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石赫々]武藝精研百餘年,轉世成精靈重拾武者修行 10[台/繁]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10-6 23:43 编辑


  武藝精研百餘年,轉世成精靈重拾武者修行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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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赤石赫々
  插畫:bun150
  譯者:uncle wei
  圖源:kerorokun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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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嘉爾特吸收了大禍石之力,成為最強的人物。
  在窮途末路的狀況之下,這個世界因賽茲羅的犧牲而獲得了一個月的緩衝時間。
  斯拉瓦等人為準備決戰,回到米萊菲亞進行「明鏡止水」的強化──
  亦即清算內心的罣礙。
  和懷念的老朋友們以話語和拳頭交談……以及無法避而不談的戀愛情事。
  在旅途當中,斯拉瓦給出了一個堅定不移的答案:
  「我有了一個想常伴左右的對象。我愛她。」
  ──那個人會是?
  僅是心無雜念地鍛鍊著力量和技巧,
  以世上真正的「武藝巔峰」為目標的精靈少年,
  為了守護夥伴、武術的驕傲、這個世界,以及最愛的女性,
  將挺身和史上最強的敵人進行最終決戰!


  作者簡介
  赤石赫々
  總算來到了「完成故事」這個終點暨起點的菜鳥作家。
  平常只是個深愛青椒和起司的酒鬼。
  今時今日為了撰寫下個和下下個故事而努力。


  畫師簡介
  bun150
  擔任專案設計,同時兼任插畫家。
  插畫的作品有:《武藝精研百餘年,轉世成精靈重拾武者修行》、《ゼロから育てる電脳少女》、《非公認魔法少女戦線》。




  CONTENTS
  第一話 心之所在
  第二話 友人
  第三話 勁敵
  第四話 小小的心意
  第五話 影子
  第六話 前往決戰之地
  第七話 於靜待結束的起始之鎮
  第八話 臨戰之前
  第九話 親子
  第十話 決戰前夜
  第十一話 竭盡全力
  第十二話 朱套暴王
  第十三話 了結
  第十四話 永遠在一起
  最終話 此後
  後記




  第一話 心之所在


  我忽地在喧囂當中仰望天空,對著明亮的太陽瞇細了雙眼。
  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令人心曠神怡。無論在哪個國家看,這片光景仍舊不變。
  然而儘管如此,這片天空映照在我眼中的景象,為何會和他處略有差異呢?
  我內心浮現這樣的疑問,同時緩緩將視線往下移動──那兒出現了一座我非常熟悉的城鎮。
  恐怕那裡是我在這次的人生當中,去過最多次的地方了吧。
  以木造建築為中心的街景,以及來往於路上的人們臉上所掛著的開朗笑容──我認為,自己之所以會覺得帶著同樣顏色的天空略有不同,是因為此處為「故鄉」的關係。
  心靈的故鄉居然有兩個,還真是妙不可言──我這麼心想並哼了一聲後,一陣果香飄散了過來。
  「──真不可思議。明明我並非在此出生的,果然還是會懷念這裡。」
  精靈之國米萊菲亞的首都──阿爾法雷亞。
  和朋友一同往來、歡笑的這座城市──對我而言似乎已經算是故鄉了。
  「雖然我們並沒有離開那麼長的時間……不過還真的很令人懷念。」
  艾爾瑪在徐風之下撩起頭髮,而後在她身旁的雪莉露哼笑著。
  如此過了片刻後,雪莉露開口說道:
  「……總覺得有股溫暖的味道呢。」
  面對「溫暖的味道」這個比喻,我側眼投以一個微笑。
  這座城鎮的氛圍並非特別明朗,其他城市也沒有很陰鬱。會有這種感覺,肯定是因為對雪莉露來說,這裡也是一座特別的都市吧。
  「這樣呀,我們回來了……呢。」
  受到雪莉露的話語影響,蘇娜也察覺到了吧。面帶微笑的她,心裡頭似乎也是百感交集。
  照她的嗅覺,肯定已捕捉到人們的飲食習慣和建材等相異之處。儘管如此卻仍未多言,僅是掛著微笑,一定是感受到了懷念的氣息之故吧。
  「我們無法在這兒滯留太久。為了盡情享受,我們動身吧。」
  緩慢的時間,在這條一如往昔的街道中流逝。面對理應是最熟悉的城鎮,少女們簡直像是初次見到般東張西望著。我出聲叮嚀這樣的她們。
  距離決戰之日,時間已所剩無幾。考量到移動時間,頂多只能待在米萊菲亞一個星期吧。在時限到來前,必須將該辦的事情統統完成才行。
  畢竟這可能會是最後一次了。
  「嗯,我知道。說得也是,得珍惜時間呢。」
  即使不用說眾人也明白,但聽聞我這番話的蘇娜,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不過眾人似乎都沒有繃緊神經的樣子。
  造訪此地果然是正確的。在名為故鄉的場所,便是有著無可撼動的根基存在。
  我並不認為自己已身處在武藝的終點了,但如今一堵高牆矗立在眼前卻也是事實。「明鏡止水」可將內心的強悍加諸在身上。身為其使用者的我們,面對即將到來的試煉,要進行完成它的最後一道工序,除了故鄉之外不作他想了吧。
  「那麼,首先要……」
  「要到莫妮卡那邊去對吧?」
  為此,我們要做的事情是四處打招呼。
  照顧過我們的人、得算清楚的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過還是有所謂最優先的順序。
  我點點頭回應蘇娜確認的話語,於是她揹著雙手搖晃著身體。
  「雖然才短短數年,果然還是恍如隔世耶。不曉得莫妮卡她好不好!」
  短短數年──我仍未習慣這份感覺,但我十分明白這份心情。
  久違會晤故交還真是不錯。
  「走吧。時間就是金錢。」
  「師祖很常說這句話呢。但他意外地卻是個不執著於錢財的人物。」
  回想起師父的話語,又有另一番懷念之情襲上心頭。
  記得意思是「時間和金錢同樣重要,因此浪費不得」嗎?
  無論何事,皆是我遺忘不得的珍貴回憶。
  ──對我而言是第二故鄉的這座城鎮亦然。
  蘇娜、艾爾瑪以及雪莉露,還有為我製造出與眾人聯繫的武術,這些事物都不能再被嘉爾特──「大禍石」給玷汙了。
  於是我們最後的返鄉探親之旅開始了。我同時在內心祈願,希望能夠在了結一切之後,再次回到這裡來。

  ◆

  「真是的,這麼突然害我嚇了一跳。要是捎個信過來,我就會派人去接你們了。」
  地點來到位於阿爾法雷亞中的莫妮卡研究所。
  我們被帶到所內的餐廳裡去。
  邊分配咖啡邊開口的莫妮卡,話語裡交織著苦澀的錯愕。儘管如此她的語氣仍是相當雀躍,並沒有像話中說得那麼傻眼吧。
  反倒是能夠與許久未見的友人重逢,顯得很開心。我會看出這點,是由於她比我們剛見面的時候來得開朗許多。
  「因為這場歸鄉行程也是突然決定的嘛。看妳好像很忙,我本來打算擇日再來,現在不要緊嗎?」
  「是的,目前沒有急著完成的工作。反正我平常總是自個兒獨處,這甚至令我心懷感謝喔。」
  尤其是這種玩笑話,若是初識之時,應該不會由她的口中說出來吧。然而,並未刻意隱藏真心、原原本本的她,是個認真且擁有開朗少女一面的人。我很感謝她對我們沒有顯得緊張兮兮的。
  「那麼,真是好久不見了呢,斯拉瓦、雪莉露、蘇娜,還有艾爾瑪大人也……」
  「不,妳叫我艾爾瑪就行了。既然是師父他們的朋友,若妳願意用相同的態度對待我,我會很開心的。」
  「這樣呀。那我就稱呼妳為艾爾瑪了,也請妳叫我莫妮卡就好。我的敬語平時便是如此,望請海涵。」
  兩人帶著和煦微笑的交談,顯示出彼此毫無顧忌。不論是艾爾瑪或莫妮卡,和這個國家的關係都遠比我們更深厚。儘管如此,她們在此的對話並非工作上的往來,而是以朋友的身分,此事令我感到欣慰。
  看著她們交流,同時啜飲著一口咖啡的我,睜大了雙眼。
  ……可能許久沒喝到這麼好喝的咖啡了。這股香氣便是如此深沉。我對咖啡不是很懂,因此不清楚詳情。但這股滋味足以令人當場明白,光靠優秀的豆子是無法提引出這道香氣的。
  「……嚇我一跳,這真是美味。」
  「我自認為對香氣很挑剔……但此言不假。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會泡這麼好喝的咖啡了呢?」
  「……好喝。」
  美味到令人不由自主地說出了感想。幾乎同時脫口稱讚咖啡的我們望著彼此而笑,莫妮卡則是似乎很害臊地按著後腦杓。
  「啊哈哈,其實我最近都沉溺於其中。各位離開米萊菲亞之後,我一個人會莫名地感到無聊了。那時便想說找點興趣嘗試看看……如今就變成這樣了。」
  哎,只是豆子的品質好而已啦──莫妮卡如此笑道,不過對於味道受稱讚一事仍是一副很開心的模樣。
  ……看來她找到自己的興趣了。這麼說來,傑司達好像也對紅茶很講究,看來嗜好品的世界很適合容易一頭栽進去的人。
  我們第一個造訪莫妮卡的研究所,是為了談「暗色結晶」──禍石的事情。然而我們決定在講述那件事之前先暫時閒聊一陣,同時品嚐莫妮卡的咖啡。在這杯咖啡面前聊陰暗的話題實在太暴殄天物了。它的風味便是好到了這種地步。
  「哎呀,真好喝。還真是了不得。」
  「合你的口味是我的榮幸。」
  就這麼過了一陣子後,眾人將杯中之物皆喝光時,我切入了主題。
  「……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首先,我收下的鈴鐺並未發出聲響,這令我感到很開心。看來這個國家相當和平吶。」
  我將她交給我,萬一有狀況便利用它來知會的鈴鐺擱在桌上,於是莫妮卡的目光銳利了起來。
  看來她從鈴鐺和話語明白了我們的來意。這孩子果然聰明。
  「是的,幸好我們這邊並沒有發生什麼重大事件。雖然有利用了『血晶』的輕微犯罪,但我聽說目前塔利斯貝爾庫的出現次數為零。不過,若是牠出現了,我想早就請各位回來了。」
  我將結束了起話頭這個任務的鈴鐺收進懷裡,隨後莫妮卡露出苦笑如此說道。
  實際上我心裡頭認為,某種程度的對手傑司達會想辦法幫忙擺平掉。或許出乎意料地,他在事情搬上檯面來之前就已經處理掉了──我做著此等不著邊際的妄想,繼續說了下去。
  「我原以為只要這顆鈴鐺不響,回到這個國家來會是更久之後的事情……現在我有了個無論如何都必須回來的狀況。」
  我現在正要開始闡述其理由。這和莫妮卡並非八竿子打不著關係。感覺到了我的弦外之音,莫妮卡不發一語地啜飲著咖啡。這段期間,莫妮卡的視線一直緊緊盯著我。接收到了她要我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後,我開始述說至今為止的旅程。
  對原本是人類的我而言,這趟旅行的路程不算短。不過,儘管不時插嘴提問,莫妮卡仍靜靜地聽完了這段提綱挈領的漫長故事。
  「暗色結晶」真正的名字。禍石擁有的真正力量。惡意之石誕生的場所,與其成對的石頭之存在。以及──有個一路以來保護著世界和平的組織。
  講述完這一切,我稍稍吐了口氣。
  「……原來如此,發生了很多事情呢。暗色結晶……不,是禍石嗎?我原本有著研究禍石之最高權威的自負,結果淨是我不曉得的事情,感覺都要喪失自信了。」
  即使這麼說,莫妮卡的眼瞳中仍漾著要以研究員的身分戰鬥的意志。雙眼堅強的力道,令她用力地噴著鼻息。
  ……就是這份強悍。目前的我們比任何事物都還需要的東西。決心在自己的領域裡一戰的強韌。
  「但真是謝謝你們。多虧了各位,我的研究應該會有大大的進展。尤其是──會將願望以扭曲的形式實現出來的部分。視情況可能會成為塔利斯貝爾庫化之後的對策。」
  直到方才,這名少女還因為自己泡的咖啡受人誇讚而笑容滿面。然而聽完了我們的旅程後,身在那兒的是個在冷靜的外貌下,平靜地燃燒著內心鬥志的研究員。
  「……莫妮卡,妳真是堅強。」
  蘇娜露出有些困擾的微笑,低聲喃喃說道。莫妮卡的模樣在她眼中十分耀眼吧。儘管她掛著微笑,看來卻也像是皺著臉似的。
  曾經一度差點放棄,但習得「明鏡止水」後站了起來。而後吃下的敗仗再次令她險些屈膝跪地,不過總算是勉強保持著站姿。
  然而,她的內心不可能毫髮無傷。武術家都很不服輸。二度輸給同樣的對手,而且還是輸給一個首屈一指的邪魔歪道,心裡頭自然會留下疙瘩吧。
  ……「明鏡止水」是種內心有多強,它便會多強的技術。對於其使用者來說,那份陰霾相當致命。這次會造訪她的故鄉米萊菲亞,最重要的關鍵便是抹去那份陰霾。
  「……是這樣嗎?就我們看來,各位強悍多了。」
  「不,莫妮卡妳很堅強。別看我這樣,敗戰還頗令我難受的。老實說,聽到不打贏這種對手世界便有危險,我很害怕……畢竟妳也有在研究禍石,應該懂眼前是什麼樣的狀況對吧。即使如此,妳依然像那樣試圖冷靜地繼續研究,我覺得真的很堅強。」
  面對莫妮卡的話語,蘇娜回以喪氣話。
  大概是不好在處境相同的我們面前說吧,我還是初次聽見蘇娜說出洩氣話。
  雖說是武術家,蘇娜──在精靈當中──仍是個年輕少女。就算她現在說出這些話來,也沒有人能夠責備她。
  事後能說的話要多少有多少,但眼下這件事沒有我們置喙的餘地。
  看見平時總是十分開朗的蘇娜痛苦地浮現了自嘲的笑容,莫妮卡一瞬間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不過,莫妮卡的臉上隨即掛起溫柔的微笑。
  「是這樣嗎?……我只是像這樣子在做研究而已喔……不過血晶的確很可怕呢。假若各位輸給那名叫作嘉爾特的男子,世界就完蛋了。一定是這樣的對吧……但我相信各位。即使吃敗仗也能夠重新站起的各位──以及打破了絕境、打破了常識的斯拉瓦。」
  將手擱在胸口微笑著的莫妮卡,和初遇之際相比當真脫胎換骨了。
  相信我們……嗎?真虧她在本人面前說得出口。這下子我們可不能那麼輕易地背對這場試煉了。
  「我並未見過那個嘉爾特,但聽到斯拉瓦敗給了他,我明白他必定是憑我的常識所無法推估的人物……不過,蘇娜振作起來了對吧?這一定是因為內心有著某種信任的事物,不是嗎?」
  像是在勸戒似的述說著的莫妮卡,看著紅了雙頰的蘇娜後嘻嘻一笑。
  「那麼,蘇娜就是很強悍。要從挫折中振作有多麼困難我也略知一二,所以我可以保證。」
  從椅子站起來的莫妮卡,抱向身旁的蘇娜。
  莫妮卡的個頭比較嬌小,年紀也比較輕。但那副模樣,簡直像是姊姊在鼓勵著妹妹一樣。她們的感情似乎真的很好。
  「……嗯。」
  靦腆地笑了笑的蘇娜,也回抱莫妮卡。
  ……蘇娜這樣就不要緊了。真不愧是故交吶。
  兩人擁抱了一陣子後,莫妮卡放開了蘇娜,重新面向我這邊。
  「斯拉瓦,蘇娜就拜託你了。」
  「嗯,這是當然。」
  實際上我還滿常受她照顧的,不過既然受人託付,就只有如此回答了。
  自從習得明鏡止水後,要思考的事情就變多了……想守護她們的這份心意,早已根深柢固了。
  我正正經經地確實點了點頭,於是莫妮卡笑了。
  「呵呵……這麼說來,我解開過去那個問題嘍。」
  仔細一瞧,她的笑容裡似乎帶了點戲謔之色──我不曉得她指的是什麼,歪頭感到不解。
  我並不是在裝傻。大概是感覺到了這點,莫妮卡的表情片刻間摻雜了苦笑,隨後筆直地凝視著我的雙眼。
  「你是斯拉瓦•靜寂……對吧?還是應該稱呼你為斯拉瓦•貝薩呢?」
  嘴角勾勒出柔和弧線的同時──清楚斷言的莫妮卡,望著我的眼神非常認真。
  ……對了,我想起來了。過去我和這孩子見面時,確實留下了一道課題。留給那個鼓著臉頰說「只有蘇娜和雪莉露知道我的真實身分,實在太狡猾了」的那個莫妮卡。
  哪天若妳察覺到可以說出來,我會告訴妳是否正確──我是這麼說的。
  我萬萬想不到那個名字真的會從她的口中說出來。
  「……真是驚人啊。」
  嚇到的人不只有我,連蘇娜和艾爾瑪都張大了嘴巴。這也難怪。若是和前世的我有所牽扯,便能靠習慣猜想到;但若是沒有的話,根本不可能摸索到這個有如一加一等於三的答案。
  我確實給了她提示。不過以常識來思考,那份答案會因為愚蠢透頂而讓人割捨掉。
  儘管如此,莫妮卡依然抱持著確信,說出了那個名字。
  她是確實靠著自己仔細思量之下,將那個理應會捨棄的答案攤在我的眼前……這麼一來只有回答她這條路了。我得回應那道真摯的目光。
  「我有和妳約定會告訴妳正確解答對吧……嗯,沒錯。真虧妳猜得到呢。」
  短暫猶豫了一會兒後我如此回答,於是莫妮卡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她的內心多半有著幾分「怎麼可能」的念頭吧……不過,她隨即傷腦筋地哼笑了起來。
  「我沒想到真的被我講對了……這樣我及格了嗎?」
  「連我最舊的名字都被妳拿出來了,給妳打一百二十分。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妳是如何察覺的嗎?」
  她仍然對自己的答案沒有信心吧。面對她有所顧慮地提出的疑問,我回以超過滿分一百分的成績。
  ……歸功於艾爾瑪,斯拉瓦•靜寂這個名字在這國家也頗為知名。但繼承靜寂名號前的斯拉瓦•貝薩這個名字,若是不去閱讀專門的書籍,便難以目睹。
  既然知道這名字,表示她儘管心存疑慮,仍然更進一步地深入調查過「斯拉瓦•靜寂」的事情了。並非精靈少年斯拉瓦•馬歇爾,而是身為人類武術家的斯拉瓦•靜寂。
  「一開始你有說過吧,『我看起來是精靈,但其實又不算是精靈』。讓我內心浮現的答案塵埃落定的便是這句話。你說『已經給了我提示』這句也是……令答案呼之欲出的提示,則是艾爾瑪以『師父』稱呼你一事。」
  半刻意地提供給她的提示,看來果然成為臨門一腳了。
  ……不過,最初的端倪是無論看在誰的眼中,都明顯不對勁的艾爾瑪的態度。
  我側目瞪視著艾爾瑪,於是她一副很過意不去似的縮起了肩膀。過去的事情如今多說無益,但我認為她應該再小心一點才是。
  「自從艾爾瑪稱呼你為師父後,我的腦中隨即浮現了各種狀況。簡直像是一名老者般老氣橫秋的用字遣詞,或是根本強得太過頭之類的……就算有個小孩子擁有驚人魔力,但他卻會使用登峰造極的武術,這很奇怪吧?……而……而且,還似乎懂得如今不再使用的詞彙。」
  話雖如此,從那點一鼓作氣地令我的真實身分呼之欲出的,到頭來還是我自己的樣子……我仍然很不擅長童言童語。我本身過於大意是不爭的事實,樂觀地認為反正她根本不可能猜到也是原因之一。
  她真的是個聰明絕頂的孩子啊。不僅如此,還擁有看穿真相的雙眼。
  「真是個刁難人的問題呢……但聽到答案的現在,我卻能夠接受了,真奇妙。」
  可能是答案慢慢為她所接受了,莫妮卡靦腆地說道。
  不過正如她所言,我也覺得這是個刁難的問題。
  「一般即使想到也不會認為那便是答案。莫妮卡,妳真有一套。」
  「正是。想不到妳會猜對。」
  「呵呵,對吧。哎呀,不過還真是折騰死我了。如此艱深的問題,是不是該有個什麼獎勵呢?」
  我和蘇娜一同誇讚莫妮卡,於是她瞇細雙眼,露出了看似很壞心眼的笑容。
  由於她採取半開玩笑的態度,實際上並非打著什麼壞主意吧。另外,真要說的話,留下這種問題當課題的我要來得惡質多了。
  「若有我能力所及之事,還請儘管吩咐。」
  因此我如此回應莫妮卡的玩笑話。大概是想都沒想過吧,莫妮卡瞪圓了雙眼。但她隨即像是有所企圖般地瞇細了雙眼,一下子又羞紅了臉頰,不斷變換臉上的表情。
  ……不久之後,莫妮卡停下了瞬息萬變的神色,露出一個表情。
  那是一個看似困惑又寂寞的笑容。
  「那麼,請你跟我做個約定。那就是一定要再次造訪這裡。光是如此,我就心滿意足了。」
  莫妮卡苦思之後所要求的獎勵,是要我和她約好再度來訪。
  ……感覺她似乎在煩惱著什麼,放棄了原本的念頭。即使遲鈍如我,也察覺得到被她驅趕至深處的願望為何。畢竟我過去也曾得到提示了。
  取而代之地,她提出叫我一定要活著回來的約定。真是敗給她了,這麼一來就不能抱著「即使兩敗俱傷也要達成目的」的想法了。
  「好,我必定會守約。屆時再拜託妳請我們喝一杯好喝的咖啡。」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真不曉得你讓多少女人哭泣過呢……好的,一言為定。」
  回她一句「別開玩笑啦」或許反而會很失禮。雖然很刺耳,但正是因為如此,我必須真摯地傾聽她們的話語才行。
  「那麼,我的話說完了。照你的個性,應該還得和許多人見上一面對吧?」
  「這個……嗯……」
  「果然。還請千萬注意別讓自己後悔嘍。」
  她的話相當逆耳。
  不過,我的答案已經出來了。要了結各種事情,也是我回到這個國家來的其中一個原因。
  「那麼,再會了。妳泡的咖啡很好喝。」
  「是……」
  和重重坐下的莫妮卡相反,我們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莫妮卡低垂著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如今的我想必沒有權利窺視她的臉龐吧。
  然而,忽地感到突兀的我停下了腳步,轉過頭去。
  蘇娜沒有跟上來。
  「畢竟許久沒來了,我要在這裡住到後天。大後天早上我會去旅館會合。莫妮卡,我可以住在這兒嗎?」
  「嗯……不要緊。呵呵,謝謝妳,蘇娜。」
  她們兩人交情匪淺,應該也有許多話要聊吧。雖然抱著莫妮卡肩膀的蘇娜,臉上的表情寫著八成並非僅是如此而已。
  「……這樣嗎,我知道了。那麼,改天見。」
  「嗯。那就──大後天見,對吧?」
  蘇娜露出看似很傷腦筋的笑容,我也回以一個相同的微笑。
  ……我還真不中用。真希望待在這國家的期間,不要三番兩次地發生這種事情──但或許我先做好心理準備比較妥當。
  「您真的是個罪孽深重的男人呢。」
  若那只是我自戀而已就好了。我心底如此思考,結果在回程的走廊上,艾爾瑪以像是滴水般的細微音量喃喃說道。
  儘管我仍毫無自覺,但也差不多不能繼續再說這種話下去了吧。
  「我有在反省啦。」
  雖然我也覺得,要是能再早一點痛改前非就好,但現在做這些臆測的空想也於事無補。唯有嚴肅地接受它這條路。
  ……不過,那麼好的孩子居然……吶。這令我痛切地感受到,事情並非我一個人的問題。
  有如敲打著火紅燃燒的劍身般,我們再次重新做好面臨決戰的覺悟,而後前往要暫時投宿一段時間的棲身之處。




  第二話 友人


  接續著昨天,我們在湛藍的晴空之下,走在阿爾法雷亞的街道上。
  這裡一如既往,是座滿溢著明朗喧囂,生氣勃勃的城鎮。氣氛之所以會令人感到些許寂寞,是因為長久以來一同旅行的蘇娜不在身邊的關係吧。
  她們八成是在召開我的抱怨大會吧……會這麼想,絕非我自以為是。
  一想到搞不好今天也會發生相同的狀況,我的內心便很沉重,但同時也有這次意外地不會演變成那樣的預感。
  今天要見的人,是我深交最久的友人。
  不過,要加上「今生」這個但書就是了。她是我成為精靈斯拉瓦•馬歇爾後,第一個交到的朋友。
  我們三人經常在假日造訪阿爾法雷亞。那時雪莉露尚未和我在一塊兒呢。
  我將依然鮮明的記憶重疊在這片風景中,同時忽地看向雪莉露一眼……她好像很開心的樣子。因為對雪莉露而言,瑟莉亞和席德也都是她的朋友呢。
  「妳很期待嗎?」
  「嗯!不曉得瑟莉亞過得好不好?」
  絲毫不掩藏內心情緒的雪莉露,在我和她攀談後便露出滿面笑容。
  剛開始瑟莉亞似乎不太喜歡雪莉露,但對她們彼此,這一定是「也曾有過那種事情呢」的等級吧。
  今兒個我和他們兩人約好在經常有馬車停靠的廣場見面。這裡是假日我們從學校搭馬車過來的老地方。
  我在腦中描繪起路線,然後以身體摹傚。此行目標的兩人,在目的地點綴著相同的風景。
  「啊,是斯拉瓦同學!好久不見!」
  「喔!好久不見啦!斯拉瓦!」
  在我的記憶中,可謂相隔了頗長一段時間的景色,而今依舊全然沒變──當時和我在一起的少年少女,以年歲未增的姿態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全身被一股可形容為不可思議的溫暖感覺所包覆,以多半也沒啥改變的外貌走向兩人。
  「好久不見!」
  「感覺你們都過得挺好的。」
  「雪莉露!妳的氛圍好像不太一樣了?」
  「艾爾瑪老師!嘿嘿,我們都很好喔!」
  我們一走近,艾爾瑪及雪莉露便和瑟莉亞他們打招呼。
  蘇娜不在這兒也是原因之一,簡直像是回到了往昔一般。不過對眾精靈而言,認知並沒有那麼久就是了。
  然而──
  「你們都變得不太一樣了。」
  「啊,看得出來嗎?我有學了一下怎麼妝點自己喔!」
  「我也鍛鍊了不少喔!聽你這麼說,就讓我安心了!」
  瑟莉亞和席德看似沒有長大,但也並非毫無改變。
  瑟莉亞的穿著打扮確實變得稍微可愛些了,席德則是明顯有在鍛鍊身體。
  他們的模樣,令我不禁綻開笑顏。
  這表示他們──瑟莉亞在演藝之路,席德亦以冒險家身分──日益磨練著自己。
  儘管年紀並未顯現於外表,他們確實都有所成長了。這件事令我莫名地開心。
  「大夥兒都到齊了,咱們差不多該出發啦!」
  當我為友人的成長感到欣喜時,席德高舉拳頭開始邁步而行。
  我們要像那天一樣四處吃吃逛逛。我自己也覺得都一把年紀了,這樣實在說不上有規矩,但偶一為之無妨吧。
  我們最先買的是烤牛肉串這種簡單的食物。雖然我在涅瓦虔時常吃牛肉,但很不可思議的是,這東西有「這個國家」的味道。
  「所以啊,我們就十個人一起上,總算打倒了小型龍啦!哎呀,那次真的以為要死翹翹了呢。」
  首先匆匆吃完剛買來的食物後,席德意氣風發地述說起自己的英勇事蹟。
  雪莉露吃東西也很快,不過這次有愛說話的席德在場,於是她成了聽眾,不時對席德說的故事嘻嘻發笑。
  「雖說是下級種族,不過打倒龍族還真是了不起啊。但涉險犯難可不是什麼值得稱讚的事情喔。」
  「就是說呀。你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冒險家,得確實承接適合自己的委託才行!」
  然而他的英勇事蹟,對雪莉露以外的女性陣營而言,評價似乎不太好。
  這也難怪,席德所講述的故事當中,隱約可見他自己魯莽的那一面。
  「嗚……這我知道啦。但是啊,但是啊!我可是有紮紮實實地在變強喔!總有一天我會獨自打倒龍給你們看的!」
  看來他淨是幹勁凌駕一切呢。這點替他帶來了半吊子的成果,反倒會令席德不斷向前邁進吧。
  年輕時這倒無妨,但有個限度。尤其不以人類為挑戰對象更是如此。
  「看體格我可以知道你變強了,但操之過急是不好的喔。精靈有一段漫長的時間。只要你能慢慢一步一腳印地站穩腳步前進,一定會成大器的。要走錯路也可以──但應該走在回得來的高度上才對。」
  畢竟死掉的當下什麼都沒了。席德似乎接收到了我的弦外之音,低下了頭。
  「只要活著,什麼都辦得到喔。」
  雪莉露輕聲喃喃說道。她的臉蛋蒙上陰霾,是由於心底浮現了夏亞菈的身影吧。
  席德的腦筋不算好,不過沒有蠢到朋友臉色變了還看不出來。
  他反倒在這方面相當細心。就像從前追尋瑟莉亞時那樣。
  「可是啊……那樣一來,無論經過多久我都追不上斯拉瓦……」
  儘管如此,他的焦急似乎其來有自……想不到連這種地方都會和我扯上關係。
  夢想極為遠大,是世界第一的冒險家……嗎?那麼年齡相仿的人當中有個本領高強的人,自然會感到焦慮吧。
  雖然我不曉得年齡相仿這個敘述恰不恰當就是。我原本就是來談這件事的。就某種意義而言,可說是掌握到了開啟話頭的契機吧。
  「我覺得你沒必要著急。既然你這年紀已能參加龍種的討伐,在同儕當中就算是出類拔萃了吧?」
  「這個……我是有和一般的大人並駕齊驅的自信啦。但就算是這樣,我卻連你的影子都碰不到。」
  當我像席德這麼大時,只是個毫無目標可言又死不服輸的小鬼,也很不成熟。看來他也像個平常人一樣,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在煩惱。
  「這樣啊……那麼,我來跟你稍微聊聊往事吧。」
  雖然比預定稍微提早了,但我會來見他們,是因為有非說不可的事情。
  ……哪怕事情多麼地荒唐無稽,就連身為朋友的他們我也不知道是否會採信。但我認為,不可在隱瞞一切的狀況下離開他們身邊。
  「往事?……斯拉瓦同學,你的身體裡真的好像住了一個老爺爺呢。」
  說著這番玩笑話的人,是對變得有些陰鬱的氣氛感到無所適從的瑟莉亞。
  ……不過她也是個聰明的孩子,聽得出我的口氣很正經吧。
  或許反倒正是因為如此,她才刻意以開朗的聲音緩和場中氣氛也說不定。
  「常有人這麼說,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畢竟我的體內,真的住了一個老爺爺啊。」
  我凝視著發笑的瑟莉亞,同樣刻意以戲謔的口吻回道。
  ……唯有眼神認真無比。
  光是如此,瑟莉亞便收起了笑容。
  「……真的嗎?」
  「真的。」
  荒謬透頂──依這個聊天的走向聽到這種會如此一笑置之的話語,瑟莉亞卻正經八百地回問。
  無須冗言贅語。我盡可能簡單扼要地回應認真詢問的瑟莉亞。
  「咦……?住了一個……老爺爺?你在說什麼啊,斯拉瓦?」
  席德仍然完全搞不清楚的樣子。
  這也無可厚非。要是有人跟我講了相同的話,我應該也會笑說荒謬……前提在於我的處境並非如此。
  「這個嘛,雖然我想和你們聊一下往事,不過稍微走走吧。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再說。」
  席德交互看著我和瑟莉亞。我對他投以微笑後,邁步而行。
  阿爾法雷亞是座朝氣蓬勃的城鎮,不過還是有四下無人之處。
  若只有我們,我想不會有人去聽小孩子的閒談,僅有稍微變裝的艾爾瑪要是被發現就麻煩大了。
  開始移動的我們,不久後來到一座廣場。與其說是廣場,或許較為接近空地。由於附近沒有店家,很少有人會刻意前來。
  「吶,告訴我剛剛的事情吧。這是怎麼回事?……看你的表情不是在開玩笑吧。」
  「嗯。」
  抵達廣場後,帶著困惑的席德隨即問起方才那件事。
  真是令人慶幸。他並未覺得不可能而否決掉,而是詢問我的話中之意。這證明了他對我是如此地信賴。
  「包含此事在內,我們來聊聊剛才說要講的往事吧。這個嘛,該從哪兒說起才好呢……這是我年紀尚輕時的事情了。」
  有他們這樣的朋友真是太好了。我心想,抱著告訴他們真實身分的打算來到這兒果然是對的,同時開始講述起「往事」。
  對我而言日久年深,對精靈來說則是不久前的事情。
  「從前有個人為了追求『巔峰』二字,專心致志地磨練著自己的雙拳。」
  我開始述說著,我緊握拳頭那時的事。
  過去有個名叫「斯拉瓦」的淘氣男孩。不知為何這名男孩相當粗暴,動不動就和人打架。
  在十場二十場這樣子的打鬥不斷累積下來,少年打輸的次數愈來愈少了。在反覆搏鬥中,他的力量變強了,驀然回首才發現附近一帶已經無人能與之為敵。
  這個時期,少年開始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強。不過同時也冷靜地觀察到,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個現實。
  對於有人強過自己這份事實,少年感到極度不悅,於是愈來愈常找人打架。到了這時候,已經不能稱之為打架,而是挑選名聞遐邇的鬥士一個個下戰書這種魯莽行為了。
  在少年反覆持續做這種事的時候,斯拉瓦的名聲在街上傳了開來,甚至有人光是看到他便溜之大吉了。
  不知不覺間,過去曾經存在於斯拉瓦心中那份「人外有人」的想法已蕩然無存了。他的言行舉止,表現得彷彿自己正是世界最強的人一般。
  某一天,斯拉瓦敗給了一名「武術家」。是完全無計可施的慘敗。而且那名武術家似乎還有放水,連實力的十分之一都沒有拿出來。
  身上包覆的魔力相差無幾──不僅如此,斯拉瓦反而還比較多。身體亦是武術家較為衰老。從斯拉瓦的角度來看,甚至覺得找不到自己落敗的理由。
  儘管如此,斯拉瓦依然大敗了。敗給日後舉世聞名的武術家──伊瓦歐•靜寂。
  這時斯拉瓦才終於察覺到,僅僅驅使著力量有多麼愚蠢,毫無目的和理念所揮出的無意義之拳有多麼脆弱了。
  「與其說想成為最強的人,不如說是不容許自己落敗吧。他讓少年發現,少年看似以巔峰二字為目標,實際上眼中只有面前的對手而已。假設當時的『斯拉瓦』攀上了巔峰,他也不會注意到自己是最強的吧。畢竟他在屢戰屢勝的狀況下,僅僅滿足於看到自己比至今交戰的對手還要強這個結果……『斯拉瓦』發現這件事是在大約四十歲──以精靈而言大概是三百歲左右的時候。到了那時候才察覺,很好笑吧。像席德你這個年紀便已經找到了目標,實在很了不起。」
  我輕輕將手擱在席德頭上,於是他從相同的視線高度給我一個仰望般的目光。
  述說著過往的自己有多麼不像話,我感到很難堪,不禁露出苦笑而後說道:
  「之後,他過著修行度日的每一天。斯拉瓦很崇拜展現出驚人強悍的伊瓦歐師父。那副模樣對斯拉瓦來說是最耀眼的言辭之象徵,那份燦爛奪目的強悍成了斯拉瓦的指標……該怎麼說好呢,從那陣子開始,他便筆直走在正道上了。即使目的地相同,路程會因是否存在著指標而大幅變動。若是行走在黑暗當中,會到處走錯路,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處在深不見底的黑暗當中……這樣。」
  歸功於此,少年被迫繞了好大一段路呢──我如此對席德笑道。
  「你一定沒問題的。不僅有著堅定的目標──還有人暫時可以充當你的指標對吧?你遠比我提早許多注意到了這件事。搞不好再過一百年,你也會名留青史喔。」
  因為我便是這樣走過來的嘛──我如此作結的同時,側目對艾爾瑪使了個眼色。
  「啊哈哈……那時候就……」
  若要說到前世的我實際上是否有偉大到值得在歷史上留名──儘管我本人不那麼認為,但總之斯拉瓦•靜寂的名號確實刻在歷史的石板上了。一直到接近人生的折返點都沒有目標,亦不磨練技術,成天只知道打架的那個男人。
  艾爾瑪承受了我的視線稍稍低下頭來,於是席德和瑟莉亞整個人僵住了。
  直到方才為止她還勉強維持著「英雄艾爾瑪」的形象,如今真面目終於露出來了。
  「……咦?難不成斯拉瓦……是……」
  哎,反正現在四下無人,這樣事情反而更好說了。
  「信不信就交由你們自個兒判斷。畢竟今生的我滿嘴謊言,就連女兒也是一直蒙騙過來的。」
  我如此替「往事」作結,然後交抱起雙臂,背靠牆壁。
  好了,這下子會怎麼樣呢……瑟莉亞他們──都將我視為一個重要的朋友吧。我亦是如此。身為第一個朋友,我非常喜歡他們。儘管我心底帶有「希望他們也如此認為」的想法,但我們的關係應該說得上親密才是。
  然而,這樣的朋友打從相遇便一直有所隱瞞,這實在令人不太舒服吧。
  可以的話,希望他們願意接受,我會很開心──不過,無論他們怎麼說我都無妨。我是帶著這樣的打算來此的。
  面對最後一戰──在離開有可能無法再次歸來的地方時,唯有面對他們,我不願意帶著祕密離去。
  好了,狀況會如何演變呢?面對靜待兩人話語的我,第一個開口的人是瑟莉亞。
  「這樣呀,原來斯拉瓦同學是個老爺爺。」
  瑟莉亞一如既往,那道聲音如此開朗,總是帶給我活力。
  「我一直覺得和斯拉瓦同學在一起,總令人感到暖洋洋的,可以很放鬆呢。而我的爺爺非常溫柔。和你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偶爾會回想起爺爺的事情。」
  瑟莉亞抬頭瞭望遠方,好似在緬懷往昔的風景般微笑著。
  之後,瑟莉亞看向我一笑。
  「先前我總覺得看到你卻想起爺爺感覺不太好意思……聽到你是真正的老爺爺,我就稍微放心了!」
  開口的瑟莉亞,既未瞧不起人,也沒有懷疑的樣子。
  別看我這樣,我可是以他們的友人為傲。因此我知道她以當個演員為目標,以及她藉由努力逐漸培養出演員該有的能力,還有她的演技十分高明。
  然而,正因如此我才曉得,她的笑容並非演技。她是打從心底對著我微笑。

  「瑟莉亞……謝謝妳。」
  「我也是。很高興你告訴我這件事!總覺得你好像很煩惱的樣子……這下子若你能稍微打起精神來,我會很開心的!」
  相反的──她也注意到了我有所隱瞞。很不巧的,我的演技十分蹩腳。她可能早已看穿我戴著一張不完整的半吊子面具吧。真是的,令我深深折服啊。
  不過,這麼一來我便卸下一個肩頭重擔了。我現在的心情即是如此。
  話雖如此,事情並非這樣就結束了。還得聽聽看席德怎麼說。
  聽到我這番話的席德低垂著臉。我不曉得他現在是什麼表情。
  席德不發一語地在思考的樣子。不久後,他抬起了頭來──
  「吶,斯拉瓦,和我分個高下吧。」
  出現在那兒的,是一對向我挑戰的男人的雙眼。
  「席德同學!」
  對男人之間的溝通方式八成很生疏的瑟莉亞,見到了席德認真的眼瞳,不由自主地放聲大喊了出來。
  不過這也是必要的。他都露出這種眼神了,我豈有不接受挑戰的道理。
  「好啊……我接受。時間和地點怎麼決定?」
  我伸手制止瑟莉亞,正面承受席德的目光。
  於是席德驚訝得瞪大了雙眼,而後再次使勁瞇起了眼睛。
  「現在在這裡……可以嗎?」
  「好,就這麼辦。」
  我們所在之處正好是廣場,既沒有障礙物,地面也很平整。恰好適合兩名男子一決勝負。
  那麼,心中帶有覺悟之人所期盼的現今,正是時候了吧。
  我走向廣場中心,席德則是趕忙站在我面前。
  席德架起劍並昂首望天之後,將劍尖對準了我。
  劍的位置正好在兩眼之間。
  這和席德個性活潑,身體動得比腦子快的印象截然不同──是「劍術」的架式。
  雖然他的重心略略不穩,但和他這個年紀的人相較,隨即看得出他的努力……這表示,席德也是堂堂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而他的視線前方,有我的存在。真是令人喜不自勝。
  「艾爾瑪,拜託妳下口令了。」
  「好的,我接受。」
  坦承一切的現在,也無須隱瞞我和艾爾瑪之間的關係了。儘管如此,瑟莉亞和席德仍稍稍露出了吃驚的表情。但也因此,席德的劍不再晃動不穩了。
  我擺出架式後,艾爾瑪舉起了手。當她揮下手臂之時,戰鬥便將揭幕。
  「開始!」
  開戰的口令來得比想像中要快。表示席德是如此迅速地完成準備。
  艾爾瑪身為武術中人,不會在「戰鬥」裡摻雜私情。她是以一名武術家及指導者的身分判斷席德可以戰鬥了,才會下達口令。這亦令我感受到了他的成長,讓我很開心。
  他和過去那個席德已判若兩人了。和魯莽蠻幹的學生時期不同,明明已宣告了戰鬥開始的口令,他卻只是在窺探著我的破綻。
  ……短短數十秒,席德的臉頰便淌下一道汗水。
  我和席德的距離就像是一座山谷。儘管眼睛可見其規模,卻不曉得黯淡無光的山谷有多麼深。席德現今眼中所見便是如此。
  若是從前的席德,一定馬上就會跳過來了。然而如今的他,已獲得了足以察覺山谷之深的力量。正是由於他變強了,所以才無法一躍而上。
  一想到「昔日」的我,光是明白這點,席德也可說相當了不得了。
  即使如此,他也沒有成熟到什麼也不做便令戰鬥落幕的地步。知道自己贏不了便收起刀刃,是最聰明的做法。然而這次並沒有那樣。
  男人賭上了自己的志氣站在強敵面前。不揮舞架起的拳頭,是不可能結束的吧。
  「……放馬過來。」
  因此,我決定承受它。
  有時拳頭或刀劍亦會勝過千言萬語。要聽取他向我「挑戰」而來的心念,那麼做是最快的。
  「……喔喔喔!」
  席德放聲吶喊,蓋過了我靜靜地釋放出的聲音。席德高舉架起的劍,邁步疾驅。
  乍看之下有勇無謀,但考慮到對方手無寸鐵,這判斷倒也沒錯。赤手空拳是阻擋不了劍的……不過得加上「大致上的情形」這個但書。
  席德的劍揮下的軌道,就如同他的內心一般筆直。
  若是正面命中,我的身體會被劈成兩半吧。
  然而我像是接住了棍棒一般,以手掌握住了席德的劍。
  「明鏡止水」。我以極致的力量,使出了我所擁有的頂尖技術。即使是隨著裂帛吼聲傾全力灌注了魔力的劍,面對被高出一個層級的「氣」所包覆的手掌,別說是砍傷,就算一道使力的痕跡也無法留下。
  不過我就此明白了,席德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向我挑戰的。他是注入了何等心念揮下這把劍的。
  「我贏了。」
  我藉由明鏡止水使出不令對方感受到魔力的高速移動,繞到席德背後,並將手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如此宣言道。
  這下子就連席德也驚訝不已,比起認輸,他先是倏地轉過了頭來。
  會嚇到也是無可厚非的。要進行足以從視線中消失的高速移動,需要使用相當多的魔力。在高階的戰鬥時,要感應到目不可視的動作,感應魔力乃為基本。從根本之處顛覆了這道基本的明鏡止水之力,愈是本領高超的人,愈會感到吃驚吧。
  「……哈……哈哈,你真的太神啦,斯拉瓦。」
  慢了一拍才察覺到,總之有一股自己並未理解的力量,席德將劍收了起來。
  而後席德看向我的雙眼,露出了強而有力的笑容。
  「我腦袋不好,像是剛剛的往事,還有斯拉瓦其實是艾爾瑪老師的師父──諸如此類的事我搞不太懂。不過,就算明白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斯拉瓦,你從老早以前開始,就是我崇拜的對象──是我最好的摯友!」
  語畢,席德伸出了他的手來。見到他要求握手,我也笑了出來。
  為了這個很有他風格的舉動,以及受到摯友原諒,他還願意稱呼我為朋友的肚量。
  「謝謝你,席德。你也是我自豪的朋友。」
  「嘿嘿……我也很感謝你啊。你叫我別著急,總感覺令人整個都舒暢啦!」
  我們彼此用力握著手,他手上扁掉的水泡,亦述說著他的努力。
  在同齡的人當中,席德也算是很有本事的。然而他也同樣不受才能眷顧的樣子。見到他滿是重重努力的手,我對他露齒一笑。
  「或許出乎意料地,像你這樣的人會流芳百世呢。」
  「……?什麼啊,我還嫩得很耶。」
  「所以說啊。」
  席德遠比從前的我要來得了不起,但我仍沒來由地回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面對遙遠的目標,不斷努力的每一天。儘管我的情形是距離目標實在太過遙遠,在一次的人生當中甚至連其影子都碰不到──若像席德這般擁有正直的心,且並未走錯路的話,抵達目標的那天想必並不那麼遙遠才是。
  面對歪頭表示不解的席德,我露出苦笑蒙混過去,藉以逃避。
  回過神來,我發現瑟莉亞也在笑……真不曉得她究竟懂不懂狀況。不,這些孩子都很聰明。一定是明白了我的話中之意,還願意承認我是朋友吧。
  ……會希望有一天和這些孩子把酒談夢,我都覺得自己不知道該說是年輕好,還是老氣橫秋好了。
  「你還有些非做不可的事情對吧?我們會替你加油的啦。」
  「之後大夥兒再一起吃頓飯吧。艾爾瑪老師和雪莉露也要來!說好嘍!」
  這些孩子果然發現了。
  不僅原諒了我有所隱瞞的事,還反過來鼓勵我,這下子不回應他們不行了啊。
  「好啊。我們要一起混到某天兩鬢斑白,到時再來喝個兩杯。」
  「喝酒啊,大叔們似乎很喜歡,但我還好耶。會有喜歡上它的一天來臨嗎?」
  「啊哈哈,我還不想成為老婆婆呢……」
  看來他們對喝酒沒多大的興趣,不過他們長大之後,一定會喜歡的……這是酒徒的論點呢。
  感覺席德只要繼續當個冒險家,在不斷陪人家喝酒的狀況下,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名酒鬼的。
  那麼,為了確認這點──我也非打贏不可。
  「那麼……再見啦。老師和大姊都要保重啊!」
  「嗯……」
  「好。再見嘍,席德。」
  「老師、雪莉露!下次我們就幾個女生自己來玩吧!也約蘇娜來,好嗎?」
  「真令人期待。」
  「啊哈哈,是呀。」
  雪莉露、艾爾瑪和兩人都交情匪淺。重逢的約定想必能夠助她們一臂之力吧。
  立下了堅定的再會誓言後,我們便分道揚鑣,朝各自的路邁進。
  「……您擁有很棒的朋友呢。」
  「是啊,他們是我自豪的友人。」
  為了日後能在某處交會。我們在前往旅館的歸途中聊著這些事情,同時遙想著「未來」的狀況。




  第三話 勁敵


  馬車奔馳在昏暗的天空之下。話雖如此,現在的時刻並非深夜──而是旭日初升的破曉時分。
  若是平常,這時間我正在進行晨跑,但今天則是坐在馬車中,由馬車載運代替我們奔跑著。
  ……雖說代替,不過晨跑並非是以移動為目的就是了。馬兒再怎麼跑也鍛鍊不到我的身體。既然如此,我們一大早便搭乘馬車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有地方要去。
  這個目的地,只要看向從馬車窗戶探出身子的雪莉露,便昭然若揭了。
  「好期待喔──!」
  從窗戶吹進來的風拂動著白銀髮絲,同時拍動雙腿的模樣,無論看在誰的眼底,都知道她的情緒很亢奮吧。
  平時太陽尚未完全升起的這個時間,雪莉露都在睡覺,唯有今天狀況另當別論。掛著滿面笑容,躁動地在說不上寬敞的馬車內四處亂竄的行為,闡述了她的心境。剛睡醒的雪莉露總是很文靜,然而如今卻可說反倒比平常還來得喧鬧多了。
  「喂,這樣很危險喔,雪莉露。不許把身子探出去。」
  「好的!」
  身為教師的艾爾瑪帶著苦笑勸戒雪莉露,於是她便將雙手擱在腳上,規規矩矩地坐好……不過隨即又開始蠕動了起來。
  哎,這也難免。畢竟她正要去見如今唯一一位有血緣關係的人物。
  「不曉得爺爺過得好不好呢?」
  「哈哈,我無法想像傑司達沒精神的樣子呢……但,說得也是,見不到雪莉露,他應該很寂寞吧。」
  他毫無疑問地過得很好吧──我如此兜圈子回應雪莉露的話語,之後腦中浮現出傑司達因寂寞而委靡不振的愚蠢表情,逕自發笑。
  他已經活了好幾百年,感覺是個痛下殺手也不會死的老頭子。要是他無精打采的,反倒令人覺得逗趣呢──就在我如此心想時,雪莉露歪過了腦袋瓜。
  「……?是嗎?爺爺在遇到斯拉瓦之前,偶爾會露出落寞的模樣喔……」
  這番話令雙手抱胸的我露出了一臉蠢樣。
  那個老頭子?我不在之後他顯得很落寞?
  唔唔,這個玩笑真不好笑……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不過既然雪莉露如此表示,那就一定是那樣的吧。
  「是真的。自從師父過世後,傑司達老先生整個人都一蹶不振了。黑暗競技場那邊也幾乎是退休狀態,只偶爾會為了展現力量,百無聊賴地打上一場的程度……我是如此聽說的。」
  既然艾爾瑪也附和雪莉露的說法,看來當真是「那樣」了……哎呀,真傷腦筋。這實在令我笑不出來。儘管我認為他真是個噁心的老頭子,同時自己又覺得這想法好似在遮羞,於是取而代之地浮現出來的心情滿是苦澀。
  「……那個老頭子這樣啊……」
  見到我蠕動著嘴,艾爾瑪掩口而笑。
  看來我內心的思考都被她看穿了。或許我打草驚蛇了吶。
  「啊……看到了!」
  「喔,真的嗎?」
  雪莉露不知何時又向窗外窺探而去。她的聲音令我有路可退,於是我順著接下去。
  雖然距離傑司達的宅邸還有一大段距離,不過無謂地巨大且金碧輝煌的房子,即使在遠處亦清楚可見。
  「……我也許久未和他碰面了啊。」
  當我發現內心的想法不由自主地都是在唾罵時,一股笑意湧了上來。
  「許久」是以人類的感覺而言,不曉得對傑司達來說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我沉溺於思考中,隨即來到了能當面目睹的距離。到了這個國家後我便立刻捎了信給他,因此照他的個性──
  馬車一抵達傑司達宅邸,雪莉露旋即跳了出去。
  「爺爺!」
  「雪莉露!喔喔,妳過得好嗎?」
  即使是這麼個大清早,他也在殷殷等待疼愛無比的孫女。
  聽見個性變得圓滑許多的宿敵從馬車外頭傳來的聲音,我哼笑了一聲。
  不過我八成也同樣變得圓滑了吧。我一走下馬車,便看見傑司達抱起雪莉露使勁地轉圈圈……哎呀,雖說個性不再那麼尖銳了,但我的功力還不到家吧。
  無論什麼時候看,笨爺爺心態全開的宿敵模樣,我還是很不習慣吶。
  「……嗨。」
  「久違了。」
  但若要說他是否已褪去獠牙,那倒未必。
  一見到我的身影,傑司達便溫柔地將雪莉露放到身旁,改變了笑容的性質。他臉上不再掛著那個溺愛孫女的鬆懈表情,而是有如猛禽般的銳利目光。
  傑司達以手掌輕拍了兩下雪莉露的頭,而後朝我走了過來。
  同時燃燒著靜謐的魔力──如今絕對算不上魁梧的老人踏出一步,便有如天搖地動一般。
  傑司達走了數步,站在我的正前方。我感覺到他隨時都有可能會出手的「熱意」。
  然而情況並未演變成那樣。恐怕是──我們彼此都這麼期望。
  「來得好。艾爾瑪小姐也是,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傑司達堆出一個甚至令人心曠神怡的豪邁笑容,隨後轉過身,只有臉對著我們。
  「你們也有很多話要談吧?跟我來。」
  我感覺得出來這句言外之意──「動手是之後的事」。
  我不禁哼了一聲,給艾爾瑪使了個眼色。
  我再次將視線轉回前方之後,看見傑司達一副很開心的模樣,搖晃著掛在手臂上的雪莉露,邁步而行。
  「他變得有點不一樣了呢。」
  我點點頭回應艾爾瑪的話語,然後追在傑司達後頭走去。
  確實如此。既然釋放出如此的鬥氣走了過來,若是往日的傑司達,想必會揮個一拳當作招呼才對。
  他到了這把年紀,也逐漸變得穩重起來了嗎……或許出乎意料地,這傢伙遠比我想像中還要更……
  一思及此,我搖了搖頭。
  不過,我們突然寄信給他而後造訪,他肯定有從我們身上感覺到了什麼。因為傑司達問的那句「你們也有很多話要談吧」,總令我覺得帶了點溫暖。
  ……走訪此處,可說是我這趟「返鄉探親」中最重要的事。雖然那是因為我有要事在身,但之後再處理也行吧。
  暫且就讓他聽聽我們的旅程和孫女的成長吧。
  我走在從宅邸大門至玄關這段一如往昔的漫長道路上,同時再次哼了一聲。

  ◆

  「……原來如此啊。看來發生了許多事。」
  當我述說完從阿爾法雷亞的武道會至今的事情後,已經到日正當頭的時刻了。
  雪莉露時而比手畫腳地說明,同時傑司達要求我們為她的說明進行補充,中間還隔了早餐和點心時間。可能是絕非匆忙講述的緣故,感覺好像聊了很久。
  不過由迄今實際度過的時間來看,個把鐘頭根本有如須臾一般。藉由開口回顧,過往的旅程在我腦中重新取回了鮮豔的色彩。
  「雪莉露,難為妳了。妳也真是很努力呢。」
  「……嗯。」
  尤其是述說著自己和失散多年的姊姊之邂逅,以及第二次的──距離更為遙遠的別離的雪莉露,眼眶中淚光閃閃。
  傑司達溫柔地撫摸雪莉露的頭。他的眼瞳,並非是為可愛的孫女心蕩神馳的目光,亦非高傲武術家的銳利眼光──而是滿溢著身為她祖父的溫情。
  原來他也會有這種眼神哪。
  儘管我感到略微意外,不知為何卻也覺得這個眼神與他十分搭調。
  「不過,什麼『血晶』的根源啊,它有自己的意志啊……還有賭上世界的戰鬥,事情還真是一發不可收拾了哪。」
  注意到我們的視線後,傑司達一副似乎很難為情似的笑了笑,又提起方才的事情。
  我認為那沒啥好害臊的,是很棒的眼神啊……我對自己竟會如此坦率地評論傑司達一事略感吃驚,回以一個苦笑。
  「真的。當我獲得第二人生時就頗為驚訝了,這下腦袋的理解都快追不上了。」
  「你的情況也挺莫名其妙就是了哪……不過我很羨慕喔。」
  我的感覺已經逐漸麻痺了,不過「我」這號人物的存在也是很不明所以然的。如此笑道的傑司達在其後補了一句羨慕,自嘲地蒙混過他的笑容。
  「這……的確,或許任何人都會期盼第二次的生命到來。」
  即使是精靈也會有覺得時間不夠的時候嗎?我啜飲一口紅茶,將內心的疑問吞下肚裡。不過,這也是當然的吧。世界相當遼闊,就算擁有數百年人生也不可能全部體驗完畢,而在進行體驗的期間又會陸續有新的玩意兒出現。也有可能只是單純對死亡感到畏懼。所謂的第二人生,看在精靈長者眼中是極其羨煞的嗎?
  「不,我所羨慕的是……雖然那點也是啦,但我羨慕的是你所揮舞的拳頭有其意義存在。」
  然而事情似乎並非如此。
  傑司達所欣羨的是「賭上世界的戰鬥」。
  「羨慕……嗎?」
  極為自然地反問的人是艾爾瑪。
  艾爾瑪不期然地替我陳述了心情。
  面對艾爾瑪的詢問,傑司達點了點頭開口說道:
  「是啊……吶,斯拉瓦。你曾經問過我,究竟是抱著和什麼戰鬥的心情而磨練武藝的。如今我可以說,是為了勝過你而鍛鍊的。但是啊,到最後我仍找不到為啥會是『這個』的意義。」
  傑司達將握緊的右手舉到眼睛旁邊,指出話中之意乃是拳頭,而後繼續說道:
  「要成為世界最強,不論是刀劍或長槍都行才是。我在眾多選項當中選擇了這個。現在我能說,我並不後悔,這玩意兒最適合我了。然而到頭來……我還是不太清楚,為何我要靠它朝巔峰邁進,以及為何想要成為最強的人。」
  噘起長著鬍子的嘴巴述說的傑司達,儘管態度看似戲謔,眼神卻是認真無比。
  我們不發一語地聽著他說。
  「哎,如你所知,我是個俗人。剛開始的目的是為了掌握到各種想要的事物。但不知曾幾何時,手段變成了目的。我想要靠它當上最強的人。然而我還是不懂為何自己會有這種想法。我明白這並沒有什麼道理可言,因為想當所以想當感覺也是個答案……不過啊,而今你有了答案對吧?甚至還誇張地展現了那份力量的用途。這點實在令我羨慕得不得了啊。」
  傑司達所闡述的煩惱,是武術家當中仍未找出答案的難題。
  ……他真的變了啊。過去──雖說如此,也只是傑司達的人生中不久之前的事,他和那時大相逕庭。
  不僅僅只是強悍而已,還追尋拳頭的意義。要將其視為強大抑或弱小──在這場賭上了世界的戰鬥中便可見分曉吧。
  不過,我認為傑司達的想法是很重要的事。
  該怎麼回答他好呢?當我陷入思考時,傑司達在我開口回覆之前便笑逐顏開,哼笑了一聲。
  「這樣還真不像我的個性……放馬過來,你便是為此造訪這裡的吧?」
  同時,傑司達站起了身子,不聽我的回應便逕自邁步而行。
  若是只有雪莉露倒還另當別論──既然我來到了這兒,那麼目的就只有一個。這件事──儘管有千百個不願意──正是極為相似的我倆才會明白的。
  「斯拉瓦。」
  雪莉露凝視著我的眼瞳。我點點頭回應她的目光,而後追著傑司達走去。
  他的目的地似乎並非我和雪莉露交手的中庭。從方向來看,是往玄關那兒。
  ……那座無謂寬廣的庭院,竟派得上用場啊。人生出乎意料地處處是驚奇呢。
  不出所料,傑司達所站定之處,是距離宅邸稍遠的庭院。
  中庭對現在的我們來說太過狹窄了。若是這裡,便能心無罣礙地戰鬥。
  「仔細想想,我和你打交道的時間明明很短……說來真是不可思議,我最清楚你的為人,而且感覺和你的交情最久啊。」
  所以你心裡在想啥我都瞭如指掌啦──是這個意思吧。
  這我懂。因為我的想法也一樣。
  ……最後的戰鬥當前的情況下,我有無論如何都必須先處理不可的事。
  應當視為第一要務的事,那就是──和這個男人做個了結。
  和這個男人戰鬥,才令我感受到勝負並非最重要的元素……只要注意到,道理便非常簡單。他是我最好的「摯友」,最適合和他溝通交流的方式即為戰鬥,如此罷了。
  只要今後我仍繼續跟他打交道,這便會持續下去。
  「動手吧。」
  「好。」
  因此,我終於能夠轉念心想,這一次的勝負並不代表全部了。更重要的是透過拳頭來互相溝通一事。
  「雪莉露,拜託妳下口令。」
  「我知道了!」
  氣氛相當平穩。完全感受不到鬥爭氛圍的和緩時間中,雪莉露忽然收到下口令的委託顯得略微吃驚,不過隨即便踩著小碎步過來了。
  「這顆小石子掉到地面的同時就開始。」
  雪莉露彎下身子,撿起了一顆小石頭。
  可能是不太好意思大聲嚷嚷,當我拜託雪莉露下口令,她經常會採取此種方式……第一次看到,好像是在我和蘇娜初次交手的時候吧?我回想起當時她拋出的小石頭還出現了龜裂呢。
  我們兩個不謀而合地擺出架式,於是雪莉露便放低了抓著石頭的手。她倏地高高舉起手之後,石頭便遵循著自己所受到的力量輕飄飄地浮在空中。
  然而那並未維持多久,便隨即被重力拉扯至地面……石子不見任何龜裂。雪莉露有所成長了。她控制力量的分寸已經沒問題了。
  ……那麼,我也不能老是在原地裹足不前啊。
  石頭落地的同時,傑司達瞬間解放了魔力。由於感受不到治癒魔力,看來他尚未使用傑司達流的「試製櫻花」──然而這份魔力與先前和他交手時相比,勁道更勝一籌。
  即使是「血晶」使用者,都無法達到這個層級吧。傑司達在我們旅行的期間,亦專心致志地磨練著自己的力量。此等魔力清楚說明了他有多麼努力。
  然而,我也同樣累積了努力。
  「……怎麼,你不解放魔力嗎?」
  「我看來像是那樣嗎?」
  我與傑司達時常輸給師父。
  在多如繁星的敗北當中,師父偶爾會釋放出一股看似魔力盡收,卻超乎常理的力量……如今我的手中掌握了這份技術。
  「你說什麼──呃,啊,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
  因此,傑司達也頓時察覺目前的我處在何種狀態之下了。
  感覺不到魔力,然而卻運作得比呼嘯的魔力更強更快的力量。
  「你……終於碰到他的影子了,是吧?」
  明鏡止水。由毫無迷惘的心所引導,魔力更上一層樓的階段。
  「這令人想起從前哪……竟讓我碰上這料想不到的東西啊。」
  冒著冷汗的傑司達露出犬齒一笑,而後改變了身上的氛圍。
  他已亢奮到旁人一看便明白的地步了。無法再次相遇的亡靈出現在眼前──他是將我和伊瓦歐師父的身影重合,並為這股許久未能嘗到的「挑戰」之感而震顫吧。
  坦白說,即使獲得這份力量,我仍不覺得自己追上了師父。不過他依然心懷期待。那麼便唯有回應他這條路了。
  我讓內心沉穩下來,有如吹熄燭火一般。
  明鏡止水會因此而減低強度,相對的將會減少魔力消耗,能夠進行更靜謐的移動。
  我委身於自然的力量流動,輕輕地搖晃了身體,而後立刻蹴地疾行。
  我藉此一鼓作氣地縮短了和傑司達之間的距離。藉由搖晃身體的動作隱藏第一步,接著再一口氣將低速切換至高速的步法,宛如急速以風敲擊輕盈飛舞的樹葉──非常難以看穿。
  此時再加上明鏡止水的隱密性。先姑且不論實際狀況為何,就算是被譽為世上屈指可數或當代最強等等之類的武術家,也很難做出反應吧。
  「──混蛋!」
  不過,超脫這種常識的模樣,便是我的勁敵。
  以眼睛追尋難如登天。傑司達確確實實地舉起手臂,防禦這記由無法感受到魔力的高速移動所施展的拳擊。
  抵禦不住勁道,傑司達的身子往後退了下去。不過──他幾乎毫髮無傷。
  不僅如此,他甚至對這記重擊浮現了微笑。大概……不,一定是的。就算這一回合我們立場顛倒,我也會露出和他相同的表情吧。
  然而,縱使並未造成傷害,也不代表這招沒有意義。只要失去平衡,受到超乎尋常傷害的危險性便會大幅提升。
  儘管為勁敵當前的預感而微笑,傑司達的額頭之所以冒著汗水,便是因為料想到了那點。
  我再次搖晃身體,而後逼近傑司達。面對這次迎面而來的近身,傑司達交叉雙臂鞏固了防禦。他似乎從我的目光和手臂的位置,預測到我會攻擊顏面。對於我以此等速度接近,他竟能如此確實地防禦,只能說很了不起──不過,卻到此為止了。
  在如此速度之中,即使傑司達能夠猜到第一步,也無法對第二步採取對策。
  我鬆開為了進行拳擊而握起的拳頭,抓住了傑司達的手。反應速度太快實在也不太妙,只見傑司達反射性地揮動手臂,企圖掙脫開來。
  他大概有發現到此舉不妥當吧,然而在須臾之間的交手,要以理性思考抑制反射動作是很困難的。
  行為本身和過去沒有兩樣。追求更快的速度、追求更精密的程度──那便是武術。而我紮紮實實地接近著那位視為目標的男人。
  「嘎……!」
  我操控力道的方向,借力使力回敬於他。傑司達的身體滿身肌肉,在老者裡面算得上是重量級了吧。然而光是如此,傑司達的身體便像是受到揮舞的木棒似的浮了起來,被甩啊甩的──背部重重撞向地面。
  我抬起腳試圖踩踏他仰躺的臉部,但傑司達並不會就這麼完蛋。他瞬間滾動躲避我的足技,再利用旋轉的勢頭當場重振旗鼓。
  我自認有以相當的速度對他進行了打擊,不過這狀況尚屬預料之中的範圍。
  「咳哈……哈哈哈!有一套……你這傢伙果然了得啊,斯拉瓦!」
  儘管肺部所受到的衝擊令他咳嗽不止,傑司達仍打從心底感到開心似的,如此對我讚譽有加。
  「有一套……是我要說的話才對。說來很巧,我才剛從摯友那兒收到相同的評價。我就老實收下了。」
  然而,原本應該是由我這邊致予讚辭才對。
  ……面對甚至被稱為魔力「下一個領域」的明鏡止水,傑司達以「魔力」戰鬥至這等地步。
  理論上傑司達無法感知我的力量才是。儘管如此,他卻藉由推估我的動向,避開致命一擊的同時,還成功重整了態勢。
  這股力量比魔力還迅速且靜謐。在這等層級的戰鬥中,無法察覺魔力流向是多麼要命──這點我本身非常清楚。
  縱使如此,傑司達也能「看出」我的動作,是由於他和我一樣皆吃過這股力量的苦頭,並且──
  深知「我」這個人所導致的吧。
  我看見傑司達再度擺出了架式,於是疾馳而去。與此同時,我感受到傑司達的魔力膨脹了起來。
  摻雜在驚人魔力當中的治癒波動──是布拉姆流的「試製櫻花」吧。我們的領域又更近一步了。
  為了給他來上一拳,我邊衝刺邊握緊拳頭。拳頭灌注了強烈的氣,乘著隨體重而移動的勢頭,朝向傑司達而去。
  迎接它的,則是傑司達的拳頭。
  受到強化的動態勢力以及「預測」捕捉到了我的身影。我們的拳頭互相碰撞,衝擊掃倒了腳邊的草坪,逐漸化為球狀──!
  那份力量已超越了化為禍石戰士的亞隆……看來我的判斷是正確的──!為了從強烈的衝擊當中重新擺好架式,我們彼此往身後一躍。在這當下,我不得不冷汗直冒,以及浮現笑容。
  「痛痛痛……!好強的力量。」
  雖然口氣輕佻,不過傑司達應該沒什麼餘力了。因為方才的拳頭,我便是灌注了如此強大的魔力。
  過去,亞那滋大人曾對魔力下了一道「連一都不到,有如小數點般的力量」這樣的評語。如今我可以明白,她之所以會這麼說,是由於魔力消耗的氣力之多、隱密性,以及存在著極限等要素,無法攀上「明鏡止水」的境界之故吧。
  ……不過,就算獲得明鏡止水,也不代表即刻便化零為整了。
  傑司達的力量幅度,應該超越了使用禍石的亞隆,以及獲得明鏡止水的蘇娜和艾爾瑪吧。恐怕──就連和禍石的力量一同取回了武術家驕傲的賽茲羅都不如他。
  儘管未達整數,傑司達的力量卻是極度趨近於一。零以下無限延續的九。那便是現今的傑司達。
  換言之──
  「你已登峰造極了嗎?」
  魔力所抵達的終點,就是這個名為傑司達•布拉姆的男人。
  「嘿……我是這麼認為的啦。」
  甩了甩發麻的手,傑司達笑道。
  使用「試製櫻花」的傑司達,沒有寬裕的時間。然而他似乎每一刻都很樂在其中。
  跟這傢伙打真值得。正因為他能享受此種狀況,我和他才會打從心底意氣相投。
  我們帶著笑意的視線對上了,像是彼此衝撞一般。
  那麼,我也來好好享受一番吧。
  「我要上了,斯拉瓦──!」
  傑司達露出有如獠牙般的犬齒,揮出了拳頭。
  雖說我有靠著「明鏡止水」強化,但其威力仍不容小覷。他每一擊都令我慢慢蹲低了下去,不久後便會讓我趴伏在地吧。
  他的一招一式,我皆以最恰當的方式卸開。換句話說,便是無法統統以閃避作結。
  既未拜師,真虧他能在僅僅一次的人生中鍛鍊至此等程度……當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對這個男人帶有近似崇拜的念頭。
  我確實認可傑司達──但居然會崇拜?實在是過去所無法想像的。從前的我就算浮現這種想法也只會搖搖頭吧。在高速通過的拳頭淺淺地擦到臉頰和手臂的狀況中,我笑了出來。
  「有你這個勁敵真是太好了。」
  因為我能夠老老實實地如是想了。
  我並未說出口,不過我認為這份心情有傳達到傑司達那兒了。
  每當拳頭打在肉上或是彼此碰撞時,便會響起如雷貫耳的轟鳴聲,將衝擊散播至附近一帶。這份感覺簡直像是身處在戰場中一樣──事實上,我們釋放的衝擊和消耗的魔力量,要比戰場來得略高幾分吧。
  儘管如此,我們依然笑著。雖然我們皆年事已高,但不斷追尋著相同夢想的我們,感覺就像是過著青春時代一般。
  不過,這也並未持續多久。
  「咕……嘎……」
  「試製櫻花」劇烈的魔力消耗,使他喘不過氣來。
  當我們的拳頭彼此衝撞,而後抽手的瞬間,傑司達蹙起了眉頭來。
  同時響起一道和至今截然不同的聲音。低沉的破碎聲,令我理解到發生了何事。
  傑司達的拳頭碎裂了。
  ……縱然如此──
  「還沒完呢!」
  傑司達發出了裂帛似的吼聲。他的利牙連一道裂痕都沒有。
  治癒的魔力即將用完,魔力本身也快見底了。因此,傑司達往身後跳去。
  不過,這並不是為了退卻。
  而是為了將自己的一切,灌注在一拳之中。
  「吶,斯拉瓦,回想起來,我和你來往了很久啊。」
  好似要將意念傾注至剩下的拳頭般,將手舉到面前的傑司達如此低聲對我攀談。
  我只是靜靜地擺出架式,同時回答他。
  「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對你這個精靈來說亦同嗎?」
  我和傑司達打交道的時間,對我來說確實很長。但就他的角度來看,和我一同度過的時間連人生的五分之一都不到。這樣他依然會感到漫長嗎?我極其自然地回問他。
  「是啊。和你在一塊兒以外的時間……都很空洞。我擁有偌大的宅邸以及豪華的擺設。剛開始明明是為了那些東西而戰的,驀然回首卻感到心靈空虛啊……但自從和你相遇後,情況就不同了。我想變得比這傢伙、比任何人都強。為此而土裡土氣地努力的每一天,都讓我很開心啊。」
  說著說著,傑司達的拳頭便凝聚了愈來愈多的魔力。他一邊蓄力一邊述說著。我不認為那是緩兵之計。
  要和這個男人交手,不盡全力就沒有意義了。即使他什麼也沒說,我也會等傑司達做好準備吧。對方一定也清楚這點,而且同樣會這麼做。所以我們才會是勁敵。
  正因如此,我有義務聽完他的話。仔細想想,這是摯友以拳頭之外的方式述說真心話,並未隱藏在彼此遮羞用的奚落之下。
  「你死掉的時候我很洩氣啊,感覺內心又變得空空蕩蕩的了……搞不好就跟死了兒子時一樣寂寞吶……但是啊,我的心並沒有被掏空。那之後不久,我便見到了兒子留下來的雪莉露。當真很不可思議,當我見到仍在襁褓中的雪莉露那一刻,該怎麼說呢……心裡頭便被一股暖意所填滿。她明明一句話也沒說,這樣很奇怪啊。那個瞬間,我便有了這個世上最重要的東西。」
  「……爺爺。」
  傑司達以眼神示意的是,在稍遠之處凝視著戰況的雪莉露。
  被比擬為猛獸的男人,會如此改頭換面的理由。儘管我知道這件事情本身,不過他的目光令我透徹理解箇中詳情了。
  ……同時,傑司達的「準備」似乎已大功告成了。
  溫暖且不具邪念的魔力。雖然傑司達解除了「試製櫻花」,不過他身上包覆的「魔力」卻又變得更為強勁了。
  他似乎在這個緊要關頭碰觸到那個「領域」了。我的眼中,看得見他不久之後便會打破那道牆壁的未來。
  真沒想到,這個並未拜師,最初是為了私利私慾而握緊拳頭的男人,竟會有如此劇烈的變化。
  那孩子果然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我瞄了雪莉露一眼後將視線轉回傑司達身上,發現眼前的他嘴角流著血,同時浮現笑意。
  「不知道為什麼哪,一想到那孩子的事情,我便會湧現出力量……那孩子是我的寶貝。不是無謂廣闊的房子和金碧輝煌的餐具這種東西可以比擬的……所以啊,讓我試試看吧。看看你是不是值得讓我託付那孩子的男人。」
  他揮動蓄力完畢的拳頭,在眼前橫掃而過。如此架在腰部一帶的拳頭,清楚述說著那一擊將會有多麼強烈。
  不玩小手段,拚盡全力。有如他現在的眼神般筆直的一擊。
  「我接受你的挑戰。」
  「感謝你啊。」
  到頭來,之後還是要靠拳頭交談。反倒該說,真虧這個彆扭老頭說了這麼多話。
  ……然而,我已理解它的份量有多重了。他拳中的魔力,在我一路走來的旅途當中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不僅如此,灌注於其中的意念,重量更勝一籌。
  「接招吧……!」
  為了接下這份心念,我把「明鏡止水」發動至極限──同時,傑司達疾驅而來。
  我將足以應戰的力量注入拳頭中,從正面迎擊──!
  以強烈力道蹴地而來的傑司達,速度要比箭矢來得快,簡直如同流星。
  然而,傑司達逼近而來的一瞬間,卻令我感到比至今和他戰鬥的時間還要長。
  ……實際上,那僅是轉瞬之間的事。那一刻隨即到來了──我和傑司達的拳頭正面相交,互相碰撞。

  「唔──!」
  「喔喔喔喔喔!」
  傑司達的拳中所灌注的意念化為衝擊,沿著拳頭傳了過來。
  然而衝擊並不僅限於集中至我的身體。以碰撞之處為中心,草皮皆掀了起來,地面凹陷成一個半圓形。
  彷彿流星墜地一般。如此龐大的質量──全都是心繫著一名少女所導致的。
  而他將其託付給了我。
  「……嘿嘿,果然不出我所料啊。」
  傑司達剩下來的慣用手,被他的身體拖著而緩緩滑了下去。我隨即抱住了他。
  但就在此時,我的拳頭竄過一陣劇烈的痛楚……看來是我的手骨折了。
  不過,在意疼痛也僅是眨眼間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如今我感到非常清新舒暢。
  我以僅存的左手重新抱起傑司達,於是他發出了一陣好似很愉快的笑聲。
  「這世上果然沒有比你更行的傢伙了……雪莉露就交給你啦。」
  說完這句話,傑司達便由於疲憊和魔力枯竭,陷入了睡眠。真是的,都一把年紀的大人了,還像個孩子一樣笑著入睡。
  「包在我身上。」
  事實上──傑司達比我成熟許多就是了。
  真是,這輩子我好不容易才贏過他,心情卻簡直像是被將了一軍一樣。
  ……不過,我確實收下了。不論是這場勝利,或是那份資格。最重要的──則是傑司達最珍惜的人。
  我忽地回過頭一看,發現艾爾瑪和雪莉露臉上皆掛著微笑。
  「抱歉,艾爾瑪妳可以幫我治療一下嗎?」
  「好的!樂意之至!」
  我一邊拜託艾爾瑪替我療傷,同時治癒著傑司達的傷勢。
  傑司達明明就不會使用「明鏡止水」,但我卻遍體鱗傷。身上滿是割傷,骨頭也四處受損──而拳頭幾乎整個爛掉了。儘管如此,我卻不知為何覺得正如我所料。
  最後那一刻,傑司達已經一隻腳踏入境界了。假設他覺醒了明鏡止水,這場勝負說不定會以平手的結局落幕。
  而──當我們下次再見面之時,傑司達必定已掌握到「明鏡止水」了吧。
  在見到那一幕之前,在和那樣的他交手之前,我可不能死啊。
  更重要的是──
  「斯拉瓦。」
  「喔喔,雪莉露。我們打得如何呢?」
  「……嘿嘿嘿,很帥氣。不管是斯拉瓦還是爺爺!」
  我受託照顧令那個男人擁有如此巨大轉變的人物……再次讓他見到這張笑容前,可絕對不能有個萬一。
  「完成了,師父。」
  「好,謝謝妳……那麼,雪莉露。我們來去讓愛睡懶覺的爺爺好好躺一下吧。」
  「嗯!」
  我又多了一個──不容落敗的理由。
  我望著如花般的笑容,確認著傑司達留在我手中的重量。
  決戰之日步步逼近。「到那天為止還有事情非做不可」的心情原本好似使命感一樣──不過事情一件一件了結,還真是令人暢快啊。
  我身處在這片舒爽的天空之下。變得輕快的身體,令我覺得空氣也清新許多了。
  「爺爺會醒來嗎?」
  「唔,不曉得耶。畢竟他都這把年紀了,還狂歡成這樣嘛。」
  「唔……」
  在這樣的氣氛當中,老人家會睡得很香也是無可奈何的。
  面對鼓起臉頰的雪莉露,我內心帶著「抱歉搶了妳的爺爺」這樣的想法。於是我們抱著傑司達,回到宅邸裡頭去了。




  第四話 小小的心意


  「啊,你們已經回來啦。說『我回來了』不曉得妥當嗎?」
  蘇娜敲著旅館門扉的同時露出臉來。聽見了她的聲音,我們一齊轉頭往她的方向望去。從傑司達宅邸歸來的隔日。全員到齊的瞬間令我有種一天開始了的感覺,於是我哼笑了出來。
  「那樣說應該可以吧?」
  「歡迎回來,蘇娜!」
  我如此回應那道摻雜了「該如何進行會合的問候好呢」此一疑問的聲音。儘管我是笑著回答,不過仔細想想,這件事令我認知到,這趟旅程我們鮮少分頭行動。尤其可曾有成員離開了一天以上嗎?一天到晚如影隨形的事實令我感到錯愕,又好似開心。我將這份奇妙的情感交織在笑容裡頭。
  「哎呀,感覺許久沒跟莫妮卡聊這麼多了。你們那邊如何呢?總覺得斯拉瓦的表情格外舒暢耶。」
  蘇娜撫摸著抱向她的雪莉露,朝著我瞇細了雙眼。
  「喔,妳看得出來啊?」
  「畢竟我們交情這麼久了。」
  想必蘇娜一定也──不,眾人皆是相同的心情吧。
  畢竟交情已久,看表情就知道了。年紀尚輕的雪莉露姑且不提,擁有身為精靈的時間知覺的蘇娜既然刻意這麼說,便證明我們都有著深厚的情誼──各個都是彼此無可或缺的人了。
  「不過,真是出乎意料。我還以為傑司達見到了雪莉露,八成不會一天就放過她。所以我才會對大家已經回來一事感到意外。」
  將抱著的雪莉露放下來,而後坐在椅子上的蘇娜一邊把裙子收在大腿後方,同時提出了和方才不一樣的疑問。
  確實如此。雖說僅有一面之緣,蘇娜卻很常看到傑司達疼愛雪莉露的模樣。她還有從我、雪莉露及艾爾瑪的口中聽到關於傑司達的笨爺爺形象,因此這個疑問可說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
  「爺爺他非常冷靜喔。」
  看來不只是我們在昨天那場「返鄉探親」中有所改變。
  不,或許那是他的本性也說不定。
  絕非不再需要雪莉露了,正好相反……正是由於他能夠將這孩子託付出去了,所以才不需冗言贅語。搞不好他那副溺愛孫女的模樣,與其說是出自於親情,不如說是擔心雪莉露的想法之體現。
  就是因為如此吧。傑司達疼愛雪莉露的樣子沒啥改變──但他和雪莉露的臨別並未依依不捨。
  ……自從回到這個國家後,我從席德、瑟莉亞、莫妮卡那兒接收到了溫暖的心意。然而從他那裡所接受的事物,如今在我心中散發著有如火紅鋼鐵般的熱度。
  「嗯哼……人是會改頭換面的嘛……哎,這不是得在短短一個月之內變強的我們該說的吧?」
  「哈哈……說得也是。」
  蘇娜靠著椅背,將雙手交疊在後腦杓。
  儘管話語聽來帶有幾分自嘲,她的表情卻未顯自虐之神色。反倒是她也給人一種神清氣爽的印象。
  這麼一來,就不用擔心蘇娜了。看來和莫妮卡共度一天,令她拋開了迷惘。雪莉露經過昨天一整天和傑司達的相處,表情似乎也開朗了許多。接著只要艾爾瑪能夠蛻變,那麼我便無話可說了。
  總之,我認為返鄉探親這選項,是在一個月這個短短的時間內,能夠最有效率地磨練心性的方法。既能一個個清算必須了結的事情,而依靠其他的方式,頂多只是臨陣磨槍罷了。
  鍛鍊心靈便能磨練力量。這技術還真是了不得。
  我感到自己的心中,有某種東西紮紮實實地堆積了起來……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
  我另外還有一件非得清算不可的事情。我必須去見那名在知道了我的真實身分後,依然不改原本態度對待我的少女。
  「那麼,既然我們難得這麼快就會合了,要不要去見見蕾蒂絲?就算她不方便,至少也能先約個時間見面吧。」
  她亦為我們一位重要的友人。而她儘管稚嫩,卻也「強悍」。我想先告訴知道我真實身分的她,這可能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說得也是。蕾蒂絲他們說不定也很忙,要是起碼能夠敲個時間就好了。」
  「真希望能見到她呢。」
  雪莉露及蘇娜也和蕾蒂絲感情很好。就這層意義來看,會晤蕾蒂絲是有其必要的。
  「那麼,我們動身前往看看吧。希望至少能見到卡多馬斯或克萊麗莎……他們當中的一個。」
  既然已決定,那就事不宜遲。我想有效活用這段難得的時光。
  好啦,不曉得那孩子成長了多少呢?照她那樣子看來,我研判她的本事應該提升了不少才是。
  有別於見到席德與瑟莉亞之時,那份對於成長的期待。我們一行人興沖沖地離開了旅館。

  ◆

  「運氣真不錯,沒想到大家剛好都在。」
  地點來到卡多馬斯宅邸的接待室。我們面對艾爾瑪從前撞上的那張桌子,等候著這個家的主人們到來。
  如她所說,我們的運氣似乎真的很好。今日卡多馬斯碰巧休息,蕾蒂絲和克萊麗莎也都在家。另外,有一位守門人記得我們,消息順利傳達也很不錯。
  「不曉得蕾蒂絲好不好呢?」
  在我們等待欲碰面的人這段期間,雪莉露仰頭對著天花板綻放笑容。與瑟莉亞及席德不同,對方是一名和她一樣學習武術的同齡少女,這對雪莉露而言似乎是極為喜聞樂見的人物。
  尤其她們又有一同為了武術大會而修行的經驗,所以感情很好。
  可能是因為如此,雪莉露迫不及待地想跟蕾蒂絲見面。但我想──無須擔心她過得好不好吧。
  這是因為,我們人在堅固的房間當中,仍聽得見從外頭傳來的腳步聲。
  「大家都來了是真的嗎?」
  當腳步聲抵達房間前面的同時,門扉以幾乎要被拆掉般的氣勢開啟了。
  額頭冒著汗水現身的人物是一名少女──她健康地紮起有如顯現了本人熱情的那頭紅髮。
  「許久不見了哪,蕾蒂絲。」
  「斯拉瓦!還有蘇娜、雪莉露、艾爾瑪大人!真像騙人的一樣,大家好久不見!」
  錯過這個機會就一輩子見不著面了。甚至流露出此等危機感的臉龐,一見到我們便一口氣綻放笑顏,令人看了會心一笑。
  為了抱住迅速接近而來的蕾蒂絲,我們站起身,於是她依序給了我們一個擁抱。
  和我們彼此接觸一陣後,蕾蒂絲緩緩離開了最後擁抱的我。
  「真的是……事出突然,害我嚇了一跳。你們是何時回到這兒的?」
  「大概三四天前。我們也才剛回來而已。」
  「咦!真是的……那就在我家住下來嘛!之前我不也說過了嗎?」
  真見外耶──面對不滿地如此呢喃的蕾蒂絲,我不禁面露笑容。
  蕾蒂絲歪頭感到不解,我則是回以一個僅有表面上摻雜了苦澀的微笑。
  「沒有啦,我只是覺得妳一點都沒變。儘管知道了我的真實身分,卻也一如往昔地對待我,令我很開心。謝謝妳,蕾蒂絲。」
  不過──我繼續接著說道:
  「一段時間沒見,妳變得可愛許多了哪。這髮型很適合妳喔。」
  ……凝神一瞧,蕾蒂絲的氛圍和先前見面時相比變了許多。不消多久我便發現,那是由於她綁起的頭髮留長了。
  縱然外貌改變,內心和待人接物的方式仍然不變。這令我相當開心,自然而然地浮現出溫柔的笑容。
  「……呵呵,斯拉瓦你也是呀。」
  「就是說呢。」
  靜止了一會兒,蕾蒂絲便像是莫名錯愕似的嘆了口氣。
  就連蘇娜也同聲附和「一點都沒變」……雖然我不曉得是指什麼,但她的表情看來很高興,那麼就沒問題了。
  在我們彼此歡笑中,不久後卡多馬斯等人也來到了接待室。
  「喔喔……!久違了,各位!」
  「我好想念你們!」
  「是啊,許久未見了,卡多馬斯。克萊麗莎也是,很高興看到妳健康如昔。」
  儘管這間接待室算是頗為寬敞,不過人數變得這麼多,終歸還是狹窄了起來。該說真不愧是一家子嗎?他們皆做出類似的反應火速趕來,因此接待室被擠得水洩不通。
  「感覺陣仗變得好大呢。」
  「偶爾這麼熱鬧也不錯。」
  稍稍冷靜下來的蕾蒂絲一副真沒辦法似的哼著鼻息的模樣,看來有些逗趣。
  不過,這麼一來確實不太方便行動。這麼多人椅子也不夠坐,要所有人都站著,這間房又稍嫌狹窄了點。
  就在我震懾於庫路特威爾一家的氣勢時,蕾蒂絲忽然開口。
  「對了!既然這麼久不見,而且天氣也不錯……來陪我練個兩招嘛!」
  在這座混沌不堪的接待室裡,這是個如同蕾蒂絲的表情所述的好主意。
  我最興味盎然的原本就是那點。無論如何我都希望透過交手,來確認看看蕾蒂絲成長了多少。
  「老實說,我也很期待呢。」
  「我很高興你能守約。我回房間一趟,你先到庭院等我吧!」
  語畢,蕾蒂絲便一邊轉頭揮手,一邊疾馳而去。由於她身上穿的是便服,現在是要去換上道服吧。
  「那麼,我們到外頭去吧。不好意思,卡多馬斯。要請你借我們庭院一用了。」
  「哪兒的話。你願意配合小女的任性,我很感謝喔。」
  才馬馬虎虎打過招呼立刻便要交手……我為了演變成如此的事態開口謝罪,同時我們邊閒聊邊往庭院移動。
  我們彼此聊著在那之後到了哪兒去,又做了些什麼。
  由於許久不見,我們的話匣子聊不盡。抵達庭院之後,我們也一直聊到小女娃整裝完畢。
  「久等了!機會難得,所以我下了一番工夫做準備。」
  和這番話一同現身的蕾蒂絲穿著靜寂流的道服,漂亮地紮起比先前還要來得長的頭髮。她穿道服的模樣,令人聯想到艾爾瑪。
  ……這表示,她也朝自己的憧憬而邁進吧。還不僅僅是外表──在亢奮的情緒下流瀉出的魔力,在在說明了這一點。
  「……真是判若兩人啊。」
  「是嗎?……聽你這麼說,我很開心。」
  蕾蒂絲的年紀和我及雪莉露相差無幾。然而如今她所散發出來的魔力,已遠遠超過了同齡者的框架。
  看來她已經蓄勢待發了。一感受到蕾蒂絲隨時可以上場戰鬥,我便離開了背靠的牆壁,走向生長著草坪的庭院。
  當我和蕾蒂絲並排而站望著彼此的臉龐時,她的紅髮搖曳了起來。她擺出架式的同時釋放出的魔力,即使和長久以來投入武學的大人相比也毫不遜色,甚至更勝一籌。
  「看妳的樣子,要找對手過招大概也很傷腦筋吧?」
  「看得出來嗎?……我是沒有那麼自大的意思啦,但最近我也慢慢打得贏道場的老師了。」
  儘管謙虛,蕾蒂絲依然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強大的魔力,以及流暢華麗的架式。綜合了這些要素,我也可以理解她為何能夠取勝了。不如說,熟習至此等程度,反倒會是打贏的情況比較多吧。
  我原本便覺得她有才能……不過看來她並未恃才傲物,而累積著正面的努力。
  若說什麼「真不愧是我看上的人」感覺可能有點自以為是,但看她如我所料不斷朝良好的方面成長著,真令人開心。
  既然如此,我也得回應蕾蒂絲的努力才行。
  我靜靜地擺出「流水」架式,凝聚起「明鏡止水」的氣。平靜地在內心燃燒起鬥志後,視線自然而然地變得銳利。
  「……」
  明明感覺不到魔力,但蕾蒂絲卻以正經的表情凝視著我。
  「妳不覺得意外嗎?」
  「是會覺得啦,畢竟你的眼神那麼認真嘛……我可沒有輕忽大意喔。而且,如今我感覺得出來,你的架式有多麼登峰造極。」
  她還真是信任我啊。照理說我明明並沒有讓蕾蒂絲感受到魔力,她卻對我抱持著最大限度的警戒。
  這份真摯的心情,令我欣喜無比。
  儘管尚未爐火純青,但我應該展現給這孩子看。展現我過去不得而知的場所──抵達明鏡止水的指標,以及學習靜寂流之人有辦法變得多強。
  「來吧。我來陪妳修練一下。」
  因此我說出了這句話。那是我和這孩子初遇時,點燃她怒火的一句話──
  「請多多指教……堂堂正正地──」
  「一決勝負。」
  但蕾蒂絲並未顯露焦躁的神色,而是銳利地瞇細了雙眼。
  只不過,她的目光中顯而易見地帶著期待般的興奮之情。
  她當真成長了。師父說過有句話叫「士別三日,刮目相待」──看來這點女孩子也一樣。
  並非渾渾噩噩地度過精靈的漫長壽命,而是朝著目標不眠不休地邁進……她已今非昔比,確實地前進著。
  有如體現出那些變化,蕾蒂絲保持著極為高度的戒心,開始緩緩拉近了距離。
  蕾蒂絲所擅長的架式為「波濤」。由於是重視打擊的架式,因此必然地會先動手。該說是若不接近便沒有下文吧。
  然而,蕾蒂絲靜謐的滑步,只要一步錯便會全盤皆輸。她的動作滿溢著緊湊感,令人感到如此之慎重。
  真虧她能夠學到如此高段的「和高手較量的方式」。一想到這是來自於一名稚齡少女,我的內心便雀躍無比。
  不久我們的間距愈縮愈短,來到了彼此只要踏出一步便能發難的距離。蕾蒂絲的臉蛋冒出了斗大的汗珠。
  ……和傑司達不一樣,蕾蒂絲距離「明鏡止水」仍然很遙遠。就她的感覺來看,與其說我身上包覆的力量暗藏玄機,更應該說是有如風平浪靜的水面般毫無力量才對。
  儘管如此,蕾蒂絲的精神卻集中至此等地步。並不光因為對手是我。這是她以自己的方式,為了在一知半解的「高手世界」戰鬥而學會的技術。僅憑著改變心態,無法做出此種測量距離的方式和慎重的步法。
  見她這麼警戒我,反過來說便是信賴有加吧。正是因為她覺得「這傢伙很行」,才會對完全感受不到魔力的我如此嚴陣以待。
  就算我們再繼續大眼瞪小眼下去,蕾蒂絲恐怕也不會採取行動吧。現在她正拚死尋找著進攻的空隙……我自認已盡可能消去破綻了。要從這樣的我身上找到它,對於剛踏上靜寂流這條路不久的她是很困難的吧。
  所以,要進攻的人是我。
  保持消除魔力狀態下的高速移動。我有將速度抑制在某種程度內。這場戰鬥說到底都是「修練」。不過,若是不仔細觀察對方的動作,便無法做出反應。
  「……!」
  我朝她防禦位置較低的右方打出一記瞄準下頷的拳擊。由於感覺不到魔力,無法推測這招的攻擊力──而蕾蒂絲確實地以手臂擋了下來。
  蕾蒂絲僅有眨眼間感到吃驚,隨後立刻施展了以互毆為前提的反擊。
  做得太漂亮了──她的反應讓我忍不住差點脫口而出。
  我是以蕾蒂絲的魔力量來推估,大致到何種程度她才反應得過來的速度在行動。但前提是她感覺得到我的魔力。
  假若錯失了第一動,蕾蒂絲甚至連我的拳擊都感受不到吧。驚訝於感應不到魔力的高速移動而使得思考停止亦同。然而,蕾蒂絲捕捉到了我的動向,並成功毫髮無傷地抵擋我的拳頭──此事證明了她時時刻刻都在注意著我的動向,並未因為感受不到魔力而輕忽大意。只要她欠缺了其中一點,這場比試便會當場告終吧。
  不過,就算抑制了魔力,我的技術和力量也都優於她。蕾蒂絲承受不住逐漸屈居下風的互毆,拉開了距離。
  「……真是驚人。明明感覺不到魔力,卻有著更勝一籌的力量。果然因為對手是你就保持警戒是正確的。」
  「嚇一跳的人是我才對。真虧妳看穿了我的動作。我原以為若是不仔細觀察,便無法捕捉到這動作呢。」
  我對目光熠熠生輝地述說著的蕾蒂絲,回以讚賞的話語。
  ……她真的變強了。並不是指她的眼睛夠利,或是直覺夠強。她小小年紀便感受得到戰鬥的氛圍,可見她累積了多少的努力。
  雖說魔力不如我們,但這份才能相當了不得。或許她比雪莉露更善於跟高手過招。
  這一切──都是她以自己的方式試圖追上我們而做的努力吧。
  竟被此等天才視為指標。以一個曾位居於武術指導者立場的人而言,這份欣喜實為筆墨難以形容。
  「總覺得很有趣呢。」
  不曉得這孩子會變得多強……我露出犬齒一笑,於是蕾蒂絲忽地哼笑了一聲。
  「和那時候──我和斯拉瓦相遇時一樣。我傲慢地說想見識一下斯拉瓦的本事,你就說要陪我修練一下……當時雖然半是找碴的心態,但如今你真的在陪我修練,真的很有趣。明明情況像到奇妙的地步呢。」
  聽見蕾蒂絲這番和我內心所想相同的話語,我便仿效她哼笑了一聲。
  我也這麼想。如同當時一般,在眾目睽睽之下修練。狀況簡直像是原封不動照搬過來,細微的部分卻大相逕庭,我也感到趣味十足。
  「明明我們見面的時間說不上長,不知為何和你們一同度過的日子卻讓我覺得相當久。如今感覺就像老朋友一樣。」
  蕾蒂絲保持著架式,開口說道……常有人這麼對我說。
  在蘇娜和我們一起旅行前──應該說,在她向我示好時,說和我相處的時間很「濃密」。可能是繼承自人類身體的靈魂所導致,精靈和我共度總會覺得好像過了很久。一想到那八成帶有正面意義,便令我覺得十分光榮。
  ……我總覺得能夠理解蕾蒂絲的話中之意。大概是蘇娜也曾對我說過類似話語的關係吧。
  「……既會武術,又格外老成……斯拉瓦你是個非常特別的人。雖然事後我知道了你其實是艾爾瑪大人的師父,但對我來說,斯拉瓦便是眼前的你。」
  蕾蒂絲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在比試當中這可會是個巨大的破綻,不過沒有幾個人會在這種狀況下動手攻擊吧。
  儘管早已明瞭,當真到那個關頭時,腦袋卻又開始混亂了。我的腦中浮現出「看得出那點也是在旅行中成長的一個證明」之類的多餘想法,也是因此之故。
  臉蛋紅通通的蕾蒂絲睜大了雙眼。回過神來,在場眾人皆屏氣凝神。
  「我最喜歡這樣的斯拉瓦了。當然也是有朋友之間的喜歡,但更重要的是,我是喜歡你這個男孩子。所以,請你和我在一起。」
  接著,蕾蒂絲終於說出口了。一鼓作氣,毅然決然地。
  聽她這麼一說,我便不得不令自己冷靜下來了。
  真是的,為啥這群好孩子會被我這種人所吸引啊……也差不多不能再這麼說了。再繼續貶低自己,對喜歡上這種男人的她們很失禮。
  「抱歉,我無法回應妳的心情。」
  因此──我不會再蒙混過去了。
  我感覺得出來蕾蒂絲倒抽了一口氣。但她並未扭曲凜然的視線,回問道:
  「我可以詢問理由嗎?」
  蕾蒂絲想問的是箇中理由。就算是我也曉得,現在非得回答那個至今不存在答案的問題了。
  ……不過,答案──儘管遲了許久──總算是出來了。
  「坦白說,我還不清楚這份情感是不是戀愛。但透過這段旅行,我有了一個想常伴左右的對象。這是我無可撼動的心情。」
  毫無虛假的堅定回應。我不曉得該如何稱呼心中的情緒。但我已暗自決定,終其一生都想待在那名少女身旁了。
  「唔……可以……告訴我對方是誰嗎?」
  縱然聲音哽咽,蕾蒂絲卻未浮現淚光。
  然而,我尚未擁有回答這道問題的權利。
  「妳都問了我才這麼說可能有點狡詐,但現在我們即將面臨一場決定世界未來的一戰。這是賭上性命的戰鬥……在它結束前,我覺得不能說。」
  「哈哈……這什麼意思呀?」
  聽見我的回答,蕾蒂絲無力地笑了……從這裡我也感受得到雪莉露她們的困惑。剛剛我說自己在這趟旅程當中,才明確地決定了對象。這對曾經表示過心繫於我的她們而言是個重大的問題,所以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我現在還不能給出答案。若是「那個人」強烈希望,我是有這份義務告知吧。可是──
  「請妳諒解。在戰鬥前傳達自己的心意很不吉利,這是自古以來的定論。」
  別看我這樣,我這人還挺迷信的。尤其是師父傳授給我的概念。
  「……還真像你的個性。好呀,我就這麼接受了……所以,你一定要回來喔。然後你們要一直相親相愛地生活,再邀我去參加婚禮。」
  「妳還真性急啊。」
  即使是這樣的回應,蕾蒂絲也接受了。
  ……我總隱隱約約覺得,她早已知道我會如何回答了。
  所以她才會露出一副舒暢的表情吧。
  「……我真的很喜歡你,因為你是我的初戀……所以,你一定要獲得幸福才行。我要你們平安無事地從那場戰鬥中生還,一路相知相惜下去。否則我會生氣的。」
  「我會銘記在心。」
  如此所獲得的激勵,有如一顆火球般在我的心底點燃了。
  我給了她一個傷腦筋似的笑容,於是她便露齒回以無比健康的微笑,和我的表情互為對比。
  「好了,我們繼續吧!這和那個是兩碼子事。我可還沒有放棄追上你們!」
  「若是那方面,我可是歡迎之至。這次我會再稍微加把勁喔。」
  ……我真的是個幸福的傢伙。相對地,今後得跨越的試煉十分重大就是了。
  將我高攀不上的女子所說的,令人不勝惶恐的讚詞原封不動地退回。哎,我肩上的擔子還真是重得可以。不過──這亦會成為磨練我心智的一份力量。
  結果那天我們不斷更換對手練習對打,練到了日落西山。雪莉露她們似乎有些坐立難安的樣子,不過目前仍不見負面影響。
  不如說眾人似乎皆樂在其中──希望這種日子能持續下去就好、非得讓它持續下去不可。我內心熊熊燃燒的決心,彷彿夕陽一般。




  第五話 影子


  「……唔。」
  事情發生於我睡在庫路特威爾家,那張比往常還要柔軟的床舖上那天。
  我在天色仍未破曉之時醒來了。
  充分進行運動,以適度的疲勞填滿身體,並且在每天規定的時間早睡早起。我天天持續著這樣的模式。
  藉此讓身體確確實實地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而得以在夕陽西下之際便陷入深深沉眠。只要沒有非比尋常的狀況,天亮前我都不會醒來。
  然而如今的我卻徹頭徹尾地醒了過來。因為發生了「非比尋常的狀況」。
  「……真是,真希望別在睡覺的時候吵醒我啊。」
  我以有如從嘴角流洩般的細小音量出言抱怨,避免一旁睡得香甜的少女們聽見。
  我以剛睡醒的遲鈍動作鑽出被褥,四處張望。
  這個季節的夜晚很冷。我稍微穿得厚了些,伸手握住門把。
  「你要出門?……路上小心。」
  這時傳來了一道像是夢囈的聲音,於是我轉頭向身後望去。蘇娜似乎也發現我起床的理由了。她背對著我懶洋洋地揮手的模樣,真是有趣又好笑。
  「嗯,我去去就回。」
  我笑著回應後便邁步而去。
  ……到處掛有繪畫裝飾的宅邸,到了晚上總有一種「不好」的氛圍呢。在寒意使得身體不住發抖的狀況下,我走出了宅邸。
  卡多馬斯真不愧是個大商人,宅邸夜晚的守衛也很嚴密。感覺自從遭到惡徒攻擊過後,警戒變得更強了。
  然而,守衛亦非萬無一失的。若被問起有何事也很麻煩,於是我身披「明鏡止水」透明無色的氣,鑽過了守衛的死角。
  根據卡多馬斯本人在酒席上所述,他所請來的守衛皆是頗有本事的好手,不過在視線如此不清的狀況下,要發現一個感受不到魔力並進行高速移動的物體似乎很困難。
  ……好啦,如果沒弄錯,應該就是這一帶了。
  僅在轉眼間朝著我釋放的猛烈殺氣──這儼然已化為叫我出去的暗號了。我抵達了那股殺氣的來源後,發現以這種失禮方式找我的始作俑者就站在那兒。
  「嗨,來得挺快嘛。我還以為你是深眠的人呢。」
  「畢竟我身世如此,對衝著自己的敵意很敏感哪……所以妳有什麼事,潔恩?」
  在那兒等候著我的──果不其然正是潔恩。她是過去曾對我兵刃相向的刺客少女。她的殺氣明明絲毫不見衰退之色,如今卻成了單純呼喚我的暗號,該說是令人鼻酸還是什麼好呢……
  瞬間釋放再收斂起殺氣。見面時她必定會進行的這個動作,如今已經令我感到像是儀式一樣了。
  「我和妳也不是陌生人了,若是妳能以再正常一點的方式來找我,那就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吶。」
  儘管並不陌生,由於敏感才會注意到的強烈殺氣實在令人不太舒服。尤其是敏銳的蘇娜也會同時發現,她能換個方式叫我就謝天謝地了。
  我婉轉地告訴她還有其他夥伴的存在,並露出了一個摻雜著嘆息的苦笑,於是潔恩浮現了和我互為對比的滿面笑容。
  「哎,有什麼關係呢?這是我和你之間的獨特方式吧?我甚至覺得這樣的一來一往還頗討人喜歡的呢。」
  聽見潔恩調侃般的話語,我的苦笑愈發強烈。她不擅長言語之間的進退攻防。一想到從她口中編織而出的話語幾乎都是真心的,便令我害臊。不過──
  「……回到主題吧。這次是什麼事?」
  面對這個問題,潔恩透露出極為微小的陰鬱情緒。
  我加強語氣詢問潔恩找我出來的用意,於是她便像是猝不及防般的睜大了雙眼,而後有些自嘲地哼笑了一聲。
  「哼,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啦……只是想找個人在晚上陪我聊聊罷了。」
  潔恩隨即換上了桀傲不遜的笑容,交抱著雙臂將視線從我身上別開。
  儘管故作從容,但一察覺到她似乎有正經事要談,我便不發一語地正襟危坐。
  「……哎,這次我要談的沒什麼大不了。只想稍微調整一下和你打交道的方式。」
  一看到我的態度,潔恩便收起那張平時總是掛在臉上的不羈笑容,像是要將別開的臉拉得更遠似的低下了頭。
  她倚著牆,以環抱身體的方式交叉手臂。正是由於她很容易將情感展露出來,我才看得出她寂寞的心情。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要從你身邊退出……因為我發現,常在你內心左右的是別的女人。」
  潔恩所提的事──要說意外也確實很意外。從那副正經的模樣天外飛來一句料想不到的話語,我感覺得到她的臉都紅了。只見她往身後退了一步,隨即又哼笑出聲。
  「我說過,我一直都在觀察你吧?」
  這樣說的潔恩似乎感到很愉快。看得出來她是因為將了我一軍而開心。
  「我甚少和人相處。我是在培育刺客的機構裡,被打造為一個機械而成長的……除了和委託人有業務上的往來外,我沒有和人對談過。就這層意義來看,和你之間的『對話』無比刺激。」
  不過那也僅在須臾之間。潔恩抬起了低下的頭,昂首望向散發著淡淡光芒的明月。
  「那一切都很新鮮,在我眼裡看來十分耀眼……不過可能有些太炫目了,我總覺得在你身旁很不自在。蘇娜、雪莉露、艾爾瑪──我沒辦法笑得像她們一樣。」
  潔恩的語氣比平常要來得強,話語中交織著困惑。
  「因此──我明白了自己敵不過她們。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抱持認清現實的主義,知道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所以我就是來告訴你,我要放棄待在你身邊。」
  她也是頭一次說這種話吧。
  從她述說的過往身世,我也理解到了這點。
  要是我本人更熟悉這種場面,應該就能做出更機靈的回應吧……人生真是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對於其困惑模樣感同身受的同時,我窺看潔恩的側臉。
  憂慮的表情,實在非常適合帶了點冷豔魅力的她。
  「我是個影子,只能在這種黑暗當中生存。不過,我很感謝你發現了我這個融入在黑暗中的影子。」
  發現了我在凝視,潔恩的臉上恢復了笑容。然而寂寥的氣氛仍未消逝。
  ……唔唔,這種時候該怎麼做才好呢?面對這個感覺她會說出「從今以後不再見面」的氛圍,我皺起了眉頭。
  雖然我們的相遇就算是說奉承話也稱不上好,但潔恩救了我好幾次,我自認為是挺喜歡這個朋友的。
  就此老死不相往來,實在太寂寞了。
  「……以朋友的身分……待在我身邊……這樣不行嗎?」
  依依不捨的心情令我不禁脫口說出這番話。
  沒能回應她的心情,這樣也太自私了。話說出口我才發現不妥。
  潔恩似乎也沒料到我會這麼說……事已至此,如今並沒有兩樣了嗎?
  「那個……怎麼說,妳幫了我許多次,但我都還沒回報。該說是妳就這麼離去會讓我有遺憾嗎……不,我就開誠布公地說了。無法和妳再見面我會很寂寞。今後我希望妳繼續當我的好朋友──這樣會很自私嗎?」
  我很欣賞潔恩這人的個性。像是有點彆扭的說詞啦,或是高強的本領之類的。
  我不習慣拒絕人家的告白,講話語無倫次的。也不曉得我是否完整表達了內心想說的話……雖然是這副德性,但我將這份心情傳達給了潔恩。
  潔恩維持著驚訝的表情僵在原地。
  ……果然覺得傻眼嗎?沉默激起我的罪惡感,讓我從潔恩身上移開目光。
  然而潔恩回應的話語卻令我大感意外。
  「朋友……原來如此,還有這條路嗎!」
  聽見這個有些傻氣,似乎打從心底佩服的聲音,我忍不住回望潔恩。
  「不,確實是如此。可能是我的視野變得太狹窄了呢……朋友……朋友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潔恩細細玩味似的反覆說道,紅著臉的她笑逐顏開。
  ……我原以為自己說出了非常自私的話,看到她比我預料中還要高興,反倒令我說不出話來了。
  「這樣呀,那麼你我就是朋友了。不,既然是朋友,還不以名字相稱實在太沒意思了。應該叫你斯拉瓦才對嗎?」
  相較於困惑的我,潔恩則是非常高興地敲了敲我的肩膀。
  「……不,我很開心。怎麼會自私呢?說來害臊,我在機構裡並不曉得朋友這個詞的意思。在一塊兒很快樂,想待在身邊──這些心情也能套用在你身上呢……看來,位子並不只有一個。」
  不過──既然她覺得開心,那就沒問題了吧?
  我們倆似乎都對這種事情一竅不通。
  儘管這場牛頭不對馬嘴的「戀愛」告吹了,但能交到一個朋友也不賴。
  「既然如此,我要以友人的身分待在斯拉瓦你身邊。雖然內心仍感到些許遺憾,但只要能待在你身邊,那便是枝微末節的小事。」
  儘管如此,她還是有那樣的心情。
  我覺得有些對不起她,但正由於潔恩願意如此坦承,我才不能說謊瞞騙她。
  「我是影子,這點不會變。然而,影子就是要有光芒才能夠存在……斯拉瓦,今後我也會繼續扮演你的影子。若有什麼狀況,儘管叫我不要緊。」
  「好,潔恩,妳也是啊……不過我希望妳稍微注意一下找我的方式,也希望妳和雪莉露她們好好相處。」
  就是因為她這種個性,我才覺得可以和她成為朋友。
  心口實在太過一致的刺客令我苦笑。不,那也是「前刺客」了吧。
  潔恩保持微笑從我身旁靜靜離去,看來很滿足。她一瞬間便攀爬至建築物頂上,而後俯視著我說道:
  「我會妥善處理的,但你可別心懷期待呀……呵呵,那麼,在下一個夜晚再次相會吧。」
  「白天也別客氣,儘管來訪吧。因為老人家可是很早睡的哪。」
  潔恩並非融入黑暗中──而是以明月為背景,身影高高躍起。我大聲朝她的背影呼喊道,讓她也能聽見。
  儘管夜間發出這麼大的音量有點擾民──但一想到我們之間的未來,或許這樣子才剛剛好。
  影子就是要有光芒才能夠存在……嗎?要她將至今的生存方式忘得一乾二淨可能有困難──但我遙想著日後有一天,她大概也能成為照亮某人的那一方吧。
  在下一個夜晚再次相會……嗎?
  目送著表情瞬息萬變的有趣朋友,我確認話中之意似的低喃著。
  真希望有一天我們能一同歡笑。我內心描繪著這樣的未來──同時轉身背對明月。




  第六話 前往決戰之地


  回想起來,還真是一晃眼就過了。
  回到米萊菲亞之國過了一星期後,我們為了動身前往薩佛雷斯特而來到港鎮。
  至今我們周遊過許多國家,但還是初次短暫滯留僅僅一週左右的程度。即使由我身為人類的角度來看,這段期間也是轉瞬即逝──一旦要離開在這輩子獲得第二人生後活了最長時間的國度,正可說是石火光陰無誤。
  造訪蕾蒂絲後的數日,結果我們都在庫路特威爾家借宿。
  儘管我對每當有活動便會受他們照顧一事露出苦笑,但很難為情的是,已完全習慣的豪宅生活,堪稱最適合休養生息了。
  雖然有在進行每日不可或缺的運動和對打,不過我感覺許久未曾過得此般悠哉了。
  可能正是如此,這個國家的一週才會飛也似的流逝而去。
  「……你們真的要離開呢。」
  ……沒想到,面對賭上了我們的性命、賭上了世界未來的戰鬥,我還能保持這樣的心情。
  我承受著海風輕撫過臉頰的感覺回頭望去,發現我無可取代的朋友在那兒。發出了幾乎要被海風蓋過的細微聲音之人,是蕾蒂絲。
  這幾天,蕾蒂絲問了無數次將和我們對峙之人的事情。友人不久便要前往賭命一戰──這令她內心很忐忑不安吧。
  回想起來,即使我有被人送行的經驗,又是否曾當過送行的人呢?
  「斯拉瓦你們有必要去赴約嗎?不能交給其他人處理嗎?」
  一道問題彷彿與我內心忽地浮現的疑問重疊,令我心跳漏了一拍。簡直像是遭人讀心般的錯覺襲向我,但我隨即將其視為自己多心而趕出腦袋,而後哼笑了一聲。
  「也沒有其他人適任了啊。再說,這件事說到底都是我們──尤其是我的問題。」
  我靜靜閉上眼,於是形形色色的事情浮現了出來。
  毫無目的揮舞著拳頭時的事情。崇拜一名男子,在他身邊開始以武藝巔峰為目標的事情。未曾娶妻卻有了女兒的事、學了許多的事──以為斷絕了一名徒弟的不祥之路的事……就連第一次的人生中,都當真發生過很多事。
  我認為自己的人生很滿足了,所以才會不帶悔恨地逝去。然而儘管如此,依然有不少尚未完成的願望。
  這時──我獲得了第二人生。當我尚為人類之時的朋友,仍存在於這個睽違數十年再次開眼所見到的世界裡──我和艾爾瑪、傑司達重逢了。又和瑟莉亞及席德成為朋友──而後遇見雪莉露,和蘇娜經由拳頭孕育了一段友情。
  透過莫妮卡,我知曉了塔利斯貝爾庫的存在。藉由幫助卡多馬斯一事,我認識了蕾蒂絲。
  光是這個國家,便有許許多多的回憶。我試圖以旅行替前世的事做個了結。於是曉得了──我前世所遺留下來的種子,正威脅著世界。
  中斷的緣分重新連結,建立了新的緣分,我便是如此構成的……和嘉爾特之間的關係,亦為某種斬不斷的孽緣吧。彼此都以為對方已死的兩人,竟要來一場賭上世界命運的戰鬥,還真是命運多舛。
  說不定便是為此,我才會站在這兒。感覺像是世界在對我說「要死得先把殘局收拾乾淨」。
  實際上如何不得而知,但我很感謝第二人生中一路走來的邂逅。那麼,試著遵從這份奇妙的使命感也無妨吧。
  「所以我們要走了。別擔心,大夥兒都會平安歸來的。」
  語畢我對蕾蒂絲一笑,於是她一臉吃驚似的瞪圓了杏眼,一副很傷腦筋的模樣搖了搖頭。
  「目前斯拉瓦都有守約。我相信你。」
  所以你要說話算話呀──環抱雙臂的莫妮卡以弦外之音對我施加壓力。
  稍稍婉轉地如此傳達,真符合這孩子聰明的個性。
  莫妮卡深深吐出了一口氣,而後走向蘇娜身邊。她們兩人四目相交後,便交換了一個溫柔的擁抱。
  「話雖這麼說,不過感覺你會勉強自己,屆時就麻煩各位了。蘇娜也是,請妳一定要平安回來喔……別看我這副樣子,我可是視妳為摯友呢。」
  「莫妮卡……嗯,我知道了。我向妳保證。」

  男人之間彼此擁抱也不稀奇,不過換成了少女們便覺得賞心悅目,這代表我也開竅了嗎?
  幾乎都是在陽剛味十足的道場度過的我,這份光景在我眼中顯得頗新鮮。
  靜靜分開的兩人彼此凝視的模樣,由我看來像是某種不可侵犯的領域,於是我忽地別開了視線。
  我轉移目光之處,傑司達正將手擱在雪莉露的肩上。
  他們是在場唯一有血緣關係的人。面臨了賭命一戰的心境,和其他人又有一番不同吧。
  「雪莉露啊……妳真的遇到了許多事情。八成沒有人像妳一樣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形形色色的體驗吧。所以啊,相對的妳得獲得幸福才行。懂嗎?」
  再度和雪莉露分離──明明或許會成為最後的別離,傑司達的口吻卻十分冷靜。相反的,他的眼瞳中溫暖地晃盪著,我原以為最不適合這男人的慈愛。
  「……?聽不懂。我已經很幸福了呀。」
  傑司達的話語令雪莉露搖了搖頭。
  聽見雪莉露表示自己很幸褔,使我熱淚盈眶。明明也吃了不少苦頭,但既然當事人這麼說,我們便不能擺出悶悶不樂的表情啊。
  傑司達吸了吸鼻子,溫柔地繼續叮囑下去:
  「嘿嘿,那沒啥困難的。只要妳回來,世上便還有很多開心的事情。所以妳務必要歸來──我想說的就這樣啦。」
  「嗯!」
  「喔,很好的回應!……哎,我倒沒那麼擔心就是啦。畢竟有個世界第一的好男人跟著妳啊。」
  傑司達豪邁地敲了敲雪莉露的肩膀,於是她便開心地閉上雙眼,彎下了身子。
  見到她祖父孩子氣的一面,以及並非溺愛,而是真切關愛的模樣,我的臉頰放鬆了下來。
  ……不過他也真是,什麼世界第一的好男人啊。真希望他別講這些令人害臊的事。
  傑司達最後溫和地敲了一次雪莉露的肩膀,而後便朝我走來。
  高度搭不上的目光,如今正面相衝。
  「就是這樣。我並沒有替你們操心。快點出發,早點回來。僅此而已。」
  「不用你說我也明白。畢竟這次返鄉探親頗為匆忙,我正想差不多該在這兒悠哉地度過一陣子了。」
  「哈哈哈,屆時我們來喝酒吧。我會為你開一瓶珍藏的好酒。」
  「喔?」
  他又說些頗令人難為情的事了。不過,現在會用機靈的方式邀約人家了呢。
  雖然我並非天天飲酒……但這是我罕見地能夠清楚說出的喜愛之物,而我也自認頗能品嚐出差別。儘管沒有喜歡到為它一擲千金的地步──但陪人對飲就另當別論了。既是傑司達的珍藏好酒,想必會是極為了不得的東西吧。
  有了個歸來時的期盼之物,真令人愉悅。和意氣相投的朋友共飲好酒。無論何時,這樣的一晚都讓我內心雀躍舞動。
  「我會期待著的。」
  「好。我想一定不負你的期待啦。」
  傑司達暢快地咯咯笑著,然後伸出了拳頭。
  我將形狀相同的東西碰了上去,接著轉身背對他。
  「差不多該出發了。」
  「好的。真希望席德和瑟莉亞也能來就好了。」
  很不巧的,席德和瑟莉亞的身影不在現場。他們有說很遺憾,終日繁忙無法前來送行──然而這是兩人各自走在自身之路上的結果。儘管我心中確實也有感到可惜的念頭……
  「別這樣,這又不是最後一次了。八成只是往後眾多機會當中的一個罷了。」
  「……說得也是。」
  這肯定並非最後一面。當一切劃下句點,我回到這兒之後,有一天會再次動身前往旅行。鐵定有這一幕才是。不,我會打造出這一幕來。
  我以堅毅的眼神看向前方,艾爾瑪便微微點了點頭。
  通知船隻即將出航的聲音響起。我又要就此和這個國家暫別了。
  我穩穩踩著搖晃的舷梯,搭上了船。回頭一瞧,蕾蒂絲和莫妮卡──還有傑司達,他們皆各自揮動著手臂,抑或是環抱雙臂目送著我們。
  「再會了!」
  我大喊出聲告別,為求聲音確實傳至,以免被風兒捲去,遭浪濤吞噬。我的臉龐,比受到陽光普照還來得明朗。
  因為此次道別並不是永遠的,而是約好了再次碰面,朝向「下一次」的問候。
  畢竟音量大到周遭的人都轉頭望向我,看來我想傳遞的聲音,確實乘載著思念而送達了。
  很不可思議的是,蕾蒂絲他們都展現著相同的反應。眾人皆朝天高舉著拳頭。
  我們也自然地做出了同樣的姿勢……從古至今,在開戰前便是要這麼做。仔細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難以稱得上博學多聞的我,並不曉得這種行為的意義和由來。不過其目的肯定是相同的。內心無以復加的震顫,化為一股熱流竄了上來。
  我還真是單純。離開魔人之國時,明明還焦急地心想一個月後的事該如何是好,如今甚至對決戰感到期待。
  真沒料到,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差勁的腦袋,正是帶領我衝進「明鏡止水」之境界的頭號領路人,人生當真處處是驚奇啊。
  「你一定要回來喔!一定喔!」
  船隻終於啟航的同時,我聽見蕾蒂絲的吶喊聲傳來。
  聽到如此強烈的祈求,令人湧現出一股無論如何都想回應她的心情。
  我最後微笑了一次,便轉身背對陸地──米萊菲亞。
  只要心懷必定會再次歸來的願望,內心便不會浮現出眷戀。
  話雖如此,即使僅是短時間,要和友人及故鄉分離還是會讓人感到一抹寂寞──但只要心繫著重逢,這亦令人覺得暢快。
  「這兒真是個很棒的國家呢。」
  「……是呀。不管怎麼說,我都還是最喜歡這裡呢。」
  我乘著海風低語,於是蘇娜便和緩地哼笑了一下。
  她按著搖曳的髮絲微笑的模樣,擁有一份宛如繪畫動起來般的美麗。
  ……但──
  「……嗚噗。可是,我還是很怕海風耶……」
  「還好嗎?要不要到房間去?」
  甚至有股莊嚴感的一幕,被海風擄走而消失蹤影了。
  雪莉露衝向掩蓋蒼白臉蛋按著嘴巴的蘇娜,抱著她的肩膀邁步而去。
  這趟旅程還真是毫無緊張感──但我也認為,在意識著要一如往常的現今,這樣或許反倒比較好。
  「那麼,我們也進房去吧?先把行李放下來。」
  總之,船隻開動了。這樣的話,之後便只有做好萬全準備了。
  艾爾瑪同樣留在甲板上,凝望著逐漸遠去的米萊菲亞。我開口向她攀談。
  「咦?……啊,好的!說得也是呢……」
  艾爾瑪似乎很罕見地在發呆,慌慌張張地回應我的聲音。
  ……她內心大概也是千頭萬緒吧。一定不僅是為了逐漸遠去的國度,也包含了即將迎來的戰鬥。
  唔,可能多留心她一點方為上策。
  艾爾瑪平時會和我並肩而行,如今卻由於慌張過度而走在我前方。對這樣的她感到些許突兀的同時,我思考著不著邊際的事情。
  不過老實說,我並沒有多麼擔心便是。離開了故鄉是沒錯──然而我們正要前往之處亦為故鄉。我對女兒很奇妙地同樣「擁有兩個故鄉」一事感到逗趣,同時追著艾爾瑪的背影而去。




  第七話 於靜待結束的起始之鎮


  結束了船旅,往陸路而行,我們抵達了將於此度過最後一段時間的城鎮。
  那兒可說是拳術這個概念的發祥之地。既是公認世上最強男人的棲身處──亦為我的亡師長眠之所。
  「終於到了……果然令人懷念。」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
  這裡同時也是我和艾爾瑪相遇的地方──就真正的意義而言,是我這個「武術家」誕生之處。
  ──比歐德。我最多的回憶沉眠於此的起始之地。
  「先前我還以為抵達薩佛雷斯特後再到這兒會花很長一段時間,不過筆直地前往還頗快的嘛。」
  「因為拉司莫科和港鎮呈現一個漂亮的三角形呢。」
  蘇娜提到,和先前造訪之時不同,我們來到這裡並未耗費多少時間。
  城鎮的位置關係就如同方才所述。之前抵達拉司莫科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由於當時我們四處繞路,所以很久才來到比歐德並非誤會吧。
  如今我們的力量和從前相比,已有了大幅提升。兼作練跑飛奔而去的話,從港鎮到這兒大概會花上三天左右吧。
  「距離預定的日子還有一點時間能夠休息呢。」
  「我有點累了。」
  因此到決戰之日為止,我們有了數天的餘裕。
  有時間能夠進行修行的總練習,真令人開心。一想到這也是拜修行所賜,便覺得鍛鍊自己果然太棒了。
  「哈哈,妳們大概很累了,不過再陪我一會兒吧。」
  總之,我仍沒有結束人生這段漫長旅程的意思,但這兒無庸置疑是一個轉捩點。
  那麼作為中場的總結,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您要去掃墓……對吧。」
  「是啊。」
  那便是向吾師報告我迄今走來的道路。
  之前來的時候──由於光太郎的事情搞得匆匆忙忙,我沒能好好跟師父打聲招呼。然而現在我有了一小段完整的時間,還充斥著許多事得報告。
  ……像是光太郎的事情、總是在附近習武的我也無從察覺,有人一直在和世界的黑暗戰鬥的事情。以及我藉由遺留下來的指標,如今甚至扛起了世界的未來。必須報告的事多不勝數。
  「哎,不過今天只是打個招呼罷了。」
  那些事並非一天說得盡,更遑論夕陽已開始西下的現在。
  所以,今天我打算先打個招呼就好……在和嘉爾特分出勝負之前,恐怕有必要先見見在我心中活了最久的人。
  如同先前一般,我在商店備齊了掃墓所需之物。由於並未經過多久,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街上的風貌果然一點都沒變。
  來到墓地,我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守著規矩,在師父的墳前雙手合十。
  一陣子不見了啊。
  ……感覺好像會被師父笑說:「這麼頻繁地來見我,你小嬰兒嗎?」腦中浮現出師父錯愕一笑的樣子,我也哼著鼻子笑了。
  不久後我往後退去,只見已習慣了的艾爾瑪,以及雖說是第二次參拜卻仍感到些許困惑的雪莉露和蘇娜,她們三人合起手掌閉上了雙眼。
  見狀我莫名地感到開心了起來。能讓不可或缺的夥伴緬懷我無可取代的恩人的這份幸福。我仰天望去,只見內心一片湛藍澄澈。
  師父,我好像終於能夠理解您所說的話了。
  我在合掌的艾爾瑪等人背後,回憶起師父曾經提到的事情。
  人只有在想要守護某人之時,才會真正地變強。師父有靦腆地這麼說過。
  當時我感到極度無法理解。我不認為這句話,會出自於雙眼隨時都像把利刃般靜靜發光的最強鬥神之口──當然這也是原因之一。總是沉著冷靜又笨拙的師父,會紅著臉頰對我說這些,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然而師父不是會說笑的人。不像他的個性這點自不用說,我實在無法相信他會特地害臊地大力鼓吹這份想法。
  ……而如今,我明白師父的話中之意了。我能夠引發出最龐大的力量之時,正是想保護某人的時候。儘管師父羞於啟齒,卻也仍試圖確實傳達給我。
  「師父,我們拜完了。」
  「嗯……啊,抱歉啊。我剛剛在想一些事情。」
  還真是愚蠢透頂的弟子啊,居然漏聽了最重要的事情,也太不孝了。
  就是因為這副德性,所以才無法在活著的時候伸手觸及境界啊──正當我如此勸戒自己時,艾爾瑪呼喚的聲音將我的意識拉回現在。
  一心想變強──因為如此,才會以那個終點為目標。這樣的我,過去無法理解師父的教誨──而今我已痛切地徹底明白了。
  「……?怎麼了?」
  緊緊凝視著我的雪莉露歪過了頭。
  回過神來才發現,我似乎在注視著她。
  「不,沒事。」
  我覺得自己很奇怪,於是哼笑了一聲後轉身背對師父沉眠之處。
  ……儘管遲到不能再遲,我終於也察覺到了。察覺自己想在某人身旁,永遠守護著對方並攜手共進的這份心情。
  我之所以會在視線別開師父沉眠之處後浮現此種想法,是由於我也感到害臊了。
  但感覺並不壞。比起專心致志追求強悍的時期,致力於掌握重要事物的現在能夠變強許多,令我覺得世界真是妙極了。
  ……那麼,我便不能敗給嘉爾特了。絕對不能輸給那種僅僅追求強悍,為此不惜奪取任何東西之輩。不只是為了守護某種事物,也是為了不讓自己說出選錯了路這種話。
  「好,那我們走吧。我們去拜訪來斗,看看能不能借住一宿。」
  今天就此暫告一段落了,於是我向並肩而行的少女們如此宣告,而後邁開腳步。
  儘管忽然打擾並要求借住感覺頗失禮,但我前世一直照顧的來斗就像是我的孩子或兄弟一樣,不成問題吧。
  最糟糕的狀況下,只要搬出古早前的那件事就行了……在我打著有些壞心眼的主意時,我們動身前往那座充滿了感情的道場。
  ……在此補充,我們意外地輕鬆借到了住宿之處。沒必要拿出王牌,對我們彼此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希望自己抱持這樣的想法。




  第八話 臨戰之前


  「早安,斯拉瓦大人。您睡得好嗎?」
  翌日,鑽出被窩的我來到起居室,看見來斗坐在那兒喝茶。
  我原先是打算進行每天必做的練跑而早起,看來是他起得比較早。
  這個時間太陽仍未升起。不知何故人類只要老了就會變得早起,這點來斗似乎也一樣。瞧他冒著薄薄一層汗水,似乎也是剛進行完晨間鍛鍊。我為他的熱衷感到開心──但同時,這也令我意識到他年事已高的事實。
  仔細一看,不但白頭髮很多,臉龐也滿是皺紋……前世在身邊看著我的精靈──艾爾瑪和傑司達等人,是否也有感受到這股微微湧現的愁苦之情呢?
  「嗯,感覺這是我近來睡得最好的一次。習慣果然不容小覷。」
  那些事暫且先不提。我邊回應來斗是否睡得好的問題,邊坐在他的面前。
  雖然我差不多也有米萊菲亞才是故鄉的認知了,昔日每天起床的地方仍令我感到寧靜祥和,是否才是真心話呢?
  「真是太好了。昨天您告訴我的事實在令人驚訝──不過看您倒是老神在在的樣子呢。」
  來斗泡著桌上的茶,略略放鬆了表情。
  我啜飲著他所遞出來──帶有獨特綠色──的茶,窺看茶杯後方的來斗。
  「若是我的話,可能無法在這種狀況之下保持平靜……嘉爾特是我父親的仇人,而且我實在無法想像背負了世界的戰鬥。」
  溫潤的香氣滑落至喉嚨深處,由身體中心暖著身子。略帶了點甜味的香氣和茶本身的微微苦澀,和早晨寒冷的空氣真是搭調極了。
  以前常常跟師父喝茶呢──一股懷念之情和暖洋洋的呼息一同湧上。自然而然地,我吐了一口籠罩在無上幸福當中的氣。
  「賭上世界的戰鬥……嗎?」
  「是的……恕我失禮,就我看斯拉瓦大人的模樣,感覺並不太慌張。艾爾瑪大人看似那樣,神經則是繃得頗緊。」
  見到如此鬆懈的我,來斗露出混雜了苦澀之情的乾笑。
  ……原來我看在他人眼裡是這樣。我也認為自己很泰然自若,不過一旦被其他人提醒,便令我放心於自己有確實沉穩下來。
  然而,更重要的是──
  「你真是明察秋毫。」
  我很佩服來斗察覺了艾爾瑪的心情。
  雖然言行舉止都很開朗,不過最擔心即將面臨的戰鬥的人,就是艾爾瑪吧。
  哎,這點連我都有辦法注意到了,聰明人一看便明白吧──但那也僅限於知曉艾爾瑪平時模樣的人。就算交情再怎麼久,來斗並不太清楚艾爾瑪近來的狀況。他會發現著實令我大感意外。
  「這是當然的。我曾經傾心於艾爾瑪大人。」
  聽聞了理由,便覺得確實言之有理。
  ……這樣啊,來斗他──
  儘管這份事實亦出乎我的意料,但我可以接受。
  「……想不到你竟會那樣啊。但仔細想想也是合情合理。」
  「是的。除了我之外,我想也有許多人心繫著艾爾瑪大人。」
  自從一塊兒旅行之後,再加上我又從父親的角度知曉那孩子不裝腔作態的一面,我知道艾爾瑪有些令人遺憾之處。
  不過看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沒有幾個女人像艾爾瑪這麼好了吧──這是我的看法。
  ……尤其來斗還曾受過艾爾瑪指導,應該也有把她當作姊姊看待。那個……哎……大概是竊取內衣這個青春期犯下的過錯驅策著他吧。
  然而那些事情都過去了。
  「可是,艾爾瑪大人的心中,總是有您的存在。」
  來斗有了妻兒──甚至連孫子都有了。會以「曾經」這個詞彙述說,表示他已揮別了過去吧。
  「坦白說,當您過世時,我們群起向艾爾瑪大人示愛。然而,艾爾瑪大人統統都拒絕掉了。她表示『我已心有所屬了』……我也感到非常吃味。我很羨慕如此受她深愛的斯拉瓦大人,想說若是她先遇見的人是我就好了。」
  來斗含了一口茶,讓它在嘴裡打轉。好似細細品嚐著苦澀的回憶一般。
  不過,我感覺不到他有眷戀不捨。喉嚨咕嘟一聲將口中的液體吞下肚後,來斗以認真的雙眼望向我這邊。
  「但是,如今我可以認同了。打從一開始我就不如您……即使身處相同立場,我一定也無法挺身站在那男人面前吧。縱使父親敗給了他,在他的力量震懾之下,我甚至連揮拳都辦不到。不過,斯拉瓦大人您不但實際和他交手,就算吃下敗仗也依然試圖背負起世界而戰……這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面對他誠摯的態度,我無法打哈哈說他太過獎了。
  一把年紀的大人如此正經八百地說道,我不能以戲謔態度收下這番話。
  我和來斗不知四目相望了多久,於是他放鬆了抿緊的嘴角。
  「……呵呵,將長久以來的心事一吐而盡,總覺得真是舒暢。有種終於把失戀收拾得乾淨俐落的感覺。」
  來斗以莫名暢快的表情如是說。
  不過,就在我隨即重新和他對上眼之後,他也再次面對著我。
  「因此──我可以指望您完成我一個願望嗎?希望您務必為我父親報仇。若是在武術家之間的戰鬥中落敗,那便無可奈何。可是,父親卻是輸給了一頭為力量而瘋狂的怪物……本來的話,不論是以靜寂流繼承者的身分,或是以人子的身分,都該由我親手報仇才對。但我既沒有對抗他的力量,甚至連勇氣都沒有……拜託您了。」
  來斗低下頭的同時說出的願望,是要替光太郎報仇。
  不僅是身為人子,亦為靜寂流之人。我感覺得到,由這兩種立場所做出的請求,對他而言相當羞愧。
  但在那之前,未能下手奪去那傢伙的性命,且無法拯救師父愛孫的我,有打倒他的義務。
  「你的願望我確實應允了。我會做個了結……畢竟事情原本就該由我收拾。」
  我將手擱在來斗肩上,他這才終於把頭抬起來,不過隨即又低了下去。他這次並未抬起低垂的頭。
  「……感謝您。」
  來斗也以自己的方式苦惱許久了吧。他的語氣帶著顫抖。
  ……責任……嗎?愈是回想,愈覺得從前的我欠缺這個東西。並非沒有一心想變強的念頭,如今我有了許多更重要的事物。
  沒料到相隔數十年,得幫過去逐出師門的愚蠢弟子收拾善後──若這是當時那件事的後續,就非得由我來做個了斷。
  既然決定了,那麼就得為了那天盡可能變強才行。距離決戰之日已剩不到一週了。我必須盡己所能。
  話是這麼說,不過我的部分大致上都完成了。在米萊菲亞從朋友們那兒獲得了不少東西,而今在此處又有了一個落敗不得的理由。
  但我仍有一事掛心,是方才在話題中所提到的事。
  「好了,那我去練跑了……艾爾瑪,可以陪我嗎?」
  我在站起身的同時,以蘊含了愉快語氣的聲音,向房間外頭的人喊道。
  聽聞我呼喚不在場的人,來斗困惑地抬起頭來,於是拉門像是呼應般地打開了。
  「唔……艾……艾爾瑪大人……?您都聽見了嗎!」
  「哎呀……哈哈……那個……真抱歉。」
  從房間外頭出現的身影,是方才被喊到的那位女性。
  艾爾瑪的表情看似困惑,又好像不出所料。
  她會開口向來斗說抱歉──正是因為她全都聽到了。
  「……好啦,我們走,艾爾瑪。看妳似乎原本就整裝待發了。」
  「啊……好的……!那……那麼,稍後再見……」
  我正覺得有必要找個地方和艾爾瑪談談,真是太剛好了。不過,她會在我開始練跑的這個時間穿著道服,大概是原本就有意主動邀約我吧。
  我無視於浮現驚愕表情僵住不動的來斗,帶著艾爾瑪來到了外頭……考量到這個狀況,來斗八成也想獨處一下吧。
  真是,也犯不著做出偷聽這種事啊。被從前傾慕的人聽到了失戀的情形,會害來斗又多了一件不願憶起的事情。
  「唔……唔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前腳一踏出房間,來斗的呻吟聲便傳了出來。
  堅強地活下去吧。聽見那道聲音的我,僅能如此期盼。




  第九話 親子


  我在逐漸變得明亮的街上奔跑著。
  比歐德的街道上目前仍幾乎沒有人影,被寂靜所籠罩著。
  應該還有許多人尚未從睡夢中醒來吧。就連生活作息的聲音都聽不見的昏暗街道,彷彿像是時間靜止了一般。
  真希望時間就這麼凍結下來就好了。我心想……或許艾爾瑪的心中浮現了這樣的想法也說不定。
  艾爾瑪緊跟在我的後頭跑著。
  我許久沒有像這樣和艾爾瑪在這條街上練跑了。我以這種速度奔跑,昔日的她無法跟上──然而如今卻大氣不喘一下。
  至今我有很多機會察覺此事才是。得在懷念的地方一同跑步才終於得以發現女兒的成長,這樣的我實在很沒出息,令我湧上了一股莫名的笑意。
  「我要稍微提升步調,妳跟得上來嗎?」
  「是的,沒問題。」
  此種程度對現今的艾爾瑪而言根本算不上任何問題吧。我並未多加確認,便逕自加快了跑步的速度。
  如我所料,艾爾瑪以和先前沒什麼兩樣的速度跟在我後面。我淨是注意到她功成名就之處,但她真的成長許多了呢。
  實際上,艾爾瑪早已超越了前世的我吧。考量到實際年齡那也沒啥好奇怪的,但以精靈來說,艾爾瑪仍處於能否說是剛長大成人都很可疑的年紀。儘管如此,她卻累積了此等實力,真是個孝順的女兒。
  實際體會到孩子的成長,是做父親的人一份極大的喜悅。
  ……沒錯,身為父親。
  在這座街上繞著,有兩個回憶無論如何都會浮現出來。一個自不用說,就是和師父生活的每一天。
  另一個就是和艾爾瑪的相遇,以及和女兒一同度過的那些日子。
  跳過娶妻過程直接擁有一個孩子的我,原本不懂得如何和家人相處,但靠著摸索而慢慢建立起羈絆的生活,令人感到滿足。
  或許是努力有了成效,艾爾瑪也相當黏我,讓我很開心。
  ……哎,儘管養育方式似乎有些偏了,不過艾爾瑪成長為一名出色的人也是不爭的事實,那點就先擱著不理吧。
  總之,這條街上充滿了我的幸福回憶。
  將那份幸福賜予我的人,便是師父及艾爾瑪。
  「好,差不多該休息了。」
  「……?好的。」
  來到目的地,我停下腳步對艾爾瑪說道。
  平時我在練跑中絕不會休息。似乎對此感到不可思議的艾爾瑪歪過了腦袋瓜,而後點點頭回應。
  我選為休息場所的地方,是這條街上最大的廣場。
  其中央有棵大樹,好似守護著比歐德似的佇立在那兒。
  「這裡是……」
  「和從前一點都沒變吶……哎,坐吧。我們來聊一下。」
  我坐在圍繞著樹木並排的石頭上,往一旁敲了敲。
  艾爾瑪見到我的動作,便低垂著頭,頷了頷首。
  她一坐在我的身旁,我便從樹蔭眺望著天空。
  「好懷念啊。妳記得我們曾兩人來到此處嗎?」
  「……是的,我並沒有忘。對我而言,那是一份重要的回憶。」
  我將昔日光景投射至天空,同時向她攀談。艾爾瑪仍低著頭,不過她的頭位在比身旁的我要高的位置。
  真是一場奇妙的命運。不知不覺間,變得比女兒還嬌小──或許邁入遲暮之年後就不是什麼稀奇事了,但我竟然變得比女兒還年輕,身在過去所造訪的地點。
  「聖人祭還有繼續辦嗎?」
  「是的……在這個一如往昔的地方,於一如既往的日子舉辦著。」
  我在空中書寫當我尚為人類時,帶著艾爾瑪前去的祭典名字,同時望向身旁的她。
  在頭髮遮蔽之下,我看不見她的眼神,但我依然瞧見了她微微放鬆嘴角的模樣。
  ……聖人祭。它是這條街上每年年底都會進行的祭典。
  正如其名,它是讚頌與這條街息息相關的聖人之祭典,不過坦白說我也不太清楚細節是怎樣。
  重要的是,年底會有這麼一場祭典。
  「這樣啊,我放心了。要是連聖人祭都沒了,我會以為自己來到了不同的世界。」
  「……呵呵,說得也是。」
  我刻意誇張地表達喜悅,於是艾爾瑪總算露出了笑容。
  「……畢竟對我而言,那場祭典也是很重要的事物呢。」
  不過,為聖人祭的風俗仍保留下來而感到開心,可是半分不假。
  實際上,我不甚了解聖人祭的詳細起源或意義。再加上聖人祭本身並沒有特別華麗炫爛──簡直像是老人家為了喝酒而召開的祭典,儘管如此仍是我一個重要的回憶。
  「那陣子我是個新手『父親』,可是拚命地想方設法要逗年輕的女兒開心吶……現在妳可以老實跟我說不打緊。說真的,妳覺得參加聖人祭快樂嗎?」
  畢竟,聖人祭是我抱持「當個父親」的想法左思右想之後,實行的第一個作戰。
  ……說是作戰有點難聽。不過對當時該怎麼當個父親毫無頭緒的我而言,每天過得都像在打仗一樣。
  「哪兒的話……聖人祭說不定是我人生中初次感到『快樂』的事情喔。」
  我苦思的結晶姑且受到了好評,這我就放心了。
  我露出掩飾的笑容,於是艾爾瑪便將低垂的頭朝向我這兒,給了我一個微笑後仰天望去。
  「像是高興或溫馨之類的,師父您賜給了我許多很棒的東西。開心的情緒也是其中之一。每一份情緒都是我的頭一遭。」
  八成在回憶過往種種的艾爾瑪,臉上滿溢著溫柔的暖意。
  身為一個父親,我還不夠成熟。然而,這孩子包容接納了我如此想出來的點子,令我十分開心。
  「那麼,我是否有當了一個稱職的『父親』呢?」
  「那還用說!師父您儘管懵懵懂懂卻為我灌注了摯愛……我認為您是個不折不扣的好父親。」
  能夠為彼此著想的我們,最後應該成了「家人」吧……雖說艾爾瑪對我抱持的情感摻雜了別的東西,但若是個小孩子肯定不稀奇。只要當成是來得晚了些便行。
  ……不過,既然如此,我也差不多該採取一個身為父親的行動了吧。
  「既然妳當我是個父親,那麼可以試著對我吐實嗎?……妳在煩惱和嘉爾特的這一戰吧?」
  和尋常家庭相比或許有些沉重,但父親會傾聽女兒的煩惱。我們當中有這樣的一幕也無妨吧。
  我以表達出父愛,蘊含溫情的口吻對艾爾瑪說道。
  艾爾瑪聞言並未退避三舍,而是屏住了氣息。
  「……您發現啦。」
  「畢竟我是妳父親,這是理所當然的。」
  說實話,艾爾瑪和我很像,不擅長隱瞞事情也是理由之一。但我會知道那點,是由於我們是親子。
  我也曉得她在煩惱些什麼。面對我如此細說分明的提問,艾爾瑪猶豫地垂下了視線後,開始娓娓道來。
  「……老實說,我很害怕。」
  她願意對我說啊。我感到一股受到信賴的暖意,緩緩點了點頭。接著艾爾瑪便繼續說了下去。
  「我體驗過好幾次敗北便無後路的戰鬥了,但我不覺得自己會在那些戰鬥中落敗。因為我身上有師父傳授的靜寂流招式……初次和塔利斯貝爾庫交戰時亦然。當所有人都畏懼著那頭武器和魔法皆無效的怪物時,只有我不一樣。反倒覺得,師父遺留下來的招式,正是為此而存在的。」
  艾爾瑪張開手掌,朝那兒望去。
  我不曉得她的掌心乘載著什麼,但她沒能握起手來。
  「可是,這次不一樣……連師父都輸給了那個男人。但我們非贏不可……若是不打贏,將會失去所有一切。無論是我的性命,或是這個世界……甚至是師父如今待在我身旁的這份幸福。」
  ──喪失。艾爾瑪所感嘆的,是對於失去的恐懼。
  可能正是因為她一度失去過我,才會如此吧。艾爾瑪未曾習慣於落敗的恐怖,深知失去的可怕,對於這樣的她,第一道牆實在高得過頭了。
  不容許落敗,因此非生即死……我和傑司達有辦法抱持這種想法。最後還要補充一句「雖然我不覺得自己會輸」。
  然而,她們以精靈來說尚為青春少女。僅僅是重新振作起來的雪莉露和蘇娜有所改變了,艾爾瑪絕對不該被人稱呼為膽小鬼。
  儘管如此,正由於她一度被稱為英雄,才會覺得有股責任感吧。
  ……真難處理啊。就算要她捨去恐懼,那也沒有簡單到一言便足以道盡。我難以除去艾爾瑪對敗北的恐懼吧。
  「那麼,妳要不要試著改變角度看看?」
  「……咦?」
  但父母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並非如何跨越高牆,而是單純地相信我試試。」
  保護孩子,亦為父母的責任之一。
  這絕非寵溺。當出現了無法光憑努力解決的狀況時,站上前為孩子指引道路,也是「父親」的職責之一吧。
  溫柔地以話語讓孩子理解是母親的工作……或許是這樣也說不定,但頭腦不好的我辦不到這種事情。這種時候,可別慶幸自己是個單純的男人啊。別看我這樣,我會想辦法讓自己有模有樣的。
  「嘉爾特恐怕會期望和我一對一單挑吧……過去的賽茲羅也是這樣,追求強悍而成為了塔利斯貝爾庫的武術家,不知為何往往有拘泥於『比試』的傾向。所以說,一開始會是我和他單打獨鬥才對。」
  「但是……!怎麼能將事情統統交給師父您一個人呢……!」
  雖然我說「恐怕」,但我堅信嘉爾特會那麼做。
  那幫人很任性妄為。染指外法邪道,為了讓自己變強不惜做任何事。
  不過也因此,他們性喜「比試」。固執於在「人的領域」中施展非人之力。
  所以和嘉爾特之間的決戰,一定會如我所說地揭幕。我認為必定如此。
  然而,並非這樣就結束了。
  「哎,聽我說……妳們也確實擁有自己的任務。如同我方才所言,我們和嘉爾特的戰鬥會由我和他進行單挑揭開序幕才是。但就像妳所擔憂的,不曉得這場戰鬥打不打得贏。考量到至今的狀況,可能打不贏也說不定。屆時,隨後要戰鬥的人便是妳們了。」
  艾爾瑪似乎有話想說,由於我出聲叮嚀,所以她並未開口。
  乾脆統統交給我比較輕鬆啦。但我很清楚這些孩子是不會接受的。
  「或許妳會覺得,要怎麼面對連我都打不過的對手。但是,就算事情演變成那樣,我也不會白白敗下陣來的。我一定會在他的肚子上開個大洞。」
  我刺出拳頭,戲謔地說道。
  艾爾瑪大概不樂見我說出「即使同歸於盡」這種話吧,但我仍逕自說了下去。
  「妳碰上了一堵牆。或許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若是如此,便不會知曉跨越高牆的方式。這就是妳的煩惱吧?……所以,我會打破那堵牆的。牆壁另一頭有何種事物在等待著,以及要怎麼處理它,就端看妳了。」
  我從石頭上站起身子,俯視著艾爾瑪。
  我的背後,有著不知何時已升起的太陽。艾爾瑪為耀眼的光芒瞇細了雙眼。
  「若是讓我再補充幾點,那就是不論在牆壁另一頭等著的是人或怪物,只要打飛他們便行了……再說,我可絲毫沒有落敗的打算。我要拜託妳們的是有個萬一時的事後處理。孩子負責照顧父母親,也是一條世間常理喔。」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講得一副好像要依賴孩子一樣,所以笑了出來。
  但──一看到艾爾瑪受我的影響也笑了,就覺得這樣也不賴。
  「呵呵……您要看護是不是還太早了?」
  「是啊。所以我說是有個萬一吧?哎,順帶一提,即使敗北也不見得會死啊。反倒是,若妳們能在事情變成那樣之前拯救我,會令我不勝感激。」
  儘管到最後我有種弄巧成拙的感覺,不過原本的目的達到了就好。
  站起身來的艾爾瑪再次高過了我,她的臉上浮現出神清氣爽的笑容。
  「總覺得我拋開迷惘了。謝謝您……爸爸。」
  「唔……?不,我才要說抱歉,變成老人家在說教了。想試著說點什麼機靈的話結果卻滔滔不絕,感覺我也老了啊。」
  真糟糕,年輕的時候我明明就很討厭話講個沒完的老人,甫一回神卻發現自己跟他們一樣了。

  這場戰鬥結束後,果然還是得來找個青春洋溢的興趣才行呢。忽地襲擊而來的危機意識令我感受到不光是因為清晨的寒意,同時我伸了個懶腰後便邁開腳步。
  「抱歉,我還可以在這裡待一下子嗎?」
  然而,艾爾瑪並未跟上來……隱隱約約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代表我也差不多慢慢了解女人心的證據嗎?
  「……嗯,不打緊。那我先回去了喔。」
  「好的。稍後再見──爸爸。」
  我並未回頭,為了欣賞方才匆匆而逝的風景,踩著安穩的步伐邁步而去。
  之後來道場會合的艾爾瑪,儘管眼眶紅紅的,卻有種釋懷的模樣。




  第十話 決戰前夜


  ──發生了這些事情。縱使外表不變,小孩子的成長依然很迅速呢。
  我在師父的墳前雙手合十,如此結束對師父的報告,而後張開雙眼,打直了彎下的腰。要和別人提起有可能發展成為男女關係的事情令我感到退縮,不過對方和伊瓦歐師父也並非毫無關係。
  伊瓦歐師父也很疼她,反倒該說有報告的必要──我不知道對著誰在解釋著,同時轉身背對墓碑。
  「嗯嗯……天氣真好。」
  我自言自語地如此低喃後,手扠著腰仰望天空。一片晴朗的天空令人心曠神怡,甚至到了內心雀躍不已的地步。
  天氣這麼好,來散個步或許也不錯。我如是想,離開了半成為師父專用的墓地。
  今天來到這兒的人只有我一個。基本上我們大多採取集體行動,偶爾有這樣的日子便覺得也挺特別的。我帶著這樣的想法走在路上,腳步自然而然地輕快了起來。
  ……距離和嘉爾特的決戰只剩一天了。由於是決戰前日,我們決定各自做喜歡的事情來度過今天。
  要提升專注力至最後一刻也行,要處理完剩下的事──雖然在這種偏僻的地方也有個限度──亦可,不然就是一如往常地過日子也是個選擇。我們便是如此選擇對自己最有益的方式以備明天的到來。想當然耳,由於即將面臨的是關乎世界的戰鬥,我們一概不去做會留下疲勞的事情就是了。
  當加上了這條但書時,大夥兒要做的事情就都一樣了。簡單說,便是眾人依照平常的方式度過一天。
  因此,才會只有我像這樣子來掃墓。剩下的三人此時八成正在道場對打吧。我也打算之後過去露個臉瞧瞧。
  雖然我剛開始很擔心,不過如今艾爾瑪和蘇娜似乎都很放鬆,最後的工序算是效果奇佳吧?
  我也已經做好了準備。既向友人打過了招呼,也解決了艾爾瑪一個煩惱,要和師父報告的事情在今天也算是暫告一段落了。
  面臨決戰時最重要的身體狀況調整亦毫無漏洞。該做的事情皆處理完畢,我的內心目前非常地寧靜祥和。儘管尚未發揮全力,但我實際體會到,自己的心中有某種事物明顯蛻變了。
  身體狀況也萬無一失。不如說,至今從未這麼好過──見到自己的狀況自動為即將到來的那一天變得愈來愈好,讓我再次認知到自己不管怎麼說都是個「武術家」。
  話雖如此,獨自行走會感到心情莫名地飛揚也只是一時的。因為立刻便會覺得少點了什麼,或說是寂寞般的情緒襲上心頭,很有意思。
  一想到就如字面所述,有人陪在我身旁變得理所當然了,我便覺得自己真是受到了良好的環境眷顧。
  「啊,斯拉瓦!」
  而這次小小的孤獨也被驅散了。一離開墓地,我便看到揮著手衝上前來的雪莉露一整個撲了過來。
  我接住了直撲而來的嬌小身軀,便覺得懷裡髮絲搖曳的雪莉露之輕,好似抱著雲朵一般。
  若是從前,與其說是擁抱不如說是衝撞。這孩子也長大了呢。
  「怎麼了,雪莉露?妳是來接我的嗎?」
  「嗯~嗯,我想說和你一起散散步才來的。」
  雪莉露臉上掛著有如今天的陽光般溫暖柔和的笑容,如此說道。
  那張柔和的笑容,亦為雪莉露成長了的佐證。該說真的百看不膩嗎?這孩子的每一個成長都令人期待。
  那先暫且不提,散步啊。反正我原本就打算在這附近稍微晃晃再回去,這點小事我當然覺得無妨。
  「真不錯。妳有想去的地方嗎?」
  「嗯──?」
  「哈哈,那我們就在這一帶隨意走走吧。」
  雪莉露似乎也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我對如今已熟悉的這份我行我素露出微笑,並伸出了手。雪莉露瞬間迷惘了一下,臉上微微染上一抹紅暈──而後握住我的手。
  「先前來到這裡時,我們沒能悠哉度過吧?所以呀,我很在意斯拉瓦你所住的城市呢。」
  雪莉露一邊甩動著我們牽起的手,一邊忙不迭地在緩緩流逝的光景中轉移視線。
  明明也沒啥特別有趣的東西,她看來卻是無比快樂。
  「吶吶,那個是什麼?」
  「那是酒館。為了幫師父辦事,我經常到那兒去。」
  「喔──!那麼,那麼……」
  我回答雪莉露所指著的地方。在不斷重複這樣的事情之下,我總覺得褪色的記憶又一點一點慢慢變得鮮明了。
  稍微走了一陣子,連我也回答不出來的地方逐漸變多了。
  這一帶的發展似乎推進了不少。之後再問問艾爾瑪那邊是什麼地方吧。仔細地四處逛逛,才察覺新發現意外地多呢。街道保留原型的同時,卻也大幅改變了其樣貌。愈是接近人聲鼎沸之處,街上的模樣便愈是陌生,令我有種以快轉的方式觀看著城鎮歷史的錯覺。
  「吶,斯拉瓦。」
  回過神來,我似乎整個人都投入在觀看現今的街道裡頭了。雪莉露的一句話將我拉回現實,我望向她那兒取代回應。
  「從前的你們,是住在師父的道場裡嗎?」
  雪莉露詢問的內容,其實是我過去住在哪裡。
  「不,我們確實常常在道場過夜,但基本上我另有住所喔。哎,不過在搬到拉司莫科的時候賣掉了就是。」
  就在回答雪莉露的疑問時,我的腦中浮現了往昔的住處。從當時開始我就對奢華不感興趣,因此房子並不怎麼寬敞。不過,房屋的全貌我卻想不太起來。
  當我拼湊著模糊的記憶,便注意到雪莉露的雙眼熠熠生輝的樣子。
  「……要去看看嗎?」
  「嗯!」
  我儘管已半猜到答案仍如此詢問看看,於是雪莉露爽快地點頭回應。
  房子位在師父墳墓的反方向,從這兒走去需要花一點時間。但我也同樣開始在意了起來──最重要的是,我並不討厭時光緩慢流逝的狀況。
  前世的我不做點什麼便渾身不對勁就是了。假若這份感覺是轉生為精靈後才培養起來的,那我還真是佩服令我重生為精靈的上天啊。
  路過道場之際,我原本在猶豫要不要也找蘇娜她們一塊兒來,但我決定這次就好好享受兩人時光。
  看雪莉露一如既往興高采烈的模樣,這個選擇便沒有錯吧。
  「好了,就快到了……但……」
  我們走著走著,來到房子附近之處。
  ……然而,大概是更為接近街道入口的關係,這兒的變化非常劇烈。人們所生存的城市,說不定也是一種生物。我想著這種不著邊際的事情,同時依靠記憶尋找線索。
  「……唔唔,應該是這裡才對,可是原本的建築物好像不見了。」
  但我研判出來的地方──和其周遭,已看不到我故居的蹤跡。
  「唔……有點遺憾。」
  「哎,有時候就是會這樣的。」
  雪莉露微微收起了下頷,表達沮喪的心情。
  儘管為了安慰她,我稍稍撫著她靠近唾手可得之處的頭,但我也略微和她有同樣的想法。
  縱使是認為不需要而割捨之物,等到不存在之後還是會感到惆悵呢。很有意思地,我發現自己有點落寞。
  仔細一瞧,我的房子過去所在之處,蓋了一棟石造建築。
  我家是木造的,所以這也算是被時代的潮流所吞噬吧。哎,不論別人想在我釋出的土地上蓋什麼,我都沒有置喙的餘地……就算這塊土地仍是「斯拉瓦」的所有物,我這個「斯拉瓦」沒有權力插嘴也很逗趣就是。
  不過──
  「這樣啊,世界便是如此物換星移的呢。」
  我為自己所知的事物消失不見而寂寞,相反地也為不斷變化的世界感到有趣。
  「怎麼了?」
  甫一回神,才發現我好像在笑。我沿著嘴邊摸去,確實感覺到嘴角上揚了起來,隨後表情恢復成柔和的微笑。
  「沒有啦……我只是覺得,像這樣自己理應知曉的東西不在了,而多了陌生的東西……能看到這樣的變化很有意思。」
  我從這座城鎮離去多少年了呢?我離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還經歷了一段正常情形下不可能發生的空白,所以要去思考正確的時間實在麻煩,不過從悠久的時光來看便宛如眨眼之間吧。
  然而,在這段期間中,人們依然不斷誕生、死去,創造著歷史。在瞬息萬變的時間流動中,留下生存過的證明後消逝而去。
  其中展現了最為巨大的變化的,一定是每個人自己。不過,正是當事人才無法察覺到那份變化……肯定是太忙了,沒有餘力回顧過往吧。
  我也一樣。活過一段不顧一切朝巔峰二字邁進的人生,而後死去。雖說有著略微誇大的宣傳活動,但我在死後依然留下了名字,和功成名就的女兒並列於史書中。
  就連自認不成熟地度過一生的我,由旁人的眼光來看仍是動盪不已的人生吧。
  我是在轉生為精靈後發現此事的。如此才終於察覺到自己留下的瓜葛,以及未完成之事。
  當我尚為人類時,也曾嫉妒過精靈的長壽。竟能如此浪費寶貴的光陰──我甚至有如此輕蔑過。
  ……然而,實際這樣轉生為精靈後──我才覺得無論是人類或精靈,其本質都是相同的。
  他們也同樣盡全力度過每一天。我是在看到雪莉露不斷有令人眼花撩亂的成長,才發現這點的。
  初遇時的雪莉露脾氣非常暴躁。由於是在備受寵溺的環境下長大,所以很任性。也不擅長拿捏力道分寸,是個如同字面所述,碰到什麼便會傷到什麼的孩子。
  但如今她的力量控制得宜,近來也不曾看她毫無理由地大發雷霆了。她已成長為一名既純真又懂得體貼別人的善良孩子了。
  雪莉露身邊有著好朋友……我先姑且不論。儘管如此,她卻不能說是受到上天眷顧吧。
  雪莉露無父無母,最近好不容易和失散多年的姊姊重逢,卻連她也失去了。但她並未一蹶不振或自甘墮落,而是不斷向前邁進。她是如此毫無窒礙地度過流逝的時光。
  若要問昔日的我是否做得到相同的事情,我想八成辦不到吧。因為我不求長進的結果,便是一隻有如混混般的瘋狗啊。
  ……所以我才會受她吸引。受到這個即使年幼卻有堅強心靈的少女吸引。受到這株必定會在漫長時光當中開出壯麗花朵的大樹嫩芽吸引。
  我會覺得如此轉變的世界也不賴,也都是託她的福吧。
  「吶,斯拉瓦。」
  一陣風吹過,撩起了雪莉露的頭髮。彷彿落花飛雪般蔓延在視野中的白色,奪去了我的目光。
  在搖曳的髮絲後方,雪莉露背對著太陽而笑。在逆光造成的陰影中仍耀眼的笑容,滿溢著和初次見面時那股不健全的神色大相逕庭的光輝。

  「那個呀,我會來散步,是還想做另一件事。」
  她活潑地露齒一笑。這副表情和雪莉露有些虛幻的形象天差地遠,就在我不禁看得出神時,她這麼說著並靠了過來。
  想做的事?我正想如此反問,結果卻未能開口。
  ──因為雪莉露的唇瓣,堵住了我的嘴唇。
  「……!」
  事出突然使我的腦袋轉不過來,只能深深吐著氣。
  這樣維持了多久呢?恐怕僅有數秒左右吧。然而我──卻受到了有如時間靜止般的衝擊。
  少女柔嫩的雙唇遲疑地動著,依依不捨似的慢慢離去。當雪莉露將頭離開我,我們便自然而然地四目相望了。
  真要說起來,掛著妖豔微笑的雪莉露,比起方才的活潑笑容,更令人回想起平時的她。不過──她這張美麗的表情,是我至今未曾見過的。
  「唔……什……」
  儘管我冷靜地分析著眼前的光景,嘴巴吐出的卻只有沒出息的喟嘆……不,這份思考也是由於我內心一片混亂所導致的吧。
  「嘿嘿嘿……我最喜歡你了,斯拉瓦!」
  卯足全力展現愛慕之意。滿臉通紅地揚起眼神微笑的雪莉露這麼跟我說,我才終於理解到她對我做了什麼。
  「我又使詐了。」
  所謂小妖女便是指這麼一回事嗎?雪莉露的吻並非是孩子對父母那般的輕啄──而是像確認著彼此的肌膚溫度般的甜蜜熱吻。
  我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臟怦怦跳個不停。若是我們還像方才一樣彼此接觸的話,心跳聲鐵定會被她聽見。一思及此,我便很感謝她離開我身邊。
  ……然而,我也有點捨不得那份溫暖。
  「如果沒遇見斯拉瓦,我一定還是從前那個惹人厭的我,因此呀……我覺得能夠和你相遇真是太好了。最近我的腦中想的淨是這件事,所以呀……」
  雪莉露凝視著我這邊,試圖將自己的心情化為言語,吞吞吐吐地說著。
  讓比自己年幼的孩子做這種事情實在很沒用,不過──
  「所以呀,我想永遠和斯拉瓦在一起。我想和最喜歡的斯拉瓦常相左右。」
  這個念頭──很巧地和我對雪莉露抱持的想法如出一轍。
  想和這個人長長久久一同走下去……但我的想法,也不曉得能否稱之為戀愛,原本應該是這樣才對。
  由於對女性沒有抵抗力,我的心臟以前所未有的勁道狂跳不止。好似滾燙的血液在全身上下流竄般的感覺……搞不好這便是我有所不知、非知道不可的事物?
  ……雪莉露喜歡改變了她的我。我則是──覺得慢慢轉變的雪莉露很惹人憐愛。這份奇妙的良好契合度,令人內心舒暢。
  不過,我心裡頭也存在著無法完全肯定這份心意的念頭。以人類的年齡來看,雪莉露早已成年,然而她的外貌和心靈依然很孩子氣。就世間的眼光,我和雪莉露正好是和彼此相稱的年紀。但實際上,我的身體裡是個人類老頭子。
  倫理觀念企圖將我的心意壓制下去。
  不過,那種事情怎樣都無所謂了。
  這跟精靈或人類都沒有關係,年齡也不重要。我僅僅是以一個「人」的身分,愛著我所尊敬的她。
  到了這個地步還無法做出一個完整的回應,連我自己都感到錯愕──但這麼一來,便等同於給出答案了吧。
  「……我的回應已經決定好了。可是要請妳再稍微等我一下。」
  「……嗯。」
  我將雪莉露摟在懷裡,在她耳際低聲說道。和緩地回答我的雪莉露,將臉埋在我的胸膛中。
  這樣就跟確認了彼此的心意沒兩樣呢。
  「回道場去吧。」
  「嗯。」
  身子分開了的我們很沉默。當然也是因為十分害羞,但更重要的是,如今已沒有交談的必要了。
  有些心念用不著仰賴話語也能夠相通。至今我只知道拳頭這樣東西──然而,乘著雙手輕輕交握的溫度傳達而來的心意,就像是從中心加溫著身體似的,令我覺得極度具有魅力。
  我們花了感覺比去程還要短的時間回到道場。在打開門之前鬆開手,彷彿就像藏有小祕密一樣,有種新鮮感。

  ◆

  「那麼,大家都到齊了對吧。」
  就在我左思右想之際,時間轉瞬即逝。當我再次重新集中精神時,決戰前日便所剩無幾了。
  太陽早已西沉,外頭一片黑暗。決戰前日這句話,如今已代換為決戰前夜了。
  用過餐後,我召集了雪莉露、蘇娜、艾爾瑪在道場碰面。
  因為這或許是我們四人能夠像這樣聚在一起的最後機會了……當然,我並沒有就這麼結束的意思。
  「終於就是明天了呢……」
  一臉緊張地喃喃說道的人是蘇娜。
  儘管她也從挫折中振作了起來,一旦到了決戰前夜,果然還是會百感交集吧。
  「我們已經盡力而為了,對吧?」
  敲著蘇娜的肩膀同時試圖緩和緊張的人,意外地竟然是艾爾瑪。
  剛碰面的時候,這兩個人經常一副像是要吵起來的樣子,而今她們成了好朋友,令我感到欣喜。
  比起那個,我之所以會覺得意外,是因為艾爾瑪直到最後都沒能重新站起來。照這樣看,應該不用為她們操心了吧。
  雪莉露這邊我則是原本就不擔心。畢竟第一個爬起來引導大家的正是她。
  由艾爾瑪舒緩了緊張,輕輕拍打自己臉頰的蘇娜再度望向我們。我感覺到眾人皆做好了心理準備後便點了點頭。
  「這一個月來,大夥兒應該沒有一時半刻忘記過──我們終於要在明天迎向決戰時刻了。」
  我一個個看向少女們──她們彼此面對面圍成四邊形,好將眾人映入眼簾──同時繼續說了下去。
  「要挑戰吃過兩次敗仗的對手,很需要勇氣。所以我只再問一次,妳們有沒有放棄這次戰鬥的意思?敵人很強,而且放在勝負的天秤之上的東西很重大。現在說這個有點晚了──但妳們並沒有背負起它的義務。妳們還年輕,沒必要一肩扛起世界。就算妳們在此處收手,也不會有人怪罪的。」
  即使我依序凝視每個人確認雪莉露她們的意志,大家都不為所動。
  也並未頷首……老實說我早就知道了。這些孩子們已經振作起來了。我非常清楚,她們雖然那樣卻是意外地頑固。
  「嗯,看來妳們下定決心了……我很開心擁有妳們這樣的好夥伴。」
  我放鬆了銳利的目光笑道,至此她們也才終於再度露出笑容。
  我向她們勸說過許多次要罷手,結果一次也沒被聽進去呢。
  「那麼我便無話可說了。我剩下所能夠說的,就只有早點睡以備明日的到來──這種老人家的老生常談罷了。」
  她們真的是不會令人操心的優秀孩子。
  今後我仍想在一旁守護她們的成長。
  蘇娜和艾爾瑪一定還會繼續進步。說不定將來會被人稱作武術雙姝呢。不,以實力來說,在檯面上的世界早已無人能夠並駕齊驅了吧。除了她們彼此之外。
  雪莉露雖擁有驚人魔力,但招式仍略遜艾爾瑪和蘇娜一籌……不過,她要超越蘇娜等人,一定不會是多麼遙遠的事情。
  恐怕就連我都會超越。
  ……真是令人興奮不已啊。未來肯定非常美好。掌握它的人將會是自己。
  我不是個聰明人,既對財富沒興趣,名聲也留在前世了。因此,無論何時都只靠著自己的雙拳開拓未來。
  大概是心底莫名地興奮,明明自己叫人家早點睡,我卻不前往臥室,僅是緊緊握住了拳頭。
  我回過神來,發現所有人都一樣。並沒有特別做些什麼,只是坐在道場地板上動也不動。
  在這當中,蘇娜將身子往後仰了過去。伸出手支撐住身體的蘇娜,變成自然而然地仰望上方的姿勢。
  「回想起來,發生了好多事。」
  她喃喃開口說出的話語──一定讓眾人都有同感吧。
  「明明我們並沒有一起相處好幾十年,但和斯拉瓦你們一同行動,就覺得時間過得飛快……簡直像是過了好幾百年一樣,讓我很開心。雖然也有可怕的事情啦。」
  我曾聽說過,一般而言──精靈的時間知覺拉得很長。這是因為在漫漫人生當中,他們會習慣於形形色色的事情導致刺激減少──記得學者是這麼說的。
  我認為或許此話確實不假。
  但那僅限於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時。
  幸好我們有得是時間,還有一群最棒的旅伴。
  「確實很開心呢。我好希望繼續旅行下去。」
  「我也是。我想要永永遠遠和蘇娜、艾爾瑪,還有斯拉瓦在一起。」
  儘管過程中有悲也有苦,快樂的部分卻遠勝其上。
  眾人皆帶著相同的念頭,吵吵嚷嚷地造訪未知的土地,可是無上的喜悅。
  「我不會讓它結束的。」
  所以──這趟旅程還會持續下去。會一直進行到某一天,連身為精靈的我們都年老體衰之時。
  這並不是在說要到某個特定的地方去。武術之路廣闊無邊。只要我們共享著希望變強的心情,朝著相同的兩個字邁進,旅行便會繼續。
  「為此,我們明天要贏啊!」
  「嗯!」
  我大聲地如此宣告,雪莉露她們便附和著我。我們現已團結一心,做好了最後的準備──我有這種感覺。
  感覺我們好像能一直聊下去,不過今天就此結束了。
  雖然難免感到惋惜──不過今後我們還有大把時間。我們笑道,說不定那也會讓人開心到驀然回首便發現已經結束了。但為了掌握到那段未來,我們必須打倒強敵才行。
  我鮮少為了獲得什麼而戰。原來如此,難怪會有人以此為目的而進行戰鬥。
  決戰前夜。身體狀況──萬無一失。




  第十一話 竭盡全力


  回想起來,真是一段漫長的路程。
  在這個世界呱呱墜地後──究竟過了多少時間呢?我不曉得該從哪裡數到哪裡才能夠表達「我出生之後」的期間,不禁莞爾。
  我一路走來都專心致志地朝著巔峰二字而行。我不曉得自己為何想要這兩個字,但就是想變成最強的人。
  ……我是最近才不再這麼說的。當然,我並不是放棄攀上武藝巔峰了。這份心情反倒日益變強。我所放棄的,僅僅是在沒什麼了不起的目的之下朝它邁進一事。
  我想要守護重要的事物。我曾經認為戰鬥不需要理由,但當我為自己的感情做出一個結論後,心情便暢快無比。
  不曉得生於世上多少年的我,經歷過許多邂逅。
  我遇見了師父和艾爾瑪,被亞那滋大人四處追著跑,還有和傑司達互毆。
  交到了瑟莉亞和席德這樣年幼的朋友。邂逅了蘇娜這個莫逆之交。為小小年紀便很了不起的莫妮卡感到佩服。和儘管粗魯卻讓人舒暢的男人道格拉斯喝過酒。見到對武道懷抱真摯心情的蕾蒂絲而感到開心。
  每段緣分都是我的一部分。想當然耳──也包含了孽緣。
  為昔日勁敵賽茲羅墮落的模樣而失望。為傷害女兒的葛勞帝斯而發火……前世遺留下來的災禍種子即將萌芽,令我感到焦躁。
  我似乎便是在種子正要長成大樹之時誕生了。一思及此,甚至覺得這是世界要我收拾殘局的意思。
  如今不一樣了。蘇娜、艾爾瑪,以及──對今生的我最重要的雪莉露。我現在會覺得,我是為了走過這個有大夥兒在的時代而轉生的。
  「……來了嗎?」
  因此──我非得跨越這堵高牆不可。我必須在這座照理說殺死了昔日弟子的無名荒野,清償前世的債務才行。為了朝這個時代的未來邁進。
  「喔?吃下那等敗仗,你們居然還全數到齊,真是了不起啊。」
  我們四人以和過去相同的陣容出現在嘉爾特眼前,於是他便出言嘲諷。
  說真的,這句話連我都想說了。我們將受挫的心團結了起來,站在這裡。
  ……我們已化為一棵更為堅固的大樹了,如今此等程度無從撼動我們的內心。
  嘉爾特雖語帶嘲笑,其實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吧。他只是稍稍調侃一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吶,這還真令人懷念不是嗎,師父?這是我和你的起始之地,你應該也心有所感吧?」
  當嘉爾特將焦點從「我們」轉到「我」身上的瞬間,他便扭曲著混濁的雙眼而笑。
  「起初我很恨你,而今我甚至對你懷抱感謝啊。我是在死亡深淵吶喊著對你的憎惡……禍石正是在那時對我開口說話的。」
  嘉爾特按著被挖開而留下的傷痕,眼神大變。
  ……我總覺得,終於稍稍理解到這男人混濁的眼瞳帶有什麼意義了。
  儘管我並不想了解,但這男人的笑容是貨真價實的。同時,不論是憎恨或是感謝我也都半分不假吧。只有一個需要修正的部分,就是「起初」這點。
  這傢伙如今也對我抱有近乎瘋狂的憎惡,以及感謝我讓他和石頭相遇──但恐怕也將我視為師父看待。
  明明遠比先前的我要來得強大,卻找各種理由讓我活下去,而後數次在場確認。在他心中,我是個不足掛齒的人物,同時也是「應當超越的師父」。
  「還真的有所謂斬也斬不斷的緣分啊,師父?……我要和你一對一,斯拉瓦•貝薩。我對你以外的人沒有興趣。你是我為了獲得最強之力的最後『試煉』。之後我會幹掉那邊的『公主』小丫頭──但其他人只要不動手,便一點都不重要。」
  正因如此,他將解除大禍石封印的關鍵設定為我。藉由超越師父來獲得最強的力量──他試圖獲取此種感傷。
  若僅僅是要得到力量,二話不說殺死雪莉露便成了。而且也完全不需要等一個月的時間。在大禍石之廳時,我和賽茲羅都遍體鱗傷,雪莉露也昏過去了。送三個人上西天再使大禍石覺醒,理應易如反掌才是。
  ……明明如此,他卻沒有這麼做──這全都是因為他將自己視為武術家。
  「……天曉得。就算你將現在要來劃下句點的事說是緣分,我也只會感到困惑。」
  當真──無聊透頂。
  我對你沒興趣。我反過來如此回應,嘉爾特的動作便停了下來。
  自己放棄了逆流而上的男人,哪一點算得上是武術家啊?
  殺死我算是試煉?堂堂正正地一對一單挑?這人究竟在說什麼鬼話?
  所謂強悍,是針對心技體三者合一的評價。至少,我是那麼認為的──若是「武術家」,想必覺得理所當然吧。
  為了私利私慾驅趕別人,踐踏帶有使命的少女,如此忽然得到的這股借來的力量,豈有稱為強悍的道理。
  「一對一正合我意。但你可千萬別忘了,這並非『比試』。」
  我這麼宣告後,轉眼間嘉爾特的臉便扭曲了起來。和過去的賽茲羅一樣。由於這幫傢伙並非人類,才會格外地注重人類的形式。
  沒錯,他們並不是人。根本不可能算是武術家。
  ……這個男人有他的本事,還有無可比擬的強大魔力。不過也僅此而已。
  他拋棄了心。捨棄了身為武術家最重要的事物。
  ……應該沒有人聽過這種蠢事吧?一個參加國家官員考試的男子,忘了在答案卷上寫名字而名落孫山。而他的答案全對。
  要成為官員,或許不能答錯問題。但要成為武術家──有心便行。要當個武術家,只要百折不撓即可。
  唯有一個時候,武術家會不再是武術家,那就是捨棄了「自己」──捨棄了心的時候。
  「這是在剿滅怪物,絕非武術家之間的比試。」
  「唔唔唔……斯拉瓦•貝薩──!」
  隨後,他扭曲的臉孔顯露出憤怒。
  遭人叮囑便瞬間暴怒,證明了我方才提出的是事實無誤。

  固執於自己主動捨棄之物。儘管哀傷──卻毫無同情的餘地。
  噴出紅色魔力一躍而來的嘉爾特,正是不折不扣的「塔利斯貝爾庫」。
  「斯拉瓦!」
  嘉爾特展露動物般的怒氣飛身撲來,最後的戰鬥便於此揭幕了。同時,蘇娜的聲音響徹在空無一物的荒野。
  「請您要贏呀!」
  艾爾瑪接著說了下去──那便成為了我的力量。
  我感覺到包覆身體的氣變得熾熱。顫抖的心,化為一股龐大的力量驅動著我。
  憑著一股怒氣的突進。先前我們的實力相差太多,就連如此單調的軌道我都看不穿吧。然而現在不一樣了。
  我出拳打向嘉爾特刺出的拳頭。我所承受到的力量餘波通過雙腳,令乾燥的沙地產生了龜裂。
  「…………!」
  大概是我的行動出乎意料,嘉爾特並未繼續追擊,而和我拉開了距離。
  在這段期間,我也目不轉睛地正面盯著「敵人」的樣貌。
  我刻意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揮了揮手──於是便感覺到嘉爾特身上的氛圍變了。
  「原來如此……我不曉得你用了什麼把戲,不過你也進步了是嗎?」
  說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實際上我的拳頭真的一點事也沒有。
  ……若是早先,別說拳頭,就算連肩膀都被打斷也不奇怪。他的拳頭便是蘊含了如此的威力。看來我似乎變得比想像中更強了。
  這便是武術的──心技體之中「心」的境界,「明鏡止水」。
  「哼哼哼……有意思!留你活口果然是正確的……!」
  見到我和過往相比壓倒性地提升了力量,嘉爾特已不再佯裝冷靜了。
  和放聲大笑的嘉爾特互為對比,我相當地冷靜。
  有如不起一絲波瀾的水鏡,但水靜靜地溢了出來。我感受到,這股至今未曾體驗過的嶄新力量湧現的感覺,正在慢慢發燙。
  嘉爾特似乎對此感到很不愉快。見到我不發一語地認真以對,嘉爾特的表情明顯扭曲了起來。
  「……真令人不悅。不過,也罷。若你不這樣就沒意義了。」
  語畢,嘉爾特擺出了架式。
  至今為止他雖然口口聲聲說什麼試煉,可是並未將我視為多大的阻礙吧。
  然而他現在捨棄了侮慢。他以和波濤極為相似的攻擊性架式直衝著我來。「野獸」抄起了武器。
  嘉爾特換上了面無表情的面具後,場中氣氛隨即為之一變,變得冰冷無比。
  敲響著乾燥大地的風止歇了下來,聲音從世界上消失了。
  ──要來了。我一接收到這份感覺,嘉爾特便朝我踏出了一步。
  這段頗遠的距離,有如將水滴在火燙的鋼鐵一般瞬間蒸發掉了。將來自於強大魔力的推進力統合至步法的踏步,要比實際的速度還來得迷惑視線──
  不過也不到無從反應的地步。
  我屈身閃避對著頭部橫掃而來的踢擊。這並非是光憑蠻力,而是有技巧地機關算盡的一擊。一見這次攻擊遭到閃躲,嘉爾特略微浮現出困惑的神色。
  我並沒有放過這個破綻。我利用嬌小的體型,向前踏步以期擊碎他的下頷。
  「唔!」
  然而,就在我由下往上刺出掌擊的同時,他便往後跳去了。儘管是個大開大闔的攻擊,但在驚人的速度之下,整體動作似乎比想像中要小的樣子。
  ──不過,縱使未直接命中,也不代表沒能逮到他。我的視野中有一條毛髮飄落在地。我刺出的掌打捕捉到了嘉爾特的髮尾。假若我選擇了動作較小的攻擊,肯定已經命中了吧。
  「超乎我的預料……你究竟是如何得到這等力量的?」
  嘉爾特在退開之處,以比起先前沉穩的語氣,詢問我是靠何種方法將實力提升至不可思議的境界。
  要回答他也無妨,反正這傢伙是無法理解的。
  「你為什麼從剛剛開始就默不作聲?」
  我瞪著嘉爾特觀察他的舉動,於是他便露出了獠牙,低吼似的對我發怒。
  ……我像這樣強到能夠與他一戰後,明白了一件事。
  我並非同情他,只是發現原來嘉爾特竟是如此可悲的傢伙。
  口口聲聲說為了強悍已拋棄一切,甚至連人類的身分都捨棄,但嘉爾特說到底都在要求我將他視為一個人類對待。
  真是個極為自我中心的男人啊。
  「……這還真奇妙,你在一場互相廝殺中要求話語?……現在的你所需要的是言辭嗎?」
  當然,我不會憐憫這種男人的。
  我拋出的反問話語,令嘉爾特像是身上開了個大洞似的迸發出魔力。
  我從魔力波動當中,感覺到清清楚楚的怒氣……沒錯,到頭來他就只有這個了。
  「行者」以驚人的理性抑制住獸性,就真正的意義而言超越了人類。賽茲羅則是捨棄力量找回了人性。若是不像他們一樣選擇其中一條路,那麼愈是追求力量,他便會和人類漸行漸遠。
  「斯拉瓦──!」
  那副為靜謐的怒氣呲牙裂嘴的模樣,看起來反倒像是在笑。
  面對非人之輩,沒有什麼好說的。
  「曾經身為你的師父,我就負起責任引導你上路吧。」
  儘管如此,身為他的師父,至少我會讓這個執迷不悟的男人長眠不醒。
  眼前的男人,已經變成和我所知的嘉爾特•紀薩似是而非的某種生物了。恐怕是由於提升了魔力的關係,「禍石」的影響變得更為明顯了吧。
  力量與憎惡的怪物……嗎?為了結束這場惡夢,我疾驅而去。




  第十二話 朱套暴王


  更進一步被「禍石」牽著走的嘉爾特,和戰鬥揭幕那時一樣突進而來。
  雖說同樣是突進──那卻已變成了截然不同的異質之物。
  拖著一條彷彿噴著血在海中遨遊般的不祥尾巴,同時露出為血痴狂的笑容朝我衝來的模樣,這副德性完全只能夠以「怪物」形容了。
  ……最重要的是其速度之快。踏步出去的他身子更為前傾,速度快了將近一倍,可謂天差地遠。儘管只憑著蠻力,但依然沿襲著深植腦中的基礎突進而來。光是這點便可稱之為技術。
  他的身體壓得更低,加快了速度。我瞪大了雙眼,同時將手臂擺在他的拳頭揮過來的軌道上。他這招已經只剩下渣滓濁沫了。然而,徹底受到暴力支配的殺意聚合物,即使隔著防禦,仍然帶給我非常強烈的衝擊。
  「……唔。」
  我吞下稍稍吐出的一口氣,為了分散衝擊,我依循著力道的方向往後退去。
  勉強重整態勢後,我看向嘉爾特……曾是嘉爾特的東西,正在那兒緩緩吐著氣。
  其身體裊裊升起一股令人聯想到血霧的紅色魔力,本能地激起人類的忌諱感。雙眼染上一片鮮紅,期盼身為人類進行一場戰鬥的男人,完全墮入了魔界。
  散漫地低垂的手臂,以及微微彎下的上半身。兩者皆令人聯想到野獸,而紅色的魔力和眼瞳將魔道灑落至這隻野獸的腦中。
  ……就連身為人一事也捨棄了……嗎?不,不對。縱然變成這副模樣,那傢伙心中大概仍以嘉爾特•紀薩自居吧。
  「太棒了……!想不到你竟然會變得這麼厲害……有機會展現一下這股力量,讓我鬆了口氣……」
  這是因為,他的目的仍非幹掉我。說到底他都希望在比試當中解決我。
  見到千鈞一髮之際憶起人心的賽茲羅時,我內心感到一股惆悵,覺得打從一開始別用石頭就好了──但看到這等無下限之輩,反倒令我取回了冷靜。
  「師父,你還真是游刃有餘啊?那麼,這招怎麼樣……!」
  嘉爾特仰起了前屈的上半身,再藉著歸位的勁道踏步而來。
  ……好快!面對更為加快的速度,我咂了個嘴。
  簡直像是鞭子一樣。柔韌地彎起,再以反作用力增加速度。其柔軟度已遠遠超越了人類的極限。
  在踏步當中,我看見嘉爾特的手消失無蹤,便倏地往後退去。儘管胸口被劃傷了一道痕跡,不過以毫釐之差閃過了攻擊。
  然而,他的攻勢並沒有就此結束。第二招、第三招。化為刀刃的銳利手刀接二連三地向我襲來。
  想當然耳,那些都是打中要害,便會如同字面所述被送往冥界的必殺一擊。
  一旦慎重起來,便無法轉守為攻。
  我回想起過去和缺乏冷靜的賽茲羅對峙的事。儘管他的身體能力遙遙領先於我,但怒火攻心以至於變得單調的攻擊,卻是一招也未曾打中過。
  眼前的攻擊和其本質相同。由於單調,才能像這樣子閃躲──然而,嘉爾特和賽茲羅之間有一處差異。
  「嘖……!」
  那便是──這沒完沒了的連擊。嘉爾特打從一開始就預料到攻擊打不中,因此早已準備好了環環相扣的下一招。
  亂槍打鳥總會中……想法本身很單純。不過,他之所以做得到這種怒火中燒的連續攻擊,是有其相當的理由。
  「唏──!」
  其一果然還是他壓倒性的大量魔力吧。怒髮衝冠的攻擊確實有許多破綻,但他硬是加快了整體動作的速度,來填補那些空隙。亦即所謂的蠻幹。
  另一個理由,是出自於他的動作本身。
  由於他不在意被躲開,受到反擊也不會感到疼痛,因此能即刻回擊。所以才會繼續攻擊下去──從嘉爾特的舉止中,我感受到這樣的意圖。能夠回敬他那段硬生生縮小的破綻的,就僅有小規模的攻擊。如今的嘉爾特可以無視那點程度的痛楚和傷害,持續出手攻擊。
  雖然不甘心,但我認為這招確實是思慮周密的妙計。行者和賽茲羅所習得的「怪物武術」,是令狂躁的內心沉靜下來,極力克制胡來的舉動。而嘉爾特使用的「怪物武術」則正好相反。
  藉由更為亂來、將自己更進一步委身於殺意中,而變得更不正常。如果配合弱項彌補缺點是靜之技,那麼一股腦兒地磨練弱項藉以逆轉乾坤這樣的粗獷把戲,便是嘉爾特所運用的「動」之技。
  ……並非想著接近人類,而是為了遠離人類之技。這便是嘉爾特的選擇。
  「喔喔啊啊啊啊!」
  可能是攻擊打不中而心生焦躁,嘉爾特將奮力高舉的右手往地面砸了下去。
  一陣驚世駭俗的衝擊撼動著空氣,爆開的地面化為子彈襲擊而來──!
  我瞬間便理解到這招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單純。倘若直接命中當然不可能全身而退,假設我專心防禦,嘉爾特的手刀便會在那段期間將我的身體劈成兩半吧。
  ……實在是不得已了啊。
  原本我心想……要打出王牌還嫌太早,但藏招可能會後悔莫及的狀況我已體驗過無數次了。
  這裡除了同時進行迴避與防禦之外,別無他法。
  我張大雙眼,一鼓作氣地提升了「明鏡止水」的力量。集中至極限和受到強化的身體能力,讓炸開來的小石頭和嘉爾特的動作看來就像是在水中一樣緩慢。
  在此當中,只有我能以比平時還要快的速度移動。我踏出一步時產生了衝擊波,彈飛了周遭石子的同時,令我的身體變得更加快速──!
  ──「不可說轉•六德」!唯有這一瞬間,是處於我的支配之下──!
  我在衝擊波保護之下,繞到嘉爾特方才敲擊地面,疏於防備的右側,同時架起拳頭揮了出去!打造出無防備狀態的犯規招式,如我所料地將拳頭送至嘉爾特的臉頰上。
  我將提升至極限的「明鏡止水」拉回到平常的強度,於是世界的速度便一口氣恢復了正常。
  打在嘉爾特臉上的一擊,是在這種狀態之下施展出來的全力。
  嘉爾特被打飛的身體飛得比箭矢還要快,在地上彈跳而去。
  「成功了!」
  這道聲音從雪莉露她們觀戰的方向傳了過來。聲音的主人八成是蘇娜吧。
  但我沒能做出回應,僅是──看著多半還會再站起來的嘉爾特。
  ……當拳頭貫穿臉頰的瞬間,那傢伙確實看向了我。
  他捕捉到了連空氣也追不上的速度。
  不出我所料,在視線的遠方,嘉爾特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開始走動。
  「是『不可說轉』嗎……感覺你讓它進化許多了嘛。」
  一點傷害都沒有造成……似乎並非如此。嘉爾特的身體帶有傷痕,雖然在遠處看不出來,不過他的腳步變重了些。
  ……然而,藉由灌注了龐大魔力的「不可說轉•六德」施展的一擊都這樣了,也只能形容為「這點程度的傷害」了吧。
  「哼哼哼……你……你這人!究竟要取悅我到何種地步!」
  嘉爾特一張開雙手,不祥的魔力便再度升起。不過其總量比方才要來得少。
  ……雖然是場艱辛的戰鬥,可是有勝算。用不著立誓,我也不容許放棄。
  在心頭點燃的熱度產生了力量。我再次擺出了架式。
  可能是將之視為繼續再打的信號,嘉爾特跳了起來。
  「現在可沒有休息的閒工夫喔,老糊塗──!」
  即使是一瞬間也想早點開戰。口吐咒罵的瘋狂微笑逼近而來。
  憎恨和愉悅。破壞一切的衝動,以及想令他人認同那份「強悍」的表現慾。
  簡直像是塞得亂七八糟的拼圖一樣牛頭不對馬嘴,激發著我的厭惡感。
  他令紅色魔力裊裊升起,紅色眼瞳在半空中描繪著軌跡。
  時快時慢,時而直線,時而變化。
  充滿扭曲的連擊接連不斷地襲向我。
  這套連續攻擊要比剛剛還來得不規則。雖然品質明顯下滑了──卻仍難以應付!
  「噗咕……哈哈哈哈!沒用的,斯拉瓦•貝薩!」
  我試著在招式空檔中進行攻擊──但果然沒什麼效果。就連十成威力的反擊拳打在下頷都那樣了,要解決這傢伙,必須要來個驚天動地的一擊──!
  我中斷思考,以備反擊回敬他。我交叉雙臂,防禦柔韌地擊打而來的鞭子。
  ……好沉重!面對這股有如月球壓了過來般的重量,我咬緊牙關。
  我的身體承受不住那份勁道,在地面平行移動著。我從衝擊的鎖鏈中受到解放,是在遠離了原本所在之處──嘉爾特將手刀高舉過頭的瞬間。
  我立刻提升「明鏡止水」,以「不可說轉•六德」回擊。
  這次迸發的衝擊並未遭受小石子遮蔽,直接打中了嘉爾特。在他維持著高舉手臂的僵硬時間中,我賞了他一記正拳。在實戰中幾乎看不到的「照本宣科」的一擊,令嘉爾特噴出了血來。
  「喀哈……!」
  我間不容髮地以迴旋踢踹向他失去平衡後放低的下頷。嘉爾特的身體被這股勁道帶著走,猛力旋轉後重重摔到了地上。
  感覺確實對他造成了傷害。
  我想他的下頷應該碎掉,頸骨也折斷了吧。若是普通人就當場死亡了。假使倖免於一命嗚呼,腦中受到頭蓋骨撞擊的意識也整個粉碎了吧。
  儘管如此,我仍為了調整紊亂的呼吸,使勁朝後方縱身一躍。
  「這怎麼可能……太離譜了……!」
  因為我知道嘉爾特會站起來。
  「『離譜』這個詞對那幫人不適用。不超乎人類常識的話語皆然。」
  我回應著艾爾瑪語帶顫抖的聲音,同時面對怡然自得地走來的嘉爾特。
  嘉爾特垂掛著碎掉的下頷,一邊將折斷的頸骨弄直,一邊走了過來。
  我感覺到艾爾瑪她們為眼前的異常狀況屏息,但並沒有恐懼。雖然沒有──
  這傢伙究竟對禍石許了什麼願?受到即使是賽茲羅也八成無法繼續戰鬥的致命傷,卻還若無其事地步行著。面對這樣的嘉爾特,我的內心充滿不快。
  「唔……很好……我嚇了一跳。剛剛那招奏效了喔。」
  他將下頷接回去,如此闡述道……一般來說,致命傷可不是隨隨便便的治癒魔術能夠治好的。靠著採用器具嚴陣以待的「治癒魔法」,並贏過和時間的賽跑,都還不曉得治不治得好。
  然而,嘉爾特的身體已經不見任何傷痕了。剩下來的僅有現正化為紅光消失中的血液而已。
  方才的連續攻擊,畢竟還是讓嘉爾特的魔力減少了許多……無論怎麼想,其份量都不足以治療那股傷勢。
  「怎麼啦?來吧,我們繼續打……!」
  一切都太奇怪了。
  照理說不可能的治癒力,加上前後矛盾缺乏一貫性的行動,還有非人的外表。
  ……看到這些地方,令我隱隱約約察覺到這個異常狀態的真實面貌。
  在我眼前的人,已經不是名為嘉爾特的怪物了。這是我思考過後得到的結論。
  這個曾經身為人類的嘉爾特,只不過是一具皮囊罷了。用來裝載這股混雜了惡意和暴力,令人不愉快的魔力。明明如此,他卻仍自認是「嘉爾特」。別說不是人,根本連怪物都不是了。那便是如今站在我眼前這個「大禍石的容器」。
  真要說起來,這像是直覺一樣毫無根據。但應該八九不離十吧。
  放我們一馬、說到底都堅持著比試的形式,此等無謂的行動,是嘉爾特最後殘存的渣滓吧。
  真是可悲啊,已經沒救了。這傢伙數次遭到周遭的人們阻止,也要選擇錯誤的力量使用方式。我無意拯救他,但看到好歹也是學習同門武術之人走上這樣的末路,實在是太可嘆了。
  並非嘉爾特,亦非大禍石本身,僅僅是錯誤和力量結合起來的醜惡混合物。
  「我要超越你,獲得力量!你就作為偉大的試煉葬身於此吧,斯拉瓦•貝薩!」
  所以──來做個了結吧。
  不管是打從前世至今的夙怨,或是持續不斷的悲傷,都將在此劃下句點。
  見到嘉爾特衝著我來,我靜靜閉上雙眼。集中起來的精神將會放緩時間的流動。
  ──這樣打下去,我也無法取下這頭怪物的首級。若是使用「不可說轉•六德」,便能帶給他理應造成致命傷的傷害,大幅削減他的魔力。可是屆時消耗的魔力,比起他用來回復的份量,我攻擊的消耗量會比較大。
  即使依靠這份能夠以極少魔力產生龐大力量的「明鏡止水」之力,我的魔力總量依然遜於他吧。我再也站不起來的速度,會遠比他無法再生的速度快得多。
  那麼該如何是好呢?答案很單純。
  「我要將一切賭在這一擊上。」
  ……這樣。
  「不可說轉•六德」是相當強勁的招式。藉由僅在一瞬間提升「明鏡止水」,將自己的時間壓縮到極限,並以衝擊波成功反擊,打造出令對手毫無防備的狀態。
  確實製造出空隙並施加決定性的打擊,正是可稱之為「必殺技」的奧義。
  唯一的問題就是消耗量。由於魔力消耗實在過於巨大,能使用的次數有限。
  一般來說這完全不成問題。畢竟這是招可確實「分出勝負」的犯規技。若是本來的話,並不需要再多加消耗便結束了。
  但是賽茲羅和嘉爾特這樣的「不死怪物」就另當別論了。他們會強行再次開始已經結束的戰鬥。犯規到連犯規都不足以形容。
  因此戰鬥拖得愈長,對我愈不利。那麼該怎麼辦呢?由我來讓戰鬥強行落幕即可。
  發揚弱項──或許該這麼說吧。要和嘉爾特的「怪物武術」採取同樣的理念令我感到不悅,但這時顧不得那麼多了。
  在眨眼之間灌注出驚人的力量,便是奧義「不可說轉•六德」的關鍵。若是刻意要挑它的毛病,那就是持續時間短暫了。
  「不可說轉」無法進行細微調整,隨時都在不斷消耗強大的魔力。反過來說,持續時間要遠遠比「六德」來得長。
  那麼,我只要將那個弱項進一步發揚光大即可。
  「斯拉瓦──!」
  僅在須臾間,把一切燃燒殆盡──!為了維繫至今的旅程所培育的一切及緣分!
  「大數•阿賴耶」──瞬間灌注理論上可能接近無限大的力量!
  知覺如今停止了世界。在等同於靜止的時間當中,我心心念念著出生至今的漫長光陰,並將其灌注至這一擊上──!
  我毫不費力地選擇了這一擊,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
  從踏步乘載了全身的體重、魔力、心念,使出肘擊。
  我並不清楚自己為何選擇了這招,而非靜寂流的打擊技。不過,就讓我特地幫它命名吧。
  我的勁敵擅長的必殺打擊技──頂肘。其為拳法的基本,亦為極致。
  ──奧義「絕狼」!
  我踏出去的腳要比震裂地面前先「穩穩站定」,然而擴散開來的衝擊沿著地面做出了一個圓形的凹陷。
  這並非攻擊,只是預備動作。就連拳法的打擊──也不過僅是即將發生之事的「預兆」罷了。
  彷彿流星撞擊地面般的震腳。更甚其上的威力,被嘉爾特的心窩慢慢吸了進去。
  這時,我的時間知覺恢復正常了。隨後,蔓延的餘波動搖著我的頭髮、衣服──以及空氣和大地。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嘉爾特的身體剎那間便被打飛了出去。
  我將有如星星墜落般的力量,集中在人體要害之處打了下去。被打飛的嘉爾特在第一次「落地」時,像是鐵製砲彈打進地面般捲起了沙塵,在第二次接地時引發更大的爆炸後,躺在地上不動了。

  每當碰觸地面便撼動著大地的嘉爾特──這次沒有再站起來了。
  「成……」
  「成功了……!斯拉瓦,好厲害,你好厲害!」
  確認到這點的我由於過度疲勞而大量出汗,雙腳站不穩。與此同時,艾爾瑪她們大喊了出來。
  ……不,仍不能大意。
  「慢著!」
  我喝止她們,於是艾爾瑪和蘇娜便噤聲了。
  ……我確實有殺掉他的實際感覺。那一擊的威力即使搬出我想得到的所有形容詞,憑我懂的詞彙也無法表達。這下子他要是不死,那可真的只有破壞星球才能殺死他了。
  儘管「理解」到這點,我依然沒有放鬆警戒。
  畢竟過去也有賽茲羅的前例,以為確實解決他了卻又再度站起來。
  由於魔力耗盡造成的疲憊,我拖著身體前往嘉爾特身邊。
  嘉爾特的身體離我有段距離,但就算在這片遼闊的荒野也不會看丟。這片大地上有著嘉爾特重重落地後造成的破壞痕跡,就算從數丘里之外也清楚可見。
  於是我便帶著虛浮的腳步走了一陣。
  ……橫躺在地的嘉爾特,他的腹部中央──開了個大洞。
  當然,他一動也不動了。假使他真動了起來,這道傷……應該說身上開了這樣一個洞,會在他行動瞬間將勉強維繫住身體的側腹給撕碎吧。
  「……他死掉了,對吧?」
  蘇娜戰戰兢兢地從我背後探頭出來。
  我也很想點頭回應她,但師父的教誨告訴我仍大意不得。這份教誨讓我對雪莉露使了個眼色。
  「……已經感覺不到禍石的力量了。」
  雪莉露並非做出嗅聞的動作,而是屏氣凝神地觀察嘉爾特。一聽到她這麼說,我便感覺到艾爾瑪大大地吐了口氣。
  不管怎麼說還是會緊張吧。在賭上世界的戰鬥中見識到如此異質的再生能力,這也是無可厚非的。
  但我也一樣,總算是放鬆下來了。
  結束了──是嗎?我低聲自言自語,而後便慢慢湧現了實際的感受。
  ……這下又有一段前世至今的夙怨消散了。我大概在無意識之中,帶著別把事情想得太嚴重,導致自己繃太緊影響到戰況這種想法吧。
  看著嘉爾特身上的大洞,總覺得疲勞一口氣排山倒海而來了。
  「禍石……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見到我吐了口氣,艾爾瑪便一副戒慎恐懼的模樣喃喃說道。
  的確,這也是個未解之處。
  像是其最根本的起源,還有過於龐大的力量──不清楚的地方多不勝數。
  唯有一件嘉爾特提到過的事我可以接受,那便是「大禍石擁有意志」這句話。
  賽茲羅儘管因其之故一度迷失了自己,但在臨終前幾乎找回了自己的本性……我是這麼覺得的。目睹那件事的我心想:就算用了禍石,內心深處的本質仍不會改變吧。行者們似乎也打從心裡仰慕夏亞菈,所以我認為這點不會錯。
  然而嘉爾特他──如今一想,他和過去我所認識的嘉爾特有著許多截然不同之處。的確,嘉爾特從老早以前就是個不三不四的邪魔歪道,但從前的他還有稍微知性一點的部分──最重要的是,他對強悍有一套堅持。
  即使尚為人類時的嘉爾特是個不像樣的傢伙,但並非卑鄙小人。至少不會對禍石這種東西出手。
  明明如此,他卻為禍石著迷至這等地步,進而追尋大禍石的力量,我認為原因在於他的心被大禍石的意志給占據了。
  ……不過,他之所以會對禍石出手,還有被我殺掉,追根究柢都是咎由自取。他為了私慾而施展靜寂流的招式,並為滿足物慾而殺了人。無論如何這事都不可原諒,我並不後悔盡了靜寂流師範的這份責任。
  只是──見到當時好歹是個武術家的傢伙如今身上開了個大洞的屍體,我該做何反應呢?
  一思及此,我果然還是無法原諒禍石這種東西的存在。
  「……那麼,我們回去吧。」
  話是這麼說,思考那些事也沒用。一切就此結束了。像夏亞菈這樣的人不會再出現了。光是這麼一想,便覺得稍微受到了救贖。
  「嗯!」
  「好的!」
  「啊哈哈,明明什麼也沒做,卻覺得累了。」
  今後,還有和這些孩子們一同切磋砥礪的日子在等著我。
  這樣的日子令人迫不及待,令我即使雙腳踉蹌,也試圖朝著應當回去的地方邁步。
  ……然而──
  剎那間,我的背後產生了一股劇烈的力量。
  「危險!」
  當我明白那代表什麼,又發生了何事時,回過神來我已經把雪莉露撞飛了。
  ──我的腹部竄過一陣強烈的痛楚。
  我理解到自己的腹部被貫穿,是在視線跟著身體往下拉,碰觸到地面後的事了。




  第十三話 了結


  「哈哈哈哈哈哈!哎呀,真是悽慘啊,斯拉瓦•貝薩。萬萬沒想到你竟會為保護一個小丫頭而死!」
  「不要……不要────────!斯拉瓦,斯拉瓦……!」
  不曉得我趴倒在地多久了。將我轉暗的意識搖醒的人,是蘇娜和艾爾瑪哭喊得讓人痛徹心扉的聲音。
  ……我失去了中間的記憶。而且思緒莫名地穩定不下來,讓我無法整理情報。
  但那也僅是一時之事,強烈的甦醒劑隨即便將我搖起來了。
  我的腹部竄過了一道超乎想像的痛楚。簡直像是插了把刀在上頭四處翻攪一樣──慢了半拍我才發現,事實上自己真的受到了類似的創傷。
  「嘎哈……咕……」
  別看我這樣,我自認算是禁得起疼痛的。出奇冷淡的思緒,留意到身體在逐漸失去溫度的同時已動彈不得,涼到骨子裡的感覺正在蔓延開來。
  看來──我被復活的嘉爾特擊穿了腹部。一旦曉得疼痛的理由後,力量似乎又再度流失了。
  「你……為何……還活著……?」
  「師父!請您別勉強!傷口會裂開的!」
  我摸不著頭緒的事情是,為什麼應該已經死去的嘉爾特還在動──就算他祈願了不死之身,那麼重的傷無法一瞬間治好的。別說是致命傷,照理說是連名為人體的骨架都無法運作的「缺損」才對。
  即使只是稍稍傷到,也有可能一輩子無法動彈的身體「中心」被我打得灰飛煙滅了……應該是如此啊。
  我勉勉強強張開眼睛,看見前方的嘉爾特身上並沒有開洞。僅有衣物照著那個形狀被挖開罷了。
  「你想知道嗎?哼哼哼,你想知道對吧?畢竟照道理來說,那股傷勢就連不死之身也沒辦法再生啊。」
  ……大概是非常高興聽到我提問,嘉爾特抱著身子彎了下來。
  雖然不甘心……我很在意也是事實。
  要說是黃泉路上的伴手禮也很沒意思,但抱著這個沒天理的疑問,實在無法安眠。
  ……我要死了。如同方才我所說過的,致命傷不是那麼輕易就治得好的。這點,瘋狂地對我施以治癒魔術的艾爾瑪──曾有過經驗的人最清楚了。
  嘉爾特應該也十分明白,所以心情才會好成這樣。
  「現在的我心情大好……就告訴你吧。這沒什麼,只要揭開手法就很簡單了。我許了個不想死去,拜託再給我一次力量重新站起來的願望!禍石便為我實現了。不過如此而已。」
  「你說謊!就算你許了不死的願望,那股傷勢也重到令人動彈不得吧!」
  代替我吶喊出內心疑問的人是蘇娜。
  她的語氣述說著「這太沒有道理了」。我慢慢淡去的意識和情感,比起蘇娜要來得有幾分不確定,不過也抱持著類似的心情。
  聽見蘇娜大喊,嘉爾特像是巴望已久似的拍著手……雖然我一肚子火,但連留住焦躁的力氣都沒有了。畢竟肚子上開了個大洞。
  我希望最起碼能解決掉一個疑問再駕鶴西歸。
  「哎,冷靜點。不然我就沒辦法在那個男人死去之前告訴他了喔。是啊,沒錯,正如妳所言。縱使向禍石許下『不死』的願望,受到那麼重的傷,就算沒死也動彈不得。若是在祈願當下發動的力量那還另當別論,憑著納入己身的『能力』可是完全不夠。不過啊──」
  嘉爾特誇張地張開了雙手,以裝模作樣的口吻作戲似的述說下去。
  ……但他都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就連思考能力衰退的我也明白了。
  「我所進行祈願的,可不是隨處可見的爛石頭,也不是我做的失敗品,而是『大禍石』啊!擁有世上最耀眼力量的他無所不能!這正是奇蹟!」
  那傢伙寄望的對象是大禍石……我太大意了。沒想到能夠對處於封印狀態的大禍石進行請願。
  ……不,這「第二個願望」也出乎我意料。可惡,我連感到悔恨的力量都不剩了。
  我難堪地喘著,好似被沖上岸的魚兒一樣……我覺得自己真沒出息。
  如今我的腦中,滿是對艾爾瑪、蘇娜──以及雪莉露的歉意。
  復活的嘉爾特儘管並未完全恢復,卻也取回了極多的力量。我並非不信任她們,只是靠她們三人──恐怕無法獲勝吧。
  或許嘉爾特會再次為了找人陪他玩耍,放過蘇娜和艾爾瑪也說不定。但封鎖著大禍石之力的雪莉露就不一樣了。那傢伙會說什麼「已經跨越了試煉」,而喜孜孜地對雪莉露痛下殺手吧。
  一想到這裡,我的思緒便遭到悽慘所支配。
  ……然而,如今我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能夠像現在這樣以稀薄的意識進行思考,都算是不可思議了。
  每當血液汩汩流出,我便感到「自己」的存在愈來愈淡了。這是我第二次體會到生命轉眼間消逝的感覺,因此沒有弄錯的可能。
  ……可惜啊。要是最起碼能和他同歸於盡就好了。我抬起頭,試圖在開始變得模糊的視野中捕捉嘉爾特的身影。
  不對──那東西已經不曉得能不能叫作嘉爾特了。無可奈何的事實反倒令我的頭腦冷靜了下來。
  「嘎呼……」
  看來對現在的我而言,連抬頭都是需要賭命的行動。
  雖說是賭,但也僅是不知道會不會讓我所剩的時間快速消失的窘迫賭局罷了。
  笑得令我懷疑究竟何事那麼有趣的嘉爾特,以及流著淚瞪著他的蘇娜和艾爾瑪。我的視野裡頭就只有這樣。
  沉浸在憤怒之中無法使用「明鏡止水」的力量。看來勝負終於揭曉了。
  要是那記奇襲我反應得過來,結果是否會不同呢?儘管我覺得去思考一些假設的狀況很不像自己的個性,滿心遺憾卻令我這麼做。
  方才我們上前確認嘉爾特的狀況時,他的生命反應確實消失了。將此事納入考量來看,這次偷襲和賽茲羅那時很像。
  嘉爾特雖是邪魔歪道,終究是個執著於勝負的男人。其執念應該沒有柔和到會隨著歲月改變才是。
  然而他卻毫不猶豫地裝死──不,事實上大概真的死去了吧──潛伏起來斷然進行突襲。而且針對的人還不是我,是雪莉露。
  這份結果,大概是比起勝負,將目標放在「大禍石」的完全覺醒所致的吧。既已非人卻執著於「比試」,企圖跨越打倒我這個「試煉」獲得巨大的力量──這份對一較高下的任性執著,而今消失無蹤。
  這代表什麼意思呢?就是嘉爾特完全被大禍石所吞噬了。他捨棄了僅存的執念,化身為大禍石的傀儡了。
  「哼哼哼……比試是我贏了啊,師父!我成功跨越『試煉』了!」
  並未察覺這件事,仍以「嘉爾特」自居的他,實在讓我萌生了哀憐之情。
  「比試」、「試煉」。連自己毀棄了為保持自我而設下的規矩都沒發現的嘉爾特,看上去就像個毫無意義地重複相同動作的發條玩具。
  ……竟被逐漸死去的我憐憫,真是個愚蠢的男人啊。
  這是一場敗仗。並不是我輸給了嘉爾特,比較接近……武術敗給了暴力,但略有不同。是包含過去存在的「嘉爾特•紀薩」在內,「人類」敗給了大禍石。
  在場唯一的贏家,便是驅策著嘉爾特的大禍石之意志。
  發現這個事實時,我產生了一股猛烈的睡意。是大限逼近而來了吧。
  既是第二次,就不會搞錯這份感覺。原本應該只會體驗過一次,這份感覺便是如此強烈地令我無從忘懷。
  ……事已至此,慌張失措也沒用了。更重要的是,我想盡可能減少一些不捨。
  我四處張望,想在最後看雪莉露一眼……這時我才注意到。
  話說回來,雪莉露人在哪裡呢?
  ……我是在一個意外的地方發現這名我所尋覓的白銀少女。
  「喔?妳竟站在我面前啊,公主。真是乾脆啊。還是說,妳想當我的對手?」
  她人在嘉爾特面前。雪莉露悠然自得地站在那道災禍前,保護著我。
  就算對她說這樣太亂來、太有勇無謀也沒用吧。或許正如他所說,這選擇要比那麼做都還來得乾脆。
  ……想想,我對雪莉露真是抱歉吶。我們明明處在同舟共濟的狀況,我卻敗下陣來,令人懊悔不已。
  「不過,憑妳有些不夠看。我可不想白白浪費贏過這等男人的餘韻。」
  所以痛快地去死吧。嘉爾特如此自顧自地胡說八道,這樣的他只讓我感到錯愕,連焦躁的情緒都沒有湧上心頭。
  我看見艾爾瑪聽聞嘉爾特的話語便探出身子來,不過雪莉露伸手制止了她。
  雪莉露並未轉頭望向困惑的艾爾瑪,背對著我們說:
  「……你並沒有贏。」
  雪莉露以冰冷險峻的靈峰般凜然的口吻如是說。
  即使視線開始模糊,我也知道嘉爾特嘲諷地笑了。
  「妳的意思是──尚未結束嗎?不過勝負已分了。那個男人敗給了我,我獲得勝利了。」
  面對摻雜著焦躁,誇張地張開雙手的嘉爾特,雪莉露靜靜地搖了搖頭。
  「不,已經結束了。你輸給了斯拉瓦。那便是比試的結局。你落敗後消失了。你不再是自以為的那個你了……你的所作所為,只是在比試之外暗中襲擊斯拉瓦罷了。」
  彷彿對稚子開口似的──雪莉露一字一句仔細對嘉爾特道分明。
  我感覺得到嘉爾特的表情轉眼間氣得扭曲了。
  ……那股怒氣,似乎既是僅存的「嘉爾特」在發火,亦像將嘉爾特納入其中的「大禍石」感到憤怒。
  雪莉露的話語便是如此一針見血,不偏不倚地刺中了雙方。
  「嘉爾特」自然是暴跳如雷。
  一道我不曾見過和感受過的駭人魔力,正逐漸蔓延開來。
  連艾爾瑪及蘇娜都失去抵抗意志的壓倒性力量。面對此等凶禍,雪莉露仍然以銀鈴般的沉穩清澈嗓音繼續說道:
  「所以,接下來是『我們』的戰鬥。」
  如此宣告後,她轉過了身子。恣意點燃怒火後卻又背向對方,這無法理解的行動令嘉爾特僵住了。
  雪莉露朝我靠近而來。好似疼惜,又似憐愛……其身影之美麗,令我到了這種關頭仍看到出神。
  然而,她接近之後──蓋在她臉蛋上的薄靄消失後,我便驚訝地倒抽了口氣。
  ──因為雪莉露的眼瞳,變成晴空萬里般的蒼藍色了。
  她直接在我身旁蹲坐了下來,而後給艾爾瑪使了個眼色。明明什麼也沒有說,艾爾瑪便在不明就裡的狀況下將我交給雪莉露。
  雪莉露抱著我,蒼藍眼瞳靠了過來。而後──
  「斯拉瓦,我最喜歡你了。」
  溫柔卻深深地吻了我。

  ……不曉得我們這樣過了多久。當雪莉露依依不捨地將朱唇離開我的瞬間,事情就發生了。
  有股巨大無比的「某物」流入我的身體裡──
  溫暖的觸感流竄全身四肢百骸。同時,至今不曾體驗過的活力洋溢在體內。
  滿溢的力量化為魔力之光釋放而出。我的身子一被這道光籠罩,艾爾瑪和蘇娜便別過了視線。
  ……散發此等光芒僅是一瞬間的事情。在這段期間,我理解自己發生何種變化了。
  我坐起身子的同時,雪莉露整個靠了過來。像是要掩藏起蒼藍雙目似的閉著眼。
  「你……你是斯拉瓦……嗎……?」
  在回應困惑不已的蘇娜前,我先將靜靜沉睡的雪莉露交給了艾爾瑪。
  我緩緩站了起來,動作好似早上起床那麼自然。
  ……簡直像是重生了一樣。不,考量到我是從致命傷恢復了過來,這樣形容說不定才是確切無疑的。
  「蘇娜、艾爾瑪,讓妳們擔心了。」
  「爸爸……!」
  我吸了口氣,像是要確認這個世界的存在般。即使是在乾燥的大地之上,我也感覺得到深深扎根的生命。
  ……空氣很清新。這便是她眼中的世界嗎?原來如此,難怪會成長為一個好孩子。
  我以方才雪莉露看著我的視線,望向雙眼緊閉的她。
  同時──我橫揮手臂倏地轉過了身。銳利的視線直指著「曾經是」嘉爾特•紀薩之物。我凝視著儘管濃稠卻依然流動著的惡意──如此宣言道:
  「來做個結束吧。不──我們會讓它劃下句點。」
  我搖曳著一頭白髮,朝嘉爾特跨出了一步。




  第十四話 永遠在一起


  「你……你是斯拉瓦•貝薩……嗎……!」
  嘉爾特呻吟似的口吐疑問,臉上初次明確地浮現困惑表情,同時向後退去。
  我毫不在乎地再往前踏了一步,嘉爾特便屏住了氣息。
  ……然而,接著他換上了憤怒的表情。
  他是發現到自己做了什麼,而感到無法原諒吧。
  在當下這個瞬間,那傢伙畏懼著我們。攀上了世間巔峰的驕傲,不允許他對一個差點命喪九泉的男人感到恐懼吧。
  搞不好──那股憤怒和懼怕,是「大禍石」的影響更為明顯的表徵。
  「你這傢伙……!那對蒼藍的雙眼!還有白髮是怎麼一回事!」
  畏懼著唯一能抑制自己的「公主」之力,為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遭受威脅而憤怒……如今不管他究竟是哪一方,都不是太大的問題。
  「天曉得。我根本不可能自己觀察自己的雙眼。」
  原來如此,如今我變成了「那副」模樣啊。猜到自己轉變的狀況令我感到開心。
  白髮加上蒼藍眼瞳。我現在的風貌,正是混合了方才的雪莉露和我本身吧。
  ……這麼說來,我的頭髮好像長了一點?我所抓的髮根位置感覺要比平時還低,讓人忍不住想照鏡子。
  「不許在我面前……擺出一派輕鬆的模樣!」
  發現我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的嘉爾特爆發盛怒,朝我衝了過來。
  由於嘉爾特和「大禍石」的融合更進一步,以及另一個原因,讓他的魔力變得比剛剛還多。
  更加接近野獸,毫不掩飾且擁有非人速度的突進。若是先前的我,大概無法抵擋下來吧。
  「什……麼……?」
  不過,現在我做得到。即將完全揮下的手臂被我抓住,嘉爾特面露驚愕之色。
  他反射性地抽起手臂……嘉爾特臉上寫著「糟糕」二字,是在他身體浮空的同時。
  利用嘉爾特的力量使他的身體浮起。我在其中央──亦即心窩賞了一記掌打。
  「呃……!」
  在毫無防備及支撐的狀態下紮實地吃了一記攻擊,嘉爾特發出苦悶的嘆息,隨後在這股勁道牽引之下,彎著身體飛了出去。
  無法採取護身倒法而重重撞向地面的嘉爾特,露出染滿怒火的獠牙站了起來。
  照理說那一擊會打散他的內臟才對,果然還是站起身了啊。人體的構造對嘉爾特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吧。
  「咕啊……怎……怎麼回事……你這傢伙……那股力量是……?」
  儘管如此,嘉爾特承受到的傷害,甚至令他無法正常言語。
  早先我以「絕狼」攻擊時沒瞧見他的臉──所以這是初次看到他苦悶的表情也說不定。
  嘉爾特詢問力量的來源,我猶豫是否該回答他。
  對他闡述也沒有意義,這點和之前一樣。然而,這並不只是我的力量。既然他要求說明,那麼告知也可說是種義務。
  「這是雪莉露的力量……我和雪莉露兩人的力量。」
  為了讓自己也確認這點──我平靜而清楚地如是說。
  「雪莉露……?是說『公主』嗎……!」
  反問的嘉爾特一副被逼急了的表情。
  他八成無法理解吧。如果這是別人的事,我聽了全盤說明都不見得能夠徹底搞懂。現下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就是如此超乎理解。
  ……然而,多虧了「和我在一起」的雪莉露,我可以清楚明白地了解。
  真可悲啊,都到了這個關頭,這個連雪莉露的名字都不曉得的男人,終究是不會懂的。
  「是『輝石』的力量。雪莉露她以公主的身分,強烈期盼著想和我──『想和斯拉瓦在一起』吶。」
  不過我感覺得到在我心中微笑的雪莉露。
  夏亞菈說過,輝石這股封印大禍石的力量本身,說不定就是出自於祈願。那麼,就代表輝石也和禍石擁有相同的力量。
  換言之,便是實現願望之力。
  從夏亞菈那兒正式繼承的輝石,雪莉露向它許下了「希望能和我在一起」的願望。
  她的心和藉由接吻的形式讓渡的輝石之力,一同寄宿在我的體內。
  「怎麼可能……!不可能有這種事……!」
  單純地說明原理,卻被嘉爾特嗤之以鼻。明明自己才是最嚴重地扭曲了世間常理的人,卻依然無法理解,真是愚昧。
  大禍石擁有以扭曲的形式實現願望的能力。不過就像其相同的本質,輝石也有一樣的力量。
  唯獨一處不同的是,這個願望是以無垢的心念寄託在皎潔的石頭上。正是由於公主純真無邪,輝石才會盡可能按照她的希望實現。
  「不……但是,如此一來……!」
  我解釋到這裡,嘉爾特便在驚訝之後再次浮現出邪惡的笑容。
  看來他也留意到了。現在輝石的力量並不用於封印大禍石,而是讓我和雪莉露「在一起」。
  換句話說──
  「這還真是實現了一個愚蠢的願望啊!竟然主動解放了『大禍石』的封印……!」
  這意味著大禍石的封印被解開了。
  發現此事的嘉爾特大喊出聲後,便開始集中魔力……他身上驚世駭俗的力量不斷高漲,簡直像是要從這片大地引導出怨嘆一樣。
  ……這便是橫跨數千年,折磨人們使之嘆息而累積的力量嗎?我以手臂遮著眼睛抵擋呼嘯的沙塵,同時內心卻又莫名地沉穩。
  「……好強的力量。這樣根本……」
  這份力量遠遠超越了世間常理。並不是人,而是這片大地──這段時間本身。甚至令堅毅的蘇娜都如此絕望地說道。
  ……這力量確實可怕。要比喻的話就是天災。好似龍捲風直撲而來──原本憑著血肉之軀奈何不了它的事物,就在那兒捲起漩渦。
  「不要緊。」
  但我依然這麼說。為了傳達少女在我心中如此笑道的話語。
  「咦……雪莉──」
  蘇娜正想呼喚我聲音背後那個人的瞬間,一道翻天覆地似的狂風颳了起來。
  這道風之牆擁有輕易捲起身體的威力。為抵禦它,蘇娜隨著一陣短促的驚叫,以魔力保護著身體。
  當風止歇後,我便放下了手。
  ……看來準備就緒了。
  「真是礙眼……!你這傢伙究竟要妨礙我到什麼地步……!」
  天災包覆著烏黑的紅色魔力,就坐鎮在那兒。
  無法盡數納入嘉爾特體內的魔力,彷彿外骨骼一般纏繞在他身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足以物質化的魔力。
  ……他們終於徹底混合在一起了嗎?雖然「礙眼」這句話聽來感覺像是對過去勸戒嘉爾特行動的我說,但更像是大禍石朝封印著己身的輝石唾罵。
  「勝負已經無所謂了!給我消失吧!斯拉瓦•貝薩!」
  他抖動著拳頭上面出現的利爪,像是抱著什麼似的張開手。完全捨棄了自己身為人的前提,儼然是魔獸般的架式。
  既要活用爪子,確實是這樣沒錯。我有些佩服地如是想。
  徹頭徹尾就是暴力這份概念。已非嘉爾特亦非大禍石的魔獸,如今起腳奔馳。
  那份魔力讓我感受到無可斗量的憎惡和殺意。與之相比,那杜夏的塔利斯貝爾庫說不定還稱得上溫厚。
  如果他繼續疾馳下去,將會讓世上所有生命不留一點蹤跡。而且──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
  不過,事情不會變成那樣的。有我們擋在他面前。
  於地面捲起破壞之柱突進而來的嘉爾特,忽然在我面前消失無蹤。這是藉著有緩有急的動作,在我的視野瞬間虛晃一招吧。
  ……不過很遺憾,我看得出來。
  「嗚……!什……!」
  縱使無法捕捉其身影,從他至今的動作來看,我知道他的目的為何。
  嘉爾特從我身後高高揮下了利爪。對此,我維持站姿賞了他一記反手拳。
  鼻子遭到痛毆而流洩出的苦悶,化為聲音傳了過來。聽起來像在說「怎麼可能」,是拜雪莉露的其中一項「公主」之力所賜吧。
  發生了絕對不可能的狀況所造成的混亂也僅在須臾之間,嘉爾特挺起了受到衝擊而踉蹌的身體,再次蹴地加速而來。這次他出現在我剛剛使用過反手拳,沒有反擊手段的右側……不過,會這麼想的只有嘉爾特而已。
  就算手沒得用,還有腳。我一記漂亮的朝天腿,踢碎了嘉爾特的下頷。
  一道好似響亮的拍手聲響徹四周,隨後嘉爾特便浮了起來。他的身體被這股置之不理便會一飛沖天的勁道徹底拉直,於是我重新面向他──使勁打上一拳。
  「咕喔喔喔喔喔喔喔!」
  超越「絕狼」的力道,再次命中了要害。
  並非往上而是橫向飛去的嘉爾特,散發著染滿憤怒和苦悶的吶喊。
  遠處揚起了沙塵。是摔倒在地的嘉爾特捲起的大量煙霧。一道影子隨即從盤旋的煙塵中衝了出來。
  我們之間的距離大約是短跑比賽的長度。眨眼間便從遠處逼近而來的嘉爾特,怒火攻心地施展拳擊。
  ……單單只是迅速卻一成不變的攻擊──對如今的我們沒有意義。
  我僅靠轉身閃避,而後利用全身的彈性令架起的拳頭加快速度。
  「透拳」──傑司達所擅長,而後由孫女繼承的拳法至寶,撼動著嘉爾特的下頷。
  既然他披著「人皮」,攻擊下頷似乎比較有效果。短短一瞬間──之中的一剎那,嘉爾特失去了意識。
  不過有這些時間,對現在的我們來說就十分充裕了。
  「喝啊啊啊啊!」
  我像是要不令他搖晃的身軀倒下似的,打進數記透拳。
  許多發打擊聲一同鳴響,使得炸裂的聲音響徹整片荒野。
  最後一擊──我賞了他一記迴旋踢,於是嘉爾特的身體摩擦著地面疾馳而去。
  ……他死了。我仔仔細細地破壞了他的身體,令其不再具有生物的機能,而後還以迴旋踢作結。
  和先前一樣,這是不可能活下來的重大傷害……即使如此,我們知道嘉爾特還會站起來。
  「啊……嘎啊啊啊啊啊啊啊!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啊!斯拉瓦•貝薩!『公主』──!」
  骨頭盡碎,肌肉纖維也殘破不堪。在這種憑著毅力也莫可奈何的狀態下,嘉爾特站了起來。
  ……現在我完全搞懂其原理了。是一股濃稠黏膩有如廢油般的魔力,代替血液流竄在嘉爾特體內,驅動著他。
  若要譬喻,便是肉緊貼在鐵絲上頭的狀態……他如同字面所述,化作一個無血無淚的「人偶」了。
  僅有破壞這個「功能」,甚至不覺得除此之外空無一物的「空洞」很空虛的人偶。
  「……差不多該讓這一切結束了。」
  其實我原本想親手和「嘉爾特」做個了結,而非仰賴借來的力量就是了。而今託付在我身上的並不只有雪莉露,還有公主們一脈相承,希冀平穩的心──以及終結惡意的願望。
  為了守護人們和世界的平穩,捨棄了心願並獻身於封印禍石的少女們,初次託付給他人的願望。
  ……這不回應怎麼成!
  我的嘴角不禁勾勒出笑容,於是心中傳來了一道聲音。
  ──不對啦,我們要將雙方的力量合而為一。
  雪莉露的微笑浮現在我腦中……原來如此,也有這種想法啊。
  既然她這麼說,我就不能再叨叨絮絮個沒完了。心頭的熱度──強化「明鏡止水」的必要之物,如今多到快滿出來了。
  讓我在這兒獻上一記盛大的煙火──給那些一生盡忠職守,卻不知外界為何物的少女們吧!
  「斯拉瓦────────────!」
  累積長達數千年的惡意,在此全盤釋出。
  有如潰堤一般──便是指這種情形吧。高聳入雲的魔力瞬間吸納進嘉爾特的身體之後,他便大喊著僅為了傾吐「憎恨」的詞彙組合飛身而來。恐怕就連他自己也不記得那指的是什麼了吧。
  惡意的魔力將天上的烏雲染成邪惡的血色……這片光景確切地表達出若是放走這樣的人,日後造訪的未來將會變得如何。
  ……然而,我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由古至今的惡意連鎖──我們將在此斬斷!
  公主所託付下來的輝石魔力,經由我和雪莉露變化成為毫無一絲陰霾的力量──「明鏡止水」……要是沒有它,便無法將那股龐大過頭的力量,納入這具小小的身軀中吧。
  到頭來,最後還是要靠「這個」。一思及此,我的心頭變得更加火熱。
  ……為何我會立志走上武術之路呢?若是被人問起,我會回答「因為我有一個崇拜的男人」。然而──當有人問說「為何不惜吃盡苦頭,也要磨練不曉得能派上什麼用場的招式呢」,我的回應是「因為想變強」。不過,我嘴上雖這麼說,其實是事後才去尋找意義。這種事並不罕見。
  ……現在我一定可以抬頭挺胸地回答了。
  備嘗辛酸習得的技術,搞不好一點用處都沒有。可是為了修習技術所累積的努力,卻絕非徒勞無功。朝著目標邁進的每一天,本身就很尊貴!
  「要上嘍──!」
  我將氣完全釋放出來,縱身一躍迎擊嘉爾特。
  接著再扭身製造出旋轉──於是明鏡止水的氣便自然而然地集中至右腳,彷彿像是水聚集在揮舞的容器前端一般。
  集技術和努力的大成之作。若是以巔峰為目標的男人、被稱作天才的少女,以及期盼和平的歷史──各自累積的光陰沒有交會,就絕不會誕生吧。
  集中在右腳的力量散發出光輝,化成一道足以驅散烏雲的強烈光芒──!
  「斯拉瓦────!」
  嘉爾特僅憑著蠻力揮舞著手臂,「招式」已從他的拳頭裡完全消失了。
  純粹的暴力──那麼,為挺身面對暴力所編織而成的招式,就沒有輸的可能!
  要比神速之拳更加迅速,以腳跟施展的集大成之踢技──!
  「靜寂、布拉姆交流『屠龍』──!」
  託付在我身上那份希冀和平的心念,以及憑著血肉之軀精益求精的每一天,就連傳說中的魔物都能剿滅!
  在嘉爾特的拳頭命中前,我們的踢技便踹進了他的腦門。

  蘊藏所有心意的腳將嘉爾特的身體劈成兩半,以甚至令人感覺不到阻力的速度直達地面。
  隨後,地面發出了一道光芒,足以貫穿烏雲密布的天空。
  光之奔流想當然耳地吞噬了位在其正上方的嘉爾特。這道光芒,連同邪惡的魔力將嘉爾特的肉體一起消滅了。
  「可……惡──!」
  七零八落地逐漸煙消雲散的嘉爾特,最後微弱地留下一聲怨言,便被光芒吞沒了。嘉爾特──大禍石從這個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集中於一點的氣,直接打進地面有可能會給這一帶留下嚴重的傷害。直衝天際的光之柱,便是為了防止這種情形,刻意設定一個力量散去的地方所導致的。
  這次──看來它也起了個機靈的作用。
  ──不曉得它是否會傳達到夏亞菈那兒去呢?──
  「一定會傳到的……會告訴她一切都結束了。」
  我回應著心中響起的聲音,同時昂首望向天空。
  ……上頭──無邊無際的澄澈天空,宛如她們的眼瞳般毫無一絲陰霾和汙穢。
  可能是出自於大功告成的成就感,這片天空看起來比平常還要美麗。
  真是讓人心曠神怡的天空,好想一直仰望下去。我內心如是想,臉上揚起微笑。
  「斯拉瓦──!」
  「爸爸──!」
  不過,看來也不成的樣子。
  聽見身後傳來了哭得淚眼汪汪的聲音,我露出苦笑。
  我心中的雪莉露這次似乎也感到有些困窘。
  ……漫長的戰鬥告一段落了。不僅是對我而言──對那些默默守護這個世界的輝石相關人士亦同。
  「真想讓他們──瞧瞧這片天空啊。」
  我低聲呢喃後轉過身去,見到蘇娜她們跑了過來。
  ……看來這次不會倒下了。些微寂寥的情緒混雜在心中,我為了克制住某物不讓它奪眶而出,再次抬頭仰望著天空。




  最終話 此後


  結束和嘉爾特之間的戰鬥,經過了三個月左右的時間。
  已過了最冷的時節,開始變暖的這個季節,正是殷殷期盼春天到來的時分。
  這時,我們造訪了獸人之國。
  為了跟一名必須向她報告的人物,傳達戰鬥的始末。
  「原來如此吶……輝石和公主。這我倒是初次耳聞。」
  大致解釋完一輪後,坐在我眼前的少女啜飲了一口茶杯裡的液體。
  她的反應比我料想的還要輕鬆許多,使我不禁差點感到脫力。
  真是的,明明是曾經勝過一次的對手──雖說是請她依我的方式一決勝負──但總覺得敵不過她的念頭遲遲無法消散啊。
  「……該怎麼說呢,您真是一派輕鬆。」
  「嗯,事情都結束了吧?照你的個性,應該第一個就先找伊瓦歐報告過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吶。」
  這名少女擁有比我稚嫩的外貌,講起話來卻更為老氣橫秋。
  一旦面對亞那滋大人便自然而然地露出苦笑的自己,讓我覺得有點沒出息。
  ……沒錯,我們現在來到了休烏。為了向在我們的旅途中給予莫大協助的人物──亞那滋大人報告兼道謝。
  亞那滋大人和伊瓦歐師父之間有著深厚的交情,她也為了禍石相關之事煞費苦心。看她十分擔心我們的安危,應該也很在意事情的發展吧……我們是帶著這種想法造訪此處的。
  「啊,硬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做得好』吧。你真的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哈哈,謝謝您的稱讚。」
  攤開扇子露出笑容的亞那滋大人,就如方才所說的一派輕鬆。
  儘管從那張笑容可以看出她的心情極佳,不過她還真是個難以捉摸的人物。
  「但是!既然如此就早點來跟我報告呀!那個叫什麼禍石的還是其次,我可是頗在意你們是否安好喔!別看我這樣!」
  亞那滋大人話鋒一轉,將收攏的扇子氣勢十足地指向我們,皺起眉頭如是說。
  即使態度如此輕鬆,她掛心我們卻是無庸置疑的吧。
  畢竟我和她之間有著一言難盡的交情,而且她也當蘇娜等人是好朋友。
  會動怒便證明了她的那份心意有多麼強烈。
  「非常抱歉。我想處理一些瑣事才會先到米萊菲亞一趟,結果那邊拖得有點久。」
  「唔,這樣嗎?既然你先跟別人有約,那就沒辦法了……」
  因此,儘管只是些微的程度,但我老實地低下了頭。只要好好道歉,亞那滋大人便會消氣了。
  「不過,竟用了三個月左右,還真花時間吶。你又攬上什麼麻煩事了嗎?」
  於是,話題自然地轉換成閒聊。
  我們兩個雖然外表很年輕,不過內在卻是個老人家。老人往往喜歡閒話家常。
  話是這麼說,亞那滋大人深入詢問的事情當中,也包含了我不願想起的回憶。
  「唔──要說是倒也沒錯……」
  「喔喔?那還真令人在意吶。」
  我不禁表現在態度上,於是亞那滋大人的興趣便完全集中在上頭了。
  不多學著點如何隱藏情緒,便贏不過這個人啊。
  「哎,發生了許多事。比方像是告訴研究禍石的少女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有熟人追著我來找架打──」
  我回想起在米萊菲亞度過的時光。
  去告知莫妮卡禍石相關之事的時候,我體會到所謂學者性格的恐怖。我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住在研究所裡,所以是個挺不錯的經驗,但我可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之後有意思的是,道格拉斯來拜訪我了。當我有些被和平沖昏頭地在米萊菲亞閒晃時,忽然有人帶著接近「明鏡止水」的無色之氣拳腳相向,實在是讓我嚇了一跳。
  為了替過去的事贖罪而四處奔走的道格拉斯依然裝得一副痞樣,但那股氣完全透露出他本人內心的想法,真的很有趣。
  不過,我也遇到了困惑的事。那是在和傑司達對飲時發生的。
  當我講述著在米萊菲亞度過的日子時,話題也慢慢說盡了──明明如此,亞那滋大人的雙眼卻熠熠生輝。話題差不多只剩下我不願回憶的事情了──這麼一來只能說了。
  我吐了一口摻雜著苦笑的氣,亞那滋大人反倒一副期待已久似的樣子。
  「……哎,總之我是很樂在其中──不過也有困擾的事發生。」
  我說出來的是──前往友人之處履行約定的事情。
  「我有一個叫作傑司達的朋友……從前世就結下斬不斷的孽緣。我之所以會慢了點離開米萊菲亞,基本上都是這傢伙的錯。」
  結束了和嘉爾特之間的戰鬥,我們理所當然地回到米萊菲亞,到處完成約定。
  我和傑司達說好,回去後要跟他一起喝一杯。覺得能夠守約而心情暢快的我,在滯留於米萊菲亞的初期造訪了傑司達的宅邸。
  當然,傑司達也知曉狀況,於是詢問我發生了何事。
  「我在那兒告訴他來龍去脈後,他嚎啕大哭,讓人料想不到他一把年紀了還哭成那樣……我們平常是會互相鬥嘴的交情,不過都承認彼此的實力。看到自己欣賞的男人難看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都不曉得該傻眼還是該覺得他沒用了……真的很辛苦。」
  我告訴他狀況的結果便是如此。他身為黑暗武術界的首領,有著許多別名和臭名。看到這傢伙為了孫女的事大哭大叫,那些別名好似一個個在我腦中浮現又崩解,「我的勁敵究竟是……」讓我當真如此煩惱了好一陣子。
  「哈哈哈!哎,別這麼說。我們是不明白,可是有個孫女的爺爺這樣也莫可奈何吧……你想想伊瓦歐那傢伙。」
  「……嗯,說得也是吶。」
  亞那滋大人眼中的伊瓦歐師父,便像是我眼裡的傑司達。
  見到變成笨爺爺的伊瓦歐師父,亞那滋大人想必也百感交集吧。但最尊敬的師父被拿出來做比較,讓我受到了雙倍的傷害就是了。
  「唉……不過,很高興能聽到這些有意思的事。繭居在這種深山裡,總是會渴求外界的刺激嘛。」
  她似乎暫且滿意了。
  ……雖然我這邊還有很多話題,像是蕾蒂絲對我大哭之類的,那就留待下次有機會再提吧。
  「對了,聽你這麼一說,我有點在意起雪莉露她們的事情來了。」
  將我的所見所聞大略說過一遍後──亞那滋大人提到了不在此處的人。
  接著──一陣徐風吹進了起居室。寂靜隨著澄澈的聲音造訪而來。
  亞那滋大人露出溫暖的目光,對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的風嘆了口氣。
  「那麼,我找她們過來吧。」
  「啊……也好,就拜託你了吶。」
  我掛著微笑說道,於是亞那滋大人猶豫了一會兒後出言拜託我。
  我輕輕闔上眼睛,集中精神。
  就在這樣的一瞬間──
  「斯拉瓦!找我嗎?」
  雪莉露隨著活力十足的聲響現身了。
  「嗯,亞那滋大人也差不多想跟妳們聊聊了。」
  「嗯,好呀!」
  「喔……喔……怎麼,感覺妳比先前還有精神了吶?」
  由於她身為精靈之故,外表不會有劇烈變化。然而,確實大幅成長了的雪莉露一出現──亞那滋大人感到困惑的同時,卻也連連點著頭。
  ──自從和嘉爾特一戰以來,我和雪莉露便能夠以心念進行簡單的溝通。
  由於利用輝石的力量進行了暫時的同化,兩者的靈魂產生了連結──記得這是莫妮卡的見解吧。一想到為此在研究所住了好幾天,苦澀的心情就湧了上來。
  雪莉露精神百倍地以自己的觀點述說事情始末,亞那滋大人便露出了一臉疼愛似的溫暖微笑。
  ……那之後發生了一些事,我和雪莉露得以恢復原本的狀況。現在我的頭髮──變回了父母賜予我的紅銅色。
  『不好了……!雪莉露沒有醒來!』……要怎麼跟如此慌張失措的蘇娜說明才好,我可是傷透腦筋呢。
  雪莉露的靈魂藉由輝石的力量轉移到我身上。當然,沒有人擁有好幾個靈魂,所以靈魂出竅的她身體變成了一具空殼,陷入介於沉眠和死去中間的狀態。她只有發出極細微的均勻呼吸聲,雙眼則是緊閉著。戰鬥結束的喜悅也僅在片刻間,蘇娜、艾爾瑪──還有我都深陷於悲痛之中。
  雖說靈魂在我體內生存著,但雪莉露的身體變成了呼喚也毫無反應的軀殼。沒有身體僅有靈魂的狀態,和死亡沒有太大的差異。
  未來還有許多可能性的年幼少女──同時也是我所愛的女性被迫陷入此種狀態,讓我們痛切體會到這場戰鬥中有了這樣一個犧牲。
  ……但在這時,我體內的雪莉露拋出的震撼發言,凍結了我們的時間。
  就結果來說,那正是雪莉露能像現在這樣靠自己的身體四處走跳的理由,所以倒也不是壞事──
  「喔,你們隨時都能再次合而為一嗎?連內心都緊緊相繫的兩人真令人羨慕吶。」
  晚了一步才發現雪莉露已經講到那兒的我,為了離開現場,抑制住氣息前往房間的入口。
  「那我可真想親眼瞧瞧。對吧,斯拉瓦?」
  ……問我為什麼?因為我早料到她會這麼說。
  哎呀,由於我把視角轉到了回憶上頭去,一直到了為時已晚之際,才發現雪莉露將事情說到最後代表何種意義。
  不知不覺間,亞那滋大人牢牢地扣住了我的肩膀。
  看來只有死了那條心。
  「吶吶,斯拉瓦!亞那滋大人說想看我們合體!我們讓她看看吧~」
  我可沒漏看說到「合體」這個詞的時候,亞那滋大人露出的低俗笑容……真的搞不懂,這個人怎麼有辦法成為明鏡止水的使用者呢?
  即使怨嘆沒天理,狀況也不會改變。乾脆放棄比較好吧。
  「嗚……我知道了。那我們到外頭去一下……」
  「無妨,就在這裡做吧。」
  然而,就連唯一的妥協之處也被她看穿了。
  「我可是個堅強的女人,無須顧慮我。好了,讓老太婆瞧瞧弟子們和睦相處的模樣吧。」
  而且她就只有在這種時候,會徹底活用自己身為「長輩」和「師父」的立場。
  ……如此一來,光憑我是束手無策了。今後該鍛鍊的是腦袋的靈活程度嗎……我內心如是想,同時走向雪莉露。
  「……那麼,那個,要上嘍。」
  「隨時來吧。」
  雪莉露格外地起勁,我也無法拒絕。
  ……沒錯。就在我們內心浮現「雪莉露是不是沒辦法回到原本的身體」這樣的不安時──
  雪莉露若無其事地斷然說出方法,讓我們都僵住了。
  『親一下就會變回來了!』
  ……仔細想想十分單純。既然是以吻交付力量的,那麼就能以吻還回去。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想不到──說不定我們也意外地純真呢。
  我將閉上眼睛的雪莉露擁入懷中,略顯猶豫地與她唇瓣相疊。
  ……於是雪莉露便流入我的體內──而後我溫柔地讓她失了魂的身體坐在一旁。
  我並不討厭這個行為本身……應該說喜歡才對……但就是不習慣在別人面前做。
  「喔喔……雖然有聽說了,不過親眼目睹還是讓人吃驚吶。一頭白髮和蒼藍眼瞳,頭髮也變長了是嗎?」
  亞那滋大人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們看,東戳戳西戳戳的,還發出低吟。
  這不禁讓我想形容為「好像在看什麼珍禽異獸一樣」,但事實上確實很稀奇,所以也無可奈何吧。
  「……話說回來,還真是驚人的力量。這下子世界也高枕無憂了吶。」
  最後觀察了我們的氣之後,亞那滋大人便敲敲我的肩膀說:「可以變回去了。」
  我放低姿勢到坐著的雪莉露之處,和她相吻。
  「怎麼樣?很帥氣吧~」
  「是呀。妳有個好老公呢。真是羨煞死人了,雪莉露。」
  「嘿嘿嘿~」
  回到原本身體的雪莉露活力十足地站了起來,臉上浮現出感覺不到一絲邪念的燦爛笑容。
  唔唔,她似乎不是很介意在別人面前接吻……只有我一個人耿耿於懷嗎?
  依雪莉露的說法,我們已經有更深的聯繫了,和喜歡的人親嘴這點小事一點都不害臊。希望她把這份膽量分我一點。
  ──總之,哎,這就是我的近況。
  我們現在正進行著探訪世界珍奇之處的旅行,來到休烏的目的也不僅是為了向亞那滋大人報告。在這個經常被評為「世上最美」的國家觀光,亦是其中一個目的。
  開口說想要重新環遊世界的人,是雪莉露。
  她感覺夏亞菈寄宿在自己變得蒼藍的眼眸當中,所以包含曾經去過的地方在內,還想再旅行一次。這便是這趟旅行的理由。
  ……既然雪莉露都這麼說了,那就一定不會錯。至少我是這麼希望的。
  我不經意地從窗戶望向天空,於是見到一整片澄澈的藍天。今天也是個好天氣。
  「雖說是我推波助瀾的吶,但沒想到你會和雪莉露結合吶。悖德感應該很強烈吧?是吧?是吧?」
  「唔唔?您……您忽然說些什麼啊!……我只是單純地尊敬雪莉露,想和她共度相同的時光罷了,還沒有做那種事……!」
  「你說啥……?清……清白的嗎!你們還是清白之身嗎!」
  「清白?什麼意思?」
  ──諸如此類,連枯槁下來的閒工夫都沒有,就是最近的現況。
  就算拯救了世界的危機,怡然自得的時光也僅有一時半刻。
  不如說,自從我立誓要和雪莉露白頭偕老之後,感覺每天變得愈來愈繁忙了。
  「唔唔,那麼我也還有機會嘍?……真是愈想愈可惜。吶,斯拉瓦,旅行結束後你還是到獸人之國定居吧。拯救世界的英雄養個三妻四妾也不成問題吧?」
  「問題可大了!」
  「是嗎?但我認為和大家永遠在一塊兒會很好玩!」
  看來她在我們先前造訪時說過的話,並非統統都是玩笑──雪莉露如此附和著老調重彈的亞那滋大人。
  該說雪莉露這孩子太善良,還是不太執著呢……看到她缺乏那方面的知識,我便心想果然還是得常伴她左右才行。
  感覺萬一連雪莉露都成了我的敵人……應該說抱持對立的意見,我便會陷入四面楚歌的窘境。
  「我都聽到了!」
  「可別忘了我們!」
  「艾爾瑪!蘇娜!妳們……」
  因為,還有兩個人對這方面的話題很敏感。
  最近的頭痛來源在百花齊放的狀態下齊聚一堂,而我則是按著腦袋。
  「吶,你就死了心吧,斯拉瓦。不論是過去或今後,肯定都不會有這麼多人思慕你了喔。」
  「就是說呀。反正雪莉露都說可以了,你就老實點嘛,好嗎……?」
  至今我仍不明白,是什麼東西讓她們如此勇往直前的。
  「你還真倔強吶。不然若是你落敗就娶人家如何?這對彼此也是很好的激勵吧。」
  「不錯耶。師父,今天起就請您多多鞭策了!」
  「把武術拿來用在這種事情上不好吧……妳不要也來湊熱鬧啦!」
  第一站先來到獸人之國是個錯誤嗎?應該等艾爾瑪和蘇娜的失控稍微收斂一點再來才對嗎?──我如此抱頭苦惱。
  「嘿嘿嘿,今後你可辛苦了,斯拉瓦。」
  「雪莉露……若是妳也來幫忙阻止我會很開心的……」
  「擔心啥,不要輸就好啦。你可千千萬萬別大意喔,帥哥。」
  事態不知不覺間拋下我而逕自發展下去。對此我湧上了一股無力的笑意。
  難得打倒了世界最強的敵人,之後的日子卻要比至今還來得輕忽不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不過除了這點,倒是理想的生活就是了。

  和最棒的朋友們環遊世界,同時切磋砥礪。有她們這樣的天分,我們彼此互相超越的日子,總有一天一定會到來的吧。
  那應該不會是太久之後的事。
  ……我是這麼認為的啦。
  「我還想獨占你,所以你可別輸喔,斯拉瓦。」
  這樣子我不就得拚死修行,避免被超越了嗎?
  連回嘴的力氣都沒有,我輕輕彈了一下雪莉露的鼻子。
  她開心地緊閉雙目的模樣相當可愛。
  ……雖然和預料的狀況大相逕庭,但看來努力不懈以免敗陣的日子還會持續下去。
  我得精益求精,才不會不小心被她們將了一軍。
  武藝精研百餘年。無論是至今為止或從今以後,這條路都會不斷延續下去。
  既然身為精靈,感覺距離終點還有好長一段路途呢──




  後記
  
  
  首先感謝您拿起《武藝精研百餘年,轉世成精靈重拾武者修行》第十集。我是赤石赫々。
  
  寫到了第十集的《武藝精靈》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
  個性三分鐘熱度的我,能夠以完結的形式漂亮地走完十集這段漫長的道路,都是多虧了負責繪製插圖的bun150大人,以及責任編輯。最重要的是多虧了支持我到現在的各位讀者,真的很感謝……!
  
  自從我在「成為小說家吧」開始寫《武藝精靈》後,發生了好多事情。
  既有邂逅,亦有別離。這絕對不是一條輕鬆愉快的道路,但如今回想起來,都是我無可取代的回憶。
  能夠像這樣覺得「結束了啊」而湧現溫馨的情緒,就是我受到旁人眷顧的證據吧。
  
  仔細想想,我已經寫小說十年了。雖然根本之處毫無改變,不過重新閱讀從前寫的東西會竄過一陣羞恥的情緒,我想稍微有些成長了吧。
  過去我是以所謂的「劇本形式」寫故事,也沒有用什麼譬喻表現,就只是將故事內發生的事情寫下來,所以這點確實有長進了吧,大概。
  就算跟當時的我說「十年後你會在那個富士見Fantasia文庫出小說」,他也不會相信吧……
  總之,看到這樣的我都變得能夠寫出在某種程度上構成小說體裁的文章,使我理解到「堅持就是力量」這句話的份量有多重呢……讓容易厭倦又沒毅力的我銘感五內。
  不過,今天就讓我挺起胸膛說「我完成了一部長達十集的故事」吧!
  
  那麼,接著來聊一些半摻雜著宣傳的話題吧。
  這只是個可能性,不過要在此通知各位,我在「成為小說家吧」那裡寫的《武藝精靈》結局或許會有點不同。
  《武藝精靈》的結尾我有想了兩種。
  而這次書籍是採用了較快樂的版本──是這樣的前因後果。
  因此,如果時間精力允許,我想將書籍未採用的結局寫在「成為小說家吧」那兒。
  若是各位不嫌棄能夠賞臉過目,我會很開心的……!
  哎,不過計畫仍未定就是了……
  總之,我還會寫一些故事下去,有興趣的話還請前往閱覽。
  
  宣傳也結束了,篇幅還剩下很多。
  所以接著我們來稍微聊聊過往回憶吧。
  開始執筆《武藝精靈》到寫這篇後記的時間點,已經過了三年以上。
  這三年轉瞬即逝,不過回想起來其實很長……而我自己也面臨了重大變化。
  方才我說自己很三分鐘熱度,也因此,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好好完成一個故事。
  構思故事的時候,我會確確實實想好最關鍵的地方和結尾,不過基於興趣隨手寫寫的小說,經常連關鍵處都寫不到。撰寫過小說的人,應該都有「明明是腦中有個想描寫的場景才開始動筆,結果在寫到那兒之前就失去動力,故事也停滯了……」的經驗吧?
  我老是會那樣子,也有過「與其置之不理,乾脆草草完結」的經驗。不論是確實完成自己想描寫的場景或是完結一個故事,《武藝精靈》都是頭一遭。
  總覺得這樣初次完成一個故事,且讓各位讀者看到結局,我才得以將「菜鳥寫手」的「菜鳥」這個部分拿掉。光憑我這個虎頭蛇尾的人一己之力,是無法讓一個故事走完的吧。我打從心裡認為,這都多虧了閱讀《武藝精靈》至今的各位。
  雖然我還沒辦法從「菜鳥作家」這個稱號拿掉「菜鳥」,不過今後我想對外自稱為寫手!
  
  寫出這些心底話,剩下的篇幅也終於變少了。
  儘管我先前抱有「這頁數很多耶」的想法,結果以感謝的心情寫著寫著,卻甚至深感不足了。
  
  最後讓我再次致謝……插畫家bun150大人,謝謝您賦予角色們魅力十足的設計,以插圖的方式呈現他們。
  謝謝責任編輯總是陪我熬到截稿的最後關頭,還給我許多鼓勵。
  以及閱讀《武藝精靈》至此,買了書的各位讀者。各位賜予了我這個小說家最重要的「動力」,真的萬分感謝!
  尤其是留下感想還有寫了粉絲信給我的讀者朋友,這可是我至今為止的人生中屈指可數的喜悅喔!
  
  那麼,容我將《武藝精靈》寫到這裡。
  但願能在其他故事中和各位相見……!
  
  赤石赫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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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3

10000
Acekiller 王爵
這作也完了呀
感覺結局也完滿呢
最後是雪莉露也是必然

5 年前 0 回復

liudai1214526 公爵
这个小说不温不火就这么完结了,感觉算是半后宫结局吧?
能看到完结就算是福分了…

6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萬歲完結了  最後終於還是過著快樂人生 

6 年前 0 回復

390652650 伯爵
嗯    感触良多的     然后是完满欢乐的后宫结局          期待作者在《成为小说家吧》上的另一个结局      最后是完结撒花  感谢录入

6 年前 0 回復

ku6 伯爵
又一部完结的小说,happy end最喜欢

6 年前 0 回復

eve556613339 皇帝
感謝錄入
竟然完結了啊

6 年前 0 回復

jeff1028 公爵
完結拉!!!! 感謝分享!!  喜歡后宮結局!! 大家都幸福最棒了~~~~

6 年前 0 回復

LzNO_Hentai 皇帝
佛系发自购,以前用的图床挂了,要插图左转下载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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