与她交流时,老是很没效率。
  “等等,若是正面有东西飞过来,会先打在你的身上。”
  很高兴看到你愿意保护我——我如此说笑。
  “其实你根本没有想要保护我的意思吧。”
  “嗯,基本上是没有。”
  “你是哪来的婚姻诈欺犯呀,真是太可恶了。”
  芽衣无奈地伸手捏住我的脸颊,但随即又补上一句:“喔~真有弹性耶!”反而吓到她自己。在这片充满寂寞的森林里,这家伙比鸟儿更吵杂,害我不禁笑了出来。
  我与芽衣的温度交融在一起。她有别于宛如一颗滚烫石头的我,抱起来的温度刚刚好,应该是体温比我低吧。毕竟两人的体温都一样的话,也就没必要紧靠在一起,或许温度上的差异,出乎意料是关键所在。
  在我怀里摇来晃去的芽衣,突然开口说话。
  她面向夜空。
  以“很久很久以前”为开场白的话语,对于人类而言,大概是十分重要的往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艘船准备前往天际的另一端。”
  “船?”
  “那是用来渡海的交通工具……啊,你应该听不懂什么是交通工具吧……这东西解释起来很麻烦耶。”
  “你若是嫌麻烦,可以不必解释啊。”
  “但是我想让你知道。”
  芽衣的语调听起来很平稳,显得既安定又真挚。她那沉稳到犹如寂静夜晚的声音,再加上交叠在一起的体温,令我有种置身于安详之中的错觉。
  这样真的很不妥,因为现在可是危机四伏,我不能让心情松懈下来。
  但是——
  “既然如此,我愿意听。”
  芽衣伸手摸着我的上臂,偏过头让耳朵贴在我的手臂上。
  “原本十分健全的星球,环境却随着时间逐渐改变。有人说是因为遭到污染,不过这个部分是人类为了生存下去日积月累而成,怨不得其他人。为了生存在这颗已彻底改变的星球上,人类被迫产生变化。获得更为强健的肉体……外表也更加扭曲。从用双足步行演变成用四肢爬行……背部变结实,像野兽一样奔驰于大地。拜此所赐,人类才得以生存下来。只是呀,当生活稳定下来之后,大家开始想重拾人类原有的模样。”
  “……这群人是东方部族吗?”
  芽衣点头回应。
  “他们为了在遥远的星球上重新来过,打造出一艘船,我与许多人都搭上这艘船。截至目前为止的内容,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是接下来的部分,我就没有确切的把握了。”
  芽衣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结束之后,她轻轻地眯起双眼。
  “根据我的猜测,那艘船并没有飞上天去。”
  芽衣高举双手,仿佛想抓取天上那看不见的云朵。
  “那艘船无法飞向宇宙,落在地上发出巨响。它无法飞往宇宙,在坠落时产生强烈的冲击……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地面应该被轰出一个大坑,我想那片湖泊就是因此而产生的。”
  芽衣无力地垂下双手,低头看着地面,接着忽然握住我的手,能够感受到手骨所承受的压力。
  “意思是你制造出那片湖泊吗?”
  “以结果而言,是可以这么说。”
  “简直就跟神明没两样……”
  我就是神明呀,芽衣露出爽朗的笑容说道。
  “没想到这艘船,为了完成重建环境的使命,竟在这颗星球上展开行动。原本这项功能,应该是在降落于其他星球的地表上才会启动,真不懂它究竟搞错什么。结果是旧人类遭到驱逐,新人类对他们怀有过度的仇视心态。身为昔日同伴的敌人,就是我所孕育出来的。”
  “……嗯,喔。”
  听不懂。纵然听不懂,总觉得这番话是在指东方部族,以及村落里的同伴们。
  “一段时间后,人工卫星应该也跟着坠落,结果把这里破坏得乱七八糟……尽管太空船发射失败,它却完成了使命。整件事的对错,大致上都一如博士所言。旧人类几乎被消除殆尽,人类取回原有的外貌,顺利达成众所期待的重生,却也伴随著名为文明崩坏的结果。”
  然后,就这么延续至现在。仰起身子的芽衣,眼中倒映着我与遗迹。
  假如倒映在芽衣眼中的我,眼里也倒映出芽衣的身影,将会产生所谓的永恒。
  我们两人,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彼此对视。
  甚至令我开始担心,当真能如此轻松地造就出永恒吗?
  “你听懂了吗?”
  “完全不懂。”
  明明你也没有刻意想让我听懂。
  “不过唯独一件事,我有听明白。你口中的那艘船,就是神之岩吧。”
  芽衣听完我的推测后,嘴角微微上扬。
  “正是如此……因为它坠落的关系,我们才会在五月相识,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至于其他内容,我完全无法理解……话说回来,你说的命运到底是什么?”
  这个词汇对我来说很陌生。当然芽衣从口中说出的话语,绝大多数都给我这种感觉。
  “嗯……这真是困难的问题,我不太擅长解释哲学方面的事情。”
  芽衣将手指抵着额头,陷入苦恼。为什么?难道我对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人发问吗?这到底是什么状况?真令人难以理解,我也跟着歪头苦思。最后率先将脑袋扭回原位,得出结论的人是芽衣。
  “无论是太空船坠毁、产生湖泊、你进入其中、你与我相遇……你觉得这些都是偶然吗?还是认为这些是注定好的?假如认为是注定好的,古人就会将它称之为命运。”
  芽衣与我的手交叠在一起。就连手也失去行动自由,简直就跟毫无防备没两样。
  这种情况,说是芽衣掌控着我的性命也不足为奇。
  “你说这是注定的,又是由谁来决定呢?”
  “我想想喔……真正的神明?”
  “啊……原来如此。”
  光听就不是值得信赖的对象,我无法接受。
  “不需要祂来擅作主张。”
  “咦?”
  “我的生活方式,由你我来决定就足够了。”
  与其交由神明来决定,这样更能让人接受。
  芽衣错愕地瞪大双眼。
  “你愿意交给我来决定吗?”
  “是啊,因为你的脑袋比较好,所以我相信你。”
  “啊……讨厌,没、没那回事啦。”
  芽衣显得不知所措,目光游移,说起话来吞吞吐吐。
  “我并不特别聪明,只是稍微知道得比较多罢了。”
  “知道得比较多,就是最重要的部分。”
  在这个世界里,没办法学习新事物。
  我相信在很多情况下,知识的落差会决定生与死。
  “我也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喔。”
  芽衣摸着我的脸颊。
  “目前在这个世上,唯独你一个人,对我而言是最真实的存在。”
  她弯曲手指,轻轻抓住我的肌肤,表现出不愿离开我的心情。
  “见到你之后……我的价值观被彻底颠覆,这对于很多人而言,应该是极为残酷。”
  这次轮到我露出谦虚的态度。
  “这么扎实的大地,对你而言也不真实吗?”
  “我不了解草木如此茂盛的地面。”
  “无尽延伸的夜空也不真实吗?”
  “我不了解这片毫无重量的天空。”
  “既然如此,那月亮呢?”
  犹如对我的声音产生反应般,树上的枝叶被风吹开,月亮探头窥视着我们。
  我们抬头仰望,心不在焉地任由月光映入眼帘。
  “嗯……月亮和星星倒是跟以前一样。”
  “什么嘛,所以不是只有我啊。”
  你的嘴巴还真轻浮耶,我轻戳芽衣的脑袋。芽衣没有动怒,反而一脸贼笑。
  “害你失望啦?”
  “没有啊。”
  “能与月亮平起平坐,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嗯,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呜哇,你还真跩耶——芽衣伸手戳着我的额头。真正跩的人是谁啊。
  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谎称过自己是神明喔。
  “你这个人真嚣张,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别把我和村里那些人混为一谈。”
  说得也是——芽衣随即表示同意。
  “人形的人类,似乎天生会对我抱持敬意。至于你,有可能是碰巧缺失了这部分,就像我碰巧诞生到这个世上,你也……算了,你也可能是外星人。”
  谁叫你这个人那么奇怪——芽衣笑出声来。
  “虽然我也没把握……但是我与长老他们不一样,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你。”
  我并非受到那种来路不明的事物影响,才出现在这里——我以坚定的语气说着。
  “嗯……你看,完全吻合。”
  “吻合?”
  芽衣与我的手掌交叠在一起,由于手掌的尺寸相距很多,因此她能将我的手包在其中。
  “我也同样选择了你,你是最棒的双足步行生物。”
  “这是什么话啊……”
  确实东方部族是以四肢爬行,这点让芽衣难以接受吗?
  只是以双足步行的生物有很多,因此无法肯定她是在赞美我。
  “话说回来,你不觉得反倒是自己比较奇怪吗?”
  “完全不觉得。”
  “真羡慕你有这种想法。”
  “你也一样很奇怪呀,无论是关于家人……话说回来,为何只有你选择留下呢?”
  “嗯?”
  “你说过自己与家人分开居住,难道你是基于什么理由才留在这里?”
  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人留下来。
  这句话的语调听起来似乎别有深意,但我简单扼要地开口回答。
  “因为在海中游泳的舒适感,令我深深感到震撼,因此不知不觉间,只剩我一个人被留在这里。”
  “……未免太扯了吧。”
  “我是真的非常喜欢那片大海,所以十分感谢家人让我留在那里。”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海底下居然沉眠着这样的家伙。
  芽衣似乎也抱持相同的感受,嗓音轻柔地重新提起我们的相逢。
  “因为我落在这里,所以你才留在此处,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对了,或许这场相遇,其实是我选择的。”
  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了你——芽衣似乎想起我说过的这句话,以戏谑的语调如此说着。
  我不会收回前言,既然芽衣决定是这样,我就会坦然接受。
  我默默地伸出手指,将芽衣与我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可能是因为双方的发色恰恰相反,绑在一起倒是挺好看的。若是取下这段头发,感觉上能有许多用途。
  如果只有自己的头发,我确实会直接付诸实行,不过芽衣的头发也包含在内——我犹豫地思索着。
  “欸,这么晚才问是有点怪……你叫做什么名字啊?”
  芽衣将两手的手指交缠在一起,越过指间的缝隙处,抬头望向我。
  名字?这么晚才问?我不禁歪着头反问。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知道。”
  “有必要知道吗?”
  “这件事很重要。”
  总觉得我们在鸡同鸭讲,不过把名字告诉芽衣,也没什么不妥的。
  我仍把石枪扛在肩上,眺望着远方,同时说出自己的名字。
  “八代。”
  这是我的名字,而且许久未曾听人呼喊过。
  与村民交流时,并不需要我的名字。
  “真是个好名字。”
  无论是什么名字,感觉上她听见之后,都会说出这种话。
  “会吗?我的家人们都叫做这个名字。”
  “这个嘛……那还真是挺奇怪的。”
  又是这句话。
  “是吗……”
  既然是好名字,那就大家一起使用,我觉得这件事就是如此单纯。
  “会很奇怪吗?”
  “非常奇怪。”
  “……这很奇怪啊。”
  长老以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为何你总是不会改变呢?’
  事到如今,我才从他的表情与话语间察觉出来,搞不好他是认真觉得我很诡异。
  长老与芽衣,究竟是谁以更正确的方式看透我呢?
  “不过你持枪奔跑的模样……很帅气喔。”
  芽衣闭上双眼,用脸颊磨蹭我的胸口,同时动着唇瓣说:
  “欸,我们还是……去看看大海吧?我在这里明白了所谓的人类,所以接下来,换你去认识大海……”
  她就像在说梦话般,再次将亲眼看见大海的梦想带给我。
  我与芽衣共有的梦想,就算未必能够实现,也并非什么坏事。
  “等平安离开这座森林再说吧。”
  我坚信在此之前,他们就会追上来了。
  我清楚知道这件事,似乎多亏已经做好觉悟的关系,我的心情一直很冷静。
  不仅如此,说起现在的我……
  “………………………………”
  明明杀了人,也有许多同伴被杀死——我以这句话,自嘲心中那股难以理解的感受。
  过去总是以“热爱大地”来告诫自己。
  但是我热爱大海。
  而且来自大海的她,如今就在我的怀里。
  此刻的我,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也还不错。
  这个夜晚,并没有在令人满意的余韵中结束。
  原先已踏入梦境深渊的意识,不知不觉间像是转身往回走般,令我苏醒过来。总觉得自己宛如脖子以下都浸泡在夜色里,此刻微微发冷的肌肤,突然开始发烫燥热。怀里的芽衣仍沉睡着,我对她那悠哉的个性感到傻眼,同时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啊噗。”
  “快起来,对方上门了。”
  我把芽衣留在原地,以石枪撑住身体站起来。芽衣则是慢了一拍,才连忙从地上跳起来,然后直盯着我所注视的方向,屏息以待。
  尽管觉得天色比起先前稍微明亮点,不过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
  沉浸在阴暗夜色的树木之间,露出一只白皙的前脚。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抑或是所谓的必然。
  来访者只有一位。
  “剥脸者。”
  “皋月。”
  我们同时发出声音,呼唤着来人的名称。
  即使在一片昏暗之中,也能看出剥脸者的身体与前脚都沾满血迹,刺在她背上的两根石枪,就像是一对尖角。由于她无法把脚伸到背上,因此没办法把枪拔出来。她似乎只受到轻伤,从她的举手投足间并未感受到疲惫或难以行动。
  “长老他们都死了吗?”
  就算明知得不到答案,我仍开口询问。剥脸者没有回答,而且仿佛没有把我看在眼里,始终凝视着一旁的芽衣。芽衣身形一晃,向前跨出一步。
  “你认得我吧?”
  芽衣温柔地……不对,是气若游丝地提问,语气显得既谨慎、纤细又微弱。
  这次,剥脸者开口回答,她只发出令人难以理解、既刺耳又令人反感、像是惨叫的声音,而且眼角还流下体液。可能是体型的关系,体液的量也很多。
  芽衣似乎也完全听不懂,即使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但最后只露出暧昧的笑容。
  剥脸者踏着沉重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芽衣,我连忙挡在两人之间。
  纵使她是芽衣的朋友,始终是东方部族,也是会剥下他人脸皮的危险人物。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并不乐见她接近芽衣。
  对方也表现出对我的反感,随即举起前脚。我在看清楚她以笨拙的姿势架起手中道具时,大感不妙地举起石枪。即使明知只是白费力气,我仍摆出战斗姿势,随后有一道光射向脚边。那道神之光,烧掉了生长在地面上的杂草。我对强光感到刺眼的同时,也以石枪挥掉逐渐扩散的火焰。我吓得浑身冒汗,汗如雨下。
  我没料到对方会在森林深处发射神之光。她故意射向脚边,应该是在警告我,要是我抵抗的话,她会毫不手软地让我消失在强光之中。芽衣似乎想对“皋月”说话,可是只能在声音与眼神上白费力气,未能顺利传达出去。在这个情况下,能拯救我的人是……芽衣。
  既然对方不打算手下留情,我也不会落人于后。
  我抓住芽衣的手,把她抱向身边。剥脸者露出龇牙裂嘴的表情,头部用力向后仰。纵使她很愤怒,但只要我和芽衣紧紧相连,神之光就无法单单烧死我一人。我顺势向后退,拉开距离之后,立刻弯下身子。
  “进去!”
  我拉着芽衣的手,大声呐喊。
  我们穿过遗迹的入口,保持半蹲的姿势冲进内部。在一片黑暗中,我们多次被垮下的天花板与松软的地面绊住脚步,即使身体用力撞了一下,我也毫不在意,为了与敌人拉开距离而狂奔。途中,芽衣原本是被我拉着向前跑,后来也终于放弃抵抗,随着我迈开脚步。在不小心绊到脚摔倒后,我们靠在墙边喘口气。耳边随即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只是在这片黑暗之中,对方势必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够找到我们。
  芽衣弯下身子,凝视着周围。
  “这里是楼梯那侧,对面是……厕所?”
  “不知道。”
  我听不懂这句话,却能明白她所指地点的意思。
  “她在这里面,应当不会使用神之光,毕竟会导致遗迹崩塌。”
  倘若仅有我一个人,对方只需待在外面发射神之光,令这里崩塌就好。但如今芽衣也跟着进来,我估计她没办法那么做。不好意思,我得让芽衣充当人质。另外说来惭愧,我为了确认另一件事,与芽衣面对面。
  在一片昏暗之中,为了能看清楚对方的眼睛,我把脸凑近到芽衣面前。
  我隐约能看见,芽衣她那双美丽的眼眸。
  “我将会杀死你的朋友,就算这样……”
  “我也会跟你一起走。”
  我还没把话问完,就已经得到答覆。我像是想粉碎芽衣心中的不安,用力握紧她的手。
  我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
  “你别哭啦。”
  “我偏要哭。”
  芽衣显得很有自信,露出笑中带泪的表情。她还真容易哭泣。
  由于回音的关系,让人难以听音辨位,但是仍能听出对方的脚步声正逐渐逼近。我们在黑暗中依靠彼此,同时我也对自己的脖子无法伸得更长感到懊恼无比。真希望自己能像其他家人一样,更自由地操控自己的身体,不过我应该是个死脑筋。拥有与常人无异的形体,只能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
  在想通这件事之后,我架起石枪。
  既然芽衣很满意现在的我,也就无所谓了。
  “………………………………石枪。”
  这是我方仅存的武器。不对,还有芽衣的短剑……只是现在还轮不到它出场。
  单就身体能力而言,对方远在我之上。
  不过——
  她终究与我一样是人类,即使外观不同,身上仍有弱点。
  要不然,我根本无法活到现在。
  “拿着。”
  我把石枪交给芽衣。芽衣以双手接住枪柄,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样。
  “咦?”
  “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需要你来帮忙杀死你的朋友。就算芽衣拒绝我的提议,我也不会生气。
  芽衣不发一语,却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似愿意听我说明。
  “你不必拿枪刺她,不过当她接近时,你就把石枪往前伸去。”
  语毕,我便离开芽衣,屈身躲在对侧的暗处。
  芽衣手握石枪,注视着枪尖。
  ……石枪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工具。为了能够在这个世上自保,原则上我是绝对不会放开它,但在遇见这个女人之后,我已数次松手放开石枪。
  一次是为了生存,一次是为了快乐,一次是为了确认,至于这次则是为了杀人。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接受让石枪离手的生存方式。
  一段时间后,剥脸者终于来到此处。在一片漆黑中,她无法以视觉清楚掌握周围的情况,但是对于挥动石枪等动作,应该能立刻做出应对。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拜托芽衣帮忙。
  芽衣到现在还没有反应,我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愿意配合,心脏的鼓动逐渐加快。
  我究竟会死在这里?还是会活下去?
  自己就这么摇摆在生死之间。
  我感应到芽衣倒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长枪刺向前方。
  剥脸者透过敏锐的五感,捕捉到这个动作。
  话说她那副模样当真十分笨拙,根本是维持腿软的姿势,纯粹在挥动石枪罢了。
  我打从心底认为,她真是一个不适合拿武器的女人。
  当然我指的就是芽衣,想必她至今都过着与石枪无缘的生活吧。
  她无法动手伤人,既脆弱又胆小。
  这就是名叫芽衣的人类,在我眼中的模样。
  我相信在剥脸者的心目中,也对她抱持相同的感觉。
  不出我所料,剥脸者在准备反击时,像是被自己眼前的敌人吓到而停下动作。
  仿佛看见难以置信的事物,震惊得目瞪口呆。
  我与剥脸者、与东方部族之间,无法用言语沟通,仅止于互相残杀的关系。
  这样的我们,在此瞬间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对于芽衣的认知。
  我扑向露出破绽的剥脸者,先是踩上她的后腿高高跳起,接着抓住刺在她背上的石枪,利用体重让石枪深深刺进她体内。我就是利用芽衣,帮我争取能达成此目标的一瞬间。因为光是摸黑发动奇袭,并没有任何功效。
  依照这把石枪握在手中的触感,我发现是长老的。暂时借我一用吧,我在心里如此默念后,用力咬紧牙根,拿枪翻搅对手的内脏。
  从枪尖传来剥脸者体内某个巨大的器官被撕裂开来的触感。
  剥脸者发出响亮的惨叫声,同时开始用身体冲撞墙壁。她似乎明白自己的身形,无法应付攀爬在背上的对手,因此打算利用身体撞击墙壁的冲击力把我甩下来。以行动表示拒绝配合的我,紧紧握住长老的石枪。
  只是剥脸者那强健的肉体,以及遗迹的脆弱程度,都远超出我的想像。
  经历第三次的冲撞后,墙壁隐约混入其他色彩。原先一片漆黑的室内,被夜色那偏淡的黑暗切出一道伤痕。既然户外的颜色参杂于其中,表示墙壁即将崩塌。深感不妙的我,立刻回头大叫。
  “快逃!”
  我对着芽衣如此大吼的下个瞬间,墙壁像是化成沙砾般开始崩塌。崩坏所产生的声响扩及四周,连带阻碍了我的听觉。脑袋因为强烈的冲击而化成一片空白,但被落下的墙壁碎片狠狠砸中后,反倒令我回过神来。此时此刻,我快要被崩落的土石流淹没,甚至无法往前看,只能弯下身子,将性命托付在手中的石枪上。假如枪柄断裂,害我被甩下去,我就会没命。
  剥脸者冲向森林,用力撞在一棵树上,我的侧腹部又传来一股强烈的冲击,但是没有像她撞破墙壁当时那般凶猛。感受到她变虚弱之后,我从防守转变成再次进攻。我的额头好像被碎石割破,流下的鲜血几乎快堵住鼻孔,不过我已无暇用手擦拭。
  血腥味反而令我的意识更加清晰,能够感受到自身与四肢都还健在。
  我岂能就这么死去,自己的求生意志远比以往更加坚定。
  只为了活着而活下去的我,如今有了让我想求生而活下去的理由。
  成为此理由的关键——
  就是芽衣。
  与芽衣一起活下去。
  我们要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
  所以,你快点去死吧。
  我仿佛继承了打算歼灭东方部族、长老那寄宿于石枪上的意志,将杀意灌注在目标身上。
  这股杀意开始翻腾、互相交融、迸射而出。
  在确定重创对手后,我拔出石枪,向后倒下。我就这么向后翻滚,侧身翻滚,一直在地上不断翻滚,搞得自己浑身发疼后才抬起头来。剥脸者任凭一把来路不明的石枪留在背上,就此不再有任何反应。她背上的刺伤被我大肆搅拌,描绘出一个巨大的螺旋。
  红色的伤口已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谢谢你,长老。”
  我对着枪头已损毁的石枪道谢。这段期间,芽衣走到剥脸者身边。尽管她灰头土脸,看起来应该毫发无伤。她拨掉肩膀上的碎石子,平静地对着剥脸者说话,她的语调有些见外,并且微微眯起双眼。
  “对不起,皋月,我……好像变得不再是自己了。”
  听起来像是在忏悔、像是在报告,又好像与两者都无关、略显置身事外的感觉。
  “明明当初听说不会睡太久,不该相隔这么长的时间。我只是体验到不值一提的邂逅、时间与幸福,就变得判若两人。这种感觉真的很特别喔,皋月,光是四目相交,就让人心跳加速;光是彼此接触,就令人欣喜若狂;光是互相拥抱,身体就像是要融化了。我来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除了生活幸福到让人心生恐惧以外,我也无须继续忍耐。自己梦想中的世界,已经被我亲手打造出来了。”
  芽衣在如此侃侃而谈的期间,有时会抬起头来,有时会双眼发亮,有时甚至会扬起嘴角,露出各式各样的表情。她似乎尚未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坦率地吐露心声。
  我原先以为芽衣最终会落下眼泪,她却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甚至忘了眨眼。
  就这么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样,注视着剥脸者。
  “………………………………”
  既然已经把话说完,也就不必保留剥脸者的头部了。
  为了生存下去,随时随地都不能大意。
  “我要把她的头颅切下来。”
  眼下没有其他更确实的杀人方法,我瞥了一眼枪刃已破损的石枪,把它放在地上。
  “短剑借我一用。”
  我伸手催促着。芽衣咬紧下唇,将短剑抱在怀里。
  “这是我的。”
  “……这样啊。”
  既然我已把短剑送人,也就不得有怨言。话说回来,我有办法使用神明的道具吗?
  当我如此思索时,芽衣接下来说出的话语,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所以由我亲自动手。”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与耳朵,于是抬起头来,发现芽衣抱着短剑,紧张到眉宇之间不断颤抖。
  大概是即将天亮,我开始能看清森林与芽衣的轮廓。
  “……你吗?”
  我低头俯视剥脸者。对于芽衣的发言,相信最震惊的应该是这家伙。即使在死前,她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呻吟声也是既低沉又平稳,不知她此刻有何感想?
  “没错,我来动手。”
  芽衣动作僵硬地往前走,像是膝盖无法弯曲般,双腿直挺挺地摆动着。
  “你行吗?那个,老实说不必这样勉强自己。”
  假如不熟练,这将是困难的工作,话说芽衣为何想自己动手?
  我无法理解,只是紧张到讲话破音的芽衣,吐露出自己的决心。
  “我想和你一起踏上旅程,想前往遥远的地方,想在这个世界里和你一起活下去。”
  倘若剥脸者有听见——
  相信这番宣言会令她十分心痛吧。
  “所以我要变强,而且我也下定决心,要变得能够做到更多事情。”
  芽衣咬紧牙根,有如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瞳孔不断颤抖。
  杀死朋友算是变坚强吗……?嗯,确实称得上是坚强。
  若是没有让心肠变得比石头更坚硬,肯定下不了手。
  看样子,芽衣想成为适合拿起武器的女人。
  既然如此,为了让她顺利完成这项工作,我好歹该去指导一下。
  “……斩断脖子不能从正面下手,刀子要从侧面刺入,因为颈部的侧面比较软。”
  我在亲自指导入刀角度的期间,扭头看向旁边。芽衣曾经说过,这里是人类接受学习的地方,在阴错阳差之下,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此处再次肩负起原本的使命。
  芽衣手上的短剑,随着刀锋越是接近目标的脖子,就颤抖得越厉害。剥脸者毫无反应,难道她不敢起身抵抗吗?还是她打算纵身一跃,逃离这里呢?
  就算剥脸者被芽衣的短剑抵住颈部,依然毫无反应,即使还有气息,意识也很模糊吧。芽衣的身影,是否映入她那涣散的眼眸中,我也无从得知。
  芽衣以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想藉此止住颤抖,同时继续移动短剑。当她看见剥脸者脖子上的蓝色痕迹时,大幅度地浑身一抖。
  “像是往后抽那样,慢慢地割开。”
  我单纯以口头传授技巧。芽衣绷紧肩膀,动作夸张地一刀挥下。
  刀刃轻轻划开颈部的皮肤,芽衣好像很害怕那股触感,一度差点往后倒下。总觉得现在不是从背后搀扶她的时候,因此我继续待在一旁,默默关注着。
  芽衣将向后退的身体移回原位,以几乎快要往前倒下的姿势,移动着短剑。
  明明目标的颈部很短,感觉上却需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切断。
  我耐着性子陪在一旁,望向偶尔从头上飞过的鸟儿。
  令人想屏息熬过的夜晚已经结束,准备迎向早晨。枝叶重拾暂时被取走的色彩,散发着欣喜的气息装饰自我。停留在树梢上的鸟儿们,同时开口鸣叫,齐心保护着鸟巢,一起照顾自己的孩子。在状似化成一抹湛蓝色的微风之中,生命开始了全新的一天,只是在这棵树下,有另一个生命即将消逝。
  我是为了这件事,才将短剑送给芽衣吗?
  看着回溅至芽衣手上的鲜血,我开始思考命运二字。
  一段时间后,终于——
  那颗沉重的头颅,应声滚落到地上。溢出的鲜血,在青草与土壤之间扩散开来,连带令芽衣变得脸色苍白,她就这么呆若木鸡地俯视着这片光景。
  剥脸者脖子上的蓝色痕迹,也随即被鲜血染成红色。
  芽衣的手指不再颤抖,而是变僵硬,短剑从她的指缝间滑落下来。她的下臂已被剥脸者的鲜血濡湿,每次起风,就令她冷到发抖。明明她的额头与背部满是汗水,嘴唇却干涩到十分粗糙。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才好?我应该为她做些什么吗?
  于是我背对芽衣,决定交由时间去解决,不过我在回想起芽衣之前说过的话,又重新转身看向她。
  “记得你说过想要温柔点,对吧。”
  我走上前去,一把抱住芽衣,只是基于体格上的差异,我无法把她抱在怀里,而是趴在她的身上。
  “辛苦了,你真的很厉害。”
  假设遭遇相同的情况,我可没办法切下芽衣的头颅。单就这点来说,我比芽衣更软弱。我把脸埋在芽衣的胸部与腹部之间,表达出对她的敬意。
  “让我们变得更强,一起活下去吧,芽衣。”
  这就是我自己,与芽衣一起决定的命运。
  芽衣被我轻轻摸着背部后,随即眉头一皱,声音仿佛失去灵魂般,回荡于黑暗之中。
  紧接着豆大的水珠,一滴滴落在我的头上,沿着我的头皮,划过我的额头,抚过我的鼻头,流到我的唇瓣上。无论我如何舔掉喝下,水珠仍接连滴落下来,导致我有些难以呼吸。
  其中还夹带着些许的血腥味。
  “………………………………”
  我就算屏住呼吸,也能存活很长一段时间。
  话虽如此,我却没信心能坚持到这些水珠不再落下的时候。
  随着我们离开森林深处,周围逐渐充满光明,犹如想告知黎明降临,替景物染上色彩。当我们穿出森林,耀眼的朝阳已浮上天际。明明只是埋个头颅,却花费不少时间。
  吹过草原的微风,只夹带着青草的气味。
  回头望去,森林像是连同血腥味也包覆于其中般,庄严肃穆地存在于该处。
  “是晴天呢。”
  芽衣想遮住刺眼的阳光,将手贴在额头上。她那哭肿的双眼之下,已经不见当初的泪痕。
  “我还以为在如此晴空万里的五月里,只会听闻昔日旧事而已。”
  “五月?”
  又是古人的用语。到时候,请芽衣从头教我或许会比较好。
  “古人会以此词汇来称呼这段时期,当然这只是我以星座推测的。”
  “喔~这就是五月啊。”
  原先以为再复诵一次,会让我感到怀念,但果然还是觉得很陌生。
  有朝一日,我的知识与感受会变得与芽衣很相近吗?
  “我所不知的五月,不觉得听起来很迷人吗?”
  完全一如我当初的想像——芽衣如此喃喃自语,双眼显得有些湿润。
  “……说得也是。”
  明明心底并不这么认为,我却语重心长地出声认同。
  因为——
  “待在抱持着如此感受的你身边,我总觉得自己也有相同的心情。”
  而且我相信,自己能够坦率接受这样的变化,就是所谓的成长。
  我吐露完自己的心声后,芽衣的反应却很可疑。她先是倒抽一口气,在被稍稍呛到后,开始左顾右盼,明显失去了应有的冷静。
  “你怎么了?”
  “哪有人随口说出这么露骨的话。不对,假如你表现得不够平淡,我可是会害羞死的。”
  “嗯?”
  “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芽衣望向身后,将过去那段时间彻底包覆于其中的这座森林,郁郁葱葱地在眼前扩展开来。
  “……永别了,我所熟悉的五月。”
  这股声音,犹如低空滑翔过草原上方,最终消失于远处。
  凝聚在芽衣眼角的泪珠,宛如位于远方的那片湖泊般晶莹剔透。
  她挺直腰杆,抹去泪水,然后把手高高举起。
  “朝着大海出发吧。”
  “嗯。”
  我用长年抓着石枪而变粗糙的手,牵起芽衣那柔嫩的手。
  正因为截然不同的触感,让人能切身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总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洞窟里爬出地面般,世界的光辉令人感到耀眼夺目。
  一成不变的天空与太阳,现在却让我觉得遥远到难以伸手触及,并且美不胜收。
  我们或许会死在今天,也可能是明天或后天。
  但是一想到究竟能多么接近我们的梦想,心跳就开始加快。
  生意盎然,我们能够扶摇直上活下去。

  终有一天要超越神明

  当我宣布今天就会越过这里,她却笑着回答:“是吗?”
  我停下准备跨出的脚步,回头望去。
  身旁的她,也在大地上留下一道拉长的影子。
  想当然耳,她的影子也比较大。
  当我抱怨说:“我可是依照你的指示去做喔。”她回答:“是没错啦。”接着心虚地将眼神撇开。
  然后又补上一句:“毕竟对于雕木成船,我也只是空有相关知识罢了。”
  算了,无所谓。“总之已经欣赏完夕阳,那就出发吧。”在我说出另一个目的后,她显得很傻眼,一副像是想说“你老是这样”的模样。不过全都是好事,并没什么不妥的。
  对于美丽的事物,就是值得多次去感受它的美。跟石枪一样持久,可是十分重要的因素。能让人百看不厌,是非常出色的一件事,不是吗?
  我说明完之后,她却放弃理解地回了一句:“我听不懂。”亏我还配合她,以有点麻烦的方式解释。只是我在开口的同时,心情却有些焦虑。因为再过不久,夕阳就会消失,我特别喜欢夕阳与夜晚交替的这段时光。
  快走吧,我出声催促她。
  我手握石枪,漫步在平原上。宛若拂晓、混入夜色里的日光,于草原的另一头熊熊燃烧着。每次起风,晒红的青草就会窸窣作响,拍打着我们的双腿。
  当初说过想去看看大海,但没想到距离这么遥远。
  想想也对。
  假如我单独一人,是可以游到湖泊的对岸,但是如今还有你。
  除了不会游泳以外,走路又慢,目前的情况还算不上是“两人同行”。
  我说完后,她开始闹别扭,甚至还说:“那你一个人去也行啊。”我当然拒绝了。
  毕竟这世界要是一不留神,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无法做出抛下你的觉悟。
  语毕,她的脸庞被夕阳晒得更红了。
  我们当真有一天能前往更远的地方吗?
  这个疑问,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让双脚迈向前方的动力与梦想。
  因为我们说好,会两个人一起去。
  没错,两个人。
  嗯~那叫做什么呢?
  约定。
  没错,就是这个。
  为了赶过那逐渐下沉的夕阳,我们顺着风儿向前进。
  快看那里,我以枪尖指向远处。
  随即换来“我看见了”的回应。
  我是想看向她,却又舍不得错过这幅景色,因此决定欣赏完再回头。
  不停变化的水面,在我们的面前无尽延伸。
  我不清楚需要花上多少时间。
  但是终有一天,我们会越过神之岩,前往真正的大海。
  一想到那天的到来,我的心就提前好几步,飞向位在远方的大海。
  凉风与夕阳,都渗透溶解在无远弗届的五月之海里




  后记
  
  基本上,我并不相信所谓的神明。先不提祂们是否存在于世上,我个人并没有任何信仰。不过我相信,凡是任何事物都必定有其道理与意义。无论是万物存在于世上的过程,以及自己为何像这样写书与撰写后记,我认为都必定有其含意。
  比起神迹,我更相信人为。或许这就跟“比起幽灵,我更害怕挥舞金属球棒的人类”这种心态很相似也说不定。在路上遇到那种人,真的很恐怖对吧。
  总之,以上内容与本篇是八竿子打不着。
  在此感谢各位购买本作。
  入间人间


占楼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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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之罗盘 子爵
叫“八代”的话名字和星宫社以及知我麻社应该是一样的,看来所谓的同胞可能有28个人而且都叫“ヤシロ”,搞不好真是150岁的外星人....但是和另外两位状态不知道为什么不太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坑

6 年前 0 回復

世界是凹凸的 勳爵
看到入间就点进来了

6 年前 0 回復

萝莉亦我所爱也 侯爵
非常感谢录入,入间的这本百合也总算来了

6 年前 0 回復

LzNO_Hentai 皇帝
佛系发自购,以前用的图床挂了,要插图左转下载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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