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倉凍砂]月界金融末世錄3[台/繁]系列完結

  月界金融末世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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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支倉凍砂
  插畫:上月一式
  譯者:林冠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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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揭發巨大企業阿法隆的違法行為,阿晴化身為「月面英雄」度過忙碌的每一天。然而,那天不小心鬆開原本緊緊握住手的少女身影,總是在阿晴的腦海裡迴盪不去。
  儘管阿晴的心情依舊停滯不前,史無前例的房地產熱潮卻在月面都市炒得沸沸騰騰。那股氣勢簡直就像貪婪地想要吞噬整個宇宙。
  阿晴自少年時期即懷抱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夢想,為了實現這個夢想,並重新牽起羽賀那的手,阿晴勇敢挑戰一生一次的勝負。然而,彷彿在嘲笑阿晴這般決心似的,與阿晴有過一段因緣的男人──巴頓主動現身……
  在這個居住在月面上的人們慾望已經超越極限、經濟即將走上崩壞之路的時刻,阿晴究竟選擇了什麼樣的未來!?由支倉凍砂擔任腳本的同人電子小說完全版系列作品大結局!

  作者:支倉凍砂
  1982年12月27日生。曾榮獲第12屆電擊小說大賞的「銀賞」。近來展開低碳水化合物飲食的減肥生活,都找不到東西好吃……
  插畫:上月一式
  住在東京但想移居京都的插畫家。沉溺在與棉被纏綿的蜜月生活中,竟然「咻~」的一下已經要出版第三集了。我抱著相信自己有進步一些些的信念,今天也單手拿著薑汁汽水在努力畫畫。

  ──即使世界末日降臨,
  我們也絕對會精打細算到底!

  葛詹尼加
  充滿正義感,並以月面第六任總統身分擊垮巨大企業阿法隆的功勞者。
  莎蒂亞
  手腕高超的女律師,在月面屈指可數的法律事務所擔任所長一職,同時也在阿晴經營的事務所負責法務相關事宜。
  馬可
  與阿晴一同操控投資基金,並成長到足以成為阿晴的左右手。
  華萊士
  投資家,因為其投資風格而擁有「悲觀帝王」的別號。個性如其外表,是一個頑固的老人。
  瑪莉亞
  在華萊士的公司服務,是一位氣質出眾的女性。對華萊士懷抱仰慕之心,也是華萊士的少數理解者之一。
  理沙
  對阿晴而言,就像姊姊一樣的存在,也總是把阿晴當成小孩子看待。本業是一名虔誠的修女。
  阿晴
  因揭發巨大企業阿法隆的違法行為,被年輕投資家崇拜為「月面英雄」。
  羽賀那
  過去在阿情面前消失蹤影的少女,如今不知身在何方。
  巴頓
  與阿晴有著深厚因緣的男人,曾參與阿法隆的違法行為,目前銷聲匿跡中。
  克莉絲
  為了發揮鍛鍊出來的數學才華,目前在大型商業銀行的金融商品開發部門工作。



  第一章

  『謝謝介紹,我是婓代爾‧葛詹尼加。不知道是什麼因果關係,我竟然在月面當起了總統。』
  一名滿臉鬍鬚的中年男子站在講臺上這麼說,會場隨之掀起一陣笑聲。
  就像註冊商標,葛詹尼加依舊把襯衫袖子捲得高高的,讓暴露在外的手臂倚在講桌上,探出身子在說話。
  『不過,想一想能夠擁有這份榮耀,在今天這個值得紀念的典禮受邀演講,當個總統似乎也不賴。』
  掌聲響起。
  葛詹尼加也展露笑容舉高右手後,聽眾隨即安靜下來。
  葛詹尼加收起笑容,露出月面第六任總統該有的表情,開口說:
  『我完全沒有要反對自由市場主義或競爭的意思,但大家都知道月面的貧富差距持續拉大中。擁有財產的人,累積越來越多的財產,富裕者越來越富裕。必須有極大的良心,才可能讓這樣的狀況改正過來,而我深信月面上存在著足夠的良心來改變局面。』
  葛詹尼加留著如陽焰般的山羊鬍,體格也相當壯碩,乍看下顯得粗獷,但他賣力擠出話語的說話態度帶著一股能夠深深撼動聽眾的魅力。
  「葛詹尼加先生越來越懂得怎麼演講了。他以前只知道在那邊吼來吼去。」
  耳邊低聲響起這般輕率的話語。我轉頭看向身旁後,看見馬可露出調皮的表情輕吐舌頭。第一次見到馬可是在四年前,當時他就是個口才流利的小子,經過四年的歲月後,罵人的功力可說磨練得爐火純青。
  不過,如果把這樣的感想說給理沙聽,理沙肯定會說一些跟離家出走那時候的我比起來,根本是小巫見大巫之類的挖苦話語。
  『包含我在內,目前的政權團隊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但我們在議會上持續奮戰著。只不過,反抗勢力相當強大而且非常頑固。這場追求公平性的戰鬥,我們一分一秒都不會鬆懈,也不能鬆懈。』
  掌聲響起。
  「對了……判決的時間快到了,不知道結果怎樣?」
  「……我也不知道。」
  「不論結果如何,感覺又會吵上好一段日子。」
  「很難說吧。如果以地球的概念來說,一個四年前在月面發生的事件,恐怕相當於三十年前的事件。沒有人會記得的。」
  「阿晴先生,你還是一樣都沒變。」
  「我會當你是在誇獎我。」
  「這當然是一種誇獎。」

  『……因此,能夠獲邀參加今天這個意義深重的落成紀念典禮,我不僅感到光榮至極,也帶給了我極大的鼓舞力量去面對更高難度的挑戰。最後,我希望大家給另一位擁有強大的意志力和能力,一路推展這個偉大的計畫過來,未來也將與我共患難下去的「月面英雄」──川浦良晴先生熱烈的掌聲!』
  隨著葛詹尼加的手指向我這方,聽眾的視線一齊集中過來。聽眾當中,有人看似生活富裕,也有人一身工作服的打扮,像是剛剛從工作地點急忙趕來。演講會場設置在全新集合住宅圍繞四周的中庭,暖烘烘的午後陽光輕柔地灑落下來。
  儘管不喜歡拘泥禮數的事情,我還是乖乖從貴賓席上站起身子,輕輕行了一個禮。我的胸前別著令人害臊的紅色緞帶,但對於這點,我也說服自己這是自我職責之一。而且,鼓掌的人們當中,甚至有人熱情得特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為了不背叛他們的期待,我必須當一個英雄。
  等到掌聲漸漸轉弱後,我再次低頭行禮,坐回椅子上。
  『聽到大家的掌聲如此熱烈,我身為現任總統,忍不住要禱告,希望他不要出來參加下一任的總統大選。』
  人們發出笑聲回應葛詹尼加的玩笑話,也給了他熱烈的鼓掌聲。
  葛詹尼加走下講臺後,另一位貴賓被點了名,一名中高齡紳士隨之走上講臺。
  「阿晴先生,時間到了。」
  馬可一邊看著過時的手錶,一邊說道。這時,我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
  在回頭確認之前,對方先把手搭在這方的肩膀上,我因此知道對方是葛詹尼加。
  「就在此刻,將成為公開資訊。」
  葛詹尼加用著比在講臺上更符合政治家作風的聲調說道。
  「凱文‧雷斯的上訴被駁回了。已確定是有罪的判決。」
  「阿晴先生!」
  馬可輕輕尖叫似的呼喚我的名字。對於葛詹尼加的話語,我只是閉上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我內心的情緒沒有一絲波動,我猜應該是因為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件。不對,不是這樣的關係。
  四年前巨大企業阿法隆甚至擁有股市太陽王的稱號,但因為我和艾蕾諾亞‧修拜崔爾一起揭穿其非法行為的會計醜聞而倒閉,經營團隊也因此必須接受審判。然而,阿法隆的企業規模過於龐大,加上非法行為過於大膽且錯綜複雜,導致至今仍無法釐清事件的全貌。或許應該說搞不好就連凱文‧雷斯本人也沒有掌握到整體的狀況。更重要的一點是,進行審判時經營團隊的主要人物在被告席上一字排開,並化身為鎂光燈捕捉的獵物,卻不見如猛禽般發出犀利目光、體格壯碩的五十來歲男子身影。
  在阿法隆的資金面以及投資策略上,理應涉及最深的葛雷夫‧高登夏爾,又名巴頓‧古拉鐸斐森的男人銷聲匿跡了。對於這點,當然可以譴責月面司法制度的力量太過薄弱,但在公司說明會上,本來就說明過巴頓一直是在地球執行職務。倘若巴頓是住在沒有與月面簽訂罪犯引渡協議的國家,根本拿他沒轍,況且在地球上,甚至是先進國家,也有國家不認為違背倫理道德的經濟行為是一種犯罪行為。
  再說,憑巴頓的狡猾程度,理應早就設想周全,事先取得這類國家的公民權;這是打理自身的素養之一了。
  不過,在少了一名重要人物的狀態下,還是進行了莊嚴的審判,世界也持續轉動,沒有因此停下腳步。阿法隆的股票在被剝去虛假的外殼後成了廢紙,投資阿法隆的人們失去了一切。阿法隆幾乎變成只存在於帳簿上、如幻影一般的公司。
  阿法隆這般詐騙企業從月面上消失當然是值得開心的事,但想到被捲入阿法隆垮台風波的人們,就讓我無法打從心底感到開心。事實上,雖然我被視為將惡煞趕出市場的英雄而受到大力讚揚,但另一方面也收到不少失去一切的人們所奉送的懷恨話語。當中有很多視為賺未來的退休金,而投資了阿法隆股票的阿法隆職員。他們每天認真工作,和經營團隊的非法行為一點關係也沒有。然而,他們卻失去了工作、退休金,也失去了以備未來的儲蓄,而且是在毫無預警之下。
  不用說也知道他們是在看了新聞節目等報導後,才知道阿法隆的所作所為,儘管知道那是非法行為,但他們心中想必也有話想說。
  謊言也可以變成真實,只要永遠不要醒來就好了啊!
  然而,我和艾蕾諾亞也只能遵照自我的信念選擇那麼做。我們怎麼可能視而不見?艾蕾諾亞為了實現正義,而我為了讓過去做出了斷,除了那麼做,沒有第二條路可選了。
  如果要形容那是一種自我的行為,或許是吧。行為會伴隨結果,也會產生責任。我不會找藉口。因為那是我在願意接受一切之下,決定走自己相信的路。
  所以,當我聽見阿法隆的前CEO凱文‧雷斯被判必須入獄服刑的消息,內心卻沒有掀起漣漪,或許是代表我有所成長吧。
  葛詹尼加還搭著我的肩,我把手搭在他的手上,輕輕握住。
  「這算是告了一個段落。」
  「是啊,還有一大堆對象等著我們去對抗。」
  葛詹尼加使力晃動我的肩膀這麼說之後,帶著安全特警離開了。說到我和這位第六任總統婓代爾‧葛詹尼加的結緣,也是在四年前。在揭穿阿法隆的非法行為之際,我和艾蕾諾亞受到無數的阻礙而就快低頭認輸時,把希望託付給葛詹尼加視為最後的掙扎。
  當時,葛詹尼加在月面的地位要形容是如異教徒一般的政治家一點也不誇張。我和艾蕾諾亞會向這樣的對象主動提議,可說算是一種交易。葛詹尼加以他擁有的強烈個性以及信念,堅持當一個為民眾出聲的人,但在「賺錢才是正念」的月面上,根本沒有被好好正視過。不過,也正因為如此,葛詹尼加才會是適當的人選,讓我和艾蕾諾亞可以託付試圖實現的目標。另一方面,葛詹尼加那一方似乎也因為阿法隆的非法行為與牽動月面存活的電費有直接關聯,而直覺到可藉此站上符合其自我政治信念的大舞台。
  最後,葛詹尼加沒有辜負我和艾蕾諾亞的期望,成功讓阿法隆的非法行為演變成政治問題。葛詹尼加讓因為電費高騰而憤慨不已的人們,得知電費上漲的原因來自於一間企業的貪慾,成功引爆人們的怒火。葛詹尼加利用這股怒火逼得阿法隆垮台,同時也以符合政治家的作風精明地讓自己搭上順風車,在總統大選上獲得壓倒性的勝利。
  這一連串的騷動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年的歲月。
  這段歲月裡,有的改變了,有的沒有改變。
  說到可明顯看出有所改變的事情,應該是我和馬可都長高了,還有我的身體已經從八年前的咒語中得到解脫。
  四年前,為了把阿法隆逼得走投無路而與艾蕾諾亞四處奔走時,我又傷了一個女孩的心。不知道可不可以形容成是「打擊療法」,那時我重新正視到自己有多麼窩囊,因而得到向前邁進的動機。
  或許應該說我領悟到想要在不傷害任何人之下,在世上生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事情。
  重點不在於不傷害某人,而在於造成傷害後該怎麼做。
  所以,現在的我沒有撐著拐杖。我聽到葛詹尼加告知凱文‧雷斯的判決後,之所以也表情不變,純粹是因為不被話題吸引。
  我必須向前邁進。
  看見另一位貴賓走上講臺後,我出聲催促馬可起身:
  「走吧!我們還有該做的事情。」
  「是。」
  我和馬可打算中途離席之際,貴賓仍持續演講,典禮也持續進行著。
  這場典禮是為了慶祝因應月面的不動產價格持續高騰,導致無殼蝸牛問題日趨嚴重,而正式啟動住宅支援計畫。如今在月面上,即使擁有正常工時的工作,還是找不到定居處的人並不罕見。原因是就連高價位住宅也會被搶購一空,所以低價位住宅的開發一延再延,導致低價位住宅嚴重的不足。
  這次的計畫內容是在違背經濟原理之下,建蓋利潤極低的低價位住宅,而有一大半出席這場典禮的人幸運以合理價格入住蓋得金碧輝煌的住宅,其餘的則是願意提供資金作為基金的贊助者。
  我看向主辦單位的座位後,和其中一人對上了視線。
  她是無論身在何處,總是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顯得從容不迫的理沙。
  我輕輕舉高手打招呼後,理沙送來了秋波。
  「理沙小姐不再穿修女服了嗎?」
  發現我和理沙的互動後,馬可用著感到有些遺憾的口吻問道。
  「她說穿修女服很難行動,針對各方面都是。」
  「……好可惜喔。」
  在月球出生卻迷戀於地球文化的馬可,一副感到遺憾至極的模樣說道。
  不過,走出中庭後,馬可早已忘懷遺憾的情緒,他一邊拿出行動裝置,一邊坐進事先叫好的計程車車內。在以前,這算是一種相當奢侈的服務,但最近不再是了。
  畢竟凡事都有可能變得陳腐,另一方面也因為已經得知阿法隆其實沒有從事電力生產,所以發電企業紛紛競相大量增設發電板,電費因此再次回到合理的水準。
  月面圓頂內部的氣溫也恢復成地球上說的春季氣候,今天的天氣也再適合舉辦典禮不過了。
  「麻煩載我們到薛丁格街。」
  馬可這麼說之後,司機點點頭,隨之駛了出去。
  「對了,阿晴先生。」
  「嗯?」
  「針對阿拉伯裔要出資一事,要怎麼處理呢?」
  我一邊望著住宅支援計畫下的建築物往視野後方流去,一邊說:
  「只要符合標準就接受,不符合就不接受。」
  「……阿晴先生還是一樣那麼嚴格……其實金額頗大的呢!」
  在至今仍以原油為動力來源的地球,被稱為「Oil Money」的石油資金之龐大,可說與其他資金相差懸殊。
  而在投資世界裡,資金就等於剩餘的生命值。
  「金額大歸大,但我們現在並不缺錢,還是說你覺得只要能夠增加賭金,管他什麼資金都願意接受?」
  「我是不至於會那麼認為……我只是覺得不想斷了這條線,以免未來會有資金需求。」
  馬可一副埋怨的模樣說道,但我明白他是因為知道我不可能點頭答應,才刻意這樣說話。
  等到那棟建築物在視野裡消失後,我才面向前方說:
  「忠於信念。這點和結果一樣重要。」
  車子就這麼往月面的權力和財富聚集之地──牛頓市加速前進。

  成功會引來成功、金錢會引來金錢。
  這是世間的真理,而在學術界,則是畢恭畢敬地為這般真理冠上「馬太效應」之名。因為幾千年前撰寫的聖經當中有一卷書名為「馬太福音」,而這卷福音書裡寫著相同的真理。(註:馬太效應(Matthew Effect)是指好的越好、壞的越壞、多的越多、少的越少的一種兩極分化現象。來自於聖經《新約‧馬太福音》中的一則寓言。)
  不論是人口、面積或歷史,月面每一方面都比地球的規模少了不只一位數,唯獨在財富累積這一塊,比任何大國都表現得出類拔萃。
  月面被形容是人類的開拓前線而展開歷史,最初是藉著一些靠頭腦吃飯的新銳像是在強調地球的重力過於沉重而來到月面,以及受不了地球上的束縛及枷鎖,而帶著少得可憐的財產和希望前來的人們,才一路發展過來。
  月面以人類史上罕見的速度一路發展,過程中當然帶來眾多問題,但每次都能夠勉強克服難關。
  尤其多虧了以地球的標準來說,低得近乎無稅的稅率,以及可形容是採放任主義的法規制度,使得月面化身為賺錢的理想鄉。雖然過去教宗大人曾譴責月面是一個利慾薰心的地方,但到了現在,在梵蒂岡運用莫大捐款的教會機關也鉅額投資月面的事實已成為公開的祕密。
  月面聚集了為了追求財富而殺紅眼的一群人,其中心地的牛頓市依舊是熱鬧無比,並且充斥著這個財富和慾望交織的地方,才會有的傲氣、華麗以及自由氛圍。
  在這般氛圍的牛頓市裡,以薛丁格街最大放異彩,已成長到世界最大規模的金融街。車子載著我們來到與薛丁格街隔了一條街、氣氛相較寧靜的地區。
  馬可忙著支付車資時,我早一步走下車。在四年前我必須撐著枴杖才能走路,但那已經是過去式。現在我偶爾會帶著拐杖出門,但那是因為世人覺得我和拐杖是一體的。
  世人認為我是打倒阿法隆的英雄,對我來說,這樣的評價固然教人感到難為情,但在事業上,明顯帶來了加分效果。喔!原來你就是那個人啊!即使是第一次見面的對象,我也能夠藉此得到切入話題的機會,並且博取信賴。
  比起少年時期,或是少年時期過後的那四年,我自認現在多少變得強悍。對於往事,我現在能夠冷靜回想,也自認在追求偉大夢想時,懂得考量現實面。只不過八年前的我如果聽到現在的夢想,可能會忍不住皺眉頭吧。說起來,現在的我和現任總統的親密關係足以讓大家認為我們是搭檔,八年前的我想必不曾這樣想像過。就算是四年前的我,恐怕也不曾想過吧。
  現在,我處在再優勢不過的立場。
  所以,必須好好活用「現在」。
  我這麼心想,並做了一次深呼吸。腦海裡浮現克莉絲說過的話。
  ──現在正吹起一陣非常猛烈的風。張開雙手的幅度越大,就能夠乘著風飛得越高。
  於是,我伸長雙手,迎向那陣風。
  就為了找回八年前不小心失去的存在。
  那個一頭黑髮、全身黑衣,老是臭臉不愛笑,就像愛生悶氣的貓咪一樣的存在。
  「阿晴先生!」
  陷入沉思之中時,忽然有人呼喚我的名字。
  而且,那個人不是馬可。
  我抬頭一看,發現熟面孔的同行年輕人出現在眼前。月面上很多年輕人都賺得不符年紀的龐大金額,但要說這個人是當中最賺錢的一個一點也不為過。他是約翰‧伊果。
  「真是太剛好了!我正打算去找您商量事情呢!」
  伊果在臉上浮現親切的笑容跑了過來。
  他的態度像根本沒看見馬可的存在,馬可也毫不客氣地露出凶狠的表情。這般對峙的畫面之所以會上演,應該是因為兩人一個像看門的守衛,另一個則是試圖闖關的不速之客。
  「抱歉,我等下有幾個會議要去參加。」
  「喔,那是肯定的,我知道自己的賺錢能力還不足以讓阿晴先生您停步!」
  如同財富會引來財富,成功也會引來人緣。自從打倒阿法隆之後,我在投資界裡成了名人。大家認為我是一個不論面對多愚蠢的事情,也絕不放棄地堅持往前邁進,最後終於揭發惡煞的偉大英雄。
  我個人覺得這樣的評價過高,但當我這麼解釋時,又會被說謙虛的態度更是英雄會有的表現。所以,最近我索性就不多做解釋了。而且,在月面上,不論你願不願意,都會單純依投資表現來評斷一個人的價值。
  雖然投資也要看運氣好壞,但只要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累積,投資表現就會隨著實力達到平均化,過高的評價最終也會成為符合真實自我的評價。
  「今天是您的計畫的紀念典禮吧?請問典禮在哪裡舉辦的呢?是在格蘭德中央飯店嗎?」
  「怎麼可能在那種地方舉辦。地點是在過去被稱為紅谷區……算了,你應該沒聽過吧。以地球來說,就是在屬於貧民區的地方。不過,那裡現在已經煥然一新了。」
  「是喔……不過,好羨慕喔。等我能夠運用的資產規模再大一點的時候,我也想要朝向您那邊的世界,就是慈善界邁進。畢竟那是一種大人物的象徵。到時候還請您務必多多給予指導喔。」
  我和馬可踏著步伐前進,緊跟在一旁的伊果在臉上露出天真到了極點的笑容,跟著我們一起搭上老舊大樓的電梯。伊果的職業是在同一樓層設有辦公室的新興投資基金公司經理人,年紀應該只有二十歲、甚至未滿二十歲。
  伊果的運用績效高得嚇人,一年竟達到一千三百二十%。(註:運用績效是指運用資產後得到的損益率。)
  伊果是一個月面成功者的標準例子,我如果沒有在八年前摔一跤,並且順利走到現在,想必也會變成像他一樣吧。
  「對了,我今天有一支個股想要聽一下您的意見。說到這支個股,那可是難得挖到的一塊寶。雖然哈羅德兄弟的少根筋分析師非常嚴厲地批評這支個股,但我就是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所以試著調查了一下。結果我發現根本就是那些傢伙看錯了數字。因為呢──」
  在電梯裡伊果依舊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我知道那是因為他陷在持續贏得勝利的人特有的興奮狀態之中。想要贏得超出一千三百%的獲利,幾乎要全勝到底才可能做到。如果自己的每一筆投資都是正確的,心態上難免會覺得自己就像是宇宙的支配者吧。
  我適時出聲附和,伊果對著我說個不停,還特地用紙張列印出他關注的那支個股分析表遞給我。一般人理所當然會有「絕對不會把絕佳的賺錢機會洩漏給他人知道」的想法,但不能套用在伊果這類傢伙的身上。一個覺得自己是宇宙支配者的成功者,他們會認為想要找到多少把,就有多少把可打開成功之門的鑰匙,所以就算有一兩個賺錢機會被某人搶先一步,也毫不在意。比起在意這點,讓某人得知他們的能力以及先見之明更加重要,對於認定是同伴的對象,他們會想要與對方共享成功。意思就是一個人如果已經賺得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金錢,下一步就會想要追求社會評價。
  他們沒有惡意的。他們只是天真到了極點,而且無比樂觀。
  「我會參考看看的,謝謝!」
  接下伊果手中的個股分析表後,我一邊輕輕遞給馬可,一邊禮貌地做出回應。以數字來說,即使在富裕的月面上,伊果也算是相當有錢的人,這樣的一個人卻因為我只是禮貌回應一句,就高興得快要飛上天。
  電梯門打開後,聚集在電梯前方的休息區、和伊果屬於同類的傢伙們一齊看向這方。今天明明是股市休市的日子,這些人的腦袋裡卻沒有放假的概念。
  大家爭先恐後地不知道想要說些什麼,但我露出苦笑帶過。多虧馬可宛如看守人一般擋在中間,讓我勉強逃過像搖滾明星一樣被擠來擠去的命運。
  「阿晴先生,那我們晚上見喔!」
  伊果方才想必是一直在路邊等我現身,他一副想要在競爭對手面前炫耀的模樣這麼說。這明明就像輕率冒失的學生才會有的舉動,但他們的銀行戶頭裡卻有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金額蠢蠢欲動。
  月面是一個頹廢、顛倒錯亂的世界。到了最近,我慢慢能夠體會地球人會這麼形容月面的心情。
  我心想現在如果回頭,又會替自己找麻煩,於是隔著肩膀輕輕揮了揮手。「可惡!算你厲害!」年紀相仿,也同樣從事投資基金工作的一群人的互動聲音傳來。我想起「牛仔式資本主義」這個說法,也覺得這個說法是對的。就是要像那群人那樣活力充沛,才有機會躍上馬背,丟出韁繩牢牢套住財富。(註:牛仔式資本主義(Cowboy Capitalism)是指在經濟方面發生爭端時,就要像牛仔一樣以槍戰來解決。)
  在月面上,除了有頂著一頭蓬亂頭髮、身穿白袍的天才,以及穿得西裝筆挺、擅於操控人心的商務菁英之外,還有像伊果他們一樣只憑靠年輕和膽量就賺走龐大金額的族群。
  不過,我已經不能像他們那樣迷戀只為了賺錢的賺錢行為、只因為成功帶來的興奮感而陶醉。我有目的、有不能屈服讓步的信念,才會向前邁進。
  馬可搶先往前走一步,幫我開了門。
  鑲嵌著銀牌、永遠不變的辦公室。
  修拜崔爾投資公司。
  這裡是和我一起把阿法隆逼得走投無路的地球貴族千金──艾蕾諾亞‧修拜崔爾,曾經帶領過的投資基金公司辦公室,但現在是由我扮演主人的角色。前任主人艾蕾諾亞把這間辦公室和投資基金的營運讓給了我,並且回到地球去。
  辦公室只剩下我和馬可,法務等方面的工作則是委外處理,所以兩個人待在辦公室裡,甚至會覺得空間稍嫌大了些。回地球之前,艾蕾諾亞一副顯得特別開心的模樣提到這點時,我還回了她一段話。
  我會用一疊疊鈔票把空間填滿。
  聽說修拜崔爾家族在地球上是大有來歷的貴族,既然要繼承冠上其名的投資公司,當然要有如此雄心壯志才說得過去。
  艾蕾諾亞聽了後展露開心笑臉的畫面歷歷在目,就好像昨天才剛剛發生過。
  年輕投資人當中有人把這間辦公室視為聖地,認為是揭發市場惡煞的英雄工作場所。而對我來說,這裡也是非常重要的場所,是我跟過去做出了斷並展開一切的轉換點。
  來這裡上班已經好幾年了,但每次要走進辦公室,我還是會緊張不已。
  就是這裡!一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這裡讓我得到重新出發的契機,以挽回八年前犯下的過錯。
  我總是這麼提醒著自己。
  就在我今天也準備踏出步伐邁進時,一道身影從走廊的角落出現。
  「這不是阿晴先生嗎?你好啊。」
  我看向對方後,一名女子露出沉穩的微笑行了一個禮。
  女子名為瑪莉亞‧克勞德,是在隔壁房間設了辦公室的同行之一。在凡事講求搶得先機的投資界,難得會有像瑪莉亞這般表現從容不迫、氣質高雅的女性。瑪莉亞的個子高挑,是一個散發成熟味道的美女,如果要說和理沙有哪裡不同,應該就在於瑪莉亞的豐腴性感吧。
  「馬可先生,你好。你們剛剛參加典禮回來的嗎?」
  「是的。瑪莉亞小姐,妳看起來也氣色很好喔~」
  馬可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答道。馬可明明對其他男性都很嚴厲,對瑪莉亞卻是相當親切。基本上,馬可似乎比較喜歡年長的女生。
  「我們其實也很想一起去,但真的很抱歉,剛好有一個難以推辭的聚會。」
  「妳太客氣了,那個計畫接下來才正要開始啊!比起一開始先露臉,到後面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大人物,願意長久支持我們的人更重要。」
  「呵呵,很開心聽到你這麼說。」
  瑪莉亞微笑這麼回應時,有人從其後方插嘴說:
  「沒錯,還只是開始而已。」
  一名個子矮小的老人從瑪莉亞的背後現身。
  「一切都還只是開始而已。真想不透那些傢伙怎麼都不懂……」
  「你好,華萊士博士。」
  我打招呼說道。身形削瘦、目光犀利的老人瞪了我一眼後,表現大器地點了點頭。
  「在這一帶地區能夠讓天平維持在平衡狀態的人,包含你在內沒有幾個。或許應該說即使是全世界,搞不好也只有幾個人而已。」
  「我也這麼認為。如果是阿晴先生,一定可以看清事實。所以,所長。」
  華萊士一副不悅的態度織著話語,瑪莉亞態度謹慎地誘導他走進房間裡。
  「人們忘記過去的速度之快,簡直讓人不敢相信。要牢記教訓才行……一九二九年、一九八七年、二〇〇二年,人類一直反覆同樣的歷史。而且每反覆一次,範圍就越大,問題也越嚴重……」
  「那麼,阿晴先生、馬可先生,下次再聊喔!」
  瑪莉亞一邊引導碎碎念個不停的華萊士往房間的方向走去,一邊露出微笑這麼說之後,帶著華萊士進到房間去。
  那畫面簡直就像年輕女子在看護老人一樣。事實上,也確實有人在背地裡這麼批評瑪莉亞和華萊士。
  瑪莉亞跟在華萊士的後頭也準備走進房間時,忽然探出頭說:
  「對了,我忘記要請教你一件事。」
  「怎麼了嗎?」
  「阿晴先生,你也會去參加今天的晚會吧?」
  「會啊。」
  「那個……我知道這樣很厚臉皮,但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呢?」
  「呃……可能是我們公司的基金規模太小了,所長有收到邀請函,但我沒有。可是,所長又堅持一定要去參加,所以……」
  總是表現開朗的瑪莉亞說話變得吞吐。
  我已經聽懂瑪莉亞想要拜託什麼事情,辦公室裡傳來馬可像是要扎人似的目光,所以我相信馬可也聽懂了。
  雖不至於到不得已的地步,但我也只能露出笑臉點點頭說:
  「我知道了,我很樂意陪博士聊天。」
  「哇!真的嗎?雖然很不好意思,但就麻煩你了。」
  「哪裡,在和華萊士博士交談之間,也會讓我察覺到一些了不起的事情。畢竟在月面上,像博士這樣真正屬於賣空派的投資人沒有幾個。」
  「很開心聽到你這麼說,只不過……」
  瑪莉亞往辦公室裡面看了一眼後,走到走廊上並關上房門。
  她的表情看起來相當疲累。
  「……最近我們公司的運用績效不是很好,所以變得更愛鬧彆扭……」
  「只要從事投資,就一定會遇到這樣的時期。尤其博士的投資風格是針對人們不願意去面對的東西做投資。相信壓力一定很大。」
  「……」
  瑪莉亞低頭不語。隔了一會兒後,她抬起頭堅強地露出微笑說:
  「一個投資人在聽到阿晴先生的這些話之後,如果還不知道要振作起來,那肯定只是玩票性質。」
  「如果我說的話真的那麼有用,我只要呼籲大家去買我買的股票,就可以大撈一筆吧。」
  「呵呵。」
  瑪莉亞笑著行了一個禮後,走進自家公司的辦公室。
  門上有一塊銅牌,上面寫著「華萊士資本管理公司」。
  華萊士資本管理公司是月面罕見……不,應該說是全世界罕見、歷經千錘百鍊的賣空派公司。
  所謂的賣空,就是不論針對股票或其他投資對象,都是以投資對象的價值會下跌為前提,而從中獲利的投資手法之一。賣空派是指只以賣空手法從事投資的投資人。雖然有些投資人會利用各種各樣的手法從事投資,但投資人的世界裡以個性偏執的人居多,當中被稱為「賣空派」的投資人更是立場特殊。
  原因是「賣空」本來就是個惹人厭的東西。
  照常理來說,之所以會不時聽到有人投資失敗,往往是因為預測價格會上漲,結果卻失算。既然如此,以股價會下跌為前提來下賭注,也算是不錯的策略。
  問題是這只是理論上的說法,並沒有把情感面也考量進去。
  如果想要知道專門從事賣空的人有多麼惹人厭,只要思考一下發行股票的本意是什麼就會明白。一般來說,股票公司是因為公司創辦人認為自家事業會賺錢,所以藉由發行股票來籌集該事業的資金。買股票的人是因為期待該公司可提升利益,讓自己也分到一杯羹,才會買股票。也就是說,如果以股票本有的存在意義來說,股市應該是一個大家要找出好消息,並在腦中描繪公司大好前程來進行投資的地方。
  賣空派之所以會遭人嫌棄,是因為他們在這個人人描繪大好前程的地方,一直反覆播送壞消息。畢竟賣空派專找股價下跌的公司為目標,所以從他們口中說出來的當然不可能是正面話題。說穿了,賣空派就是一群不懂得看氣氛、個性偏執的人。在這群人當中,華萊士的發言尤其辛辣,加上他在經營和財務分析上的手腕高超到無懈可擊的地步,才會與他人摩擦不斷。
  不過,相對地,華萊士也是有所覺悟、知道自己有可能因為自我想法而壯烈犧牲。四年前,對於鼎鼎有名的阿法隆,他恐怕是全世界唯一擁有鉅額賣空部位的人。
  因此,在我和艾蕾諾亞、葛詹尼加一起揭發阿法隆之後,華萊士是從那場騷動中順利賺取到現金的少數幾人之一,甚至被捧稱為「悲觀帝王」。
  我望著這位悲觀帝王華萊士作為戰場的辦公室房門一會兒後,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裡。馬可等到我把門關上之後,才輕聲搭腔說:
  「他們好像是因為要參加為基金募集資金的聚會,才沒辦法出席典禮。聽說他們前四季的表現是負14%……我想應該很煎熬吧。畢竟以目前的市場行情來說,只要轉為買方,就算是外行人也什麼都不用想,就可以得到正數的投資回報率。」
  投資界很小,即使不是特別愛聽八卦的人,也會耳聞到同行的其他公司傳言。
  「選擇和社會趨勢、常識背道而馳,本來就會這樣。四年前賣空阿法隆股票的時候,他們應該也很煎熬吧。」
  「那是我無法理解的生存方式。」
  「不過,很多歷經千錘百鍊的信徒願意跟隨博士。只要有願意一起奮戰到剩下最後一滴血的戰友,就什麼都不怕。」
  「但願如此……」
  我擁有過那樣的戰友,也有過沒能夠陪伴戰友奮戰到最後的苦澀經驗。就我的經驗來看,我相信華萊士會順利度過難關。如果華萊士會因為現在這樣就認輸,應該早在過去就已經認輸。一個身經百戰的投資人,肯定早就經歷過無數次像現在這樣的經驗。
  我心裡這麼想,馬可卻是一副難以啟口的模樣不知道想說些什麼。最後,馬可還是開口說:
  「最近我又聽到很多傳言,也有傳言說博士好像把資金投在不知道什麼荒謬的東西上面。而且,把賣空視為手段之一的做法,和只從事賣空的做法根本是兩碼子事。」
  「你好像對這個話題很執著喔。當然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悲觀論。」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聳了聳肩。
  「所以呢?你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我這麼發問後,馬可一副放棄掙扎的模樣開口說:
  「那個……傳言都是一些不負責任的內容。我在想是不是應該不要和博士過度公開往來比較好……」
  金錢會引來金錢,成功會引來人緣。
  相反地,失敗會引來失敗,敗者會到處散播不幸。
  「而且,我們公司的基金表現也開始有點遲鈍?」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露出像小孩子被叨念的表情說:
  「我才不至於那麼認為呢。我們公司還是維持著漂亮的數字。」
  「辛辣派的高登史密斯先生好像很生氣的樣子,不是嗎?」
  「那、那個人……他算是例外……」
  高登史密斯是對我負責運作的投資基金,出資不少金額的地球人之一,其個性神經質,經常寫電子郵件來詢問事情。以他的立場來說,畢竟是託付一大筆金額給這方,當然會心急如焚。我能夠理解他的心情,而不論是績效再好的基金,都一定會有這種人的存在。
  不過,對實際要回覆電子郵件的馬可來說,恐怕是棘手的顧客之一吧。
  「再說,在歷史悠久的地球,有無數教訓被人遺忘。」
  「咦?」
  「據說以前全世界陷入戰爭時,率領大國的宰相為了讓自己的判斷不失去平衡,還重賞只會徹底說出悲觀意見的團隊。博士說的話很正確。要讓天平保持平衡。」
  「……」
  「而且,我從沒見過像博士如此徹底的悲觀論者。在現在這個充斥著樂觀論的時代,想要找到一個分析能力像博士那樣高超的悲觀論者,就跟要找到超能力者沒什麼兩樣。如你所說,這時代閉著眼睛投資都能夠賺錢,何必特地尋尋覓覓只為了找出悲觀的事情?和博士交談值千金,這種機會不是說有就有。」
  「話是這樣說沒錯……」
  「不僅如此,不論面對什麼樣的參加成員,博士也絕對不會讓步。我甚至有些期待今晚的到來。」
  我露出一抹奸笑說道,馬可在臉上浮現感到厭煩的僵硬笑容。
  「……阿晴先生,你有時候挺孩子氣的。」
  「我會當你是在誇獎我。」
  「我反而現在就在害怕今晚的到來……真不知道在月面上的所有成功人士都會聚集的場合上,博士會發表什麼言論。」
  馬可一副打從心底感到厭煩的模樣。
  不過,我也不是不能體會馬可的心情。這種事情跟道理無關,而是情感面的問題。
  但是,我也知道馬可的態度多少包含一些演技的成分。
  馬可原本就不是擅長說謊的人。
  「如果你真的覺得那麼討厭,留在公司也沒關係。」
  「咦?不,我沒有說不要去。我會去的。」
  馬可一副在控訴自己受到侮辱似的表情說道。
  我聳了聳肩,指向擋住隔壁辦公室的牆壁這麼說:
  「我是想到在聚會結束之前,瑪莉亞小姐可能都要自己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裡。最近就連月面也會發生危險事件,更重要的是,即使在自家基金的績效呈現負數的狀況下,他們還是為了那個計畫出了不少資金。你可不可以也幫我去跟瑪莉亞小姐表達一下謝意?」
  最後,我看著馬可說出這麼一句:
  「拜託啦。」
  「啊!是!請務必交給我來處理!」
  馬可挺直背脊答道。為別人當起愛情邱比特的感覺似乎還不賴。
  我一邊這麼心想,一邊在書桌前坐下來說:
  「好了,該工作了。」
  跟著,我看向貼在辦公室裡、大得不像話的照片。
  在黑色背景襯托下的泛紅物體。
  那是我從兒時就開始追尋的火星照片。
  其實我還想再貼另一張照片,但我沒有那張照片。而且,就算有,我也不好意思在馬可面前貼上那張照片。
  不過,兩張照片一樣都是我的夢想──
  「畢竟目的地很遙遠。」
  「是!」
  馬可活力充沛的回答聲音,響遍整間辦公室。

  所謂的投資基金,是一種相當符合月面作風的事業形態。
  這種事業形態不需要大規模的工廠、複雜的人事管理,也不需要擔心會有龐大的庫存壓力。即使是利用自家住宅的一小角作為辦公室也無所謂,只要有電話,就可以展開業務。
  明明如此簡單,交易金額卻是一千萬慕魯、一億慕魯,甚至一百億慕魯,其金額的單位大到幾乎世上所有人連想都沒想過。
  投資基金是一個以錢生錢的地方。不僅如此,那還是會出現在帳簿上和伺服器裡的數字,有些時候甚至沒有人有機會看到實際的鈔票。
  「金錢遊戲」這個詞真是形容得太妙了。
  在金錢遊戲裡可以得到什麼?可以得到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一種被煽起僥倖心態的感覺,以及得知判斷錯誤時的受辱感。還有,可以得到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龐大金錢,或者是一輩子也無法挽回的失敗。
  在金融界裡,個人的存在變得非常渺小。
  不過,正因為如此,才會連個人懷抱的誇大妄想也輕易被接受,也會產生「只要在金融界獲得成功,搞不好什麼事情都能夠實現」的心態。
  說得直白一點,我之所以離不開金融界,原因就在於此。
  除了金融界之外,不可能有其他地方能夠讓我實現夢想。
  「阿晴先生,零售業大公司『Big Value』的股票整籃要賣出。價格蠻便宜的,要買嗎?」
  「不需要。」
  我態度冷漠地回答後,瀏覽著支付昂貴費用請人做好調查的數據資料。
  每天光是要確認數據,就有龐大的工作量。
  「……你前陣子不是還很關注這支個股嗎?」
  「我承認關注過的事實。」
  「你甚至還親自到店面觀察,不是嗎?」
  這家取了一個了無創意的名稱,叫作「Big Value」的公司,是一家在狹窄月面上難得會有的生活用品零售量販店。Big Value大約在十年前展開業務,不知不覺中已經跳脫低價位的定位,販售起包含奢侈品的所有物品,並建立布滿整個月面的連鎖店網。
  「他們的數字表現也不錯……」
  「股票是未來期待值化為形體的東西。他們的業績會在這季停止成長。沒必要急著現在買進。」
  「……我怎麼沒看過指出這點的數據?」
  馬可不是只負責打雜的小弟。馬可會負責調查我挑選出來的個股,有時也會自己做調查,再提交報告給我確認。當他知道自己疏忽掉什麼重點時,不是會覺得難為情,反而會變得不開心。
  「我去看過物流中心。」
  「意思是?」
  「我確認過物流中心用來運送商品的搬運箱材質和形狀,發現有幾家型態類似的公司,所以調查了搬運箱的損耗率。之後,我打聽出進貨對象,也去問了生產搬運箱的公司。聽說Big Value這一季沒有下單採買新的搬運箱。這就表示他們的流通商品數量的增加趨勢已經撞頂了。」
  馬可看了看手邊顯示出來的數據,再看了看我的臉後,嘴巴開開的說不出話來。
  「想要搬運流通商品,一定要有什麼容器來裝東西。我在猜Big Value的公司股票之所以會有大量賣出的動作,應該是因為有人跟我察覺到同一件事。」
  說罷,我嘆了口氣。
  「不過,也不是說因為這樣,就到了可以賣空的程度。業績停止成長有可能只是暫時性的現象,也可能只是恰巧這一季想省錢,所以沒有採買搬運箱。不過,這個資訊足以讓人慎重考慮要不要新買進他們的股票做投資。」
  「……原來如此……可是……」
  馬可說到一半變得吞吐,而我當然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所運作的基金目前擁有過多的資金。
  這些資金找不到投資對象,就這麼被閒置著。
  「不過,我就是會因為這樣而放棄投資,才會被人家說是『粗腿驢子』。」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露出含糊的笑容。
  「你知道你什麼地方教人害怕嗎?那就是你會表現得好像你真的打從心底覺得自己是這種人。」
  「我是真的這麼覺得啊!我是一隻反應遲鈍、木訥又頑固的笨驢。在這個隨便都可以撈到錢的時代,竟然還在尋找便宜股票,這根本是一種愚蠢的行為。如果還會刻意尋找預估價格應該不會上漲的股票,那更是愚蠢到了極點。現在這時代,大家幾乎都是跟隨市場趨勢在下賭注的『哞哞一族』吧。」
  有一種投資手法稱為「動量投資」,此手法就是抓住人們一看到股價上漲的股票,就會想要投資的心態,而哞哞一族是在指偏好動量投資的那群人。價格上漲會引來人潮,人潮一旦聚集,價格上漲的幅度就會拉得更高,呈現這般現象的個股趨勢近似跟著牧牛人前進的牛群,會形成一股強而有力的巨大趨勢。所以,對於讓自己在市場裡隨波逐流,盲目吸收風險的一群人,會統稱為「哞哞一族」。(註:哞哞一族的「哞哞」為雙關語,除了暗喻此族群像牛隻一樣會發出哞哞叫聲之外,也是動量的英文momentum字頭的諧音。)
  四年前我搶先一步把這樣的情感要素導入在數學程式中,成功識破市場的趨勢。
  然而,這樣的手法如今已變得陳腐,變成像賽跑比賽,就看誰能夠多麼心無旁鶩地往前衝刺。
  股價以驚人的速度持續上漲中。對一隻動不動就停下腳步東想西想的「粗腿驢子」來說,那上漲速度之快,根本追也追不上。
  「這樣太悲觀了。我剛剛不是也說過了嗎?沒錯,這段時間確實呈現緩慢下降的趨勢,但是……你仔細看過上次的同業報紙問卷調查嗎?這四季我們也一樣達到前15%排行榜內。」
  「搞不好只是運氣好而已,也搞不好是連運氣都不好也說不定。畢竟月面的股市也只有在阿法隆倒閉後,大家對企業的會計心存疑慮的那幾個月下跌而已。除了那段時期,其他時候都是一路上漲。既然是這樣的狀況,只要在針對整體市場做投資之後,發揮嗅覺在當中找出爛掉的蘋果,再避開爛蘋果,就可以確保十足的投資表現。事實上,我每一季的投資表現都不是高得特別突出,對吧?只要願意努力,誰都做得出那樣的數字。」
  「可是,就是因為你的投資表現太穩定了,才會被說是『粗腿驢子』,不是嗎?」
  馬可的眼神中甚至帶著有些責備的意味,那模樣簡直像在責怪我的舉止像一個自虐狂。
  不過,我是真心覺得自己就是一隻「粗腿驢子」。
  我會這麼想當然是有原因的。當現在這陣狂亂暴風忽然轉換風向時,只有動作雖然遲鈍,但四肢壯實的驢子才能夠熬過暴風的吹襲。
  「……阿晴先生。」
  「嗯?」
  「請恕我直言,你這種發言會被認為是低調謙虛的表現,聚在外面的那些傢伙才會那麼崇拜你。」
  我皺起眉頭看向馬可,但這回換成馬可對我聳聳肩。
  「節制和信念是大家花大錢也想得到的東西。」
  「既然這樣,只要跟華萊士博士交談就好了啊。」
  「想要做到能夠和博士交談,必須先得到節制和信念。」
  我稍作思考後,回答:
  「怎麼聽起來好像是禪師引導開悟的一段問答啊。」
  「我倒是覺得事情很簡單明瞭。我也能夠體會那些傢伙為了得到節制和信念,甘願傾倒於像在打坐一樣的事情。話雖如此,但我覺得……應該多少也要隨著時代趨勢而行動才對。」
  「嗯……」
  我用鼻子輕哼一聲應道,也明白馬可有些焦急地想要鼓舞我。近來的我確實有些沮喪。我發現自己漸漸地有些跟不上月面的市場趨勢,也漸漸地有些無法理解市場。
  月面的股市今天休市,顯示在畫面上的股價呈現按兵不動的狀態。即使看了多達好幾千家公司的股價,我還是只覺得股價過高,要在這種價位之下投資未免太貴了。
  我知道人們時而會深信過往的成功將延續到未來,因為滿腦子樂觀論,所以毫無畏懼地從事危險投資。
  但是,再怎樣也應該有限度。
  難道是我在害怕又遇到失敗嗎?我一再地如此自問。我曾經被一場大火紋身,也從經驗當中學習到市場裡藏著像阿法隆一樣的企業。
  不過,只要是我認為可取得平衡的風險,一路來我都勇敢承受風險,也拿出了成績。任誰聽到投資回報率在同業中名列前15%,想必都會回答說:「表現得很好。」事實上,有錢人會主動來跟我聯絡,希望我代為投資,並表示要提供好幾百萬慕魯,有時甚至是一千萬慕魯的資金。
  我運用這些資金來獲利,朝向夢想勤快地築起規模不算小的基盤。
  儘管如此,還是不得不承認我認定承擔得起的風險日趨減少,腳步也越走越慢。相較之下,像伊果那樣的年輕人卻做出金額大得讓人看了頭昏眼花的投資表現。
  如同服裝或音樂會落伍,投資手法也會落伍。這是不爭的事實。
  我是不是漸漸快落伍了?這樣的自問自答算是客觀性的自我分析嗎?或純粹是一種自虐行為?
  打從出了娘胎到現在,我自認此刻最穩紮穩打地向前邁進。我受到很多人的支持,也累積不算少的經驗,正強而有力地向前邁進著。明明如此,我卻經常會忽然忍不住想要自問自答。
  馬可說那是一種節制和信念,我自己也覺得是那麼回事。
  我是對的。
  我把視線移向火星的照片,再次這麼告訴自己。
  「不過,搞不好是那些傢伙經驗不足也說不定。那些鄉下來的地球移民不可能像阿晴先生你一樣可以做事那麼謹慎。」
  或許是想安慰我吧,馬可突然這麼說。
  「……今天的馬可先生感覺特別不一樣喔!」
  一方面因為知道自己被人鼓舞而讓我感到難為情,所以我故意這麼說。
  個性直率的馬可雖然露出感到厭煩的表情,但還是沒有閉上嘴巴。
  「畢竟之前我一直在旁邊看著你和艾蕾諾亞小姐的行動。在月面上要貫徹信念到底,並不像電影裡看到的情節那樣,我有自信不論是很酷或很丟臉的地方,我幾乎一清二楚。」
  聽到馬可如此直接的話語,我再怎麼不正經以對,也難以掩飾難為情。
  「當然了……那不是我本身的經驗。不過……對我來說,那是一個寶貴的運氣。一個能夠近距離待在阿晴先生和艾蕾諾亞小姐身邊的寶貴運氣。」
  馬可的眼神認真。
  在阿法隆的醜聞被揭露,人們即將展開興師問罪、阿法隆也將正式走向垮台之路的前一晚,艾蕾諾亞像在強調已完成自己該執行的任務,打包好行李回到地球去。然而,馬可沒有跟隨艾蕾諾亞的腳步,而是主動要求留在月面當我的助手。
  會想這麼做的馬可,和其他只知道崇拜我的傢伙不同。馬可知道艾蕾諾亞曾經多次想要放棄,也知道我原本是抱著失敗者的心態加入那場戰鬥。
  然而,即使艾蕾諾亞多次想要放棄,馬可仍然對她抱有憧憬。對於與艾蕾諾亞聯手達成偉大目標的我,也會流露出充滿敬意的眼神。
  更重要的是,馬可不是純粹感到崇拜,他雖然對我抱有敬意,但也把我視為為了讓他爬上更高的地位,而必須擊敗的宿敵。
  我會喜歡馬可,就是因為這點。馬可不是一個只知道迷戀二十世紀的地球迷。
  如果繼續在馬可面前這樣優柔寡斷下去,我身為年長者的面子恐怕就要掛不住了。
  「既然你這麼了解狀況的人都願意給我面子,我就讓自己更有自信一點吧。」
  「嘿嘿嘿……」
  馬可顯得很開心,感覺就快伸出手指搓起人中。這時,他不知道忽然想起什麼,表情變得嚴肅。
  「不過,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其實是真的很想去參加今晚那場成功者齊聚一堂的聚會的。」
  我看向馬可後,馬可一副有些傷腦筋的表情別開視線。
  我不禁覺得馬可在這方面還是顯得孩子氣,但就是不會感到厭惡,難道是我年紀大了嗎?
  「要是瑪莉亞小姐也受到邀請就好了。」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點了點頭,那模樣彷彿想說:「就是啊!」
  「那個……不過啊。」
  「嗯?」
  馬可不鎮靜地讓視線在空中遊走一陣後,開口說:
  「不知道瑪莉亞小姐會喜歡去哪樣的店喔?」

  等到工作告一段落、展現月面天空景象的圓頂開始染上深紅色時,我離開修拜崔爾的辦公室,來到理沙的教會。
  今晚的聚會將見到在月面經營投資基金的人們齊聚一堂,在那之前,我想先做禱告來淨化身心……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我是考量到在聚會上一定沒辦法安穩吃頓飯,所以想在那之前先安撫一下五臟六腑。
  理沙的教會目前仍設在和四年前一樣的集合住宅區裡,但外觀可說改變頗大。在四年前,教會簡直可以用廢墟來形容,但現在重新上過油漆,加上附近的居民也會主動幫忙拔草和打掃,所以周遭環境也變得整齊乾淨。
  還有,雖然教會至今仍會收留面臨困境而無處可歸的人們,但比起需要收留的人們,教會最近變成是一群更熱鬧活潑的傢伙們的聚集之地。
  「每次來都是一股乳臭味。」
  聽到我這麼說,理沙顯得開心地笑著。理沙是比我年長幾歲,就像姊姊一樣的存在。
  「這是一切和平的象徵啊!不過,就某種角度來說,也是戰場的象徵就是了。」
  理沙在月面上經營已化為前時代遺物的教會,是一位講授神明教誨、了不起的神職人員。
  或許是認為那也是一種傳教方式吧,理沙從四年前開始會前往規模較小的幼兒園學起人家當老師,現在則是規模越做越大,搞得就像開起幼兒園。教會的風評相當好,房子會被重新上油漆,周遭環境也會有人幫忙打掃乾淨,相信也是和這點有關。
  「不說這些了,參加典禮辛苦了啊!不過,接下來才是真正要辛苦的時候。」
  「喲?真沒想到會有聽到你對我說慰勞話語的一天。」
  理沙站在廚房裡一副好心情的模樣說道,並且為我泡了熱茶。這次是以前不曾喝過、源自中國的發酵茶。
  「不過,要辛苦的人不是我。真正辛苦的會是要住進那些房子裡的人。他們很多人都沒有固定職業,就算有機會贏得成功,在這個月面有時候也可能變成是一場讓人生走調的成功。想要在成功之中保持理性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願神保佑他們。」
  「妳怎麼還是老樣子啊?會不會太愛操心了?」
  我露出苦笑說道,原本一臉沉思狀的理沙忽然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雷娜小姐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她叫我偶爾要放鬆一下。」
  四年前,我拖著形如槁木的軀殼得到在公家機關辦事處工作的機會,理沙提到了我當時的上司名字。雷娜在惡劣的職場環境裡處理著瑣碎的工作,就好像做事認真是她唯一有的優點。不過,因為阿法隆事件所掀起的騷動而得知我處於什麼樣的立場,同時也得知我和理沙請求葛詹尼加一起協助啟動住宅支援計畫後,雷娜主動與我聯絡。
  雷娜做事或許比較不懂要領,但其內在擁有閃閃發光的東西。也就是在月面上極為稀少的「良心」。
  而且,比起野心勃勃的人,住宅支援這類計畫的運作本來就更需要能夠實實在在完成工作的人手。所以,我二話不說地請求雷娜提供協助,也請她辭去公家機關的工作。雷娜這樣的人才不應該在那種荒涼職場被扼殺能力。在那之後,雷娜便和理沙一起全職擔任計畫的實務工作。
  至於我,我則是負責籌募以及運用計畫的資金。
  「我覺得雷娜有取得平衡,但妳是工作過度。」
  「嗯~……可是,這是我生存的意義啊。如果一直乖乖不動,反而會對身體不好。」
  「哈哈!也是啦,如果不是這種個性,妳不可能會想要把別人的問題往自己的身上攬,一路來也不會拯救了那麼多人。」
  聽到我這麼說,理沙扠起腰,在臉上浮現有些傷腦筋的笑容看著我。和我對上視線後,理沙難得別開了視線,笑著嘆了口氣說:
  「你真的長大了。」
  「四年前妳也說過一樣的話。」
  「呵呵。儘管認識到現在已經八年了,我每天還是會發現你在我心中永遠是那個還沒有長大的少年。」
  「妳在說什麼東西啊!」
  我感到厭煩地說道。就像八年前經常會有的反應一樣,理沙露出淘氣十足的微笑回應我。
  「好啦,你會跑來這裡,意思是要吃晚餐對吧?」
  「馬可他有其他事要跟別人吃飯。」
  「你竟然會不想一個人吃飯,真的是變了很多。」
  理沙瞇起眼睛發表這般感想。
  儘管有些難為情,我還是不得不老實說:
  「比起自己一個人,當然還是兩個人比較好。」
  「你是那種交了女朋友之後,會想要膩在一起的人。」
  「是喔……」
  對於理沙的捉弄話語,我只是聳聳肩回應。
  不過,說實話我也覺得自己會是那種人。
  「不過,真沒想到計畫真的可以實現。典禮結束後我回到教會一個人喘口氣時,忽然覺得一切好像都是虛假的。」
  「我也有這種感覺。」
  「而且,這還只是起頭而已耶。」
  理沙也跟我一樣凝視起茶杯裡的熱茶,有些感到難以置信的模樣笑著。
  「月面就像一個獨立的國家,我們竟然打算從根本去改變這個國家。如果告訴我爹地媽咪這件事,他們一定不會相信的。」
  「會嗎?」
  「他們會覺得這種事情只是一種比喻。不過,偉大的夢想通常應該都是這樣吧。我希望月面可以變得更公平一些,變成讓大家可以更放鬆一些享受下午茶的地方。還有,我希望月面可以和已經延續好幾千年的命運風暴隔絕開來。」
  理沙說話的口吻就像在讀繪本給小朋友們聽一樣。我親眼目睹過無數次原本利慾薰心、只對賺錢感興趣的企業人士,因為被理沙感化而像變了個人投入在這次的計畫之中。
  從地球來到月面的人們當中,很多人在地球嚐盡了辛酸。不用說別人,理沙就是一個好例子。
  然而,這群人來到月面後,卻看見比野生叢林更加殘酷無情的撈錢世界。
  「當然了,月面上也有好人,所以我不想把月面批評得一無是處。不過,這裡真的少了一點點、就是少了那麼一點點的體貼。」
  「我是覺得妳應該直截了當地說這裡充斥著強烈的慾望。」
  「你不要故意鬧我啦。月面當然存在著強烈的慾望,但儘管如此,還是順利啟動了這次的計畫。我相信其實應該還有很多人也想要讓月面改變型態。那些覺得月面不會跟地球一樣,而抱著希望來到月面的人也是。」
  我是在月面出生、在月面長大的第一世代,所以會有一種愧疚感,覺得自己完全沒有體驗過地球上的辛勞。
  「呵呵。」
  理沙忽然輕笑看向我。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每次提到這種話題,你就會有點擺臭臉。」
  「咦?哪有……」
  「就好像被人罵不懂倫理道德,然後一臉感到厭煩的調皮小鬼一樣。」
  看見理沙的笑臉,我儘管知道會顯得孩子氣,還是忍不住別開視線。
  我無法直視光芒過於燦爛的太陽。
  「哪怕你是為了私利私慾在推動這次的計畫,也不會有人責怪你。」
  「唔……拜託不要說這種話啦……」
  「呵呵。有什麼不好?我覺得那樣很符合月面男孩的作風,我很喜歡啊!」
  看見我露出打從心底感到厭煩的表情別過臉去,理沙笑得更加開心。
  「畢竟只要月面變得再正常一點,人們一定會把目光拉遠到未來。這麼一來,月面就不會到處充斥著人類的強烈慾望,可以成為嶄新開拓前線的出發地。你打算讓這裡成為前往火星的中繼基地,對吧?我覺得這想法很好。比起真心投入在慈善計畫之中,為了某種企圖而把慈善計畫當成跳板的做法還比較符合你的風格。」
  我看向理沙,理沙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面帶著微笑。算了,瞪她也沒用,反正她一定也只會裝沒事地歪頭看著我。我嘆了口氣,決定投降。在理沙的面前,我還是八年前那個還沒有長大的少年。
  「希望可以成功去到火星。」
  「我會去的。」
  我口氣冷漠地答道。
  「自己一個人去?」
  雖然答不出話來,但我沒有逃避理沙的話語。因為如果那麼做,就等於也在逃避八年前的那時候。
  八年前,我沒能夠完全承受自己闖下的大錯,因為打擊過大而導致臉部表情和身體某些部位無法自由動作。到了現在,我不禁覺得當時那現象應該正是所謂的全身動彈不得。我既不敢回顧過去,也無法往前邁進,陷在不知何處的深淵裡。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能夠好好直視過去,就像我能夠預測未來一樣。
  我看著理沙的眼睛,開口說:
  「不是。」
  聽到我強而有力的回答,理沙心滿意足地露出微笑。
  我說什麼也想要再見到某人一面。對方當時從頭髮到鞋子都黑成一片,是一個總是臭臉抿著雙唇的少女。她的個性執拗,不容易與人親近,說話狠毒,還有暴力的一面。不過,我知道她難得露出笑容時多麼充滿吸引力,也知道她的表情之所以僵硬,並非純粹是因為心情不好。
  她的名字是羽賀那。
  八年前,理沙當時在另一個地方設置教會,我和羽賀那在教會裡埋首於投資。
  起初是因為羽賀那弄丟了貴重書籍,她為了償還理沙賠償書籍而承擔的負債,才開始投資。後來事態在不知不覺中像雪球般越滾越大,變成扮演起救世主角色,為了幫助生活拮据的左鄰右舍擺脫窘境而投資。
  扮演什麼救世主,早就知道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我們都太年輕、太幼稚了。
  最後,我犯下窩囊到極點的錯誤。羽賀那到最後一刻仍試圖說服我,但我粗魯地甩開她的手,走上自我毀滅之路。
  羽賀那就這樣離開了理沙當時設置的教會。
  對於這麼幾句話就可以描述清楚的事實,我花了四年的時間才總算願意承認。
  不過,正因為如此,我才篤信自己不會再做出錯誤的判斷。
  「很好,你似乎沒有再像四年前一樣對自己說謊。」
  「我不會再那樣了。」
  我的回答態度似乎有些太激動了。
  理沙輕輕露出微笑,語調平靜地說:
  「是啊。不過,我知道你那時也不是抱著輕率的心態。天注定就是要你繞遠路。」
  理沙輕輕嘆了口氣,用著體貼的口吻繼續說:
  「你已經確實找回迷失的自己,所以一定也可以找回羽賀那的。」
  我不會認為這是隨口說說的鼓勵話語。理沙知道我在與阿法隆對抗之中,分配多少時間在尋找羽賀那,相反地我也深知理沙花費多少時間在尋找羽賀那。
  「而且,你這個人很不容易死心。」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呵呵。我若無其事地介紹再好的女孩給你認識,你也都不屑一顧。畢竟你連她們兩個都甩掉,真不是普通的厲害。」
  理沙意味深長地說出「她們兩個」,而我當然知道理沙是指哪兩位女性。
  理沙看著一臉厭煩表情的我,露出淘氣的眼神。
  「艾蕾諾亞最近好嗎?」
  「……很好啊,上次她也幫忙介紹了出資者。」
  「她還在生氣嗎?」
  理沙像小孩子一樣在發問。妳煩不煩啊!如果我這時做出這類的抗拒回應,肯定會逗得理沙更開心,所以我大大方方地回答:
  「是啊,她現在還在記恨我甩了她。」
  「哇!」
  理沙像小孩子得到想要的禮物一樣瞪大著眼睛,跟著咯咯笑了起來。
  與艾蕾諾亞一起把阿法隆逼得走投無路時,我們彼此互相信賴。因為是朝向魯莽的目標勇往直前,若非彼此信賴,肯定無法堅持下去。
  然而,我完全沒有察覺到在不知不覺中,艾蕾諾亞對我的信賴化為了愛意。所以,當她對我說出那句話時,我當真感到困惑。當然了,我不是覺得艾蕾諾亞沒有吸引力。如果要問我艾蕾諾亞有沒有吸引力,我會說她是優良股中的超優良股。任誰見了,想必都會想要投資。
  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接受艾蕾諾亞。當聽到艾蕾諾亞的告白話語時,我才察覺到自己內心沒有「想要回應某人對我的愛意」的選項。
  得知我的想法後,艾蕾諾亞以符合貴族千金小姐的高尚作風,乾脆爽快地死了心。
  在那之後,我們以好朋友的關係持續往來。
  我們的關係良好到艾蕾諾亞甚至會顯得開心地當我的面提起被甩的事。
  「她給人的感覺就是會在城堡裡編織愛情,不論過了一百年還是兩百年,都永遠保持一顆清純少女心。」
  「事實上,艾蕾諾亞比葛詹尼加更會大吼大叫,也比理沙更可怕。」
  「你拿葛詹尼加當例子就算了,何必把我也扯進去?」
  「最近又出了一部叫什麼《打倒阿法隆英雄傳》的電影,裡面的角色設定肯定又是那種優雅溫順的公主,對吧?不過,妳都不知道現實世界裡的艾蕾諾亞在大吼大叫時有多可怕……」
  「等一下,你說這些話並不算在為我說好話吧?」
  「我也沒有要為妳說好話的意思啊。對我來說,妳就是可怕大人的象徵。」
  「喂!太沒禮貌了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而理沙也並非當真感到厭煩。
  「對了,另外一個應該會來參加今天的晚餐聚會。有沒有什麼話要我幫妳傳達?」
  聽到我這麼說,理沙一副忍受頭痛的模樣皺起眉頭,用指尖按住太陽穴。從我以前躲進理沙的保護傘下到現在,理沙表現過無數次這樣的舉止反應。
  「幫我跟她說偶爾要來這裡露臉一下。」
  「她應該是工作到開心得不得了吧。我猜應該也沒有乖乖每天回家。」
  「克莉絲也是被你甩了之後,就變成跟工作談戀愛。」
  有別於提到艾蕾諾亞時的態度,理沙說話變得有些話中帶刺。
  「……妳都不會想到這樣的玩笑話有可能傷到我嗎?」
  「我跟戀愛少女是同一陣線的人啊!而且,那時候我不知道安慰了克莉絲多久,到現在我還是沒有感受到足夠的感謝心意。」
  理沙探出身子,隔著桌子用拳頭在我的頭上揉來揉去。
  我因為八年前的事件打擊,幾乎形同廢人時,正是克莉絲出面拯救我,並且無私奉獻地照顧我。
  對於克莉絲的愛意,我果然也無法給予回應。更慘的是,我沒有更早一點展現自己的誠意。不同於艾蕾諾亞的狀況,我自知思慮不周而不小心傷了克莉絲的心。對於這點,至今仍讓我的內心隱隱作痛。
  不過,一個人不可能說長大,就一下子在各方面都變得成熟。
  「我偶爾會在投資的相關會議上看見克莉絲,她越來越漂亮了。」
  「……真是受不了。」
  說罷,理沙保持站姿,扠起腰嘆了口氣。
  「你們每個都一樣,老是長不大。」
  面對理沙的話語,人稱月面英雄的我縮起脖子。
  我的臉上浮現苦笑心想:「除了理沙之外,恐怕找遍全月面也沒有人能夠說這句話了吧。」

  「記得幫我跟克莉絲問好喔!」
  「好。對了,謝謝妳的晚餐招待。我會再來吃的。」
  「就這部分,我願意承認你很可愛。」
  「妳要當我是小孩子到什麼時候啊?」
  「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小孩子啊!」
  理沙一副不覺得自己有錯的模樣說道,面帶笑容朝向我輕輕揮手。我聳了聳肩,輕輕舉高手回應後,坐進事先安排好的計程車裡。我讓身體陷入車座,深深呼出一口氣。因為我吃了一頓太好吃的晚餐,也度過一段怡然自在的時光。
  屏住呼吸片刻後,我重新開始吸氣,也切換好思緒。
  「請到牛頓市的25俱樂部。」
  「知道了。」
  司機答道,並開車駛了出去。我透過後照鏡確認理沙的身影,但她的身影轉眼間縮得好小。
  等到完全看不見理沙的身影後,我拿出行動裝置確認未接來電。在理沙的面前,總會覺得不太好意思讓她看見我的工作模樣,所以總是盡量不接電話。
  「喂?」
  『啊!阿晴先生,你吃完晚餐了嗎?』
  「我看有你打來的未接來電,怎麼了嗎?以這時間來說,是已經到隔天的亞洲市場有狀況嗎?」
  『沒有,GDP快報和CPI公布內容都順利通過。』
  「那不然是你上次說的阿拉伯裔要出資的事情嗎?對方如果一直死纏爛打,可以介紹其他基金……把伊果他們公司介紹給對方就好了。現在一片好景氣,對方那種人只是不想讓現金閒置在手邊而已。」
  『不是的……那個……』
  馬可說話變得吞吐,我把電話從耳邊挪開,露出訝異的表情確認通話孔。
  然後,我再次把電話貼上耳朵,這麼說:
  「發生什麼事了嗎?」
  『那個……』
  馬可的口吻顯得相當苦惱,一陣緊張的情緒湧上我的心頭。難道是交給馬可斟酌判斷的部位出現大虧損?下錯單造成大虧損?還是忘了向公家機關報稅,所以大批查稅官員來突擊辦公室?
  我的腦中閃過各種可能性之後,馬可開口這麼說:
  『瑪莉亞小姐……拒絕了我……』
  「啊?」
  我讓視線看向前方後,正好和司機在後照鏡裡四眼相交。
  看起來很有修養的中高齡司機別開了視線,我想應該是因為我露出打從心底感到難以置信的表情吧。
  「喔……那真是……可惜啊。你要是還沒吃晚餐,就過來吧!25俱樂部,你知道地方吧?」
  『我……她不能接受我什麼?因為太孩子氣嗎……?』
  「我在你現在這年紀時,比你更孩子氣。」
  『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主動邀約後……她顯得很困惑的樣子……唉……』
  話筒裡傳來抽噎的聲音。
  馬可想必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裡消沉不已吧。
  「我們公司的人的專長就是不懂死心,不是嗎?」
  『……是……』
  「你馬上起身做準備,去25俱樂部搶個好位置。去找一個可以看清楚人們表情的好位置。就算是在廁所旁邊或是樓梯口也無所謂。聽到沒?要找一個可以看清楚人們表情的地方。」
  『……嗚……知道了。』
  「既然知道就趕快站起來工作!動作快一點!」
  我無動於衷地說道,馬可再怎麼消沉,也似乎有些被激怒了。
  『知道了,我會先去那邊等你來!』
  馬可似乎就準備掛斷電話時,突然發出『啊!』的一聲。
  『對了,剛剛葛詹尼加先生打過電話來。』
  「……比起你被甩的事情,你應該優先告訴我這件事吧?」
  『呃……沒有啦……就只是常有的諮詢電話……葛詹尼加先生在詢問我們知不知道是哪家企業出資給某個和衛生署關係密切的研究團體。』
  「研究團體?」
  『呃……叫作月面健康問題研究所……很無趣的名字吧?我猜應該是衛生署的御用研究機關之一。想也知道他們的贊助商八成是月面的食品加工公司,不然就是生物相關企業……感覺不會是可以幫助葛詹尼加先生提升支持率的問題。』
  敲打老式鍵盤的聲音傳來,聽得出來馬可在話筒另一端搜尋資訊。
  葛詹尼加時而會像這樣打電話來諮詢。葛詹尼加本來就是靠著「打倒社會罪惡」的形象而獲得人氣,當他在議會上擺不平狀況,或是被議員們砲轟沒有提出有效政策時,就會突然想到似的找來有貪污或違法可能性的對象。
  雖然葛詹尼加是個好人,但是個完全不懂描繪嶄新世界,帶領人們往前邁進的人。姑且不論是好或壞,葛詹尼加是屬於能夠緊緊抓住既有事物來發揮能力的類型。
  然而,月面的議會被營業額或收入足以匹敵大國的巨大企業送來的議員們占滿席次,一個期望能夠增稅或為人民福利出力的政治家會因為這些議員而被徹底擊垮。
  說穿了,在月面占有多數人口的都是大企業的職員,或是靠著分配給這些職員後還有處理不完的工作來維生的人們。追根究柢,這些人都是為了賺錢才來到月面。他們才不管支撐月面基礎的低收入勞工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也對失敗移民的經濟狀況絲毫不感興趣。對於月面能不能變成一個美好的地方,就更不用問他們會不會感興趣了。對他們來說,哪怕月面變成怎樣,只要能夠賺錢就好。
  在這樣的狀況下,即使葛詹尼加當初是靠著「揭穿阿法隆的違法行為以及討伐大企業成功」的事實撐腰,而在熱烈支持下取得政權,還是會被占領議會為賊巢的那群人使出的頑強抵抗以及雄厚資金,閹割幾乎所有政策。
  最初的期待值越高,失望感也會越重。葛詹尼加剩下沒多久的任期,他拚命地想要挽回人氣。
  如果照這樣下去,下任總統大選時葛詹尼加肯定會輸。
  我思考著這些事情時,馬可說出令人意外的話語:
  『或許也可能是……健康器材公司。』
  「嗯?」
  我不由得反問道。
  『這家研究所好像主要是在研究月面的低重力對人體健康有何影響。不過,最近很少聽到這類話題就是了。』
  「以前好像有什麼話題鬧過一陣子。」
  『好像是長期居住在月面後,就回不去地球的話題吧?』
  「我記得那話題最後不了了之。艾蕾諾亞在發生阿法隆事件那時會決定回地球,一方面也是因為顧慮到勒高夫的身體狀況吧?」
  『畢竟據說高齡者一旦習慣於低重力,回到地球後內臟會出狀況。好像是會覺得食物的負擔太重,沒辦法順利消化。而且,肌力也會大幅降低,所以經常會發生在有高低差的地方跌倒等意外。艾蕾諾亞小姐的想法應該是想在事態沒有嚴重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之前,先回去地球吧。畢竟聽說她們還在軌道上的重力訓練設施,停留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華萊士博士也頗有歲數了,他還不回去地球不知道會不會危及健康……』
  「憑華萊士的能耐,我想就是太陽的重力也不怕吧。不說他們,聽說我們這些月面出生的人如果去到地球,也會落到好一陣子都得待在水中生活的下場。人家說會很難走路,但我實在不太相信。」
  『地球是水行星,過著像魚一樣的生活不是也不錯嗎?』
  「有機會希望在死之前可以去一次地球看看……對了,你說叫月面問題研究所,是嗎?」
  『是健康問題研究所。』
  「你幫我寫E-mail說我會試著調查看看。保健相關方面,我們應該有認識的分析師吧?」
  『好的。』
  「那先這樣,等會兒見。」
  說著,我正準備掛斷電話,卻傳來一句:
  『抱歉,還有一件事。』
  「……怎樣?」
  『葛詹尼加先生想問你願不願意接受他推薦你當月面中央銀行的理事。他說在他的總統任期內,下次的理事會是最後一次能夠做推薦的機會。』
  一路對話下來,只有這個話題讓我忍不住皺起眉頭。對於這件事,我一直在閃避。
  中央銀行的理事是負責為國家的金融機關提供實務面的支援。理事職位共有六席,其中一席可由總統推薦人選。我不需要猜測,也知道葛詹尼加想把我送進中央銀行的目的。在實質上,中央銀行負責看守國家的金庫,而葛詹尼加想把我送進去,說穿了就等於是想讓小偷來看守倉庫。
  說到理沙和葛詹尼加正在推動的計畫,就算投入再多的資金也永遠嫌不夠。若可以有國家當後盾,不知道會是多大一顆的強心丸。當然了,對利用這個計畫為跳板的我的夢想來說,也是一樣。
  不過,如果掀開名為「地球」的歷史書來看,也會發現存在過當下政權的代表者試圖這麼做的例子。也就是發生過政權和中央銀行同謀,想印多少鈔票就印多少鈔票的事態。
  這不是理論上的說法,而是在地球上反覆發生過好幾次的事實。所以,一些歷史悠久的國家刻意訂下法規,以警惕政府不得和中央銀行同謀。
  當然了,不論是月面的中央銀行,或甚至是總統,應該也都無法輕易打開金庫。
  不過,以為了計畫鋪路做準備的角度來說,推薦我當理事確實不是太奇怪的手法。假設發生了什麼奇蹟,葛詹尼加恢復過往的高支持率,並且繼續連任當總統的話,我身處中央銀行中樞便具有莫大的意義。
  對我本身的夢想來說,也會是壯大的一步。
  然而,我之所以遲遲不肯點頭接受這個提議,是因為這關係到信念。
  這方法正確嗎?我可以抬頭挺胸這麼做嗎?當我這麼自問時,心中無可避免地會冒出問號。我並沒有多麼清廉。在理沙和葛詹尼加的計畫前方,有著我的私利私慾。
  假設羽賀那就在我的身邊,什麼會是值得我驕傲的方法?當我思考到這個問題時,直覺告訴我不能那麼做。
  利用政府機關不是笑一笑就能帶過的行為。我嗅到八年前那個造成我走偏路的關鍵性原因,也就是像在格蘭德中央飯店的咖啡廳時的那股氛圍。
  對著話筒另一端的馬可,我保持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不過,馬可沒有掛斷電話,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
  「再讓我思考一下。」
  『……』
  馬可算是相當通情達理的人,但那也僅限於月面的標準。看在馬可的眼裡,想必會覺得無法理解我為何不爽快接受提議。
  「就算得到那樣的身分,沒有足夠的內涵也沒用。」
  『我覺得你已經有足夠的內涵了……』
  「就算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個二十幾歲的中央銀行幹部吧?月面固然年輕,但那樣做也太過火了。」
  『月面就是因為持續打破地球的常識,才有如今的發展。』
  「你什麼時候變成會替月球說話了?」
  我能夠輕易想像深愛二十世紀地球文化的馬可,在話筒另一端嘟起嘴巴的表情。
  『那我就回覆葛詹尼加先生說你正在深思熟慮中。』
  「拜託啦。」
  『唉……』
  馬可留下一聲嘆息後,掛斷了電話。我也聳了聳肩在車座上重新坐正身子,把視線移向車外。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被譽為一億慕魯夜景、燈光輝煌的牛頓市出現在馬路的另一端。
  緣分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
  在緣分的幫助下,我此刻得以身處那片光芒的中心點。那片光芒能夠吞噬人們的任何強烈慾望以及偉大夢想。
  車子載著我朝向聚集世上一大半財富的光芒之中靜靜駛去。

  牛頓市內還有一塊特別奢華的區域,25俱樂部就坐落在這塊成群建築物如藝術品般採用鋼鐵和玻璃交錯築起的區域。
  那一帶地區難以分清建築物彼此的界線,有時以為是飯店,實際上卻是購物中心,有時以為是購物中心,實際上卻是某座公園的一小部分。我猜這一帶地區應該就是以一座人工都市為概念建蓋而成的吧。
  25俱樂部位於這座散發自由氛圍、交錯複雜的都市中的都市角落。其天花板採用挑高設計,半空中突出一塊露臺可俯視下方的大型人工池塘和庭園。站在下方的樓層時,經常可看見男女明星在露臺上悠哉度過時光。
  然而,明明看得見在露臺上悠哉度過時光的客人身影,如果在店裡傻傻地走來走去,卻怎麼也走不上露臺。唯有搭乘設在特別入口處的專用電梯,才能夠上到露臺。
  明明近在眼前,卻到不了的地方。
  這可說是可以讓有錢人抱有優越感的最佳設計。
  我搭著唯有雀屏中選者才有資格搭乘的電梯上樓,走出燈光昏暗、鋪上大紅色地毯的走廊上。正前方有一扇門,兩側各有黑色西裝男在站崗,只要穿過那扇門,就會走進可看見金色香檳發出妖豔光芒、財富和慾望如漩渦般旋轉的世界。
  「修拜崔爾公司應該已經有人先來了!」
  在震耳欲聾的高分貝音樂中,我在把小費掛在耳朵上的店員面前大聲喊道。我不知道地球的狀況如何,但在月面,所謂的奢侈就是糟蹋氣氛穩重的高級感。
  挑高的空間平常是讓精心打扮的紳士淑女一邊品嚐美食,一邊談笑風生,一旁還有來自地球的名鋼琴家彈奏優美的旋律,但此刻桌椅都被撤到角落去,並且可看見硬是安裝上去的鏡子球不規則地反射著雷射綠光,鏡子球底下的一群人則是瘋狂地舞動著身體。在店員的帶路下,我來到能夠俯視這般喧鬧畫面、位置高了幾階的成排包廂區。
  在走道上前進時,可窺見在包廂裡交談的人們面孔,對方也會品評從走道上走過的人。投資界是個狹小的世界,所以我看到的大部分都是熟悉面孔。當然了,對方想必對我更是瞭若指掌,當中有的人還會舉高酒杯像我打招呼。
  這些人和在大廳裡狂歡的那群人不同,他們大多手拿細長的高腳香檳杯。我相信當中應該也有人是喝蔬果汁。這種人知道酒精會殺死腦細胞,導致投資表現變得遲鈍,所以保持健康才是最有效率的投資。這類型的人幾乎都是三十幾歲的男性,時而也會看見五十來歲的紳士。
  相較之下,在大廳狂歡的那些傢伙是把高級白蘭地酒瓶拿在手裡甩來甩去,年紀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搞不好還更年輕的一群人。在瘋狂的大廳裡,也會不時看見身穿貼身西裝打上領帶的傢伙,但嚴格說起來,只算是少數派。屬於少數派的這些人不是透過購買商品來獲利的投資家,而是想要銷售商品來賺取利潤的投資銀行員。為了推銷商品給客戶,他們機械性地在臉上掛起笑容,在陷入狂歡的年輕投資家之間有技巧地來回穿梭。
  「川浦先生來了。」
  在一股濃稠的強烈慾望感覺就快朝向這方撲來的氣氛之中,我跟著店員總算來到位在最深處,也是最高樓層的座位,從這裡不僅是正中央的大廳,就連所有人離開時必經過的入口處也一覽無遺。桌上已經排著幾道料理,馬可不注重用餐禮儀地一邊看著行動裝置,一邊在吃東西。
  「啊!我先開動了。」
  「怎麼都是油膩膩的料理……」
  炸魚排加上牛排。薄餅披薩表面像是刻意要破壞整體的美感,撒上大量乳酪,旁邊還搭配堆高如山的炸薯條。正常菜單裡不應該有做法如此粗俗的料理,肯定是馬可特地要求的。
  不過,今天聚集在這裡的人幾乎都是在月面上獲得成功、深信自己是宇宙支配者的投資家。想必店家不論面對任何要求,都會有求必應,實際上也不時看見身材玲瓏有緻的美女出現,她們想必身負不方便大聲說出來的任務。艾蕾諾亞也曾感嘆過,投資世界是被一群肌肉男支配的地方。
  我會覺得店內的氣氛濃稠,想必不是因為多心,而是真的濃稠。在月面,煙草類的稅率高得驚人,卻可看見不少人正在吞雲吐霧。月面的一切都必須在圓頂內循環,所以汙染空氣的行為必須支付高額的成本。如果是抽大大一根雪茄,恐怕就跟把一千慕魯的紙鈔捲成紙捲點火燃燒沒兩樣。
  馬可正在品嚐的牛排想必也是用炭火燒烤而成,可說是點了一道對月面相當具有挑釁意味的料理。
  「阿晴先生,你要不要也吃點什麼呢?這裡不愧是25俱樂部,很好吃喔!」
  「我在理沙那裡吃過燉豆子和燉魚了。」
  「……在月面,就連修士也會攝取油膩一點的食物。」
  「很遺憾地,我的類固醇激素沒有那麼多。」
  「也是啦……你確實不像那群人一樣一副肌肉男的模樣。」
  馬可一邊看著中央大廳的狂歡場面,一邊說道,跟著粗魯地大口咬下價位恐怕足夠一般家庭全家人吃一頓飯的牛排。
  「你要喝什麼酒呢?還是要等博士來再點?啊!但博士好像不喝酒喔?」
  馬可一邊咀嚼牛肉,一邊斜眼看著菜單。
  「我也喝氣泡水就好。你也別喝酒。」
  「唔……飲酒限制不是已經改成自我責任了嗎?」
  「當心我去跟艾蕾諾亞打小報告喔。」
  「……我知道了啦。」
  馬可生悶氣地把照理說適合用湯匙靜靜品嚐的湯品,連同盤子捧得高高地啜飲起來。如果是在街上,馬可還比較會遵守餐禮儀,只是在現在這樣的氣氛之中,連我也懶得出聲糾正。
  「話說回來,你還真是找到了很不錯的位置。從這裡看出去,哪個傢伙是笨蛋一目了然。」
  在現場氣氛的影響下,我說話也不小心變成會捱理沙罵的壞口氣。
  馬可在一旁笑著看我拿出雙筒望遠鏡來。
  「在大廳狂歡的都是預料中的哞哞一族啊。伊果那傢伙也在裡面……」
  「是啊,有個穿西裝的人一直跟在旁邊,應該是在監視他吧。」
  「……大家搶著送上資金的熱門對象啊。」
  投資基金當中,有的運作型態是請可個人運用資金的對象直接出資,也有向商業銀行或投資銀行借錢來運作。如果是剛起步、沒有實績的人,很多會接受被揶揄成「入門學習套件」,也就是把資金和後勤業務都外包讓別人來處理的套裝服務。這種做法必須雙手奉上不便宜的報酬給金主。
  不過,就連那些還包著尿布的哞哞一族也受邀來到這裡,就表示他們像伊果一樣運用頗大的金額。
  還有,馬可方才說的監視,也不是在說玩笑話。萬一伊果那些人玩得太瘋,不小心一頭撞上吧檯死了,銀行可就傷腦筋了。太誇張了吧!我也想笑著這麼說,但在這個業界,確實瀰漫一股大家在較勁看誰可以最愚蠢的氛圍。
  不過,如果只是玩得太瘋而被警察逮捕,還可以在牢裡寄信指示要如何買賣,所以他們應該不會太在意就是了。
  「對了,這個桌位好像是主辦單位貼心幫我們安排的。」
  「啊?主辦單位?」
  我訝異地挪開貼在臉上的雙筒望眼鏡,反問道。
  畢竟大家會讚揚我打倒阿法隆怎樣又怎樣,也只限於一般世人。這類活動的主辦人大多是試圖銷售商品的投資銀行,不然就是以自我宣傳為目的的商業銀行。對這些銀行來說,社會名聲並不具有太大的價值。
  對他們而言,對象願意支付多少錢才是重點。就這個角度來說,他們不可能優待我這個只會低調進行股票交易的對象。畢竟我還是個被叫成「粗腿驢子」的人,從這點就知道在月面大家多麼了解我一向謹慎的投資風格。
  而且,名字冠上「銀行」兩字的組織基本上都是靠手續費收入來賺錢,而必須先有交易成立,才會產生手續費。因此,他們根本不歡迎一個只知道深思熟慮、鮮少進行交易的傢伙。他們渴望的對象是那些右腳還沒著地,就想抬高左腳的傢伙。
  「說到這個,這次是誰負責主辦?」
  「咦?E‧J‧洛克柏格銀行啊!你沒收到克莉絲小姐寄來的E-mail嗎?」
  「有……有收到,只是……克莉絲該不會是升官了吧?」
  而且職位大到可以幫我安排這種貴賓等級的座位。
  然而,聽到我的發問後,馬可先是一臉愣住的表情,跟著露出有些自大的笑容。
  或許我應該形容馬可一臉很想說「真是受不了現在的老頭子」的年輕人表情,大家會比較容易想像吧。
  馬可顯得做作地輕咳一聲,並準備開口說話的那一刻──
  喀嚓!機械聲傳來,店內的音樂和淫亂糜爛的燈光隨之收起。
  『各位貴賓,很抱歉打擾大家一下。』
  才聽見音質透亮、咬字清晰的聲音插播進來,隨即看見聚光燈打在入口處附近的小型講桌上。聚光燈照亮下,一名身材修長、風度翩翩的男子,手拿麥克風站在講桌前。雖然我對明星那類的人物完全不熟悉,但有印象在電視裡看過那張面孔幾次。
  我猜應該是捧著大把鈔票,往不知哪個受歡迎的新聞主播或什麼明星的臉上砸,硬是把人帶到現場來的吧。
  『今天真的非常感謝各位貴賓在百忙之中撥空來到會場。我在這裡代表主辦單位的全體同仁向各位貴賓致敬。』
  下一秒鐘,不知某人吹出口哨聲。
  『今天聚集在這裡的各位貴賓,相信都是在這個與日俱進的月面裡,對未來擁有卓越預測能力的佼佼者。我個人也很希望除了前陣子發生的那件事之外,偶爾可以有機會關注不同的事情。』
  吵鬧的笑聲響起,也傳來了鼓掌聲。
  看來男子果然是新聞主播。
  『今天有幸請到擁有先見之明的貴賓們來到現場,還請惠予機會讓本行人員上台向各位貴賓打聲招呼。』
  現場掀起一陣小小的騷動。原因不外乎是因為在狹小的世界裡,大家其實幾乎都互相認識,不然也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大家的意思是:「都什麼時候了,還有誰會想跟我們打招呼?」
  既然主辦單位是E‧J‧洛克柏格銀行,該不會是在月面已成為傳說人物的銀行家──E‧J‧洛克柏格本人要露臉吧?
  不過,那是在拐騙嚮往投資界帶著一些些神祕感以及奢華氣氛的有錢外行人時,才會採用的手法。至於聚集在這裡的傢伙們,只有一個單純的想法能夠控制他們。
  那就是:「對方能夠讓這方獲利多少?」
  在這裡買賣雙方的意圖交錯,會是什麼樣的人選要站上這樣的舞台呢?
  一片黑暗中,期待感逐漸加溫。
  相較之下,我卻是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感。這股不安感或許是來自一種預感也說不定。
  我想到自己和馬可被安排如此上等的座位,以及在月面所有事物都是依賺錢來決定權力高低的這兩件事實。
  經過一段甚至讓人感到焦躁的空檔後,講桌前的青年開口說:
  『那麼,接下來由本行金融商品開發部的布萊斯‧歐唐納上臺致詞。』
  一陣騷動後,原本打在講桌上的聚光燈轉移位置。那一刻,出現一名手拿麥克風的壯年紳士。頭髮梳著整齊服貼的男子有著一張方形臉,寬廣的肩膀加上一對顯得強而有力的眉毛。男子散發出來的氛圍像靠著臂力奪取利益的獵人,也像穿著西裝的肉食動物。
  霎那間,我以為男子是巴頓。阿法隆垮台後,經營團隊的成員因詐騙或違反證券法一個接著一個遭到逮捕之中,巴頓狡猾地逃跑了。
  男子當然不是巴頓,我不禁鬆了口氣,但不得不承認歐唐納散發出和巴頓一模一樣的氛圍。也就是那種即使手中已握住莫大的成功,仍貪得無厭地心藏貪慾的人才可能發出的靈光。
  不過,真正吸引我目光的人並非展開致詞的歐唐納。我的目光集中在歐唐納的側邊。在這個運用莫大投資資產的投資人齊聚一堂的聚會上,有個傢伙也出現在聚光燈打亮的團隊之中。
  那個傢伙就是克莉絲。
  雖然一看就知道克莉絲緊張得不得了,但她不是負責在旁邊拿東西的人,而是完全以一個成功者的身分站在團隊裡。
  這四年來,克莉絲上了大學後,立刻以實習生身分潛入某家投資銀行。或許是覺得在銀行能夠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吧,克莉絲以電光石火般的速度在大學裡跳級畢業後,即在月面最大規模的商業銀行E‧J‧洛克柏格銀行就業。
  在那個時間點,即使是在競爭激烈的月面,克莉絲也已經是個十足的成功者,但此刻站在我們視線前方的克莉絲,似乎在名為銀行、利慾薰心的巢穴裡,已迅速奪下某方面的成功。
  克莉絲曾說過想要照著自己的真正想法好好過活,現在的她氣勢如虹地在自己的人生之路踏出強而有力的步伐。
  望著這樣的克莉絲,我驚訝地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在臉上掛起笑容。
  我想應該是因為克莉絲一直存在我的內心深處。一方面因為沒能夠回應克莉絲的愛意,才會一直掛念著。如同理沙總是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我也總是覺得克莉絲是個需要人照顧的小女孩。
  所以,看見克莉絲踏實地獨力向前邁進的身影,我既感到開心,也有一股落寞感。
  『……基於以上的理由,我們誠摯地期望透過本公司所開發、上市銷售的證券,可以幫助各位貴賓的投資組合變得多樣化,進而提升投資表現。』
  如雷的掌聲響起,我隨之回過神來。看來歐唐納的致詞似乎不是卑微諂媚的推銷話語,而是能夠讓現場的投資人聽了會覺得開心、實實在在的內容。買方會向賣方鼓掌致意,甚至吹口哨或發出歡呼聲的畫面相當罕見。
  我也曾耳聞過歐唐納的名字。聽說他是開發團隊的領導人,該團隊開發的特殊證券相當受歡迎。
  馬可幾乎不眨眼地注視著歐唐納,一邊利用行動裝置做著紀錄,連看手邊一眼也沒有。馬可也是個相當優秀的人才。照常理來說,憑艾蕾諾亞的作風,不可能只是因為馬可很喜歡親近她,就讓馬可待在自己的身邊。
  『歐唐納的致詞在這邊結束。那麼,請各位貴賓繼續享用美食,並享受愉快的交談時光。另外,針對本行所搭配、銷售的證券資訊,將直接由開發團隊的成員向各位進行說明。成員當中也有本行首屈一指的寬客,如果是關於數學方面的問題,當然也能夠為各位貴賓提供解答。不過,如果是要幫貴子女解答功課,請恕我們將另行收費。』
  在燈光打回講桌、司儀的最後一句玩笑話掀起笑聲後,音樂和吵雜聲在店內重新響起。
  歐唐納和開發團隊的四周立刻圍起人牆。我不需要拿起雙筒望遠鏡看,也清楚看得出克莉絲縮著身體。不過,克莉絲沒有顯得畏縮。有人向她搭腔時,也落落大方地回應對方。克莉絲的可靠模樣甚至讓我心生想要打電話告訴理沙的念頭。
  「差不多從去年開始,這支證券讓專門投資債券的機構投資人都為之瘋狂。不過,最近聽說連以股票為主的投資人也會購買。」
  「嗯。」
  意識被拉回現實後,我看向保持視線落在行動裝置上的馬可。
  「阿晴先生,你本來就知道這支證券的存在嗎?」
  馬可投來帶有挑戰意味的調皮目光,我聳了聳肩帶過他的目光。
  投資世界廣闊,新的金融商品比洗衣精或牙膏的新產品還要多。
  能力再強,也不可能精通於所有金融商品。
  「我只是略知皮毛。我一直以為是地球老早就有的證券的復刻版……但看那證券這麼受大家喜愛,所以應該不是我想的那樣。那是怎樣的證券啊?」
  「名稱是ABS。Asset Backed Security……也就是資產擔保證券的簡稱。它的理論就是……把定期要償還的貸款整合成單一債券。舉例來說,如果分別有一百萬慕魯的不動產貸款和兩百萬慕魯的不動產貸款,就是把兩者加起來變成三百萬慕魯的證券。」
  聽到這裡,我瞬間掌握到是什麼樣的結構。那是相當經典的結構,我記得地球在二十世紀後半時期就已經存在這樣的結構。
  如果要問為什麼要有這樣的結構,原因是如果一開始就是三百萬的不動產貸款,萬一負擔貸款的人違約,就會蒙受三百萬的莫大虧損。而如果分成一百萬和兩百萬的兩筆貸款,就算其中之一違約,也還有另一筆貸款可以收取利息。比起一人違約的機率,兩人同時違約的機率比較低,所以這麼做可以達到避險的效果。
  「然後,照著ABS的理論,把幾百或幾千筆貸款整合在一起後,再細分成一筆十萬慕魯之類的金額,賣給無數對象。也就是當價格變低,購買族群就會增加的法則。而且,只要購買證券的投資人人數變多,假設萬一出現虧損,也是大家一起負擔損失,所以每個人的受傷程度也會變輕。好像就是這樣的理論吧。」
  「……聽起來還是很普通的感覺。然後呢?」
  「如阿晴先生剛剛說的,這類證券似乎從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不過,那些人所開發出來的證券出類拔萃的地方,似乎是在於債券的結構。」
  馬可從行動裝置上抬起頭,把視線移向店內中央的大廳。
  大廳裡,貪婪的投資人築起人牆將歐唐納所率領的團隊團團圍住。
  「那些人似乎不是單純把整合後的貸款細分成債券,而是做出優先劣後結構。」
  「嗯?」
  「就是把債券分成高級、中級、低級的三個等級。高級是最安全的等級,中級就是如它的命名一樣屬於中間等級,低級則是最下層。一旦發生貸款人不履行的狀況,屬於低級的部分似乎就會率先蒙受虧損。」
  我的腦海裡浮現三層樓高的房子。房子只要稍微浸水,一樓就會淹水,但如果是在三樓,除非發生很嚴重的水災,否則都會安然無事。這麼一來,房租理應也會隨之不同。
  「意思是,發生什麼意外時必須率先蒙受虧損的低級部分,可以拿到比較高的利息啊。」
  我也眺望起大廳說道。
  我正好看見克莉絲和一名手拿白蘭地酒瓶、身穿白色西裝的溫柔男在握手,還被對方拍了拍肩膀而驚訝地瞠大雙眼。在那一刻,我明明不是克莉絲的男朋友,內心卻湧起一股敵意心想:「你想對克莉絲做什麼!」對於這樣的反應,連我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
  「沒錯。低級債的利息比較高,但相對地必須第一個跳出來吸收虧損,當低級債無法完全吸收虧損時,接著就會換成中級債要負擔虧損。如果這樣還是無法完全吸收虧損,才會輪到高級債來負擔……好像就是這樣的結構吧。不過,聽說實際上就連第二危險的中級,也不太會遇到要負擔虧損的狀況。」
  「真的嗎?」
  我看向馬可問道,馬可一邊看著行動裝置,一邊扭曲著嘴唇歪起頭說:
  「畢竟他們的債券評等是AAA。這樣的評等跟先進國家的國家公債同等級呢!等於是評等公司幫他們掛了『不可能違約』的保證。」
  「是喔。」
  「你會不會好奇如果我們公司的基金也發行債券,不知道會被設定成什麼等級?」
  對於馬可的話語,我聳聳肩以示回應。
  世上有無數金融商品,就事實而言,一個投資人要精通於所有金融商品是不可能的事。基於這樣的理由,不論是針對債券或是股票,只要是跟投資扯上關係的商品,就會有專門的公司來推算所有商品的風險度,並評斷等級。
  雖然這些評等公司並非公家機關,但因為只能仰賴他們的存在,所以全世界的投資人都會信任評等公司評斷出來的等級來進行投資。如今就連政府官員,也必須膽戰心驚地等著民間的評等公司來評斷自己國家的公債等級。萬一等級降低了,在國際市場上的國家公債價值就會下跌,政府必須支付的利息,也就是貸款的成本將會隨之三級跳。
  由於評等公司能夠像這樣發揮極大的影響力,聳動的傳言也因此鼎沸不絕。好比說,接受賄賂而刻意放寬評斷標準之類的傳言。不過,評等公司本身也提出主張表示評等這門生意可以賺取莫大的利益,所以為了維持自家公司的評價,保持清白潔廉總比接受賄賂來得好,而周遭人們也都認為評等公司會是公正的。
  評等公司在意的不是合不合乎倫理道德,而是依損益結果來決定要不要當一個聖人君子。
  這樣的想法十分符合月面的作風,我其實並不討厭評等公司的存在。
  「我已經聽懂把債券設計成像大樓一樣的結構,來保護家園不受水災侵害的手法,然後呢?為什麼這樣會吵得那麼沸沸揚揚的?」
  「那是因為他們利用數學方法計算出涵蓋在債券內的貸款違約機率,讓風險集中在最下層的低級債,把剩餘的部分調整到可以被評等為AAA的低風險。畢竟只要能夠得到AAA等級,那些不太能夠承擔風險的地球年金基金或財團也可以積極購買。」
  投資世界裡有三種投資人,分別是個人投資人、專業投資人以及機構投資人。
  當中以最後一種的機構投資人最為特別。機構投資人會運用某國家的外匯存底,或是包含幾百萬人份的年金基金,就是以月面的基準來看,那也都是莫大的金額。其運用金額因為規模過於龐大,所以也被稱為Real Money(實際貨幣)。言下之意就是,機構投資人才是在投資世界運用真實金錢的一群人。
  不過,規模越大,責任也相對越重。舉例來說,負責運用美國教職人員之年金儲備基金的機構即是具代表性的機構,由於該機構屬於公家組織,因此在法律上被禁止從事帶風險的投資。
  話雖這麼說,但在提到「究竟有誰會知道某投資到底安不安全?」這個問題時,就會提及前面說的評等公司。除非是評等公司評斷為AAA等級,也就是被評斷與一流先進國家的公債、超一流企業的公司債券有著同等安全度的商品,否則機構投資人將無法進行投資。
  呼~還好有AAA等級,總算是解決了難題!你可能會這麼想,但重點是事情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容易。
  為什麼呢?因為機構投資人也是投資人,他們一樣有著無止盡的強烈慾望。
  而眾所皆知,在商業世界裡,需求乃供給之母。
  包含克莉絲在內的團隊成員之所以會被人群擠來擠去,想必也是因為成功開發出滿足需求的商品。
  「既然會說AAA的評等是以數學為根據,就表示……」
  「我想應該就是那麼回事,克莉絲小姐也才會出現在那裡。」
  月面本來就以年輕人居多,但在那個團隊裡,克莉絲還是顯得特別年輕。
  不過,不分年齡或性別,憑頭腦創造出來的數學不論去到世界任何地方都適用。
  「你說的那支證券賣得有多好?」
  我沒有特別用意地這麼詢問後,馬可露出一抹邪笑說:
  「國際金融商品協會有相關的數據,你如果看了包準會嚇一大跳。」
  「為什麼?」
  聽到我的發問後,馬可這麼回答:
  「以最近一個月來說,賣了十七億慕魯。」
  「是……十?」
  十七億慕魯?短短一個月的時間?
  「畢竟E‧J‧洛克柏格是商業銀行,他們應該是利用自家銀行的貸款來發行證券,然後四處銷售吧。」
  「就算是這樣……金額也太大了吧?」
  「證券銷售出去後,就會有進帳,所以可以再利用那些錢提供貸款,然後再發行證券來賣,應該是靠這樣的循環吧?天啊~這搞不好是一門超賺錢的好生意,不是嗎?」
  銀行在賣出證券時想必會酌收手續費,放貸時想必又會酌收手續費。不僅如此,因為銀行是把貸款轉換成證券的形式來轉賣,所以不需要提心吊膽地等上好幾年才好不容易等到貸款被還清。
  馬可會用「一門超賺錢的好生意」來形容,或許確實沒錯。
  不過……我忍不住思考起來。
  說是這麼說,但應該只限於對E‧J‧洛克柏格而言是超賺錢的好生意。
  為什麼這樣就能夠讓投資人表現得如此踴躍?AAA的評等確實是近乎絕對安全的指標,但相反地,安全的投資可得到的回報率也比較低是世間不變的真理。
  「利率呢?如果利率不好,就算對銀行是再有賺頭的生意,也不會那麼受歡迎吧?」
  我這麼發問後,馬可操作著行動裝置做起搜尋。
  「呃……我看一下……利率最高的高級債有7%的回報率。中級是5%……咦……?感覺好像也沒有特別高……」
  馬可這麼說完的下一秒鐘──
  「那是煉金術得到的結果。」
  一道沙啞的聲音介入,我和馬可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看。
  「博士。」
  在這個除了富貴榮華,再也找不到更合適話語來形容的地方,華萊士博士依舊是如沙漠中的修行者般骨瘦如柴。華萊士瞇起彷彿能夠識破世上一切的淡藍色眼珠,拄著拐杖轉身看向中央大廳的喧鬧場面,搖了搖頭說:
  「愚蠢至極,一群繞著投資回報率跑的笨豬……所謂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指這樣的行為。現實的雷火勢必會讓那群笨豬連五臟六腑都燒個精光……」
  或許跟我和馬可的性質不同,但華萊士的用字遣詞也是那種理沙聽了可能會罵人的內容。
  「博士,你要不要先坐下來呢?」
  我這麼勸說後,華萊士轉過身,輕輕點了點頭。
  「博士今天來得比較晚喔。」
  「因為我先去了一趟克萊普頓廣場。」
  「是去買什麼禮物要送給瑪莉亞小姐嗎?」
  克萊普頓廣場是一座蓋得金碧輝煌、人潮擁擠的巨大購物中心,我有些無法想像華萊士這樣的人物在那裡徘徊的畫面。
  對於我的發問,華萊士緩緩搖搖頭說:
  「我是去看人們有多麼瘋狂。你的『自傳』裡也寫到你曾經那麼做過,不是嗎?」
  華萊士看著我露出一抹邪笑。華萊士口中的「自傳」是指我在還不習慣接受訪問時不小心說出口的內容,被擅自撰寫且出版的一本書。
  不過,從只有在說出挖苦話語時才露出邪笑的舉止,可看出華萊士確實是來自英國的紳士。
  「對了,博士,你說的煉金術是指什麼呢?」
  馬可插嘴打斷我和華萊士的交談。
  「嗯……」
  不過,華萊士只是瞥了馬可一眼,沒有立刻回答。
  華萊士一副偏執的模樣閉上眼睛,跟著輕聲說:
  「就是煉金術啊。」
  馬可看向我投來求救的眼神。
  「你是指在帳簿上操作數字嗎?」
  華萊士會以煉金術來形容時大多是指這種行為。聽到我的發問後,華萊士只張開一隻眼睛看著我說:
  「我是在說保障。」
  「保障……?你是指某種對沖期權嗎?」(註:對沖期權是指將兩次的期權交易結合起來應用。期權與期權對沖交易是指投資人在購買某種看漲期權的同時,買進一份看跌期權合約,以一種期權的獲利來補償另一種期權的損失。)
  「看來你真的是一個徹底的股票投資人。」
  華萊士張開雙眼,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說道。
  「說來慚愧,光是投資股票就讓我費盡了心思。」
  「不出手碰自己不懂的東西也是一種美德。」
  「你是指針對證券的保險嗎?」
  馬可似乎一直利用行動裝置在搜尋資訊,他一副想要挽回名譽的模樣問道。
  「所謂的年輕,就是指無知和熱情。」
  華萊士的話語讓人聽不出是褒或貶,馬可的笑容也因此卡在一半變得似笑非笑。
  「沒錯,我就是在說保險……」
  可是,保險會什麼會變成煉金術?
  我讓視線在空中遊走,試著玩起數字遊戲。
  玩著玩著,我察覺到會是什麼樣的架構,不禁訝異地心想:「怎麼可能!」
  華萊士博士點了點頭,那模樣彷彿在告訴我:「就是那麼回事。」
  「現實實在過於醜陋……」
  華萊士低喃一句後,繼續說:
  「假設一千萬慕魯的中級債有5%的投資回報率好了。這代表著每年可以拿到五十萬慕魯。另一方面,再假設當債券發生不履行狀況時,為了彌補損失的保險費用會有3%的三十萬慕魯發生。這麼一來,就理論而言,一千萬慕魯的債券可以在無風險之下,每年獲取5%減去3%等於2%,也就是二十萬慕魯的利益。而且是在無風險之下呢。這樣的水準超過得到最高評等的AAA等級。你知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
  某債券會發生損失的狀況可以有好幾種可能性。不過,當中最簡單易懂的就是該債券陷入不履行的狀況。也就是對方以一句「請當作這件事沒發生過」,想要賴帳的時候。
  不過,除非是被稱為「垃圾債券」的債券,否則鮮少會發生不履行的狀況。(註:垃圾債券又稱為劣等債券,該詞譯自英文的Junkbond。Junk意指舊貨、假貨、廢品、哄騙等,之所以用Junk來形容債券,是因為這種投資的利息高、風險大,對投資人本金的保障較弱。)
  即使如此,視狀況不同,仍舊有可能發生不履行的狀況,所以債券的利率會依評等不同而改變。債券會伴隨利息收入,而當中也包含這些風險。
  所謂的投資回報,是冒風險而得到的犒賞。
  然而,針對債券遇到違約的狀況會有保險的存在來做保障,如果債券的利息高過保險金,就等同於無風險。
  投資世界是人們花費好幾百年的時間持續追求的聖杯。
  「那也就算了,更慘的是現狀下的會計規則並沒有套用到這樣的系統。所以,只要同時購買剛剛說的那種債券和它的保險,就可以把保有債券到期滿後的利益整筆認列為利益收入。畢竟它是無風險的東西。既然是百分之百可以收進荷包裡的利益,當然也就可以把明天的利益列為今天的利益,不用擔心,什麼問題都沒有……就這樣,結算後馬上就可以交出一張亮晶晶的鍍金成績單。想要在這個世界從事投資的有錢人們,就會如猛牛般朝向這張鍍金成績單勇猛狂奔。這麼一來,是不是就能夠理解底下那群人為什麼會那麼興奮激動了呢?」
  當中尤其興奮激動的就是年輕的哞哞一族。
  他們是一群借來巨額的資金,為了投機交易勇往直前的風險偏好者。
  「就是因為可以不勞而獲地得到利益,才會被大家稱為聖杯……只要購買E‧J‧洛克柏格推出的那支證券和保險的套裝商品,理論上就可以無限增加利益。畢竟那是無風險的投資,不論借來多少資金操作來進行資金槓桿的操作都不會有問題。因為是絕對不會虧損的策略,所以只要資金堆得越高,賺的錢就越多,對吧?然後,錢賺得越多,就能夠募集到更多出資者,可以運用在投資上的資金也會增加,賺的錢又會變得更多,看到這狀況的出資者又會增加……好啦。」
  華萊士把視線拉回到我和馬可的身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繼續說:
  「你們說這如果不是煉金術,會是什麼?」
  華萊士說得確實沒錯。
  不過,這世上真的存在無風險的投資嗎?
  那是不可能的。就連在股票圈被稱是必勝的內線交易情報,也不可能連透露內線交易情報的人物值不值得信任都掌握得到。
  事實上,我也經歷過因為內線交易而摔得狗吃屎的經驗。
  所謂的投資回報,是承擔風險而得到的犒賞。不論市場如何變遷,就這點肯定是絕對不會改變的大原則。
  正因為如此,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試圖尋找所謂的聖杯。在歷史上,也有過幾次說是終於找到聖杯而鬧得沸沸揚揚。
  「在過去,出現過幾次說是絕對穩當的策略,對吧?」
  聽到我的話語後,華萊士收起如惡魔般的笑容說:
  「對。當中有一個有名的策略,也是一九八七年發生的黑色星期一股災的導火線。」
  「我記得好像是資產組合保險吧。這麼一想,才發現這個策略的名字裡也有保險啊……」
  「那是什麼策略?」
  年紀還輕的馬可插嘴說道。雖然我說馬可還年輕,但其實那也是我出生以前所發生的事。
  「那是一九八〇年代在美國存在過的……該說是為了投資而有的保險嗎?就是一種投資策略。針對某股票的買入現貨部位,當出現看跌的徵兆時,就同時進行期貨賣空來對沖。這樣就算現貨的價格下跌,還是可以藉由期貨賣空來獲利,所以不會發生虧損。所以,這是一種資產組合的完美保險……其實根本就是幼稚到了極點的構想。」
  「……這樣的策略後來行不通嗎?感覺上就理論來說……會是正確的做法。」
  馬可插嘴說道。
  華萊士閉上眼睛,擅自拿起我的氣泡水喝了起來。
  我向路過的店員再點一杯氣泡水後,對著馬可做起說明:
  「就理論來說,是很好沒錯。當時沒有半個人發現『γ的陷阱』。」
  「咦?γ的陷阱?」
  「簡單來說,Δ代表某股票的價格變化幅度,而γ指的就是股價的變化速度。重點就是如果股價變化速度太快,買賣動作就會跟不上速度,理論和現實就會越拉越遠。」
  華萊士讓喉嚨發出呼嚕一聲後,忽然開口說:
  「尤其是……那時候大家認為資產組合保險是個完美的系統,市場的所有參加者都採用相同策略。因為這樣,導致價格微幅下跌時,所有人便一窩蜂地賣出。真是從沒見過這樣的蠢事。沒錯,確實準備了救生艇,但如果所有人都坐上去,肯定會沈船。所謂的股票買賣,就是要有買賣雙方的存在,才得以成立。那個系統是以一定會有買家來購買售出的商品為前提,但因為盲目地相信這個前提,所以掉進了γ的陷阱。γ的陷阱指的是恐懼心或是恐慌的程度。在當時,大家對市場的了解還不夠深入。」
  「呃……那這次的聖杯也是一樣的狀況嗎?」
  「馬可。」
  我呼喚馬可一聲,朝向他聳了聳肩。
  華萊士顯得不悅地皺起眉頭。
  馬可縮起脖子,在沙發上把身體縮成一團。
  「世上的知識可分為四種。」
  我對著馬可說道。
  「一種是知道自己對某件事有所了解的狀態。好比說,知道自己可以任性要求25俱樂部提供不在菜單內的料理等等。另一種是不知道自己其實是了解某事的狀態。像常識就屬於這一種。那狀態就是沒有一直意識性地去思考,但其實有所了解。最後兩種的其中一種是知道自己不了解某事的狀態。舉例來說,我知道自己不會用他加祿語來表達賺錢的意思。再來是最後一種。最後一種是不知道自己不了解某事的狀態。」
  「惡魔就藏在那裡面……那惡魔是一隻在非線性世界裡神出鬼沒、誰也無法預期的黑色白鳥。不論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當在那樣的世界賭上一切時,想必會目睹世界走向毀滅之路……舉例來說,阿法隆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馬可瞥了喃喃自語的華萊士一眼後,視線轉移到我的身上。
  馬可緩緩開口說話,看得出來他努力地鼓起了勇氣。
  「呃……那……意思是說,雖然不知道會是什麼問題,但有可能會發生什麼問題嗎……?」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未雨綢繆、謹言慎行。
  世界各地都有這類的諺語,為的是提醒大家因為有可能發生想都沒想過的事情,所以應該隨時保持警戒,但這樣的想法究竟合不合理?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疑問呢?因為像是太陽爆炸或隕石直接撞上月面之類的事情雖然不可能發生,但還屬於想像得到的風險,而藏在投資領域裡的,是指比這類風險更加預料不到的風險。
  如果連這種風險都要保持警戒,那豈不像是得了某種精神病了嗎?
  馬可一臉很想這麼表達的表情,而我也能夠體會馬可這樣的心情。
  不過,「可在無風險之下獲利的聖杯」幾乎是一種矛盾的理論也是不爭的事實。
  為什麼呢?因為如果真的能夠在無風險之下投資,E‧J‧洛克柏格早就自己做投資了。
  明明如此,而保險金和證券利息之間也有所差額,人們卻還是表現得如此踴躍,就表示肯定有什麼欺瞞之處。
  有三種可能性。
  有可能是E‧J‧洛克柏格隱瞞利益,也可能是在不被任何人發現之下,偷偷掩飾風險,或者是兩者都有。
  「煉金術師說什麼能夠把鉛變成金子……那無疑是謊言。」
  「你是指賢者之石嗎?不過,那應該算是一種傳說……」
  身為地球迷的馬可只有對這方面特別了解。
  華萊士張開一隻眼睛瞥了馬可一眼後,輕哼一聲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要運用現今的科學技術,就能夠把鉍原子轉換成金原子。不過,煉金術師說的把鉛變成金子並不是那麼回事。事實上,鉛礦裡含有金子的成分,所以能夠從鉛礦裡取得金子。煉金術師不過是誇大這個事實罷了。如果要這樣,那也可以說能夠從海水採取到金子。不過,那不是指把海水變成金子的意思。」
  「呃……」
  「E‧J‧洛克柏格的人能夠讓在那邊鬧成一團的那群人如此踴躍,想必是找到了從鉛礦裡取出金子的方法。而且,有可能把這個方法包裝成像是傳說中的煉金術。」
  「可、可是……」
  馬可吞吞吐吐地插嘴說道。我和華萊士同時把目光集中到馬可的身上後,馬可把身子縮成更小一團。
  不過,馬可還是沒有閉上嘴巴。原因就跟像克莉絲那樣的年輕女孩會在大廳裡被人捧來捧去一樣。
  「數學是可以做驗證的世界通用工具。如果有所欺瞞,那些寬客們專門在市場的數學模式中鑽洞從事交易,應該早就會被他們識破才對……」
  華萊士直直盯著馬可看,馬可也不遑多讓,用著少年會有的固執態度注視著華萊士。這般沉默的互瞪時間不知持續了多久後,華萊士先別開視線,顯得有些愉快地笑著說:
  「少年,你說說看我的第二稱號是什麼?」
  出乎預料地,華萊士似乎滿喜歡馬可的。
  「那……那是……」
  「悲觀帝王。」
  聽到我這麼說,華萊士宛如惡魔用喉嚨發出咯咯的笑聲。
  「沒錯。我沒有能力去質疑它的數學理論是否健全。不過,如果是它的大前提,就有能力質疑。」
  「大前提?」
  「應該要懂得回顧歷史。數學並非萬能。神明不會讓我們看見完整的世間真理。」
  華萊士的話語沉重響起。對我這個在月面有過失敗經驗,也揭穿過巨大詐騙的人來說,尤其沉重。那是有可能的。世界是有可能顛覆過來的。
  「不過,光是有了聖杯之名,就能夠一個月達到十七億慕魯的業績……這世界還真是可怕啊。」
  我呻吟似的低喃說道,華萊士輕咳一聲說:
  「我倒覺得正因為如此,才是個大好機會。」
  華萊士的淡藍色眼珠閃爍著強而有力的光芒。
  我從桌上抓起一根冷掉的炸薯條。手藝一流的廚師再怎麼發揮巧思烹調,炸薯條終究還是垃圾食物。在這裡,也看見了鉛不可能變成金子的世間真理。
  「你算是在這個世界裡少數能夠保持平衡的人。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也會有需要你協助的地方吧。」
  華萊士拄著拐杖站起身子。
  「博士,你要去哪裡呢?」
  「我要回去了。」
  「怎麼不再多留一下子呢?」
  「啊?」
  華萊士聳了聳肩,朝向我投來藐視的眼神。
  「我只是為了整理自己的想法才來的。整理想法的唯一辦法就是找人交談。瑪莉亞當不了好的交談對象。」
  也就是說,華萊士特地來看這場騷動的目的之一是為了和我交談。
  華萊士的眼神那麼不和善,嘴裡說的話卻像個容易害羞的頑固老爺爺。
  「瘋狂現象就是要站在遠處,才看得清楚。在這裡距離太近了。」
  華萊士看向中央大廳,一臉嫌棄的表情皺了皺鼻頭。
  「那麼,有機會再跟博士聊聊賺錢的話題。」
  「嗯。畢竟這場騷動……」
  華萊士屏住呼吸,露出讓人感到背後一陣涼意的犀利目光繼續說:
  「還只是個起頭而已。」
  華萊士就這麼離開了俱樂部。大廳裡依舊是一片鬧哄哄,也可看見有些人和想必是業務人員的傢伙坐在角落長談。四周瀰漫著「如果現在不買就虧大了!不再多買一些就虧大了!」的氛圍。畢竟就理論上來說,確實是如此沒錯,而且商品能夠如此暢銷,就表示有人賺取到那麼多的利益。
  看得出來華萊士那種類型的人認為這當中有所欺瞞。
  這樣的想法確實符合賣空派的風格。
  不過,我以為華萊士肯定會上演一場足以鎮壓大廳騷動的演說,沒想到卻看見他弓起背,拄著拐杖緩緩走出店外。那是在人人陷入興奮狂歡之中,看清現實而摩拳擦掌等待利益上門的智者才會有的謹慎態度嗎?還是一個孤單老人無法接受這場騷動的落寞背影?
  我告訴自己要保持一顆公正的心,但實在無法從華萊士的背影感受到力量。
  畢竟這段日子以來,華萊士持續蒙受虧損。市場證明了他的策略是錯的。華萊士認定ABS是煉金術而視如敝屣的態度,讓人很難不去想那只是不服輸的表現。
  事實上,就算華萊士在這裡發表高論,人們想必也不會激動地反駁,而是會流露出充滿溫情的眼神聽華萊士說話,然後附和說:「博士說得對!一點也沒錯!對了,博士你這季的表現如何呢?」
  時代會變遷。一直以來很順利的事情會變得不再順利,忽然間換成其他手法變得順利。
  或許在這裡進行的是新時代的投資。
  不過,我並不覺得華萊士可憐,但絕不是因為我為人善良。
  而是因為我也是屬於可以靠本能感應到當中有所欺瞞的那種類型的投資人。
  這麼一想後,我忽然有種像快要感冒時會覺得胸口深處不太對勁的感覺,不禁擔心了起來。我是不是也已經像華萊士一樣,開始漸漸脫離時代的尖端?
  我站著目送華萊士離去後,就這麼發愣地望著慾望和鉅款如漩渦般陣陣掀起的大廳。
  「悲觀帝王啊……」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輕輕嘆了口氣。

  「我去外面一下。」
  說罷,我丟下馬可,獨自走出露臺。
  聽來今天的派對活動是以推銷話題中的債券為目的,只要觀察有哪些基金的人士,以及多少人獲邀,就能夠推測出主辦單位將參加者的資金設定在多大規模。華萊士的公司之所以只有他一人獲邀,原因就出在這裡。
  另外,每個人都有其擅長的投資方法,在這裡也可以觀察出誰的投資賺錢、誰的投資失敗,進而找出一個指標推算出針對目前的市場,什麼樣的投資方法有效。因此,我找了一個可以看清楚所有人面孔的好位置,也把雙筒望遠鏡帶在身上。
  不過,比起做觀察,我更想好好思考一下。
  可疑的煉金術、了不起的煉金術。
  自古到今,無論在哪一個時代,投資回報永遠是承擔風險下所得到的犒賞。
  那麼,為了讓足以稱為聖杯的利益到手,究竟必須承擔什麼樣的風險?
  我不知道,也無法想像會是什麼樣的風險。
  當然了,偶爾也會有例外。好比說,只要買下所有在市面上銷售的彩券即可獲利,就是其中一個例子。然而,這個例子就地球上實際發生過的案例來說,最後因為發行彩券者察覺到自身的錯誤而決定中止活動,演變成打官司的事態。據說壟斷購買彩券的集團組織因為退款而取得少許利益,但蒙受了人事費用上的損失。這類例子總會附帶「就理論而言有機會成功」的備註,幾乎所有例子都會受到預期不到的現實阻擾。
  這麼一來,在比彩券複雜許多的金融領域,真有可能存在聖杯嗎?我想甚至抱有這種想法都顯得愚蠢吧。
  所以,老實說,我覺得很不爽。因為越是思考,我越覺得自己像是在被人宣告「你已經落伍了」。我板著臉走出露臺,雖然平常不太喝酒,但我點了冰鎮過的琴酒小口喝著。
  「你不喜歡嗎?」
  一道聲音忽然傳來,我以為是某人對其他桌位的客人在搭腔。
  然而,我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
  我轉身一看,發現一張明明應該很熟悉,卻覺得和以前不太一樣的面孔。

  「不會啊……很好喝。」
  看見我把裝了琴酒的細長酒杯湊近嘴邊喝了一口,克莉絲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笑了出來,並隔著桌子在對面座位坐了下來。
  「我指的不是酒。」
  「……妳是在說ABS啊?」
  資產擔保證券,也就是被華萊士稱為煉金術的商品。
  「我剛剛看到華萊士博士來過喔。」
  克莉絲抓起一顆和琴酒一起送來的堅果,像隻松鼠啃起堅果。
  既然店內是呈現可以一望無際的空間,就表示不論在店內何處,也可以看見我和華萊士的桌位。
  「我的數學是完美無缺的喔!」
  克莉絲的外表明明依舊給人像小動物的感覺,說話的口吻卻十分堅定。
  四年的歲月足以改變一個人。
  這樣的事實讓人開心,同時也帶來一股哀愁。不過,克莉絲從以前就是個內心堅定的女生。
  「我不會懷疑這點的。」
  「那你在懷疑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是專門做股票投資的人,對組合債券並不了解。」
  我不僅是專門做股票投資,還是價值股投資型的人,也就是只針對股票當中跟不上時代、價格划算但未來有機會成長的股票做投資。(註:價值股是指與利潤和資產相比,價值可能被低估的股票。這類公司的收益增長比成長股來得慢,部分投資人選擇它們是因為認為市場並未認知這些公司具有獲取更高利潤的潛力。)
  我讓身體在椅子上慢慢往下滑,跟著在肚子上交叉起雙手。
  在我的視線前方,可看見牛頓市一片金碧輝煌的夜景。
  「你都不誇獎我嗎?」
  聽見克莉絲的話語後,我沒有轉頭,只移動視線看向克莉絲
  克莉絲一邊看著手邊,一邊剝著開心果的殼。
  「我今年的獎金金額達到天文數字。」
  「我有看到發表出來的業績。而且,看起來似乎還沒有撞頂。」
  「呵呵。畢竟我們銀行利用了會計規則和評等公司,所以不僅是愛追求風險的月面人,連作風保守的地球人也大量買入。我們銀行裡的事務作業都快跟不上銷售的速度,所以實際業績應該會比發表出來的數字多出好幾倍。」
  開心果的殼被剝開來的清脆聲音響起,那舉動或許暗示著已解開投資世界的深邃謎團。
  「想必是一筆史無前例的高收益吧。」
  「我們部門應該是今年全世界最賺錢的部門。」
  克莉絲抬高視線說道,那眼神無比天真,絲毫沒有被慾望迷得頭昏目眩。
  我相信克莉絲其實根本不在乎金錢。
  不過,正因為如此,克莉絲才會迅速別開視線,目光看向遠方說:
  「我想試試看自己可以走得多遠。」
  「妳可以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這是一定的。」
  我也抓起堅果咬了起來。
  「不過,理沙說要妳在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之前,偶爾去教會露個臉。」
  以前克莉絲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對一個身處數億慕魯、數十億慕魯的交易在空中交錯的世界裡的人而言,這是極具現實性的話語。
  克莉絲似乎也想到了這點,她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縮起脖子說:
  「我真的很忙。」
  「我知道的。妳樂在其中到無法自拔的地步,對吧?」
  「……呵呵。我是個壞孩子嗎?」
  克莉絲長高了一些,那模樣仍保有天真的感覺,但成熟少許。
  我心想克莉絲肯定很有男人緣吧。
  而且,她接下來想必會爬上更高的地位。
  「應該是。妳是強烈慾望的化身。」
  「既然這樣,未來總有一天我肯定有必要去理沙小姐那裡,所以現在還是先別去好了。」
  克莉絲把沾著鹽巴的杏仁果丟進嘴裡後,拍去手上的鹽巴。
  「我看過你的計畫的相關報導了。」
  「謝謝。」
  「如果有資金上的需求,請務必向本行諮詢。我可以幫忙介紹融資部門喔?」
  我不確定該不該笑著回應克莉絲。
  我沒有露出笑容,斜眼看了克莉絲一眼後,把目光拉回夜景。
  「草率利用資金槓桿會逼得自己走向毀滅。應該要重視『不自量力』這句話。」
  「這句話從打倒巨大阿法隆的阿晴先生口中說出來,顯得特別有說服力喔?」
  克莉絲的這句話還是讓我笑出來了。我坐正身子,開口說:
  「老實說,聽到一個月的業績達到十七億慕魯,我真的很忌妒,也很不甘心。我沒什麼進步,還是跟八年前的那個小毛頭差不多德性。別一直欺負我啊。」
  聽到我的話語後,克莉絲瞪大眼睛發愣地看了我一會兒,臉上緩緩浮現笑容。
  「阿晴先生,你果然還是那麼狡猾。」
  「很多人這麼跟我說過。」
  「不過,謝謝你。我又有了可以繼續努力的動力。」
  「喔。」
  「我該回去了。畢竟今天的業績目標要達到五億慕魯。」
  我不確定克莉絲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我還來不及反問,克莉絲已經起身走了出去。
  看著克莉絲的背影,我忍不住喊了她一聲。
  「克莉絲。」
  克莉絲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經過一段短暫的沉默後,我開口說:
  「我想買一些ABS,方便嗎?」
  克莉絲原本緊張得全身僵硬,她放鬆肩膀的力量,轉過頭說:
  「你真的很壞心眼。」
  「還是應該要說我想重修舊好比較好?」
  「呸~」
  克莉絲對著我吐出舌頭,臉上掛起了笑容。
  「我可以利用開發人員的權限,讓你想要買多少就有多少。你需要滿滿一卡車那麼多嗎?」
  「不需要,我只要最少下單量就好。」
  聽到我的話語後,克莉絲保持著笑容,但那不是真正的笑臉。
  我不禁有些佩服地心想:「原來克莉絲也做得出這樣的表情了。」
  像E‧J‧洛克柏格銀行那般等級的大銀行,根本就是野獸群集之地。
  克莉絲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做出了不起的成功表現。
  「好的,我會幫您轉告業務人員一聲。」
  「謝啦。」
  「不客氣,今後也請多加利用E‧J‧洛克柏格銀行。」
  克莉絲做作地擺出一臉正經的表情說道,只有在最後恢復平常的笑容,回到店內去。
  「以最少下單量購買某證券」這句話別有含意。
  除非是小家子氣的個人投資人,否則這句話無疑是一種心存懷疑的表現。只要買了證券,就有權利要求銀行提供該證券的招募說明書,或以客戶身分要求銀行回答問題。也就是說,這句話等於是在宣言「我要好好解剖妳的商品,然後挑出它的缺點來」。
  不過,我啜飲一口琴酒,嘆了口氣。
  我之所以會忍不住喊住克莉絲,絕不是為了表現決心,試圖告訴克莉絲我將與ABS展開一場戰鬥。
  我會故意這麼捉弄克莉絲,有四成是來自看見克莉絲的成功而產生的孩子氣忌妒心態。
  至於剩下的六成,有可能是不希望自己被克莉絲丟下的焦急心態也說不定。


  第二章

  教會裡一片黑暗。原來是窗戶被拉上黑色布簾,刻意不讓陽光流瀉進來。
  地板正中央放了一只小盒子,有一條電線從小盒子延伸出來,連接在成為現場唯一光源的行動裝置上。賽侯就坐在行動裝置的前方。
  「很好,開始嘍!」
  說罷,賽侯按下行動裝置的按鍵,物體在震動的聲音隨之傳來。
  接下來,才發現地板上的盒子射出綠光,隨即看見呈圓錐型延展開來的綠光空間一道接著一道產生光線。轉眼間,空間裡映出線條精密的街景模樣。
  「哇啊!」
  葛詹尼加發出厚實的聲音。
  不過,其他成員也都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光景。
  「即使是採用容易拆解的裝配式建築套件,也可以蓋出如此複雜的街景。其氣密性也達到可適用於宇宙空間的等級,當然也有卓越的保暖效果,所以在能源的消費利用上,只需要目前的十分之一。能夠讓包含水、空氣和熱能等所有一切都有效循環的演算法,也開發到接近完成的階段。雖然必須有超級電腦來驅動,但好處勝過使用超級電腦所需要的發電成本。只要照這個理論走,想要擴充多少具有效率性的理想都市都不成問題,月面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界線分得不清不楚、毫無秩序地在進行都市開發。」(註:裝配式建築套件是指建築的部分或全部構件都在工廠預製完成後,運送到施工現場,再以可靠的連接方式組裝而成的建築。)
  「這樣的範圍大概可以有多少人口?」
  我發問後,賽侯在行動裝置上一陣敲打,街道圖旁邊隨之顯示出數字。
  「人口規模大約是三十萬人。在效率方面,比起目前的月面第四都市計畫,維護費用少了一半以上,土地的利用效率則高出三倍。這樣應該可以大大解決住宅問題才對。」
  我直直盯著影像看。我之所以會在住宅支援計畫裡參一腳,是因為看好這個計畫可以直接應用為火星上的計畫。
  「只要成功解決住宅問題,人們就會過得比較從容。生活中多了從容,大家也會開始思考月面的未來啊……」
  葛詹尼加像在確認自己的目標,喃喃說道。
  「所以,如果以這個規模來說,大概需要多少預算?」
  葛詹尼加發問後,賽侯聳了聳肩說:
  「雖然目前完全只是預估而已,但應該可以在一千億慕魯內搞定。剩下的就只是規模上的經濟問題。只要規模增加,就能夠降低成本,但為了增加規模,必須讓人們產生想要住在這個都市的動機。如果營造出只有低收入戶才能入住的氛圍並不好。這樣的印象一旦定了型,住戶獲得成功後就會搬走。說是這麼說,但又不能給人們洗腦。那豈不是就變成古時候的地球世界了。」
  賽侯用著嘲諷的口吻說道,我知道他的用意是不想因為太投入於計畫當中,而掉入陷阱。賽侯的修長手指在空中畫一圈後,屋內隨之亮起燈光。
  隨著燈光亮起,我們帶著一種從夢中醒來的感覺,看著顏色變淡的綠色街道全像投影。
  「不過,明明在技術方面、金錢方面都有可能實現新設計的都市建設,卻不被執行。」
  雷娜這麼說。
  好女色的賽侯裝模作樣地回答:
  「目前無法實現的原因在於對可以動用一千億慕魯的那些傢伙來說,沒有非得要那麼做的理由。反而應該說,手中已經握住既有權益的那些人根本連碰也不想碰吧。據說綠寶石工業之所以不主動提議要統括性地承攬都市設計,不是因為擔心與競爭法有所牴觸,而是把都市設計和開發的工作分散給子公司去承接,可以得到更高的利潤。有時候效率不佳是因為牽扯到開發者端的利益。總統再怎麼努力設法讓都市計畫完成立法程序,也會在議會遭到否決的原因就出在這裡吧?畢竟那群議員在實質上都是企業職員。」
  賽侯把話題丟給葛詹尼加,葛詹尼加保持雙手交叉在胸前的姿勢,發出「唔」的一聲點點頭。
  「這麼說來,果然還是要我們自己來做才有可能實現嘍?」
  「那當然。」
  哪怕對象是已婚人士,賽侯照常發出攻勢。賽侯笑容滿面地操作行動裝置收起全像投影,但雷娜露出像以前在公家機關時會有的疲憊表情,根本連看賽侯一眼也沒有。
  葛詹尼加坐在沙發上,理沙則是和雷娜一起坐在流理台旁邊的餐桌椅子上。我和馬可並肩站在牆邊。這些成員再加上賽侯,偉大計畫的重要成員算是全部到齊了。當然了,如果把贊同計畫的人,以及和雷娜、理沙一起負責事務工作的人也算進來,協助人士隨隨便便就會超過一百人以上。
  不過,決定從零開始做起而攜手合作的成員,終究還是集中在此刻在現場的這群人。
  「不過,現在這時代,隨便抓就有一大把可以幫助計算的資源,所以只要利用這個程式,很快就能夠設計出月面第五都市。想必也可以實際模擬人們的活動。可以模擬出希望什麼樣的人以什麼方式在都市裡居住,再從模擬結果來反向思考,或許就可以得到應該採取何種政策的提示。」
  「好像科幻世界喔。」
  聽到理沙這麼說,雷娜做出回應:
  「地球上的人應該也會覺得我們這裡像科幻世界吧。」
  「有道理……有人問過我月面都市在世界地圖的哪裡。」
  「住宅支援計畫的一號大樓也是集結了新技術的精隨。住在那裡的人如果聽到那棟建築物直接搬到火星上也可以正常運作,肯定會嚇一大跳吧。」
  賽侯的玩笑話掀起陣陣輕笑聲。不久前,這個計畫還只是在家庭派對上被大家輕鬆聊起的話題,就好像在討論後年要如何安排旅行。
  不過,這個會在沉醉於慾望之中的月面臉上,狠狠賞一巴掌的計畫已經具體成形。儘管有著絕對的自信,已經回不了頭的感覺還是帶來如從事鉅額投資時的緊張以及興奮情緒。
  「真沒想到我能夠體驗兩次夢想化為現實的興奮感。」
  葛詹尼加夾雜著嘆息聲說道。有一陣子,葛詹尼加的口頭禪就是「真沒想到我真的會當上總統」。
  雷娜接下葛詹尼加的話題說:
  「至少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一切運作順利到甚至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針對典禮也是,我們聽到非常多的支援聲音,當中也包含地球上的人。」
  「月面也已經二十五歲了。如今已經清楚知道問題點在哪裡,也有很多原本在月面上生活的人回到地球去。越是這種人,希望月面變得正常一些、希望有人可以出面糾正月面的想法就越強烈。」
  「畢竟在下面可以把月面看得一清二楚。」
  賽侯說道,跟著啜飲一口咖啡。
  「事實上,不單單只是想要說好聽的話,地球想必也需要一個可以譴責月面的藉口吧。在經濟方面,地球完全被月面拉開一大段差距。總公司一家接一家轉移陣地到月面去就算了,技術革新也幾乎都是月面在主導。聽說在地球會有相當強烈的封閉感。從地球的角度來看月球,會覺得像一顆金光閃閃的球。」
  「不過,這個能夠讓月面恢復冷靜的計畫目前還近乎童話故事。住宅支援計畫也只算是讓分散在月面各地的低收入戶和孤立的移民集中在一起、好不容易才剛剛有個形體呈現出來的計畫。雖然這當中有我能力不足之處,但難得計畫已經成形了,但願可以謹慎地慢慢擴大規模。」
  葛詹尼加的這段話讓人忍不住想要調侃他說:「你是不是事前擬過稿子才來的?」不過,這樣的演講內容還不賴。雖然不至於傳來鼓掌聲,但大家的臉上都掛著笑容。葛詹尼加在議會裡總是四面楚歌,但此刻臉上浮現絕對不會在公開場合展現的開心笑臉。
  「那麼,抱歉,我差不多該告辭了。因為我是剛好有個會議取消,才有空檔過來一趟。」
  「別這麼說,謝謝你百忙之中撥空過來。」
  「被理沙小姐道謝很恐怖,會讓我有種要加倍奉還才行的感覺。」
  「放心,那不是你多心,而是真的。」
  聽到賽侯這麼說,葛詹尼加大笑起來。
  「那麼,我們下次召開定期會議時再見──」
  說著,葛詹尼加準備離開時,忽然看向我。
  「啊!阿晴,可以跟你說一下話嗎?」
  「可以。」
  在雷娜的要求下,賽侯操作行動裝置映出比方才展示的影像小規模一些的全像投影影像,理沙也不知忙起其他什麼事情。
  我帶著馬可,與葛詹尼加一起走出教會外。
  「關於我拜託的那件事,怎麼樣了?」
  「你是指研究所那件事嗎?」
  我反問後,葛詹尼加稍微看了一下四周後,壓低聲音說:
  「嗯。其實有人透過地球的非公開途徑來向我密告,而且消息來源的可信度頗高,所以讓人很在意。」
  我看向馬可,馬可輕輕聳了聳肩說:
  「我向保健相關方面的分析師做過確認,他們果然是月面上比較低調的御用研究所。像是在月面上使用可達到五倍瘦身效果的產品,或是在低重力下也可增強肌力的低反彈性機器等等,這類商品想在廣告上使用的數據就會靠這家研究所加持,把數據鍍金成公認數據。至於會不會有貪汙狀況……或許不見得不會有,但就算有,感覺上規模也不會變得太大。」
  「唔……嗯?」
  「你想到什麼了嗎?」
  「嗯……沒事,我知道狀況了。如果是那樣,就無所謂。」
  葛詹尼加再怎樣也是堂堂一位總統。身為總統,想必有可透露和不可透露的事情。
  「你找過其他諮詢委員會的人士商量過嗎?」
  在總統底下,各領域都有可提供建議的專家集團。
  我受命擔任經濟諮詢委員會的常任委員。
  如果是在具有歷史和威嚴的地球國家,常任委員想必是重要的職位,但月面因為成立過程草率加上與地球之間本來就存在著物理性的距離,所以在國際政治上完全屬於局外人,常任委員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地位。以全世界的角度來看,與其說月面被認知為一個國家,不如說被認知為一個拿國家名義當擋箭牌的巨大賭場還比較貼切。
  不僅如此,說穿了,月面的總統地位就跟在賭場租店面的大企業經過協商後,所選出來的花瓶總經理沒太大差別。回頭說到議員,那些人多是在某某大企業服務的菁英分子,他們為了公司利益而被派來當議員。對這些菁英分子而言,當議員就像進公司後可以拿公司的錢上研究所進修,也被認知是一種升官之路、一種未來可以在月面的商業界呼風喚雨的人才培育課程之一。
  像葛詹尼加這種有血有肉的人能當上總統,或許是比他本人說的還要更加神奇的奇蹟。
  「怎麼可能。除了你們之外,我根本不知道其他人有誰跟誰牽上關係。」
  「如果有必要更進一步做調查,我們可以正式展開行動。」
  「嗯?嗯……」
  「?」
  我不明白葛詹尼加為何表現得猶豫不決。
  不過,葛詹尼加看著我這麼說:
  「不用,先等等看會不會有追加情報進來。在那之前,先不要輕舉妄動。」
  「?我們這邊是無所謂。」
  「還有,資金方面的狀況怎麼樣呢?」
  這是在教會不便詢問的事情之一。
  「這季的成長率是17%。這是捐款和運作資金加在一起的數字。」
  「很保守的數字……沒辦法再加把勁嗎?雖然這幾個月不動產行情恢復平穩,但很快又會上漲,對吧?我想趁現在大規模展開徵收土地等動作。」
  月面的土地有限,移民卻持續流入,所以比起股票,不動產的價格表現出驚人的上漲速度。
  在這之中,如果想要提升住宅支援的效率,勢必要擴大規模才行。然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動用大筆的資金,而資金一旦變大,行情的價差將帶來莫大金額的影響。
  尤其是月面的不動產行情高不見頂,所以當然是越早購買越好。
  「如果想承擔風險,多的是風險可以承擔,但這樣……符合主旨嗎?這類的投資若是虧了錢,想找藉口都沒機會。捐款是來自善念的金錢,不是用來賭博的本錢。」
  「嗯……難就難在這裡。不過,前幾天我聽到有特殊的債券。聽說地球的機構投資人買了那債券。」
  無庸置疑地,葛詹尼加是在說ABS。
  「你說的是評等和國家公債同等級的債券嗎?」
  「就是它沒錯。人家告訴我買多少就可以賺多少。不僅如此,聽說違約的機率還比國家公債低。我心想既然這樣,應該沒道理不買,你認為呢?」
  聽到葛詹尼加這麼說,我還是必須說明起自古不變的風險與投資回報之關係。
  不過,內心有個聲音鼓吹著我說:「ABS是例外。」
  「那支債券附帶著可疑的會計規則,加上我自己也對結構型債券了解不深。的確,如總統所說,那架構的設計是買越多就賺越多。但是……」(註:結構型債券是由發行或保證機構將固定收益商品(如定存、債券等)與衍生性商品(如遠期契約、選擇權、期貨或交換契約等)組合而成後所發行的債券。)
  「嗯。沒關係,我知道你會這麼謹慎就表示事態嚴重。」
  葛詹尼加的態度出乎預料的乾脆。
  我想應該是因為葛詹尼加自知自己對投資方面很生疏。
  「可以得到總統這樣的評價我深感光榮。不過,倒是總統你怎麼會消息如此靈通?」
  「嗯。畢竟議會是一群視錢如命的人的巢穴,到處都會聽到有人提起那方面的話題。不過,你畢竟是打倒那個怪物阿法隆的人,我相信你。」
  葛詹尼加用粗大的手拍拍我的肩膀後,走了出去。
  「你的職責就交給你做好來啊,月面的英雄!」
  在安全特警的迎接下,葛詹尼加準備坐進車子的前一刻,用力揮了揮手。
  真是一個像少年的大男人,讓人很難對他產生反感。
  「ABS大受歡迎呢!」
  車子駛去後,馬可這麼說道。
  「我要做好我的職責啊……以現狀來說,就是每天觀察哞哞一族。」
  「你怎麼又說這種話。」
  馬可瞪著我說道,我舉高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說:
  「好、好、好!」
  「等一下你還要參加電話會議,也還有一大堆調查報告等你確認。」
  「我要在那堆報告裡面找出財源。是這樣的意思沒錯吧?」
  「就是這樣的意思。」
  看見自己被比自己年輕的馬可激勵,我實在忍不住想搖頭嘆氣,但想到至少不是孤軍奮戰,也就覺得心情輕鬆許多。
  我拿出行動裝置聯絡理沙一聲後,就這麼和馬可一起回到薛丁格街去。

  25俱樂部的那場騷動到現在一個星期過去了,但我還是一如往常過著沉浸在股市裡的日子。
  所以,雖然在這段期間當中與葛詹尼加交談時出現過ABS的話題,但直到收到一封印上E‧J‧洛克柏格銀行商標的信件,我才想起ABS的存在。
  這一星期我看過將近五百家公司的財務報表,與超過五十家公司的人員開過電視會議,也針對十家左右的公司研究過細節,但最後還是連一家公司也沒投資。
  就在我忽然感到一陣疲憊而嘆氣時,正好收到這封信,所以很肯定地,我的心情不會太好。
  畢竟我很想在收到這封信之前,先計算一下克莉絲所屬的團隊到底賺進多少錢。不僅這點,既然ABS賣得好,就表示應該有投資人施展煉金術獲取一樣多的利益。
  好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
  就只有病態的悲觀帝王,或是意氣用事地遵守老派投資手法的不成文規定的投資人除外。
  收件人沒有寫上修拜崔爾投資公司,而是我個人的姓名。我猜想這應該是一種固執表現,就算不是,被稱為聖杯的ABS也本來就不符合我們公司的投資基金主旨。
  多數投資基金大多會限定專有的投資領域來執行業務,對於出資者也會這麼做說明。當然了,一般多少都會有可商量的空間,當中也有一些投資基金完全不透露採用什麼樣的投資手法,只針對不論發生任何狀況也不會抱怨的出資者募集資金。不過,也只有已經創下任誰也不敢批評的豐功偉業、人數少之又少的霸者,或是企圖藉由營造神祕的氛圍來募集資金的人,才敢表現得如此強勢。
  投資世界不僅是一個完全無法掌握未來會發生什麼事的業界,也不像製造業擁有所生產的商品以及工廠等資產,投資世界只擁有名聲和信賴,所以我們能不能持續從事這份工作下去,一切都要看客戶願不願意信賴這方。
  基於這樣的狀況,倘若只因為有機會獲利就出手投資,不僅會產生金錢上的損失,更重要的是還會失去珍貴的信賴。
  「關於買進的ABS規格書,文書格式的檔案就有1.5GB。」
  車子行進中,馬可依舊一手拿著行動裝置說道。
  「你打算把所有內容都看一遍嗎?要是印成文件,頁數可能會多達一萬多頁。」
  「沒必要看所有內容。只要知道重點就好。」
  「就怕也不知道重點在哪裡……」
  馬可輕聲低喃道,我猜想得到他為何會有這般反應。
  這類金融商品幾乎都寫了一堆不必要的艱深法律條文。比起因為有必要列出條文才這麼做,更大的目的是為了讓買方在萬一蒙受虧損時,不會有動力想要走法律途徑。
  賣方壞心眼地在規格書裡塞了一萬頁的內容,而締結契約等於同意了規格書的內容。不過,一萬人當中頂多只有一人會真正把規格書看過一遍,如果還是要確實理解內容的人,那恐怕十萬人當中也找不到一個。我想就連負責製作規格書的人也不見得能夠理解內容。
  在這類架構複雜的結構型債券,或是被取名為「衍生性金融商品」的商品世界,投資人會被丟進條文和數學的叢林裡,成為商業銀行或投資銀行的獵物。就連身經百戰的投資人,也難逃身負重傷的命運。這是從地球延續過來的食物鏈。(註:衍生性金融商品是指其價值由利率、匯率、股價、指數、商品或其他利益及其組合等所衍生的交易契約。)
  我一邊眺望窗外的景色,一邊輕打呵欠。
  「你把規格書也寄給幫我們處理法務的Miss莎蒂亞。」
  「不會吧……?如果委託莎蒂亞小姐,請款單的金額會很嚇人耶……」
  「不過,她的擅長領域不正是這些東西嗎?應該交給專家去處理。」
  「是這樣沒錯啦……畢竟我從沒看過有人會在法律事務所把那種東西裝框掛在牆上。」
  「哈哈!」
  我輕笑了幾聲。
  Miss莎蒂亞是一位專精於金融法務、手腕高超的女律師,她帶領由幾十人組成的律師團隊,在法院裡大打費用動輒一億、十億,有時甚至超過十億以上的官司。
  莎蒂亞的乾淨俐落辦公室裡,掛著法官因為她打贏官司而寫給她的評語。
  說穿了,就是充斥賣弄筆墨的法律術語、濃度高到足以讓人腦神經麻痺的人類法學最高境界。
  想要知道叢林規則,就應該請叢林霸者來說明。
  「我對結構型債券或衍生性金融商品的知識也學習得不夠認真,但認真一找之後,才發現商品一大堆。」
  「利率Swap、浮動利率債券、貨幣券、信用衍生工具。」(註:Swap(交換契約)是一種金融衍生工具,指交易雙方約定在未來某一期限互相交換各自持有之資產或現金的交易形式,較常見的有外匯交換契約、利率交換契約,其目的多為避險和投機。)(註:浮動利率債券(Floaters)是與固定利率債券相對應的一種中長期債券,指發行時規定債券利率隨市場利率定期浮動的債券。)(註:貨幣券(currency note)是指由政府發行之貨幣。貨幣券的最初構想是政府為了取得國民的信任,在承諾可兌換成金幣、銀幣之下而發行,但最後多淪為不可兌換的下場。歐美歷史上較有名的貨幣券案例有法國革命期間法國政府所發行的指券(Assignat))(註:信用衍生工具(redit derivative)是一種金融衍生工具,指買賣雙方一方利用繳付權利金,將信用風險轉讓給另一方。其金融風險的前後價差是後者所獲利的金額。)
  馬可原本像在施展魔法一樣,在行動裝置畫面上不停動著五指,聽到我的低喃話語後,停下了動作。
  「你做了調查嗎?」
  「這些是我學到的少數知識。不懂的東西就別出手!學得到的東西就盡可能去學!說是這麼說,但我也只是在參加上次的那個推銷晚會之後,稍微做了調查而已。」
  「我也看到黑色白鳥一隻接著一隻出現。」
  「真是什麼狀況都有,會讓人忍不住想大喊:『不會吧!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情!』股票投資簡直變成像是石器時代的行為。」
  「還有,這真的是正經生意嗎?我還看見針對利率下賭注的金融衍生工具中,有叫作香草Swap、新奇Swap的東西。不知道會不會也有巧克力或七彩巧克力米的Swap喔?」(註:香草Swap的英文為Plain Vanilla Swap,指基本型交換契約。因為這種交易就像冰淇淋當中最基本的香草口味,所以有了此命名。)(註:新奇Swap的英文為Exotic Swap,指針對基本型交換契約加上各種條件所開發出來的金融衍生商品總稱。)
  「只要有投資機會,也有投資人願意承擔風險,管他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吧。而且,這類商品似乎也抓住了人們愛慕虛榮的弱點。」
  「愛慕虛榮?」
  「本公司透過反向雙幣票據,可長期迴避貨幣風險。如果聽到這樣的說明,不是會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和安心感嗎?」(註:反向雙幣票據(Reverse Dual Currency Note)是日本金融機構自一九九〇年代中期推出的櫃檯買賣結構債,可視為日圓套利交易工具的一種,目前普遍由日本及歐美大型投資機構發行。由於提供利息較銀行高,故受到不少日本家庭的青睞。)
  聽到我的發言後,馬可頂出下嘴唇縮著脖子。
  「我在25俱樂部時也得到一個感想。我在想雖說對自己不懂的東西就不應該出手,但或許時代已經從最根本之處有了改變。我在想自己之所以沒有出手投資新商品,或許不是因為謹慎,而是因為年紀大了。」
  「相反地,那也是哞哞一族會像病菌一樣不斷蔓延的原因之一吧。他們高喊著:『這是新時代!這是新投資!老掉牙的紀律已經不存在了!』」
  馬可儘管有些不滿於我不願投資ABS,但似乎還是站在這一方的陣線。
  「是啊……我也這麼認為。不,正確來說,應該是我希望自己可以相信真是這麼回事。不知道為什麼,只要聽到有某某人參與什麼賺錢生意,人們就會失去理性。」
  「畢竟就算什麼東西也沒有,只要有幾個人同時抬頭往上看,每個人就都會停下腳步。」
  車子在牛頓市一角停下來,我對著馬可說:
  「有時候就算什麼東西也沒有,也可能在那裡有什麼新發現……」
  「但願那個新發現會是希望之光。」
  馬可表現出向神明禱告的做作模樣說道,我做出歪頭的動作回應後,走出車外。

  我和馬可一同前往某軟體公司,很久沒有企業通過投資對象的篩選,而這家軟體公司至少通過了文件篩選。雖然是一家成立不久的公司,但營業額呈倍數持續增加,公司規模也持續擴大中。
  不過,這家公司的股票尚未公開上市,所以一般民眾並不知道其存在。
  我之所以會知道這家公司的存在,是因為投資我們公司基金的客戶和該公司的經營團隊關係親密。一家成立不久、正在擴大規模的公司往往都會面臨現金不足的狀況,客戶也因此才會介紹給我。
  「有機會見到你真是太榮幸了!」
  對方牢牢握住我的手說道。對方是一個雙眼特別美麗的青年,青年的個子高大,身上的T恤和牛仔褲被略顯肥胖的身軀撐得相當緊繃。
  「我是擔任CEO的瑞奇‧提爾茲。還沒來到月面之前,我就看過《打倒阿法隆英雄傳》了!明明知道是有勇無謀之舉,還是憑著直覺勇往直前去收集證據的那種積極態度!我看了真是感動不已。我在寫程式也是一樣的態度。不過,總是很難得到贊同的意見,所以看到那部電影時,真的帶給我很大的勇氣!」
  「謝、謝謝!」
  只要是個子高大、身上一團團肥肉,而且擁有足夠動力創業成功的傢伙,都會帶給人一種窒息感。
  在被瑞奇的氣勢壓倒下,我就這麼讓他握著手不停上下甩動。這時,有人從旁插嘴說:
  「我是擔任CFO的吉姆‧布萊克。」
  這位仁兄和瑞奇完全相反,他的身材纖細,而且西裝筆挺。瑞奇似乎還想繼續發表什麼感言,但我先挪開手,轉為和CFO──首席財務長吉姆握手。
  「我是修拜崔爾投資公司的川浦良晴。」
  「有機會見到你,我也是深感榮幸。」
  「嗯?」
  我不由得低喃一聲,吉姆反問說:
  「怎麼了嗎?」
  「沒事。不好意思,因為剛跟瑞奇先生握完手,所以忍不住猜想你可能是容易手腳冰冷的那種人。」
  「哈哈哈!我也常常跟吉姆說要他吃胖一點才行!」
  瑞奇不停地使力拍打吉姆的背,吉姆則是臉上掛著苦笑。
  馬可也和兩人打完招呼後,我們走進公司裡。
  「公司目前有四十五名員工,最賺錢的產品主要是在月面低重力化之下進行精密作業的機器模擬程式。這個模擬程式會被採用於月面上的工廠設計,或是宇宙空間專用的建築設計等等。畢竟不能只單純地把重力設定為六分之一就行得通。」
  走進公司後,發現是打通整個層樓、空間寬敞的辦公室。如同我的基金公司所在的破舊大樓,這間辦公室所在的地點也是擠滿二流到三流的公司。不用說也知道這個地點位在地下的階層,日曬和通風狀況都糟透了。百葉窗的存在不是為了遮擋陽光,而是因為不想和在隔壁大樓工作的傢伙們大眼瞪小眼。
  不過,這間打通整個樓層的辦公室,房租肯定不便宜。辦公室裡沒有密集排列著辦公桌,隨處可見擺設了沙發等物的休息區。馬可也跟我一樣東張西望地環視四周,依自己心中設定的評分標準在替這家公司打分數。
  相較之下,這間辦公室則是散發出極度自由的氛圍。
  雖然我不曾實際去過大學校園上課,但我猜想應該差不多就像這樣的氛圍。
  「我們公司不是盡可能地減少使用隔間屏風來隔開辦公桌,就是乾脆不使用。你看,因為這樣可以從門口到最裡面都一覽無遺,對吧?」
  瑞奇一臉開心的模樣做起說明。
  「還有,在人員動線交叉的地方,都設有咖啡機和沙發。畢竟我們是集結知識型的公司。有時候人跟人在交談之間可以得到很大的突破。雖然這間打通整個樓層的辦公室租金比一般行情來得高,但我相信可以得到的回報不僅足以填補房租,還有得找錢。」
  想必瑞奇方才就已經識破這方在觀察什麼。
  除非是真的剛成立不久的公司,否則一家公司要成長到有四十五名員工的規模,勢必要和銀行或出資者展開多次的資金拉鋸戰。當初瑞奇肯定是個無藥可救的程式宅男,但靠著一次又一次的經驗,已經慢慢磨練過來。
  「可以用定數做呈現嗎?」
  我有些壞心眼地問道。
  有著一張長臉的吉姆露出充滿戒心的眼神看向我,但瑞奇先回答了我:
  「哈哈哈!我再怎麼差,好歹也是個程式設計師。我最喜歡看那樣的東西了。」
  「為什麼呢?」
  「人類行為的相關研究指出,當樓層分成兩個區塊時,同屬該樓層的員工之間的互動頻率,和辦公室之間在物理上距離十六公里遠的公司員工的互動頻率會一樣。就算有公司內部的社交網路服務也沒用。人會重視眼睛看到的東西,大腦也會自動加以分類。」
  「看得到的一體感。」
  「哈哈哈!你根本就知道答案嘛!不愧是打倒阿法隆的英雄。」
  瑞奇一邊大笑,一邊伸手在半路經過的休息區拿了零食後,往最裡面的空間走去。
  「所以,我的辦公司也都是採用落地窗的設計。我最討厭大企業那種帶有官僚味的直線領導模式。」
  說著,瑞奇在全面被玻璃包圍的房間一角打開門,邀請我們走進房間。
  房間裡可看見無數條電線延伸出來的電腦零件,高高掛起的白板上寫著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還有沾滿指紋、被翻得破破爛爛的書籍堆高如山。還真像艾蕾諾亞的房間……我不禁滿懷感慨地這麼心想的同時,發現窗戶邊有一只籠子,籠子裡有隻松鼠。
  「牠是我的老闆約翰。」
  說罷,瑞奇咯咯笑個不停。
  「對了,你今天是來談出資的事情吧?」
  瑞奇顯得有些不自在地問道,這般態度十分符合其外表給人的印象。對於人類行為或是程式的效率性,瑞奇或許會感興趣,但對於出資這類庸人所做的事情,可能會心生排斥。
  「我醜話先說在前頭,我這人非常小氣的。」
  「哈哈,沒問題的。關於這點,介紹你給我認識的凱里先生已經跟我說過好幾遍了。」
  吉姆最後一個走進辦公室,他關上玻璃門後,室內突然安靜下來。
  這間辦公室的隔音效果似乎相當好。
  「這裡應該會是個可以專注在工作中的環境。」
  「其實我是不太在意,但吉姆說什麼也要這麼做。」
  「……因為你在寫程式時與其說是寫程式,形容成是在禱告會更加貼切。」
  馬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的腦海裡輕易浮現了瑞奇一邊大呼小叫,一邊用全身力量敲打鍵盤的身影。
  「好過分喔……」
  「那麼,細節部分方便由我來代替CEO為你做說明嗎?」
  或許是覺得如果繼續交給瑞奇來談事情,很可能又會變成在閒聊,吉姆這麼說道,毫不理會瑞奇的抱怨。
  瑞奇似乎也相當信任吉姆,他的臉上儘管浮現苦笑,還是乖乖閉上嘴巴。
  我心想他們兩人是很好的搭檔,可以互補不足。
  「那就麻煩你了。」
  我也向馬可使眼色,等待馬可攤開各項資料後,開口這麼說。

  主力產品、主力產品的利潤、未來的事業計畫。
  說來說去,對一家公司而言,最重要的莫過於這三項。當你看了上百家、上千家公司的文件後,漸漸地會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我曾經認為那是自己的能力不夠,但最近覺得不見得是那麼回事。
  說穿了,每家公司都一樣。
  我的意思是,每家公司都完全不知道未來會變成怎樣。
  「……所以,關於你剛才提到的犀利問題,其實銀行也問過我們,我們知道那是應該克服的問題。」
  對於馬可的發問,吉姆給了這樣的答案。
  現金等於是一家公司的血液,而現金的流動性和商品從開發到銷售、到未收貨款的回收,有著時間上的落差。就像在其他新銳企業身上也不難看見的狀況一樣,這家軟體公司也提供相當優渥的員工福利。員工想買房子時,公司就會提供貸款予以補助,所以公司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手頭上的現金劇減而亮起紅燈。
  有的公司儘管賺取到數字驚人的利潤,卻因為現金短缺而倒閉。尤其是小公司會有不少這樣的例子。艾蕾諾亞的公司也是因為這個弱點遭到攻擊,才會倒閉。
  就連規模那麼龐大的阿法隆,也因為謊言被揭穿的那一刻就再也沒有人願意借錢給他們,最後窒息倒地,無法繼續扯謊下去。
  我聽著馬可和吉姆的交談,時而和百無聊賴的瑞奇對上視線,並露出笑臉回應瑞奇顯得難為情的靦腆笑容。
  對於這家軟體公司產品的有用性,我們已經事前請每月支付酬勞聘請來的分析師們做過調查,也利用自己的門路請賽侯幫忙收集謠言。
  調查結果得知該產品非常有用,也相當完美,但也屬於競爭相當劇烈的領域。
  我心想:「難怪了。」
  「我知道每家公司理所當然都要這麼做,而我們公司的當務之急就在於如何迅速讓在研究小組的新產品轉為量產品。畢竟不論是哪一種產品,基本上很快就會在市面上發現類似的東西。」
  吉姆和馬可的交談在這句話之後告了一個段落。到了此時,瑞奇的目光已經保持看向遠方,嘴裡一邊嘟噥,一邊在膝蓋上像在打鍵盤不停動著手指頭。瑞奇八成是對交談內容太不感興趣,而開始在腦海裡設計起程式。
  看得出來瑞奇是個典型的天才。一發現吉姆和馬可收拾起資料,瑞奇的目光立刻變得炯炯有神,那模樣簡直就像個小孩子。
  「那麼,我們會把資料帶回去研究看看。」
  「謝謝兩位百忙之中抽空過來,請務必要多多幫忙。」
  在馬可之後,我也和吉姆握了手,最後再和瑞奇握手。
  「你想到什麼程式的好點子了嗎?」
  我詢問後,瑞奇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比起對方願不願意出資給自家公司,瑞奇想必更重視他自己的程式。
  「很不錯的公司。」
  走出辦公室,來到牛頓市的繁華街後,馬可一邊走路,一邊說道。
  「他們主要的問題只在於流動性,而且事業穩如磐石。」
  「是啊。」
  我簡短回應後,正好來到十字路口。以前根本不需要倒數等紅燈的時間,但現在拜車輛增加所賜,經常需要停下腳步。當有人想要移動得快一點時,移動速度慢的人就必須被迫停下腳步。我忽然想起有位思想家批評過「移動速度是一種權力表現」。
  「……你沒興趣嗎?」
  聽到馬可的詢問,我聳聳肩說:
  「可以把瑞奇‧提爾茲的名字放進名片資料夾裡。」
  「意思是?」
  「吉姆他……是在月面出生的吧?」
  「咦?」
  馬可先是一臉愣住的表情看向我,跟著急忙掀開行動裝置。
  「沒錯。我聽說他們彼此都在地球出生、在同一所大學畢業。兩人碰巧在月面相遇後,意氣相投之下一起創業。不過,那是騙人的。」
  「……你是因為握手時會做的那個確認,才發現這件事的嗎?」
  「沒錯,看手就知道是不是月面出生。」
  「我那時候也被你這樣一次就猜中。」
  「這樣偶爾會有人覺得毛骨悚然就是了。還有另外一點,就是那間辦公室。」
  馬可沒有反問,而是皺起眉頭思考起來。聽說馬可的目標是要超越我,他的自尊想必不允許自己老是當聽眾聽我說話。
  看見綠燈亮起,我一邊心想這是好事,一邊走了出去。
  我回頭一看,發現馬可還站在原地不動,但我不在意地往前走去。
  「我要一球蘭姆葡萄。」
  我在轉角的攤子買冰淇淋時,馬可跑著追了上來。
  我接過冰淇淋,邊舔邊走了出去。
  「你說辦公室對吧?」
  「嗯?」
  「全面都是落地窗的辦公室。」
  我把冰淇淋湊近馬可,但馬可鼓起腮幫子,折返回去買了薄荷巧克力和香草口味的雙球冰淇淋後,又追了上來。
  「你可不可以不要學理沙小姐那樣壞心眼?」
  「還可以拿到糖果或巧克力的犒賞呢。」
  「如果是理沙小姐,真的會覺得自己快要變成小孩,那才真的是可怕。」
  「好啦,你聽好啊!」
  我繼續說:
  「負責公司財務的CFO會關上那間辦公室的門,肯定是在有不可告人的祕密的時候。」
  「……但我沒有發現數字上有可疑之處。」
  「事業計畫或是研究小組之類的。」
  「喔……不過,也不是不能體會一家公司會想在這方面說大話的心情。再說,聽他們說話時只要自動打折扣就好。」
  「嗯。還有一個問題,那是一家會設計出那種樓層空間的公司,我不確定想在那裡上班的傢伙會喜歡像吉姆‧布萊克那類型的人。」
  午後的牛頓市辦公大樓區散發出較為悠哉的氛圍。
  我再次體會到二十四小時殺氣騰騰的薛丁格街有多麼異常。
  「員工不合?」
  「不是那樣。你也看到瑞奇那無所事事的樣子吧?畢竟那類公司的員工無疑是對天才感到嚮往,才會在那裡工作。我猜瑞奇八成覺得自己被吉姆騙了。吉姆就是因為知道這點,才會在那間全面落地窗的空間加裝玻璃門。」
  馬可豪邁地大口咬下雙球冰淇淋,吞下冰淇淋後,開口說:
  「有沒有可能是你想太多?」
  「很有可能。不過,公司是人的組織,追根究底就在於人。」
  「這點……我當然能夠理解……」
  「最後一點,明明獲利金額那麼高卻現金不足,這點明顯不尋常。那家公司不需要維護老舊的工廠,也不用扛庫存。公司的支出只有人事費和辦公室租金,頂多再多個電腦租賃費。」
  聽到我的話語後,馬可露出感到厭煩的表情,我知道馬可的反應是在埋怨我既然有這方面的確切數字憑據,為何不先告訴他。
  「我猜那家公司應該是把軟體升級之類的收入提前列入本期利益。那種心態就是『反正客戶鐵定會升級軟體,先把這部分的收入列為利益又不會怎樣』。這是軟體公司為了在結算時交出一張漂亮成績單的慣用手法。不過,如果先把未來的利益挪過來在利益裡灌水,稅金部分相對地也會變多,現金也就這樣一口又一口地被吃掉。畢竟就算說什麼近乎免稅,也不是真的免稅。不僅如此,客戶會不會確實升級軟體根本無從得知。如果競爭又那麼激烈的話,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那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我聳了聳肩回答:
  「想必是為了可以拿著經過窗飾的結算表,到處去拜訪金融機關或專門針對未上市股票從事投資的投資人來挖出資金。最初的目的或許純粹是當成一種促進劑,好讓自家公司的規模變大,可以跟競爭企業拉開距離。賽侯不是說過他們那領域的競爭很激烈嗎?不過,一旦這麼做了一次,下次想再做時,就必須做得更大。畢竟出資者都期望見到持續性的成長。但是,萬一很難再這麼做的話,要怎麼辦呢?萬一已經無法再繼續拉高金額,要怎麼辦呢?」
  「會變成怎樣?」
  「竭盡所能地挖出所有挖得到的資金,然後銷聲匿跡。」
  可能是冰淇淋太冰了,馬可一副頭痛難耐的模樣皺著眉頭。
  「我會……好好調查看看。」
  「我也希望你好好調查一下。」
  我這麼回答後,吃起冰淇淋。
  馬可輕輕嘆了口氣說:
  「又是一家不合格的公司。」
  「是啊。」
  「一千家公司篩選後剩下十家,再進一步調查後刷到只剩下一家可以拜訪,結果拜訪後果然還是不合格。不過,這次是人家介紹的就是了……」
  我知道馬可想要表達什麼。
  四周的高樓大廈高聳得彷彿隨時有可能倒塌下來,我抬頭仰望高樓大廈框起的四方形天空。
  「靠股票來投資的做法或許已經落伍了。」
  有時候以為找到一家前途無量的公司,卻發現內部腐爛得徹底。股市聚集太多人和資金,束緊市場的皮帶已經變得鬆垮。在四年前的那個時間點,艾蕾諾亞也為此感嘆不已。她說到處都是詐騙企業在上市股票,已經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就算她制止了詐騙企業上市股票,也會有其他投資銀行協助上市。
  那樣的狀況已經就這麼持續了四年。月面的進展速度太快,已經到了近乎瘋狂的地步。「喪心病狂」這個字眼已不是一種迷信說法。
  「就算募集到了資金,也沒有對象可以投資。每家公司都是可怕的怪物,根本不是能夠投資的對象。再來就只能競爭承擔風險的能力有多強了。」
  「畢竟即使是同一場賭局,只要跟人借錢以雙倍的金額下賭注,獲利也會變成雙倍。」
  馬可的口氣聽起來不是在表示贊同,而像在責備。
  如果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我的投資,想必會感到百般焦急吧。既然找不到對象可投資,只要把目前已投資而且獲利的部位提升成兩倍不就好了!
  「粗腿驢子」絕不是一種讚美。讓募集來的資金閒置在那裡根本是一種不可取的怠慢行為,兩三倍的資金槓桿操作已經是理所當然要有的動作。我所知的哞哞一族的最高資金槓桿倍率是史無前例的三十倍。
  如果以自我資金的三十倍金額下賭注,只要準備三慕魯多左右的資金,就可以買進一百慕魯的股票。只要這支股票的股價上漲3%,金額變成一百零三慕魯的話,賭金就會立刻翻倍。金額變成一百一十二慕魯的話,又會再翻倍。
  憑月面的狀況,只要抓到一支暴漲個股,價值一百慕魯的股票只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就可以漲到三百慕魯,甚至四百慕魯。根本不需要多久的時間,臉上還掛著兩行鼻涕的小毛頭就能夠搖身變成大富翁。
  不過,這個策略光是遇到一百慕魯的股票變成九十七慕魯的狀況,就會破產。不僅如此,股價會暴漲,就代表也有可能反過來暴跌。而且,我已經切身體驗過只針對一支個股投下鉅額資金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在八年前的那場投資競賽,我落得如鯨魚擱淺的下場。
  不限於股票,交易就是要有買賣雙方的存在才得以成立。如果下賭注的金額過於龐大,事到緊要關頭時就會動彈不得。自己做的賣出動作會導致價格下跌,價格一下跌就會引來更多賣出動作,最後會變得更加不容易賣出。
  不限於γ值的陷阱,惡魔就藏在市場裡。
  股價漲得越高,惡魔的利爪就會刺進你的脖子越深。
  「你不也考慮一下做另類投資嗎?」(註:另類投資(Alternative Investments)也稱為替代投資、非主流投資,是指在股票、債券及期貨等公開交易平台以外的投資方式,包括私募股權、風險投資、地產、礦業等等。)
  馬可一副察言觀色的模樣問道。
  當基金成長到一定規模後,幾乎所有基金都會從事多角化的投資。股市雖說是一個巨大的金融市場,但那也僅限於站在個人投資人的觀點。就連包含地球先進國家的股市,其交易規模也只是一天平均從一百億慕魯到最大一千億慕魯左右。世上也存在著運用資金高達一千億慕魯的機構投資人,所以除非把交易金額會超過一兆慕魯的匯率世界也涵蓋在內,否則很難真正從事鉅額資金的投資。
  「說是這麼說,但你說的另類投資具體來說是什麼?」
  對於我的壞心眼發問,馬可壓低下巴回答:
  「ABS之類的……」
  「被華萊士博士盯上的商品還要投資?」
  「我承認確實會比較刺激……」
  馬可一臉想接著說「但風險應該還好吧」的表情。
  「……嗯。」
  我咬了一口甜筒。
  如果過度迴避ABS,只會變成是不合理的意氣用事行為。信念和意氣用事是兩碼子事。如果真的夠冷靜,可以先做了解,再決定保持旁觀態度就好。
  「既然這樣,還是去問一下Miss莎蒂亞好了。」
  「咦?」
  「畢竟再這樣下去,就要變成左右都去不得的布里丹之驢。就請亞馬遜人來幫我們在叢林裡帶路吧。」(註:布里丹之驢是以十四世紀的法國哲學家布里丹之名而命名的悖論,指一隻完全理性的驢子恰巧站在兩堆等量等質的乾草之間,驢子因為無法做出究竟該吃哪一堆乾草才好的理性決定,最後餓死在兩堆乾草之間。)
  住宅支援計畫已經成形,接下來需要更多的資金。如葛詹尼加所說,如果不動產的行情再次暴漲,光是如此就會讓計畫變得難以推展。
  為了替我的夢想布局,我也希望這個計畫能夠成功,而且就算沒有這層目的,我也不能在這個人人皆可夢想成真的月面,讓自己成為阻礙計畫的瓶頸。
  更重要的是,我也想好好確認深植內心的「風險與投資回報的關係」是否真的已經崩壞。

  薛丁格街的黃金地段。
  在這個世界財富的聚集之地,不是閃閃發亮的玻璃帷幕大樓,就是堅固厚實的石造建築物。
  穿過垂掛著巨大水晶吊燈的大廳,以及展示著古代繪畫的候客室之後,來到散發出來的氣味猶如低廉精油一般的房間。
  我猜想著那應該是紙張和墨水的味道。牆上排列著顯得氣派的精裝書,相信就是以地球的標準來看,那些書本也稱得上是歷史悠久。
  照理說,馬可應該很喜歡這樣的氛圍,此刻卻一臉厭煩的表情低著頭。
  說實話,我也不是無法體會馬可為何會有這般反應。
  「哎呀~~~~阿晴!好久不見!」

  被鱷魚或暴龍一口咬下的瞬間應該就跟此刻的感覺差不多吧。說到大塊頭、大噸位,還有雖然我怕得不敢多問,但恐怕年紀也很大的莎蒂亞的擁抱,另有一個別名叫作「死亡熊抱」。
  「我還是一樣拜你的大名所賜,財源滾滾呢~」
  「……不敢當。」
  莎蒂亞臉上的妝濃得像是只要拿一張紙往臉上貼,就可以直接印出她的臉來。莎蒂亞笑容滿面地點點頭,我彷彿就快看見像飛蛾或蝴蝶身上的鱗粉飛舞過來。
  「嗯!嗯!哎呀!馬可你今天也好可愛喔~~~你好啊!」
  「妳、妳好唔!」
  我一邊看著馬可的臉像被兩顆籃球夾住,一邊整理變得歪七扭八的服裝。
  可能是因為無法呼吸,馬可死命地掙扎著,但還是被莎蒂亞深深擁抱了三十秒鐘之後,才得到解脫。
  「好啦,今天是來談什麼美好的案子呢?又有像阿法隆一樣的案子嗎?」
  「阿法隆事件後,我有來談過那樣的案子嗎?」
  我略帶苦笑說道,莎蒂亞送來秋波地眨了一下眼睛。
  「呵呵,多虧你們委託我們家事務所來處理阿法隆的相關訴訟,我們事務所才有機會獲得全勝。那樣的狀況很少有機會遇到的。在那次的事件中華萊士博士賺最多錢,但我敢說第二賺錢的人就是我。」
  從理沙的身上,我深刻學習到如果看見笑起來帶有狠勁的女人,就必須提高警戒。莎蒂亞不害臊地把紫色眼影抹在臉上,但可怕的是這樣的妝容反而讓人覺得很適合她。
  「而且,光是身為你們公司的顧問律師,就會有一堆大企業主動來我們事務所。說來說去,我們這行業靠的也是人氣和信賴。不過,葛詹尼加總統的生意有可能會做不成就是了。他應該沒辦法連任了吧?」
  「妳還是一樣這麼心直口快。」
  「我的對外發言很貴的喔。」
  莎蒂亞讓她的大屁股往黑檜木書桌上一坐,隨之拿起外型細長的金色菸斗,跟著打開菸灰缸蓋發出「鏘!」的一聲清脆聲響。
  「所以呢?你知道我的時薪有多高吧?找我有什麼事呢?」
  「我已經事先跟妳的祕書說過只是無聊的小事。」
  「呵呵,別當真嘛!」
  莎蒂亞再次眨眼送來秋波。
  「我想麻煩妳幫忙解讀結構型債券的規格書。馬可。」
  「喔,好的。」
  馬可利用行動裝置呼叫出資訊後,遞給莎蒂亞。
  「嗯?」
  「除了解讀規格書,妳應該很了解這類商品有過什麼糾紛,可以的話,也請分享一下相關資訊。」
  莎蒂亞動作熟練地滑動畫面,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行動裝置,一邊用空著的另一手指向房間角落。
  莎蒂亞似乎是在示意要我們坐下來。
  「沒想到連你這樣的人也終於走到這一步。」
  讀著行動裝置的內容讀了好一會兒後,莎蒂亞抬起頭這麼說。
  「妳這話的意思是?」
  「你不知道地球上有一句有名的格言嗎?當擦鞋童也開始滿口股票經,就表示到了該脫手的時候。這是上一世紀的一個資金雄厚到足以左右世界大戰的金融大亨說過的話。」
  我找不到話語好回答,只好保持著沉默,莎蒂亞見狀,臉上浮現壞心眼的笑容說:
  「哎呀,你生氣啦?我知道你也是個一流的投資人,但對於股票以外的商品,你都是門外漢吧?」
  「我沒有在生氣啊。」
  聽到我這麼說,莎蒂亞一邊看似開心地笑著,一邊把菸草塞進細長的菸斗前端,並拿起以水中花做點綴的桌上型打火機點燃菸草。
  「你剛剛在問這類商品有過什麼糾紛是嗎?」
  「是啊。」
  「聽說上次我們家事務所設在地球的分部,來了一個馬來西亞的罐頭業者。」
  「咦?」
  「聽說他們賣過提供給月面市場的商品,所以聽從本店就在附近的哈羅德兄弟的建議,買了屬於結構型債券的商品來迴避月面的慕魯幣和馬來西亞的令吉幣之間的貨幣風險。」
  出口業者會以外幣形式收取貨款,但匯率行情隨時都在變動。因此隨時有可能面臨就算好不容易靠出口賺得利潤,萬一收取到的外幣價值下跌,利潤也會隨之減少的風險。
  不過,只要利用金融工具,就能夠迴避這樣的風險。
  「當然了,進出口業者會採取匯率避險措施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而且,只要聽到一句『你們的競爭對手早就都這麼做了喔』的必說推銷話語,也就很難反駁什麼。」
  莎蒂亞彈了彈菸灰,繼續說:
  「不過,簽約後正好過了半年,罐頭業者就像被撈起的深海魚瞪大著眼睛,衝到我們家的事務所來哭訴。他們哭著說被月面的貪婪人士給騙了!」
  馬來西亞的罐頭業者。
  聽到這句話,我的腦海裡只浮現地球的電影裡會出現的熱帶地區中小企業。
  「聽說一問細節後,才發現罐頭業者被告知可以幫他們本業做避險的結構型債券,原來是把貨幣期權和利率交換契約加以組合的衍生性金融商品,還被灌進了足夠一路飛到木星去的燃料。罐頭業者一眨眼就扛了金額高達全年營業額二十倍的貸款,氣得暴跳如雷地跑去哈羅德兄弟罵人,但哈羅德兄弟拿出記載了多達七萬頁法律條文的契約書趕走他們,所以最後才跑到我們家的事務所來。」
  莎蒂亞聳了聳魁梧的肩膀,從肩膀延伸出來的兩隻像樹幹一樣粗壯的手臂隨之晃動。
  「我這麼說或許比較粗魯,但做出這類商品的銀行開發部門就是一個會利用這樣的方式,做出與現實生意毫無關聯、可以大量破壞金融的武器工廠。」
  莎蒂亞朝向回到馬可手上的行動裝置頂了頂下巴,跟著吸入一大口菸草,再優雅地吐出白煙。
  「我不會說那個叫ABS的證券也是同類商品,不過……如果要說當中沒有施展任何魔法,就會顯得牽強。那是跟保障一起賣的證券,對吧?」
  「妳本來就知道ABS的存在啊?」
  「哎呀,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我們家事務所也會對開發這類商品的那一方提供法律相關建議啊。你如果要繼續這樣裝天真小男孩的模樣,我很忙的,別怪我不奉陪了喔?」
  「華萊士博士很關注ABS,所以我在思考該不該草率涉入。」
  下一秒鐘,莎蒂亞迅速瞇起眼睛。在投資界,華萊士的名字勢必會掀起風波。
  「我也聽到傳言說那位老爺爺很關注ABS。」
  「博士沒有來找妳商量,就表示他會關注不是為了挑毛病,是嗎?」
  悲觀帝王華萊士擁有強而有力的兩大絕招。
  一招是揭發窗飾結算等明顯具有違法性的行為,另一招是預測這一門生意可否順利做下去的未來性。
  「ABS不具有違法性喔,也沒有硬要把人帶進數字迷宮的強勢做法。還有,它也不是無中生有的那一類商品。畢竟ABS是將某資產作為擔保。它不是像逆向浮動利率債券那樣,不知道為什麼只是把上面的東西換到下面來,就可以賭一場的魔法商品。ABS甚至可以說是這業界難得會有的正經商品。在商品上面沒有任何可構成詐騙的要素。」(註:逆向浮動利率債券(Inverse Floaters)是一種利率與市場利率成反向變化的浮動利率債券。)
  聽到莎蒂亞這麼說,我露出苦笑心想:「真不愧是手腕高超的律師。」
  「妳是說在商品上面沒有?」
  「Shit!唉~我討厭自己的嘴巴!」
  莎蒂亞哀哀叫著,白煙從她的鼻孔裡冒出來。
  「我真的要改掉語帶保留的習慣。」
  「妳發現了什麼扭曲之處嗎?」
  莎蒂亞看著我,露出像是睡眼惺忪、視線無法對焦的眼神瞇起眼睛。
  我察覺到莎蒂亞是在猶豫,不禁覺得稀奇。
  「接下來的內容就跟生意有關了。」
  「……意思是妳主動做了調查嗎?」
  「是啊,我們這一行如果只是機械性地處理自動送上門的案子,也是有可能陷入窘境的。在地球的歷史上,隨便一抓就有一大把這樣的例子。那些例子往往都是過去一直是好的,結果卻變成壞的。還是必須早一點發現哪裡有可能腐敗才行。如果我們在揭發阿法隆非法行為的前一刻接了必須擁護阿法隆的訴訟案子,你想想看會怎樣?就算我們沒有惡意,到時候也不知道世人會用什麼眼光來看待我們這樣的律師事務所?」
  莎蒂亞的身分雖說是律師,但帶領組織的人是經營者,也是投資人。
  我點了點頭回應後,莎蒂亞凝視著金色菸斗的前端,再次嘆了口氣。
  「這是我對你的投資。」
  「其實妳也可以說是針對阿法隆一事欠下的人情在還債。」
  「呵呵,聽姊姊的建議,要好好珍惜人情財產。」
  「……我會心存感念地記住妳的話。」
  「其實呢,只要好好讀那份規格書的內容就會知道是怎麼回事。」
  莎蒂亞的笑容顯得壞心眼,但我知道她是在捉弄我。
  「妳們的能力就是即使面對百萬頁的內容也找得到寶石,不是嗎?」
  「……你果然值得我欣賞,要不要來我們事務所上班?」
  「我不確定理沙願不願意放我走。」
  我一拿出理沙的名字,莎蒂亞立刻發出「唔」的一聲說不出話來。在執行住宅支援計畫上也會遇到撤離等問題,因為這方面是委託莎蒂亞的事務所負責法律動作,所以理沙和莎蒂亞會在這些時候照到面。
  她們兩位是能力不相上下的堅強女性,但向量的方向一正一反,理沙似乎讓莎蒂亞感到有些棘手。
  「玩笑話點到為止就好。言歸正傳,ABS。這個對身為創造者的銀行有好處、對客戶有好處、人人都有好處的商品之所以會被說是煉金術,其實還有另一層含意。」
  「另一層含意?」
  「精髓就在於發行者是商業銀行或投資銀行。」
  看見我皺起眉頭,莎蒂亞顯得有些開心。
  「你是一個道地的交易員喔。聽說你也不做資金槓桿的操作,所以有可能察覺不到吧。就是信用額度。」
  「信用額度?」
  看見我陷入思考之中,莎蒂亞開心地笑著。
  「我果然沒猜錯。可能是你連想用它的念頭都沒有,才會聯想不到吧。不用說你應該也知道一家集中人們存款的國際性商業銀行會受到國際清算銀行的規範限制吧?對於放貸金額,商業銀行必須持有該金額8%的股東權益。換言之,就是被限制只能夠操作十二倍再多一點點的資金槓桿。不僅如此,還被限定只能針對低風險的賭注。投資基金是從披著一層慾望外衣的有錢老頭那裡募集資金,所以就算虧了一大筆錢,也是有錢老頭自己活該,但銀行是幫種馬鈴薯的善良湯姆老爺爺代管存款,如果銀行輕易就會破產,會讓湯姆老爺爺很頭痛。剛剛說的就是避免這種事情發生的規範。」(註:國際清算銀行(Bank for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簡稱BIS)是為了處理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國的賠償支付以及相關清算業務,在1930年於瑞士巴賽爾所設立的國際銀行。目前轉變為促進各國中央銀行之間的合作,為國際金融業務提供便利,並提供辦理國際清算業務等服務的國際清算銀行。)
  莎蒂亞是會把自己是地球佬的事實積極表現出來的人。她彈了彈菸灰,再次大口吸菸。
  「像是不動產貸款或是汽車貸款,銀行不是會提供各式各樣的貸款嗎?然後,銀行的放貸金額因為受到剛才說的規範限制,所以最多只能到十二倍。放貸這件事,說穿了只能夠依放貸金額的多寡來獲利,所以規範的存在等於讓銀行被法律限制了獲利額度。那也就算了,貸款就像一隻動作慢吞吞的烏龜,一年頂多只能夠帶來幾%的利益。花了三年的時間終於等到貸款人還清汽車貸款的那時候,就連永保年輕的我也都變成老太婆了。這樣子卻只能夠賺到幾%的利息,實在太不划算了。」
  「哈哈……」
  「馬可,等一下看我怎麼教訓你。」
  「嗚!」
  「然後呢,銀行儘管受到這樣的束縛,還是想要賺大錢,所以貸款成功也賺了手續費之後,才不想只是每個月小家子氣地酌收利息,而是想要趕快進行下一筆交易。在這樣的想法下,便延伸出了把這些貸款加以證券化的動作。」
  「就是把貸款轉換成證券到處推銷出去之後,再組成新的貸款。」
  「沒錯。銀行發現比起酌收利息的傳統做法,這樣的做法比較容易賺錢。」
  莎蒂亞深深吸入一口煙,再緩緩吐出。
  「不過,ABS那樣的商品算是一種點子的轉換。整體看起來明明像裝了一整箱外觀不太好看的蘋果,施展數學的魔法後,卻會變成只有幾顆是快要爛掉的蘋果,和一大堆紅得發亮的蘋果。蘋果的外觀變漂亮了,大家就都會搶著要。」
  「只要交易的速度進行得越快,就有越多手續費入帳?」
  莎蒂亞露出滿意的表情,並用扭曲的雙唇含住金色菸斗。
  「那當然。不僅如此,因為還會一起銷售保障商品,所以買賣保險的手續費和保費收入應該也相當高。我記得銷售金額好像是達到十億慕魯,對吧?獲利金額想必相當驚人。如果把放貸時的手續費也算進去,一個不小心搞不好加總起來抽了將近10%的金額也說不定。不僅如此,銀行承擔風險的期間只有短短一瞬間,就只有貸款還在他們手上的那短暫片刻。只要到處賣給投資人,就可以把到還清貸款的那段漫長時間的風險全部推給投資人。銀行自己則是只收取零風險的手續費。很賺錢的生意呢!」
  「也就是說……」
  我在腦中重新整理起資金流向,並思考是什麼人想要得到什麼東西、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在推動事情。雖然整理後得到的結論依舊難以揮去不可思議感,但形式並不陌生。
  「這麼一來,證券和保障商品之間的利率差,也就是聖杯的部分是指提供資金讓銀行得以組成貸款並加以證券化而得到的回報……?簡單來說,就是指存款利率,是嗎?」
  「我也是得到這樣的結論。跟股票那種散發銅臭味的投資世界比起來,定存的零風險簡直就是受到神明的保佑,不是嗎?不過,所謂的銀行存款,事實上是一種借資金給銀行,讓銀行可以放貸給企業的行為。所以,你剛剛說的聖杯,是嗎?ABS和保障商品之間的利率差,也就是煉金術的金子部分,有可能是銀行存款變形而成的。」
  「零風險?」
  「零風險。」
  股票投資處處都是風險。
  為了減少風險,必須查看財務報表,還要打電話給經營者詢問業績或未來的預估狀況,有時還要親自前往公司,針對一切事物提出質疑,甚至到會讓人覺得疑心過重的地步。儘管做到這樣的地步,可減少的風險還是相當有限,所以還要祈禱在投資後直到結果出爐的這段期間,經營團隊可以健健康康的,公司員工之間不要失和,然後提著一顆擔心會發生什麼意外事態的心,不停地禱告。
  不僅如此,股票的規模一旦變大,就會越不容易動作,若早已是股價偏高的股票,更預想得到投資回報的減少。然而,如果想憑靠ABS獲取更多利益,只要讓賭金一直加碼就好。想讓投資回報比現在多十倍?沒問題,只要去借十倍的資金過來就好!投資股票和ABS兩者之間有著天壤之別。
  我這個執著於處處藏有風險的老舊傳統投資方法的人,和利用尖端數學讓風險降低到和銀行存款一樣低的投資方法之間,有著難以填補的鴻溝。
  面對這巨大的鴻溝,我雙腿發軟,發覺時已不由自主地開口試圖鼓舞自己:
  「可是……ABS不是被博士盯上了嗎?」
  「是沒錯啦。」
  莎蒂亞吐出甜甜圈狀的白煙。
  「這麼一來,就表示……應該不是找到數學上的瑕疵,對吧?」
  「畢竟都這時代了,那位老爺爺還在用手寫的方式計算損益。我猜他甚至不知道什麼是微積分吧。」
  「那這樣,是不是因為會有什麼針對會計魔術的法律規範出現?」
  既然只要和ABS一起購買保障商品,就一定能夠獲利,那乾脆把未來的利益也列入本期利益吧!我是指像這種粗魯做法的會計魔術。
  「嗯……就連地球也沒有採取行動,更何況是月面,應該不可能吧。」
  「那博士是在質疑什麼?」
  對於我的發問,莎蒂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開口說:
  「你願意付多少錢?」
  馬可輕輕倒抽一口氣。
  不過,這一類的談判可是嚇不倒我。我面不改色地說:
  「現金五十萬慕魯加上專屬契約的續約。」
  「什麼!阿晴先生!」
  「哈!哈!哈!你果然是個行情專家。」
  如果要說我多少學習到一些投資的精髓,指的不是我比周遭的人更貼近真理。
  投資的精髓只有一點,那就是能夠掌握多少周遭的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只收下你這份決心就好。事實上,我們事務所做的調查也還沒有深入到可以跟客戶收錢的程度。基於我們的職業和經驗,目前有所了解的一點是,這類輕而易舉就能賺錢的生意,一定有『做過頭』的地方。所謂穩賺錢的方法,事實上是真的存在著。只不過,這些方法到最後都會變成是一場騙局,其原因純粹只是因為沒辦法長久持續下去。一旦大家都蜂擁而上,好處就會漸漸變少,而且就算看見泉水已經枯竭,還是會有一大群笨蛋嚷嚷著剛才還看見泉水湧出,所以繼續挖著洞。最後,嚴重意外就發生了。就算大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意外。如果一切都能夠在設想範圍內圓滿結束,還需要什麼律師?」
  莎蒂亞是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那種人。很少人能夠好好說明自己的生意為何做得成。
  莎蒂亞所說的話幾乎可以直接置換成華萊士的發言。
  這麼一來,是否就表示華萊士也同樣走在正途上?
  「如何?阿晴,你要不要出手看看?」
  莎蒂亞的臉上浮現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笑臉貓笑容。
  那張笑臉有可能是誘人走進慾望迷宮的魔手。
  「我是一個股票投資人。」
  「呵呵,這時代在月面上只靠股票撐下去的投資人,應該只有你一個人吧。」
  這是鼓吹客戶的常見說法。
  不過,如果因為被拍了一下屁股就在黑暗中跑出去,只會一路奔向斷崖。
  「妳認為華萊士博士是對的?」
  「你說呢?如果ABS進行得順利,我們就能夠因為要製作說明其結構的規格書,而拿到相關工作,萬一ABS崩壞,也會因為訴訟而成為搶手貨。管它是順利還是崩壞,我們都無所謂。目前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只要ABS被炒得越熱,我們能夠撿到的好處就越多。」
  莎蒂亞帶有狠勁的笑臉,就跟電影裡的黑手黨老大的笑臉如出一轍。
  莎蒂亞她們這些律師靠的就是從糾紛之中搾取金錢。
  至於要如何對抗名為糾紛的風暴,跟她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知道已經打聽不出更多的資訊,只好死心。
  「不過,這次的賭金搞不好會超越阿法隆呢。」
  「咦?」
  莎蒂亞咯咯笑著。
  「你說的那個叫什麼ABS的商品不是一個月賣出二十億慕魯還是三十億慕魯嗎?而且,想必也會有很多新加入市場的銀行,搞不好會堆出大家都不曾看過的籌碼高山呢。如果選擇順著走,也是滿賺錢的投資,而如果選擇背著走嘛……我想想喔,假設能夠順利騙過對方,應該可以賺到一筆驚人的數目吧。」
  莎蒂亞吐出白煙,露出心滿意足的笑臉。
  「而且,住宅支援計畫啊!你需要資金吧?雖然在月面只有瘋子才會做那種事情,但我喜歡那種事情。」
  雖然莎蒂亞這麼說,但我當然知道她會拿出住宅支援計畫當話題的企圖。
  「你來找我談阿法隆的事情時,整個人耀眼得不得了。」
  莎蒂亞會這樣說出帶有挑釁意味的話語,其實是在慫恿我。莎蒂亞想必是為了撒下自己的生意種子,企圖讓別人幫她耕田。莎蒂亞認為只要我參與ABS,不論最後是成功或失敗,都會跑來她的事務所尋求法律諮詢。
  對於這種生意人的舉動,我不會覺得不好,我只是覺得如果一直默不吭聲,對事後不會有幫助。
  「那這樣,等《打倒阿法隆英雄傳》出續集的時候,搞不好妳也會是故事人物之一。」
  「呵呵呵,到時候我的妝要畫漂亮一點。」
  我站起身子道謝後,離開了莎蒂亞的事務所。
  馬可沒有主動搭腔。
  他是感到難以置信,還是想學莎蒂亞而在思考慫恿的話語?
  我走出馬路,來到停在路邊的黑色高級轎車旁。透過車窗看了馬可一眼後,我開口說:
  「我私底下要做什麼,應該都無妨吧?」
  華萊士不知道察覺到什麼,莎蒂亞也試圖慫恿我們。
  我開始覺得如果繼續忽視這場巨大風暴下去,可能反而危險,更重要的是,我想要親眼確認。
  我想親眼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落伍了。
  馬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聳著肩膀。
  在圓頂內循環的風似乎變強了一些。

  管他是小規模還是大規模,幾乎所有投資基金都是委託投資銀行,來全面處理買賣股票或債券時的結算或其他動作。在買賣股票方面,投資基金有時會和一般投資人在同一個市場進行交易,更主要的是,投資基金必須處理的個數和份量都不是普通地多,所以自己處理並不實際。
  而且,對於大量收購或盡可能希望匿名進行的交易等等,還是透過悉知相關資訊的投資銀行經紀人來進行交易比較方便。
  基於上述種種原因,所以每一家投資基金大多擁有往來已久的投資銀行窗口。
  想了解基本的市場趨勢或想購買某金融商品時,只要撥一通電話給該窗口,就會有人提供協助。
  不過,如果是要調查ABS,我倒是認識一個最佳人選。
  「來了!久等了~」
  理沙在桌子正中央放上一整隻烤雞。在教會裡可以吃肉嗎?我提出這般質疑,但得到的答案是:「聖誕節不是會吃火雞嗎?」
  先不討論這樣算不算是回答,但包含烤雞在內,桌上排著各式各樣的佳餚。
  「……」
  「我好了!怎麼啦?有妳不敢吃的東西嗎?還是妳想換衣服?可是,我不確定尺寸合不合耶……」
  理沙剛剛坐下來,又立刻急忙想要從椅子上站起來時,那傢伙總算開口說話。
  「那、那個,我、我是說要去談公事才偷跑出來的!」
  克莉絲一身套裝的打扮說道,我停下準備切開雞胸肉的動作,但身旁的馬可早已大口咬下雞腿肉。
  理沙在椅子上重新坐好身子後,在克莉絲面前的玻璃杯裡倒進葡萄酒。
  「那個……酒、酒真的不行啦。」
  「這是葡萄汁啊。」
  「咦?」
  「那是酒。還是妳要氣泡水?」
  我遞出瓶裝的氣泡水說道,理沙輕吐舌頭聳了聳肩。
  「我也是打算談公事啊,妳看我把馬可也帶來了。說明給我聽吧。」
  「喔……呃……」
  克莉絲在眼鏡底下浮現就快哭出來的表情,但理沙一點也不在意,笑容滿面地說:
  「克莉絲實在太久沒過來了。有一年了嗎?」
  「沒、沒那麼久……吧……」
  克莉絲輕聲這麼回答,但可信度相當低。
  我喝一口濃湯後,在盤子裡夾了一些沙拉。
  「所以呢?洽談是要談什麼?我是突然接到聯絡說克莉絲今晚要過來。」
  可能是覺得對克莉絲鮮少在教會露面一事已經一解心中的悶氣,理沙以符合大姊姊的表現掌控局面說道。
  「我跟克莉絲上班的銀行聯絡,跟他們說我在考慮要購買某個商品,所以希望可以聽到詳細的說明,後來對方答覆我會有負責人員來跟我說明。」
  「妳就是那個負責人員?」
  理沙看向克莉絲問道。方才一手拿著公事包從E‧J‧洛克柏格銀行和帥哥業務員一起來到會合地點的克莉絲,瞪著我說:
  「阿晴先生真的很壞!」
  「我看過那個業務員,反正他在也只會說好處,這樣反而礙事,不是嗎?」
  「阿晴先生說想要和我私下談……萬一被誤會了,要怎麼辦!」
  「真的假的?阿晴會說這種話啊?」
  「我只是跟他說我們是老朋友,所以有很多話要說而已啊。」
  「……克莉絲,如果妳還有所留戀,我可以幫忙喔?」
  「唔……!」
  克莉絲漲紅著臉,甚至連眼鏡都起了霧,她握住拳頭不停地顫抖。
  「那個,我在這裡會不會礙事?」
  聽到無法加入話題的馬可這麼說,理沙聳了聳肩後,對著我揮了揮叉子。
  我收起玩笑,一改正經地說:
  「玩笑話就到此打住吧。我會說想要到教會說話,是因為不想聽到推銷話術。在這裡就說不了謊吧?」
  聽到我的話語後,克莉絲的表情有些僵硬。
  她可能覺得有些受傷,但在金融界裡如果抱著一顆纖細的心,也只會讓自己辛苦而已。
  「我不會說謊的。」
  「既然這樣,就不需要那個業務員。而且,如果只是要說話,去哪兒都無所謂。」
  「唔……」
  克莉絲痛苦低吟到最後嘆了口氣,一副投降的模樣垂下頭。
  「我想知道的是ABS的結構。如果是我可以接受的內容,我會考慮以基金名義來購買。」
  「……下單量呢?」
  克莉絲是在確認購買單位,那模樣彷彿想說:「如果是連整數都湊不到的小額訂單,我就要回去。」
  克莉絲恨得牙癢癢的,抱著至少要有所反擊的心態如此發問。
  「馬可,可以買到多少?」
  「這個嘛……如果是評等高的債券,初期差不多五百萬左右吧。如果覺得有潛力,金額也可以增加到一千五百以上。說實話,我們有多的預算。要不然讓阿晴先生上次拒絕的石油資金進來也無妨。那筆資金的單位是算億的。」
  聽見金額越拉越高,理沙一副打從心底感到難以置信的表情。當初我躲進理沙的保護傘下時,光是三萬慕魯便足以讓我們的世界瀕臨滅亡。
  當時克莉絲賺進幾十慕魯就快站不穩腳,現在即使聽見以億為單位的金額,也只是輕輕嘆口氣,並也開始在自己的盤子裡夾菜,吃起料理。
  「可以等一下再談正事嗎?」
  克莉絲接續說:
  「因為我真的很久沒有好好吃飯了。」
  聽得出來克莉絲平常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理沙把倒進氣泡水以取代葡萄酒的玻璃杯放在克莉絲的面前後,動作俐落地在大家的盤子裡分起料理。
  我和馬可也重新用餐,安靜祥和的時光就這麼流過。

  用完餐後,我們移動到克莉絲以前待過的房間。雖然房間裡的瑣碎物品變了,但家具類仍然保持著舊貌。另外,理沙並沒有出席,原因是理沙就算聽了也聽不懂,還有我也不希望理沙參與資金方面的事情。
  克莉絲從倉庫裡不知道翻出什麼東西後,進到房間來,臉上依舊掛著不開心的表情。
  「真是感慨,以前明明是相反的立場。」
  「……真是的,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喔!」
  我心想搞不好克莉絲頗有自信,自認在銀行內部表現得像個成熟大人。
  「抱歉啦,因為在25俱樂部遭到狠狠一擊,所以很想報一箭之仇。」
  「少來了。」
  克莉絲一邊說道,一邊把從倉庫裡翻出來的壁掛捲動式面板攤開來,接在行動裝置上。克莉絲當初利用這塊面板發揮數學能力,那程度可能與羽賀那不相上下,甚至超越羽賀那。
  「……那商品複雜到需要搬出這東西啊?」
  我有些退卻地問道,克莉絲這時總算恢復好心情地笑著回答:
  「我想說馬可也在場,有可能會被打破砂鍋問到底。我只是以防萬一。」
  「我可沒有阿晴先生那麼纏人。」
  「我才不相信你們兩位說的話。」
  馬可露出心有不甘的表情,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忽然瞪著我看。
  「我聽說ABS是對創造者有好處、對買方有好處、對人人有好處的商品。」
  聽到我的話語後,克莉絲微微皺起眉頭回答:
  「我是這麼認為的。」
  「我沒有要譴責的意思啊。」
  「……不過,你會這麼說,就表示你也自己做過調查了,對吧?」
  「那當然。不過,要說我自己做過調查可能會有語病。」
  「我們是去問莎蒂亞小姐的。」
  馬可代替我回答後,克莉絲露出感到極度厭惡的表情,垂著肩膀說:
  「那這樣,不是沒必要把我叫來嗎……」
  「有必要啊,我有不懂的地方。」
  投影機旁邊放著一張桌子,克莉絲在桌上坐下來說:
  「你有什麼地方不懂?」
  「其中一點是ABS跟傳統證券有何不同?我已經了解優先劣後結構的部分。就是有些人雖然要前往會有炸彈飛過來的最前線,但那些人相對地也可以拿到高額犒賞,而躲在最後面的人雖然拿不到犒賞,但相對地絕對不會被炸彈打到,是這樣的狀況對吧?」
  「對。」
  「問題是,如果只是這樣稍微變動一下結構就行得通,應該早就有人去做了吧。」
  聽到我的話語後,克莉絲立刻在臉上浮現心滿意足的笑容說:
  「那是因為數學的進步。」
  克莉絲從以前就屬於發育比較好的一群,她高高挺起比以前更加醒目的胸膛,透過投影機寫起不知是什麼的公式。
  「證券化,也就是把好幾個貸款整合成為一個證券後,再細分金額賣出,這是第一層的避險動作。」
  「這部分我能理解。所有貸款會同時違約的機率很低。」
  「不過,那只是根據經驗法則的說法。所以,誰也不知道實際上的風險有多高。」
  「就像布萊克─修斯公式還沒有問世之前的期權那樣?」(註:布萊克─修斯公式是根據「布萊克─修斯模型(black-Scholes Model)」所導出,此模型是一種期權或權證等金融衍生工具定價的數學模型,由美國經濟學家麥倫‧修斯與費雪‧布萊克首先提出,並由羅伯特‧墨頓修改使模型更加完善,於派發股利時亦可使用。布萊克─修斯公式可估算出期權的理論價格,此公式問世後促進了期權市場的繁榮。)
  所謂的期權,是指可在未來以特定價格購買股票的權利。比方說,可在三個月後以一百一十慕魯購買目前價格為一百慕魯的股票等權利。至於為什麼會有人想要買賣這樣的權利,原因是就算股價在三個月後上漲到三百慕魯,只要擁有該權利,就能夠以一百一十慕魯的價格購買股票。
  不過,期權有一個非常深刻的問題。雖然名為期權的賭注就是因為不知道未來的股價會如何才得以成立,但另一方面,期權的當前價值會取決於未來的股價趨勢。舉例來說,假設明明知道未來的股價會是一百慕魯,卻買下未來能夠以兩百慕魯的價格購買該股票的權利就太愚蠢了。
  這麼一來,這場賭注究竟可以有多高的期望值?既然當前的正確期權價值會依不定數的未來股價而定,就表示想要計算出期望值並非不可能。還是說,期權交易這東西本來就不存在期望值呢?可是,雖然不是很確定,但應該可以算出適當的價格才對啊!期權的深刻問題就是指這種複雜的問題。
  因此,長久以來都是憑直覺在替期權定價,但後來終於有了可以透過數學公式成功算出期權價格的公式,這個公式即是布萊克─修斯公式。
  布萊克─修斯公式讓人類得以揮去無知的陰霾,其開發者中的一人還因此獲頒諾貝爾獎。
  克莉絲此刻的笑容宛如一片深邃黑暗之中的微弱光芒。
  「沒錯,那是利用一種稱為Gaussian Copula的手法。」(註:Gaussian Copula公式是由關聯結構模型所導出,其發明者為中國學者李祥林,此公式促進了信貸衍生商品市場的蓬勃發展,目前全世界每天仰賴此公式進行的交易高達百億美元,並被視為該市場的當前標準。)
  「Co……pu……?」
  「Copula。你會發音嗎?」
  克莉絲咯咯笑著。
  「如果要形容,可以形容是用來推測裝滿蘋果、橘子或香蕉的紙箱裡,每一種水果爛掉的比例分別有多少的數學工具。利用這個工具,可以做撞球式的思考。好比說,如果是阿晴先生會進出的股市,當地球上某國家的利率上下浮動,貨幣行情就會變動,進而影響到原油價格。假設某國家的未來景氣因為這件事而不被看好,承受得了景氣變動的防禦型股票就會有大量訂單湧入……就是像這樣的感覺。」
  「喔。」
  「不過,雖然蘋果、橘子或香蕉都是水果,但每一種水果能放多久天都不一樣。香蕉可能很快就會爛掉,但蘋果不會。而且,蘋果可以觀察其中一顆有沒有爛掉,就預測出其他蘋果也可能快要爛掉,但香蕉看不太出來有沒有爛掉。話雖如此,但兩者都是水果,所以並非毫無關聯。如果很極端地把它們放在高溫多濕的環境裡好幾個月,想也知道每一種水果都會腐爛,對吧?不過,如果是在一定溫度、一定濕度的環境裡放一定的天數,就很難知道實際上有多少水果會腐爛。」
  「的確。」
  這點的道理和縈繞期權的陰霾相同。
  「這樣的比喻也可以套用在貸款上。A先生和B先生就像蘋果和香蕉有所差別,即使A先生違約了,也跟B先生沒什麼關聯。如果再細分成A先生的不動產貸款、B先生的汽車貸款、C先生的信用卡貸款,就更沒有關聯了。所以,就各自會同時違約的機率來說,煮成大鍋飯的貸款可說消滅了相當多的風險。不過,相對地,想要推測出整體的違約機率有多高,就會變得極其困難。那難度高到幾乎可以說只有上帝才知道答案……我是說以前是這樣的狀況。不過,如果有大量的統計數據,就能夠相當精密地算出各貸款可能有多高的違約機率。只要利用Copula的概念,就能夠求出各違約機率的相關性,進而算出整體發生違約的期望值。求出期望值之後,就能夠定出適當的價格。我們開發出來的商品就是利用這樣的手法,在還承擔得起風險的範圍內,前進到差一步就進到危險水域的地方。」
  克莉絲微微縮著脖子,以淘氣的口吻說出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確實理解的內容。克莉絲的眼神明明帶著笑意,卻散發出一股冷漠感。四年前,克莉絲每天操作數學程式操作個不停時,也是露出這樣的眼神。那不是一個柔弱女子,而是一個人得到世界通用能力時的眼神。
  「自稱是專家的人會說什麼長年培養出了直覺,但我們的商品不是靠那種可疑的直覺,而是有任何人都能夠做驗證的數學工具在撐腰,所以也得到相關機關的掛保證。像是被我們的數學工具保護著的高級債,就得到AAA的最高評等。中級債雖然差了一點,但還是有著和先進國家的公債一樣的水準。我們把風險全部塞給低級債來承擔。ABS和傳統證券很相似,卻是不一樣的商品。有了ABS之後,未來的風險全都變成脖子上綁著數學項圈、被訓練得乖巧聽話的小狗。」
  克莉絲本來是一個像可愛小狗被逗得汪汪叫的女孩,不知不覺中,她已經變成逗小狗的那一方。
  「股市的風險也被採用類似方法的數學,接二連三地被排除。主要都是採用VaR之類的方法。利用這些方法可以針對自己的投資組合,直接診斷出有可能在多少%的機率下蒙受多大金額的虧損。如果以阿晴先生以前的標準來說,應該幾乎找不到可投資的個股了吧?」(註:VaR是指VaR風險值法(Value at Risk),也是最廣為接受的市場風險模型。所謂的VaR風險值是指在特定期間內,在特定機率下,持有某一證券或投資組合所預期可能發生之最大損失。)
  我知道克莉絲沒有惡意,但這樣反而更深深刺傷我的心。
  不過,我當然沒有做出讓情緒表現在臉上的難堪舉動。
  「的確,我周遭都是『傳說中的投資人』,每個傢伙都毫不畏懼失敗。」
  「從軌道電梯開始營運以來,綠寶石工業一路防患未然到現在,他們的智囊團也是靠數學在撐腰。乍看下顯得矛盾的數學工具,從隕石到電梯零件無預警發生故障的機率都能夠預測出來,而現今的投資就是被這樣的數學工具保護著。所以,如果不了解這點,就會覺得在冒很大的風險。如果現在去啟動以前的投資工具……就會覺得時代真的不同了。」
  最後這句話或許是克莉絲以她的方式在安慰我。
  我雖然已經就快被重擊倒地,但還是故作堅強地這麼說:
  「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一個關於速度的問題。」
  克莉絲歪了一下頭,但立刻點點頭說:
  「喔~你是指資金運轉,對吧?」
  「沒錯。每個月動用到二十億慕魯或三十億慕魯,這明顯是很驚人的金額。不過,根據我聽到的說明,似乎是組成貸款再轉為證券來銷售,然後把賣證券的錢再拿來放貸。我實在不認為這樣就能每個月運轉那麼大筆的金額。事務方面的程序也趕不及做完,不是嗎?」
  「是的。所以,我們建立了取名為火箭計畫的架構。」
  克莉絲透過投影機動作流暢地畫起圖來。
  「其實比起ABS,大型機構投資人主要是參與這個部分。」
  投資界就是這麼不容易應付。
  「組成貸款後將貸款加以證券化,再進一步把證券賣給投資人,利用賣證券的錢再組成貸款……這樣的動作確實很麻煩,也沒辦法迅速反應。就算不是這樣,一些競爭對手的大型銀行和專賣禿鷹基金的大型投資銀行也已經開始販賣仿冒ABS的商品。在這樣的狀況下,時間損失會是致命傷。因此,我們一開始就考慮到配套措施,建立出可以讓火箭計畫以極限速度運作的架構。這個架構就是設立名為SIV的特別資金運用公司。」(註:禿鷹基金是指通過收購違約債券,再透過惡意訴訟,以謀求高額利潤的基金。該基金通常喜歡購買陷入困境的公司債券或資產,待公司無法償付時,即展開官司以索取鉅額賠償。)
  克莉絲從「E‧J‧洛克柏格銀行」一行字下方拉出一條線,寫上「SIV」。
  「我們讓這家SIV公司發行CP。」
  「發行CP?」
  我不由得反問道。
  CP是商業票據(Commercial Paper)的簡稱,是一種由企業發行,再販售給投資人的證券。CP的償還期間非常短,也沒有公司債券那麼正式,所以有很多人會購買,因此經常被利用於募集短期資金。可以把CP想成是企業為了短期間借款的借款單。
  「是的。雖然證券化的好處就在於不需要長期扛貸款,但就理論上,我們把這個轉賣計畫的導管寬度上限,設定在股東權益的十二倍。」
  銀行組成貸款的行為就等同於一般所謂的放貸,所以會受到國際清算銀行的規範限制。這麼一來,就算銀行再怎麼想要加快腳步,也必須在股東權益的十二倍金額以內,處理組成的貸款。如果想要組成新的貸款,必須先等貸款賣出,讓導管騰出空間。
  「不過,這個瓶頸其實是能夠迴避的。」
  克莉絲一副耍壞的模樣將嘴角往上揚。
  「只要讓剛剛說的SIV公司,在法律上不會與銀行之間帶有資本關係就好。」
  遇到不懂的事情,就老實說不懂。這是身為投資人該有的基本態度,但無奈就是會受到自尊心的阻擾。
  一旁的馬可也露出嚴肅的表情掙扎著。
  「呵呵。不過,因為銀行和SIV在法律上不帶有關係,所以銀行不能直接提供資金給SIV。這時CP就派上用場了。」
  開始聞到一些火藥味了。
  不過,克莉絲顯得有些得意,也顯得愉悅地繼續說:
  「於是,SIV利用販賣CP募集到的資金,向E‧J‧洛克柏格銀行收購一整批貸款。我們不需要做那種組成貸款加以證券化之後,再設法尋找買家賣出的動作。意思就是讓投資人的資金存在SIV,再一口整個吞下E‧J‧洛克柏格銀行發揮吸塵器功用吸來的貸款。然後,把費時的ABS組成動作或是販賣證券的動作都交給SIV負責,E‧J‧洛克柏格銀行就可以立刻轉移到下一個投資。畢竟SIV是一家和銀行不帶任何關係的公司,所以對於SIV所賣出的貸款,銀行就能夠迴避國際清算銀行的規範限制。」
  「原來是這麼回事!」
  我不由得揚聲說道,同時也痛苦地扭曲著嘴巴。
  「……原來是因為國際清算銀行的規範僅適用於銀行以及有連帶關係的銀行子公司啊。」
  「沒錯。因此,有人也會把這個架構稱為影子銀行系統。」
  意思就是建立了一個隱藏系統,可以讓銀行不依賴受到規範限制的客戶存款,即可利用到投資人如泉水般湧出的大量資金。
  「……設立SIV後,只要發行CP募集到越多的資金,向銀行收購貸款的速度也會隨之提升,銀行就能夠接二連三地組成貸款。只要能夠讓對象變成是一群身為富豪的投資人,跟募集老百姓的存款比起來,速度根本快得沒得比……」
  「沒錯。尤其是我們很有自信,知道ABS絕對賣得出去,也就覺得不必痴痴地一直等到ABS全部賣出去。而且,照這個計畫來說,理論上投資人的資金流入有多快,就能夠以多快的速度來收購貸款,並組成ABS。所以,設立越多的SIV,就能夠形成比國際清算銀行規範多出好幾十倍的資金流向。因此,銀行底下要拉出好幾條SIV的線……接著把來自投資人的CP視為如燃料般的存在……」
  克莉絲接二連上地補上SIV的線,沒多久整張圖就變成一張像幼兒園生會畫的火箭圖形。
  事實上,克莉絲在畫出牽扯到莫大金額的投資計畫時,那表情就像幼兒園生拿著第一次擁有的蠟筆在畫畫。
  「呵呵,如同這張圖的模樣,像我就會稱之為火箭計畫。順道一提,目前針對組成貸款的動作,其實也是委外處理,我們會向代理業者直接購買貸款。所以,幾乎是以理論上的最快速度在運轉。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投資引擎。」
  「這正是所謂的……金融工程學……」
  「呵呵,我以前也是把這個字眼視為金融數學的同義詞,但它其實是應該運用在這種動力強大的計畫上。」
  「也就是說……ABS果然不是那種沒有奠定基礎的虛無商品。」
  「是的。如果你會覺得ABS看起來像那樣的商品,有可能是因為它的完成度高到連我都覺得可怕。不過,ABS不是像利率交換契約那種只是把固定利率和浮動利率對調就得以成立的賭博商品,也不是把賭金下注在明年氣候那類不明確事物上的商品。我們提供的規格書上也明確記載了ABS來自哪些貸款。規格書之所以會那樣厚厚的一本,是因為包含了針對這些貸款的各項條約。你看過規格書了嗎?」
  去過莎蒂亞的事務所之後,我也自己看了一下規格書。
  的確,規格書涵蓋了所有種類的貸款,從不動產貸款到信用卡貸款、學生貸款、汽車貸款等等應有盡有。
  「不過,乍看下看不太出來比率。」
  「比率?」
  「蘋果和香蕉的比例。」
  「基本上是以不動產貸款為主。因為無可避免地還是以不動產貸款的規模最大。貸款可以成為證券的材料,現在已經演變成貸款的搶奪戰。不動產貸款也變得很難到手……」
  「嗯。」
  我點點頭後,再補上一句說:
  「妳是指月面的不動產貸款?」
  克莉絲的表情迅速轉為嚴肅。大型銀行裡擠滿一群輕忽不得的人,想要在那樣的地方生存,不讓人看見弱點非常重要。我心想克莉絲應該是在那樣的地方學會了這種表情。
  「你覺得我在阻礙你們的計畫嗎?」
  「那是不動產價格高漲的原因之一。」
  「你說錯了。這樣完全把原因和結果倒過來了。」
  克莉絲和我互看著彼此好一會兒後,我先讓步說:
  「抱歉,我開了一個不好笑的玩笑。不過,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假設十萬戶的住宅平均價格是五十萬慕魯好了,光是這樣就有五百億慕魯呢。」
  「根據自家調查,月面的潛在不動產貸款總額據說有一兆八千億慕魯。這幾乎是無限的財富,對吧?」
  看見克莉絲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我舉高手擺出投降的姿勢。
  金融的完美姿態。從開始有銀行到現在,銀行都是靠著把資金送到有資金需求者的手上來謀利。如今,這般謀利方法達到了百分之百的完成度。
  資金被有著華麗數學點綴的完美手法吸引過來,然後化為貸款,如乘著灑水車一般飛散到借款人的手上。我想起曾經和克莉絲去過克萊普頓廣場的房屋仲介門市。那時,每個人都在貸款買房子。現在的狀況就是那般現象的終極版。E‧J‧洛克柏格銀行透過叫什麼SIV的東西,進而利用CP為燃料飛上天的構圖絕不是一種比喻。我沒有其他問題好問,但又不甘心閉上嘴巴,於是開口詢問:
  「順便問一下,風險最高的低級債損失率大概多少?」
  克莉絲在眼鏡底下露出笑容說:
  「近乎零。」
  「近乎?」
  「到小數點第三位都是零。」
  「……那確實是零沒錯。」
  零風險、聖杯、煉金術。
  在這三樣東西都湊齊的狀況下,我的大腦似乎會自動叫我惡言相向。
  「這麼說來,做為保障的保費會不會收得太貴了?我聽說要3%左右。」
  「呵呵,那資訊過時了喔。現在已經不是那樣的價格了。不過,初期不管要價多少,都賣得出去就是了。」
  「到底是多少?」
  「呃……以今天的行情來說,低級債是……」
  「行情?妳會這麼說,就表示它是被交易的?」
  「是啊,畢竟對不利用會計魔術的人來說,保險金是礙眼的米蟲。也有很多人會說『反正又不會違約,有保險也只會覺得礙眼』。而且,我們也需要知道市場會以多高的保費來評價我們。老實說,對投資人而言,這個計畫的利益在於ABS和保險的利率差。保費越便宜,就越能夠和其他銀行拉開距離。回到剛剛的問題。」
  克莉絲說到這裡先停頓一下,跟著說出數字:
  「我想起來了,大約是0.8%。保險契約大多是以一年為期,也就是說低級債在這段期間內有可能不履行的機率被認定是0.8%。如果是安全的中級債或高級債,保費會更便宜。幾乎等於是免費。」
  既然實際的損失到小數點第三位都是零,就表示0.8%也算是太貴。
  而保險金降得越多,和證券的支付利息之間的距離就會拉得越開,可列入利益的金額就會越來越多。
  我和馬可互看著彼此時,克莉絲繼續做出這般發言:
  「話雖這麼說,但低級債還是賣不完。」
  「真的啊?喔,買方好像有購買限制,是吧?」
  「這個嘛,在性質上,低級債是能塞進多少風險就塞多少風險,所以是BBB的評等。意思就是,低級債差一步就算是垃圾債券。現在願意購買低級債的公司變少很多。」
  「那妳們怎麼打算?有那麼龐大的金額在流動,滯銷商品的金額應該也很龐大吧。」
  體內的代謝物勢必會沉積。
  然而,克莉絲卻露出顯得開心的表情,看得我不知為何打起寒顫。或許是克莉絲那種不論面對任何問題,都一定會找出解答的姿態散發出某種美感的緣故吧。
  「因為對象是阿晴先生,我才願意說出來。」
  「……怎麼覺得好可怕啊。」
  「這部分我們已經賣給年金基金或財團等重量級當中的重量級客戶,那個被阿晴先生趕回去的帥哥業務員,其實也是打算來推銷這部分。」
  E‧J‧洛克柏格銀行恐怕已是人類史上最高水準的金融製造機,這個金融製造機製造出了尖端的金融商品。那是一個和只會踩著笨重步伐在股市裡走來走去的驢子無緣的世界。
  克莉絲在因為反光而看不清楚眼睛的眼鏡底下,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我們也從一開始就知道處理代謝物可能會是令人頭痛的問題。不過,在某天,忽然靈光一閃。我們心想如果把那些沒賣完的證券集中起來,再施展一次Copula的魔法來處理不知道會怎樣?結果你知道怎樣嗎?」
  華萊士的話語閃過我的腦海。
  「結果順利把風險太高而沒賣完的一大堆證券,分離成一小堆風險極高的證券,以及一大堆毫無風險的證券。」
  煉金術。
  「我們將其命名為債務擔保證券──CDO。CDO和ABS一樣分成高級債、中級債、低級債三個等級。高級債和中級債是絕對安全的AAA評等。然後,理所當然地,因為被拿來當材料的原有證券本身就有很高的利率,所以CDO的整體利率不小心變得比ABS更高。CDO一定會熱賣的。還有,因為CDO是把代謝物回收再利用,所以也能夠幫忙解決市場上貸款變少的問題。意思就是不需要再組成新的貸款。當然了,我們也會同步進行當這個CDO也出現沒賣光的商品時,再次把沒賣完的商品集中並重新組成的模擬動作。這部分會是CDO乘以CDO,所以我們暫稱為平方CDO。那麼,把沒賣完的平方CDO集中起來的商品要叫作什麼呢?我個人是覺得可以稱之為立方CDO。」
  老舊的投影機一邊發出滋滋響的電子音,一邊映出月面火箭圖。
  說話略顯急躁的克莉絲抿著嘴發出竊笑聲。
  「所以……」
  克莉絲讓身體往前傾,繼續說:
  「請問兩位要購買多少數量呢?」


  第三章

  克莉絲和理沙一起開心洗碗盤的聲音傳來。
  我忽然陷入錯覺,以為回到了四年前,但時間永遠無法倒帶。
  而累積多少時間,人們就會確實得到多少成長。
  「那架構……好厲害啊。」
  馬可一邊望著仍掛在牆上的ABS和CDO的計畫,一邊發愣地說道。
  「完全適用於月面。」
  「目前先決定購買五百萬慕魯的高級債,確定要購買喔?」
  如果這時還說不要,我真的會變成一隻頑固的驢子。
  「保障商品也要一起購買。」
  「……你打算順著會計規則反過來出招嗎?」
  「沒有,我不是為了賺錢才決定購買。我只是先買來了解一下是什麼樣的商品。」
  我心想至少要掙扎一下而這麼說,馬可夾雜著嘆息聲說:
  「我是覺得其實也可以購買那個叫什麼CDO的中級債。」
  把ABS的代謝物集中起來,加以過濾乾淨成為證券。
  名為風險的不純物質一道又一道地進行濃縮,並且被排到後方去。或者也可以形容這樣的動作近似把海水轉換成淡水。
  「等決定要卯足勁去購買時,我會那麼做的。為了盡可能地追求利益。」
  「你還有什麼擔心點嗎?」
  「沒有……」
  我嘴裡這麼回答,但在馬可的面前翻開掌心,最後放在膝蓋上。
  「與其說我還心存疑慮,應該說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不對勁?」
  「一切都太順利了。」
  我看著馬可笑了笑。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我又不是華萊士博士。我的心態八成是……不對,應該說幾乎是在忌妒。就是覺得很不甘心。」
  「……股市也有股市的優點就是了。」
  「不過,股市裡我所熟悉的風險和投資回報的關係,在這裡似乎無法成立。對於這點,我就是沒辦法順利吸收進去。」
  投影機畫面寫出好幾行數學公式。八年前,我還靠著一台筆記型電腦從事交易,在那時數學已是強而有力的工具。
  不過,那時還有人們可以親手介入的餘地。換句話說,就是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可以激發腦力樂在其中的餘地。還有,投資回報也還是正因為承擔了風險,才能到手的東西。
  從這樣的角度來說,或許我們那個純樸單純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而且,地球和月面的文化也不同。這裡是一個考驗人生機會的地方。」
  以CP為燃料來發射火箭的E‧J‧洛克柏格。
  相較之下,我卻是就連在過時的股市裡也快跟不上腳步的驢子。
  「看來我被大家稱為打倒巨人歌利亞的大衛,似乎有點得意過頭了。」
  「咦?」
  「大組織果然都是做超乎標準的大事。」
  我看著投影機說道,馬可先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投影機後,聳聳肩說:
  「那是一定的啊,投資銀行的人才充足,根本無法相比。畢竟那裡有成千上萬個像阿晴先生這樣的人。所以,你打算怎麼做呢?」
  聽著傳來的聲響,我聽出克莉莎和理沙已經洗好碗盤,她們倆一邊說話,一邊往放著沙發組的房間走去。
  是啊,說來說去究竟打算怎麼做?五百萬慕魯這麼點小金額的投資,根本賺不到多大的利益。
  如果ABS真能賺錢,必須投入五百萬慕魯的十倍到二十倍金額才有看頭。
  面對讓世人為其獲利而沉醉的投資,我要一直保持模稜兩可的態度嗎?
  股市已經達到飽和,如果想要在股市繼續獲利,我必須降低自己的理智度,也不得不出手購買明明知道價格偏高的個股。不過,如果照克莉絲的說法,似乎是因為風險管理的手法進步,我才會產生那樣的心態。如果這樣的說法是正確的,就表示行情的瘋狂表現將永遠持續下去。我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嗎?
  如果願意屈服於數學,或許就能夠接受吧。
  但是,我也知道世上的事物不可能照著數學走。遇到必須做出抉擇的場面時,就算有人指出一條正確道路,人們也會因為恐懼和情緒混亂而迷失正確方向。更重要的是,從以前到現在,地球上的股市從未有過永遠持續上漲的例子。
  我思考到最後,又回到了原點。
  既然如此,與其還要改變自我信念,我倒想要把時間和勞力分配在比較正向的事情上面。而且,如果是在有信心之下,這個投資將會帶來莫大的利益。畢竟如莎蒂亞所說,這會是一場堆上大家都不曾看過的籌碼高山、史上最大規模的賭局。
  「我會先用『粗腿驢子』的做法看清楚狀況,再決定要不要正式出手。我們好好調查看看吧。這狀況已經不能再忽視下去了。」
  馬可微微歪著頭,開口說:
  「說來說去,感覺最後還是會購買。」
  「如果是得到那樣的結果也無所謂啊。」
  「我無法理解你怎麼會都沒什麼貪念,太不可思議了。你不是那種『現在就動作!再買多一點!』的態度。」
  「你比較喜歡你用謹慎來形容。」
  我站起身子,走出走廊。
  去到客廳後,克莉絲正躺在理沙的大腿上,讓理沙幫她挖耳朵。
  「克莉絲,不要亂動。」
  克莉絲知道被我們看見而想要挪動身體,卻捱了理沙的罵。
  理沙瞥了我一眼後,做出這般發言:
  「阿晴,你也想我幫你挖耳朵嗎?」
  「我沒錢。」
  「呵呵,馬可呢?」
  「啊,咦?不、不用,那個……」
  「除了艾蕾諾亞之外,馬可不喜歡別人幫他挖耳朵。」
  「哎呀,真可惜。」
  馬可半張開著嘴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和我對上視線後,鬧彆扭地別開視線。馬可喜歡比自己年長的女生,想必當然很樂意躺在理沙的大腿上。
  「那就這樣,我們要先走了。」
  「這麼快!真是匆匆忙忙的。」
  「那、那個,我也──」
  克莉絲在理沙的手臂底下說道,我打斷她說:
  「有機會休息就多休息吧,不然會累垮的。還有,我們要買五百左右。我是說ABS的高級債。不過,也要看還有沒有庫存就是了。」
  理沙瞥了我一眼,然後一邊微笑,一邊對著克莉絲說:
  「阿晴這麼說耶,太好了喔?推銷成功耶。」
  「唔……」
  「我走嘍。」
  「好,晚安。」
  我向馬可使一下眼色後,離開了教會。
  天色已變得一片黑暗,氣溫感覺降低了一些。我抬頭仰望浮現在月面圓頂上的星空。
  「竟然會輸給克莉絲小姐那樣的人所製作出來的商品,這世界真是奇妙。」
  馬可剛剛還在站ABS那一邊,現在卻反過來這麼說。
  「那跟外表無關吧。克莉絲很優秀的。」
  「克莉絲小姐當然是很優秀,但還是覺得很奇妙。」
  我大概體會得到馬可想表達什麼。
  不過,或許世間就是如此吧。
  「不過,挖耳朵啊……」
  聽到我這麼低喃,馬可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不笑著過日子,要怎麼撐下去呢?
  如果一直站在原地,等於是在等死。
  我們必須一直往前走。
  因為已經發誓過會一直走下去。
  「平常的業務之外,還要加上調查工作啊,不知道受不受得了喔?」
  「你是在說誰呢?」
  我聳聳肩回應馬可的發問。為了攬計程車,我們往大馬路的方向踏出步伐。

  這天,行情從一大早就起伏劇烈。英國以景氣過熱為由,突然發布升息消息,進而引起大規模的地殼變動。
  有別於克莉絲從事的貸款世界,我們這邊的世界牽一髮而動全身。
  「好像有人破產了。」
  馬可捧著購物袋走進辦公室後,一開口就這麼說。
  「咦?喔,外面剛剛好像很吵。」
  「因為電腦和椅子都被猛力往牆壁上砸。八成是哞哞一族吧。」
  「是喔……」
  我一邊吃拜託馬可買回來的進口櫻桃,一邊讓身體往椅背上靠。哞哞一族本來就是在享受只要預測稍微偏了一些,就必須立刻承擔破產風險的樂趣,所以會有激動反應也不算稀奇。
  一個有可能發生意外的地方,早晚都會發生意外。
  「我聽說因為投資失敗而自殺的案例出乎預料地少,不知道是真還是假?」
  馬可一邊收拾買來的物品,一邊有意無意地說出驚悚的話題。
  「……畢竟美國在一九二九年發生大股災時,紐約的自殺人數也沒有增加多少。雖然我說這種話可能沒什麼說服力,但說來說去,也不過是區區金錢罷了。不過……」
  我一邊大口咀嚼櫻桃,一邊繼續說:
  「成敗在此一舉的大賭注啊……」
  「我聽說你以前也是這樣的作風。」
  我吐出櫻桃子,回答:
  「是啊。雖然我以前很少會操作資金桿槓,但經常只針對進展到一決勝負階段的股票投入所有財產,有多少就賭多少。」
  「最後……慘敗收場?」
  最後「轟!」的一聲爆炸了。
  我舉高雙手,身體往後仰。
  「一決勝負的大賭注當然也不錯。如果可預期會得到投資回報,就應該賭一場。這種機會不是說有就有。不過,不可以賭那種會讓你失去一切的賭注。唯有手上還握有可以再次踏進賭場的入場費,才有可能即使失敗也還能有所挽回。我之所以能夠東山再起,是因為我手上還握有一些東西。」
  而且,那東西純粹只是運氣。
  如果世上有一百個我,另外九十九的我肯定過著凝視指尖發呆的日子。
  「而且,股票方面似乎也已經沒有值得賭上一切的熱烈行情了。」
  「嗯……不過,正因為現在是這樣的行情,買方才更會覺得那是一輩子不會再遇到第二次的上升行情。」
  「這樣卻會因為看見行情不過降了一些而已,就在牆壁上砸電腦和椅子?」
  馬可聳了聳肩,咬起熱狗。
  「就這點來說,我對自己能夠坐在驢子的背上心存感激。」
  「行情起伏得如此劇烈,卻沒有接到半通出資者打來的電話,這一定是因為日常的所為帶來了善報。」
  「高登史密斯先生除外就是了。」
  馬可一副很感冒的模樣說道。
  「不過,他是只要做過說明就會接受的那種人吧?」
  「也是啦。對了,上次有人來推銷過,問我們要不要購買出資者的黑名單。聽說是一本神經質的投訴者名簿。」
  「……要多少錢?」
  我詢問後,馬可聳了聳肩說:
  「不過,神經質以外的人完全沒有來主動聯絡。他們有雙周報告書就已經滿足了。那正是證實大家都很信任你。請不要搞頹廢,好好加油吧!」
  「……我沒有要搞頹廢的意思啊!」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面帶正經的表情,用指尖擦去沾在嘴角的芥末醬舔了舔。
  「自從去了25俱樂部之後,你做出很多自虐性的發言。」
  「……我大概猜得出來艾蕾諾亞當初為什麼會錄用你。」
  「艾蕾諾亞小姐對我說過:『你的優點就是不會膽怯。』」
  「她是在挖苦你吧?」
  「誰知道。」
  馬可歪著頭態度傲慢地這麼說之後,用單手操作行動裝置,下一秒鐘電子郵件轉寄到我的行動裝置來。
  「關於要調查ABS那件事,你覺得一開始先去找這個人打聽狀況好嗎?」
  馬可的動作速度之快,達到一流的程度。
  「對方是受E‧J‧洛克柏格銀行的委託,負責組成貸款的房屋仲介公司。公司名稱是『新紀元發展』。」
  讀出公司名稱後,馬可的表情轉為帶有調侃意味的笑容。
  「呵,你覺得這公司名稱如何?」
  「看到公司名稱的時間點會想睡覺。」
  在調查投資對象的過程中,我記得真的睡著過。那家公司的營業費用異常地高,讓人看了只覺得是為了讓客戶接受房屋融資,直接捧著現金給客戶。
  「話雖這麼說,業績成長率就像事前掛了保證,達到驚人的一年七百二十%。」
  「採用工業方式飼養的牛隻或豬隻也有著具有威脅性的成長率,但我們應該回想一下能夠達成這樣的數字,就表示使用了抗生素、電流以及不存在於自然界的飼料在飼養。」
  「能夠長壽嗎?」
  「那要看平常有沒有好好禱告囉。」
  我再抓起一顆櫻桃丟進嘴裡後,給了馬可這樣的回應。

  「幸會,我是擔任CEO的丹‧史坦納。」
  率領新紀元發展所有員工的丹,一看就覺得是一路打拚過來的業務員,他伸出厚實的手,力道十足地握住我的手。應該要形容他屬於會很熱情地與人握手,連手背也長了一堆手毛的那種類型的人,腦中就會有畫面了。丹的外表也跟這樣的印象完全吻合,擁有結實的胸膛、黝黑的肌膚,以及像企鵝一樣往上豎起的頭髮。
  想要創業成功,據說有三大必要條件。
  運氣、不懂死心,以及只差一步就變成傲慢的過度熱忱。
  「我看過《打倒阿法隆英雄傳》喔!那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故事。現代的騎士精神。」
  如果是在以前,我會因為每個傢伙見到我就從這個話題切入而感到厭煩,但那樣的時期早已經過了。
  到了最近,我甚至覺得幫助很大,可以不用每次思考要如何展開對話。
  「現實其實沒有電影裡那麼了不起。」
  「哈哈,畢竟女演員幾乎都是利用電腦繪圖畫出來的。不過,我聽說現實裡的艾蕾諾亞女士也相當美麗。」
  雖然同樣是以電影的話題切入,但丹和軟體公司的瑞奇完全不同。
  當然了,我沒有要說丹這樣就不行的意思。
  「先不管是真或假,真沒想到月面英雄會來到我們公司,實在深感光榮。請進,我們這裡亂七八糟的,真是不好意思。」
  丹身上的襯衫解開著兩顆鈕釦,我和馬可在他的帶路下,走進辦公室裡。雖然這裡一樣是在薛丁格街上,但位在區域較為低調平靜的一角。辦公室裡的辦公桌排得密集,卻不見員工的身影,顯得一片空蕩。
  「大家都外出去跑業務了。因為我們公司是採用業績定額制度,但相對地,薪水也會依業績金額而定。上個月的頂尖業務員領到了七十萬慕魯的獎金。」
  「……上個月?」
  「我們公司每個月都會發獎金。」
  馬可別開視線,沒出聲地做出「哇喔~」的唇形。以營業額的數字比例來看,難怪丹的公司收益會變少。
  我們沒有被帶到隆重地鋪上地毯,再放上沙發組的接待室,而是看起來像倉庫的一角。雖然名義上那似乎是給訪客使用的空間,但平常想必是熱血員工假寐的地方。
  「不好意思,只有這裡有空間。」
  「不會。」
  我一邊答道,一邊心想:「願意在員工身上花錢,卻不願意在這種地方花錢,從這種態度看來,或許這家公司沒有數字和印象上給人那麼負面的感覺。」
  「對了,阿晴先生──啊!抱歉,因為看過電影,就忍不住……」
  「叫我阿晴就可以了。大家都會這樣叫我。」
  「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阿晴先生,你對不動產投資也感興趣嗎?」
  「喔,嗯……」
  我說話變得含糊,但這是有原因的。
  丹當然也有所察覺。
  「我不會認為你是我們的生意對手。」
  「……你應該知道那件事吧。」
  「我覺得住宅支援計畫很不錯。」
  丹的生意是在人們購屋時幫忙辦理貸款,以他的立場來說,應該會厭惡我這個蓋房子讓人們便宜入住的人。
  然而,眼前的丹臉上的笑容不像業務員會有的標準笑臉。
  「不懂隨機應變的同業當中,應該也有人在大聲嚷嚷說住宅支援計畫是來搶我們的生意。不過……那些都是自己持有物件,或從事租賃仲介工作的小公司。對我們這種辦理貸款的公司來說,反而會張開手臂熱烈歡迎。」
  「怎麼說呢?」
  「人們只要能夠入住便宜的住宅,多出來的資金就會被存下來。存了一筆資金後,就會買房。而且,如果能夠和阿晴先生建立良好的關係,對我來說,也會帶來了不起的加分效果。」
  如果呆呆一直聽對方說話,可能會被對方識破弱點。
  我在腦海裡俯瞰整體狀況。
  丹這群人究竟是以什麼客群為目標?
  「嗯,入住我們支援計畫的住宅的人們都沒有自購房屋。」
  「沒錯。如果能夠以這些人為對象集中性地展開推銷,可說潛力無窮。如今在月面上沒有自購房屋的人,就是形容為珍貴的金雞蛋也不為過。」
  從地球的悲慘地區來到月面的人們、在月面上遭遇失敗而淪落他鄉的人們。這些人沒有自己的房子,直接在街頭或錯綜複雜的小巷子裡起居。他們每天去工作,下班後再回到原地,沒有一個人生活得輕鬆。
  丹把這些人視為未來的客戶。人們可以譴責這般貪心企業就連弱者也不放過的下流觀點。
  不過,如果丹願意提供融資,這些人就買得起房子也是不爭的事實。這麼一想,不禁覺得丹的動機也只是為了賺錢,而就結果來說,或許和我們有著相同的目的地。
  「不過,我們沒有主動聯絡,而是阿晴先生主動蒞臨我們公司,就表示不是為了支援計畫而來的吧?」
  「是的。其實是想請教你關於不動產貸款的事情。」
  「不動產貸款?」
  丹一臉愕然。
  丹理所當然會有這樣的反應,但很快地,他立刻露出明白是怎麼回事的表情。
  「ABS對吧?」
  「……沒錯。」
  丹聳聳肩,笑著說:
  「ABS上市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不過……阿晴先生是第一個直接來找我們問話的人。」
  「我這人比較愛操心。」
  「哈哈!不過,畢竟就是有這樣的態度,才能夠揭發阿法隆的非法行為。對了,貸款的違約案例其實滿多的。」
  「咦?」
  丹突如其來的發言讓我感到意外。如果丹所言不假,利用大量不動產貸款的ABS理應出現更多虧損才對。
  「不過,重點在於貸款源頭是月面的不動產。」
  丹笑容滿面地豎起食指。
  「你應該知道月面的不動產行情從未下跌過吧?」
  「……這部分還算是有掌握到。據說不曾下跌過,頂多只會呈現停滯狀態。」
  「沒錯。畢竟月面的土地有限,移民卻是絡繹不絕。就供需關係的觀點來說,不動產行情沒理由下跌。所以,如阿晴先生所說,行情會有呈現停滯狀態的時候,但不曾下跌過。反而應該說呈現停滯狀態時就像車子在換檔,換檔後勢必會暴漲。」
  葛詹尼加想必也是想到這點,才會來詢問我關於基金的事情。
  不僅如此,如果我記得沒錯,每次價格上漲後勢必會刷新前一次的暴漲紀錄。
  搞不好行情會有呈現停滯狀態的時候,原因是出在與融資有關的結構問題,好比說事務程序的延遲,或是融資發行人的信用額度等等。
  「另一方面,貸款者會還不出錢的原因包括身為經濟支柱的人生病住院、服務的公司倒閉或是被裁員。這些倒楣事不可能預防得了。不過,大部分在那個時候房價已經升值許多,所以只要賣掉房子,就能夠還清所有貸款。不僅如此,幾乎所有人都還可以有不少獲利。當然了,如果才買房子就立刻違約,就沒那麼好運了。不過,我看行情上升的速度勢如破竹,搞不好就算立刻違約也有可能獲利。」
  丹的發言讓我想起四年前和克莉絲去克萊普頓廣場時的狀況。
  沒錯。
  當時人們在廣場裡的仲介門市,爭先恐後地購買房價想必高過其生涯總收入的住宅。那些人幾乎都是全額貸款,只支付利息的部分。就理論而言,如果貸款買下金額高過生涯總收入的住宅,即使做牛做馬一輩子也還不清。
  明明如此,為什麼大家還是能夠那麼做呢?原因是不動產的價格勢必會上漲。
  「於是,如果有人靠第一棟房子獲利,第二棟就會挑戰大一點的房子,然後就這樣一路爬上資產家的寶座。我們的工作就是提供最初的協助給這些人。尤其是……抱歉,說這話你們聽起來可能會覺得有些諷刺……」
  「沒事。」
  「尤其是針對生活沒那麼富裕的移民們,我們也會積極提供貸款。當然了,貸款給這些對象時,不得不酌收比較高的利息……畢竟那些人的條件幾乎都低於最優惠利率,也就是Prime rate的放貸標準,所以無可避免地會變成次級利率。不過,針對這種對象,我們會推薦可先暫時減免利息的貸款計畫。視狀況不同,貸款人可以短時間內完全不需要支付利息,在那之後也可以依低利率還款,但在更之後,利息就會往上升。如果是這樣的架構,即使行情像目前這樣呈現停滯狀態,也可以慢慢等待價格上漲。一直等房價上漲到貸款利息要升息的前一秒鐘,再脫手賣出就好。當然了,等到那時候說不定已經找到賺得高薪的好工作,根本不在乎小金額的利息變動。」(註:最優惠利率(Prime rate)是銀行提供給最重要或信用素質最佳的客戶的放貸基本貸款利率,銀行的最優惠利率由各家銀行自行決定。次級利率(Subprime rate)高於最優惠利率,其放貸對象通常是信用不佳而無法以最優惠利率取得貸款的人。)
  丹停頓下來做了一次呼吸,繼續補充說:
  「如果住在氣派的房子裡,心態上也會有所改變,也會被點燃挑戰心。移民過得貧困並不代表他們的能力低。只要有人願意提供起頭的資金,每個人都有機會抓住成功。」
  以前的外區就是個好例子。
  克莉絲好不容易才拿到大學的門票。
  可是,究竟有多少優秀人才因為籌不出學費而放棄就讀大學呢?
  「葛詹尼加總統如果聽到你這麼說,肯定會雙手要跟你握手。」
  「是啊,我們真心覺得自己是跟阿晴先生站在同一陣線上的人。有時候……我們會被批評是貪得無厭的守財奴。不過,我們之所以受得了在這種辦公室裡工作,每天累得像狗一樣,獎金當然會是原因之一,但也是因為覺得對社會有所貢獻而感到自負。」
  不僅為了賺錢,也把社會貢獻視為目標。
  的確,這樣會帶來動力。
  不知為何,「改變社會」這件事會讓人極度興奮。
  「對於阿晴先生你們採用的方法,我們當然沒有要批評的意思。我們也明白有些人的思想比較保守,會希望盡量避免跟人借錢。我認為這些人還是需要便宜又漂亮的住宅。所以,你我雙方的立場是互補的。如果可以和你一起工作……一定能夠建立出更加美好的月面社會。」
  丹的外表明明顯得有些可疑,但他的話語帶有分量感,表情也相當正經。
  月面上的變化速度如此快,必須保有信念才不會因為受到誘惑而走向瘋狂之路。
  在丹的身上,似乎看得見信念。
  「謝謝你,我真是受益良多。」
  「哪裡,我才是非常感激你讓我們有見面的機會。還有一點。」
  「咦?」
  「以後如果有買賣不動產的需求,請務必多加利用我們公司。」
  不愧是專家,丹以開玩笑的方式推銷說道。
  「好,一定會來請教你。」
  說罷,我和丹握手道別。

  我們去到克萊普頓廣場,在看得見大會廳的露臺咖啡店休息片刻。在那之後,我們沒有事先約定,即前往拜訪與「新紀元發展」屬於同行的貸款公司,以打聽消息。
  我們打聽到的淨是一樣的內容。所有貸款都是藉由不動產價格上漲來避險,以及積極融資給在地球上得不到融資機會的人們是一種社會貢獻。
  在受到連股市也沒機會見到的熱氣折騰後,我無力地讓身體往椅背上靠。不過,其實只要仔細想一想,就會明白那是理所當然會有的現象。
  畢竟以E‧J‧洛克柏格銀行為首,只要是名稱裡有「銀行」兩字的組織,都為了組成ABS等證券,以猛烈的氣勢到處搜購貸款。在這樣的狀況下,市場想要不活絡都難。
  「我們要不要也開始做房屋仲介啊?」
  聽到馬可的調皮話語後,我挺起身子,喝了口蘋果汽水。
  「如果要做,就要買不動產價格綜合指數。」
  如同股價指數可指出整體股市的趨勢,也有指數可指出住宅相關資產的行情變動。該指數上市於交易市場,可針對這個抽象的指數來進行買賣。
  我記得四年前克莉絲也從事過這種交易。
  而且,電費因為阿法隆的違法行為而高漲時,克莉絲曾經以天真的口吻說過這麼一句話。
  ──只要更有智慧地做投資就好了。這樣就可以賺取高於電費上漲幅度的利益。
  克莉絲說得一點也沒錯。
  人們因為漲價幅度高於還款金額,一個接著一個變成資產家。
  「華萊士博士對ABS抱持悲觀的態度,對吧?不知道博士掌握到什麼資訊?」
  馬可喝著表面浮了一層鮮奶油的熱可可。點餐時,馬可還加點了榛果糖漿,我想那杯熱可可肯定會甜到讓人胃酸逆流,沒料到熱可可旁邊還放著一塊蘋果派。馬可果然還很年輕。
  「的確是抱持悲觀態度。」
  「那果然……還是要向瑪莉亞小姐提一下意見比較好吧?」
  「提什麼意見?」
  馬可一副難以啟口的表情看著我。
  我聳了聳肩,讓視線移向露臺下方的大會廳。明明是平日的大白天,手上拎著購物袋、看似富裕的人們把大會廳擠得水洩不通。
  「博士是病態,而不是有病吧。」
  「可是,明明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博士還堅持與行情背道而馳。這樣也太奇怪了吧!」
  「我倒是覺得博士應該有某種根據。」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略顯不耐煩地說:
  「某種根據是什麼根據?」
  「……就是某種根據啊。」
  聽到我的話語後,馬可大咬一口蘋果派,像是要嚥下不滿的情緒。
  「既然那麼在意,要不要投資博士看看啊?」
  「我們公司又不是Fund of funds。」(註:Fund of funds被稱為組合型基金,此類基金是以其他基金為投資標的,而非直接投資於股票、債券等證券。)
  世上確實存在著一些投資基金,可達到讓人以為看花了眼的高投資回報率。也有堪稱奇蹟的基金,假設十年前存了一萬慕魯在基金裡,十年後就會幫你增值到一百萬慕魯。
  不過,一般人不可能找到這樣的基金。因為光是在月面上,名稱裡包含「投資基金」的公司就超過三千家。當中有些基金是由熟悉投資界的人,向不熟悉投資界的人們募集資金,再針對看似有潛力的投資基金進行投資,也因此被稱為Fund of funds。
  不過,以常理來思考,這種基金的做法幾乎只是為了酌收兩次的手續費。
  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應該會有個聰明的人,構思出Fund of funds of funds of funds of funds,再將所有投資對象都寫上自己的名字。事實上,歷史悠久的美國即發生過類似的詐騙手法,利用投資信託在整體投資界展開,最後破產收場。
  不過,時代已經不同,場景也換成了月面。
  「現在的景氣已經擴大,人口也增加了,而且也沒有要調高稅率的跡象。」
  「聽起來都是好事,不是嗎?」
  「搞不好是阿法隆的詛咒……」
  馬可用湯匙舀起鮮奶油往嘴裡送,並投來感到疑問的眼神。
  我露出苦笑說:
  「就是會產生一種想法,覺得搞不好又是一件類似阿法隆那樣的案例。」
  「欺瞞、掩飾、錯覺?」
  「也可能是一種誘惑,讓人想要挫挫世人的銳氣。」
  「哈。」
  馬可感到沒勁地笑了一聲。
  「就再多調查看看吧。」
  「接下來要去哪裡來著?」
  我一口氣喝光蘋果汽水,站起身子。
  「信用卡貸款公司。」
  我從露臺俯視下方的精品店,正好看見一名貴婦在櫃檯前掏出一張吸光的黑色信用卡。

  「如同對一家航空公司而言,訂位系統比飛機本身更加重要,事實上對信用卡貸款公司而言,關鍵不在於其錯綜複雜的付款架構,而在於能夠如何定量處理風險。」
  「意思是指遲繳的風險管理?」
  「沒錯,就是遲繳的風險管理。」
  梳著服貼的油頭、業界最大規模的信用卡貸款代辦公司的CEO覆誦一遍我說的話。對方非常地年輕,所以更顯做作。
  「重點就在於如何巧妙地掌握以多少利率提供給哪些對象,以及這些對象當中有多少比例會違約。我們這一行只要能夠征服風險就等於征服了一切。」
  這裡的辦公室和方才的新紀元發展有著天壤之別,其位置鄰近薛丁格街,位在時髦的區域。
  我們被帶到裝潢得像高級飯店的董事專用交誼廳,也被招待想必是以頂級咖啡豆沖泡出來的咖啡。我習慣性地計算起對生產毫無貢獻的經費支出。
  「關於如何挑選客戶,我們是把包含母公司在地球上長期來的行動,經過長年累積而得的數據加以統計處理後,進行區分。兩位想打聽的應該是E‧J‧洛克柏格等銀行殺紅眼在搜購的貸款吧?」
  對方在說到「殺紅眼」這個字眼時,發音特別地標準。
  「方便請教一下遲繳率嗎?」
  這時,對方誇張地聳了聳肩膀。
  那反應不是在說:「你白痴啊?我怎麼可能把企業機密說出來!」而是因為說不出數據來。
  「近乎零。」
  「零?」
  「偶爾……我是說真的非常偶爾才會發生遲繳的狀況。人難免會有厄運連連的時候。像是刷卡買了皮草大衣的回程路上忽然腦溢血,在被送往醫院的途中,家人在其他地方釀成車禍之類的。不過,大致上來說都是零。」
  「真厲害。」
  聽到我的話語後,對方微微歪著頭,看不出有多開心。
  「畢竟會濫用信用卡到資金周轉不過來的人,大多擁有可扣押的資產。」
  「……聽起來似乎有點像在說反話。」
  「這應該是月面特有的現象吧。人人都會從事投資。不過,基本上都是投資不動產就是了。結構上,因為這類投資持有大量的潛在收益,所以可以利用潛在收益作為擔保來借錢。也是因為這樣,大家才會輕易讓荷包鬆綁吧。萬一快要脫褲子付不出錢來的時候,只要以資產為擔保向銀行借錢來支付就好。或者是賣掉資產來實現潛在收益就好。事情就是這麼單純。」
  對方打扮得光鮮得體,用起輕浮字眼卻顯得得心應手。其態度隱約散發出不悅的情緒,感覺很像一個因為工作太簡單而擔心自己被人瞧不起的工讀生。
  事實上,如果百分之百相信對方的說法,會覺得對方從事的是零風險的放貸業務。這位CEO只要坐在那張椅子上什麼話也不用說,就能夠因為業績良好而領到獎金。
  不過,我感覺到對方的說法有哪裡不太對勁。
  究竟是哪裡不太對勁?
  我心中浮現這般疑問時,對方繼續說:
  「況且,銀行和投資銀行現在都爭先恐後要收購我們的貸款。我們連最後的風險都沒了。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呢?會覺得自己變成要被養成肥肝的鵝。」
  「……張著嘴巴,能灌進多少獎金就灌進多少獎金?」
  「差不多是那種感覺。我想要做更有意義的事業。」
  我不禁感到意外,沒想到對方會說出值得敬佩的發言。這時,對方摘下金框眼鏡,擦拭鏡片後再重新戴上。
  「我試過在25俱樂部包場舉辦派對,也在格蘭德中央飯店狂歡作樂過,但那又怎樣?酒?車子?女人?雖然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模特兒還不賴,但大家想得到的東西都一樣,漸漸地連長相都分辨不出有什麼不同了。話雖這麼說,但我也不想找個結婚對象穩定下來。你們那一行是怎樣的狀況呢?你們運用的金額想必比我們龐大許多,你們都怎麼在過生活?」
  雖然覺得話題方向偏移了主題,但關於這方面,其實我也挺在意的。
  「比我年輕的那群人就只為了賺大錢而到處募集鉅款,但我不知道他們是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年長的紳士們已經獲得成功,卻想要成功再更成功,我也常常很納悶他們的動機是什麼。」
  「……那你自己呢?」
  「……夢想……不對。」
  「不對?」
  我的目的和動機。
  雖然我的腦海裡率先閃過羽賀那的身影和火星的影像,但股市當然也包含在當中。
  事實上,這當中的共同點並不是夢想。
  而是另外一種情感。
  「應該是戀愛吧。」
  我這麼回答時,馬可正好在喝咖啡而不小心被嗆了一下。不過,我其實回答得挺認真的。說到底,我現在的所有行動都是受到八年前那股只能說是戀愛的熱情所推動。對方如狡猾狐狸般摸著下巴,直直盯著我看。
  「戀愛啊……好久不曾想起這個單字了。不過,要怎樣才能夠找回想要戀愛的心呢?要是有哪裡買得到就好了。」
  「憑貴公司的信用卡搞不好買得到喔。」
  對方舉高雙手,第一次在臉上浮現不帶挖苦意味的笑容。
  「下次我們公司的廣告可以用這個點子嗎?」
  「我們的職業不是在寫廣告文案,我們是投資人。」
  「要不要購買我們公司的股票呢?如果用這個點子打廣告,業績會往上爬喔!」
  「我不想被人懷疑從事內線交易。」
  對方一笑,顯得更加年輕。近來有不少比我年輕的人在月面表現活躍。
  「我很好奇月面英雄會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答應接受拜訪,結果超乎我的想像。」
  「但願你是指好的一面。」
  「應該說,反而變成是我想要投資。」
  「我們公司最少從兩百萬慕魯起跳,一年內不能領走資金。」
  「投資回報率的實績呢?」
  我以為對方是在開玩笑,沒想到立刻聽到這樣的發問。我看向身旁的馬可,馬可聳聳肩,信心十足地開口說:
  「不會一砲沖天撞破月面的圓頂。相對地,也不會一路往地球墜落。如果想要知道最具客觀性的數據,建議你可以瀏覽投資界的相關雜誌。」
  「是喔。」
  對方這麼低喃後,慢條斯理地從西裝內口袋裡掏出一疊紙,拿起鋼筆流利地寫上數字。那是艾蕾諾亞也會使用的支票本,紙面被寫上四百萬慕魯。
  「感覺上兩位都很腳踏實地。」
  「你的意思是?」
  「兩位該不會都是地球出生的吧?」
  鋼筆蓋上筆蓋的清脆聲音響起。

  明明是來做投資的事前調查,卻反而被人投資。在找不到對象可投資的這時刻,收下資金也只會造成投資回報率下降。假設一億慕魯的資金可有一千萬慕魯的獲利,投資回報率就會是10%,但如果擁有二億慕魯卻只能投資一億慕魯並得到相同金額的獲利,總資金的投資回報率就會變成5%。
  「別那麼生氣嘛!」
  「我又沒有在生氣。」
  離開信用卡貸款公司後,我們在回程路上進到一家印度料理餐廳,馬可一副深怕別人沒聽見的模樣嘆了口氣。
  那態度彷彿在說:「明明拒絕了石油資金還這樣。」
  「在那狀況下也很難拒絕吧?我也沒料到對方會那麼爽快地掏出錢來。」
  「感覺他們的錢多到不行。還說俄羅斯的模特兒什麼的……」
  「當心我去跟艾蕾諾亞告狀,說你在想一些不該想的事情。」
  馬可縮起脖子,用烤餅沾起盤子裡的咖哩醬。
  「不過,汽車經銷商也是生意很好喔。」
  「要價百萬慕魯的車子也暢銷到不行。」
  汽車原本屬於高級品之一,但現在變得不再那麼高不可攀。不過,說是這麼說,除非是工作上所需,否則汽車也還算是奢侈品之一。
  我們在打聽關於汽車貸款的資訊時,客人也一個接著一個上門,最後覺得過意不去,只好打聽到一半就先告辭了。再說,汽車貸款的內容核心和信用卡貸款公司相同。
  因為只貸款給擁有資產的人,所以就算萬一不履行契約,也不會構成問題。
  不過,比起這種就理論上的風險管理,眼前一切事物順利在運作的事實勝於雄辯。
  也難怪馬可會想要嘆息,事實已經擺在眼前,還需要懷疑什麼?ABS是以這些貸款為資金來源,毫無理由懷疑其健全性。
  儘管如此,我還是有種像魚骨頭卡在喉嚨的感覺。在打聽信用卡貸款的事情時,也是同樣的感受。我不知道究竟是哪裡不對勁,那感覺就像明明覺得身體哪裡癢癢的,卻搔不到癢處。
  看來或許我也不夠資格取笑華萊士博士。
  「那這樣,我們是不是果然應該火力全開地投資ABS或CDO?」
  馬可一邊喝著加了大量甜滋滋芒果醬的拉西,一邊問道。
  位在克萊普頓廣場裡的這家印度料理店感覺平易近人,來用餐的客人也不會那麼裝模作樣。
  我忽然有種如果四年前的我和克莉絲一起坐在這家店的角落座位,也不會顯得突兀的感覺。
  「然後就躺在床上等著變成有錢人啊。」
  「我是覺得這樣也不錯啊。」
  馬可一邊說,一邊大口咬下印度烤雞,又接著補上一句:
  「這應該是個好機會,不是嗎?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去一趟地球看看呢?」
  「……去地球?」
  「我記得是叫羽賀那小姐,對吧?你不是覺得她肯定是在地球嗎?」
  馬可突然提出這個話題,我不禁感到訝異,但立刻猜出是怎麼回事。
  馬可八成是想起信用卡貸款公司CEO的發問。為了什麼在賺錢?
  「我聽說羽賀那小姐是比克莉絲小姐更有實力的寬客。我個人覺得光是這點,就有足夠的理由去找她。」
  我用湯匙舀起手邊的咖哩炒飯準備送進嘴裡,最後又把湯匙放回盤子上。
  到地球去尋找羽賀那。
  這或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過,隔了八年的戀愛啊……」
  馬可發愣地看向遠方說道,我皺起眉頭看向馬可說:
  「我指的對象又不限於人類。」
  很肯定地,我一直和市場在談戀愛。
  「不過,你這樣的說法就表示人類也包含在內,對吧?」
  「唔……」
  「阿晴先生,你本人浪漫多了。」
  很多人都說看過《打倒阿法隆英雄傳》,但現實世界裡的我和創作品裡的我是不一樣的。
  我本來就抱著這樣的想法,但沒想到會得到馬可這樣的評語。
  「這證明了不論是哪一種投資,都要親眼實際看過才行。」
  馬可連苦笑都懶得笑,只是聳了聳肩。

  針對貸款調查得越深入,只是越證實ABS的健全性。
  現在也只能坦率地承認事實了。
  ABS是真的聖杯。
  我舉白旗投降,並寫了電子郵件給我們公司基金的出資者,告知即將開始投資ABS和CDO的決定。出資者的反應是正向的,當中也有人表示老早就在猶豫該不該勸我這麼做。惟獨那位神經質的辛辣派高登史密斯先生,要求我們詳細說明跳脫股票範圍的理由。
  如果是在平常,我都是交給馬可回信,但就這一次,我親自回了信。
  一直以來我深信「風險與投資回報」這個不成文的規定,如果從此角度來看,到現在我還是無法完全信任ABS。不過,如果把忽略這個疑問的動作視為風險來思考,就會覺得ABS的投資回報率應該不會太差。而且,雖然我們公司的基金一路只針對股票投入資金,但股市漸漸就快失去甜頭。照這樣下去,在承受得了的風險之下,有可能無法保持良好的投資表現。我坦率地在信中寫出這樣的想法。
  我猜想高登史密斯是隱居在地球的有錢人。我寄出電子郵件後,他立刻回信表示已理解我的想法,並期待我踏出新的一步。
  基本上,他不是一個壞人。
  不過,看完高登史密斯的回信後,讓我有了一個想法。
  聽說在地球上會以「專業人士的封閉化」來形容,而我似乎也變成其中一人。
  即使自認張大眼睛在觀察各種領域,還是無法避免視野變得狹窄。
  我抱著有些自虐的心態心想:「每當有了足以改變世界的技術革新時,想必一定會有人跟我的心態一樣。」
  向E‧J‧洛克柏格銀行下了ABS和CDO的訂單後的幾個星期,我甚至覺得可以體會囚犯坦承自己的過錯後,從罪惡感中得到解脫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是覺得沒必要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
  帶著淡淡笑意說出這句話的人不是馬可,而是伊果。
  「不過,我能明白那是你對投資抱有高意識的源頭。」
  我和伊果在25俱樂部的桌位上面對面而坐。
  馬可去參加投資對象的企業所召開的會議,所以我為了尋覓晚餐地點而在克萊普頓廣場閒晃時,恰巧遇到伊果。
  「你說我對投資抱有高意識,這實在讓人有些難為情……我只不過是想做自己願意接受的投資而已。」
  「在現在的月面,這個願不願意接受的根據似乎就是數學。」
  「也許是吧。不過,我可以很肯定一點,如果我真的凡事都遵從自我規則只做自己真正願意接受的事情,那我絕對不會花自己的錢來這裡消費。」
  25俱樂部是連艾蕾諾亞那樣的貴族都稱之為高級店的場所。再怎麼放寬標準來評斷這裡的餐點,還是和價位有好一大段距離。在這裡只是為了氣氛和面子在花費不必要的金錢。伊果察覺到我話中的含意後,頓時流露出畏縮的表情,但如果因為這樣就退縮,表現得那麼聽話的話,將無法在投資界裡存活下去。
  「我會當阿晴先生是認為和我一起吃飯可以從中找到附加價值。」
  「對於一切投資,這種划不划算的概念很重要。」
  伊果在臉上浮現一抹邪笑聳了聳肩後,拿起叉子刺起丸子一口吃下。那顆丸子是把龍蝦肉和比目魚肉剁碎成漿再汆燙而成,表面還淋上以蟹膏為基底的醬汁。
  所有食材都是來自地球,淨是一些月面甚至沒有養殖的食材。
  「不過,我沒想到你會那麼討厭金融數學。」
  「我不是討厭金融數學。」
  「我讀過你的『自傳』,你以前還跟寬客合作過,對吧?」
  「如果你把那本書的內容照單全收,我就頭痛了。不過……關於這點,我不否認。」
  「既然這樣,我倒覺得現在算是一種延伸做法。」
  「說是這麼說,但把投資的根據壓在數學上面,還是會讓人難以揮去心中的不安情緒。我終於體會到地球人會不敢搭自動駕駛的交通工具的心情了。」
  我用刀子把伊果一口就吃下的料理切成兩半。對於從外表難以推測食材、第一次要嘗試的食物,我一定只會小口品嚐。尤其是地球的料理多是刺激性強的食物,我吃過一次泰國料理而被害慘了,所以在那之後變得特別謹慎。
  「話雖如此,但如果可以靠VaR什麼的來管理風險,相信那些囉哩囉嗦的出資者們也會接受吧。其實很方便的。我覺得重點就在於怎麼用它。」
  VaR風險值法。據說這個數學工具是只要利用克莉絲一副得意模樣說個不停的數學,就可以明確算出好比說發生30%損失的機率有多少%,60%的機率有多少%。
  利用此手法的投資人可以透過數字,正確掌握自己目前承擔多大的風險,也可以立刻掌握當想要承擔更大的風險時,可能造成損失的機率有多高。
  雖然從以前大家就會說投資不是賭博,但事態演變到這狀況,「投機」這個字眼徹底變成比F開頭的四字單字更加強烈的輕蔑語。
  未來落到我們的手中。
  四眼田雞的數學宅男坐在品質粗劣的椅子上,臉上漾起微笑。
  「不過,大廳裡不是有個傢伙在不久前英國升息時破產了?」
  「那是因為計算出來的機率顯示出有破產的可能性。當中有人會真的破產。反而應該說,如果沒有人破產就太不合理了。」
  「手腕高明的人就會懂得如何下一場不會破產的賭注啊。原來如此,難怪會說是數學工具。」
  「哈哈,阿晴先生果然很擅長識破事情的本質。」
  伊果把酒杯輕輕一仰,一口喝光價位和國小教師月薪相差不遠、一瓶要價三千二百慕魯的地球產葡萄酒,再親手舉起醒酒壺倒酒。如果是那種插在冰桶裡的葡萄酒,其年份很短,而真正年份悠久的葡萄酒,必須一開始就全部倒進醒酒壺裡讓沉澱物沉澱才行。我是到了最近,才學習到這個知識。
  伊果是新時代的年輕人,儘管生活在講究格調的世界,依舊不改學生時期的粗魯做法。伊果示意也要幫我添酒,但我搖搖頭拒絕了。
  「應該說,阿晴先生能夠靠『粗腿驢子』的策略維持住現在的狀況,近乎是一種魔術。」
  「嗯?」
  「那不是正常會有的狀況。只投資股票,也不操作資金槓桿,這種投資手法根本就像手腳被鎖鍊一圈又一圈地綁住,還打算參加百米賽跑。」
  「從客戶那裡募集到資金的那個時間點,我的收入已經算是做了資金槓桿的操作。」
  「原來如此……原來是觀點不同啊……我可不接受這樣的說法喔!」
  伊果把手上的叉子前端指向我。
  他雖然是個天真又不拘束的傢伙,但相對地可以輕鬆不做作地交談,所以有不同的樂趣。
  「有一位了不起的美國資訊理論家在賭場打敗過二十一點的莊家,他不是相當巧妙地指出一件事實嗎?針對某賭注能夠獲取多少回報,說穿了就是依存於對該場賭注所擁有的資訊量。至於這個資訊的質,我似乎和世人不同。」
  「對我們來說,資訊的質就是數學啊……不然就是敢承受龐大資金槓桿的膽量,而阿晴先生你就是穩紮穩打地做企業調查?」
  「沒錯。像個笨蛋仔細研究財務報表,再像個蠢蛋和企業人員交談,甚至像個偏執狂闖進人家的辦公室。有必要時,也會去勘查商店的倉庫或是向工讀生打聽事情。」
  「我實在不覺得花費這麼多心力可以得到足夠的回報。」
  「嗯。」
  我一邊回答,一邊輕輕搖晃葡萄酒杯。
  「所以,才會屈服於ABS。」
  也才會和像伊果這樣的傢伙一起吃飯。
  雖然我沒有說出最後這句話,但那是沒有半點虛假的真心話。
  我會硬闖企業的辦公室,但不曾硬闖投資基金公司。投資ABS等最新商品後,我才察覺到自己並不了解和伊果屬於同類的傢伙們在思考什麼。
  「我不是因為自己也做同樣的投資才說這種話,但我覺得這是好事。」
  「嗯?」
  「畢竟如果太過固執,就會變成信奉有效市場假說的經濟學者在鬧笑話了。」
  所謂的有效市場假說,是指就原理而言,人們不可能在一個合理且融入所有資訊的市場中,搶先周遭人士自己勝出的說法。
  不過,這個有名的假說有一個大漏洞。
  「……您是說即使看見百元鈔票掉在路邊,經濟學家也會抱著『在這個有效世界裡,不可能有百元鈔票被放在路邊』的想法,頭也不回地走過去啊……」
  「不過,這之中有所矛盾。如果沒有某個人撿起百元鈔票,這世界就不會存在獲利這回事,以這個觀點來看,有效市場假說並無法成立。」
  伊果把雙手舉高到肩膀的位置,揮了揮掌心。
  接著,伊果拿起餐巾擦拭嘴巴。這時,侍者無聲無息地出現並收走空盤子。沒多久後,侍者又端來另一道料理。伊果的表情變得有些正經,但我想應該不是因為看見侍者端來肉類料理。
  「阿晴先生屬於願意承認路邊掉了百元鈔票的類型,但華萊士博士就快變成那一類的學者了。你有聽到傳言嗎?」
  伊果兩三下就吃掉肉汁呼之欲出、最高級的夏多布里昂牛排。我一邊讓刀子切入牛排,一邊說:
  「我不想聽到也難。」
  「有傳言說博士為了招募投資,甚至去到地球遊走各地……一個必須做到這種程度的對象,反而沒有人會想投資吧。」
  伊果對華萊士的評語似乎辛辣了些。
  不過,我能夠明白伊果也有他的怨言。
  「一旦在這個世界挫敗,幾乎不可能東山再起。如果嚴重到會造成虧損,就應該扭曲信念。擁有如此柔軟的腦袋,才是能夠在市場存活的寶貴方法之一。」
  「我確實耳聞到博士累積不小金額的虧損,但真有那麼嚴重啊?」
  「阿法隆崩壞後因為聽到傳言而投資博士的那些人,據說都開溜了。現在好像只有在地球時就開始投資的一群人,還願意跟隨華萊士博士。那根本就像一個邪教組織。」
  伊果說到這裡時停頓下來嘆了口氣,伸手拿起葡萄酒杯。
  「我也感到很遺憾。」
  「……因為博士的判斷力是精準的?」
  「是的。」
  伊果喝一口葡萄酒,發出嘆息聲。
  那不是因為葡萄酒太香醇而不禁感嘆。
  「堅持自己的做法是無所謂,但至少可以一邊投資個什麼會有穩定收益的東西來避險。要從現在的狀況往回走已經不可能了。我看過在外面散播的損益表,很肯定地,博士正在從事某種失血性的投資。我看到虧損金額明明大得不像話,變動幅度卻是異常地小。現在應該是想回頭也回不了頭吧。」
  比起損益表的內容,這種機密文件被廣為散播的狀況更讓我想要嘆息。投資界是一個狹窄的世界,彼此的資訊會以驚人的速度到處流竄。
  「失血性……負利差啊。」(註:負利差(negative carry)是指部位的融資成本大於其收益,相反的狀況稱為正利差。)
  「應該是。畢竟華萊士博士是悲觀帝王,我猜他一定是認定市場在不久的將來會崩壞,所以買了看跌期權吧。」(註:看跌期權(Put Options)又稱認沽期權,是指購買期權者擁有可在期權契約有效期間內,按事先約定的價格賣出一定數量標的物的權利。)
  所謂的看跌期權,是指在未來以約定價格賣出股票的權利。假設擁有可在三個月後以一百慕魯賣出的權利,就算三個月後股價下跌至五十慕魯,只要擁有該權利,就能夠照約定以一百慕魯賣出。只要在市場調度到五十慕魯的股票,再以一百慕魯賣出,就能夠賺到正好五十慕魯的利潤。在系統上不會執行這些麻煩動作,而是會假設已經買賣股票,以現金結算其差額。不僅如此,在價格被預測會下跌之前,看跌期權大多是近乎免錢,可能只價值幾慕魯,或頂多十慕魯左右。
  一般來說,進行這類交易的用意是在於針對未來的價格變化購買保險,但對華萊士博士那種甚至會預測到世界崩壞的人來說,則會購買莫大的部位到超越保險領域的程度。
  舉例來說,支付小額保費即可領取大筆賠償金的壽險,即是為了緊要關頭時做準備的保險,如果是一個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亡的預言家,想必會投入所有財產購買大量的壽險。這麼一來,別說是飛到木星,甚至想要飛到冥王星都有可能實現。而一路飛到冥王星的人,就夠資格得到悲觀帝王的稱號。
  問題是期權這商品近似保險,所以最初必須支付保費才行。不僅如此,如果在未來某個時間點之前未能實現目標,所擁有的期權就會如同其他期滿後就不具效用的保單變得一文不值。
  因此,必須持續支出固定金額的失血性賭注會被歸類為負利差。
  與此類賭注相反的,則有購買後可收取利息的債券,或是處於賣出期權這種保險的立場等等。
  「姑且不論博士對於未來市場的觀點是否正確,但他的策略明顯是失敗的。就算對未來的預測再正確,如果沒能夠撐到那時候也無意義。」
  「這的確是真理。你簡直不輸給經濟學家凱因斯呢。」
  我佯裝佩服的模樣說道,儘管被人挖苦,伊果卻反而是一副開心的模樣。
  「市場有時候會超越投資人的預測,持續非合理的狀況。我很喜歡凱因斯,他很人性化。他也有因為投資而破產兩次的人才有的含蓄態度。」
  「不過,博士的狀況真的那麼嚴重啊……」
  「是啊。所以,我在猜呢。」
  說著,伊果一副難以啟口的模樣看向我。
  「我在猜博士最後會來找你。」
  來找我做什麼?我當然沒有蠢得這麼發問。
  在投資界一旦失去信用,大家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一撤回資金。一旦資金接二連三被撤回,就連想要從事投資來挽回信用也做不了。
  不過,反過來說,不論再怎麼嚴重失去信用,只要擁有資金並再次從事投資成功,就能夠挽回信用。
  正因為如此,過去的賭家們才會提出忠告,要人們不能做一次就把所有資金賭光的賭注。
  此刻,華萊士博士正在做會失去所有資金的賭注。
  「阿晴先生,如果博士來拜託你,你會怎麼做?」
  伊果一副早猜出是什麼答案的模樣問道。
  我沒有回答,把最頂級的腰內肉送進嘴裡。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陪我吃飯。」
  聊完華萊士的話題後,我和伊果聊了幾家企業的話題也聊得相當盡興。我們的投資手法本來就比較相似,彼此會關注的企業也很相似。就度過一段意義深長的時光這點來看,也算是多少彌補了在25俱樂部花費的餐費。
  伊果住在中央市附近的空中別墅,與他告別後,我獨自走在夜裡的牛頓市,不禁陷入淡淡的哀傷。
  華萊士博士。
  在25俱樂部舉辦活動之際,華萊士斬釘截鐵地形容那場騷動是瘋狂現象。
  不過,我卻背叛華萊士的想法轉為購買ABS和CDO。雖說這是我自己調查後所做出的結論,但有種難以言喻的罪惡感。當中多少也包含了對華萊士不重情義的情緒。
  為什麼會這麼說呢?原因是ABS等商品和我深信的「風險與投資回報」的不成文規定有所牴觸。像我和華萊士這類投資人的生存方式,理應是抱著投資回報是承擔風險之代價的想法,以這個不成文規定為主軸在股市裡鑑定企業後,再進行投資。
  我方才沒有在伊果的面前老實說出來,但我心中其實住著一個經濟學家,頑固地認為不可能有一百慕魯的鈔票掉在路邊。住在我心中的經濟學家告訴我不可能不承擔風險就得到回報。我忍不住覺得應該有什麼隱藏風險。
  然而,我無法不正視現實。如同偶爾真的會看見一百慕魯的鈔票掉在路邊,想必有時也真的會出現無風險高回報的賺錢生意。
  人類總有認知上的缺陷,難以正視與自我想法有所出入的現實。
  而且,我不能以事不關己的態度來看待華萊士博士的狀況。無庸置疑地,我的投資已不是現今的主流,但因為做出成績,所以儘管如此,還是得到大家的認同。萬一我的投資出現那麼一點點虧損,即使虧損金額和其他主流派相同,失去信用的程度還是會三級跳。
  再說,現在的我不是只拿自己的資歷當賭注。
  我必須考量到理沙她們的計畫。
  不僅如此,我幾乎以公開的態度表明以該計畫作為實現自我夢想的跳板。也是因為這樣,為了計畫而建蓋的住宅和都市設計,才會都採用也可適用於火星的等級。
  我是以接受我這般任性要求為條件,才願意負責運用計畫基金。
  當然了,也只有在確實獲利之下,這樣的任性要求才可能被允許。
  這麼一想,不禁覺得世人之所以會購買ABS等商品,搞不好不是因為可獲取名為利息的金錢利益,而其實是因為確實性。多數市場投資人都是只靠著自我投資能夠順利獲利而受到公司僱用,或得以運用基金。
  然而,誰也不知道市場明天會發生什麼事,面對這樣的對象,不安情緒無時無刻都會糾纏著你。
  一旦你的預測錯誤,就會立刻被炒魷魚,投資界就是如此殘酷。
  所以,在投資界,「不會失敗」這件事擁有驚人的價值。如同成功能夠帶來數不清的財富,微不足道的失敗也會釀成失去一切的原因。
  我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某人失敗了,理所當然必須付出代價。
  然而,可以的話,我祈求那個某人會是對毀滅沒什麼概念的人。這樣的祈求是否太任性了?

  開始投資ABS後,至少讓我可以從不知道該不該投資ABS的煩惱中得到解脫。我埋首於每天的例行公事之中,對於ABS一事也漸漸地看開了一些。
  所以,在與伊果共進晚餐後經過約莫一個月的某天,我心中已做好某程度心理準備的這一天終於到臨。在市場風平浪靜地結束交易時間後的某天傍晚,華萊士博士突然來到辦公室。
  「狀況如何啊?」
  拄著拐杖而來的華萊士一坐上椅子,立刻這麼問道。
  辦公室裡沒有裝格調地設置會客空間,所以華萊士是坐在多準備的辦公椅上。
  「雖然市場還是一樣鬧哄哄的,但還是勉強支撐著。」
  「是喔……啊!不用泡茶給我。」
  馬可發出鏗鏗鏘鏘的聲音在櫃子裡翻找時,華萊士對著馬可說道。
  「我來的目的很單純……」
  說著,華萊士看向我的眼睛。
  「你應該有聽到我們公司基金的傳言吧?」
  在投資界,兩間辦公室只是隔著一道牆,處境卻有著天堂和地獄之差的狀況並不稀奇。我們公司的資金有餘,儘管會有被譴責怠慢的時候,但還是維持著穩固的獲利率,與客戶之間也保持著良好的關係。
  然而,華萊士原本就因為高齡而變得削瘦的臉龐顯得更加削瘦,活像個幽魂。
  「我確實耳聞到負面評價。」
  「出現負面評價的原因總在於虧損,但世上不是所有虧損都是不好的。」
  「我聽說博士完全不對客戶說明在做什麼。」
  有些基金確實不會多做說明。
  不過,一直以來華萊士應該不是那樣的作風才對。
  所以,在與伊果用過餐,又聽到華萊士不做說明的傳言後,我感到相當意外。
  「那是事實沒錯。」
  華萊士說道。我保持視線看著華萊士,思考起某個可能性。老年性的認知功能障礙。
  有些投資人會因為年紀大了,而忽視現實變得頑固。這些投資人都是擁有輝煌經歷、身經百戰的勇士們,但再輝煌的經歷,面對老化的現實也會變得無力。
  世上儘管有針對股價下跌的避險方法,卻沒有針對時光流逝的避險方法。
  「我不覺得那是上策。」
  「是嗎?」
  華萊士簡短回了一句。
  或許不要太刺激華萊士比較好。我挑選著話語時,華萊士搶先繼續說:
  「不過,我知道自己的弱點。」
  「……你的意思是?」
  「這次恐怕是我人生的最後戰役。不對,不論是誰,只要有所察覺,想必這次都會是人生最後也是最大的戰役。」
  「……」
  「世上那些傢伙說什麼我的腦袋出現空洞,變成像乾巴巴的海綿。不過,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比全世界的任何人都要清楚。我跟那些相信有無限的時間和機會的年輕哞哞一族不同。對我而言,這是剩下的最後一次機會。我絕對、絕對不能讓任何人來阻礙。」
  我的腦海裡瞬間閃過「應該讓馬可去叫瑪莉亞小姐來」的念頭。事實上,馬可也做出想要那麼做的舉動。
  不過,我以手勢示意馬可暫停動作,並對著華萊士說:
  「所以,博士的意思是你沒有在意氣用事,而是在做投資?」
  「沒錯。我不是在慢慢等死。我是在等待有個善始善終。」
  悲觀帝王的用字遣詞誇大。
  難道這樣仍要堅持說華萊士沒有精神錯亂,也沒有忽視現實?
  華萊士究竟在從事什麼投資?
  「不是一般的賣空嗎?」
  我雖然這麼發問,但自己也覺得不可能是一般的賣空。
  一個讓華萊士固執到這般程度,想必也賭上一切基金、全神貫注在當中的大案件,我敢說自己不可能毫無察覺。雖然我明顯偏離了股市的主流,但正因為如此,才更有自信能夠清楚看見股市的異常性。事實上,我也列出幾家可能適合賣空的詐騙企業,也已經著手動作。
  不過,那幾家企業的規模都遠不及阿法隆。如果想要有超越阿法隆的規模,恐怕只剩下一手掌控軌道電梯和月面基礎建設的綠寶石工業而已。
  華萊士直直注視著我。他面帶苦悶的表情注視著我。
  我感受到一種像剛開始進出市場的小毛頭會有的固執。那種固執有別於喜歡到處吹噓賺錢話題的哞哞一族,而是發現市場的祕密後,只想占為己有,並想著只有自己可以獨得龐大利益而暗自竊笑。
  不過,這般感受也帶來一股懷念。我懷念起自己八年前只帶著一台筆記型電腦,便深信自己可以成為足以左右世界的大富翁。說到那時的我,可真是無藥可救的固執。不論發生任何事情,我都要貫徹自己的信念到底。那時候的我如果不那麼執著,根本難以堅持下去。
  華萊士肯定也是如此。
  而華萊士的頑固程度,肯定比八年前的我多上好幾倍。因為如果沒有一顆到一旦做出決定,就絕對會堅持到底的強韌之心,根本當不了什麼賣空派。
  即使如此,華萊士還是來到這裡找我。
  世上總有光靠精神論並無法克服的現實面。若只是瀏覽股價快報內容來猜測價格如何上下浮動,是賺不到錢的。畢竟投資是正因為賭上了性命的一部分,甚至賭上了所有性命,才得以稱為投資。
  「我做的是……負利差。」
  「唔!」
  伊果的情報是準確的。說到負利差和正利差,姑且不論這兩種做法在數學上的期望值是否相等,但在心理層面上可說完全不相等。
  為什麼不相等?只要把兩者想像成一方是為了金榜題名而每天咬緊牙根用功讀書,另一方則是垃圾食物吃個不停、成天好吃懶做,就會知道差別有多大了。用功讀書是指每天支付保費,金榜題名則是鉅額的報酬。相對地,垃圾食物吃個不停是指雖然拿不到大筆金額的報酬,但每天可拿到小額的利益。
  多數人會往哪一方隨波逐流,大家應該都有自知之明才對。
  「是期權交易嗎?」
  「不是。」
  「債券賣空嗎?」
  「不是。」
  「……那是A──」
  「別再追問了,我不想說出來。」
  華萊士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僅如此,他還繼續這麼說:
  「不過,我需要資金。我需要可以繼續投資的資金。」
  「……博士自知在提出無理要求嗎?」
  「我知道。不過,我擔心這個投資會蔓延開來。等到蔓延開來,就太遲了。我需要更多的資金。我一定要有資金。足以讓世界顛覆過來的投資回報正在等著我。」
  華萊士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對著我說道。馬可看不下去而打算去找瑪莉亞來,但華萊士從椅子上站起身子,這麼說:
  「我會讓出25%的基金權利。」
  「什麼!」
  「相對地,我希望你提供一億慕魯。」
  「愚──」
  我險些脫口說出「愚蠢至極」四個字。
  一個搖搖欲墜、出資人接二連三地撤除資金的基金,要以一億慕魯的價格售出25%的權利。
  也就是說,華萊士認為他的基金具有四億慕魯的價值。想要吹噓也該有個限度。就算把華萊士手邊仍保有的資金整體加總起來,想必也不會超過這個金額。而且,萬一投資失敗,只拿得到大字寫上「華萊士資本管理公司」的四分之一招牌碎片。一個弄得不好,說不定還必須以共同經營者的身分上法院,接受蒙受虧損的投資人追究譴責失敗原因。
  我們這種人沒有任何可抵押的資產。說穿了,我們所從事的事業只擁有信用。
  然而,我卻坐在椅子上害怕得直打顫。華萊士的表情再認真不過了。華萊士的表情說出他篤信這樣的條件並非對等交易,而是大大讓步後的結論。
  華萊士是來真的嗎?還是這正是悲觀帝王的本領?當初華萊士針對阿法隆累積數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賣空部位時,世人應該也一樣抱著這傢伙的腦袋有問題的想法吧?結果呢?
  華萊士可是悲觀帝王啊!
  「我無法想像可得到多少投資回報。概算起來隨隨便便就會超過一百倍。聽好啊,一百倍喔!如果有了一億慕魯的一百倍,你就能夠實現夢想了!」
  華萊士口沫橫飛地大聲吆喝道。
  明明如此,他卻是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
  那表情散發出悲壯的情感,哭訴著:「為什麼就是沒有人懂我!」
  華萊士肯定是理智的,而且再理智不過了。
  正因為過於理智,所以缺乏了合理性。
  他過度受到眼前的利益煽惑,不再是個冷靜的投資人。
  「拜託……我只剩下你可以依靠了……」
  我抬頭仰望華萊士,噤聲不語。
  宛如永恆的沉默瞬間降臨。
  我搖了搖頭說:
  「我不可能在不知道細節之下冒險。」
  「……」
  「博士,請你冷靜下來。我不會不聽他人的意見。聽了博士的投資內容後,我也有可能提供協助。博士為什麼不肯說呢?博士認為我一聽到內容,就會擅自做起交易嗎?」
  華萊士看著我,點了點頭。
  他像個小孩子點點頭說:
  「對。那會是難以置信的龐大利益。你會那麼做的。不……應該說任誰都會那麼做的……這是……這是一生一次,不對,這是史上最大的……」
  華萊士喃喃自語地說道,跟著忽然看向天花板。
  「?」
  不對!華萊士暈厥過去了!
  「博士!」
  我抱住身體往後倒的華萊士,對著馬可大吼:
  「馬可,去叫醫生來!還有瑪莉亞小姐!」
  「是、是!」
  「博士!振作一點!博士!」

  面對賭上鉅額資金的戰役時,即使是看見家人逝去也無動於衷的人,其神經也會被折磨得支離破碎。這樣的戰場是一個自我判斷會受到冷酷評價的場所。你的努力、情感、祈求、執著、拘泥,甚至是乞求慈悲的哀號,都不會被人接受。
  不過,在如此複雜且深遠的場所,只需要做到兩點。

  第一點,不要虧損。
  第二點,絕對不要忘記第一點原則。

  「博士!」
  聽到馬可的呼喚後,瑪莉亞衝進辦公室大聲喊道,但她的聲音也沒有喚醒失去意識的華萊士。

  根據家庭醫生的說法,暈厥原因是因為過度疲勞以及營養失調。
  華萊士並非腦中風等疾病發作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瑪莉亞在醫院的大廳裡意氣消沉地看著眼前的熱可可,那模樣也像是隨時有可能體力不支而倒地。
  「就是對我,博士也一直不肯說出交易內容。」
  「那完全就是博士的獨斷專行?」
  「是的。」
  據說一個人只要擁有三位贊同者,就能夠承受多數的難關。如果贊同者增加到了七人,明明怎麼看都是黑色的物體卻有人說是白色的話,也會相信那個人的意見。
  以人類的腦部構造來說,並不適合獨自一人過活。
  華萊士能夠以悲觀帝王的身分一路撐到這把年紀,相信一方面是因為他自身擁有堅毅的精神,但瑪莉亞的存在想必也帶來相當大的支持力量。就連如此重要存在的瑪莉亞,華萊士也沒有透露交易內容,可見華萊士幾乎是抱著如士兵準備上戰場赴死的決心。
  「不過,一開始我也覺得打擊很大。我心想所長竟然連我也信任不了。我根本不可能把交易內容告訴任何人啊!」
  「而且,我記得博士以前不太喜歡那種祕密的交易。」
  「是的,所長還為自己能夠排除市場的扭曲現象感到很驕傲。所長總會公開交易內容,也曾經因為過度公開而被認定有炒作之嫌,還接受過搜查。」
  炒作之嫌是指利用散布股票傳言,來操作股價的嫌疑。
  「不過,所長不是失去理智。」
  說著,瑪莉亞從包包裡掏出一封信。
  華萊士不愧是生於地球的人,紙面上的字體流麗。
  「這是所長寫的備忘錄,上面寫著我對所有交易內容一概不知。」
  「這是……」
  「沒錯。這是為了避免萬一交易失敗,因為詐騙罪而遭到起訴時會連累到我。」
  「詐騙……」
  「其實我已經被所長的基金公司解僱了。所長為了避免責任被套在我身上,硬是那麼做。」
  我無言以對。投資基金會有蒙受鉅額虧損的時候。當累積過高的虧損金額而被迫解散時,怒氣衝天的出資人大吼大叫說是詐騙而鬧上法院的例子並不罕見。
  華萊士沒有失去理智。
  不過,惟獨他的投資已經到了瘋狂的境界。
  「……在這之後妳打算怎麼做?」
  「我會先和律師商量之後,再說服所長……不,事到緊要關頭時,我會硬是解除交易。然後,解散基金。」
  雖然令人悲傷,但這會是妥當的處理。
  「雖然所長似乎把他私人帳戶裡的所有錢也都拿去當賭金,但我的帳戶裡多少還有儲蓄。我打算回到地球過平靜的日子。」
  我無法一派輕鬆地附和一句:「我也覺得那樣比較好。」
  面對敗將,我說不出話來。
  而且,未來我也不見得一定不會身處相同的處境。
  「所長似乎到最後的最後,仍然被投資的惡魔纏住不放。」
  瑪莉亞抬起頭堅強地露出笑容,眼角卻滲著淚水。瑪莉亞一直陪伴在悲觀帝王的身邊,她肯定原本也深信著這次也能夠順利度過難關。
  我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能夠一直注視著瑪莉亞。
  「那麼,我該走了,還是要趁傷口沒有繼續擴大之前趕快處理比較好。」
  說罷,瑪莉亞收起文件,站起身子。
  「謝謝你。」
  瑪莉亞行了一個禮後,走出大廳。馬可因為顧慮到瑪莉亞的心情而刻意沒有同席,他在醫院門口和瑪莉亞寒暄了幾句。
  熱可可已經冷掉,瑪莉亞一口也沒喝。
  「投資的惡魔啊……」
  華萊士究竟被什麼迷住了?
  會跟ABS有關嗎?
  但是,調查ABS調查得越深入,變成越像是在證實其健全性的調查工作。ABS在風險和投資回報的關係上,確實有讓我難以消化的部分,但最後我還是屈服了。畢竟ABS的完美一目瞭然。
  這麼一來,華萊士究竟看到了什麼?如果不是真的看到了什麼,那他究竟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
  這麼心想後,我發覺整個事態簡直就像靈異事件。不僅在地球,就連在宇宙空間執行作業的人們之間,也有很多人看過一見到就會讓人瞬間發狂的不知名存在。
  華萊士明顯表現出害怕的情緒。他病態性地害怕洩漏了祕密,可見他篤信著有那麼多的利益在等待他。他究竟看到了什麼?
  華萊士究竟看到什麼能夠讓他不顧一切,如孩子般沉溺其中的鉅額利益?
  這讓我感到極度懷念,我感覺到胸口被緊緊揪住的同時,腦中也浮現想要看一看是什麼的念頭。
  「你在想什麼蠢事……」
  察覺到自己的想法後,我急忙甩了甩頭。
  華萊士的態度讓我羨慕極了。那般和我這個「粗腿驢子」完全相反的耀眼態度讓我就快睜不開眼睛。
  不過,我身負責任。我有目的,也有信念。
  我不能被誘惑。
  我從大廳眺望牛頓市的慾望街道,發愣地喃喃低語。


  第四章

  E‧J‧洛克柏格銀行寄來的ABS權利證書,就是一張保證財富的權利證書。
  面對這樣的事實,住在我心中的經濟學家依舊拿著厚重的聖經在大吼大叫。
  這位經濟學家或許和華萊士博士長得有點像。
  而且,華萊士一事帶給我不算小的衝擊。在那之後,我好幾天完全無法專注於工作。
  儘管如此,還是勉強工作著的某天,參加完住宅支援計畫的定期會議後,理沙叫住了我。看來只有對理沙,我還是隱瞞不了心事。
  不過,我本來就沒有要隱瞞理沙的意思。理沙在教堂裡問我話,我照實說出華萊士的事情。
  華萊士的公司也提供資金給住宅支援計畫,但華萊士以「你們有個被稱為悲觀帝王的贊助者也會很困擾吧」為由,而沒有公開現身。
  理沙與華萊士公司的交集,頂多只有見過瑪莉亞幾次面而已。
  「怎麼覺得好像看見以前的你啊?」
  一聽完我的說明,理沙立刻這麼說。
  「……是喔……確實是有點像……」
  「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想找你幫忙。」
  我閉上眼睛,用鼻子深深吸氣。據說這麼做最能夠讓腦袋保持冷靜。
  然而,我吐出來的氣息卻是熱得發燙。
  「我一直在想……不知道博士在視線前方看見了什麼?」
  「他什麼也沒看見。」
  理沙回答得相當乾脆,甚至也沒看我一眼。
  「不可以被死者牽著走。如果你遇到驅魔神父,神父一定會這麼對你說的。八年前你也掉進類似的狀況之中,甚至還向神明祈求。所以呢?真正重要的東西在哪裡?」
  理沙坐在前一排的長椅子上,沒有轉頭看向我。
  我對著理沙的側臉說:
  「在……我的手中……」
  「呼……」
  理沙用鼻子發出嘆息聲後,轉過身摸了摸我的頭。
  「答對了。的確,我們可能會遇到有機會觸摸到神明衣襬的瞬間。不過,那其實是惡魔在誘惑我們的可能性也相當高。阿晴,你現在不是孤單一人。這代表大家都在支持你,但也代表你在支持大家。計畫很花錢的,那是我們應付不來的金額。我們需要你的力量。」
  「……我知道。」
  「千萬不要被誘惑。雖然我很同情你說的那位華萊士博士。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位很努力又有才華的人。不過,如果他連你也要帶走,我絕對會阻止到底。」
  「……就連那麼難纏的莎蒂亞想要挖角我,我都拒絕了。」
  我有氣無力地開著玩笑。因為難得只有莎蒂亞會讓理沙感到棘手,所以理沙的臉上隱約浮現苦笑,跟著放鬆肩膀的力量。
  「對了,阿晴。」
  「嗯?」
  「我有一個提議。」
  「提議?」
  我還在納悶理沙怎麼好端端地突然這麼說,便聽到理沙以像是要我跑腿去買東西的口吻說:
  「你要不要安排一下休假?」
  「安排……休假?」
  「沒錯。你不是一直工作都沒休息嗎?」
  「沒啊……可是……現在是重要時刻啊!」
  聽到我的話語後,理沙一副感到傷腦筋的模樣笑著說:
  「對認真過活的人來說,根本沒有不是重要時刻的時候吧。」
  「……可是,就算安排了休假,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啊?難不成妳要我去做宇宙浴?」
  「我是在想你要不要去一趟地球看看。」
  「咦?」
  我倒抽了一口氣,但下一秒鐘立刻明白了整個來龍去脈。
  「是馬可對吧!」
  「唔……真是的,你那麼大聲要做什麼!」
  「那小子……給我多管閒事……」
  我忍不住站起身子痛苦呻吟,理沙露出彷彿在說「真是受不了你」的眼神,無力地注視著我。
  「阿晴,坐下來。」
  在理沙的面前,我既不是月面英雄,也不是一流的股票投資人,而是從八年前就長不大的少年阿晴。我無法克制自己地縮著脖子,乖乖坐下來。
  不過,面對我這般反應,理沙沒有表現出威嚇的態度,而是露出具有包容力的溫和表情,這麼說:
  「羽賀那肯定不在月面。不只我找過她,你不也想盡辦法找過她嗎?」
  「這……」
  「你其實想去地球找她吧?」
  我如果說不,那會是騙人的。我確實找遍了整個月面,現在只剩下在地球的可能性。我心裡這麼想,但現實面的問題擋在前方,讓我無法如願行動。
  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都在處理關於阿法隆的問題。尤其是艾蕾諾亞可能是不喜歡太引人注目,回到地球後她完全隱身森林裡,所以一切對外活動都由我接手負責。忙東忙西之後,住宅支援計畫跟著展開,我為了自家基金的營運忙得不可開交,時間也就這麼一點一滴地流逝了。
  不過,如果有人問我敢不敢說想要立刻去地球找人,我恐怕只能搖頭說不。
  「你不想去找她嗎?」
  「沒有……」
  我含糊地回答後,窩囊地看著理沙。
  「我在害怕。」
  「害怕?那是因──」
  「不是,我不是指像四年前那樣。」
  我不禁覺得此刻的感受就像四年前,艾蕾諾亞在太空船裡說不出自己有宇宙空間恐懼症時的心情。
  「如果去了地球,我應該會產生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我沒有離開過月面。月面的面積只有地球的幾百分之一、幾千分之一,也不過只擁有僅僅二十幾年的歷史。我的人生在這樣的小地方便已歷經波瀾,地球在我心中實在是一個過於龐大的存在。
  「不知道這該不該形容成空曠恐懼症喔?」
  理沙一副深感興趣的模樣看著我,最後用鼻子哼笑一聲。
  「那你就去不知所措回來啊!以寬廣的視野觀看事物也很重要,嗯?這點……」
  理沙說到一半停頓下來,再繼續說:
  「也包含了你今後的行動。八年前,你因為視野變得像針一樣細窄,所以漏看了重要的存在,對吧?」
  一點也沒錯。如果要說四年前我成功挽回了失去的事物,那想必是因為沒有迷失重要的存在。
  到了現在,我試圖繼續向前邁進。此刻需要的或許不是經過鍛鍊的專注力,也不是「至少要抓住線索不放」的掙扎心態,而是保有寬廣的視野,讓自己看清楚應該前往何方。
  就連投資界也會有劇烈的狀況改變,慢一步的傢伙和搶在前頭表現活躍的傢伙之間會進行世代交替。名為ABS的商品問世,哞哞一族吵得沸沸揚揚的狀況就是最佳證明。
  以投資來說,華萊士博士或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最後一盞燭光。
  不過,我還得向前邁進。
  這麼一來,就表示我必須補上新的燭光,來照亮這片黑暗。
  或許這道新的燭光存在於月面之外也說不定。
  「你不需要太著急,未來還有很長一段路程呢!」
  我找不到任何方法可以反駁理沙。
  看著眼前的溫柔笑容,我緩緩點了點頭。

  明明可以視訊通話,有個人卻不肯使用,還好意思強調那是因為自己不上相。
  自稱不上相的艾蕾諾亞在話筒的另一端,興奮地拉高聲音說:
  『那這樣我會去到位在赤道上的接駁基地接你。』
  「不用啦,都不知道單程就要花多少小時。」
  『才那麼一點點時間,和這四年來的孤單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我忍不住露出苦笑心想:「真不知道艾蕾諾亞是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在說話?」
  艾蕾諾亞之所以不願意使用視訊通話,肯定是不想讓人看見她在捉弄人時的表情。
  『玩笑話先擱在一旁,既然你要過來,請務必來我們家住。我們這裡有很多房間空著。』
  「如果住在幽深森林裡的城堡,要外出時不會不方便嗎?」
  『近來的城堡都有直升機喔。』
  「……看這樣子我應該逃不了了。」
  『畢竟地球有強大的重力。』
  艾蕾諾亞咯咯笑著,布料摩擦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
  「咦?妳本來在睡覺嗎?」
  我事前查過地球的時間,該不會是搞錯了時間?
  聽到我慌張地發問,艾蕾諾亞發出咯咯笑聲說:
  『我是故意躺下來的,這樣才方便聊上好幾個小時。』
  「……妳是不是有點喝醉了?」
  『呵呵,聽得出來嗎?』
  「鏘」的一聲清脆聲響起。
  我猜想艾蕾諾亞說完話之後,八成在水晶杯還是什麼高級杯子裡倒了水。
  『我沒料到會在今天接到你的電話,感覺像是一種命運的安排。』
  「今天是妳生日嗎?」
  『那不就表示每年的生日卡全寄錯時間了?』
  「那這樣……就是勒高夫先生的生日。」
  『你認為勒高夫會乖乖讓人家幫他慶生嗎?每次都很累人的。』
  艾蕾諾亞那說法很有趣,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艾蕾諾亞也咯咯笑個不停,笑聲慢慢地轉弱下來。
  『老實說,我一直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什麼事?」
  我反問道,此時艾蕾諾亞肯定閉上了眼睛。四年前到現在,我沒有和艾蕾諾亞再見到面,但我到現在仍未忘記艾蕾諾亞會有那些舉止。
  在話筒的另一端,艾蕾諾亞想必閉著眼睛,並坐挺身子。
  艾蕾諾亞靜靜地,但毫不遲疑地開口說:
  『我今天去見了可能會訂婚的對象。』
  我再怎麼冷靜,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當然了,話筒另一端的順風耳艾蕾諾亞不可能漏聽我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她輕笑說:
  『你的驚訝點是什麼?』
  「沒有……」
  我含糊地應了一句後,繼續說:
  「我是想到馬可應該會很傷心。」
  『哎呀!』
  看來我成功讓艾蕾諾亞感到意外,艾蕾諾亞也顯得很開心。
  『當然了,事情可能還會有變數。而且,也都是旁邊的人在起鬨。』
  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感到難為情,艾蕾諾亞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說道。
  「不過,如果妳不喜歡對方,就是拿槍逼妳也沒用吧?」
  『那個,你忘了我在這邊是一個氣質高雅的千金小姐嗎?』
  「哈哈。」
  我刻意做作地笑了幾聲。
  艾蕾諾亞肯定在話筒的另一端鼓著腮幫子。
  我和艾蕾諾亞是一起打倒阿法隆,挽回失去事物的戰友。
  我們毫不掩飾地袒露內心的真實情感,也知道彼此有多麼不懂得死心。
  經過一段平穩的沉默氣氛後,艾蕾諾亞靜靜地開口說:
  『我覺得有些不安。』
  「不安?」
  『因為是很大的賭注啊!』
  一個家世顯赫的人,想必也要處理許多複雜又麻煩的事情。
  不過,我察覺到艾蕾諾亞不是指這類的事情。訂婚、結婚是一件大事,肯定會帶來比從月面回到地球來得更加劇烈的環境變化。或許應該說,艾蕾諾亞預測到會是一場劇烈的環境變化。
  一個人站上「世界即將改變」的轉捩點時,我相信不論是哪種改變,都會心生恐懼。
  我一邊回想四年前的艾蕾諾亞,一邊這麼說:
  「覺得厭煩時,妳就再大吼大叫,然後鑽進浴缸裡抱住膝蓋就好啊。在那之後,再來思考解決方法就好。」
  艾蕾諾亞在話筒的另一端保持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可能是在生氣,也可能是感到吃驚。
  不過,我感覺得到她最後還是笑了出來。
  『說得也對,畢竟我們就是靠這樣挽回失去的東西。』
  「不安一定會有的,但還是要往前走。」
  我雖然有些擔心自己夠不夠資格對艾蕾諾亞說這種話,但艾蕾諾亞輕輕做了一次深呼吸後,這麼回答:
  『是啊,還是要往前走才行。』
  艾蕾諾亞輕輕抽了一下鼻子後,輕聲說:
  『謝謝。』
  「不客氣。」
  我的腦海裡浮現了艾蕾諾亞的身影,她閉著眼睛,聳起肩膀露出難以置信的笑容。
  『對了,你來地球要做什麼?不會是觀光吧?』
  「理沙要我去寬廣的地球不知所措一下再回來。」
  『哎呀,那應該就是要你好好放鬆的意思吧。』
  「我不確定能不能真的放鬆……別的不說,光是要去到地球就覺得相當費事。還有,我連想像也想像不出重力變成六倍會是什麼狀況。」
  『對喔,我都忘了……不過,你還年輕,應該很快就會適應的。勒高夫那時候可辛苦了。在重力訓練設施時,他只會一直說:「大小姐,我真的沒事,我們走吧。」回到地球後也有好一陣子頻頻貧血暈倒。真是受不了他。』
  我輕易地想像出那畫面,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過,你這四年來不是一直馬不停蹄地工作嗎?我覺得來放鬆一下是好事。』
  「……真的嗎?」
  『很多我介紹給你的投資人,都非常滿意你的投資表現。不過,他們都是一些愛嘮叨的人就是了。你很懂得如何誠摯面對那樣的對象。他們最禁不起信念這樣的字眼了。』
  「我只是很不懂得隱瞞事情而已。」
  『被人誇獎時要坦率接受,才合乎禮儀。』
  「地球人說的話都很重。」
  『呵呵。』
  我和艾蕾諾亞一起笑出來,稍作停頓後,我開口說:
  「不過,我最近的速度慢了一些。」
  艾蕾諾亞沒有粗神經地反問。
  她接下我的話語,慢條斯理地回答:
  『你應該接受理沙小姐的建議。著急的情緒要不得,甚至可能有害。』
  「……不知道為什麼,我周遭的女性好像都很堅強。」
  『那是因為你就是一個堅強的人。』
  聽到艾蕾諾亞的直率發言,我還是忍不住露出苦笑。
  「但願真是如此。」
  『所以,你這次就是要來地球放鬆自己。』
  「是啊。」
  我表示認同地答道,艾蕾諾亞卻在話筒的另一端不知道思考著什麼。
  而且,我懷疑艾蕾諾亞是刻意讓我感覺到她在想事情。
  我猜艾蕾諾亞可能是有點生氣。
  『那這樣,我可以把直升機收起來嘍?』
  果然被我猜中了。
  「放鬆只是順便的而已。」
  『順便?』
  艾蕾諾亞沒有隱瞞地說出自己有訂婚對象。
  既然如此,我若是避開這話題就太失禮了。
  「我想去找人。」
  『八年前的那位?』
  聽到艾蕾諾亞的簡短發問後,我輕輕吸了口氣,回答:
  「沒錯,我以前喜歡的人。」
  話筒另一端隱約傳來「哎呀」之類的驚嘆聲,接著又傳來一聲悶響。艾蕾諾亞似乎不是打了枕頭一拳,就是丟出枕頭。
  最後傳來像十幾歲小女生會發出的充滿少女情懷的聲音:
  『我一直很想細問這方面的事情耶?』
  艾蕾諾亞是一旦鎖定目標,連阿法隆那般大企業也不會放過的女生。
  「……等到了地球後,我會跟妳說的……」
  『說好了喔?絕對不可以騙人喔?』
  「又不是什麼特別精采的內容……」
  『精不精采由我來決定。』
  艾蕾諾亞斬釘截鐵地說道,我除了聳聳肩,還能怎樣?
  『那麼,我會等候你大駕光臨。』
  「……時間快到的時候,我會跟妳聯絡的。」
  『呵呵,那麼,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說罷,艾蕾諾亞掛斷了電話。在那一刻,我發現自己比和月面數一數二的大企業最高負責人說話更加緊張。
  不過,感覺滿愉快的。
  我走出房間,向在客廳裡的理沙報告說:
  「我打好電話了。」
  「嗯,很好。」
  如果我不主動說,你根本沒打算打電話給艾蕾諾亞吧?在理沙的這般逼問下,我被迫在教會的房間裡打了電話。
  愛管閒事又不聽別人的意見。
  以前我明明很討厭理沙這樣的作風,現在卻莫名地覺得開心,也感到安心。
  「她怎麼說?」
  「她要我仔細說明關於羽賀那的事。」
  聽到我的回答後,理沙顯得開心地笑著。我沒有說出艾蕾諾亞與訂婚對象見面的事,但不是因為顧及到艾蕾諾亞的隱私。我若是說出覺得有點不甘心的想法,任誰肯定都會指著我的鼻子嘲笑我。
  「可是,我在這重要時期離開真的妥當嗎?」
  一個月面出生、月面長大的人降落到地球後,必須花費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夠適應重力。就算再年輕,光是接受訓練最少也要一個月的時間。這麼一來,就表示我必須離開月面二到三個月。
  我很想好好向理沙說明這方面的顧慮,但理沙慢條斯理地拿出電話子機,輕輕搖晃子機說:
  「馬可幹勁十足地說過他可以代理你的工作。」
  「……原來妳使出既成事實的戰略啊……太狡猾了……」
  「嗯?你應該要說這是成熟大人會做的事前準備。」
  「噁……」
  我感到無力地垂下頭時,理沙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了一個大懶腰後,這麼說:
  「不過,畢竟人家說職位可以訓練一個人。而且,馬可那麼優秀,應該要讓他有機會冒險一下的。」
  「我並沒有懷疑那小子的能力。」
  「不過,他總是在你的身後,不是嗎?」
  「這點……是沒錯啦……」
  「一個人如果不懂得把工作交代給別人去做,想要爬得多高是很有限的。」
  我抱著至少要反擊一下的心態,露出彷彿在說「妳很懂這方面的事情嘛」的眼神注視理沙。
  不過,理沙只是輕輕聳了聳肩沒有理會我。
  「為什麼這麼說呢?那是因為這樣的舉動會直接關係到能不能信任他人。」
  「唔!」
  「你應該很有經驗吧?」
  看著理沙刻意露出贏得勝利的表情,我像個小孩子扭曲著嘴唇,不甘心地反擊說:
  「反正不管去到哪裡,多少都可以發出指示。」
  「我來想一下是不是應該把所有通訊機材都沒收起來。」
  聽到理沙這句不知道當真到什麼程度的發言,我舉高雙手投降。

  在那之後,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忙於做各項調整,以及辦理地球旅行的手續,所以一直沒時間去到修拜崔爾投資公司的辦公室。
  我心想這八成是理沙的戰略。想必在隔著一道牆的隔壁辦公室裡,華萊士博士未能如願實現的偉大夢想正一步一步地瓦解。理沙會那麼篤定地說華萊士在視線前方什麼也沒看見,就表示她要我別去注視死人所見到的東西。
  不過,撇開這點不說,就只針對華萊士究竟打算做什麼這點來說,我這個算是一個投資狂的人還是會感到在意。
  會是賣空ABS嗎?
  債券也可以做買賣,依需求多寡,其身為證券的價格也會隨之改變。如果價格會上下浮動,就勢必會產生投資機會。
  ABS和CDO的需求目前正呈現爆發性的成長,如果以股票來比喻,就等於是股價正在暴漲中。如果透過投資銀行的經紀人賣出我所購買的ABS和CDO,說不定也能夠立即享有漲價收益。
  不過,這麼一來,賣空ABS就不能算是失血性投資。
  如果針對大受歡迎的債券進行賣空,肯定會蒙受如走上斷頭台被砍斷頭一般的嚴重虧損。
  或者,華萊士也可能是利用ABS和CDO在從事什麼複雜的金融交易。
  不論是何物,只要是價格會上下浮動的對象物,理論上想要創造出什麼種類的金融商品都不成問題。
  東想西想一陣後,我在臨時決定要前往地球,而且隔天就要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悄悄前往修拜崔爾投資公司的辦公室露臉。
  「咦?阿晴先生?你忘了拿什麼東西嗎?」
  「事情決定得太突然,我甚至不知道有沒有忘了拿東西。」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大聲笑個不停。
  「理沙小姐不愧是理沙小姐,她知道如果給你時間考慮,你可能光是考慮就又花掉了好幾年的時間。」
  「……真沒料到連你也會對我說這種話。」
  「言歸正傳,怎麼了嗎?如果是想問部位的事情,請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做大幅度的操作。」
  「不,我倒是不太擔心這點,只是……」
  看見我說話變得吞吐,馬可露出訝異的表情說:
  「關於博士的事,理沙小姐已經交代過我了,不行喔!」
  理沙已經先發制人。
  「雖然理沙小姐對數字方面不是那麼了解,但她似乎察覺到我們公司賺的錢慢慢在減少。所以,她在擔心你會鑽牛角尖做出什麼不尋常的舉動。」
  「我才不會……」
  ……做那種事情。我很想大聲這麼強調,只無奈自己前科累累。
  「所以,我不會調查博士的事。因為如果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一定會忍不住地說出來。」
  「好啦!我知道了啦!」
  真不知道理沙究竟答應要提供什麼報酬,馬可難得會如此堅持。在同世代當中,馬可算是表現突出,對投資造詣很深的一人,他應該會有比別人多出一倍的好奇心才對。馬可不可能對華萊士陷入什麼樣的深淵不感興趣。
  理沙竟然能夠讓馬可表現得如此堅持,說不定她是讓馬可躺大腿挖耳朵過。搞不好理沙還一邊說只要把耳屎挖乾淨,我說的話也會更容易傳進大腦裡。
  不過,我也有我的祕招。
  我盡可能地以自然的演技嘆了口氣,這麼說:
  「不過,我也不是完全沒有擔心的事。」
  「……什麼事?」
  不愧是和我長時間相處的對象,馬可顯得有些提高戒心地反問道。
  「瑪莉亞小姐啊。」
  明顯看得出來馬可內心有所動搖,我趁機裝出一副事態嚴重的模樣說:
  「她們公司跟我們一樣沒有僱用其他員工,不是嗎?律師方面也只是委託大型律師事務所,不是那種可以敞開心房商量的對象。博士現在都病倒了,不難想像瑪莉亞小姐有多麼操勞。所以,就這件事真的讓我──」
  「那個,阿晴先生。」
  聽到馬可打斷我的話語,我刻意裝出驚訝的表情。
  「你這樣……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這是跟博士無關的事情啊!我只是身為一個鄰居,在替瑪莉亞小姐擔心。」
  「嗚……」
  馬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抬頭看著我。
  「的確,對於瑪莉亞小姐……我也很擔心……」
  「我想也是吧。身為一個同行,而且又是辦公室就近在隔壁的朋友,會擔心是一定的。」
  我像在談公事以淡薄的口吻說道,堅稱自己沒有調查華萊士的馬可閉上眼睛,痛苦掙扎著。
  隔壁辦公室不只有華萊士一人,還有一位理所當然是全世界最擔心華萊士的那位瑪莉亞。
  這麼一來,不用說也知道墜入情網的少年接著會採取什麼行動,少年肯定也會以此為由,打聽一堆有的沒的事情。
  再來,只要露出在看一個說謊者的眼神注視馬可就可以搞定了。
  很簡單,只要用眼神詢問:「你其實知道是怎麼回事,對吧?」
  「你可以答應我……不告訴理沙小姐嗎?」
  「那當然。」
  我聳了聳肩,再乘勝追擊地補上一句說:
  「還有,如果你願意說出來,就盡快說出來比較好。」
  「……難不成還設置了監視器嗎?」
  「我只是做了簡單的推測。」
  我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說道。馬可摀住眼睛,重新坐回椅子上,感覺就快忍不住向神明做起禱告。理沙的叮嚀歸叮嚀,馬可想必抱著運氣好的心態想趁著瑪莉亞變得脆弱時給予支持力量,來為自己加分。
  「你連這麼點壓力都承受不住,怎麼可能瞞得住理沙什麼事情?」
  「嗚~……」
  「所以呢?華萊士到底做了什麼?」
  我把就在一旁的椅子拉近自己,坐下來問道。雖然馬可沮喪地低著頭,但可能是自知到了這般地步也不可能繼續隱瞞下去,於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說:
  「瑪莉亞小姐好像也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博士還在住院中,而住院這件事似乎是博士本身的策略。」
  「住院是策略?身體狀況不好是事實吧?」
  「是事實沒錯,但聽說博士以自己身體狀況差到必須住院為由,所以就是瑪莉亞小姐苦苦懇求,或是律師拿出法律來威脅,博士也毫無顧忌地說自己完全聽不見。」
  「……不愧是博士,真有一套。然後呢?」
  「這樣下去也解決不了問題,所以瑪莉亞小姐決定憑實力出招。她解析了辦公室的電腦後,找出一大堆針對房屋貸款或信用卡貸款的統計數據。」
  「博士的目標果然是ABS啊?」
  「事情複雜就複雜在好像不是那麼回事。連瑪莉亞小姐也束手無策。瑪莉亞小姐說她做了假設是在賣空ABS時的損益模擬。可是,如果真的在賣空ABS,虧損金額早就堆高到刺進地球的地涵了。所以,博士是因為其他不一樣的商品在累積虧損。」(註:地涵在地殼之下,以至於深度約2900公里的圈帶,也就是位於地殼和地核之間。)
  這樣的看法和我的想法一致。
  悲觀帝王究竟在哪裡做了什麼事?
  「交易對象呢?如果知道對象,就可以大概猜出一個方向性吧?」
  聽到我的話語後,馬可在臉上浮現感到遺憾的表情。
  「說到這個,聽說解析電子郵件等通訊紀錄後,發現內容經過加密處理,所以讀取不到。不過,有查到最後這一陣子互動密切的對象是哈羅德兄弟。」
  聽到在業界中屬大型的投資銀行名稱,我不禁感到意外。
  「哈羅德兄弟?博士不是最討厭那家投資銀行嗎?」
  「是啊,瑪莉亞小姐也覺得很納悶。畢竟哈羅德兄弟在這業界被稱為永遠的第二名。意思就是,毫無節操。」
  「毫無節操。」
  我反覆說了一遍後,馬可總算露出笑容。
  「他們應該說什麼也想要超越白金史密斯,得到業界第一大銀行的稱號吧。而且謠言滿天飛,說什麼哈羅德兄弟的CEO辦公室裡掛了一張面板,用電腦繪圖畫出白金史密斯辦公室大樓倒塌的畫面。」
  「哈羅德兄弟是整家銀行上上下下都像發狂一樣,積極在承擔風險。」
  「相對地,投資回報也是非比尋常地高。看在悲觀帝王的眼裡,他們完全是採取正相反的態度。」
  「沒有從哈羅德兄弟的負責經紀人那裡打聽出消息嗎?」
  「說到這個……對方似乎根本連談都不想談。博士似乎累積相當多數量的部位,對方想必也不想解約吧。而且,如果是負利差,博士的每月虧損金額就等於是他們的每月收益。」
  「真是沒一個傢伙可靠的。」
  「不僅如此,除了瑪莉亞小姐之外,博士也把長期配合的律師給解僱,所以在實質上,華萊士資本管理公司的員工只剩下博士一人。這麼一來,即使瑪莉亞小姐與博士的關係再親密,投資銀行也沒有義務揭露資訊給瑪莉亞小姐知道。必須取得博士的委任書,投資銀行才可能揭露資訊。」
  「還真是考慮周全啊……不過,出資人不能用懷疑有詐騙嫌疑之類的理由,硬是要求銀行揭露資訊嗎?」
  「有氣魄和資金那麼做的人,聽說早就逃跑了。留下來的只有虧損金額過大,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回頭的投資人,以及那些死忠的信徒們而已。瑪莉亞小姐拜託過他們,但反而惹火了不少人,那些人回覆說:『難道妳不相信博士的投資嗎?我們可是會跟隨博士到底的。』」
  看來華萊士博士是百分之百來真的。他做了再周全不過的準備。華萊士早已下定決心,準備放手一搏到剩下最後一滴血,即使輸了就將失去一切也無所謂。
  「所以,已經面臨無計可施的狀況。因為是這樣的事態……瑪莉亞小姐她其實……」
  說著,馬可壓低頭抬高視線看著我。
  不僅如此,和方才比起來,馬可宛如變了一個人,露出像小狗捱主人罵的哀怨眼神。
  「怎樣?」
  「……瑪莉亞小姐說過她其實想找你商量。」
  說罷,馬可鼓起腮幫子別過臉去。
  我不禁有些傻眼,但也只能搔搔頭。照常理來想,即使在月面,也找不到幾個人有能力追蹤查出華萊士博士可能會做什麼舉動。如果還要找一個和華萊士往來密切,並且得到一定程度信賴的人物,那更是少之又少。
  瑪莉亞應該是基於這樣的想法才會那麼說,但馬可對瑪莉亞抱著不算淺的愛意,所以想必不會做出跟我一樣的解讀。
  我嘆了口氣,這麼回答:
  「可是,我明天就要去地球。」
  「是啊,你可以去好好開心玩一下再回來。」
  馬可毫無保留地表現出符合其年紀的孩子氣態度說道。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等調整好呼吸後,我才開口說:
  「不過,你是不是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
  馬可一臉驚訝的表情看著我,我聳聳肩說:
  「你不是受命代理我的工作嗎?」
  「……可是,那又不是……」
  「你只要抬頭挺胸地說:『請交給我來處理。』這樣不就好了?你還可以說:『我是月面英雄的左右手,你有什麼意見嗎?』如果這麼點厚臉皮的態度都做不到,接下來幾個月你要怎麼管理修拜崔爾投資公司?」
  睡覺時如果有人拿一桶水潑在你的臉上,肯定會是這樣的反應吧。馬可不停眨著眼睛,跟著一副按捺不住的模樣,露出感到傷腦筋的笑容說:
  「要承擔風險的人不是你,才會說得這麼輕鬆。」
  「會得到投資回報的人也不是我啊!」
  聽到我這麼說,馬可抬頭望著天花板痛苦呻吟。

  我再次為了飛出月面而來到宇宙港口也是事隔了四年。港口依舊熱鬧不已,穿梭往來的人們所營造出來的氣氛也幾乎和四年前一樣。我站在搭乘閘口附近的等候區,四周的人看在眼裡,肯定會覺得我是個不熟悉星球旅行而緊張不已的傢伙。
  不過,我手邊只帶著一台儲存了無數企業數據的行動裝置,和一只裝了日常用品的包包,所以搞不好會覺得我不是旅客。他們可能會覺得我是來宇宙港口迎接生意對象的商業人士吧。
  換穿衣物或其他什麼物品半路上再買就好,行李能盡量簡化就盡量簡化。基於理沙這樣的說法,我此刻才會如此一身輕。
  不僅如此,像我這種在金融界打滾多年的人,難得會是站在一般人士的專用閘口。
  只要是在金融界多少有些名聲的人,百分之百都會利用頭等艙的專用閘口。
  「那就這樣嘍,幫我跟艾蕾諾亞問好喔!」
  「不是跟羽賀那?」
  我反問後,理沙也忍不住露出淡淡的苦笑,補上一句:
  「也幫我跟羽賀那問好。」
  「地球太大了,我怕會找不到她。」
  聽到我這麼說,理沙往我的背上猛力一拍。
  我輕輕咳嗽看向理沙後,理沙朝向我豎起大拇指。
  我只能露出笑容回應。
  「你就抱著輕鬆的心態去一趟吧。說出來你可能會覺得很難相信,但別看地球那麼大,如果到世界各地旅行,其實會出乎預料地到處遇到熟人。」
  「是喔?」
  「凡祈求的,就得著。畢竟人們並非完全隨機在行動。不論是在多麼寬廣的地方,只要是意識相近者,都會循著相似的路走。」
  我緩緩反芻理沙的話語,像要吞下話語似的點了點頭。
  「如果妳是想鼓勵我,可不可以說得簡單明瞭一些?」
  「說話迂迴是為了受人尊敬的基本動作。」
  「黑心修女。」
  「所以我每天都在上帝面前懺悔。」
  想憑嘴上功夫贏過理沙實在太難了。
  我笑笑後,看向告知出發時間的布告欄。
  「雖然還有一點時間,但我還是先去閘口好了。畢竟是第一次搭乘,難免有些擔心。」
  「你明明會做金額高得驚人的交易,在這方面卻沒有什麼膽子喔。」
  「凡事都是熟能生巧。」
  「呵呵,那就等你回來嘍!」
  說罷,理沙從正面緊緊抱住我。

  我沒有一絲「大庭廣眾之下太丟臉了吧」的想法。不過,我不會覺得丟臉也不是因為四周很多人都在擁抱。對於有沒有面子之類的問題,理沙絕對不會被影響。她能夠無所動搖地注視真正重要的事物,不會膽小地別開視線。所以,理沙會想要這麼做,就表示那是正確的。
  我就這麼讓理沙抱住我很長一段時間。當理沙總算鬆開手時,反而是她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
  「如果你願意多少表現出害羞的反應,姊姊我會比較開心耶。」
  「黏人的小狗被摸頭時會害羞嗎?」
  「……你這樣反而變成我要害羞起來了。」
  理沙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我一邊笑,一邊說:
  「那我走嘍。」
  「好,等你回來。」
  就像平常在教會送我離開,理沙揮揮手這麼說。我以為理沙會一直揮手目送我離開,卻看見她迅速轉過身子,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理沙果然是理沙,永遠是一樣的作風。我感到安心地穿過閘口。
  穿過厚厚一層玻璃後,另一端已是一片宇宙空間。就天文學的含意來說,月面此刻算是夜晚,所以呈現一片黑暗。儘管知道月面圓頂所映出的白天或夜晚只是一種影像呈現,還是難以切換思緒,我不禁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視線前方的地球也因此顯得再明亮不過。
  從這裡看過去明明不覺得地球有多大,但看見面積根本不是月面可以相比、如同月面世界之母的地球模樣,我不由得微微挺直背脊。地球上住著人數超乎想像的幾十億人口,生命的歷史也超過四十億年。
  意識相近者會循著相似的路走。理沙說過的這句話也可以拿來套用在投資界上。
  不過,對於這句鼓勵話語,我卻是難以克制地心生悲觀的情緒。
  與羽賀那分開後的八年時間,沒有收到羽賀那的任何隻字片語。最初的幾年羽賀那有可能會因為未成年,加上離家出走不久,所以無法主動聯絡。但是,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八年。羽賀那想要憑自己的意識打通電話應該不成問題,她如果會留意月面的動靜,肯定也會看見我的名字。
  這麼一來,羽賀那沒有主動聯絡的事實對我來說,只會讓我聯想到不願意去思考的可能性。羽賀那因為怨恨我,所以不想再與我扯上關係而藏身匿跡。
  雖然理沙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但這樣的可能性也是原因之一,我才會一直沒有到地球尋找羽賀那。當然了,哪怕羽賀那對我恨之入骨,我還是想要見她一面,當面向她道歉。不過,這畢竟是我的個人想法,或許羽賀那並沒有那樣的意願。
  該怎麼做才正確呢?對於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不過,可以很肯定的一點是,即使面對悲觀的可能性,只要想到羽賀那,我還是會回到八年前的自己。
  我回想起與羽賀那兩人專注在股票交易之中,朝向夢想前進的那段時光。在任何方面都還稚嫩的兩人窩在床上,裹著無知且無垢的棉絮,儘管短短片刻卻心靈相通的那一瞬間。就是到了現在,我仍相信與羽賀那牽起的手心裡,塞滿世上的一切祕密。
  對於這一切祕密,我也是用同一隻右手狠狠甩開。
  我注視著自己的右手,反覆張開又握拳的動作。四年前只要一想起羽賀那,右手就會變得僵硬,狼狽地不停顫抖。不過,多虧了克莉絲和艾蕾諾亞,右手現在重獲力量,但還只能夠朝向渴望得到的東西伸出手。現在,為了評估投資對象,我的右手日復一日與無數人的右手互握。右手的力量滿溢,積極地想要抓住自我夢想。所以,我不否認自己會忍不住想像那畫面,想像自己學起地球的老電影情節,抓住怨恨我的羽賀那的手,硬是把她帶回月球。
  當然了,雖然我會拿瑪莉亞的事教唆馬可,但我自己其實根本臉皮薄到不行。
  我用鼻子輕笑一聲後,忍不住對自己搖頭嘆氣。
  「……是說,好像進來得太早了。」
  一方面因為是第一次要出門旅行,我擔心會出什麼狀況才提早穿過閘口,但現在距離搭乘時間還有好一段時間。至於出發時間,則是開放搭乘後還要再等上三十分鐘。
  乾脆找一家咖啡廳確認電子郵件好了。搞不好馬可寄來了後續報告。我這麼盤算著,而移動腳步前往免稅店、餐廳和販賣旅行用品的商店聚集在一起的區域。因為港口是從月球要出發到地球的地方,所以也販賣許多抗重力商品。我還看見利用施壓方式硬是讓血液循環,以免血液過於集中在雙腳的腿部護套。
  我一邊走,一邊尋找可上網的咖啡廳時,發現一個奇妙的攤位。最初我以為是在賣旅行險的攤位,但後來發現不是。那攤位的商品出現在這種地方感覺非常奇特。不,用奇特來形容或許太保守了。
  我當真以為自己看花眼,甚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不會吧?」
  我忍不住低喃一句。那攤位只是一個窗口,利用店家和店家之間的小小空隙擺上簡陋的桌椅。身穿套裝的男女櫃檯人員坐在裡面,目前有兩組客人上門。他們的頭頂上方掛著果然顯得有些低俗的招牌,上面寫著:「出發到地球前的短短時間就可以搞定!」「只需要您手邊的護照,不需要其他身分證明!」「回到月球時搞不好已經是大富豪!」「千萬不要錯失良機!」
  那是連手背上都長滿手毛的丹所率領的「新紀元發展公司」的臨時櫃檯。雖然難以置信,但他們在這裡也從事著不動產融資,而且有客人上門。
  我本以為是有人在開什麼惡劣的玩笑,但一旁的電子布告欄一行又一行顯示出不動產行情,人們也一個接著一個停下腳步觀看。看來不動產行情的過熱現象在這裡也發揮得淋漓盡致。
  不過,既然說是不動產融資,應該會是很大筆的金額,有可能在這種地方決定物件,當真進行融資嗎?客戶審核呢?物件確認呢?
  我感到疑惑地望著辦事處時,和一名閒著沒事做的櫃檯人員對上視線。
  對方親切地對著我展露微笑,做出指向椅子的手勢。我當然也可以選擇離開,但腳步晃啊晃地往對方的方向走了過去。我沒能夠戰勝好奇心。
  我本來就知道不動產的行情過熱,也知道ABS和CDO會那麼暢銷,就表示構成其資金來源的貸款也像會生金蛋的母雞到處有人搶購。既然是這樣的狀況,組成貸款的最前線當然也會忙得像在打仗。
  我雖然到訪過像丹所經營的那類企業,但沒有去過該類企業實際在辦理貸款的現場。
  我萬萬沒想到不動產融資這種東西也可以設置臨時櫃檯,這明顯超出常識範圍。
  回想一下莎蒂亞說過的話吧!
  事實上是真的存在穩賺錢的方法。
  只不過,那些人總會做過頭。
  「您等一下要出發去地球嗎?」
  聽到感覺和善的女性櫃檯人員這麼說,我猛地回過神來。
  「是、是啊。」
  「您是第一次要去旅行嗎?」
  看見我方才發呆在想事情,櫃檯人員似乎以為我是因為要去旅行而感到緊張。
  我含糊地勉強做出回應,並趁機切換思緒。
  「我再一下就要出發到地球了。」
  「您是搭下一個班次嗎?如果是的話,時間應該還足夠。」
  櫃檯人員面帶微笑說道,看起來沒有顯得特別焦急的模樣。
  「呃……距離搭乘時間只剩下三十分鐘。」
  「是,我明白。不過,我們公司的標語就是迅速、仔細、積極融資。」
  如果馬可此時在我的身邊,肯定會緊緊皺起眉頭。
  不過,我的思緒卻是越來越清晰。我把原本真的靜不下心來的態度,就這麼直接轉換成演技。我咳了好幾聲說:
  「那個……我聽說就算沒什麼錢,好像也可以申請到融資喔?」
  「是的。方便請教您去年的年收入有多少嗎?」
  櫃檯人員一邊拿起手邊的行動裝置開啟固定格式的確認表格,一邊問道。
  我想起丹的發言,大膽撒謊說:
  「那個……我是去年從地球來到這邊,但什麼都不順利,所以現在決定暫時先回去……」
  「也就是說,您目前在工作方面……?」
  我搖了搖頭。
  我心想如果被拒絕,就回答「回到地球就會有工作」,沒想到立刻聽到:
  「請問您有資產嗎?」
  櫃檯人員沒有拒絕。
  我反而緊張起來地這麼回答:
  「這部分也因為這次的地球旅行……」
  我心想這樣回答或許做得太過火了,但仍保有天真感的年輕櫃檯人員沒有顯得特別訝異地這麼說:
  「我們公司有準備幾種方案可以提供選擇。請問您在物件方面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嗎?」
  櫃檯人員笑容可掬地看著我。看來我假扮沒錢也沒工作卻想買房子、腦漿稍嫌不足的地球人,似乎扮演得相當成功。
  演技成功到讓我不禁內心動搖起來。
  「……呃……」
  我沒料到會進行得如此順利,所以沒有思考到下一步該怎麼走。
  情急之下,我想到住宅支援計畫建蓋住宅的地區。
  「那個……我本來是在第二外區附近工作,所以想買在那一帶地區……」
  「原來如此。說得也是,畢竟那一帶地區很積極在進行都更計畫。那麼,如果是像這樣的格局,您還滿意嗎?」
  櫃檯人員操作一下行動裝置後,把螢幕轉向我。
  畫面顯示出一個雖然地理便利性較差,但四房兩廳的空間只要價一百一十八萬慕魯的物件。
  這太誇張了吧?我忍不住這麼心想,但不是因為看見空間如此寬敞卻價格低廉,而是因為針對我所設定的角色條件,一百一十八萬慕魯的價位未免太高檔了。
  說不定對方是看出我在說謊,才故意這麼提議。
  對方搞不好正在內心暗自說:「你這個月面英雄想做什麼啊?」
  「可、可是,這會不會太貴了一點?」
  「會嗎?現在大家大多會從這價位的物件開始做投資喔!」
  「那個,我不是要做投資的意思……」
  「喔,不好意思,對地球來的客人來說,可能會覺得很奇怪,但在月面,我們不會把房子看待成負債,而純粹是一種資產。畢竟只要購買就一定會漲價。比起已經漲過頭的股票,買房子來賺錢會更有效率喔!」
  對方對我這個打倒阿法隆、專門投資股票的人做出這般發言。
  這到底是惡劣的玩笑話,還是……
  我抱著混亂的情緒,再次反覆說:
  「可是,我既沒有工作,也沒有資產……」
  「請您放心。和您有著一樣條件的人擁有三棟房子的例子並不稀奇。只要是我們公司提供的貸款,您絕對可以放心。」
  說著,櫃檯人員操作起行動裝置,在畫面上顯示出商品簡介。我不得不誇獎自己沒有驚訝得從椅子上摔下來。
  假使櫃檯人員的滿面笑容是事先安排好的哏,幾天後全月面的家庭應該會在整人節目裡看見我的身影。
  「這個貸款是取五個英文單字的字頭來命名。」
  我像個呆瓜唸出寫在簡介上的單字。
  「……No Income No Job and Asset……?」
  「沒有收入、沒有工作、沒有資產也不成問題。據說在地球很有名的神祕文化之國『日本』存在著NINJA,這個貸款就是從NINJA聯想出來的商品。」(註:NINJA為日語的忍者發音。)
  據說他們只要在頭上放一片樹葉,想要化身成什麼就可以化身成什麼。
  我變!我變!我變變變!
  這一變之後,原本是社會負擔的魯蛇,立刻搖身變成堂堂資產家。
  「您有沒有興趣呢?只要提供旅行時的身分證明書和簽名,就可以簽約。」
  我也看向對方的臉,深深凝視對方藏在眼底的情緒。一路來我識破無數在財務報表動手腳,哄騙會計查核人員,在不論是客戶或交易對象等所有對象面前都扯謊到底的CEO或CFO。
  我確信了一件事。女櫃檯人員沒有懷疑自己說的話。對於眼前的狀況,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疑心。隔壁桌簽好契約的兩個客人正在和櫃檯人員握手。那兩人的穿著打扮看起來並不像有錢人家。可能是因為原本不相信真的能夠簽約成功,兩人的笑容顯得有些僵硬。
  因為他們是善良的地球人才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他們是來自有六倍重力的地方,也比人遲鈍六倍的樸實人們?但是,我是誰?
  我這麼自問,而答案非常明確。我是投資家。我是月面最優秀的投資家。我擁有好眼光,也擁有懂得判斷的智慧。正因為如此,我才敢大膽下斷言。這根本是瘋狂舉動。
  這一點也不尋常!
  「您做好決定了嗎?等您抵達地球的時候,應該已經賺夠足以支付利息和手續費的錢了吧──」
  我沒有讓對方把話說完,便開口說:
  「我想請問一下。」
  「咦……請、請說。」
  「請問妳們每天會簽到多少契約?」
  「呃……這個嘛……比較多的時候,會有十到十五份左右……」
  櫃檯人員不停眨著眼睛,一副彷彿想說「好端端地問這什麼問題」的模樣。不過,被客人發問,櫃檯人員還是習慣性地回答了問題。這樣的舉動想必是因為抱著輕率的心態。
  這般工讀生心態的人卻在負責融資的審核動作。
  而且是以沒有收入、沒有工作,也沒有資產的人為對象的不動產融資。
  「謝謝。」
  我道謝一聲後,從椅子上站起來。
  「那、那個,先生?」
  我沒有理會對方,轉身快步離去。我拿出行動裝置,在撥號之前,先整理思緒。我感到胸口發疼,內心裡的想法像是一把烈火燒著我的心頭。
  華萊士博士有可能是對的。原來他的視線前方絕不是看著一片淒涼的荒野。
  我感覺到血液流竄到指尖,脈搏劇烈地跳動著。之前去到信用卡貸款公司、汽車經銷商時的不對勁感也化開了。原來根源就在這裡。
  我想起華萊士博士在25俱樂部說過的話。
  華萊士說過即使沒有能力質疑數學理論是否健全,也有能力質疑它的大前提。
  華萊士是貨真價實的悲觀帝王。
  不過,不論何時,總會有人高喊「那個可能性」。當大家都說右邊時,勢必會有某些人想反駁說是左邊。正因為如此,在月面秉持賣空派作風、歷經千錘百鍊的華萊士博士,才會被奉上帶有揶揄意味的別號。
  儘管擁有那樣的別號,華萊士博士卻不是純粹病態性的悲觀論者。他是熟知該看什麼數字、該思考什麼事情的資深操盤手。所以,那不太可能只是華萊士想太多。
  我看向港口內的時鐘確認時間後,做了一次深呼吸,並重新整理思緒。有可能是會錯意,也有可能是想太多,甚至有可能純粹是數學的進步速度實在太快,而我的認知追不上其腳步。
  不過,我不可能不聯想起某事態。
  我拿起行動裝置撥電話給馬可。
  『咦?阿晴先生?怎麼了嗎?你果然忘了拿什麼東西嗎?』
  一股近似暈眩的感覺,那是在做投資時像被電著的興奮感。
  「馬可,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什麼事?』
  前往地球的搭乘閘口擠滿賺到小錢,而準備展開一趟奢侈旅行的興奮人群。
  我一邊環視人群,一邊說:
  「你幫我準備好我接下來要說的統計數據,然後火速寄給我。」
  『咦?你已經存了那麼多要在軌道電梯裡確認的資料,那些還不夠嗎?真是快被你打敗了……我知道了,請說。』
  「我們不是有租金統計,還有上市公司的營收年增率那一類的數據嗎?我還要月面的國際收支數據。」
  『國際收支?你說的是月面和地球之間的資金進出,對吧?你想開始玩匯率嗎?』
  「算是吧。」
  我隨便敷衍地回答後,繼續補上一句:
  「還有一個,這個很重要,這部分也要收集民間企業的數據。丹他們公司應該有數據。這是投資調查,不要捨不得花錢。」
  『咦?……到底是要什麼數據?』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後,開口說:
  「我要不動產數量和價格的相關數據。如果有舊的數據,越多越好。還有……我也要地球的數據。美國、日本……有英國的更好。」
  『啊?怎麼會想要那種數據?』
  我彷彿就快看見馬可的腦海裡出現一個大問號。要求不動產的數據應該是跟ABS有關,但調查ABS一事不是已經有結論了嗎?可是,如果是跟ABS有關,那其他統計數據是要來做什麼?
  我感覺得到馬可想要問什麼,但我沒有詳細做說明。我擔心一旦脫口說出那個可能性,我的認知就會被掛上有色眼鏡。
  的確,我是在懷疑CDO,而其來源是ABS。不過,如果是要懷疑規模龐大的貸款組成計畫,再加上創造出證券的數學精準度和其發展速度,我再怎麼有能耐也扛不起如此重擔。畢竟我連Gaussian Copula的發音都發不好。
  不過,如果是要懷疑它的大前提,我也做得到。想要讓複雜且牽扯到龐大金額的ABS得以成立,其實只需要一個事實的存在。
  「距離搭乘電梯的時間剩下不到二十分鐘。我會等到最後一刻,你快去幫我收集剛剛說的數據。特別是不動產的價格數據和月面的國際收支。」
  『我……知道了……』
  「拜託了。」
  『那個,阿晴先生──』
  我沒有等馬可把話說完,便掛斷電話。
  說來說去,馬可畢竟是個優秀人才,所以儘管心中抱有疑問,還是會照著指示迅速行動。
  打完電話後,我不由得鬆了口氣。
  我有種為了隱瞞重大事實而撒了謊的感覺。
  不過,我看向走廊的那一端,視線盯著方才聽了商品介紹的新紀元發展公司臨時櫃檯。
  我離開的那個位置已經坐著其他客人,正興致勃勃地聽著說明。
  我還看見一看就知道在月面賺了小錢,想趁著出門旅行時順便做投資的傢伙,以及處境真的像我方才隨口捏造那樣的人在排隊。
  在那裡,根本不需要什麼投資的才華。在那裡,需要的是辦下貸款的勇氣,就這麼簡單。
  等待馬可傳送數據的這段時間,我一直陷在沉思中。我思考著有沒有可能是自己想錯、會錯意,不然就是想太多,甚至對自己在無意識之中期望是會錯意的想法也懷疑一遍。
  不過,只要有了數據,就能夠讓曖昧不明的想法或預測變得明確。
  雖然真相甚至有可能被那些數據掩蓋過去,但眼前的事實會幫忙揭開謎題。
  一路來我就是這樣在股市裡投資,也賺到了不少利益。
  的確,運用數學的那群人會搭著火箭飛得遠遠的,去到驢子根本追也追不到的地方。
  不過,驢子若想要走同一條路,也不是不可能。
  而這世上,總會有想也沒想過的陷阱在前方等著。
  因為惡魔時時刻刻都藏在市場裡。
  「喔!」
  行動裝置發出通知聲。我接收到馬可的訊息連同數據。
  距離搭乘電梯的時間還有六分鐘。雖說幾乎所有數據都能夠在線上找到,但馬可能夠如此迅速便收集完成,想必是平常就習慣收集資訊的成果。我這麼猜想著,卻看見電子郵件裡寫著:
  『我一直在想好像在那裡看過你要的這一堆數據,後來想到原來是在博士的電腦裡看到過。聽說住宅數據是特別請人調查的數據。在公開網站上,似乎沒有價格趨勢的統計數據。我是跟瑪莉亞小姐借來的,事後再跟你收手續費喔!』
  我感到驚訝的同時,也因為一股莫名的確信而感到鎮靜。我抱著這般奇妙的心情,寫信回覆馬可一句:「我會把費用加到你的薪水裡。」
  在那之後,我確認了一下數據,也確認到自己想看的數據完美地全湊齊了。
  數據完整到甚至讓人覺得可怕。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不會被任何人打擾的安靜時光在等著我。我可以徹底地好好研究一番。不過,我同時也打算只利用這段時間與這份數據展開搏鬥。這突來點子本來就可形容是瘋狂的舉動,我敢篤定如果花費更多的時間在上面,只會逼得自己陷入窘境。
  別人不說,我自己就覺得不論向誰提起我的猜測,都只會被嗤笑而已。華萊士所收集的數據正是我要的數據,從這點即可預料到其前方之路極可能不會受到投資女神的青睞。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親眼確認。
  預告前往地球的軌道電梯即將開放搭乘的廣播聲響起。我隨著其他乘客一起往搭乘門前進。這樣的光景讓我有所聯想。
  人們都有一齊往相同方向前進的習性。
  而且如莎蒂亞所說,時而也會做過頭。
  我忽然轉身看向後方。視線前方的攤位積極在向人推銷有個不正經名稱的NINJA貸款。甚至對在這個競爭社會的底層痛苦掙扎的人們,他們也願意提供融資。這般舉動確實可以形容成是一種社會貢獻。確實可以這麼形容沒錯,但華萊士說得相當貼切,鉛不可能變成金子,炸薯條也永遠只是炸薯條。
  我在心中低喃,說出不知多少年不曾說過的字眼。
  泡沫經濟。
  月面有可能正面臨不動產泡沫經濟。

  想法極其單純。
  物品價格是依什麼而定呢?以傳統的說明來說,即是需求和供給。
  不過,對於價格本身,並無法只靠需求和供給來說明。原因是所謂的價格,一定要藉由貨幣性價值來表現。
  於是,經濟學家預設了極端的狀況。
  想像一座小島上有一條魚和一百慕魯的貨幣。A先生擁有一條魚,B先生則擁有一百慕魯。B先生已經餓得快要暈過去,所以花光手上有的一百慕魯,向A先生買了魚。這時,魚就有了一條價值一百慕魯的價格。
  那麼,如果A先生擁有兩條魚呢?因為B先生只擁有一百慕魯,所以就算抓住B先生飢腸轆轆這點,想要敲竹槓地把魚全部推銷出去,也只賺得到一百慕魯。也就是說,一條魚的價格會變成五十慕魯。那麼,如果反過來變成只有一條魚,但B先生擁有兩百慕魯呢?
  只要這樣思考下去,就會知道魚價會依島上有多少條魚和貨幣數量而定。
  我應用了這樣的思考模式。
  我在港口被推銷了融資方案。而且,我明確告知自己沒有收入、沒有工作,也沒有資產。也就是說,如果以方才的小島例子來比喻,我就是沒有半毛錢的B先生。
  我們會說因為有需求,價格才會上漲,但這個說法少了一個前提。應該說僅限於在有足夠支付貨款的貨幣之下,價格才會因需求而上漲。
  這麼一來,月面被廣為討論的前提將難以成立。
  在說明月面的不動產時,一定會聽到這樣的內容。
  ──月面的土地有限,也止不住移民流入的趨勢。因為人口持續在增加,所以就需求和供給的關係來說,不動產絕對不會跌價。
  這樣的說法或許有道理。
  不過,想要讓這樣的說法延伸到引起不動產漲價,必須先達到每個來到月面的人都買得起不動產的條件。
  接下來,再思考一下為什麼我們要推展住宅支援計畫?那不正是因為來到月面的人們面對不動產的行情,就算扒光身上所有衣物也買不起,才會流離失所嗎?
  這麼一來,或許小島上的魚確實數量有限,但就算增加再多NINJA的B先生,魚價也不可能漲價。答案很簡單,因為B先生們沒有錢。
  如果B先生們想要買魚,只能夠向人借錢。
  這時,就要思考一下月面的國際收支了。
  月面的國際收支是把進出月面的資金金額加以整理而得的數據。也就是針對在月面生產的商品、點子或是月面上的資產,地球所支付的金額,和反過來從月面流出的金額之間的差額。如果以小島的例子來思考,想要讓月面的不動產價格持續上漲,光是有人持續來到月面是不夠的。
  必須有資金流入才行。
  甚至可以說根本不需要有人來,只要有資金流入,價格就會上漲。強調有沒有人來到月面這點,或許只是為了表示有資金流入的藉口也說不定。
  回到國際收支的話題,月面的國際收支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成長速度呈現出正數。
  龐大資金以壓倒性的氣勢流入月面。
  「……」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
  在驗證假設是否成立時,最不應該做的事情就是試圖找出可支持自我假設的證據。有個說法稱為確認偏誤,指出人們會有只尋求對自我想法有利之資訊的傾向。(註: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又稱確認偏差、驗證偏誤,指個人選擇性地回憶、蒐集有利細節,而忽略不利或矛盾的資訊,以片面詮釋來支持自我想法。)
  所以,真正應該做的事情是找出可以反證自我假設的事實。
  首先,必須思考租金的增加率。說不定NINJA貸款只是極端的例子,購買不動產的人大部分都是因為薪水一升再升,才買得起價格高漲的不動產。
  我抱著這樣的想法,點開專門研究投資界的數據調查公司將其提供的薪資數據加以圖表化的圖表一看,當場忍不住用鼻子哼笑一聲。那數字和不動產價格的成長率根本無從比起。月面的不動產依舊是在幾乎所有人工作一輩子也買不起的價位。
  那麼,企業的營收成長率呢?企業利用盈餘來投資不動產是常見的手法。我試著把所有上市企業的營收成長率加以圖表化後,發現果然只有部分企業的表現突出,雖然整體看起來呈現強勢成長,但仍處於極其正常的常識範圍內。
  我知道有好幾家公司的營收反而正是靠著投資不動產的收益而得到成長。
  這麼一來,是否就表示不動產行情的成長率果然超出實體經濟的成長率?
  不過,如果移居到月面來的全是有錢人,不動產行情也是有可能以超越實體經濟的成長速度獲得成長。在地球上,有很多這種瀟灑的度假地區。
  「……可以假設的可能性太多了……」
  我下不了結論,判斷不出眼前的數據堆是否支持我的假設,還是我只是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在解讀?
  畢竟想要識破投資的真實價值,本來就幾乎是一種不可能的任務。所謂的買賣,是因為同意該價格才得以進行,而不是同意價值。
  價值觀會因人而異,這句話相當耐人尋味。價格是肉眼看得見的東西,但價值不是。
  泡沫經濟是指價格遠遠偏離真實價值的狀況,但真實價值不僅肉眼看不見,也無從得知究竟偏離了多遠。另一方面,主流的經濟學家們在議論過後,認為經過多數人交易後,價格會漸漸逼近真實價值。
  不過,這樣的認知說穿了只是多數人想法的平均值,只要狀況改變,人們的想法就會隨之改變。畢竟即使在為了接納所有人的意見進而實現公平政治才被導入的民主主義下,也能夠合法建立獨裁政權。
  所以,不知道真實價值的我們這群人只能得到一個令人心急的結論。那就是要等到泡沫經濟破裂後,才會知道是一場泡沫經濟。
  「……要是有什麼可以當成基準點的東西就好了……」
  這麼心想後,我忽然察覺到一件事。如果偏離實際需求的價格代表泡沫經濟,是不是只要確認一下根據不動產實際需求的價格就好?
  至於根據不動產實際需求的價格是什麼?那不是指不動產的買賣價格,而是指租賃價格。
  照理說,投資不動產本該有的目的是預估租給別人時可得到收益。
  我點開幾份不動產數據的檔案,試著根據租賃行情來計算不動產的收益。
  看著計算出來的數字,我不禁感到傻眼。
  「……報酬率……1.5%?」
  那是位在牛頓市中心採複式單位設計的住宅。如果是用買的,也需要一筆數目龐大的金額,至於用租的,租金也是貴得嚇人。話雖如此,但計算報酬率之後,年報酬率卻是1.5%。
  1.5%。
  我忍不住摀住嘴巴。
  「太誇張了……美國的國家公債都還比它高。」
  我繼續尋找其他不同的物件,再根據租賃行情和物件行情一一算出報酬率。計算出來的報酬率都在2%上下,超過2.5%的物件少之又少,看到最多的數字都落在1點多%。
  這樣的數字代表著如果為了賺租金收入而購買不動產,必須花上超過五十年的時間,投資才可能回本。
  房子一定會老舊,老舊了就一定要翻修。房子不是能夠永遠保持原狀的東西。
  這麼一來,假設不花半毛錢翻修房子,也一直有房客願意租房子,等經過四十年必須重蓋房子時,這棟房子就會變成虧錢投資。
  那也就算了,還有更不尋常的地方。
  投資不動產的回報少於實質上算是零風險的先進國家公債的報酬率,對於這樣的事實,要拿什麼理由才有可能加以正當化?
  如果要以「風險與投資回報」這個不成文規定來解釋,只有在投資不動產會比投資國家公債更加安全時,才可能得到那樣的事實。
  不可能吧?
  我把馬可幫我收集來的華萊士的各種數據做了計算。基本上,不動產泡沫經濟這東西在全世界不論哪一個時代,總會在某處發生。看著計算出來的數字,我不禁打起寒顫。
  發生泡沫經濟的任何一個國家不論其現象被形容得有多麼瘋狂,租賃報酬率再低也都保持在3%以上,在泡沫經濟破裂後一般也會回到5%至7%。這是因為雖然不動產價格一路下滑,但租金不會下降得那麼劇烈。
  在假設租金為一定價位的前提之下,若不動產的租賃報酬率從3%回到了7%,不動產的價格就會遭遇下跌到大約半價或低於半價的狀況。假設一千萬慕魯的大樓預估可有三十萬慕魯的租金收入,報酬率就會是3%,但如果不動產的價格下跌到四百萬慕魯,三十萬慕魯的租金收入就會達到7.5%的報酬率。
  從一千萬慕魯暴跌到四百萬慕魯的這種下跌率,可說相當符合泡沫經濟崩壞該有的現象。
  不過,月面在這方面果然也是個特例,月面的不動產有可能原本就是低報酬率。
  我這麼猜想而確認歷史數據後,不禁顫抖。
  直到約莫十年前,月面的不動產報酬率在5%上下,不僅如此,租賃行情也幾乎沒有改變。有所改變的是不動產的價格本身。
  由實際付錢租房子的人們所形成的行情幾乎沒有改變。
  這點從薪資統計的數據中,也可以得到佐證。
  「既然如此,就表示……這果然是……」
  注視著排列在眼前的數字,我忍不住痛苦呻吟。如今的月面不動產報酬率低於2%,可說低得嚇人。這麼一來,當泡沫經濟破裂後,就算假設會恢復到十年前的5%,不動產價格也會出現50%到70%的跌價幅度。萬一像地球發生過的不動產泡沫經濟崩壞例子那樣跌價到7%或10%的報酬率,會是什麼狀況?
  不動產的價格勢必會像房子被壓扁一樣跌到谷底。
  如果要形容這樣的狀況,那會是在購買不動產時,必須支付比租房子來住的房租多出兩倍、三倍以上的費用。
  「那些錢……要從哪裡生出來?」
  那當然是貸款,而借錢給這些人的金主甚至不是月面的人。
  「沒錯……克莉絲也說過的……克莉絲說過的金融引擎……在月面滾來滾去的大量資金,肯定就是透過ABS和CDO從地球吸來的錢!」
  事情總算和ABS和CDO扯上了關係。
  這是在告訴我已經不能忽視下去嗎?事實已經擺在眼前,難道還要懷疑下去嗎?
  而且,一路推測到這裡,我總算看見答案,也解開一直掛在心頭上的疑問。
  每次聽到各種貸款的話題時,我總會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那就是每次都會以一句「反正不動產一直在漲價,就算要付貸款的人真的沒錢付,也不會有問題的」來總結整件事情。我所感受到的是一張就如銜尾蛇咬住自己尾巴般的奇妙構圖。
  不論是信用卡貸款、汽車貸款或房屋貸款,一切都是仰賴不動產的漲價收益在支撐。然而,這個不動產價格的上揚現象,正是因為不動產行情看好才得以有所保障。因為不動產行情上揚,才會有投資人加入,因為有投資人加入,不動產行情才會持續上揚。
  那麼,如果構成一切根基的不動產市場跌價了,會變成什麼狀況?萬一不動產的價格跌落,要怎麼辦?預想會漲價而申請NINJA那類貸款的人們會怎樣?他們絕對不可能付得出利息或償還貸款,所以肯定會試圖賣掉不動產。
  如果真的演變成那樣的狀況,應該會有一群人抱著同樣的想法排隊等著賣不動產吧?
  應該一瞬間所有人都會面臨破產吧?
  風險被分散的說法其實是在扯謊吧?
  「……不會吧?」
  我感到錯愕地低喃道。我皺起眉頭忍受近似反胃的不舒服感,但腦神經擅自喚起記憶。腦海裡的聲音吼著:「快回想在美好悠遠的純樸時代被建立的名為資產組合保險的避險計畫!」
  沒錯,那個計畫裡確實有救生艇。不過,如果所有人都坐上救生艇,就會沉船。
  沒有一個例外!
  「……」
  思考到這裡,我閉上了眼睛。
  此刻的感覺就像從施壓在身上的重力之中瞬間解脫。
  我有種總算知道自己身處何方的感覺。
  那麼,當我張開眼睛時,會看見什麼呢?
  華萊士博士究竟在這裡看見了什麼?
  「不會錯的……」
  我低喃道。
  「世界即將崩壞。」
  華萊士博士把賭注下在「世界即將崩壞」上面。他把賭注下在ABS會毀滅的可能性上。這麼一來,就表示賣空ABS或CDO並不合理。有方法可以用少數資金下鉅額的賭注。有方法可以贏得獲利金額數也數不清的勝利。
  那就是保障商品。
  也就是可以補償被形容是煉金術的ABS證券損失的保險契約。
  這個保險契約的保費是多少來著?
  據說風險最高的低級債保費是0.8%。意思是針對票額一千萬慕魯的低級債,只需要支付八萬慕魯,即可得到全額保障。全額賠償!
  這意味著萬一低級債不履行債務,靠著八萬慕魯的費用即可回收到一千萬慕魯的投資回報。獲利率高達一百二十五倍。如果要以熟悉的百分比來呈現,那會是一萬二千五百%。這樣的數字恐怕已經到了像調皮小孩在惡作劇的境界。
  這樣的數字也符合了華萊士博士的說詞,他闖進辦公室來時,吼著投資回報會超過一百倍。
  然而,我之所以不禁打起寒顫,原因其實不在於投資回報率本身。
  老實說,在投資上,投資回報率本身並不是真正的重點。
  為什麼呢?因為就算投資回報率很高,若只是投入少許金額也沒意義。沒錯,一百慕魯變成一千倍的十萬慕魯確實很了不起,但如果是規模一百億慕魯的投資有0.1%的投資回報率,就會有一千萬慕魯的龐大數字。
  在投資界裡,吸收得了鉅額投資資金的地方有限。如果是針對單一企業,一百億慕魯或一千億慕魯的金額規模就太大了。這樣的金額規模就連對整體股市來說,也是無法忽視的金額。
  因此,投資機關的規模如果變得過大,就會把投資對象轉換成國家公債或匯率。因為這類投資的金額正是會達到以兆為單位的規模。
  而投資的規模變得越大,利率往往就會變得越小。
  尤其是獲利金額高的投資,基本上一般都是小規模的投資。
  不過,以這次的例子來說,不必擔心這些事情。這個市場究竟有多大規模呢?我想起克莉絲在柔軟的臉龐漾起得意的笑容時所說的話。
  每月營業額達到數十億慕魯。
  假設市場崩壞了,保障商品將會補償不被履行的債權,這代表著每個月會有這些金額被視為獎金堆疊上去。
  我坐在椅子上直打哆嗦。
  搞不好還不小心有些尿濕了褲子。
  不過,這世上有人會嘲笑我的反應嗎?
  畢竟如果克莉絲所言屬實,這場賭注甚至可預估會有一兆八千億慕魯的投資回報。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看向窗外。
  從關了整整十天的房間裡看出去,看見了變得龐大得超出視野範圍的地球。這無疑是某種暗示。
  發現世界祕密的我一邊這麼心想,一邊著迷地看著湛藍的巨大地球。


  第五章

  『你是當真的嗎?』
  行動裝置另一端間隔好長一段時間才傳來聲音。
  我相信那是因為與月面之間的物理性距離而產生時差,但再怎麼說,也未免太久了。
  從口吻聽起來,聲音的主人應該是覺得難以置信吧。
  『你要把賭注下在ABS崩壞上面,這……』
  「不過,數據很齊全,而且就理論來說,這樣的判斷應該沒什麼不好。」
  『我不這麼認為。基本上,B先生管他是NINJA還是其他什麼存在,只要有很多人有需求,魚的價值就會隨之上升。不過,因為沒有錢,所以價格不會有變化的說法是騙人的。那算是在極端狀況下的例外。你看一下現實狀況就會知道的。對於有價值的東西,早晚都會有人願意出錢。畢竟資金一定會存在某處。有可能是在地球,也可能是月面的有錢人,搞不好是瑞士的小毛頭、比利時的牙醫也說不定。況且,管他是貸款還是什麼,那都無所謂。』
  馬可一鼓作氣地說出一大段話之後,就這麼陷入了沉默。
  那不是時差所產生的空檔,而是馬可在等著看我會怎麼反應。
  「因為用了博士的數據,所以你認為我也像博士一樣變成病態性的悲觀論者?」
  『我確實是這麼認為。』
  聽到馬可的簡短回答後,我輕輕嘆了口氣。我沒料到馬可竟然會如此明確地表示反對。
  我等不及軌道電梯抵達地心軌道上的基地,在軌道電梯開始減速,一進到基地的收訊範圍內,便立刻打電話給馬可,但沒想到一開口就被潑了一身冷水。
  「不過,我在港口親眼目睹到了。愚蠢至極的貸款竟然可以那樣橫行無阻。不僅如此,不動產的報酬率還低於2%。在地球上也沒發生過這種例子。如果這不是泡沫經濟,那會是什麼?」
  『阿晴先生,你也知道的吧?正在進行中的泡沫經濟是無法察覺到的。你不可能不知道華萊士博士為什麼會被揶揄是悲觀帝王吧?』
  「我剛剛已經說了啊,租賃行情就是察覺到泡沫經濟的指標。」
  設置在房間裡的喇叭發出聲音,廣播著軌道電梯即將在十五分鐘後抵達基地。
  『……阿晴先生,請你冷靜下來。』
  「我很冷靜啊。」
  『……你知道沒有人能夠開發出一個系統可以自己察覺到自己的所有程式錯誤嗎?』
  這是一個出了名的邏輯問題。這個問題如同光靠直尺和圓規作圖無法將任意角度三等分一樣,指出在邏輯上不可能做得到。
  當機器人會自己說「我沒有故障」的時候,大多表示已經故障的道理就在這裡。
  一個人會篤定說出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答案的事情,就表示那傢伙哪裡出了問題。
  「不然你希望我怎麼回答?」
  『因為你有可能不夠冷靜,我希望聽第三人的意見。』
  我嘆了口氣後,馬可給了我這麼一句:
  『我也不願意什麼都不聽就劈頭反對。』
  「這可是一個大好機會。一個難以置信的機會。」
  我不由得壓低聲音說道,畢竟這是足以讓人有這般反應的大事。一場每月會堆上數十億慕魯籌碼的賭局,就是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或許匯率交易是唯一可能符合條件的賭局,但很遺憾地,匯率交易的行情變動幅度受到限制。
  在月面上找不到一個交易規模大到連難以置信的鉅額賭金都吸收得了,行情變動幅度達到好幾倍、好幾十倍,甚至達到一百倍的投資。恐怕有史以來,世上從未有過如此規模的投資。
  「還是說你是因為華萊士博士受到嚴重虧損,才會反對?」
  『問題不在於虧損。基本上,如果我比阿晴先生更懂得投資,早就自己成立基金公司了。』
  「那不然是為什麼?」
  我發問後,馬可立刻回答:
  『問題是要如何跟出資人做說明?難道要跟他們說我們公司接下來將會把資金投在月面不動產崩壞的可能性上面?』
  馬可明明很冷靜,語調中卻隱約帶著嘲笑的意味。
  『出資人會懷疑我們失去了理智。月面的不動產行情從未下跌過,只有曾經呈現過停滯狀態,也有過三次相較下比較嚴重的停滯狀態。不過,行情一直都是上漲的。甚至可以說是暴漲。明明如此,有什麼理由可以說只有這次的停滯狀態不會再帶來暴漲,而會下跌?』
  「只要看國際收支就會知道的。很明顯地,月面的不動產行情是靠著地球的資金流入在支撐。看租賃行情異常低的報酬率,也可以看出目前的漲價不是實際需求所造成的狀況。這是投機行為。不僅如此,從近期的數據中,也可看出來自地球的投資速度略顯衰退。這恐怕是因為在最前線的那群人開始察覺到事態有異。所以──」
  『聽到這樣的說明後,有多少人會願意賭上自己的資金?』
  明明有著時差,馬可卻能夠打斷我說話。
  意思就是馬可沒打算聽完所有的說明。
  「怎樣?」
  『你認為把錢交給你管理的那些出資人,會願意把錢交給一個投資風格是只要看到有錢賺,不管是什麼標的都會馬上跟進的人嗎?』
  我啞口無言。
  在光傳導和沉默之中,花了足足十秒鐘才繼續傳來馬可的話語:
  『投資ABS時,明顯看得出ABS是深思熟慮下的結果。熟知投資界的客人當中,也有人早就知道ABS的存在,但甚至沒有一個客人聯絡我們說那不符合你的風格。不過,這次不一樣。因為這次是從決定投資深思熟慮下的結果,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變成預測這個深思熟慮下的結果會崩壞。針對這點你打算怎麼說明呢?在投資方面,我的能力明顯不如你,但在與出資人的互動方面,我比你更加頻繁。我敢說自己比你更了解那些人對你抱著什麼樣的期待。他們所期待的是信念。合理的信念。』
  原來就是這點讓馬可說出堅定的話語。
  我找不到話語回答。
  『一下這邊,一下又換那邊,我記得你不是這樣三心兩意的人。』
  「不過……執著會害死人。投資時最要不得的事情就是執著於錯誤想法。」
  『你現在的想法也有可能是錯誤的。在這樣的狀況下,最佳方法就是賣掉ABS,保持旁觀態度。這樣就可以零風險。基本上,不是已經有個比我聰明幾百倍的人否定你的想法嗎?』
  「誰?」
  『市場啊。市場已經證明華萊士博士的想法是錯誤的,所以你處在不利的立場。』
  華萊士因為進行大規模的負利差交易而造成莫大虧損。假使華萊士的投資是針對ABS的保障商品,每經過一定期間就會因為必須支付保險金而荷包失血。
  不僅如此,想必保險本身的價值下跌也是造成虧損的兇手。
  『阿晴先生……我知道ABS的出現撼動了你的信念。我相信把賭注下在ABS會崩壞上面是一件很爽快的事情。畢竟我也覺得很不甘心。這或許是沒有數學才華的人會有的鬧彆扭心態吧。不過,請你回想一下風險和投資回報之間的關係。你應該比任何人都了解這點,不是嗎?』
  馬可用著就像理沙在勸戒他人時的態度,一句一句地緩緩編織話語。
  『想要得到一萬二千五百%的利益,必須承擔多大的風險呢?』
  「這……」
  聽到這裡,我總算明白馬可想表達什麼。
  馬可想表達風險和投資回報之間的單純關係。如果是高投資回報,風險理所當然也必須是高的。大家都認定市場裡沒有一個人,不對,應該說全世界沒有一個人有機會遇到預估可有一百二十五倍投資回報的賭注。正因為認定ABS不會不履行債務、不動產貸款不會遇到違約,保費才會變得便宜,投資回報也才會拉高。
  這狀況等於幾乎是全世界的人,都在保證不可能有一百二十五倍的投資回報。
  如果看見有人想把資金投入在這種賭注上,大家會心想那個人是理智的嗎?會有人願意把錢交給那樣的人管理嗎?
  數學之所以得以在投資界受到尊崇,是因為可以幫大家驅趕長年糾纏的野蠻直覺。大家可以不需要再仰賴一些可疑的投資手法。而投資回報有一百二十五倍的賭注,在數學上想必是在不可能範疇內的存在。
  『阿晴先生,被哞哞一族追趕過去,投資回報率又降低,現在又來個ABS,我知道你因為這些事情感到信念動搖而覺得不好受。可是,請你不要因為這樣就意氣用事。』
  「沒有,我……」
  我想要回答,話語卻消失不見。「只要看到有錢賺就馬上跟進的投資風格。」馬可的這句話像一把利刀深深刺進我的胸口。
  『修拜崔爾投資公司在業界是排名在前15%的公司耶?住宅支援計畫也推展得很順利。我們沒有不好。一點也沒有。現在只是市場的氣氛很詭異而已。我覺得你應該和市場稍微拉遠一下距離,讓視野更寬廣一些比較好。』
  我正是因為用了寬廣的視野觀察不動產行情,才會發現其異常性。不,我甚至覺得必須拉開距離才看得出自己身處在瘋狂狀況之中的事實本身,就是泡沫經濟的表徵。
  我想要如此提出主張,但話語被自身的想法拉扯住,卡在喉嚨說不出來
  馬可的話語實在刺得太深了。
  『如果你真的覺得無法死心,請利用你的私人資金去投資。我不會干涉你私底下要做什麼,我也沒有那樣的權限。我不會要你改變對投資健康來說,效率很差的飲食生活,也不會對你說:「根據統計要結婚或找個伴侶才會長壽,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老是拘泥於八年前的過去,想想辦法改變自己。」』
  馬可的話語來得實在太過於咄咄逼人,別說是生氣,我甚至忘了要如何內心動搖。
  『不過,如果是要以基金的名義去投資,我絕對無法贊成。哪怕有必要聯絡理沙小姐,我也一定會阻止到底。沒錯,如果真能夠實現那樣的投資回報,確實會是很驚人的金額,但它的成功率卻是低到不能再低。請你不要被蒙住了眼睛。況且,這樣也會失去太大的東西。阿晴先生,你不是經常會說不可以做出會失去一切的賭注嗎?』
  我的腦海裡有一張桌子,桌面上堆滿如一座高山的籌碼。
  還有,幾乎是確信可贏得勝利的興奮感。
  然而,如果換個角度從局外觀看自己的狀況,或許看起來真的像一個篤定一定會贏得這把賭注的賭徒。
  『所以,請你把投資的事情拋到腦後,好好去放鬆一下吧。』
  「……喔,好。」
  『那就這樣嘍。』
  馬可掛斷電話後,我有種忽然回到現實的感覺,不禁感到極度難為情。
  我真的興奮到了極點。我深信不疑,覺得自己找到一張藏寶圖,可以去到一座未被任何人發現的島嶼挖寶。我將得到一筆令人難以置信的龐大財富。一筆甚至能夠讓人死而復生的財富。那可以讓我的夢想成真,並證明存在我心中的投資不成文規定是正確的!
  這股興奮感瞬間轉換成責備自我的尖刺襲來。
  我是否因為自我投資的不成文規定遭受到ABS的攻擊而感到內心動搖?我是否因為漸漸無法理解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股市而感到鬱悶?我是否因為投資回報漸漸變少而感受到比自己想像中更加沉重的壓力?
  我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程式錯誤」是事實。
  可能是興奮感退去後產生反作用現象,我開始漸漸失去自信,不確定自己是否理智。
  房間劇烈晃動了一下。
  看來軌道電梯在數學的守護下,今天也平安無事地抵達了目的地。

  走出軌道電梯後,再次搭上長距離的電梯。這裡是地心軌道基地,呈同心圓狀被設計成多樓層,並且可利用遠心力來體驗重力。隨著電梯往下降,可明確感受到身體的重量加重。就在開始感覺到身體變得沉重,就像得了感冒連呼吸也開始變得困難時,電梯總算抵達終點。
  經過進場審查,並穿過閘口後,來到裝潢設計與月面的出境閘口如出一轍的空間。
  我頓時以為自己受騙,但窗外的景色和在月面時看到的景色不同。彷彿隨時可能往這方墜落下來的巨大藍色球體,大方展現出其渾圓壯實的曲線。
  走下舷梯的人們當中,很多人嘴巴開開地看著地球,而且淨是一群年輕人。我猜想他們八成和我一樣都是在月面出生的傢伙。
  不過,混在三三兩兩分散開來的乘客之中,我沒有對地球的湛藍表現出太大的興趣。
  我不是刻意在裝酷,而是還沒有從馬可的忠告打擊之中振作起來。
  穿過和月球沒什麼不同、由國際商業資本所設置的店家聚集的區域後,隨即看見包含新紀元發展公司在內的不動產融資攤位。不過,畢竟場面已經換到地球,可能是受到地球的理性影響,雖然有不少人在電子布告欄望著物件行情,但感覺上多半只是出自好奇心。
  當中也有很多人搖著頭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果然要有這樣的反應才對。在那樣的價格下也想在這裡進行融資,這樣的想法怎麼想也太不對勁了。櫃檯前當然不見聆聽說明的客人身影,那畫面簡直就像展示著從月面來的外星人。
  我這麼心想,但內心同時有個聲音說:「不對,這樣的看法搞不好也是我的偏見所造成。」可是……我還是覺得……
  我陷在得不到答案的鬱悶感之中,前往事先在月面完成訂房動作、普遍可見的一般飯店辦理入住手續。基地的重力似乎已經比月面大了一些,我照著地球的慣例簽名,但拿筆的動作顯得僵硬。不過是一支普通鋼筆而已,拿起來卻覺得異常笨重。我知道有部分是因為精神上受到打擊而使不出力,但還是忍不住有種前途多難的感覺。我陷入這般情緒之中時,聽到櫃檯人員這麼說:
  「川浦先生,我們這邊收到了給您的留言。」
  「留言?」
  基本上,定期聯絡事項以外的聯絡大多不是什麼好事。打從開始負責投資基金的營運工作後,我在不知不覺中養成這樣的負面反應,但接收電子數據後,發現是一封以熟悉的手寫字體簽上姓名的電子郵件。
  「修拜……艾蕾諾亞?」
  我不由得揚聲說道,櫃檯人員隨之投來注意目光。
  「謝謝。」
  道謝後,我就這麼讓行動裝置開啟著,拎著一只包包準備往房間走去。
  我穿過熱鬧的咖啡廳,點開行動裝置裡的電子郵件。
  『你好。既然你已經抵達基地看到這封信,就表示已經拿過鋼筆簽名,有種前途多難的感覺吧。』
  「……猜得還真準。」
  我要笑不笑地低喃一句後,繼續閱讀信件內容。
  『這次因為聽到你要過來──』
  這裡雖然空間寬敞,但不算是什麼高級飯店,所以不會有人在電梯旁待命,等著為客人按電梯。
  我抬起頭,伸手準備按電梯按鈕。
  這時,旁邊伸出一隻手,搶先一步按下按鈕。
  「抱歉。」
  說罷,我把視線拉回行動裝置上,但有種不太對勁的感覺。
  咦?
  信件內容還沒結束。
  『所以我也決定去一趟久違的宇宙空間。』
  「咦?」
  「我們飯店見喔!艾蕾諾亞。」
  「什麼!」
  聽到信件裡的最後一句話被人唸了出來,我驚訝地抬起頭。
  眼前出現打扮得比四年前更加穩重的艾蕾諾亞身影。

  在咖啡廳裡,艾蕾諾亞隔著桌子坐在對面優雅地啜飲紅茶。
  這樣的畫面讓我不禁覺得回到了四年前。
  不過,這裡是地心軌道基地,艾蕾諾亞應該在地球才對啊?
  「我是不是造成你的困擾了?」
  艾蕾諾亞保持著笑容說道,我搖了搖頭說:
  「沒有,但嚇了一跳就是了。」
  「呵呵。」
  艾蕾諾亞露出微笑,並緩緩壓低視線,一邊把玩紅茶杯,一邊說:
  「理沙小姐還是一點都沒變喔。」
  「咦?」
  從剛才到現在,我做出一連串感到錯愕的反應。
  因為是在滿腦子想著ABS的事情時突然面對重逢的場面,我的思緒完全停擺。
  「她好像非常掛心你。」
  「……妳這話的意思是……」
  「呵呵,你這次是在月面追查多麼大規模的案子呢?我剛剛坐在這裡一直看著你辦理入住手續,結果看見一張精疲力盡的臉。」
  艾蕾諾亞露出感到傷腦筋的笑臉問道,我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臉。
  「你從以前就很容易讓情緒表現在臉上。」
  「……是嗎……」
  四年前,我因為羽賀那和當時的外區騷動一事所造成的精神打擊,而臉部無法動作。
  即使如此,就連雷娜也還是看得出我的表情。理沙就更不用說了。
  「是的。我猜根本不需要有表情,也能夠表現出心情。」
  說罷,艾蕾諾亞讓視線看向遠方,像是看著四年前的記憶。
  我看著艾蕾諾亞的臉,心想:「原來如此,說得有道理。」
  「妳這麼說我,但我看妳才是因為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所以出現在這裡吧?」
  艾蕾諾亞千里迢迢地從歐洲的森林裡來到這裡,如果要說只是出門去散個步,應該說不過去吧?而且,等我去到地球後,本來就預計到艾蕾諾亞的住家叨擾。說到我們公司的投資基金,本來就有很多大戶出資人是經過艾蕾諾亞的介紹,或是艾蕾諾亞介紹的人再介紹客人給我們。所以,和這些出資人見面也是要到艾蕾諾亞的住家叨擾的目的之一。
  我還有一個企圖。我盤算著如果參加這些大人物的聚會,搞不好有機會找到一個對象願意開放權限,通融我瀏覽為了尋找羽賀那的公家數據。
  明明在地球就會見到面,艾蕾諾亞卻特地來到基地。
  聽到我的話語後,艾蕾諾亞隔了好一會兒都沒有把視線拉回我的身上。當她緩緩轉動視線看向我時,臉上儘管帶著微笑,卻隱約散發出怒氣。
  「我是想來跟和我一起大冒險過的人見面,當然不可能沒有想到什麼就跑來。」
  「妳是想到……?」
  「我的心意被你糟蹋的那件事也包含在內。」
  艾蕾諾亞只有在說出這句話時,表現出打從心底感到愉快的態度。
  「我想早一點見到你。光是這樣不行嗎?」
  艾蕾諾亞這麼說,還露出一張感到傷腦筋的笑臉,這教我要怎麼回答?雖不至於到糟蹋心意的地步,但我沒能夠回應艾蕾諾亞的心意是不爭的事實。
  「不過,我確實是想到了什麼。」
  說罷,艾蕾諾亞嘆了口氣。艾蕾諾亞以無限優雅的態度緩緩發出嘆息聲,但也因此讓人覺得是深深的嘆息。
  「因為環境改變嗎?」
  我發問後,艾蕾諾亞抬高壓低的視線。
  跟著,輕輕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挑選話語的方法真的很獨特。」
  「是嗎?」
  「是啊!不過,沒錯,正是你說的環境改變。」
  上次通電話時,艾蕾諾亞說她去見了訂婚對象。雖然艾蕾諾亞嘴裡說是周遭的人在起鬨,但以她的個性來說,如果不是心甘情願,絕對會毅然反對這種事情。
  「我一直在想就這樣進展下去真的好嗎?想著想著,忽然覺得說什麼也一定要先見到你一面才行。」
  「……我臉上有寫答案嗎?」
  「有。」
  艾蕾諾亞露出微笑答道,我忍不住眨了幾次眼睛。
  「畢竟從那次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年,但我看你好像還是一樣。對付阿法隆那時候也沒看過你表情那麼疲憊,這次的對象是何方神聖呢?該不會是綠寶石工業吧?」
  艾蕾諾亞的口氣隱約散發出「真是受不了你」的意味,但如果知道我為什麼會露出像被人痛打一頓的表情,恐怕就連艾蕾諾亞也會明確表現出受不了的情緒。
  「以規模來說,凌駕在綠寶石工業之上。」
  「咦?」
  艾蕾諾亞看著我,反問說:
  「真的嗎?」
  我想起自己被馬可訓了一頓。這絕不是能夠向人炫耀的投資。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徹底死心。我帶著嘲笑自己的心情回答:
  「真的。」
  艾蕾諾亞讓身體往椅背上靠,一臉「打從心底感到受不了」的表情。
  在追查阿法隆的非法行為時,艾蕾諾亞感到絕望而就快放棄,但我告訴她還有做得到的事情,並提議前往月面的盡頭查看發電板。比起那時候,艾蕾諾亞此刻的表情更強烈散發出難以置信的情緒。艾蕾諾亞不知道想起什麼而忽然笑了出來,跟著表現得像個小女孩,用雙手輕拍自己的膝蓋。
  「我忽然有種想開了的感覺。」
  「……方便請教是什麼意思嗎?」
  「你是在期待我回答『我想開了,我不會再留戀你了』嗎?」
  艾蕾諾亞瞇起眼睛,在臉上浮現壞心眼的笑容說道。過去在幾千萬幕魯、幾億慕魯的金額在空中交錯的世界裡,艾蕾諾亞也一直貫徹自我到底,她當然不可能只是普普通通的千金小姐。
  面對艾蕾諾亞彷彿識破我不夠成熟之處的目光,我除了縮起身子,什麼也做不到。
  「見到你之後,我覺得自己找回一些以往的野丫頭心態。」
  艾蕾諾亞的話語讓我有點意外。
  「我說會害怕環境改變,其實帶有一些騙人的成分。」
  「騙人?」
  「是的。我真正害怕的是自身的改變。」
  「意思是……」
  我試著思考,但想不出答案來。對方為了見我一面而特地千里迢迢來到這裡,我卻掌握不到對方的意圖。這樣的事實讓我覺得自己極其薄情,而忍不住想要逃開。
  不過,看見我的反應後,艾蕾諾亞略顯慌張地開口說:
  「對不起,我太依賴你了。」
  我看向艾蕾諾亞後,艾蕾諾亞伸直背脊,擺出準備要做發聲練習似的姿勢。我這才察覺到艾蕾諾亞本身想必也經過了一番掙扎。
  「老實說,在借助你的力量之下,試圖把阿法隆逼到絕路那時,我已經到了極限。」
  「咦?」
  我不由得發出少根筋的聲音。
  「這個嘛……確實是隱約感受得出來……」
  艾蕾諾亞當時會依賴那麼多藥物,也表現出近乎瘋狂的執著態度,想必有部分原因是因為身心兩面幾乎到了快要承受不住的極限。
  可是,事到如今何必提這件事呢?
  我露出帶著疑問的目光看向艾蕾諾亞後,艾蕾諾亞搖搖頭說:
  「我那時不是快要承受不住,而是已經到了極限。可是,我不能夠在那個時間點屈服。除了為了保住面子或自尊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不想讓一路來的努力付諸流水。」
  艾蕾諾亞輕聲說道,跟著讓視線落在手邊的紅茶杯上。
  「所以,我難以啟口說自己在你的協助下擊垮了阿法隆,總覺得那樣有些厚臉皮。」
  「沒有那回事──」
  「不。我是因為有你拉著我走,才能夠走到最後一步。那時我其實已經走不動了。」
  說著,艾蕾諾亞把視線移向一大片玻璃的另一端。
  除非是相當廉價的飯店,否則不論是哪一家飯店,似乎都會保有可看見地球或月球的窗戶。
  「我以為那是因為在體力上和精神上都到了極限。不過,事實不然。那時候的我已經漸漸失去野丫頭的活力、漸漸失去那種傲慢少女不怕失禮也要痴心說夢話的炙熱熱情。」
  「妳是說……傲慢臭丫頭的時候?」
  「你真的是嘴巴很壞。」
  艾蕾諾亞有些生氣地看著我,跟著在臉上浮現柔和的笑容。
  「沒錯,就是傲慢臭丫頭的時候。」
  「也不洗澡,總是一手拿著食物吃飯。」
  「任憑頭髮留長也不修剪,成天穿著睡衣。床上的被子從來不摺,還到處散落書本和垃圾。嘴巴四周也長滿了鬍渣。」
  艾蕾諾亞此刻打扮得無懈可擊,完全無法想像她會有那樣的醜態。明明如此,我卻想像得出艾蕾諾亞當時的模樣。原因很單純,因為以前的我也是一樣的德性。
  「我絕對要報一箭之仇!我要對著象徵修拜崔爾家族之神與正義的家徽旗幟發誓,絕對會追著敵人追到盡頭!隨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我心中的這股烈火變得越來越弱。就某個角度來說,我那時候害怕極了。原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夠熊熊燃燒的火焰居然擅自越變越弱。」
  說罷,艾蕾諾亞按住自己的胸口。
  我大概能夠明白艾蕾諾亞所描述的狀況。世人會以「長大成人」來形容那樣的狀況。
  「後來,理性取而代之地一點一點開始控制思緒,添補了空出來的部位。因為某某原因再加上某某原因,所以不能放棄。妳絕對不能夠放棄!妳絕對要努力!可是,靠理性來支撐是會有極限的。就在面臨極限時,我遇到還默默捧著大量燃料的你。於是,我放火點燃了燃料。」
  「放火點燃」的說法實在用得相當貼切,我想笑也笑不出來。
  「該怎麼說呢,根本完全是照著妳的計畫走。」
  「呵呵。後來,你就像一顆火球拉著我走,讓我順利走到終點。不過……」
  說著,艾蕾諾亞看向我。
  我想起那時候讓葛詹尼加也加入同伴一起揭發阿法隆的非法行為,掀起一場打倒阿法隆的世人大合唱。那時艾蕾諾亞表示付出的辛勞將在此得到回報,所以決定返回地球。
  當時我以為艾蕾諾亞是抱著符合貴族作風的想法,認為拋頭露面有失格調才決定返回地球。或者也可能是因為我沒能夠回應她的心意。
  然而,在宇宙港口告別之際,艾蕾諾亞也是露出像現在這樣的表情。
  一種已經徹底達成目的的表情。
  那正是所謂的──
  「燃燒殆盡?」
  聽到我的話語後,艾蕾諾亞輕輕點點頭說:
  「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小心長大了。所以,那時候我之所以會向你表白……」
  說著,艾蕾諾亞果然朝向我露出壞心眼的眼神。
  我這個處在只能乖乖聽話的立場的人,只好甘於承受那壞心眼的眼神。
  「肯定是為了做最後的掙扎。」
  「……掙扎?」
  「我在想如果待在你身邊,或許我也能夠繼續燃燒。」
  可是,我拒絕了艾蕾諾亞,艾蕾諾亞因此選擇離開。
  如今,我們在這樣的場地再次面對彼此。
  「該怎麼說呢,我覺得那時候自己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的態度,還是很孩子氣。當然了,我也是真心覺得你是很有吸引力的對象。」
  艾蕾諾亞像是刻意補上一句奉承話語的說話態度,反而讓人覺得痛快。
  「不過,看見你從大門搖搖晃晃地走到大廳來,我忽然覺得自己決定回地球是正確的判斷。」
  我聽不出艾蕾諾亞是刻意這麼說,還是別有用意。
  我想八成是刻意的吧。
  畢竟艾蕾諾亞是氣質高尚的千金小姐。
  「你還有必須去追尋的目標。一個即使已經打倒阿法隆那般龐大的存在,仍得不到滿足的什麼目標。或許你會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那其實不是普通小事。不過,那裡確實是一群抱著這種想法的人所聚集的地方。一群追尋看不見盡頭的不知什麼目標的人們。不然也可以形容是一旦決定這麼做,就會不貫徹到底不甘心的一群人。」
  我甚至不需要刻意保持沉默。
  只能夠一直注視著艾蕾諾亞持續說話的身影。
  「所以,我真的覺得很慶幸,幸好像我這種普通人沒有留在月面讓人看見慘不忍睹的模樣,反而還能夠變成可以幫人解圍的立場。」
  「……咦?解圍?」
  我大意地反問道。
  在那一刻,艾蕾諾亞把眼睛睜得像豆子一樣圓。在那之後,艾蕾諾亞一副忘了拿什麼重要物品似的模樣東張西望,最後果然還是直直盯著我看。看著艾蕾諾亞的模樣,我開始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不當發言,可以讓艾蕾諾亞有如此大的反應。打倒阿法隆真的是一項非常辛苦的任務。必須出庭或參加議會提供證詞,也必須面對媒體,滿滿的行程像是要逼死人。老實說,我也懷恨地想過艾蕾諾亞若是沒有回地球,就可以多少幫我分擔一些工作,而且還想過不止一兩次。
  明明如此,艾蕾諾亞竟然會說解圍?什麼時候的事?是哪件事?
  我真的毫無頭緒,只能夠也盯著艾蕾諾亞看。
  艾蕾諾亞有些哭喪著臉,這麼說:
  「阿晴先生。」
  「是、是。」
  「你會不會是那種除了投資之外,對其他事情完全一竅不通的人呢?」
  比起四年前,現在的艾蕾諾亞有女人味多了。
  我想起曾聽說過艾蕾諾亞還是個傲慢臭丫頭時,勒高夫來到月面看到艾蕾諾亞的慘狀後,深受打擊到臥床好幾天。若是收起野丫頭個性,艾蕾諾亞以前肯定會是像美麗天使或可愛精靈的女孩。
  我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抱著像等待判決公布的囚犯心情點點頭說:
  「常常有人這麼對我說。」
  艾蕾諾亞按住額頭,緊閉上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那模樣簡直像在說:「我這持續了四年的貼心舉動到底是為了什麼?」
  然而,我還是一頭霧水。那時艾蕾諾亞選擇離開是在為我解圍?
  我打算重新問一遍的那一刻,艾蕾諾亞保持低頭按住額頭的姿勢瞪起我來。
  我不由得挺直背脊。
  「請容我把話說在前頭,那是我艾蕾諾亞‧修拜崔爾一生僅此一次的貼心舉動。」
  「那、那真是……不敢當……」
  「唉……不,或許是吧。說得也對,你這次的旅行目的本來就是那麼回事。」
  「呃……」
  我開口試圖說話,但被艾蕾諾亞的犀利目光制止了。
  很快地,艾蕾諾亞便一副全身無力的模樣嘆了口氣,然後露出不悅的表情別過臉說:
  「我是因為想到如果你上媒體的機會變多,羽賀那小姐發現你的可能性也會提高。」
  「……啊!」
  「畢竟那時候在地球也被大肆播放。地球上的人們對月面可說是又愛又恨,所以發生阿法隆事件時,真的是鬧得沸沸揚揚。尤其在我國,那真是轟動到了極點。等你要入境我國時,最好先做好心理準備。到時候想必會被一大群粉絲包圍。」
  說到阿法隆有多麼龐大,那可是足以匹敵一個小國。
  而月面上的企業規模,可以直接和慾望的強大程度畫上等號。艾蕾諾亞的公司就是被這強大的慾望擊垮,導致名譽受損。不過,艾蕾諾亞最後終於揭穿陰謀,成功挽回名譽。
  我確實把注意力全放在這點上面,完全沒有思考到艾蕾諾亞說的可能性。
  在月面、在投資界,沒有人不認識我。原因是事件的兩名當事人之一回到地球去,我不得不出面應對一切。
  「老實說,我還想著等我以後有孫子時,要偷偷告訴孫子以前奶奶幫忙撮合過一對情侶,但對當事人來說,卻是連發現都沒發現到的小事……」
  我試圖說些什麼,但察覺到此刻說什麼也沒用。
  想到自己如此少根筋,我忍不住想要搖頭嘆氣。就連在費了那麼多心力關注的投資界,也有可能陷入察覺不到的陷阱裡。在其他方面就更不用說了,我簡直是老是在踩陷阱。
  「不過,我鬆了口氣。因為看見你如此地專情一致。」
  「那個……」
  「我說的是真心話。你真的是專情一致到了極點。你肯定是那種會打從心底愛一個人的類型,不像我只是一時的熱情。」
  「……如果妳願意手下留情……我會感激不盡……」
  我在椅子上痛苦地扭動身子求情,但艾蕾諾亞斬釘截鐵地說:
  「我不會手下留情。我應該夠資格做這麼一點反擊。」
  艾蕾諾亞確實夠資格。我陷入反省情緒之中時,艾蕾諾亞忽然露出柔和的笑臉說:
  「我覺得這樣很好,十分符合你的作風。像是帶著我到月面的盡頭,或是我明明說會害怕,還硬逼我看宇宙空間,還有即使我說了好幾遍已經走不下去,也不把我的話當成一回事。從這些表現裡,確實可以窺見你的個性。如果是我這種人接受了你的心意,搞不好會覺得壓力太大而躲進浴缸裡。」
  躲在浴缸裡哭泣那件事明明是我調侃艾蕾諾亞的話題,現在卻被反將一軍。
  「光是打倒阿法隆還嫌不夠,現在經營投資基金經營得成功,想必也有花也花不完的金錢吧?明明如此,卻還會傾注心力在那種會害人憔悴消瘦的投資案件上面?明明過著每天必須消耗那麼多能量的日子,卻到現在還忘不了八年前的戀情?你這種專情一致的程度,不是隨隨便便使出小伎倆就對抗得了。就算是在我還是傲慢臭丫頭的那時候要應付你,恐怕也會很痛苦吧。」
  艾蕾諾亞在臉上浮現笑容,但不知為何散發出就快哭出來的氛圍繼續說:
  「阿晴先生,請你繼續往前進,直到你甘心為止。我會在地球為你加油打氣的。」
  在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艾蕾諾亞將離開我到遙遠天邊去,只留下一絲絲的聯繫。
  我這才察覺到艾蕾諾亞已成為過去的存在,變成記憶裡的人物。
  艾蕾諾亞會來到這裡,想必是為了親自做出一個了斷。
  不愧是修拜崔爾家族的第二十九代主人,行事作風果然清高。
  「好了,這個話題就到此結束。」
  艾蕾諾亞在胸前輕輕擊掌般雙手合十,並收起前一刻還散發著的高尚貴族氛圍,雙眼炯炯有神地這麼說:
  「現在是不是換你告訴我讓你專情一致的故事細節呢?幸好我們有相當充裕的時間,嗯?」
  我想逃也逃不了,而且艾蕾諾亞似乎也沒打算放過我。更重要的是,我自身也知道想要逃避過去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我並沒有感到厭煩。
  我在椅子上慢慢縮起身子,但最後還是放棄掙扎地重新坐正身子,一句一句地說起關於羽賀那的事。

  在城堡裡編織愛情,不論過了一百年還是兩百年,都永遠保持一顆清純少女心。我終於知道理沙給艾蕾諾亞的這般評價是正確的。艾蕾諾亞對羽賀那的話題之關注,可說相當熱烈。
  不過,正因為艾蕾諾亞如此直接表現出好奇心,反而讓我能夠淨是回想起與羽賀那開心相處的一面。
  而且,每次說出我認為只是很普通的事情,艾蕾諾亞不是會被嗆到,就是臉頰泛紅地伸出手喊卡,打斷我的話語。看見艾蕾諾亞的反應,我才終於得以客觀地理解到自己有多麼喜歡羽賀那。
  「在地球也沒聽過那麼浪漫的故事。」
  艾蕾諾亞聽到最後甚至還流起汗來,並丟來這麼一句感想。
  「原來羽賀那小姐也那麼喜歡你。」
  跟著,又這麼補上一句。
  艾蕾諾亞再點了一杯飲料,但這次不是熱紅茶,而是冰氣泡水。
  那態度彷彿在說:「如果不喝點冰涼又清爽的東西,可能會熱到暈過去。」
  「我覺得她到現在也還是一樣那麼喜歡你。」
  「可是……」
  「八年來沒有捎來任何消息。即使有我這個強大、強大到不行的助力,還是沒有消息。」
  我咒罵起自己的粗心大意,又不小心給了艾蕾諾亞可以挖苦我的話題。
  「雖然這只是我的推測想法,但我覺得羽賀那小姐肯定知道你的消息。」
  「咦?」
  「她只是不主動聯絡而已。」
  「這……可是,我和理沙都……」
  「就是因為知道你們拚命在找她,才會沒有主動聯絡吧。因為光是聽你的描述,就覺得她是個很有深度的人。」
  「……妳說羽賀那很有深度?」
  羽賀那動不動就說人家是白痴或什麼的,我從沒見過罵人功夫那麼了得的傢伙。
  我反問後,艾蕾諾亞詭異地扭曲著嘴角。等到我察覺到那是感到難以置信的笑容時,艾蕾諾亞已經忍不住嘆了口氣,含著細長的吸管啜飲一口氣泡水。
  「竟然在被窩裡握住彼此的手……真是受不了……!」
  艾蕾諾亞扭著身子笑了出來。
  往事被反覆說出來,實在讓我有些難為情。
  艾蕾諾亞自顧自地笑開懷一陣後,還是用著一派輕鬆的態度說:
  「搞不好就近在你身邊,只是沒有主動搭腔而已。」
  「我身邊?妳說羽賀那?」
  「當然了,這純粹是我的推測而已,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這麼覺得。」
  「羽賀那就近在我身邊?」
  「你從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性嗎?不過,要說這樣很符合你的作風也是吧。」
  艾蕾諾亞的口氣帶著些許責備的意味,但到了現在,我似乎能夠明白艾蕾諾亞會想責備我的原因。
  「我也覺得能夠明白理沙小姐為什麼會那麼疼你了。」
  艾蕾諾亞抽出插在細長玻璃杯裡的吸管,氣泡隨之在吸管的前端破裂開來。艾蕾諾亞把吸管前端指向我,輕輕揮了幾下。
  「意思就是,你一直都是個小男孩。」
  艾蕾諾亞露出壞心眼的笑容說道,那模樣像極了理沙。
  「話雖如此,但當然也有可能不是我推測的那樣。另一種可能性在地球也構成了問題。我指的是被月面的有錢人用錢買走才華的一群人。」
  「羽賀那果然有可能是……」
  「我認為那樣的可能性很高。地球上到現在還會因為很多事情而爭執不休,像是戰亂紛爭、政變或是資源分配的問題,也有從幾百年前便持續到現在的爭執……因為這樣而被捲入不幸事件的人數並不算少。所以,對於月面明明受到強烈慾望的控制,卻能夠僅止於強烈慾望就讓事態獲得了結這一點,地球上的人們會覺得非常羨慕。」
  的確,就這個角度來說,月面的情勢十分穩定。在月面時而會發現企業互相勾結或價格壟斷的事例。不過,這些事例不是會被公家機關揭發,而是會被因為自己的強烈慾望而試圖不讓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不當獲利的某人揭發。
  還有,明明是一群為了邁向賺錢之路而甚至互相懷抱恨意的人們,卻絕對不允許有人把對方當成獵物宰殺。我記得月面之所以不存在任何黑手黨或其他同類組織,是因為必須通過嚴格的身分證明審核才能夠來到月面,而月面沒有地方躲藏,也無處可逃可能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不過,我相信最大的原因是很多人都深信月面才是屬於他們的理想鄉。他們或許會因為其他事情爭吵,但對於有可能阻礙生意的弊端,不論是什麼樣的事態,都會團結一致地予以排除。月面就是一個這樣的地方。
  「像阿法隆事件,如果是發生在地球,我們可能早就性命不保了。」
  艾蕾諾亞一派輕鬆地這麼說。
  的確,巴頓親口說過那樣的可能性。
  「後來上訟被駁回,被判入監服刑,對吧?」
  「經營團隊的幾乎所有人都是。」
  「一個人除外。」
  只有巴頓順利逃過一劫。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月面堅持遵從自我信念,巴頓明明有能耐讓自己逃過一劫,也是個熟知如何利用金錢和權力到極限的人,卻沒有採取激烈手段。
  「就這樣的角度來說,月面算是個好地方。不過,如果是一直待在月面的人,或許不會察覺到這點吧。」
  理沙之所以硬是把我踢出月面,就是為了要我以寬廣的視野去觀看事物。
  「所以,對於另外一件事,我很開心聽到馬可的成長。」
  我也告訴艾蕾諾亞關於ABS的事。我抱著期待,心想艾蕾諾亞身為與我一起追求「打倒阿法隆」這個被世上所有人嘲笑的目標,最後終於實現目標的同伴,應該會認同我的想法。
  然而,在聆聽過程中,艾蕾諾亞只是偶爾出聲附和。她臉上始終掛著溫和的笑容,沉默地聽我說話。那模樣就像溫柔的母親聆聽孩子一臉正經地說窗外有怪獸。
  「對於人們的期待要刻意反其道而行,那可不是一件普通小事。我知道你也很熟悉市場,但在這方面我也頗有自負。反而應該說我比你更了解有多少詐騙企業,長壽到讓人想都想像不到。」
  艾蕾諾亞的發言讓我想起和伊果的交談內容。
  上一世紀的偉大經濟思想家凱因斯不是說過了嗎?
  市場有時候會超越投資人可承受的限度,持續非合理的狀況。
  這也說出把賭注放在泡沫經濟崩壞上的人們,有多少人在壯志未酬之下消失不見。
  「……妳今天怎麼沒有打扮成蘇西‧吳?」
  我抱著至少要做出一些反擊的心態試著使出反擊。
  「你真是的,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呢,我又不是野丫頭。」
  「抱歉,我失言了。」
  「呵呵。回到剛剛的話題,我會說對於人們的期待要刻意反其道而行是一件難事,那是因為人們本來就很難把自己的期待當作不曾有過那回事。」
  「執著。」
  「沒錯。在投資上最要不得的就是執著。人家說股票不會自己挑選主人,對吧?就算你灌注再多的愛情,股票也會絕情地背叛你。」
  「所以,我認為住宅也是如此。」
  「是嗎?」
  艾蕾諾亞露出微笑,一副覺得受不了的模樣嘆了口氣。
  「你是月面人。如假包換的月面人。」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一點兒都不知道地球人有多麼嚮往月面。」
  艾蕾諾亞等待我的反應等了一會兒後,繼續說:
  「月面是真正的雲端上的世界。那裡是一個新世界。住在月面是一種夢想,在月面獲得成功是更大的夢想。就算是事到如今已無法離開家鄉的人們,也一樣會感到嚮往。你或許會笑他們就像鄉巴佬一樣,但你知道嗎?投資月面的行為算是一種社會地位的表徵。」
  艾蕾諾亞瞇著眼睛,感覺像在對著某個無知者訓話。
  「月面上會有那麼多投資基金或其他什麼的,都是因為有很多人說什麼也想要和月面扯上關係。當然了,賺錢也是目的之一,但包含可以獲利的期待,月面就是一個夢想國度。」
  「夢想……國度……」
  「沒錯。所以,想要看清楚月面的泡沫經濟會在何時破裂,就跟在計算他人何時會放棄夢想一樣。而對於人們有多麼不容易放棄自己的夢想這點,你應該已經從自身的經驗中得到深刻的體會吧?」
  我無話可說。
  「而且,價格確實從來沒有下跌過。就連我都有過念頭,心想是不是還是應該投資一些比較好。沒辦法,它的價格一直漲嘛。我之所以能夠放棄念頭,是因為深刻理解月面那地方就像一個詐騙的大染缸。反過來說,如果不是因為理解現實,肯定無法抗拒得了這股趨勢。」
  我想起在地心軌道基地的入境閘口看見了新紀元發展公司的臨時攤位狀況。人們看著電子布告欄上的價格不停搖頭。對於那樣的反應,我的認知是「地球人知道那價格明顯是月面的瘋狂現象」。
  然而,如果艾蕾諾亞的說明是正確的,也可以解讀成那是認為月面果然是高不可攀之處的反應。
  認知偏誤。
  還有,在原地打轉的理論。
  「我認為你心裡其實是理解狀況的。不過,你無法徹底死心的心情完全寫在臉上。」
  艾蕾諾亞的話語讓我心頭一驚,胸口感到一陣刺痛。
  然而,艾蕾諾亞的臉上明明掛著淡淡的笑意,表情也顯得溫和,卻隱約散發出嚴肅的氛圍。
  她的目光緩緩地直射到我的內心深處來。
  「為什麼呢?」
  為什麼?
  我驚訝不已。
  因為我回答不出來。
  「你應該想得到必須放棄的理由,不是嗎?」
  「……妳說得一點也沒錯,只是……」
  「那是一種束縛。」
  艾蕾諾亞在臉上浮現微笑,直截了當地說道。
  「因為我的立場了無責任,所以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啊!好像也不是喔。我算是站在介紹出資人給你的介紹人立場。話雖如此,但針對這點,馬可似乎有確實幫忙把關。這麼一來,我不禁坦率地感到好奇。究竟是什麼東西帶給你動力?每次只要一想到這幾年來你的投資有多麼踏實穩固,我都會忍不住偷笑。我會覺得你果然是個會持續追求自己的目的直到生命走向盡頭那一刻的人。你的認真態度甚至讓我會覺得有些忌妒。」
  艾蕾諾亞的話語讓我忍不住想要頻頻點頭。
  自從打倒阿法隆之後,我敢說絕對沒有欺騙過自己。
  我相信自己一直朝向自我目的,勤快地堆疊累積結果。
  「你明明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像個腦袋打結的賭徒被莫大的風險給迷住,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
  艾蕾諾亞滔滔不絕地說完後,閉上了嘴巴,但嘴角輕輕上揚著。艾蕾諾亞知道原因是什麼。她因為知道原因,所以掛著笑容。
  可是,為什麼艾蕾諾亞會知道呢?只要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就可以明顯看出原因嗎?
  既然如此,就表示我心中應該有答案才對。
  答案到底是什麼?難道如馬可所說,我是想要讓受到數學控制的市場大吃一驚嗎?還是因為可以讓住宅支援計畫增添氣勢?或是可以搶先哞哞一族?
  我心裡清楚知道這幾個答案都看似正確解答,但其實不然。這些事情都還在我處理得來的範圍內,說穿了,就是當天即可消化完畢的想法。
  那麼,我究竟是朝向何處在向前邁進?我認為一直照著自我信念累積利益後,會在前方看見什麼?
  潛藏在我內心深處的不知何物。這不知何物在遇到「賭上ABS會崩壞的可能性」的荒唐劇本後,點燃了會讓人失去自我的火焰。
  沒錯,我內心深處一直藏著等待被點燃的不知何物。
  那到底是什麼?我應該會知道才對啊?我應該本來就知道是什麼才對啊?
  我在記憶裡回溯。回溯到比四年前更久遠的過去。過去我應該曾經把「那裡」視為目的地過。在那個沒有任何理由,就是覺得人類第一次在月面留下的腳印酷斃了的少年時期。
  那時候的我不是拚命地想要朝向「那裡」邁進嗎?
  前人未至──

  踏上前人未至之地。

  聽到我的低喃聲音後,艾蕾諾亞面帶笑容微微歪著頭,並放下手上的玻璃杯。艾蕾諾亞動作輕柔地拿出手帕,朝向這方遞來。
  「?」
  我因為突來的舉動而陷入困惑之中時,眼前的艾蕾諾亞抬起身子,把手帕貼上我的臉頰。
  「真是奇怪,你說什麼也忘不了羽賀那小姐,怎麼卻會只忘了那件事呢?當然了,其實你不是真的忘了那件事。」
  艾蕾諾亞面帶著笑容,動作巧妙地聳了聳肩膀。
  「你曾經回頭看過月面證券交易所的交易數據嗎?」
  我搖搖頭回應艾蕾諾亞的發問。
  我舉高手自己擦拭擅自落下的淚水。
  「那不是你。一路來的你太過成熟。」
  我?我太過成熟?
  「說你太過成熟可能帶有一些語病。或許應該說你太過虎視眈眈,摩拳擦掌過了頭。你不被任何事物所誘惑,直直盯著目的,一步一步穩健地做著準備……」
  「這樣的舉動……變成了理所當然……?」
  「視為目的的獵物終於出現,於是你勇猛地一鼓作氣撲上前,用力一把抓住!」
  艾蕾諾亞做出動物伸出利爪的手勢,像貓咪一樣反覆揮出拳頭。
  「不過,看見你已經習慣虎視眈眈的模樣,周遭的人都感到吃驚。然後,說來說去你還是確實觀察著周遭的狀況,所以看見周遭人們的吃驚反應而覺得驚訝。你心想:『怪了?怎麼大家都是這種反應呢?』」
  艾蕾諾亞顯得開心地笑著。
  不知道隔了多少年,我感受到自己的臉頰在發燙。
  不過,此刻的感受不是感到難為情,而是有種不可思議的舒服感,覺得自己真的活著。
  「投資不是賭博。投資是無數人為了確認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而有的行為。其中塞滿了無數人的想法。所以,一個人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在投資一目瞭然。投資失敗時之所以會覺得丟臉,原因就是出在這裡。我說錯了嗎?」
  艾蕾諾亞問我她有沒有說錯,但其實那正是我對克莉絲說過的話。
  「所以,面對和你這幾年來的風格相差甚遠的投資,大家才會覺得你會不會是失去了理智。我也知道你明明只是一直照著自己的目的和信念在行事,卻會煩惱到整個人憔悴不已的原因。應該是因為周遭的人驚訝過度,所以你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所為是不是真的那麼失常。我是不是不正常?不,我沒有不正常。那到底是什麼不正常?周遭的人嗎?還是我看錯了目的?你就這樣開始自問自答起來。」
  我抱著像早上起床後去淋浴的心情,聽著艾蕾諾亞說得緩慢,但用著清脆響亮的聲音說出的話語。我沒有插嘴,也沒有做起思考。
  艾蕾諾亞的話語輕盈地鑽進我心裡,讓人沒有一絲一毫的抗拒。
  「所以,你放手去做就好啦!」
  艾蕾諾亞一派輕鬆地說道,那態度無所謂到讓我都覺得難以置信。
  「你不是有錢嗎?也有門路,不是嗎?放手去做就好啦!」
  「……不、不是啊,這樣……太不負責任了。」
  「呵呵。我剛剛說的純粹是第三者的意見。」
  艾蕾諾亞說出「純粹是第三者」這幾個字時,語調顯得特別重。
  不過,艾蕾諾亞說的話再正確不過了。
  雖然艾蕾諾亞和我是過去一起並肩打仗過的戰友,但這次是我為了自己而戰的戰役。
  「前人未至之地。一兆八千億慕魯的投資回報?」
  艾蕾諾亞看向窗外的地球。
  「假設地球人有一百億人好了,我想就是一百億人當中也很難找到一個會懷抱這般夢想的人。」
  你是白痴嗎?
  我彷彿聽見耳裡深處有人在罵我。

  「那我先告辭了,如果離開家裡太久,我怕會傳出不好的謠言……過幾天在我家見面再聊。」
  說著,艾蕾諾亞留下優雅的笑容離開了。
  我有種莫名的虛脫感以及成就感,就像剛剛完成一場行情劇烈起伏的交易。除此之外,對明天感到不安和期待的兩種情緒交雜、近似興奮的感覺也折磨著我。
  我感到頭暈目眩,有可能是因為剛才哭了一下。
  不過,我看清了所有問題。我已經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感到痛苦且困惑。那種感覺就像發現在二次元底下交纏在一起的線條,換到三次元的空間後完全沒有交纏在一起。
  話說回來。
  放手去做就好啦!艾蕾諾亞一派輕鬆地這麼對我說。她展露微笑,天真無邪地在背後推了我一把。那是因為艾蕾諾亞是在歐洲的森林深處一邊享用紅茶,一邊大聊戀愛話題的不知世故的千金小姐,才會那麼說嗎?
  不對。
  艾蕾諾亞曾經在如慾望濃縮之地的月面,儘管渾身是傷,仍戰鬥到最後一刻。
  所以,艾蕾諾亞擁有她所擁有,而理沙未擁有的東西。
  那就是強悍。
  「過去我看過無數只差一步就算是詐騙的企業股票上市。」
  離開咖啡廳之前,艾蕾諾亞這麼說道。
  「當中也有讓我忍不住感到佩服的公司。」
  什麼意思?
  對於我的發問,艾蕾諾亞在臉上浮現壞心眼的笑容,這麼說:
  「凡事就看你怎麼說。」
  最後艾蕾諾亞只抿嘴輕輕一笑,沒有再多說什麼。
  然而,我就算不願意,也清楚明白艾蕾諾亞的意思。
  理沙和馬可做出抗拒的反應,另一方的艾蕾諾亞則是天真地說放手去做就好。
  沒錯。
  如果要說我的想法,同時恐怕也是華萊士博士的想法是針對可彌補證券虧損之保障商品性質反過來出招的東西,即表示再反過來一次也得以成立。
  背面的背面即是正面。
  也就是說──
  『以針對不動產行情的避險為主要目的的基金?』
  馬可在話筒另一端像是感到很意外的口吻說道。
  多虧有了艾蕾諾亞的建言,我已經沒有必須猶豫的理由。
  我立刻拿出行動裝置,撥打電話給馬可。
  「沒錯。未來的不動產價格或許會高漲,但想必也有一些傢伙心驚膽跳地擔心著搞不好這次真的會下跌。有時候來自地球的投資會沒那麼活絡,或是不動產行情會陷入停滯狀態,八成是因為有一群人獲利了結。不過,這種人既然懂得迴避跌價的風險,想必也會希望未來一樣可以保有部位。我說的就是提供給這群人的服務。」
  『不是……可是……』
  「這沒有違反我們公司的原則吧?就是合乎什麼『粗腿驢子』的稱號、謹慎到甚至可以用呆瓜來形容的作風。當然了,因為是重新設立一個基金,所以對主要客戶不會帶來任何影響。因為持有大規模的不動產部位,所以想要避險,但房子總不能拿來賣空吧?應該有很多人會有這樣的想法才對。和保費比起來,就算是賣空不動產價格綜合指數,被固定住的資本量也大得多,而且賣空在理論上的虧損會是無限大。相較之下,如果是買保險,就算是期滿後就不具效用的保險,虧損金額最多也只是該保險的保費而已。」
  『……唔……』
  「而且,畢竟地球上的人好像相當嚮往月面,我聽說投資月面還是一種社會地位的表徵。」
  我現學現賣地說出艾蕾諾亞說過的話後,馬可在話筒的另一端痛苦呻吟。
  『那是……艾蕾諾亞小姐……』
  「那是當地人的現實聲音。」
  馬可再次陷入沉默。
  把所有財產投入期滿後就不具效用的保險,企圖靠那筆保費賺大錢,對於這樣的想法,只能用「瘋狂」兩字來形容。因為這樣根本搞錯了保險該有的性質。
  不過,就「利用期滿後就不具效用的保險,在緊要關頭時獲得保障」這點來說,算是合理的想法。
  明明是做同樣一件事,卻只是因為說法不同,便產生截然不同的觀感。
  就好像從陷入瘋狂情緒之中的悲觀帝王,變成會為了未來謹慎思考的寡婦。
  另外,在賭金方面,儘管每個人的賭金很少,但只要集中越多人的賭金,就會變成一筆鉅額。
  那金額之大,可說足以駕馭瘋狂的賭注。
  「你回想一下去莎蒂亞那裡打聽ABS時聽到了什麼?」
  『咦?』
  「投資銀行或其他什麼銀行所開發的這類商品還有另一個特性。面子問題。」
  『面子……?』
  「可以跟客戶說:『您會在月面持有不動產部位,就表示投資意識相當高,要不要考慮一下在投資的同時,利用月面首席智囊團所想出的保險,有智慧地做避險呢?』」
  『唔……』
  「那些客戶感覺很容易就會接受,對吧?畢竟這部分……」
  我用舌頭舔一下嘴唇後,這麼說:
  「具有金錢買不到的價值。」
  馬可感到難以置信到極點的表情清清楚楚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然而,我的反應和前一通電話時截然不同,現在不會覺得馬可的沉默有什麼可怕。
  我在飯店的窗台上坐下來,一邊眺望在下方的購物中心裡來來往往的人們,一邊等待馬可回答。
  『……初期的金額設定呢?』
  馬可接受了。
  我沒有停頓地立刻回答:
  「設定在下限三十萬慕魯、固定兩年期間就可以了吧。已經確定可以募集到四千萬慕魯。」
  『咦?你已經開始推銷了嗎?』
  「那是我自己的資金。」
  四千萬慕魯幾乎是我可以自由運用的所有金額。以一個負責經營像我們公司這般規模的基金的人來說,這算是少得丟臉的金額。相信就連伊果也擁有比我多出好幾倍的自我資金。沒錯,月面就是一個「錢多到會作祟」的地方。
  不過,如果是有正常知覺的人,就會覺得或許是人們在作祟。
  『不會吧……這、這不是就跟你原本想做的事情一樣嗎……』
  「就結果來說,是一樣沒錯。不過,我只是想幫助客戶避險而已。」
  『唔……』
  馬可腦袋裡的混亂情緒感覺就快從話筒裡流瀉出來。從另一角度來描述同一件事情是一種抓住人類在認知功能上的弱點的行為,所以理所當然會感到情緒混亂。據說在這樣的狀況下,就連統計、機率或理論方面的專家也難以做出理智的反應。
  明明是在推銷同一件商品,不同的業務員在業績表現上卻有著天壤之別,這當中的祕密恐怕就藏在有沒有抓住人類在認知功能上的弱點裡。
  「對了,艾蕾諾亞說她要出一百萬慕魯。」
  我用著一派輕鬆的語調說道。
  讓馬可陷入混亂的思緒,可以抓到判斷的線索。
  『你果然和艾蕾諾亞小姐商量過……』
  「這就跟保險代理業的性質差不多,你有必要煩惱那麼多嗎?」
  『唔~~~~………………』
  經過一段漫長的沉默後,馬可終於開口說:
  『我也會跟理莎小姐報告喔……』
  「那當然。不過……」
  『?』
  「記得要用保險的說法做說明。」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
  馬可終於放棄抵抗,我也安心地嘆了口氣。
  畢竟我擔心馬可還是會堅持反對,甚至已經想好要使出強硬手段的備案。
  『那我這邊會處理好在設定基金上的法務相關事宜。』
  「向客戶說明的部分我來負責。」
  『真是的……』
  馬可叨念著時,我忽然想起忘記傳達一件重要的事情。
  「對了,因為要做這件事,我需要一些清單。」
  『什麼清單?』
  「大規模持有不動產部位的投資人清單。」
  『好……呃……這部分只要打電話給專門做調查的公司,應該就會有清單吧。還有呢?』
  「還有……」
  我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你說過的難搞客戶黑名單,也去幫我買一下。」
  『咦?』
  「像辛辣派高登史密斯那種人都是極度愛操心型的人。他們那種人不是最適合當成客戶鎖定目標嗎?」
  『這個嘛……』
  「畢竟這是期滿後就不具效用的保險,所以一開始就知道如果什麼事也沒發生,最後金額會歸零。這樣也不需要為了行情的起伏搞得胃痛,不是嗎?」
  『確實是這樣沒錯……可是,這……』
  「怎樣?」
  我反問道,但馬可遲遲沒有回答。
  馬可似乎在話筒的另一端思考著。
  他會不會覺得沒事特地去接觸難搞的客戶太愚蠢了?
  隔了好一會兒後,馬可開口說出沒有讓人太意外的話語:
  『那是華萊士博士原本打算做的事情吧?』
  「……是吧。」
  應該是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性了。
  只要花八萬慕魯,就可以廉價買到當一千萬慕魯的證券不履行債務時可保障全額的保險。除了這個方法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方法可以靠著少數金額即獲取鉅額的利益。
  然而,博士犯了錯誤,他太早加入市場。不僅如此,博士過度強硬地在過度鉅額的部位下了賭注。我不知道博士是被利益沖昏了頭,還是調查得越深入,就越專注於瘋狂的不動產行情之中,而看不見其他事物。
  在那之後,馬可繼續說話,而我也早已隱約猜到馬可會說什麼。
  『這麼一來,就表示……我們會阻礙到博士,對嗎?』
  「……應該會變成要互搶保險生意吧。」
  我一派輕鬆地答道,馬可稍稍屏住呼吸後,回答:
  『選擇投資博士不也是一個選項嗎?』
  慢一步加入別人正著手其中的投資,只把好處搶走。
  雖然這種事情在投資界裡很常見,但對象是一個陌生人或是一個熟識朋友,兩者會有截然不同的意義。
  『而且……博士已經累積很多部位,只要投資博士,可以節省買保險的手續費,也比較省事。而且……』
  馬可說話變得吞吐,顯得相當難以啟口。
  「不僅如此,相信也可以幫助陷入窘境的博士,對吧。」
  聽到我的話語後,馬可沒有開口表示認同。
  不過,博士面臨窘境就等於瑪莉亞也面臨窘境。如果我是馬可,想必很希望自己可以幫助瑪莉亞。
  「當然了,我也希望華萊士博士未來也可以繼續投資。」
  『既然這樣──』
  「不過,相對地。」
  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口氣冷漠得像一個盤據投資界的冷血守財奴。
  「如果投資博士,利益就會減少。畢竟投資基金會從獲利中抽走高達20%的手續費。」
  我覺得自己是個卑鄙的守財奴。
  即使如此,投資人還是必須有一道不得讓步的防衛線。
  能夠以最大效率獲取最大利益,才得以自稱投資人。
  「博士那邊……我會告知他一聲。畢竟有一部分是因為借了博士的數據才得到確信。」
  對於我的回答,馬可沒有提出抗辯。
  取而代之地,馬可壓抑不住情緒地脫口說:
  『……在最糟的狀況下,不會被告嗎?』
  「哈哈,在投資手法上,專利是不成立的。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博士才會變得那麼疑神疑鬼吧。告知博士之外,再來可能在推銷給客戶時,需要一些法律方面的說法。」
  馬可輕輕嘆息的聲音傳來。
  他應該是死了心,做好思緒的切換。
  『……要找莎蒂亞小姐,對吧?我要問她什麼?』
  「嗯。我記得這類金融商品在法律上應該有購買限制,就像投資基金時會受到限制一樣。」
  投資界動不動就會惹上麻煩,所以很多高風險的商品必須是人們認定具備專業知識或同等知識的人,才夠資格銷售。
  像我、伊果或是華萊士所經營的基金也屬於其中之一,在法律上,夠資格投資我們這類基金的客戶,僅限於可動用資金達到某程度金額以上的富裕人士。正因為如此,像我們公司的基金才會只接受二百萬慕魯以上的出資。
  投資界之所以被認知是只給有錢人進出的封閉世界,問題就出在這方面的限制。不過,從有一餐沒一餐的窮人手中收下三萬慕魯,和接受被有錢人視為剩餘資產的三百萬慕魯出資,兩者同樣是代管資金,意義卻大不同。關於這點,我在八年前已經從實際經驗中得到學習。對於這項法律規定,我也認為合理。
  「保障商品好像也只限機構投資人可以從事買賣。印象中購買規約上面有註明到這點,個人應該沒辦法購買才對。」
  『我會確認看看。不過,既然是代理業,應該要有個推銷說法說「讓我們公司來代替您購買個人買不到的商品」比較好喔。』
  「我就是這個意思。」
  『確認好相關事宜後,我再向你回報。』
  「拜託啦。」
  我掛斷電話,嘆了口氣。
  雖然在馬可的面前,我徹底表現出毅然決然的態度,但很肯定地,這麼做將會與華萊士展開互搶利益的正面衝突戰。或許應該說那將會一場所謂的守財奴爭論戰。
  不過,我心中已經燃起一把烈火。我甚至覺得原本不知道哪裡冒出火苗而恐慌不已的自己可愛極了。可見這是經過多麼長的一段雌伏,才好不容易得以邂逅的機會。面對可能有機會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期待心情,我心焦如焚。
  為了誠實照著這股熱情採取行動,就算必須把競爭對手變成明確的敵人也在所不惜。
  我的一雙慾望強烈的手緊握住行動裝置,禱告似的讓行動裝置貼在額頭上。
  身為一個投資人,我沒有做錯任何事。
  我這麼告訴自己後,主動聯絡了華萊士。

  『是你啊。』
  華萊士用著沙啞的聲音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博士的狀況還好嗎?」
  面對華萊士,當然不需要寒暄話語。相信不論是誰聽了我的口吻,都會覺得不帶一絲情感。
  『失血狀況還是沒有改善。所以才會有鯊魚聞到血腥味道靠近過來。』
  說罷,華萊士從喉嚨深處發出咯咯笑聲。
  『我可是悲觀帝王啊,隨時都會思考有沒有可能發生自己不願見到的事態。』
  「……我準備設立專門針對不動產行情暴跌時做避險的基金。」
  『喲?』
  華萊士發出夾雜著訝異和笑意的聲音。
  『凡事都可以有不同的說法。所以呢?在這個業界,跟在別人後頭行事不是一件壞事。非但不是一件壞事,還可以去找到一個不論做什麼事情都只會走下坡路的傢伙,扮演起死神逆向操作。』
  「意思就是說,博士沒有在走下坡路,是嗎?」
  『只要你沒有在走下坡路,我就沒有。』
  真是個說話迂迴的老人。
  我莫名地感到鬆了口氣,並開口說:
  「我在做調查時,拜見了博士的數據。」
  『哼,那種行為就像為了確認幽浮存不存在,而去聽信相信幽浮存在的人說的話。你確定要這麼做?』
  「我去拜訪過新紀元發展公司。還有,也去過他們的臨時攤位。」
  愛鬧彆扭的堅強老人噤聲不語。
  「聽說我是第一個為了打聽貸款的事情特地去到他們公司的人。我有點意外,我還以為博士老早就去過了。」
  『……誰教我吃了閉門羹。』
  華萊士顯得不悅地說道。
  『我是個瘟神,做虧心事的傢伙都不願意跟我見面。不過,光是如此,就已經達成我的拜訪目的。不管那些傢伙怎麼堅持說自己沒跟我見過面,這樣的事實本身就會是一個具體表徵。』
  「不,我能夠想像他們的心情。那裡是一個夢想國度,他們想必不願意讓一個只會殘酷指出現實、不懂情趣的人進到夢想國度去。」
  聽到我的話語後,華萊士深深吸入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
  這聲嘆息是因為原本可以一人獨享利益,卻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而感到厭煩?還是看見終於有人願意認同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安心?
  我想兩者都有吧。
  投資人就是一種明明身處不冒風險就賺不到錢的地方,卻苦惱該如何降低風險的稀有動物。
  這當中本來就有破綻。
  『關鍵是什麼?』
  華萊士問道。
  「有三點。第一點是我在宇宙港口看到新紀元發展公司的臨時攤位所提供的NJNJA貸款。第二點是租賃行情異常低的報酬率。最後是地球人給我的意見。也就是地球人對月面抱有嚮往。」
  意思就是,地球對月面的不動產投資和實際需求一點關聯也沒有。因為有一群對月面抱有嚮往的人願意掏錢,才會導致價格高漲。
  『呼……』
  華萊士再次深深嘆息。
  『看樣子你應該不可能會放棄吧?你沒理由放棄。』
  「是的。」
  『不過,這麼聽來,你現在應該是在地球嘍?』
  「我在地心軌道基地。」
  『嗯……我聽說你們公司買了ABS,還以為你腦袋不管用了……你身邊有很多人會提供建言。這點和我不同。』
  的確,要不是理沙幾乎硬是把我送往地球,我不會目睹宇宙港口的狀況,也肯定永遠不會發現真相。還有,我也不會有機會和艾蕾諾亞面對面交談,更不會有機會聽到不負責任到讓人想要搖頭嘆氣的辛辣建議。
  「不過,博士有信徒跟隨你啊。」
  『嗯……但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多就是了。不過,沒錯,那正是靠著我的信念長年累積而得的代價。』
  「……博士會怪我嗎?」
  我按捺不住地問道。
  『怪你?你怎麼會問這麼好笑的問題?』
  「我因為博士的數據才得到確信,並準備採取和博士一樣的策略。不僅如此,多虧看過博士失敗,所以想必會比博士更有智慧地展開策略。」
  『喲?你會覺得受到良心苛責啊?如果是這樣,你不是一個當賣空派的料。』
  華萊士輕咳一聲後,這麼說:
  『到了我這個年紀,可以幫某人奠定基礎,感覺也不差吧。』
  「博士為什麼要做出賭上一切的舉動?」
  這點一直讓我感到很在意。
  我很意外華萊士博士會被利益沖昏頭,賭上可能會失去一切的賭注。反而應該說,一路來華萊士都是把會做出那種舉動的人當成肥羊,才建立出名聲。
  當然了,我這個賭上ABS有可能崩壞而失去冷靜的人,沒什麼資格說華萊士就是了。
  只是,我說什麼也想知道答案。
  『你還問我為什麼……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說過什麼?」
  『我說過這次是我人生最大,也是最後的賭注。』
  「……博士該不會是打算要退休吧?」
  投資界不是一個到了年紀就必須退休的世界。而且,那是一個淨是慾望深不見底的人們聚集之地。
  非得到了已經精疲力盡,不帶有一絲遺憾,才總算甘心將注意力從賺錢轉移到花錢上面。然而,等到了那時候,就算想花錢,恐怕也只能夠花在買棺材給自己而已。投資界裡,到處都是這樣的人。我想有部分是因為唯有罪孽深重的人,才有辦法在那裡存活下來吧。
  我以為華萊士博士正是臨死前還會交代死後該如何安排部位的那種人。
  沒想到他會打算退休。
  然而,華萊士的一句話揮走了我的驚訝情緒。
  『我得了癌症。』
  「咦?」
  『我都這把年紀了,得癌症沒什麼稀奇。』
  活像個幽魂的削瘦臉龐。
  那不是因為投資壓力過大嗎?
  『人家會說賺再多錢也帶不進棺材,那是真的。但也有人認為為了世人著想,還是要燒掉以免造成通貨膨脹就是了。不過,真正能夠帶進棺材的,只有一樣東西。』
  「那是……什麼?」
  『我達成了目標的念頭。你在「自傳」裡不也這麼寫過嗎?』
  我猜華萊士是明知我完全沒有參與什麼「自傳」的編寫,還刻意這麼說。從他發出的咯咯笑聲之中,也聽得出來我的猜測正確。
  不過,我感受不到華萊士的話語帶有謊言的成分。因為我聽得出來華萊士是為了掩飾難為情,才刻意說出調侃話語。
  『那是值得賭上一切的投資。近乎天文數字的投資回報在等著我去拿。那可說正是符合悲觀帝王的金額水準。』
  「但是,這個負利差交易……」
  『沒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開花結果。不知道是我先死?還是基金先花光資金?或是市場先無法繼續承受虛構?咯咯咯……你不覺得這是一場非常適合作為悲觀帝王終結一生的賭注嗎?』
  華萊士的話語感受不到一絲逞強。
  從事我們這一行的人,如果因為愛面子而打腫臉充胖子或受到其他什麼事情擺布,一切都會化為成本反彈回來。因為就統計的觀點來看,那樣的作風就跟持續從事不利賭注沒什麼兩樣。就算不知道每一場賭注花費多少成本,長年累積下來後,還是會清楚反映在結果上面。
  華萊士是在如此無情的世界裡,一路殺出重圍、身經百戰的勇士。
  他百分之百理解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自己身處什麼樣的狀況在看著什麼。
  『我之所以會向你這種小毛頭低頭,也是為了達成目的。那次可說是有了相當難能可貴的經驗。若能寫下屬於我的《打倒阿法隆英雄傳》,那次經驗應該會是賺人熱淚的情節吧。』
  「我是扮演壞人角色嗎?」
  『那當然。不過,也有可能是可以一起笑著迎接的結局。』
  「博士的意思是如果這場賭注賭贏了的話?」
  『啊?』
  華萊士突然大叫一聲,我不禁嚇了一跳。
  在那之後,華萊士以打從心底感到難以置信的聲音說:
  『你真的是什麼都不懂。雙方一起獲利並不能建立更深的感情。互搶利益到最後就是走上關係惡化一條路。所以,不應該這樣子,而是應該一起承受虧損,才能夠建立更深的感情。』
  不是利益,而是虧損?
  『在近來的年輕人當中,你算是特別有骨氣的一人。不過……經驗還是不足。』
  「……謝謝博士看得起。」
  『不過……』
  說著,華萊士忽然壓低音調,低喃說:
  『我也不是百分之百完美。』
  聽到華萊士吐露真言,我不由得反問:
  「有哪裡不完美?」
  『唔……』
  華萊士難得說話變得吞吐。華萊士有話想說,但似乎有什麼力量阻礙著他。究竟是什麼力量能夠讓華萊士博士這般人物變得吞吐?
  不過,華萊士博士畢竟是華萊士博士,不是像我這樣的小朋友。
  『我沒有告訴瑪莉亞得了癌症的事情。我認為這是投資的應用,你覺得呢?』
  「投資的應用?」
  『其投資回報就是,不論是成功或失敗,都會留下我面對這場史無前例的投資而倒下的佳話。我成為一個為了投資而賭上性命的人,相信瑪莉亞也會覺得很驕傲吧。』
  「……風險呢?」
  我詢問後,華萊士再次陷入沉默。
  不過,沉默時間相當短暫。
  『比起來病房看我,瑪莉亞會一直待在律師事務所。』
  我忍著不發出嘆息聲,但最後還是忍不住。
  「博士真是個笨蛋。」
  『你說什麼!』
  「我剛剛也被別人罵過。對方問我會不會是那種除了投資之外,對其他事情完全一竅不通的人。對方還是我很重視的存在。」
  『唔……』
  「博士心裡應該也知道答案吧?如果博士不知道自己渴望得到什麼,不可能身為投資人一路來到現在的地位,對吧?」
  『唔……』
  華萊士在話筒另一端低聲呻吟,現在的他只是一個頑固的老頭子,我開口說:
  「理沙是經過千錘百鍊的修女,如果有需要,可以拜託她當仲介人。要不要順便也拜託她當橋梁向神明禱告?」
  『唔……』
  華萊士的最後一次沉默沒有持續太多。
  『拜託了。』
  即使看不見對方,我還是先緩緩點點頭,才開口說:
  「好的。」
  『真是的。』
  「咦?」
  『看來即使到了這把年紀,我還是長不大。』
  面對太過嚴肅的事態,我甚至笑不出來。
  「這是本世紀最好笑的笑話。」
  『哈……你這個還活不到四分之一世紀的小毛頭懂什麼……』
  聽到符合悲觀帝王作風的發言,我總算笑了出來。
  「關於新基金一事,我可以認知為已經得到博士的同意嗎?」
  『我既不是你的家長,也不是你的什麼人,隨你高興要怎麼做。不過,負利差不是那麼好應付就是了。』
  「我理解。」
  『既然你理解,那就沒什麼好多說的了。我們就一起感受失血的痛苦吧。不過……』
  「咦?」
  『你真的不考慮出資給我們公司嗎?』
  我一邊慎重表示拒絕,一邊發自內心期望自己以後也可以變成像華萊士這樣的老頭子。


  第六章

  基本上,不論是哪一家投資公司在設立基金時,都會採取打電話給潛在客戶的手段。再不然就是編製說明自家公司將從事何種投資的說明書,透過由投資銀行所主辦的投資研討會,在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們夾縫間突圍,利用五到十分鐘的時間向有錢人進行演講,懇求有錢人出資給自家公司。
  投資銀行負責提供這樣的場地,但相對地,也會承接買賣基金時的結算業務,並酌收手續費。所以,銀行才不管哪家公司的簡報做得好不好。對銀行而言,只要有公司成功招攬到客戶就好,所以不會誠懇貼心地提供協助。不僅如此,對於毫無實績的投資公司,接受說明的有錢人客戶根本不會認真聽簡報。只要隨便找一家投資公司問一問,肯定都會談起當時的辛酸說:「那時候受到的對待簡直連人都不如!」
  在投資界如果沒有實績,就不會有人願意投資,但為了做出實績,必須先有資金。
  不過,很幸運地,我沒有嚐過這般辛酸。不論是八年前,還是四年前,資金都會主動找上門。
  就這點來說,我算是運氣很好。
  所以,基於好奇的心態,我試著自己打電話給潛在客戶。
  對方是理應在不動產方面持有巨大部位的不動產公司。
  『為了避險的基金?』
  「是的,像貴公司這樣持有大規模部位的公司,更是需要這類的商品。」
  『喔……呃……意思是月面英雄開始要賣火險之類的保險商品嗎?』
  「不,不是那樣的意思。」
  我說明了關於ABS的保障事宜後,對方回以大笑反應。
  『不需要的。太浪費錢了。如果要花錢買保險,我寧願把錢花在聘請不動產鑑定師上面,請鑑定師待到買方付錢的那一刻之前。』
  「此話怎說呢?」
  『如果請鑑定師鑑定到最後一刻,就可以讓那段時間的漲價金額進我們公司的口袋。』
  有人會取笑在陷入惡性通貨膨脹的國家,走進餐廳前和走出餐廳後的料理價格不同,而對方的回答內容簡直是這個笑話的延伸版。
  然而,對方的態度似乎相當正經。
  『所以,你說的那個什麼保險來著?我們沒有那方面的需求。』
  「是。」
  『先不說這些,倒是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呢?我們公司有很多相當好的物件呢!像是最新的商業大樓等等,就可以一整筆算億的金額做投資喔!如果你這位月面英雄願意加入集團組織,相信會立刻翻倍成兩三倍。』
  「謝謝您寶貴的時間。」
  我慎重地表達謝意後,掛斷了電話。
  就資產負債表看來,這家公司理應持有總金額超過六十一億慕魯的不動產部位,但似乎完全沒有顧及到跌價的可能性。
  在馬可完成各項手續之前,我反覆打電話招攬,但沒有一家公司感興趣。他們似乎無法理解「不動產會跌價」這句話的意思,那反應就像在說:「圓圓的四方形?你在說什麼東西啊?」
  聯絡完第一家公司後,我心想能夠體會對方會有這樣的反應。聯絡完第二家、第三家公司後,我也還只是抱著「這幾家公司也一樣的心態啊」的想法。
  在超過十家公司後,我開始感到訝異。等我聯絡到在不動產公司清單裡排在後方的公司時,已經聽說我打過電話給其他公司的人員接了電話,還驚訝地問我是不是真的打過電話。
  面對這些公司的反應,比起在意自己是否能夠順利達成計畫,我反而更在乎另一件事。這樣會不會太不負責任了?那些人真的知道自己在承擔什麼樣的風險嗎?我甚至感到一股怒氣湧上心頭。
  最誇張的是馬可打來的電話。
  「你已經完成手續了啊?」
  從我提出要求到現在,二十四小時都還不到。雖說設定基金等申請手續依支付的手續費金額高低,有審核就跟沒審核一樣,但還是有其限度。
  我的想法果然正確,馬可表示否定,並且有些生氣地說:
  『阿晴先生,你是不是打電話給不動產公司去做推銷?』
  「喔,是啊,你怎麼知道?」
  『聽說不知道哪家不動產公司的人貼心地打了電話給投資銀行裡的熟人。銀行狂打電話來我們公司拉生意。』
  「拉生意?」
  我皺起眉頭反問後,馬可夾雜著嘆息聲說:
  『保障商品啊!那群人似乎想賣那商品想賣到昏頭。如果是絕對不會不履行契約的保險,想必賣越多就賺越多。』
  我愣住幾秒鐘後,立刻回答:
  「反過來讓他們競爭!記得還要裝出一副已經被推銷到很厭煩的感覺。」
  『……阿晴先生,我發現你其實滿狠的。』
  「畢竟我是在模仿賣空派的作風。」
  『不是保險代理業嗎?』
  「對喔,差點忘了。」
  我裝傻地答道。
  『電話響個不停,我根本沒辦法工作……不過,關於購買保障商品一事,我知道要怎麼處理了。設定基金的手續辦理我也會繼續利用葛詹尼加先生的大名,在幾小時內完成動作。還有,關於保障商品的購買限制,我已經向E‧J‧洛克柏格銀行確認過,得到的答案果然是只有機構投資人可以購買,個人投資人好像不能購買。不過,我聽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什麼事?」
  『聽說Big Value公司的共同設立人本來想要購買,但被拒絕了。』
  「真的啊?他們應該比隨處可見的投資基金公司更有錢啊!」
  『我問過莎蒂亞小姐,莎蒂亞小姐說如果是以個人為對象,當發生虧損時,對方就會主張自己是無知的弱者,事情會變得很棘手。』
  事實上,確實有客戶一得知發生虧損,就大聲嚷嚷說:「我沒有被告知這個投資會有什麼風險,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投資,所以這份契約無效!」當然了,發生利益時就不會有人大聲嚷嚷說出一樣的話。
  「原來如此。」
  『然後,聽說還有其他幾個個人投資人也詢問過。當中還包括知名軟體公司的創辦人。那位創辦人是個人資產超過兩百億慕魯的大亨。』
  「你想表達什麼?」
  我彷彿看見了馬可在聽到我的詢問後,在話筒另一端做出聳肩的動作。
  『眼光犀利的一群人似乎也認為相同方向的前方有著什麼。我在想風向似乎對我們有利。』
  「但願能夠順利乘風而行。」
  『咦?』
  「不動產公司連購買保障商品的念頭也沒有。我不禁覺得真不愧是有一百二十五倍投資回報的生意。」
  『……如果你想退出,我是沒意見喔?』
  「有時候事情太順利也會覺得可怕,不是嗎?」
  『……我會好好期待你帶伴手禮回來。』
  說罷,馬可掛斷了電話。對於這場賭注,馬可本身或許還覺得半信半疑。
  不過,我確實覺得假使不動產行情真的崩盤,以現狀來說,一切未免進行得太過順利。如果想要說服自己接受此刻的感受,必須思考其他可能性。
  那就是如大家所預料,不動產行情不會下跌。如果是這樣的可能性,就會是很常見,而且簡單易懂的狀況。也就是說,現狀不是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而是反過來拚命奔向絕路。
  在地心軌道基地裡,我以長年持續出資給我們公司之主要基金,並且熟悉「粗腿驢子策略」的投資人為對象,寄出說明新構想的電子郵件。
  如往常,我同樣以「在這時代,為了協助各位的事業有更上一層樓的發展──」作為開場白。
  我在文章裡強調即將展開的事業是以避險為目的,並極力表達這件事在月面有多麼地重要。我也舉出在地球上針對災害保險的例子。我在信中表示在剛發生幾十年才可能發生一次的大災害當下,人們會大批湧進保險公司,保費也會隨之高漲。然而,發生幾十年才可能發生一次的大災害後,短期間不會再次發生的機率很高,所以慌慌張張衝進保險公司完全是不合理的舉動。如果是個聰明絕頂的投資人,就會覺得在人們早已遺忘大災害的可能性、怎麼想都覺得買保險是在浪費錢的時候,更是買保險的好時機,這樣的舉動也才是真正所謂的有備而不患。
  我隻字未提不動產行情隨時可能崩壞。我再怎麼瘋狂,也清楚知道如果這麼寫,想必會被說成是可疑的預言家。
  完成寄送電子郵件的工作後,我確認時間,發現月面時間已經過了半夜一點。
  我停下工作,在不可思議的舒適感縈繞之下,沉沉睡去。

  馬可告知已經設立好新基金的消息,而我寄出的電子郵件,也開始陸續有客戶捎來回覆。說是說捎來回覆,但其實都是寫信來表示想要了解詳細資訊,還沒有進展到決定投資的階段。
  畢竟是針對眾人皆認為不可能不履行契約的商品買保險,態度理當謹慎。不僅如此,負利差是預估幾乎百分之百會虧損的交易,那會是違反人類本性的投資。
  話雖如此,但我並沒有對這點懷抱過度的不安情緒。
  不論對象是誰,只要是一個腦袋夠冷靜的人,理應能夠理解月面的不動產市場是泡沫經濟,也會知道信用卡貸款或汽車貸款正在啃蝕因為不動產價格上漲而好不容易獲得的利益。
  對於有機會招攬成功的客戶,我已經指示過馬可,要他把從華萊士手中取得的整筆數據提供給客戶。如華萊士所說,那是一份相信幽浮存在的人為了解釋幽浮到底存不存在而整理出來的數據,相信有著十足的說服力。
  所以,只要看了那份數據,不論是疑心病再重的人,想必也會理解月面的不動產市場是在多麼危險的前提之下而得以成立。
  我一邊在飯店的餐廳吃早餐,一邊望著已在昨天提出申請,並請對方寄到我的行動裝置來的數據。我在取得華萊士的同意之下,請對方把華萊士的不動產數據也提供給我。
  那份數據的來源是新紀元發展公司顯示在電子布告欄上的數據聚合,由一家來自地球的數據分析公司負責收集、分析並加以圖表化。華萊士沒有委託月面的分析公司,看見如此符合其面面俱到作風的舉動,我忍不住偷笑出來。月面的住宅協會等機關每月只會更新一次統計數據,華萊士肯定是耐不住性子等待。
  我支付追加費用給數據分析公司,請對方更加頻繁更新數據,每兩小時就提供一次數據。詳細的數據會寄到月面的辦公室,但透過行動裝置也可以瀏覽簡易版本。那份數據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呈現出平坦的曲線。
  時而上揚、時而下降,在一定的範圍內上上下下的曲線看起來像正在喘息,並準備更大幅度地往上衝,也像是快要耗盡力氣往下滑。我把賭注投在往下滑的可能性,所以當然希望看見曲線下滑,但也不至於樂觀到認為事態可以如此順利。
  不過,不限於我,幾乎所有行情相關人士都知道一件事實。
  根據經驗法則,所謂的行情就是平穩的時間持續越久,在那之後的價格變動就會越劇烈。如果要說行情出現大幅變動是人們的情感因素所造成,那會是可被接受的說法。順道一提,在過去,月面的不動產市場不曾這麼長一段時間一直呈現停滯狀態。那股沉默氣氛甚至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自從得知ABS的話題後,我不時瀏覽不動產的新聞報導,當中也有不少報導提及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停滯狀態。
  不過,就算是挑出當中最悲觀的論調,也只不過是強調價格過於急遽上漲,將使得月面的社會變得動盪而已。意思就是價格上漲是必定有的前提,問題只在於其上漲幅度會有多高。
  難道他們都不知道不論是什麼,只要是標了價的東西,其價格一定會上下變動嗎?還是他們忘了自己其實知道價格也可能下跌這件事?
  如果是一個行事謹慎的人,就會極力排除「不知道自己其實知道某件事」的狀況來採取行動。目的就是為了不讓自己到了事後,才後悔明明知道價格會有上漲的時候,也會有下跌的時候。
  犯下這種錯誤的傢伙們將會一個接著一個踩下地雷,被轟得屁股開花。
  「……從事這類交易似乎會讓人心地變壞。」
  我察覺到自己一邊望著不動產市場,一邊沉浸在黑暗的喜悅之中。難怪人家會說如果不是個性扭曲,不可能做得了賣空交易。
  如同阿法隆那時的狀況,我和華萊士的策略若是成功,就代表將會有無數人蒙受虧損。即使那是因為那群人被利益薰心加上無知才會招來窘境,也無法否定利益的產生是建立在多數人的虧損之上的事實。
  為了自我,我斬除了左右為難的心態。我告訴自己人永遠只是人,不可能在誰也不會受傷的情況下往前邁進。
  既然如此,這次也沒理由停下腳步。我只是遵照市場的模式,盡可能去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而已。
  不過,我必須承認腦中會浮現想要這麼說服自己的念頭,就表示沒能夠完全揮去良心的苛責。
  我一邊為自己在精神面上的脆弱感到窩囊,一邊抱著贖罪的心情,為了拜託華萊士的事情撥打電話給理沙。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知道了,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拜託啦。」
  對於華萊士的事情,理沙爽快地答應了。只要交給理沙處理,就可以大大放心了。我鬆了口氣地這麼心想時,理沙忽然改變音調這麼說:
  『不過,聽說你又再心懷什麼企圖,是嗎?』
  真不知道馬可是用什麼說法向理沙做了報告?我忍不住暗自埋怨,但心裡也明白對馬可來說,想要隱瞞理沙事情會是過於沉重的負擔。
  「我確實在企圖什麼。不過,應該不是那麼惡劣的事情。」
  『……但我看馬可像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樣子耶?』
  聽到理沙的發言,我嘆了口氣後,把之前用來說服馬可的論調說給理沙聽。
  『難以置信。我才覺得你現在說話比較像樣了一點而已,沒想到這次換成要用說話技巧來玩弄別人。』
  「不過,不管妳怎麼念我,我都不會放棄這次的交易。」
  聽到我這麼說,理沙難得表現出僵硬的沉默態度。
  她似乎感受到如果開口詢問,將會聽到極深層的真心話。
  『你是不是跟誰談過什麼?』
  不論何時,理沙永遠會以人與人之間帶有緣分為前提。
  「跟艾蕾諾亞,而且是面對面。」
  『咦?怪了,你不是還沒有抵達地球嗎?』
  「她特地跑來地心軌道基地迎接我,還帶著滿肚子的話想說。然後,被惹哭了。」
  我這麼說完後,停頓了很長一段僵硬的時間,長到讓我甚至懷疑起是不是斷線了。
  『咦?咦?你說誰哭了?誰被誰惹哭?』
  「我。我被艾蕾諾亞惹哭。」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有點驕傲。
  我陷入奇妙的感受之中時,理沙的狼狽隔著話筒原原本本地傳達過來。
  『……抱歉,我有點難以想像……』
  「雖然我只知道電影裡會出現的戰友長什麼樣,但艾蕾諾亞給我的感覺就差不多是那樣。」
  說到這個,我到現在才赫然發現自己最近忙得都沒機會看電影。
  「如果你沒有被綁上枷鎖或受到任何束縛,會想要做什麼?你明明忘不了羽賀那,怎麼可能忘得了那件事?艾蕾諾亞對我說了這類的話。」
  『那件事是……』
  「踏上前人未至之地。」
  即使經歷過那正是所謂身體某些部位變得動彈不得的嚴重打擊,也走過一段迂迴曲折的路,我到最後還是無法放棄兩件事。
  一件是羽賀那,另一件是繼續在市場做投資。
  那是因為我愛這兩件事到無法自拔的地步。
  「此刻,足以稱為『就是為了這個而一路努力過來』的機會之一出現在我的面前。」
  『……馬可說過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大賭注。』
  「一點也沒錯。我敢篤定地說如果賭贏了,將會是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勝利。」
  『那存在比你心中的羽賀那更大?』
  理沙就像一個醫生拿著筆燈在檢查患者的眼睛。
  「如果羽賀那就在我身邊,她肯定會搖頭嘆氣,然後罵我一句:『你是白痴嗎?』我想要實現那個目標。妳不是也問過我嗎?妳問過我有沒有一邊生活,一邊思考若是羽賀那回來了會怎麼想。」
  『我確實這麼問過沒錯,可是……』
  「我是當真的。我就是為了這次的機會,一路來才會謹慎地低調行事。」
  而且因為謹慎過了頭,所以就連和我最親近的人,也把我看成了別人。
  『……聽到你這麼說,忽然覺得如果是剛認識時的你,也會是這種態度。』
  「人很難改變本性的。」
  理沙顯得有些傷腦筋的模樣笑著。
  「還有一件事,根據艾蕾諾亞的說詞,羽賀那搞不好意外就近在身邊。」
  『咦?』
  「妳有沒有想到什麼可能性?」
  對於我突如其來的發問,理沙似乎也感到錯愕。
  『羽賀那?就近在身邊?』
  「妳果然也是連想都沒有這樣想過喔?」
  『嗯……不過,我也有稍微想過一下。』
  「咦?」
  『羽賀那她……我不覺得她會真的斬斷和我們的緣分。在人際關係方面,我承認自己確實相當樂觀。當然了,我不至於會當真說什麼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話。不過,就算明白這點,我還是覺得八年前度過的那幾個星期真的是一段美好的時光。我覺得那是一個奇蹟。我相信羽賀那也這麼認為。即使她和你之間……有了很深的誤會也一樣。』
  如同艾蕾諾亞說過我挑選字眼的方式很獨特,理沙挑選的字眼也總是充滿著體貼。
  『而且,羽賀那那孩子總是在責怪自己。所以,我在想她會銷聲匿跡,應該是因為還覺得自己要負起責任。畢竟她是個會說出要為了我們賣掉自己那種話的孩子。所以,雖然我瞞著你沒有說出來,但其實……』
  理沙吞吐地說著。
  『其實我也查過出錢給支援計畫的名單。』
  「……但沒有查到?」
  『是啊。』
  說罷,理沙和我陷入了沉默。
  我和理沙之間,與和艾蕾諾亞之間的關係截然不同。艾蕾諾亞在最後順利達成目的,但我和理沙還陷在八年前失去相同存在的狀態。只要提到關於羽賀那的話題,我們再怎麼掙扎,還是開朗不起來。相對地,因為也沒有再惡化下去的空間,所以要做多少正面的發言都說得出來。
  「所以,就這個角度來說,這次也是一個很大的機會。」
  『咦?』
  「畢竟是規模大到足以讓我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賭注。如果羽賀那真的對我們有那麼一點點關注,絕對會是可以讓她注意到的結果。而且,上次難得艾蕾諾亞那麼貼心,我卻沒能夠好好活用機會。」
  『……嗯?』
  「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時,我會透過麥克風向羽賀那喊話。」
  拜託妳原諒我!
  或者是,拜託妳回來!
  「我或許應該在阿法隆那時候這麼做的。艾蕾諾亞似乎以為我一定會這麼做,所以刻意選擇回地球,好讓我有很多機會可以這麼做。」
  『……她真是一位徹底的貴族。』
  理沙的口氣甚至顯得有些難以置信。
  「所以,我不打算錯過這次的機會,但也不會因為這樣就打算讓這次的機會變成最後的機會。我已經發誓過一定要找到羽賀那。」
  這次投資的風險已經採取所有手段做了避險……我心想與其滔滔不絕地解釋如何避險,剛剛的說法具有更深的意義。
  理沙緩緩屏住呼吸,那股沉默氣氛彷彿就快從話筒裡流瀉出來。
  理沙開口說:
  『加油!』
  聽見如此符合理沙作風的話語,我險些笑了出來。
  『我會烤好蘋果派等你回來的。』
  「不是泡熱可可喔?」
  『熱可可也不錯,但我怕你胸口灼熱。』
  「也對,畢竟有年紀了。我是說彼此都是。」
  『呵呵。那好吧,我知道狀況了。』
  理沙這麼說完後肯定換了另一隻手拿話筒。停頓了一會兒時間後,才聽到理沙開口說:
  『我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不要太心急。』
  「好,我會銘記在心的。」
  『嗯。還有,你說的那什麼不動產價格來著?對我們來說,價格降得越低,越是有利的好消息,對吧?』
  「也可以這麼解讀。」
  『真是奇妙,一切都是關關相連的喔。』
  「這就是所謂的神明的旨意啊!」
  『真沒料到會有從你口中聽到這種話的一天。』
  理沙咯咯笑著。
  我語調平靜地說:
  「那就這樣嘍。」
  『嗯。』
  得到理沙的簡短回應後,與月面的通話也隨之結束。

  所有事物都將延伸到未來,一切正朝向一個目的集中。
  若要說這不是神明的指引,那會是什麼?我幾乎快要發自內心這麼認為。
  我在地心軌道基地的飯店度過了好幾天。從月面飛來的地球旅客人數實在太多,所以還要排隊等候設在地心軌道基地的重力訓練設施有空位。
  從辦公室的例行業務中得到解脫後,我開始會留意一些細節。像是地球表面的雲朵形狀、用餐時吃了什麼蔬菜、在月面幾乎沒機會看到的塑膠製品的光滑觸感等等。
  開始會注意到這些細節後,我才發現自己在月面工作時的壓力,比想像中的還要大。
  所以,我半抱著一種娛樂的心情望著不動產行情。一方面也是因為沒有持有部位,心態才會如此輕鬆。想要趕快投資的淡淡焦躁心情,感覺很像等待著禮物送達。
  不動產行情一直反覆「才看見價格上漲,立刻又被壓下來」的循環。因為閒著沒事做,所以我請數據解析公司寄來未經過處理的數據,也試著自己解析數據。
  所以,在經過約莫一星期的某天聽到消息時,我有好幾秒鐘反應不過來。
  「一百二十萬慕魯?不是一個人?」
  『三個人共出資一百二十萬慕魯。』
  「……」
  『雖然有幾個人詢問過相關事宜……』
  「那些囉嗦的出資人呢?」
  『在詢問相關事宜時,那些人確實沒有辜負我們的期待非常囉嗦。』
  馬可的口吻聽起來不太像在開玩笑。
  「保費是將近1%沒錯吧?你有跟客戶說明是划算到不行的保險嗎?」
  『有。因為你說要反過來讓他們競爭,所以我讓他們較勁了一下,結果哈羅德兄弟提出最便宜的保障商品價格0.62%。華萊士先生也沒疏忽掉這點。對了,我說的當然是ABS的低級債。』
  「意思是說,只要區區六萬二千慕魯,就可以讓票額一千萬慕魯的ABS當中風險最高的商品得到保障耶?」
  『我這樣說明過了。可是,客戶就是那種「那又怎樣?」的反應。』
  和不動產公司的反應如出一轍。
  我感到難以置信。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
  「他們是笨蛋嗎?」
  『嗯……不過,相當合理的反應就是了。』
  「什麼意思?」
  『一個人會持有不動產的部位,就表示對不動產抱持樂觀的態度,對吧?也就是說,購買預測不動產價格可能會暴跌的保險,本來就跟投資不動產的動機互相矛盾。』
  「這我當然明白……」
  『阿晴先生。』
  說著,馬可嘆了口氣。
  『人們沒有你想像中的聰明,但也不是徹底的笨蛋。』
  在態度始終如一方面,人們很聰明,但在達到完美方面,卻是和完美相差甚遠的笨蛋。
  我對著行動裝置咬牙切齒地說:
  「意思是把艾蕾諾亞的金額也算進去,只有四千二百二十萬慕魯啊……」
  『這已經是相當大一筆金額了,不是嗎?而且,你別忘記萬一失敗了,幾乎會全額虧損,對吧?』
  「這點……」
  我說到一半時打消了念頭。
  馬可沒有說錯。以常識來說,馬可的說法才是正確的。
  「那就表示……接下來沒機會找到可提供大筆資金的客戶啊。」
  『阿晴先生,像是Big Value公司的共同設立人之類的,你也已經打過電話了吧?』
  「打過了……」
  我打過了電話,結果得到「我們確實詢問過投資銀行或其他銀行相關事宜,但這種事情沒有慎重到必須交給基金公司來處理」的回覆。對方表示已經利用賣空不動產價格綜合指數的方式來解決。
  如果選擇投資給投資基金,將被抽走20%的獲利。我之所以堅持不投資華萊士的公司,就是覺得這20%很可惜。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個小時候就學到的道理似乎一輩子都管用。
  『接下來幾個月好好靠本業把荷包賺得飽飽的,再把那金額累積上去不是就好了嗎?』
  馬可說得一派輕鬆。
  不過,很難準確預測到泡沫經濟何時會破裂進而獲利。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實,其中也包含了搞不好馬上就會破裂的可能性。
  「華萊士應該賭上了所有財產……而且,他們公司也有信徒,對吧?」
  『嗯……應該是吧……這部分我會稍微打聽看看,但整個聽起來,似乎達到上億的金額。』
  「可惡!」
  我終於忍不住口出惡言。
  『不是啊,阿晴先生,博士那是不理智的賭注啊!如果連你也賭上一切,是要怎麼辦?』
  沒錯。華萊士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燃盡,所以能夠做出那麼大膽的賭注。
  但是,理由根本不重要。在投資界,結果代表了一切。
  在這一刻,我甚至羨慕起華萊士因為生病而有了可以賭上一切的理由。
  「馬可。」
  『不行。』
  我的話還沒有說出口,馬可已經搶先這麼說。
  『你是不是打算說剩餘資產或什麼的?』
  「……」
  『我們公司每兩周就會公開部位資訊,每一季都會提出投資表現的報告,你還當真想那麼做嗎?很快就會被發現的,客戶也會來要求提出說明。』
  「……對啊。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啊!」
  我嘴裡這麼說,但內心湧現一股近似絕望的失望感。
  四千二百二十萬慕魯?
  如果以一百倍的投資回報來計算,那會是四十二億慕魯。
  才四十二億慕魯?這或許是遙不可及的金額,但在投資界,還是有極少數人獲得達到這般水準的成功。如果遇到運氣好的一年,高級投資基金公司的經理人一年就可以賺到這麼多錢。這樣的金額距離足以一口吞下月面的水準還差得遠。
  不過,如果我正打算投入的這場賭注賭贏了,就可以像黑洞一樣把財富都吸引過來。
  這是一場每個月的ABS或CDO營業額,可以直接化為籌碼贖回的賭注。難道要我咬著手指頭,眼睜睜地看著獎金以驚人的速度越堆越高嗎?
  我忍不住痛苦呻吟。這是一生一世的賭注!不會再遇到第二次這樣的機會了!為什麼大家都不明白!
  呻吟歸呻吟,但就理論來說,這是預期得到的狀況。正因為大家都認為風險大的賭注不會成功,才會有那麼高的投資回報。
  想要取得人們的同意,本來就是一件難事。若不是擁有像華萊士那樣的魅力,就無法超越矛盾心態。
  這麼一來,就表示我果然只是一般程度的人物。原來我是到了緊要關頭時就會被常識套上項圈的凡人啊!
  不過,我一路咬緊牙根走來,並不是為了滿足只要投入自我資金就感到心滿意足的小小慾望。一路來,我在思考得到的範圍內運用最大資金,在思考得到的範圍內採取最佳手段,在思考得到的範圍內從事最理想的投資。我也認為這麼做才能夠制伏八年前的脆弱自我。
  我捫心自問。
  你真的打算這樣就滿足嗎?你敢說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後悔嗎?你敢說已經做過所有做得到的事情嗎?
  就算馬可再怎麼反對,基金的法律權限仍然在我身上。就法理學性來說,我可以利用基金的條文來限制資金被領回,把錢投入保障商品中。
  可是……
  ──放手去做就好啦!
  艾蕾諾亞的話語宛如甜言蜜語的惡魔在我耳邊輕聲細語。即使知道魯莽,此刻的我也應該向前邁進才對吧?就像硬是把艾蕾諾亞拉到月面盡頭時那樣。我應該讓投資給「粗腿驢子」的那群人也當起同伴,一起去到世界盡頭才對啊!
  我還要抬頭挺胸地說:「把錢交給我來運用算是你們幸運!」
  想到這裡的那一刻,我猛地抬起頭。
  沒錯!如果我真的有絕大的自信,就表示還有應採取的選項。
  根本沒有必要討好一群不會自己判斷該買進或該賣出的有錢人。
  如果要說有必要討好,那會有更應該討好的對象!
  還有,月面有很多人都那麼做!
  「馬可,我先掛斷電話一下。」
  『咦?』
  「我想要怎麼處理我的財產是我的自由。」
  『阿晴先生?那個……我怎麼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我沒有聽完馬可說的話,便掛斷了電話。
  沒錯,如果是運用自我財產從事某事,應該無所謂才對。這是馬可自己說的。
  他說過只要靠本業賺錢,再把錢用來投資不就好了。
  「我會聽話這麼做的。」
  我在行動裝置上輸入號碼後,按下通話鍵。
  不過,我撥打電話的對象不是公家機關的人生諮詢處,而是只會聯繫上投資人的黃金國度。
  電話接通後,我開口說:
  「我忽然想起以前聽到的話。」
  『啥?啊?咦?』
  「請介紹融資部門給我。我有抵押品。我願意讓出49%我們公司的基金權利。」
  『那、那個?』
  「請借錢給我。」
  『咦?呃……阿晴先生?』
  面對克莉絲陷入情緒混亂的反應,我忍不住嘴角上揚。
  「我想要借個兩億慕魯左右。」
  方才浮現我腦中的念頭是華萊士向我提過的提議。把自己負責營運的基金權益拿來作為抵押融資。雖然華萊士甚至不惜向身為競爭對手的同業請求提供資金,但我選擇了學理沙搖搖頭,並在胸前畫出十字的回應。
  我正打算向E‧J‧洛克柏格銀行借錢作為賭金,賭上他們所開發的金融商品會崩壞的賭注。
  如果是不理解投資界的人,或許會說怎麼可能做出這種荒唐事,但列寧曾經這麼說過。(註:列寧是俄羅斯共產主義革命家、政治家,曾擔任俄羅斯共和國、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以及蘇聯的領袖。)
  資本主義者將被自己編織的繩子給吊死。
  如果羽賀那就在我身邊,肯定會瞪大眼睛這麼說。
  你是白痴嗎?
  沒錯,我是白痴。
  而投資界就是一個大家在比誰最蠢的地方。
  『……我真的會幫你跟融資部門聯絡喔?』
  克莉絲察覺到我不是在開玩笑,改以沉穩的聲音問道。
  我口氣堅定地回答:
  「當然沒問題。」
  看不見盡頭的投資界。這種從高處往下跳的感覺,讓我想起八年前在別人家的屋頂上自由跳來跳去的自己。
  我從鼻子深深吸入一口氣後,在心中低喃:「我回來了。我終於回到這裡了。」
  我看向飯店的窗外,廣大的宇宙空間在眼前延伸開來。在那裡,散落著無數至今仍未有任何人去過的星球。
  要降落地球?
  重力的囚犯,這樣的形容實在太貼切了。在此刻這般興奮情緒之中,笨蛋才會自己送上門讓重力綑綁住身體。和克莉絲通完電話後,我立刻辦理返回月球的手續。
  面對蠢到極點的賭注,我怎麼可能不在現場好好感受呢?
  我猶豫了一下,但只有短短幾秒鐘。理沙和馬可知道消息後,肯定會搖頭嘆氣,但艾蕾諾亞應該會笑著替我加油。
  所以,打電話給先回到地球的艾蕾諾亞時,我才會抱著像在告知考試拿到好成績的心情傳達想法給艾蕾諾亞知道。
  『我就說吧!就跟你說放手去做就好啦!』
  艾蕾諾亞咯咯笑個不停。
  我恨不得立刻用跑的跑回月球。

  去蘸蘸醬油似的回到月面後,行動裝置立刻接收到一大堆買賣報告。
  當中幾乎都不是股票的買賣報告,而是不熟悉的金融商品買賣報告。那是參與月面相關賭注的人們都會形容是吸血鬼而棄之如敝屣的商品。
  「能夠擁有一位像阿晴先生這樣大膽的上司,我真是感到無限光榮。」
  我一走進修拜崔爾投資公司的辦公室,馬可隨即瞇起眼睛看著我說道。
  「我沒有要讓你減薪的意思。我只是把我未來的獲利拿去當抵押品而已。」
  「理論上是這樣說沒錯……」
  「狀況怎樣?購買保障商品進行得還順利吧?」
  從地心軌道基地回到月球後,我直接前往E‧J‧洛克柏格銀行洽談,結果對方的態度出乎預料地乾脆,沒兩三下就談妥融資事宜。
  根據投資界相關雜誌報導,投資表現在同業裡名列前15%。除此之外,資金運用者還是一個被稱為月面英雄的人。上述事實似乎讓我得到比自己想像中來得更高的世人評價。
  當然了,我確實告知E‧J‧洛克柏格銀行的融資部門人員打算拿那筆錢做什麼。
  即使評價再高,也不可能在用途不明之下,借到金額高達兩億慕魯的鉅額。
  不過,如當初所預料,承辦人員對於資金用途並沒有表現出太在意的態度。明明是一筆將被用來作為賭上自家投資銀行所開發的商品會崩壞的資金,承辦人員卻是面不改色。
  有人說大型投資銀行就像一尾八頭蛇,這句話可說形容得十分貼切。意思很簡單,也就是八顆腦袋各自思考著只要自己能夠獲利就好。每顆腦袋頂多只會想到「管他結果有沒有可能導致其他部門破產,只要那麼做能夠減少升遷的競爭對手就好」。
  牛仔式資本主義。
  就這樣,我帶著大概有二億四千萬慕魯的資金,急忙衝向黃金的垃圾場。
  「雖然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但因為太便宜了,資金不管怎麼用也還是那麼多。而且,限定只要近期物件這點是一個瓶頸。」
  「沒辦法,如果不是新物件,其根源的不動產貸款會有高額的潛在收益。就算價格下跌,也有可能順利賣出房子還清貸款。不過,如果是新物件,應該還沒有漲到價才對,萬一出了什麼狀況,肯定馬上就會還不出錢來。」
  「阿晴先生,你的想法越來越像博士了。」
  「畢竟真相只會有一個。所謂的爬山,即使是從不同地方開始往上爬,最終還是會爬上山頂。就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有時候選擇步人後塵會比較好。」
  「相對地,也可以順利達成企圖,對吧?」
  馬可聳聳肩這麼說。
  他或許是覺得慾望之爭的罪孽深重,而忍不住想要搖頭嘆氣。
  「不過,這不是要拖拖拉拉持續很久的交易。如果交易可以持續個兩年……或一年半也無妨。就一鼓作氣地買到一億慕魯左右吧。」
  「我是希望你可以為負責打電話的人設想一下……」
  馬可一邊叨念,一邊接起被按下保留的電話,開始做起交涉。儘管心不甘情不願,一旦面臨交易場面後,馬可還是會做出可靠的表現,實在是個值得依賴的優秀人才。
  我一邊坐上座位,一邊把睽違好幾星期的辦公室氣味吸個滿懷。可能是離開了月面一下子,我不禁覺得辦公室的氣氛極度令人懷念。我有種腦袋裡一掃陰霾的爽快感。
  沒錯!毫無疑問地,我正在從事投資!這般喜悅讓我熱血沸騰到連指尖都發燙。
  我啟動電源打開螢幕。
  然後,抱著這幾個月來已經遺忘的熱情,投入工作之中。

  大約持續兩星期的時間,保障商品輕而易舉地就到手,甚至到了讓人忍不住發笑的程度。
  畢竟從賣方的角度來說,不需要提供任何物品即可收取到現金,所以業務人員就像一群駱駝聚集到綠洲主動聚集過來。
  絕對要保密?那當然,我們一定會保密的!包含大量近期貸款的證券保障商品?我們一定會幫您找到這類商品的!所以,您意下如何呢?我們會附贈中級債的保障商品給您,請務必透過我們購買!
  「說什麼保障商品的價格有行情,我看根本是騙人的。看起來他們似乎是隨性在訂定價格。針對低級債購買五百萬慕魯的保障商品後,他們還真的免費送上比低級債更安全的中級債保障商品。」
  馬可一副感到難以置信的模樣說道。
  根據業務人員悄悄透露的消息,第二安全的中級債保費率行情大約是0.25%,但這個數字只是一種對外說法。聽說因為根本沒有人會購買,所以其實根本沒有真的訂出價格。
  據說就連針對風險最高的低級債保障商品,事實上在銷售一次過後,就幾乎不會再有買家出現。所以,遇到我這種作風奇特的客戶要購買保障商品,要他們提供再多的附贈品也願意。
  而且,保障商品的附贈品說穿了只是電子數據,銀行端也不需要花費贈送面紙當禮品等經費。對他們來說,既然可以靠著不傷荷包的附贈品來吸引客戶,當然會有贈送再多也願意的動機。
  「比起強勢要殺價,搞不好收下附贈品還比較划算。」
  「……中級債的評等有著和先進國家的公債一樣的水準耶!真的有可能不履行債務嗎?」
  「期望值無限大。畢竟是免費要送給我們。」
  「嗯……針對無限大的投資回報可能帶來的風險,你抱持什麼樣的論調呢?」
  我原本低頭處理著本業的基金工作,此刻抬起頭對著馬可說:
  「會有必須能夠把被屬下罵是白痴的恥辱吞下肚的風險。」
  「……阿晴先生,你在生氣嗎?」
  「我沒在生氣啊,我只是樂在其中而已。」
  馬可露出傻眼的表情,在含完喉糖後,再次接起電話應付推銷來電。

  「咦?結束了啊?」
  我開口問道,而這時還只是市場剛收盤不久的傍晚時分。雖然我自己訂出一天必須完成的工作量,像是要確認多少家公司的財務狀況或打電話給多少家公司,進而仔細斟酌投資案件的內容,但這些工作轉眼間即處理完畢。我發揮出近年來少見的集中力。
  這幾天我的集中力一直都很好。看來原本無法從事真正想做的事情似乎帶來我相當沉重的壓力。照這狀況進展下去,就算投資保障商品最後宣告失敗,應該也可以靠本業回本吧。我露出苦笑這麼心想,同時也想到必須再次向艾蕾諾亞好好道謝。
  因為沒必要硬是加班,所以我開始收拾起東西準備回家。馬可把應付銀行業務人員的工作告一段落後,便為了本業的基金工作外出,所以辦公室裡沒有其他人。
  寄出電子郵件告知馬可要先下班後,我離開了辦公室。
  走出大樓後,月面的圓頂正營造出傍晚的氛圍,這也是我最喜歡的時刻。這時刻仍保有白天的活力,結束一天工作的人們臉上帶著有些放鬆的神情在街上行走。
  在這方面,即使是薛丁格街,也不例外。
  當然了,就算月面的市場已經收盤,地球勢必還有某處的市場營業著,所以還是有人接下來才要迎接一決勝負的時刻。好比說,跨足世界的外匯交易商,或是負責地球投資的人員。雖然處在人們受到這般強烈慾望控制的氛圍之中,但現在的我卻覺得像在參加愉快熱鬧的祭典。向經常光顧的熱狗攤老爹打聲招呼後,我移動腳步準備前往中央車站。
  我本來打算就這麼回家,但難得時間還這麼早,所以決定繞到克萊普頓廣場去看一看。
  準備回家的人們、享受夜晚燈光演出樂趣的觀光客,以及準備大花一筆以讓人笑得合不攏嘴的速度賺來的金錢而幹勁十足的人們,把車站內的商店街擠得水洩不通。我穿過商店街,來到氣氛較為平靜的區域後,讓自己喘口氣。
  四年前和克莉絲一起來到這裡時,克莉絲因為人潮洶湧而頭暈目眩,但現在的人潮似乎更加洶湧。整理好被人群擠得發皺的服裝後,我悠哉地往前走去。
  雖然沒有特別想買什麼東西,但想到辦公室裡還在使用艾蕾諾亞時代的舊電腦,於是決定到電器行逛一逛。搜尋賽候告訴我的店家資訊後,發現正好就在附近。
  我在半路上買了冰淇淋,一邊吃冰淇淋,一邊繼續前進。
  「咦?」
  前進一會兒後,我發現前方出現熟悉的身影。我看見兩個人正探出頭專注地看著排列在店門口、種類繁多的機器。我站到兩人的正後方,兩人也完全毫無察覺。兩人頻頻說出聽不太懂的單字,低聲碎念著。
  「賽侯、克莉絲。」
  喊了名字後,兩人才總算發現我的存在。
  「喲?」
  「咦?阿晴先生。」
  「我是不是打擾你們約會了?」
  我一邊舔冰淇淋,一邊說道。賽侯笑著把手搭在克莉絲的肩膀上,克莉絲一副感到厭煩的表情鼓起腮幫子說:
  「我們不是在約會。」
  「妳否定得這麼乾脆,我很受傷耶!」
  「賽侯先生,你雖然嘴巴這麼說,但不是也會戲弄雷娜小姐嗎?我要去告訴理沙小姐喔?」
  「我工作的地方都是一堆男人,很苦悶的。好希望妳可以不要這樣說話欺負我喔~」
  可能是因為賽侯和克莉絲都是理科出身,兩人似乎有很多共同話題,感情也十分要好。
  「不過,你們經常一起來買東西啊?」
  「你自己哩?你不是那種會一邊吃冰淇淋,一邊閒逛的人吧?」
  說著,賽侯搶走我走中的冰淇淋,毫不客氣地咬了一口後,遞給克莉絲。
  克莉絲驚訝地瞠大雙眼後,顯得有些開心地咬了一口。
  「我是因為工作提早結束,才會想說偶爾來逛一下也好。而且,辦公室的電腦也真的太老舊了。」
  「我們兩個剛剛也正好說到同一件事情呢!我和克莉絲是恰巧在這裡遇到的。不過,我會來這裡算是理沙和雷娜小姐的跟班就是了。」
  「她們兩個也來了啊?」
  「她們說想來看家具和其他什麼的。住宅支援計畫那邊收到很多如果含家具會幫助更大的意見。不過,她們兩個都算是不討厭逛街的人,最後我實在受不了就偷偷逃到這裡來。」
  「……辛苦你了。」
  說著,我從克莉絲手中接下少了好幾口的冰淇淋,咬了一口甜筒。
  「所以,阿晴先生,你要買電腦嗎?」
  「嗯。」
  我看向克莉絲後,發現克莉絲露出像看著主人手上拿著球的小狗眼神。
  回想起來,四年前克莉絲在教會的房間裡也放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機器。
  「你、你想買什麼樣的電腦?讓我來幫你挑──」
  「克莉絲,妳這樣太賊了喔!喂!阿晴,我幫你從頭組裝電腦。我幫你組一台可以讓決定蛋白質架構軟體跑得很順的電腦──」
  「阿晴先生才用不到那樣的東西呢!如果讓我來負責,我可以幫你組一台最適合投資的電腦。賽侯先生去玩他的老舊真空管就好了!」
  「妳說什麼──」
  賽侯和克莉絲兩人把我丟在一旁爭吵起來。我沒有理會他們,決定拿出行動裝置寫電子郵件給理沙。我詢問理沙既然大家都在克萊普頓廣場,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電子郵件寄出後,理沙回了我一句:「哎呀?真難得呢!」
  約好碰面地點後,我收起行動裝置開口說:
  「別說那麼多了,晚餐要吃什麼好啊?」
  「『咖哩!』」
  兩人異口同聲說道,原因是「咖哩方便又好吃,還可以辣得讓人清醒過來」。

  在之前和馬可去過的印度料理店用完餐後,我們來到一家可俯視克萊普頓廣場大會廳的露臺咖啡廳。賽侯接到工作上的電話先暫時離開位置,於是我打算走到櫃檯去幫大家點飲料,結果克莉絲也跟了過來。
  「好像很久沒有這樣子了喔。」
  「嗯?會嗎?」
  我先這麼回答後,繼續說:
  「不,說得也對。畢竟有個傢伙說要活得自由就飛出去,一直不肯回來。」
  「唔……我、我真的很忙嘛……」
  「我能體會覺得工作有趣的心情。不過,不論跟理沙說多少遍,她也不會理解就是了。」
  「……你是站在我這一邊,還是敵方?」
  「就部位來說,算是敵方。」
  「那你就是我的敵人。可惡的敵人。」
  克莉絲刻意裝出生氣的模樣說道,跟著發出「唉~」的一聲嘆了口氣。
  「我已經聽說了。聽說你跟我們銀行借的那筆錢是用來從事危險交易。」
  「……我明明說過絕對要保密的。」
  「是絕對保密的,但只有告知我們團隊這個消息。」
  「嗯?」
  我不明白克莉絲的意思而反問後,發現克莉絲露出帶著些許恨意的眼神看著我。
  「我這一陣子會那麼忙都是阿晴先生害的。因為你在做令人納悶的事情,所以上頭懷疑我們家銀行的風險管理可能有地方計算錯誤,害我被迫重新計算一遍。我到了今天才總算得到解脫。」
  「這是好事。結果妳有沒有察覺到我是對的?」
  「吼!你真的很壞耶!」
  克莉絲淘氣地吐出舌頭後,接過點好的飲料便快步走去。
  明明是一場賭金大得比性命更具分量的賭注對手,在外面見面時卻能夠如此輕鬆相處。我深刻體認到我們真是一群受控於投機事業的人。
  我帶著苦笑回到桌位時,理沙和雷娜歪著頭露出感到納悶的表情。
  在這般互動之中,大會廳正好開始上演燈光秀。我以前就聽說過特地為觀光客安排的燈光秀存在,但現在才發現場面比想像中的更加壯觀。
  雖然在月面從未表演過,但我猜想眼前的燈光秀就跟煙火秀十分相似。
  克莉絲和雷娜端著飲料,不約而同地往更容易欣賞到燈光秀的扶手位置走去。
  座位上只剩下會嫌這種事情麻煩的兩人。
  「對了,有找到適合的家具嗎?」
  「嗯~算有吧?」
  理沙一邊喝冰咖啡歐蕾,一邊說道。理沙沒有穿上修女服,所以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個正在享受下班時光的一般成熟女性。
  「啊!說到這個,我在一家手工家具店看到你爸爸的作品呢!」
  「唔……」
  「你這什麼反應!你爸爸不愧是手藝高超,那家具做得很好,而且你能夠長這麼大,也多虧了爸爸媽媽,對吧?」
  聽到顯得刻意的訓話內容後,我像個小孩子擺出臭臉啜飲起蘇打汽水。
  「你有沒有乖乖回老家?」
  不知道為什麼,只有問到這點時,理沙的語調顯得特別輕鬆。
  理沙太狡猾了。成熟大人的交談我實在應付不來。
  「……沒有。」
  「要盡量找機會回老家有沒有聽到?難得你的老家就在月面,不是嗎?」
  「我知道啦……」
  「說是這麼說,但克莉絲都不肯回來教會。」
  理沙一副想搖頭嘆氣的模樣說道,跟著瞇起眼睛看向在大會廳的天花板整面延伸開來的燈光秀。
  「既然有地方可以回去,就要盡量回去才好。這是身為一個阿姨的意見。」
  「……如果照這說法,妳也要盡量回地球,對吧?」
  聽到我的話語後,理沙把目光拉回我身上,臉上浮現帶有挑戰意味的笑容說:
  「這裡才是屬於我的地方,同時也是我珍惜的人們可以回來停歇腳步的地方。」
  就算理沙再怎麼成熟,說出這句話時,還是難免有些難為情。在印度料理店時理沙喝了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烈酒,所以她搞不好是有些喝醉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接下理沙的話語,把視線移向熱鬧的燈光秀說:
  「妳說得也許有道理。」
  「哎呀?你今天難得這麼坦率。」
  我看向從扶手上方探出身子樂於享受燈光秀的雷娜和克莉絲,還有似乎已經通完電話,所以出現在一旁的賽侯,開口說:
  「我們之所以能夠度過現在這樣的時光,都是多虧妳逞強也要在月面設立教會。」
  我知道理沙凝視著我,但我沒有看向她。
  「呵呵。對啊,有可能是在逞強。」
  「我深深感激。」
  我加快說話速度地插話說道,理沙低下頭似乎在笑著。
  「聽到你這麼說,害我覺得好像在被捉弄。」
  「……我沒有在開玩笑。」
  「我知道的。只是,怎麼會突然轉性了?」
  理沙輕輕說道,跟著喝了一口咖啡歐蕾。
  我閉上眼睛,在接受隔著眼皮仍感受得到的燈光浴之中,開口說:
  「我現在沒有任何的阻礙。」
  「嗯?」
  「我全力在向前衝刺,但不知道事情會不會順利進行就是了。大家都說我在下愚蠢的賭注。不過,我是照著自己的信念,朝向自己想做的事情勇往直前。如果是在八年前,我肯定會認為全是靠著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不過……」
  「不過……」
  理沙一副就快噗哧笑出來的模樣反覆說道。
  我張開眼睛,開口說:
  「不是那樣子的。」
  「嗯。」
  聰慧的理沙貼心地繼續說:
  「然後呢?」
  理沙平常會在教會的聖堂裡,聆聽人們的煩惱和痛苦。此刻的理沙露出跟在聖堂裡時一樣的表情。
  我可以在沒有任何阻礙之下朝向夢想勇往直前,時而還能夠和好夥伴度過現在這樣的快樂時光。這讓我覺得不論再怎麼感謝理沙也永遠不夠。無庸置疑地,我之所以能夠和大家維持現在的關係,全是多虧了理沙。
  然而,我越是享受這份幸運,越是覺得壓住胸口的重石變得更加沉重。
  就如同燈光秀越是精采,桌面上的陰影顏色就越深。
  我開口說:
  「羽賀那有可能是孤單一人。」
  「是啊。」
  理沙一副早就預料到我會這麼說的模樣,保持著柔和的笑臉接下我的話語。
  她一邊用吸管輕輕攪拌咖啡歐蕾,一邊繼續說:
  「不過,至少還有人會這樣掛念羽賀那。我相信她是知道的。」
  我的手壓著桌面,理沙一邊說話,一邊把自己的手貼在我的手上。
  「所以,你沒必要責怪自己。你已經責怪自己夠多了。不只有我,很多人都知道這點。」
  我知道是自己愛撒嬌,才會試圖引出這般安慰話語。
  不過,我反過來握住理沙的手,點點頭回答:
  「謝謝。」
  「懂得把謝意表達出來,就表示你已經開啟了未來之路。」
  理沙笑著說道,但沒有鬆開手,只壓低了視線。
  「說是這麼說,但我也會有一樣的想法。我會想如果羽賀那也在這裡就好了。所以,我要更努力才行。在羽賀那回到這裡之前,我要盡可能地讓這裡保持整潔、愉快和溫馨。我要讓這裡變成那孩子回來時可以鬆口氣露出笑容的地方。」
  理沙永遠是理沙。
  「妳一定可以的。就連我這個八年前犯下那麼嚴重失敗的人,妳也牢牢拉住了我。」
  「不只有我。那是大家的力量。不過,是啊,我也這麼希望。」
  理沙抬起頭,瞇起眼睛看著燈光秀。
  「希望這愉快的時光可以永遠持續下去。」
  一道特別強大的光芒在最後散開來,表演也在留下餘韻之中結束。
  克莉絲和雷娜還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但其他客人已經紛紛回到座位上。
  不久後,克莉絲和雷娜兩人也死了心走回來,但或許是方才真的情緒相當激昂,兩人明明顯得疲憊不堪,卻散發出爽快感。
  「很壯觀喔!」
  「超級無敵美的!理沙小姐,妳剛剛有沒有認真欣賞?」
  「在這裡也充分欣賞到了。」
  「我根本不知道這裡有那麼好看的表演。而且,阿法隆那時代電費也相當貴。」
  「是啊。也就是說,那表演都是多虧了阿晴、雷娜小姐還有妳。」
  「我也有提供協助耶?」
  「有嗎?」
  對於理沙的壞心眼回答,只有賽侯露出苦澀的表情,其他人都笑了出來。
  如果這樣的時光能夠持續下去該有多好?我不會貪心地要求持續到永遠,但至少希望可以持續到羽賀那回來。
  我這麼心想時,看見大家說明天還要上班都陸續站起來,所以也跟著從座位上站起身子。
  就在這時,行動裝置接到來電而震動起來。
  「……葛詹尼加打來的?……喂?」
  我手上拿著喝完飲料的杯子,理沙貼心地接過杯子。
  大家一邊閒聊,一邊踏上歸途,我本來打算也跟在後頭走去,但停下了腳步。
  「咦?」
  或許是我反問時不由得加重了語氣,理沙忽然轉頭看向我。
  這時光如果能夠永遠持續下去該有多好。
  然而,沒有會一直持續下去的美夢。
  『在這個時間點還無法預測會發生什麼事。有可能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葛詹尼加在話筒另一端大聲吼道。
  『是我太蠢了。我明明收到警告的。明明有的……』
  我一邊聆聽感到懊悔的聲音,一邊看著在前方的克莉絲幾人指向大會廳下方。
  我也移動視線往下一看後,發現一台超大型的投影機。
  人們也都聚集在投影機附近,或是拿出行動裝置在點開畫面。
  「請你再說一遍,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反問道,但葛詹尼加在話筒另一端,大聲對著不知道是工作人員還是什麼人發出指示。
  雖然我不曾看過真正的蜂窩,但話筒另一端想必呈現像蜂窩遭到破壞時蜜蜂四處亂竄的景象。
  葛詹尼加似乎換了另一隻手拿電話,話筒裡傳來「叩咚叩咚」的雜音。
  接著,葛詹尼加說出簡短四字:
  『醫療報告。今天發行的科學雜誌所刊載的論文成了導火線。網路上現在一片騷動。因為各大新聞媒體都報導出消息,所以地球各國的外交部緊急發出共同聲明。呼籲民眾出國到月面會有發生危險之虞!』
  「啊?」
  『幾年前不是也被報導過嗎?如果在月面生活很長一段日子,就會回不了地球。有人發表了跟這話題有關的醫療報告。我這邊也收到過警告,都怪我沒有更深入調查!』
  「低……重力症……」
  我低喃道,也喚醒了記憶。五年或六年前,這件事在月面掀起話題。不過,我記得到最後因為出現反駁意見,整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一個念頭忽然閃過腦海,當時是誰提出了反駁意見?
  一股極度不好的預感湧上我的心頭。
  『地球現在一片大騷動,設有軌道電梯的港口則是騷動狀況更嚴重。這個問題有可能導致經濟出狀況。』
  「請、請等一下!以前也有過這類話題,對吧?為什麼事到如今還會引起騷動?」
  對於我的發問,葛詹尼加發出低聲呻吟。
  『因為發表論文的學者們聯名發出聲明。』
  「聲明?」
  『綠寶石工業掩蓋掉對他們不利的事實!』
  在月面,總有某人對某人扯謊。
  我閉上眼睛,咬緊了牙根。

  很快地,月面陷入了恐慌。
  電視裡播放著群眾聚集的畫面,讓人覺得彷彿看見了四年前的阿法隆騷動。那時候的騷動是出現在阿法隆的總公司前方,這回的場面則是換到可看見綠寶石工業的閃亮商標牌子、設有軌道電梯的宇宙港口。
  不僅針對醫療報告中提到的內容,綠寶石工業被揭發長年來掩蓋對其不利的研究結果,因此引來更加混亂的場面。
  畢竟如果想要從月面到地球去,非得搭乘由掀起話題的綠寶石工業所管理的軌道電梯不可。
  逮到機會試圖抨擊巨人的一群人、承接以保安管理為職責之公家機關工作的警備保全公司,以及恨不得立刻回到地球的群眾接二連三在騷動之中掀起漩渦。
  另一方面,在接到葛詹尼加的來電後,我去過月面行政機構大樓,但因為現場的狀況一片混亂,什麼也做不了,最後決定還是回到辦公室收集資訊。
  話雖如此,但月面的市場已經收盤,資訊來源主要在於地球,所以能做到的事情有限。頂多只能調查報告內容,追蹤地球的市場動向到半夜而已。幸好比起騷動的嚴重程度,報告內容沒有來得那麼嚴重,也不覺得會是緊急性極高的內容。其緊急程度頂多只需要呼籲長期居住在月面的高齡者盡快離開月面比較好而已。
  所以,在那之後,我忙著應付為了基金而打來的電話就這麼度過時間。
  小歇一會兒醒來時,看見一直打開著的螢幕映出話題中的軌道電梯影像。
  「現在……幾點了……?」
  「市場老早就開始營業了。」
  馬可說道,神情緊迫地瞪著螢幕看。看來馬可似乎徹夜未眠。
  「月面的市場算是順利開了盤。」
  「呼……嗯~跌了多少?」
  「差不多2.7%。啊……不過,目前仍持續在往下跌。2.8%……2.9%……」
  「今年最大的跌幅啊……」
  我操作滑鼠,點開一直開啟著的各網頁和新聞來源。
  「這狀況會怎麼演變?」
  馬可發問道。
  馬可再怎麼熱愛工作,應該也不至於是在詢問未來的股價變化才對。
  我接二連三地確認畫面後,發現軌道電梯的票價在拍賣網站上已經超出定價的十倍。頭等艙一方面因為原本的價位就很高,所以現在衝破一張一百萬慕魯的價格。
  居然有人會買!
  我感到難以置信。
  「黃金價格也上漲了……簡直像發生戰爭了一樣。」
  「國家公債也速度猛烈地被賣出。資金似乎在迴避風險資產。」
  「看來市場呈現典型的恐慌現象啊……不過,未免太典型了,感覺很快就會恢復。期貨的狀況如何?」
  「……咦?真的耶……開始陸續有人買進了。」
  「到了中午應該會止跌吧。感覺明天有可能會出現反彈。」
  「會那樣嗎?」
  「你看過醫療報告的內容了吧?那不是在描述什麼傳染病的內容。大家只是暫時陷入驚慌而已。」
  我試著也確認住宅市場。雖然軌道電梯前方掀起大騷動,但似乎還是正常營業著。根據把不動產公司在網路上公開的物件資訊等內容整理在一起的數據所示,價格跟昨天比起來也沒什麼變動。
  「不過,葛詹尼加也相當驚慌的樣子喔。」
  我一邊讓身體往椅背上靠,一邊伸展因為睡在硬床上而發疼的身體各部位說道。
  「昨天他那口氣簡直像月面要沉入海底了一樣。」
  「那也難怪吧……實際身處恐慌中心,就會有那樣的感受吧?而且,我也好一段時間整個人坐立難安。你因為在睡覺所以不知道,其實軌道電梯四周差點就要引發暴動。」
  「這部分我也認同,不過……軌道電梯還在運作,也不是發生了什麼傳染病。現在又不是如果沒有立即回到地球就會死人的狀況。恐慌現象會結束,經濟會就這樣轉動下去。應該很快就會平靜下來吧。不過……這次確實也學習到了。」
  「學習到?」
  「那就是事到緊要關頭時就算想要採取什麼行動,我們能做到的也只是望著數字跳動而已。」
  「……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事情時,會讓人有點擔心喔?」
  可能是我和馬可彼此都在月面出生,也可能是我們都打從骨子裡只對賺錢感興趣,一旦得知市場不會崩盤後,緊張感也隨之消失。另一方的螢幕正映出拚命想要買到軌道電梯票而大排長龍的人群。大排長龍的隊伍最終超過了兩公里遠,估計約有一萬六千人在排隊。
  「說到這軌道電梯,也是值得好好研究一下。」
  「這代表著……事到緊要關頭時,大家沒辦法立刻離開月面,對吧?」
  「是啊。雖然理智的一面知道這樣的事實,但實際目睹畫面後,還是會覺得可怕。」
  我曾經看過這樣大排長龍的黑白影像。那影像是發生在連地球也還有很多未開闢的土地,比現在樸實許多的野蠻時代。
  在那之後,明明文明已經進步,住在夢想國度的人們卻為了回到現實,必須花大錢大排長龍。
  「照網路上的說法,似乎是從有錢人先開始逃跑。」
  「意思就是已經賺到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金錢的那些人,也沒理由刻意留在這裡啊……而且,最便宜的票價也要十萬慕魯以上,沒錯吧?赤裸裸的資本主義。」
  「人數那麼多,不知道他們要怎麼處理喔?」
  馬可這麼低喃一句後,接起響起鈴聲的電話。
  我也很納悶要如何處理那麼多人數。
  不過,那些人還有家可歸。如果是像我和馬可這樣的人,月面才是我們的家。看著人們因為有人發表了可疑的醫療報告,就驚慌失措地準備逃跑,我內心不由得湧現一股冷漠的情緒。
  你們想回去就儘管回去吧!
  發現自己有這般想法後,我不禁有些吃驚。
  愛鄉情懷?
  我臉上浮現淡淡的苦笑。沒想到我這個以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為目標、在辦公室裡貼著火星照片板的人,竟然會想到這樣的字眼。
  「阿晴先生,關於保障商品一事……」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人這麼認真地想要做生意……是說,我們也不夠資格批評別人就是了。誰打來的?要幹什麼?」
  「哈羅德兄弟。感覺不太妙。」
  「感覺不太妙。」
  覆誦一遍馬可說的話之後,我歪起頭。我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用來取代早餐的零食營養棒。
  「哈羅德兄弟打來提議說可以幫我們找到幾家客戶願意承擔保障商品的風險,然後一整筆賣出保障商品。」
  「嗯。多少金額?三千萬?」
  「他們在問這數字再加上兩成的金額如何?」
  咬下營養棒後才發現沒有水可以喝,我忍不住皺起眉頭。
  「他們在哄抬價格啊。是不是有哪家公司加入競爭?」
  「應該是博士籌到資金了吧?」
  「博士那狀態絕對不可能籌得到資金。到底是誰?某家基金公司嗎?還是眼光犀利的投資銀行交易部門……?不管是誰,意思就是有人認為這片混亂會對不動產行情造成影響啊……」
  「姑且不論短期會不會有影響,但長期想必會有影響吧。畢竟房子是蓋了好幾年的東西。」
  「的確,為了軌道電梯大排長龍的那些人不是只有觀光客而已。好像也有住在這個城市的人。」
  「那些人住的房子會變成空屋,最後應該不是被售出,就是被拿來出租吧。」
  「這個嘛……可是,處理房子幹什麼?反正很快就會回來月面,不是嗎?股票市場之所以沒有跌到谷底,也是因為準備逃出月面的那些人並沒有全數賣出月面市場的股票。而且,我不認為不動產可以說賣就馬上賣出。」
  「對喔,說得有道理……」
  「事實上,不動產行情連動也沒動一下,應該是想法太單純了吧?而且,哈羅德兄弟會表現得那麼強勢,我猜八成是因為出現足以支付三千萬慕魯的強勁對手。就這金額來說,絕對不可能是在反射動作下貿然決定購買。肯定是有哪一家有腦袋會思考的公司加入了競爭。」
  我思考了一下。
  但沒有思考多久,便立刻回答:
  「這件事先暫時保留。」
  「保留?」
  「我去看一下街上的狀況。這是做投資時的不二法門。」
  「……你不要就這樣飛去地球喔!」
  「這裡是我的家啊!」
  回應馬可的開玩笑話語後,我走出戶外。
  不知何處的某人開始在購買保障商品。
  這是個好徵兆,但同時也告訴我不可以再鬆散下去。

  牛頓市安靜得教人覺得毛骨悚然。
  街上並非完全不見人影,但人數比平常少了一半以上,中央車站裡也一片空蕩蕩。就連走在通往克萊普頓廣場的走道上,也看得見地板。這時我才第一次發現原來地板上也有廣告。
  象徵浪費和過度顯示的克萊普頓廣場裡,散發著還沒有到商店開門時間的早晨氛圍。在聽到長期住在月面就回不了地球的消息後,或許也沒有心情專注在購物上面了吧。
  已經開門做生意的店家們,也都盯著店裡的螢幕或自己的行動裝置看。他們想必都是來自地球的移民,那模樣像在斟酌自己的工作年數和薪資,進而思考何時應該回地球去。
  我抱著這般猜測前進著時,專門提供不動產貸款、由那位連手背都長滿手毛的丹所率領的公司辦事處率先映入眼簾。他們今天也擺出臨時攤位,但不見半個客人上門。
  今天的行人本來就比較少,我一直盯著攤位看時,顯得心不在焉的員工赫然發現我的目光,隨之投來僵硬的笑容。
  比起親切招呼客人,隔壁店家的螢幕正在播放的新聞似乎更令員工在意。這也難怪,畢竟員工總不能在攤位上拿出行動裝置來看。
  散發如此氛圍的克萊普頓廣場裡,唯一可看見人群聚集的店家就是專門安排地球旅行,以月面出生的人為對象提供移居地球資訊的代理店。
  我也繞著看了幾家不動產公司,確認過呈現養蚊子的狀態。
  不過,確認完這些店家後,我在攤販買了冰淇淋,一邊舔冰淇淋,一邊在供客人休息的椅子上坐下來。工讀生果然也拿著行動裝置在瀏覽新聞,大會廳下方的大廣場上,也可看見許多西裝打扮的人們望著超大型螢幕。
  感覺上,整座城市的人都像在重新思考人生規劃。
  我忍不住心想:「愚蠢至極!」
  投資界之所以嚴酷,最大原因就在於預測這東西常常幫不上忙。這點不論是針對短期或長期都一樣。越是對投資稍有接觸的人,越容易有短期比長期容易預測的想法。然而,不論在哪個國家的哪個年代,只要經過十年的歲月,主要企業都會重新洗牌,如果經過三十年,就算是相當優秀的企業也幾乎會消失蹤影。想要事前預測誰能夠存活下來,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這麼一來,如果要說勞工的人生會比其服務的公司變遷更加容易遭到玩弄,就表示人生規劃本來就會比研究如何長期投資股票更加不明確。
  所以,我認為眼前的狀況就跟人們看了高血壓或文明病的特別電視節目後,下定決心要改變飲食生活的現象沒兩樣。
  也就是說,這只是暫時性的現象。
  不過,說到加入保障商品競爭的那些人,他們可能會比一般人聰明一些。畢竟如果是認為這次的騷動有可能撼動月面經濟、臨時持有想法的人,我不認為會特地想去購買複雜的保障商品。
  他們只要賣出股票期貨,或是去購買賭上未來會跌價的看跌期權就好。這類商品比較簡單易懂,也比較熟悉,在計算投資回報和風險上,也應該更容易才對。
  也就是說,會在金融商品當中刻意挑選冷門的保障商品,就表示有什麼根據才會出手。這麼一來,就表示這個選上保障商品的某人在過去明明沒有那麼悲觀,卻因為不知發現什麼而考慮起購買會直接受到不動產行情影響的保障商品。
  不僅如此,對方想必是因為觀察了昨天和今天的狀況,才做出決定。
  那麼,對方究竟發現了什麼?
  是因為看見一萬六千人大排長龍準備從月面逃脫,所以認為將會有大量房屋被拋售嗎?可是,如果是如此單純的想法,投入大筆資金買保障商品的行動就無法得到完整的解釋。畢竟排隊等著上軌道電梯的一萬六千人當中,提早結束行程準備回家的短期居留者或旅行者的人數想必壓倒性多過其他人。
  話說回來,一萬六千人大排長龍的畫面確實很壯觀,但根據公開的月面人口統計數據,月面人口隨隨便便就超過一百萬人。在那裡排隊的人數頂多只占了人口的1%再多一些。
  不僅如此,如果大多數都是旅行者或短期居留者,試問在大排長龍的隊伍當中,有多少人在月面擁有房子,並且敢當場發誓再也不會回到月面而決定拋售不動產?
  更重要的是,就算是要逃到地球去,應該也會猶豫要不要拋售。
  畢竟月面的不動產可是從未跌價過。期待自己回到地球後不動產仍可以繼續升值的想法應該也是人之常情吧。
  而且,排隊等待的人群本來就不能和拋售房屋的行為畫上等號。
  此刻在那裡大排長龍的淨是陷入恐慌而在排隊的人們。恐慌中的人們有可能想要立刻辦理拋售房屋這種程序繁瑣的事情嗎?先打電話給不動產公司,再聯絡持有貸款債權的銀行,如果忙著做這些事情,可能做著做著早就恢復了冷靜。
  「嗯……」
  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話雖如此,但哈羅德兄弟會要求保障商品加兩成金額的舉動忽視不得。往後就算想從別家銀行購買,恐怕也會遇到同樣的狀況。如果是在接受抬高價錢之下仍願意購買,需要有一個確切的理由
  投資時最應該避免的行為,就是單純因為出現對手即高價購買。
  其原因也是拍賣行得以成立的原因。在必須與他人競爭的場面時,人們會有願意支付不合理的高價來購買的傾向。
  我一邊思考,一邊站起身子準備繼續在克萊普頓廣場裡走動時,發現行動裝置響起電話鈴聲。
  我一看,發現是理沙來電。
  「喂?」
  『阿晴?抱歉打擾你工作。』
  「不會……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沒在工作。」
  『想事情?真難得。』
  理沙用著顯得有些意外的聲音說道,她如果知道我在想什麼,肯定會露出恨不得馬上訓我一頓的表情。
  「妳找我有事嗎?妳要回地球啦?」
  『我沒有要回去。不過,也是啦,差不多算是同一件事。』
  「嗯。」
  我換另一隻手拿過行動裝置,重新坐回椅子上。
  「妳好像難以啟口的樣子。」
  『是啊……不過,我能夠商量的對象也只有你而已。』
  「只要是我幫得上忙的事情,我很樂意。」
  『那個啊~』
  理沙語帶含糊地說道。
  『我想跟你借錢。』
  如果聽到理沙向我告白,我可能還不會像現在這麼驚訝。
  「咦?借錢?」
  『沒錯。』
  我頓時說不出話來,眨了幾次眼睛後,才反問說:
  「呃……妳要借多少?」
  『一百萬慕魯。』
  我搞不懂是怎麼回事。難道理沙又被捲入什麼糾紛嗎?但是,在金錢方面,就連八年前那時候,理沙也是堅持要自己解決。
  我訝異得無法接話時,理沙以帶著些許自嘲意味的口吻說:
  『你應該很訝異吧?』
  「……是啊……」
  『不過,我希望你可以馬上借給我。至於還不還得了錢……算是有把握吧。』
  「什麼叫作算是有把握?」
  因為是屬於我擅長領域的話題,我的口氣不由得變得犀利。
  「抱歉……不過,一百萬慕魯對我來說也不是一筆小錢。」
  『我知道的。可是,我現在就需要這筆錢。』
  「……妳拿這筆錢要做什麼?」
  理沙說話變得吞吐,但如果會因為這樣就不說話,她一開始就不可能打電話來。
  『拿來買軌道電梯票。有個人的家裡有醫療報告指出的高齡者,他來懇求我的。』
  話語在我的腦海裡空轉。理沙像是要填補我腦海裡的空隙,急忙繼續說:
  『可是,軌道電梯現在的票價高漲,對吧?就算再繼續等下去,也不知道票價什麼時候才會降下來,而且照葛詹尼加先生的說法,聽說還有可能會暫時中斷運輸,以避免混亂現象繼續擴大。萬一真的變成那樣,事情會變得更加嚴重。』
  我一邊拚命忍著不讓自己因為感到難以置信而發出嘆息聲,一邊開口說:
  「……妳應該知道現在是陷入恐慌狀態吧?等到了明年此時,我們可能會在閒聊時談起去年發生過這樣的事件,到時候也可能以某份報告內容為前提,明確訂出週期,軌道電梯的費用也會恢復正常。」
  『我沒印象有聽到這樣的說明耶?』
  理沙的話語相當犀利。
  我陷入沉默。
  『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像你一樣聰明,也能夠保持冷靜。尤其是一個認為家人可能會有危險的人。如果置之不理,誰知道他會跑去跟什麼對象借錢。我們不是應該很了解依借錢的性質不同,人們有可能遇到什麼樣的對待嗎?』
  雖然理沙這麼說,但我就算不願意去想像,腦海裡也會自動浮現可能會跑去向理沙求救的人們身影。
  世上確實存在人們刻板印象中的愚蠢有錢人,但生活貧困的人們也一樣大多符合刻板印象。如果他們懂得清楚認知狀況,並擁有適當的判斷力,很可能早就從貧困的陷阱之中逃脫。
  我想起自己在八年前被迫站上和此刻的理沙類似的立場,而前去找巴頓時的狀況。巴頓無情地拒絕了我的借錢請求。
  在過去,我一直認為那是冷漠的表現。不過,當自己變成和巴頓一樣的立場後,我卻有了和巴頓百分之百相同的反應。金錢不是廉價品,不應該為了幼稚的判斷和狹窄到難以置信的視野而浪費。
  我的表情變得扭曲,但不是因為對於抱著輕率想法跑去向理沙求救的傢伙們感到憤怒。我是對自己感到不甘心。未來我將前進的道路前方,大多會看見巴頓的身影。那男人的存在實在太偉大了。
  在此刻的狀況下,這樣的感受更加強烈。
  『阿晴……我知道自己是在強人所難,可是……』
  「可是,不行。」
  『……我沒有說不會還錢。』
  「話雖這麼說,但在還錢以前的那段時間資本會被固定住。這就跟虧錢沒兩樣。我知道自己說的話很冷漠。可是,我正是因為一路來沒有做出那樣的判斷,現在才能夠穩穩地站在這裡。如同妳剛剛對我說過的話,不是每個人都能夠表現得像妳一樣。」
  我抱著心痛如焚的心情說道。
  理沙或許也感受到我的心情,她沒有做出憤怒或輕蔑的反應,而是陷入沉默。
  「而且……那些人從事什麼樣的工作?他們有固定工作嗎?」
  『這個嘛……』
  他們沒有固定工作。正因為是這樣的一群人,才會輕易被恐慌情緒吞噬。
  「他們有多少收入?有資產嗎?光是有想要還錢的意識也還不了錢。」
  No Income No Job and Asset的NINJA終究只是NINJA。NINJA不過是東洋神祕文化所創造出來的想像物。
  如果這個NINJA很幸運地持有漲價的不動產,那就另當別論了。
  思考到這裡時,我忽然有所察覺。
  如果這個NINJA很幸運地持有漲價的不動產?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咦?』
  聽到理沙反問一聲後,我回過神來。
  「沒事,我是想到工作上的事情。還有,我想問妳一下。」
  『問什麼?』
  「他們該不會是持有資產吧?」
  『沒錯,他們有。可是,我不確定讓他們把資產拿出來當抵押品到底妥不妥當……』
  「那資產是房子吧?」
  『唔……阿晴?』
  「原來如此。對啊!一路來就是那麼做的沒錯!這次想必也會那麼做!」
  卡貸還不出來時都是怎麼支付的?繳不出來車貸時都是怎麼解決的?就連不動產貸款也是,繳不出錢時能夠仰賴什麼方法解決?
  如果只是過著普通生活,很少人能夠有金額高達十萬慕魯的儲蓄。賺很多錢的人相對地也花很多錢,不花錢的人則會選擇投資,不會以現金的形式放著不管。
  這麼一來,事到緊要關頭時,勢必要那麼做。
  勢必把持有的物品拋售出去才行。
  『阿晴,那些人已經試過各種方法。可是,房子不是說賣就馬上賣得掉的東西……』
  我從思考之中回到現實。
  「應該有什麼對象才對……沒錯,可以去找二流銀行。然後只要說想要拿資產當抵押品借錢就好了。如果資產的價格比購買時還要高,想必當場就可以借到付得起軌道電梯票的金額。」
  『可是,阿晴……他們好不容易才擁有房子就要他們那麼做……』
  「趁現在趕快脫手比較好也是一種解讀。」
  『咦?』
  「理沙,先回到根本問題,妳有想過他們那些人怎麼買得起房子嗎?」
  『咦……』
  理沙不曾想過。
  「沒有收入、沒有工作,也沒有資產。有一種貸款就是取這幾個字眼的字頭來命名,叫作NINJA貸款。他們是利用這種貸款才買到房子。對於這樣的行為,有必要覺得有什麼道義責任嗎?」
  『這個嘛……』
  「我能做到的限度就到這裡。妳要恨我也無所謂。」
  『我怎麼可能恨你……不過,阿晴,你剛剛說的話……』
  「是真的。而且,就是因為是真的……」
  我說到一半,閉上了眼睛。
  「我才會賭上一切。」
  『……知道了。我會試著去做。』
  「記得是二流銀行喔!妳打電話給馬可,要他告訴妳有哪些銀行積極在做不動產投資,他會跟妳說的。我有點事情要去忙一下。」
  『……抱歉,突然提出要求。還有,我都沒有顧慮到你的心情。』
  「沒事啦!而且,這通電話可以幫我賺大錢。」
  『……那這樣,我是不是應該跟你請款?』
  「無所謂。我掛電話了喔!」
  『謝謝。』
  我在聽完謝謝兩字的那一刻掛斷電話,陷入思考之中。
  理沙會說要借一百萬慕魯,就表示不只一個人抱著類似的想法。
  假設這不是部分人的反應……假設有不只一個行情相關人士認為這不是部分人的反應……
  還有,假設存在著什麼根據可以讓人判斷出這樣的想法是正確……
  我的投資風格就是親眼去看、親耳去聽、親自去做調查。
  我在行動裝置上叫出電話號碼,按下通話鍵。
  因為對方通話中而不得不掛斷電話幾次後,在撥打第四通時,電話終於接通了。
  『感謝您的來電,這裡是新紀元發展公司,請依照語音選擇所需服務。』
  我照著固有的語音指示,選擇「售出房屋」的服務。
  『請稍候,馬上為您轉接服務人員。』
  幾聲鈴聲過後,電話被轉接到想必是位於地球某處、被建構在人事費用較低的貧困國家裡的呼叫中心。
  『感謝您的來電,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的地方?』
  「我想要問一下關於賣房子方面的事宜。」
  『……很抱歉,我們公司目前沒有提供買賣物件的服務。』
  「沒有提供服務?」
  『因為受到地球前幾天發表的新聞影響,我們公司暫停了部分業務。如果是關於貸款方面的諮詢,我們有其他服務人員可以為您服務。我們會在近期內重新展開買賣業務,但目前──』
  「我知道了,謝謝。」
  我掛斷電話,咬住行動裝置的邊角思考一陣後,再次撥打電話到新紀元發展公司。接不通。這次撥打到第六通才接通電話。這次我同樣照著語音動作,但選擇了不同服務。
  『感謝您的來電,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的地方?』
  聽到一模一樣的台詞,我頓時以為是電腦合成的聲音,但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和方才那通電話不同。
  我開口說:
  「我想要購買物件,但今天這狀況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營業?」
  『當然有。請問您想要買在月面哪一個城市呢?有沒有看中哪個物件──』
  我掛斷了電話。
  為了謹慎起見,我也打電話到其他不動產公司確認。
  最後我得到一樣的結果。對於提出售出需求的電話,他們會說明沒有提供賣屋服務,而對於買屋需求則會提供服務。這樣的狀況甚至讓我覺得思考其原因顯得愚蠢。想也知道他們可能是接聽要售出的電話接到手軟,不然就是認為未來的不動產行情有可能下跌。
  然而,透過行動裝置叫出不動產的最新市況數據確認後,卻發現價格沒有變動。行情並沒有下跌。
  我拿著行動裝置輕輕敲頭,提醒自己要冷靜思考。這狀況明顯不對勁,我記得在哪裡看過這樣的架構。
  「啊……對了!」
  我想起來了。保障商品的定價,還有不動產行情的源頭數據。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原來是因為如果沒有成功賣出,誰也不知道那物件真正值多少錢。
  一旦有了價格,就必須承認價格下跌。不過,如果認為這次的騷動只是暫時性的現象,只要在一旁靜觀不進行買賣,拋售熱潮很快就會自動平息。當人們都冷靜下來後,就不會引發跌價,也會再次回到狂飆的日子……
  應該是這樣打著如意算盤吧!
  嚴格說起來,我本來認為不動產公司採取了正確的應對方式。因為我認為與醫療報告相關的事情都只是暫時性的恐慌現象。
  然而,從電話的內容聽起來似乎有所矛盾,這表示也有可能是相反的狀況。
  如果真心認為是暫時性的問題,理應會積極從事買賣才對。畢竟只要有人拋售,就可以殺價買進。如果認為價格會上漲,現在正是應該買進的時刻。
  為什麼沒那麼做呢?答案很簡單。
  如果要不動產界的那群人說出真心話,我想他們其實也認為不動產的價格出乎異常地高,所以膽顫心驚地害怕不動產價格會因為小小的導火線而崩盤。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刻意把所有疑慮都封鎖在意識深處,裝出樂觀到顯得不自然的態度。
  我透過行動裝置瀏覽了拍賣網站,發現軌道電梯的票價已經來到十三倍至十四倍。其價格漲得比我在辦公室裡看到時更高。在軌道電梯的售票口排隊的人潮據說已經超過2.5公里。
  隊伍排得越長,非正式的票價就會越高,而越難買到票,隊伍就會越長。這麼一來,必須設法籌到資金的人數會變多,原本打算買房子的人會打消念頭,已經有人買走的房子會被大量拋售。
  最後,被拋售的物品價格勢必會照著供需法則一路往下跌。
  我在心中低喃。
  這搞不好是一種γ的陷阱。
  沒錯,確實準備了救生艇。
  然而,如果所有人都坐上去,理所當然會沉船。
  「不對……等一下,別急著下結論……」
  我這麼告訴自己,並做了一次深呼吸。
  現在還只是一種假設。而且,彼此都含有矛盾要素。
  即使如此,還是找到了重大的線索。
  新紀元發展公司雖然願意提供購買物件的服務,但對於售出服務,則是暫不提供。我相信負責購買和售出的服務人員在不同地點上班,會同時打電話給雙方的客人肯定也是少之又少,所以短時間內應該還敷衍得過去。目前確認不到那是不是他們的真心,只知道他們試圖敷衍的事實。
  不過,我想起了阿法隆事件。那時候艾蕾諾亞這麼說過:

  ──既然在這方面扯謊,就表示在其他地方肯定也會扯謊。

  「……就這麼做!」
  我決定前往新紀元發展公司的辦公室。上次為了確認有沒有設置發電所,連月面的盡頭都去過了,這麼點小行動當然難不倒我。
  即使如此,我的腳步還是從快步變成小跑步,小跑步最後變成全力衝刺。因為有好幾年不曾跑過,所以抵達目的地時,我已經氣喘如牛。
  不過,看見目的地的景象時,笑意自動爬上我的臉。
  有這麼蠢的嗎?
  「真是個……白痴。一個大白痴!」
  我大喊出來。
  這裡是新紀元發展公司的辦公室。原本骯髒雜亂但充滿活力的辦公室沒有點亮燈光。玻璃門上貼著寫出「暫停營業」的字條,幾個一看就知道是業務人員的人一臉困惑的表情聚集在玻璃門前。那些人不知道正在打電話給誰,一看到我出現,都大吃一驚。
  好一個少根筋的空殼子。
  經營團隊以及與其關係親近的傢伙們早就逃跑了。在月面上與不動產投資距離最近的地方瘋狂起舞的那群人老早就知道了。他們知道已呈現異常行情,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立刻崩盤。
  如果只是對外的業務動作,還能夠敷衍上一段時間。那感覺就像蛇或昆蟲即使被砍斷了頭,也還能夠活上一段時間。應該還要好幾個小時,所有世人才會察覺到這個事實。想要搶先一步,就只能趁現在!
  我拿出行動裝置打算叫出電話號碼時,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
  「可惡……冷靜啊……你不是月面英雄嗎!」
  我想起給血氣方剛的少年閱讀的漫畫裡出現過這樣的情節,笑意也自動爬上臉龐。漫畫中的人物按住自己的右手,反覆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
  不過,對於自己這樣的反應,我感到莫名地開心。
  我為自己如此興奮而感到開心。
  此刻的我就像八年前的那時候,單純地任憑自己投入在投資的精髓之中。
  我撥打電話給哈羅德兄弟的業務人員,對方不愧是業務人員,只響了一聲便接起電話。
  『啊!我們一直在等候您的來電。您意下如何呢?要不要考慮──』
  「加三成金額你們就不會囉嗦了吧?我全數買單。另外,有一件事情要拜託你們。」
  我努力地讓自己說得慢條斯理。
  「我也想買CDO的中級債和高級債的保障商品。」
  『呃……?』
  就是這裡!要在這裡搶先所有人!四年前,在那場阿法隆垮台事件裡,我沒能夠獲得直接利益。
  不過,現在我再次參與和阿法隆同等規模,甚至規模更大的垮台事件。
  在投資界裡,即使面臨行情崩盤也能夠引出利益。
  既然決定靠投資維生,此刻就應該賭上人生的一切。
  「當然了,看有多少低級債的保障商品,也一樣要拜託你們搜購。我這邊有一億四千萬慕魯的預算,能買多少就買多少,而且要在一個小時內!」
  在人們成群打算回到地球之中,等著看我怎麼飛到太陽系之外吧!
  通完電話後,我看向未點亮燈光、一片靜謐的辦公室。
  我的右手已經停止了顫抖。

  辦公室裡安靜無聲。
  醫療報告發表至今已經過了五天,報導熱潮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加增添熱度。
  據說遭到綠寶石工業掩蓋的各項研究結果全被挖了出來。媒體接二連三地被報導出因為出現被稱為低重力症的各種症狀,而導致呼吸器官或循環器官在地球等重力環境下產生致命影響的例子。
  基本上,年紀越大,產生的影響就會越大。報告指出如果是年過四十歲,並且在月面居住超過十年以上的人,其處境相當危險。據說即使是年輕人,如果患有心臟或肺部方面的先天性疾病者,也會有致命性的危險。如果是在月面出生的人,研究結果猜測即使其健康狀況良好,也頂多只可以維持到三十歲。一旦超過三十歲這條界線,肺部組織將承受不了地球的重力,導致嚴重的呼吸不良,或循環器官出現重性障礙。
  像我這種屬於第一世代的人,今天正好迎接二十五周年。
  意思是過了五年後,我就會回不了地球。
  這樣的說法感覺就像愛作夢過了頭,最後走不出夢境的虛構故事。
  不過,以在地球出生的中高年人受到恐慌的影響最深。在月面咬緊牙根努力了十年、年過四十歲以上的成功族群擁有花也花不完的金錢。他們怎麼可能接受得了最後沒能夠在故鄉花這些錢就死去的事實?
  於是,這些人拚了老命想要買到軌道電梯票,票價也因此高漲。
  這麼一來,除了真正需要買到票的人之外,以轉賣為目的的人也會跟著排隊。這將導致稀少價值越抬越高的惡性循環。在不知道自己會死在月面或死在故鄉土地上的不安情緒煽動下,沒有人知道票價會上漲到什麼程度。
  目前票價已經上漲到定價的二十二倍。
  另一方面,已經完成保障商品的購買動作,買進金額將近滿額的二億四千萬慕魯。畢竟金額龐大,哈羅德兄弟的業務人員也都卯足了勁。哈羅德兄弟的業務人員不知道向我表達了多少次的謝意,就連他們的老婆和家人也都打了電話來道謝。他們想必認為這次的手續費收入別說是可以讓他們今年得到一大筆年終獎金,未來二十年的生活也因此獲得了保障。
  我不知道自己該拿什麼樣的表情接他們的電話。
  因為我便宜收購的保障商品,將會是勒住他們脖子的繩子。
  「有人想要買保障商品,要怎麼處理呢?對方出了買價的三倍價格。」
  馬可把不知道哪家銀行打來的電話按住保留後,用著聽不太出來是感到開心還是不開心口吻說道。
  我猜想馬可應該是還感受不到現實。
  「不需要在意那種小錢。」
  馬可露出像挨了罵的表情縮起脖子,但那模樣也像是一個小孩子因為拿著金額過於龐大的現金,而覺得周遭的人看起來都像小偷。馬可向來電對象道歉後,輕輕掛斷電話。
  「可是……也有可能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對吧?」
  馬可在試探似的輕聲說道。
  「三天前,布魯‧斯戴爾旗下的不動產基金不是倒閉了嗎?不動產行情已經沒救了。」
  我口氣平穩地這麼說之後,馬可露出比犯下嚴重錯誤而捱罵時更加沮喪的神情。
  當然了,我沒有要罵人的意思。我純粹是無法承受緊張情緒而已。
  「而且,可能在下星期或下下星期,金融機關都會一起公布結算數字吧。這場行情騷動肯定會影響到結算數字。看見結算數字後,不動產的投資熱度將會降得更低……理應要降得更低才對。」
  我瞪著正在播放新聞的螢幕畫面,低聲呻吟道。我內心其實和馬可沒什麼兩樣。就算看見電視裡持續播放再多動盪不安的新聞消息,對於實際在月面發生的狀況還是無法產生太深的感受。
  我無法具體描繪出眼前發生的事態化為一股急流,讓鉅額不停流入戶頭的畫面。
  畢竟那是超過賭金一百倍的金額,讓人實在很難湧現真實感。
  所以,我只能夠一直在螢幕面前等待。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一聲、兩聲……
  馬可表情僵硬地注視著我。
  我在響起第四聲鈴聲時,接起電話。
  「您好,這裡是修拜崔爾投資公司。」
  『這邊是E‧J‧洛克柏格銀行。我們已經將您簽約的保險金匯入指定帳戶,再麻煩您做確認。如果有任何問題,請與負責人員聯絡。』
  對方說了幾句便掛斷電話。
  我看向馬可。
  馬可敲了幾下鍵盤後,瞪大著眼睛說:
  「匯款……進來了。」
  我緊張地屏住呼吸。
  「二千二百萬慕魯……」
  電話鈴聲再次響起。
  「您好,這裡是修拜崔爾投資公司。」
  『您好~這邊是白金史密斯,我們已經完成貴公司的保險金匯款手續,再麻煩您做確認。』
  我向馬可使了眼色後,馬可點點頭回應。
  他以唇形說出一、四、〇、〇。
  電話鈴聲又響起了。
  「您好,這裡是修拜崔爾投資公司。」
  『您好,我是米勒‧倫奇金融部門的負責人員,我們今天已經完成保險金的付款──』
  九〇〇。
  『這邊是布魯‧斯戴爾──』
  二三〇〇。
  『這邊是月球銀行──』
  一八〇〇。
  最後打來的一通電話是我最後撥打電話的對象。
  『這邊是哈羅德兄弟。』
  「你好。」
  『……差不多只有幾天之差,不,應該是只有幾小時之差才對。就在我賣掉後不久,電視開始報導那件新聞。』
  對方低喃道,跟著乾笑幾聲。
  『不過,我個人是對你心存感激就是了,畢竟你讓我賺了錢。原來這就是英雄的本領啊……』
  馬可看著我點了點頭。
  七六〇〇。
  『意思就是你贏了。』
  「以後也請多多幫忙。」
  我掛斷電話後,馬可站起身子,把雙手舉得高高的。
  「現在這個時間點已經有一億五千萬慕魯了!已經夠還貸款了!我真是不敢相信!」
  「現在才要開始而已吧。」
  我態度冷靜地說道,但忍不住嘴角上揚。
  新紀元發展公司倒閉了。據說他們一邊銷售貸款給NINJA們,一邊自己也做鉅額融資來取得不動產部位。這狀況就像販賣麻藥的人自己也服用麻藥。新紀元發展公司似乎只要一有現金進來,就立刻變換成不動產,所以當連夜逃跑的事實被公諸於世、法院相關人士破門進到辦公室裡時,其主要銀行的戶頭早就掛零,根本無法繼續營業下去。一般來說,想要以投資為目的而借錢時,必須有抵押品才行,而丹他們是拿不動產做抵押來借錢,借到錢之後再投資不動產。因此,不動產的跌價導致其抵押價值也跟著下跌,也遭到銀行要求提供更多抵押,但丹他們沒能夠配合要求。
  如果是股票投資,在那個當下就會強制執行結算動作。也就是凍結帳戶,並停止交易。
  這是市場上時而會發生的典型猝死例子。
  還有,擔任CEO的丹他們賣給銀行的鉅額不動產貸款當中,有很多貸款是掀開一看才知道原來是丹他們自己借的貸款。
  這些金額高達五億慕魯的貸款全變成不被履行的債務。當然了,貸款金額有多高,利用這些貸款組成的ABS或CDO就會蒙受該金額的莫大虧損,而負責發揮防波堤功能的低級債率先成了不被履行的債務。因此,我這個針對低級債買了保險的人,才會有保險金匯入帳戶裡。
  不過,這不過是第一波巨浪罷了。
  整體投資界之所以會排斥替不動產行情定價,其原因似乎和新紀元發展公司相同,原因是大家都把以不動產當抵押品借來的錢,再拿來投資不動產。如果為了摘下天上的星星而把梯子越伸越長,摔落時的衝擊力道就會越驚人。
  一旦不動產的價格下跌,就會隨之發生莫大的潛在損失,要求更多抵押的動作將吸光所有現金,最後導致窒息而死。
  就算是現在還勉強撐得住的企業,其未來也不樂觀。因為新紀元已經倒閉,不久後其保有的不動產將會被拋售。到那時候就沒救了。畢竟將會有大量不動產被拋售,行情絕對會下跌。既然如此,就應該在下跌前趕緊脫手,還必須比任何人都早一步!不動產基於這樣的心態而被拋售,價值也就一路往下滑。
  不動產行情的數據在隔了好幾天後復活,並像要衝破底呈現急遽下滑,明顯反映出人們的恐懼心態。這麼一來,以不可能付得起利息的NINJA們為首,那些預測不動產會漲價的人們也會陷入窘境。時間過得越久,還不出貸款的案例就會越多,遭到拍賣處理的物件也會增多。這樣的動作想必會導致價格更加下跌,也會有更多人還不出貸款。
  我賭贏了。
  我贏了!
  「等下一波來襲時,只要有人打電話來,都會直接變成我們的利益吧。不知道可以衝到多高的金額喔?」
  「不要鬆懈下來!行情還是有可能突然反轉。而且,我們獲利就代表有人虧損。在虧損金額如此龐大之下,勢必也會對經濟造成很大的影響……」
  我一直在說話,但馬可根本當成了耳邊風。
  馬可在桌子底下翻找一陣後,拿出一瓶香檳。
  「喂!你太誇張了吧?」
  「沒有啊!這是果汁啊!」
  馬可做出這般回應,並起身準備去拿玻璃杯。
  我嘆了口氣,但沒打算制止馬可。
  雖然專門提供投資情報的電視頻道不停播放人們因為不動產行情崩盤而哭得肝腸寸斷、宛如人間煉獄般的畫面,但說穿了,那也不過是僅限於「不動產行情」這個範圍內的問題罷了。如果有人問我方才在馬可面前的發言是否發自真心,我恐怕會詞窮回答不出來。
  畢竟發行那些叫什麼ABS或CDO商品的投資銀行,想必已經靠著收取這些商品的買賣手續費,而累積到會讓人驚訝到下巴掉下來的鉅額獲利。方才銀行打電話來通知已支付保險金的口氣之所以顯得冷漠,想必也是因為即使拿一路來的獲利支付保險金給我和華萊士博士,也還有得找錢。
  思考到這裡時,電話鈴聲再次響起。
  鈴聲響起的那一刻,我的腦海裡浮現一個想法。這次可以賺到多少錢呢?
  儘管忍不住對自己搖頭嘆氣,我還是像個孩子滿心期待地接起電話。
  「您好,這裡是修拜崔──」
  『修拜崔爾應該是我的名字吧?』
  我從臉上稍微拉開話筒,聳了聳肩後,再次把話筒貼上耳際說:
  「我是川浦良晴。」
  『呵呵,我是第一個打電話來向你道賀的嗎?』
  「針對打來要出資的電話,都已經設定成自動轉入語音信箱。」
  『真的啊?不過,看來我不用擔心會身無一文了。』
  「請準備寬度夠寬的帳簿,不然我怕數字會印不完。」
  『有那麼多位數真不知道要花到哪裡去呢!』
  艾蕾諾亞發出調皮的笑聲,在話筒另一端用指尖彈了一下玻璃杯。
  『我們這邊是晚上,就跟你說一聲乾杯喔!』
  「馬可也準備了香檳,請稍等一下。」
  我用著做作的口吻說道,順便打小報告。
  『……哎呀,可以幫我把電話轉給馬可一下嗎?』
  馬可正好拿了兩只玻璃杯走回來,我把電話丟給馬可。
  馬可瞠大眼睛接過電話,臉上浮現感到疑惑的表情把話筒貼上耳際。在那一刻,馬克打直腰桿立正站好,跟著一邊俯首認罪,一邊瞪著我看。
  我笑著讓椅子轉過圈子,拿起自己的行動裝置叫出電話號碼。
  對方應該也已經告一段落。
  鈴聲響了三聲後,對方接起電話。
  『真是不懂風趣的電話。』
  「我是打來道賀的。」
  『你忘了嗎?我不是說過只有在虧損時才能夠建立更深的感情嗎?』
  說罷,華萊士發出咯咯笑聲。
  華萊士是比我更早一步、更大膽,也更孤單奮戰的悲觀帝王。
  「瑪莉亞小姐呢?」
  『她去買要喝香檳的玻璃杯。她似乎沒想到我真的會賭贏。』
  「哈哈!我比較訝異博士竟然會準備香檳。」
  『沒辦法,被理沙小姐訓了一頓。』
  「理沙?」
  『她告訴我如同要共同分擔痛苦,也應該共同分享喜悅。』
  理沙究竟怎麼訓了悲觀帝王一頓?雖然這部分我只能夠憑靠想像,但確定是值得一笑的事情。
  馬可被艾蕾諾亞訓話訓得表情僵硬,我從椅子上站起身子,從馬可手上拿過玻璃杯,擅自打開馬可桌上的香檳倒進玻璃杯裡。我這才發現馬可的桌下放了一只冰桶,費工夫地冰鎮過香檳,忍不住發笑。
  「博士還在線上嗎?」
  我對著話筒另一端詢問後,傳來回應聲音說:
  『雖然手持鐮刀的死神就快現身來收拾我的靈魂,但目前在我的眼前現身的還只是紙杯。』
  搞不好華萊士還可以活上個四十年。
  我一邊這麼心想,一邊把倒進香檳的玻璃杯遞給正在被訓話的馬可。在那之後,我把玻璃杯舉高與眼睛同高,看向冒著氣泡的美麗金黃色液體說:
  「敬悲觀帝王!」
  『哼……敬月面英雄!』
  對於充滿不定數的未來,哪怕周遭人們有什麼意見,仍堅持照著自己所看到、所聽到,以及所思考出來的結論從事投資。
  沒有人知道會得到什麼樣的投資結果。
  正因為如此,贏得勝利時的萬能感才會讓人甚至覺得自己當上萬能之神。
  頂多只有我和華萊士,以及最後幾天加入陣容的不知哪幾個聰明傢伙,針對保障商品投下龐大的賭注。如果當初有人沒有捨不得付保費,在購買證券時也一起買了保障商品,那個人此刻想必因為自己的謹慎行事而大大鬆口氣。如果是沒有這麼做的人,此刻肯定到處在尋求已經漲價的保障商品。那些人想必因為自己捨不得花小錢,而被迫面臨失去莫大金錢的危機。
  有人贏得勝利,就有人輸。這就是投資界。
  不過,比起思考這些事情,現在還是讓自己陶醉在勝利的美酒之中吧!
  我深深吸入一口氣,開口說:
  「乾杯!」
  就這樣,我終於站上通往少年時期的夢想,也就是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黃金大道。
  我終於實現了跟合不合理無關、讓我內心焦急如焚的夢想。
  這麼一來,只剩下一個夢想還沒有實現。
  我將站在這黃金頂端,尋找羽賀那。
  這次我不會再像阿法隆事件時那樣了。
  我將百分之百活用自己的成功來尋找羽賀那。
  一定找得到羽賀那。
  怎麼說呢?因為我已經實現了夢想之一!



  第七章

  不知何處傳來了電子音。
  鬧鐘嗎?
  我試圖抬起沉重如石的腦袋,但最後放棄了。躺著張開眼睛一看,發現四周一片昏暗,屋外流瀉進來的微弱光線打在造型呆板的辦公椅背上。
  「……原來是在辦公室啊……」
  這時我才想起和馬可大肆慶祝一番後就這麼睡著了。我不禁心想真是做了一件蠢事,但想到自己可能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忍不住輕輕笑了出來。
  電子音繼續響著。
  我總算察覺到那是電話鈴聲,而且是我的行動裝置在響。我似乎是躺在自己的辦公桌底下睡覺,桌上的行動裝置響個不停。我一度不想理會電話,但想到有可能是理沙或立場與我正相反的克莉絲打電話來。
  慢吞吞地只挺起上半身摸索一陣後,總算撈到行動裝置並往下拉。一片黑暗之中,行動裝置發出刺眼的光芒,我不由得閉上眼睛別開臉。行動裝置依舊響個不停,但馬可完全沒有要起身接電話的跡象。馬可有可能不在辦公室裡,不知道會不會醉倒在外頭了?
  我一邊有些擔心地這麼心想,一邊按下通話鍵讓行動裝置貼上耳際,沒有先確認一下是誰打來的電話。
  『先生,你好啊~』
  一陣寒意爬上我的背脊,胃部也緊緊揪起。
  不過,那絕不是酒精在作祟。
  而是我內心無法忘懷的記憶在作祟。
  『你是不是正陶醉在勝利的美酒之中呢?』
  「……巴……頓……」
  巴頓不是別人,他正是在八年前永久改變了當時的外區關係,在四年前摧毀了我的夢想,以及在阿法隆崩壞事件之中,得以悠哉獨自逃脫的人物。
  『你最後好像順利投資保障商品成功喔?不知道你是怎麼籌得資金的?』
  「你!」
  『你怎麼知道是嗎?哈哈哈!我當然不會疏於收集情報囉!尤其是對跟我有緣分的對象。』
  竊聽?
  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但巴頓給了這樣的答案:
  『你千萬別以為我會做出像竊聽那種沒品的事情啊!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啊!』
  「咦?」
  我反問道。
  沉重如石的腦漿裡忽然浮出一塊小石子。
  「你該不會是投資我們公司的基金──」
  『你們家基金幫我賺了不算少的金額,還可以順便聽你針對投資哲學發表高論,一舉兩得啊!』
  提供大筆投資金額,而且總是針對我的投資策略提出囉嗦質疑的對象。
  「高登……史密斯……」
  『我還以為你很快就會察覺到呢!』
  我從鼻子吸入一口氣,再從嘴巴呼出氣來。針對輸家,刻意反其道而行,並選擇跟隨贏家的腳步。這樣的作風也可說是投資界的不二法門。周遭人士明顯看得出我能夠因為在阿法隆事件中獲得勝利,而讓資金和情報主動集中過來,進而提升成功率。事實上,資金和情報也確實集中到我這方來,促成了自我應驗預言的好例子。
  對宛如凝聚一身合理性的巴頓來說,確實沒理由不把資金投在我身上。
  不過,我怎麼也沒料到巴頓會真的去做。
  我不敢說自己已經恢復冷靜,但醉意可說完全散去。
  「……你打來有何貴事?」
  『對喔,差點都忘了有重要事情。等一下,我先寄檔案給你。』
  「……?」
  我不禁感到訝異時,發現巴頓似乎在操作其他裝置。
  敲打鍵盤的聲音傳來。
  『你們家公司這次賺到的利益想必達到所謂的天文數字等級吧?好比說三百億或四百億之類的。雖然在全球富豪榜上已經看慣這樣的數字,不過……那些人的財產幾乎都是其名下公司的股票估價金額。如果要說可自由運用的現金金額達到這般等級的人,你可能是人類史上的第一人也說不定。不對,埃及的法老王搞不好也是其中一個。』
  「……那又怎樣?」
  『嗯。』
  「噹」的一聲傳來後,貼在我耳際上的行動裝置發出通知聲。
  『檔案寄出去了。』
  巴頓寄來一張圖檔。
  「這是什麼檔案?」
  『我很想這麼跟你說你開啟檔案就知道了,但在那之前,容我先告知這方的要求。』
  「要求?」
  『我希望你把這次賺到的錢全數借給我。而且不收利息、不設期限,也不催討。』
  「啥?」
  『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是一個投資人。我自認不會提出讓對方想要拒絕的提議。』
  巴頓似乎重新調整了坐姿,讓身體更貼近椅背的聲響傳來。電話連線沒有遲延現象,也不會有回音,而且一片靜謐,所以我猜想巴頓應該是在月面的某家高級飯店裡。
  冰冷的光線從隔壁大樓流瀉進來,我瞇起一隻眼睛點開行動裝置接收到的檔案。一方面也是因為好奇心作祟。我不相信能有什麼事情可以讓我正經八百地接受巴頓如此荒唐的提議。
  所以,我在毫無防備之下點開了檔案。
  「什……」
  『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這……這是……」
  我感到呼吸困難,噁心感再次襲來。我的頭好痛,眼花目眩。我的心跳加速,太陽穴一陣又一陣的抽痛。我拿著行動裝置的手不停顫抖,卻無法從畫面上別開視線。
  『那是你以前的珍貴朋友吧?』
  巴頓以帶著笑意的口吻說道。
  雖然畫面上的人物留著一頭短髮,顯得比記憶中的身影來得成熟,但我知道不可能認錯人。
  她是羽賀那。
  「……你在哪裡拍到的……」
  『就剛剛拍的而已。』
  「咦?」
  『不過,拍了之後被狠狠瞪了一眼就是了。』
  我無法理解巴頓在說什麼。不,我是不想去理解。
  大腦不存在痛覺,理應不會有疼痛感。儘管如此,我還是感到大腦發疼。
  那感覺宛如有人把手指戳進我的顱骨,不停攪拌著我的腦漿。
  『言歸正傳,回到要拜託你的事情。』
  我拚命地嚥下從喉嚨深處湧上的酸液,勉強撐著不讓行動裝置從手中脫落。
  『如果你願意來談一談,就告訴你我的飯店房號。』
  巴頓的說話態度明顯指出哪一方處於優勢。
  我幾乎是在下意識裡把垃圾桶拉近自己,控制不住地吐了出來。我將站上誰也不曾到過的高峰。帶著這般喜悅喝下的酒精參雜著足以灼傷食道的胃酸,從嘴裡傾瀉而出。
  『現在可沒有那個時間讓你在那邊嘔吐。快做出決定吧!我也是很忙的!』
  所謂的投資,就是彼此在較勁,看哪一方的想法可以搶在前頭。
  巴頓採取了把這樣的做法發揮到淋漓盡致的策略。
  而我,我毫無武器可以反抗。
  「……為什麼……」
  『嗯?什麼意思?』
  「為什麼……你會跟羽賀那在一起……」
  『這部分等你來找我談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答案。我可以先告訴你我不是採取了什麼強硬的手段。』
  面對巴頓一副開心說話的態度,我忍不住又吐了一次。
  我恨不得殺了巴頓。恨不得立刻殺了他!
  『還有一點,如果是先生你,應該能夠理解我為什麼需要資金。』
  「怎……樣?」
  『你覺得我為什麼要銷聲匿跡這麼多年?』
  因為我揭發了阿法隆……
  想到這裡的那一刻,我忽然有所察覺。我想起了阿法隆的公司理念。
  「你該不會是──」
  『沒錯,我還沒有放棄夢想。我要擊垮綠寶石工業。所以,我需要錢才能達到目的。』
  巴頓是當真的嗎?
  我不知道答案。
  不過,我知道一件事。
  『不過,這部分沒必要得到你的共鳴。如果能夠引起你的共鳴,我當然也會覺得開心。總之,我相當有自信。我知道對你而言,我持有的資產是任何東西也無法取代。好啦,先生,你打算怎麼做?對了,我只是想跟你借錢而已。我是打算還錢的,這點你可別誤會啊!畢竟我是投資人,而不是強盜,不可以搞錯這點。不過,如果全數歸零,也只能請你死心。』
  「去死吧……」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巴頓發出笑聲。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你願意來談一談,就告訴你我的飯店房號,還有那張照片的祕密。』
  搞不好我哭了。我不知道是因為不甘心,還是覺得自己窩囊。或許兩者都不是,而是因為想到可以見到羽賀那,所以太高興了。
  總而言之,我一邊痛哭流涕,一邊心想怎麼可能有第二個答案。
  『先生。』
  行動裝置裡傳來不耐煩的聲音。
  儘管知道那是巴頓為了逼我去找他而在演戲,我還是無法抵抗。
  「願意。」
  『嗯?』
  「我願意談一談……」
  『這樣啊,很高興有機會再見到你。我住在格蘭德中央飯店的5002號房。這應該是你的前任老闆住過的房間。』
  「艾蕾諾亞住過的……」
  『沒錯。雖然我很信任先生你,但請務必獨自前來。還有,記得換好衣服再過來。畢竟這房間不便宜,萬一弄髒就頭痛了。』
  巴頓只說這麼多,便掛斷電話。在那一刻,四周變得靜悄無聲,就彷彿被拋向了月面的盡頭。
  羽賀那。
  我低嘀說出這三個字後,八年前的記憶隨之甦醒過來。
  羽賀那。羽賀那。羽賀那。
  傲慢自大、徹底把別人當成白痴看待,自己卻也有愚蠢一面的羽賀那。個性像貓咪,一發現溫暖處,就喵喵叫個不停,而且擁有不會取笑別人夢想的孩子氣一面的羽賀那。
  我站起身子,從隔壁房間抓來原本是為了在公司徹夜加班時而準備的換洗衣物,連同垃圾桶一起帶到共用的洗手台。
  走廊上鴉雀無聲,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我甚至不知道現在到底幾點鐘了。
  洗把臉、漱了口之後,我把垃圾桶連同桶子裡的污穢物裝入共用的垃圾袋裡往垃圾投入口一丟,便換上乾淨的衣服,就這麼走出大樓。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屋外似乎帶著些許寒意。
  薛丁格街上不見行人,計程車司機睡眼惺忪地等待著客人上門,我鑽進計程車裡後,一路奔馳到格蘭德中央飯店。
  在抱著依舊感受不到真實感的心情下,我走進有著溫暖光線,以及提供最高規格服務的工作人員等待著的飯店。告知房號後,工作人員畢恭畢敬地為我帶路。
  這是夢。這一切都是夢。
  我一邊這麼心想,一邊敲了5002號房的房門。
  會不會是一頭金髮的艾蕾諾亞出來應門……
  然而,當然不會是艾蕾諾亞。
  房門打了開來,和那時沒有一絲改變的巴頓‧古拉鐸斐森出現在門後。

  「很高興見到你來。」
  說罷,巴頓帶著我走進房間。當然了,房間裡依舊是一樣的格局。
  巴頓帶著我坐上沙發,我看見沙發前方放著應該是巴頓喝到一半的酒和玻璃杯。
  「要不要慶祝一下重逢?」
  在我的正對面坐下來後,巴頓舉起玻璃杯說道,但我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好吧,我知道你的心情。那就直接進入主題吧。」
  巴頓輕輕仰頭飲盡玻璃杯裡的酒之後,站起身子。
  巴頓移動到艾蕾諾亞曾經掛上家徽旗幟的主臥室門前,敲了敲門。雖然主臥室裡沒有傳來回應聲,也沒有任何動靜,但巴頓再敲了一次門之後,便打開房門。巴頓把頭探進門內,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可能是因為地毯的毛太長,把聲音都吸收了進去,我完全聽不見巴頓在說什麼。
  不過,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因為我看見巴頓縮回身子後,就這麼讓房門敞開著。
  我盯著房門的方向看,甚至忘了呼吸。我看向門縫、看向巴頓畢恭畢敬地伸直手臂做出引導手勢的那個方向。
  「唔……!」
  我等待這一刻等待了八年。
  一身套裝打扮的羽賀那從主臥室走了出來。
  羽賀那沒有長高太多,留著一頭甚至顯得帶有攻擊性的短髮。
  她身上沒有散發出像以前會有的危弱稚氣。
  不過,她的臉龐還殘留著八年前的濃濃氣息。
  好美。
  宛如一顆磨得光亮的黑曜石。
  「羽……賀那……」
  我帶著陷入夢境之中的心情喊出羽賀那的名字。
  然而,羽賀那毫無反應。她甚至也沒有看我一眼。
  不僅如此,羽賀那不是像以前那樣只是態度冷漠而已,而是像人偶一樣面無表情。
  「我知道你有千言萬語想說,但可以先解決我的事情嗎?」
  說著,巴頓摟起羽賀那的肩膀。
  「什!」
  我有種易碎寶物被人暗自觸碰的感覺。
  然而,羽賀那沒有抗拒。她只是皺起眉頭,顯得有些厭煩地別開臉而已。

  我真的就像個呆瓜,錯愕地凝視著眼前的光景。
  「我是在地球偶然遇到她的。應該是在三年前吧?」
  巴頓轉頭看向近在身旁的羽賀那,那姿勢很自然地變成像在聞羽賀那的髮香。羽賀那依舊沒有抗拒,她只是輕輕嘆口氣,簡短地回應說:
  「兩年前。」
  「對喔。所以,我在兩年前遇到──」
  「可以了吧?我已經提供協助了。」
  羽賀那在巴頓的懷裡扭轉身體,擺脫粗壯的手臂後,一副嫌麻煩的模樣說道。
  巴頓原本保持著手臂浮在半空中的姿勢,後來聳聳肩回答:
  「他應該會希望妳待在這裡吧?」
  「我不想待在這裡。」
  我覺得腦袋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下。
  對於一個尋找了八年也找不到的對象,本來就不應該懷抱對方會因為想見到我而主動來找我的想法。
  巴頓看了我一眼後,再次聳聳肩。羽賀那迅速轉過身子,打算走進主臥室裡。
  「羽賀那!」
  我忍不住喊住羽賀那。羽賀那停下腳步,越過肩膀看向我。
  然而,那絕不是我期待見到的目光。
  那是完全喪失興趣的目光,甚至感受不到輕蔑的情緒。
  就這樣,羽賀那立刻關上厚實的房門。
  惟獨宛如關上心房的關門態度讓人看了不禁心生懷念。
  「……簡直就是一隻善變的貓咪。」
  巴頓把雙手舉高到肩膀的位置做出誇大的動作後,回到沙發來。
  「好啦,你想先知道什麼?我看你滿臉都是問號。」
  我在幾乎陷入恍神狀態之下看著巴頓。
  「先給你基本資料好了。」
  說罷,巴頓把擱在一旁架子上的牛皮紙信封丟給我。信封裡裝了幾張文件。我動作僵硬性地抽出文件來看。文件上有羽賀那的大頭照,並寫出經歷。
  「三年前會遇到她完全是一個偶然。那甚至不應該說是遇到她,正確來說,我只是看見了她。那是一個在地球舉辦的學者聚會,我一時興起才會去參加。那時我本身還必須隱姓埋名,所以想要搭腔也不行。話雖如此,但基於工作上的習性,我還是做了調查。」
  我保持沉默地聽著巴頓做說明,思緒完全停擺。惟獨視野裡的資料化為了無生氣的事實,一一烙印在我的腦海裡。
  根據巴頓所提供的資料,羽賀那似乎一直待在地球。羽賀那就讀我不曾聽過的大學後,以克莉絲想必也會驚愕不已的速度迅速畢業,並取得博士學位。她的專攻科目是數學。
  「在那一年之後我才又遇到她。也就是兩年前。那次我就是抱著明確的意圖與她接觸。」
  我看向巴頓。
  巴頓當然不可能因此畏縮。
  「當時已經有一群嗅覺靈敏、從月面來的獵才專家找上她。如果要說我也是其中一人,應該也不為過吧。」
  「……獵……才?」
  我無意識地低喃道。
  「她是個天才。至少對想要利用數學來制伏未來風險的那群人來說,她確實是。」
  我翻閱手上的文件。
  不知道為什麼,出現在文件上的單字讓人有種懷念的感覺。
  「雖然E‧J‧洛克柏格說他們創造出聖杯,但建立出其基本概念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儘管當初她在寫程式時並沒有抱著要用來賺錢的想法,還是有傢伙察覺到這點,並且加以應用。不過,她本人似乎早就知道可以應用在賺錢上面就是了。她之所以沒有自己拿來應用,不知道是因為對賺錢不感興趣,還是……不,不用說也知道是為什麼。」
  我和羽賀那一起從事投資,結果被燒得滿身是傷。
  放火燒人的罪魁禍首就在我的面前,羽賀那卻是站在他那一邊。
  我完全判斷不出應該如何面對這樣的事實,就這麼保持腦袋麻痺的狀態低聲說出寫在文件上的單字。
  「Copula……」
  這個單字讓人莫名地聯想到水晶工藝品。
  不過,這麼說來,是不是就表示克莉絲知道羽賀那的事情?
  「特地從月面去到地球想要聘請她的,大多是慢一步加入製造聖杯競爭的那群人。畢竟只要花錢買到更優秀的腦袋,就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奪回寶座。不過,聽說她鮮少跟人見面。」
  巴頓輕輕啜飲一口酒,我發愣地讓視線隨著巴頓的手和喉嚨移動。
  「我想這也難怪吧。畢竟那些傢伙只會捧著大筆金錢,來拜託她做出比別人開發出來的商品更加精巧的冒牌貨。以她的經歷來說,不可能會願意接受這樣的請求。」
  聽到這裡時,我讓視線拉回文件。羽賀那的名字變成了安那‧哈格。我終於明白了羽賀那為什麼會取「羽賀那」如此特別的名字。(註:羽賀那的日文發音為Hagana,此發音與安那‧哈格(Anna Haag)有相近之處。)
  可是,文件上寫著安娜‧哈格已於十四歲身亡。
  「咦?」
  因為酒精和不願看見的現實而腫脹的腦袋忽然被扎了一針。我看見已故安那‧哈格的樣貌,她留著一頭烏黑的秀髮,備註欄裡寫著持有數學天分。
  在那一刻,腦海裡閃過詭譎的推測想法。
  羽賀那會不會是這個少女的替身?會不會是精巧設計出來的冒牌貨……
  文件上寫出安那‧哈格的養父母是富豪,皆因為情緒不穩定而接受過治療。
  「每次神經大條的傢伙們一來敲門,她就會牢牢地關上心房。真的是傷透腦筋。」
  「……意思是只有對你不同?」
  朦朧意識之中,巴頓摟著羽賀那肩膀的記憶折磨著我,讓我克制不住地脫口問道。
  聽到我的發問後,巴頓笑了出來。
  「先生,你忘記我的投資方式了嗎?我會確實理解對方渴望什麼、對方是不是非要得到那東西不可?所以,她才會在那房間裡。」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巴頓的右手臂。
  那隻手臂摟過羽賀那,羽賀那也沒有抗拒。
  個性難相處的羽賀那竟然會……
  「不過,當初光是要和她交談都得費盡心思。熟悉她的個性後,就會知道她其實感情意外豐富。很可愛的。」
  我差點沒有哭出來。
  有這種痛嚐失敗滋味的方式嗎?
  居然在篤信八年前的夢想之一即將實現的這一天,遭遇這種慘事!
  「後來,我和她簽了契約。」
  「……怎樣的內容?」
  我心想至少要有所反抗而這麼詢問。
  然而,巴頓只是聳聳肩說:
  「那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情。」
  我瞪著巴頓看。
  「至於我本身的目的,如你所知,我的目的就是綠寶石工業。她本身的目的應該由她來決定要不要說。如果我滔滔不絕地說出來,豈不是失信於她?不過,不管她的目的為何,她擁有的都是稀有才華。至少有付出報酬的價值。另一方面,針對我的計畫所需之資金,我試圖自己籌得資金,但還是少得不可靠。你寄信來說明即將設立基金來投資保障商品時,我還真覺得老天爺在對我微笑呢!那是少數可預估得到莫大投資回報的資金來源。」
  「……你不是沒有投資嗎?」
  「那當然。」
  巴頓落落大方地說道,並讓身體舒適地靠在沙發上。
  「我雖然確信月面的不動產市場是泡沫經濟,但就算我再怎麼厲害,也無法連泡沫何時會破裂也預測得出來。從歷史看來,明顯看得出市場有時候也會長時間呈現不合理的狀態。識破泡沫經濟的聰明經濟學家或投資人,都一個接著一個陷入這個陷阱身亡。既然如此,我若是選擇自己承擔風險就太愚蠢了。取而代之地,只要讓跟你一樣熱愛挑戰的人去承擔風險就好了。而每次,我都會事先掌握你們這些人的弱點。當中只要有某個人成功就好了。」
  巴頓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那表情宛如軍師的化身。
  「話雖如此,但先生你畢竟是月面的英雄。你當本業在運用的基金也擁有良好的客群。就算沒有發生保障商品的事件,我從一開始也早就打算拿她當強力武器。」
  看著眼前的這個對象,我找不到話語回應。
  「不管怎樣,我並沒有打算把向你借來的資金輕率地暴露在危險之中。可能要個幾年的時間,或許還要更久一點吧,但我純粹是想跟你借錢而已。不過,至於能不能付利息給你,或有沒有辦法全數償還,都是不定數就是了。」
  「……好處呢?」
  身為投資人的自尊讓我勉強得以如此發問。巴頓再怎麼強勢,也不可能只打算提供方才那麼一丁點好處給我。畢竟我可以選擇立刻打道回府。
  「解除她跟我之間的契約。」
  「什麼?」
  「我會讓她恢復自由之身。不過,至於她恢復自由後會不會去找你,這部分我可就沒辦法提供保證了。她在一個不算正常的國家長大,所以清楚知道有錢人的能耐有多高。我提醒過她如果做出有違我的策略的行動,就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
  「……我會報警的……你最好當心一點!」
  「我有什麼嫌疑?她經常獨自外出耶?也沒有所謂的恐嚇行為。這不是為了逃避責任的花言巧語,而是不爭的事實。我沒有威脅她。我們只是在互取好處罷了。一開始我就表明過如果做出有違我的策略的行動,絕不手下留情的想法,而且她也警告過我。畢竟像我這種生存方式的人萬一和她所擁有的才華變成敵對關係,那就頭痛了。我們的關係是建立在彼此得以接受的生意需求上。」
  「少在那邊胡說!」
  我大聲怒吼道。
  「照著你的策略行動能有什麼好處!」
  「關於這點,你只能直接問她了。」
  巴頓依舊保持著冷靜。
  那冷靜的態度是演技?還是談判手腕?
  還是巴頓原本就抱著從容的態度,認為這根本稱不上是在比勝負的場面?
  「不過,你還覺得戀戀不捨。你不是很喜歡她嗎?而且長達八年。實在是非常純情。」
  「唔!」
  我把文件砸向巴頓。
  儘管知道這麼做就代表承認自己輸了,我還是控制不住。
  「……在投資界打滾得成功的傢伙,大多是像爬蟲類一樣冷血無情的傢伙,但先生你還是一樣都沒變。」
  「……你再繼續……」
  「我再繼續怎樣?」
  巴頓撥開胡亂飛舞的文件,拿起玻璃杯凝視著琥珀色液體。
  我說不出話來,整個人簡直變回八年前的幼稚男孩。除了文件,我找不到其他東西可以往巴頓的身上砸。
  「計畫已經進行到最後階段。只要有你應該會賺到的那筆資金進來,綠寶石工業早晚會落入我的手中。或者應該說……」
  巴頓停頓一下,繼續說:
  「她搞不好會回到先生你的懷裡喔?」
  「唔!」
  我必須咬緊牙根,否則可能會忍不住哭出來。
  「你明天把整份帳戶管理權限的委任書帶來。拿到委任書之後,相對地我會把這間房間的鑰匙交給你。我已經預繳了三個月分的租金。對了,忘了跟你說這次的交易還有一個追加選項可選。只要你願意積極協助我的計畫,我就幫你說服她留在這間飯店三個月。在那之後,你可以慢慢花時間跟她和好,或是看你想怎麼樣都好。」
  「你少在那邊……瞧不起人。」
  「嗯?」
  「少在那邊瞧不起人!」
  儘管我大聲吼叫,巴頓的表情還是一動也不動。
  「我是基於親切心才這麼提議。不過,你好好思考一下。如果制伏綠寶石工業,讓它落入我們的手中,你們在做的那個什麼計畫來著?那個計畫也會大大進展啊!畢竟對綠寶石工業來說,設計新都市之類的事情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業。」
  巴頓為了投資,不惜一手拿著望遠鏡持續監視大樓,找出理應不存在的董事專用餐廳,或是為了監視大學的智囊團流出,不惜收買在大學校園裡賣三明治的店員。面對這樣的一個男人,我早就被他調查得一清二楚。
  還有,對於對方重視什麼,巴頓掌握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
  八年前巴頓就告訴過我要懂得識破人們的想法。
  「這應該是不錯的交易才對。我不喜歡彼此沒有利益可圖的交易。」
  我找不到話語反駁。
  我拚命思考,但就是找不到話語反駁。
  「凱文‧雷斯不是也沒有出賣我嗎?我跟他就是簽訂了彼此有利可圖的契約。我幫他調度莫大金額的資金,也幫公司走鋼絲……也是啦,那時的公司狀態確實就像浮在半空中。不過,我一方面幫助他實現這樣的目的,另一方面也表明事到緊要關頭時,我將會獨自逃跑。那是兩個男人之間的約定。兩個彼此懷抱相同的夢想,一路站在對等的立場因為想要擊垮綠寶石工業而意氣相投的男人。」
  巴頓顯得有些落寞地說道。
  拜託別這樣說話!你怎麼有辦法做出讓人隱約感受到人情味的發言?我痛苦不堪到甚至想哭。你可不可至少表現出沒有人性的態度!你可不可以像個機器人一樣冷血!如果是這樣,我就能夠接受自己輸了的事實。
  不過,我不得不承認眼前的男人是一個只知道貫徹利己主義,來追求自我夢想的人。
  我痛切感受到在同樣身為一個人的戰役上,自己敗給了對方。
  「上次我帶吃的東西去探監時,凱文也只是聳聳肩而已。先生!」
  巴頓的視線從琥珀色液體轉移到我的身上。
  「快長大吧!」
  我試圖反駁,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知道緊握住拳頭,卻動彈不得。我試著瞪視巴頓,但沒能夠堅持太久。
  巴頓輕輕嘆口氣後,從我的身上別開視線喝了一口酒,跟著動作俐落地往側邊伸出右手。巴頓指著出口說:
  「我等你到明天中午。萬事拜託啦!」
  我不記得自己在那之後是怎麼下樓的。我猜可能是在經過羽賀那理應就在裡頭的主臥室門前時,被燒斷了思緒。
  直到穿過飯店前方的圓環,前進到行人稀少的馬路後,我才回過神來。
  「阿晴先生。」
  馬可先開口喊了我。理沙和賽侯也出現了。
  「你們……怎麼會……」
  「我偷聽到你講電話。」
  「羽賀那呢?」
  理沙開口問道。她的表情像在生氣,也像感到悲傷。隔了一會兒後,我才察覺到理沙是因為緊張而表情僵硬。
  「有看到她,看起來氣色不錯。」
  「有報警嗎?」
  賽侯問道。我眼眶泛淚地看向賽侯後,搖了搖頭。
  「聽說她不是被威脅的……」
  「可是──」
  「先不說這些,倒是阿晴,你沒事吧?」
  「咦?」
  理沙伸出手觸摸我的臉頰。
  「你臉色鐵青得像個死人。發生什麼事了?」
  我試圖否定,但最後放棄了。
  沒錯,我就像個死人。
  我天真無邪到丟臉的地步,還勇往直前地說什麼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
  然而,就在我即將把所有勝利擁入懷中的前一秒,識破一切在行動的巨人現身,一邊若隱若現地讓我看見我真正重視的存在,一邊試圖奪走一切。
  我真正重視的存在「羽賀那」被巴頓抱在懷裡時,說出不想待在我面前的話語,而且露出像看著路邊小石子的眼神。
  我活在這世上有什麼價值?有誰可以告訴我答案?除了很懂得猜出股價的起伏之外,我還有什麼價值?
  我咬住不知為何嘴角往上揚的嘴唇,低下了頭。
  我只能夠嘆口氣,這麼說:
  「我想睡一下。」
  我感覺得到理沙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理沙什麼也沒說。
  取而代之地,理沙向賽侯和馬可使了眼神後,這麼說:
  「教會還有空房間。」
  「……抱歉。」
  於是,賽侯幫我叫來停在飯店前的高級包車。賽侯和馬可本打算也一起坐上車,但理沙阻止了兩人。我知道那是理沙才做得到的貼心舉動。
  在三人目送下,我獨自坐在車內讓身體深深陷入皮椅裡。
  此刻我才明白原來傷心過了頭時,想哭也哭不出來。

  可自由運用、金額達到幾百億慕魯的現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重點,它可以讓人得到程度勝於該金額的自由。怎麼說呢?因為那不會像好幾家大企業聚集在一起一邊調整彼此的利益,一邊拖拖拉拉地完成某件事。那是可以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可以發揮強大力量完成目標的自由。那自由度之高,哪怕想把整筆錢丟進臭水溝裡,也可以隨心所欲。
  就這種角度來說,巴頓說過的「足以匹敵埃及法老王」的發言,可說相當接近事實。如果想在月面蓋一座不具意義的金字塔,想必也蓋得出來。
  直截了當來說,如果有人打算把如此巨大的力量拱手讓人,那個人無疑是個笨蛋。
  不過,高達三百億慕魯或四百億慕魯的金額和羽賀那的存在比起來,究竟哪一個重要?有了那麼多錢之後,想找到一個長相酷似羽賀那的女生,再花錢買下那個女生,也是不無可能。地球上有多達數十億的人口,搞不好還可以找到一個和八年前的羽賀那如出一轍,而且性情比羽賀那更加溫順的女生。
  不過,那不是羽賀那,而只是長得像羽賀那的某人。
  如果因為太想擁有幾百億慕魯,而沒有把帳戶交給巴頓會怎樣?
  羽賀那會遭到可怕的對待嗎?
  或許會,也或許不會。不過,其實我內心某處認為巴頓不會做出那種事情。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忽視這件事。最大的原因是如果看在羽賀那的眼裡,肯定會覺得我看重金錢勝於她。對從故鄉被人用金錢買來的羽賀那來說,不用想也知道這樣的事實會讓羽賀那有什麼樣的解讀。
  不過,這麼猜想的同時,我也想起羽賀那在飯店見到我時的反應。我想起羽賀那讓巴頓摟著肩膀的模樣。做出那般反應的羽賀那有可能因為我捧著大筆金錢給巴頓,就願意回到我身邊嗎?
  羽賀那會不會覺得我試圖用金錢買得她的歡心?
  前進是地獄,後退也是地獄。
  不論是前進或後退,我都只能嚐到掉入絕望深淵的滋味。
  不過,只要付了錢,至少肯定可以讓羽賀那的人身安全獲得保障。而且,也能夠讓羽賀那知道我為了她有所付出。我也能夠知道自己為了她有所付出。所以,除了付錢,我沒有其他選項可選。畢竟就心理層面來說,付錢比較划算。
  巴頓擁有如惡魔般的智慧。他能夠識破別人的心思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巴頓能夠瞬間識破對方重視什麼、以什麼為基準。
  他比我更清楚知道就算捨棄羽賀那而守住幾百億慕魯,也毫無價值可言。我絕對會後悔一輩子。因為我到現在還喜歡羽賀那,所以希望羽賀那會因為我說的話而笑,也希望羽賀那過得開心。我希望看見羽賀那感到難為情或靦腆的模樣,也希望偶爾和她鬥鬥嘴再和好。然後,我希望能夠只和羽賀那兩人,一起望著十指相扣的手裡的祕密。
  如果說出我是為了可以有那麼一天而拒絕克莉絲和艾蕾諾亞的告白,或許會被全世界的人嘲笑吧。
  然而,就眼前看見的現實來說,就算付了幾百億慕魯,也極可能是白費心思。
  羽賀那的脾氣那麼拗,卻願意毫無抗拒地讓巴頓摟著肩膀。
  還有,羽賀那看見我時的眼神。
  我對羽賀那造成的傷害果然深深傷了她的心。如此罪孽深重的我還能夠如何補償?我頂多只能夠向羽賀那道歉嗎?還是選擇追加選項,積極參與巴頓的計畫,拜託巴頓讓羽賀那留在那間飯店三個月,再利用三個月的時間乞求羽賀那原諒?
  應該要這麼做吧。
  可是,萬一羽賀那不理會我,我將陷入什麼樣的處境?
  在放棄人生中的最大獲利後,萬一也失去人生中最愛的人,我不敢說自己還會有勇氣活下去。畢竟我就是為了這目標一路努力過來,實在不認為自己原本有什麼必須活下去的理由。
  我覺得自己好沒出息。沒出息到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執著會害死人。投資的教訓告訴我若是面對沒有未來可言的投資,就應該立即收手。在股票交易上我明明能夠做到這點,在現實生活中卻做不到。
  我怎麼可能忘得了八年前和羽賀那度過的時光?我無法徹底死心。
  巴頓之所以表現得那麼從容不迫,就是因為知道我會是這樣的反應。
  我將會支付幾百億慕魯,來向羽賀那展現誠意。哪怕心裡明白可能會是白費心思,我還是只能夠選擇這條路,而巴頓清楚知道我別無選擇。
  在教會度過一晚後,我在程式所設定的早晨時間來臨之前打電話給馬可,大致說明了整件事情的始末。除了道歉之外,我沒有其他話可說,而且就算馬可再怎麼強烈反對,我也絲毫沒有打算改變決定。
  然而,馬可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甚至沒有半句埋怨的話語。你會繼續好好工作吧?馬可這麼詢問我時,我還莫名地感到掃興,只應了一聲:「嗯。」
  馬可該不會以為我在開玩笑吧?
  我不禁感到擔心時,馬可寄來一封電子郵件。
  ──我們還年輕,未來再一起把錢賺回來吧!
  我不由得雙手緊握行動裝置,深深彎下腰。
  在那之後,我打了電話給莎蒂亞,請她準備好完整的各項文件。當然了,莎蒂亞質問過我是不是遭人恐嚇。不過,這不是恐嚇。我只是被催促拿出代價,讓我有機會挽回八年前的過錯。
  如果得知買得到時光機,多數人應該都願意拿出手上持有的一切吧?
  我這麼向莎蒂亞做了說明,並針對理應會有莫大利益匯入的帳戶辦理好轉移手續後,拿著所有文件前往巴頓所在處。
  理沙在教會也只是一臉擔心的表情,但什麼話也沒說。
  我只說了一句「沒事的」,但理沙光聽到這句,即表現出諒解的態度。

  「聰明的決定。」
  巴頓確認過文件後,這麼說道。
  「對了,還有一點,我對你並沒有恨意。針對你向E‧J‧洛克柏格銀行借來的貸款,我這邊會幫你還清。對於投資人,我也會把獲利分給他們。我可不想因為小金額的貸款遭到控訴,害得戶頭被凍結。晚一點你再告訴我各個帳戶資訊。然後,這間房間的鑰匙給你。」
  巴頓把鑰匙丟給我。
  這是據說住一晚的定價超過十萬慕魯的房間鑰匙。
  不過,我也知道那價格是提供給只會住宿一晚的愛面子暴發戶,對於長期投宿的真正上賓,則會以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價格,或是免費借出房間。
  所以,像我這種客戶,算是超級愛面子的客戶。
  畢竟我為了拿到已經預繳三個月住宿費的房間鑰匙,付了幾百億慕魯,所以計算起來,算是一晚要價超過一億慕魯。這樣的暴行實在值得某個團體來頒獎給我。
  不僅如此,萬一一個沒有處理好,我搞不好從今晚開始就必須獨自一人在這間房間過夜。
  真是慘不忍睹到讓人忍不住發笑的地步。
  「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我慢吞吞地抬高視線。
  「她身無一文,也沒有資產。在事隔八年後來到月面上,我不認為她會立刻離開這裡。話雖如此,但你也知道她那個性,怎麼說呢,她也不是不可能一把抓住房間裡有可能變換成金錢的家具,就這麼一去不回。關於這方面,恕我無法負責囉。」
  我一直沉默不語。
  巴頓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嘆口氣說:
  「你認為我是壞人嗎?」
  「你問這些……要做什麼?」
  我好不容易擠出沙啞的聲音。
  「下一次出什麼狀況時可以拿來當作參考。一個不懂得從投資中學習的傢伙,只會停留在原地。」
  我的嘴角在不受意識控制之下,自動往上揚。
  「你是如假包換的投資人。」
  「我會告訴自己你是在誇獎我。」
  巴頓站起身子,準備帶著我人生中的最大獲利將被匯入的帳戶,迅速離開房間。
  直到伸出手握住門把後,巴頓才忽然停下腳步。
  「你真的不考慮追加選項?」
  「……去死吧!」
  巴頓笑笑後,走出房間。
  房間裡立刻變得鴉雀無聲。這裡的空間太過寬敞且安靜,我不禁覺得就快耳鳴。
  隔著主臥室的一扇門,只有我和羽賀那在這間房間裡。八年前光是隔著教會的單薄門板和羽賀那獨處,甚至就讓我覺得全宇宙只有我和羽賀那兩人。
  但是,此刻我卻覺得全宇宙只剩下我一人。
  主臥室的那一端安靜無聲。如果告訴我主臥室裡其實根本沒有半個人,我也不會覺得訝異。我不需要去思考是不是巴頓想欺騙我,只要想到原來羽賀那對我的恨意有那麼深,就足夠讓我接受事實。
  我抬起沉重的身子,腳步搖搖晃晃地走到主臥室的門前。
  和四年前一樣,主臥室的房門既厚實又散發出莊嚴感。因為以前和艾蕾諾亞相處過,所以我知道主臥室裡是什麼樣的格局、有著什麼樣的家具。但是,我完全無法確認主臥室裡此刻呈現什麼狀況,也害怕去確認。
  「唔……」
  我試圖搭腔,但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甚至不知道自己夠不夠資格搭腔。我明明為了說一句話而支付天文數字的鉅款,卻說不出口。
  羽賀那已經擺脫巴頓的契約成為自由身。
  然而,這是一個和羽賀那個人意願無關的人支付鉅款所得到的結果,這樣的事實和羽賀那兒時被人用金錢從地球買來有何不同?
  羽賀那沒有拜託我這麼做。她反而還表明不想待在我的視野範圍內,對於我的呼喚,也投來無神的目光。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但知道自己希望見到什麼樣的局面。
  那就是向羽賀那道歉,請求羽賀那原諒我,並且在我的面前展露微笑。我想要聽到羽賀那說她一直很想見到我。
  既然如此,我應該立刻敲門,哪怕硬是撬開房門,也要見到羽賀那。
  明明如此,我的腦袋卻受到通情達理的理智控制。理智在對我說:「既然羽賀那恨你,你是不是應該就這麼安靜離開?」
  怎麼有這麼蠢的人呢?
  我擔心如果低下頭,眼淚會掉下來,所以勉強抬起頭忍住淚水。
  就在那一刻,房門突然打開來。
  看見我出現在門前,羽賀那顯得有些驚訝,但雙眼立刻浮現毫無興趣、毫無感動的目光。
  羽賀那用著平淡的口吻,像在執行事務地說:
  「讓開。」
  不過,看見我毫無反應後,羽賀那表現出有些厭煩的模樣,用著貓咪一般的動作迅速從縫隙之中穿過。我抓住羽賀那的手腕,但那完全是個偶然。
  因為我沒有轉頭看向後方就伸出手,而且是在毫無意識之下。
  「……幹麼?」
  「喔。」
  所以,直到抓住羽賀那的手之後,我才開始感到內心動搖。雖然不由得就快鬆開手,但一片空白的思緒當中,惟獨一根脫了線的突觸在腦袋裡大吼著。

  你如果現在鬆開手,就再也沒有機會牽起羽賀那的手了!

  「……放開我。」
  羽賀那壓抑著聲音說道,這證明了她感到不耐煩。羽賀那之所以沒有硬是甩開我的手,想必是因為還記得八年前就知道自己的力氣贏不過我。如果是現在,狀況肯定會反過來,但過往的記憶總能夠束縛住人們。
  我下定決心,肚子一使力地讓自己轉身面向羽賀那。
  「我有事想問妳。」
  羽賀那看著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漸漸流露出厭惡感。
  不過,或許是想起我有多麼纏人,羽賀那別開臉輕輕嘆口氣後,一副感到厭煩的模樣輕聲說:
  「什麼?」
  我發現自己沒有準備好問題。正確來說,應該是我有一大堆事情想問。像是這幾年妳都在做什麼?為什麼會和巴頓合作?企圖是什麼?
  不過,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問的事情。我真正想問的是不同事情。我想問更下流、更無可救藥的低俗,重點還是關於我自身的事情。
  「妳為什麼會這麼做?」
  「這麼做?」
  羽賀那瞇起和過去沒什麼改變的雙眼,露出夾雜著不耐煩情緒的意外眼神看著我。
  如果口齒伶俐的艾蕾諾亞在場,應該會說一句:「這不正是我所處的狀況嗎?」
  「妳為什麼要讓我人生中的最大獲利……」
  妳真的那麼恨我嗎?真的那麼討厭我嗎?
  萬一羽賀那給了我肯定的答案,那會變成什麼狀況?我害怕不已。
  但是,我還是控制不住地想要發問。
  羽賀那簡短地回答:
  「因為這樣最有效率。」
  我頓時以為羽賀那是指這樣折磨我最有效率。
  「有……效率?」
  「沒錯。我和那個人的目的完全一致。我只是把目的鎖定在站在核心位置的人物而已。至於那個人物是誰,我沒有多問。」
  羽賀那的說法似乎可以解讀成不是因為怨恨我。
  明明如此,我卻沒有因為這樣的解讀而找到一線曙光。因為那說法也像是在說羽賀那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你已經知道答案了,放開我。」
  我嚇一跳地抖了一下,並急忙開口想要繼續說話。
  看著自己的反應,我不禁覺得自己像極一個就快被拋棄的小孩。
  「可、可是……對、對了,既、既然那個人不是我也沒關係……就表示妳……」
  我的思緒停擺,只說得出一些不著重點的話語。
  這樣當然不可能打動羽賀那的心。羽賀那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嚴肅。
  我拚命告訴自己趕快發問,最後想起羽賀那方才的發言。
  「對了!妳、妳說要和巴頓一起對付綠寶石工業……?」
  這個發問似乎引起了羽賀那的些許注意。
  「綠寶石工業的事情跟我無關。」
  在八年前,羽賀那也沒有好好說明狀況。
  不過,我此刻的想法確實是單純的疑問。羽賀那表示自己的目的和巴頓想要制伏綠寶石工業的目的完全一致,卻與綠寶石工業的事情無關?
  我完全搞不懂意思。
  不過,我之所以會感到情緒混亂,是因為我知道羽賀那不會因為這種事情而扯謊。反而應該說與其扯謊,羽賀那會寧願砍斷自己的手臂,也不會讓自己出現在我的面前。
  這麼一來,就表示一定有什麼關鍵字眼,能夠解釋羽賀那如謎題般的所有發言。
  「我已經回答了,放開我。」
  說罷,羽賀那甩動手臂。
  那力道讓我回過神來說:
  「不、不是……可是……」
  「我已經回答你的問題了。」
  說到就要做到!
  黑色眼眸發出指責的目光,我下意識地鬆開手。可能是還沒有適應低重力,羽賀那有些失去平衡,但立刻站穩身子,一副不悅的模樣撫平衣袖的皺褶。
  至於我,我則是因為羽賀那的存在而內心掀起巨大漩渦,越來越看不清楚自己真正想問什麼。
  羽賀那緩緩踏出步伐,打算走出房間。
  我幾乎是在下意識之下開口說話。
  「妳要去哪裡?」
  我去哪裡關你什麼事!
  我彷彿聽見了這樣的回應聲,但實際上卻聽到不一樣的聲音。
  「買東西。」
  聽到帶有極度真實感的回答,我不禁有種掃興的感覺。
  不過,這麼一來,我的思緒多少也集中了一些。
  「錢、妳有錢嗎?」
  「我有房間的門卡。」
  超高級飯店的門卡可以直接當成信用卡使用。羽賀那的準確回答讓我找不到話語接話。
  面對交談即將結束的事實,我的心頭湧上一股甚至讓人就快淌下淚水的悲傷情緒。我有種彷彿一切真的就要劃下句點的感覺。原因應該是在於我自知心中沒有可以留住羽賀那的隻字片語。
  即使如此,我還是狼狽地想要喊住羽賀那,但就在我準備出聲的那一刻,胸口響起猛烈的電子音。
  因為事發突然,我的視線和注意力被吸引到胸口。不過是如此、不過是短短一秒鐘的時間而已,我已經失去喊住羽賀那的機會。當我抬起頭時,羽賀那早就消失不見。
  行動裝置依舊響個不停。聽著持續響起的煩人聲音,我帶著怒氣看向螢幕後,發現是葛詹尼加打來的電話。
  我當然不能不接電話。而且,不是因為有人打電話來才害得羽賀那走開,原因本來就出在我的身上。
  「……喂。」
  我擔心葛詹尼加會從語調之中聽出我內心的動搖,所以停頓了一下才出聲。
  『你在那裡?我打去辦公室,結果你不在。』
  「我在格蘭德中央飯店。」
  『這樣啊,那太好了,就在附近。你可以馬上過來嗎?』
  「有什麼事呢?」
  我一邊看著羽賀那離去的房門,一邊稍作思考。
  『我希望你放下其他工作,最優先處理這件事。雖然沒錢賺,但會有不少收穫。』
  「咦?」
  我反問後,原本壓抑著聲音在說話的葛詹尼加突然轉變態度,大吼說:
  『占有一席之地的大型投資銀行布魯‧斯戴爾已經搖搖欲墜!月面經濟的核心正在低聲哀號。如果繼續這樣置之不理,其中一根粗壯的大梁將會應聲折成兩半。絕對必須避免這樣的事態發生!』
  大型投資銀行要倒閉?
  現在在開什麼玩笑?
  『所以,為了採取因應措施,我正在召集值得信賴,而且有能力的人……畢竟拜醫療報告所賜,那些年事已高的負責人都逃到地球去了!現在人手嚴重不足。我已經在所知範圍內盡可能地召集人手,也已經請馬可立刻過來。』
  我從耳邊挪開行動裝置凝視螢幕後,再次貼上耳際。
  『你還不明白嗎?那些傢伙正瀕臨死亡邊際!如果我們沒有好好掌握到底有多少傢伙已經陣亡,大事就不妙了。不,正確來說,是有人對我說:「總統!如果沒有好好掌握什麼存在打算赴死,事態會非常嚴重!」』
  「……誰?」
  『馬可推薦的人物。聽說那個人還有一個奇特稱號叫作悲觀帝王。』
  「華萊士博士……」
  『沒錯。我聽說他被疾病纏身,但相當有指揮能力。他幫我準確分配職務給工作人員。不過,他那憂鬱的性格讓人覺得有點棘手就是了……總之,就是他要我盡早把你叫來。』
  華萊士博士做出「事態非常嚴重」的發言。他可是拿出所有財產賭上世界會崩壞而暗自竊笑、歷經千錘百鍊的賣空派變態。
  我在羽賀那已離去的安靜房間裡,像一隻迷路的小狗不停轉頭環視四周。既然博士會做出那樣的發言,就表示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誇大說法。
  然而,葛詹尼加在電話裡提到的內容聽起來,帶著一股宛如在夢中試圖解開數學問題時的焦急感。
  更重要的是,我還要處理羽賀那的問題。
  『我在政府大樓等你。』
  說罷,葛詹尼加掛斷了電話。
  即使如此,我依舊在房間裡徘徊了好一陣子,但最後改變想法,心想應該去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
  至少葛詹尼加是因為需要我,才會叫我過去。
  我抱著自虐的心態這麼心想之後,告訴自己至少要掙扎一下,於是拿起擱在分機電話旁邊、古色古香的筆記紙和鋼筆寫下留言後,把紙條夾在主臥室的門縫上。
  我會再來。
  我離開了飯店房間,並要自己相信這句留言可以讓我和羽賀那有那麼一點點連繫。
  這天的牛頓市裡,街上的行人一樣比平時來得少,感覺帶著些許寒意。

  我照著葛詹尼加的指定地點,直接前往政府大樓。政府大樓和飯店就在咫尺之間。政府大樓的建築物外觀樸素,平時就沒有什麼人員出入,完全道出政府壓根就不重視月面的事實。不過,今天呈現出的人煙稀少感,有別於過往的氛圍。雖然寥寥無幾,但出現在視野裡的每個人都好不忙碌地四處跑動。
  那畫面似曾相識。我想起是在電影裡看見的。那畫面很像城鎮因為戰爭而化為戰場,幾乎所有居民都逃離後的街道景象。
  我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在警衛的帶路下來到葛詹尼加的辦公室後,發現惟獨葛詹尼加的辦公室裡聚集了一群人。有人坐在地板上,也有人靠在牆壁上打瞌睡,但沒有人感到在意。保持清醒站著的人都手拿兩個以上的話筒,不是在尋找什麼資料,就是在向人發出指示。
  「阿晴!」
  一腳踩進辦公室裡的那一刻,葛詹尼加帶有特色的聲音喊出我的名字。
  站在四周、看起來像因為等不到電車而發慌的一群人一齊看向我。
  當中很多人比我年輕,我猜想應該是因為他們沒必要逃出月球。
  「你在電話裡提到的事情……」
  「我們到裡面談。」
  葛詹尼加就這麼帶著我往最裡面的房間走去。
  最裡面是總統專用的房間,房間裡隆重地擺著一張大書桌,其外觀完全符合總統的崇高地位。我猜想著應該是因為歷代總統都是地球出生,而且上了年紀的人,才會擺上這麼一張氣派的書桌。關上房門後,外頭的喧鬧聲音隨之完全隔絕開來。
  「我是在距離現在十三個小時前的晚上接到了消息。」
  背對著房門把門帶上後,葛詹尼加這麼說道。
  「對方是大型投資銀行布魯‧斯戴爾的副董事長之一。他說運作資金已經見底,再這樣下去可能撐不過四天。」
  我聽不懂葛詹尼加在說什麼。
  我露出正經的表情注視著葛詹尼加,葛詹尼加笑著說:
  「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吧?我當時也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我轉述給其他人聽,也沒有人搞得清楚是怎麼回事。一群了解這方面事情的人此刻都在軌道電梯裡了。不過,在那三小時後,剛才說的副董事長又打了一次電話來。他說四天後隨著市場開始營業,我們銀行還是無可避免地必須宣告破產。因此──」
  葛詹尼加深深吸入一口氣,再吐出來。
  「能否請求政府提供支援?」
  「哪……」
  我在總統面前勉強吞下了「哪有這種蠢事」的發言。
  「是真的嗎?」
  「嗯,他們似乎隨時都可能倒閉。」
  我感到難以置信。直到在不久前,布魯‧斯戴爾還一直是一台賺錢速度猛烈的金融機器,持續好幾年都賺得讓人看了頭暈眼花的利益。
  然而,葛詹尼加沒有拿出派對拉炮一拉說:「我跟你鬧著玩的!」取而代之地,葛詹尼加拉開書桌的抽屜,慢吞吞地取出香菸。月面在維持空氣循環上耗資無數,一個身為政府要員的人抽菸可說是相當蠻橫的行為,葛詹尼加也補充一句說:
  「容我抽一下菸。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睡了。」
  關於綠寶石工業掩蓋健康問題一事,相信葛詹尼加也親自擔起稽查相關的應對工作。我本身也因為歷經過阿法隆事件,所以切身理解這方面的事情在局外人看不見的地方有多麼棘手。即使是像葛詹尼加如此強悍的人,想必也是相當難熬。
  葛詹尼加點燃香菸後,一副忍受頭痛的模樣用手按住額頭閉上眼睛幾秒鐘,跟著張開眼睛抬起頭說:
  「我沒辦法掌握詳細的狀況。我不是經濟專家。不過,也有我知道的事情。第一件事,布魯‧斯戴爾似乎真的就快倒閉。第二件事,他們極可能無法自力解決。第三件事。」
  葛詹尼加先吸了一口煙,跟著在煙霧的另一端開口說:
  「絕對不能讓他們倒閉。」
  我回以視線凝視著葛詹尼加。
  不可能選擇讓布魯‧斯戴爾倒閉。
  就我最後看到的那份財務報表,我記得布魯‧斯戴爾的資產總額將近三百億慕魯,包含地球在內的員工人數超過一萬人,交易對象也多達好幾萬家企業。不只有月面,布魯‧斯戴爾每天提供金額龐大的資金給世界各地的企業,企業也都仰賴該資金在營運。不僅如此,布魯‧斯戴爾每天也負責處理好幾十萬筆各式各樣金融商品的交易和結算手續。如果這些動作突然喊停,肯定會引發嚴重的混亂場面。若是今天下午兩點之前沒有資金匯入,就必須連夜逃跑;像這種已經撐到極限的公司數量比世人所想像的更多,而世間也仰賴與這些公司的連繫而得以發揮功能。一家規模如布魯‧斯戴爾般的投資銀行,其存在相當於錯綜複雜的金融網路的心臟。
  當然了,布魯‧斯戴爾不是唯一一顆心臟,也甚至不是最大一顆心臟,但這類問題肯定會擦出火花。A公司倒閉後,子公司的B公司也會被連累,A公司和B公司的主要交易對象C公司會受到致命性傷害,就連原本等著C公司匯入款項的D公司也會遭到波及。沒有人知道這樣的連鎖效應會擴散到多大的範圍。
  如果讓布魯‧斯戴爾這麼大一顆心臟停止跳動,餘波將迅速引來混沌現象,月面經濟恐怕將會全面停止。
  「有沒有可能讓他們倒閉……」
  「有人告訴我不可能。我說的是悲觀帝王。我也是一樣的看法。這種基本概念我還有。只是,他們來要求政府提供支援,也只會讓人很頭痛而已。你也知道政府在這個月面有多麼無力。這裡可不是地球。」
  說到被綁手綁腳,還被去掉核心部位的月面政府,其定位就像為了和地球各國往來而設置的臨時窗口。畢竟將總公司設在月面的巨大企業,其收入高過月面政府的稅收,如果少了這些企業的利潤和創造的就業機會,月面將無法成立。所以,就算政府根本不存在也無所謂,這就是月面。
  那麼,該怎麼做呢?答案只限於採取經濟方面的方法論。
  不過,這個方法實在讓人感受不到真實性。
  怎麼說呢?因為這個方法非常敏感,又困難,甚至還有專門從事這方面事宜的巨大投資集團,也有只負責處理這方面事宜的大型律師事務所。
  但是,在這當下除了這個方法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可行的方法。
  我凝視著葛詹尼加。
  葛詹尼加露出苦澀的表情點點頭說:
  「不論我詢問任何人,得到的意見都是除非請哪家公司收購,否則什麼轍也沒有。」
  布魯‧斯戴爾會說營業資金將在四天後耗盡,就表示戶頭裡已經幾乎沒有現金。
  雖然目前原因不明,但知道如果沒了資金,就無法繼續營業,最終勢必要宣布破產。然而,萬一布魯‧斯戴爾宣布破產,月面整體經濟將可能引發心臟麻痺。為了避免這樣的狀況發生,必須有人出面代為營業。必須有人能夠代替布魯‧斯戴爾執行業務,並且保證可以如期執行匯入、匯出款項業務以及各種結算手續。這麼一來,就表示必須由政府投入資金給布魯‧斯戴爾,不然就是如葛詹尼加所說,必須請某家資金雄厚的公司收購布魯‧斯戴爾,並進行善後處理。
  「有適合人選嗎?姑且不論規模夠不夠大,時間也根本不夠,對吧?」
  收購企業是非常複雜的動作。一般來說,光是要評估對方的資產,就必須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不僅如此,還必須重新審視自家的生意,思考出收購動作能夠帶來什麼好處、有多少理由值得付諸行動,才能夠正式進入和對方議價的階段。
  然而,布魯‧斯戴爾只剩下四天的時間。
  我不認為有哪家企業會想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判斷是否進行大規模的收購。
  我抱著這樣的想法,但葛詹尼加直直看著我說:
  「有。儘管受到只有四天時間的時間限制,還是有人舉手。」
  騙人的吧?
  我驚訝得都忘了眨眼睛,立刻反問:
  「誰?」
  「E‧J‧洛克柏格。」
  月面最大規模的商業銀行,也是克莉絲服務的銀行。原來如此,如果是E‧J‧洛克柏格,就規模上來說,確實有可能。
  「不過,布魯‧斯戴爾應該會拚命掙扎到最後一刻。因為資金耗盡而不能繼續營業,和因為事業出現虧損而破產是不同一回事,對吧?」
  「不同一回事。企業即使有盈餘,但如果沒有營業資金的話,也可能破產。」
  「我聽到那個副董事長用著尖銳的聲音大吼大叫。他說只要有錢就撐得過去,還說什麼只要戶頭周轉得過去就撐得過去。」
  「他們需要多少錢就有機會獲救?」
  我試著了解金額。
  葛詹尼加回以相當燦爛的笑容說:
  「聽說暫時先需要二百億慕魯。不過,這些金額只夠用個幾天。在那之後還需要多少資金目前仍不明。」
  直覺讓我理解到狀況。這不是蒙受莫大虧損所造成的危機。因為金額實在太高了。
  只有右手代管好幾千家企業的資金後,左手立刻持續融資資金給好幾千家企業的銀行業,才會遇上那樣的金額。
  也就是說,這是屬於結構性的危機,也是只要是名稱裡含有「銀行」兩字的企業,都可能面臨的危機。
  「該不會已經出現擠兌人潮了吧?」
  「悲觀帝王也說過一樣的話。擠兌人潮?早在幾十年前,地球也發生過這現象,對吧?」
  此刻浮現在葛詹尼加腦海裡的,想必是發出喀噠喀噠聲響的黑白畫面,映出在銀行窗口大排長龍的隊伍。那是聽到銀行出現危機的傳言後,擔心地想要在銀行倒閉之前提領出自己的存款而成群聚集的存戶。人們看見大排長龍的隊伍後,又會心生擔憂而排出更長的隊伍。然而,銀行的本業是把向存戶募集來的資金借給企業,進而賺取利息。就算存戶一齊湧入銀行,銀行也根本無法退回資金。
  到最後,即使該銀行的經營狀況良好,也會因為資金被全數領出,宣告不治身亡。在過去,已經發生過無數這樣的例子。
  而且,出現擠兌人潮的現象至今仍然健在,對象也不局限在募集存款來營業的商業銀行。
  重點來說,造成擠兌人潮的原因在於結構上的弱點,也就是利用有可能在短時間內被提領的資金,來進行長期投資的弱點。
  這麼一來,投資銀行也會面臨同樣的狀況。如果該投資銀行的交易對象多達一萬多千家企業,每天必須處理幾十萬筆結算手續,一天就會有幾十億慕魯的資金在流通,匯出金額和匯入金額也會分別有所時差。
  不僅如此,投資銀行的帳戶裡存著一大堆在全世界當中算是最輕浮的投資人資金。
  這些人在發生什麼意外時的開溜速度根本不是一般存戶能夠相比,金額也大得誇張。
  甚至應該說二百億慕魯的資金需求還算少。
  「總之,我希望你可以跟其他人一起計算布魯‧斯戴爾的價格。」
  「要評估資產,是嗎?」
  「如果只交給布魯‧斯戴爾和E‧J‧洛克柏格這兩個當事人去處理,不可能好好整理出頭緒。畢竟他們雙方的立場南轅北轍。不過,如果有我們政府介入,他們彼此應該多少會變得理性一些。我們應該還有那麼一點點利用價值才對。」
  葛詹尼加露出帶有挖苦意味的笑容。雖然此刻的畫面就像看見大野狼準備對垂死的兔子展開攻擊,而試圖向大野狼曉以大義,但很遺憾地,世上並不是如此單純。如果E‧J‧洛克柏格逮住布魯‧斯戴爾的弱點而試圖賤價砍殺,布魯‧斯戴爾的股東有可能會拒絕收購請求。
  即使是一家企業的營運,也可能抱持與其讓對方得到不合理的好處,寧願選擇一死的想法。說穿了,企業也是由人們在負責營運。
  不過,不能因為這樣而導致整體月面經濟暴露在危險之中。
  「利用政府的資金來支援布魯‧斯戴爾呢?真的做不到嗎?」
  在地球有過這樣的例子。不論是月面或地球,政府的架構本身理應沒什麼不同。尤其是法律體系,理應都是以美國等國家的法律作為參考而建立。
  我基於這樣的想法而發問,但葛詹尼加揚起嘴角說:
  「政府沒有那麼多預算,就算勉強可以擠出預算,也要想到月面是一個企業為企業而營運的地方。有什麼理由只讓布魯‧斯戴爾接受特別待遇?其他企業絕對不會默不吭聲的。月面之所以能夠有今天這般程度的發展,完全是基於『賺錢的人是老大』的想法,而一直持續保持在一種算是公平,甚至可以說是無政府的狀態。不過,如果出錢給布魯‧斯戴爾,這樣的狀態就會失去平衡。事實上,政府對不動產公司也是保持任憑倒閉的態度。不然就會惹來意見說:『為什麼只有那些傢伙受到特別對待?』不公平的感受勢必會招來報復,報復者想必會以這是政府的規定或監視的名義來當擋箭牌。然後,這些受到報復的對象就跟大家一路來為了讓月面得到超越地球的發展,攜手合作所排除的對象沒什麼兩樣。」
  不論是議員或內閣首長,多數成員都是企業派來的人士。他們的工作是為了主人,監視其他企業是否有不當獲利,或是只要發現有機可乘,就致力讓事態朝向對自家公司有利的方向發展。
  不過,在這樣的拉鋸戰之下,最後會演變成維持在中立的立場,月面也因為不像地球那樣受到無謂的法規限制或政府機關的干涉,進而得以持續發展。
  政府的介入將會逼得歷史的時鐘倒轉。
  「如果是月面圓頂出現一個大洞,所以拿政府的錢來補洞,想必就不會受到譴責了。」
  「……我知道了。」
  我點點頭應道,直直凝視著葛詹尼加撥打起分機不知在召喚哪個人。

  「我們短時間內的目標再簡單不過了。就是在四天內把布魯‧斯戴爾賣給某人。我們必須盡可能地以調解人的身分出示妥當的價格,讓收購案得以順利進行。」
  在華萊士博士的帶路下,我從葛詹尼加的辦公室移動到馬可等人在執行任務的房間。
  「不過,再怎麼避免,也勢必要大幅降價吧。連我都想買了。」
  「案子有可能順利進行嗎?這收購案的規模這麼大,就是在平常,也很難順利進行吧?」
  「就收購能否成立這點來說,我們絕對要讓案子順利進行……布魯‧斯戴爾是一頭不小心闖進玻璃工藝品店的牛。這頭可憐的牛就快倒地。我們絕對不能讓牠倒下來。」
  說著,華萊士嘆了口氣,然後繼續說:
  「不過,就能不能一切順利這點來說,想必百分之百會碰壁……畢竟事情實在來得太突然,連我都以為自己聽錯了。那比我接到電話說已經開發出癌症的特效藥更教人懷疑。」
  「博士,回到基本問題,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照我目前聽到的,似乎是因為出現擠兌人潮。」
  華萊士轉頭看向我,輕輕聳了聳肩膀。
  「我也不知道答案。我很久不曾這樣到處打電話了。」
  說著,華萊士做起說明。
  「你知道布魯旗下的基金公司倒閉了嗎?」
  「我只有在新聞報導上看過消息而已,但我記得應該是……不動產相關的基金。」
  「沒錯,這件事就是導火線。」
  華萊士說得簡單,但我還是無法理解。
  如同克莉絲所畫出的火箭圖,布魯‧斯戴爾旗下的基金公司不過是攀附在銀行巨大主體下、像附贈品一樣的存在。照新聞報導的內容聽來,似乎是因為背負十五多億慕魯的負債而倒閉,他們不可能是把借來的錢丟進暖爐裡取暖,所以理應持有用貸款買來的股票或不動產,實際被害金額應該更低才對。不僅如此,身為主體的銀行事業規模無比龐大,就算旗下的基金公司倒閉個一兩家,也不可能導致主體垮台。那簡直誇張得像強悍的大男人被蚊子叮了一口,即引發失血性休克而死。
  「打電話給那個大鬍子的布魯副董事長,應該到現在也還不認為起因在於基金公司倒閉吧。畢竟他是個接到屬下報告公司會在四天後倒閉的消息,就心慌意亂地打電話給政府的蠢蛋。聽說他是地球佬,才會以為政府會幫忙解圍。」
  華萊士露出帶有挖苦意味的笑容。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子的。布魯‧斯戴爾旗下的基金公司是向地球上的投資人募集資金。CP……意思就是他們藉由販賣短期證券來調度投資資金。然後,拿募集到的資金購買不動產或不動產貸款。這部分算是我們熟悉的內容。」
  「……是啊。所以,我才會更搞不懂是怎麼回事。」
  那家基金公司肯定是把貸款轉換成ABS等證券再到處賣出。如果沒有被巴頓奪走,我肯定也會因為那家公司倒閉而透過保障商品獲利。當然了,我的獲利就等於是對方基金公司的虧損。
  可是,怎麼可能因為這樣就導致身為主體的布魯‧斯戴爾將在四天後暴斃的事態?
  「關鍵就在於那些人借來的資金是不值得信任的資金。不對,用不值得信任來形容不太正確,應該說那是……不明確的資金。因為是短期性的貸款,所以為了讓事業持續下去,必須轉貸好幾遍。投資不動產貸款必須花上十年或二十年的時間,但CP的償還期限是半年或一年。一路來,老客戶都和之前一樣藉由購買CP來提供融資。不過,這次事情沒能夠順利進行。話說回來,以短期為限的融資本來就是為了在發生意外狀況時,可以立刻逃脫而存在的東西。」
  「……是啊。」
  意思就是提供資金的那群人佯裝成願意為了瘋狂的投資出錢,但其實並沒有忘記保持謹慎?長期貸款之所以利率高,是因為無法掌握在那麼長一段時間裡會發生什麼意外。如果是換成短期投資,就能夠清楚掌握局勢變動,立刻抽回資金。
  而現在,不論是誰都看得出來不動產行情已經開始崩盤。
  這麼一來,提供資金的人當然要趁現在發揮謹慎的態度。
  「基金公司因為這樣而陷入窘境。畢竟現金是突然就耗盡。因為他們是以可以轉貸為前提在進行事業,所以變得沒錢支付採買進來的不動產。更慘的是,他們也拿不動產當抵押品到處向其他銀行借錢投資,所以聽說在最後幾天連日被要求追加提供抵押。」
  因為不動產行情一路下跌,借出資金的一方才會要求追加提供抵押。這狀況就和新紀元發展公司破產時一樣。
  「而且,也要付錢給我們,對吧?」
  華萊士在走廊上一邊前進,一邊抿著嘴露出笑容繼續說:
  「就這樣,基金公司的那些人苦惱到最後,決定帶著法律專家在母公司現身。聽說在設立基金時他們雙方簽訂過契約,當中含含了緊急狀況時的救援條約。」
  戒不掉尿布的哞哞一族。華萊士說過因為輸了也會有人幫忙承擔責任,所以冒越大的風險,就有越多錢可賺。
  在25俱樂部裡玩得最瘋狂的那些傢伙就是這樣的一群人。
  「所以,布魯‧斯戴爾當起後盾,最後同歸於盡?」
  「不是。」
  華萊士搖搖頭繼續說:
  「布魯‧斯戴爾見死不救。他們提供了足以滿足契約裡的某一行字的支援後,便做出切割。據說當下立即需要的資金金額只有幾千萬慕魯,但因為兩家基金公司同時陷入一樣的狀況,所以布魯‧斯戴爾應該是判斷如果一肩扛下所有責任會有危險。畢竟不動產行情的虧損正在持續擴大中,明顯可預見必須支付一筆又一筆的現金。這跟持有一個黑洞沒什麼兩樣。所以,我也認為只提供少額援助以對外有所交代,然後把剩下的損失全部塞給投資人做出切割,才是營業上的最佳手段。到最後,兩家基金公司都提出破產申請。」
  「……可是,如果是這樣,不良影響應該就……」
  說到一半時,我忽然有所察覺。我想起支配投資界的少數不成文規定之一。
  我們做的不是從事製造汽車、栽培蔬菜或設計家具的生意。
  在我們這個世界,一切話題都是圍繞在數據上的資金,參加者也都是相似的成員,這個世界凡事只憑靠信用而得以成立。在這裡,一切皆有所關連。
  在這樣的世界裡,對於儘管已簽訂事到緊要關頭時願意當後盾的契約,卻沒有履行的事實,會有比較不一樣的解讀。
  布魯‧斯戴爾之所以會做出表面上的援助,是一種為了避免事後遭到投資人控訴的預防策略,也是在金融界生存的聰明狡猾動物會做出的舉動。的確,如果照著這世界標榜的「只要自己有錢賺就好」的規矩來走,布魯‧斯戴爾算是做出極其合理的判斷。畢竟一旦部位的虧損範圍擴大,就難以復原。假設蒙受了50%的虧損,就必須靠剩下的資金贏得100%的利益。假設蒙受了70%的虧損,就必須贏得200%的利益才可能復原。在這個世界,虧損和獲利並非對等的關係。
  所以,與其持續支援到最後導致傷口擴大,不如重新歸零來過比較好。一路來已經獲取夠多的利益,只要把虧損硬塞給投資人,自己再裝傻就好。還不忘在一旁理直氣壯地說:「投資界的規矩不就是這樣嗎?」
  不過,這是在投資界裡表現特別犀利的一群人會有的想法。
  其他人會怎麼想呢?如果是高尚的地球投資人,或是思想沒有那麼激進的人會有什麼想法呢?他們的想法肯定會是如此:
  布魯‧斯戴爾沒有接下旗下的基金公司債務。
  為什麼呢?
  會不會是因為布魯‧斯戴爾本身也搖搖欲墜?
  「……意思就是他們因為捨不得花小錢而讓基金公司破產,最後害得主體也陷入危險?」
  「沒錯。似乎是在基金公司破產的前後,傳言已經在業界裡,尤其是在地球散播開來。傳言說如同破產的基金公司,布魯‧斯戴爾本身也扛著大量的危險資產。這部分……應該是事實吧。」
  「可是,光是這樣就那麼嚴重嗎?」
  「不,當然不只有這樣。不只有布魯‧斯戴爾,而是範圍更廣泛的問題。我也是打了電話給地球上的老朋友之後,才第一次知道那件事。」
  華萊士在投資界打滾超過半世紀以上的時間。
  就經驗和門路來說,他擁有堆高如山的寶貴資產。
  「照地球的朋友所說,打從醫療報告的那件事情發生後,地球上的所有投資人都屏氣凝神觀察著月面的走向。這也難怪吧,畢竟大家原本都天真地相信月面可以無限接受移民流入,土地的價格也會無限上漲。現在這樣的前提就快無法成立。最後,擔憂變成了現實,基金公司也宣告破產。看見這個消息的瞬間,所有人都領悟到不動產相關市場已無法避免走向崩盤。」
  「可是,就現實來看,應該沒必要如此悲觀,不是嗎?」
  看見準備逃出月面的那群人的模樣,確實讓人印象深刻,但就統計數字來看,那只占了整體的一小部分,事實上整體月面並沒有表現得那麼動盪不安。
  然而,聽到我的話語後,華萊士露出一抹邪笑說:
  「你想像一下心愛的戀人在地球時的心情。即使同樣是聽到壞消息,身在近處和身在遠方時的感受也會有所不同。」
  更何況是在無法說去就去、遠在雲端上的國度。
  「最慘的是,電視上還一直播放在軌道電梯前方上演的混亂景象。據說在當天,幾乎所有地球上的主要投資人都陸續抽回不動產相關投資的資金,以及投資給專門從事不動產相關投資的企業的資金。也對啦,發現是散發危險氣味的投資,便選擇逃離也是合理的舉動。反而應該說那些投資人採取了正確的行動。」
  「這……可是,這麼做有什麼問題嗎?在投資界裡或大或小都會發生這種事情吧?」
  英國突然宣布升息時,在修拜崔爾投資公司設有辦公室的那棟大樓,也發生過某人因為虧損而破產,把電腦和椅子往牆上砸來出氣的事態。
  聽到我的發問後,華萊士一副相當愉悅的模樣回答:
  「問題就出在世上所有人都在從事不動產投資。也就是說,在那一刻,實際上幾乎所有地方的資金都停止了流動。如果是手頭夠充裕的公司,就能夠勉強撐下去,但也有運氣不好的公司沒能夠撐下去。」
  布魯‧斯戴爾本身也從事不動產的投資或發行ABS。他們肯定也貸了款。現金就這樣因為要提供追加抵押或支付保費什麼的,而如洩洪般流個精光。就像即將沈船時老鼠一一竄逃的畫面。
  於是,布魯‧斯戴爾急忙想要向四周求救,但四周的現金也早已消耗殆盡。
  「再來就是自我應驗預言,是嗎?」
  「好像是吧。現在可能每眨一次眼,就會有資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抽走。」
  只要傳出某公司即將倒閉的傳言,人們就會抽回存在該公司的資金或資產,該公司也會真的倒閉。艾蕾諾亞的公司正是掉進了這樣的陷阱。
  我不知道布魯‧斯戴爾實際上是否真的搖搖欲墜。
  我只知道因為不想承擔虧損而輕易讓基金公司破產的判斷固然合乎道理,但在策略上,卻是錯誤的。
  因為這個微不足道的錯誤判斷,導致名為布魯‧斯戴爾的巨大主體被迫陷入窘境。
  「所以呢,這算是一場意外吧。」
  「意外……也對,算是意外。整個狀況就是在人人屏住呼吸凝視之中,可憐的布魯率先傳出壞消息啊……」
  「主體陷入危機的消息一旦在市場上傳開來,誰也預測不到股價會下跌到什麼程度。這麼一來,也可以識破想要賤價購買的傢伙們會怎麼採取行動吧?」
  「有道理。以買方的立場來說,當然要埋怨有的沒的來爭取時間,等股價下跌之後才有藉口可以便宜買下。」
  「沒錯。不過,如果價格降得太便宜,布魯‧斯戴爾的股東也可能自暴自棄選擇拒絕被收購。意思就是,要死大家一起死。葛詹尼加就是害怕這樣,才會把我跟你叫來。」
  「可是,真的會這樣嗎?雙方理應都知道事態的嚴重性,不是嗎?」
  「哼,真是一場豪邁的試膽大賽,不是嗎?獎品可是總資產達三百億慕魯、在月面規模數一數二的投資銀行。萬一失敗,月面經濟有可能整個沉入大海消失不見。雖然人們時而會把我說成像瘋子一樣,但根本不是那回事。絕對不只我而已。」
  華萊士像天真孩子一樣顯得開心。我想那是因為身為歷經千錘百鍊的賣空派,最喜歡看見市場或企業陷入混亂。
  「不過,把恐慌視為機會進行收購是慣有的手法,所以不應該責備E‧J‧洛克柏格。現在的問題在於狀況太危險了。」
  「布魯‧斯戴爾的狀況真的那麼糟嗎?」
  「是啊。我還只是大概看一下而已,就已經看出如果置之不理,他們肯定會破產。想要解決信用問題非常困難。而且,就我的經驗來說,這類金融管道一旦破產,將會引發性質有別於阿法隆那種實業企業破產的混亂局面。」
  我點點頭說:
  「畢竟如果是製造汽車或家具的公司,不論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不會存在最終貸款人。」(註:最終貸款人是指出現危機或流動資金短缺的情況時負責應付資金需求的機構(通常是中央銀行)。當一些商業銀行有清償能力但暫時流動性不足時,最終貸款人會透過貼現窗或在公開市場購買兩種方式向銀行發放緊急貸款,條件是銀行必須有良好的抵押品並繳納懲罰性利率。)
  「沒錯。就只有銀行這個行業才會存在可以直接連結到政府的中央銀行。從地球各國的苦澀經驗中,我們學習到惟獨中央銀行,絕對不能肆無忌憚地讓它垮掉。假設要讓它垮掉,也必須按部就班。絕對不能讓它暴斃。絕對不能!」
  華萊士顯得有些激動地如此斷言後,慢慢調整著呼吸。
  「光是在確認到的範圍內,ABS和CDO的賣出金額已經高達一千億慕魯。更慘的是,還存在著保障商品這個兩段式的炸彈。到處都是堆高如山的稻草等著成為燃料,還傳來陣陣汽油的氣味,呈現出所有人都屏息觀看接下來會是哪一家金融機關爆炸的狀況。你想想看如果在這樣的狀況下冒出火花會怎樣?那將會化為人間煉獄。」
  說實話,我比較希望看見華萊士在這時露出笑容。
  然而,華萊士的臉上沒有浮現一絲笑意,並帶著我來到寬敞的會議室。會議室裡擺著一張大圓桌,圓桌上已經有好幾人被埋沒在成堆的文件和紀錄媒體之中。發現我出現後,馬可指了指自己的隔壁位置。
  「開始吧!我也好久沒有做這種工作了。收購案的談判實在是無聊至極的作業,但幸好有一些西裝筆挺的傢伙會幫忙負責。我們就趁這個機會好好研究他們的原始數據吧!對重視經濟基礎條件的投資人來說,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機會,不是嗎?」
  我不禁心想如果這是電影裡的一幕,肯定會上演華萊士博士戴上橡膠手套的橋段。

  收購案的初期談判決定在市場收盤後才進行。我猜想八成是因為E‧J‧洛克柏格一方也幾乎還沒有做好布魯‧斯戴爾的資產評估,若是收購對象先一命嗚呼就什麼也沒得賺,所以E‧J‧洛克柏格應該是想要先大致掌握一下狀況。
  而且,對現在的我來說,必須在受到時間限制之下處理一大堆事情的狀況再適當不過了。如果是時間充裕,而且都是可以延後處理的工作,我肯定只會一直思考羽賀那的事情。這麼做有沒有效益可言呢?這個問題我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於是,我一直埋首於作業之中。布魯‧斯戴爾不愧是金融核心,其資產種類也相當多元化。尤其是針對ABS或CDO等結構型債券也包含在內的衍生性金融商品要進行部位評估時,更是會讓人一個頭兩個大。
  舉例來說,假設有一個衍生性金融商品是要向對方收取會隨著一整年市場行情起伏的浮動利息,來取代支付一整年的固定利息。這是一種非常單純且經典的利率交換契約。契約締結後已經過了一個月的時間。好了,請問現在哪可能知道這份契約價值多少?照理說,必須等到交易結束,確認過支付金額和收取金額的差額,才會知道究竟是賺錢還是虧錢。
  這種麻煩的交易似乎多達二十萬筆以上,更慘的是,因為事務處理部門來不及處理完畢,所以有好幾萬筆案件未處理。這麼一來,儘管當前價值完全不明確,帳簿上還是必須列出價格。
  如果是股票、一般債券或期權,因為這些商品頻繁在市場上被交易,所以只要參考市場價格就好,想要加以彙總也很容易。
  問題在於多數衍生性金融商品都是量身訂做的商品,這類商品鮮少被交易,所以不存在所謂的行情。
  即使如此,布魯‧斯戴爾還是在帳簿上列出了數字。哪怕是「以瑞士法郎和美金分別發行債券,再將其浮動利率和固定利率互換,更進一步地以英鎊對澳幣價格的變動將法郎和美金的匯率變動加以放大」如此奇妙到了極點的商品,都能夠針對其兩年三個月的殘留期間確實列出當前價格。
  難道他們是萬能之神嗎?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他們用的伎倆就是「反正是沒有人會懂的商品,也沒有人會知道商品價格是多少,乾脆就自己來訂價好了」。
  至於為什麼要特地做這種毫無意義又愚蠢的事情,其部分責任在於我。當初赫赫有名的阿法隆沒有在帳簿列出自家公司資產的真正價格,想怎麼利用就怎麼利用,而這樣的違法行為被揭發後,政府修改了法規。新法規規定企業必須每天確實計算資產時價,並列入帳簿。當時我完全認為理所當然必須這麼做,而不論面對哪種法規都持反對意見的月面企業群,也因為阿法隆的行為實在太過囂張,都心不甘情不願地照著新法規做。
  因為這樣,每一家投資銀行也不得不利用自家開發的評估程式,在帳簿上列出不存在行情的商品價格。所謂的評估手法,就是大家所熟悉、利用數學公式來預測未來的價格大概會落在什麼價位的手法。
  請布魯‧斯戴爾提供評估程式後,懂得操作程式的工程師此刻正在會議室裡以手動方式不斷導入數字,接二連三地計算出價格。
  馬可一邊斜眼看著工程師,一邊輕聲說:
  「肯定會因為那方面的價值評估互相爭論吧?」
  「除非是神,否則根本無法評估吧。」
  「就是在地球,古老的文學世界也會說『金融統治者即是宇宙統治者』。」
  「你說的那個宇宙統治者,如果他的孩子問他:『爸爸你的工作是什麼?』他也會回答不出來。」
  「小朋友哪懂得債券交易員是什麼意思。」
  「如果換作是你就懂意思?」
  對於我的發問,馬可聳聳肩說:
  「如果你願意認同我是大人,我就回答你。」
  之前我打算去地球時,明明把辦公室的事務交給馬可全權負責,最後卻火速跑回來。或許馬可因為我出爾反爾而在生氣也說不定。
  不過,幾分鐘後,我立刻有所察覺。
  馬可不是在生氣。
  他是在奉承我慘敗給巴頓時的表現顯得成熟,而且不帶挖苦的意味。
  察覺到我的視線後,馬可露出納悶的表情抬起頭。
  我只能這麼說:
  「說到我呢,我雖然沒有停下思考的動作,但其實也不懂。」
  「真正懂的人應該不會做這些工作。」
  「……一點也沒錯。」
  儘管一邊工作一邊交談,再加上華萊士、瑪莉亞的部分,我們的工作量還是明顯勝過其他人。
  據說會議室裡的成員幾乎都是專攻經濟的年輕官僚,以及莎蒂亞的事務所幫忙安排的律師和會計師。他們即使懂得理論,也幾乎不懂現實裡的市場狀況。
  所以,我們這種一路默默啃著企業結算報告書而存活下來的「粗腿驢子」,就會收到吃也吃不完的飼料。當中還包含針對業務團隊利用打電話的方式把股票賣給客戶,進而賺取手續費的老舊部門評估價值,而如果是這種經典業務型態,不到一秒鐘就能夠估算出價值。除此之外,也被要求評估一大堆不動產的價值。以整體的狀況來,別說是月面,就連包含全世界的人在內,也只有少數人察覺到瘋狂現象。
  我不是專家,根本不可能做到鉅細靡遺的鑑定,但從這幾年來的價格攀升率及租金,還是可以大致估算出下跌率。再來只要寫入周遭人們都可以接受的數字就好。這樣的做法或許粗糙,但根本沒有人知道未來會怎樣。即使是今天的股價,直到股市收盤之前,也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狀況。此刻能做到的頂多是在接近極限的範圍內,持續尋求當前的價格。
  不過,即使只是粗略估算價格,還是可以清楚知道布魯‧斯戴爾的豪放作風。
  布魯‧斯戴爾承接這麼多貸款,再接二連三轉為證券到處賣出,肯定工作得相當愉快吧!大發橫財的那段時間,想必也度過一段喝香檳享樂的美好時光。光是想像那畫面,連我也忍不住就快揚起嘴角。
  不過,到了現在,這樣的豪放作風正成了萬惡根源。當然了,E‧J‧洛克柏格肯定會咬住這點予以抨擊,並以這點為出發點大肆殺價。
  從數據看來,可以發現喝香檳享樂的日子不到幾個月的時間,就變成宿醉惡夢。對於投資界,人們會以Dog Year來比喻其一年的成長就像小狗一樣相當於人類的七年,但在銀行界,則據說一年足以比得上凡間的十年。布魯‧斯戴爾可說如實呈現出這點。不僅如此,在被要求如此快速向前衝刺之下,已經來到前途莫測的境界。
  我顫抖著身子時,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背。下意識地看向時鐘後,發現時刻來到距離市場收盤時間五點鐘的三十分鐘前。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持續工作了將近六小時。
  回頭一看後,眼前出現一名拿著文件、一臉困惑表情的年輕女會計師。
  我不禁有種彷彿看見昔日克莉絲的錯覺,看似膽怯的女會計師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開口詢問:
  「那個,這是……針對修拜崔爾投資公司的保障商品契約……」
  我不由得看向馬可心想:「這可能不太妙。」
  現在明明是因為布魯‧斯戴爾就快倒閉,才會掀起這場騷動,卻還要支付保障商品的賠償金,這有可能讓倒閉風波加速擴大。此刻就算有人指出我們有所利益衝突,也不足為奇。
  然而,女會計師卻做出令人意外的發言。
  「請問這是搞錯位數了嗎?」
  「嗯?搞錯位數……應該沒那回事才對,怎麼會這麼問?」
  「呃……那個,我很懷疑為什麼這個保險會賣得這麼便宜……」
  隔了幾秒鐘之後,我再次看向馬可。
  馬可聳了聳肩。
  「我們在辦公室裡也有過這樣的對話。我們也討論過為什麼他們會用如此便宜的價格販賣這麼危險的商品。」
  「後來你們就決定購買?」
  「畢竟……很便宜。」
  我回答後,女會計師有些愣住,跟著像斷了線的木偶點點頭,也不知道是接受了事實還是沒有,就這樣搖搖晃晃地走回座位上。女會計師拿在手上的是以0.82%的利率買下的二百萬慕魯保障商品,其源頭的證券一旦不履行契約,就必須支付超出二億慕魯的賠償金。這單純是遵照契約內容而執行的動作。
  然而,如果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不論是針對利率或賠償金額,想必都會覺得是無法理解的賭注。
  就是因為這莫名其妙的事情累積,才會演變成此刻的局面。
  「怎麼了嗎?」
  「嗯……我只是在想是不是要去那邊幫忙比較好。」
  「喔……可是,去那邊幫忙嗎?」
  我的視線追著女會計師移動,馬可一邊看向女會計師的座位方向,一邊以極度客氣的口吻說:
  「因為很像克莉絲小姐?」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並暗自慶幸馬可是自己的同伴。
  「不是啦,但確實有一點就是了。」
  「那不然為什麼?」
  「我發現一件事。布魯‧斯戴爾明明提供了證券類的原資產,卻沒有要求針對證券進行數據評估。那些傢伙是怎樣做計算的啊?」
  「咦?那當然是跟其他衍生性金融商品一樣,利用評估程式……咦?」
  馬可似乎也察覺到自己做出奇怪的發言。
  「其他人也察覺到這點嗎?那些傢伙是拿布魯‧斯戴爾所使用的評估程式在計算價格,沒錯吧?不過,那程式──」
  「那程式正持續被證實一點也不管用。畢竟布魯‧斯戴爾利用那評估程式計算後,堅稱絕對沒問題的賭注,害得他們大輸一場……」
  「博士有什麼想法?」
  我移動視線後,發現博士不在座位上。
  我不太確定博士已經離開座位多久,但畢竟他是有病在身的人。
  不過,這部分還是應該找個對象來商量。
  我這麼心想時,忽然傳來刺耳的鈴聲。
  「時間到!」
  在場所有人都受不了地摀住耳朵時,莎蒂亞打開門率領著屬下走進來。
  「把完成的東西全部集中收過來!我要重新整理過,讓談判有個基礎依據!動作快!快!快!」
  不論是小抄或資料,都被工作人員動作粗魯地一一集中收走,就連我們負責的東西也不例外。
  如果要說我們和四周那些人有何不同,可能就在於有沒有得到莎蒂亞的拋媚眼吧。
  至於莎蒂亞的拋媚眼有多少市場價值,我嚇得連確認也不想確認。
  「好了,大家先休息一下!快去吃個飯,讓自己養精蓄銳準備迎接更進一步的分析工作!」
  莎蒂亞的團隊隨著這句話離開後,會議室裡的重力瞬間加重許多。
  馬可活力充沛地拿出行動裝置,確認起股價。
  「布魯‧斯戴爾的股價和前一天的收盤價相比,來到負50%的二十八慕魯,呈現跌停板。世人似乎都已經知道他們的窘境了。」
  「明天肯定也會暴跌。」
  「看這樣子想必會掀起一陣劇烈動盪。」
  「我記得他們前四季的每股平均資產淨值應該是三十慕魯左右吧。」
  以極其簡化的說法來說,持有股票也可說是持有公司的所有權,所以假設是一家發行一百股股票的公司,持有一股就等於持有百分之一的公司資產。因此,對於布魯‧斯戴爾,也可以利用除法算出如此單純化的每股平均資產價值。
  也就是三十慕魯。
  「阿晴先生,你覺得會跌到什麼程度?」
  「雖然我不知道其他資產的狀況怎樣,不過……照這樣子看來,應該會落在十四或十五慕魯吧。」
  「那豈不是帳面上的半價?價格太低了吧。」
  「接下來想必也會受到保障商品和不動產暴跌的影響,而且信用也已經受損。相信也會失去不少客戶,手續費收入也會減少。」
  「嗯~我覺得如果在這樣的狀況下還能夠維持營收,半價算是太便宜了。」
  如果是帳面上的半價,理論上就跟以五十慕魯購買一百慕魯的鈔票沒兩樣。
  然而,世上並沒有那麼單純。
  很簡單,只要想像一下有一只紙箱裡裝了一萬張一百慕魯的鈔票就好。把紙箱拿來秤重後,確實可秤出一萬張一百慕魯鈔票的重量,但現在紙箱的底部溼答答的一直在滴水,甚至還散發出焦味。
  箱口已經被封住,看不見箱子裡的狀況。
  好了,請問你願意出多少慕魯買下這只紙箱?
  「總比倒閉來得好吧。」
  「……那倒也是。」
  「不說這些了,要不要去吃飯?」
  「咦?」
  「怎樣?你不餓啊?」
  我反問後,一臉驚訝表情的馬可不知為何嘴裡嘟嚷個不停。我不由得歪起頭後,馬可聳聳肩說:
  「不是,我覺得有些意外。」
  「意外?」
  稍作思考後,我露出苦笑說:
  「你是說失戀啊?」
  「……我以為你是會鑽牛角尖型的那種人。」
  「這點我倒是不否認。」
  我踏出步伐後,馬可乖乖地跟了上來。
  馬可沉默不語好一會兒後,加快腳步站到我身旁,開口詢問:
  「那個,結果怎樣了?」
  「沒怎樣。」
  馬可一副彷彿在說「這時候你還要敷衍我」的厭煩表情。
  「我不是故意在逃避話題。」
  我和馬可走出政府大樓,準備前往克萊普頓廣場。
  「我把整份帳戶資料都交給了巴頓。巴頓給了我房間鑰匙,也向我保證已解除和羽賀那的契約。」
  「……然後呢?」
  「然後……我和羽賀那只說了一些話。」
  馬可一直抬頭看著我。看來馬可和艾蕾諾亞一樣沒打算放過我。
  或許馬可是在擔心我,但如果要說他一點也不覺得好奇,那絕對是騙人的。
  「也有部分讓我覺得鬆了口氣。」
  「咦?意思是──」
  「不過,單純是因為羽賀那沒有把我痛罵一頓,也沒有詛咒我而已。感覺上她好像已經對我不感興趣。那感覺就好像就算她曾經怨恨過我,也已經是過去的事。」
  馬可注視著我,一臉現在不管說什麼都會顯得失禮的困惑表情。
  「不過,她似乎不是因為對我恨之入骨,所以為了報一箭之仇才刻意奪走我的資產。她說只是恰巧。我整個人……」
  我以對待朋友的態度,對著年紀比我小的馬可說:
  「光是這樣,就大大鬆了口氣。你不覺得我很蠢嗎?我付了單位高達一百億的金額耶!」
  我的臉上雖然掛著笑容,但就快哭了出來。
  或許是身為上司的自尊,讓我強忍住了淚水。
  「那是很重要的事情啊!」
  馬可給了我肯定的話語。光是這樣就足夠了。
  我們一起穿過車站,來到克萊普頓廣場的印度料理店。咖哩方便又好吃,還可以辣得讓人清醒過來。現在我終於知道賽侯和克莉絲為什麼愛吃咖哩了。
  「不過,巴頓拿那麼大一筆錢不知道打算做什麼喔?」
  馬可一邊吃咖哩,一邊無意地說道。那是會讓人在意的事情,馬可理所當然會產生這樣的疑問。
  「他說要制伏綠寶石工業。」
  馬可的手瞬間停止動作。
  「很驚訝吧。」
  「嗯……可是,巴頓本身不是也相當有錢嗎?」
  「應該是吧,不過……你怎麼會這麼問?」
  「因為就算我們的勝利贏得最高金額的利益,也買不起綠寶石工業。必須有更多資金才行。」
  「咦……」
  聽到馬可的話語,我不由得停下吃咖哩的動作。說得沒錯。就理論上,我們贏得的利益將近四百億慕魯,但綠寶石工業的時價總額還多出一位數,超過二千億慕魯。其股票想必也被相關企業牢牢握住,不可能輕易就脫手。
  我不認為巴頓能夠敵對性地成功收購綠寶石工業。
  巴頓打算怎麼做?
  我也想起羽賀那說過的話。羽賀那說過她的目的和巴頓相同,但對綠寶石工業不感興趣。此發言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一邊緩緩動手再次吃起咖哩,一邊思考這個問題時,行動裝置發出接收到電子郵件的通知聲。理沙的來信寫著:「不知道羽賀那有沒有好好吃飯?」看見信件內容後,我才遲鈍地察覺到理沙她們也在擔心羽賀那,急忙寫起回信。
  羽賀那在格蘭德中央飯店的5002號房。如果是妳過去,她應該會願意開門。再不然,我可以把鑰匙交給妳。
  遲疑一會兒後,我決定再補充幾句:
  我很想和妳一起過去,但現在被時間受限的工作纏身。政府委託我處理一些事情。
  我寄出電子郵件後,理沙很快就回了信。
  ──發生什麼事了?我知道了,我會去一趟看看。羽賀那現在的名字是什麼?
  安娜‧哈格。
  我的腦海裡浮現理沙看見我的回信內容後,感到難以置信的笑臉。
  「不過呢。」
  「嗯?」
  「但願布魯‧斯戴爾的收購案能夠順利談成。」
  「是啊,如果沒有順利談成就頭痛了。」
  吃下最後一口咖哩後,我和早已把咖哩吃個精光的馬可一起離開。
  一方面因為已經填飽肚子,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想要找華萊士商量關於布魯的資產評估事宜。
  然而,回到會議室後,發現會議室裡雖然有人,但大家都不鎮靜地站著。大家沒有埋首作業,而是站著交談。我和馬可互看一眼後,向人詢問華萊士的行蹤,對方告知華萊士在葛詹尼加的辦公室裡。
  我和馬可前去後,祕書告知葛詹尼加正在等候我們,並讓我們進到辦公室裡。
  在辦公室裡,看見了葛詹尼加、華萊士,以及莎蒂亞的身影。
  每個人都面帶嚴肅的表情。
  「發生什麼事了嗎?」
  對於我的發問,華萊士回答:
  「慾望深不見底。」
  「……談判嗎?」
  開始談判到現在應該還不到一個小時。莎蒂亞理應在談判現場卻出現在這裡,就表示第一次談判已經結束。
  看來恐怕近乎談判破裂的狀況。
  「對方開價多少呢?」
  「針對布魯‧斯戴爾提出的二十慕魯,對方開價四慕魯。」
  我頓時以為自己聽錯而一直盯著華萊士看。
  「如果以每股四慕魯計算,時價總額和布魯‧斯戴爾的總公司大樓會是一樣的價格。股東哪可能接受。」
  華萊士用著不屑的口吻說道,莎蒂亞接話說:
  「雖然布魯他們的人說會把價格帶回公司討論,但哪有可能公開給股東知道。真想讓你看一下E‧J‧洛克柏格那群人迅速收拾東西離開後,布魯的人那副精神恍惚的模樣。」
  「……在一般人連結得到的資訊網站上,也可以看出可靠的部門確實獲取可靠的利益,對吧?所以,我還以為就常識來說,十五慕魯算是妥當的折扣價。」
  聽到我的話語後,莎蒂亞像一頭牛發出豪邁的嘆息聲表示認同。
  「雖然只花了不到二十小時的時間進行概略評估,但大致上也是得到和你一樣的結論。不過,布魯也持有一大堆沒有評估價值的資產,就是這點引起了爭論。像是針對不動產相關證券的二百億部位,E‧J‧洛克柏格端似乎視為具風險的不良資產,以近乎零元的金額做計算。」
  「什麼……」
  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但以我和華萊士的立場來說,都清楚知道難以指責E‧J‧洛克柏格的說法過於蠻橫。怎麼說呢?因為我和華萊士都認定與不動產有關的一切將會崩壞,並且全力投入於保障商品。若是一方面認定會崩壞,另一方面卻主張不會釀成毀滅性的結果,那也未免太矛盾了。
  或許是看見布魯‧斯戴爾面臨擠兌人潮這種幾乎算是意外的事件而就快窒息而死,所以心生同情也說不定。
  我甩了甩頭,說出心中感到在意的一點:
  「對了,對於那些資產,布魯端的評估金額是多少呢?我剛剛就一直在想他們是利用最終宣告計算失敗的數學工具在判斷現在的價格,對吧?」
  莎蒂亞保持在胸前交叉雙手的姿勢聳了聳肩。
  原本發愣地不知看向何方的華萊士開口回答:
  「他們是以近乎成本的價格在評估。」
  「成本?意思是說估價損失近乎零?即使有那麼多違約狀況?」
  「他們主張應該以長期來判斷不動產貸款的統計數據。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們的想法就是了……畢竟如果有一筆貸款遭到違約,並且把統計數據的納入範圍設定在該時間點的前後幾個小時,違約率就會因此大大拉高。評估程式將會計算出驚人的跌價結果。」
  「如果是這樣,即使把最近發生的違約全部納入考量對象,只要加上過去的數據加以平均,整體的違約率也不會太高,不是嗎?」
  「確實是這樣的理論。」
  的確,如果憑靠這樣的理論,或許可以強詞奪理下去。
  然而,怎麼想也知道那會是看不清現實的舉動。即使只是從昨天到今天,世界也會出現劇烈的改變。市場就是一個這樣的世界,而布魯‧斯戴爾當然也知道這點。
  我抱著這樣的想法,但如果問我應該預測會有多少違約數量,我恐怕也答不出來。是否應該認定現狀的違約率在未來也勢必拉高,並預測將以目前的增加速度持續增加呢?還是應該認定到了某時間點就會逐漸趨緩,而且不升反降呢?
  那麼,究竟會在什麼時間點呢?應該以多大的規模來預測才是最妥當的做法呢?
  究竟有誰會知道這種事情的答案?
  「所有人都篤信可以靠著搞都搞不懂的數學來預測未來。因為一切都建立在預測結果上面,所以當現實來襲時,所有預測就會無法發揮功能,在一片黑暗的混亂之中左右徘徊……不過,我們就是賭上預測的脆弱性,而且正中紅心。」
  「這麼一來,就表示身為收購一方,確實有理由認定危險資產都會破產來採取行動……是嗎?」
  馬可問道,莎蒂亞露出像在例行公事的表情回應說:
  「是啊。E‧J‧洛克柏格端在進行收購時,對其股東也有義務保護自家銀行的價值。」
  對布魯‧斯戴爾一方來說,不論是心態上或現實面,都不可能接受公司整體以相同於總公司大樓的價格被人收購。不難預見股東們會做出「與其被賤價收購,還不如倒閉」的判斷。畢竟如果價格實在太低,有時候不如選擇讓公司結束營業並進行結算,股東還比較有可能回收較高的金額。
  另一方面,如果逼迫E‧J‧洛克柏格端抬高收購價格,就等於是在逼迫他們承擔虧損的可能性。不論看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明顯看得出如此強勢要求全世界唯一存在的買家,以定價購買就快腐爛的蘋果的舉動有多麼魯莽。
  我們沒理由明知會吃虧還刻意往火坑裡跳……萬一E‧J‧洛克柏格這麼應了一句,想要反駁也很困難。
  舉出月面經濟崩壞的可能性會是唯一可提出的主張,但也不容易堅持到底。怎麼說呢?因為如果以不當高價收購布魯‧斯戴爾,市場將會出現擔憂E‧J‧洛克柏格業務惡化的心態,萬一E‧J‧洛克柏格本身也開始搖搖欲墜,最終只會讓問題像雪球越滾越大。
  在過去的收購案例當中,確實存在過因為以過高價格進行收購,導致未能完全消化所收購的企業而吐了出來,最後自身也耗盡體力而死的例子。
  「這豈不是無計可施了嗎?」
  馬克這麼發問後,莎蒂亞把視線移向葛詹尼加。葛詹尼加往辦公桌一坐,一副傷腦筋到了極點的模樣不停搔頭。葛詹尼加的頭上揚起一堆看不出是何物的物體,我不禁覺得這或許就是粉身碎骨投入工作的模樣。
  「不,還是有人可以突破僵局。」
  「什麼人?」
  葛詹尼加看向我說:
  「就是你。」
  「……我?」
  我忍不住反問的下一秒鐘,心頭一驚。我該不會是被要求吐出保障商品贏得的錢吧?可是,那些錢已經付給了巴頓。思考到這裡時,我忽然想起莎蒂亞也在場的事實。既然莎蒂亞在場,就會知道這個選項已經不存在。
  那不然會是什麼意思?
  不會是要我出面負責談判吧?但我又不是收購企業的專家。
  葛詹尼加看著我,面帶苦澀的表情說:
  「克莉絲也在對方的資產評估負責人員當中。」
  看見葛詹尼加投來感到過意不去的目光和話語,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主要是負責正是構成問題的評估程式。我一問之後,才知道她本來就是話題中的證券的初期開發者,結果現在升官了。我只有在以前擊垮阿法隆時見過她幾面,但她現在真是成就非凡。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像看見自己的姪女飛黃騰達的感覺。真的很奇妙。」
  葛詹尼加在臉上浮現苦笑,跟著一副豁出去的模樣開口說:
  「我聽說你跟她關係很親近。雖然應該不是她在決定價格,但肯定具有很大的影響力。我說得這麼明白,你應該已經知道為什麼布魯‧斯戴爾的人沒有出現在這裡了吧?」
  沒錯,此刻只有葛詹尼加、莎蒂亞和華萊士在場。
  現在不論是談論再機密的事情,也肯定不會洩漏出去。
  這也代表著我被要求的任務有多麼機密。
  「你要我……去找克莉絲談判?要她放鬆評估標準?」
  「我的真心想法是這樣沒錯。」
  「這……」
  交易必須永遠保持公平。所謂的獲利,本來就應該是在承擔風險之下所得到的報酬。況且,布魯‧斯戴爾說穿了是因為策略失敗,才會自作自受地陷入窘境。
  然而,此刻我被要求的任務與這些事實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被要求只靠著「關係親近」這個理由,去拜託克莉絲手下留情。
  這是身為投資人應有的正確態度嗎?
  「我明白要拜託你做這種事情實在很失禮。」
  葛詹尼加顯得語氣沉重。
  「不過,據說布魯‧斯戴爾的資金正在加速流出。現在已經不知道還能不能撐上四十八小時。」
  「四……那豈不是連這星期都撐不過?」
  「沒錯。身為月面的統治者,我有義務採取最佳行動來確保月面的安全。絕對不能讓布魯‧斯戴爾倒閉。那將會造成金額高達幾百億慕魯的資金全面停止流動。當然了,我還是會和布魯‧斯戴爾一起以正當的方式說服對方。只不過,如果成功的機會渺茫,還是必須選擇打破規則的手段。必須有人去說服對方開出四慕魯這種價格等於是在助長月面走向崩壞。我希望你來負責這個任務。」
  不愧是總統,葛詹尼加的說法相當迂迴婉轉。意思就是,選上我純粹是因為我是對克莉絲最具影響力的人,所以想要透過我來說明社會責任。
  這簡直就像我當初展開保障商品的投資時,對馬可使出的戰術。據說一個人曾經做過什麼,有一天自己也會遭遇同樣的事。我的父母告訴過我那就叫因果報應。
  不過,此刻的我根本沒有拒絕的選項可選。而且,我也知道華萊士為何一直保持沉默。
  因為對我們而言,這麼做也會帶來利益。
  「我知道了。」
  「太好了!你願意去做,對吧!」
  我一邊接受葛詹尼加使勁的握手,一邊看向感覺有些像在責備自己的華萊士。
  以布魯‧斯戴爾為首,多數金融機關都逃不過必須支付保障商品賠償金的命運。這些賠償金會是我和華萊士的獲利。未來的市場狀況想必會更加惡化,我們的荷包也將可以收到金額更加龐大的利益。
  不過,萬一必須支付賠償金的對象垮了,就什麼都沒了。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態發生,我們有動機不管採取任何手段也要幫助對方支撐下去。
  這簡直就跟前後照著鏡子在跳舞沒什麼兩樣。
  「除此之外,如果有機會讓E‧J‧洛克柏格的評估程式做修正,想必對其他金融機關也能夠提供一臂之力。」
  「咦?」
  我反問後,華萊士一副不屑的模樣說:
  「結算時期不是就快到了嗎?不過,每一家金融機關都為此提心吊膽,就怕如果在這市場狀況下提出難看的結算成績,會害得自己變成第二個布魯‧斯戴爾。如果有手下留情的餘地,他們肯定會樂意進行結算。」
  就理論來說,倘若E‧J‧洛克柏格決定以高價收購布魯‧斯戴爾,那就等於評估程式計算出比現實更高的價格。不僅如此,既然負責調解的政府也認同這樣的做法,就表示我們也可以把自家銀行的資產評估得高價一點。
  「當然了,等市場穩定下來後,理應就會恢復妥當的評估,也必須恢復妥當的評估。總之……以現狀來說,一切進展得太急遽了。」
  我相信葛詹尼加不是一個善惡皆包容的人,只見他一副痛苦的模樣說出極其現實的話語。那絕不是清廉潔白的手段。
  身為賣空派的華萊士一路來透過揭發企業操控結算數字來掩飾違法行為的真相,進而獲取鉅額的利益。相信對華萊士而言,這也是難以認同的手段。對於在法律界生存的莎蒂亞來說,更不可能是感興趣的話題。
  我也不例外。我因為擊垮阿法隆,才得以出現在這裡。對於市場,我自認一直保持誠實的態度。
  不過,如果照著市場原理而行,明顯可預見收購案將以失敗收場,布魯‧斯戴爾也將宣告破產,經濟將陷入嚴重混亂之中。
  如果時間充裕,或許還有辦法解決。
  然而,布魯‧斯戴爾突發心臟麻痺,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知道了。」
  就這樣,我決定跨過界線。
  「我該什麼時候和克莉絲談判?」
  葛詹尼加和莎蒂亞顯得有些鬆了口氣,葛詹尼加開口說:
  「越快越好。」
  「我知道了。」
  我再次簡短地答道。

  我撥打電話到克莉絲個人的行動裝置,鈴聲響了四聲後,克莉絲接起電話。
  「克莉絲嗎?」
  『除了我還有誰會接電話呢?』
  克莉絲的語調比想像中的更加開朗。不過,從克莉絲接續說出的話語,可得知她早就料到我不是單純打電話來閒話家常。
  『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快呢。』
  「妳也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快吧。」
  『呵呵。銀行間市場的人員跟我說過布魯‧斯戴爾的窘境。你知道銀行間市場嗎?』
  「只聽過名字……就是金融機關互相融資營業資金的地方,對吧?」
  銀行間市場是一個提供借貸特殊資金的地方,時而還會在無抵押品之下,借出限期一天、以一億或十億為單位的資金。
  『聽說銀行間市場不是只靠網路線,到現在還會透過電話溝通。雙方的負責人員透過電話互動之後,在白板寫上想要借錢者,以及想要借錢給別人者的名字。然後,條件吻合的雙方就會依序成立契約,他們的名字也會一一被擦掉。』
  「妳想表達什麼?」
  對於我的發問,克莉絲壓低聲音回答:
  『聽說布魯‧斯戴爾的名字一大早就被寫上去,但一整天都沒有被擦掉,還列在白板上。』
  布魯‧斯戴爾連限期一天的資金也借不到。
  然而,真正殘酷的事實是一旦演變成這樣的局面,反而會變得誰也不願意理會布魯‧斯戴爾。
  『聽說已經進入倒數階段了。布魯‧斯戴爾的資金一直流出,卻沒有資金流入。他們家銀行的結算帳戶是E‧J‧洛克柏格,也就是我們家銀行的帳戶。』
  雖然投資銀行以數量多得堆高如山的基金公司或企業為對象代管資金,但理所當然地,投資銀行也必須找一家銀行開設帳戶,好把經營事業的利潤或資金存進帳戶,並委託對方負責薪資、經費等日常結算業務。銀行界就是一個這麼狹窄的世界,為了讓自家銀行正常營業,即使是生意對手所提供的服務,也不得不利用。
  另外,聽到克莉絲的話語後,我也理解了E‧J‧洛克柏格為何會主動說要收購布魯‧斯戴爾。E‧J‧洛克柏格恐怕是從布魯‧斯戴爾的帳戶流動狀況,掌握到布魯‧斯戴爾所陷入的窘境屬於流動性的危機。
  「既然妳都知道,事情就好談了。可不可以找個地方碰面?」
  這不是確實有憑有據,可以在脈絡分明之下說服對方的事情,還是實際面對面交談比較好。
  對於我的發問,克莉絲給了意外的答覆:
  『可以啊。不過,方便由我來決定地點嗎?』
  「有妳想推薦的咖啡廳嗎?」
  我表現輕率地問道,克莉絲回答:
  『我想約在理沙小姐的教會。』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如果在教會,也不會有人來打擾。而且……也不能說謊,不是嗎?』
  我曾經對克莉絲說過同樣的話。
  我輕輕發出嘆息聲後,回答:
  「好吧,就約在那裡。」
  『我差不多二個小時後過去。』
  通話就這樣結束了。
  教會。
  這個地點簡直像是要試探我的良心。

  我猶豫著該不該事先聯絡理沙,但最後還是沒有事先聯絡,便前往教會。
  如果理沙已經回到教會也無妨,而如果還在羽賀那那裡,我也不想打擾她們。反正我知道鑰匙藏在哪裡,所以不需要擔心。
  我這麼心想,但發現有光線流瀉到走廊上,教會的大門早已敞開。
  推開大門後,客廳出現在鴉雀無聲的走廊盡頭。
  「克莉絲?」
  我試著喊了克莉絲的名字,但沒有得到回應。因為看見通往教堂的房門半開著,於是往教堂方向走去,發現教堂的窗戶流瀉出光線。推開房門後,克莉絲出現在教堂裡。
  「晚安。」
  克莉絲坐在長椅上,一派輕鬆地說道。克莉絲沒有一副顯得幹勁十足的態度,看起來像是因為覺得根本沒有可討論的空間,自然而然地也就表現得輕鬆。
  「妳怎麼這麼早到?」
  「因為我搭公司的車子來。」
  我不由得環視教堂一周,開口說:
  「是不是要確認一下有沒有竊聽器比較好?」
  「我才不會那麼做呢!」
  說罷,克莉絲刻意鼓起腮幫子。
  不過,當她吐出氣時,臉上已經化為感到傷腦筋的笑容。
  「不過,公司跟我說過好幾遍要我裝竊聽器。」
  「也不需要吧,我的發言不過是個局外人的發言,不能當成諾言。」
  「不是,公司是要錄下我的發言,以免我被阿晴先生引導說出承諾。」
  我看向克莉絲。
  說起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我把克莉絲叫了出來,克莉絲在她的地盤上肯定被迫必須繃緊神經。
  「抱歉。」
  「沒事的。」
  克莉絲露出微笑說道。我輕輕嘆口氣後,在與克莉絲同一排,但稍微拉開距離的長椅上坐下來。坐下來後,我才發現克莉絲身邊放了一只小紙袋。
  「那什麼東西?」
  「你很在意嗎?」
  克莉絲調皮地問道,我頓時感到掃興。克莉絲一邊發出咯咯笑聲,一邊拿出紙袋裡的東西。
  「給你,這瓶是你的。」
  克莉絲從紙袋裡拿出了小瓶裝的啤酒。
  「妳是怕保持清醒會說不出口?」
  「我是怕你會這樣。」
  克莉絲完全識破了我的心態。
  克莉絲一副開心的模樣從紙袋裡拿出開瓶器打開瓶蓋後,把開瓶器丟給我。雖然完全被克莉絲握住了主導權,但我也跟著打開瓶蓋。
  「你是要談關於價格的事情,對吧?」
  「雖然我很希望有其他話題可以談。」
  「嗯……嗝!」
  克莉絲大口大口地喝下啤酒後,輕輕打了一聲嗝。看著克莉絲發愣地拿著玻璃瓶的模樣,不禁覺得不像在喝酒,而像在喝著蘇打水。
  不過,在我眼前的無疑是一個才女,並且在月面最強的E‧J‧洛克柏格銀行裡特例占有一席之地。
  「在擬定價格方面,我沒有關鍵性的權限喔!那屬於另一個部門的地盤。」
  「這點我當然明白。」
  「不過……」
  克莉絲喝了一口啤酒後,宛如豎耳在聆聽音樂般閉上眼睛,微微揚起嘴角說:
  「是我提議開價四慕魯。」
  「……是用典型市場手法嗎?」
  這種談判手法就是先開出明顯是高價或低價的價格,再往自己期望的價格拉近。
  在電影裡,經常會看見市場裡的攤販上排放著五顏六色的蔬菜,並上演這樣的談判手法。
  「有部分確實是。」
  「意思是別有用意?」
  「是的。」
  克莉絲看向我繼續說:
  「因為我相信你,所以願意說實話。」
  克莉絲的眼裡發出沉著冷靜的數理交易員會有的目光,彷彿即將施展魔法讓螢幕裡跳動的數字化為利益。

  「我們打算搶下E‧J‧洛克柏格。」
  「……啊?」
  我頓時以為自己聽錯了。
  E‧J‧洛克柏格正打算收購布魯‧斯戴爾。還是說,克莉絲不知何時已經辭去E‧J‧洛克柏格的工作,換成替布魯‧斯戴爾效命?
  看見我愣得說不出話來,克莉絲咯咯笑了幾聲後,輕輕嘆口氣,同時把視線移向設置在教堂最深處的祭壇。
  「我是指侵占經營權。我們團隊打算侵占E‧J‧洛克柏格的經營權。這次的收購案就是一個開始。」
  克莉絲從祭壇上拉回視線,投來傲慢自大、帶有挑戰意味,但又顯得無比天真的眼神。
  「說到人稱老大的月面重要人物,也就是白手起家打造出最強銀行的銀行家『E‧J‧洛克柏格』,你知道這個人和他的一群狗腿子現在在哪裡嗎?」
  從克莉絲問話的那種口氣,我大概猜出了答案。
  「在軌道電梯裡嗎?」
  「答對了。畢竟他已經是個上了歲數的人。醫療報告一被發表出來,就立刻驚慌失措地離開月面。你都不知道有多少重要幹部也假借這個名義逃跑。如果留在月面,有可能會被要求為不動產行情崩盤為起因的混亂局面負起責任,也難怪會有絡繹不絕的人逃跑。布魯‧斯戴爾這次會是由副董事長來對外接洽,也是一樣的原因。」
  的確。在自家公司面臨可能倒閉或被收購的緊要關頭,卻不見CEO現身。沒有現身的原因是因為就物理觀點來說,CEO沒辦法現身。意思就是,CEO已經隨著醫療報告出爐,逃出了月面。
  「留下來的只有在月面還有很多事情必須去做的人。再不然就是認為在月面才有生存價值的人。」
  「……妳呢?」
  聽到我的發問後,克莉絲縮起脖子,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笑著說:
  「除了月面之外,你覺得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如此快速升官?」
  克莉絲還擺起架子補充一句:「我們部門應該是全世界最賺錢的部門。」
  我想起克莉絲在那時候也說過一樣的台詞,並心想在那個當下,那句台詞完全是正確的。
  「而且,我在行情逆轉之前,大幅度切換了船舵方向。我朝反方向轉舵到底,站到相反端。」
  聽到這般發言後,我瞪大雙眼直直盯著克莉絲看。克莉絲她們是屬於販賣保障商品的一方,理應也賺了一大筆讓人看了腿軟的鉅額。
  克莉絲的意思是她們轉換到相反的方向?
  「話說……回來……妳好像說過重新做了部位的評估……」
  如果要我舉出一項偉大投資人的共通特徵,那就是能夠抱著勝過神明的堅定意念對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在那同時,一旦得到反證,又能夠隨時捨棄信念。
  若不是有哪根筋不對,就無法在投資界存活。
  「那次可真是大費周章呢。我是說要放棄會帶來利益的東西,轉換到完全相反的方向。」
  「意思是說,順利抓到最後機會來互爭優勝的對手是……」
  「呵呵,哈羅德兄弟買進的鉅額交易果然是阿晴先生。就是在慶生會上看見有人送上一大桶古柯鹼也不會驚訝的一群肌肉男,全都瞪大了眼睛呢。那表情就像在說:『我的天啊!』不過,真的很酷。那次我們表現相當闊氣地開出加上兩成金額的價格,沒想到被對手加了三成,一下就被判出局。那也就算了,後來你拿出會嚇死人的金額把商品一掃而空,對吧?你知道我們有多辛苦才買到剩下的商品嗎?」
  「我只是幸運沒有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而已。」
  「騙人。關於新紀元發展公司破產的消息,我們是拿到業界的第一手消息。明明如此,你卻是在那之前就知道破產的消息。所以,你才會下了最後的賭注。你是親自跑一趟去確認的嗎?」
  「阿法隆那時候我連月面的盡頭都去了,當然不會捨不得花費這麼點辛勞。」
  聽到我的話語後,克莉絲顯得開心地笑著。
  我的臉上不禁浮現苦澀的表情。因為克莉絲看著我的眼神簡直就像看見什麼令人崇拜的對象。
  「不過,總之我在……不,我們團隊在真的只差了幾毫米的位置,勉強讓E‧J‧洛克柏格免於撞上冰山。就是欣賞到燈光秀的那一天。我們抱著不論價格多便宜都無所謂的心態,到處兜售手上持有的危險資產,那一天總算是告了一段落。」
  「……有順利賣出去嗎?」
  「畢竟市場那時候還呈現出瘋狂狀態。買方甚至還對我們表達謝意。不過,我們的提案之所以能夠在內部一路取得簽核,完全是因為已經賺到多得數不清的利益。只要是我們說的話,銀行裡不管哪一個部門,都無力阻止。就算我們團隊的所有人都光著身子騎馬上班,相信也不會被責罵。」
  如果理沙聽見了克莉絲挑選字眼的方式可能會生氣,但如實地呈現出克莉絲所處的世界氛圍。
  「我想也是吧。」
  在投資界,最賺錢的傢伙最偉大。
  「所以呢?讓E‧J‧洛克柏格獲利兩次的克莉絲下一個目標是什麼?侵占經營權?妳是說真的嗎?」
  在從事股票交易之中,時而會邂逅宛如神蹟出現的成功。最初會認為只是運氣好,但漸漸地會開始覺得是自己的實力,最後不論是再冷靜的人,也會產生一種心態。
  也就是認為自己擁有可識破一切的神力。
  克莉絲看著我,臉上浮現輕柔的笑容,那表情看似仍保留著四年前的可愛模樣,同時也像是俯視著所有人的統治者表情。
  「我在想應該是時候請那些輩分高的前輩們退出了。」
  克莉絲找出聖杯的基礎概念,甚至成功地讓概念化為商品,最後蓋出一座別說是月面,就連全世界的投資人都爭先恐後撲上前的誘人黃金寶庫。
  克莉絲光是擁有這樣的成功表現,肯定已足以成為美談流傳到孫子輩,而事實上,所得到的報酬想必也足以遊山玩水過生活直到孫子輩。
  不僅如此,克莉絲還讓原本火力全開在轉動的ABS引擎中途停止轉動,甚至為了避免一路衝向死地,讓引擎反轉。在行情反轉的僅僅幾天前,宛如發揮神力般演出一場只有船頭輕輕擦碰冰山的九死一生大劇,說到當時E‧J‧洛克柏格內部有多麼欣喜若狂,恐怕也只能憑靠想像了。
  此刻能夠肯定的是,這件事讓克莉絲產生莫大的自信,想必也讓克莉絲的同伴們覺得自己猶如萬能之神。
  最後,也讓他們確信自己能夠統治世界。
  他們告訴自己:「我們才是適合統治世界的一群人!」
  「意思是要政變啊?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第一步就是吸收布魯‧斯戴爾?吸收布魯‧斯戴爾之後,將由妳們團隊來掌控,是嗎?」
  「沒錯。趁著老大不在家的這段時間,以受政府之託這個光明正大的名義進行收購後,我們再親手建立巨大的超級金融市場。畢竟布魯‧斯戴爾擁有巨大的證券業務團隊,當初如果內部擁有這樣的團隊,我們創造出來的ABS肯定會賣得更好。我們會讓市場變得更容易做這些事情。我們將打造出E‧J‧洛克柏格的老大根本無從理解起的世界。」
  「……聽起來簡直就是資本主義化身成的怪物。」
  「那這樣,我就把新公司取名為利維坦好了。」(註:利維坦(Leviathan)是托馬斯‧霍布斯於一六五一年出版的著作,全名為《利維坦或教會國家和市民國家的實質、形式、權力》,又譯《巨靈論》。利維坦原為舊約聖經中記載的一種怪獸,在本書中用來比喻強勢的國家。)
  這是沉醉於成功的妄想嗎?
  或許是吧。
  然而,E‧J‧洛克柏格等銀行的泰斗們因為計謀死守一路建立的成功,而犯下在重要變革時期不在場的失態。如果一個運氣不好,有可能在他們因為身在軌道電梯裡而無法與外部取得聯繫之間,一切便已成定局。
  事實上,布魯‧斯戴爾的CEO想必要等到所有事情都定案後,才會得知一切。
  不管是收購案順利完成談判,或是失敗而宣告破產,等到CEO察覺時,老巢早已完全變了樣。而且,恐怕也已經沒有屬於CEO的位置。
  秩序會遭到混亂的恐嚇,無秩序則會萌生出新秩序的嫩芽。
  克莉絲靜靜地再喝一口啤酒後,用著像小女孩的口氣說:
  「因為這樣才會是四慕魯。」
  「我不懂因為這樣是哪樣。」
  克莉絲抬起頭,面帶微笑說:
  「因為有必要讓他們知道誰才是統治者。」
  布魯‧斯戴爾的唯一收購對象。在所有人都為了絕對不能讓布魯‧斯戴爾倒閉而陷入慌張失措之中,此對象是擁有足夠實力接管布魯‧斯戴爾的唯一存在。這麼一來,誰才是遊戲掌控者可說一目瞭然,而大家對此也都心知肚明。
  然而,理智面的理解和肉體面的理解截然不同。
  此刻,我有了肉體面的理解。
  「就是四慕魯。如果是這個價格,我們就買。」
  「……那不是談判的起點?」
  「就是四慕魯。」
  克莉絲反覆說了一遍。
  「妳知不知道如果是這價格,就跟總公司大樓的價格一樣?」
  「我忘記是有三百億慕魯,還是二百億慕魯,他們持有多達幾十萬筆在現狀下無法評估的衍生性金融商品,那些都算是帶有風險的部位。我們不是完全沒有根據就開價。而且,接下來也有莫大的金額要支付給你,不是嗎?」
  克莉絲投來顯得調皮的笑容,但那笑容又顯得無情殘酷。
  「再說,就算再怎麼違背良心,你也說不出布魯‧斯戴爾的部位很健全這種話吧?」
  一點也沒錯。我認定與不動產相關的一切都將毀滅,所以下了賭注。而現在,我正是針對這些部位,前來要求克莉絲放鬆評估標準。
  克莉絲幫我帶啤酒來是發自真心的體貼舉動。
  怎麼想也覺得我前來談判是缺乏理智的行為。
  「萬一沒有順利談成收購案,月面可是會崩壞的。」
  聽到我的話語後,克莉絲第一次收起臉上的笑容。
  克莉絲原本把瓶口貼在嘴上準備再喝一口啤酒,這時緩緩拉開酒瓶。
  「怎麼可能?不會發生那種事情的。收購案會順利談成的。」
  「……妳有什麼憑據?」
  「因為大家都像你一樣覺得月面會崩壞。」
  克莉絲揚起兩邊的嘴角。
  我回以克莉絲視線,同時感受到一陣寒意爬上背脊。
  「在尋找收購對象的那個時間點,早已知道會是什麼結局。價格不是問題。就理論來說,與其以四慕魯被收購,不如就這麼讓公司進行結算,股東們搞不好還可以回收到比較多的錢。不過,那只是在倒閉之後經濟仍正常運作的假設之下。萬一經濟垮了,資產也會就這麼同歸於盡。這麼一來,就表示這筆交易從一開始就處在走投無路的狀態。為了確實能夠得到或多或少的金額,只能夠選擇賣出。也就是所謂的利益實現。哪怕不知道能夠實現多少利益也一樣。而且,阿晴先生。」
  說著,克莉絲在臉上浮現顯得悲傷的笑容。
  「你忘了ABS那種商品會熱賣的原因嗎?人人渴望得到明確性。在這個凡事不明確,一切既模糊又充滿風險的地方,哪怕是虛假的也無所謂,大家就是想要得到安心感。」
  克莉絲理解一切。
  無論是人們的慾望、恐懼,或是一切的一切。
  「因為這樣才會是四慕魯。我還希望你能夠誇獎我沒有開價一慕魯。」
  說罷,克莉絲細心地摺起紙袋。
  我只能夠直直盯著克莉絲摺紙袋。
  克莉絲的舉動簡直像在比喻這話題已經結束得一乾二淨。
  不過,面對克莉絲的反應,我不得不這麼說:
  「妳忘了四年前我是怎麼贏過妳的程式嗎?」
  克莉絲瞥了我一眼。
  「人們不會照著數學行動。人們的行動背後勢必──」
  「勢必會有非合理的地方。勢必會有情感。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啊。」
  摺好紙袋後,克莉絲輕輕搖晃啤酒瓶,感覺特別響亮的撲通一聲傳來。
  「不過,我的意思是我們的理性會贏得勝利。不對。」
  克莉絲站起身子,低頭俯視我繼續說:
  「我相信我們會贏得勝利。畢竟這是交易,不能很明確地說自己會成功還是失敗。」
  「……妳不會想要提高勝算嗎?只要顧慮到對方,也有可能做到讓步。」
  「你是說把四慕魯變成八慕魯?如果要那麼做,我寧願一直保持沉默,直到下一分鐘真的就要宣告破產的緊迫時刻再出聲。畢竟等到那時候再伸出援手,才會更有效果。所以,如果要說我們有哪裡失敗,那就是太早舉手說要收購。就是因為有時間思考,才會想要多獲取一些利益。現在明明不管是什麼人都明顯看得出布魯‧斯戴爾已經無法自力更生,卻還表現出這種態度,你不覺得太奇怪了嗎?我……我討厭那樣的想法。這是交易耶!為什麼就不能保持合理性呢?不對,我應該問保持合理性有什麼不好嗎?」
  「克莉絲……」
  我不由得低喃道。我的眼前出現一個追根究柢講究資本主義,也可形容是把合理主義發揮到淋漓盡致的身影,那身影正在嘲笑、鄙視受情感左右的人們。
  我找不到可以說服克莉絲的話語。
  說不定理沙有辦法。
  我的腦中浮現這個念頭,但立刻心想克莉絲只會因為理沙的說服話語而受傷,最後還是不會改變想法。
  怎麼說呢?因為我也能夠接受克莉絲的想法。雖然我不會採取踐踏人們想法的手段,但絕不是因為顧慮到對方才不採取,而是因為我認為不去踐踏而反過來利用人們的想法會更有效率,所以純粹是手段上的不同。
  重點是,我也曾經擊垮過阿法隆。我知道那麼做會害得很多人陷入困境,還是選擇那麼做。那是因為除了那麼做,我別無選擇,同時也是因為在投資界,那是一般會有的行為。
  我們就是照著這樣的信念在從事投資。我不會責怪克莉絲,也相信克莉絲自身也在與良心搏鬥。正因為如此,她才會那麼刻意扮演成無情的投資人。
  因為過去和克莉絲一起生活過,所以我明白了克莉絲的想法不是天真的期望。
  克莉絲閉上眼睛,緩緩吸入一口氣,再吐出來。
  在那之後,克莉絲張開眼睛望著祭壇的方向好一會兒,最後帶著自嘲的意味輕輕笑了出來,並壓低視線。
  「萬一月面不小心垮了,只好跟你說聲對不起喔。」
  克莉絲說出顯得孩子氣的真心話。
  「既然妳都願意道歉,不如──」
  「不過,對於四慕魯,我不會讓步。」
  克莉絲抬起頭看向我。
  克莉絲露出感到傷腦筋的笑臉,那是我四年前看見的笑臉,同時也是我看見的淚水。
  「因為我──」
  我的腦海裡浮現四年前的那句話。

  ──想要照著自己的想法好好過活。

  我不確定這句話是我說的,還是克莉絲說的。
  然而,克莉絲看著我露出微笑。就這樣而已。
  就這樣而已,克莉絲就豁然開朗地停止了哭泣。
  克莉絲抬起眼鏡框用手心往眼睛一擦之後,淚水便不再湧現。
  抽一下鼻子,再做一次深呼吸後,克莉絲拿出行動裝置不知打電話給誰。
  「結束了,麻煩派車。」
  克莉絲掛斷電話再擦拭一次眼角後,走了出去。我只能夠讓視線追著克莉絲的身影跑。克莉絲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最後伸出手握住教堂的門把。看著那身影,我不禁覺得克莉絲走出教堂後,就再也不會回來。
  不,克莉絲就是抱著這樣的打算。正因為如此,她才會選擇在這裡與我交談。在我的面前,克莉絲肯定是說出了就連在E‧J‧洛克柏格也不會說出口、發自內心深處的所有話語。那些話語不帶任何謊言的成分,也沒有一絲猶豫,更沒有難為情的情緒,也沒有罪惡感。
  為什麼呢?
  因為克莉絲還對我──
  「克莉絲!」
  我呼喚了克莉絲的名字。
  克莉絲嚇一跳地縮起身子,並停下腳步。
  不過,那也只是短短一秒鐘,克莉絲就這麼打開門,準備走出門外。就在快要走到走廊上的那一刻,克莉絲轉過身看向我。
  我看見了笑臉。
  「我們哪天再會喔!」
  克莉絲用著輕鬆的語調說道。
  接著,她轉身背對著我。
  「我要走自己的路。」
  同時徹底斬斷對我的留戀。克莉絲就這麼忽然消失不見了。我有種極度無力的感覺。在這個瞬間,克莉絲的成功將是同伴們的成功,同伴們的讚美也將是克莉絲能夠得到的唯一讚美。
  八年前,我幾乎變成廢人時,克莉絲在理沙的交代下戰戰兢兢地前來,她陪伴了我長達四年之久,也幫助我做了復健。雖然只有短短一段時間,我也和克莉絲一起做了她渴望不已的投資。不僅如此,克莉絲也向我告了白。
  克莉絲聰明絕頂、個性膽怯,但也有著不輸給人的強韌,並懷抱著真正任性的傢伙絕不會懷抱的夢想,也就是想要任性過活。
  不過,克莉絲終於實現了這般夢想。而且是在絕佳的時機實現了夢想。未來我們如果在街上碰到面,肯定會如往常般交談,也會一起用餐,甚至還有可能一起從事什麼小規模的工作。
  不過,我得到了確信。
  我和克莉絲的人生將不再交錯。
  如同艾蕾諾亞特地來到地心軌道基地確實做出了斷,克莉絲也成為過去的回憶。
  很奇妙地,不論是對於沒能夠成功說服克莉絲的事實,或是對於克莉絲也終於離開我身邊的事實,我都沒有感到空虛或覺得失望。我只覺得能夠坦率接受事實,就像預料中的事情終於發生一樣。
  教堂裡只剩下我一人,我輕輕搖晃還剩下一半的啤酒瓶。
  大家都在向前邁進。這麼心想後,我忽然想起這是四年前理沙對我說過的話,不禁露出苦笑。
  笑過一陣後,我輕輕嘆了口氣。
  好了,現在只剩下我還無法乾脆地放棄過去。
  我撥打電話給葛詹尼加,告知談判結果。
  我當然沒有說出E‧J‧洛克柏格內部的政變計畫,而只告知E‧J‧洛克柏格絕對不會讓步的事實,並提醒葛詹尼加要牢記這點進行談判比較好。
  葛詹尼加頓時說不出話來,但最後回答一句:「我知道了。」當然了,除了這麼回答之外,想必也沒有其他話語可回答。
  我掛斷電話,也關掉屋裡的電燈,最後關上門窗離開了教會。
  我也想要讓八年前的事情做出了斷。
  但是,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


  第八章

  隔天,布魯‧斯戴爾在股市開盤的同時呈現跌停板,價格跌了70%來到八慕魯。投資客的賣出動作頻繁,怎麼看也覺得不可能逆轉局勢。在那同時,我們思考了一整晚,試圖針對賤價收購布魯‧斯戴爾的舉動找出反擊的切入點,但最後徒勞無功。不動產相關部位的規模過於龐大,腐敗氣味也過於強烈。
  這天股市收盤後,一方面因為股價下跌,導致布魯‧斯戴爾的資金流出速度加快。那速度快得甚至讓人覺得布魯‧斯戴爾恐怕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情況可說刻不容緩。
  在這之中,E‧J‧洛克柏格展現了符合月面最具實力的E‧J‧洛克柏格作風。E‧J‧洛克柏格撥打電話給慌張失措的布魯‧斯戴爾副董事長,告訴副董事長說:「我們已經做好準備隨時可以進行融資。」E‧J‧洛克柏格簡單明瞭地表明了誰才是手中握有資金的人。
  布魯‧斯戴爾只剩下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意氣用事地讓公司倒閉,身為導致經濟陷入嚴重混亂的罪魁禍首遺臭千年。另一條是身為被人賤價收購公司的倒楣鬼永世流傳。
  於是,因為留在月面不走而被捲入這場騷動的副董事長,以及恰巧投資給布魯‧斯戴爾的倒楣股東,做出不符合月面作風的決定。他們決定妥協於常識和倫理道德。
  布魯‧斯戴爾舉白旗投降。
  在副董事長心慌意亂地撥打電話給葛詹尼加之後,只過了三天。照我打聽到的內部實情,在布魯‧斯戴爾察覺到事情不對勁之後,只過了五天。所有相關人士都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態,不敢相信真的會發生這種事情。
  據說在被E‧J‧洛克柏格收購後,布魯‧斯戴爾面臨的信用恐慌現象因此退燒,資金流出也立刻止了血。在盤後交易以及在那之後開盤的歐洲市場上,也出現價格若干回升的現象。世界經濟在最後一刻獲得解救。
  另一方面,我和華萊士的辦公室收到正是我們當初試圖挽救的布魯‧斯戴爾某一部門的通知,表示將支付總額超過十一億慕魯的保險金。
  我覺得自己彷彿走進了四面被鏡子圍繞的迷宮,甚至有種不知道我們到底在做什麼、像是暈車的感覺。
  「好了,今天會請大家過來,當然不會有其他事。」
  我們聚集在莎蒂亞的辦公室裡,這時全回過神來。因為事態來得太突然,所以大家都顯得心不在焉,就連我和華萊士也發愣地看著新聞節目。
  媒體立刻播放著布魯‧斯戴爾被閃電收購的相關報導,另一方面也報導了E‧J‧洛克柏格內部掀起權力鬥爭的消息。我猜想應該是守舊派人士總算察覺到克莉絲等人的企圖,而刻意透露消息以試圖牽制,但這麼做想必也只會形成既有事實。
  被視為叛變核心人物的董事就是在25俱樂部看見的那個神似巴頓、如猛獸般的男人。在一群身穿西裝的男人堆裡,也看見克莉絲的身影若隱若現,克莉絲的側臉嚴肅得宛如黑手黨的成員。
  「雖然有人順利接管了布魯,但令人頭痛的問題還堆得像一座山那麼高。」
  「妳是說下一個目標吧。」
  華萊士說道,但沒有從嵌入牆裡的電視機上挪開視線。
  「也對,面對暴跌行情是你的拿手絕活。」
  「哼。」
  悲觀帝王用鼻子哼了一聲後,緩緩閉上眼睛。
  莎蒂亞的辦公室裡除了她本人之外,還有我、馬可、華萊士和瑪莉亞共五人。
  「我收到葛詹尼加先生的委託。他要我想一想:未來如果再發生像布魯‧斯戴爾那樣的狀況時,身為政府應該怎麼做?還有,如果政府真的應該伸出援手,那又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方法?」
  「我們是民間人士耶。不對……有一個政府官員。」
  雖然幾乎只是掛名,但我是經濟諮詢委員會的常任委員。
  「為了這種沒錢賺的工作把你們叫來,我也覺得很過意不去。畢竟現在這種行情,想必正是你賺錢的好時機。」
  在莎蒂亞的發言,以及並肩而坐的瑪莉亞輕聲提醒下,華萊士完全表現出頑固老頭的態度哼了一聲。
  「你們好歹也察覺一下吧!在我被迫扛下重責大任幫布魯談判的那個時間點,政府內部也因為醫療報告出爐而陸續有人回地球去,慘不忍睹啊!」
  「啊!我果然沒猜錯。」
  馬可回應後,莎蒂亞一副總算找到知心的模樣嘆了口氣。
  「真的很誇張。工作人員完全不夠,內閣成員也不知道只剩下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他們把所有事情都硬塞給屬下,自己遠走高飛。不過,大家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吧。」
  「那也還是太不負責任了……」
  「說穿了,真正熱愛這塊土地的人或許很有限吧。」
  莎蒂亞拿起細長的金色菸斗,發出清脆的聲響敲了一下桌上型打火機。
  「那也就算了,別說是政府內部,從議員到清掃人員,所有人都是從不知哪家企業派來的手下。萬一掉以輕心地跟他們商量未來大事,那可就一發不可收拾。」
  「未來大事……意思是政府將予以救助啊。」
  華萊士不悅地嘆了口氣後,繼續說:
  「就從結論說起吧。如果現在要我進行賣空,我會挑哈羅德兄弟當目標。」
  「方便請教原因嗎?」
  「首先,因為它的規模。哈羅德兄弟僅次於最大規模的白金史密斯,在該業界中算是排名第二。其規模是布魯‧斯戴爾的1.5倍。也就是說,萬一哈羅德兄弟就快倒閉,必須使出比布魯‧斯戴爾更大的力氣才有辦法支撐得住。不過……」
  我的目光轉移到電視機上。
  「月面最強的銀行已經採買完畢,就表示沒什麼後備勢力好期待。這麼一來,哈羅德兄弟當然會是無可挑剔的賣空目標。」
  「就是說啊!萬一比布魯更大規模的公司陷入和布魯一樣的狀況,能夠伸出援手的恐怕不能只是一個對象。這麼一來,就必須向多家金融機關募集資金來進行調解融資,再不然就是……」
  「請國家出面調解?」
  聽到馬可的發問後,莎蒂亞緩緩點了點頭。
  「沒錯。不過,畢竟在月面那會是史無前例的舉動。儘管就理論來說我們都知道地球的例子,也根本沒有人知道萬一實際發生什麼狀況而必須採取行動時究竟該怎麼做。這麼一來,就表示有必要現在就先做好準備。既然有可能發生像布魯那樣五天就倒閉的事情,就代表等到真的發生問題後再思考,就來不及了。對了,還有其他把哈羅德兄弟視為目標的原因嗎?」
  「他們的風險喜好度最高。」
  「嗯……」
  在名為「經濟相關法律」的叢林裡,莎蒂亞既不是帶路人,也不是獵人,所以我做了說明:
  「針對ABS或CDO等不動產相關證券的保障商品,當初是哈羅德兄弟開出最便宜的價格。也就是說,對於不動產行情,他們表現得最強勢,也是最積極在承擔風險的公司。」
  莎蒂亞頂了一下下巴,要求我繼續說下去。
  「哈羅德兄弟在他們的業界永遠都只拿得到第二名。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聽說他們還掛了一張電腦繪圖,畫出業界第一名的白金史密斯辦公室大樓倒塌的模樣,不是嗎?當這種公司得到如聖杯般存在的東西時會怎麼做呢?關於這點,妳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聽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提到過這點。」
  「那些人總會做過頭。」
  莎蒂亞聳聳肩說:
  「你們覺得內部實情很糟糕嗎?」
  華萊士閉上眼睛,整面額頭浮現一道道彷彿可以夾住鉛筆的抬頭紋。
  最後,華萊士擠出話語說:
  「如地獄一般吧。」
  我也認同華萊士的說法。直到新紀元發展公司垮台的前一刻,正是哈羅德兄弟仍舊全速啟動著火箭的引擎。
  算一算,透過哈羅德兄弟購買的保障商品達到將近一億慕魯的部位。
  哪怕只針對近乎免費取得的保障商品金額,也是相當驚人的數目。如果所有保障商品都拿得到賠償金,肯定隨隨便便就會超過二百億慕魯的金額。
  至於支付賠償金的對象,想必不會只有我一人。
  「唉……」
  莎蒂亞嘆了口氣後,發問說:
  「那這樣,他們會陷入危機嗎?」
  發問的對象是一路來揭發內部腐敗的企業進而謀取暴利、歷經千錘百鍊的賣空派。
  華萊士面帶苦澀的表情,我猜想著他應該是恨不得馬上就著手賣出股票。
  「這要看他們掌握現實到什麼程度吧。」
  「阿晴,請解說。」
  「……意思就是如果現在動手,或許還來得及做資本調度。」
  「嗯?」
  「如果等到出現擠兌人潮才想要集中資金,那會比登天還難。不過,如果是在事前,就勉強還有機會。只要支付一定金額的利息,或是發行新股折價賣出,想必要募集到數目可觀的金額也不會太困難。只要讓資本往上堆,就能夠讓周遭人們產生一種心態,認為憑哈羅德兄弟持有的那一大堆資本,應該禁得起或多或少的動盪。」
  「會有什麼理由讓他們不想那麼做嗎?」
  我聳起肩膀回答:
  「那麼做必須支出金額不算小的成本。意思就是要看他們願不願意為了預防緊急事態購買保險,還有……自尊問題。」
  「……一路來他們是選擇當賣保險的一方,對吧?」
  「而且抱著沒什麼大不了的心態,認為不可能發生緊急事態。」
  「愚蠢至極。」
  華萊士用著不屑的口吻說道。
  「天天都有不動產公司倒閉,人們也從月面逃回去。從月面被撤出的資金比人更多,信用利差持續在擴大中。那也就算了,因為全地球的金融機關都買了叫什麼ABS還是CDO的商品,凡間世界就像受到月面砸下的炸彈猛烈攻擊,損失慘重。看見這樣的狀況後,心生恐懼的投資人趕緊把一疊又一疊的鈔票收進衣櫥裡。於是,企業為了開店所需的現金就這樣從市場上消失不見。不用懷疑,接下來肯定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布魯‧斯戴爾。現在的問題只剩下不知道會落在什麼時間點,或哪一家公司發生而已。」(註:信用利差(credit spread)是指除了信用等級不同,其他所有方面都相同的兩種債券收益率之間的差額,信用利差代表僅用於補償信用風險而增加的收益率。)
  「對一個賣空派來說,這狀態真是會讓人垂涎三尺,對吧?。不過,會讓賣空派覺得最掃興的瞬間會是在什麼時候?」
  華萊士臭著臉回答:
  「當然是政府介入的時候。我所經驗過的都是在地球發生的事例。不過……妳當真在思考政府介入的方法啊?」
  「……這種事情有可能開玩笑嗎?有時候還是有可能發生如果沒有人伸出援手,一切將會摧毀的狀況吧?」
  莎蒂亞保持著沉穩的口吻說道。
  華萊士仰頭看向天花板,這樣的反應說出他能夠理解莎蒂亞的發言。
  「現在正是這樣的狀況。而且,無庸置疑地,只剩下政府可依賴的那一刻即將到來。」
  莎蒂亞想必在地球經驗過無數案例,對於她的發言,華萊士露出苦澀的表情說:
  「既然如此,還需要思考方法嗎?只要打開中央銀行的金庫,啟動印鈔機就好啊。只要印出無限張的鈔票,全數買下讓金融機關痛苦不堪的不良債權,或是無限借出資金就好啊。這樣就可以解決所有信用問題。」
  我和馬可倒抽了一口氣。以教科書上會有的知識來說,我當然知道可以這麼做。不過,實際聽到有人說出口後,才覺得那是多麼跳脫常規的事情。
  「蠢得可以。只要去翻閱法典找出條規,不就好了?再來只要透過中央銀行專用的終端裝置,在鍵盤上敲一敲。看是要一千億慕魯,還是一兆慕魯,連續打上好幾個零就好了。金額根本沒有上限,只不過是中央銀行的資產負債表上的現金會增加,另一方則會累積相同金額的負債,就這麼簡單而已。這麼做之後,把剛剛說的金額匯進中央銀行替各家金融機關開設的戶頭裡。各家金融機關就可以用那筆錢,把成為萬惡根源的負債一掃而空。這一切都是數據上的操作,實際支出大概只有十慕魯左右的電費吧。」
  現在是在開玩笑吧?
  我不禁覺得聽到了一個完美的虛構故事。
  我們所熱衷追求的,正是方才說的可以無限印製的慕魯鈔票。對身在名為「政府」的遊戲裡掌控規則、如神一般的存在來說,慕魯鈔票的存在卻比可以用來無限生產的空白紙張還不如。
  「當然了,如果隨心所欲這麼做,貨幣供應量將一鼓作氣地增加,導致貨幣失去信用。最後恐怕會引起相當嚴重的通貨膨脹……」
  通貨膨脹是指貨幣價值下跌的現象。假使貨幣價值因為通貨膨脹而下跌20%,存在銀行裡的存款價值也會隨之下跌20%。尤其是月面的一切生活皆仰賴進口,一旦貨幣價值下跌20%,就等於進口物品的價格將會抬高20%。重點就是,整體月面將會比原本窮上20%。
  「如果這部分可以稱之為費用,那肯定是數也數不清的費用支出……一旦陷入惡性通貨膨脹,不管事態怎麼演變,經濟都會垮台。所以,就結論來說,即使一時脫離危機,也可能只是暫時性地解決了問題。」
  「有方法可以避免惡性通貨膨脹嗎?」
  對於莎蒂亞的發問,華萊士聳了聳肩說:
  「現代的貨幣並沒有純金等實物資產的保障。那麼,貨幣究竟是依什麼來決定價值?發行貨幣的政府徵稅能力會大大影響到這部分。」
  通貨膨脹的狀況就和孤島上的魚價是一樣的道理。如果島上只有一條魚和一百慕魯,最多也只拿得到一百慕魯,但如果有二百慕魯,就能夠支付二百慕魯。這樣的狀況說穿了,就是持有越多慕魯,魚價就會越上漲,在那同時,慕魯的價值也會越降越低。
  另一方面,沒有純金等物可保障的紙鈔也是靠著相似的理論所支撐。政府會有收入和支出,也會有盈虧。出現盈餘時,從市場吸收過來的慕魯會被堆在金庫裡,而出現虧損時,則會印製慕魯鈔票來支付給民眾。因此,當政府的經營出現盈餘時,在市場上流通的慕魯就會減少,慕魯的價值也會逐漸上漲。當出現虧損時,在市場上流通的慕魯就會增加,慕魯的價值也會逐漸下跌。
  這裡所說的盈餘或虧損,指的就是稅金收入和政府的支出,而所謂現代的貨幣,基本上會歸因於此。
  不過,這樣一路思考過來,必然會引出一個結論。
  我總算明白華萊士為何會露出充滿絕望感的表情。
  「有方法可以避免這樣的危機。那就是啟動中央銀行的印鈔機,印製無限張慕魯……不過,那將會招來通貨膨脹,通貨膨脹會導致月面陷入貧窮。為了避免發生通貨膨脹,必須透過徵稅來改善政府的收支,但這裡不是地球。」
  華萊士用著詛咒似的口吻說:
  「如果調高稅率,月面會立刻化為一座空城。」
  月面什麼都沒有,既沒有土地,也沒有資源。
  如果要說月面擁有什麼深深吸引住人們的力量,那就是自由。
  「原來如此,意思就是保護月面的最終手段,同時也會是讓月面劃下句點的手段啊。」
  「月面靠著人們的夢想而得以成立,但貨幣則是靠著共同幻想而得以成立。也難怪會如此。」
  「我們應該怎麼做才好?」
  莎蒂亞輕聲問道。
  華萊士垂下頭,讓額頭貼在握住拐杖的手上,開口說:
  「除了禱告,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祈禱不要發生問題。」
  一個不畏懼神明的賣空派做出這般發言。
  雖然布魯‧斯戴爾是一頭不小心闖進玻璃工藝品店的可憐牛隻,但勉強找到收留的對象。
  然而,就像引起耳鳴一樣,悲傷的牛叫聲從遠方傳來。
  在股票市場,祈求不要發生問題的禱告往往都是無力的掙扎。

  隔天,哈羅德兄弟在以賣出居多之下展開交易。
  看來華萊士博士表示「如果現在要進行賣空,就要挑選哈羅德兄弟這支個股」的預測相當準確。
  市場多數人似乎都看準哈羅德兄弟會是第二個布魯‧斯戴爾。
  市場時而蘊藏著一股奇妙的力量。
  假設拿著裝滿雷根糖的玻璃瓶在路上到處走動,讓路過的行人猜測瓶子裡裝了幾顆雷根糖。當然了,人們都會憑直覺來猜測,但如果收集了好幾百人的答案再取平均後,就能夠準確猜出雷根糖的數量。集體就是擁有這樣的智慧。
  基於這樣的理論,即使沒有翻帳簿來評估資產,市場也能夠嗅出哈羅德兄弟的內部最為腐敗。至少這世界是以「憑靠自由市場的集體智慧可發揮準確的嗅覺」為前提而成立。
  「會不會也可能是組織性的賣空動作?」
  「那也是忽視不得的可能性。虛弱的獵物總會遇上被獵殺的命運。」
  然而,站不穩腳步的哈羅德兄弟即象徵著月面的命運。
  如果哈羅德兄弟的可信度就這麼一路下滑,最後像布魯‧斯戴爾一樣陷入擠兌騷動之中,到時候恐怕將無能為力解救。人稱月面英雄的我也只能眺望交易畫面,眼睜睜看著哈羅德兄弟的股價一分一秒地下跌。
  為了迴避風險,我讓本業的基金持續將部位轉換成現金。
  由於全世界的投資人都做著一樣的動作,因此所有資產的價值持續下跌中。我知道自己也成了促成這股趨勢的助力,但總不能保有明知價值會下跌的資產。就像在電影院裡遇到火災時,儘管心裡明白如果大家一擁而上,一定會堵住出口,但對每一個個人來說,最合理的方法還是選擇衝向出口。
  當然了,任何地方都會有慾望強烈的人,月面也是靠著這般強烈慾望所形成的熱氣在帶動渦輪。趁這機會進行賣空來獲利才是符合月面作風的舉動。
  不過,我雖然選擇賣出資產,但沒有同時進行可以靠跌價來獲利的賣空動作。我不是基於倫理道德上的觀念,而單純是因為沒有想要積極參與其中的幹勁。
  聽到華萊士的發言後,我不禁覺得月面已經沒救了。
  現實終於朝向持續了二十五年的夢想,使出猛力的一擊。原來月面這座企業得以在近乎無政府的狀態下繁榮發展,只要有實力,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大富翁的城市,被寫上了但書。
  僅限於在一切順利運作之下。
  一切得以持續順利運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就連在狀況絕佳的時候,也有不少人從月面的夢想跌落絕望深淵。說穿了,月面就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國,而孩子國勢必會有需要大人力量介入的時候。我深刻感受到地球的政府之所以能夠穩定保持目前的狀態,並非毫無理由。
  悲觀的新聞消息布滿整個螢幕畫面,好似在月面一路抱有的夢想主動使出還擊。
  不僅不動產的價格下跌、貸款違約,現在就連提供資金給不動產公司或不動產的投資公司也持續倒閉,導致幾乎所有建設工程突然停擺,甚至負責採買建材的業者也開始受到波及。另外,也有新聞解說指出因不動產行情暴跌,幾乎所有人都被迫必須支付金額高過實際價值的貸款。畢竟就算用一百萬慕魯買來的房子跌價成五十萬慕魯,貸款金額也不會隨之減少。
  這狀況就跟一百萬慕魯的投資蒸發為五十萬慕魯一樣。那麼,如果是在投資股票時遇到這樣的慘況,人們會怎麼做呢?答案非常簡單。
  因為虧損而痛得在地上打滾一陣後,不得不接受事實的時刻將會到來。接著,人們會發出一聲乾笑說:「明天開始要過節儉的生活了。」
  人們不會再購物,也不會從事休閒活動,商店和娛樂設施的生意會變得蕭條,也不會有企業興起新事業。更重要的是,只是為了還債而工作的事實將會大肆吞噬人們的勤勞心。
  未來的月面將陷入景氣低迷的狀態,也難以逃避走入寒冬期。
  不過,就連這樣的假設,也是建立在人們未來仍會繼續住在月面的前提之上。人們會不會願意在寒風徹骨的月面生活呢?對於這個問題,只能夠得到悲觀的答案。
  長期住在月面後,想要回到地球會變得不容易,而且在這次的騷動也意外得到了證實,證實在事到緊要關頭時,無法一次讓所有人都從月面逃回地球。
  更慘的是,一旦賺錢比性命更重要的吸引力也消失,月面將變得一無所有。
  政府開始介入後,經濟規則肯定會改變,月面將不再是過去那個人人嚮往、充滿瘋狂慾望的賭場。
  必須重新回想一個事實。
  月面本來就不是人們可以居住的土地。
  這樣的土地想要存活下去,就必須持續保有讓人眼花撩亂的吸引力。
  「萬一企業和人們都撤出月面而無法繼續維持這環境下去,不知道會怎樣?」
  我輕聲低喃道。
  「……那當然是……也不得不回地球去吧?」
  「我們是在月面出生的耶?我們根本無家可歸。」
  「對喔……」
  「會不會被看待成難民?」
  「只要有錢,應該就可以解決問題吧?地球那麼大,總有地方可以住吧。」
  馬可做出極具現實性的發言,我忍不住露出苦笑。
  「要不要趁現在把慕魯換成美金?」
  「……就是因為很多人都抱著同樣的想法,慕魯的匯率才會急遽下跌……」
  不論是物品或金錢都一樣,如果沒人要,價格就會下跌。
  「一些地球人持有以慕魯計價的證券,他們光是這樣就會蒙受虧損。」
  「有人蒙受虧損後,投資就會變少。」
  「一旦投資變少,經濟活動就會萎縮,景氣會開始低迷,人們將會流落街頭。」
  我的腦海裡浮現發出喀噠喀噠聲響、以黑白畫面映出起自美國的經濟大恐慌景象。
  除了經濟之外,也有一些月面才會遇到的狀況值得憂心。
  「不僅如此,如果慕魯就這樣一路持續下滑,所有進口物品的價格將會三級跳。就算沒有再發生其他問題,光是這樣就無法生活的人數也會增加。」
  「畢竟匯率下滑和通貨膨脹是一對好搭檔。」
  「我很懷疑到時候能夠維持秩序到何時。與其因為買不起食物而活活餓死,還不如拿石頭來砸破櫥窗。」
  在地球上,這算是常見的事情。
  「月面的治安比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好,有可能發生……那樣的事情嗎?」
  馬可露出感到傷腦筋的笑容問道。
  「我只是在強調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狀況而已。不過,更可怕的狀況是,砸破櫥窗也沒有東西好吃。萬一進口業者全都倒閉,就連我們隔天要烤來吃的麵包,都沒有人可以幫忙進口麵粉。」
  「……最後會怎樣?」
  我輕輕聳肩說:
  「早晚有一天,月面也必須關門大吉吧。」
  馬可一臉就快哭出來的表情。即使是個熱愛二十世紀的地球迷,還是會覺得自己的故鄉是月面。為了旅行而前去地球,和拿著再也回不了月面的單程票前去地球,完全是兩碼子事。
  不過,我對著陷入感傷情緒的馬可輕笑說:
  「這純粹是悲觀的假設。畢竟大部分的人知道如果照著危險劇本走,就會演變成那樣的結果。這麼一來,不是就會產生不要照著危險劇本走的動機嗎?」
  「……會嗎?」
  「你不是也看到了布魯‧斯戴爾的副董事長和大股東們所做的決定嗎?他們儘管知道自己會單方面蒙受虧損,還是決定賣身給E‧J‧洛克柏格。而且是以一般來說絕對不可能接受的價格。不過,只要想到如果不賣會怎樣,也就不得不狠心賣掉了。」
  克莉絲說過這筆交易從一開始就處在走投無路的狀態。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如果是攸關真正重要的事情,人們大多會以那件事為優先。
  如果其他一切都將消失,就算多少可以剩下一些錢,也毫無意義。
  巴頓用在我身上的心理戰術,正是這麼一回事。
  「而且,地球那麼大。當中想必也有可以毫髮無傷度過這一關的金融機關。只要做好面對時間和降價的心理準備,應該有辦法撐過去才對。」
  「……但願可以撐過去。」
  「我不是故意在學博士說話,但也只能禱告了。」
  為了讓快樂時光繼續下去,就必須咬牙熬過現在的痛苦。
  心裡明白這樣的道理,但實際要去做卻很困難,相信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實。
  看見我露出帶有揶揄意味的笑容,馬可在臉上浮現僵硬的笑容說:
  「如果有保障商品贏來的錢,搞不好可以助上一臂之力……」
  馬可一副忍不住脫口而出的模樣低喃後,急忙摀住嘴巴。
  我隔著書桌看向馬可說:
  「我不會生氣啦。」
  「……對不起……」
  「是我自己太蠢。應該說,多虧你還願意在我底下工作。」
  不過,如馬可所說,如果有以一百億慕魯為單位的資金,確實可以在這次的危機之中提供一臂之力。如果可以買下金融機關的不良資產或提供雄厚的資本,極可能光是如此就能夠免於陷入擠兌人潮的現象。
  然而,巴頓已經沒收走了那筆資金。
  這就是現實。
  身處在股票或投資的世界裡,勢必會與「如果」、「假使」的美夢邂逅。哪怕是再悲觀的人,追根究柢也是因為相信一切會順利進行,才會從事投資。
  然而,現實總是殘酷。即使不斷渴望、祈禱、懇求,也沒有一次順利過。
  哈羅德兄弟的股價在開盤經過一小時十三分鐘後,呈現跌停板。
  那狀態就像心電圖上的波形突然消失不見。沒多久,辦公室裡的電話響起。馬可接起電話以平淡的口吻應對後,喊了我的名字:
  「阿晴先生。」
  「嗯。」
  「葛詹尼加先生打來的。」
  一頭特別巨大牛隻闖進了玻璃工藝品店。

  「對方的說法是,有人在進行組織性的賣空動作,股價因此呈現不合理的低價。」
  去到政府大樓後,才發現莎蒂亞和華萊士都還沒有現身。
  不過,葛詹尼加一副無法繼續等待片刻的不鎮靜模樣向我搭腔。
  「他們說從交易金額來看,肯定是裸賣空。我還聽說那是違法行為!」(註:裸賣空是指投資人沒有借入股票而直接在市場上賣出根本不存在的股票,在股價進一步下跌時再買回股票獲利的投資手法。)
  賣空是一種向某人借入股票來賣出的行為,而裸賣空就是在不但未持有股票,也沒有向人借入股票之下,針對不存在的股票進行賣空的行為。即使是在可以憑空創造出東西的金融界,那也是不被允許的詐騙交易。不過,我雖然時而會聽人提及裸賣空,但並未實際見識過這樣的手法。
  畢竟如果在藉由線上交易系統緊密相連的現代金融市場裡賣出不存在的股票,並不容易兜攏數字。就連如海市蜃樓般的阿法隆,該公司股票也確實存在過。
  「聯絡過證券交易委員會了嗎?」
  「聯絡了。我能不聯絡嗎?只不過,那裡的委員長已經跳上軌道電梯準備逃回地球、顧問律師三人當中有兩人已經提出辭呈!聽說他們是投資不動產失敗!還說什麼如果不轉當民間律師賺錢,就賺不到供女兒上大學的學費!」
  「畢竟在月面有選擇職業的自由,而且講求資本主義。」
  我刻意先這麼說,才繼續說:
  「我聽博士提過打開中央銀行水庫的提議,會實際執行嗎?」
  聽到我的話語後,葛詹尼加一副忍受頭痛的模樣按住額頭。
  「我也聽過說明了。那樣或許能夠解決問題,但有可能引來惡性通貨膨脹,對吧?不過,比起這點,政治性的問題才是嚴重。只是我現在要跟你說明這個政治性的問題有多麼難以解決,就跟想要對一個沒有感冒的人,說明感冒有多麼痛苦一樣。這次危機的一切原因都在於部分金融機關和不動產公司所做出的愚蠢賭注。只要攤開經濟的產業地圖來看一看就會知道的。像金融或不動產這種產業,只占了廣大地圖的一小角而已。幾乎所有企業都是每天持續做著踏實的工作。證券交易所裡有好幾千家公司,更有好幾倍數量的未上市公司,現在不過是因為當中不到一百家公司的蠢行,就害得所有公司暴露在危險之中!每天認真工作的那群人怎麼可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他們會覺得難道賭博賭輸了錢,還要國家幫忙付錢嗎?」
  說到風險和投資回報的關係,反過來也同樣得以成立。
  也就是說,如果承擔了風險,就必須做好也可能得到負投資回報的心理準備。
  「可是,也不能放任一切不管,不是嗎?」
  「沒錯,大家也都明白這點。所以,政府可以出面援助,但相對地金融機關肯定會遭受報復。可能是被監視、受法規限制,或是特別課稅……不管是哪樣的報復,到時候那些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做生意的傢伙肯定會離開月面。更可恨的是,那些傢伙賺到的錢比滿頭大汗在工作的人多出不止十倍。畢竟那些傢伙正是移民有機會在月面當上大富翁的夢想象徵!」
  不論選擇哪一條路,都會遇上死胡同。
  葛詹尼加捧著胃,閉上眼睛在臉上浮現鬱悶的表情。
  他開口說:
  「所以,以我的立場來說,有部分我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你想到什麼好方法了嗎?」
  對於我的發問,葛詹尼加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顫抖著雙唇。
  「想到我必須問你同一句話,我真想要詛咒自己。」
  「總統,你已經拜託過我一次了。」
  我笑著說道。葛詹尼加拜託過我向克莉絲提出無理的請求,我也確實付諸行動。
  雖然最後沒有成功讓克莉絲接受請求,但葛詹尼加聽到我的回答後,露出苦澀的笑容。
  葛詹尼加睜開眼睛大大吸了一口氣後,隨著吐氣的動作開口說:
  「哈羅德兄弟預計在明天公開結算結果。以現狀來說,如果使用他們的評估程式,聽說保有的不動產相關證券,以及看不懂內容的保險契約等等的評估金額達到七十億慕魯的估價損失。不僅如此,這還只是暫定的數字,目前還掌握不到損失範圍會擴散到多大。我聽說是因為牽扯到不動產行情的資產價格仍持續在下跌。」
  「七十億……又是個驚人的數目。」
  我一邊表示認同,一邊吞下就快脫口而出的話語。哈羅德兄弟光是要支付保險賠償金給我的基金,理論上就將蒙受二百億慕魯的損失。也就是說,都已經到了緊要關頭,哈羅德兄弟還是沒有正視事實。不過,我猜想著也可能是因為二百億慕魯的數目有太多位數,所以輸不進評估程式裡。
  如果我在此刻指出這個事實,瀕臨崩潰邊緣的葛詹尼加很可能會拋開一切,跑去改當農夫種植馬鈴薯。
  「這件事一旦公開後,哈羅德兄弟肯定會出現擠兌人潮。所以,他們才會來提出懇求。」
  葛詹尼加朝向我射來犀利的目光。
  「他們說不想以時價來評估,而想要恢復成以帳面價值來評估。也就是不想用現在的價格,而是想用購買當時的價值來評估保有的資產。」
  意思就是,即使是針對依現況來說,怎麼看也知道價格已經下跌的資產,仍打算堅稱該資產直到賣出之前,都具有購買當時的價值。的確,不動產行情下跌得太過急遽。倘若這個危機退去,醫療報告引起的騷動也恢復了平靜,或許不動產會再度升溫,價格也可能回升。這麼一來,如果在這次的恐慌之中耿直地以時價做評估,只會讓狀況更加動盪不安而已。這對誰都不會有好處,不是嗎?哈羅德兄弟想必是抱持著這樣的主張。
  我能夠體會哈羅德兄弟的想法。雖然能夠體會,但也理解葛詹尼加的痛苦。
  為什麼呢?因為那正是葛詹尼加和我能夠擁有現在這個地位的原因。
  「阿法隆當時就是以帳面價值進行不當的評估,才能夠蓋出那麼壯觀的空中樓閣。」
  「……我知道的。」
  「在那之後,以帳面價值來評估的方式就被取消,切換成以時價來評估。原因是如果無法憑會計掌握到資產的適當價格,就無法在市場取得信賴,企業也容易做出違法行為。」
  「我知道的。」
  「還有,揭發這些違法行為正是我們的職責。」
  「我知道的!」
  葛詹尼加大吼大叫起來。
  「可是,已經沒有其他手段了!你想想看如果算出金額高達七十億慕魯的估價損失會怎樣!那將會和布魯‧斯戴爾走上同一條路!」
  「資金調度的可能性呢?」
  「他們說正在全力調度資金,但實在看不出有可能順利調度到資金。重點是,已經沒有時間了。假設延後公開結算結果好了,光是這個不安要素,市場就有可能向哈羅德兄弟宣判死刑。」
  「……你會說資金調度不順利,是因為即使便宜賣出也無法順利調度嗎?」
  如果真是如此,就表示哈羅德兄弟走向死亡的時刻已經進入倒數的階段。
  「不是。」
  「不是?」
  「沒有……你說的正是原因……」
  因為情緒激昂加上疲累,葛詹尼加像發生貧血似的晃動著身體。
  我急忙打算攙扶葛詹尼加,但葛詹尼加朝向我頂出掌心,以手勢告訴我他沒事。
  「……抱歉。不過,那正是原因。我也能夠體會他們的心情。」
  「原因是指?」
  「他們說股價下跌是組織性的賣空動作所導致。」
  葛詹尼加又說了一次「組織性賣空」的字眼。
  然而,對於這件事,我卻是抱持懷疑的態度。畢竟企業針對股價急遽下跌而想要找藉口時,總會陳腔濫調地拿出組織性賣空當藉口。
  「哈羅德兄弟的人在懷疑可能有人靠著組織性的賣空動作促使股價下跌,硬是要營造信用不穩的局勢。」
  「怎麼可能!」
  「至少他們在電話上是這麼提出主張的。不過,你能夠篤定地說那純粹是妄言妄語嗎?」
  「會用到組織性賣空這個字眼時,有一大半都是妄言妄語。」
  我以一個一路深陷在市場裡的過來人身分,做出這般發言。
  「賣空是非常困難的投資。拿博士來當例子好了。你覺得除了博士之外,還有多少人像他一樣成功?如果那個叫什麼組織性賣空的投資可以做得成功,早就有一大堆人在做了。」
  「……我對經濟或投資不熟悉就是了。」
  葛詹尼加看著我繼續說:
  「我好歹也是個政治家。對於人們的想法,或許應該說人們有何居心,我比別人更加敏感。」
  「……什麼意思呢?」
  「月面現在不是處於正常的狀況。現在是呈現恐慌現象。接下來會怎麼改變?以後會怎樣?人們的恐懼心正在蔓延。的確,賣空或許是很困難的投資。不過,我雖然只是玩票性質,但對股票多少有些掌握。一次全數賣出時,價格就會下跌,而一次全數買進時,價格就會上漲。」
  「那當然……」
  「現在只要明白這點就夠了。」
  「可是──」
  賣空投資必須在賣出後再買回。就是因為經常會被抓住這項弱點,賣空投資才會難以進行。
  我試圖傳達這個事實,但葛詹尼加只靠著眼神便讓我閉上嘴巴後,緩緩道出話語:
  「如果目的不在於靠股票賺錢呢?」
  「咦?」
  「你不是也看到了布魯‧斯戴爾被收購的慘劇嗎?那應該可以形容是投資銀行版的擠兌騷動吧?一旦發生那樣的事件,就能夠用令人難以置信的便宜價格買到一家巨大的投資銀行。世人想必都是如此看待這件事,還有……」
  葛詹尼加做了一次深呼吸後,繼續說:
  「投資銀行內部的那些人想必也都是如此認知。」
  每股僅有四慕魯的價值。該時價總額等同於布魯‧斯戴爾總公司大樓的價格。
  如果是在一個月前試圖收購布魯‧斯戴爾,想必需要十五倍到二十倍的價格。如果還出現競爭對手,就是變成三十倍或四十倍也不足為奇。畢竟就算布魯‧斯戴爾的資產再腐敗,仍是一家有盈餘的企業。四慕魯的價格太便宜了。克莉絲的團隊進行了一場太漂亮的交易。那場交易想必會被美名為「完美交易」,在後世的金融史上持續輝煌。
  不過,我們也沒料到會這樣兩三下就談成交易。
  想必人們也確實認知到這個事實。
  「而且,擠兌騷動是道理說不清的東西。很難預測什麼時候會引起擠兌人潮,不是嗎?我查過地球的案例,據說還有案例的起因在於鄰居太太們的聊天內容。擠兌人潮是很容易發生的現象……我想光是有人這麼做出預測,就真的會引起擠兌人潮。」
  「然後就抓住這個弱點,賤價收購……?」
  這是由被稱為「綠票訛詐」的行為變種而來的行為。綠票訛詐是一種買下某企業的所有股票,表現出欲進行敵對性收購的態度,進而讓拒絕被收購的企業高價購買這方手中持有的股票來獲利的行為。雖然這幾乎是一種威脅行為,但並非違法。(註:綠票訛詐(Greenmail)又稱為綠色勒索,命名源自美元鈔票的俗稱green以及訛詐函blackmail兩詞,指個人或一組投資人大量購買目標公司的股票。其主要目的在於迫使目標公司溢價回購上述股票,以進行訛詐。)
  哈羅德兄弟此刻會變得疑神疑鬼,也是類似的狀況。哈羅德兄弟有可能被強硬要求如果不想倒閉,就便宜賣掉公司。
  顯而易見地,萬一真的倒閉了,勢必會陷入一片大混亂。到時候公司資產只能夠在半文不值的狀態下進行結算,債權人極可能變得一無所有。這麼一來,就如克莉絲所說,如果想要多少收到一些錢,只能選擇把公司賣給別人。
  一旦形成擠兌人潮,幾乎不可能自力挽回信用,想必是這般擔憂情緒讓事態更加速發展。
  就哈羅德兄弟的角度來說,等到開始出現擠兌人潮就太遲了,所以會認為哪怕被恥笑過於神經質或想太多,也必須以謹慎態度預想出所有不利的事態,而當中最為不利的事態就是被視為組織性賣空的目標。哈羅德兄弟想必是這麼提出了主張吧。
  不過,讓我感到難以置信的一點是,這樣的謹慎態度不是更應該發揮在平時的投資嗎?如果發揮在平時的投資,就不會做出愚蠢行為,以區區七萬慕魯銷售可針對金額達一千萬慕魯的危險證券做出賠償的契約,也不會那麼瘋狂投入在不動產投資之中。到最後,理應也不會導致估價損失高達七十億慕魯的事態。
  葛詹尼加之所以如此痛苦,是因為在理解這些事實之下,仍希望讓哈羅德兄弟陷入擠兌人潮的可能性多少降低一些。
  我不是該負起責任的一方,所以能夠只把合理的論調掛在嘴邊。
  然而,葛詹尼加站在必須接受人們質詢的立場。他是為了保護月面人們的生活,才會站在現在的位置。
  正因為如此,葛詹尼加才會做出不得已的決定,試圖讓阿法隆使用過的會計手法復活過來。事實上,這麼做就等於要求在結算上協助掩飾七十億的虧損。
  我們是擊垮阿法隆的一群人,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然而,除此之外,我們真的有其他選擇嗎?
  「而且,哈羅德兄弟那群人的擔憂似乎也不是憑空而有。」
  「……難道已經掌握到有哪個大戶集團在動作的證據嗎?」
  投資界裡確實存在著拉幫結伙在操作股價的團體。因為不是每次都能夠順利操作,所以到最後都無法掀起足以席捲市場的旋風。不過,有些強大的大戶集團確實持有不小的影響力。
  然而,比起站在市場結構端的投資銀行,或被稱為Real Money的機構投資人,兩者之間的落差還是大過內行人和外行人之間的落差。畢竟兩者所動用的資金規模相差太遠了。
  我投以質疑的目光後,葛詹尼加搖搖頭說:
  「不是,聽說是有某家企業去找哈羅德兄弟商量。」
  「商量?」
  「那家企業表示有人試圖以這種危險的收購方式收購他們公司,所以想找哈羅德兄弟商量,看能不能在資金調度上提供協助。哈羅德兄弟著實大吃一驚。他們心想既然已經有企業被人以這種方式威脅,就表示自身所面臨的狀況有可能也是有心人士的一連串行動之一。」
  「……有過一樣的例子嗎?」
  葛詹尼加緩緩點點頭說:
  「當然有。告訴我那件事的人物沒有好好遵守保密義務。不過,該人物似乎是無法獨自承受把祕密藏在心裡。那時他一邊哭,一邊說萬一發生什麼意外,他會一輩子懊悔沒有把祕密說出來。」
  「那是……那是在哪裡發生的?」
  一股不好的預感蠢蠢欲動地湧上心頭。哈羅德兄弟的生死將直接影響到月面的生死。
  然而,那是一件讓身處當中的某人因為承受不了把祕密藏在心裡,而洩漏情報的事情。
  這麼一來,只有一個可能性。
  葛詹尼加宛如在描述無法獨力解決的問題,顯得無力地說:
  「綠寶石工業。」
  明明是預料中的答案,我卻無法理性接受這個答案,不由得痛苦扭曲著表情。
  「聽說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葛詹尼加伸手拿起桌上的菸草,但似乎沒有多餘的精力點菸。
  「貴公司似乎受到致命性的虧損,應該需要一筆資金來填埔缺口,不是嗎──聽說對方是這樣切入話題,還問一句:『你們願不願意就順便讓我們來出資呢?』」
  迫切需要資金而接受某人的金錢,最後將會被對方徹底斬草除根是世間常理。但是,如果狀況是不接受那筆資金,就根本活不下去呢?
  我想像著對方出現在巨大總公司大樓,以桀傲不遜的態度提出交易。對方捧著上門的現金金額肯定就像小孩子在亂寫數字一樣,位數多到數不清。一個有能力籌到甚至全人類都難以想像的鉅額資本的人物,恐怕只有通貨膨脹才會讓他心生恐懼吧。
  在一手掌控月面基礎的綠寶石工業裡,該人物想必悠然自得地坐在沙發上,嘴裡甚至還一邊叼著雪茄,一邊面帶優雅的笑容與人交談。
  想像那畫面後,我差點沒有掉下眼淚來。
  因為我猜得出那個人物會是誰。
  想起該人物後,我咬緊牙根說:
  「可是,對於綠寶石工業的致命性虧損……哈羅德兄弟理所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對吧?」
  綠寶石工業之所以會向哈羅德兄弟哭訴,想必是因為不需要一一解釋內部實情。若非如此,綠寶石工業不可能向一個不熟悉的對象請求協助調度救命資金。
  「似乎是的。畢竟哈羅德兄弟似乎在幫綠寶石工業販售那個搞不懂是什麼東西的證券和保險,進而收取手續費。」
  「包銷人……」
  在保險契約上,對於承擔保險責任者會稱之為「包銷人(Underwriter)」,但當初哈羅德兄弟能夠那樣到處推銷保障商品,似乎是因為另有金主在承擔支付保險賠償金的風險。印象中,我最後購買的保障商品似乎是在多數企業表示願意承擔保險風險之下,由哈羅德兄弟整合而得的保障商品。
  意思就是,光是既有的基礎建設業務,綠寶石工業還無法滿足,而背著世人做下鉅額的賭注。
  「……所以,因為賭輸要賠多少錢?」
  「光是他們目前掌握到的就有一百八十億。」
  看來當初我和博士透過哈羅德兄弟購買數目驚人的保障商品,似乎與綠寶石工業有所關連。
  「不僅如此,據說這金額還只限於哈羅德兄弟而已。有跡象指出綠寶石工業也和其他投資銀行做過交易,所以難以想像總虧損金額會有多高。」
  綠寶石工業肯定是樂觀認為保障商品絕對不會遭到違約,以為賣得越多就賺得越多。如此膚淺的心態令人啞口無言。
  他們實在應該思考一下為什麼大英帝國的人對於承擔保險責任者,不直接稱呼為Undertaker。
  除了承擔人的意思之外,Undertaker也有送葬人的含意,就連喜愛黑色幽默的英國紳士們也會遲疑不該以這個字眼來稱呼保險承擔人。
  如今,綠寶石工業挖了一座特大號的墓穴。
  「這個消息還沒有傳出去吧?」
  「聽說還沒有。正因為如此,哈羅德兄弟才會那麼驚訝吧。」
  我稍作思考起來。像鯊魚可嗅到十公里遠的血腥味的一群人正聚集在市場裡,但可以認定這群人還沒有察覺到綠寶石工業內部的慘況。這是多虧了綠寶石工業還保有最低限度的羞恥心,而隱姓埋名透過哈羅德兄弟做下愚蠢的賭注。我們現在等於是僅靠著綠寶石工業用來遮擋私密處的一片無花果葉,勉強保住性命。
  不過,這麼一來,就表示出現在綠寶石工業的掠奪者持有特殊的消息管道。
  「這表示綠寶石工業有人洩漏了內幕消息嗎?」
  「哈羅德兄弟說肯定是的。所以,他們也變得疑神疑鬼。他們心想既然其他公司有內應,我們公司肯定也有。然後,既然有滋事者知道內幕消息,想要播放多少言過其實的新聞報導都有可能。只要找到一個不算是天大的謊言,看起來像是證據的東西,就能夠散播近乎是謊言的消息,不是嗎?更慘的是,就連內部人士也無法百分之百掌握內部如今究竟蒙受多麼破天荒金額的虧損。」
  我閉上眼睛。把綠寶石工業鎖定成目標的人物肯定是巴頓。
  以巴頓的投資哲學來說,聘請一兩名內應可說是理所當然會有的準備動作。
  「而且,哈羅德兄弟之所以想要轉換成以帳面價值來評估,還有另一個原因。也就是基於他們認定的道理。」
  「道理?他們能有什麼論調?」
  我反問後,葛詹尼加的臉上浮現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的複雜表情。
  「雖然我有種被視覺陷阱給蒙騙的感覺,但以道理來說,又覺得好像是正確的。我會這麼說,是因為說到那個賭輸而蒙受致命性虧損的綠寶石工業,當初似乎有個人物在負責下賭。」
  「這有什麼問題嗎?」
  「據說這個人物在綠寶石工業深陷其中的賭博世界裡,算是創世主的存在。」
  「……我掌握不到話題的方向。」
  「你仔細聽啊,在金融機關的那群人都深陷其中的賭注裡,綠寶石工業明明有全世界最了解賭博的人物加持,卻蒙受致命性的虧損。這等於是證明了其他人所做的預測都不可靠。」
  這個說法確實合乎道理。
  我這麼心想的瞬間,也識破了哈羅德兄弟的膚淺思緒。
  既然全世界最懂得計算的人預測錯誤,不就表示這次的莫大虧損也有可能是計算錯誤嗎?怎麼說呢?因為目前所做的損失評估,也是利用這個預測錯誤的數學程式所算出來的。
  「這說法……該解讀成是哈羅德兄弟太謙虛嗎?」
  「意思就是凡事都可以有不同的說法。」
  葛詹尼加深深嘆了口氣,搔了搔頭繼續說:
  「還有,這個幫綠寶石工業下賭注、堪稱創世主的人物,據說已經有好一段時間都聯絡不上。因為無法和負責人物取得聯繫,所以就連綠寶石工業本身也未能掌握到整場賭注的全貌。聽說沒有一個人掌握到虧損金額有多高。萬一在這樣的狀況下走漏風聲,你想想會怎樣?你想想人們會怎麼看待這只黑盒子?我想恐怕會被看待成潘朵拉的盒子,認定盒子裡塞滿會導致世界毀滅的災禍。」
  葛詹尼加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現在處處冒著火花,導火線接二連三地被點燃。看見悽慘的偶然事件居然持續發生,我實在忍不住要懷疑有可能是陰謀論。畢竟這場騷動的火源只因為那份報告書。光是一份報告書,就讓支撐月面根基的金融機關吃大虧而搖搖欲墜。在這樣的狀況下,一道宛如天降的黑影對綠寶石工業展開攻擊……畢竟綠寶石工業是掌控軌道電梯的唯一一家企業,應該有不少人想要拿下他們吧。就連我都可以說出有哪些人。」
  「……好比說?」
  「美國政府之類的。」
  葛詹尼加顯得嗤之以鼻的口吻以及說出的內容,讓我感到訝異。
  另一方的葛詹尼加則是看似有些開心。
  「要找多少理由都找得到。像是為了應付即將到來的宇宙戰爭,所以要把月面改造成軍事基地之類的。你不覺得這完全是在古老地球生活的一群蠢貨才會有的想法嗎?你會覺得太荒唐嗎?不過,地球各國對那份醫療報告的反應都顯得異常。他們似乎當真想要處理月面的問題。或許他們是覺得那很像電影裡的情節吧,但何不回顧一下二十世紀的歷史呢?一路來,時下的先進國家真的在南美洲、非洲或東南亞處理過問題。我們月面是唯一和那些事情無緣的地方。」
  我是在月面出生的溫室花朵。
  我在與地球殘酷歷史隔絕開來的環境下一路長大。
  「不過,也不是不能體會他們的憤怒心情就是了。畢竟有一個像月面這樣在無政府狀態之下也能夠順利運作的國家,就等於是在證實他們在統治國家上有多麼無能。所以,也會讓人忍不住猜測在綠寶石工業負責掌控賭注的人物其實是中央情報局的間諜,並且刻意投入早已知道會虧損的危險賭注。然後,期待的一天終於到來,美國政府派來的另一名特務佯裝成民間人士來收購綠寶石工業之類的……話說回來,用來收購綠寶石工業的資金想必是一筆無法理解究竟是怎麼籌到的鉅款……這更讓人覺得只有國家才有辦法拿出如此鉅款。」
  如果要說一句「這根本是荒唐無稽的劇本」並不困難,但那個人物不是別人,而是巴頓。就算告訴我有大國在他背後撐腰,我也不會驚訝。
  不過,我還是覺得這樣的假設有著過重的虛構感。假使巴頓的背後有大國在撐腰,就沒有理由為了調度資金而鎖定我的戶頭為目標。
  更重要的是,葛詹尼加說的什麼特務只去了綠寶石工業,這點顯得不自然。如果真的早就預測到報告書的出爐將導致不動產行情崩盤,那也應該早就預測到像布魯‧斯戴爾那樣的企業會陷入窘境。
  然而,不光只會影響月面,甚至有可能帶著地球經濟同歸於盡的布魯‧斯戴爾即使就快破產,也沒有看見大國派來的特務現身。那時是計謀在E‧J‧洛克柏格內部掀起政變的一群人的貪念,以及布魯‧斯戴爾的倒楣股東們的道德觀,阻止了月面踏上崩壞之路。
  不過,以做了一個思想實驗的角度來說,葛詹尼加的想法挺有趣的。
  假使布魯‧斯戴爾所面臨的事態是人為所能造成,理論上就能夠逼得任何一家企業走上破產絕路,再廉價收購該企業。這般做法正是巴頓那群人在四年前利用阿法隆所做的動作的進化版。
  「咦?」
  思考到一半時,我忽然有所驚覺。
  四年前的進化版?
  然而,我立刻改變了想法。說到當初預測到不動產行情會暴跌、ABS或CDO會無法履行契約等狀況的人物,就是包含地球在內,理應也只有少數幾個。也就是我、華萊士博士,還有……
  「啊……」
  我總算察覺到了一點。
  就是這個可能性。就是那麼回事沒錯。
  「有一件事……我想請教總統一件事。」
  我嚥下一口口水說道。
  「嗯……什麼事?」
  「關於那個被稱為創世主的人物的名字。」
  「該不會是你認識的間諜吧?」
  葛詹尼加用著開玩笑的口吻發問後,繼續說:
  「聽說是地球上的學者。名字叫作──」
  「安娜‧哈格。」
  葛詹尼加聽到我這麼說,僵著笑臉整個人愣住不動。
  「你真的認識對方啊?」
  面對如此難以回答的問題,我不由得別開視線。
  錯不了的,巴頓肯定是為了這點才僱用羽賀那。
  如果是開發出成為ABS基礎的概念,並且受到多方獵才專家積極招攬的羽賀那,綠寶石工業肯定一下子就信任她。
  於是,羽賀那引導綠寶石工業投入危險的賭注之中,讓風險持續膨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因為如果任憑事態自然發展,綠寶石工業有可能不會購買ABS等商品,就算購買,想必數量也不會太多。想要確實達成賤價收購綠寶石工業的目的,就必須把幫手送進綠寶石工業,讓綠寶石工業投入魯莽的賭注之中。
  我閉上眼睛痛苦低吟。如此俐落的手法讓人不甘心到胃部緊緊揪起。
  所謂懂得預測未來,指的就是這麼回事。
  「阿晴,你怎麼了?」
  聽到葛詹尼加的話語後,我用著痛苦呻吟的聲音回答:
  「陰謀論或許是事實。」
  「什麼!」
  「我知道安娜‧哈格是誰。還有,我也猜得出來是誰企圖得到綠寶石工業,而且這兩個人是合作關係。」
  玩笑話成真。
  葛詹尼加像缺氧的金魚一樣一張一合地不停動著嘴巴。
  「無庸置疑地,他們設下圈套讓綠寶石工業也被迫參加像布魯‧斯戴爾和E‧J‧洛克柏格參加過的試膽大賽。」
  至於應該形容這是瘋狂的舉動,還是應該稱為以計算打底的交易,就要看個人的解讀了。也有人會說投資和投機的差別就在於順利達成目標的叫投資,沒能順利達成目標的叫投機。
  不過,兩者有一個共通點,也就是如果是一個正常人,都辦不到這兩件事。
  畢竟綠寶石工業有可能倒閉的消息萬一被報導出來,將會掀起一場醫療報告遠遠不及的大騷動。一旦演變成那樣的事態,不動產行情將徹底遭到扼殺,只要是冠上ABS或CDO之名的所有金融商品將化為烏有。不僅月面,全世界的投資人因為貪念而吞下肚的炸彈將一鼓作氣地引爆。到時候想必將目睹投資人的鮮血和腦漿散布滿地。
  於是,隨著一場完美的經濟版殺戮戰場上演,我們也將回到以物易物的石器時代。
  「……有、有沒有可能設法解決?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麼危險的事情發生吧……萬一失敗了,月面……不,整個世界真的有可能崩壞的!」
  「有可能會那樣。」
  葛詹尼加嚥下一口口水說:
  「該怎麼做?是不是……果然要拿出印鈔機?」
  「不。我猜即將支付給綠寶石工業來填補鉅額損失的那筆錢,應該是本來會進到我的荷包裡的利益。」
  葛詹尼加嘴巴張得大大的,露出難以置信到極點的眼神看著我。
  也就是說,我等於是當了幫凶促成有可能導致月面崩壞的賭注。
  「只要提出想要解除交易契約的請求,搞不好有可能讓綠寶石工業所蒙受的虧損一筆勾銷。」
  聽到我的話語後,葛詹尼加皺起眉頭說:
  「什麼意思?我是說為什麼會說是搞不好有可能?既然簽約對象是你,不是百分之百有可能讓契約無效嗎?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綠寶石工業本身想要支付虧損想得不得了?」
  「不是。」
  巴頓會不會是在也預測到現在這狀況之下,聘請了羽賀那?
  不,現在就是想破頭也沒用。誰也不知道純屬偶然的部分涵蓋到多大的範圍,有哪部分又是經過計算的結果。我這麼說或許像在開玩笑,但投資銀行在聘請優秀的交易員時,總會重視一項要素。
  也就是交易員的運氣好壞。
  「因為我已經把獲利交給企圖得到綠寶石工業的那個人物。當然了,那是在我同意之下。那是一筆交易。」
  我沒有說出其實是被奪走了利益。
  那是契約。
  那是無庸置疑的交易。
  「……那不是在討論晚餐要由誰來請客的金額吧……我實在一點兒也搞不懂你們的世界。」
  「我自己也無法完全搞懂。我想那應該就跟測不出人們的慾望深淵有多麼深一樣吧。」
  「……不過,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要怎麼辦?你想到什麼好方法了嗎?」
  「關於法律方面的事宜,我會找莎蒂亞小姐問問看。不過,或許可以從不同方向橫加干涉。」
  「要怎麼做?」
  我努力不讓缺乏自信的心態表現在臉上,開口說:
  「安娜‧哈格和我是舊識。」
  羽賀那極可能知道巴頓的真正想法。她可能知道巴頓為什麼會把綠寶石工業視為目標。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我不認為羽賀那會為了金錢而行動,也不像受到威脅。
  這麼一來,就表示羽賀那願意提供協助的部分原因,是因為對於巴頓想要逼迫綠寶石工業的理由有所共鳴。
  不論我的猜測正確與否,只要知道巴頓的想法,自然會有談判的空間。
  因為只要知道對方的想法,就能夠提出替代案。
  「……但是,萬一失敗了呢?」
  葛詹尼加問道。
  克莉絲那次我失敗了。
  「萬一失敗了……請啟動印鈔機。」
  「……不管怎樣,看來距離月面崩壞時刻已經進入倒數的階段。」
  「視狀況而定,這件事可以拿來作為威脅題材。」
  我輕輕聳了聳肩說道。
  這狀況簡直就像為了試膽大賽互相在教唆。
  「哈、哈哈……原來如此,我知道了……我這邊做得到的事情當然也會全力以赴。」
  說罷,葛詹尼加一副彷彿看見鼻頭上停了一隻蒼蠅的模樣皺起眉頭繼續說:
  「不過……我手上也只剩下在背後推動以帳面價值來評估這件事可以做而已。」
  隱瞞虧損。
  雖然停頓了幾秒鐘,但我很快地定下決心。
  「……對於以帳面價值來評估一事,我不會反對。我相信總統也連同我那一份一起苦惱過。」
  「阿晴……」
  葛詹尼加頓時露出就快哭出來的表情。當然了,他沒有真的哭出來。
  「……很感激你願意這麼表態。那麼,我就不客氣地告訴大家已經得到月面英雄的贊同。」
  「我明白了。」
  做出回應後,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先設法掌握到巴頓的想法,再提出替代案讓巴頓取消與綠寶石工業之間的契約。這麼一來,綠寶石工業就能夠迴避一百億慕魯或更多的虧損。這樣做所帶來的價值肯定會高過一百億慕魯。
  不論是一萬還是萬一,都不能允許綠寶石工業有可能倒閉的事態發生。倘若綠寶石工業倒閉,百分之百會引起恐慌,到時候就算有一千億慕魯也不夠拿來滅火。一旦點燃火苗就沒救了。絕對不允許失敗。
  我想起羽賀那的那種態度,就快心情沮喪起來。現在等於是要我在面對羽賀那那雙對我失去一切興趣的眼眸之下,打聽出關於巴頓的情報。我實在不覺得羽賀那會輕易透露情報。
  所以,還有另外一道我必須克服的難關。
  如果想要打聽出巴頓的情報,必須奉上同等對價給羽賀那。
  我有辦法準備出所謂的同等對價嗎?
  甚至是支付三百億或四百億的金錢也沒用。我不認為羽賀那會屈服於暴力,也不覺得她會願意傾聽我的懇求。
  我是不是應該求助於理沙?雖然我很想只靠著自己的力量解決事情,但事態不允許失敗。我應該利用所有可利用的工具。
  離開葛詹尼加的房間後,我在前往飯店的途中寫了電子郵件給理沙,理沙沒多久便寄來回信。看到理沙的回覆內容後,我不由得停下腳步。
  ──對不起,沒能夠幫上忙。昨天我就想告訴你……羽賀那不肯跟我見面。
  羽賀那沒有和理沙見面?我無法理解這樣的事實。羽賀那恨的人是我,而不是理沙才對啊!這是怎麼回事?
  回覆內容還沒有結束。
  ──不過,我死了心打算離開飯店時,飯店的員工轉達了訊息和一封信給我。那是羽賀那要給我的。信裡裝著──
  「軌道電梯票……?」
  ──還有短短一句「對不起」。羽賀那在想什麼?
  理沙的回信到這裡就結束了。我內心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我們正站在月面有可能崩壞的場所。明明如此,身處中心位置的羽賀那卻早已幫理沙準備好軌道電梯票。這簡直就像早已有所預知。
  那正是──
  「難道那傢伙認為月面會崩壞?」
  一股令人作噁的不安感從喉嚨深處緩緩湧上來。我拚命咬緊牙根吞下不安感,並加快前往飯店的腳步。很快地,小跑步變成快跑,當我抵達格蘭德中央飯店時,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八年前來到這裡時我只知道畏縮,四年前來到這裡時我只知道卑微。
  然而,此刻的我絲毫不在意飯店有多麼隆重莊嚴或多麼有格調。
  我一邊上下擺動肩膀喘氣,一邊走進專用電梯準備前往皇家套房。我無法撫平緊張的情緒,更是揮不開不安感。我滿腦子想著羽賀那。那張彷彿一切事物都無所謂、甚至散發出死心感的側臉讓我無法忘懷。
  表現出這般態度的羽賀那會站在有可能導致月面崩壞的場所,同時預期月面崩壞,這代表著……
  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做不好的聯想。這麼做了聯想後,我忽然覺得能夠理解羽賀那的謎樣發言是什麼意思。
  那發言內容就是,雖然巴頓的目的和羽賀那想要前進的方向有重疊之處,但她根本不在乎綠寶石工業這個存在會面臨什麼命運。
  羽賀那和巴頓想要前進的方向相同,但目的地不同。
  一開始我搞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不過,現在我搞懂了。說穿了,那甚至是合乎理論、理所當然會有的回答。
  前進的方向相同,但目的地不同……
  這麼一來,就表示差別在於前進的距離。
  至於羽賀那協助巴頓的行為,如果借一句華萊士說過的話來表達,會是什麼呢?
  試膽大賽。
  在試膽大賽裡錯估前進距離的傢伙會落得什麼下場?
  從懸崖一路直墜地獄!
  我站在5002號房的門前。這是八年前導致我失去一切的飯店裡的最高級套房,也是四年前讓我有機會找回迷失自我的地方。
  一直以來,我總是在思考關於羽賀那的事情。我甚至覺得自己這四年來都是以「如果羽賀那看見我會怎麼想」為基準在行動。
  然而,我之所以能夠這樣直直朝向目的前進,絕不是因為擁有堅毅不拔的精神,也不是因為擁有一顆強韌的心。若不是理沙、克莉絲或艾蕾諾亞緊緊抓住我,讓受盡挫折而就快支離破碎的我得到支持力量,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我。
  這麼一來,就表示我純粹是運氣好。這幾乎是一種奇蹟。
  這麼一來,就表示我應該抱著這樣的想法。
  孤軍奮鬥的羽賀那不知道度過多麼煎熬的日子。
  我想起羽賀那覺得一切事物都無所謂的表情,以及理沙收到的軌道電梯票。
  羽賀那預期到月面即將崩壞。
  「不對……羽賀那她……」
  羽賀那她應該是為了讓月面崩壞才前來的吧。
  她裝出願意協助巴頓的態度,藉由持續把金額大到連巴頓都無法消化的鉅額虧損加諸在綠寶石工業的身上,打算讓真的從沒有遇到過一件好事的月面變得一蹋糊塗。
  她心想:「既然月面僅仰賴經濟而得以成立,當然也能夠僅仰賴經濟使其崩壞。」
  羽賀那以冷靜的態度針對這項弱點展開攻擊,用她那可看穿數學抽象世界的黑色眼眸找出了開關。也就是可以讓月面吹熄燈號的開關。
  我拿出門卡對著房門。這是我用不確定是三百億慕魯或四百億慕魯的鉅額獲利交換來的門卡。到了此刻,我忽然覺得門卡極度具有象徵性的意義。
  如果羽賀那真的試圖讓月面崩壞,該責任無疑會在我的身上。我必須確認當初被甩開的手究竟在絕望的盡頭抓住了什麼。我必須確認自己的所為帶來了什麼樣的因果。
  我必須面對現實。
  不是以被稱為月面英雄而趾高氣揚的投資人身分,而是以那個八年前對現實一概不知、真心相信只靠著一台筆記型電腦就能夠實現任何夢想的川浦良晴身分。
  我開啟一扇通往八年前的門。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開啟了時光機的門。

  飯店的房間裡一片寧靜,彷彿延續了那時的教會場景。
  我站在主臥室的門前,右手握起拳頭準備敲門。
  然而,舉高到肩膀的位置後,拳頭卻違背我的意識遲疑起來。
  不准猶豫!
  我在心中大喊,並使出全力敲門。
  跟著,我抱著甚至想要跨越時空的想法真心誠意地一邊祈禱,一邊呼喊:
  「羽賀那。」
  羽賀那三字穿過喉嚨發聲出來後,我不禁覺得彷彿事隔了八年才再次呼喊這個名字。事實上,我真的是事隔八年才做出因為想要叫住某人而呼喊其名的動作。這八年來,羽賀那三字一直只是個代號,用來代表已成為遙遠過往回憶的某人。
  然而,在這個瞬間,我呼喊了連在夢中也想見到的羽賀那名字。
  所以,即使得不到回應,我也不會再畏縮。
  「羽賀那!妳在裡面吧!」
  我的聲音被隔音效果絕佳的房間地板和牆壁吸收了進去。
  我緊握住拳頭,再次敲門。
  「羽賀那!我有話要跟妳說!」
  於是,我趁勢轉動門把,沒想到門把一轉就開。
  房門並未上鎖。
  思考一秒鐘後,我豁出去地打開房門。
  在那一刻,我陷入當真飛回到過去的錯覺。
  主臥室裡一片黑暗。
  「……羽賀那?」
  遮光性良好的窗簾緊緊拉起。主臥室裡昏暗得讓人難以想像此刻是大白天,一腳踏進後,更是讓人覺得彷彿來到八年前的教會。
  房間的氣味讓我有了這樣的感覺,也聞到了和那時相同的羽賀那氣味。
  「羽賀那。」
  我呼喊了羽賀那的名字。
  不過,這次不是對著不知有何存在的一片黑暗在呼喊名字。
  這次是在知道一片黑暗裡的人物之下,呼喊其名。羽賀那坐在床邊,在膝蓋上掀開著筆記型電腦。她以毫無情感可言的目光直直注視著畫面,時而觸碰螢幕進行操作。
  羽賀那身邊放著看似昂貴的酒瓶以及酒杯。
  在那之後經過了八年的時間。儘管我覺得自己和八年前沒什麼太大的改變,也不代表羽賀那和我一樣。
  「羽賀那。」
  我再次呼喊羽賀那的名字,但羽賀那還是毫無反應。
  難道是沒聽到我的聲音嗎?
  我這麼心想的下一秒鐘──
  「幹麼?」
  那口氣不帶一絲排斥感或厭惡感,也顯得不感興趣。
  機器人般的冰冷話語讓我忍不住就快退縮,但還是立刻開口說:
  「我有事情想問妳。」
  羽賀那依舊保持著沉默,幾乎眨也不眨眼地注視著筆電的螢幕。
  「巴頓為什麼那麼固執地想要收購綠寶石工業?」
  「不知道。」
  回答後,羽賀那輕輕按了一下鍵盤。
  「那妳為什麼要幫巴頓?」
  「……」
  沉默降臨。
  「羽賀那。」
  「我沒理由要告訴你。」
  拒絕的態度。
  我深深吸入一口氣,開口說:
  「妳有理由。」
  這時,羽賀那第一次看向我。或許是因為筆記型電腦螢幕發出微弱的光線,反而讓拉上厚實窗簾的昏暗房間更突顯出昏暗感。
  儘管在如此昏暗之中,仍看得出羽賀那的眼神黯淡。
  「你們的所為含有導致月面崩壞的可能性。」
  然而,對於我的發言,羽賀那沒有做出什麼反應,視線也再次拉回螢幕上。
  我不死心地繼續說:
  「布魯‧斯戴爾原本就快倒閉,但勉強撐了過來。可是,哈羅德兄弟也奄奄一息。在這樣的狀況下,萬一發生綠寶石工業因為算出鉅額的虧損而有可能倒閉的事態,月面將會徹底斷氣。」
  「這樣啊。」
  羽賀那輕聲說道,視線再次拉回螢幕上,不知操作著什麼。
  我仍舊不肯罷休地說:
  「我們現在正在設法阻止月面崩壞。不過,事態的進展速度實在太快,我們能做的事情變得相當有限。所以,我們沒有那種從容度,可以只在旁邊觀看巴頓的試膽大賽。如果真的發生緊急事態,我們沒有可以解救月面的手段。我們不能讓這麼危險的事情發生。羽賀那。妳知道巴頓為什麼要追著綠寶石工業跑吧?拜託,告訴我答案。」
  羽賀那保持注視著螢幕的姿勢,表情一動也不動地說:
  「你知道答案要怎樣?」
  「要解救月面啊!」
  我不由得放大嗓門吼道。即使如此,羽賀那還是毫無反應。一個人再怎麼不感興趣,也會有自然反應。如果突然聽到巨大聲響,身體自然會在無意識之下做出反應。
  然而,羽賀那不動聲色。
  她簡直就像一尊真人大小的洋娃娃。
  「羽賀那……聽說妳給了理沙軌道電梯票。妳該不會是認為月面有可能崩壞吧?不,應該說……」
  我一邊拚命壓抑想要再次放大嗓門的情緒,一邊說:
  「妳打算讓月面崩壞,對吧?」
  「……」
  羽賀那沉默不語。
  她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一直操作著膝蓋上的筆記型電腦。
  「羽賀那!」
  我伸手抓住筆記型電腦。就連被我搶走筆記型電腦,羽賀那也沒有做出任何抵抗。我看向電腦螢幕後,不禁感到毛骨悚然。螢幕上並沒有顯示出什麼奇怪的畫面。也沒有像恐怖電影那樣,以為對方正在寫小說,卻發現是在畫面上持續打著「救命」兩字。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感到毛骨悚然。
  羽賀那方才一直操作著電腦純粹是在玩撲克牌遊戲。
  都什麼時候了,羽賀那居然在玩遊戲排遣時間,這樣的舉動讓我感受到極度的病態。
  「……羽賀那。」
  我呼喊了羽賀那的名字,就像看見某人即將消失到不知何方去而試圖喊住對方。
  羽賀那就這麼任憑我搶走電腦,注視前方的目光也沒有聚焦。
  那發愣的模樣就像放棄了所有一切。
  「羽賀那。」
  我蹲下來伸手觸摸羽賀那的肩膀。
  只有在那瞬間,羽賀那以機靈的動作,無情地撥開我的手。
  「不要碰我。」
  「可是,羽賀那──」
  「不要靠近我!」
  羽賀那像八年前一樣用著歇斯底里的聲音說道。
  她的視線看向虛無空間,不帶一絲動搖。那模樣更顯得病態,我內心滿溢著想要向人求救的心情。
  然而,我不可以逃避,也不會有人來解救我。
  我拚命地鼓舞自己,並開口說:
  「……妳佯裝成提供建議給綠寶石工業,其實持續讓他們購買早已知道會無法履行契約的金融商品。到這部分算是順著巴頓的計畫走。不過,妳讓那金額發展到大得驚人的規模。我沒說錯吧?」
  「……」
  「妳為什麼要那麼做?妳現在簡直……」
  像是打算和月面同歸於盡。
  我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不過,我知道吞下肚的這句話還是傳達給了羽賀那。
  羽賀那看了我一眼。
  「我想怎麼做都跟你無關。」
  羽賀那沒有喊出我的名字。
  「誰說無關!」
  大吼一句後,我因為情緒過度激昂而沒能夠立刻接著說下去。
  即使如此,我還是開口說:
  「當然有關係!」
  「什麼關係?」
  羽賀那看我的眼神不帶一絲情感。
  正因為如此,她的發問狠狠地往我的胸口刺來。
  「跟你有什麼關係?」
  不知為何,我說不出話來。
  我拚命在腦中尋找話語,脫口而出的卻是狼狽的話語。
  「妳是真心這麼問嗎?」
  在那一刻,羽賀那似乎在一片昏暗中鼓起腮幫子。
  「跟你有什麼關係?」
  聽到羽賀那再次詢問,我回答:
  「我想守住月面。」
  「我可不想。」
  羽賀那一副彷彿在告知話題已結束的模樣別開視線。
  然而,我抓住羽賀那的手腕。羽賀那甩動整隻手臂掙扎著。
  「妳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月面……妳正打算讓這個月面崩壞耶!這攸關到幾萬人、幾十萬人的生活,還有……人類一路追尋的夢想和希望……!」
  我和羽賀那兩人互相拉扯著,酒杯翻倒在地上,筆記型電腦也飛了出去。
  「月面根本沒有夢想和希望!」
  羽賀那終於忍不住說出這麼一句。
  「沒有!沒有那種東西!我……我沒見過那種東西!我只看見一群痛苦的人們!月面根本沒有一件好事!」
  月面最好給我消失不見!
  我抓住羽賀那的兩隻手腕,羽賀那試圖甩開我的手。
  男女生之間的力道差距就快被在地球出生長大的人以及在月面出生的人之間的差距逆轉過來。
  儘管隨時有可能被甩開,我還是拚命地抓住羽賀那。
  「難道就因為這樣……因為這樣就要毀掉月面嗎?」
  「沒錯。」
  羽賀那輕聲說道。
  「月面最好消失不見。」
  看見羽賀那看向我的眼神後,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羽賀那的眼神已經超越不感興趣的境界。那明顯是在憎恨我的眼神。
  「……是因為我嗎?」
  對於我的發問,羽賀那沒有回答。
  然而,羽賀那的眼神勝過一切雄辯。
  「對於我那時候的舉動……我真心感到後悔。如果可以,我一直很希望可以重新來過。我是說真的……」
  我的內心深處明明情感沸騰,卻找不到可以傳達情感的話語。
  究竟是怎麼搞的?太教人心急如焚了!
  我勉強擠出話語說:
  「這八年來我一直掛念著妳。」
  「騙人。」
  羽賀那給了回應,而且是非常極端且犀利的簡短一句。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謊言嗎?」
  「我沒有騙妳!」
  回答的同時,我也就快哭了出來。我說的才不是謊言!八年來羽賀那一直住在我的心中。然而,我此刻不是率先想到希望羽賀那能夠知道真相,而是因為羽賀那不肯相信我而感到傷心。
  羽賀那用著充滿怨恨的目光注視著我。
  果然沒辦法挽救八年前的過錯嗎?
  「我、我……做過足以引來恨意的事情。我做了理所當然會被怨恨的事情。我一直很想向妳道歉,並且重新來過。這八年來,我一直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每次採取行動之前,我滿腦子想著當妳某天回來時,如果看見什麼樣的我就會願意原諒我那時的過錯。為了得到妳的原諒,我一路拚命努力。」
  我一邊忍住淚水,一邊用沙啞的聲音拚命擠出話語說道。
  羽賀那以充滿恨意的眼神瞪著我。
  忽然間,充滿恨意的眼角滲出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你為什麼……要這樣騙我?」
  「我沒有騙妳!拜託妳相信我!」
  「騙、騙人……!」
  羽賀那從我的身上別開視線,並且像小孩子在鬧脾氣一樣試圖甩開我的手。
  羽賀那每次低下頭,淚水就會從她的眼中滴落。
  我一頭霧水。對於自己的不理解,我甚至感到悲傷。
  為什麼羽賀那不肯相信我?為什麼她要一口咬定我在說謊?
  而且,既然認定我在說謊,為何又要流淚?
  即使滿腦子的疑問,我還是緊抓住羽賀那不放。為了挽回失去的東西,我甚至不惜前往月面的盡頭,所以絕對不會鬆開手。
  「那……那我問妳,為什麼我要把數目驚人的獲利送給別人?」
  羽賀那沒有停下掙扎的動作,也不肯看向我。
  我不在意地繼續說:
  「妳知不知道我是冒了多大的風險、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賺到那筆錢?……妳們或許會覺得事情很簡單明瞭,但對我來說……那可是一件非常煎熬的事情。真的非常地煎熬。不過,我決定放手去做。我也真的做了。因為那麼做可以讓我朝向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夢想前進。而且、而且……我認為除了那麼做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方法可以得到妳的原諒!」
  羽賀那的掙扎力道轉弱。
  我滔滔不絕地繼續說:
  「所以,贏得那場賭注的時候,比起為自己終於實現八年前的愚蠢夢想感到開心,我心裡有一個更加強烈的想法!現在……現在只剩下一個夢想還沒有實現!那是什麼夢想呢?」
  羽賀那試圖用上臂遮住臉龐,我使出全力緊握住她的上臂,跟著像八年前一樣硬是撐開上臂。
  「也就是和妳重新來過。」
  羽賀那哭花了臉看著我。她的臉上絲毫不見這八年來孕育出來的成熟味。那是八年前面對凡事不順心的現實,無處宣洩自我情感而不知所措的少女面容。
  羽賀那看著我。她用著已不見恨意的目光看著我。
  明明如此,羽賀那卻顯得痛苦地扭曲著表情,別開視線說:
  「你為什麼要……滿口謊言……」
  我也忍不住想要落淚。
  「告訴我為什麼?妳為什麼不肯相信我?我要怎麼做,妳才肯相信我?我沒有騙妳!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抓著羽賀那的手臂使勁晃動。我已經無計可施,只能採取這種方式。不論任何言語都無法表達我此刻的內心情感。就像動物被關在籠子裡時會做出的舉動,我只能夠以使出蠻力的方式任憑焦躁的情緒宣洩。
  羽賀那甚至放棄了掙扎。她在我的面前無力地垂著頭,任憑我晃動她的身子。
  看見羽賀那的模樣,我忽然察覺到自己做得太過分。
  說不定羽賀那不是不相信我說的話,而是不願意相信。
  蒙受虧損時,只要賺到錢就能夠挽救回來。不過,人的情感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是不是只是單方面地在逼迫羽賀那接受我的心情?我是不是只是不停地在舊傷口上撒鹽巴?隨著激昂的情緒開始降溫,這般想法猛烈地吞噬著我。
  即使如此,看著羽賀那無力垂頭的模樣,還是讓我察覺到一件事。
  我發現必須先告訴羽賀那一句話。
  「我到現在……」
  或許是需要勇氣吧,說到一半時,我屏住呼吸像是要吞下什麼。
  「還喜歡著妳。」
  我根本不在乎月面會怎樣。我根本不在乎巴頓的想法。
  對我而言,只有對羽賀那的心意才是真實的。
  不過,我的話語肯定沒有傳達到羽賀那的心中。
  沉默氣氛持續之中,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過。在這段時間裡,市場仍持續奔向崩壞之路,搖搖欲墜的哈羅德兄弟也持續嘎吱作響。就好比戀愛一樣,停不下腳步。
  如同克莉絲和艾蕾諾亞所做過的努力,我也必須讓事情做出了斷。
  羽賀那的行動裝置就掉落在地上。只要確認行動裝置的內容,或許就能夠查出什麼答案。即使上了密碼鎖,也只要拜託賽侯或其他人幫忙,就能夠突破安全防護。
  我準備鬆開手不再抓住羽賀那的手臂。
  就在那一刻──
  「騙人。」
  羽賀那垂著頭輕聲說道,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騙人。」
  羽賀那反覆說道。我甚至沒有想要說服羽賀那的精力,只覺得一股悲傷湧上心頭。
  「騙人。」
  然而,羽賀那沒有閉上嘴巴,她保持垂著頭的姿勢,又說了一遍。
  「騙人!」
  這句話說得既清楚又明瞭。那是在意志堅定、有憑有據之下,朝向對方發出攻擊的話語。
  我注視著羽賀那。除了這句話,我也不知道還能夠怎麼回答:
  「我沒有騙妳。」
  羽賀那抬起頭。
  「騙人!」
  「我沒有騙妳!是真的!妳為什麼不肯相──」
  我說到一半時,忽然間──
  「那我問你,那女人是怎麼回事?」
  我的一切時間頓時停止流動。
  「……怎麼……回事?」
  羽賀那狠狠地瞪著我。她用著恢復情感的眼神瞪著我。
  然而,那不是充滿恨意或憎恨的情感。
  而是一種憤怒。
  「那女人是怎麼回事!」
  「啊……?妳在說什──」
  羽賀那沒有讓我把話說完。
  「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在地球看到的!你早就有其他喜歡的對象!我親眼看到的!就是你!阿晴!我親眼看到……你和其他女人過得幸福美滿!」
  我愣在原地。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態演變,我眼冒金星,整個人就快暈厥過去。我會有這樣的反應不是因為聽不懂羽賀那在說什麼,而是因為我明白了羽賀那在說什麼。
  白痴與天才只有一線之隔。
  我記起羽賀那從以前就是這種人。她明明智商高得嚇人,如果是玩類似黑白棋的遊戲,可以瞬間掌握每一步棋,而且平常像野貓一樣有嚴重的疑心病,卻會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天真地釋出信賴,是一個動不動就可以讓人乘虛而入的女生。
  我深深吸入一大口氣讓空氣填滿肺部,跟著把內心的怒氣、難以置信的情緒、混亂的情緒,以及對混帳世界的恨意全部凝結在一起,化為猛烈的話語吐出來:
  「妳才是白痴!」
  我抓住羽賀那的手臂往這方拉近後,直直盯著羽賀那的眼睛大吼:
  「妳才是在騙人!」
  「我哪裡騙人了?」
  「妳說妳親眼看到的事情啊!妳親眼看到的是捏造出來的故事。妳看到的是那個毫無意義、毫無意義的──」
  毫無意義的《打倒阿法隆英雄傳》!
  「那部電影全是捏造出來的故事!」
  「騙人……」
  「我沒有騙妳!妳!妳竟然會相信那種東西……!」
  因為沒能夠完全宣洩出滿腔怒氣,我甚至無法順利吸氣。
  即使如此,我還是硬張開嘴巴,哪怕要吐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地大吼:
  「那是捏造的故事!我完全沒有參與其中!我也沒看過半次!不過,我大概想像得到會是什麼樣的內容。那部電影八成是寫了我和艾蕾諾亞最後結為連理的結局。我沒說錯吧?」
  在我的凶狠氣勢壓倒之下,羽賀那輕輕點點頭。
  我抬頭仰望天花板,一一找回因為過度憤怒而失去的理性後,編織出話語說:
  「事實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艾蕾諾亞前陣子才在地球訂婚了!她和我之間是清白的!完全清白!」
  「那、那克莉──」
  「克莉絲?妳是說克莉絲嗎?」
  聽到克莉絲的名字後,我像在遷怒似的猛力搖晃羽賀那的手臂。
  「我也傷害了克莉絲!而且傷得很深!可是,不然妳告訴我該怎麼做才好啊!克莉絲陪著我做了四年的復健,也有意願和我一起做投資,她的笑臉那麼可愛,既溫柔體貼又有才華,而且知道努力向上。月面的所有男生看見她,都會認為除了當女朋友之外,不會有其他選項!可是,我已經有其他喜歡的對象!除了拒絕她,我還能怎樣!」
  我從正面直直看著羽賀那,上下擺動著肩膀喘個不停。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多說些什麼。
  以世上的標準來說,羽賀那無疑是個天才,在與巴頓攜手合作的計畫中,她也完美地發揮了天分。如果一切進行得順利,在即使沒有參與金融工作的人們之間,肯定也會成為美談流傳好幾十年。只憑靠智慧就摧毀了一個被稱為月面的城市,姑且不論好壞,身為做出這般壯舉的本人,羽賀那的名字想必會被烙印在人類的歷史上。
  不過,這畢竟是侷限於擅長領域的話題,而每個人勢必會有擅長和不擅長之處。
  而且,我最近才學到一件事。當面對投資以外的事情時,即使是冷酷無情到讓人懷疑他根本不是活生生的人、如惡魔般善於算計、身經百戰的賣空派人物,也會變得像個徹底的笨蛋。
  羽賀那根本一點也沒有成長。我自己也沒有成長,所以或許沒資格說她吧。
  不過,羽賀那擁有的才華不是我能夠相比。
  正因為如此,她的鑽牛角尖想法才會導致這般的事態發生。
  對於這件事,除了錯愕,我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
  如果我的猜測是真實的,那也未免太真實了。
  「那部電影是捏造出來的故事。我……」
  喘口氣後,我面向羽賀那緩緩開口說:
  「我從八年前就一直喜歡妳。羽賀那,我喜歡妳……」
  說完這句話之後,我才總算能夠正常呼吸。羽賀那注視著我,臉上浮現困惑不已的表情。
  我緩緩鬆開羽賀那的手臂。因為我實在使力過度,手指僵硬得無法順利張開。
  或許那是我出自本能的恐懼心態在作祟也說不定。或許是受到八年前的可恨記憶束縛,我害怕一鬆開羽賀那的手,就再也抓不到。
  經過八年的歲月,我終於能夠把所有心意傳達給羽賀那。
  不過,我不可能永遠追著羽賀那的幻影生活下去。
  如果要放棄這項投資,此刻正是分歧點。
  有人會說有勇氣割捨蒙受虧損的部位,才稱得上可獨當一面的投資人。
  我正站在即將從八年前的少年有所轉變的分岔路。
  我的手完全鬆開羽賀那的手腕。
  在那瞬間,羽賀那的手笨重地落在她的膝蓋上。
  我開口說:
  「拜託妳不要說什麼沒有一件好事這種話。我雖然對八年前的事情感到後悔,但和妳一起度過的那幾天真的很快樂。曾經有過一段日子我只靠著那幾天的回憶支撐下去。那是一段描述給別人聽的時候,對方會聽得滿臉通紅,也會被人家說難以置信或被取笑的快樂回憶。難道……難道對妳來說,不是一樣的感受嗎?」
  羽賀那嚇一跳地縮起身子。
  淚水也隨之再次奪眶而出。
  「月面還是沒變,一樣是個愚蠢的地方。在這裡有一大堆令人生氣的事情,不合理的事情更是多到數不清。不過,我不會因為這樣,就希望月面消失不見。因為和八年前的事情一直保有關連,才會有今天的我。我學到人們絕對無法擺脫過去變得自由,也認為正因為沒有斷絕與過去的關係,才有辦法向前邁進。所以,拜託妳也不要有那種想法,想要破壞一切好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我停頓下來,向羽賀那伸出右手。
  當初我就是用這隻右手甩開羽賀那的手,一切事件的元凶就是這隻右手。
  「我希望可以和妳重新來過。我也一直深信可以和妳重新來過,才能夠走到這一步。羽賀那。」
  我直直看著羽賀那的眼睛說:
  「我到現在還是一樣喜歡妳。」
  羽賀那閉上眼睛,在眼裡打轉的淚水隨著閉眼的動作一齊奪眶而出。
  當羽賀那再次睜開眼睛時,我隱約猜測出她的心情。
  如果是一場夢,應該會醒來才對。
  羽賀那心裡肯定這麼想。
  「羽賀那。」
  我呼喊羽賀那的名字,並且更往前伸出右手。
  羽賀那像個小孩子號啕大哭,然後──
  「阿晴。」
  羽賀那說道,並準備抓住我的手。
  「怎麼辦……」
  在那一刻,我握住羽賀那的手:
  「別擔心。我就是來尋找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解決。」
  我就這麼把羽賀那拉近自己,並用盡全力緊緊抱住羽賀那。羽賀那的身軀似乎比八年前來得嬌小,但我想應該是因為我變壯了。
  「真的很對不起,我那時做出那麼過分的事情。」
  羽賀那什麼也沒說。
  不過,羽賀那本來就不是多話的女生。而且,我花了八年的時間才走到這裡。
  所以,儘管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也覺得一眨眼就過了。
  「阿晴。」
  「什麼事?」
  「……我好想你。」
  我終於聽到了這句話。
  在這一刻,八年來的痛苦終於得以劃下休止符。


  第九章

  多虧了低重力,不論是被拋到地板上的筆記型電腦,還是被踢倒的玻璃杯和酒瓶都完好如初。
  羽賀那坐在床邊整理著服裝,我一邊撿起散落一地的物品,一邊詢問:
  「妳現在會喝酒啊?」
  「……理沙也會喝酒。」
  「我沒有要責怪妳的意思啊。」
  「不過,我不會再喝了。」
  羽賀那的語氣顯得莫名地篤定,我不由得抬起頭看時,正好和低頭看著我的羽賀那四眼相交。
  「反正我已經不寂寞了。」
  羽賀那露出像在生悶氣的眼神,那無可言喻的楚楚動人模樣讓我滿懷感傷,同時也痛切感受到自己在八年前做出多麼過分的事情。
  不過,即使這兩種情感哽在喉嚨而甚至無法順利呼吸,我還是沒有杵在原地不動。我站起身子,輕輕把手貼在羽賀那的臉頰上。
  羽賀那閉上眼睛,一副豎耳傾聽的模樣微微歪著頭。或許她透過觸碰到臉頰的指尖,正在下載我一路走來的八年歲月。
  羽賀那緩緩張開眼睛後,沒有顯得難為情,當然也沒有露出憤怒的表情,但也不是平常的鐵面人表情。羽賀那一副有些意外、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也注視著我。
  「現在能夠這樣子,忽然覺得八年的時間一眨眼就過了。」
  羽賀那的烏溜溜大眼珠和八年前一模一樣。
  「如果告訴我現在是那天晚上的延續,我也會相信。」
  羽賀那直直注視著我,做出這般發言。羽賀那說的那天晚上,想必是指我和她不分晝夜埋首於交易,最後筋疲力盡地鑽進同個被窩裡睡覺的那一天。
  當時我們彼此都是不折不扣的小孩子。我們執迷地相信世界充滿著熱情,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作妥協或猶豫。
  不過,我能夠痛切理解羽賀那說的話。
  我捫心自問:「經過八年的歲月後你改變了多少?」
  答案肯定是什麼也沒改變。
  我越過高山、走過深谷,但最後還是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不過,是不一樣的。」
  說罷,羽賀那以指尖抵著我的顴骨部位。
  「阿晴,你長高了。」
  記憶中,八年前的羽賀那似乎比我高一些。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不甘心而反擊說:
  「妳的頭髮變短了。」
  羽賀那輕輕壓低下巴,緊緊抿住雙唇。
  「你比較喜歡我留長頭髮嗎?」
  事實上,不論長髮或短髮都很有吸引力,但羽賀那的個性總喜歡凡事黑白分明,如果老實說出我的想法,她肯定會板起臉來。
  於是,我挑選了符合投資人作風的話語:
  「就跟投資一樣。不論是長髮還是短髮,我會視當下的狀況選擇利多的那一方。」
  羽賀那一副嗅到敷衍意味的模樣,面帶厭煩的表情看著我,但事到如今我也不會感到畏縮。
  「不過,從事投資時也一樣,必須仔細調查才行。」
  「調查什麼?」
  羽賀那沒有抬高語尾的音調,而是以符合她的作風用著像在質問的口氣問道。
  光是這樣的態度,就讓我覺得懷念不已,嘴角也自然地往上揚。
  「好比說為什麼要剪短頭髮之類的。」
  羽賀那一副沒什麼特別用意的態度回答:
  「因為在地球時,長頭髮太重了。」
  「……原來是這樣啊。」
  我內心某處期待著會聽到羅曼蒂克的答案,好比說因為和我分開而剪短頭髮,或是因為看了方才說的《打倒阿法隆英雄傳》而會錯意,以為自己失戀了才剪短頭髮。
  然而,羽賀那畢竟是羽賀那,她的答案完全是以實用性為考量。
  「既然這樣,如果是在月面,留長頭髮也不會有問題吧。」
  「有。」
  出乎預料地,羽賀那回答得斬釘截鐵,我不禁感到驚訝。
  「排排睡的時候,頭髮會被當成墊子壓在底下。」
  羽賀那看我的眼神帶有責備的意味,我猜想那個曾經把她的頭髮當成墊子壓在底下的某人應該就是我。
  儘管知道羽賀那的表現顯得孩子氣,我還是忍不住感到開心,責備的目光也讓我有種搔癢難耐的感覺。
  「我下次會小心。」
  「你的睡癖那麼差,根本不可靠。」
  我的睡癖沒有很差啊!我心裡這麼想,但知道就算反駁回去也沒用。
  而且,現在不需要反駁,未來也還有很多機會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我思考著這些事情時,羽賀那沒有停頓下來,緊接著說:
  「還有呢?」
  「咦?」
  「還有呢?」
  我不明白羽賀那在詢問什麼,露出少根筋的表情注視著羽賀那時,羽賀那皺起眉頭,美麗的眉形也變了形。
  「你不仔細做調查嗎?」
  羽賀那的意思是要我再多問一些事情。
  這樣的撒嬌方式簡直就像愛意氣用事的貓咪。
  不過,為了在腦海裡一一排出其他詢問事項,我陷入了沉默。
  陷入沉默並非因為想不出有什麼事情可以詢問羽賀那,反而是因為有太多事情想問。不過,我沒有輕率地發問。因為無可避免地,我想問的都是會破壞愉快心情的事情。
  「……我聽說你在投資時會做各方面的調查,而且仔細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明明如此,你卻不仔細調查我的事情?萬一羽賀那明顯表現出這般不滿情緒,我就這麼保持沉默或做出敷衍態度恐怕會得到反效果。
  而且,早晚有一天我還是必須問個清楚。
  我從羽賀那的臉頰上挪開手,改以握住羽賀那的手,在她的身旁坐下來說:
  「八年前離開教會後,妳都在做什麼?」
  你問這些要做什麼?如果羽賀那這麼反問,我確實找不到什麼說法可反駁。不過,從事投資時該公司的歷史沿革是非常重要的資訊。
  從一路來得到過什麼,又失去過什麼的資訊中,可找出向前邁進的方向。
  羽賀那應該明白我不是純粹因為好奇而發問,搞不好她連懷疑的念頭都沒有過。
  即使如此,羽賀那還是顯得吞吞吐吐,一副害怕的模樣使力握緊我的手。
  「……有活著。」
  最後,羽賀那說出像愛冷嘲熱諷的十幾歲少女會有的答案。
  我看向羽賀那之後,羽賀那別開視線,就像八年前捱了罵而鬧起彆扭一樣。
  「具體來說?」
  我學理沙可能會挑選的字眼說道,羽賀那心不甘情不願地看向我。
  「不過……我沒有騙人。」
  我不覺得羽賀那是在鬧小孩子脾氣。從她的表情就明顯看得出來。
  羽賀那衝出教會後,搞不好一次也沒有笑過。
  羽賀那的生硬表情足以讓人做出這般想像。
  「離開教會後……我回到養父母的身邊,但早就已經有了我的替身。這也很合理,畢竟我本來就是為了當某人的替身才被那些人買去。」
  我想起巴頓交給我的資料。羽賀那是被一對不知因為車禍還是什麼原因失去愛女而精神不穩定的富豪夫婦買走,安排成愛女的替身。
  「那些人直接把我丟進地球上全面採取寄宿制的學校。在那之後,我的每一天就只是讀書、睡覺,然後起床再讀書。所以,我剛剛說有活著,或許是錯誤的說法。」
  說罷,羽賀那拉起我的手,並把身體縮成一團,讓額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應該說我只是沒有死而已。」
  從事放貸人工作的戶山曾說過:「有些人找不到自我價值,就像甚至孵化不成的小雞。」
  對於自己一直處在幸運環境裡的事實,我克制不住地心生罪惡感。
  還有,對於在八年前的命運時刻,我沒能夠相信羽賀那到最後而甩開她的手的事實也是。
  「對不起喔。」
  不論道歉再多遍,也永遠不夠。
  羽賀那搖了搖頭,但我知道搖頭的動作不是在表達拒絕。
  「以結論來說,我現在人就在這裡啊!」
  我本來打算開口對羽賀那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閉上嘴巴。
  在那之後,趁著羽賀那準備抬頭時,我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以取代話語。
  「在那之後呢?」
  「我一直在計算。」
  羽賀那想必是埋首於數學。數學是她最喜歡的東西,也是唯一的逃避方式。
  不過,這八年來,羽賀那並非一直凍結在灰濛濛的時間裡。有人帶著羽賀那走出象牙塔。
  我站起身子,看向羽賀那。羽賀那抬頭看著我,臉上掛起問號。接下來我要說的不是會讓人覺得痛苦卻又感到懷念的往事,也不是什麼枕邊細語。
  「羽賀那。」
  我呼喊羽賀那的名字後,即使羽賀那一向對人們的微妙情感感受遲鈍,似乎也明白了我在想什麼。
  羽賀那難得做了一次深呼吸後,簡短地說:
  「那個人在兩年前主動出現。」
  巴頓‧古拉鐸斐森。一個讓我們的命運掀起波濤巨浪的男人。
  我離開床邊,走近窗戶拉開窗簾。這不是會想在昏暗房間裡談論的話題,也不應該在昏暗房間裡談論。
  刺眼的光芒筆直射來,我斜眼看向窗外,看見在牛頓市裡也顯得特別高聳的摩天大樓櫛比鱗次。那景色足以提醒我自己正處在世界裡的什麼位置,也足以讓我喚回腎上腺素。
  「阿晴,你知道哪些?」
  玻璃窗上的反射現象映出還一直坐在床邊的羽賀那身影。
  「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轉過身說道。
  「我真的是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妳忘記我來到這裡時的表情了嗎?」
  聽到我的話語後,羽賀那稍微別開視線,思考一陣才開口說:
  「像個死人一樣。」
  畢竟這是事實,我想反駁也難,但還是忍不住希望羽賀那可以說話婉轉一些。
  另一方的羽賀那才不理會我的感受,她看向遠方不知道在回想什麼。
  「那個人兩年前主動來找我。」
  「他有說過。聽說是為了獵才。」
  「那個人和其他傢伙不同。」
  「不同?他不是來遊說的嗎?」
  「他跟人裝熟的功夫比其他傢伙高竿好幾倍。」
  我沒預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不由得露出苦笑。在那同時,也輕易想像出了畫面。
  「不過,跟主動來找我,只知道要我做一些無聊事情的那些人比起來,那個人的態度明顯不同。」
  羽賀那看向遠方說道,看見那表情,我忽然感到胸口一陣刺痛而困惑不已。
  我心想:「怎麼搞的?」但立刻察覺到是怎麼回事。
  我在忌妒。
  「那個人抱有夢想。他不斷向我描述夢想,就像個天真的小孩。他根本不在乎我有沒有聽進去,單方面地不知道描述了多少遍。」
  在羽賀那的面前描述夢想,並得到她的一聲讚美曾經是我最大的心靈支撐力量。
  在如此重要的記憶沉睡之中,持有龐大能量的巴頓卻大搖大擺地闖進來,教我如何不感到痛苦?
  不過,儘管像吃了苦瓜一樣苦不堪言,我還是忍不住揚起嘴角露出笑意。因為巴頓像個天真小孩不停描述夢想的表現,實在太符合他的作風了。
  「雖然你也告訴過我你的夢想,但那個人的夢想跟你不一樣。」
  羽賀那說出令人意外的話語。
  「那、那是……一定的吧?我不認為會是一樣的夢想。」
  「我指的不是內容。」
  聽到羽賀那的回答後,我不由得歪起頭。
  「那個人表現得自信滿滿。」
  羽賀那的直率發言化為一把利刀,朝向我的胸口猛力刺來。
  無所謂啦,誰教我在描述夢想的時候表現得畏畏縮縮的。我忍不住想要鬧起彆扭。
  不過,那時候我確實鼓起極大的勇氣才敢說出夢想。隨著一定程度的年齡增長後,我更明白那是多麼難以說出口的事情。
  所以,如果要問我是在哪一瞬間喜歡上羽賀那,我想應該是在當初羽賀那沒有取笑我的夢想的那時候吧。
  既然喜歡上對方,也只能認輸了。
  「下次我也會表現得自信滿滿的。」
  我舉白旗投降說道,羽賀那保持著正經的表情說:
  「內容的部分,我比較喜歡你的。」
  「咦?喔……」
  不過是聽到「喜歡」兩字而已,我就像個少年雙頰發燙,連話也說不出來。
  我打從心底慶幸著理沙不在場。
  「不過,以實現機率來說,那個人的機率比較高。」
  羽賀那的冷漠話語頓時把我拉回現實。
  「雖然乍看下會覺得是荒唐無稽的計畫,但馬上就會明白只有最初的前提會讓人覺得荒唐無稽。」
  我拚命地轉換思緒。這裡不是八年前的教會房間,而是掀起一陣陣慾望漩渦、位在牛頓市中心的豪華飯店裡的最高級房間。
  「ABS的不履行契約。」
  「沒錯。那個人認為只要發生這樣的事態,再來就能夠幾乎百分之百照著計畫走。還有,克莉絲她們創造出來的商品有個關鍵性的缺陷。我到現在還想不透那個人明明不懂數學,卻知道有缺陷。」
  「缺陷。」
  「差別就在於看待世界的方式。牛頓可說是被給高斯騙了才會破產。可是,距離曼德博出生必須等上很久的時間。」(註:高斯(德語:Johann Carl Friedrich Gauß)生於一七七七年,為德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天文學家,被認為是歷史上最重要的數學家之一,並被譽為「數學王子」。)(註:曼德博(法語:Benoît B. Mandelbrot)於一九二四年生於波蘭,為法國、美國數學家。)
  雖然我完全聽不懂羽賀那在說什麼,但對於ABS的不履行契約,羽賀那手中似乎握有什麼根據。
  巴頓靠著他的一流嗅覺以及眼光識破這點。
  「所以,巴頓的夢想是什麼?」
  我詢問後,羽賀那的表情顯得有些尷尬。
  羽賀那用膝蓋夾住雙手,一副難以啟口的模樣。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有讓妳難以啟口的事情嗎?」
  經過方才那一場大吵大鬧、互相對罵的場面,也在抱著愚蠢的誤解度過四年之久後把所有情緒都宣洩出來,都這樣了,還有難以啟口的事情?
  我完全無法想像會是什麼事情。
  羽賀那開口說:
  「守護月面。」
  羽賀那看著我僵住不動,一臉尷尬的表情。
  或許是為了掩飾尷尬的情緒,羽賀那難得繼續做出說明:
  「綠寶石工業過於強大。他們過度掌控大部分的月面基礎建設。萬一他們遇上危機,月面上沒有其他存在有能力取代。所以,那個人告訴我。他說他之所以能夠還好好活著,是因為月面這個遊樂場的存在。他還說為了守護月面,不能就這樣繼續放任綠寶石工業下去。」
  這內容聽起來道理十足,也是巴頓很可能會說的台詞。
  巴頓持有好幾個姓名和戶籍,是一個能夠自由自在動用莫大金額的人。如果要說巴頓至今仍有未能得到滿足的慾望,恐怕也只剩下為了成功而成功。
  這般心態和病態性的賭徒沒什麼兩樣。比起到手的物品,這種人唯有在設法得到物品的過程中才能夠感受到喜悅。
  不過,我多少能夠體會這種類型的人會有什麼苦惱。在以股市展開的金融世界裡,人們能夠賺取到足以實現任何夢想的莫大金額。
  不過,就這樣而已。為了羽賀那支付那筆錢後讓我有了體會,反正不管怎樣,到手的也只有金錢而已。市場裡看似藏著命運的答案,但永遠不會告訴我們答案。
  然而,即使心裡明白這點,還是會希望至少可以保有一塊天地,可以讓人相信有機會抓住夢想的一小角。
  巴頓的話語應該是不帶虛假的真心話。
  「那這樣,巴頓收購綠寶石工業後……打算分割事業嗎?」
  「他是這麼說的。他說打算在分成幾個部門後,設立競爭公司。」
  「這聽起來很蠢……但又合乎道理。」
  從醫療報告出爐所引起的那場騷動中,也明顯看出了事實。月面確實備有救生艇,但沒有足夠的數量讓所有人都坐上救生艇。
  照理說,既然有需求,就該有供給。
  「這麼說來……如果告訴巴頓月面會崩壞,他有可能願意提供協助?」
  我低喃道,並思考著應該如何進攻。八年前,我用天真的腦袋思考出幼稚交易,向巴頓提出提議。還有,就在不久前,理沙也向我提出類似的提議,我拒絕了理沙。
  如果依舊是同類型的提議,巴頓想必不會接受。必須想出一個巴頓聽了會覺得有甜頭可嚐的交易。
  「不過嘛。」
  「……什麼?」
  羽賀那似乎預測到我打算說什麼,臉上浮現感到厭煩的表情。
  「妳本來是抱著如果妳的計畫失敗也無妨的心態嗎?」
  羽賀那企圖讓月面崩壞。然而,羽賀那的計畫失敗就等於巴頓可以成功達成計畫讓月面未來也繼續存活下去。
  羽賀那皺起眉頭,別過臉去。當初羽賀那的內心想必藏著痛苦不堪的情緒,在全身就快被撕裂開來的相互矛盾心態之下,協助了巴頓的計畫。
  羽賀那絕不是薄情的人。
  羽賀那八成是因為情感過於濃烈,導致連她本人也無法順利管控情感。
  「真的很對不起。」
  我不由得脫口說出這句話。
  「……對不起什麼?」
  沒錯,我在對不起什麼?
  對於害得羽賀那受苦一事,我道歉過了。對於八年前甩開手一事,也道歉過了。
  我不覺得光這樣就能夠得到原諒,也想起還有一件事情我還沒有好好道歉。
  「四年前,在我人生最搶鋒頭的那個時候,我應該站出來呼喚妳的。艾蕾諾亞似乎以為我一定會那麼做……總之,如果那時候我真的那麼做了,《打倒阿法隆英雄傳》那部電影肯定會變成不一樣的結局。」
  羽賀那也不需要在受盡矛盾心態的折磨之下,策畫出如此駭人的計畫。
  羽賀那毫不掩飾地瞪著我。
  「你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除了搔頭,我不知道該如何做出反應。
  「因為太忙了……」
  羽賀那露出鄙視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後,輕輕嘆了口氣。
  「你真的都沒變,還是跟八年前一樣。一旦沉迷於某件事情,就完全不聽別人說話。」
  羽賀那沉迷於創造投資工具的那時候,也曾經全身光溜溜地從浴室裡衝出來。雖然不太願意被這樣的人指責,但畢竟羽賀那說的是事實,我也就沒有強烈反駁。
  「唔……不、不過,我自認現在不一樣了。如果我還是跟那時候一樣的話,現在肯定沒有機會和妳交談。」
  「什麼意思?」
  「如果我還是跟以前一樣,就不會積極地把自己的心情傳達給妳知道,而是會拚命想要從妳口中打聽出計畫內容。」
  「……你是白痴啊?」
  「就是因為不是白痴,現在才能夠保持鎮靜地跟妳交談吧……」
  我越說越沒有自信,連自己也感到沒出息。虧我還擁有「月面英雄」的稱號,這下子恐怕得一輩子努力挽回名譽了。還有,我的注意力完全被月面的騷動吸引過去也是不爭的事實。面對羽賀那的時候之所以會有心急如焚的感覺,想必原因就出在這裡。
  羽賀那看了我一眼後,別開視線說:
  「我覺得是白痴。」
  羽賀那的側臉實在太可愛了,我無力地在臉上浮現笑容。
  「看到我們現在這樣開心在一起,忽然覺得月面正面臨危機像是假的。」
  「那不是假的。」
  個性耿直的羽賀那這麼回應後,似乎很快便想起自己做了什麼事。
  羽賀那露出不安的眼神看向我。
  至於我,我有信心已經沒有露出沒出息的表情。
  「我知道的。所以,讓我問最後一個難以啟口的問題。」
  我先做了一次深呼吸後,開口說:
  「我想要知道妳讓綠寶石工業持續買進的部位全貌。也就是為了讓月面崩壞,而持續埋下的炸彈數量。」
  羽賀那頓時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大大吸了一口氣後,把潘朵拉盒子的鑰匙交給了我。

  聽完羽賀那的說明後,我不禁覺得我們來到相當高的境界。
  說到八年前賭上外區多數居民的命運的那場騷動,頂多也只有一百萬慕魯的金額。
  如今從羽賀那口中說出來的金額,卻是當時的一萬倍都還嫌不夠。
  「結果是多少金額?」
  葛詹尼加坐在辦公室的書桌上問道,緊張得甚至忘了屏住呼吸。
  「預估虧損總金額可能會高達八百億慕魯。這個金額還是只限於在這個時間點計算出來的結果。」
  「意思是說接下來虧損金額還可能增加?」
  「就理論上,如果只有ABS、CDS以及保障商品,其虧損金額會有上限。畢竟如果一切都不履行契約,證券就會變成廢紙,只要支付和該證券相同金額的保險金,就可以了結事情。」
  「聽你說得一派輕鬆,就會覺得好像是那麼回事……」
  「好一筆天不怕地不怕的金額啊。」
  與莎蒂亞一起前來的華萊士夾雜著嘆息聲說道。或許是金額過於龐大,已經來到甚至會讓人感到佩服的境界。
  馬可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葛詹尼加則是揉著眼頭。
  「所以……那些冷血無情、以追求利益為第一的經濟野獸要怎麼創造出更高金額的虧損?該不該幫他們申請金氏世界紀錄啊?」
  「他們的計畫還有下一個階段,同時也是陷阱。」
  在飯店裡聽到羽賀那的說明時我震撼不已,但現在克制著盡量不讓自己回想起當時的感受說道。
  若不是從羽賀那的口中聽到那件事,我恐怕會內心受挫。
  我之所以能夠免於內心受挫,是因為說出那件事的羽賀那看起來內心嚴重受挫。
  「他們在做也牽涉到外匯的大規模期權交易。」
  「外匯?期權?」
  葛詹尼加皺著眉頭反問道,就連莎蒂亞和馬可也一副猜測不出話語含意的模樣。現場只有華萊士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我。
  「期權是指以一定的價格,在未來的某個日期買賣某物的權利。如果是外匯期權,舉例來說,就是可以在三個月後以比現在更便宜的價格買進慕魯的權利。即使到時候慕魯的價格上漲,還是可以便宜買進。」
  「嗯……我大概可以想像出是什麼樣的交易。這樣的交易怎樣了?」
  「在醫療報告出爐之前,月面經濟一直處於絕佳的狀態。也就是說,不論對地球上的哪個國家,月面的貨幣表現得越來越強勢。」
  「嗯,這點我知道。多虧月面的貨幣夠強勢,使得進口商品的價格下跌,人們的生活也可以過得越來越輕鬆。相對地,不動產的價格倒是一路持續攀升……」
  「也就是說,當時會有動機投入以慕魯會越來越強勢為前提的賭注。如果反過來說,只要預測得到未來將會崩壞,就能夠輕易攻擊其脆弱性。」
  「……抱歉,我腦袋不靈光。什麼意思啊?」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後,開口說:
  「如果是慕魯的價值未來將持續上漲的狀況,以未來慕魯會升值為賭注的期權價值當然會上漲。相反地,如果是慕魯必須貶值才有利可圖的期權,就會變得毫無價值。」
  「……這當然是沒錯……然後呢?」
  「可是,即使大家都認為慕魯有可能升值,當中還是有人會認為慕魯有可能貶值。對於抱著這種想法的人,就可以把毫無價值的期權賣給這些人。重點就是販賣當未來慕魯貶值時可以有備無患的保險。」
  「又是保險……」
  「是的。如果慕魯一直處在持續升值的狀況,期權就和期滿後就不具效用的保單沒兩樣,綠寶石工業販賣越多這種保險,就賺越多錢。不過,相反地,當慕魯貶值,期權被扣下扳機發揮效用的那一刻就會是個大問題。到時將會引起一場大爆炸。」
  「……是他們自己要賣保險,當然會這樣,不是嗎?究竟這樣會有什麼問題……」
  看著葛詹尼加一邊忍受頭痛,一邊像在摸黑似的試圖跟上不熟悉的金融交易的話題腳步,我以冷漠的口吻說:
  「總統,你還記得當一切真的都無藥可救的時候,我們的最終手段是什麼嗎?」
  「嗯?就是啟動印鈔機……啊!」
  「沒錯。只要啟動印鈔機大量印製慕魯鈔票,慕魯勢必會貶值。」
  「意、意思是……如果為了解救綠寶石工業而印製慕魯鈔票,會害得想要解救的對象蒙受更多的虧損……是這個意思嗎?這、這太誇張了吧!這是什麼狀況啊!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情!」
  「會讓我覺得最掃興的瞬間就是聽到這種話題。就是為了避免這種事情發生才有的策略吧。」
  華萊士以沉穩的口氣說道。
  「博士所言甚是。賣空動作做到一半時,最掃興的就是遇到政府介入。當然了,一旦綠寶石工業陷入窘境,政府會插手干涉也是可預期到的事情。不過,說什麼也要設法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這個莫大的期權交易陷阱是安排好的措施,目的在於預防政府啟動印鈔機,或是企圖讓政府的介入在實質上變得無效。所以,就計畫的性質來說,期權交易的對象極可能是協助綠寶石工業收購計畫的人物。」
  「嗯,這部分我也認同。畢竟如果期權的陷阱發揮太大的效果,導致因為莫大虧損而適得其反,那就傷腦筋了。對方應該是打算在覺得太過火的時候就取消交易,適當抑制虧損的金額。了不起的手段。這真的是人類計畫出來的嗎?」
  其考慮周到的程度完全不輸給惡魔。
  「如果真是這樣……那現在要怎麼辦?我們還能怎麼做?」
  「目前還不知道我們還能怎麼做。不過,我知道應該怎麼做。」
  我舔了舔嘴唇說:
  「只要一邊設法不讓哈羅德兄弟和綠寶石工業陷入擠兌騷動,一邊也設法不讓慕魯貶值,讓這場騷動平息下來就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葛詹尼加笑了出來。他單手摀住臉一副難以忍受的模樣,上下擺動肩膀笑著。
  「這簡直就是戈耳狄俄斯之結嘛。」(註:戈耳狄俄斯之結(Gordian Knot)是關於亞歷山大大帝的傳說故事。一般用來隱喻使用非常規方法解決不可解的問題。根據傳說,這個結不存在繩頭。)
  華萊士說出這麼簡短一句。
  「意思是要尋找可以把繩索一刀砍成兩截的傳說長劍嗎?」
  馬可這麼發言後,葛詹尼加大吼說:
  「要上哪裡找那種鬼東西!」
  葛詹尼加的耐性似乎已經到了極限。
  「阿晴,你離開後過了十分鐘,投資銀行的米勒‧倫奇也主動來跟我們聯絡!幸好他們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家銀行的腐敗程度,所以甚至想放棄調度資金,直接跳到尋找願意收購他們的對象。米勒‧倫奇應該是顧慮到如果勉強硬撐下去,可能會像布魯‧斯戴爾那樣被賤價收購。他們還順便說什麼希望政府幫他們說幾句好話。曾幾何時我們政府搖身變成可靠的對象了!我真是與有榮焉啊!」
  「……有適當的人選嗎?」
  「就我所知,投資界的所有投資人都陷入恐慌狀態,每個人把現金藏在衣櫥裡,不是嗎?這麼一來,目前持有現金的,恐怕只剩下代管善良客戶存款的商業銀行而已吧?以規模來說,應該會是月球銀行比較有可能吧。只是不知道收購價格會是多少就是了。」
  「非常適當的人選。」
  聽到我這麼說,葛詹尼加深深嘆了口氣,以哭求的聲音說:
  「怎麼想也覺得事態已經來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一切都處在必須臨陣磨槍的狀況。我想要立刻啟動印鈔機大印特印鈔票。這樣就可以終結一切。如終結一切的字面含意,所有東西都會結束得一乾二淨!莎蒂亞,在法律上不需要通過議會,我隨時都可以進行,對吧?」
  「是的。議長已經不知神隱到哪裡去,四個議員當中也只剩下一個議員。所以,只要利用總統的推薦名額安插某人進議會,就能夠符合『應取得在席議員過半數贊成』的法律規定。」
  「就是這麼回事。而且,只要把印鈔機的插頭接上插座,就可以立刻運轉,對吧?就是一種可以輕鬆plug & play的概念!」(註:plug & play的中文是隨插即用,指在電腦加上新的外部裝置時,能自動偵測與配置系統的資源,不需要重新組態或手動安裝驅動程式。)
  「嚴格說起來,應該不是play,而是禱告的pray吧。」
  「相當犀利喔。」
  對於華萊士的輕佻發言,莎蒂亞聳聳肩做出回應。
  「可是,現在只剩下這個方法而已啊!」
  葛詹尼加大聲喊道。
  目前正處於絕望的事態。如果顧及某一方,另一方就會不支倒地,如果做了某件事,這方就會撐不住。
  現在是一頭特別巨大牛隻誤闖進玻璃工藝品店。不論再怎麼費心費力,也免不了災難。
  「不過,那真的是最終手段。一旦用了它,就再也無法恢復原狀。」
  「……你不覺得凡事都必須付出代價嗎?」
  「如果到最後同樣是面臨月面崩壞的結果,也可以考慮不要插插頭,靜下心來禱告。」
  「喲?意思是要交給市場去自然發展?十分符合月面的自由主義氛圍呢!好一個貫徹始終。」
  華萊士一副在挖苦人的模樣輕笑說道。
  「那才是無能的教條主義!那群人無法自力解決問題的事實已經明顯擺在眼前!根本不可能選擇什麼都不做!」
  「所以,我認為只能好好思考。」
  我致力保持冷靜地說道。
  「一直思考到真的已經到了極限的地步。」
  「在那部電影裡你好像說過類似的台詞。」
  我看向臉上掛著笑容的華萊士,皺起眉頭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厭煩的情緒。
  不過,我不是因為華萊士的輕佻發言而板起臉。
  我是想到如果說出造成如今這般事態的一大半原因在於那部電影,不知道華萊士會不會相信?
  「話說回來,做投資時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撤退時間。」
  華萊士舉起拐杖敲打一下地面。
  「沒錯,我也覺得必須設一條死心的界線。雖然讓印鈔機運轉會面臨新的問題,但可以迴避短期內的危機。這是很重要的事情。至少這樣可以多爭取一些時間讓人們逃出月面。」
  「嗯……這也是必須解決的問題……我請人計算過,就算全面啟動軌道電梯,要把月面所有人送到地球去,也要花上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而且,這還是沒有把重力訓練設施的消化量考量進去的數字。目前還掌握不到在月面出生,而且從來沒有去過高重力圈的人數,但應該……沒辦法讓所有人同時接受訓練吧。凡事都有商量的餘地,唯獨綠寶石工業一定不能突然倒閉,陷入無法完全發揮功能的狀況。不論是空氣循環,還是圓頂氣溫的維持,可都是由綠寶石工業一手掌控。到時候將引發史上最大規模的宇宙意外。」
  這麼一想,我不禁深刻體認到月面是建立在一切事物皆順利運作的假設上,才得以成立的世界。原來地球上的多數國家之所以都是由政府來掌控重大基礎建設,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那麼,舉白旗投降的界線要怎麼畫?」
  葛詹尼加發問後,大家的視線很自然地集中到華萊士的身上。
  如果是一般的股票交易,最大的虧損就是股票變成廢紙的瞬間。不過,如果換成是賣空,因為股價上漲將帶來虧損,所以理論上將會有無限大的虧損。因此,在從事賣空這種投資時,抓對撤退時間會比一般交易來得更加重要。既是賣空專家,又是悲觀帝王的華萊士博士,面帶不悅的表情說:
  「你們這些傢伙……把重責大任都丟給我這個就快去見閻羅王的老頭子是抱著什麼心態?」
  「假設失敗了,如果那個人已經往生,也不好意思說他壞話,不是嗎?」
  華萊士這位最會挖苦人和說風涼話的天才,也不由得露出厭煩的表情看向莎蒂亞,但莎蒂亞用力眨一下眼睛朝向華萊士拋媚眼。
  「……聽說從事法律業的都是壞人,看來是真的呢。」
  「呵呵呵。」
  「真是的……真後悔我為什麼不乖乖躺在病床上……偶爾應該要聽瑪莉亞的建議的。」
  華萊士用著不屑的口吻說道,跟著屏住呼吸並閉上眼睛好幾秒鐘,彷彿潛入了智慧的泉源之中。
  「如果哈羅德兄弟的股價跌破十慕魯,就可以認定前往地獄的時刻已經進入倒數階段。我大致計算過資產價值,但一旦低於十慕魯,就算扣除掉那些被掩飾的虧損金額,也會落到不合理的便宜價位。如果股價跌破到這個價位,就表示市場完全不信任哈羅德兄弟的帳簿和未來。再來也只能等死了。」
  「綠寶石工業呢?」
  葛詹尼加痛苦呻吟地問道,華萊士瞥了葛詹尼加一眼後,看向我說:
  「當然是以綠寶石工業安然無事為前提。雖然完全想像不出會是什麼狀況,但只能在那之間找出平息這場騷動的方法。一旦綠寶石工業開始搖搖欲墜,就沒有閒工夫猶豫了。到時候什麼也不用思考,只能插上印鈔機的插頭,誠心禱告而已。包括我們在內,將會有幾十萬人被留在宇宙空間。」
  「政府不能代為經營嗎?」
  馬可插嘴問道,莎蒂亞在臉上浮現帶有挖苦意味的笑容說:
  「如果那麼做,在實質上會變成國營事業。就法律方面,將必須通過議會審查,你覺得這有可能嗎?如果綠寶石工業變成國營事業,其他企業就會一家接著一家擔心起下一個會不會輪到自己?到時候議會恐怕會紛爭不休吧。」
  「可是……這是攸關人們性命的事情耶?也攸關到愛找碴的議員們本身的性命耶?」
  看見馬可感到難以置信到極點的反應,莎蒂亞笑得更加開懷。
  「哈哈哈!馬可,這裡可是一群覺得金錢比性命重要的人們的遊樂場啊。」
  如果是在平時,這只是一種喜歡自爆缺點的發言,但此刻夾雜著真實意味。
  「而且,在提出政策讓綠寶石工業變成國營事業,並由政府代為經營的當下,或許表示贊成算是合理,但拜這個政策所賜得以平息事態後,才是真正棘手的時刻。議員們不都是企業派來的人嗎?而且,也會留下會議紀錄。有哪個議員希望自己留下贊成讓企業國營化的汙點呢?」
  議會是一個講求合理性、利己主義至上的經濟人流連徘徊的地方,早就是耳熟能詳的事情。
  那些經濟人把重大決策交給別人去決定,自身則是只要能夠從中獲利就好。
  「國營化啊?月面上賣的字典裡應該沒有這樣的字眼。」
  葛詹尼加說道。
  「是啊,我不敢想像那會引發多麼嚴重的混亂場面。」
  「這麼一來,最理想的做法還是要設法說服企圖執行惡魔計畫的某人。」
  「……對了,阿晴,你做得到嗎?」
  葛詹尼加雖然用著像在發問的口氣,但明顯不是問句。
  我這麼回答:
  「我跟他目前是一勝一敗。」
  我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但想必不是因為疲憊。
  「我們可以幫忙做什麼?」
  「請為我禱告。」
  我別無選擇,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

  離開政府綜合大樓前往格蘭德中央飯店後,發現羽賀那站在5002號房的門外等候。
  「妳被鎖在外面啊?」
  因為房門是採用自動上鎖的設計,我沒多做思考便這麼詢問。
  「…………嗯。」
  保持沉默好一會兒後,羽賀那簡短應了一聲。我一邊輕笑,一邊掏出自己的門卡開門。不過,與羽賀那擦身而過時,我發現羽賀那偷偷地將門卡收進口袋裡。或許羽賀那是迫不及待想要早點見到我,才會在門外等候。
  看見羽賀那這般可憐兮兮的舉動,我不禁感到開心,但輕鬆的心情很快就沉重起來。
  「結果怎樣?」
  即使是在八年前,羽賀那也鮮少會主動發問,現在卻這麼詢問。看來羽賀那不是因為太想念我,而是在意狀況在意得不得了。明顯看得出羽賀那為自己的所為感到後悔。
  在投資界,自己的想法造成反效果而導致嚴重事態的例子並不罕見。不過,以羽賀那的例子來說,她是抱著篤定的心態持續讓綠寶石工業承擔風險。
  妳是被我逼入絕境,加上受到巴頓的慫恿才會那麼做。就算以這樣的說法安撫羽賀那,想必也不會有什麼效果。
  我打從心底期望能夠設法排除這個危機,哪怕只能減輕一小部分,我還是希望能夠減輕羽賀那的悔意。
  為了迎接能夠以笑臉面對彼此的日子,我誠摯地祈禱著。
  「狀況比想像中的糟。」
  「……米勒‧倫奇?」
  羽賀那輕聲問道。
  我驚訝地看向羽賀那。
  「我拿給你的程式似乎算得很精準。」
  說著,羽賀那敲起行動裝置的鍵盤。
  也就是那台羽賀那之前在玩撲克牌遊戲的裝置。
  「如果這計算結果正確,下一個會是哈羅德兄弟陷入危機。」
  羽賀那看著畫面,說話的語調宛如在告知軌道電梯的班次資訊。
  羽賀那所設計的程式是根據ABS、CDO以及保障商品的價格,將該金融機關對於風險所表現的積極度加以數值化,並且可模擬當不動產行情腐敗時,該金融機關本體是否也會腐敗。那程式似乎是透過用於模擬傳染病如何散播或森林大火等災害的演算法,來呈現會引發擠兌騷動的信用不穩要素。
  模擬畫面上顯示出金融界密密麻麻的網路,以及帶來信用不穩的擠兌騷動。那畫面看來看去,只會覺得像一張惡魔為了預測世界末日而勾勒出來的未來地圖。
  當初羽賀那讓綠寶石工業持續累積風險的時候,就是使用了這個程式,為了提供參考,我也給了華萊士同一個程式。
  看在我的眼中,會覺得難以相信竟然能夠設計出這樣的程式,但羽賀那告訴我如果是在兩年前就預測到未來會發生什麼事,也就不會太困難。
  尤其是針對數據類,公開數據當中頂多只找得到把ABS或CDO的發行金額整理在一起的數據,而照理說,就算找遍所有地方,也找不到羽賀那和巴頓拿來參考的資訊。然而,巴頓就為了這點設立公司來收集資訊,並仰賴人力打電話給全世界的金融機關,打聽出部位或價格設定的相關資訊,再加以整理。
  事實上,世上專門提供行情資訊的服務業公司當中,幾乎每一家公司都會承接這類庸俗的工作。所以,想必接電話的那一方也不會特別起疑心。
  不管怎樣,巴頓的固執程度嚇得我就快腿軟。不過,我也像得了妄想症,抱著執著信念去到月面盡頭確認發電所的存在。
  雖然在規模和經驗上,我都輸給巴頓,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過,應該不至於不夠資格和巴頓一較高低。畢竟我們看著一致的方向。
  我在羽賀那身邊探出頭看向畫面說:
  「理論上來說,哈羅德兄弟還可以撐多久?」
  「……如果現在這狀態持續下去,可以撐一個月。不過,這是在不動產行情得下跌率維持一定的假設下所計算出來的結果。如果市場狀況惡化,信用不穩就會呈現非線形走勢。」
  「意思是如果暴跌的話,會提早崩壞?就像……密密麻麻的程式字串一個一個垮下來那樣?」
  「沒錯。不過,很難預測到什麼時候會出現急遽變化。而且,一旦開始崩壞,一切會在瞬間結束。就跟在細小樹枝上慢慢施力一樣,施力到一半時,細小樹枝會承受力量而呈現彎曲狀態。不過……」
  「到了某個點就會斷成兩半。」
  羽賀那保持看著畫面的姿勢輕輕點頭。
  「我不確定這個程式有多可靠。這畢竟只是模擬。」
  羽賀那的發言相當謹慎。不過,與其說是態度謹慎,或許應該形容是羽賀那期望只是模擬的心態表徵。
  「妳說的米勒‧倫奇,程式的預測正確。這個消息目前還沒有在市場上傳開來。順便問一下,布魯‧斯戴爾那時候是怎樣的模擬結果?」
  羽賀那一副準備告解罪刑的模樣說:
  「……預測正確。」
  那時羽賀那之所以如死人般面無表情,還玩撲克牌遊戲來排遣時間,是因為她篤信會是什麼樣的未來。
  意思就是,羽賀那預測出如果照這樣下去,綠寶石工業將會垮台,月面也會沉沒。
  「可是……人類不會照著數學行動。」
  羽賀那的這句話像是說給自己聽。
  「沒錯。畢竟那個程式裡應該沒有涵蓋到我這種人。」
  如果要說這在安慰人的說法,我也無力反駁,但我們也只能夠選擇相信。就連艾薩克‧牛頓,他即使能夠預測出行星運動,也無法預測出人們的瘋狂程度,最後落得因為玩股票而蒙受鉅額虧損的命運。
  「可是……要怎麼做?」
  「也只能動腦思考了。」
  動腦思考出所有人都可以履行契約,慕魯也不會貶值,進而平息這場危機的方法。
  「還有,說服巴頓的方法。」
  綠寶石工業扛著超出巴頓所預估的虧損金額。如果讓巴頓就這樣繼續向前衝刺,極可能發生他沒有預測到的事態。
  為了避免發生那樣的事態,理應已經匯入目前交給巴頓管理的帳戶裡的幾百億慕魯肯定可以帶來幫助,甚至應該說如果沒有那些錢,就真的只能抬出印鈔機了。
  「做得到嗎?」
  「只能硬著頭皮去做。」
  我這麼回答後,臉上還是忍不住浮現苦笑。
  「不過,就目前來說,可以用來說服巴頓的題材實在太少了。憑巴頓那種性格,就算他的目的是想要阻止月面崩壞,我也實在不認為他會因為聽到一句『月面搞不好會崩壞,所以請你停手吧』就願意接受。」
  「……那個人很像動物。」
  「動物?哈哈,確實很像。」
  我發現自己的笑聲比想像中的更像在乾笑。
  「要說服他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唯有提出交易,巴頓才可能接受。」
  「……交易。」
  「妳千萬別再說要賣掉自己那種話啊。」
  聽到我的話語後,羽賀那嚇一跳地縮起身子。
  不過,羽賀那在那之後經過了八年的歲月洗滌,所以沒有噤聲不語。
  「……如果可以賣得三百億慕魯的價格,我倒覺得應該考慮一下。」
  烏溜溜的眼眸發出帶有些許卑微意味的目光看著我。為了讓自己有機會握住羽賀那的手,我可是支付了高過三百億慕魯的金額。
  可能是深植在投資人內心的小家子氣個性在作祟,覺得一定要拿回本才划算,我終於忍不住伸手觸摸羽賀那的臉頰。

  「不過,那樣的金額也沒有讓妳敞開心房,不是嗎?」
  「但我有考慮過。」
  「咦?真的嗎?」
  我感到訝異。
  「我還以為妳完全不想理會我……」
  「沒那回事的。」
  羽賀那露出有些不悅的眼神看著我。
  「不過,我沒辦法相信你……」
  「最後妳還是相信我了。光是這點,就讓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真的嗎?」
  羽賀那明明是很容易就會相信別人的人,現在卻表現得疑神疑鬼。
  不過,如果問我羽賀那哪一點最可愛,我肯定會說就是這點。
  「真的。」
  我凝視著羽賀那的眼睛說道。羽賀那像貓被人盯著看時會有的反應一樣,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樣瞇起眼睛別開視線。這或許是一種動物的本能吧,一看見對方逃跑,很自然地就會想要追上去。
  幾乎在無意識之下,我稍微伸長原本摸著羽賀那臉頰的手,扶著後腦勺讓羽賀那的臉往我這方靠近。
  察覺到我的舉動後,羽賀那的身體僵住不動。不過,她當然沒有抗拒。八年前我們兩人在深夜裡一起鑽進被窩的記憶甦醒過來。
  據說人類在陷入危機狀況時,會本能地想要留下後代而性慾大增。我的腦海裡閃過這樣的想法,但那其實是想要逃避眼前的緊張氣氛而在找藉口。
  我和羽賀那的距離近得甚至可以數出她有多少根睫毛。
  在這狀況下閉上眼睛準沒錯。
  就在那一刻──
  叮咚~門鈴聲響起,敲門聲隨即傳來。馬可說過要先去一趟辦公室再過來飯店,我猜想著肯定是馬可,不然就是理沙。
  不管來者是誰,我和羽賀那都因為突如其來的門鈴聲,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房門。
  我為門外的沒禮貌訪客感到氣憤,但同時也察覺到自己不知為何鬆了口氣。
  我為自己的沒骨氣感到窩囊,並準備站起身子的那一刻,柔軟的觸感忽然貼上我的臉頰。
  「唔!」
  我轉頭看向羽賀那,羽賀那面無表情地別過臉去。
  叮咚~門鈴聲再次響起。沒辦法,畢竟拖了一些時間還沒上前應門,難怪會被催促。

  面對理沙時,羽賀那始終一臉不開心的表情,就像鬧著彆扭。不過,羽賀那八成是因為上次趕走理沙,心裡覺得尷尬。當然了,理沙不是會在意這種小事的人,她只顧著因為能夠再次與羽賀那重逢而感到開心。馬可恰巧在飯店門口遇到理沙而一起前來,他來到我身邊說:
  「她和艾蕾諾亞小姐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女生喔。」
  「也跟克莉絲不同吧。」
  「……看起來就像個腦袋機靈的寬客。」
  「別看她那樣,當你發現她其實感情意外豐富時,就會覺得真的很可愛。」
  我一臉正經地說道,臉上也因為自己做出和巴頓一樣的評語而浮現苦笑。
  「所以,就是她讓綠寶石工業陷入危機?」
  「嗯。她的同伴就是巴頓……辛辣派的高登史密斯。」
  馬可得知這個事實後,臉上浮現就算在路上搞丟所有家當也不會錯愕成這樣的表情,發表了「投資界已經夠狹窄了,還會有像巴頓那種厲害角色到處出沒,我看我還是辭職算了」的感想。
  「不過,阿晴先生,你有什麼妙計嗎?」
  「……我還在思考。」
  「而且,不只有這個問題要解決而已。要怎麼做才有可能讓市場回穩?難度也太高了吧?不能採用啟動印鈔機的提案,對吧?還是,你認為巴頓是接收外匯期權的一方?」
  「我是抱著這樣的期待沒錯。畢竟如果真是如此,只要可以說服巴頓,想要採用啟動印鈔機的提案也行。不過,太樂觀的預測一旦失算,就會跌得很慘。」
  「在那之後,我在辦公室接到電話和華萊士博士聊了一下,博士說應該有可以忽視外匯期權,強勢啟動印鈔機的方法。」
  「……意思是要賭上一把,看是不是只要卯起來印製張數夠多的慕魯鈔票,就能夠贏過慕魯貶值所帶來的期權虧損啊。」
  「是的。博士說政府一旦正式決定出手救助,就要做到這種程度。」
  「非常清高,也非常符合地球佬的硬派想法,執行起來也會很痛快吧。不過,慕魯貶值將會直接導致通貨膨脹,而通貨膨脹就像難以消滅的金融怪物。地球上具有歷史的中央銀行之所以會以追求穩定的通貨和物價為主要目標,不是沒有原因的。」
  「而且,以慕魯鈔票的形式持有資產的所有人,將會變得身無分文。包括我們、巴頓,還有在月面經營事業的所有企業。」
  「如果打算讓月面關門大吉,也是可以這麼做啦。」
  馬可露出像小孩子被視覺陷阱給蒙騙的表情低下頭。
  沒錯,確實有特效藥。
  有是有,但這個特效藥在斬除病根的同時,也會奪走病患的性命。
  「好啦!可以吃飯了!」
  沉重的沉默氣氛瀰漫之中,理沙宏亮的開朗聲音響起。理沙雙手捧著滿滿的料理,從餐廳旁邊的廚房裡走出來。皇家套房裡設有多達三間各有廁所及浴室的臥房,也有餐廳、酒窖、寬敞的客廳,甚至還設有廚房。套房裡的設備如此齊全,讓人忍不住心想:「真不知道住宿在這裡的有錢人到底想在這裡做什麼?」
  還是飯店業者是抱著為了讓套房的設備符合價位水準,能加上什麼設備就全部加上去的想法?
  不過,這些設備算是幫上了忙,也就別管那麼多了。
  「總覺得在這麼漂亮的房間裡吃飯會靜不下心來。」
  理沙一邊把料理端上桌,一邊說道。我想起以前艾蕾諾亞還在月面時,餐廳裡只有兩個人的座位。
  「妳還在那所教會嗎?」
  羽賀那詢問後,理沙露出有些傷腦筋的表情微笑說:
  「沒有了,已經搬到其他地方去了。不過,就骯髒程度來說,兩者有得拚。」
  「應該出得起錢搬到新的地方啊。」
  「把支離破碎的東西整理得漂漂亮亮得很愉快啊!。」
  理沙笑了笑,補充一句說:
  「就像人跟人之間的關係。」
  我和羽賀那並肩而坐,兩人斜眼互看了一眼。
  「對了,我聽馬可說狀況好像還是很嚴重啊?」
  「你說了多少?」
  「說了整個狀況。」
  「你不要怪馬可,是我自己好奇。」
  「我沒有要怪馬可的意思。不過,我怕妳會為了想要讓某人安心,而不小心說了什麼。那是有可能會點燃導火線的話題。」
  「我知道的。新聞節目也把地球上的銀行出現擠兌人潮的例子拿出來報導過。不是針對自己,而是必須針對整體做出正確的選擇真的很難。在那種狀況下,人們很容易就會被謠言牽著走。在信仰的歷史上也發生過很多類似的狀況。」
  理沙面帶微笑繼續說:
  「不過,大家先填飽肚子吧。這次我連在打掃方面也幫不了什麼忙。」
  我想起八年前理沙為了我們,每天把教會打掃得乾乾淨淨。
  已經過了八年了啊!
  我抱著深深的感觸一邊品嚐理沙親手做的料理享受時刻偏晚的午餐,一邊說:
  「我這次一定不會把事情搞砸的。」
  理沙看著我,面帶笑容點點頭。

  用餐完畢後,理沙收拾好東西便早早回到教會去。
  理沙說已經看到羽賀那有精神的模樣就滿足了。
  還有,理沙也提到已經把軌道電梯票讓給別人,還說一句:「反正你們會解救月面,我根本不需要用那張票吧?」
  我不確定理沙說的是真心話,還是純粹的激勵話語。
  不過,十分符合理沙的作風。
  「我也要回政府大樓一下。葛詹尼加先生那邊好像人手不足。」
  「莎蒂亞也留在政府大樓嗎?」
  「應該是的。一有什麼狀況,我會立刻和你聯絡。」
  「好。不過,在接到你的聯絡之前,我這邊如果沒有先通知好消息,就不妙了喔。」
  「我會好好期待的。」
  說罷,馬可離開了房間。房間裡只剩下我和羽賀那。我猜想著馬可是出自貼心的想法,才刻意獨自離開。
  不過,我之所以不關在政府大樓裡,是因為很難帶著羽賀那去到那裡。姑且不論不會在意小事情的華萊士,如果羽賀那的身分被發現,恐怕會影響其他人的士氣。
  而且,和羽賀那分隔兩地也不是上策。我會這麼說不是丟不下羽賀那的意思,而是因為羽賀那正投入在行動裝置之中。
  既然那個程式預測出投資銀行會倒閉,就表示也可能反過來計算要怎麼做才不會倒閉,所以羽賀那正忙著做解析。
  「不過,這麼小一台裝置居然做得到這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議。」
  「靠這台並不能計算。」
  「咦?」
  「只是從這裡發出指示而已。因為是在其他地方另外租了大規模的演算系統,所以只是把接收到結果顯示出來。」
  「……妳在綠寶石工業工作卻身無分文,該不會就是這個原因吧?」
  「沒錯。我可以掌握到的演算領域廣泛到能夠模擬地球的氣候變化。」
  「我真心覺得幸好妳沒有愛上巴頓。」
  「?」
  羽賀那皺起眉頭看著我。
  我搖搖頭後,在椅上子坐下來。
  「要想辦法找出可以說服巴頓的方法。」
  對我來說,找出說服巴頓的方法比預測地球的氣候變化更加困難。我甚至不知道該以什麼為切入點。
  首先,可以剔除用金錢來解決的選項。對於我們自掏腰包可湊到的金額,巴頓絕不可能接受。話雖如此,但如果搬出印鈔機無限印製鈔票,綠寶石工業有可能因為外匯期權的虧損而一命嗚呼,月面經濟本身也可能崩壞。
  巴頓不是面對懇求或使出苦肉計就說得通的對象,以月面有可能崩壞為理由來說服的做法想必也行不通。為什麼呢?因為巴頓當然是在預測到這個可能性之下仍付諸行動。
  巴頓不聽從任何人的命令,也不接受指示,他只會貫徹自我的任性想法。
  現在我終於懂了,難怪克莉絲會對巴頓抱有憧憬。體認到巴頓的厲害之後,我反而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在裝置上試著寫出各個點子,但每寫出一個點子,就立刻畫上斜線刪除。就這樣反覆做著寫出點子又刪除的動作後,不知不覺中房間裡已經變得昏暗。
  我暫時關起文字編輯器,觀察起股市狀況。哈羅德兄弟的股價比前一天下跌12%,來到三十二慕魯的價位。由於整體金融機關面臨嚴重的下跌走勢,所以12%雖然算是非常大的下跌幅度,但也不是特別突出的數字。明天發表結算結果後,想必在幾天之內還是可以維持住效果。
  然而,如華萊士所說,勢必會有人出面揭發隱蔽行為。畢竟不論看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明顯看得出哈羅德兄弟的腐敗。
  這麼一來,就表示我們必須在幾天內找出奇蹟方法反轉市場的狀況。理性不停在我的耳邊強調:「你做得到嗎?」住在我心中的傲慢經濟學家聳聳肩告訴我:「當然不可能。」
  然而,我和艾蕾諾亞一起逼得赫赫有名的阿法隆垮台。四年前,在遇到艾蕾諾亞之前我會認為自己能夠擁有如今的立場嗎?我想我會回答:「那怎麼可能!」
  還有,當時如果有人問我:「只靠著經濟手法就能夠導致月面崩壞嗎?」我的答案會是:「絕對不可能!」
  然而,羽賀那實際試圖這麼做。
  人類會把自己曾經看過的最大事物,認定是世界上的最大事物。從前有位思想家這麼說過,而現實總會超越想像。
  我只能相信這點,持續思考下去。
  思考出如何解決這絕望狀況的方法。
  「你要去哪?」
  我一站起身子,羽賀那立刻問道。
  「我要去開燈啊。」
  羽賀那似乎到了這時才總算察覺到房間開始暗了下來。
  我笑著走向牆邊後,不由得瞇起眼睛。月面的圓頂正營造出黃昏時分,街道隨之染成一片鮮紅。
  隨著越靠近圓頂的邊緣,鮮紅色漸漸從紫色轉為藍色。
  那色澤奇妙極了,帶給人莫名的感傷,同時又可以感受到溫暖。
  奇妙色澤瀰漫之中,月面的摩天大樓也開始點亮燈光,呈現出不同於夜景,也不像白天光景的獨特景象。
  我著迷地看著月面的模樣時,羽賀那也來到我的身旁。
  「你在看什麼?」
  「看街景啊。」
  「街景?」
  「看我的故鄉。」
  我不由得這麼脫口而出,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自從發生醫療報告一事後,即使不願意,我還是會一直意識到月面的存在。在那之前,我想都沒想過這方面的事情,但現在看來,月面這座城市在我心中的定義似乎不純粹只是一個出生長大的地方。
  也可能是我的腦袋瓜擅自做出解讀,認為月面怎麼看都呈現絕望的狀態,早晚可能要送月面走完最後一段路。
  「……好美。」
  「是啊。」
  我和羽賀那簡短交談道。
  「我問妳。」
  我對著羽賀那說道。
  「什麼事?」
  「假設奇蹟發生,把這個問題全都解決了。」
  羽賀那臉上立刻浮現像貓咪被捉弄時的表情。
  「妳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嘛!我只是假設,目前還是絕望狀態。還是說,妳那邊有可能找到什麼突破點嗎?」
  我刻意用著輕鬆的語調問道,羽賀那卻低下了頭。
  我急忙開口說:
  「好啦、好啦!不是奇蹟。假設靠著我們的努力把一切都解決了。」
  「……然後呢?」
  「到時候啊……妳想在哪裡……不對,妳想在哪邊生活?」
  羽賀那一副沒聽清楚問題的表情看著我。
  「什麼意思?」
  「嗯……我的意思是妳也有自己的故鄉吧。」
  說到羽賀那的故鄉,據說偶爾抬頭仰望天空時,會看見美麗的景色無限延伸。那景色之美,足以讓人心想:「好吧,就只有這片景色讓我願意相信是神明創造出來的。」除此之外,那塊土地沒有給過羽賀那任何快樂。不過,即使如此,對自己出生長大的故鄉應該還是會有特別的情感才對。
  「我想在月面生活。」
  羽賀那簡短低喃一句。
  「真的啊?」
  羽賀那點了點頭。
  「在這裡有我的回憶。」
  說著,羽賀那動作笨拙地握住我的手。
  「所以,我才會想要消滅回憶。」
  我感到胸口一陣刺痛,但羽賀那沒有閉上嘴巴,繼續說:
  「而且,在地球隨時可以看見月面。你不是跟我說過嗎?」
  「我說了什麼?」
  「你說人們無法逃離過去。月面是地球的衛星,所以不管去到哪裡,都會看見它的存在。」
  「的確是。」
  雖然大家會說月面沒有歷史,但不知不覺中也已經走過二十五年的歲月,當然經歷過很多事情。
  城市再如何改變樣貌,還是找得到沒有改變的地方。
  而且,回憶是不會消失的東西。
  「不過,只有一部分的人希望月面可以就這麼繼續存在下去。」
  我低喃道,羽賀那握住我的手隨之微微顫抖。
  「我不是在責怪妳的意思。我是在說那些一看見醫療報告出爐,就逃出月面的傢伙。」
  我嘆了口氣說道。
  「老實說,我很難過,也覺得不甘心。無意識之下,我一直認為月面理應比地球任何一個地方都具有吸引力。」
  「我也這麼覺得。」
  「克莉絲也說過類似的話。」
  克莉絲曾經傲慢地說過:「除了月面之外,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如此快速升官嗎?」
  然而,克莉絲所說的正是一個讓人們深深著迷於月面的夢想形體。
  「所以,我有個想法。」
  「什麼想法?」
  「把所有喜歡月面的人全部叫來,然後互出資金來制止這次的危機。像是在月面的所有公司或信託基金,總之就是一路來在月面經營得很順利的那些人只要願意互相出錢,應該就有可能解決問題。我覺得如果真心喜歡月面,為了月面出錢也沒有什麼不好啊。基本上,就是因為只想守住自己的財產才會引起擠兌騷動。」
  當然了,我心裡明白這樣的想法太過純樸。
  「不過,這是很愚蠢的想法就是了。」
  說罷,我自嘲地笑了笑,但羽賀那忽然開口說:
  「一點也不愚蠢。」
  「咦?」
  「阿晴……你不知道嗎?」
  與賀那露出訝異的表情看著我。
  我盯著羽賀那的眼睛看,完全搞不懂羽賀那的意思。
  過去那個凡事聽到什麼就照單全收,動不動就會被人乘虛而入的天才少女開口說:
  「那就叫稅金啊。」
  「這我當然知道──」
  就在我準備反駁的那一刻──
  「不是,我說那是稅金。」
  羽賀那一副心急的模樣,痛苦地扭曲著表情。
  她本來就不是口才好的那種人。
  她無法順利把心中的想法表達出來。
  「我不熟悉政治學。不過,操作外匯期權時我學習了所有外匯方面的知識,也調查過關於貨幣的事情。調查時我看到過這樣的內容。所謂沒有純金等實物資產作為保障的法定紙幣價值──」
  就在這時,行動裝置響了。
  當然不可能是有人打電話來通知即將舉辦歡樂派對。
  我以眼神向說明到一半被打斷的羽賀那致歉後,掏出行動裝置。
  來電的對象不是其他人,偏偏就是悲觀帝王華萊士。
  「……喂?」
  『好吧,我自知打電話來沒好事。』
  「什麼事呢?博士該不會其實是從天堂打電話來的吧?」
  『哈哈!如果是這樣,那還好一點。你那邊有沒有電視?』
  「……市場出現什麼變動了嗎?」
  羽賀那在一旁豎耳傾聽著,我向她使了眼色後,她點點頭在筆記型電腦上點開畫面。羽賀那依舊是面無表情,但如同理沙的笑臉可以表現出多種情感,羽賀那的面無表情也可以表現出多種情感。我看見了驚訝和鬱悶的情緒。
  『針對哈羅德兄弟明天的結算,出現了緊急的預測,而且是極度悲觀的預測。預測指出哈羅德兄弟會因為不動產相關部位產生超過七十億慕魯的估價損失。』
  「什麼……!」
  我說不出話來。這也是巴頓的內應走漏風聲的嗎?可是,打擊哈羅德兄弟的理由是什麼?這麼做也只會加速月面的崩壞速度啊!
  我面帶絕望的表情看著新聞畫面時,視線聚焦在發表結算預測報告的筆者身上。介紹文寫出該筆者是地球最大金融中心──華爾街的獨立證券分析師。我有印象看過這個男分析師的名字。艾斯曼。他正是過去在哈羅德兄弟服務過,把與阿法隆締結契約的艾蕾諾亞逼到絕路的那個分析師。艾斯曼在阿法隆垮台的過程中遭到逮捕,雖然逃過被起訴的命運,但因為做過一些違法公司內部倫理的行為,所以遭到哈羅德兄弟革職。
  我猜不出艾斯曼是針對老東家在報仇,還是為了滿足低俗的自尊心,或是想要在這個時候發揮身為分析師的良心。
  不管怎樣,如同任何一支個股只要有人買進,就會有人賣出一樣,世上就是靠這樣在運作。我當然也明白只要從事著股票交易,就會遇到數也數不清的不合理事情。
  只是,沒必要非得選在這個時間點吧!
  我緊握住行動裝置,力道強到行動裝置嘎嘎作響起來。
  『已經沒救了。一點轍也沒有。總統正在和莎蒂亞討論要推薦誰擔任中央銀行的理事。』
  束手無策了。
  我看向羽賀那。
  羽賀那保持著如白紙般慘白的臉色凝視著螢幕。
  「真的嗎?真的什麼方法都沒有了嗎?」
  『如果有用也用不完的時間,或許有吧。』
  「而且,還要考量到外匯期權。」
  『你沒聽馬可說嗎?就是跟它賭一把。』
  意思就是,與其坐著等死,不如採取行動還死得比較痛快。我忽然想起艾蕾諾亞也說過不習慣太空船的自動駕駛模式。或許從事投資的人都會有這樣的習性吧。
  從事投資的人相信未來是要靠自己的雙手去開闢。如果不是能夠徹底相信這般愚蠢妄想的人,就無法在投資界生存下去。
  『……我能體會你覺得不甘心的心情。我們是一般老百姓。我們的人生就是花費時間在架構裡巧妙地應付所面臨的狀況。對於架構崩壞這件事,不是我們這種身分的人能應付得來。』
  「原來悲觀帝王的悲觀是源自這樣的心態啊?」
  『你遷怒於我也沒有用啊,接受事實吧!我勸你做好準備,等著面對月面經濟墜毀時的衝擊。對了,還有一件事。』
  華萊士先這麼補上一句,清了清喉嚨繼續說:
  『我和你的名字被列在中央銀行理事的候選名單裡。畢竟如果安排和某家企業有關連的人當理事,只會增加麻煩事。你怎麼打算?要我來當也無所謂。反正我來日不多了。莎蒂亞也指出了世間真理,對於往生者的所為,就是想要抱怨也沒得抱怨。那女人真的讓人輕視不得。』
  華萊士笑著說道,我卻是保持捧著行動裝置的姿勢,就快屈膝跪了下來。
  決定啟動印鈔機的舉動,極可能變成為了治病而害死病人的方法。
  我不知道應該形容這是具有勇氣的決定,還是一種蠢行?然而,既然已經沒有其他選項,也只能這麼做。
  存在我內心的利己心態令我感到作噁。我不想變成負責扣下扳機導致月面崩壞的那個人。
  華萊士的提議讓我鬆了一口氣。對於自己這樣的反應,我內心甚至湧上一股殺意。
  『我大概想像得到你為了什麼而苦。不過,既然是投資人,就應該做出最佳選擇。這裡是一個利己的世界。做出最佳選擇絕不是壞事。阿晴,你還有大好前程,沒必要扛起污名。』
  我一邊向神明感謝華萊士此刻沒有在我的眼前,一邊詛咒自己的這般心態。
  『保障商品那一場賭注真是讓我熱血沸騰啊!』
  「博士……」
  『那麼,就讓我來坐上理事的寶座,沒問題吧?就用我的名義啟動印鈔機吧。這麼一來,你就自由了。我看那個鬍鬚男也相當痛苦。他說三次都要把月面的命運託付在你身上太殘忍了。不僅如此,對方還是那個建立阿法隆的傢伙,對吧?我也耳聞過那傢伙的名字,也難怪你會這樣。』
  一旦按下印鈔機的按鈕,將會從正面朝向巴頓的計謀投下一疊疊紙鈔的炸彈攻擊。
  這麼一來,猛烈的火勢就能夠隨著狂風,把恐怕是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一切企圖燒得一乾二淨。
  『雖然我不確定有沒有那麼從容不迫可以辦一個惋惜會,但我還是會先預約好25俱樂部。』
  「博士!」
  『感覺像是要看最後一眼月面的夢想。我很開心的。』
  華萊士掛斷了電話。我像是被迫面對一個被斷絕一切希望的事實。
  我動彈不得。羽賀那也動也不動。
  我不確定沉默氣氛控制了現場多久。
  最後,我先開了口。
  「……我算什麼月面英雄。」
  我把行動裝置往地上砸,大聲吼道:
  「我算什麼月面英雄!」
  搞了半天,我什麼也沒做到。我沒能夠說服克莉絲,對於巴頓,甚至找不到去說服他的機會。如果月面經濟就這樣崩壞,慕魯隨之暴跌的話,我的財產也將化為烏有。我一度擁有過不輸給法老王財產的利益,現在卻是這副狼狽樣,如果要說這十分符合金融界,我想也是吧。
  而且,那些滿頭大汗從事對人們有幫助的工作者才是真正不幸的一群。一個他們肯定看也沒看過、聽也沒聽過,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金融商品,害得他們失去一路建立起來的一切事物,最後被迫強制遣返名為地球的現實。
  多少能夠參與其中,還可以坐在特等座位觀看發生什麼事情的人,或許還算是幸運的一群。
  然而,就算如此,也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吧?我甚至想哭也哭不出來。
  實在太輕易就要結束了。
  這比E‧J‧洛克柏格的團隊賤價收購布魯‧斯戴爾那時候更加沒勁。
  月面將在地球的歷史上留下一頁,並且被寫上「這個社會實驗到最後失敗收場」的描述。
  不過,我雖然因為憤怒、失望以及失落而動彈不得,但有人握著我的手。
  那個人當然不是別人,正是羽賀那。
  羽賀那就站在我的身邊,她低著頭握住我的手。
  至少有羽賀那陪伴在我的身邊。
  面對這僅存的慰藉,在我眼眶裡打轉的淚水就快溢出。
  「阿晴。」
  「……我知道的。」
  我勉強忍住淚水,做了一次深呼吸後,開口說:
  「我會切割損失。經濟將會墜毀。必須趕快設法保住基金,還有理沙她們在運作的基金資產……」
  而且,為了以防萬一,必須盡速取得軌道電梯票。
  這樣的想法太利己?太任性?你們儘管批評吧!月面就是讓人們懷抱利己任性的夢想,以這點為賣點而一路發展過來的。
  對於自己的沒出息,我在心中豁出去地這麼告訴自己,並準備採取行動。
  羽賀那的手拉住了我。
  「阿晴,不是的。」
  羽賀那呼喊我的名字留住我。
  我的思緒出現短路,無法順利動腦思考。我完全不明白羽賀那為什麼要拉住我。
  「幹麼?既然要採取行動,就要越快越好。我要立刻聯絡理沙和馬可──」
  「阿晴,你聽我說。」
  「聽什麼!」
  我吆喝道。
  「妳要我聽什麼!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月面已經沒救了!關門大吉了!」
  只要啟動印鈔機,就理論而言,帳面上的一切虧損都將一筆勾銷。如華萊士所說,實際上可以無限印製法定紙幣,在銀行之間的往來完全達到數位化的現代,連準備紙張的步驟都可以省去。
  然而,所謂的金錢正因為難以到手,才具有價值。
  如果把數也數不清的鈔票撒得滿天飛,鈔票的價值將變成頂多只能夠拿來擤鼻涕。
  過去月面因為一疊疊閃閃發光的鈔票,如一座燈塔吸引著人們。一旦失去了光芒,恐怕再也沒有人會看它一眼。少了夢想,月面將無法存活。
  我知道自己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沒有要責怪妳的意思。妳沒有做錯事。錯就錯在人們的慾望太深,深到任何人都預測不到的地步。人們的慾望強烈到一看見有東西浮在高空,就是不惜把那東西硬扯下來也要到手!」
  我大吼大叫著。
  然而,羽賀那沒有鬆開我的手。
  「阿晴。」
  不但如此,羽賀那還呼喊了我的名字。
  「阿晴,你打算放棄嗎?」
  「唔!」
  我完全是在無意識之下做出動作。我的理性沒有發揮一絲一毫的作用,就像機器人被啟開開關後自動做出動作。當我察覺時,自己的手已經揪住羽賀那的胸口。
  然而,羽賀那沒有從我的身上別開視線。
  「電影裡上演過你為了確認幾乎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不惜去到宇宙的盡頭探索。」
  羽賀那一本正經地這麼說。
  光是這句話,便足以讓我的腦袋恢復冷靜。
  「哪可能去得了宇宙的盡頭……只是去到比月面遠一點的地方。」
  激動過後一陣虛脫感襲來,我不禁就快當場癱軟下來。
  然而,對於我的糾正,羽賀那只是抿了一下嘴,立刻反擊說:
  「意思是說,勇敢面對困難的情節也是騙人的嗎?」
  「唔……這……」
  「是騙人的嗎?」
  「……不是。」
  回答後,我忍不住繼續說:
  「我希望不是騙人的……」
  「到底是還不是?」
  羽賀那一副不耐煩的模樣反問道。
  我開口回答:
  「不是騙人的。」
  「既然這樣──」
  「既然這樣要怎麼做?在這樣的狀況下,繼續拘泥下去有什麼用?還是妳想指責我在熟知內線消息之下立刻採取行動有違倫理道德?」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
  不然是什麼意思?
  羽賀那的一句話把我準備說出口的死心話語堵了回去。
  「還有做得到的事情。」
  「咦?」
  我頓時以為自己聽錯了。
  「還有做得到的事情。」
  「……妳在騙我吧?」
  「我沒在騙你。」
  羽賀那瞪著我看。
  「阿晴,你不願意相信我嗎?」
  羽賀那一邊詢問,一邊抓住我的右手。
  我的表情扭曲到不能再扭曲。
  「如果有其他選項,當然應該選擇那個選項。不過,還有做得到的事情。我認為那是只有你才做得到的事情。」
  「可是──」
  「阿晴。」
  「!?」
  羽賀那拉著我的手,把額頭貼在我的肩膀上。
  我在搞不清楚狀況之下,呈現抱住羽賀那的姿勢。
  「八年前的事情我一直覺得很後悔。」
  「咦?」
  「我一直在想……要是我有足夠的才華可以更進一步改良程式就好了。」
  「……沒有,那不──」
  「當初要是可以告訴你我更多的想法就好了。」
  羽賀那打斷我的話語說道,跟著從我的肩膀上抬起頭,看著我繼續說:
  「要是我可以更相信自己的心情就好了。」
  ──偶爾會遇到那種人。就是那種找不到自己的價值,哪天忽然上吊自殺……
  我的腦海裡閃過那個外表看起來不靈光,卻有著堅韌內心的放貸人戶山說過的話。也想起八年前羽賀那說要賣掉自己來還債而衝出教會。我想起老是一臉人生中沒遇過任何好事的表情,事實上想必也真的沒遇過任何好事的羽賀那。
  走過這般人生的羽賀那因為沒能夠相信自己的心情而感到後悔。
  絕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拚命咬緊牙根在向前邁進。
  「阿晴,我喜歡你。還有,也同樣喜歡讓我和你邂逅的這塊土地。」
  羽賀那既不害臊,也毫無遲疑地從正面直直看著我說道。
  這樣的舉動像極了羽賀那會有的作風。
  然而,在那之後歷經八年的歲月。
  現在我終於知道羽賀那已經是不折不扣的成熟大人。
  「所以,我認為交易得以成立。」
  「……交易?」
  「沒錯。」
  羽賀那點點頭,繼續說:
  「阿晴,你覺得為什麼地球上永遠都會發生不幸的事情?」
  「……妳怎麼突然問我──」
  「你告訴過我價值和價格的關係。我認為只要加以應用,就可以解決問題。」
  「妳指的是?」
  羽賀那回答:
  「我說過是稅金啊。」
  羽賀那做起了說明。
  那是一個最不適合羽賀那,但又是最符合羽賀那作風的合理想法。
  聽到一半時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沒想到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而忍不住笑了出來。
  羽賀那提出的想法是一種交易。無庸置疑的交易。
  「針對要怎麼定價,必須好好斟酌一下。不過……」
  「對方應該會願意接受談判?」
  「沒錯。這同樣是一種投資。問題只在於能夠對自己看見的世界有多信任。」
  「的確……如果不是妳這種明明疑心病很重,卻一下子就會相信別人的個性,恐怕不會察覺到這種事……沒事,抱歉。」
  「你說的完全錯誤。」
  「……會嗎?」
  「明顯錯誤。如果沒有認識你,還有……如果沒有分開過一次,我肯定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羽賀那注視著我,烏溜溜的眼珠不帶一絲懷疑。在經濟交易上,之所以會採用「信用」一詞,正是因為「交易」這個行為就是從信任對方開始。
  我笑了出來。
  不過,那不是死心的笑容。
  我純粹是感到開心。
  「還可以繼續前進。這裡還不是世界的盡頭。」
  「沒錯。你的夢想還沒有實現。不過……」
  「對啊,妳的計畫確實是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那可說是連巴頓都會遜色三分呢!」
  我也握住羽賀那的手,確保不會鬆開羽賀那的手之後,才撿起砸在地上的行動裝置。因為重力低,加上地板鋪了厚厚一層地毯,所以很幸運地沒有砸壞行動裝置。
  輕輕拍去灰塵後,我撥打了電話。我打電話給葛詹尼加,並告知極端的目的。
  當然了,葛詹尼加聽到我的發言後顯得困惑,也做出驚訝的反應。
  不過,葛詹尼加最後還是讓步了。反正照這樣進展下去也避免不了月面走向毀滅的命運,所以就算做出愚蠢的賭注也不會失去什麼。葛詹尼加當機立斷,就如過去總是捲起衣袖大聲怒罵時的作風那樣地乾脆。
  結束與葛詹尼加的通話後,我找出另一組電話號碼。
  那組電話號碼每一次都震撼我的人生,我還以為自己一輩子再也不會撥打電話給對方,對方也不會再撥打電話給我。
  我拿著行動裝置,並發現自己的嘴角不知為何微微上揚起來。
  「怎麼了?」
  羽賀那問道。
  「我不是不緊張。我只是覺得很奇妙,我明明會緊張,卻不會全身僵硬。」
  「……太樂觀?」
  「或許是我……低估了失敗的可能性吧。不過,我是有自覺的,我知道這計畫有多麼狂妄,也明白就像在作白日夢。明明如此,我卻不覺得害怕。」
  「那不然是怎樣?」
  「我猜應該是因為……」
  我一邊說道,一邊把握住羽賀那的那隻手舉高到與視線同高。
  「因為我不是孤單一人。」
  羽賀那瞪大著眼睛,臉頰泛紅。
  不過,我不會鬆開手。
  絕對不會鬆開手。
  「阿晴。」
  羽賀那看著我,靜靜地點了點頭。
  我撥打了那組電話號碼。
  這將會是一通通往八年前,同時也延伸到未來的電話。
  『……你該不會是打來向我哭訴的吧?』
  對方劈頭就這麼說。
  不過,我沒有理由感到畏縮。
  「你忘記四年前落得悽慘下場的人是誰了嗎?我們目前的比分是一比一。」
  『……喲?這表示她回到你身邊了啊?恭喜啊。』
  「謝謝。」
  我獻殷勤地回答後,繼續說:
  「我在想差不多是該做出了斷的時候了。」
  『先生,你很敢說嘛!』
  巴頓笑笑後,深深嘆了口氣。
  『我可是相當期待回去地球開心蓋我的金字塔。要我放棄這樣的樂趣,就表示你的東西應該有足夠的看頭吧?』
  聽到巴頓這麼說,我忽然感到一陣寒意。巴頓已經放棄了月面。我猜想著可能是因為艾斯曼比預期中更早揭發哈羅德兄弟的虧損。現在這狀況,除非出現一個極大的正向驚喜,否則月面的市場將會一路朝向地球往下墜,最後在大氣圈裡燒成灰燼。(註:正向驚喜(Positive surprise)是市場上被普遍使用的字眼,指發生完全出乎預料的事件,意外帶動行情上升。舉例來說,當政府意外公布降息消息時,人們就會對市場產生正面評價,對市場心理帶來良好影響。)
  既然如此,與其白白浪費從我手中奪走的資金,不如好好保存下來才是上策。巴頓想必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巴頓明明費了那麼多工夫,精心策畫並安排人手,最後好不容易等到了機會,卻絕對不拘泥於非得達到目的不可。一旦發現狀況比預想中來得糟糕,便二話不說地立刻撤退,不會深究下去。
  巴頓根本是個怪物。
  他是投資界創造出來的真正投資人。
  「方便見個面嗎?」
  『你該不會是想要逮捕我,然後一併搶走我的帳戶吧?』
  「如果你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或許那會是行得通的方法。」
  『哈哈哈!意思是說我裝好人算是裝得值得嘍?』
  「那麼,要在哪裡見面呢?」
  『樓下啊。』
  「咦?」
  『我很愛喝這家飯店的咖啡。和八年前同一個地方,你過來吧!』
  從巴頓說話的口氣,我可以輕易想像出他的笑臉。
  『就讓我來評價一下八年前的投資值不值得吧!』
  巴頓就這麼突然掛斷了電話。
  羽賀那顯得有些不安。
  然而,我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我有種準備拆開禮物時的興奮感。
  而且,這是我熟悉的感覺。巴頓確實是個厲害角色。我的內心激昂不已,那感覺就像買進股票後滿心期待地等著隔天股市開盤。
  我體會到自己成長許多,內心充滿喜悅。
  「羽賀那。」
  「什麼事?」
  我開口說:
  「走吧!」
  羽賀那展露開心的笑臉回應我。

  為我們帶路到桌位的侍者,正是四年前為我帶路去找艾蕾諾亞的那個人。
  對方還記得我嗎?我不知道答案,但有好幾次我都快忘記自己身處在哪一個時空。四年前、八年前,以及現在的記憶交錯在一起。不過,緊緊握在我手上的羽賀那的手就像船錨,確實讓我停留在現實之中。
  羽賀那的手裡裝滿我一路來的一切經驗。
  「到了。」
  就這樣,我們站到造成一切的元凶面前。
  「怎麼覺得好像很久沒見面了?」
  「是啊,實質上來說,算是事隔八年了吧?不過,現在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像變成了壞人。」
  巴頓悠哉地坐在沙發上,臉上浮現帶著狠勁的笑容說道。
  巴頓像在打量著我和羽賀那似的輪流看過我們兩人後,開口說:
  「總之,先坐下來吧。」
  我和羽賀那在椅子上坐下來。
  我向女侍者點了兩杯咖啡。
  「你打算放棄綠寶石工業嗎?」
  我這麼切入話題。
  「直搗核心啊?」
  「我還以為遇到怪物了呢。」
  「嗯?」
  「對於策劃了好幾年的計畫,你一點也不拘泥。我猜你應該早就拉好一條撤退的界線吧?就算如此,那也不是普通人會有的決斷力。你怎麼有辦法如此輕易便放棄建立起來的事情呢?」
  巴頓先看了我一眼後,拉低視線看向手邊的咖啡。
  「對啊,為什麼呢?」
  「是因為你真正渴望的並不在於得到綠寶石工業這件事嗎?」
  巴頓原本打算喝一口咖啡,但聽到我的話語後,發出犀利的目光看向羽賀那。
  「妳告訴他的啊?」
  「你沒有說不能說出來。」
  「哼。是沒錯啦。」
  巴頓啜飲一口咖啡後,放下杯子。
  他把雙手交叉在肚子上,深深嘆了一口氣。
  「月面的狀況比我預測的還要糟糕。人們隨著強烈慾望下了賭注,結果賭輸了。現在,這樣深不見底的強烈慾望正試圖吞噬月面。順道一提,如果要說強烈慾望的定義是願意冒任何風險來達成自己的目的,那麼,世界有名的強烈慾望家就在我的面前。」
  巴頓想必在某個時間點就已經察覺到羽賀那的行動。說不定就是在去找綠寶石工業談判的那時候。
  然而,羽賀那毫不畏縮。她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坐在椅子上。
  「雖然我現在手上有莫大的資金,但不是想做什麼就都做得到。我必須思考要如何運用資金。」
  「這次要不要換成在太平洋正中央蓋一座人工島嶼呢?」
  「呵呵,這也是個不錯的點子。畢竟月面距離地球有點遠。」
  我們雙方先在不痛不癢之處彼此小試身手。
  巴頓率先深入一步。
  「好啦,你來找我要談什麼?該不會是在打主意想拿走我的錢吧?」
  「正是如此。」
  我回應道。
  巴頓笑了出來。一開始他沒有笑出聲音,但漸漸地開始上下晃動肩膀,像在咳嗽似的發出笑聲來。
  「咯咯……哈哈哈哈……我想起你八年前的請求。既天真又幼稚,但清楚展現出你這個人的本質。你擁有面對巨大困難的勇氣。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不過,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八年。你好歹該學會這世上確實存在不管怎樣也無法改變的狀況了吧?」
  「你忘記我擊垮了阿法隆嗎?正確來說,應該是我們擊垮了阿法隆。」
  「你不會是以為月面現在所發生的狀況是那個事件的放大版吧?我倒覺得你們除了讓中央銀行的水庫洩洪,已經別無選擇。」
  巴頓從兩年前就開始擬定計畫。他想必做過無數的考量,像是有可能發生什麼狀況,或在什麼狀況下,哪些人會如何採取行動。
  「是的,就在約莫一個小時前已經做出了決定。」
  「連外匯期權的陷阱也不理嗎?」
  「照當初討論的內容,是這麼回事沒錯。一旦被逼到絕路,也只能採取手上持有的方法。外匯期權那部分的虧損,也只要狂印鈔票就好。意思就是打算賭一把,看是慕魯先貶值,還是先消化完虧損的金額。不過……」
  「現在不這麼想了?」
  「是的。」
  我繼續回答:
  「我有信心可以讓慕魯不會貶值,並且讓哈羅德兄弟和綠寶石工業這些瀕臨破產的企業支撐住,就連跌破谷底的不動產市場狀況,也就是造成一切狀況的罪魁禍首,也會讓它穩定下來。」
  「……意思是說你有自信成為亞歷山大大帝,劈開戈耳狄俄斯之結啊?」
  如九命怪貓的巴頓決定撤退。
  如九命怪貓的巴頓認定沒有活路可走。
  在讓巴頓產生這些想法的市場狀況之中,可以找到一個反轉一切的方法。
  「那當然。」
  這時巴頓才第一次認真看著我。
  「所以,我是來找你交易的。」
  「交易?」
  「沒錯。這是你教過我的。我心想既然投資人就是要在最佳時機追求最高利益,此刻正是我應該提出交易的最佳時機。」
  「你應該是來懇求我的吧?照這樣下去,月面將會崩壞。所以,拜託你不要拿著那筆錢逃走,助我一臂之力吧!」
  「怎麼可能?別看我這樣,我也是有學習先人的氣魄。」
  我繼續說:
  「我們是月面人。我們是凡事都會用金錢來換算的守財奴。所以,只要在月面發生的問題是跟金錢扯上關係的問題,就不會找不到解決方案。在月面,就連世界毀滅也屬於跟金錢有關的問題。既然如此,所有一切都換成金錢來處理就好了啊。」
  我和身旁的羽賀那互看一眼後,抬頭看向頭頂上方的巨大挑高天花板。這裡是位於月面、人稱世界最高級的飯店。
  然而,這裡不是單純只是一棟建築物而已。
  這裡有著人們的夢想、希望,或是失望和絕望。
  還有……
  「人們的想法。我要把人們對於月面的想法換成金錢。我要恐嚇那些人說:『你們這些混帳東西!既然喜歡月面,也不想離開月面,就掏出足以展現心意的金錢來!』我會逼迫他們說『既然你也是住在月面的人,就拿錢出來買夢想!』我會緊迫盯人地要他們用金錢買下在月面擁有的回憶。如同E‧J‧洛克柏格對布魯‧斯戴爾做出的舉動、如同你對綠寶石工業做出的舉動,我們這些月面的居民也要著手收購月面。」
  善於臨機應變的巴頓眼神微微飄移。
  巴頓的內心正在動搖。
  「……我看不出……事情的全貌……別的不說,這根本是史無前例的事情吧。由月面的居民來收購?的確……如果是由富裕階層組成大規模的集團,或許有可能做到你說的事情。可是,來得及建立架構或調整利害關係嗎?光是區區的電力交易,就不知道費了多少心力才把系統架構完成。我之所以會覺得狀況絕望,就是因為時間少得可憐。」
  「不,不需要特別建立新的架構。既然想要住在某個地方,本來就有必須支付的費用。」
  我握緊羽賀那的手,在臉上浮現無所畏懼的笑容說:
  「稅金本來就是因為這樣而存在的東西吧?」
  「什麼!」
  穩如泰山的巴頓不由得半抬高身子。
  「這是交易。莫大的慕魯鈔票足以把月面的危機轟得遠遠的。如果是中央銀行的印鈔機,就有能力準備那麼多鈔票。不過,如果印製那麼多鈔票,慕魯肯定會率先貶值,月面經濟也會走向終點。為了避免這樣的狀況發生,除了維持住慕魯的價值,無計可施。其方法就是……」
  稅金。
  現代的法定紙幣沒有純金等物作為保障,法定紙幣的幾乎所有價值都是靠政府的徵稅能力獲得擔保。
  「如果月面上的人們認為值得這麼做,就算被課稅,應該也會願意納稅才對。」
  「你的意思是……要在月面徵稅?如果真的這麼做了──」
  「我本來也跟你抱著一樣的看法。」
  這裡是月面,一個利益薰心的城市。只要觀察地球各國的狀況,也明顯知道一個事實。稅金的存在會被認為是政府硬打開老百姓的荷包搶走裡面的錢,簡直就像冒牌的強盜。
  這麼一來,月面上的人當然不可能願意掏錢付什麼鬼稅金。
  真是如此嗎?
  「一定會出現抱怨或覺得不公平的聲音。不過,如果認為這樣的月面還是好過地球,理應會願意掏錢繳稅。然後,假設可以讓市場得知增稅計畫,就算啟動印鈔機,慕魯的價格也不會暴跌,金融機關也能夠得到足以撐過這場大混亂的資本。這麼一來,月面就能夠依舊具有吸引力,企業也不會選擇出走,人們也會再回來,一切應該又可以順利運作。當然了,這樣的論調或許會被取笑過於理想化,但一切能不能夠順利進行,或是一切會不會就這樣毀滅,關鍵其實就只在於一個前提。」
  我的目光筆直地射向巴頓。
  「你是說……要看人們對月面的心意有多深?」
  「沒錯。或者是……」
  我以一個投資人的身分,開口說:
  「只要人們覺得月面比地球多了那麼一丁點吸引力,就會拚命想要讓利益變成絕對的貪婪心。」
  我認為這筆交易是有勝算的。這絕對不是痴心夢話。
  的確,以現狀來說,人們瞧不起月面政府,也不把月面政府當作一回事。月面政府光是要徵收最低限度的稅金已是極限,而這也是月面會被認為具有吸引力的原因。
  然而,任何事情都會成熟化。
  拿餐廳來當例子好了。餐廳剛開幕時提供優惠服務,所以人們會為了享有優惠而前來光顧,但難道餐廳一停止提供優惠服務,客人就不會再上門嗎?照常理來說,那是不可能的。
  話題拉回月面。月面城市是特殊的存在,不像餐廳那樣全世界到處都有。
  這是羽賀那告訴我的。羽賀那在不可靠的國家出生,有過被人當成商品用金錢買走的遭遇。她的國家想必處在無藥可救的狀態,政府體制肯定也是一團糟。不過,在地球上,這樣的狀況隨處可見,而且已經持續了好幾千年。吃盡苦頭到最後,人們得到的領悟就是建蓋一座月面城市。
  我也想起艾蕾諾亞說過的話。我回想著ABS或CDO等商品得以熱賣的根本原因。月面是地球人嚮往的地方。無緣來到月面的人們為了至少能夠和月面扯上些許關係而從事投資。後來,投資的規模過度膨脹,引來不動產的泡沫經濟,人們相信克莉絲等人所創造出來的聖杯盛得下無限的水,所以不斷地注入資金。因為這樣,導致發生與實際需求相差甚遠的泡沫經濟,人們的強烈慾望也以同樣的速度持續膨脹。
  然而,不論對任何人來說,離開出生長大的故鄉想必都會是一件辛苦事。
  從儘管依舊被地球的惡劣狀況捉弄,卻還是有很多人不願意離開地球的事實之中,就能夠明顯看出這點。即使是不願接受的政府體制、即使是看不見希望的土地,還是有很多人離不開故鄉。正因為如此,才會希望至少能夠在金錢方面和月面這個夢想國度保有關係。這樣的結果帶來了泡沫經濟。
  所以,很多人爭先恐後地搭上軌道電梯回去地球,因為這些人即使以再寬鬆的標準來看待月面,還是不願意葬身在遠離故鄉之地。這雖然也是不爭的事實,但想必不是所有人都抱著同樣的想法。
  當中應該有人已抱定決心以月面為永眠之地,想必也有人在月面創造了難忘的回憶。羽賀那就是一個好例子。
  當然了,以合理的想法來說,最理想的做法是讓某人去繳納用來解救月面的稅金,自己則是悄悄逃出月面,抱著不在乎事態朝向哪一方進展的旁觀者心態。
  就我一路走來的經驗來看,大家會覺得月面充斥著這種旁觀者心態的傢伙也是合情合理的想法。畢竟如果不這麼抱著戒心來行動,很容易就會被人抓住弱點。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親眼目睹了布魯‧斯戴爾的實際例子。
  人們並非那麼徹底的利己主義者,也不是不懂思考的蠢蛋。即使知道自己蒙受虧損、即使知道不公平、即使知道不合理,人們還是擁有十足的度量願意為了真正重要的存在而忍下這一切。
  更重要的是,羽賀那就在我的眼前。
  羽賀那這麼告訴過我。
  她說,問題就在於信得過世界到什麼程度。
  所以,這筆交易會有勝算,無庸置疑。
  如果是四年前的我,或是八年前的我,肯定會嗤之以鼻地笑出來。
  然而,我信得過羽賀那。我信得過理沙。我信得過克莉絲,也信得過熱愛月面這個瘋狂賭場的愚蠢傢伙們的深重罪孽,以及渴望讓月面變成不同於地球的美好天地的人們熱情。
  不過,光是祈禱,神明不會降臨在你的面前。這裡是冷酷無情的月面,而我是投資人。只要是可以利用的東西,一個也不會放過。
  這麼一來,就表示應該讓病魔纏身的悲觀帝王成為祭品,坐上在此事態中握有最後一線希望的中央銀行寶座上?
  開什麼玩笑!
  倘若世上真的存在著命運,我確信自己這八年來所採取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此刻而做的準備。
  「我記得有這麼一句話,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
  「……林肯啊。」
  「雖然我可能比不過他,但我的名字也挺好用的。我是說月面英雄這個名字。」
  「你有什麼企圖?」
  「很簡單。我要坐上中央銀行理事的寶座。以我的名字、以我這個生於月面,並且擊敗邪惡的英雄身分,做出不管其他任何人來做,都會遭人怨恨的決定。我會說這是為了未來而做的投資來說服大家。還會強調這是月面所擁有、月面的人民所治理、月面的人民所享有的投資。」
  「你覺得……會順利嗎?」
  這是理所當然會有的疑慮。十分符合常識的判斷,也是來自經驗的直覺。
  名為巴頓‧古拉鐸斐森的男人使出全力狠狠瞪著我看。
  然而,我壓根兒就沒打算以合乎道理的話語來回答巴頓。
  「這不是做不做得到的問題。」
  說出這句話的人是羽賀那。
  「而是必須要做到好才行。沒錯吧?」
  羽賀那看向我。
  發現羽賀那還記得我說過的這句話,我高興得都快腦袋失常。
  如果是八年前的我,不可能願意完全信任某人。
  如果不是經歷過四年前的經驗,我也不會展現如此積極的態度。
  過去絕對還是束縛著我。
  這麼一來,就表示其他人肯定也跟我一樣!
  「那麼,回答我一個問題。」
  巴頓擠出聲音說道。
  「什麼問題?」
  「你……為什麼會想向我提出這個提議?」
  就這個時間點來說,如果要比較個人可自由運用的現金多寡,巴頓恐怕是排名世界首位的大富豪。
  「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這是交易。」
  「你想要得到什麼?」
  「我交給你的帳戶以及一切資金。還有,取消以綠寶石工業為對象而持有的所有部位。」
  「哈!」
  巴頓沒能夠同時表現出驚訝情緒和笑意,臉上第一次浮現顯得困惑的表情。
  「先生,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你以為我真的會接受那樣的提議嗎?你知不知道那金額達到幾百億慕魯啊?」
  「不,你會接受。你會接受的。如果是你,絕對會接受。」
  「先生,我不討厭你這種橫衝直撞的作風,也不討厭你剛剛提的連神明也不放在眼裡的大膽計畫。可是,先生啊,我只會精打細算一番才決定要不要採取行動。你聽好啊!面對不明確的未來,這樣的態度才是唯一的──」
  「我已經和葛詹尼加總統談判過,也得到總統的同意了。」
  「……什麼?」
  我開口說:
  「財政部長的職位正在等著你。」
  巴頓的嘴巴張得開開的,彷彿時間靜止不動一般。
  我伸直背脊繼續說:
  「畢竟不管是月面的政府或議會,都是企業的代理戰場。憑現在的金融機關和不動產的市場狀況,再加上如果為了解救綠寶石工業而動用政府的鉅額資金,狀況肯定會一發不可收拾。不過,有號人物可以在如此狂妄的世界裡行動自如,還一度把綠寶石工業逼到絕路。」
  這號人物就是巴頓‧古拉鐸斐森。
  就連那位悲觀帝王,也不敢相信這個男人真是人類。
  而這個男人,比任何人都熱愛投資,也熱愛月面。
  「月面在未來能不能還是一個吸引力十足的遊樂場,關鍵就在於政府接下來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你為了讓月面能夠永續生存,試圖反向操作而營造像這次這樣的危機。既然有那樣的氣魄,不是應該也做得到其他更不一樣的做法嗎,巴頓先生?」
  我的腦海裡浮現接下來要說的話語,臉上不由得漾起笑容。
  「你是不是該長大了?」
  我回敬一句巴頓對我說過的話。
  我知道自己的表情變得自大,但有誰夠資格責怪我?
  巴頓揪住胸口,一副心臟病發作似的表情凝視著我。巴頓如此精明能幹的人物再如何深思熟慮,也沒有思考出這個選項。
  人類不會照著數學公式採取行動。
  正因為如此,才能夠改寫羽賀那的程式結局。
  因為羽賀那的程式裡,沒有我、羽賀那、葛詹尼加、莎蒂亞、理沙、馬可、賽侯、雷娜、艾蕾諾亞或克莉絲這群人的名字。
  而且,也沒有包含「什麼人會願意信任什麼人」這種對人類而言,極其理所當然的事情。
  「你現在的意思是……要在我的脖子纏上繩子嗎?」
  巴頓做出痛苦的發言。
  我這麼給了回應:
  「聽說資本主義者連可能吊死自己的繩子也會拿來賣呢。」
  巴頓瞪著我。那個讓我畏懼又嚮往的男人瞪著我。
  對於徵稅這筆交易,我雖然認為有勝算,但無法確定可徵收到多少金額。畢竟現在正處於世界各地的投資人紛紛逃出任何種類的市場、資金的流動性也呈現枯竭的狀態。極有可能就算想出錢,也拿不出錢來。
  既然如此,為了多少可以提高一些勝算,當然會希望可以先排除與綠寶石工業有關的疑慮。光是可排除綠寶石工業的問題,理應能夠大幅降低所需金額。
  在那同時,如果巴頓願意加入我們,將會是史上最強的夥伴。
  我們要劈開戈耳狄俄斯之結。
  我不會安逸地說這是一石二鳥的方法。
  「你……」
  「是。」
  「看來你是個徹底的月面人。」
  巴頓簡短說道。
  「似乎是這樣沒錯。」
  「……難以置信。先是為了投資銀行的收購案,接著是為了綠寶石工業的收購案。不過,現在你終於走到了終極目標。你利用世界將會崩壞這點作為威脅材料,提出要大家一起收購這個世界的提議。你倒是告訴我究竟有誰想得出這樣的交易?」
  「所謂的投資,就是互相較勁看誰能夠搶先對方的想法在前頭。教會我這件事的人也是你。你意下如何呢?我是覺得如果是這樣的交易,你會願意接受的。金額是三百億慕魯?還是四百億慕魯?你想一想,只要掏出這筆鉅款,就可以建立黃金城市的規則呢。」
  我刻意以做作的口吻說道。我的口吻中帶著挑釁的意味。事實上,除了挑釁,我別無選擇。我在挑釁巴頓說:「除了在這裡,不論你去到任何地方,都不會有機會得到比在這裡更大的成就。」
  我和巴頓互瞪著。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巴頓低喃說:
  「……青出於藍。」
  「咦?」
  「而勝於藍。」
  巴頓輕聲說道,跟著笑了笑。
  「你是打算利用複利的魔法啊?」
  巴頓一副放棄掙扎的模樣嘆了口氣後,環視四周一遍。
  最後把視線拉回桌面時,巴頓搔了搔頭說:
  「原來阿法隆的那場失敗就是惡運的開始啊。」
  「既然如此──」
  我乘勝追擊地說道,巴頓面帶苦笑聳了聳結實的肩膀。
  「我瘋狂熱愛投資,不過……如你所說,我也認為投資就是互相在較勁看誰的想法可以搶先在前頭。這麼一來……我懂了。試圖讓月面政府能夠運作得像樣一點的想法,似乎會是可搶先人們的想法在前頭的可貴機會。而且……」
  「而且?」
  「我年紀也大了,正在想一個人打拚稍嫌寂寞了點。」
  說罷,巴頓拋來一點也不嬌豔的媚眼。
  或許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贏得了巴頓。
  巴頓的反應讓我有了這樣的感想。
  不過,說穿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或許就是這類互動的累積。
  「我就接受你的提議吧!」
  「唔!那、那關於部位呢?」
  「我知道的。把你的顧問律師叫來吧!你配合的事務所有一個叫什麼莎蒂亞的能幹律師對吧?畢竟我就跟市場一樣很容易見異思遷,你想到要先確保利益是個很不錯的判斷。」
  說罷,巴頓啜飲一口咖啡。
  在那一刻,我的緊張情緒瞬間散去,全身癱軟地往椅背上靠。
  巴頓笑了出來。不知道他是在笑我這副德性,還是在笑自己輸給了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希望兩者皆有。
  「阿晴。」
  羽賀那呼喊了我的名字。
  她把行動裝置遞給我,我想應該是要我打電話的意思吧。
  看見我和羽賀那的互動,巴頓這回笑出聲音來。
  「哈哈哈!看來你是會怕老婆的那一型。」
  「除了投資之外,我沒有一樣贏得過別人。」
  我勉強做出回答後,找出葛詹尼加的電話號碼。
  就在我準備撥打電話的那一刻,巴頓開口說:
  「我看你應該是臨死前還會交代死後要如何安排部位的那種人。」
  我一邊聆聽呼叫鈴聲,一邊看著巴頓回答:
  「不,你猜錯了。」
  巴頓歪著頭,露出期待的目光看著我。
  「我是即使世界末日降臨,也不會放棄投資的那種人。」
  巴頓的臉上浮現笑容,電話也在此刻接通了。
  向葛詹尼加說明來龍去脈後,我拜託葛詹尼加做好各項安排,以利這方能夠立刻發表計畫。在這之間,巴頓喝光咖啡閒了好一會兒後,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還沒講完電話,急忙地打算叫住巴頓。
  然而,巴頓理也不理我地拿出錢包,掏出顯得和月面格格不入的紙鈔和硬幣。
  看見擱在桌上的紙鈔和硬幣,我頓時忍不住眼眶泛紅。
  「各付各的。」
  巴頓的意思是以對等的身分。
  「接下來就算不願意我們也會見到面,你別這種表情啊!」
  我拚命忍住就快滲出的淚水,抬頭看著巴頓。
  我因為巴頓吃足了苦頭。我的人生甚至可以形容是被巴頓踐踏得一塌糊塗。
  然而,如果沒有與巴頓邂逅,我絕對不可能擁有現在的成就。
  巴頓聳了聳肩笑笑後,準備離去。
  這時,他忽然停下腳步,那模樣顯得有些做作。
  「對了!我忘記問一件事。既然先生你將會在公眾面前現身,是不是就表示這次的事情也會被完整拍成電影啊?」
  巴頓的問題來得太突然,我頓時回答不出來。巴頓繼續說:
  「既然這樣,可不可以讓我來決定電影的標題,當作是這筆交易的附加選項?」
  「……你想取什麼標題?」
  巴頓轉過頭,越過肩膀露出一抹邪笑。
  「這是一個把世界末日也拿來買賣、中了經濟毒癮的狂人故事。也就是──」

  WORLD END ECONOMiCA

  即使世界末日降臨,我們也絕對會精打細算到底!
  「我先走啦!月面英雄。」
  巴頓揮揮手後,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被留在原地的我注視著巴頓的背影,抽了一下鼻子後,急忙回到電話上。
  通話沒多久便結束了。葛詹尼加要我先前往政府大樓再好好討論。
  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反而應該說,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會比以前多。
  我掛斷電話,把行動裝置還給羽賀那。
  羽賀那接過行動裝置後,收起行動裝置並迅速站起身子。
  此刻既沒有感傷的情緒,也沒有依依不捨的感覺。
  不過,有著滿滿的心意。
  「阿晴。」
  羽賀那伸出右手。
  「要走了吧?」
  「嗯。」
  我牽起羽賀那的手,站起身子。
  沒錯,只能繼續往前走,而且只要兩人在一起,任何地方都去得了。
  哪怕是……
  前人未至的世界末日也一樣。



  終章

  相機的閃光燈此起彼落,眼前像是被刷上油漆變得一片雪白。
  我站在聚集在綜合政府大樓的記者群面前,但心情沒有想像中的緊張。
  即使接下來我即將發表經濟史上從未有過前例的消息,也絲毫不覺畏怯。
  反正也沒有其他手段可以採取,也篤信可以發揮十足的效果。我們持續討論到最後一刻,也已經做好事前的安排,所以根本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當然了,這絕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巴頓被押著坐上財政部長的職位,而他的手腕實在高明。巴頓調查出主要金融機關的內幕,並且和這些金融機關的高層人士談妥條件。光是想像他究竟用了什麼樣的手段達成目的,甚至會讓人心生恐懼。
  至於葛詹尼加,他勉強讓爭論紛紛的議會達成共識,促使這個法案順利通過。
  一場騷動讓包含月面在內的全世界經濟受到嚴重打擊,而這個法案是平息騷動的王牌。
  然而,不出所料的,法案引來很大的反彈。重點就是,這個法案是要拿政府的錢去解救因為賭輸賠了錢而搖搖欲墜的傢伙們,理所當然會引來反彈。
  身為企業代理人從各產業被派來的議員們聽到希望他們接受接下來準備採取的行動時,那反應已經不是氣得滿臉通紅,而是臉色發青。那群認為指使他人比呼吸還要理所當然的傲慢企業菁英們因為過於憤怒、驚訝以及感到難以置信,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下去。
  其實我也能夠體會他們的心情。明明是他人瘋狂過了頭,自己卻被迫要幫那些人擦屁股,這教人如何開心得起來?然而,如果不伸出援手,肯定會被拖累而同歸於盡。就原則來說,必須徹底思考倫理道德的問題,也必須為了拯救月面,果敢地踏出一步。
  葛詹尼加如此下定決心後,憑靠往年的強勢作風,把老奸巨猾的功力發揮到淋漓盡致。
  法案提出後,議會裡一片鴉雀無聲,就在只差幾秒鐘咒罵聲就會如怒濤般洶湧撲來的瞬間、就在短暫沉默幾秒鐘的瞬間,葛詹尼加對著麥克風低喃起來。
  你們想讓月面迎向末日嗎?
  那氣魄勝過耍政治花招,幾乎算是在恐嚇人的一句話。事實上,在議會結束後,對葛詹尼加抱有敵對意識的議員在採訪記者的面前也確實如此大聲嚷嚷過,但決議早已順利通過。
  那些議員不得不理解現在的事態只允許那麼做。
  就這樣,葛詹尼加讓議會忍氣吞聲地接受了要求大幅增稅的緊急法案。
  每個人都害怕一旦執行徵稅,月面上的人就會跑光光。
  然而,我們卻不這麼認為。在這世上,有比金錢更加重要的存在。信奉拜金主義一路走到盡頭後,讓我們察覺到了這點。我們體認到在慾望大海的深處,存在著足以讓人願意信任人們想法的根據。
  「非常感謝大家今天特地前來──」
  如此千篇一律的開場白聽來也顯得莫名空虛。
  月面的不動產行情崩盤,股市也止不住下滑現象,就連地球上也受連累,陷入經濟版的完美風暴,且持續猛烈發威中。這場風暴揭發了所有詐騙和貪婪慾望,甚至有新聞報導指出人口僅達三十萬人的小國銀行針對ABS下了超過GDP十倍金額的賭注,最後全付諸流水。
  經濟規模較大的大國也不例外。為了支撐蒙受莫大虧損的金融機關,大國政府即使鐵青著臉也必須採取對策的事態頻頻發生。政府已預測到將會大量出現失業人口,也已經失去金額高如天文數字的鉅額儲蓄。即使是發生戰爭,除非是舉國參與的全面戰爭,否則也很少會發生嚴重到所有國民的生活皆受到威脅的事態。
  或許到了後世,以ABS為首的大量金融版破壞性武器會被流傳為足以導致這般嚴重事態的終極智慧武器。
  這般挖苦的話語在空中四處交錯,媒體也表現出彷彿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態度。
  即使如此,人們還是好好活著,未來也必須繼續生活下去。
  而且,也還有做得到的事情。
  「──因此,以強化政府的增稅機能作為擔保,我們將以最後放貸人的身分善盡應有的職責,在此發表如下計畫。」
  低頭看向手邊的文件時,我不禁皺起眉頭。不過,皺起眉頭不是因為文件上的內容讓人看不順眼,而是極其單純的事情。有好幾次我差點就快算錯寫在文件上的數字位數。
  「為了平息目前的經濟混亂場面,也為了針對損失特別慘重的金融業提供支援,月面中央銀行將於本日下午兩點鐘,正式開始實施通過議會核准的資產收購計畫。另外,關於該金額──」
  或許是我多心,才會覺得自己說話停頓了一下。
  此刻的感覺就像從自己熟悉的世界往外踏出一步,感受到宛如噴射戰鬥機超越音速時會有的強烈衝擊。
  「預計將有七千五百億慕魯。」
  有幾秒鐘的時間,相機的閃光燈停止閃爍。在那之前因為閃光燈閃個不停,所以看不清楚記者們的表情,但此刻一清二楚。每一位記者都愣住了表情。
  在那之後,有記者慢吞吞地折起手指頭數數,也有記者不知向身旁的同事在詢問什麼。緊張感似乎不知道消散到了哪裡去,在這般氣氛之中,一名勇氣可嘉的記者舉高手說:
  「議長,不對,暫定議長!方便請您再說一次金額嗎?」
  看見記者還保有改口喊「暫定議長」的冷靜態度,我忍不住輕笑出來。在這種場合上,一個站在必須負起責任的立場者,絕對不應該笑。「你在想什麼東西啊?」這時就算被這麼臭罵一句,也不足為奇。
  不過,到了事後,我才聽說事情就是發生在那一刻。據說月面股市在那一刻反過來以猛烈的速度攀升,簡直就像陽光打在鏡面上反射回來。
  我其實是感到有些訝異才笑出來,卻被解讀成是天不怕地不怕。
  大家以為那是有自信可平息這場危機的笑容。
  「七千五百億慕魯。要不要順便告訴你有幾位數呢?」
  現場一片鬧哄哄,就連攝影師們也忘了按下快門。
  我也覺得這個金額太誇張了。如果有那麼多錢,想要收購整個月面的所有金融機關都不成問題。就連我針對ABS下賭注所賺來的金額,也是好不容易才賺到不確定是三百億慕魯還是四百億慕魯的金額。在人類史上,這樣的金額已經足以匹敵法老王用於建造金字塔的金額。至於比這樣的金額還高出二十倍以上的金額,恐怕就連要想像該金額具有什麼意義也想像不出來。
  不過,我們的目的正是提出想像不出意義的金額,好讓人們停止思考。就是要給予莫大的衝擊,讓投資人們忘記對未來感到悲觀,如同攝影師們忘記按下快門一樣。
  有必要讓大家覺得只要有這麼多錢,什麼事情都做得到。
  我們做好心理準備,繞到印鈔機的後方啟動緊急電源,準備無限印製鈔票。
  這是面對經濟戰爭時的最強武器。
  只要使用中央銀行持有的印鈔機大砲,想要印多少張鈔票就有多少張。
  所有虧損會像敵軍一個接著一個倒下。
  「所、所以,中央銀行將使用這些額度買下不良資產,把資金注入搖搖欲墜的金融機關?」
  「就我們的認知,這是必要的手段。目的就是為了平息月面經濟、甚至可以說是為了平息地球整體經濟的混亂局面。」
  「可是,議長,這樣不是和月面一路追求的自由經濟背道而馳嗎?這樣的政策有可能朝向帶有社會主義意味的國營化邁進一步,不會引來部分金融機關的反對聲音嗎?」
  在投資界參與一場又一場眼花撩亂賭局的人們比任何人都成熟,同時也十分孩子氣。
  他們最討厭被人剝奪自由。政府提供支援固然是一種支援動作,但無疑也是一種介入動作。然而,經濟的混亂局面近似蛀牙,恐怕已不是可各自解決的狀況。如果置之不理,只會讓狀況更加惡化,但想要治癒是不可能的事,而為了治療,則必須忍受疼痛。
  所以,針對這個計畫,是由巴頓出面先做了事前說明。
  「有可能。不過,目前並沒有金融機關表示排斥政府介入的意見。當然了,我並不在說如果不接受政府的支援,所有金融機關就會立刻倒閉。感覺上這個措施就像孩子在出門前,被媽媽硬是要求套上一件毛衣。」
  記者們的臉上浮現僵硬的笑容。
  「所以,我相信金融機關都能夠理解這個政策的意義,如果大家不介意,我會說他們也理解了大義。」
  「大義?大義是什麼意思?」
  對於記者的詢問,我清了清喉嚨後,開口說:
  「意思就是只要是為了拯救月面,什麼都願意去做。我相信大家也都抱著同樣的想法。畢竟……」
  就像忽然想到了一樣,相機的閃光燈又開始閃爍不停。或許是記者們也有著近似投資人的嗅覺,不想錯過關鍵時刻。
  「我們都熱愛月面。」
  停頓了幾秒鐘後,記者們的發問如洪水般襲來。
  對於自己當時的模樣,我感到很不自在,所以一直盡量能不去看就不看。
  「喲?你又在看錄下來的影片啊?」
  理沙說道,她手上端著剛出爐的巧克力蛋糕。我才在想剛才就一直傳來香噴噴的味道,看來似乎就是蛋糕的香氣。
  「我發現你其實挺自戀的嘛!不過,是很帥沒錯啦。看見你有這般成就,姊姊我也覺得很開心。」
  「……那是是羽賀那錄的,又不是我。」
  「我知道啦!要是刪掉影片會被她臭罵一頓。」
  理沙一邊發出咯咯笑聲,一邊端著蛋糕往設在客廳旁邊的餐廳走去。
  我們此刻不是在教會裡,而是在很有緣的格蘭德中央飯店的5002號房。
  在請求巴頓提供協助之下,應付月面經濟的嚴重混亂局面至今,已經過了約莫兩個月的時間。我在影片中表示將拿出數量驚人的鈔票,展現出就算天塌下來也要支撐金融市場到底的堅定態度,也已經是三星期以前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熱愛月面」這句話發揮了效用,人們即使聽到增稅等政策,也沒有一窩蜂地湧入軌道電梯。新聞媒體上也連日刊登多家企業公開表態的廣告,內容寫著儘管金融界犯下愚蠢的過錯,只要繼續向前邁進不就好了嗎?這樣至少會比回到地球來得好。
  企業的這般舉動與其說是純真的愛鄉情懷,不如說是一種策略會更加貼切。他們肯定認為既然月面不會崩壞,在此刻展現愛鄉情懷理應可以提升自家公司的品牌形象。或許有人會說這樣的行為是一種偽善,但月面就是靠著人們的這份「純真」所支撐。
  重要的是,做出這般舉動的企業多數已下定決心不逃離月面,而月面最需要的,正是像他們這樣的企業。
  因為這樣,慕魯的跌價幅度比想像中來得小。逃離月面的人數很少,這想必是因為人們判斷,認為即使執行增稅政策的做法若干表現出陳腐政府的樣貌,月面還是好過地球。
  最後,月面經濟得以倖免走向崩壞之路。
  慾望強烈的人們並沒有棄月面於不顧。
  話雖如此,但狀況會如何演變,依舊不可預測。反而應該說,正因為第一波衝擊已經平息下來,才更應該開始追究放肆下賭注的經營團隊的責任,或思考該怎麼做才能夠填平失去的財富破洞。一堆光是想到就讓人提不起勁來的工作正等著我們去做。
  在那之後我還是一直住在這家飯店,一方面是因為飯店方面的好意,另一方面是因為這裡距離政府大樓很近,而且部分政府人員也跟我一樣忙碌到不得不暫時過飯店生活,住在這裡會比較容易和他們取得聯繫。
  這兩個月來我沒有好好睡過一覺,甚至要回想自己原本在忙什麼都有困難。
  總之,我就是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刺。
  雖然這樣的生活還必須持續上好一段日子,但今天是個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氣的日子。
  「對了,那群吵吵鬧鬧的女孩子們呢?」
  理沙從餐廳裡走出來,一邊脫去圍裙,一邊問道。這間房間也設了豪華到了極致的廚房,所以理沙經常會來這裡做做料理或烤烤點心。
  「她們進了主臥室就沒出來過。」
  我表現出感到厭煩的態度答道,理沙一副顯得開心的模樣。
  「也難怪啦,羽賀那自己一個人絕對做不了決定。」
  「羽賀那是說希望由我來決定。」
  我這麼回答後,理沙在臉上浮現彷彿在說「真是受不了你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小男生」的笑容,聳聳肩說:
  「那群女孩子怎麼可能允許這種事情。」
  理沙的笑臉顯得意味深長。
  上午九點鐘的時候,克莉絲和艾蕾諾亞突然帶著業者現身飯店。那時候我正和不厭其煩地欣賞著我的記者會影片的羽賀那並肩而坐。我一邊把玩羽賀那長長了一些的髮絲,一邊啜飲咖啡。羽賀那的個性沉默寡言,所以我們沒有特別交談什麼,但也開心享受著兩人久違的安靜獨處時光。這片寧靜氣氛突然被打破了。
  羽賀那一臉困惑的表情,克莉絲和艾蕾諾亞各抓住羽賀那的一隻手臂,把羽賀那拖著走進主臥室裡。算一算,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小時。這段時間裡,業者多次扛著大件行李在主臥室裡忙進忙出,理沙也在中途來到飯店,賽侯和馬克也因為得知我今天放假而前來露面。在理沙的一聲令下,賽侯和馬克出門去採購宴會所需的物品。
  至於羽賀那,她似乎只有在業者忙著搬行李的短暫片刻得以休息。羽賀那腳步搖搖晃晃地往客廳這方走來,發愣地看著我的記者會影像沒多久,又被拖著離開,消失在主臥室裡。這樣的動作反覆了好幾遍。
  「基本上,如果依照你的品味來決定,教人怎麼放得了心?」
  「這點我倒是不否認……」
  每次一到休息時間,就會看見羽賀那的面容越來越憔悴。在主臥室裡,羽賀那肯定像個洋娃娃被要求換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
  羽賀那也是個女生,照理說應該不討厭這類的事情,但這般想法或許是不成立的。羽賀那對於服裝一點也不執著,如果置之不理,她甚至會每天穿著同樣的衣服。我開始以這裡為生活起居的據點後,羽賀那也是一直靠著一套套裝打混到底,理沙為了讓她換衣服,也是費了好大的工夫。
  現在,羽賀那平常都是穿窄版長褲,搭配細薄材質的毛衣,或是理沙大師幫忙搭配的休閒服。不過,那些服裝乍看下明明是低調樸素的搭配,卻覺得特別突顯出身材曲線,我想這應該不是因為我多心。理沙明明是個神職人員,在這方面卻是特別雞婆。
  「而且,凡事都要有驚喜才比較好,不是嗎?只要交給她們兩個人去處理,一定會幫忙挑選出無懈可擊的服裝。」
  「嗯……」
  「阿晴,你不如先思考一下在那之後的安排吧!而且也要挑好新家才行。」
  「新家?喔……我都忘了還有這件事……」
  「我可不允許一開始就住飯店喔!」
  理沙雙手叉腰,像在罵小孩說道。
  「所謂建立家庭,就是要這樣。」
  在理沙面前我一向抬不起頭來,只好聳聳肩,使出鴕鳥政策瀏覽起行動裝置上的雜誌。
  我會這麼做不是因為捱了理沙的罵,而是因為感到難為情。
  家庭。
  對於這個字眼,我到現在還感受不到真實感。
  就在我當起鴕鳥的下一秒鐘,主臥室的房門打了開來。克莉絲、艾蕾諾亞和羽賀那帶著一股對一個男兒身而言,難以言喻的女人熱氣,伴隨捧著大件行李的業者擠出主臥室。克莉絲和艾蕾諾亞活力充沛地和業者討論著要如何粗縫服裝或日程等事宜時,羽賀那腳步搖搖晃晃地走到我的面前。
  羽賀那連坐上沙發都嫌麻煩,全身癱軟地倒坐在地板上。看見羽賀那的模樣,理沙在臉上浮現苦笑,跟著往廚房裡走去。我猜想理沙應該是去幫羽賀那準備飲料。
  「辛苦啦!」
  除了這麼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伸出手後,羽賀那發愣地看著我的手。最後羽賀那沒有抓住我的手,取而代之地像隻貓咪把臉貼近,就這麼把頭靠在我的膝蓋上。
  羽賀那絕對不會在人前做出這樣的舉動,可見她已經是疲憊不堪。
  「好累喔……」
  八年前多日被迫處在極度緊張的氣氛之中,既不能好好睡覺,身體也出了狀況的那時,羽賀那也沒有訴苦半句。如此堅強的她現在卻會喊累,可見被折騰得多麼淒慘。
  羽賀那靠在我的膝蓋上,一副精疲力盡的模樣。我輕輕撫摸一下羽賀那的頭。
  羽賀那抬起頭看著我。那眼神明顯在向我求救。
  然而,我和克莉絲、艾蕾諾亞之間有過種種往事,我的立場要向她們兩人表示意見,多少有些顧忌。
  更重要的是,這似乎不是男人應該插手的事情。
  「來吧!羽賀那小姐!」
  業者離開後,艾蕾諾亞用力擊掌喊道。
  不誇張,羽賀那真的嚇一跳地縮起身子。
  「接下來要挑選飾品喔!」
  羽賀那露出害怕的眼神看向艾蕾諾亞後,重新面向我發出哀求的目光。
  我只能夠無情地搖搖頭。
  「加油。」
  羽賀那明顯表現出失望的態度。
  於是,我補上一句說:
  「我也很期待啊!很期待看見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不由得難為情地露出靦腆的笑容。
  羽賀那瞪大眼睛眨個不停,直直盯著我看。
  然後,她伸直背脊,猛地站起身子。
  「知道了,我會努力。」
  聽到羽賀那這麼說,我當然覺得開心,但羽賀那的表情簡直就像一個士兵準備上戰場,看得我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起來。
  身穿剪裁精細的套裝、拎著好幾只堅固手提箱的另一批人馬來到房間,看著克莉絲和艾蕾諾亞招呼他們走進主臥室,我心想或許說也是白說,但還是開口說:
  「妳們就手下留情一點吧!」
  艾蕾諾亞和克莉絲不約而同轉頭看向我,兩人互相使眼色後,聳聳肩一副裝傻的模樣。
  「你夠資格給我們兩人什麼意見嗎?」
  克莉絲那不帶一絲笑意的笑臉就像掛著一副冰冷的面具,完全符合在巨大商業銀行內部參與政變行動的人物風範。E‧J‧洛克柏格到最後也被迫接受政府介入,淪為被指示來、指示去的立場。所以,對於身處銀行端的克莉絲來說,想必會覺得逮到一個報仇的好機會。
  當然了,我個人是希望克莉絲只是在開個小玩笑,但實在難以猜出克莉絲認真到什麼程度,所以只能擺出舉高雙手的姿勢。
  這時,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痛快了一些,克莉絲發出咯咯的笑聲往主臥室走去。
  艾蕾諾亞也牽起羽賀那的手,在準備走進主臥室的那一刻,轉頭看向我說:
  「請讓我身為一個好友,為你獻上最大的祝福。」
  在那之後,艾蕾諾亞留下絢麗的微笑,消失在門後。
  「我看你以後如果和羽賀那吵架,肯定也會被她們兩人責怪。」
  我轉頭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後,看見理沙手上端著飲料站在我的面前。
  「……我好歹也是月面英雄耶……」
  「是嗎?」
  麗莎把端在手上的飲料,連同話語送給我:
  「哪怕你在世上持有再強大的力量也一樣。主耶穌也在路加福音書裡用著死了心的口氣說過:『只要是在家人的面前,即使是預言家,也得不到尊敬。』所以,我勸你死心吧!對於你的窩囊之處,她們兩人都一清二楚。」
  一點也沒錯。
  不過,如果要問我會不會感到厭煩,當然沒那回事。
  我開心到甚至覺得心煩的程度。
  「好啦,她們剛才是說要挑選飾品嗎?我也進去看看好了!」
  說罷,理沙開心地往主臥室裡走去。
  那是不允許男人越過雷池一步的女人圈。想必就算支付好幾百億慕魯,也買不到進入主臥室的門票。
  我明明什麼也沒做,卻覺得累得忍不住嘆了口氣的這時,飯店的房門方向傳來敲門聲。
  我心想可能是遲到前來的珠寶商,或是出門購物的賽侯和馬可,於是前去應門。打開房門後,出現意外的人物。
  「博士。」
  悲觀帝王出現在門後。
  「我聽說你難得有時間放假。」
  華萊士手上直接抓著未經包裝的酒瓶,站在其身後的瑪莉亞手上也拿著伴手禮。
  「畢竟錢差不多快被我賺光了,我決定近期內回到地球去。所以,想說在那之前來跟你喝一杯。」
  「我不知道原來博士也會喝酒啊!」
  「酒精會讓腦袋萎縮,也會讓人承擔不必要的風險,還會失去投資的敏銳判斷力。不過,我應該差不多到了該思考怎麼花錢的歲數了。」
  華萊士沒出聲地揚起嘴角。那笑容有著自律甚嚴地在投資界打滾超過半世紀以上、身經百戰的士兵才會有的氣勢。
  「說到要怎麼使用賺來的錢,還真是我們一輩子的課題。」
  「沒錯。」
  「可是,博士打算回地球?」
  對於我的詢問,華萊士聳了聳肩說:
  「儘管我過著這種生存方式,還是會有想要打聲招呼的對象。尤其是在那場愚蠢的賭注時,一路陪伴我到最後的那些人,還是去看他們一眼比較好。」
  即使是投資基金那類代管鉅額資金來運用的公司,負責運用資金的經理人和出資人之間也鮮少直接照過面。
  然而,對於一路跟隨華萊士的投資到最後的那群人,就是形容他們是在現實戰爭中奮戰到最後的戰友也不為過。
  「很不錯的點子呢!我也打算找機會去一趟地球。等我去到地球時,還請博士為我帶路。」
  「那當然是無所謂,但畢竟我也是事隔多年要回到地球。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好好站穩腳步。地球的重力滿刺激的。」
  『喲?』
  我不確定巴頓是在反問,還是在打嗝。
  葛詹尼加和巴頓雖不至於就像水和油、正面和反面,或是天使和惡魔的兩人,但兩人一路走來的人生歷程和思想應該截然不同,沒想到兩人意外地氣味相投,聽說難得的放假天都會像這樣聚在一起狂歡。
  「悲觀帝王也來了喔。」
  『你說什麼!喂!你們該不會是要談投資的事情吧?別妄想我會讓那傢伙加入設立成員啊!出資人當中怎麼可以有一個賣空帝王,要觸霉頭也不是這樣!』
  巴頓像一個頑固的老頭子嚷叫著,智者的風範蕩然無存。
  不過,我有些能夠體會巴頓的想法。不知道華萊士是不是也有著一樣的想法,聽到我們的計畫時,華萊士主動表示不參與投資。華萊士以笑臉補上一句:「快要經營不下去的時候我再考慮。」這句話應該是他的真心話吧。
  『啊,對了,我想起來!是叫瑞奇嗎?就是那個長得像肉包的傢伙,他跟我聯絡說已經做好測試機。在月面能夠確實製造出東西的傢伙很珍貴的!』
  我之前為了投資案件去過一家軟體公司,瑞奇是那裡的天才程式設計師。他的公司設計出某軟體,一個可以在月面的低重力環境或在宇宙的無重力空間裡,進行精密作業的工廠專用軟體。
  我想也沒想過會介紹瑞奇和巴頓認識。更意料不到的是,竟然可以為理沙她們的夢想助上一臂之力,現在甚至連我的夢想也捲入其中。
  巴頓原本抱著擊垮綠寶石工業的目標,這當中是有原因的。為了守護名為月面的遊樂場,綠寶石工業的存在實在過於龐大,會害人變得礙手礙腳。事實上,人們打算逃出月面時,以現狀的軌道電梯來說,並來不及送出所有人。這就是獨占市場的弊病。
  理沙得知這件事情後,憑著她喜愛閱讀紙本書、來到月面仍堅持學習宗教史的樸實個性,忽然意外地把幾件事情串連了起來。
  如果有人類在火星也可以存活、效率好又堅固的「小屋」,是不是就可以大量製造小屋,在發生緊急狀況時讓大家都坐在裡面,然後直接朝向地球丟出去呢?
  理沙所說的「小屋」是預定在住宅支援計畫中使用的模組型住宅。
  「我的天啊~」我忍不住哀叫一句。我想起四年前曾經聽艾蕾諾亞說過有一家詐騙企業準備股票上市,那家公司就是主張要從月面把包裹噴射出去,讓物流作業達到高效率。
  弄假成真。
  聽到點子之後,巴頓很快便採取了行動。
  他讓目前的模組型住宅設計變得更加簡化且堅固,還多加了好幾個新點子,一眨眼便成立了新型的月地球間接駁太空船公司。
  這些行動在技術面上,當然可預見將延伸到未來的移居火星計畫。
  『總之,我們現在就過去!我會帶雪茄和香檳,還有滿到爆的薩拉米香腸!』
  巴頓自顧自地嚷嚷大叫後,突然就掛斷了電話。
  好一個老派作風的投資人,凡事都以自我為中心又傲慢。
  我嘆了口氣,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阿晴,誰打來的?」
  理沙說道。
  「巴頓和葛詹尼加。他們說現在要過來。」
  「哎呀,不知道料理夠不夠吃?我是不是要打電話給馬可和賽侯說一聲比較好啊?」
  「我看他們已經醉得一塌糊塗,搞不好都到不了這裡……」
  光想到有兩個愛開派對狂歡的老頭子要來,就讓我一股無力感,理沙卻是顯得開心。理沙似乎覺得不管怎樣,氣氛熱熱鬧鬧的總是值得開心。
  「既然這樣,我看把雷娜小姐也叫來好了。別看她那樣,她可是個酒國女英雄。」
  這就是俗話說的人不可貌相。我笑著看理沙拿起飯店附設的話筒,看著看著,忽然杵在原地不動。
  理沙撥打電話開心邀約雷娜,華萊士和瑪莉亞則是悠哉地與理沙並肩坐在沙發上。主臥室的房門打開來,艾蕾諾亞和克莉絲一副已達成目標的爽朗表情走出來。
  珠寶商拎著手提箱離開,出門購物的馬可和賽侯正好與他們擦肩而過回到飯店房間。
  看著大家進進出出,我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的內心深處湧現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
  「怎麼啦?」
  我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回頭一看,看見理沙正好打完電話。
  理沙面帶疑惑的表情看著我,臉上保持著笑容微微歪著頭。
  我直直盯著理沙的臉看了一會後,再次環視四周一遍。
  然後,我低聲脫口說出:
  「……我只是在想好熱鬧啊!」
  「嗯?喔,對啊。平常還會覺得這裡太寬敞了呢……呵呵。真的,的確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咦?」
  我反問後,理沙在胸前交叉起雙手,臉上浮現感到懷念的表情。
  「最初只有三個人啊。」
  「……」
  我不禁說不出話來,因為理沙用了再貼切不過的話語表達出我內心深處的感受。
  「現在想起來,真的覺得我們來到了很遠的地方。」
  像在捉弄八年前的我一樣,理沙用指尖戳一下我的右臉頰後,轉身走去幫忙馬可和賽侯把採買回來的東西搬進廚房。
  艾蕾諾亞在走廊上不知道和珠寶商在討論著什麼,克莉絲發現華萊士的身影後,兩人都一臉不安好心的表情不知道在交談著什麼,我看八成是在談論投資的話題。
  如果當初我沒有抱著愚蠢的夢想和筆記型電腦離家出走,就不可能邂逅在場每一個人。
  不過,這些人當中還少了一個最大的存在。
  我踩著蹣跚的腳步,迷了路似的穿過主臥室的房門。如果我說出內心深處感到不安的真心話,理沙恐怕不是會取笑我,而是會真的露出不安的表情。
  不過,我內心深處確實藏著不安的情緒。
  過去有一次,我曾經在這樣的氣氛之中,失去重要的存在。
  也就是八年前失去所有一切的那一次。
  涼爽宜人的微風吹拂而過之中,大家正在為午後的小小派對做準備時,羽賀那消失了蹤影。在顯得莫名寬敞的教會走廊上,我獨自一人坐在輪椅上時,甚至想過希望自己乾脆就這樣風化消失不見算了。
  那時的記憶甦醒過來。
  「……阿晴。」
  如果不能聽到這個聲音,我將失去活下去的意義。
  「羽賀那。」
  理所當然地,羽賀那就在主臥室裡。她坐在床上,一副已經燃燒殆盡的模樣。看見羽賀那一頭蓬鬆亂髮,不難猜出艾蕾諾亞和克莉絲玩得相當盡興。羽賀那的頭髮朝向各個方向翹起,就像一隻被小孩放肆蹂躪過的貓咪。
  我的臉上很自然地浮現笑容,也在無意識之中,背著身子關上房門。
  房門把喧鬧聲隔絕在外,主臥室裡立刻變得一片靜謐。
  現在想起來,真的覺得我們來到了很遠的地方。雖然理沙這麼說,但真正重要的存在其實一開始就近在身邊。
  根本沒有必要去到遠方。
  「阿晴?」
  羽賀那再次呼喊我的名字,我輕輕微笑,並伸出手。
  我的無名指上戴著戒指。
  羽賀那看了我的手一眼,視線再次回到我的臉上。凝視著我幾秒鐘後,羽賀那緩緩伸出手來。她的纖細小手也在和我相同的位置上戴著戒指。
  羽賀那牽著我的手站起來。以前,羽賀那的身高比我高了一些,但現在我比她高。
  從那時候到現在,時光確實流動著,有些事物也改變了。
  不過,沒有改變的事物或許更多。
  有個偉大的投資人曾經這麼說過。

  規則一,不要虧損。
  規則二,絕對不要忘記規則一。

  這不是只針對金錢方面的說法。
  我敢自信滿滿地說自己這八年來沒有受到任何虧損。我只有太多太多的收穫。就連失去重要存在這件事,也不過是為了讓我有機會得到更重要的存在。
  這個更重要的存在就在我的面前。
  我牽著羽賀那的手,用另一隻手握住門把。
  「阿晴。」
  羽賀那呼喊我的名字喊住我,我轉頭看向她。
  羽賀那的臉上掛著幸福洋溢的笑容。
  我點點頭,拉起羽賀那的手。
  一打開房門後,熱鬧的聲音立即排山倒海而來。
  月面的派對才正要開始呢!



  用語集

  機構投資人:在投資界與個人投資人屬對立的存在,指操作來自於銀行、證券公司、保險公司等企業,或各界財團、年金基金等國家組織(準國家組織),以及投資基金等集合眾人之資金來進行投資的所有機構。其操作的金額多為鉅款,當中也有多數金額規模達數兆圓的機構。
  動量:動量一詞多用於指氣勢、動力的含意。只要有人買了股票,股價就會上漲,股價上漲後,會形成更多人想要購買的傾向,所以會變得帶有氣勢。利用動量的投資手法即是賭上這股氣勢。
  PBR:股價淨值比。指公司在當下進行結算(公司宣布倒閉並出售所有資產)時,股東可望收取的金額和當時股價的比值。舉例來說,當股價為100圓、PBR為兩倍時,由於股價對公司資產價值高出兩倍的價格,因此在公司結算後只回收得到50圓。如果PBR為0.5倍,即可回收200圓。不過,純粹是理論上的說法,僅可視為參考標準。
  PER:本益比。將公司的所有收益除以所有股數後,可算出公司平均每股賺了多少錢。不過,公司的收益每年都會有大幅變動,如果是初創企業,期待值多在於未來的發展而非當下的利益,所以此指標也僅可視為參考標準。一般認為PER應介於十倍至二十倍之間最為適當。
  融資:向金融機關貸款購買股票。
  融券(賣空):指借入股票進行賣出。既然是把股票借來賣出,總有一天必須償還,但舉例來說,如果借來A股票並在100圓賣出後,能夠以80圓的價格買回,即可有20圓的獲利。此為押注股價會下跌的交易方式。
  現貨交易:指針對實際存在的股票進行交易。不同於期貨是針對未來的股票,也不同於買賣權利的選擇權。
  期貨交易:指針對未來物件談妥條件的交易。
  資金槓桿:就像利用槓桿原理可以抬起重物一樣,使用資金槓桿是借錢來進行金額超出自我財力的交易。
  選擇權:指可以在未來的某特定日期,以特定價格買賣股票等金融商品的權利。比如說「在一個月後以100圓賣出A股票」的權利。
  寬客:指利用數學等工具來分析投資戰略,或開發金融商品及交易模式的人。
  指數:以日本的東証股價指數為例,即是以一九六八年一月四日東京證券交易所的部分上市企業之時價總額為基準值100,來觀察日後的時價總額如何變化。假設時價總額變成了200,即表示時價總額從當時到現在上漲為兩倍。
  ABS:ABS是Asset Backed Security的簡稱,即為資產擔保證券。資產擔保證券是以某型態的利息或產生現金流量表的資產為基礎的證券,如房屋貸款或國家公債等。
  投資銀行:投資銀行有別於一般人平常所利用的銀行,而是專門協助企業發行股票或公司債,以企業為客戶的金融機關。其定位和日本的證券公司相似。投資銀行本身也會進行交易,進而獲取龐大的利益(或蒙受虧損)。
  信託基金:指集合客戶的資金後,由經理人代為進行投資的一種組織型態。
  對沖基金:指利用「以賣空手法在市場整體不景氣時也設法獲利」之策略來進行交易的信託基金。意思就是只要進行賣空,即使整體市場的價格下跌,仍然可以從中獲利,進而迴避損失(對沖)。不過,現在不局限於哪種策略,都會使用此稱法。
  中央銀行:中央銀行是負責發行流通於某國家或地區的貨幣,並針對銀行提供資金(貨幣)融資的銀行,所以也有「最終貸款人」之稱。
  保障商品:保障商品在現實世界裡被稱為CDS(Credit Default Swap),指當某企業破產時會進行賠償的保險商品。有人會以CDS的保費即是CDO之利息來源的說法來解釋。
  CDO:CDO是Collateralized Debt Obligation的簡稱,即為債務擔保證券。雖然CDO被形容是廣義的ABS,但也有百科全書指出CDO會利用ABS作為原料。基本上,CDO是把會產生利息的債務整合之後,再加以證券化而有的商品。
  BIS規範:BIS規範又稱為巴塞爾協議(Basel Accord),指國際清算銀行所訂出的規則。銀行只要借出越多錢,就賺得到越多利息,所以會禁不起誘惑想要無限借錢給人,而容易導致違約事件發生。BIS規範即是為了讓銀行保持健全而訂定。
  Copula:Copula是一種函數,在處理統計中用於表示含有無數變數的函數之間的關係。Copula為拉丁語,意為「聯結」。
  Prime rate:Prime rate是指最優惠利率,銀行會針對信用良好的客戶設定優先利率。Subprime rate則是指Prime rate的次級利率。
  負利差(Negative carry):如同購買保險時必須先支付保費,負利差是指針對未來賭注進行交易。舉例來說,購買保險後必須持續繳納保費直到可領取保險金為止。負利差是一種在發生利潤之前先發生虧損的交易。
  正利差(Positive carry):如同賣出保險時可事先收取利潤,正利差是指可事先獲利的交易。一旦賣出保險後,即可定期收取保費,但視狀況不同,有可能事後必須支付莫大的賠償金。正利差是一種在發生虧損之前先發生利潤的交易。
  通貨膨脹:指貨幣價值下跌的現象。舉例來說,原本100圓硬幣可以買到10顆蘋果,但當通貨膨脹持續發燒後,同樣是100圓硬幣卻會變得只買得到8顆蘋果。
  投資組合(Portfolio):投資組合是一個難以定義的用詞,但在投資相關方面,大致可視為是指投資對象清單。
  評等:因為要調查所有投資對象安不安全,不但非常辛苦也十分繁瑣,所以存在專門代為評價的公司,評等即是由這類負責評價的公司所定出的等級。
  結構型債券:屬於債權的一種。舉例來說,一般的債權十分單純,某人借了錢之後,借錢給某人的那個人就可以向對方收取利息。不過,結構型債券是以該債權為基礎,再加上一些複雜的條件,像是在某條件下即支付兩倍利息等等。
  Derivative:Derivative即為衍生性金融商品,是利用價格會上下變動的一切商品為原資產,而衍生出來的賭注。舉例來說,雖然股票本身並不是衍生性金融商品,但針對該股票幾個月後的價格下賭注的期權交易,即為衍生性金融商品交易(因為是從原資產的股票所衍生出來的交易)。
  CP:CP是Commercial Paper的簡稱。企業可藉由發行CP,進而讓某人購買CP來調度資金。購買CP者的目的在於賺取利息。CP近似公司債券,但期間非常短。該期間通常不達一年,幾乎都是三個月至半年。
  VaR:VaR是Value at Risk的簡稱,是用於評估風險的模型。VaR是利用Copula的概念,針對自身所持有的多數投資對象,直接計算出投資對象會以多少%的機率發生多少%虧損的工具。至於計算結果是否準確,就另當別論了。
  SIV:SIV是被稱為Structured Investment Vehicle的特別資金運用公司。設立此公司的目的在於接管銀行的風險資產,藉此幫助銀行得以迴避BIS規範。SIV可自行發行CP來籌資,所以在結算上可佯裝成與銀行之間無任何關係。不僅如此,因為接管了銀行的風險資產,所以也可發揮讓銀行在帳簿上減輕風險負擔的效果。


  後記

  重新讀過原稿一遍,我不禁覺得能夠在想得到的範圍內,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以及自以為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融入在一個故事裡,算是一種幸運。怎麼說呢?因為塞進腦袋瓜裡的知識幾乎會漸漸被忘光,就算剛塞進腦袋瓜裡不久,也還無法真正有所理解,所以想要創作出自己能力範圍內的完美故事,必須在適當的時期裡,保有適當的知識量以及理解度才行。
  基於上述的理由,在事隔一年重新讀過原稿一遍後,赫然發現自己忘記故事裡的多數內容,落得必須重新查過資料的下場!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這本書是經過修稿改編的第三集文庫本,其原作是在二〇一三年夏天的Comic Market所發表的視覺小說遊戲《WORLD END ECONOMiCA》。因為劇情已經進展到了第三集,我印象中內容應該不會太冗長才對,結果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很抱歉,又是這麼厚厚重重的一本……
  對了,說到在修稿改編上什麼地方最辛苦?那肯定是結尾部分。原作的結尾部分都是由在本書也擔任插圖工作的上月一式老師,以插圖方式幫我描繪出所有情節,我總覺得要把那些插圖轉換成文字會顯得太俗氣,寫作時忍不住一邊痛苦呻吟。那也就算了,原作還加了「-PF AUDIO-」的插曲,競爭力大增!如果要說我創作原作時的動力幾乎集中在最後那十分鐘,一點也不為過。以這本書的排法來說,針對巴頓在正篇故事最後所說的台詞以及結尾部分,我其實在著手創作原作之前就已經決定好要如何安排,而且原作中巴頓在說那段台詞時,還會有「岸田教團&THE 明星火箭」的歌曲來襯托!沒錯,那或許是平淡無奇的演出,但那樣才是真正正統的演出,我超愛的!唉~為什麼小說不能播放音樂呢?真是遺憾啊~有興趣知道是哪種演出的朋友,記得購買原作來看喔☆
  以故事的內容來說,在第一集的股票買賣、第二集的○隆事件之後,也以大約發生在二〇〇八年的金融風暴為題材。不過,不論是哪一種案例,現實生活中所發生的狀況都嚴重上好幾倍。我忍不住感嘆地心想:「虧我寫的還是虛構故事。」還有,到了現在就連金融風暴也變得像是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的往事。在為歲月流動的速度之快感到驚訝的同時,我也忍不住心想:七八年的歲月足以讓當時還是學生的人們,開始在公司或社會裡擁有某程度的地位。也就是說,他們絕對會再做出類似的事情。
  身為最愛聽到金錢世界裡規模龐大又顯得愚蠢的話題的人,我抱著賣空派會有的心態期待著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件。如果能夠搭上那事件的順風車大賺一筆,當然是最棒的事情。不過,就算虧了錢,也會讓我有動力利用那事件於寫作上,所以會是沒輸也沒贏的局面。我也相信光是能夠樂在其中,就已經算是得到了好處!

  我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態寫出這本書,尤其是對自己的興趣,我更是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所以,在各種含意上,如果讀者朋友們能夠覺得享受到閱讀的樂趣,都會讓我感到無比幸福。
  另外,這麼厚重的三本書,如果有讀者朋友願意讀完它們,就表示對現實生活中所發生的事情肯定也會感興趣!世上真的有好多很有趣的書,容我在這裡抱著阿宅的心態為大家獻上參考文獻的清單,請務必參考參考喔!

  隨著這幾本書的寫作,我也從現實行情中學習到了很多,可說是已經滲透到了骨髓裡……
  那麼,感謝大家一路陪伴我到最後。
  我在這裡向讀者朋友們,以及參與投資界的所有人士致上最深的謝意。

  支倉凍砂
  BGM Meja「All, Bout the Mo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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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全部評論 6

10000
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艱澀知識寫成這麼有趣的小說
人性真是難以捉摸的概念

5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這本書劇情完結收工 感謝大大提共收錄 

6 年前 0 回復

zo789652 侯爵
先推再說 就是看到了第一集才讓我去找遊戲全跑完

非常感動 真不愧是狼辛作者!

6 年前 0 回復

andy777444 子爵
好棒的小說 
遊戲幾年前早已收藏並玩過 支倉凍沙真不是蓋的
感謝樓主錄入 正打算收這部小說
交錯的眾人和最後的歸屬 這種遺憾的缺憾中又被幸福的滿足感給填滿的感覺也只有這作者做的到
雖然也不小歲數了 這種熱血 這種愛情 總是令人心網神怡

6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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