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间人间]6天6人6把枪 结[台/繁]系列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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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天6人6把槍 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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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入間人間
  插畫:深崎暮人
  譯者:鄭人彥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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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說,那個叫木曾川的殺手,你聯絡得上嗎?」
  『聯絡……又不是工作夥伴。叫我幫你?』
  「我覺得你欠的人情可不算少。」
  『唔。』
  「只要你幫忙把人找來,我就有把握收拾,不會另生事端。」
  『說起來,木曾川怎麼會惹禍上身?』
  「他想對我妹妹不利。」
  『哦,這樣啊。』
  「我並沒有寵自己妹妹,但我認為保她安全是兄長的義務。黑田,關於家妹的事,我還想在最近找機會到你那裡問候。」
  『什麼?……原來如此……要問是誰啊……喏。』
  「?」
  『喂?你聲音變嘍,聽起來不太對勁。』
  「這聲音……最近似乎有聽過。」
  『您哪位?』
  「我才想請教你是哪位。」
  『唔~~……我有預感,報上名字會相當不妙。』
  「雖然我心裡不無想法。」
  『可惡,你在黑田那裡對吧!你有向他打聽我的下落嗎?』
  「你還不是打算戳我的要害?』
  『我問到的已經夠多了。反正回頭我就會扛著火焰噴射器把你解決。』
  「敢對我妹妹出手,你才要做好心理準備。」
  『哼哼哼。』
  「呼嗯呼嗯。」
  新城雅貴
  陶藝家綠川圓子的徒弟,真實身分是……?

  首藤祐貴
  高中三年級。開槍的當事人。
  黑田雪路
  二十出頭的殺手。
  花咲太郎
  蘿莉控「不靈光偵探」。
  時本美鈴
  小學六年級。相貌端正的少女。
  岩谷香菜
  大學六年級(並非誤植)。
  綠川圓子
  陶藝家。收了金髮西裝青年為徒。
  六人圍繞著槍的故事──結局將至。


  綠川圓子

  綠川圓子屬於不會把事情久擱於心的人,也可以說她缺乏堅持。間隔一晚在山上迎接早晨以後,昨天那場風波已經不特別令她煩心了。個展固然是加強與顧客交流以爭取資金的重要機會,但被迫中止也無可奈何。
  綠川在以往人生中,並非全無突然碰上這種荒唐事的經驗。她既沒有預先得知自己會與父母生離死別,體驗過的失落更多得是。
  她離開作為寢食之處的小屋,一邊曬著晨光一邊扭腰做伸展。簇擁成串的太陽光圈令人眩目。然而天氣似乎僅有片刻晴朗,太陽立刻就被遮在厚厚雲層的另一邊了。
  綠川將腰骨拉開兩次發出聲響,然後望向徒具庭院名稱的荒地。
  包含那些遭廢棄的失敗作品,自從有徒弟幫忙打掃以後,空間算變得開闊了。遠方山丘綠意盎然,像在保護綠川不受熱鬧人煙侵擾。
  體操做完以後,她把毛巾綁到頭上,將頭髮大略做個整理。
  不這樣就不自在,而且什麼事都做不了。綠川有這種強迫觀念。
  她一邊走向用於作業的工坊,一邊回想昨晚路上遇見的老先生。
  對方帶著大型圓鍬,但不知道是否為同行。與其說那是爬山的裝扮,感覺更像在沙漠闖蕩的模樣,然而這附近的土要是被那個老先生亂挖,對綠川來說也會構成問題。綠川用的材料不乏從山裡取得的黏土。當然,綠川並沒有徵求過山地主人的許可,不過在有效活用黏土這方面,她倒是懷著些許偏頗的自信。
  綠川走進作業處,就近拉了椅子坐下來。然後她立刻又起身,開始到處走動。
  她覺得好像忘了什麼才會起身探尋,不久便在胃袋裡找到答案。
  「對了,早飯……」
  綠川轉頭,卻不見徒弟的身影。一發現對方不在,她的腳步就變得沉重了。從徒弟擅自住下來以後,綠川都把吃飯的事情交給對方打點,因此要自己做飯會讓她感到抗拒。
  一餐無妨吧。
  怕麻煩的綠川得出這種結論。接著她回想自己昨晚有沒有吃過什麼,並且隔著衣服按著肚子,工坊裡就冒出了探頭窺伺的身影。綠川抬起臉龐,探頭的是她那自稱的徒弟。
  對了,他好像有說過會晚回來──綠川現在才想起來。
  因為昨天幾乎是個別行動,綠川甚至都快忘了有他這麼一個人。
  「對不起,我這就回來了。」
  假惺惺到了極點的灑脫儀表與口氣。平時形容會再補上身段這一點,但今天早上他半蹲著,似乎連餘裕也沒了。徒弟新城滿頭大汗,背後還扛著年輕女性。此外,他的外套鼓得不尋常。
  綠川默默地看著新城讓女子坐到椅子上。那是我的位子──她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仍然在抗議。新城一邊曖昧地笑著打哈哈,一邊告訴四肢伸直放鬆的女子。
  「妳不用再裝睡了。」
  被擱在椅子上的女子依舊閉著眼睛,只有嘴角鬆開。
  「假如我人醒著,照哥哥的個性會說腿沒事就自個兒走吧?」
  「妳很了解嘛。」
  新城一嘆氣,有條狗就從他鼓得怪模怪樣的外套裡探出頭來。臉型修長,適合用瘦弱來形容的狗。新城從衣服下面趕牠,牠就跳了出來,在工坊裡到處走。綠川用目光追尋那條腳步像漩渦般打轉的狗,狗似乎也察覺到她的目光而抬起臉,還走向她的腳邊。一瞬間,綠川退縮似的彎了腰。
  「唷。」她面無表情地向狗打了個生硬的招呼。
  綠川不擅面對包含人類在內的哺乳類。
  她並不是怕,而是窮於應對。
  「老師。」
  「怎樣?」
  「老師?」
  三人各有各的反應。新城叫了聲老師,被叫到的綠川一臉不情願地應聲,聽見他們如此互動的女子因而偏頭。「我立刻解釋。」新城朝女子短短交代過以後,又繼續說道:
  「雅,這位是陶藝老師。」
  被稱作雅的女性微微點頭回答:「啊,就是你提過的……」
  對綠川來說,被鄭重介紹成老師並沒有多順耳。
  「然後呢,老師,我有個不情之請,這傢伙……是我妹妹,能不能收留她一會兒?」
  「咦?不好,這樣會干擾到我。」
  綠川明顯蹙眉,並以態度表達出困擾。在這種情況下不會含糊其辭就是她的為人。原本她便希望在生活中盡量減少與他人相處,才有如此現狀。何況朝新城所謂的妹妹隨便看一眼就可以發現她外露的右臂纏了多到誇張的繃帶。露骨至此,即使是不問世事的綠川也嗅得出其中有問題。
  「是啊,妳就是這樣的人。」新城似乎心情很好地聳肩,還順勢低下頭請託。
  「一陣子就好,都交由老師處置。再說在這裡應該安全。」
  「聽我說。」
  「還有狗也拜託妳了。」
  自說自話的新城不予商量就匆匆離去。綠川對此實在無法用「是嗎」虛應了事,開口呼喚「喂喂喂……喂!」想從背後把人叫住,手腳卻使不上力,連出聲的音量都不夠。她恨自己空著肚子。
  「他衣服裡八成都是毛,居然直接就走啦?」
  真是急性子──被介紹為妹妹的女子一臉開心地目送新城走。隨後,她看向綠川。
  「我叫新城雅,那人的妹妹。呃,我這條右臂……是被街頭砍人魔傷到的。」
  「是嗎?」
  綠川對女子的自我介紹不表興趣,只給予最低限度的回應。
  「大都市真危險呢。話雖如此,這裡好像也有滿多蜜蜂。」
  新城雅稍稍繃緊左臉並看向窗戶。在玻璃窗外,伴隨好似讓人後頸發涼的鼓翅聲,映著那些飛蟲的蹤影。牠們「叩叩叩」地用身體撞窗子,綠川卻沒多放在心上,她反而對歇在自己腳邊的狗感到困惑。小作讓步,幫徒弟收留受傷的妹妹還能理解,但這條狗又怎麼來的?連解釋都被省略的這玩意讓綠川吃不消。狗不知道是睏了、累了或肚子餓,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小屋那裡會有適合讓狗進食的東西嗎?
  「家犬?」
  為了尋求關聯性,綠川問新城雅這是不是她養的狗。新城雅瞇眼否認。
  「唉,那條狗好像討厭我,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黏著我哥哥……」
  想聳肩的新城雅大概是忘記右臂有傷,痛得臉色發沉。
  或許是一不留心動到傷口的關係,新城雅捧著傷口蜷縮身子。
  「啊哇哇哇,好痛,痛痛痛……」
  綠川並未開口關心痛苦的新城雅。她望著那張低下頭且劉海凌亂的臉孔,感覺到對方確實和徒弟有相像之處。並非五官像,而是身上能感受到類似的氣質。
  照目前普羅大眾的觀感,瘦的人會比胖的人有魅力。
  新城兄妹都符合這套觀感,身材纖細。
  不,綠川重選形容詞。
  輕薄。
  因此他們乍看下顯得有魅力,實則不然。
  「真不方便……不過虧我還能活下來……」
  新城雅自言自語似的發牢騷,後來傷口疼痛似乎緩和了,她仰望綠川。
  緊接著──瞧,就是那副笑容。綠川感到傻眼。
  過度追求對人親切,變得油條又無法捉摸的微笑。
  感覺不像人的臉,綠川只把那當成無花紋的盤子底來看。
  「在我哥哥回來以前要請妳關照了,陶藝老師。」
  綠川幾乎無視於看得見結果又不明瞭的問候,只顧在嘴裡嘀咕。
  何必來打擾陶藝老師,去找個「醫生」才對啦。她心想。

  花咲太郎

  「子彈沒裝在裡面嘛。」原本在整理文件的太郎被對方如此抱怨而抬起頭。
  委託太郎找手槍的男子正在會客室的另一邊發飆。太郎明目張膽地謊稱昨晚從首藤祐貴那裡搶來的手槍就是對方要找的東西,並且交了出去。對非法物品隨便深究,難保不會招來意外之災。光是沒把東西送交警方,客戶就該體諒他的好心了。這是太郎肚子裡的想法。
  事情要從兩天前的委託講起。無論怎麼想,眼前的男子都是因為搞丟了真槍才會委託這項不乾淨的差事,要太郎幫忙找。太郎認分地接下工作,隨後他在昨天發現了攜帶手槍的逃犯首藤祐貴並順利地搶回槍。接著他就向客戶表示東西找到了,還明目張膽地交差了事。
  所以嚴格來講,那並不是男子弄丟的手槍。
  聯絡上以後,對方立刻提議要來拿。太郎本身也不希望長時間保管手槍這種玩意,因此他約了一大早見面交貨,客戶確認完卻是這種反應。這對太郎來說在預料之中,對方沒抱怨子彈以外的部分,反而可以證明那把槍跟他要找的是同一種款式,太郎甚至鬆了口氣。
  「模型槍根本不需要子彈吧。」
  「咦?你胡扯什……也、也是啦。」
  客戶自己撒的謊被端上檯面,目光和言詞都變得閃爍。
  太郎看都不看對方的反應,眼睛從容地落在文件上。
  最要緊的付款手續辦完之後,客戶連手槍都忘記要藏,就縮著肩膀離開事務所了。無論有什麼理由,沒裝子彈的槍找回來八成也沒意義,這一點太郎能理解,但他不會同情。
  整理好文件的太郎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瞥向隔壁的空位,揣度同事的工作進度。今天大概還是在找狗吧。假如還沒完成,或許幫個忙比較好。實際上,太郎隸屬的小事務所只有他和那個同事在幹活兒,其中一邊閒下來就要協助對方工作,這是他們不言中的默契,太郎也常得到那個同事幫忙。
  等對方到公司就一塊出門找狗吧──太郎心想,結果手機響了。會一大早就違背常識打電話給他的人數也數得出來。
  太郎帶著好似閉了一邊眼睛的凝重臉色確認是誰來電,就發現跟他最先想到的人一致。
  是木曾川。太郎曾考慮過不甩對方,來電聲在一片安靜的辦公室卻莫名刺耳,似乎有聲音在牆壁和天花板之間反彈的幻覺閃過眼前。情非得已,接。
  「找我幹嘛?」
  『早安啊。』
  「早過頭啦。」
  大概是答話不經思考的關係,太郎講話絲毫沒有修飾。
  他跟木曾川交談總是如此,因此就算要回想也往往想不起來。
  『假如我今天到傍晚還沒死,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即使如此,聽對方劈頭這麼說,太郎就不能放空腦袋虛應了。
  「啥?怎樣,你遇上什麼危險了嗎?」
  太郎想起木曾川昨天來電商量的事情。不過,他不打算牽扯太深。
  木曾川態度輕浮歸輕浮,但他終究是以殺人為業。
  跟殺手來往似乎容易削弱這方面的良知,因此太郎不時會自律。
  『假如運氣不好就是今天,好的話大概可以撐到明天。沒想到我的名聲也滿響亮的。』
  開朗的困擾之語讓人分不清是高興或頭痛,太郎只能感到傻眼。
  「我聽不出所以然來。反正你自愛點。」
  太郎覺得自己回答得莫名其妙。然而,實際上他也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
  奉勸對方自愛也挺怪的──他心想。
  『好好好。拜嘍。』
  木曾川主動掛了電話。平時他都會鬧到最後一刻才掛,所以這算鮮事。
  或許事態就是那麼嚴重。太郎朝掛斷的電話望了一會兒。
  於是這次換成事務所的室內電話起反應了。既然如此,太郎只好甩開手機,並且在拿起話筒前先清嗓。會打來事務所的電話內容當然以委託工作為主。
  由於是大清早來電,儘管急迫程度讓人有不好的預感,太郎仍接起電話。
  「您好,這裡是神守偵探社。」
  『哦,這麼早就有人接啊。』
  女性的嗓音,年輕有勁,而且精神飽滿。雖然對太郎來說不算年輕。
  『真有工作熱忱耶~~』
  「不敢當,因為我們有其他案件要向客戶報告。那麼,您有工作要委託嗎?」
  『啊~~不對,我委託的是另一位,不曉得你知不知情就是了。我有拜託你們找狗。』
  「是的,我了解。呃……二条終小姐。」
  太郎一時無法想起就看了隔壁的桌子確認。對方似乎是歌手,但太郎對此並沒有涉獵。
  『對對對。我想講的就是關於狗的案子。』
  「好的。」
  『狗是找到了,不過該怎麼說好呢?』
  「您請說。」
  『不知道這算不算追加委託耶。要另外收費嗎?』
  「什麼?」
  『呃,其實呢,我想請你們幫忙找帶著我家那條狗失蹤的女人。和狗一起找。』

  黑田雪路

  黑田雪路不信靈魂之類的東西。他沒有遇過自己的手下亡魂,何況要是有那種玩意,他這門生意就無法成立。正是因為不會撞鬼才買凶──黑田如此認為。
  縱使黑田不信邪,早上到事務所的他仍吃了一驚,因為昨天委託他的少女正坐在訪客用的沙發上。是小泉明日香。臉色依舊慘白,端坐在關了燈的房間裡。這名少女,小泉明日香,是兩天前那起槍擊案的受害者,她的男友在車站中槍喪命。為了委託黑田殺害開槍者,她才會來這間事務所。
  到此為止並沒有問題,但黑田碰上疑問了。昨天他接完工作以後,對方應該已經從事務所離開。黑田一邊動手模仿關門上鎖的動作一邊回顧。他用眼神問:妳是從哪裡進來的?
  「裡面那位借了鑰匙給我。」
  「啥?妳說的裡面,該不會是那個專賣假畫的……他怎麼會有鑰匙?」
  難道這棟大樓的房間都能用同一支鑰匙開?「又不是勇者鬥惡龍。」黑田搔著頭嘀咕。轉頭看去,旁邊有個不記得買過的新壺。
  看了就想砸,但黑田記得自己昨天已經做過一樣的事,只好苦笑。
  壺的事暫且作罷,他看向不知道究竟從什麼時候就在等的小泉明日香。
  黑田多少顧及對方臉色不好,就試著問:
  「有吃早餐嗎?」
  小泉明日香默默搖頭。感覺到眉頭沉重的黑田又問:
  「……要不要吃?」
  小泉明日香微微收起下巴。畢竟是客戶,黑田總不能完全不理。
  坦白講,他想叫她做飯。
  黑田到裡面的房間烤麵包。祕書只有染指他買的茶點,冰箱裡面安然無恙。

  兩人份的早餐簡單弄好以後,黑田端給小泉明日香。
  「不好意思。」
  「別介意。」
  他賣弄似的緩緩揮手。
  「我一直放不下心,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幫我殺他。」
  「……別介意。」
  黑田再次揮手。蒙上心頭的陰影無法拭去。
  莫非對方在委託達成前都會待在這裡?他擔心。
  要把穿制服的高中女生當祕書,黑田也會覺得抗拒。然後,他這才聯想到上班不滿一天的那個祕書。
  結果黑田連對方叫什麼名字也不曉得,連那個自稱美女祕書的女人是何來歷都無從得知。由於他信任仲介,沒想到忙亂中將那女人留在事務所,居然會搞到血濺地板還讓人跑了,徒留空空如也的茶點包裝盒。
  也許開除掉比較省事。黑田冒出這種鬧著玩的念頭。要是那女人回來,有件留在心裡的事情他倒想問一問。
  黑田一邊托著腮幫子一邊盯著牆咕噥:
  「她……跟我之前的上司好像。」
  黑田在自立門戶以前,從事的當然也是承包殺人的行業。那裡跟他這種新興事務所不同,具備相當程度的歷史,更有不少簽約殺手。
  之前黑田任職於那間事務所,也兼任職員。他簽的約反而是以辦公性質的業務為重心,既然資方開出如此的聘用條件,他身為新人也就懷著緊張與落空感答應了。
  說來奇妙,黑田當時並沒有獨自行凶的膽量。
  在那處職場有個男子負責扮演主管的角色,實質功用相當於黑田的上司。
  男子自稱新城雅貴。黑田認為那大概不是本名。
  即使由黑田來看,也會覺得男子外形俊美,還時時微笑著將眼睛瞇得像一條線。對方的頭髮及臉龐線條纖細,更讓他首次體認到有「氣質」這種用於形容人的概念。然而,那個貴公子般的男上司卻也是個感覺不到缺陷而顯得有問題的人。實際上,黑田對於以往所受的照顧懷有感激之情,但是他對新城毫無尊敬或崇拜的想法。他認為對方與自己本質不同。
  那個人與其稱為殺手,更像天生的殺人魔。
  自從黑田由事務所一路跟到動手現場,目睹新城始終不需任何切換就能殺人的模樣以後,他便懷有這種觀感。殺人明明跟努力、決心這些東西沾不上邊,但新城就是能積極為之,連要稱呼為同行都有困難。
  假如自己淪為新城的目標就死定了吧。黑田承認雙方的本領差異之大。順帶一提,如果要徒手搏鬥,黑田就連木曾川都不及。就他所知,這兩人的身手即使在同行中也獨具異彩。可以曉得的是兩邊都天賦異稟。
  當黑田啃著味道有點焦的麵包邊時,新城捎來了聯絡。
  辭職以後,他連對方的聲音都沒聽過。
  『嗨,好久不見。雖然現在問候嫌晚了,還是恭喜你開張大吉。』
  「……感謝。」
  麵包粉黏在黑田的喉嚨,差點讓他嗆到。光是對方打了沒跟他講過號碼的電話來事務所,黑田就覺得背脊發涼。
  『你好像滿活躍的嘛。』
  「哪的話。我只是一項委託都還沒完成的三腳貓。」
  『我不是指那方面。唉,也罷。黑田,我有事想問你。有個叫木曾川的同行,你跟他是朋友對吧?』
  「咦?哎,對啦。」
  朋友的名字從意外的人口中冒出來,使得黑田語帶困惑地承認。
  雖說是同行,雙方的活動據點仍有距離,因此猜不出他們倆有何交集。當黑田納悶時,他上衣裡的手機震動了。誰啊?至少先確認什麼人來電好了──如此心想的黑田一看手機,就「哎呀」地吃驚得瞪大眼睛。是話題中的人物木曾川。
  木曾川這邊也是難得來電聯絡。手機鈴聲好似在替新城的講話聲伴奏。胸口一帶有手機吵個不停,讓黑田不知道該將視線放在哪裡。忽然間,他想通了。
  來電者的用意串聯到一塊,為黑田帶來解答。
  這兩個傢伙在互相打聽。
  同行之間會互相打聽,理由只想得出一種。
  儘管跟新城的電話才通到一半,黑田仍不禁把手機也接起來。
  接著,他將兩通電話分別湊在左右耳。
  『你曉不曉得那個男人在哪一帶活動?』
  『唷~~新城雅貴是你之前的上司吧?你知道他有什麼弱點嗎?』
  雙方各有所求的聲音交疊傳來。
  兩道聲音並未出現左耳進、右耳出的狀況,都在黑田腦子裡迴盪。
  臉孔冒出以鼻子為中心的直線,眼睛則各自偏向左右邊。
  遭作弄的黑田忙得好似要被扯成兩半。
  「慢──」
  慢著慢著慢著──他差點忍不住向雙方求救。

  首藤祐貴

  祐貴一醒,各處傷口的餘痛隨即湧現。
  疼痛拖著尾巴,痛得像被路上行人陸續踐踏,並且讓祐貴的身體變得沉重。他在這兩天所受的暴行,已經凌駕以往人生的累積。第一天,祐貴是被陌生男子痛毆;隔天則是天還沒亮就被戴著魔女帽的男子折磨到昏厥過去。當晚祐貴還被戴著貝雷帽的男子用手提箱掄了一記,力道重得足以讓整個人彎成匸字型飛出去,每隔一陣子就有人對他施暴。
  可是,受到撕身之痛的他依然活著。
  兩天前祐貴所造成的比那種痛更加嚴重。他奪人性命。
  祐貴並不是在為自己傷心。他並沒有喪失肉體。然而,他失去了眾多東西,失去依靠,失去歸宿。他失去了一切,只能無助地發抖。走投無路下打算回家的腳步卻遭人攔截,使他不進不退好似在原地踏步,停留於過去居住的地方。
  祐貴拖著疼痛起身。他選了廢棄工廠當落腳處。這座無人使用的工廠位於一旁有咖啡廳的路上,牆壁、入口和屋頂完全被植物掩蔽。要簡單形容其外表就是綠色的長方體,建地內的建築物無論大小全被植物掩蓋著,以歷史而言有二十五年的歲月。
  祐貴每天都會經過那間工廠前面。他目前人在離自己家不遠的破屋角落。想家的他在回家路上遭受陌生男子偷襲,只好這樣度過夜晚。雖然旁邊有咖啡廳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不過他也沒時間找其他去處。露宿外頭會讓現在的他發瘋,他抱著兩條腿坐在地上,無意識地將右手比成手槍的形狀。但他手邊沒有槍。槍沒了,只剩他犯的罪過。
  祐貴坐在地上,雙眼失焦。眼前一片茫然,他凝望死氣沉沉的地板。
  撥開植物從窗口鑽進來以後,他發現這裡是空氣的墳墓。裡頭充滿了悶熱遲滯而令人不適的空氣,光是坐著就讓人消沉。有植物代為扮演密不透風的窗簾,連空氣流通都求不得。內部地板及牆壁目前仍泛著昏沉的黑色,沒有餘地讓植物寄生。
  工廠外觀從祐貴小時候就沒有變。他讀小學時,每次和朋友經過這間廢棄工廠就會聊到想要有這樣的祕密基地。外觀活脫脫就是渾然天成的祕密基地,過去祐貴甚至對築根於夏日暑氣中的這棟建築、對鐵銹與藤蔓的氣味感到憧憬。
  而目前,祐貴就待在這樣的憧憬之中。
  他抬起臉。
  如今──他動了嘴巴,像希求空氣的金魚那樣開開闔闔。
  眼睛模糊,大粒的淚珠似乎隨時會盈出。
  祐貴在眼裡所映的景象一隅看見有東西在動。
  淚水和感傷瞬間乾涸,腦海充滿警訊。
  他一邊懷疑眼睛一邊確認,就發現對面的死角確實有動靜。
  祐貴緊貼著牆際不動,靜觀情況變化。在心臟跳動的感覺作弄下,他克制住快要蹦出來的眼珠並正視前方,於是就像剛才爬起來的他一樣,人影伸長了。
  動作遲鈍,而且有韌性。對方緩緩起身,撥了撥乾澀的頭髮,是個散發著灰頭土臉氣息的中年人。睡迷糊的眼神和凸脣都沒變,擺在旁邊的帽子被他擱到頭上。
  祐貴在移動時都提心吊膽的,所以不會有印象,但對方是跟他搭同一班電車過來這裡的男子。
  中年男子將帽緣調整到眼前以後,也注意到祐貴了。
  於是,對方一看見祐貴的臉──
  「啊,槍擊犯!」
  就睜大眼睛叫了出來。祐貴的臉頓時失去血色。
  兩天前的事被人一眼看穿,使他的腦袋為之僵凝。
  然而中年男子不管祐貴這樣的反應,還湊過來抓住他的肩膀猛晃。
  彎腰駝背加上踉蹌的腳步,沒想到動作卻異常迅速。
  「我問你,那把手槍你是怎麼弄到的?你買的嗎?你買了槍對吧?」
  悶熱的工廠裡響起中年男子的沙啞聲音。祐貴被抓著猛晃,感覺活像腦子直接受到攪弄,使他的眼珠左右亂晃。隔著中年男子的臉,他的視線正在天花板上掃來掃去。
  接著,中年男子忽然像情緒消退了,又離開祐貴身邊,窩到牆腳。
  他沒有等祐貴回話就大大地嘆氣。
  「可是有子彈射出來,表示你買到的那把不會是假貨。」
  那就無所謂了──中年男子的態度像小孩在嘔氣,還把臉轉到一邊去。
  祐貴一邊感覺到頸子直冒冷汗,一邊玩味似的質疑對方那句發言。
  「假槍……?」
  「好了啦,跟你沒關係。」
  中年男子冷漠以對。和身上散發的氣息一樣,他講話也有種灰頭土臉的調調。
  祐貴望著那道昏暗的背影,在急促的呼吸圍繞下拚命運作遲鈍的思緒。
  每當他想動腦時就好像會開始冒汗。
  中年男子的言行一一成了基底,讓祐貴逐步建立出推測。
  買到假貨。買了手槍。
  以得手方式來說並非不自然。不過那傢伙會立刻想到東西是買來的,就表示──
  他若不是買家,就是賣家。
  男子的態度和祐貴明顯不同,感覺熟門熟道。
  所以──
  「難道賣槍的就是你?」
  這就是祐貴導出的結論。中年男子將整個身子轉過來面對祐貴。
  「喔?你在講什麼?」
  中年男子擺著一副不知情的臉裝蒜。不過從他剛才逼問有沒有買槍的模樣,祐貴心裡已經有了底。
  祐貴咬緊牙關,顯露出怒火還有牙齒。
  無論這算不算遷怒,他打從全身和肚子裡感到火大。
  「都是因為……你要賣那種東西!」
  恨意在齒縫間摩擦,祐貴差點直接撲上去揪住對方。
  和祐貴對峙的中年男子──槍枝販子這會兒就不再打哈哈了,他冷冷地否定:
  「買槍的是你吧。還有,開槍的也是你。」
  開口的中年男子順帶將手指湊到牆壁。他折彎手背,好似要將指頭和指甲直接插進牆壁,並藉此扶起身體。他把肚子突向前面起身,順勢用鞋底朝祐貴胸口一腳將他踹飛。
  祐貴落得被對方踹胸口的下場。當他被腿勁踹得眼冒金星時,中年男子也因為出腿姿勢太過勉強而摔倒在地上。雖然腰脊摔慘了,中年男子仍然振作得比較快。
  中年男子懷著滿肚子的怨氣提防祐貴,就怕他開槍。祐貴在這幾天冷不防挨打的次數已經多到誇張,卻沒有從中學到教訓。目前他的腦子沒那種餘裕。若是無法在良好環境下有效率地學習,效果便不彰。
  中年男子仍不停手。背脊重重撞在牆上的祐貴痛得呻吟,他就踹祐貴毫無防備的臉。腳尖劃過了擠進齒縫的臉頰肉,使祐貴從臉皮感受到好似左眼被踢得迸出來的錯覺。劇痛比慘叫聲來得晚。
  祐貴感覺到自己的臉變形得像絲瓜一樣,在地上打滾,中年男子卻絲毫不留手,抬腳踩住他的手臂。先踩爛手指,然後在臉上補了好幾腳將鼻子也踩爛。對方比祐貴以往遇到的任何人都狠,絕情程度更甚戴著魔女帽的木曾川。
  祐貴的鼻血噴得連呼吸都有困難,陷於缺氧狀態的腦子無法正常運作。
  鼻梁骨被踩碎攪和在肉裡頭的感覺因而變得模糊,或許可以算不幸中的大幸。
  「對喔,你是殺人犯嘛。我提防得太晚了,哈哈。」
  中年男子篤定已經將祐貴的抵抗意識及肉身自由沒收以後,才和氣地笑了笑。
  從他的口氣感覺不出情緒波動,毫無愧疚之情。
  儘管祐貴意識朦朧,仍在對方身上看到了昨天那個殺手的影子。
  無論傷害誰都能保持平靜。
  那個男人說過,那就是殺手必備的素質。
  「可是呢,我說你啊,你被菜刀切到手指會跟製造商抱怨嗎?不,錯了,你是在對自己買菜刀的店家找碴。要發牢騷當然行,不過別以為有人會理你。」
  中年男子一邊說著類似忠告的詞一邊在祐貴的衣服裡摸索。他在找理應藏在祐貴身上的手槍,但不可能會有。中年男子將錢包摸走,不過立刻又放了回去。
  以情況而言雖無法理解,祐貴卻對那種規矩的態度有了一絲絲近似好感的心理。
  「搞什麼,你把東西收在其他地方了嗎?唉,這樣是比較好。」
  中年男子自顧自地表示認同。這些話祐貴半點都沒有聽進去,就算聽得見大概也不會老實回答,因為槍早就不在他的手上。東西被搶了。
  祐貴已經忘記自己被揍到呼吸困難,還用手指感受著冷冷的空氣。
  連共犯都失去,無助感變得格外明顯。
  不管是多小的支柱,祐貴現在都會想依靠。
  全身都在叫苦,祐貴根本分不出哪裡是哪裡,儘管傷痕累累,他還是爬起來坐到牆腳。祐貴擦掉鼻血,用手將張著的下巴往上推,硬是讓嘴闔上。
  有類似沙子摩擦的聲音及觸感圍繞在下巴的接縫,激起雞皮疙瘩。不適感無法抹去。
  「不過,你下手時真是大膽。敢在光天化日下開槍,虧你到現在還沒被抓。」
  中年男子明白槍不在祐貴手上以後,就放鬆地坐了下來。祐貴默默地仰望廢棄工廠的天花板。有植物遮蔽,光源遙遠,頂多只能微微點亮地板,照不到天花板與牆腳。這樣對目前的祐貴來說反而好。
  可以感覺到有鼻血堵在顱內。原來就是這樣啊──祐貴總算冷靜地實際體認到。這就是罪犯,被人疏遠,沒有自由也沒有依歸。時間根本不會緩緩流逝,身心只會逐漸疲憊。
  而且絕無救贖。
  祐貴的人生已經無從挽回了。
  即使有這樣的祐貴在旁邊,中年男子還是坐著不打算離開。
  被狠狠踹了一頓的怨恨被恐懼還有想找人講話的念頭埋沒。
  祐貴不會說自己光明磊落,但是肯與他交談的人有限。
  或許祐貴在昨天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他慢吞吞地動起腫脹的嘴脣。
  「出了什麼問題嗎?」
  「啥?」
  「我不曉得什麼假不假貨的……但你正在傷腦筋吧?」
  假如折磨過自己的人陷入苦惱,心情也會開朗些。
  這也是祐貴攀談的用意。中年男子似乎同樣需要找人吐苦水,手跟嘴就有了動作。
  中年男子在公事包裡摸索,然後掏出手槍。祐貴伸長脖子愣住了。
  「交易出了差錯,我不小心把自己平時帶在身上的模型槍賣給客戶了。這個閃失要是洩漏出去,不知道會有什麼處置等著我。管地盤的是個女人,那傢伙雖然是女的,但她只是披著人皮而已。照我看,她根本是從外星球來侵略的異形。」
  中年男子的舌頭停不下來。他根本沒看祐貴,而是呆呆地望著遠方。
  「連我委託的殺手都道歉說他不小心失手了……要是委託者身分穿幫,別說受到報復,肯定會被宰……唉,不行不行,肯定會死無葬身之地。我就是不想那樣。唯一的活路在於那個殺手能把所有人都解決……但是大概沒希望。敢對那女人出手,那傢伙絕對會有動作……啊~~所有人大概都死定了。」
  聳動的字眼陸續出現,讓祐貴一頭霧水。
  不過祐貴聽到失敗的殺手,就回想起昨天發生的事。
  在陌生事務所裡展開的攻防戰,還有──
  被小泉明日香用槍口指著,那樣的黑暗差點將祐貴吸了進去。
  自己在什麼地方走錯了?開槍時;開槍之前;把槍弄到手的動機。
  要找源頭形同不可能,而且也毫無意義。
  因為錯誤已經無法改正了。
  人生是不能重來的。
  認命地笑著的中年男子抬起臉。
  當祐貴一臉像是要找人分攤鬱結的心情時,中年男子向他提了主意。
  「對了。就當作順便,你要不要殺那個女人試試?」

  岩谷香菜

  就算是香菜,也明白在這種氣氛下不該說「早安安」。
  應該說,她正被人關在連時間是否該問早都沒辦法立刻分辨的地方。只開了一小條縫的倉庫外面傳來大規模震動,沒有光。天似乎還沒亮。香菜想起恐怕……不,肯定會在早上來找她的朋友。凱碧發現我不在,會怎麼解讀呢?會不會是討厭工作就溜了,還跟野貓一樣在馬路上被車撞了?假如她把想像力發揮成這樣就傷腦筋了。最困擾的就是誤會香菜討厭工作這一點。討厭歸討厭,但是還沒有到要逃避的地步。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香菜一邊扭動腳掌一邊回想。她只是想把保管在家裡的那隻圓滾滾的狗還給正在找狗的飼主。可是在送還途中,比狗先撿到的另一項東西──手槍──卻對香菜造成了意外的阻礙。
  「唷,久等啦。因為遲遲聯絡不到人。」
  彷彿從倉庫陰影分離出來的人影隨口對香菜搭話。是用手槍威脅香菜,還將她綁架到這裡的那個女子。香菜原本穿的制服已經在車上換掉了,目前全身上下都穿著適合待在暗處的暗色系衣服。
  如今香菜的雙臂遭到反綁,腿也被繩子固定著。她的感想是:簡單明瞭的綁人手段呢。之所以不太恐懼,是香菜本身反應遲鈍導致。
  原本插在睡衣後面的手槍被女子搶了,目前就握在她的手上。
  香菜本來打算在還狗以後就順便把槍扔了,結果卻弄巧成拙。
  「妳的長相看起來和這種玩意不搭調。」
  彼此彼此吧──香菜想這麼回嘴。以長相的稚氣程度來說,對方跟她差不多。
  「事不宜遲。能否請教妳是怎麼拿到這把手槍的?」
  對方似乎刻意問得客氣。當然,手槍還是指著香菜。
  「用妳回答的名字查,顧客名單上也沒有吻合的項目,所以才要問妳是怎麼拿到的。」
  「我撿到的。在停車場碰巧撿到的。」
  「哦──」
  「唔!」
  女子的腳尖陷入香菜的腹部。香菜痛得想彎下腰,女子卻不許她這麼做,還抓著她的頭髮將她拉起來。女子似乎現在才發現香菜用來當髮飾的「實習中」名牌,臉色瞬間變納悶。
  「妳有聽清楚嗎?我有說過『別撒謊』吧?欸,撒謊是不行的喔。」
  她有說嗎?香菜想把記憶翻出來確認。不過,她沒有那種餘裕。
  「我有……老實說啊。」
  女子更加用力地扯香菜的頭髮。忍著痛的香菜「呀啊!」地叫出聲音,而且眼角泛淚。
  即使扯頭髮也無法讓香菜開口。由於逼問不出更進一步的內容,女子「嗯~~」地將視線飄到旁邊。
  「妳好像真的只是撿到槍耶。雖然看眼神馬上就知道了。」
  「那就不要踹我嘛。」
  香菜說完以後,立刻就「啊」地對輕率回嘴的自己感到後悔。當然,對方隨後又是重重的一腿。
  「好啦,既然槍只是撿到的,那妳也派不上用場。」
  女子把手湊在下巴,擺出思索片刻的舉動。
  香菜再怎麼樂天也不敢期待對方會直接放了她。
  「處置妳的方式得讓大人物來決定才行嘍……可惡,電話都不通。」
  綁架犯一邊抱怨一邊拿著電話暫時消失在倉庫外面。
  降臨的安寧實在短暫,對香菜來說只是激起痛苦的空白時間。
  被施暴的香菜並不習慣跟人動粗,因此她的心比身體先屈服了。
  當然,即使手腳掙扎,綁著的繩子也不可能鬆脫。無計可施。
  「能期待的救星是……凱碧……姬路……我看沒希望了。」
  香菜腦海裡浮現朋友和學妹的臉,但立刻就死心,認為沒人能救她。
  憾就憾在香菜認識的全是正常人,都老老實實地過活,沒有人像她這樣吊兒郎當。那本身是件美好的事,可是也等於她們會跳脫常軌行動的可能性為零。
  不跳脫常軌,就沒辦法來到這裡。
  香菜毫無獲救的希望。
  儘管沒人伸出援手,卻有具備某種意志的腳步朝香菜接近了。
  「哦。」
  噠噠噠噠──圓滾滾的狗甩開昏暗環境提供的掩護,在香菜旁邊現出身影。牠來到這裡以後就一直乖乖躲在旁邊,因此綁架犯都沒有多留意。基本上牠終究是條狗,正常人都會認為放牠不管又何妨。
  在場只有香菜知道這條狗的獨特之處。
  香菜把臉湊到靠過來的狗面前,對牠說悄悄話。
  「你自己逃吧,呃,可以的話就試著找救兵。」
  猛一看,倉庫的牆壁和地板又老又舊。人姑且不提,除了入口以外或許還是找得到能讓狗逃出去的空隙。香菜低聲催促,圓滾滾的狗就不出聲音地偷偷點頭。假如牠接下來能敏捷地跑掉就太帥了,與體型相襯的遲鈍腳步卻讓香菜忍不住發噱。
  連屁股都飽滿地長著肉的狗狗背影感覺不太可靠。
  說起來,把求救的任務交給也許聽得懂人話的狗。
  與其形容成聽天由命,在某種意義上算是走到末路了。
  對香菜而言,能獲救當然最好,不過她還有後續的想法。
  假如沒有轉圜餘地,那就到此為止。
  香菜並不怕自己的人生落幕。
  大概是因為她缺乏自尊,不認為自己是個有價值的人。
  所以──
  就算你直接逃走,我也不會恨你喔──香菜如此目送圓滾滾的狗。

  綠川圓子

  或許這人還不錯──綠川差點一下子推翻之前的想法。
  這是綠川把新城雅準備的早餐裝進胃袋,將空缺填滿後的感想。她的皮膚從昨天就一直感受到類似焦躁的情緒,到現在才終於平息。接下來只要洗個澡睡一覺似乎就能完全恢復平時的調調,因此綠川有些猶豫地望著窗外。
  「這大概是只用左手的極限吧。」
  做飯的新城雅本身似乎並不滿意,臉色凝重地在用餐後動手收拾。新城雅用一隻左手就能下廚,連洗盤子都不成問題。綠川朝新城雅看了一會兒,簡短地致意「謝謝」以後,就匆匆離開現場。她好像完全沒有要幫忙的氣度。
  甚至連一丁點收留對方賣人情的想法都沒有。
  誰想做什麼就去做。
  綠川就是服膺這種自由理念的人。
  臉洗完以後,綠川開始準備出門挖黏土。考慮到半夜在山裡走動的危險性,就算身體懶洋洋也睡不得。她動作俐落地湊齊工作手套、水桶、毛巾和其他老道具。明明平時都有整理好收著,不知不覺中就會變得這麼亂,每次綠川面對這件事都覺得不可思議。
  挖來的黏土不會用來烤客戶下訂的陶器,但是在練習或製作自己用的餐具時都很便利。行李整理到一半,輕敲窗戶的聲音讓綠川抬起臉。
  蜜蜂和其他帶翅的蟲子正在撞玻璃窗。數量變多了呢──綠川嘀咕。
  在山區要驅逐害蟲可不比市區,草率對付會造成比預料中更慘的下場。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配合振翅的聲音,有影像在腦海裡打轉。
  綠川想起了自稱專門驅逐害蟲的那個男子,因而板起面孔。
  行李準備到一半,收拾完餐具的新城雅也在作業處現身,並且四處打量著屋裡,彷彿要用目光掃過每個細節,毫不厭倦,跟她開始準備早餐前一樣。綠川不懂哪裡有意思,就沒有理會那種似乎連滲入牆縫的污痕都不放過的眼神。
  綠穿戴上工作手套,扛起圓鍬,將東西搬到停在外頭的小貨車貨台。她打算在準備就緒後就出發採集黏土。就算要製作下訂的茶碗,她今天早上也沒準備任何材料。
  因為接下來這幾天,她原本應該要專注於個展,不會有空閒。
  綠川又怨起那個滿口無聊玩笑的男子。
  下次見到面──雖然綠川根本不想見到對方──她打算拿個展的事向男子要求賠償。綠川並不是為錢惋惜,她是想讓那個看不順眼的男子頭痛。
  大型圓鍬放到貨台上以後,綠川才發現徒弟連車都沒開就下山了。她的小屋裡只有一輛小貨車。雖然來程也一樣,回程居然還是用走的下山,從秀氣外表看不出徒弟那麼有體力。
  「嗯?來程還有回程……要怎麼區分?」
  對徒弟來說,往哪裡去才是回程呢?綠川感到有些混亂。她懷著疑惑到作業處探視。
  就這樣將一點也不熟識的女子留在家裡,心裡到底會排斥,綠川也認為至少要向對方交代一聲。綠川一探頭,新城雅就先發制人似的問:
  「陶藝老師,妳沒有和家人一起住嗎?」
  新城雅不知道綠川的姓名。綠川好像有聽過對方姓氏後面的名字,但是她早忘了。
  「畢竟那邊的小屋都沒有其他人的動靜。」
  剛來別人家裡就對這種事表示好奇?
  綠川感到納悶,不過早餐時間都沒有其他人出現,或許多少會讓人有疑慮。
  她想到這點,便淡然地回答了沒人在的理由。
  「因為都過世了。」
  「哦,原來是這樣……」
  這樣啊、這樣啊──新城雅連連點頭。綠川覺得對方的回應有點含糊,但她認為與自己無關。從作業處離開前,她短短交代了一聲:
  「我走了。」
  「妳要去哪裡呢?」
  「挖黏土。」
  綠川說話總是用最簡潔的字數,像在維持她的標準。
  新城雅對綠川的背景和情況都不了解,沒辦法立刻聽懂她在說什麼。然而綠川無意等對方理解,自顧自地就走了。目送她離去的新城雅搔了搔臉頰。她閉上眼睛約三秒鐘,「唔~~」地露出苦惱的模樣。
  「反正我不像哥哥那麼聰明。」
  結果早早就放棄對話的新城雅撲向椅子坐了下來,將手腳都伸展開,身體靠到上頭。
  忘記傷勢而做出的一連串動作,使她在幾秒後疼痛不堪。

  黑田雪路

  從旁人看來,黑田做的事就像在胡鬧。
  脫了鞋跪坐在沙發上的小泉明日香望著其背影,眼裡似乎也有意無意帶著傻眼的味道。因為黑田將兩支電話排在桌上,拿起其中一邊講了一兩句以後就換邊繼續講。總覺得那只像某種康樂遊戲,看了難免會有黑田也樂在其中的觀感。
  光對兩人說明「電話串線了!」就硬將狀況弄成這樣的黑田也覺得相當牽強。倒不如說,黑田之前的上司跟同行故意接受這套說詞,反而讓他傷透腦筋。
  黑田並沒有先暫時掛斷一邊再個別應對的想法。
  畢竟兩邊似乎都有急事,這是他內心的藉口。
  『那個叫新城的傢伙外表有沒有什麼特徵?』
  「特徵?要問特徵……我一下子也答不上來。」
  『哎,我就是不知道他的長相才怕啊~~何況他現在說不定就近在眼前。』
  你直覺挺靈的不是嗎──黑田板著臉換了電話。
  『黑田,事務所的生意如何?』
  哪有什麼如不如何,開張到現在也才第三天。
  「啊,還不錯,馬上就有兩件案子。」
  『滿有一套的嘛。』
  不會不會,哈哈哈──黑田曖昧地笑著換電話。

  『喂~~』
  「喂~~!」
  自暴自棄的應對。黑田擱下手機並拿起事務所的電話。
  『所以說,那個叫木曾川的殺手,你聯絡得上嗎?』
  「你說……聯絡啊?」
  正在講、正在講。黑田擱下電話。趁木曾川還沒開口,要先拖住他。
  「等我十秒鐘。」
  『十秒?好,那我會用數的喔。十、九……』
  聽見倒數的黑田急忙把電話換回來。
  「聯絡……又不是工作夥伴。叫我幫你?」
  『我覺得你欠的人情可不算少。』
  「唔。」
  不玩小手段的新城翻出舊帳,使得黑田語塞。為了暫緩回答,黑田一切換電話,就聽見瘋瘋癲癲的叫聲。
  『咿哈!我等不及啦!』
  「0!」(註:電玩遊戲《雷霆任務外傳》中的著名橋段)
  或許是因為歲數相近,木曾川和黑田的話題往往對得上。
  『我剛才也問過就是了,他有沒有什麼把柄?弱點也行喔,比如用火屬性對付特別有效之類的。』
  我想厲害的傢伙比較不會有弱點──黑田轉開目光。
  「啊,對了,他似乎在妹妹面前抬不起頭。」
  『這我曉得~~』
  黑田想到自己並沒有跟新城的妹妹見過面。
  臉色有些凝重的他拿起室內電話。
  『只要你幫忙把人找來,我就有把握收拾,不會另生事端。』
  這大概是說來讓他寬心的吧──黑田感到傻眼。
  「說起來,木曾川怎麼會惹禍上身?」
  木曾川會被新城當目標,黑田認為是基於工作的一環。
  新城卻否認了黑田的想法。
  『他想對我妹妹不利。』
  「哦,這樣啊。」
  原來是那方面的恩怨──黑田在嘴裡嘀咕。他這才理解,難怪新城會打電話尋求幫忙。假如是工作,基本上新城不會求助於他人。
  『我並沒有寵自己妹妹,但我認為保她安全是兄長的義務。』
  新城找藉口似的補述。黑田聽過他有戀妹情結的傳言,因此不為所動。然而,他對新城會把向自己妹妹求愛的男性修理得七葷八素的傳言就有些好奇了。被新城修理過的那些男人到底有多少還活著?這一點勾起了黑田的關心。
  『關於家妹的事,我還想在最近找機會到你那裡問候。』
  「咦?」
  這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嗎?黑田一時之間沒開竅。不過,他想起了自己覺得某人跟新城神似的感想──難不成──黑田的臉色變了。他總算想通昨天來這裡的祕書是何來歷。黑田忍不住轉頭對地板細細審視。
  「原來如此。」
  是這麼回事啊──包括地上的血漬,所有事情都在黑田腦子裡串在一起了。
  這種情況下,錯要算在誰身上?黑田一邊思考一邊接起木曾川的那通電話。
  『現在才問這個也夠晚的了,但你是不是在跟誰說話?』
  「啊?」
  木曾川隨口談到了讓黑田吃苦頭的癥結。
  明明他可以不用在意,隨便鬧一鬧就掛掉電話的。
  「要問是誰啊……」
  黑田自知事情慢慢變麻煩了,便決定不幫任何一方。
  「喏,就是這個人。」
  黑田把兩支電話湊在一起。反正雙方隔著電話不能廝殺,他也省得清理地板。
  透過兩通電話,雙方都發現氣息有變。
  『喂?你聲音變嘍,聽起來不太對勁。』
  『這聲音……最近似乎有聽過。』
  『您哪位?』
  『我才想請教你是哪位。』
  『唔~~……我有預感,報上名字會相當不妙。』
  『雖然我心裡不無想法。』
  雙方都沉默下來。間隔一會兒,情緒同時爆發。
  『可惡,你在黑田那裡對吧!你有向他打聽我的下落嗎?』
  『你還不是打算戳我的要害?』
  『我問到的已經夠多了。反正回頭我就會扛著火焰噴射器把你解決。』
  『敢對我妹妹出手,你才要做好心理準備。』
  『哼哼哼。』
  『呼嗯呼嗯。』
  兩邊都氣勢洶洶。他們恐怕是以為把臉貼近電話就能縮短彼此的距離。
  這兩個白痴搞什麼啊?──黑田冷冷地聽著他們互動。
  他的眼睛左右看來看去,沒營養的舌戰依舊持續。
  黑田領悟到這只是在浪費時間,就把兩通電話都掛了。
  他把事務所的電話線拔下,手機關機。
  彷彿已經將問題解決的黑田擦了擦掌,然後轉頭。
  「因為如此,我決定優先處理妳委託的工作。」
  黑田自己也不懂因為什麼。
  小泉明日香似乎是能聽到他這樣說就覺得滿意,便帶著從容而蒼白的臉色點了頭。

  花咲太郎

  「花咲……太郎?這是你的藝名?」
  接過名片的二条終對印在上面的名字感到納悶。
  「這算世襲的名號,而我是第三代……哎,就當作藝名沒關係。」
  雖然來龍去脈並沒有多複雜,不過這件事與工作無關,太郎便省略了。
  「算啦。請多指教嘍,太郎先生。」
  二条終一邊收名片一邊露出友善笑容。其膚色突顯出嘴脣的豔紅,五官令人印象深刻。儘管年齡並不在太郎會當成女性來看待的範圍內,臉孔仍讓人覺得有親和力。或許是歌手這一行需要的特質吧──他心想。
  在事務所接到聯絡的太郎和同事用電話商量過以後,決定先跟二条終會合。同事之後也會來,不過在那之前得釐清事態有什麼轉變。太郎認為找人和找狗才是偵探的正道,這對他來說有種難得回到陽光下的感覺。不巧的是目前外頭天色陰霾。
  「昨天晚上呢,我跟對方講好在這裡碰面,可是怎麼等也等不到人,連電話都不通。我一直等到天亮就睡眠不足了,真是的。」
  二条終一邊用手指拉眼角一邊說明昨晚的狀況。她跟太郎同樣約在咖啡廳前碰面,店外面貼著太郎的同事製作的尋狗傳單。
  太郎瞄了一眼,覺得那條狗圓得像顆球。
  「會不會是對方看了這張傳單就打算整妳?」
  有個看似社會人士的女子經過兩人身邊。
  「感覺她不像那種人就是了。該怎麼說呢?我想對方應該是個乖小孩。」
  「妳沒問過對方身分嗎?」
  「她報過姓名,記得是叫岩谷香菜。我不確定,或許姓岩屋、名香苗吧?」
  二条終提起印象模糊的名字。這時候,剛才路過的女子轉頭折了回來。
  「呃,不好意思。妳剛才提到的是我朋友。」
  對方急得彎著身子趕到兩人面前插話。說完以後,她才回神挺直背脊。
  「請問香菜……啊,請問我朋友給你們添了什麼麻煩嗎?」
  說是朋友,女子問的語氣倒像監護人。太郎聽了有這種感覺。既然二条終也有提到小孩,或許年紀真的很小。太郎有點期待。
  「呃,與其說添麻煩……啊,妳是她朋友的話,能不能幫忙聯絡?或者妳知道她住在哪裡?」
  二条終一邊反問一邊說明情況。女子似乎對說明中提到的「狗」心裡有數,連連點頭說:「啊,我曉得,我曉得。」
  「昨天香菜家有兩隻狗。一隻託別人帶走了,另一隻留在家裡……對,就是這隻狗。」
  太郎讓女子看了傳單,照片上拍的狗和她印象中的吻合。二条終搔著頭,放心似的嘀咕:「所以狗確實在她那邊吧。」說歸說,看來她之前對香菜打的電話還是有點懷疑。
  女子試著用手機和香菜聯絡。要是聯絡得上就輕鬆了──如此心想的太郎在一旁看著。但事情的演變鮮少能如他所願,這次也不例外。
  「沒人接……難道她還在睡?」
  女子看似尷尬地看了太郎和二条終的臉好幾次。
  「她的家離這裡近嗎?」
  被二条終問到的女子原本要點頭,後來又閉口不語。要帶形同不認識的兩個人到朋友家,似乎會讓她感到排斥。
  「我們在外面等,妳進去確認就可以了。」
  察覺對方內心有所糾葛的二条終做出常識性判斷。女子似乎接受了她的意見,便走在前頭開始為兩人帶路。大概是因為心裡著急,女子好像不太能動腦。
  一路上,女子還替朋友馬虎處事的態度賠罪。
  「對不起,她是個有點丟三落四的女生……不過要是跟人約好,她應該不會遲到失約才對的。」
  像這樣與其說是朋友,感覺更像老媽子。
  「或許她有事來不了吧。」
  「有事?」
  「問我沒用啊。」
  看似只是隨口說說的二条終聳了聳肩。她和女子對岩谷香菜這個人不守信的行為好像都沒有想得太深。
  然而,太郎卻對她隨口說的那句話感到背脊發涼。
  有事來不了。換句話說,就是在短時間內出了什麼事。
  聽起來苗頭不對。
  失蹤或離家出走也就罷了,萬一事情更嚴重,那太郎可管不著。
  比如綁架案那些的。
  就太郎所知,沒有任何一個偵探會跟罪犯打交道。那是警察的工作。諷刺的是他自己抱持這種觀念,以往卻有好幾次被牽扯進殺人案或其他鳥事的經驗。他並沒有挺身處理,但還是遇上了不少危險。
  也許那是和太郎同居的少女天生具備的特質及詛咒所致。
  結果,女子帶著他們到了離咖啡廳所在的那條街需要走一小段路的公寓。她先向兩人點頭致意,然後就自己進去了。太郎和二条終則是靠在牆邊等。
  交抱臂膀的二条終稍稍抬起下巴,並朝太郎搭話:
  「太郎先生的頭髮是普通顏色耶。」
  「頭髮?」
  太郎捏了捏從帽子與額頭縫隙間冒出來的劉海,然後才聽懂二条終大概是在講他那有著水藍色頭髮的同事。
  「哎,起初委託的那位偵探讓我嚇了一跳呢。世上真是什麼人都有。」
  「就是啊。」
  同事的髮色真的能用這種結論簡單帶過嗎?太郎心裡雖有疑問,口頭上卻隨便應付。
  他一邊開口一邊仍感受到負面氣息。
  不可視的直覺正在提醒:待會兒你就要迎頭碰上倒霉事嘍。
  太郎有預感,照這樣下去應該會變成找人比重甚於找狗的工作。那對他來說將是大不幸。但願岩谷香菜這名人物只是單純懶得出門。
  「對了,昨天好像有鬧出槍擊案。」
  二条終一邊盯著朝車站而去的上班族,一邊拋出話題。
  「我昨天也在車站,好嚇人耶。社會真不平靜。」
  「是啊是啊。」
  太郎想起早上交出去的手槍,還有那一臉無助的委託人。雖然他曾擔心那個男子會成為第三個扣下扳機的人,但想到沒子彈也無法造成什麼危害就放心了。從對方離開事務所時的反應看來,顯然是沒有預備彈藥或入手的途徑。太郎暗自希望那把槍到最後只能在男子家裡當裝飾品。
  「不過說起來有點難過呢。」
  二条終再次開口。看來她的個性不習慣安靜等待。
  「呃,我在想自己為何都沒有被剛才那個人認出來,然後問:妳該不會是二条終吧?」
  「是喔……」
  「太郎先生,你也沒聽過我的歌吧?」
  我可是出了兩張CD呢──二条終露出自我消遣的笑容。
  「我有朋友認得妳啊。」
  太郎打圓場似的說。實際上他一問木曾川,那個男的就馬上答出來了。
  二条終卻好像當成了客套話,還自嘲似的揚起嘴角。
  「果然只是昨天遇到的女生特別不一樣吧……唉,算啦。」
  要之後才會紅啦,再接再厲。彷彿細細體會著自身焦躁的她如此嘀咕。
  沒過多久,女子回來了。她臉色蒼白,隻身一人。
  太郎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臉。
  「她不在。香菜不在家裡面。」
  女子哭訴般向兩人報告。以單純擔心朋友不在的反應來說,太郎看了覺得有誇張之處。
  「會不會是出門買東西?」
  「她把錢包留在家裡,再說……啊,這部分不重要。」
  女子含糊帶過後半句話。難不成擺錢包的抽屜有什麼問題?太郎感受到烏雲罩頂的兆頭,眼角瞥見的晴朗天色正逐漸失去光彩。
  「現在也不是出遠門的時段。表示她從昨晚帶著狗離開家裡,後來人與狗一直到天亮都下落不明。」
  二条終看向太郎。
  「事情是不是這樣呢,太郎先生?」
  「唉,是這樣嗎?」
  太郎回答得不清不楚。因為無論怎麼聽都大事不妙。
  他也有想到,這是該報警的案子吧。
  「她的家人呢?」
  「香菜一個人住在這裡。她是大學生,可是一直被留級。」
  「咦?打電話給我的不是小朋友喔?」
  二条終冷不防地嚇著似的睜大眼睛問。女子這時才稍微放鬆表情,顯露出一絲絲笑意。看來在場的人對岩谷香菜這個人的切確形象似乎有所誤解。
  「她今年二十四歲了。」
  「啊,是喔……年齡和印象湊不起來耶。」
  真是的──太郎把臉轉向旁邊嘀咕。就算再怎麼稚氣,年紀都不值一顧了。
  女子重新看向太郎和二条終。她似乎在仔細端詳他們的外表與派頭。
  「兩位……並不是警方人員吧?」
  她問的這一句讓二条終有些眉開眼笑。
  「嗯?是的,我──」
  「這位老兄是偵探啦。」
  太郎正想虛報身分,二条終就拆穿他的底細了。太郎的話哽在喉嚨裡。
  一路上他好不容易惜口如金地裝成一般人,現在全泡湯了。
  「偵探?啊,偵探……偵探!」
  女子表現出了點頭、聽懂意思、然後訝異得幾乎人仰馬翻的三階段反應。
  「真好懂。」二条終誇獎似的給了評語。
  「既然這位是偵探……請問能不能麻煩你幫忙找香菜呢?」
  女子彷彿懷著期待與不安向太郎確認,使他回答時的笑容有點沉。
  「呃,我受託要找的是狗……不過以結果來說大概一樣吧。」
  由於不確認狗和岩谷香菜現在是否仍一塊行動,太郎便不敢斷言。但是他感覺到在這種氣氛下,就算兩者分開行動了,自己想撇清關係不理會應該也行不通。他好歹掛著偵探頭銜,在找人這方面被寄予特別大的期待也無可奈何。即使鼻子比普通人靈光,還是無法像變魔法那樣迅速解決問題。然而,偵探就是身負如此期許的行業。
  「這樣啊……啊,不過,也許香菜真的只是還在外面遊蕩……她有時候真的是莫名其妙,比如突然想躺在大學的草坪上看天空,她就會躺下去。」
  「啊,我之前也做過那種事。」
  二条終舉手以後,女子臉色變得尷尬。畢竟她剛才是用講別人壞話的語氣。
  似乎是為了轉換心情,女子吐了一口氣,然後把右手臂湊到頭旁邊,臉孔朝著地上。
  「是不是也該報警……不過事情有那麼嚴重嗎?雖然她人確實失蹤了……」
  如此糾葛幾秒鐘之後,女子大概是做出結論了,忽然就抬起臉龐。
  她那氣勢好比剛釣上來露出尖牙的魚,讓太郎的身子忍不住往後仰。
  「呃,我想拜託兩位,別把我接下來提到的說出去。」
  「什麼?」
  「我不曉得當中有沒有關聯,再說香菜本身肯定不會把那個東西拿來做壞事……不,我有把握她不會。畢竟她沒有那種膽量,個性又怕麻煩。」
  女子詳加聲明以後,才壓低音量把話說明白:
  「其實香菜在兩天前撿了類似手槍的東西回家……」
  對方話說到一半,聽得差點站不穩而後退的太郎就舉頭望天了。
  明明剛回到太陽底下,陰霾的天色立刻又追了上來。太郎自己也蒙上陰影。
  宛如一直吸著無法循環的遲滯空氣。

  首藤祐貴

  「你想找賣手槍的傢伙出氣對吧?這樣不是正好?」
  男子提的主意讓祐貴遲疑。被這種想都沒想過的事情找上,他的喉嚨為之緊繃。
  「為什麼……找我?」
  「敢對人開槍可是了不起的天分啊,少年。」
  男子見風轉舵似的出言抬舉,使祐貴產生反感。
  「我並不是想開槍才開的。」
  「我有說錯嗎?」
  男子不死心地確認,祐貴被逼得語塞。
  男子沒有說錯。
  祐貴是主動開槍的。
  他逃不過這樣的事實。
  「可是……首先,我手上……根本就沒有槍了。」
  「啊?」
  「槍被偷了,戴帽子的男人偷的。」
  「這樣喔。」
  男子起初顯得壓根兒不把祐貴說的當回事,可是他忽然變了眼神轉過頭。祐貴還沒察覺這樣的轉變,男子就開口了。
  「你說對方戴帽子……該不會是尖帽子吧?」
  祐貴立刻聯想到和男子所問特徵吻合的輪廓。
  「不對。他是戴其他款式的……貝雷帽。」
  明明是實話實說,祐貴卻抱著撒謊般的心境回答。
  「那我就不認識了。」
  男子鬧脾氣似的背對祐貴。他之前也有相同舉動,讓人懷疑那是不是他的習慣。
  那個人果然很有名──祐貴一邊默默低頭一邊回想那頂藍帽子。自稱木曾川的那個殺手曾經狠狠修理過祐貴一頓,在形式上卻也有幫到他。昨天要不是手槍子彈已經先拿掉,祐貴被小泉明日香開槍時就沒命了,他等於讓對方救過兩次。身手了得,態度從容不迫。假如自己在變成殺人犯以前就遇見木曾川,大概會崇拜他吧──祐貴如此心想。
  因為那正是祐貴心目中對能幹大人的印象。
  「你手上真的沒有槍?」
  男子背對著祐貴問。祐貴一邊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待在這裡一邊向對方承認。
  「沒有。」
  「太浪費啦。你只開過一槍吧。」
  男子笑著躺到地上。祐貴判斷他大概還要睡,對他投以冷冷的目光。
  「還是你在逃亡途中有開槍打過其他人?」
  祐貴無力地搖頭。舉槍瞄準的經驗有雖有,可是對方都讓他來不及開槍。
  他一次又一次遭人無情地施暴痛毆,感覺連心靈的寄託都被毀了。
  即使如此,祐貴依然活著。
  他吃了那麼多的苦頭,卻還是活著。
  祐貴就此不吭聲了。他沒有理由留在這裡,可是他也沒有其他地方能去,連該做什麼都想不到。一失去聲音,陰影便趁機湧上。
  倉庫裡似乎有蝙蝠飛了進來,天花板上有聲音和黑影在搖晃。黑影靈活地閃過蜘蛛所布下的網,到處飛來飛去。祐貴茫然地以目光追尋其蹤影。
  如果能飛,要去哪裡呢?
  祐貴暫時逃離沉重如岩石的肩膀,內心開始夢想。
  真想去海邊呢──他看向藍白色天空。
  其他景色都像被塗黑一樣模糊不清,那就是夢的極限。
  原本鬧情緒般躺在地上的男子起來了。他隔著帽子搔頭皮,並看向祐貴。
  「要不要跟我做個交易?」
  「……交易?」
  豎著一條腿坐在地上的男子把身體轉向祐貴。
  「我接下來講的不是命令也不是請求,這是跟你之間的交易。」
  語氣和緩,也沒有慫恿人的調調,認真程度連祐貴也能感受到。
  「……我可以聽聽看。」
  男子用他的姿勢點頭以後,便立刻開始說明。
  「幫我把剛才提到的目標收拾掉,我就保證你的將來。」
  祐貴怦然心動,彷彿有看不見的手從底下將他的心臟捧起。
  「……將來?」
  「意思就是你不會被警察抓而葬送一生。」
  男子精準地垂下祐貴最想要的餌。
  雖然說不用想也可以知道這是在釣人,但祐貴懷著恐懼,還有期望。這會替內心招來矛盾的念頭。
  「怎麼樣,這條件棒透了吧?」
  男子從祐貴臉上感受到「你有那種能耐?」的疑問,便予以保證。
  「我也有承包關說方面的差事,而且平常這是得收錢的,但這次算你免費。」
  他好像覺得自己開了優渥的條件,可是祐貴聽見免費反而懷疑。
  感覺對方要收錢才會確實辦事。
  「為什麼……要找我?該怎麼說呢,還有其他專門做這種工作的人吧?」
  祐貴不免好奇地問。
  「那已經失敗過一次了。所以說,我沒空再找別人。反正事情一穿幫,我就會被殺。現在沒時間了。」
  男子越說越往前,祐貴見狀才認同他並無虛言。
  「你有殺人的經驗。這表示你比我老練,因此我把希望賭在你身上。」
  祐貴對男子毫不客氣的評語沒有好臉色。他受了打擊似的閉起一邊眼睛並低頭沉思。即使是旁人也能輕易看出被睫毛蓋著的眼皮底下,眼珠子正在顫抖。
  會思考就等於心意有所搖擺。
  來到這個階段,篤定祐貴會答應的男子只等著事情談成。
  因為祐貴要是有自省之意而承受不了罪惡感,他就不會在這種地方。
  否則他不會逃離現場,更應該考慮向警方自首才對。
  既然祐貴做不到那些事,他的為人會是如何?據此,男子在某方面信得過祐貴。
  實際上,祐貴對正在煩惱的自己感到訝異,還有厭惡。
  難道自己還想要加深罪過?他用類似理性的聲音冷冷地問。
  可是──祐貴心想。
  罪過是可以累加的東西嗎?
  殺人和偷東西,並不會被視為同一的行為。
  即使殺了兩個人,也不等於殺害兩人。
  他是先殺一個,然後再殺另一個。
  那不能加起來變成二,而是一跟一。
  假如說不會累加,那麼──
  祐貴內心的抗拒感不可思議地變淡薄了。
  這是示好的證明嗎?
  祐貴大感困惑。
  「拿去。」
  男子從包包裡掏了東西扔過來。祐貴腦筋變得一片空白,把東西接到手裡。
  是手槍。
  祐貴的背後冒出冷汗。
  「那玩意要怎麼用知道吧?會用是當然的嘛,靠你了。」
  是祐貴用來射人的手槍。

  「這是真貨?」
  「廢話,還有這個也給你。」
  隨口保證的男子又拋來一項東西。祐貴戰戰兢兢地伸手想接,東西就在半空中輕飄飄地換了方向。蝙蝠般的舉動讓祐貴怕得縮手,結果東西無聲無息地掉到地上。探頭一瞧,才發現是口罩。
  「你那張臉慘兮兮的,要是不遮起來,光露臉就會惹出大麻煩。」
  跟祐貴臉上慘狀有所關連的男子笑得毫不慚愧。
  「順帶一提,我本來打算在你拒絕時報警。」
  男子打趣似的攤手並把話講明。
  由於祐貴並沒想過對方會那樣做,便顯得大為震驚。
  從事非法勾當的人還報警,開什麼玩笑──他心裡是這麼想的。
  「這哪叫交易啊?」
  「交易這檔事可不能在對等立場下進行。」
  男子一邊用煞有介事的說詞將自己正當化,一邊起身。
  「我們走。」
  他簡短下令要祐貴站起來。祐貴將手槍塞進衣服裡,手掌按在地板上。
  不只昨天,大概是今天早上也被人狠狠修理過一頓的關係,祐貴聽見骨頭作怪的聲音。被踩爛的鼻子無法發揮作用,只會將血味送到舌頭上。光站著就覺得情緒低落。
  即使如此,將昨晚理應撥掉了的樹藤再次推開來到窗外以後,祐貴仍感到眩目。
  雲層不見縫隙,在陰天之下,陽光對祐貴的眼睛卻還是太過刺激。
  倉庫裡的熱氣讓人悶得汗流浹背,連一絲絲的風都感到寶貴。
  不只祐貴差點扶著額頭站不穩,男子也一樣。兩人留在遭到棄置的工廠建地裡,對外界環境適應了一會兒。
  諷刺的是,帶祐貴到太陽底下的盡是一些來歷不明的大人。
  到了第三天,更有可疑度居冠的男子為他領路。
  「你知道該去哪裡嗎?」
  或許是因為口渴,祐貴的聲音比平時低。
  「這個嘛……乾脆打電話向本人問問看好了。」
  男子大膽的提議讓祐貴瞠目。那似乎不是玩笑話,男子掏出了手機。
  「你等會兒。」
  男子對祐貴下指示,然後拉開彼此距離。他到了倉庫旁邊,躲在建築物和植物構成的死角並嘗試跟目標通電話。祐貴擔心地看著,然而槍彈總不會隔著電話飛過來。用電話殺不了人。或許他正是這麼想才不怕。
  男子立刻講完電話回來了。原本就不好的臉色並無變化。
  「人似乎在山上。」
  「山上?」
  「雖然那個漂漂亮亮的怪女人跟大自然並不搭調。」
  他口中抱怨似的冒出難以判斷是誇獎或損人的評語。
  「可是這座山……她大概也知情吧。」
  男子一邊收手機一邊自言自語,讓祐貴起了反應。
  「有什麼狀況嗎?」
  「啥?啊,路上有空我再告訴你。」
  男子的這句話讓祐貴眼睛周圍的皺紋隨之增加。
  這三天來,他根本一次都沒有感覺過空閒。
  祐貴正打算邁步,才察覺到有蜘蛛網黏在嘴脣上。他用吐口水的方式清掉,然後用拿到的口罩遮住嘴巴。由於鼻子幾乎沒有發揮功能,呼吸變得非常困難。
  祐貴就這樣跟在男子後面,不過一離開廢棄工廠的建地,他隨即繃緊肩膀和背脊。
  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會被人發現,祐貴沒兩下子就快要頭昏眼花。
  調適好的呼吸也立刻就亂了,意識因而渙散。
  男子根本沒回頭,卻能察覺祐貴這樣的反應並給予忠告。
  「態度要磊落。這附近沒有警察會來巡,再說你的長相也沒有對一般民眾公開。」
  男子的說詞讓祐貴抬起頭。並不是因為感到安心,而是對這番話有疑問。口氣彷彿熟知周遭狀況的男子又繼續說了一會兒。
  「因為太少出事情,警方就不分人手過來巡了。」
  祐貴從這樣的說法與內容也能推導出答案。
  「難道你住在這附近嗎?」
  「我家就在這一帶。我猜你也一樣吧。」
  沒聊過身家背景卻被對方說中,使祐貴有類似喉嚨受制於人的壓迫感。男子依舊沒停下腳步,還把臉抬向天空。
  「人要是累了,就會想家。」
  男子像嘆息一樣表露出來的真心話讓祐貴不禁有同感。
  只要回家,肯定能讓目前的煩惱與身體的沉重感化解幾十分之一。在別無他法的情況之下,自然會想撲向那具體的唯一解答。祐貴聽出男子與自己是同鄉,甚至覺得好像有一絲親切感。
  不過男子卻忽然回頭,露出泛黃的牙齒。
  「唉,你八成回不去就是了。罪犯沒有自由啦,是吧。」
  男子毫不顧忌的口氣和看似嘲笑地揚起的嘴脣,讓祐貴火冒三丈。
  怒火好似要烤焦耳朵,但他握起兩顆拳頭忍下來。
  對於冒失行動的懊悔之意為祐貴帶來了耐性。
  「喔?」
  男子的手機在包包裡響起。他神色緊張地確認來電者,不過一看完手機就放鬆了。
  「是黑田啊。」
  男子直接就接起電話,祐貴則一直瞪著他那模樣。
  「………………………………」
  怯懦乘隙而入,鑽進拳頭鬆開的縫隙。
  自己學習得太晚了──祐貴在內心詛咒過去。
  克服懊悔的他將殺意懷抱於心。
  殺人後的第三天。祐貴依然在太陽底下。

  時本美鈴

  時本美鈴過得安安穩穩,還嘗到了無上的幸福滋味。
  甜美的感覺從昨天持續至今,餘韻仍未消退。
  身為熱情粉絲的她與歌手二条終不期而遇。彼此所聊的話;被摸過的頭。
  最棒的是,還有擺在房間裝飾的簽名。美鈴光回想就會臉紅。
  這兩天開槍射人的行動曾二度失手,但是不值得後悔。
  於是美鈴今天就沒到車站前面,而是在家附近散步。然而中午過後,美鈴就忘了昨天的風波,又想到車站前看看。她夢想著搞不好能再遇到在找狗的二条終。假如今天能遇到她,就請她在CD包裝盒上簽名,東西已經在包包裡準備好了。當然,手槍也收在包包底部。
  美鈴停下腳步是在大街上路過眼鏡行的時候。從眼鏡行與隔壁大樓之間可以看見某個動得慢吞吞的身影。用眼角餘光瞄到那身影的美鈴起了反應,停下來一瞧,就發現冒出來的是條狗。狗來到街上以後,便精疲力盡似的暫時趴下攤平了。牠身上沾著土,髒得幾乎讓人誤認其毛色。實際上,美鈴原本也以為那是條全身長著褐色毛皮的狗,而且她並沒有察覺那條狗或許是別人養的。
  沒有多注意的美鈴打算直接經過,可是,狗又振作了。
  狗走到美鈴面前擋著路,彷彿不讓她過。
  「你做什麼?」
  美鈴想靠右邊避開,狗就撲過去把路堵住。
  往左跳也一樣。美鈴來回反覆了幾次,臉變得笑咪咪的。
  「你做什麼啦?」
  第二次問就有愉快的調調了。行為有趣的狗讓美鈴產生興趣。她蹲下來伸出手,狗就湊了過來。美鈴捧起圓滾滾的狗並捏牠肚皮,笑得樂開懷。軟綿綿又熱呼呼的。真是好東西──美鈴腦中浮現不熟悉的表現用語,然後笑了。然而美鈴發現狗在懷裡磨蹭,渾身毛皮都髒兮兮地沾著土以後,「呀啊」地叫出聲音,反射性放開手。狗急忙划動牠短短的腿,勉強靠著難以想像是條狗的遲鈍身手著地。
  「啊~~啊,唔哇,這要怎麼辦?」
  美鈴來回確認兩條手臂上的髒污,氣急敗壞。
  把衣服弄得這麼髒,回家會被媽媽罵。
  就算身上有手槍,就算稍微欠缺道德觀念,美鈴仍是小學生。
  沒有比媽媽生氣更讓她害怕的事。
  圓滾滾的狗看似過意不去地縮著脖子,卻沒有要逃走的動靜。
  「唔唔……」
  美鈴瞪著狗噘起嘴。
  要射死牠嗎──美鈴摸著包包底部的手槍如此思索。
  有個具備魔女身影的男子就這麼經過了一人和一狗旁邊,然後停下腳步。
  「唔~~?怎麼啦?」
  頭上戴著尖帽子的男人收起手機,順便探頭看向狗的臉。
  「牠看起來像家犬,可是尾巴好髒耶。」
  魔女帽男子木曾川不怕弄髒衣服,把狗抱了起來。
  狗一臉稀奇地仰望著他那寬闊的帽緣。
  「小妹妹,這不是妳家的狗吧?」
  木曾川向美鈴確認。即使被完全不認識的大人搭話,美鈴也毫不怕生地搖頭。她和狗一樣,都盯著那頂不可思議的帽子所留下的陰影。
  「我根本不認識牠。」
  「我看也是。啊,河在那一邊嘛。」
  木曾川帶著狗朝建築物之間的空隙走去。美鈴偏頭說:「河?」
  隨後美鈴聽懂河是指河流,才想通木曾川是要去洗狗。接著,她碎步追到對方後面。
  木曾川立刻察覺腳步聲而回頭,然後將嘴巴抿成「八」字形,擺出微妙的表情。
  「妳怎麼跟過來了?這條狗跟妳沒關係吧?」
  「我很閒嘛。」
  「媽媽沒教妳不可以和陌生的大人牽扯上嗎?」
  「沒關係沒關係。」
  反正要是有個萬一,開槍射死你就好了。美鈴是這麼想的。
  「社會上也有志在成為小女孩心目中王子的蘿莉控大哥哥喔。」
  唉,自己認識的那個大概無害吧──木曾川發出乾笑聲。
  兩人一狗越過堤防沿岸的路,並且走下堤防,來到河岸。或許是最近接連放晴的關係,流量並不充沛,不過木曾川仍蹲到河邊。於是狗自己從他的懷裡跳下來,主動泡到河裡。牠還用前腳摩擦身體,只見河水逐漸被土染得混濁。
  「喔,你自己會洗啊?真聰明。」
  木曾川感到佩服。他順手幫狗洗了用腳搆不到的背後。
  原本的潔白毛色顯露出來,美鈴看著的眼睛越睜越大。
  「我還以為他是沾到泥土才圓滾滾的,結果本來就這麼圓啊。」
  哎,好重好重──木曾川高高舉起從泥土髒污解脫的肥狗,然後「咦?」地注意到落在地上的影子。他覺得現實與記憶的輪廓似乎在那一瞬間重疊了。
  「這條狗,我在某個地方有看過耶。」
  彷彿呼應了木曾川的疑問,美鈴大叫。
  「啊~~!」
  高八度的尖銳聲音讓木曾川板著臉回頭。
  美鈴依然大大地張著嘴巴,還指向狗的鼻子。
  「牠是二条終的狗!」
  「啊?妳是說那個歌手?她的狗?」
  木曾川等候美鈴的反應。
  此時兩人都沒有注意到狗點了點頭,彷彿在肯定他們說得對。
  「牠是我們昨天在找的狗。哇~~原來在這種地方啊,欸,讓我抱一下。」
  美鈴拉著木曾川的衣服催促。木曾川蹲下來把狗交給她以後,她就貼著狗的鼻子端詳說:「果然沒錯。」狗則目不轉睛地盯著身為自己飼主歌迷的小女孩。
  這次沾到美鈴衣服上的不是泥土,而是水,不過她沒有發覺。
  「每次都在網路上跟她一起入鏡的那條狗嗎?哦~~」
  木曾川跟美鈴一起專心地盯著狗,狗也用圓圓的眼睛回望木曾川與美鈴,好似要打量他們倆。由於狗完全沒有吵鬧的跡象,猜測牠是乖巧或者與人類特別親近的木曾川就摸了牠的下巴。狗發癢似的扭頭,木曾川也跟著露出喜色。
  「那現在認出牠是二条終的狗了,要怎麼辦呢?這傢伙走失了嗎?」
  「嗯。可是我也沒辦法立刻聯絡到二条終。」
  「妳不是跟她認識?」
  「並沒有。啊,不過我昨天有遇到她,她還買了零食給我!」
  美鈴為了對抗與保持優越感而如此賣弄。木曾川敷衍般「哦~~」地笑了笑。
  後來木曾川覺得圓滾滾的狗對美鈴來說應該太重,就代替她接手。美鈴雖然不滿意讓狗離手,卻沒有執意唱反調,因為狗確實很重。
  「哦,怎麼啦?」
  圓滾滾的狗被木曾川抱在手上,還伸出前腳比劃。當木曾川從狗的舉動感覺到人味而發笑時,牠又重複一樣的動作。木曾川「咦?」地偏頭。
  偏頭的木曾川試著朝狗所指的方向走。離開河邊以後,狗依然用腳指向大型建築物。
  那是超市。木曾川一邊斜向穿越停車場一邊問狗:
  「你肚子餓了嗎?」
  狗差點就點頭,卻又使勁搖頭。這樣的反應讓木曾川瞇起眼睛。
  另一方面,儘管美鈴緊跟著他們,卻因為心裡飄飄然地想著或許能再見到二条終,就不太注意狗。兩人一狗直接朝超市靠近。
  「要帶狗進超市啊。」
  不方便吧──木曾川一停下,狗就指著店面的入口。精確來說,牠指的是旁邊的顧客意見箱。接著牠又伸了伸腳,指向顧客用來寫意見的紙和筆。木曾川納悶歸納悶,還是把紙跟筆湊到狗面前,結果狗就用前腳把筆收下了。牠用兩腳夾著筆,歪歪曲曲地在木曾川拿的紙上運筆。木曾川和美鈴都默默看著牠那麼做。
  『漢字難寫,請多包涵。』
  狗寫的平假名在筆劃上固然多繞了一些,但確實可以像這樣讀出來。
  木曾川將牠寫的字從頭到尾看了兩次,笑著說:
  「哇哈哈,字比我還醜……不過在狗圈子裡就是寫字的頭號名家了。」
  你是冠軍──木曾川舉起狗的前腳表揚。狗似乎也不排斥。
  「原來你會寫字啊。」
  『勉勉強強。』
  「哦,連對話都能成立,表示你聽得懂人話嘍?還真有意思。」
  木曾川一下子就認同了這條狗的存在。
  大概是因為在工作上也會碰到異於常人之輩。
  他面對奇才異能似乎見怪不怪。美鈴目瞪口呆。
  『度夏痴憶京。』
  「甚至不乏文學素養,好厲害的狗。假如把這句詩倒過來唸呢?」
  『汪。』
  「有夠無聊~~」
  木曾川捧著肚子對低級的笑料笑了出來。
  「然後呢?想要我買什麼給你嗎?」
  『不是的。我想請兩位出力。』
  「啊?」
  『山上有人等著我去救。十萬火急。』
  狗用前腳跺了兩下,像在強調事態緊急。
  「山……在山上啊?所以你是一路下山才會弄得全身土。呼嗯,救人是嗎?」
  紙的背面寫滿了,木曾川就拿了第二張紙給狗。地點雖然是門口,他們帶著狗在超市的角落東拉西扯,客人路過還是會投以異樣的目光。但是木曾川原本就不拘小節,美鈴也不會在意那些。
  原來二条終是養這樣的狗啊,果然好厲害──美鈴的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有個女的被壞人綁架了。』
  「狀況不平靜呢。」
  『只靠我實在無能為力,希望你們幫忙。』
  「要我到山上救人啊。」
  狗表示肯定似的汪汪叫。木曾川捏著帽緣,「哼哼」地笑出聲音。
  「表示你看出我有多可靠嘍?」
  『對對對。』
  狗附和得相當隨便,吃牠這一套的木曾川卻心情大好。
  「當英雄啊。偶爾要不要兼差救個女孩子呢?」
  英雄這個詞似乎有特別的底蘊,木曾川的喉嚨頓時發緊。鄉愁,反璞歸真。交雜的種種情緒流到胃裡,注得熱而滿。
  當然,木曾川答應上山並不是單憑正義感。
  無論他在哪裡,追兵都會來找他。
  找個能避人目光的地方對彼此都方便。
  既然衝突沒辦法避免,木曾川決定以此為前提來行動。他把狗捧起來,然後摸了摸牠的背說:「交給你帶路。」狗最後在紙上補了一句「感激不盡」。
  他們打算到街上招計程車,便離開超市。
  美鈴也一副理所當然地跟在旁邊,對此木曾川面露難色。
  「妳想來?我們要爬山耶。」
  「畢竟不把狗送回去給二条終又不行。」
  對這個名字起反應的狗吠了。聲音又細又長,充滿思念。
  「其實我覺得直接讓牠回家比較好。何況二条終應該還在找牠。」
  「哎,話是沒錯。不過,你也不能放著山上的事不管吧?」
  木曾川一問,狗就應聲了,彷彿表示「正是如此」。
  「所以嘍,山上好像有壞人,遇到危險我也救不了妳喔。」
  「沒關係沒關係。」
  美鈴回答得跟之前一樣隨便,使得木曾川坦白講出其他顧慮。
  「這陣子社會的眼光相當嚴厲。可以的話,我想避免帶妳到處走動耶。」
  會出事的喔──木曾川如此耍寶。不過,他好像沒有要講太多來攔住美鈴的意思。
  這樣好嗎?只想了一下的他做出結論:無所謂。
  哪怕自己當下有被追殺的風險,木曾川也不會在意人。
  尊重動物甚於人類是他的個性。
  另一方面,美鈴則有不能讓二条終養的狗就這麼被人帶走的考量。她希望被誇獎,也想要更多獎勵。這就是美鈴真正的心思。
  美鈴並沒有信任木曾川,不過就跟她之前打的主意一樣,假如對方心存歹念,開槍射死他就行了。
  美鈴把事情想得如此簡單。
  當然,木曾川並不知道美鈴在包包裡藏了那種危險的玩意。
  不過,他對手槍也應付慣了。
  雙方都存有相當大的疏忽。

  黑田雪路

  小泉明日香坐著不動,眼睛凝望著黑田。
  察覺到視線的黑田刻意無視對方。
  「請問。」
  「嗯?」
  然而被搭話就不能裝成沒聽見了。
  「你不採取行動嗎?」
  「我會啊,當然會。」
  黑田從容應對。他馬虎的回答讓小泉明日香蹙眉。
  「沒有線索,就算要行動也找不到人。對方八成也躲著才對。」
  其實黑田比表面上更頭痛。
  這件工作的難處在於黑田非得比警方先抓住人不可。既然團隊能力與人手比不過,他要搶得先機就必須得到和首藤祐貴接觸過的人的協助。黑田苦惱著要如何活用屬於其中之一的小泉明日香。
  「妳知道首藤小弟的手機號碼嗎?」
  基本上,黑田連首藤祐貴和小泉明日香熟到哪種程度都不清楚。
  「知道是知道……不過,我想他現在不會把手機帶在身上。」
  「是嗎……那就可惜了。」
  黑田原本打的算盤是如果能撥通,把人約出來最快,不過期望卻落空了。他將手指湊到下巴撥弄。好似把臉往前伸的姿勢,雙眼茫然失焦,腦袋則陷入沉思。
  除了手機以外,還有沒有其他傳訊息給首藤祐貴的方法?比如在網路留言板寫下只有他本人看得懂的文章。可是既不確定首藤祐貴會不會看,逃亡中根本也沒有那種空閒吧。一下子想不出主意,這件事只好先懸著。
  接著,黑田摸索的是首藤祐貴的想法。殺人後正在逃亡。一介高中生陷入這種情況,在無助之下會採取什麼行動?為了站在對方的立場來想,黑田把心思放到自己的求學時期。
  「……………………………………」
  苦澀,酸楚,令人想放聲大吼。
  盡想起無關回憶的黑田不禁苦笑。
  「……啊。」
  此時,雖然不明白是否有所相關,黑田想起木曾川的存在。有個男子曾經與首藤祐貴一同行動。按照小泉明日香的說明,他們似乎在這間事務所就分開了,但也許可以打聽到什麼有用的情報。黑田把手伸向手機。先別死在新城手裡啊──如此心想的他按下電源。
  黑田立刻從通話紀錄撥給木曾川。接通的電話讓他「哦」地顯露喜色。
  『汪。』
  「……喂?」
  結果,答話聲跟黑田認識的木曾川差遠了。後來電話那頭仍吠個不停。
  「你怎麼了?講話啊。」
  『汪。』
  對方回話了。不是叫你──黑田搖搖手。
  「呃,你是條狗吧?」
  『汪。』
  居然還有回應。狗應聲的時間點難以當成巧合,黑田有種類似撞邪的感覺。
  「啊~~……能不能請你將電話轉交給木曾川?」
  我在跟狗拜託什麼啊──黑田的理性感到寒心。不可能講得通。
  『幹嘛,出賣朋友的男人?』
  通了。
  木曾川的聲音終於在電話那頭出現。講電話的人換手,讓黑田對自己的常識有了疑慮。
  「我才想問你怎麼回事。剛才那是啥名堂?」
  莫非木曾川正在有不知名生物居住的夢幻王國?
  由於對方是有魔女外號的男人,黑田的思路也跟著歪了。
  『除了人類以外,世上還有其他怪胎啊。』
  可以聽見木曾川似乎捧著肚子在笑的聲音。黑田邊聽邊罵。
  你這頭號怪胎還敢講。
  「回到正題,剛才你那是什麼口氣?我哪時候出賣你這種傢伙了?」
  出賣應該要有好處才對,黑田卻什麼也沒得到。
  「像你這種傢伙也沒人會買吧。」
  『不必重複兩次啦。你應該跟那個叫新城的傢伙講了不少關於我的底細吧?』
  「他有問你人在哪裡,可是我根本不曉得你住什麼地方,想講也沒得講。」
  黑田跟木曾川算是朋友,但僅止於工作上的交情。基於職業性質,要是落腳處被人得知,同行就有可能把手伸過來,因此不能輕易告訴人。雖然黑田這間事務所為眾人所知,但他也沒有對熟人透露自己租的公寓在哪。
  『問我家是嗎?我可是住豪宅喔,像旅館那麼大。』
  「是喔。」
  當然,黑田並沒有認真聽進去。
  「我也有事想問你。你認識首藤祐貴這個人吧?」
  『……哪位啊?』
  木曾川並沒有裝蒜,他的口氣聽起來是真的不知情。
  「就是那個兩天前在車站殺了人的傢伙。」
  黑田從背後感覺到小泉明日香的視線盯得更加用力,簡直讓他的皮都繃緊了。
  『啊,是他喔。這麼說來,我之前沒問他的名字。』
  「我有事要找那傢伙。他目前是不是跟你──」
  『不是喔。我跟他在你那間事務所分了。』
  「……關於這件事,我倒也有一堆話想講。」
  黑田瞄向被擅自擺在門口當裝飾的壺。壺坐鎮在那裡不動似乎就有股風範。
  「首藤祐貴有沒有對你提過他之後的規劃?比如說要去哪裡,還是躲起來之類的。」
  『沒耶,不曉得。那傢伙畏畏縮縮的又沒主見,甚至想一直跟著我。我就給他忠告:反正事情已經無法收拾,隨他高興要怎麼做。』
  「喂喂喂,別慫恿殺人犯啦。」
  黑田把這當笑話。
  『不過,要讓以前當過翹家少年的我來猜,他差不多該想家了。』
  「呼嗯。」
  『說不定人就躲在家附近吧。』
  黑田玩味起感覺言之有理的意見。於是他想到疑點,並且反駁。
  「翹家還有家人會迎接,但這次談的是殺人犯。警方也守著要逮人吧。」
  『八成沒錯。可是並沒有抓到人的新聞出現。』
  「……意思是?」
  『他在回家途中警覺到了,或者受了阻擾。但我敢說人還是在附近。』
  木曾川活像偵探一樣順利推理出來。
  黑田沒有其他人能指望,對他的意見唱反調也是無謂。
  「原來如此。我會當作參考。」
  『噢。要是我能活下來,之後會再打給你。』
  「好。」
  簡短回應的黑田掛斷電話。他一想到有認識的人將在今天或明天之內從世上被除掉,心情也有點消沉。兩邊都是以同行而言維持得算久的關係,難免覺得可惜。
  不過這樣的情緒在手機收好以後就被抹去,黑田一臉從容地抬頭。
  「妳能告訴我首藤小弟的家在哪裡嗎?」
  黑田轉頭看向小泉明日香,就發現她的眼睛靜靜地發出光圈,然後運作。
  「他在家裡嗎?」
  「這倒不確定,但是我會去看看。」
  「我也要去。」
  小泉明日香表明要參與,語氣就跟她的背脊一樣直。
  間隔了一會兒,黑田才問她的用意。
  「妳去做什麼?」
  「我想看著他死。」
  「……這樣啊。」
  黑田不予反對。想親眼看人死,想折磨半死半活的目標。
  以往並非沒有這樣的委託,然而她卻主動表示要去,而不是要求殺手把人帶過來,黑田從來沒遇過這麼有骨氣的女人。
  儘管沒有顯露在臉上,黑田仍感到同情。
  首藤祐貴應該先開槍解決她才對吧。
  他鬧著玩地這麼想。
  由於自己是昨天那場風波的核心人物,黑田暫時沒有意願在車站或站內走動。
  黑田決定繞遠路過去。
  從事務所離開以後,左手邊的廣告海報勾住了目光,使黑田湊向前去。
  「啊~~……有愧於她耶。」
  黑田對著美術商那裡貼的綠川圓子個展廣告搔頭。小泉明日香面無表情地從黑田身後望向海報。她的眼睛澄澈,而且漆黑。
  綠川圓子是客戶上門委託黑田殺害的目標。然而黑田起意觀察對方,結果卻漸進地被記住長相,最後甚至還一塊喝茶。昨天綠川好不容易舉行個展,他卻用槍將壺打破,搞砸了一切。黑田並不認為反正是要殺的目標,過意不去的想法似乎令他心軟了。
  「付錢。」
  耳朵後面忽然傳來聲音,讓黑田嚇得跳起來。他差點忍不住從懷裡拔槍。脖子緊繃的黑田一回頭,就發現美術商站在他旁邊。
  對方朝他伸出手掌。
  「你買下的壺要付錢。」
  「……我說啊。」
  「對於你們辦公室鬧出的騷動,我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就打發掉了。」
  美術商露骨地暗示自己要的是遮口費。
  恐怕是木曾川昨天跟他講好的──黑田如此推測。
  黑田差點認了這筆帳,但在大樓裡鬧事的根本不是他,而是木曾川。
  至少要五五拆帳才對吧,那個臭傢伙──黑田感到氣憤。
  只好祈禱木曾川會活著回來找他玩。
  當黑田心想要不要將這個老頭打發掉時,美術商又把聲音壓得更低,還貼到黑田面前對他耳語。
  「其實我也有經手美術品以外的生意。假如你喜歡高中女生──」
  「老頭子,小心我扁你。」
  黑田用食指代替槍抵住對方額頭。
  美術商則對著食指指尖笑著說:「哦,你需要的是那種玩意?」

  綠川圓子

  「……我大哥……是唐獅子戰士……」
  開車的綠川斷斷續續地展露歌喉。
  雖然她為人沉默寡言不風趣,獨處時仍會唱歌。
  不過她的聲音既陰沉又細,旁人聽了大概只覺得敗興。
  綠川正開著小貨車前往她採集黏土的其中一塊地方。她找到能採集且認定黏土堪用的地方有三處,現在她從家裡出發,沿著山路要到位於山腰的採集地。這是顧及天候的判斷。
  下雨時去那裡會有容易滑倒的危險,這是綠川從經驗體會到的。
  天氣看起來十分有下雨的徵兆,因此她打算趕緊先繞完那裡。
  貨車在熟悉的路上暢行無阻。
  「………………………………」
  或許是這幾天造成的影響,沒受到阻擾反而讓綠川覺得不對勁。
  她覺得好像有絲線滑溜地逐漸從自己身上脫落。
  抵達目的地旁邊以後,綠川將貨車停在相對平坦的地面。她下車,連門都不鎖就從貨台上把圓鍬跟水桶搬下來。綠川直接穿過樹林間,走向採集地。
  走在樹與泥土簇擁的野徑,圓鍬傳到肩膀的重量令人快意。比起社會,在自然環繞下更能讓綠川和顏悅色,感覺好比回老家。
  不過綠川獨自帶著大型圓鍬走進山裡的模樣,以前曾被徒弟形容成「像是來動手埋屍體」。被他這麼說,綠川領會到「這傢伙並不尊敬我嘛」。
  陽光忽然露臉,使得綠川有所發現。她盯著地面之前被陰天掩飾的凹凸不平處,還像雞一樣稍微屈身靠近。綠川凝神觀察,從地上的凹陷看出了端倪。
  「是鞋印。」
  那並不是綠川以前留下的,泥土隆起的輪廓非常新。看似並不是跟綠川一樣為了挖黏土而來,鞋印沒有集中在附近,而是往樹林那邊延伸。
  「這裡……也有足跡。」
  綠川彎身在地面上追尋。那看起來跟一開始發現的鞋印又不同。
  「這不是徒弟穿的鞋。有其他人來這裡。」
  有人在。綠川確定以後便環顧自然與四周。周圍只有風與樹。
  憑人類的知覺要感受生物的動靜,連一隻蟲都分辨不了。
  或許是三半規管在惡作劇,以綠川為中心,無異於平時的景色開始打轉。
  感覺遠方甚至有女子的怒罵聲傳來。
  綠川就這樣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但她最後還是開始動手挖黏土。反正事情跟自己無關,就算有心懷不軌的人來,她也做不了什麼。
  既然如此,把力氣用在自己能做的事情上就夠了──綠川如此心想,把圓鍬插進土裡。
  「……熱愛……和平……嘔心瀝血……」
  她像朗讀一樣嘀嘀咕咕地唱著歌,雙臂卯足力氣。
  先前留下的足跡被圓鍬還有翻起來的土吞沒。
  以觀光景點而言不算有名,有些路段甚至沒鋪柏油。
  這樣的山上,究竟會有什麼人為了什麼事而來?
  綠川無法想像。
  只願所有麻煩事都能在樹林的另一邊了結,不會過來這裡。
  如此而已。

  時本美鈴

  「連電話都會接的狗可不多喔。」
  木曾川誇獎抱起來的狗。狗害羞似的搔了搔耳朵後頭。
  好想養牠喔──舌根子發抖的美鈴也為之眼睛一亮。
  然而這隻狗是美鈴敬愛的二条終所養。既然二条終在找牠,美鈴認為必須盡快把狗送回才可以。她就是為此才與戴魔女帽的男子同行。
  「啊,發現計程車。」
  木曾川揮手攔計程車。美鈴也有樣學樣地一起揮手。
  連狗都跟著揮了揮前腳。
  停下車的計程車司機對他們這種組合難掩疑惑之色。
  「不好意思,能不能讓這傢伙一起上車?啊,這條狗超聰明的,你放心吧。」
  木曾川親暱地朝司機搭話,打算靠健談的口才服人。計程車司機的臉色固然不太好看,卻還是立刻回答「請便」表示接受。狗對此又感謝似的揮了揮前腳,結果司機表情越來越微妙。
  木曾川和狗上車以後,就發現美鈴先坐進去了。
  「我跟你說喔,哥……哥哥。」
  「唔~~怎樣怎樣?感覺這聲哥哥好不容易才從喉嚨擠出來耶,妳想幹嘛?」
  木曾川爽快地回應。他原本打著被叫成叔叔就從窗口把美鈴扔下車的主意。
  計程車啟程。目的地由狗來指定。
  「你喜歡二条終嗎?」
  汪──狗比木曾川先應聲。木曾川則一邊撫摸狗的耳朵後頭一邊回答:
  「沒到熱衷的地步,不過滿常聽。」
  「哦──」
  「怎樣啦?」
  「你的品味不錯。」
  美鈴隨手拍在木曾川的肩膀上。木曾川沒有怪她,笑著應付:「謝啦。」
  美鈴在學校的朋友都不明白二条終有多棒,而且大多都不曉得有這樣一位歌手。在這種情況下遇到同好,美鈴會表達自己的敬意。
  「對了,看妳揹著大包包,裡面有筆記用具嗎?」
  木曾川指著包包問。回答「有啊」的美鈴在包包裡翻找。
  「哎呀!」
  她差點錯把手槍當成鉛筆盒掏出來。
  美鈴慎重地挑出鉛筆盒與筆記本交給木曾川以後,表示「真懷念」的木曾川揚起嘴角。
  「你想做什麼?」
  「沒啦,有這個大概比較好帶路。」
  木曾川取出自動筆讓狗拿著。狗則用雙腳夾住自動筆預備,還抬頭朝木曾川小小地「汪」了一聲。是有問題儘管放馬過來的架勢。
  「瞧你這模樣跟分量,真夠可靠的……咦,又有電話……啊,這次是太郎嗎?難得由他主動打來。」
  木曾川一邊露出略顯開心的模樣一邊接手機。當他講電話時,美鈴就朝著從木曾川臂彎探頭的狗伸出手,搔弄牠的鼻子。狗閉著眼睛露出發癢似的反應,想逃卻又逃不遠,結果只能任憑擺布。
  「……或許事情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收起手機的木曾川一臉無趣地靠窗托腮,還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角。
  車程一路順利,沒過多久就抵達山腳。下車後,木曾川用「3Q奇異果」這句冷笑話向司機道謝。
  「那是流行語嗎?」對方留下和藹的笑容,並準備開走。
  不過,木曾川回神將他叫住。
  「能不能請你在這邊等?我們回程還要坐車。啊,車費繼續算沒關係。」
  「咦?唉,是可以啦。」
  司機帶著並不排斥的臉色把車重新停到路邊。
  「那我們去郊遊嘍~~」
  木曾川睜眼說瞎話地宣布,司機則用曖昧笑容目送他們。
  和計程車拉開一段距離以後,為了讓狗在紙條上寫字,木曾川用手臂代替墊板。
  『這趟比去程快多了。』
  狗興奮似的拍動前腳。
  「你下山時還曾經迷路吧。」
  『大概沒錯。』
  狗沮喪般垂下耳朵。覺得這條狗連情緒表情都有人味的木曾川笑了。
  「好啦,希望被綁架的那位小姐還平安無事。」
  畢竟不知道人目前是否仍在那裡──木曾川小聲補充。
  爬山就此開始。
  「好像遠足耶。」
  美鈴笑咪咪地重新揹起包包,木曾川則默默低頭看她。
  察覺到目光的美鈴用眼神問他有什麼事,他就連同帽子一起搖頭。
  「啊~~算了。」
  妳這小孩是怎麼搞的,居然跟著陌生大人來山上──儘管木曾川把話吞了回去,臉上還是顯露出難色。他不知道美鈴是思慮淺薄至此的呆瓜,還是腦袋少了顆螺絲的小孩。
  木曾川心裡有不少想法,但他不至於開口提醒或糾正。
  因為他自己以前也是這樣的小孩。
  狗一邊比照景色和記憶一邊指路,兩人便跟隨在後。路上沒遇見其他登山客,過程平淡無奇。這座山似乎本來就跟那種遊客攀不上關係,山路一開始還有區隔出草木與道路,之後境界就逐漸消失了。
  木曾川不時回頭確認有沒有人跟蹤,而且每次改換地點,他都會定好在現場遇襲要往哪裡逃的主意。處於被追殺的立場,理所當然要這樣提防。
  另一方面,跟那種戒心沾不到邊的美鈴則在半路上開口撒嬌。
  「欸,叔……哥哥~~」
  「妳的真心話露餡嘍。」
  「我走累了~~」
  「叔叔到底是叔叔,所以一樣會累,不能揹妳走喔。」
  木曾川看美鈴抱怨歸抱怨,還是有好好跟著,便實際體會到她的年輕。
  有好奇心就勝於一切動力的年齡。
  不久,發現那棟建築物的狗吠了一聲。木曾川和美鈴聽見聲音都了解牠的意思。
  「這裡就是公主待的牢房啊。」
  木曾川稍微偏離山路並穿過林隙,朝那棟廢棄的倉庫靠近。
  他無意明目張膽地從正面靠近。
  如此拉近距離以後,木曾川將那棟建築從上審視到下。
  「倉庫……廢屋……怎麼叫都好啦,看來這裡平時就沒有人用。」
  「是啊~~」
  美鈴也躲在樹林死角窺伺建築物的狀況。
  「而且裡面也沒有人的動靜。」
  木曾川這麼判斷,狗就「咦?」地將頭偏到一邊。
  「你不看就曉得嗎?」
  「呵呵呵。」
  木曾川露出孩子氣的笑容,美鈴解讀為「裝模作樣」。
  她覺得對方在隨便亂說。
  「人已經去了別的地方,或者……」
  木曾川說著發現有車輪的痕跡,循著痕跡就到了倉庫後頭。
  他探頭觀察停在那裡的汽車駕駛座,在確認車門能不能開以後,目光便開始閃爍。
  「車停著,所以人還在。咦~~可是人不在表示……」
  木曾川講出小小的矛盾點並整理狀況。
  想好以後,他「欸」地朝狗搭話。
  「萬一發生了不測,到時我會這樣打暗號給你……」
  木曾川一邊移動一邊跟狗商量。他蹲得與狗的視線同高還認真說明,從旁人看來活像神經病。木曾川看狗答應似的頷首,就摸了摸牠的頭。
  接著,他把狗放開了。
  木曾川與狗回到倉庫入口,將厚重的門打開。
  「我第一名。」
  門一開了縫,美鈴就穿過木曾川旁邊先進去倉庫。那種跟恐懼無緣的行動力讓木曾川嚇得睜大眼睛心想:「是怎麼教育才讓小孩變這樣的啊?」他頓時懷疑美鈴適合做自己這一行,卻又立刻否定內心的意見。
  殺人時必須克服恐懼,然而對恐懼無感就是大問題了。
  因為那等於沒辦法理解危險。
  狗也碎步趕著進倉庫確認。木曾川從入口附近看去,並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身影,被囚的公主也不見人影。「怎麼會這樣呢?」他抱怨。

  於是,當木曾川進倉庫走了幾步時。
  「不要動。」
  有人在背後這麼威脅的瞬間,他就像算好了一樣停下動作。
  木曾川立刻舉手,還不忘做出投降姿勢。
  威脅他的人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連串的反應都太過流暢。
  可以說對方連那樣的餘裕也沒有。
  在木曾川背後的是個女人。美鈴也不動聲色地逃到倉庫角落,並確認對方的模樣。一眼就可看出那個女人不尋常,好似從地面爬出來,全身都是土。隨長髮灑落的土塊讓女子稍微嗆著。「混帳。」她一邊低聲咒罵一邊用手槍前端抵住木曾川的背。對方的體力似乎在某種過程中消耗甚鉅,喘得肩膀不停起伏。
  「妳是什麼來頭,地底人?Curupira?」
  木曾川轉頭看向灰頭土臉的女子,態度裝得從容。回給他的是土與口水。
  「在這裡的女人怎麼了?」
  「我把她放走啦。那是我接到的差事。」
  木曾川立刻臉不紅氣不喘地扯謊。
  「哦,換下一個問題。誰拜託你的?」
  「……哦?」
  木曾川把目光轉向牆壁。儘管質疑的內容脫離了想像,不過他就是料到女子會問些什麼才能保有餘裕。
  對方並沒有開槍,而是跟他用講的。
  站在敵人背後就誤認有優勢。針對這項心理的保命措施。
  沒殺掉狗還讓牠逃出來,也是木曾川判斷對方有隙可乘的一大要因。
  緊接著,木曾川就趁這個空檔晃了晃右腿對狗打暗號。
  暗號一出,原本退縮的狗立刻站直,在前腳蓄勁。
  隨後,奮力張嘴的狗幾乎從地上蹦了起來。

  花咲太郎

  三人帶著三張黯淡的臉色,正在咖啡店前面等紅綠燈。
  太郎跟二条終不必等,無心間卻都跟著杵在原地。
  燈號一開始閃爍,女子便轉向太郎。
  「因為我還要上班……不好意思,香菜就拜託你了。」
  女子深深地低頭行禮。太郎則回答:「好的,我盡量設法。」話說得不太有力道。
  不過事態雖棘手,工作仍舊是工作,因此有疑點他依然會問。
  「我想先請教一件事,岩谷香菜小姐有汽車駕照嗎?」
  「咦?啊,沒有。她頂多只會騎腳踏車,再說她也沒有車。」
  「是嗎?另外……妳有沒有岩谷小姐的大頭照呢?」
  沒透過事務所是違反正規程序,但太郎仍向對方索取找人所需要的資料。
  女子目光左右游移,然後才嘀咕著拿手機確認:「有拍過的照片。」她臉色一沉。「只有這張啊……」她露出苦瓜臉,讓太郎等人看了那張照片。
  上頭有少女半睜著眼睛躺在地板上的身影。
  感覺那張臉似乎是睡著了。
  額頭上寫有「炸蝦大王」的字樣。
  那大概是她自己照著鏡子寫的,處處可見寫反的筆劃。
  當太郎和二条終面無表情地僵住時,女子則是用手捂著眼睛低下頭。
  她似乎在忍著羞恥,肩膀正在發抖。
  「呃,我問這個跟搜查無關,只是純粹好奇──」
  「我不清楚也不曉得。」
  搶先猜到太郎會有什麼疑問的女子予以打斷。炸蝦大王的祕密就這樣保住了。
  「有什麼進展請跟我聯絡,我會立刻趕去。」
  女子把記載著聯絡方式的紙遞給太郎,然後跑步離去。太郎來回看著她衝過即將切換的綠燈底下並朝車站而去的背影,還有自己收到的聯絡方式。
  「原來她姓丹羽。」
  「TANBA小姐啊。」
  「要唸成NIWA才對吧。」
  一旁的二条終伸長脖子,太郎則正經八百地糾正。
  二条終跟那個姓丹羽的女子不同,看起來並沒有要趕著過馬路,她甚至交抱著胳臂。
  「妳不必工作嗎?」
  「我沒有那種事要忙。」
  她認真表示,然後捧著頭說:「沒工作可接啦。」不過也才兩秒就振作了。
  「所以呢,太郎先生,你打算怎麼找那個叫香菜的女生和我們家的狗?」
  「我接下來才要想。」
  太郎跟綠燈作對似的轉身,刻意踏出腳步聲在路口前走來走去。二条終用眼睛追尋其身影,太郎則開始自言自語。
  「要帶著人移動,何況還有狗,到底得用車吧。」
  電車這條路行不通,太郎就朝著車站用手比叉叉。然後他又開始徘徊打轉。
  「不曉得他們是自願移動,或者有第三者介入。畢竟當事人沒車,更沒有駕照。既然錢包也留在家裡,要搭計程車就有困難。假設成被人帶走還是比較妥當。簡而言之,就是綁架。那麼,下一個問題就是為何要綁架。是針對岩谷香菜下手的嗎?還是出於偶然?我看這恐怕是針對她下手的。從公寓到咖啡廳距離實在太短,再加上雖說是夜晚,這一帶的行人也不會少。要是沒經過事前策劃再動手,要迅速犯案有其困難處。此外,綁架的理由有沒有跟手槍扯上關係呢?聽起來懶得出門又不致招人忌恨的岩谷香菜身上若有犯案動機,那會是個妥當的答案。」
  像講課一樣把話說完的太郎看向二条終。二条終隨便拍了手。
  「什麼嘛,我還以為你只有打扮像偵探,沒想到滿有樣子的耶。」
  「哎,哈哈哈~~」
  太郎轉向別的方向笑了。「滿有樣子」這句形容讓他有本質被戳破的感覺。
  那些自言自語終究是在整理情況,並沒有促使事態出現進展。
  說穿了,他完全不曉得最要緊的狗和岩谷香菜會在哪裡。
  「然後呢,到頭來該怎麼辦?」
  對此似乎也心裡有數的二条終又問。
  太郎把名偵探的皮相剝下來扔掉,根據現實拿主意。
  「只能規規矩矩地打聽找人吧。拜託警方最快就是了。」
  「也對……先不提狗,現在已經有個女生失蹤了。」
  問題嚴重嘍──二条終似乎幻想著有某個人正在掌鏡,還對空無一物的地方嘀咕。
  太郎一面望著她演的獨角戲,一面將焦點放到別的案子上。
  「扯上手槍……彼此會有關連嗎?」
  早上解決的那樁委託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
  疑似委託人弄丟手槍的停車場就在公寓旁邊。
  「……很近耶。」
  太郎認為把兩件事串聯起來並不突兀。
  岩谷香菜會不會就是撿了委託人的手槍?
  「假設事情真是那樣……感覺好像有了線索,又好像沒有。」
  即使能感受到絲毫關聯性,也不會牽成一條線。太郎試著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兒,只得到那並沒有用的答案。他發現自己的著眼點偏了。
  該關注的不是香菜撿到手槍的過程,而是她持有手槍的事實。
  「這個嘛……怎麼辦好呢?」
  太郎雖然猶豫,還是拿了手機預備。經過片刻的苦惱,他試著撥號。
  『唷唷唷,稀奇稀奇。』
  立刻有開朗的嗓音接聽。太郎選擇的通話對象是木曾川。
  在太郎的交際圈中感覺與非法情事最有牽連的人。
  希望固然不大,但他認為也許能得到某些消息的動向。
  「我有點事想問你。」
  『哦~~今天是備受仰賴的日子啊。』
  「啥?」
  『儘管說,這是我身為年長者的包容力……咦,我們倆是誰比較大?』
  太郎快要後悔打這通電話了。然而好不容易打給對方,還是把事情問一問。
  「聽到綁架,你會直覺想到什麼?」
  『那樣不好啦,太郎,你得克制自己,用看的就好。』
  太郎把電話掛了。或許是不甘浪費時間,他的頭甚至有點痛。
  木曾川立刻又重新打來。
  「你似乎對我有誤解。」
  『難不成你覺得會被誤解的人本身人性沒問題嗎?所以說,要問綁架是嗎……?綁架?你提到綁架啊?』
  木曾川的嗓音突然變調,口氣也不一樣了。哎呀──太郎感到有希望。
  好比看見釣竿的浮標沉到水裡。
  『沒事沒事,司機先生。呃,要說到綁架……』
  木曾川一邊對別人辯解,一邊若有深意地嘀咕。
  『被綁架的是女生嗎?』
  「沒錯。」
  太郎篤定這傢伙絕對知道些什麼。
  『美少女嗎?』
  「是炸蝦大王,自稱的。」
  『唔~~好像跟我期待的有點不一樣……』
  不懂對方在期待什麼的太郎搔起太陽穴。
  「跟你有關連嗎?」
  太郎不至於把木曾川直接想成綁架犯,但他懷疑有所涉及。
  『我現在正要去參與。』
  「啥?」
  木曾川的回答讓太郎忍不住扯開嗓門。
  『因為有點緣分,我正要去救那個被綁的女生。』
  「你的工作什麼時候變得像這樣包山包海了?不景氣嗎?」
  『要加油啊。』
  「幹嘛用那種讓人火大的語氣……不然透露你要去哪裡就好,我接了搜索的委託。」
  『果然是這麼回事。哎,那倒無妨。所以你也會來嘍?』
  「情非得已啦。」
  『事情變好玩了耶~~』
  從木曾川的聲音和態度,太郎感受到某種正好相反的沉重情緒。早上那通電話大概也是原因。
  有相當交情才會有如此的理解,太郎心情複雜地接納了這一點。
  從木曾川那裡得到情報後,他就此掛斷電話。
  講完電話,太郎才打趣說自己忘了問狗的事情。
  但他認為狗實在跟木曾川扯不上關係才對。
  太郎就這樣向二条終簡潔地報告電話的內容。
  「現在變成要去山上了。」
  「啥?」
  「是有什麼事情要到山上呢?」
  有張臉忽然若無其事地闖進太郎和二条終之間。
  兩人急忙閃開保持距離,對方是個金髮青年。
  太郎對青年有印象,在二条終看來卻是毫不認識的生面孔。從臉孔無法看出缺陷,感覺只像人造物。蘊藏其中的圓融與知性點綴著表情,在二条終眼裡卻顯得「過當」。用那樣的假面具掩飾心思並無意義。
  「我去拜訪了熟人開張的事務所,對方卻不在。」
  「喔。」
  「還莫名其妙地被推銷買了藏寶圖。」
  青年微笑著亮出手裡抓著的紙張。
  那跟他跑來找太郎他們打岔有什麼關聯嗎?
  當太郎不得其解時,那個金髮青年──新城雅貴的外套裡開始震動。
  「哎呀,我妹妹打電話來。失陪。」
  身段始終柔和,腳步卻倉促,接電話的背影也顯得匆忙。
  「哪有什麼失不失陪,剛才那個老兄是誰?」
  就是啊──太郎對二条終的疑問表示同意。
  「總之似乎是發現岩谷香菜的下落了,我打算先找到她。」
  太郎說明以後,二条終就冒出要跟著走的舉動。
  人跟妳無關也要跟來?太郎困惑歸困惑,卻沒有拒絕讓二条終一塊去。
  他期待讓人心情低落的郊遊路程中能多少得到排遣。
  畢竟在發現下落的同時,也可以確定有綁架事件這個不平靜的面向。
  這不是偵探該插手的案子啦──如此心想的太郎抬頭看了陰霾的天空。

  岩谷香菜

  香菜能隨意活動的部位頂多只有下巴,因此下半張臉自然已經累壞了。
  即使如此,地上有蟲朝臉爬過來還是會讓她「噫!」地仰身保持距離。
  香菜怕蟲子。這座倉庫被棄置在深山,對她來說就成了恐怖生物博覽會。無害的蟲倒也罷了,偶爾發現有身軀細長如蜈蚣的蟲在地上蠢動,便會讓香菜嚇僵。扭身掙扎的她希望至少能換成坐姿,綁著的繩子卻沒有變鬆。
  狀況變成怎麼樣了呢?香菜朝入口探頭。別說等人來救,連綁架犯都一直沒回來,漫長時間就這麼過去了。肚子被踹的疼痛不比飢餓顯著,身體更因為想上廁所而搖擺。自己總不會被遺忘了吧?有別於遭人綁架的不安讓香菜感到煎熬。偶爾好像能聽見外面有人講話的聲音,她覺得這是不好的徵兆。
  「呃~~」
  香菜終於開始呼喚綁架犯。
  「喂喂喂~~不好意思。請讓我去上廁所~~」
  她提出自己當下最大的問題。連壞蛋在內,沒人回應她的聲音。
  沉默一會兒以後,香菜繃緊喉嚨往後仰,撐起上半身。
  「兩條腿的~~拜託來個兩條腿的幫幫忙~~不對,就算四條腿的也可以~~」
  我受夠腿會蠕動著湧過來的生物了──香菜一邊鬧一邊哭訴。最慘的情況下,就算來的是山猴她也歡迎,反正她希望有動靜。假如什麼事也沒發生,被綁在這裡遲早會沒命。香菜警覺以後,就洩氣地表示:「傷腦筋耶。」
  在她的想像中,這屬於排斥度名列前茅的死法。
  自由被剝奪,還又饑又渴地餓死。
  只能充滿渴望地等待著耗弱,多麼殘酷。
  這應該是黃泉中最身無一物的死法吧──香菜心想。
  「唔喔~~放我走~~!」
  香菜試著求助。假如獲得釋放,那麼──
  她又要回到家裡,無所事事地過日子嗎?
  於是,走投無路的自己連那種生活都過不下去的事實讓香菜更加心神交瘁。
  「什麼都做不了嗎……呃,要說到能做什麼,確實是個問題。」
  即使手腳動得了,自己又能做些什麼?
  香菜反省自身,沮喪程度幾可跟現場的氣氛相呼應。
  她無所求也無所能。
  香菜重新體認到自己有多不中用。
  難怪凱碧會生氣,朋友發飆的臉甚至讓她懷念。
  由於被綁著沒辦法換姿勢,香菜倦色濃厚。
  當她消耗得連種種思緒都快要就此中斷的時候。
  有道光探向香菜。

  首藤祐貴

  「前陣子的事了,這一帶的山曾經傳出藏有寶藏的風聲。」
  男子看著蒼翠山頭上所見的天色,談到有那樣一回事。
  慢一拍的祐貴追在後頭靜靜地聆聽。
  「不曉得是誰藏的,也不清楚是誰的財產。之所以要藏,大概就表示那是挖出來會惹出問題的一筆錢,風聲更不知道是打哪裡傳出來的,根本沒什麼人要找。何況提到山,這附近有一大堆,沒其他線索也無從找起。」
  睡眠不足應該是雙方共有的症狀,男子的步伐卻強而有力。祐貴腳步沉重。兩者相似而又有所不同。
  「然後呢?」
  「就這樣而已。我想對方總不會看上那筆錢而行動……那何必待在這種地方呢?說不定是來埋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吧。」
  男子的磨牙聲窸窸窣窣地傳出,讓祐貴聽得皺眉頭。
  他暗指對方是來埋屍體,這一點祐貴也有聽懂。
  「只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裡應該藏了些什麼。」
  男子嘀咕的這句話並沒有傳到走在後面的祐貴耳裡。
  後來,他們仍默默地不停前進。徒步移動的行程一路持續,空蕩蕩的胃感到絞痛。睡眠不足讓內臟各處痛得像被束緊一樣。祐貴的身體狀況逐漸瀕臨極限。
  遠遠離開家附近,好似為了躲避人群而來到山中。罪犯的去處就是如此,祐貴的想像與昏暗景色交疊。踏在連路況都不完善的山道上,還得挑選草皮剝落的野徑當成路來走。他們從山腳到這裡都是用走的。搭電車會怕祐貴的臉被認出來,按理只好搭公車來到山附近。
  在公車上搖搖晃晃的時候,祐貴的心臟仍然縮成一團,絕未恢復原樣。
  有人會盤問自己嗎?有人會報警嗎?只要通報有個憔悴而氣質異常的少年,警方就算不知道長相還是會行動吧。任誰都能把祐貴推向滅亡。
  待在山中,待在無人煙的地方比較安心,這般心境可以說最能貼切顯示自身的遭遇。然而隨著爬山的腳步逐漸跟目標接近,又有另一種緊張及退縮的心理在侵蝕祐貴。
  才一會兒工夫,他就對自己打算開槍殺人活下去的決定反悔了。
  越接近目標,越覺得發脹沉重的腿幾乎快要爆開。
  越接近目標。
  「……………………………………」
  男子的步伐固然坦蕩,但祐貴望著從旁流逝而過的樹木,內心浮現他們是否真的正在接近目標的疑問。一路保持沉默的脣與舌生硬地動了。
  「所以說,呃……你曉得對方在什麼地方嗎?」
  有所顧忌的祐貴不敢直說那是自己正要去殺的對象,語氣含含糊糊。
  「天知道。」
  男子一邊順著路走,一邊用馬虎的回答刺激祐貴不安的心理。
  「反正這座山也沒多廣,對方又不可能露宿荒郊野外。走下去遲早會發現建築物吧。」
  「真的假的……」
  即使山的規模說起來算小,人腿還是負荷不了。祐貴不禁這麼想。
  「有汽車開過的痕跡吧?」
  男子指向地面。經他提醒,祐貴才發現地面上的那道痕跡。男子似乎就是沿著痕跡走。
  祐貴明明也是低頭走路,卻什麼都沒有看進眼裡。
  他深切感受到緊張所造成的視野狹隘。
  「電話中聽起來好像有人陪在旁邊……搞不好是那女人的大哥。要是那樣就慘了。」
  男子似乎是膽寒發抖,上半身打了哆嗦。對他來說,那似乎比迷路更恐怖。假如有那種類似保鑣的狠角色在場,祐貴到底不會是對手。他連眼前的男子都打不過。
  沒問題嗎?如此擔心的祐貴晚了一點才臉色發青。
  當他們談到這些時,男子回過頭。他並沒有要看祐貴,而是伸長脖子張望更後面。祐貴發現他在路途中出現過好幾次這樣的舉動。
  「有什麼狀況嗎?」
  「不……我想是心理作用,可是有人的動靜。」
  男子說明時的眼神感覺並沒有打算將事情輕鬆帶過,既認真而扭曲。
  「動靜?」
  在這樣的山裡頭?祐貴忍不住回頭。
  一路上只有費力爬過的陡坡。
  「或許有人追來了。找你比找我的機率要高。」
  男子嫌棄似的把原因推給祐貴。祐貴對於有可能被追捕的恐懼更勝於反抗心,之後他每走一小段路就會回頭,確認後面並沒有人。
  恐懼導致誤解,甚至沒有風吹草動也會將樹枝看成人影。
  他們倆就這樣沿著路一直前進,最後便碰上建築物。
  眼前有座看似勉強保留著形狀的廢棄倉庫,祐貴仰望入口。
  「是……這裡嗎?」
  風貌像惡棍躲藏的巢穴,拋不開可能性的祐貴因而半信半疑地開口確認。
  把藤蔓從他們相遇的廢棄工廠去掉,兩棟建築的老化程度大約只有這點差異。
  「我想大概不是這裡……」男子一邊擦汗一邊否定。
  「照那女人的調調,總不可能待在這種像破屋一樣的地方……」
  男子嘀咕歸嘀咕,還是朝倉庫靠近。他沒有打算從正面進去,而是沿著牆壁在周圍繞。祐貴傻傻地杵在原地,看著對方打探的模樣,右手則自然而然地隔著衣服摸向藏在身上的手槍。
  似乎從裂開的牆壁找到縫隙了,男子像狗一樣蹲下來窺視倉庫裡面。他看了裡頭的狀況,皺起臉來。男子呆愣片刻才又站起來,拍了拍沾到土的手。
  他直接快步折回來。
  「什麼人都不在,心理作用。」
  「啥?」
  男子經過祐貴身旁。祐貴對直接走個不停的男子投以疑惑目光。
  「喂,趕快過來。」
  男子用力招手。或許他看見了不妙的玩意。祐貴感覺背後發涼,一陣顫抖,逃也似的離開現場了。光看就知道有危險的東西,目前他只想得到是屍體。
  因為洩露口風的男子是說「什麼人都不在」,而非「什麼都沒有」。
  祐貴想像的畫面色彩豐富。他猜男子應該是看見了從人身上流出的血液。
  心慌的祐貴拔腿就跑,急著想追到男子身後。
  男子的腳步快得像競走,在山路要追上他對祐貴來說相當累人。只是使勁讓身體前進,傷口就會疼痛不堪。離開廢棄倉庫的男子一路下山,朝山路分岔點走個不停。而祐貴身子不穩,腳步略為偏右,當他正打算用力踩在地面站穩的時候──
  地面像雪片似的化開了。正確來說,是他站的地方塌陷了。
  祐貴感覺到腳步踩空,臉上頓失血色。
  唰。
  祐貴被吞入崩塌的地面。
  事情發生在短短一瞬,男子連頭都沒回。
  叫都來不及叫的祐貴伸出右臂亂揮。
  倏忽伸出的手臂根本沒東西能抓。
  不可能有人對自己出手相救。
  明知如此,本能伸出的手仍被熱度包裹。
  是人類肌膚的溫暖。
  身體同時遭受到重力的衝擊。以地面的衝擊而言來得太早,被拉扯的疼痛感。
  祐貴沒有摔下去,而是被別人伸出手臂拉住了。
  抓住祐貴的並非和他一道的男子。皮膚更粗,也更加強壯的手正握著祐貴的手腕與手肘。墜落的力道從腳邊流失,脫水般散去了。
  之前消失的血色回到祐貴臉上,儘管還會耳鳴,他仍抬頭看向前面那隻援救的手。
  靛藍色頭巾首先映入眼簾。是岩谷老先生。
  「好險吶。」
  膚色淺黑的老先生一臉溫和地把祐貴拉上去。整張臉的皺紋與寬闊肩膀呈對比,強而有力的體魄與老態有距離。祐貴被健壯的雙臂抬起,然後救出坑外。從頭到尾看著的男子什麼也沒對祐貴說,只是蹲到坑洞旁邊。
  「喂喂喂,這座山居然有陷阱啊。」
  男子探頭看向洞裡並對深度感到傻眼。是摔下去要一個人爬上來會有困難的深度。
  「看來是這樣沒錯,真危險。」
  老先生揮了揮手跟著表示感慨。
  祐貴有耳鳴不好判斷,但他覺得老先生的話聽來有種裝傻的味道。
  他朝岩谷老先生隨身攜帶的圓鍬瞄了一眼,疑心越來越深。
  然而祐貴被對方所救仍是不爭的事實,他開口道謝:
  「謝、謝謝您。」
  祐貴無意識地深深低頭,以免讓長相曝光。「這不算什麼。」岩谷老先生一邊拂鬚一邊表現得像個慈祥長者。他保持著和藹態度,並對祐貴與男子投以觀察的目光。
  「你們是來郊遊的嗎?服裝可真輕便。」
  「啊,沒有,我們是……」
  覺得岩谷老先生把事情想得好悠哉的祐貴心生疑惑。正常是該那樣想的。
  心靈荒廢到面對任何情緒都只會當成惡意或敵意,祐貴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悲哀。視野變得狹隘,連看得見的東西都看不見了。他被逼得好緊。
  另一方面,老先生對祐貴以及男子卻沒有表現出警戒。雖說祐貴的長相並沒有對外公開,老先生的寬厚仍讓他稍微得到形式上的救贖。難道我們不可疑嗎?祐貴如此心想,不過老先生的模樣也十足奇特。
  祐貴一直不回答,男子便扯謊:「唉,差不多啦。」
  「兩個男人來爬山,感覺不是缺了紅花嗎?」
  「興趣的世界不需要女人。」
  男子道出不符時代潮流的講究。祐貴轉向旁邊,低聲笑了出來。
  他們倆都想盡快離開,但既然被人所救,總不好說走就走。
  「不過你們會挑這座山,是內行或者一竅不通呢?」
  「咦?」
  「畢竟路況不完善,能休息的地方也少。來這踏青有意思嗎?」
  合情合理的疑問。要怎麼回答啊?祐貴對男子投以求救似的目光。
  「從山頂看過山腳的景色以後,那些俗念都可以拋到九霄雲外。」
  男子毫不羞愧地接連扯謊,祐貴傻眼到最後反而覺得佩服了。
  這個男的肯定就是像這樣靠著欺瞞周圍活下來的吧。
  「哦,但今天天色不作美就是了……」
  「老爺爺,你該不會是住在山上吧?」
  男子硬把話題打住。
  「唔,怎麼會呢。我是為了挖寶而來的。」
  岩谷老先生舉起圓鍬,祐貴和男子忍不住面面相覷。
  他們的反應讓岩谷老先生看了眼睛發亮。
  「搞什麼,你們也是同道中人嗎?」
  「不、不是的……我們沒有那種打算。」
  「是嗎?那真遺憾。」
  老先生顯得沮喪。原以為遇到同伴卻空歡喜一場,似乎讓他大失所望。
  「老爺爺,那我們要走了。」
  男子交代過後就匆匆離去。他精於找機會說這種話。祐貴一邊暗自注意男人的說話技巧,一邊跟隨他離開岩谷老先生身邊。
  岩谷老先生留在現場,抬頭看著祐貴他們剛才下來的那個地方。
  和老先生拉開距離以後,祐貴向男子問:
  「他說的寶藏,是你剛才提到的那件事嗎?」
  「誰曉得。那在我們的圈子可是出了名的蟻獅穴。」
  「……蟻獅穴?」
  「被釣來尋寶就會被宰的意思。」
  真有人被釣到啊?祐貴先是感到傻眼。
  緊接著,他怦然心驚。
  我們會不會也是被釣來的?
  祐貴不敢將這份擔憂說出口,只能帶著像天氣一樣陰沉的心情走路。
  這座山上到底潛藏著什麼?
  冒出幻覺的祐貴將整座山看成了蠢蠢欲動的巨人,悄悄地感到恐懼。

  綠川圓子

  「挖吧,挖吧……再挖吧……」
  綠川依舊搭配著似乎會讓聽者幹勁消退的歌聲在工作。
  挖土填水桶。額頭上有濺出來的土與汗交雜,好似化了黃土色的妝。綠川像這樣專注於採集土,根本不會看四周,足跡也被她忽視了。
  後來她只是忙了兩分鐘,就不再介意這些了。有誰在不都無所謂嗎?這麼想的綠川失去關注意願。說來好不奇怪,綠川本身也算是擅自住到山裡。蓋小屋和工坊的是她父親,而她父親也沒有向別人取得許可。
  綠川只希望那些人不會威脅到自己的生活,如此而已。
  當綠川帶來的水桶都裝滿以後,她用圓鍬當拐杖撐起身子。綠川敲了敲一直彎著的腰,然後做體操舒展筋骨。接著,她開始動手把周圍的土回填到之前挖出來的洞。綠川認為反正沒人會經過,填土也就做得隨隨便便。
  馬虎收拾完以後,將水桶搬到貨架上的綠川坐進貨車。
  她舔了從額頭滴下來的汗水,有土味。
  熟悉的味道與手腳的疲勞感混雜在一起,帶來高密度的充實。
  綠川忘掉罩在昨天和明天的陰影,將現在過得充實。
  ……她並沒有料到如此安穩的時光即將結束。
  事態並不如綠川所願,全然相反。
  對於自己正被趕向問題的中心而非邊緣這一點,她渾然不覺。

  黑田雪路

  差點被古物美術商推銷藏寶圖的黑田和小泉明日香逃離大樓,然後來到街上。黑田並沒有往車站走,而是環顧馬路左右。
  「招計程車吧。」
  「感覺搭電車會比較快喔。」
  「我的身分沒辦法隨意到車站。」
  黑田沒有膽量在鬧出風波的隔天就明目張膽地露臉走動。沒過多久,他就發現了點亮「空車」標示的白色計程車並且攔下車。中年司機的目光老實,注意穿制服的小泉明日香多過黑田。
  「那麼,兩位要去哪?」
  小泉明日香低聲對司機說明目的地。司機聽完就說:
  「從這裡的話,搭電車會比較快喔。」
  「這我剛才聽過了。」
  反正你開就對了──黑田揮手催對方,有生意就跑的司機便開車出發了。
  搭電車花不到二十分鐘的距離要繞遠路而行,使黑田心生反省。昨天行動之輕率,思慮淺薄到值得他懊悔。自己為什麼會挺身保護綠川圓子呢?
  難道自己在倏忽間要是不用腦袋就會變成爛好人?
  搞什麼啊。
  黑田交握指頭,用兩隻手掌組成大大的眼罩蓋住眼睛。
  他屏息像睡著一樣,度過了沉默的時間。
  等黑田好似通過漫長隧道將眼罩解開時,占滿左右視野的大樓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整片平地與天空交織而成的空隙。即使有蓋咖啡廳,即使看到照相館,與停車場或隔壁建築物之間仍空了大塊的空間。
  雖然沒有多深的理由,在這種景色中行車會讓黑田有卸下胸口大石的感覺。
  往旁邊一看,小泉明日香即使在車內也是脫了鞋跪坐著。或許那是她的習慣。
  加上腿的厚度,上半身的高度也變高了,頭頂微微碰到車內天花板。
  「到他家附近了嗎?」
  「是的……」
  她那愛理不理的回答在中途就斷了。
  忽然間,小泉明日香像是整個人都蹦起來地動了。她的手敲在車窗玻璃上,激動得幾乎要把臉都貼過去。不只司機,連黑田都嚇得目瞪口呆。小泉明日香那激動而鄙夷的態度,簡直像蝗蟲或蚱蜢攀在車窗上。仇敵,就在她的眼前。小泉明日香咬牙切齒的舉動也讓黑田看出了這一點。
  是首藤祐貴。雖然他用口罩遮著下半張臉,小泉明日香似乎還是一眼就看穿了。黑田也認得出來,前提是要有她那種過度的反應。與此同時,黑田也看向走在首藤祐貴前面不遠處的男子。彷彿在為首藤祐貴領路的那道滄桑背影,黑田也認得。意外的組合使他板起面孔。
  「啊,我們在這裡下車。」
  黑田要計程車停下。在他付錢的空檔,小泉明日香就衝出車外了。
  司機擺著納悶的臉色,卻也沒有細問就開了收據交給黑田。於是黑田一下車,小泉明日香就對他怒目相視。她那眼神好似在催促立刻動手,黑田予以制止。
  「妳冷靜點。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不能開槍。」
  接近自暴自棄的小泉明日香或許不需要明天,但黑田仍有珍惜的事物。
  假如只接這次案子就要讓人生落幕,他根本不會代他人殺人。
  「不過先不管首藤祐貴,為什麼那傢伙也會在一起?」
  聽見黑田嘀咕的小泉明日香雖沒有放鬆臉孔,但還是用眼神催他解釋。
  「跟他在一塊的是我認識的人……好,我打電話問問看。」
  黑田想出惡作劇的點子。他和對方保持距離,並試著用手機打給賣手槍的男子。立刻察覺有來電的男子把耳朵湊向手機。他似乎萬萬想不到打電話的人就在後面,都沒有回頭。黑田笑他那副模樣,相對地,小泉明日香斷然不將眼光從首藤祐貴身上轉開。
  她不知不覺開始泛淚。
  『哦~~怎樣啦,有事嗎?』
  男子沙啞的聲音傳來。
  「沒有。我是想偶爾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黑田明知對方不可能答應,這麼裝蒜問道。男子用燒焦似的乾嗓笑了出來。
  『為什麼我非得跟你吃飯不可?』
  「也是啦。」
  『……啥?你打來真的就只為了講這個?』
  「是啊……對了,我姑且跟你問一下。」
  黑田決定試著多探聽一件事。
  「兩天前在車站有槍擊事件對吧?那是你嗎?」
  『啊?我可沒開槍。』
  「不對不對。我是指賣那把槍的是你嗎?」
  『你是那個意思啊。那就是我了。』
  「那你認得買槍的傢伙吧?我想稍作了解。」
  男子被問以後,就朝首藤祐貴瞄了一眼。首藤祐貴似乎畏懼男子的視線而退縮。他還沒被逮大概是因為有男子保護吧。要問到該名男子有沒有那種慈悲心腸,長年來往的黑田會回答:不可能。
  『我不能洩漏顧客的情報耶。』
  「要多少?」
  『唔~~……能不能等我一陣子?我收拾完手上這件事再考慮。』
  「是嗎?我會期待。」
  黑田沒有多作退讓就掛斷電話。藉此,他可以篤定。
  賣槍的中年男子打算讓首藤祐貴做些什麼。
  會讓殺人犯代勞的事情,黑田只想得到一種。
  殺一個人和殺兩個人,差別不大。
  「那是朝他家的方向?」
  黑田對兩人的去向做確認,小泉明日香就微微晃了下巴否認。
  「嗯……啊,他們好像要搭公車。」
  這時候,公車的龐大車身剛好停靠到站牌旁邊。黑田看了急著想追過去,卻又判斷共乘一輛車不妥而環顧四周。於是,他找到替代品了。
  「嘿,剛才那輛計程車!」
  黑田用力揮手,正好沿路迴轉開回來的計程車司機頓時把目光轉開。然而,結果車停了。他帶著苦笑迎接黑田與小泉明日香。
  「再讓我們搭一趟。屆時再指示你要往哪開。」
  司機聽了黑田坐上車的台詞便擔保說:「我了解了。」接著他開到一半似乎發現黑田指示的方向是在追前面那輛公車,就從後照鏡看向黑田。
  「客人,你們在玩官兵抓強盜嗎?」
  裝成在開玩笑的司機開口試探。黑田聽完他的話就笑了。
  「可惜,你講反了。」
  相反就一點也不可惜了吧──計程車司機目光飄忽,並且嘀咕:
  「……強盜追官兵?」
  這次黑田聽見他想出的答案,只有聳聳肩膀。
  公車每次停下,黑田就凝神注意車門口,重覆著相同動作,景色就越來越充滿自然的氣息。風情異於有人居住的鄉間,從中可以感受到泥土味。
  黑田仰望立在路上的老舊路標。起初他只是用目光追尋上頭的字樣,內心別無想法,經過一陣子之後卻回頭嘀咕:
  「山……那座山的名字,難不成就是鬧出尋寶風波的……」
  黑田一邊遙望山頂一邊對照記憶。他還參考了路標寫的介紹,回想以前聽過的傳聞。當然,他認識的那個槍枝販子應該也明白。難道對方是為此而來?黑田對關連性抱有疑問。
  他們跟在公車後面抵達山腳。黑田讓計程車停在跟公車有段距離的位置,然後再次付錢。下車以後,黑田朝司機揮手說:「3Q奇異果。」司機留下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當評語,從現場離開了。黑田將十指開開闔闔,然後望向山路。
  「山啊……不知道幾年沒爬了。」
  天氣並不晴朗,黑田開心似的抿脣咂嘴。接著,他在似乎隨時都會自己出發的小泉明日香面前蹲了下來。
  「從這裡開始由我揹妳走。騎到我背上。」
  如此的提議讓小泉明日香僵住了。她低頭看著黑田的背與後腦杓,並且拒絕。
  「沒關係,我可以走。」
  因為爬山辛苦才有的體貼舉動──她大概是如此解讀的。黑田緩緩搖了頭。
  「假如要若即若離地跟蹤,妳的腳步聲會被對方發現。再說妳穿白色制服比較醒目。」
  首藤祐貴也就罷了,一塊行動的男子戒心之深並不可小覷。
  「總不能讓對方察覺而溜掉吧?」
  黑田一煽動焦慮心理,小泉明日香似乎就對首藤祐貴遠去的背影感到焦急而接受了。
  「對不起。」
  「不會,畢竟這也是工作。」
  是嗎?黑田說著,自己也想歪頭。
  小泉明日香靠到黑田背後。這女孩身上沒有味道──黑田感受著垂在脖子上的頭髮,心裡冒出這般感想。他捧起她脆弱得好似免洗筷的腿,並伸直膝蓋。雖然每次挺起背脊都有所負擔,但那種感覺在半路上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宛如用筷子戳蛋白霜的平淡感覺讓黑田失望。他就這樣悠然站著,然後一邊向前踏出腳步一邊感受她的「輕盈」。
  小泉明日香的密度低得讓黑田覺得自己像在揹幽靈。
  這女孩已經死了一半。實際體會到這一點的黑田心生同情。
  放著她不管,另一半也只會逐漸死去。
  為了讓前途有望的年輕人活下去,自己非得殺首藤祐貴不可。
  黑田如此捏造動機,粉飾單純的殺人行為。
  工作會希望有這樣的大義名分吧──如此心想的黑田抬起下巴笑了。

  岩谷香菜

  一開始香菜以為是綁架犯回來了。
  她是如此孤獨、無聊、拘束,連面對綁架犯都覺得「終於回來了」。
  然而從肩膀拂去外頭環繞的光芒以後,那煞有介事的輪廓卻成了別人的模樣。
  意外的重逢立刻讓香菜為之瞠目。
  「噢噢,爺爺!」
  「啊?噢噢,這不是香菜嗎?」
  像蝦子獲得活力般彈跳著的孫女跟笑逐顏開的祖父就此相見。
  身上有土味的岩谷老先生趕到香菜面前蹲下來。彎身如蝦的香菜慶幸重逢。
  「妳的臉和胸跟上次見面時都一樣,對老頭子的眼睛滿好的喔。」
  「不用你管。啊,別丟下我,幫我解開這個。」
  香菜扭了扭頭,岩谷老先生「咦?」地繞到她旁邊。老先生從上到下看過香菜受制的手腳以後,就毫不遲疑地從腰後頭抽出短刀。「噫!」香菜反射性地感到畏懼。
  「爺爺玩的探險遊戲太逼真了啦。」
  「至少說是尋寶遊戲吧。妳別動喔。」
  岩谷老先生用那把直刃的刀迅速為香菜解開繩索。香菜的雙臂獲得解放,就直接落在地上。香菜活動長時間被固定的手臂,原本還擔心自己會不會忘記怎麼動,不過一專注就輕易辦到了,只是動起來感覺比平時沉重。
  「話說,妳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岩谷老先生問了順序顯然有錯的問題。
  雙方都微妙地缺乏危機意識。很明顯有其中一方影響到對方性格。
  「我是被綁架了啦,我被綁架了。」
  「那狀況還真不平靜。」
  岩谷老先生盡可能保持語氣平靜。他用手指摸了摸香菜的臉頰,確認其安好。
  「看來妳的臉沒被打。歹徒滿紳士的嘛。」
  「可是對方沒有給我飯吃。」
  「被綁架還這麼天不怕地不怕,我不討厭妳這樣喔,香菜。」
  「哇哈哈哈哈。」
  岩谷老先生割開香菜腳上綁的繩子。原本仰著身的香菜直接滾到地上,還撞到下巴。
  「後續關懷沒有做好啦。」
  香菜替下巴叫屈,岩谷老先生便回嘴:「不痛哪能學到教訓。」
  算不上回答。
  當香菜準備起來時,想起腹部曾經被踹過兩次,卻沒有湧上恨意。岩谷香菜的性情平穩,於好於壞都拿不出憎恨他人的強烈情緒。然而,會痛就是會痛。
  久久沒站直的香菜動用疼痛的腹部肌肉起身。像是掛著重物的腦袋讓她站不穩,但是有岩谷老先生出手將她扶穩。香菜從祖父粗糙的手聯想到岩石。
  彷彿能削開岩石的溫度與粗魯,在當下有種可靠感。
  岩谷老先生直接走出倉庫,然後環顧左右。
  細雨斷斷續續,山裡的空氣只摻雜了令人不快的溼氣。
  「不過那歹徒去了哪裡?太不經心了吧。」
  簡直像在替歹徒擔心的口氣。
  好像無關己事的調調讓香菜給予「有既視感耶」的評語。她完全沒想到似曾相識的感覺就是源於自己。
  「誰曉得呢。對方拿著手機到外面以後,就沒有回來。」
  「嗯?嗯……」
  岩谷老先生手握圓鍬,眼睛望向遠方。香菜則仰望著他。
  「綁架犯是兩個男人搭檔嗎?」
  「不對,是女的……爺爺?」
  「這樣啊。那我希望對方是個美女。」
  岩谷老先生刻意聳肩表示心動。
  「好啦,現在該怎麼辦?我是打算讓妳先下山……」
  四處張望打探的岩谷老先生忽然蹲了下來,還把臉貼到地面。
  看在香菜眼裡,他那睜大眼睛僵著不動的模樣就像某種奇妙的擺飾。
  「人在對面啊。」如此嘀咕的老先生用蹲姿跳起來,拔腿就衝。
  「香菜,往這邊。」
  香菜比招手的岩谷老先生慢了一拍,然而想像到大概有危機逼近,她急忙追上去。穿爛的鞋子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很難走,但她張開下巴大口吞氣,喘吁吁地拚命跑。岩谷老先生回頭冷靜地對香菜的模樣給出評語。
  「妳的腿也不是特別短,看起來卻跑得格外匆忙吃力。」
  「不用你管!」
  來到較平坦的路以後,香菜還來不及調適呼吸,岩谷老先生又亮起眼睛。
  從他挺身望去的方向可以看見小貨車車頭正要開過來。
  「老天有眼。」
  「唔?」
  「嘿,計程車!」
  在岩谷老先生魯莽地衝到車前面的同時,香菜「哇呀!」地叫了出來。

  綠川圓子

  有如昨天的情景重演,身上衣服厚到像個土包子的老先生突然從山路出現。
  假如綠川沒看見他綁的靛藍色頭巾,或許就來不及剎車了。突然緊抓方向盤急煞,讓肩膀和上臂都傷到了。疼痛和差點往前打滑的車速逐漸緩和以後,綠川睜開眼睛就發現老先生正毫不愧疚地高高揮著雙臂並大聲吆喝,不理會似乎就無法讓他讓路。
  又來了嗎?又來了嗎?如此心想的綠川臉色並不好看。
  她不甘不願地下車以後,老先生便笑容以對。
  「噢噢,果然是昨天那位小姐。妳好像也挺帶勁地在挖洞嘛。」
  老人活像遇見同好的開朗態度讓原本話就不多的綠川更少開口了。你沒其他要說的嗎──綠川等了一會兒卻沒有聽見道歉,只好放棄。
  和昨天不同的是,老先生旁邊帶著女孩子。臉上有憔悴之色的女孩身穿睡衣,並不適合在山裡頭活動。綠川憑印象將她認作國中生。
  老先生好端端地站得直挺,女孩卻彎腰用手拄著膝蓋,呼吸又急又喘。
  而且她呼出的空氣好似隨時會從耳朵像蒸氣一樣湧出來,臉都紅通通的。
  「抱歉對妳這麼沒禮貌,不過能不能讓這孩子上車呢?只要送我這個孫女到山腳下,之後她應該可以自己想辦法。說著說著我都覺得擔心了。」
  老先生把手放在孫女頭上,一邊說一邊垂下眉梢。他的孫女──香菜稚氣地說:「我根本不曉得這裡是哪裡。」岩谷老先生則回答:「這樣啊,我想也是。」口氣始終開朗。
  「唉,抱歉這麼厚臉皮,能不能託妳照顧這孩子一會兒呢?」
  他毫無愧色地改變要求。連自認個性自我中心的綠川都沒有這麼厚顏。從老先生的不羈,綠川可以感覺到他活在社會的圈子外。
  「在這種山上,也遇不到其他能拜託的人了吧?」
  老先生想事情始終只顧自己方便,對此綠川差不多已經認了。
  不過──綠川扠腰瞥向香菜。
  就算是她,也不忍把小孩丟在山裡頭就走。
  更重要的是,綠川擔心這女孩要是出了差錯變成屍體,導致警察大批湧進山上就麻煩了。香菜在綠川眼裡就是這麼不可靠,才讓她有這種離譜的聯想。
  「總之,我會開車回家……之後隨便妳。」
  綠川不知道該怎麼婉轉表達「妳自己想辦法」的意思,煩惱到最後說出來的話還是有欠溫柔。香菜愣著沒反應。這女孩的血液循環似乎不太順──綠川冷靜地冒出損人的感想,結果岩谷老先生就代為回話了。
  「之後我會來接孫女,在那之前就拜託妳啦。」
  去吧──岩谷老先生推香菜的背。香菜「哎呀呀」地踉蹌向前,還擺出手臂往前伸的姿勢僵住,然後回頭。
  「爺爺,你還要挖洞啊?」
  「妳應該說我在尋寶。嗯,我強烈感受到這附近有寶藏的氣息。」
  寶藏?綠川蹙起左邊眉毛。她環顧周圍的林道,然後否認有那種東西。
  長年住在這座山的她連一塊金幣都沒挖到過。
  「錯過這個機會就可能被人捷足先登。我判斷現在正是出手的時候。」
  老人嘀咕著露出亂嚴肅的臉色,由綠川看來,他就像活在夢想中的人。
  跟夢一樣虛浮的過活方式。
  「爺爺,你要小心喔。」
  想起自己遭遇的香菜表示擔心,起初老先生差點乖乖向她點頭。
  「居然會讓妳操心……我真的不要緊嗎……」
  結果老先生說到一半卻開始耍寶。他裝成犯老糊塗似的站都站不穩,然後咧嘴一笑,露出以年紀來說白得醒目的牙齒。接著老先生就揮揮手,健步如飛地逐漸消失在樹林裡頭。他的圓鍬似乎表明了還要窩在山中的意志,綠川打從心裡感到沮喪。
  「唔~~……這樣好嗎~~?要不要緊啊~~?」
  香菜一邊目送爺爺一邊低聲表示擔憂。綠川想告訴她:妳先擔心自己吧。
  距離縮短後,香菜的背影在她眼中顯得更加靠不住。
  「哎,總比我好吧。」
  妳滿有自知之明的嘛。綠川狠心地竊笑。於是她這時候才注意到香菜頭上戴著像髮飾的「實習中」。這孩子超出綠川的理解範圍了。
  「請多指教!」
  香菜忽然使勁高舉手臂。不過,大概是綠川沒反應的關係,香菜的態度就跟舉起的手臂一起慢慢洩了氣。其實綠川突然聽她高聲問候,臉上雖沒有表情變化,心裡還是嚇著了。
  「笑咪咪。」
  香菜只是嘴巴說說,實際上並沒有笑。不曉得她到底有沒有意思要表示友好。
  「啊,到家以後可以跟妳借廁所嗎?」
  像是想起什麼的香菜一陣發抖,然後發問。
  「……妳請便。」
  快點上車──綠川用手指示,香菜就匆匆跑去。綠川看對方坐上副駕駛座以後,自己也回到駕駛座。香菜就位以後身體仍不安分地一直微微晃來晃去,綠川就斜眼瞄向她說:
  「別尿出來喔。」
  「好的,我會忍耐。」
  綠川打著假如對方辦不到就從副駕駛座把她踹下車的主意。
  車子發動啟程。開了一會兒以後,香菜對綠川提問:
  「妳是爺爺的同伴嗎?」
  「我們完全不認識。」
  妳也一樣──綠川用視線補充說明。香菜朝著前方咕噥:「笑咪咪。」表現出她的友好。雖然形式與綠川不同,但香菜並沒有發現自己正在顯露笨拙的一面。從香菜眼中自然而然地流出了輕薄的眼淚,對此綠川只感到困惑。
  不小心撿了個怪女孩呢──她心裡摻雜著些許後悔。
  同時,綠川回顧這三天,就發現自己每次行動都會招來多餘的風波。在陶藝教室有奇怪男子闖入,到個展討論就發生槍擊風波,舉行個展前又被奇怪男子纏上,到最後對方還開槍把壺射破。今天則是徒弟的妹妹和狗擅自跑來家裡,現在更被迫照顧毫不相識的小孩。災難何時才會結束啊?綠川如此慨嘆。
  之後雙方都一直沒有吭聲。只是香菜咕嚕咕嚕地轉著眼睛,似乎很努力在憋。綠川對她的模樣感到擔憂,踩油門多用了些力氣。
  小貨車一停到綠川家,香菜就急忙跳下車,綠川則用手指出她想要的東西在哪裡。
  「廁所在那邊的小屋。」
  「感謝~~」
  香菜一直線快步趕去。她那背影終究與登山者不相容。
  她會出現在這裡,到底有什麼隱情呢?要問個明白,還是放著不管?哪一種作法會惹來比較多的麻煩?綠川為此糾結。要是再扯上更多事情,她可受不了。想不出解答的綠川也從小貨車下來,並把挖到的土搬回工坊。
  朝屋裡看去,新城雅還在工坊。一手拿手機的她正嚇唬著腳邊的狗取樂。
  綠川忙著將視線轉來轉去,好檢查屋裡有沒有被亂動。
  原本她的性子是連讓別人進作業處都會排斥的。
  「老師,妳回來啦。成果怎麼樣?」
  「大有所獲吧。」
  綠川一邊看向旁邊的小屋一邊語帶諷刺地回答。當新城雅朝她視線所在的方向偏頭時,有雙小腳踩在泥土和石子上的聲音就傳來了。
  「哎呀,感謝感謝……」
  從全身緊繃獲得解脫的香菜高高興興地碎步跑進屋子裡。
  看見香菜的新城雅睜圓了眼睛。
  「哦?」
  「哎呀。」
  香菜也對新城雅的存在感到意外。綠川來回看著她們的臉。
  「在這裡遇見還真稀奇。連續三天了吧。」
  「是喔。」
  這對綠川來說是平時起居的地方,因此被講成「稀奇」讓她不滿意。
  「哎呀呀,妳受傷了?」
  「稍微啦。」
  新城雅晃了晃纏著繃帶露出來的右臂與右肩,似乎沒控制好力道,表情變得愁眉深鎖。
  「妳們認識?」
  綠川雖不關心,然而開口確認以後,香菜便含糊地點頭說:「呃,還好。」然後,像是在逃避綠川目光的香菜低下頭,瘦狗的身影便映入眼簾。「咦?連你也在啊。」香菜一出聲,原來縮著頭的狗便抬起臉,認出了她的臉。香菜朝牠步步靠近。
  香菜在一旁的椅子坐下以後,狗靈巧地爬到她的腿上歇著。
  「哦,牠明明連眼睛都不肯跟我對上的。」
  新城雅對於狗明顯有別的態度笑了笑,結果瘦狗將尾巴彎起來圍著自己的身體,僵住不動了。「哎呀呀呀。」香菜像個飼主似的感到困惑,綠川看著這樣的她,微微發出嘆息。坦白講,作業處人多讓她感到礙事。她內心想叫所有人都到隔壁的小屋,但是在山裡到處繞而乾渴的喉嚨連講這麼一句話都提不起勁。
  挖回來的黏土之後再處理,綠川決定先忙今天規劃的工作。
  對了──把手抵在腰際的她這才發現。
  她想起自己把個展的撤收工作全都甩到一邊了。既然展覽中止,主辦單位應該會希望她盡快收拾作品而捎來聯絡。綠川問新城雅:
  「電話有沒有響過?」
  「沒啊。」
  「是嗎?」
  那麼,她決定在收到聯絡以前都裝聾作啞。
  等徒弟回來就可以分擔這些工作──綠川如此盤算。
  「一、二、三。」
  把自己和狗都數進去的新城雅回過頭來,悠悠哉哉地預測:
  「總覺得還會聚集更多人呢。」
  綠川聽了隨口應付:「不可能有那種事吧。」並開始準備黏土。
  她覺得人不會再更多了。
  為求心靈平靜,綠川不知不覺間如此祈願。


  時本美鈴

  反攻就發生在一瞬之間。
  當狗吠讓女子反射性地移開目光的同時,木曾川採取行動了。他完全配合對方的呼吸,彷彿背後長了眼睛。木曾川卯足全力朝後面甩頭,用後腦杓撞向女方的鼻子。女子眼前被偷襲與劇痛造成的淚水所阻,但還是扣下扳機。
  木曾川將魔女帽留在半空,身體順勢倒向後方,手掌則拄著地板讓整個人倒立。
  這時,子彈正好從木曾川手掌旁邊的地板彈過,讓他膽顫心驚。
  但他的行動並未出現遲疑。
  木曾川一邊用單手控制重心,一邊用右腳踝勾住女子的後頸。接著當女子彎腰的同時,木曾川便扭身抬腿用左腳重創她的喉嚨。
  木曾川用雙腳夾住對方脖子,一股作氣讓手掌離地。
  女子和木曾川上下互換了。
  縱向翻了跟斗的木曾川毫不猶豫地將女子的腦袋砸向地板。女子似乎咬到了舌頭,翻著白眼從口裡吐出白沫與血。木曾川從兩腿也感受到紮紮實實的衝擊力道,不過他沒有就此停手。頭蓋骨撞在粗糙地板上的聲音還沒中斷,他又以夾著的脖子為軸心,將對方拖來拖去。女子的身體越來越歪,木曾川則盡可能讓她的頭皮和頭髮在地上磨。
  頭髮連著頭皮被扯開的聲音和撕開布料的聲音類似。
  失去意識的女子完全跪倒在地,木曾川這時才終於鬆腿放開她的脖子。
  「這就是翻墮羅拳法……招式名稱叫什麼來著?呃,有名稱嗎?」
  當木曾川將目光瞟向遠方時,遠遠看著的美鈴便發出歡呼。
  「叔叔你好厲害~~!」
  「妳總算講出真心話啦。」
  趕過來的美鈴撿了魔女帽戴到頭上。
  「還我。」
  木曾川搶走魔女帽。他拍掉灰塵,然後細心地重新戴好。
  他往上看著帽緣內側,眼裡發出稚氣的光彩。
  美鈴望著木曾川那副模樣,對他有了不同的認識。
  這個戴古怪帽子的大人不尋常。
  而不尋常的東西對美鈴來說就是有興趣的目標。
  「這女的是綁架犯?邪惡首腦?」
  木曾川向狗確認,狗就吠了兩聲表示肯定。「哦~~」木曾川咕噥著環顧倉庫,卻沒有發現其他人影。不過,他在地板上找到被割斷的幾段繩子。
  「發現顯然有鬼的繩子。」
  木曾川將繩子抓起來檢視切口。
  「這是用刀子處理的切口。既然被綁的人沒辦法自己逃脫,表示有人路過伸出援手。」
  木曾川一邊吸入悶熱的空氣,一邊環顧倉庫的每個角落。從開著的入口可以看見充滿綠意和泥土的世界,木曾川聳了聳肩。他這樣也像是在嘲笑自己的發言。
  「這種地方會有人碰巧經過嗎?」
  假如有,那肯定是相當好事的分子。
  「太好啦。總之人似乎平安。」
  木曾川向狗報告以後,便回收女子離手的手槍。美鈴抬頭看著那把槍,發現跟自己所持有的是同一種款式。難道這是流行嗎?美鈴覺得不可思議。
  木曾川取出手槍子彈,扔到倉庫角落。接著,他朝著口吐白沫的女子把手裡的手槍影子調整到可以落在她臉上的位置。然後,他放開手。
  掉下去的手槍像在整地似的重重砸到女子原本就撞爛的鼻子上。
  原本昏厥的女子像對鬧鐘起反應般睜開眼睛,隨後捂著鼻子打滾。美鈴看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事不關己地說:「好像很痛~~」接著她立刻把目光從痛苦的女子身上轉開,伸手摸起狗肚皮。「我們一起去見你的主人吧~~」美鈴笑咪咪地說。狗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地搖著頭。
  木曾川牽著痛苦掙扎的女子的手,讓她撐起上半身。女子一抬起臉龐,頭皮外露流出來的血就讓眉心濡濕了。女子認出木曾川的臉,頓時朝他吐口水。
  口水噴在木曾川的臉上,他卻沒有從對方身上移開視線。
  「妳好像綁架了女孩子,理由是?」
  女子又吐了一次染血的口水。這次木曾川也沒有躲,直接用臉接下。
  木曾川似乎把那當成對方的回答,並且笑了。
  「這樣啊。哎,有保密義務就沒辦法嘍。換個問題好了,妳認識我嗎?」
  「啥?」
  女子板起面孔,累積的血從嘴與眼睛的縫隙噴了出來。
  看這邊啦,這邊──木曾川折彎魔女帽的帽緣強調。女子的目光被乖乖地引導到那頂帽子上,然後逐漸變得黯淡。她的眼睛失去光彩,卻無可避免地繼續凝視。
  「雖然職種跟綁架犯不同,怎麼樣,妳認得嗎?」
  「木曾川。」
  答對了──木曾川用手指戳對方凹陷的鼻子。女子因疼痛或恐懼而渾身發抖。
  「嗯,果然要有這頂帽子……真是好帽子。」
  木曾川一邊和氣地微笑一邊抓住女子的肩膀。女子大概從他的手法察覺到了什麼,原本已經惡化的臉色變得更加悽慘。木曾川似乎把那當成對方認命的證明,便開始在手臂上施力。他以女子的肩膀為軸心,將她的胳臂扳到背後。
  運用人體極限及施力點,卯足勁扳到最底。
  當手臂某處骨頭受到致命傷的瞬間,女子的慘叫聲就像從橡皮管噴出的水那樣強烈。迴盪於倉庫裡的刺耳聲音不禁讓美鈴捂住耳朵,狗也把耳朵蓋上。木曾川故意扯著折斷的胳臂把女子甩到地上,不容分說地折磨她。
  隨後,木曾川直接再換另一邊下手。他抓住女子的左臂。
  「住手──」
  他打斷對方想制止的聲音,懇求變得潰不成聲,傳出來的依舊是慘叫。
  女子的左臂也和右臂一樣,扭到了不正常的方向。兩條胳臂合在一起,有種像是把柴魚片擱在背上的意境。木曾川如此感覺。當然,只有他會這樣聯想。
  木曾川像是要收尾似的猛踹那兩條斷掉的手臂。他一次又一次地踹在關節還有肩胛上,甚至可以感受到好不容易折斷了,才不會讓對方只痛一兩次就罷休的意思。女子每次被踹就會翻白眼、口吐白沫,但逐步消耗的神經已經讓反應漸漸減弱。
  木曾川一直踹女子的傷口,直到她連慘叫聲都發不出。
  將女子的意志徹底重挫以後,木曾川又謹慎再三地拉起女子的腳踝,像拔青菜一樣往右斜方折斷,左腳踝則往左扳,宛如意識到左右對稱地硬扭。於是女子的雙手雙腳都因劇痛而無處可擺,只能靜靜趴倒在地上。每次呼吸一亂,控制不住的手腳就會摩擦到地板,讓女子痛得流淚。而且失去重心以後,另一邊手腳又會重複相反的痛,喪失平衡感的她在地獄中看不到盡頭。
  木曾川撿起了代替鬧鐘的手槍,在收拾完之後迅速起身。他一邊按著帽子,一邊走往有光照來的方向。
  「好啦,我們走吧。」
  木曾川擦了擦臉,口氣開朗地催促美鈴跟他走。美鈴愣了一陣,但不久後就把圓滾滾的狗像球一樣捧起來,跟到木曾川後頭。木曾川一到倉庫外面,立刻就把手槍甩到樹林另一端。美鈴「啊~~」地出聲怪罪。
  「不可以在山上亂丟垃圾喔。」
  「少囉嗦,人命優先。」
  「那綁架犯放著不管可以嗎?」
  「因為我是心地善良俠嘛。」
  「哪有?」
  美鈴回頭看去,趴在地上的女人背脊依舊在顫抖。
  木曾川頭也不回地在嘴裡重複「心地善良俠」這個字眼。
  殺手沒取人性命,就是溫情。

  岩谷香菜

  悠哉地坐著好嗎?香菜一邊伸腿一邊這麼想。
  香菜將瘦狗擱在腿上,然後摸牠的背。她一邊摸一邊想起了圓滾滾的狗。結果自己在牠回來以前就設法逃脫了。要是狗搬了救兵回到那座倉庫,連狗帶人都會遭遇危險。得想辦法才可以──香菜如此決意並起身。
  但即使實際站起來握緊拳頭,也不代表就能想出上策。
  根本不可能有方法和狗直接取得聯絡。香菜洩氣地坐回原位。
  後來,香菜察覺有大隻蜜蜂在撞玻璃窗,吃驚地發出「噫」的誇張聲音。香菜不擅長應付蟲,然而蜜蜂要是大到那種程度,她覺得就不是擅不擅長的問題了。
  要是被扎,香菜軟弱又嬌小的手似乎會腫一倍。
  她看著自己的手。真是沒用的手耶──留著綑綁痕跡的那雙手讓她自卑。
  都沒有蘊藏什麼出色的技藝,既嬌小又不可靠,如此罷了。
  自己待在這裡行嗎?香菜也有這樣的疑問。要是綁架犯追來,連其他人都可能被拖下水。要離開這裡,還是報警好呢?香菜思考著抬起臉龐。可是又落單的話她會怕,而且要談被綁架的經過就會扯到手槍。察覺到問題的香菜變得畏縮。
  由於手槍本身已經脫手,香菜的心情多少輕鬆一些。還有,見到久違的祖父好開心──香菜意思意思地笑了笑。
  香菜對祖父母留有愉快的印象,儘管是在這種情況下再會,經過幾年時間也絲毫沒變的那種印象以及泥土味仍讓她安心。尤其是祖父,雖然他現在過著自認冒險家的生活,但是在香菜童年時也曾迷過電玩遊戲,是個會爆青筋用遊戲擊敗孫女然後高興得歡天喜地的人。香菜最喜歡那樣的祖父了。
  雖然他給壓歲錢很小氣──香菜傻傻地發笑。
  新城雅一邊將手機湊在耳朵,一邊觀察香菜前前後後的舉動,然後做出評語:「難以置評的女孩。」其實她們倆同年,但是彼此都看不出對方是那個年紀。
  「請問~~」
  香菜戰戰兢兢地搭話。雙方實際年齡差不了多少,但是香菜感受到的成熟大人氣息會讓她退縮。她和對方的氣質有著天壤之別。
  綠川正使勁揉著擺在台子上的黏土,對香菜的聲音沒有反應。
  「請問問~~」
  香菜再次挑戰,但綠川的目光仍不從台子上離開。講完電話的新城雅找樂子似的旁觀她們倆那副模樣,沒有伸出援手。香菜放棄以後,就把手伸到屁股下面,前後搖晃著腳。像這樣低著頭,即使心裡不想也會意識到肚子餓。
  香菜想借電話,她打算跟凱碧聯絡。可是她安靜以後才發現自己不曉得號碼。只要在通訊錄登記過就不必確認號碼,因此她記不住。這是用手機的弊病。老家的電話號碼倒是記得,可是她覺得打回家不太對,對此敬而遠之。
  後來作業暫告段落的綠川伸了伸腰桿,擦掉汗水,然後轉向香菜問:
  「怎樣?」
  原來她有聽見──香菜抬起臉龐。
  這個人似乎是以工作為優先。香菜看著綠川那看似偏執的嘴型,心想她真是個藝術家,還偷偷對粗淺的符號化形象感到欣喜。話雖如此,現在才問有什麼事其實也毫無意義。
  「呃,沒有……感覺妳好辛苦耶~~」
  香菜傻笑著託辭粉飾。原先她叫綠川的目的在於借電話,因此察覺到那樣沒有意義之後就沒事好說了。「唉。」綠川冷淡地嘀咕:
  「普通。」
  詞窮似的簡短回答,使得香菜只能微微點頭說:「這樣喔。」
  在一旁看著的新城雅從香菜身上的氣息與頭的角度,大致可以察覺她本來有話想講。然而新城雅根本無法看透香菜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座山上,就一直對她存有疑心。新城雅也考慮過要不要直接開口問,不過立刻對答案感覺也嫌無趣,所以才閉著嘴多方思索。
  只有綠川對一切都毫不在乎,眼裡沒有迷惘。
  「好玩嗎?」
  香菜像小朋友在校外教學那樣問綠川對工作的感想。被問到的綠川正好也有相同心境。她把揉過的黏土拿在手裡,再度窮於回答。
  「反正……這是工作。」
  小孩會無視綠川好似避著他人的態度及氣息,讓她有不好應付的深刻印象。綠川發現正是因為新城雅貴懂得體察這種氣息,並保持微妙距離相處,就算同住也不至於難受。
  綠川一邊覺得手感有些鈍一邊仍繼續工作。她將黏土壓扁拉長,要不然就是又擰又揉地去除當中的空氣。手比平常來得沉重,原因在於視線。
  綠川朝感覺到視線的方向轉頭。
  眼睛發亮的香菜正彎腰盯著她工作。
  即使綠川對周遭反應遲鈍或缺乏關心,也無法徹底忽略香菜那種調調。
  「妳想試嗎?」
  「我有點興趣。」
  香菜舉手。她並不是在開玩笑或撐場面,而是覺得有意思。
  若形容得詩意些,香菜感覺到當中有力量在互相吸引。
  「那好,妳就試吧。」
  綠川困惑歸困惑,還是把黏土遞給香菜。香菜喜孜孜地接手,然後站到作業台前。以形勢而言,香菜剛好站在工坊入口與坐在裡頭的新城雅中間。而新城雅似乎是出於無聊,也坐在椅子上觀賞香菜的模樣。
  「我讀幼稚園時有捏捏好手香菜的封號喔。」
  因為愛捏耳垂而不是黏土才獲封綽號的香菜一臉得意,綠川則對她投以溫馨目光。陶藝體驗課程不期然地開始了,但以前當成活動舉行時的參加費是一人一千七百圓。付錢啦──綠川默默心想。不過香菜看起來也沒帶錢包,綠川就沒跟她收費。
  重要的是香菜照這樣下去好像會久待,綠川或許就是察覺到苗頭不對才提醒:
  「等妳的祖父一來就要趕快回家喔。」
  「唔咿。」
  香菜一邊不負名號地捏呀捏,一邊噘起嘴脣。
  什麼反應啊?綠川感覺到自己和對方的年齡差距。
  在新城雅看來,只是香菜特別奇怪罷了。
  「妳不用和家長聯絡嗎?」
  綠川本著親切這麼問。香菜「唔嘿嘿」地將眼睛瞇成一條線裝傻。
  「哎~~我不太方便回家。」
  「回家?」
  綠川也從她的發言聽出端倪了。雖然那其實是誤解。
  「啊,原來妳翹家嗎?」
  「咦?」
  把黏土掰彎的香菜就這樣定住了。
  「妳是國中生吧?」
  「咦?」
  「咦?」
  雙方都感到出乎意料。結果尷尬得汗流如注的是香菜。
  鼻子和額頭冒出黏黏汗水的她說:
  「我今年二十四歲……啊,我目前還在讀大學……」
  香菜自己說完都覺得這是逼近大關的年紀。
  實習中的名牌無依地隨頭髮抖動著。
  至於綠川那張僵住的臉孔對此表達了什麼,香菜想都不敢想。

  首藤祐貴

  「擺出平靜的模樣聽我說,走過那棵樹以後用跑的。」
  兩人與岩谷老先生分開後走了一陣子,而男子就在看見岔路時如此吩咐。
  祐貴太過刻意保持平靜,脖子的動作變得有些僵硬。
  「怎麼了?有什麼狀況?」
  祐貴低聲詢問不安的來源。始終都沒有看他的男子回答了:
  「感覺有人正在追我們。我有不好的預感。有十足理由採取措施。」
  「是所謂的直覺嗎?」
  男子忽略祐貴的疑問。相對地,他講出有教誨味道的話。
  「危險是躲不完的。重點在於要時時保持戒懼,好讓自己活下去。」
  兩人朝男子指示的那棵彎彎曲曲的樹靠近。
  「假如你之後還能活下去,大概也會碰上多到不行的危險。畢竟你是殺人犯。」
  做好覺悟吧。
  男子帶著攻擊性的笑容,像在嘲笑他人不幸似的告訴祐貴。
  雖然這種表達方式有揭人瘡疤之感,祐貴仍當成忠告牢牢地記取在心。
  「好。」
  從那棵樹跨出一步以後,男子便從背後出聲推動祐貴。
  男子與祐貴同時拔腿就跑。祐貴連是不是真的有人在追都不清楚,拚命蹬地猛奔。即使想咬緊牙關,搶先而至的恐懼仍讓他嘴巴半張,原本就渴的喉嚨與口腔變得更加乾澀。假如沉重得好似蘊含溼氣的一部分身體能風化消散,是不是可以讓他稍微逃離這股重力?祐貴莫名其妙地想哭。
  星期一是先上體育課?還是英文?祐貴想起高中的教室,雙腳只顧著跑。
  兩人就這樣來到另外一條路,祐貴跑了一小段,用眼角餘光捕捉到有白色的大型物體在移動,便立刻扭身後仰,提起戒心。
  沿著山路開過來的是輛小貨車。它朝著山上以低速慢行。
  「喂,我們追過去看看!」
  加快腳步的男子用下巴指向小貨車。祐貴喘得連話都回不了,但他仍然用目光追著那陳舊的車體並且動腳趕路。所幸小貨車並沒有開得太快,大概因為是山路。為了不跟丟謹慎駕駛的那輛車,祐貴和男子拔腿跑過樹林的空隙。
  儘管路途中衣服及皮膚或多或少被樹枝割破了,祐貴他們還是在小貨車帶領下抵達山頂。兩人總算來到沒有樹木的開闊空間,但或許受了厚實雲層影響,或者又是祐貴自己的心情在作祟,他的心並未跟著曠達。遠方的景色感覺也只是長時間不經思考才一路流過眼前。
  有兩個女子下了小貨車,分別走進不同的兩棟小屋。
  祐貴他們躲著觀察了一陣子。
  「山中小屋……不對,看起來像普通民宅。」
  「居然會有人住在這種地方。總之,得確認那女的在不在。」
  男子彎下腰繞到小屋後頭。然而旁邊的小屋隨即有女孩子跑了出來,男子見狀仍半蹲不動。當他全身定住時,穿睡衣的那個女孩絲毫沒注意到祐貴他們,又碎步跑進小屋裡面。
  「幸好是個眼珠子只懂看前面的傢伙。」
  男子一面拐彎抹角地嘲笑女孩,一面再度移動。祐貴同樣彎腰屈膝跟在後面。祐貴學不了他那種老練機靈的身手,半蹲的模樣顯得笨拙。
  兩人光是移動就拉開了不小的距離。
  先到小屋後面的男子緊挨窗口,毫不在意周圍飛舞的蜂群就探頭看向屋裡。
  當祐貴從旁看見男子瞠目的反應,就知道該來的要來了。
  「她在。」
  男子忘記要眨眼,臉上板著一副緊繃的笑容。祐貴趕到以後也畏畏縮縮地在他旁邊偷看,就發現小屋裡有三道人影。三個都是女性。一個是頭上裹著毛巾且渾身泥土的女子,另一個則是方才進小屋的女孩。
  至於男子畏懼的金髮女性,對祐貴來說並非初次謀面。
  「那個人是昨天……」
  祐貴被木曾川帶去事務所以後,手臂遭到砍傷的女子。
  女子露出的右臂上還留著痕跡。男子來回看著她的傷勢與祐貴。
  「原來你認得她,挺意外的。」
  「我跟那個人沒有多熟,只是看過一眼。」
  「無所謂,趕快瞄準。開槍幹掉她。」
  男子自己要問又打斷話題,還催促祐貴。
  他抓著祐貴的手臂往上抬,並且下令:「快掏槍。」祐貴的腦海逐漸染白,意識恍惚之間便照著吩咐掏出手槍。即使想握住槍柄,手指也在發抖。
  「那個女人的大哥不在,除了現在,可不會再有機會。」
  男子何止不怕,還亮著眼睛當成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祐貴依然連槍都握不好,只得用雙掌包住槍柄來瞄準。光把手臂平舉與肩同高就相當吃力。
  呼吸遲滯,氣吐不出來。稍微放鬆將空氣吐出好像就會眼花撩亂。
  窒息感已達到極點,祐貴拿下口罩。
  被逼急的他眼裡冒出紅色網狀物,並且舉起槍口。
  前方卻有別人在。
  「剛才那個女生……擋在中間。」
  形勢變成女孩子剛好闖到祐貴和新城雅中間。
  她不可能曉得外頭的狀況,還一臉悠哉地捏黏土。
  「連那傢伙也幹掉,她倒下以後立刻往裡頭瞄準。」
  「怎麼可以──」
  祐貴想對男子的判斷提出異議。男子焦急似的抬起腿,然後一腳踹在祐貴的屁股。
  「反正幹掉她們就對了。另一個女人也是,一個都別留。」
  「為、為什麼連沒關係的人也要……」
  「大有關係啦,目擊者哪能留活口?殺光她們。」
  雖然說祐貴在來這裡的路上差不多也明白了,但男子的觀念根本和他不同。
  比如男子對人命的看法,祐貴現在還是有無法接受的部分。
  祐貴想抬頭看男子。
  大概是耳朵隨著腦袋上下移動的關係。
  羽蟲「嗡嗡嗡嗡」的聲音和祐貴格外靠近。
  足可讓祐貴誤以為後腦杓被牠們占滿。
  巨大蜜蜂似乎受祐貴冒出的汗水引誘,停在他頸後。
  祐貴身上的血色頓時消退,手臂的血管隨之僵硬。
  那振翅的聲音、感覺不像昆蟲的重量、有蜂腿在皮膚上遊走的粗糙感。
  發出驚呼的祐貴嚇得人仰馬翻。
  他那不明顯的叫聲,還有頭撞在薄薄牆壁上的聲音。
  全都倉促而又確實地傳進了屋裡。
  一屁股跌在地上的祐貴眼珠子直打轉,無法讓內心混亂平歇。
  男子自然而然地垂下肩膀,還忍不住用手捂住眼睛。

  黑田雪路

  「他們到這樣的山中想做什麼?以藏身來說……有蹊蹺。」
  熟人與首藤祐貴一同行動的身影讓黑田否定了這項推測。
  對方在廢棄倉庫前調頭以後,似乎打算走別的路。
  「你還不殺他嗎?」
  被黑田揹著的小泉明日香冷冷催促。
  「哎,等會兒吧。先弄清楚他們要去哪裡再動手也不遲。」
  黑田的壞習慣出現了。那造成短瞬疏忽。
  首藤祐貴他們忽然拔腿跑了。警覺被發現的黑田瞪大眼睛,急著切換步伐。他並沒有輕聲慢步,而是用全力跑在山路上追趕對方。由於首藤祐貴他們對山上環境同樣不熟,體力也有所消耗,逃跑的路徑並非直線。
  只要有機會一舉拉近距離,就直接把人收拾好了。
  黑田將意識傾注於此。
  可是從地底傳來的聲音卻冷不防地絆住了他的腿。
  「……救救我。」
  在風聲與林聲交織而成的奔跑聲中,黑田聽見有人在呼救。即使以為是聽錯,目光仍會跟著移動,耳朵則變得過度敏感。這次他明確聽到了女性喊著「有沒有人在啊~~!」的呼救聲。
  原本想一路跑下去的黑田從旁聽見那聲音,忍不住停下腳步。
  猛一看,樹林間被挖了大洞,洞裡有個女子渾身是土。
  對方和探頭的黑田對上視線之後,就像亡靈一樣伸手求助:「救~~救~~我~~!」
  於是──
  「哎呀……」
  首藤祐貴和男子逐漸將黑田甩開了。就算現在追上去也無法縮短距離──如此判斷的黑田完全停下腳步,轉身去救求助的女子。
  即使黑田不回頭,也能從頸根感受到小泉明日香的幽怨。
  「立刻就能追回來啦。我曉得他們要去哪裡了。」
  黑田為了安撫小泉明日香而撒謊。他不可能曉得。
  黑田先放下小泉明日香。接著他把手伸進坑洞,抓住女子伸過來的手。黑田雙腳使力,並且動真格將女子拖上來。儘管對方的重量讓黑田感到費力,他仍有悠哉心思體會手感。把人拖上來的那種感覺,和用手指拔掉頑抗的鬍鬚類似。雖有些許刺激殘留在腰腿,黑田還是把女子拖出地面。
  「得救了。真的感謝你。」
  她臉上冒著深深的黑眼圈,焦躁顯現於泛黑的臉頰上。
  喉嚨似乎也叫啞了,聲音比老太婆還粗。
  女子一邊撥掉留在頭髮上的土一邊低頭答謝。隨後她立刻火冒三丈。
  「是誰挖出這種坑的啊,混蛋!」
  她氣得踹土。濺起的土塊打到小泉明日香的腿。
  「這算萍水之緣啦。妳別放在心上。」
  「嗯,好的。那就不好意思了,我還有急事。」
  道謝和發脾氣都草草了事的女子碎步離去。黑田默默目送對方。
  雙方都覺得別過問才是明智之舉。
  即使黑田在坑洞旁邊發現蓋著土的手機,也決定當成沒看見。
  「好啦,再去追首藤小弟他們。不打緊,人沒有跑遠。」
  黑田回頭對小泉明日香開口。對黑田他們來說,可幸的是對方都沿著山路跑,只要順著路就能輕易追上。他比手畫腳地對小泉明日香如此說明。
  「真的嗎?」
  「沒有問題啦,來,走吧。」
  揹小泉明日香已經失去意義,因此黑田打算直接用走的出發。
  不過他看見小泉明日香的眼神有所搖擺,就微微地偏了頭。
  「請問……你不是要揹我嗎?」
  讓黑田揹過的小泉明日香大概是食髓知味,她毫不害臊而又含蓄地要求。
  連委託費用的事在內,黑田目光閃爍地露出苦瓜臉。
  「沒想到妳這麼精。」
  結果,退讓的黑田還是揹了。讓黑田揹著的小泉明日香面無表情地委身於他。
  往首藤祐貴他們消失的方向走,可以發現有汽車開過的痕跡。黑田摸索車痕旁隱約留下的足跡,就明白有人在追趕那輛車。那恐怕正是首藤祐貴他們──黑田如此拿定主意以後便依樣畫葫蘆。他彎下腰,就像嗅著氣味追蹤的狗,或者也像載著主人的駱駝,逐步將這座山踏遍。
  於是,黑田與小泉明日香也到了位於山頂的陶藝工坊。
  「他們似乎到了這裡。看起來不像山中小屋,而是民宅。」
  黑田從外觀判斷。小泉明日香握起拳頭,牙齒緊咬著臉頰的肉。
  再過去只有斷崖,既然首藤祐貴是逃到這裡,那他終於無路可退了。
  兩棟小屋當中,黑田朝有人聲傳出的左邊那棟走去。
  他瞥了一眼停在途中的小貨車,並且摸著懷裡的手槍到小屋入口探頭。
  「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嗎~~」
  如同往常,黑田故作和善。但是,他那世故的假面具立刻就打破了。
  在一道伶俐的目光下輕易打破。
  被迎接的黑田僵在原地,還要笑不笑地向對方低頭賠罪。
  「不好意思……」
  問候被其他含意取而代之。
  出來應門的綠川圓子交抱胳臂,直瞪著黑田。

  花咲太郎

  「我最喜歡昆蟲了~~!」
  「……………………………………」
  至少太郎有從二条終身上深切感受到單純走路是件無聊事。
  二条終撿了樹枝當成指揮棒,還一邊揮舞一邊唱歌唱不停,在唱完一首後回頭。
  「啊,吵到你了嗎?」
  「不會……我覺得妳是個能分享活力的人。」
  「虧你嫌聒噪還能把話講得這麼好聽。」
  被看穿了。太郎苦笑著敷衍,二条終卻好像不覺得排斥。
  「我對肺活量有自信喔。」
  「應該也是。而且妳走在荒山野路滿習慣的樣子。」
  太郎不著痕跡地觀察過爬山路爬到一半仍不顯得喘的二条終。
  「我也是鄉下出身,從這到那不算遠就是了。」
  偏鄉僻壤啦啦啦──當二条終唱著即興歌曲的時候,「好痛!」她抱著鞋尖跳了起來。太郎停下腳步一探究竟,二条終便撿起掉在地上的東西。她似乎被那個東西絆到腳了。
  二条終撿起的玩意足以讓太郎大吃一驚。
  「太郎先生,這是手槍嗎?」
  她將槍口對著太郎問了。「欸,請不要用槍指我。」太郎臉色驟變。
  「哎呀。」儘管二条終不懂這東西該怎麼使,還是把槍口轉向下面。她把豎著拿的手槍遞給太郎。太郎雖不懂為什麼非得由他來拿,卻仍把手槍收下。他對擱在指頭上的那種分量有印象。

  「好像是耶。」
  被問到的太郎對槍也不算清楚,不過那把手槍與他今天早上交給委託人的是同一種款式。還真有緣分──太郎對接到手裡的那玩意發出嘆息。
  「裡面似乎沒裝子彈。」
  由於太郎昨天搶來把玩過,使用方式已經摸熟了。說來說去總是難得的機會,他忍不住玩了起來。二条終似乎是聽到沒子彈而放下心,就靠近太郎探頭觀察。
  「別人掉的嗎?話說,這是真槍?」
  「貨真價實,我想。大概是掉的,或者被人丟掉的。」
  槍裡沒有子彈,表示或許已經發射過了。胡亂拿到手裡算自己疏忽吧──太郎感到後悔。假如有人被這把槍奪取性命,太郎與二条終難保不會誤遭懷疑。話雖如此,把指紋擦掉似乎也會造成問題。
  「從沾到土的模樣來看,似乎是被扔掉的……槍的主人或許在附近。」
  話說到這裡,兩人自然就上下左右地轉頭。樹林間沒有人影穿梭,也看不見幽靈。
  「即使可以肯定有別人在,木曾川……不,那傢伙不會用槍。」
  太郎否定這把槍歸熟人所有的可能性。接著他想到自己要找的人物,岩谷香菜。
  既然對方帶著槍被綁架,想成是手槍持有者之一也不奇怪。
  「……………………………………」
  太郎連手槍的背面都加以端詳。想像過只有槍留在這裡的狀況以後,他憂心岩谷香菜的安危。
  如果炸蝦大王駕崩了,即位的會是蟹肉可樂餅王子嗎?
  太郎的想法輕鬆到極點。
  「唱歌會不會有危險?對方又不是熊,招引過來就傷腦筋了吧。」
  二条終把手湊在柔軟的下巴周圍,好生猶豫。
  讓對方得知他們的所在確實不會有好處。太郎認定她的判斷是對的。
  可是──
  「唉,算啦。別想太多繼續走。」
  二条終立刻拋開問題唱起歌,受到感化的太郎也說:「唉,算啦。」
  大概是因為二条終到底屬於藝術圈的人,她對渲染現場氣氛格外有一手,於好於壞都會散發出讓旁人受影響的某種氣息,效果就是這麼強。
  任何年頭都是聲音大的人會得到發言權。
  當中好像有什麼法則存在──太郎心想。
  此外──他放眼看向四周。
  山裡頭一片安靜。
  儘管遠離人群的山野要這樣才自然,太郎卻覺得形勢似乎不自然。他們彷彿走在前人踏遍的老路上。應該說,先到的人早就大鬧一場,而他們只是走在風暴過後的路上。
  會不會是自己想太多才陷入趁火打劫的心境呢?太郎向山中的景色這麼問。
  就像這樣毫不間斷。
  好似無數水脈在最後匯聚成一條大流。
  花咲太郎也跟其他人馬一樣,即將抵達山頂的那座小屋。

  綠川圓子

  小屋後頭變得吵吵鬧鬧,綠川心裡確實也有了一絲不安。
  原本躺著的狗抬起頭,靜靜地露出尖牙。窗口可以看見有大隻蜜蜂慌忙飛走。莫非屋子後頭發生了會讓蜜蜂驚慌的狀況?事態有異,綠川渾身緊繃。
  「該不會有巨型蜜蜂吧?唔哇~~」
  香菜腦子裡似乎想像著身軀壯如人類的蜂群大舉來襲的畫面,還自顧自地興奮起來。綠川聽到她那孩子氣的怪聲,反而變冷靜了。
  新城雅的反應則與綠川她們不同,她的目光尖銳,而且僵凝。
  狗之所以會一邊露出尖牙一邊失聲發抖,倒不如說主要都是針對新城雅。新城雅積極地動著眼睛,為自己找尋該採取行動或保持低調的判斷材料。
  與此同時,小屋有人來訪。
  「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嗎~~」
  男子揹著高中女生悠哉地現身。他是那個害綠川個展泡湯的飯桶。
  綠川一看見對方,還來不及感到疑問就交抱胳臂直接上前。黑田也立刻認出綠川,表情為之僵硬。綠川激動得齜牙瞪眼,黑田便退縮了。
  可以說是既不在預料中也不令人開心的重逢。
  「不好意思……」
  從一開始的反應來看,綠川也曉得黑田不是專程來見她,但她也覺得這不是碰巧就能找上門的地方。你怎麼會在這裡?綠川心裡總算想到這個問題。
  「哎呀,是黑田。」
  在椅子上坐得像躺著的新城雅緩緩地揮了揮左手。
  那對黑田來說同樣是大出所料的臉孔。
  「啊,祕書……等等,這什麼狀況?」
  黑田放下揹著的高中女生,覺得摸不著頭緒。他看不出她們有什麼交集,連屋子裡那個忙著玩黏土的女孩的實習中名牌都讓他有既視感。
  不過黑田忘了要追問這些,而是和綠川面對面。
  因為綠川最敵視他。
  「啊~~那個……妳好。」
  黑田曖昧地露出看似傷腦筋的微笑,然後向綠川問好。綠川一聲不吭。
  她微微地鼓著臉頰。
  「我猜……這裡是妳的工作處吧?」
  黑田環顧四周,並且在作業台的邊邊找了一小塊地方坐下來。綠川緊盯著他的舉動。
  儘管綠川保持沉默,然而從任何人眼中都能看出她臉上累積著對黑田的怒火。在後面觀望的香菜從那張表情看到自己朋友的影子。好恐怖啊──她如此縮頭嘀咕。
  「有泥土味耶。匠人的……工坊?對喔,這裡是工坊。」
  黑田即興想話題,因此連一句漂亮話也講不出來。
  他只是看見什麼就說什麼。
  真是個滿口無聊話的男人。
  綠川差點因為優越感而寬心,不過她收緊下脣以免臉色放鬆。
  然後她終於開火了。
  與其扯那些,有其他話更應該先講。
  「你一直顧左右而言他──」
  「對不起。」
  黑田在綠川罵完以前就賠罪了。被他搶先道歉,綠川也編不出下一句詞。
  基本上,這傢伙是什麼東西?
  綠川無法在心裡定義黑田是個什麼樣的人,目光因而失焦。
  他只是個傻子?還是危險人物?
  這麼說來,這傢伙還曾經帶著槍。
  「……………………………………」
  不過,管他的。
  綠川不改態度。槍暫且不提,黑田本身感覺並沒有多危險。
  然而,綠川同時也覺得自己很少對其他人有這種越漸加深的排斥感。
  「對了。欸,有沒有其他人進來這裡?」
  放棄營造和樂氣氛的黑田話題一轉,改成開口發問。
  「我們正在懷疑小屋後面或許躲了人。」
  結果回答的是新城雅。黑田聽了「哦?」地看向窗戶。
  雙方似乎心裡都有底,要採取行動也比較方便。黑田悠悠起身。
  「我去一趟看看。」
  黑田莫名其妙地向綠川交代以後便離開工坊。
  沒必要知會我。這是綠川心裡的話。
  此外,和黑田一起來的高中女生仍然留在工坊。
  你們倆都給我回去。綠川絲毫沒有表露歡迎之意,有苦說不出。
  「人越來越多了呢☆」
  不知不覺從椅子上起來的新城雅輕佻地拍了拍綠川的肩膀。她還不著痕跡地讓綠川站在自己與窗口之間的位置。綠川示意要新城雅一邊涼快去,但是想讓對方離得夠遠,工坊裡卻沒有那樣的空間。屋裡有狗,人也多。綠川根本搞不懂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她用理性克制住想振臂將所有人統統趕出去的念頭。
  頭都痛了。
  總不會再來了吧?不會再有別人了吧?綠川祈願到一半,工坊入口又蒙上陰影。
  「你好~~」
  這陣開朗的問候聲讓綠川的平穩生活蒙上了更濃的陰影。

  時本美鈴

  「欸,叔叔。」
  「怎樣,小丫頭?」
  木曾川嘗試對美鈴那變得連掩飾之意都沒有的稱呼方式反擊。
  我這樣叫她不算壞話耶──感覺不公平的木曾川如此自我消遣。
  「叔叔是什麼人?」
  「我只是個叔叔啊。」
  木曾川「呿」地鬧脾氣。被他抱著的狗吠了幾聲像在安慰他。
  「還有你那種帽子在哪裡有賣啊?」
  「不知道。這是我拿到的。」
  木曾川態度冷淡,但是每次觸摸那頂帽子的帽緣,他的眼神都很溫和。
  好比在觸摸憧憬和回憶。
  「不過……沒辦法接著追蹤被綁架的人身上的味道嗎?」
  木曾川試著對狗寄予期待。然而狗只是揮著前腳表示「辦不到辦不到」。
  在這之前,木曾川都用故作平靜的口氣。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
  「……你會不會繞得太大圈了?」
  他將帽緣折彎以確保前方的所見範圍。
  在前方,有個看似預先埋伏的秀氣男子從樹林間穿出。
  巧的是對方穿的西裝跟木曾川撞色了。
  「我接到電話,趕回來一看就發現……直覺這玩意不可小覷呢。」
  喃喃自語著坦然與木曾川正面對峙的新城雅貴嘴角扭曲。
  揚起的臉頰看似在笑,實際上則蘊藏著怒火。
  「……你沒有偷襲,是瞧不起我嗎?」
  「叔叔?」
  我才二十出頭耶。滿肚子不服的木曾川鼓著腮幫子指示美鈴:
  「妳先走啦。我有事找這個叔叔,而且對方好像也是。」
  木曾川為了洩憤,就把新城拖來一起當叔叔。新城同樣氣歪了嘴,還露出稚氣的彆扭臉色。
  坦白講,木曾川實在不想遇見對方。
  但他也明白對方不會顧慮自己是否方便。
  「咦~~」
  「好啦,妳快走。」
  木曾川動手推美鈴的肩膀,順便也摸摸狗的頭。美鈴不滿歸不滿,還是抱著狗盡快跑掉了。新城也目送那對可愛的搭檔離去,然後轉向木曾川。
  新城最先脫口而出的話,是道謝。
  「謝謝你昨天告訴我那個好地方。」
  「對喔,有過那段插曲。」
  木曾川想起他們在車站前的互動。當時他不曉得對方是什麼人。
  然而,現在雙方即使不報名字也心知肚明。
  「我答謝過了。這樣就不必對你客氣。」
  你本來就不會對人客氣吧?木曾川拔刀回應胡謅的新城。
  「會在這裡見面,表示你執意要我妹妹的命嗎?」
  「……啥?你有妹妹?在這裡?這樣剛好。」
  這對木曾川是意外的情報,能順便完成工作讓他心情雀躍。
  新城空手和木曾川逐漸縮短距離。看起來他身上連槍一類的武器都沒有藏。木曾川緊盯對方的左右手,為了迎戰而不予退讓。木曾川的刀與新城的手臂同時伸出。木曾川的刀劃向新城的喉嚨,新城的手臂朝著木曾川的右肩來勢洶洶。
  新城伸出的只是手指,與刀子不同。
  即使被觸碰到,也不可能貫穿人體。
  但是,木曾川卻受到眼前彷彿瞬間昏黑的恐懼折磨。
  木曾川順從面臨的恐懼,將肢體彎到人體極限,蹲身閃躲新城的手臂。他更刺出了手中的刀,然而新城同樣扭身完全避開刀尖。好比用蠻力將人偶扭彎,姿勢古怪的軀體交織成奇景以後,雙方又彈開保持距離。
  儘管木曾川依然將刀舉向前方,心思卻專注於右肩。
  假如讓對方直接抓到肩骨,不知道會被輕易折斷還是拆開。
  這樣的想像足以讓恐懼跨越現實,令肩膀疼痛。
  新城的身手跟那種直截了當的傷害方式相反,十分難以捉摸。剛才過招以後,木曾川只有把刀捅在布料似的空虛手感。
  渾身冷汗的木曾川到現在才想起有關新城雅貴這名男子的風評。
  雖然僅止於傳聞,據說新城是可以把人體當黏土一樣對待的男人。
  他能隨心所欲地折彎人類身軀,是熟於摺疊人體的高手。
  另一方面,新城對刀子掠過身邊的軌道也存有警戒。假如多跨一步出去,他的側腹就被割開了。新城對木曾川一邊閃躲一邊仍精準出刀的身手感到佩服。
  雙方都為殺傷對手使出了渾身解數。
  因此下次交鋒就會有一方喪命──木曾川有這種預感。
  木曾川揚起嘴脣並做出覺悟。
  他不想死,他必須活下去。因此他做出了自己要把人收拾掉的覺悟。
  從新城秀氣的臉上也能窺見相同的氣魄。
  「……一決勝負吧。」
  木曾川依循著什麼似的短短嘀咕。
  然後他將帽子轉正,望向新城。
  兩人止住呼吸,準備拉近彼此距離。
  原本是如此。
  「喂喂喂,你們兩個,在這附近打鬧很危險喔。」
  「咦?」
  往前一個踉蹌的木曾川忍不住應聲。
  遏止聲來得太過意外。是從他的腳下傳出的。
  姿勢前傾的新城也跟著留步。於是,地面隆起了。先探出頭的是圓鍬尖端。土被撥開到兩旁以後,接著冒出來的是靛藍色頭巾。
  有個老先生像土麻黃一樣探頭出來。
  「難保不會滑跤跌進坑裡啊。」
  岩谷老先生一邊繼續提醒一邊冒出地面。木曾川半帶笑容地看待對方拄著圓鍬當拐杖站起來,然後拍掉土的事實。
  「老爺爺,你是地底人嗎?這座山上的地底人會不會太多?」
  「有山的地方本來就可以說是地底吧。」
  岩谷老先生的登場足以嚇倒木曾川和新城,讓他們都不自覺地放下手臂。老先生連拍掉土的手法都十分俐落,輕易就把原本沾滿土的肩膀和頭清得乾乾淨淨。
  「我聽見有聲音才上來提醒,不過沒想到似乎爬得比我預料中還高。」
  岩谷老先生說完又表示:「似乎在這個方向吶。」打算往更高的地方前進。
  「老人家,請等一下。你該不會想到前面的民宅吧?」
  新城警戒似的問,岩谷老先生隨即面露喜色。
  他根本不把新城提防的態度當一回事。
  「噢噢,就在這前面嗎?那真是好消息,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找。」
  「……咦?」
  自己洩漏口風的新城無言以對。
  「我請人幫忙照顧孫女,卻忘記問對方住哪裡了。為了避免去接她的時候造成困擾,我才想先確認清楚地方。好啦,那我們走吧。」
  岩谷老先生開朗地催促兩人。那種對人絲毫沒有防備的風範,差點讓新城心服了。木曾川這邊則已經把刀收好,還用手撥弄著帽緣。
  「結束了嗎?」
  美鈴從樹後探頭出來。木曾川之前沒注意到她,就對不聽話的小朋友板起臉孔。
  「妳居然還在啊?」
  「呵呵呵。」
  美鈴似乎在模仿之前的木曾川,自信地笑了笑。狗也在她腳邊現出身影。
  岩谷老先生對這樣一個小女孩說了聲「妳好」問候,於是美鈴也活力十足地用「你好」回答問候。木曾川和新城看著他們互動,廝殺的鬥志也都逐漸消退。
  與現場氣氛不相襯的健全調調似乎讓兩人的狠毒得到淨化了。
  「欸,總之我們先到那間小屋好嗎?我不會對你妹妹出手啦,兩種意義上都不會。」
  木曾川語帶說笑地提議停戰。那疲憊沙啞的聲音讓新城認為可以信任。
  「總覺得真夠累的。」
  「我也是。一會兒下山一會兒上山,忙個不停。」
  在腳步輕快得像是鞋子長了翅膀的岩谷老先生和美鈴後面,有兩個散發出濃濃倦色的大人跟著。圓滾滾的狗一開始也跟在美鈴身邊,但是牠似乎漸漸趕不上那樣迅速的步伐,就後退到木曾川旁邊。儘管木曾川對那幕光景露出苦笑,還是伸手將狗抱了起來。
  狗像回到歸宿一樣把前腳擱在木曾川的手臂上歇息。
  新城側眼看著他,認為趁現在就能把他解決掉。
  不過狗牽制似的瞪了過來,因此新城到最後並沒有動手。
  「小妹妹,妳是來郊遊的嗎?」
  岩谷老先生朝美鈴搭話。美鈴抓著包包的揹帶撒謊:「差不多~~」老先生「哦」地露出和善的笑容點頭。
  「這裡該不會被介紹成風景名勝了吧?我剛才也遇到和你們類似的一些人。」
  「我不曉得耶~~」
  天知道他遇見的是哪一方人馬──木曾川和新城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左右游移。
  「老爺爺是在做什麼呢?你的打扮好有趣喔。」
  美鈴用目光追尋頭巾擺動的一角並發問。
  岩谷老先生大概是因為沒被講成奇裝異服而心情大好,就得意地舉起圓鍬。
  「簡單說呢,我是在尋寶。」
  那明瞭好懂的說詞讓木曾川和新城同時抬起頭。
  「有寶藏?」
  「嗯。」
  「德川家埋藏的黃金?」
  「那也很浪漫。」
  岩谷老先生感慨萬千。「不過,跟這裡不一樣。」他對這座山予以否認。
  「有個叫綠川圓男的男子,他藏的財產似乎沉眠於這座山裡。」
  「哦~~」
  「……名字我就沒聽過了。」
  木曾川自言自語;新城沉默不語。這時候終於可以看出兩者反應的差異。
  「和我一起尋寶的同志壯志未酬就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
  「壯志……未酬?」
  這句話對美鈴來說太難懂。岩谷老先生似乎做了其他解讀,便談起同伴的憾恨。
  「他似乎是被賊用壺砸破頭死的。」
  「啊,我們家也一樣。」
  美鈴閒話家常似的陪老先生談起相同案例。
  「據說我爸爸也是被壺砸到頭的耶。」
  她的話裡絲毫聽不出惋惜或陰影。
  輕鬆得像在談論電視上播出的內容。
  「哦~~真是稀奇的死法。」
  「好懸疑~~」
  哈哈哈──老先生和少女的笑聲重疊在一起。
  「呃,不對吧……她是在開玩笑,還是天生少根筋?」
  在那開朗的奇妙氣氛後頭,有木曾川對兩人的反應露出難色。
  噤口不語的新城臉上有著不為人知的嚴肅情緒。
  「從熟人讓給我的藏寶圖來看,圖上畫的就是這座山附近。」
  新城看見那張隨風晃動的紙,「啊」地冒出短短的反應。
  「山上……打了叉叉。這個叉叉會不會太大啊?」
  連山的周圍都一起蓋滿,線條也歪得像蚯蚓的草率叉叉記號。
  「嗯,害我費了不少工夫。不過這次未必沒有確實接近寶藏的跡象。」
  「發現以後,老爺爺就會變成大富翁嗎?」
  美鈴似乎隨時會開口要求對方買零食。
  「哎,寶藏的金額或分量無所謂,價值在於找到寶藏這件事本身。追求這種感覺的我是個上了年紀的尋寶獵人。」
  「啊,我懂我懂。」
  在後面聽著的木曾川表示同意。新城則默默地注視美鈴的背影。
  奇妙的四人一狗就這樣走在通往山頂的短暫路上。
  木曾川他們在半路對彼此的無奈產生同調,甚至還勾肩搭背走回工坊。
  「你好~~」
  就連新城雅看見對自己不利的男子和保護自己的哥哥搭肩出現,也變得說不出話了。

  岩谷香菜

  即使不認識的人和認識的人越變越多,香菜還是一直捏黏土,正如她捏捏好手香菜這個外號。儘管心裡無助得像自己一個人到親戚們齊聚的家裡,她仍動手修飾細節,迎來作品的完成。
  「老師~~妳覺得怎麼樣?」
  香菜向依然面朝門口,還氣得端肩的綠川詢問作品做得好不好。
  雖然綠川討厭被那樣稱呼,不過大概是因為聽慣了,就對「老師」這個詞起了反應而回頭。接著她看見香菜要求評點的那玩意,便瞇起眼睛。
  香菜做的既不是茶碗,也不是盤子。
  「玩具槍?」
  屋裡的人聽見她這句疑問都默不作聲,卻同樣起了反應。小泉明日香和新城雅都看了香菜做的那把槍。不過香菜做的槍與其說是手槍,更接近科幻作品裡的光束槍。
  前端像是裝了碟形天線,充滿弧度的造型。
  原來她專心捏黏土是在做這個──綠川低頭看向香菜。
  身穿睡衣的矮冬瓜少女。
  這女的二十四歲?綠川再次對香菜先前自己坦承的年齡感到懷疑。
  先不管對本人的評語,綠川檢視槍的完成度。
  香菜做的終究是黏土勞作,不過她下的工夫意外紮實,即使用綠川的眼光也能給予肯定。綠川沒有敷衍了事,而是認真地鑑賞。
  「哦……」
  香菜能將腦海中的形象原原本本地重現。
  綠川默默地羨慕香菜對於立體有概念這一點。
  香菜把手放在腿上,嘀咕著「緊張緊張」並乖乖等待評語。
  她那種天真無邪的期待簡直讓綠川跟面對狗的時候一樣困惑。
  狗和小孩對於變成大人的綠川來說,都在想像範圍外。
  「嗯……我覺得很不錯。」
  綠川慎選用詞般緩緩開口。香菜把握著的拳頭從腿上舉到面前。
  「真的嗎?」
  「比我最初做的東西還像樣。」
  綠川實際說出口以後,意外地感到不甘。
  所以她沒有再多誇獎什麼,而是一臉鐵青地把光束槍還給香菜。得意的香菜「鏗」地舉起光束槍。
  「不知道有幾年沒讓人誇獎過了呢。」
  香菜陶醉似的露出滿面笑容,並且連連點頭。
  好耶好耶。活力在她體內陣陣湧上。
  「好耶!」
  香菜神情變得愉快,還對大家露出稚嫩潔白的牙齒。
  當她像這樣握緊光束槍時,第三批客人就來了。
  「你好~~」
  戴魔女帽的男子木曾川;不知為何跟他搭著肩膀的新城雅貴;以及小學生時本美鈴。
  對香菜來說,這次同樣是熟面孔與生面孔各半。
  圓滾滾的狗一看見香菜,就離開木曾川的手趕到她身邊。香菜也立刻察覺牠那球形的身影並蹲了下來。「原來你沒事。」香菜撫摸圓滾滾的狗肚子,狗也用前腳不停拍著香菜的手臂,像在慶祝她平安。圓滾滾的狗順便朝瘦狗看了一眼,還舉起前腳好似在說:「唷!」瘦狗也微微把臉動來動去回應。
  木曾川看了他們再會的模樣才悟出少女的身分。他放開新城雅貴的肩膀,朝香菜靠近。
  被仔細盯著臉的香菜對藍色身影感到畏縮了。
  「唔~~……看起來沒有大王的架勢啊。」
  「呼咦?」
  「我是受了這傢伙拜託才來救妳的。」
  木曾川指向圓滾滾的狗。照常理來說簡直荒謬,香菜卻開口致意:「失敬失敬。」
  「你真的幫我找了救兵過來耶。」
  令人疼愛的傢伙──香菜緊緊抱住圓滾滾的狗。圓滾滾的狗搖著尾巴讓香菜擁抱。
  不過,隨後香菜身上沾的土似乎跑進了狗的鼻子,讓牠一副發癢的樣子。
  「雖然好像白跑一趟就是了。聽起來,救妳的人好像是妳爺……」
  這時候木曾川才回神轉過頭,屋裡卻沒有岩谷老先生的身影。
  「咦?這麼說來,那個老爺爺人呢?」
  「要找老爺爺的話,他在小屋前點點頭以後就折回去了。」
  新城雅貴開口回答木曾川的疑問。「感謝。」木曾川難免態度生硬地點了頭。
  「啊,原來爺爺有來過喔。」
  當香菜嘀咕著朝小屋外面探頭確認時,木曾川轉而面對其他問題。
  「……還有,裡面那位美女別那麼用力瞪著我好嗎?」
  木曾川一邊在雙腿使力以便隨時可以撲上去,一邊表現出虛有其表的友善。新城雅臉上是帶著笑容,而且,她還一邊將被砍的右手臂現給對方看。
  「沒想到你會跟大哥和樂融融地回到這裡。這是怎麼回事?」
  後半句是針對她哥哥新城雅貴的質疑。新城用手勢回答「妳等一下」。
  在應付妹妹以前,新城先向綠川圓子深深低頭賠罪。
  「老師,我回來了。」
  「……嗯。」
  綠川不理想的反應與不高興的原因自然不必問。新城望著四周苦笑。
  「狀況變成這樣,還真是熱鬧呢。」
  他這樣說並沒有發揮打圓場的效果,綠川反而嫌煩似的伸手在頭上揮。
  對綠川而言,人際關係和蜘蛛網差不多。
  「到此為止,人絕對不能再多,再多還得了,連站都沒地方站。」
  「救~~救~~我,叔叔~~!」
  綠川那近似哀求的願望不知道是否被人聽見了,外頭傳來不識相的求救聲。
  當屋裡眾人對少女活力十足的呼救聲現出各種反應時,香菜把眼珠子轉來又轉去。
  在香菜的視野一隅,綠川好生厭煩地閉上眼睛。

  首藤祐貴

  「不妙,黑田要來了。」
  男子察覺事態有變,立刻起身抓住祐貴的手臂。
  「都是你敗事。」
  他抱怨歸抱怨,還是不忘引導恍惚的祐貴逃跑。
  碎步開溜的男子感嘆。
  「喂喂喂,那一大群人是怎麼來的?」
  當祐貴等人靜靜旁觀時,事態仍一直往對他們不利的方向惡化。首藤祐貴尤其訝異屋子裡那張較年輕的幽怨臉色。
  「小泉……明日香。」
  祐貴來到這裡才確定自己和那個少女的緣分還沒斷。
  不過,那對現在的祐貴而言只會帶來惡夢。
  「這下子不好了。大事不好啦。」
  男子把祐貴推到小屋後面避風頭。短時間之內頂多只能溜到那裡,至於之後該怎麼辦,男子一時間也想不出來。
  總之,他認為黑田只能由他親自應付。
  「你給我躲著。」男子吩咐祐貴,然後自己也把半個身子藏起來。正確來說,他只是裝成要躲,好讓黑田一來就能發現他。
  男子像是放棄躲藏地走到黑田面前。
  他們原本就沒有敵對關係,因此雙方都擺出一如往常的調調。
  「唷,黑田……」
  「喔。」
  黑田大方地舉手打招呼。男子看了他那平靜的模樣,這才領悟。
  「我大概搞清楚了。」
  「嗯?」
  「之前我一直覺得被人跟著,看來那就是你。」
  躲起來的祐貴只能聽見雙方交談的聲音。但是既然揹著小泉明日香的男子追來了,表示祐貴之前都被小泉明日香看在眼裡。
  光有這回事就讓祐貴受到罪惡感與恐懼的驅策。
  他用手捂著喉嚨想:真虧自己沒在半路上被殺。
  「居然跟蹤我,還一路跟到這種地方。你打的是什麼主意?」
  「交差了事的主意。我有事要找你帶在身邊的首藤祐貴。」
  祐貴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內心更加窮途末路。
  他只能躲在死角靠著牆,用手緊抓似的按住胸口。
  他甚至覺得如果沒有像這樣繃緊全身,自己就會從內側炸開。
  另一方面,男子聽了黑田的目的便輕易接受說:「喔,這樣啊。」既然已經被目擊,他似乎無意否認祐貴的存在。他連拍帶摸地對待手上髒掉的帽子。
  「我才要問你,把殺人犯帶來這種地方要做什麼?你想殺誰?」
  「沒那回事,我只是來跟上司談工作。」
  黑田當然不信男子扯的謊。他幾乎理都不理就向男子提議:
  「先不管首藤祐貴,你要逃的話我無所謂。」
  「那就好。」男子爽快地這麼回答,而祐貴都睜大眼睛聽在耳裡。
  男子態度再差,仍是祐貴目前唯一可以當成同陣線的人。
  要是失去他,祐貴在伸手可及的範圍內就真的沒有任何依靠了。
  「不過──」男子繼續開口,讓祐貴覺得自己保住了一線生機。
  「我逃了也無濟於事。姑且先服輸啦。」
  男子擺出舉手投降的姿勢。然而,他並沒有放棄解決問題。
  只要縮短敵我距離,還是有些微的可能性。
  一旦遠離,可能性就會變成零。
  這不好說是積極正面,但男子仍未捨棄求生意志。
  「哪有什麼服不服輸,我可沒叫你投降……」
  黑田伸長脖子叫了躲著的首藤。
  「跟我走吧,首藤小弟。之後的事,由我的委託者來定奪。」
  繃緊身子的祐貴原本打算拖到最後都不主動出面,但是「委託者」這個字眼讓他好奇地抬起頭。一抬頭,就有兩隻體型較大的蜜蜂正在飛。
  牠們似乎排斥背後的陰霾天空,還用看起來存心想攻擊人的速度飛來飛去。
  祐貴怕那些蜜蜂,對此他在內心感到鬆了口氣。
  啊,我身上還留著正常的部分──他心想。
  「啊~~果然沒錯。」
  祐貴就是如此普通,因此在這種窮途末路的情況下突然有人搭話,他可嚇壞了。而且聲音傳來的方向和黑田等人正好相反,令他雙重意外。他又撞到後腦杓,使得眼珠跟心臟一塊猛跳。
  小學生時本美鈴不知不覺間在祐貴旁邊低下身子。
  「大哥哥,你是在車站開槍的人對吧?」
  美鈴笑咪咪地朝向祐貴,像是在觀賞什麼稀奇的玩意。
  頂級笑容從祐貴的眼睛上方掠過。
  他的頭像是被套上繩圈,突然痛了起來。
  這小孩怎麼搞的?祐貴先是有如此的想法。
  該怎麼辦才好?隨後祐貴便如此思考。
  對方表現得純真無邪,但仍是不折不扣的目擊者。這個女孩目擊的還不只是案發現場,她現在像這樣發現了逃亡中的祐貴,同樣也是不能放過的事情。
  怎麼辦?怎麼辦?祐貴思考得冒汗,判斷力逐漸變得混亂。放過她不可能是良策,那麼該如何是好?祐貴身體發抖,搞不懂哪一邊才是恐怖的生物。在發抖的身體內側,似乎有金屬的冰冷觸感在呼喚他。
  「你的鼻子扁掉了耶。」
  美鈴好玩似的指出這一點,還捏了他的塌鼻子。
  祐貴還沒對她隨便的舉動生氣,就先感到不可思議。
  這小孩不怕他嗎?
  為什麼她不怕殺人犯?
  看似可愛的那張臉在祐貴眼裡逐漸變得扭曲。
  「喂,叫你趕快出來啦。」
  這次聲音換成從背後而來。祐貴一轉頭,就發現手插口袋的鬍渣男正探頭看著他們。他從聲音聽出叫自己的人是黑田。
  等得不耐煩的黑田主動走到祐貴這邊了。
  此時,黑田的名字和那張臉終於在祐貴腦中串在一起了。
  對方就是兩天前將他的臉痛毆到爽的男子。
  原來這個人是殺手──祐貴現在才理解對方的暴力性從何而來。
  「還有,你旁邊的小孩是誰?」
  黑田正打算確認,祐貴隨即聽見神經在腦袋裡斷掉的聲音。
  視野邊緣冒出一陣白,連看都看不清楚,身體就受了衝動驅使。
  「啊?」
  「哎呀?」
  祐貴在進退維谷下採取的手段,是脅迫。他用拔出的手槍抵著美鈴頭部,然後把她像肉盾一樣擺在自己與黑田之間。美鈴和黑田都睜圓了眼睛。
  祐貴一邊把槍湊在少女的側頭部一邊發抖。
  「喂喂喂,你這一手挺像凶惡罪犯的嘛。」
  黑田認清狀況以後,就看熱鬧似的把別人的災難當樂子。
  「這叫士別三日,刮什麼來著?還有你那張臉也變得挺帥的。」
  不就是從你動手揍我開始的嗎?祐貴想這樣吼對方。
  美鈴依然動彈不得,眼睛東張西望。她並沒有露出動搖的模樣。
  「對了,我想請教一件不相干的事,那位小妹妹是什麼人?」
  果然不認識嗎──雖然說祐貴早有預期,但臉色還是為之緊繃。他抱著微乎其微的期待,希望這小孩是黑田認識的人,如今期待像冰層一樣被踩碎,只剩滿地整合不了的想法。
  祐貴抱著毫無意義的人質,變得無法動彈。
  「啊,這個叔叔也有開過槍。」
  美鈴想起黑田的長相。被她一說,黑田似乎也記起昨天在個展看到的面孔,露出苦瓜臉說:「妳是當時──」祐貴看了他們倆的態度,發現雙方絕不算友好,只能慨嘆抓美鈴當人質的價值越變越稀薄。
  簡直像捧著紙片來保護自己一樣靠不住。
  原本跟祐貴一起行動的男子也好奇地過來對騷動一探究竟。於是他看見祐貴的行動,頓時眉頭深鎖地表露出「這傢伙搞什麼鬼?」的態度。
  祐貴早就不懂自己在做什麼了,連算不算垂死掙扎都難說。
  但黑田並沒有無視人質打過來,即使依靠的希望微薄,祐貴也無法捨棄。
  「讓我……問一件事情。」
  「嗯?」
  「你說的……委託者是……?」
  舌頭和眼珠都在抖的祐貴想釐清事實。
  要拚到頭破血流或直接面對現實,他都沒有氣力。
  「你比誰都清楚吧。」
  黑田沒有講出具體姓名,然而他動了動下巴指向小屋。
  祐貴也明白事情正如黑田所說,但實際得知以後眼前仍差點陷入一片昏黑。他無法止住從眼睛自然流出的淚水。
  祐貴像枯萎後花瓣腐敗的花那樣,無力地垂下頭。
  被威脅的美鈴比他有精神得多。
  「救~~救~~我,叔叔~~!」
  美鈴朝小屋那邊大聲呼救,嗓音拉得高八度。
  「妳在叫哪個叔叔啊?」
  黑田用力噘起嘴,顯得一臉納悶。
  黑田不知道木曾川有來。他還將自己算在叔叔的範疇外。
  「叔叔,叔叔~~!」
  美鈴的聲音像電話鈴聲那樣吊起嗓。
  祐貴的頭痛與那年幼的鶯聲呼喚起了共鳴,使他想吐。
  身體逐日累積的不適為祐貴的人生築起牆壁。
  他終於來到死路了。
  祐貴不得不認為自己離奇的這三天即將有個了結。

  黑田雪路

  舉例來說,假如馬路中間有左右徘徊的狗,黑田就會去救。
  但如果那隻狗即將被撞到,他倒不至於捨身擋車。
  黑田屬於大約有那種良知的人。
  那這次該怎麼辦好呢?他感到困擾。
  逃亡中的凶惡罪犯抓了少女當人質。從字面上來看,狀況十分緊迫,黑田卻沒有意願保護人質的平安。畢竟被抓的少女沒有危機意識,用槍抵著她的少年臉上傷勢和表情都令人痛心也算理由之一。由於首藤祐貴比人質更有悲愴感,要積極出手還不如救他──黑田有這種想法。
  後來大概是美鈴的呼救聲得到了回應,木曾川慢吞吞地拖著一張像是剛睡醒的臉來到外頭了。
  「原來你在啊。」黑田到現在才發現木曾川。「在啊。」木曾川簡短回答。
  「這是怎樣怎樣怎樣啦~~?」
  黑田對站到身邊的木曾川開口:
  「她在叫你,叔叔。」
  「我越來越沒有救人的興致了啦,叔叔。」
  「叔叔快救我。」
  美鈴伸出手催促。叔叔越叫越多次,木曾川表示「總覺得沒什麼勁耶~~」鬧起脾氣。連魔女帽男子都出現,首藤祐貴變得更無容身之處。
  木曾川則從帽子底下望著首藤祐貴。
  「話說,你搞什麼啊?」
  黑田看了木曾川沒好氣的反應,才想起他曾經遇過首藤祐貴。
  「這就是你想做的事?那你不如把事情弄得更好玩啊,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欺負女生,也是滿美好的夢想,要說單純是很單純。」
  「叔叔~~快救我啦。」
  「怎麼反而是妳玩得很開心呢?」
  木曾川苦笑。首藤祐貴面對木曾川的質疑,眼睛開始發抖。
  汗水積在鼻子與臉頰邊緣,整張臉充血發紅。皮膚用變色的方式來強調傷勢與身體不適,有如毒沼般搶眼。與其說他是凶惡罪犯,還更像病患。
  「怎麼了怎麼了?」晚一步出來張望的香菜,還有新城雅及雅貴兄妹倆都來探視狀況了。和緊張感沾不上邊的人隨時都在增加。香菜甚至拿著黏土做的光束槍,別說像國中生,根本就是幼稚園孩童的德性。
  「噢噢,大風波大風波!」
  香菜左顧右盼地嚷嚷。不過四周的人都沒有為此鼓譟,因此她逐漸感到沒趣,忍不住歪頭問:「咦?這不算大風波嗎?」
  湊熱鬧的人就這樣多了一批,氣氛變得越來越混亂。
  然而在多方人馬幾乎都要迷失各自目標的複雜情況中,仍有個男子「噫!」地發出驚呼,臉嚇得像絲瓜一樣又扁又長。
  賣手槍的男子被新城雅帶著微笑逼近,怕得臉色慘綠。
  像冬天一閃即逝的太陽那般,他的血色急遽消失。
  「哎呀,沒想到連你也上山了。」
  新城雅有些假惺惺地表示訝異。男子「嘿嘿」地露出巴結的笑容,然而──
  「賣錯的槍收回來了嗎?」
  「噫!」
  他立刻拋開那樣的笑容,看似掙扎地扭身,連身體都快變成絲瓜樣了。
  「我有派其他人幫你回收,可是聯絡不上了。」
  會不會死了呢──新城雅低聲咕噥。在旁聽著的木曾川瞥了他們的互動一眼,卻沒有插嘴。賣手槍的男子嘴裡咿咿唔唔,嘴脣歪得闔不起來。
  「您……您是怎麼知情的呢?」
  「有熟人親切地告訴我啊。用盡手段想解決問題是不錯,但是情報一旦流出去,就表示傳到想隱瞞的人耳裡的可能性也會變高。」
  新城雅笑著隔著繃帶輕撫右手臂的傷口,男子一看她那樣做,就顧不得羞恥或他人眼光,直接跪地磕頭。突然下跪的動作硬是使得周遭眾人聚焦。
  新城雅踹開腳邊的小石頭,眼角不悅地顯露出皺紋。
  「我之前應該拜託過你,在有他人眼光的地方不要有這種舉動就是了。」
  新城雅低頭看著對方嘆氣。男子縮起脖子,卻還是不敢抬頭。
  「雅。」
  新城雅貴叫了妹妹一聲。「我明白啦。」新城雅同樣簡潔地回話。
  「也好,既然你坦白道歉了,這件事就放你一馬。」
  「咦?」
  「要問我是不是遇上了什麼好事嗎?並沒有,而且我的心情也不好,畢竟傷口會痛。因此你這項工作被開除了,但我不會追究你闖的禍及損失。」
  新城已經先猜到呆掉的男子會問什麼,便一臉愉快地予以否認。「趕快站好。」新城雅低聲用沉沉的嗓音下令,男子才總算跳起來。他一邊用手扶著站不穩的腿,一邊仍難以置信地觀察新城雅的臉色。
  不過,男子原本就知道新城雅這個人屬於「心情好時反而會把人折磨到底」的性格,因此對她的說詞並不覺得有多奇怪。
  「硬要說的話,這女孩就是理由。」
  新城雅拉了香菜的細細手臂。「咦?」被拉到前面的香菜跟不上情況,眼睛咕嚕打轉。
  「看了她以後,我覺得對人生氣亂蠢的……不,應該算嫌麻煩吧。」
  新城雅把香菜推出去要對方仔細看。任憑擺布的香菜和男子近距離相望。
  雙方來這裡以前都沒見過彼此。
  上上下下看了看以後,香菜不帶笑容地用口頭表達笑意。
  「笑咪咪。」
  她這種懶惰的情緒表達方式,讓男子看了只能「啊哈」地放鬆笑出來。
  「我本來就不是喜歡施暴的人。真要動手,我頂多只會揍那些死纏爛打的酒鬼。」
  新城雅一邊說一邊回想起什麼似的摸了摸右手背。
  香菜也有看見新城雅的動作。當然,她什麼想法都沒有。
  香菜自然更不會發現,新城雅那條右手臂就是讓她來到這裡的遠因。
  在他們如此互動時,一旁的黑田把目光轉向工坊入口。湊熱鬧的人沒有再增加。
  「教陶藝的老師呢?」
  黑田問木曾川。
  「她說提不起勁,在裡面休息。」
  「哦。」
  黑田露出稍作思索的舉動,眼睛則朝著工坊入口,然後──
  「這裡就交給你嘍。」黑田把問題賴給木曾川並走向工坊。
  「欸,別推給我啦。」
  他不由自主地把心思放在那邊。
  「黑田。」
  途中,黑田被之前職場的上司叫住了。剛才他刻意不把對方納入視野,一直裝成沒看見,如今才帶著生硬的笑容回頭面對。上司那金絲般的頭髮仍健在。
  「你好,新城先生。」
  自己過去是這樣稱呼對方的嗎?黑田差點對不算多久遠的記憶存疑。
  新城沒有把話說破,而是提醒般告訴黑田:
  「別對我的老師有所怠慢喔。」
  「好、好的,那我失陪了。」
  黑田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快步逃離現場。
  回答完的他走了一會兒才冒出疑問:「老師?」
  既然老師是用來稱呼綠川,那新城什麼時候變成陶藝家了?
  「盡是些搞不懂的事……」
  假如有第三者縱觀全局,事態或許就能看得明瞭,但是對黑田這個當事者來說,圍繞著的謎團大多沒有解決,甚至沒認清的事實也多得是。
  在這種情況下,黑田並沒有格外遲疑就走進工坊了。
  工坊裡,用手肘拄在作業台上的綠川正姿勢隨便地坐著。光看綠川偏一邊的肩膀和脖子,也能感受到她自己表明的「提不起勁」所言非虛。黑田繞到她的面前。
  「呃,妳好。」
  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上前的他煩惱到最後,仍一如往常地稍微笑了笑。
  依舊目光銳利的綠川抬頭看了陪笑的黑田。
  「啊,今天這是巧合。我真的不曉得妳住在這裡。」
  「哦──」
  綠川反應平淡。她似乎把黑田的話當成藉口或謊言。簡單來說,從中看不出她對黑田有所信任。黑田揮起空空如也的手,像是在主張自己無害。
  「為什麼?」
  黑田不知道她簡化的問題是「你為什麼在這裡?」還是「你為什麼要來這邊?」。
  要聽懂「為什麼」的正確意涵讓黑田感到困難。
  「妳問為什麼……是為什麼呢?」
  偏頭思索的黑田和綠川面對面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黑田不在乎對方排斥讓他坐的眼神,還緩緩地前後搖晃上半身。
  綠川對他那種靜不下的舉動開口問道:「怎樣?」
  黑田發癢似的一邊搔著頸子一邊笑答:「沒有。」
  「總覺得與妳好久不見。」
  「哪有?」
  你對這幾天以來天天碰到面的人說些什麼?綠川的語氣裡有這種意思。
  「妳講的我明白,可是我有那種感覺,很久沒有見到妳的感覺。」
  「……是嗎?」
  綠川托著腮,把目光轉到旁邊。
  由旁人聽來宛如在求愛的話語。
  「啊,其實我身上沒帶壺的賠償費用。」
  「我昨天也聽過一樣的話。」
  「呃,早知道又能碰面,我就會準備了。後來……妳那邊怎麼樣了?」
  「個展喊停,我還被警方長時間扣留。」
  綠川原本平坦的口吻出現起伏。黑田「唔啊」地張口承受蚯蚓般蠕動的怨氣。他探頭看著綠川的眼睛承諾:
  「我絕對會賠償。或許要花一點時間就是了。」
  「……是嗎?」
  綠川原本想用口頭禪讓話題結束。
  「這還用說。」
  她立刻又補上一句。慵懶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點,可以窺見其認真。
  黑田覺得綠川那副模樣有些討喜。
  這麼說來,我得殺這個女子。
  黑田回想起委託,手指卻沒有伸向槍。他看向牆壁。
  對方住在這種山上,工坊裡上了年紀的牆壁又老又舊,這些黑田都看在眼裡。
  感覺實在不像接受過什麼黑錢的恩惠。
  寶藏的傳聞跟綠川是否有關呢?黑田稍微起了興趣。
  「妳在這裡住了很久嗎?總不會從一出生就在這裡生活。」
  「哎,還過得去?」
  「還過得去。」
  「我父親在這裡蓋了燒陶用的窯,所以我才會來利用。雖然他沒用到就過世了。」
  「……原來如此。」
  黑田的眼睛左右不對稱地睜著,只有左眼睜得較大。
  「住在這裡會不會有怪人找上門?」
  「滿常遇到。」
  「啊,我不算在內。」
  「沒有。」
  綠川斷言。無論黑田心裡有沒有數,她似乎都準備好答案了。
  當黑田似乎因詞窮而閉嘴時,綠川的嘴角就放鬆了一點。
  看見她這種反應的黑田搔了搔頭,卻還是自然而然地笑著露出白牙。
  「還沒有找到祐貴嗎?」
  小泉明日香坐在工坊角落冷冷地出聲詢問,那對黑田來說是一記冷槍。
  黑田活像挨了悶棍,視野晃動著予以回應。
  「原來妳在啊。」
  他莫名焦慮,心情有如被人目擊尷尬的場面。
  「我一直都在。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了不起的,小朋友在玩鬧而已。」
  當下要是讓小泉明日香得知詳情,局面會無法收拾。如此料想的黑田隨口敷衍。
  兩隻狗似乎看穿了黑田的謊言,來到他腳邊吠吠有聲。黑田嚇得稍微嗆著。
  「你們也在啊。」
  一直都在──比較肥的狗回話似的叫了。牠們像在散步一樣遊蕩著。黑田用眼睛追尋狗的蹤影,還察覺綠川把右肩往後縮。
  「妳怕狗?」
  「不是怕。只是不太能理解。」
  含糊歸含糊,黑田卻覺得她表達的意見有其風格。
  黑田對綠川的脾氣已經熟到有這種體會了。
  原本隨意走動的肥狗似乎對人智不及的抽象距離看出什麼端倪,便忽然抬頭豎起耳朵。
  即使在黑田眼裡,也看得出牠臉上露出了充滿人味的「笑容」。

  時本美鈴

  「感覺大家是不是把我忘了?」
  首藤祐貴一臉無助,美鈴一臉不滿。狀況就是這樣。
  那幾個大人當著祐貴他們面前各自聊開了,幾乎沒有在注意這裡。唯一沒轉開目光的香菜也跟緊張兩字差了十萬八千里。
  她只是用大眼睛望著他們,沒什麼反應,看起來甚至有些愛睏。
  「叔叔~~」
  美鈴噘著嘴呼喚木曾川。「是是是。」木曾川草率回答。
  「我正在想要怎麼救妳。」
  「痛痛快快地把他解決掉嘛。」
  「別鬧了,被槍打到就慘了吧。」
  平時態度從容的木曾川只有在說這句話時帶有緊繃感。
  美鈴被他的態度氣得鼓起腮幫子。
  「爺爺~~」
  「妳不要越叫越老啦。」
  首藤祐貴對自己固執於美鈴這個沒價值的人質有所警惕,也想著要逃離現場。他在盤算朝旁邊後退一步,然後直接從山坡滾下去。
  「啊,壞人想逃了!」
  閒著的香菜卻警覺地嚷嚷起來,她還不忘「啪啦啦啦啦」地(假裝)發射光束槍。於是原本各自聊開的人都一起看向祐貴與美鈴。
  「欸~~趕快救我啦~~」
  受困的公主要求速戰速決。不是出於恐懼,而是無聊。
  那些人聽完她的話以後──
  「嗯……」
  有人不乾不脆地動起下巴。
  「問題就在這裡啊……」
  有人目光飄忽,似乎想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基於各種因素而聚集的這些人直到此時才有了共識。
  在場有沒有哪個人心裡燃起了非救那個少女不可的使命感呢?
  這個少女到底是針對誰所抓的人質?
  抵達這裡的人都有特殊背景,與純粹的善意化身沾不上邊。
  他們不是英雄人物。
  齊聚在此的並非解決問題的能手,反而還盡會惹事。何況他們對彼此的背景也沒有掌握清楚,連誰與誰認識都說不準。
  因此,每個人都不敢積極地出面解決問題。
  都沒有人挺身而出嗎?
  正義已經死了嗎?
  莫非正義根本還沒有誕生於世上?
  大概是他們共通的疑問化成了龐大意念迴盪於四周。
  某個人疑似接受到訊息以後,便從遠方發出回應。
  「有我在這!」
  大後方傳來自告奮勇的聲音。來者英勇到簡直像跑錯場子似的打破氣氛。
  木曾川率先朝耳熟的聲音回過頭,然後「啊」地面露喜色。
  「欸,原來這種鳥事也還是安排了英雄出場嘛。」
  他忍不住拍了待在一旁的新城肩膀。
  撇開身為蘿莉控這點不提,那個男人的登場方式可說無可挑剔。

  花咲太郎

  「天使。」
  太郎不禁在遠遠看見那個少女的瞬間嘀咕。
  這是第二個讓太郎感動至此的對象。碰了會於心不安的纖細肩膀,留有嬰兒影子的柔嫩臉龐。如果能把她的秀髮擱在手上聞,豈不是可比花朵凝聚的朝露,既甘美又芬芳?
  處處皆是淡雅韻味。構成纖細少女的每個部位都可以說尚未成熟。但是對太郎而言,就連那種青澀都已經到了完美的境界,之後只會每況愈下。
  一言以蔽之,對方強烈符合太郎的癖好,如此而已。
  既然有那樣的少女落在歹徒手中,太郎就沒有理由坐視不管。
  「天使。」
  太郎在自告奮勇之後,又一次感嘆。
  他差點為此嬌喘。
  太郎與二条終快步趕到。他們大膽地穿過看熱鬧的人群。
  「啊!」被抓的美鈴眼神變了。二条終也發現她是昨天遇到的女孩。
  「喔,真巧耶。而且情況有危險。」
  喂~~來個人幫忙說明事情經過。二条終轉頭求助以後,被抓出來當代表的木曾川隨隨便便做了說明。或許因為他是眼前這位歌手的粉絲,說明之前還不忘脫帽行禮。
  「簡單說呢,就是壞蛋在做垂死掙扎。類似警匪劇最後演的那樣。」
  「嗯,原來如此。有人質。」
  二条終「唔~~」地翹起下脣,憂心粉絲的危機。
  「好,這時候就要用我的歌喉為大家和平地解決問題。」
  「未免太deculture了吧……」
  當太郎困惑時,有一道塊頭小雖小卻頗有分量的身影從小屋裡衝了出來。
  「噢!」
  二条終現出驚喜之色。圓滾滾的狗朝著她一直線跑來。不知道牠靠的是聽覺或者嗅覺。這條有人味的狗似乎也具備狗類獨特的靈敏知覺,還一邊搖尾巴一邊使勁地跑,渾身晃動的肉看起來肥滋滋的。二条終高興得不顧場合就將牠迎接到懷裡。
  「好乖好乖好乖~~終於見到你了!跑來這樣的深山總算有了回報!」
  二条終用臉頰和狗互相磨蹭,狗臉上的贅肉被擠得變了樣。
  「啊哈哈,瘦了不少……才怪!很好,一如往常!」
  二条終摸了摸狗肥滋滋的肉,確認牠的肚子狀態而感到安心。
  「還有我啦!」忘記立場的美鈴也想趕到二条終身邊。首藤祐貴大驚失色,哀求似的喊:「唔……喂喂喂喂喂!」並且用手槍和胳臂擋住美鈴的去路。美鈴不得已只好留步,但是她氣悶地抬頭看了首藤祐貴。首藤祐貴則被美鈴的那股氣勢嚇得退縮。
  和首藤祐貴扯上關係的木曾川以及賣手槍的男子都只能對這樣的互動感到傻眼。
  「請問妳是飼主嗎?」
  有個穿睡衣的少女莫名其妙地偷偷湊過來。是岩谷香菜。
  她們兩人似乎從反應認出了彼此就是昨天通電話的對象。「對啊。」抱著狗的二条終笑著回答。
  「妳就是香菜小姐吧……咦,妳不當炸蝦大王了嗎?」
  二条終看見香菜像小孩一樣光滑的額頭,就正經八百地問她。
  「唉,我辭職了。其實呢,之後我打算……」
  太郎朝打算長談的香菜肩膀瞥了一眼,想到應該先完成工作。
  「麻煩你等一下。」太郎知會首藤祐貴。
  首藤祐貴被太郎鄭重的態度搞迷糊了,太郎卻不在乎。
  「妳是岩谷香菜小姐……對吧?」
  香菜稚氣十足的外貌讓太郎忍不住想把她當晚輩,但太郎告誡自己不能受騙。即使看似幼嫩,對他來說只要考慮到年齡就會「胃口盡失」。
  「是的是的,這位兄臺有何事?」
  香菜自配上膛音效並舉起自己做的黏土槍。她似乎很中意這項作品,片刻不離手,甚至還「啪啦啦啦啦」地假裝發射光束。太郎頭痛得不知道該怎麼置評,但正事一樣要談。
  「我受了妳的朋友委託要找妳。」
  「啊,你說的不會是凱碧吧?」
  「凱碧?」
  「哎呀,凱碧是綽號,呃,她的本名叫什麼呢……」
  香菜的腦袋跟身體都打結了。太郎試著等她回想,她卻只會扭來扭去。
  太郎連對方是不是真的在思考都不太確定。
  總之他認為彼此指的應該就是同一個人。
  「妳要不要用電話報平安呢?」
  「好主意耶,拜借拜借。」
  香菜像討零食一樣伸出併攏的雙掌。太郎把手機擺上去。
  「啊,我不知道凱碧的號碼!」
  「這是她給的便條,請用。」
  活像在照顧小孩。香菜「嗶、嘟、噠」地自配撥號音效。太郎看著她那副模樣,也能深切體會到她那個朋友會表現得像個監護者的理由。
  假如不是那種性格,要跟香菜這樣的人相處實在吃不消。
  電話似乎接通了,香菜露出開朗的表情。
  「啊,凱碧?是我喔~~」
  『……香菜!』
  對方聲音大到連站在旁邊的太郎也聽得見。香菜觸電似的蹦了起來。
  「是、是的。我是捏捏好手香菜。」
  『妳跑去哪裡了!妳人在哪裡!』
  「呃,我、我目前,是在山上。」
  『山上!啥?妳、妳說山上?』
  「我是被……綁架到山上的。」
  『綁架!』
  女子嚇得聲音變調,之後她的音量變小了一點。對方似乎是在職場講電話。
  『詳細情形之後再說,總之妳平安吧?』
  「嗯。雖然我肚子餓了。」
  『……所以說平安嘍。』
  長長的嘆息隔著電話傳來。香菜一直默默地聽著對方的聲音,不過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就「啊」地告訴對方:
  「對了,凱碧。我想當陶藝家。」
  『………………………………啥?』
  「我找到好老師了,也有學習的熱情。妳覺得還缺什麼呢!」
  『缺……缺前途?』
  「咦~~」
  『妳突然講什麼傻話,怎麼沒頭沒腦地扯到陶藝……唉,反正妳平常就這樣,聽完我倒是放心了。』
  「呵呵呵。」
  『無話可說就不用勉強自己笑了。妳要當陶藝家……那大學怎麼辦?』
  「我不念了。反正也沒有錢了。」
  『妳喔……哎,那些同樣之後再說。總之妳先平平安安地回來。』
  「嗯。」
  香菜點頭,然後斷掉電話。「感謝感謝。」她一邊行禮一邊將手機還給太郎。
  太郎光在旁邊聽就覺得香菜是個會讓朋友頭痛發作的人。
  但他的工作僅止於把人找到,之後的事情就沒有理由關照了。
  了結一樁差事的太郎毅然看向首藤祐貴。
  「說你的要求吧。」
  太郎不知不覺中站到了看熱鬧人群的最前方,大概是欲望造成的差異。
  有人率先出面解決問題,可是美鈴的臉色卻不好看。
  她那艷羨的眼神並不是對著綠色貝雷帽,而是對著藍色魔女帽。
  「要、要求?」
  首藤祐貴對想都沒想過的問題驚慌失措。
  「你不是想要某種代價才抓人質的嗎?」
  大概是在天使面前的關係,太郎的態度自然比較做作。
  「倒不如說,你們都沒有交涉過半句嗎?明明人這麼多。」
  太郎回頭看向湊熱鬧的群眾。說得通的人到底有幾個?
  在他看來,總覺得每個人都各有潛藏的危險因子。
  「我、我要求安全的保障。讓我……下山。」
  祐貴吐露真心似的說出這種話。
  太郎聽了他的話,「喂喂喂」地為之傻眼。
  「要安全……你是殺人犯吧?世界上哪有地方能給你安全?」
  就算能下山,之後又有何處可去?
  太郎的質疑似乎意外傷了首藤祐貴的心。他原本就哭喪著臉,現在鼻水也擋都擋不住地流了出來。「髒死了。」美鈴簡單明快地表示厭惡。
  後頭則有木曾川針對殺人犯的部分耍寶說:「耳朵好痛喔~~」
  新城也跟著晃了晃身子。
  「既然你不肯放下手槍,我們這邊也會用暴力相抗衡。」
  始終擺著紳士風範的太郎下定決心似的舉起手槍。
  那是他在路上撿到的玩意。
  太郎一邊舉槍一邊瞄向木曾川。木曾川並沒有朝著什麼人開口,只是應聲:「收到。」
  當祐貴成為被瞄準的一方而屏息時,太郎又開口:
  「就算你朝那位美女開槍,事情也不會好轉。到頭來依然無濟於事,你懂吧?人質就是那樣的東西,你一開槍就沒戲唱了。倒不如說,基本上就算不開槍也一樣無濟於事,假如你有覺悟拖人下水,早就該開槍了。簡單說,我是在問你抱著什麼心態。為了拖延時間嗎?那你拖延到了,你盡可能多活了一分一秒,和我們平時過活的方式一樣。沒錯,相當自然。」
  總之太郎只顧著講話,連手指都沒有放到指著對方的手槍扳機上,滔滔不絕地一直講。
  於是乎──
  「所以說呢,我想你多注意旁邊會比較好。」
  「喝~~」
  出招力道是認真的,跟沒勁的吆喝聲呈對比。
  木曾川趁著太郎吸引首藤祐貴注意時,朝目光變得狹隘無比的他展開偷襲。他對準側腹使出飛踢,將首藤祐貴踹得彎著身子飛了出去。
  首藤祐貴飛到半空中,然後側身摔在地上,動作誇張得像在演戲。
  在出腿時同時起跳的木曾川怕帽子掉下來便用手按著,對著地姿勢不用心而沒站穩。
  木曾川伸長了腿站不穩的姿勢讓美鈴笑了。
  「叔叔,你這樣有點矬耶。」
  「因為我是叔叔,沒辦法。」
  氣得快要從頭上長出尖角的木曾川忍住怒火,並且探頭看向要死不活的首藤祐貴。
  「好啦,有什麼願望?」
  「我要你死。」
  有一道像幽靈一樣無質量的身影從太郎手裡搶了槍。
  不知不覺間站到太郎旁邊的鬼魅──小泉明日香再次用手槍對著首藤祐貴。

  看似從工坊追出來的黑田手上同樣有槍。
  不同的人各抱著不同的念頭將手伸向懷裡。
  於是祐貴在嘴巴與眼睛都嚴重緊繃的情況下,手上的槍仍指向小泉明日香。

  首藤祐貴

  首藤祐貴只顧己身,甚至不惜與起初擁槍的原因敵對。

  黑田雪路

  黑田猶豫該把手指就位的扳機對誰扣下,並重新舉槍瞄準。

  岩谷香菜

  岩谷香菜順從現場局勢,也試著舉起黏土做的槍瞄準。

  花咲太郎

  花咲太郎緊盯著路上撿的那把槍所瞄準的目標不放。

  時本美鈴

  美鈴意氣昂揚地也想從包包裡拔槍參戰。
  可是,她手裡拿的是鉛筆盒。

  綠川圓子

  只有綠川什麼也沒拿,獨自靜靜地生悶氣。
  無論是騷動或黑田,全都讓她不爽。

  首藤祐貴

  首藤祐貴的腦裡浮現兩天前的情境。
  可恨的背影。
  從自己身邊逐漸離去的愛慕的背影。
  殺意描繪出文字,描繪出情緒。
  叫他動手殺人。
  如同那時候,視野變成片片段段,意識幾乎背離身軀。
  於是,祐貴就這樣──
  手指發抖。
  記憶碎裂。
  喉嚨黏著的盡是與她的美好回憶。
  首藤祐貴沒有開槍。
  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的小泉明日香手上拿的則是空槍。
  兩股殺意雙雙落空。
  「為什麼?」
  小泉明日香睜大眼睛並敲著手槍。
  「為什麼!」
  她那是對槍還是對首藤祐貴拋出的疑問?
  從小泉明日香乾澀的眼裡有淚水像湧泉般冒出,眨眼間占滿眼眶的淚誘使祐貴掉淚。他同樣溺於後悔的海中,好似要吐出氣泡。斗大的淚珠盈出。
  兩名少年少女拋開手槍,不顧羞恥及顏面地放聲大哭。現場氣氛頓時轉變,周圍的大人們自然敗興似的收起槍械。眾人各自沉浸於獨有的尷尬與類似倦怠感的情緒中。
  可是,冷汗依然在流。
  「請、請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當大家都放下武器時,只剩一個人仍舉著槍,一個人遭受威脅。
  是新城雅與賣手槍的男子。單手持槍的雅正近距離瞄準男子。
  新城雅柔柔地微笑著。
  「你沒聽見我剛才說的嗎?我說的是賣錯槍這件事放你一馬,但我總不可能對你委託殺手殺我的事也一笑置之吧?」
  「啊……啊哈……哈哈……」
  男子恍惚似的喘氣。不過,接下來他迅速做了切換。
  男子瞬間背對新城雅,倉皇鼠竄。跑到最後,他用跳的一舉縮短距離並抓住哭倒在地的祐貴手臂。接著他硬是要祐貴站起來。
  「喂,該溜了!」
  祐貴原本差點沉浸於直接悔過讓警方逮捕的情緒裡,結果他又「唔啊」地轉起眼珠子。大粒淚珠不只占滿眼睛,似乎更流進嘴巴堵住喉嚨。而男子抓住祐貴的力道強得幾乎可以把手臂握爛,還拖著他跑。男子邊跑邊吼:
  「少騙啦!你想活下去!自由自在地吃飯,還有睡覺!活著就是這樣吧,有錯嗎!」
  男子的話好像鼓舞,也好像單純將自己的任性強加於他人身上。
  即使如此,他排除算計、發自內心的吶喊似乎讓祐貴有所體會。
  祐貴用眼皮擠掉仍在湧現的淚水,主動拔腿就跑。
  「請你追上去!快追!」
  振作起來的小泉明日香變臉朝黑田大叫。短短回答「我明白」的黑田朝完全不同的方向跑掉了。黑田滑壘進入工坊入口,肩膀撞到牆壁並揮了揮手。
  「再會!」
  黑田朝工坊裡頭大聲問候以後,才揹著小泉明日香去追首藤祐貴。
  「我有一半算在開玩笑就是了。」
  新城雅聳聳肩。她迅速收起手槍,把視線轉向兄長。
  兄長──新城雅貴往工坊走去。
  「等我一下。最後我想跟老師打聲招呼。」
  「OK。」
  新城雅輕揮受傷的右臂。然後她按著傷口,皺起臉來。
  「啊,糟糕!我們也要趕快去才行!」
  原本靜觀局面的木曾川忽然蹦得連帽子都跳了起來。
  「那些傢伙看到有計程車停在那裡,肯定會上車!我們不快點就回不去了!」
  快點──木曾川招手催促太郎等人。「我們也要奉陪嗎?」太郎跟抱著狗的二条終說歸說,還是一起動身趕路。當然,美鈴也活力充沛地跟上去了。
  接著則有打完招呼的新城雅貴扛起妹妹,碎步朝山腳出發。
  離開的時候,所有人都一起動作,發生在轉眼之間。
  就這樣,現場只剩香菜一個人。
  她沒有跟著誰走,就杵在不晴朗的天氣底下。
  香菜目送完所有人,環顧空蕩蕩的左右,然後仰頭把光束槍(黏土製)舉向天空。不耀眼的天空可以一直仰望,可是天空不藍,心情就無法跟著放晴。
  「啪啦啦啦啦。」
  扳機還沒扣下,看不見的光束就被雲層吸進去了。

  綠川圓子

  像煙火一樣。工坊外頭迸出一兩道吵吵鬧鬧的聲音,然後遠去。
  聲音似乎沒有繞回來的動靜,綠川總算歇了口氣。
  「再會!」
  朝工坊探頭的黑田揮手,短短問候。
  綠川心想「沒有什麼好再會的」,卻把反駁藏在心裡沒有說出口,只是默默地目送。
  結果,這男的到底是什麼東西?綠川思索了一會兒。
  於是在那之後,新城過來了。
  他撥起金絲般的劉海,鄭重其事地朝綠川喚道:「老師。」
  綠川並不喜歡這個稱呼,完全習慣不來。
  「我自認到今天為止付出的勞力已經可以賠償壺了。」
  新城微笑。綠川心裡對他的話沒有底,放下了托腮的手感到納悶。
  把壺打破的無禮男子,她只想得到一個。對方是黑髮而非金髮。
  「你在說什麼?」
  「呃,這算是自我告慰……恕我就此失陪。過去受您照顧了。」
  新城深深一鞠躬,然後離開工坊。
  綠川慢條斯理地解讀他的話。
  看來,他的意思似乎是不當徒弟了。
  綠川用視線追尋新城扛著妹妹離開的背影。
  「……是嗎?」
  她一如往常地短短咕噥,然後接納弟子的辭別。
  「……啊。」
  綠川想到可以幫忙收拾個展的人手變少了這件事。
  事情結束前先別溜──綠川打算追上去,不過猶豫到最後因為倦怠就放棄了。
  山上浮躁的氣氛獲得平息,原本熱鬧的工坊也恢復以往的冷淡氛圍。綠川將那熟悉的溫度擁入懷裡,想消解調適不良的感覺。
  獨處的時間卻撐不過三秒。
  「您好您好。」
  留到最後的香菜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出現。原來妳在啊──綠川側眼回應。
  「我要等爺爺來接。」
  香菜看似困窘地低下頭說。她似乎沒趕上眾人的腳步。
  尷尬的她坐了下來。明明她只要在隔壁小屋等就好,但她探頭探腦地一直看著綠川。起初綠川察覺到也沒有理會,然而長時間持續以後就對香菜屈服了。
  「妳有什麼事?」
  綠川厲聲一問,香菜便退縮了。不過她又伸出差點縮起來的頭,伸得誇張。
  「師──」
  「師?」
  「師父,我明天也會過來!」
  「……啥?」
  剛才那是在說些什麼?
  誰是師父?老師之後還來個師父?綠川感到混亂。
  剛以為徒弟走掉了,新徒弟又蹦了出來。
  適合用小不隆咚來形容的二十四歲矮冬瓜。
  「啪啦啦啦啦。」
  而且她還開槍打師父。
  綠川似乎被新徒弟用光束槍(暫定)射穿了,變得渾身無力。
  為了將問題從腦海中隔絕,綠川放棄思考。
  「好累。」
  自己肯定已經累得連剛才那句哀嘆都無法用漢字寫出來了──綠川心想。
  她倒身靠向椅背,幾乎躺在椅子上了。
  「啊。」
  綠川在顛倒的視野中有所發現。
  彷彿希望被所有人遺忘的那東西靜靜地在屋子一角睡覺。
  狗留了下來。

  花咲太郎

  「哎,以結果來說大概沒有往壞的方向走吧。」
  「是嗎?」
  「要是拖久了,八成會有更多犧牲。」
  木曾川一邊啃著包起司的印度烤餅一邊笑。
  不知道那是出自想像的判斷,還是對嘴裡東西味道的評語。
  「或許死的不是你就是我,太郎。」
  在辛香料氣味強烈的店裡,木曾川開朗地說出這種話。
  「我倒覺得不會那樣。」
  因為我感受不到那種命運──太郎毫無根據地嘀咕。
  什麼鬼話──太郎只能這麼回答他。
  當天中午,太郎和木曾川在咖哩店會合了。由尼泊爾或孟加拉來的外國人經營,在近年來逐漸變多的異國風味咖哩店。或許是因為他們大多屬於工廠倒閉後的集體失業者,類似親屬經營的姊妹店非常多。
  被木曾川邀請的太郎是第一次來這間店,對女店員卻有在其他店看過的印象,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額前有紅印子,腳步格外徐緩的婦人臉上時時帶著笑容。
  太郎莫名感慨,覺得包含這樣的生活態度在內,很能反映出風土民情。
  除了木曾川他們,店裡還有一對餵彼此吃咖哩的男女客人。從太郎坐的位置有華麗的大象壁毯擋著看不見,卻聽得見他們互稱阿道及小麻的聲音。太郎覺得那像貓叫春。
  「不過這幾天下來還真忙。」
  「就是啊。公車也等不到班次,結果落得要用走的回來。」
  太郎對木曾川的意見毫不反駁地表示同意,還順便喝起芒果汁。
  木曾川跟太郎聊到的,是這三天之間發生的事件概要及原委。當然,木曾川對於他人個別的行動也有許多細節不清楚,不過關乎梗概的部分都掌握到了。他也藉此得知太郎與其中幾件事有所牽連。
  「我不想遭遇危險就是了。老是跟烏煙瘴氣的事情扯上關係。」
  「哎,你是名偵探嘛。」
  木曾川一臉莫名開心的樣子,太郎心裡自然不是滋味。他大口大口地把咖哩往嘴巴送。
  雙方點的辣度都是偏甜。
  「所以說,已經沒有殺手要找你算帳了嗎?」
  「從氣氛來看是這樣,畢竟委託也取消掉了。雖然我在半年內不打算鬆懈。」
  如此表示的木曾川清光盤底以後,就用手托著腮幫子,還茫茫然地放鬆嘴角讓眼睛往旁邊飄。
  怎麼看都鬆懈到了極點。
  「太郎,你中午以後有行程嗎?」
  「呃,沒有。我打算在外面多繞一下就回去。」
  「哦──」
  木曾川用吸管啜飲烏龍茶。太郎等不到他開口,就主動把話題接下去。
  「你呢?」
  因為木曾川難得沒有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地聊自己的事,太郎感到有點興趣。對方自說自話時連一半也聽不進去,一旦閉嘴卻想問個明白。到頭來,花咲太郎是個性情頗為彆扭的男人。
  木曾川把嘴巴張得像梯形一樣,還帶著苦瓜臉回答:
  「我要帶小孩。」
  「啥?」
  「昨天我們在山上有遇見小學生吧?我得當她的保姆。」
  「喔。那位天使啊。」
  「What? Angel?」
  木曾川忍不住用上英文。「Oh, yes.」太郎平靜以對。
  「外表是天使,內在……我沒跟她講到多少話就不清楚了。」
  「照我看,她腦袋的螺絲快鬆掉了。」
  近距離目睹昨天的暴力場面還笑得出來的小孩不可能正常。
  「所以帶小孩是什麼意思?」
  「她叫我在放學後陪她買東西。」
  「為什麼?」
  你平常不會追問這麼多的耶──木曾川感到害怕。
  「不曉得。昨天陪了她一下以後就被黏上了。」
  「你去死吧。」
  「怕你了。」
  太郎沉穩的口氣讓木曾川不敢領教。那比他過去說過的任何話都冷,溫度像鋼鐵。
  「羨慕的話要不要代替我去?」
  一瞬間,太郎「哦」地亮起眼睛。但他立刻拒絕了。
  「心領了。她希望你帶路,我不會那麼不識趣。」
  「哎,真是個紳士的蘿莉控。」
  「這是要認同癖好的最低條件之一。」
  這變態擺什麼架子啊?叼著吸管的木曾川把頭轉向一邊,板起臉孔。
  後來兩人閒聊了一些夠低級的話題以後,就由木曾川結帳離開了。
  「拜嘍,下回見。」
  「我懷疑還有沒有下回就是了。」
  太郎和從事反社會行業維生的男子彼此揮手。他又感受到緣分這東西的奇妙之處。
  這次也是,理應毫無緣分的事物相互糾結,使得他們今天仍像這樣見面。
  除了對方身為殺手以外,太郎也不覺得有什麼反感。
  包括那個殺手無憂無慮的笑容。
  「……畢竟連午餐都讓他請客了。」
  太郎想像自己用了他人買凶的錢吃咖哩,內心感到一絲不安。
  跟木曾川分開的太郎前往車站。他一看見車站入口,內心就有些警戒。
  該不會又要被什麼事件波及了吧?太郎一邊苦笑,一邊穿過車站入口。
  霎時間,他感覺到有聲音構成的圓蓋。
  龐大人潮及電車彷彿撼動著頭頂的行駛聲。一如往常的車站景象。
  人們像碎片般流動,而後群聚。
  好比無數剝下來的魚鱗組成魚的形體。
  那股聲勢甚至像洪水一樣將道路掩沒。
  然而──
  並沒有再發生任何事。
  站在入口旁的太郎身邊也有人潮流過。他杵在原地,受困於強烈的耳鳴。
  有種不明所以的神聖感。
  事實是連人的死亡都能就此沖淡,日常生活依舊。
  說不出的滿足感順著血液讓指頭陷入麻痺。
  太郎像是要接納那樣的景象與變化,挺起胸膛再次往前走。

  時本美鈴

  「老師再見~~」
  「噢。」
  美鈴向臉上瘀青開始變淡的導師打完招呼,離開放學後的教室。她今天的心情仍不知低落為何物,從腳步也顯現出這一點。
  導師一邊摸著被新城雅揍過的傷痕,一邊嘆道:「真悠哉。」
  完全不怕被其他老師糾正的美鈴跑過走廊,速度絲毫不減地來到鞋櫃,然後奔向校門。她和朋友問候時也沒有停住腳步,急得像是留聲不留人。
  接下來她約好要跟「帽子叔叔」上街買東西。
  要買的是送給二条終的禮物。
  那是他們在下山的歸途中說好的。
  因為二条終告訴美鈴,這個週末她想再跟他們見面兼答謝。
  美鈴沒有向母親報告這件事。她曉得說了以後,母親就會反對她和陌生大人見面。美鈴也有發現她母親今天早上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但她什麼也沒說。美鈴認為大人有許多事要煩惱。她隱約理解到聰明的小孩就該這樣處事。
  來到河岸旁的堤防以後,一直跑的美鈴有點喘地停下腳步。陽光和濕氣強勁,美鈴的額頭也冒出汗水。
  「都忘記了。」
  怕滑倒的美鈴小心地走下斜坡。踏著沙礫來到河岸以後,她放下書包,掏出放在底部的東西。
  是手槍。
  經過迂迴曲折,結果一次都沒有扣過扳機的手槍。
  砸下所有零用錢及存款才買到的這東西被美鈴毫不惋惜地振臂高舉。
  美鈴面前是因為昨晚下雨而水量增長的河流。流速飛快,水面更時時刻刻都在改變形狀,反射的光芒有如生物鱗片。美鈴打算將手臂朝著那逶迤如蛇的水勢揮下。
  既然人只能活一次,命運就不會改變。理應只有一條路通到底。
  但是在破例能全面觀察眾多選擇的情況下,美鈴的命運可以說在此大舉轉變了。
  她高高地扔出手槍。
  撲通。
  河面激起水花與漣漪,手槍逐漸沉入名為河床的底部。
  輕易而遙遠的別離。
  美鈴沒有絲毫不捨地立刻離開現場。
  她重新揹起變輕的書包,並帶著雀躍的呼吸及胸口衝上坡道。
  抵達約好見面的地方以前,美鈴都不會停。

  首藤祐貴

  自己理應結束的人生仍安然持續至今。
  贖罪、因果報應、業報。
  各種字眼與祐貴以往培養的常識一塊打轉著。
  祐貴連要隨意外出都會猶豫,他從昨晚就藏身於公寓中的某個房間。形勢演變到現在,隨波逐流又空著手的他連這裡的地址都講不出來。屋內跟帶祐貴到這裡的男子一樣為陰霾所覆,充滿與外頭晴朗無法相容的昏暗氣息。不過對現在的祐貴來說,這樣反而自在。
  祐貴把準備好的食物送進嘴裡,從舌頭感受不出味道,宛如不會融化的錠劑逐漸從舌面溜進喉嚨裡,食道只有感受到異物在流動。
  好比原本應該活得更久的人也會被殺,「天理」這個詞是脆弱的。而要問到行凶的人是否會得到應有的懲罰,答案也未必肯定。
  祐貴學到世上有許多事情無法用等號相連接。
  這三天,盡是如此慘痛的經驗。
  每道傷口都活生生地呼吸著,沒有痊癒。身心似乎都殘留著火苗,光是接觸空氣就會讓痛覺復燃。祐貴有時會忍受不住那種感覺,變得想在手臂上亂撓亂抓。
  罪惡感大概就是這樣體會的吧──祐貴在腦海一隅思索。
  會有人出面制裁他的罪嗎?
  祐貴想起昨天在小泉明日香旁邊的男子。
  這次幸運逃過了。不過那個男的遲早會出現在自己面前。
  雖然這屬於負面的想法,但祐貴可以篤定。
  對方是為了實現小泉明日香的心願。
  祐貴用指頭擦拭額前冒出的汗水,將他帶到這個房間的槍枝販子就從外面進來了。無論什麼時候看,那個男子都灰頭土臉得像是從灰燼與塵埃中冒出來一樣,而且陰險。即使雙方有段距離,祐貴仍覺得喉嚨發癢。
  「有睡嗎?」
  「稍微。」
  「那就行了。畢竟你的臉就算看了也搞不清楚半點臉色。」
  負有其中一份責任的男子在祐貴頭上發出笑聲。祐貴忍住鼻子被踩爛的痛。
  因為祐貴等於是靠著這個男子才能迎接今天這一天。
  對祐貴來說,他意外的是男子沒有將他利用完就丟,丟掉既潦倒又悶悶不樂的自己。因為對方看起來實在不像是會遵守那種口頭約定的大人。祐貴學到了人不能看外表。
  救他的男子將文件甩到桌上。
  「吃完飯記得過目。」
  這是什麼──祐貴用眼神問了以後,中年男子就一邊坐到棉被上一邊說明。
  「要你殺的人的情報。」
  男子每次開口只會冒出驚人之語,在當中仍算格外淺顯的那句話讓祐貴僵住了。
  「要我殺?」
  「這就叫適才適所。說來掛不住臉,我可沒有殺過人。」
  中年男子笑得像是在較量誰比較惡貫滿盈。祐貴立刻想反駁,但他認同那是事實便克制住自己。從外表和氣質來看,就算不偏心也會覺得男子比較像走上歧途的人。即使如此,祐貴仍比他罪惡深重。
  「你說,要我殺人……為什麼?」
  「因為這是工作。總沒有吃白飯的道理吧。」
  男子望向祐貴手上吃剩的一小塊麵包。祐貴為了掩飾,把麵包塞進嘴裡。
  祐貴一邊咬著或許是保存狀況不良的關係,內部變硬的麵包,一邊看向窗口。
  星期一,一週的開始。外頭天氣晴朗,早就過了上學時間。
  而祐貴沒有穿制服。他早就不能活在父母的庇護之下了。
  「不會吧,難道你以為我是出於善意才收留你?同鄉之誼?那才叫噁心吧?」
  唉,確實也是──祐貴在嘴裡咀嚼著表示同意。感覺有東西卡在喉嚨。
  「你變成要靠殺人活下去的人啦。」
  男子說得輕鬆,祐貴聽來卻是沉重的指認。
  自己無法說做不到。祐貴望著自己的手掌並彎起指頭。
  儘管沒有濺到血,但他的手在這幾天已經傷痕累累,看不出過去的樣貌。
  「你的工作不是賣手槍嗎?」
  「那個飯碗已經砸了。所以我決定捧你出來做生意。」
  祐貴聽了男子擅自做的規劃,心中冒出反抗之意。
  這時候不能光點頭──如此認為的他虛張聲勢。
  祐貴並沒有鼓起勇氣。可是,他覺得自己往後會需要這種技巧。
  「那麼,我現在就動手幹掉你……把屋子據為己有,這也是……一個辦法吧?」
  祐貴打算挺起腰桿子耍狠,講話卻斷斷續續。無法替自己講的話收尾讓祐貴感到羞怯,耳朵發燙,轉開視線。男子從頭到尾看著祐貴那副模樣,然後晃了晃肩膀。
  「你要怎麼殺?」
  「咦?」
  「現在槍不在你手上啊。徒手殺嗎?你要掐脖子?可是對方會抵抗耶,要確實解決該怎麼下手?要怎麼堵住對方的退路?」
  男子接二連三地發問。祐貴的目光像漩渦打轉似的變得不穩定,只能任人牽著鼻子走。
  對方看了祐貴那副德性又繼續說:
  「聽好。接下來的你就是要思考這些,其他不重要。無論誰會死,你都別在乎自己要殺的是什麼人。那些全是瑣事。」
  男子放話似的做出總結,使得祐貴對他的口氣感到困惑。
  因為內容固然聳動,可是對方說的話聽起來像忠告或建議。
  從那些話聽出對方有熱忱,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答案立刻就會找到。
  男子離開棉被,拍了祐貴的肩膀說:「拜託你撐久一點嘍。」
  對方把手拍過來的輕鬆調調讓祐貴的臉變得像半乾衣物一樣皺。
  「你真的……沒殺過人嗎?」
  「剛才就講過了吧,沒有。你才是大惡棍。」
  男子的話一向直白,刺激強烈。
  他會體恤身為殺人犯的祐貴,對祐貴的為人卻甚至有鄙視的味道。
  祐貴心裡當然不會舒服,可是他也無法反駁。
  用不著男子講,他也明白。
  就算祐貴悔悟自己的罪,小泉明日香還是不會原諒他。
  即使他痛改前非變成嶄新的另一個人,也不會得到原諒。
  祐貴已經走錯路了。
  因此接下來無論選什麼都是錯的。
  祐貴理解到這一點,還是連選都無法選,只能賴活。
  「你為什麼……要找我?」
  祐貴並不清楚詳情,但應該還有其他以殺人為業的人才對。
  要說的話,就算不堅持找幾天前連人都沒有扁過的祐貴當殺手,挑其他手腕更好的人不就行了嗎?這樣一來,雖然實際會困擾的人是祐貴,他卻無法不抱持疑問。
  「我看你有運氣。」
  男子簡潔地道出他對祐貴稱許的部分。
  「假如沒有運氣,哪能從那種情況下溜掉?我會賭在有運氣的傢伙身上,我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靠這一套,才能存活到現在。」
  祐貴對他的說詞噤聲。
  落到這種地步,還說運氣好?祐貴聽得想歪頭。但要是正視自己不願承認的事實並接受,這樣的結果和運氣根本無關。是祐貴自己的抉擇招致的。
  在此前提之下,他目前既沒有落網,人也還活著,或許確實算幸運。
  「吃完了吧?帶著我給你的文件跟過來。必要的細節我會在現場附近說明。」
  「嗯……」
  含糊答話的祐貴看向鏡子。
  人不能看外表。那麼,自己又如何呢?
  映在鏡子上的祐貴是個傷患,臉上弄得到處是傷口及瘀青,與原本面貌判若二人。
  等這張臉痊癒,到時候,自己就會變成殺人犯的臉嗎?
  還是會一臉平靜地維持以往的常人面孔,並且動手殺人呢?
  「動作快。小心我報警。」
  男子開了不好玩的玩笑替祐貴打氣,使他皺起臉。而且每次皺臉,臉上就有地方會痛。
  那樣的痛也會反映在臉上。自己肯定永遠也無法露出安詳的臉了吧──祐貴如此領悟。他那無法自在的心情還有畏懼不休的愧疚感,一切都不會消失。
  自己是在怕什麼?祐貴有時會迷失這一點。
  怕以罪犯身分被捕?怕死?怕殺人?
  再怎麼思考,答案都不會像光明那樣照進來,只會逐漸沉淪。
  積極正面的事物全跟自己切斷緣分了。
  即使如此,祐貴仍然活著。
  或許警察在下一刻就會抓住他的手臂。
  或許他看不到明天。
  祐貴和這樣的恐懼搏鬥,並且收斂發抖的眼角與嘴脣,抬起臉龐。
  為了用自我本位的方式活下去,他還會錯上加錯。

  黑田雪路

  聽到有高中女生擺著祕書嘴臉在黑田的事務所留下來時,有個男子打從心裡大喊:「我好羨慕!」
  就是木曾川。
  『為什麼!』
  「我才想問。」
  『那就問問看吧!』
  「嗯。」
  對黑田來說,他的心境是:你怎麼對這件事這麼有勁?
  「所以,為什麼妳今天也在?星期一耶,學校呢?」
  「我不去了。」
  跪坐在沙發上的小泉明日香語氣鎮定地回答。
  「妳說不去了,那之後要怎麼辦?該怎麼講呢,呃,這樣會有問題吧。」
  黑田彷彿成了這個高中女生的監護人或父親,內心為之困惑。
  「在你達成委託以前,我都會留在這裡。」
  「達成以後妳要怎麼辦?不去上學,妳就沒事做了吧?」
  「我不清楚。請問該怎麼辦才好?」
  「居然拿這個來問我……」
  當小泉明日香找既非父母又非老師的黑田徵詢人生方向時,感覺就只有此路不通。
  「我接受過小孩子可以向大人問方向的教誨。」
  「要看時間與狀況。」
  高中女生該走什麼路,這完全在黑田的專業領域之外。
  「總之,請讓我留在這裡,到你殺了祐貴為止。」
  表示自己在委託完成前都要監督的小泉明日香表現出強硬態度。
  黑田在昨天路上已經被迫了解到她的頑固,也不希望聽她哭叫,只得屈服。
  「……那就拜託妳打掃房間吧。」
  「我明白了。」
  小泉明日香聽從黑田吩咐,從沙發下來準備抹布。
  她一再擦拭地板上無法抹去的血跡。
  黑田瞇眼望著那一幕,然後發出嘆息。
  世上有太多無法按照心意與出乎意料的事。
  目前黑田接到的委託都沒有達成。
  關於殺害綠川圓子的案子,黑田在稍作調查後報告:「綠川圓男的財產已經被發現並且挖光了,這案子還要繼續嗎?」委託者就爽快地撤銷了。實際上黑田並沒有掌握那筆財產是否存在,因此報告內容算是信口開河。委託者不知道是聽完死心了,或者覺得黑田不中用而打算僱用其他殺手。雖然不明瞭對方的真正用意,但黑田確實沒有完成委託。
  剛開張就這副調調沒問題嗎?黑田邋遢地坐上沙發。
  他一邊想起在山中吸到的空氣有多清涼,一邊仰望天花板。
  「我要不要也改換志向當陶藝家啊……」
  「請你殺了祐貴以後再換志向。」
  「也對喔……」
  這是個連自言自語都要管的委託者。黑田依舊露出下巴與脖子,心裡想著綠川的事。
  那女人真的沒笑過。
  感覺和總是把待人態度放在心上而帶有微笑的自己呈對比。
  雙方已經失去交集,或許沒機會再見面了。
  我想見她嗎?黑田自問。這不好說──他用含糊的答案敷衍內心。
  但是與其說交不交集,三天前他們根本毫不認識彼此。
  真的,什麼交集點也沒有。
  從中非刻意地產生了一絲絲聯繫。
  交集點並非一開始就有。好比被河水沖走,才碰巧重疊的兩塊石頭。
  既然如此,或許還會再找到什麼「交集點」也不一定。
  那種機會大概都是在彼此忘記的時候就會陰錯陽差地到來。
  一如此想像,原本懶散的肩膀就有了熱情。
  這樣啊──黑田接納事情的變化。
  或許值得期待──他心想。
  有點希望再見到她呢──他心想。
  因此,在時候到來以前。
  黑田閉上眼睛片刻,決定下次絕對要準備能讓她聽得心服的小故事。

  綠川圓子

  綠川盡情享受著短暫來臨的獨處時光。
  昨天那場騷動像颱風似的帶走舊有景色,山中工坊只剩下靜寂。綠川坐在心愛的椅子上,令意識的輪廓模糊。僵凝的腦袋安詳得好似有了伸展空間。
  籠罩山頭的朝陽顯得和煦。心情好的日子,身邊柔和的事物就會變多。
  要是每天都能這樣持續下去該有多好──綠川不得不如此祈願。
  在這幾天的騷動中,與變化最無緣分的就是綠川。
  她的生活步調並沒有改變,價值觀也沒有複雜化。
  綠川懷著對於與人相處的煩躁感,極力想逃避,來到山上。
  而山上除了朝陽以外,還充滿許多柔和事物。
  假如有什麼改變,就只有一點。
  「師父,弟子速來參見了!」
  「誰是妳師父啊……」
  身影幾乎被手上好幾個包包埋沒的娃娃臉女孩鬧哄哄地踏入綠川的平穩生活。
  她又不能獨處了。
  綠川在認命的念頭還有山上涼爽空氣之間接納如此的事實。
  「請多指教,師父。」
  嘿嘿──香菜露出諂媚笑容,綠川迅速予以無視。
  香菜揹著三個塞滿行李的包包,慢吞吞地繞到綠川跟前。
  動作一點都不俐落。綠川強烈感覺到她不是大人。
  「師父!」
  「我不是妳師父。」
  「叫老師比較好嗎?」
  「更不順耳。」
  「那改叫綠川大師如何?」
  「………………………………」
  綠川不小心覺得語感還不錯。
  「妳真的來了啊。」
  「我來了!我要當陶藝家!」
  太容易被感化了吧──綠川為此傻眼。
  「妳真的要學?靠這吃飯很難喔。」
  「我會努力吃飯!」
  氣魄是有,回答的內容卻實在對不上焦點。
  雖然綠川從昨天就微微感覺到了,但她完全把香菜當成「怪胎」。
  再怎麼看,綠川都不覺得對方和自己一樣滿二十歲。
  原本躺在工坊裡的狗似乎想逃離喧鬧,換了地方睡。
  綠川用眼角餘光注意到狗在動,才想起還有一項變化。
  她從剛才就不是一個人。
  「話是這麼說,我根本不想收徒──」
  「啊,這是伴手禮。」
  香菜從藍色包包裡拿出四方形包裹遞給綠川。
  綠川收下以後,便端詳那個註記「需冷藏」而且冰冰涼涼的盒子裡的內容物及店名。
  是LeTAO的起司蛋糕。
  「好。」
  綠川只有在這種時候回答得爽快。
  「好耶!」
  靠賄賂成功入師門的香菜握拳叫好。
  伴手禮是凱碧幫忙出的主意。
  「那妳身為徒弟的第一項工作來了。把這個拿去放到冰箱。」
  「是。」
  捧著盒子的香菜意氣風發地碎步離開小屋。可是她立刻就折回來了。
  「師父,大群飛來飛去的蜜蜂好可怕~~」
  啥?綠川伸了脖子確認小屋入口。如香菜所說,有大隻蜜蜂輕快地發出振翅聲上下飛舞。或許牠們又要來小屋的屋簷下築巢了。
  「放著不管就會習慣了。妳和蜜蜂都是。」
  「我好像會在習慣之前就沒命……」
  因為我的皮膚這麼薄──香菜捏起手背。孩童的皮膚伸展性佳。
  「我不需要第一件差事就搞砸的徒弟。」
  綠川試著隨口慫恿。她的真正心聲是總比像昨天那樣跑來一堆人要好。憂心自己會因為一個糕點盒而被剝奪徒弟地位的香菜「唔唔唔」地下定決心。
  香菜放低姿勢,然後縱出屋外。
  不就是因為動作那麼誇張才讓蜂群湊過來嗎?
  綠川雖如此心想,卻還是默默地目送她。
  去程以及回程都腳步響亮的香菜回來了。
  「哇呀哇呀。」
  即使進了小屋,香菜還是連蹦帶跳地逃向屋內。
  蜜蜂確實是變多了。綠川不覺得苦,但也不樂見。
  「下次我會找人來驅逐害蟲。」
  在那之前,妳就和蜜蜂好好相處吧──師父如此交代,香菜便縮起脖子答「是」。
  綠川說的驅逐害蟲,當然是要找那個說笑話也不好笑的男子。
  其實他做的不是那一行。對此綠川也明白。
  還有,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想把對方找來為難。
  綠川攘臂以後,香菜也有樣學樣地挽起袖子。她發現綠川頭上有毛巾,自己也從行李中拿了印有青蛙圖案的毛巾在頭上纏起來。綠川看見香菜那副模樣,就試著用雙手比劃出狐狸形狀的影子。香菜答「是」,毫不懷疑地跟著師父一起做了。
  綠川差點後悔。不過在感到前途多難的同時,她也覺得香菜的憨直及坦率似乎會比上一任更有可塑性。
  綠川無風無浪的一天總算就這樣開始了。
  香菜也是。

  岩谷香菜

  即使一樁事件結束,即使告一段落,即使再有戲劇性。
  明天仍會理所當然地來到,直到死的那一天。
  香菜捏起黏土。

  →接續第四天



  後記

  這集是最後一集。感謝您奉陪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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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1

10000
waox1234 王爵
除了木曾川他們,店裡還有一對餵彼此吃咖哩的男女客人。從太郎坐的位置有華麗的大象壁毯擋著看不見,卻聽得見他們互稱阿道及小麻的聲音。太郎覺得那像貓叫春。

感觉自己就是来这找人的(笑)

5 年前 0 回復

陌陌陌陌陌。陌 平民
录入超感谢——!请问有txt或epub版么,网页阅读不是很方便(土下座)

5 年前 0 回復

侯何2 子爵
啊,真的完结了吗?我还以为这又是个坑啊。当时看到一半没有了,难受的一批。都过去好像有4、5年了,真是感谢啊。

6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入間總算又有一本書完結灑花  感謝大大收錄

6 年前 0 回復

uuuuu78 平民
感想录入!之前一直没有结的资源,已经买实体书看完了。就这样三卷完结其实挺好的,剧情也都展开的挺完整的了。
木曾川果然是入间宇宙第一男主角吗...

6 年前 0 回復

世界是凹凸的 勳爵
已经不记得前几卷讲的啥⊙∀⊙?了,感谢录入,得补了

6 年前 0 回復

终焉之罪章 王爵
我是当年看完谎坏紧接着看这本的,还有能记住前两卷的人吗……
这本书我觉得应该是计划出六卷的吧,腰斩?

6 年前 0 回復

点竖横钩横竖钩 勳爵
虽然等不及买书看完了,但还是感谢录入。我觉得这个系列写这三本就够了,原定的六本可能太拖拉,所以综上666在我心中的评价还是不错的。

6 年前 0 回復

mokaka 子爵
感動,入間有把一本小說完結,我等你的無限迴圈還有蜥蜴王啊。

6 年前 0 回復

liudai1214526 公爵
哇有人录了!感谢录入,这部还蛮有趣的

6 年前 0 回復

萝莉亦我所爱也 侯爵
啊啊啊啊啊,终于有人录这卷了,感谢录入(第三卷还在路上)

6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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