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什麼的怎樣都好─Qualidea Cod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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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渡航（Speakeasy）
插圖：saitom
譯者：楊佳慧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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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人類的敵人──竟然是「工作」！？
在底細成謎的敵人──「UNKNOWN」襲擊下崩壞的近未來世界。
防衛都市「千葉」至今仍持續與UNKNOWN作戰，
生活於此的千種霞，
今日也與「加不完的班、沒起色的業績」抗戰──
由於成績不佳，霞和天然呆傻妹蓮華被人從戰鬥科調到生產科，
他將面臨由堅毅上司朝顏主宰的黑暗職場。
朝顔立志提升生產科的地位，而其真實目的究竟是──！？
動畫『心靈代碼Qualidea Code』「千葉篇」，
由渡航獻上的完全加筆前傳登場！
作者：渡航（Speakeasy）Watari Wataru
1987年生。A型水瓶座。生於千葉縣長於千葉縣一臉千葉的傢伙八九不離十都很千葉。喜歡的都道府縣是千葉。喜歡的點心是法式千層酥。喜歡的角色是梅爾優‧櫻葉。喜歡的格鬥家是櫻庭和志。
插畫：saitom
初次見面。大家好。我是過著插畫兼角色設計偶爾畫漫畫生活的人。
家裡有兩隻貓，其中一隻身體偏長。尾巴也很長。但這就是牠可愛的地方。
「……那我走了。」
語畢，明日葉從裙襬底下露出的槍套拔出兩把手槍。
明日葉周圍的世界就此變貌。確實存在於世上，卻非這個世界該有的【世界】隨之顯現。
登場人物
千種霞：目前從戰鬥科調往生產科。十六歲。
漆原達樹：霞在生產科的直屬學長。看起來像個黑道知識分子。
榴岡蓮華：霞的同事。跟他一樣從戰鬥科調往生產科。雖然是天然呆傻妹，卻很討喜。
釣瓶朝顏：霞在生產科的上司。為人實事求是。討厭別人叫她的姓。
千種明日葉：霞的妹妹。被提拔至戰鬥科的國中生。
夏目惠：隸屬戰鬥科。繼任下一屆千葉首席的呼聲最高。
用語解說
〈UNKNOWN〉：約莫三十年前無預界侵襲地球的「第一類災害指定異來生物」。藉由無差別轟炸等手段為人類帶來莫大災害。歷經八年戰爭後，它們不再大規模進犯，但依然會透過殘留在世界各地的「傳送門」展開零星侵略。
〈世界〉：大戰中，於隔離的設施內進行冷凍睡眠的孩子們學會的固有能力。藉由冷凍睡眠所「夢」到的【世界】，他們得以讓不同種類的能力化為現實。
防衛都市：為了迎擊自東京灣海上傳送門現身的UNKNOWN，東京、千葉、神奈川駐有能展現【世界】的少年少女，身處最前線固守人類疆域。少年少女們對戰爭的貢獻度將轉成積分，換算排名，從而促使他們競爭。
1 為了回到住處的那一天
取代晨間報時，砲彈飛來飛去。
早安，千葉。
東京灣上架著巨型橋梁，通往該處的鐵軌有輛裝甲列車呼嘯而過。鐵製輪圈發出近似悲鳴的尖銳摩擦聲，旋轉砲臺奏出狂野的聲響。
海的另一頭肯定有戰事發生。
不對。
用「發生」來形容不夠貼切。
這場戰爭不會有終結的一天。
戰禍接連不斷，軍靴的踩踏聲不絕於耳，始於沉眠之前，夢迴之時仍未間斷，一覺醒來依舊沒能告終。
因此，我們的爭戰已經變成一種日常片段，戰爭與和平的界線模糊，沒空跟武器道別，不知警鐘何時將為誰人響起，無眠的山貓們終將前往戰場。
戰吼與遠方響起的槍聲重疊。
那聲響在爆炸聲中依舊清晰可聞，可能是因為幾個出聲的人年紀尚輕，再加上該團體多為女性成員。
又是「嘿」又是「喝」的，聲音此起彼落吵鬧不休，充滿霸氣的呼喊聽起來游刃有餘。
這也難怪。畢竟是一場不會輸的戰爭……話雖如此，亦無勝算可言。
特別劃分的海、自成一格的都市，兩者打著永無寧日又很諷刺的防衛戰。
這場戰爭的對手──一度迫使人類陷入存亡危機的怨敵UNKNOWN，如此稱呼它們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遭逢未知事物早已成了對付既知生物的戰爭。
淪為例行公事的戰爭遊戲太過虛幻，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唯獨聲音，它很真實。
炸彈爆裂，獨特的風切聲響徹戰場。
奏出戰場的吹奏樂。
只要聽出基準音，應該就能立刻譜寫完整的總譜。
沒這麼做的原因有幾個。
其一在於，樂團在這個戰場上是多餘的。
其二則是，自己沒絕對音感和相對音感。
還有一點，那是最大的理由。
說起本人的戰場，並非榴彈槍彈飛來橫去的最前線，而是銀彈交錯飛舞的大後方。
「……喂。」
有人朝自己搭話，放在室外的注意力因此拉回。
蓋過遠方的聲音，取而代之，辦公室內電話鈴聲響個不停，還有收到信件的提示音、老舊的電腦運作聲在耳內嗡嗡響。
「千種學弟……」
「在……」
被人叫到名字，一句放空的回應下意識脫口。再朝出聲的位置扭頭看去。
我杵在桌子前方呆立。
正面有人坐在椅子上盤起雙手，是位梳油頭、戴無框眼鏡的男子。
現場響起一陣喀噠聲，既不是窗戶被風吹，也不是敲鍵盤的聲響，而是他腳上那雙樂福鞋在桌子底下跳踢踏舞的聲音。人稱「抖腳」。
「你……有在聽人講話？」
「嗯……在聽。」
距離這麼近，用那種烏鴉聲講話，怎麼可能沒聽見。
只不過，這粗嗓子的主人漆原達樹大大地「唉────────」了一聲，發出長長的嘆息。在這串冗長的吐納後，原本就瘦的漆原學長會變得更瘦……我開始擔心些有的沒的，這時漆原「鞋長」推推眼鏡，還揉起眉心。
當他這麼做，右眼瞼上方的舊傷、直挺細緻的鼻梁便看得清清楚楚。
說起來，那張臉其實夠帥。鼻梁高挺，有對狹長冷靜的眸子，說他的眼神清冷也不為過。但老是東張西望的眼感覺很神經質，替帥哥形象扣分。
還有他的穿衣品味，在這個鎮上已經算好的了。上漿弄得直挺挺的襯衫領子竄出黑色外套，袖口露出金光閃閃的厚重手錶，耳垂上也掛著散發類似光芒的小圈圈。好吧，比起某些穿背心愛露上臂二頭肌、刻意炫耀身上刺青的傢伙好多了。這種比較法形同古人說的五十步笑百步……不對，好像該說半斤八兩吧？
總而言之，漆原學長的品味大概是這種感覺。
氣質上集知性與粗暴於一身，用以前的話來形容，就是所謂有腦子的黑道。
這位智慧型幫派分子大動作扭頭：
「嗯──不對吧？你聽完都當耳邊風吧？我是在問你有沒有聽進去？」
原來是這樣啊。要從有限的字句讀出真意並洞察人心可不容易。
「哎，其實我也有我的苦衷嘛？說這種話並非我的本意喔？」
漆原學長摘下眼鏡，開始拿放在桌上的棉製手巾用力擦拭鏡片。宣稱自己不想說這種話，表示對方異常想說。
「關於昨天跑外務拉業績的成果，不是說過要你盡快跟科長報告？今天我一直在觀察，千種你都沒動靜吧？」
「你一直在觀察我喔……」
這算什麼，你是我的粉絲嗎……有空盯我還不如去工作……這份驚愕不禁脫口而出。接著漆原學長便從鏡片後方射出銳利的眼刀。
「……啊啊？」
「沒什麼……」
我被智慧型黑道沉聲威嚇了……好可怕……
「為什麼沒去報備？我不會生氣，你說說看？」
事先告知他不會生氣，表示這個人目前異常火大。
「不，報告的話，剛才已經發電子郵件過去了……」
「用電子郵件我怎麼會知情？不是跟科長報告就沒事了，我們講求的是團隊合作。到底為什麼？告訴我這麼做的理由吧？你認為不通知我也無所謂？」
「抱歉……」
「別這樣，又不是要你道歉，我想聽聽理由。再說這也是為了防止舊事重演啊？懂了吧？所以才說，請你給我個理由。」
「好的……其實就是，我寄郵件給科長，順便設定學長為副本收件人，想說這樣應該就可以了。」
「別找藉口！」
什麼！？
是你叫我說明理由，我才回答的耶……
「千種學弟，你為什麼就不能老實承認自己的錯誤呢……若你願意道歉反省，我原本不打算繼續追究的。」
什麼！？
剛才明明說目的不是要我道歉啊……
喂喂這樣不行吶，漆原鞋長。這哪是說一套做一套，根本連說詞本身都變來變去吧……雖然這麼想，但出社會工作後「偶爾」會碰上這種經常性事件，可不能放在心上。
心要變得更堅韌，必須做到被人問「飯還沒好麼？」有餘力能微笑回應「哎呀呀爺爺上個月才吃過飯吧？唔呵呵呵……」換句話說，要具備隨時都能殺掉區區上司和前輩的氣概。光是多了這份能耐，就足以脫胎換骨。
「印象中根本沒看過你發給我的副本……」
嘴裡說著這些，漆原學長喀噠喀噠地操縱老舊電腦。他將眼鏡推高，眼睛眨了兩三下。
接著不悅地戴回眼鏡，故意嘆氣給別人看。
「……我說你，明明就在附近為什麼不直接知會一聲？就沒想到發信件會漏看？知道什麼是『報告』、『聯絡』、『商議』嗎？我們既然是團隊合作就不能缺少溝通吧？是不是？這樣說是否不合情理？」
「…………」
你說得合情合理。
可是，不講理的人說出合情理的話一點也不合理。
「……千種，你有在聽嗎？」
這位不講理的人先是吁了一口氣再補上一句「真是的」，將原本就鬆的領帶拉得更鬆，脖子喀嘰作響。
咦咦──？怪了──？上次只用口頭報備，結果漆原鞋長把它忘得一乾二淨，我倆還因此爭辯各說各話，一個說有講一個說沒有，然後他嚴詞命令我今後要用電子郵件這類書面通知留底，我才照辦……
這些事在腦內轉啊轉，此時桌子被人砰砰地敲了幾下。
「千種！千種霞！」
「是──我在聽。」
「既然在聽，為什麼沒回應？剛才問你『這樣說是否不合情理』就該回答我了吧？」
是。遵命，明白。YES。沒錯，嗯嗯。好喔。收到！知道囉☆
回哪句都一樣。沒選到漆原學長心目中的理想答案，他就會一直問下去。
既然如此，有答沒答都一樣。
「是。」
明明清楚這點，有禮貌的我還是情不自禁乖乖做出回應。今天傍晚已經排定要去外面跟人談事情，我想早點把這件事了結。
但是，漆原學長似乎還想跟我繼續聊下去。
「拜託你了，真的。你來生產科已經半年了吧？」
「是沒錯。」
正確說來「只」過半年。
「我不清楚菁英匯聚、傲視群雄的戰鬥科是什麼情形，但那種做事方式，在我們這邊行不通。」
「嗯……在戰鬥科也行不通……」
「也是啦……我懂。怪不得你會當吊車尾。」
漆原學長發出一聲「唉──」，再次大口嘆氣，他搖搖頭，順便加上咂舌聲。
「總而言之，我們這有自己一套做法。」
以上是智慧型黑道的說詞，但印象中不記得他有教過任何疑似「他們那一套」的東西。
拜「在職訓練」這套謎樣制度所賜，當初沒什麼機會研修就得朝實務邁進，被分到漆原學長下面做事，然後他說不會教我技術要我自己偷學。Don't think. FEEL！諸如此類，我只好想辦法把工作做好。
我已經習慣像這樣被迫在漆原學長的桌子前立正站好、被他如恐嚇般地說教。
因此這已經成了本部門的家常便飯，沒人關心我跟漆原學長的動向。
電話鈴聲和郵件收取音效在辦公室內接連響起。
我有時會偷看其他桌的人在做什麼……
「……………………唉──嘖。」
喀噠、喀噠噠喔、喀噠、噠────！有女學生狂敲鍵盤不停嘆氣跟咂舌。
「萬分抱歉。我會排除萬難趕上交貨期限。是，真的很抱歉。我會努力的。不會，對不起。會想辦法的，是，我會努力、是。萬分抱歉。」
還有邊講電話邊按住肚子外加擦拭額際汗水、看起來很辛苦的男學生。
「貴單位的負責人說辦不到，若要我們說句公道話，說什麼辦不到都是騙人的。嘴上喊不行也沒關係總之先做就對了，要是最後弄得出來就表示可以辦到。也就是說，他其實一直都在說謊呢。」
這我似乎做不來，有位看起來很資深的前輩好聲好氣外加頭頭是道，正朝電話另一頭的人回話，這位前輩的名字好像叫綿實。
他們三人都用誠實、真摯的心面對分內工作，最後卻精神扭曲，對我在辦公室角落被人說教的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嗚嗚……大家都不救我……
甚至讓人覺得該由我去救其他人才對，這個職場就是那麼病態。
但俗話說鶴立雞群、一枝獨秀，偶爾還是會出現與這種環境格格不入的人。
好比現在，某位正端著放有茶杯的托盤的女孩就是其一吧。八成想緩和我與漆原學長之間的緊張氛圍，才主動去泡了茶。這人在一旁聽漆原學長說話聽到心慌，還露出擔憂的表情。
她偷偷摸摸，踩著既慌亂又害怕的步伐靠近漆原學長，小心翼翼地搭腔：
「請、請問──……」
「啊啊！？」
聽人用弱弱的聲音搭話，漆原學長帶著怒吼回頭。這一轉，凶狠的表情跟著放緩。
「……搞什麼，原來是蓮華啊。」
讓人想不到他剛才還在恐嚇別人，漆原學長柔聲直呼她的名字。
蓮華……榴岡蓮華。
跟我同齡，現年十六。一對大眼和細長的手腳很有少女韻味，被過膝長襪包住的美腿則顯得穠纖合度。
千葉這邊的學生多半亂穿指定款制服，榴岡的服儀卻始終按照規矩。外套正面扣緊，領結打得有模有樣，話雖如此卻一點都不死板，大概是她總給人柔和印象的關係。
例如那對水潤、楚楚可憐的大眼，或者氣色良好的肌膚，還有時時帶笑的櫻色脣瓣，加上輕柔飄逸的黑色長髮。
「怎麼了？哪裡不懂嗎？蓮華來這才半年吧，想問什麼儘管問。」
漆原學長這話是笑著說的……我也來半年，有不懂的地方也好想問啊──明明跟榴岡在同一時間從戰鬥科調過來，卻不好好對待我，這是為什麼？
我碰到不懂的跑去問學長，他回我：「這點小事就不能自己動腦想想？沒人跟你解釋什麼都做不了？」後來照實說我沒問，他又咄咄逼人：「為什麼不來問我？覺得不問也能自行解決是吧？」算了，總之，這之中的理由用不著問也知道！
原因簡單明瞭。
因為榴岡是女生，而且就算不說客套話也是位可愛的女生，只用一句話形容她就是可愛的女生。
相對的，我是徹頭徹尾的男生所以才更糟糕。要說糟糕的點在哪，就是漆原學長萬一對我比對榴岡更溫柔，反倒會有貞操危機，那可不行。甚至讓我慶幸漆原學長說起話來總是不留情面……不對，等等喔？平常很高壓又愛虐待人的學長突然不經意展現溫柔，害我怦然心動──他可能在使這種高階手段也說不定。現在還不能放鬆戒心……
我心裡這麼想，但這八成是杞人憂天。因為漆原學長才不是虐待狂，單純只是個性太渣！自稱虐待狂的人純粹只是個性差，這機率異常的高。
此刻那位廢渣大便智慧型黑道臉上彷彿寫著「吶哈哈！好，爸爸什麼都願意教妳喔──！」帶著好心情轉動椅子，對榴岡露出笑容。
「若是妳碰到困難，儘管說沒關係。」
「啊，不是、那個……不好意思！是關於剛才說的業績報告……」
「啊──那個啊！千種真叫人頭痛，剛才就跟他說了，叫他別發電子郵件了事。人與人之間還是要保留溝通的溫度吧？我個人是很重視這份人情味啦……」
漆原學長一副獻寶樣，在他得意洋洋透露出「真拿他沒辦法」的態度後，榴岡的眼開始蒙上水氣。
「對、對不起……我也是、只寄了電子郵件……」
「啊，這樣啊……」
看榴岡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口氣無比歉疚，剛才還說得天花亂墜的漆原學長隨即氣焰消弭。話雖如此，不愧是漆原鞋長，馬上點頭表示我懂我懂。
「不過話說回來，口頭告知事後經常無從查證。用信件留底很重要，我反倒該謝謝妳才對，蓮華。」
鞋長真是鐵漢柔情……還有，你的企圖好明顯……
「我今後會多加小心。對不起！」
榴岡深深一鞠躬。這一動讓手上托盤裡的茶差點噴灑出來，大概想避免悲劇發生，榴岡要倒不倒地前後踩了幾步。
「哇哇！哇！嘿！唷！喝！……哈哇！」
她努力奮戰數次，最後還是沒能穩住腳，發出滑稽的叫聲跌倒在地，被茶淋成落湯雞。
「好痛……啊！」
算是奮鬥的成果吧，榴岡的制服正面和裙襬全都溼成一片，嘴裡發出苦悶的呻吟。吸收茶水的上衣黏在肌膚上，發現衣服呈半透明狀的她趕緊拉衣服遮住胸口。
撞見榴岡的慘樣，事務所內的氣氛瞬間一僵。
接著大家異口同聲笑了出來。
「……厲害。」
「各位支付點謝意吧。」
「蓮華真冒失呢。」
受胃痛所苦的男性學長轉憂為喜，綿實前輩開始蒐集謝意，漆原學長則笑著朝她伸手。
還有剛才一直喀噠喀噠狂敲鍵盤的女性前輩也不例外，露出「真拿妳沒辦法」、像在看女兒或妹妹的慈愛目光，單手拿起抹布靠過去。
「榴岡真是的……」
「對不起！對不起！」
學姊哎呀呀唔呵呵地微笑並替榴岡善後，榴岡則慌到啊哇啊哇哈哇哇。
遠方的東京灣正受戰火籠罩，這溫馨場面是怎樣……在這個黑到不行的職場裡，榴岡簡直是天使的化身。
不過，光那點小事就讓現場一片祥和，這個職場肯定不算病入膏肓。話說，為什麼這個職場那麼黑又那麼病？因為我們是以和為貴的民族？
才在想這些，一陣喀喀喀的腳步聲便朝我們接近。踩的步伐似乎不大，從聲音可以聽出某人正匆忙挪動他那小小的身軀。
緊接著「磅！」的一聲，門被人用力打開。
「吵什麼吵！現在還是上班【上課】時間吧！」
一名少女現身。平板、活頁夾、資料夾……她手裡抱著各式各樣的裝置和資料，氣勢逼人的站姿充滿肅殺之氣。漆原學長反應很快馬上就發現了，只見他欸嘿嘿地露出卑微笑容，順便搓搓手：
「釣、釣瓶小姐。您辛苦了。」
真難想像這傢伙剛才還在對我說教……敵弱我強，敵強我更弱，厲害，這就是在職場打滾的男人！只不過，職場男終究贏不了上司。被人狠眼一瞪，漆原鞋長詞窮地「唔咕！」一聲。
「別說釣瓶。叫我朝顏。」
那雙眼散發伶俐的光芒。
釣瓶朝顏給人的印象也跟伶俐這個詞畫上等號。
白皙通透的肌膚相當細緻，可愛小巧的五官組成端整容貌。生著少女該有的纖細身形、如小鹿般細長的手腳，賦予她宛若紛紛細雪的夢幻感。
事實上，釣瓶朝顏乍看之下的確很稚氣。雖然同為十六歲，但她看起來就是比我年輕。
然而好勝的眼神、沒被瀏海遮住的光滑額頭得以窺見其氣質之堅毅，讓她看起來有種超齡的成熟感。難怪漆原學長對她畢恭畢敬！
「你們在今年度尾聲最忙的時候瞎攪和什麼？想必在座各位都知道，未達成工作目標的人會受懲罰，還會對你們進行人事考核。」
這句話，讓剛才氣氛一度祥和的事務所內部瞬間沉重起來。尤其是釣瓶朝顏才有權說的字眼「人事考核」，大夥兒都對它有所警覺。
沒錯，釣瓶朝顏是這個生產科的頭頭。國中時期就成功開發具備高附加價值的經濟作物，還開拓將之銷往其他都市或內地的銷售管道，確實累積具體資歷。結果她以歷年來最年少之姿，登上南關東防衛都市群糧倉──千葉都市生產科的龍頭寶座。
看似柔弱，經營手段卻很鐵腕，處理人事快狠準。
她挾驚人的成績、超人的勞動量躍居頂點，嚴以律己嚴以待人。因此，生產科成了這座都市最操的工作場所。如今釣瓶朝顔已是君臨這座地獄職場的魔王。
那名魔王持續瞪視降臨職場的溫馨小天使。可能是額頭外露的關係，聚在眉心的皺紋清晰可見。
「又是蓮華幹的好事……」
「對、對不起……」
榴岡趕緊拿抹布擦拭地板，一面戰戰兢兢地道歉。目不轉睛盯著她的釣瓶朝顏似乎感到頭疼，伸手揉揉太陽穴。眼下這種情況，看的人都替她捏把冷汗……事務所內的同仁全都緊張地觀望，最後釣瓶「呼──」地嘆了一口氣。
「……真拿妳沒辦法。」
她嘴邊浮現淡淡的弧度。裡頭確實隱含一絲柔情，包含我跟榴岡在內，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對不起喔，小朝。我馬上收拾！啊，還要把茶重新泡過！」
「茶就免了。再翻第二次就糟了。」
「這、這次不會打翻的！直接拿不開蓋的寶特瓶過來！」
看榴岡幹勁十足在胸前握起拳頭，釣瓶則半開玩笑地調侃。兩人對話的溫度很像同齡友人該有的。
「那麼，就不用我中意的杯子，可以改用紙杯裝嗎？」
「嗯！知道了！……不對，我、我不會打破啦！？」
「天曉得。對吧，漆原？」
「哈哈哈，哎呀──應該會打破吧。之前我的杯子也摔得粉身碎骨。」
釣瓶說話時面帶微笑，再加上漆原學長用爽朗的聲音回應，其他學長姊們也紛紛露出笑容。連我都不禁嘴角上揚。哈哈哈，漆原學長的杯子被人打破喔──乾脆連心一起粉碎豈不更好──
在如此祥和的氛圍中，榴岡難為情地紅著臉龐，嘴裡發出嗚嗚的低吟聲。用沉穩的面容凝視這一切，釣瓶接著拍拍手：
「好了，快回到工作崗位上。蓮華妳收拾完跟漆原一起到會議室來。事關你們團隊的人事考核，我要進行面談。」
「啊，嗯！」
榴岡精神抖擻地應聲，釣瓶朝她點頭回應並朝我瞥來。
「……還有千種，你也來。」
留下這句話，她不等我做出回應，直接朝會議室去。
╳ ╳ ╳
設於事務所內的會議室響起喀喀聲。
在我眼前落座的釣瓶用指甲敲擊平板裝置。
四人座會議桌上擱著紙杯。將寶特瓶裝的茶專心注入紙杯後，榴岡發出滿足的嘆息並回到座位上。
釣瓶伸手拿取紙杯喝了一口茶，喝完就接著開口。
「那我們開始吧。我要填人事考核表，得問你們幾個問題。」
語畢，釣瓶操作平板叫出看似文件的畫面，開始在上頭用筆寫些什麼。
「請、請多指教。」
「麻煩妳了……」
坐在隔壁的榴岡神情緊張地出聲，我也跟著點頭致意。我跟榴岡從戰鬥科調來生產科這邊，換言之，生產科實際上的老大釣瓶就是頂頭上司。期末的人事考核也由釣瓶執行。
討厭，有點緊張……以前在戰鬥科殺敵數就是一切，哪來什麼面談，這種事還是第一次碰到。畢竟捨棄言語，用拳頭來場非語言溝通才是戰鬥科的主流，這也不能怪我。
這些緊張想必全寫在兩人臉上，釣瓶見狀不禁苦笑。
「用不著僵成那樣。我已經拿到業績報告了，不會問什麼重大問題啦。」
「……換句話說只靠業績判斷？」
那可就麻煩了。我今天早上突然被人外派，沒能做些像樣的工作……頂多只去找客戶，還有隨便聽聽別人對生產科的客訴。既然釣瓶沒有要求我提出資料替差強人意的業績護航，考核起來一定不理想。
突然萌生不安的我出聲詢問，只見釣瓶露出錯愕的表情。緊接著，坐在她旁邊的漆原學長立刻一臉火大樣。
「我說千種……你對朝顏小姐說話都不用加敬語嗎？沒禮貌的傢伙！小心考績扣分。」
「啊，我、我也沒用敬語……對不起喔，小朝……不對！朝顏小姐？還、還是該叫妳釣瓶、小姐？」
「別叫我釣瓶。」
榴岡慌慌張張講了一大串，對此釣瓶快速撥動頭髮，試圖遮去光滑的額頭。
「不用敬語也無妨。我跟千種同年，是蓮華的朋友。基本上生產科最重視成果，只要拿出好成績就沒什麼好挑剔的。」
「沒錯，千種。在這世上，結果就是一切。看資歷論輩份訂定薪水那種想法可以扔了。生產科跟戰鬥科不一樣，職場環境『夠通風』，年輕人也能出頭天。」
釣瓶開門見山地說了，漆原學長也佯裝若無其事附和。咦……這牆頭草倒真快……
不過，嘴巴上說最重視成果，回家時間比漆原學長早卻被人說三道四是怎樣……這哪是通風，比較像任由狂風拍打吧。還有，剛才釣瓶不著痕跡昭告，說我不是她的朋友……不，那是事實就別跟她計較吧。
「總之，雖說最重視成果，但這次不會把考量重點擺在那上面。對蓮華和千種來說，這半年類似研修期。所以這只是單純的面談。」
「這、這樣啊……太好了……」
聽她這麼說，榴岡鬆了一口氣，釣瓶則對她微微一笑。
「如何？職場環境。已經習慣了嗎？」
「嗯。學長姊他們人都很好，感覺滿開心的。」
「是嗎，那就好。千種呢？我看過你以前在戰鬥科的排名，照那名次看來待我們這邊比較輕鬆吧。」
「哈哈哈……」
被人出言調侃，我下意識發出乾笑。哈哈哈，這個禿額女是說真的？
的確，我在戰鬥科沒拿出理想成績，立場很尷尬。然而來到生產科後還是一樣，甚至變得比之前更卑微，整個人已經縮小到有點逼近模特兒身材。
畢竟生產科跟戰鬥科不同，工作上還要跟其他的科或都市打交道，拜這點所賜，不管去哪都會遇上麻煩事。
話說近年來的生產科，因禿額女大顯身手到令人嘖嘖稱奇的地步，業務內容、因應而生的需求都大幅增加。不再侷限於一直以來單純從事糧食生產，供給軍糧的任務，還要生產、販售品牌蔬菜和高級水果，以及各類奢侈品。結果客戶群、銷售額、投資報酬率都向上攀升，相對的客訴也隨之增多。像是對商品和流通體制的怨言自然不在話下，還有其他科或都市會對我們冷嘲熱諷，刻意找碴當作一種牽制。一個單位急速躍進被人棒打出頭鳥，那情況真是慘烈異常。
「至於待起來舒不舒服，我也說不清耶，因為大多是跑外務，很少待在職場裡。不過，跟之前相比有更多的勞動機會就是了……」
應該說就不停在做事而已。甚至有過勞死疑慮。
這話暗指我心裡有意見、想抱怨工作太多太操，釣瓶聽完撇撇嘴，露出有些壞心的笑容。
「對吧對吧。這工作很值得投入吧。」
「看怎麼解讀囉……」
這種蠻橫言論就像在說只要是做喜歡的工作，不領錢也沒關係。光靠感謝和感動就能活下去。然而，偶爾還是有人會受那類舊時代黑喑企業的精神論感召。
「對喔……那個、我在戰鬥科完全派不上用場，到這或許連我也能幫上大家的忙，感覺有點開心……」
榴岡嘴裡啊哈哈說得很難為情，釣瓶則嗯嗯幾聲大動作點頭。
「對，就是那樣！能派上用場！我們的工作對這個世界最有貢獻！說是現今社會的基石也不為過！少了農林漁牧等第一產業哪來發展可言！」
接著釣瓶喀噠一聲站了起來，用力握緊拳頭。
「她說得真熱切……」
「因為小朝很認真嘛。」
看我有點嚇到，榴岡悠哉地應答。不對，這不叫認真吧，已經有種宗教狂熱感了，沒問題嗎……
釣瓶像在演講一般大力揮手。緊接著，額頭閃過一道光芒。
「千葉的糧食生產冠居世界第一！千葉才是世界棟梁！是南關東三大都市的糧倉和命脈！還是生命工學最前線！擁有我們這個生產科的千葉至高無上！跟只會製作武器的神奈川單細胞動物、自以為有中央議會就拽個二五八萬東京廢物有天壤之別！」
她說完嗯呼一聲噴出滿足的鼻息，榴岡則笑咪咪送上熱烈的掌聲。至於漆原學長，他不僅眼眶含淚還擦擦眼角。
是喔，原來千葉這麼厲害……不愧是千葉！──話說我並沒有出現上述反應，好吧，熱愛家鄉是件好事、嗯。為那份千葉愛拍拍手。
受人熱烈拍手後，釣瓶似乎也不免有些害臊，她咳幾聲清清喉嚨。
「……總、總之，希望你們都能帶著這份驕傲和氣概面對工作……接下來，我看看還有什麼事。」
像要掩飾她的害臊，釣瓶的手在平板裝置上快速滑動，切換顯示的畫面。我偷看一下，上頭映出疑似檢查表的東西。釣瓶看著它，嘴裡喃喃自語。
「……再來是規章循核檢驗啊。」
「循、循核？那是什麼？」
不常聽到的字眼讓榴岡納悶地歪頭。
「這個嘛，就是檢查你們有無違反學校制定的規矩。還有確認勞動環境是否正常，組織的管理體制是否過當，個資方面如何處置，以及是否有騷擾行為等……校方將之設為義務，要我們檢查這些。」
一面做些簡單的說明，釣瓶在平板裝置上點啊點。
「OK、OK、OK──……好了……這種東西要是乖乖遵守，根本沒辦法工作吧──」
看樣子釣瓶只隨意瞥了一下，接著就替表格內的空格打勾。是說這個人剛才說的話好像不大妙……
「這不是要我們寫完交回的表格嗎……」
「嗅？反正最後還是要經過我這關，所以寫不寫都一樣吧？」
哎呀哎呀，這位禿額妹，雖然妳一臉錯愕裝可愛歪頭，但這種做法是最違反基本規章的喔……
糟透了，這個上司……我渾身發毛，八成知道這樣有失公允，釣瓶輕咳一下，開始念起表格內最後一項：
「那我大概問一下好了……有無遭遇濫用職權的性騷擾行為或類似事件？」
「沒有。對吧，沒那回事吧？」
漆原學長轉頭看向我跟榴岡。
「剛才為什麼是漆原學長回答呢……」
「是說答案都強行設限了……現在這樣就是濫用職權吧？」
話說妳那句「大概問一下好了」是怎樣，是在「大概」什麼啊？我忿忿不平地開口。
但卻被禿額女輕輕帶過。
她的手指滑過平板裝置螢幕，替檢查表的方格打勾。
「沒有濫用職權……這樣就行了吧？」
「當然行……都能接受吧？」
我又被漆原學長逼迫了。
「妳看妳看，這就是濫用職權……」
智慧型黑道施壓讓我有點不敢看他、將臉微微偏開，轉開的目光正好看到釣瓶將筆貼在嘴邊，睜眼說著瞎話：
「不對，剛才那是在確認喔。」
「確認。」
哦，原來是這樣啊。不──說不過去──
我頻頻搖頭，反覆表示個人無法接受，這時釣瓶眉心一皺：
「千種，你明明是男人卻很龜毛呢。」
「性別歧視發言算性騷擾的一種吧？」
「才不是。既是評量又叫看法，純屬個人感想。」
「有押韻富詩意真美妙……」
我終於明白說再多也是白搭。只要上司把黑的說成白的，它就是白的。經過上司的嘴巴洗禮，黑心企業也會變佛心企業，濫用職權或性騷擾則變成溝通方式。
「搞定，結束啦。來，在這簽名。」
我沮喪地垂頭，快手快腳結束填表動作的釣瓶將平板裝置和筆交給我。我接過它們，心不甘情不願地簽名，再交給榴岡。
看榴岡快速動筆寫得很乾脆，釣瓶靜靜地嘆了一口氣。
「接下來，還要讓夏目簽名才行。」
「夏目……是戰鬥科的夏目學姊？」
她說出令人意外的名字，我問得有些吃驚，只見釣瓶帶著難看的臉色點頭。漆原學長也擺出相同神情，說話時不悅地咂舌。
「說到夏目不是她還會有誰？就是都市次席夏目惠大人。」
「好吧，說得也是……」
正如漆原學長所說，如今在這座都市裡，名叫夏目的就只有一個人。
夏目惠。她是這座防衛都市千葉裡最強的人，戰鬥科的至高王牌。此外，前都市首席現在調動到內地去，她就變成防衛都市千葉的實質霸主兼都市次席。
「你們是從戰鬥科調過來的，夏目算直屬長官吧。像這類文件沒請長官核可是不行的。」
這時寫完名字的榴岡抬起臉龐。
「原來是這樣～小朝真的好認真。」
「……沒什麼，理由不只這些。」
「咦？」
「……那傢伙頭腦不好，不讓她辦這種手續讓她了解實務上很繁瑣，她就會一直派人來。因為那傢伙頭腦不好。」
「還說兩次……」
榴岡狀似困擾地啊哈哈笑。
身為生產科代表人的釣瓶果然也認識夏目學姊，會叫她「那傢伙」可見兩人夠親近。基本上，背後的含意是兩人有交情，在稱呼上難以拿捏。
「你們等一下要去戰鬥科開會吧？我也一起去那請她簽名。」
語畢，釣瓶的椅子發出喀噠聲，人隨之起身。
「不，用不著特地過去一趟，可以發郵件解決吧。都特地弄成電子檔了。」
「……這麼做對戰鬥科那幫人管用嗎？他們可是不太看電子郵件的傢伙。」
釣瓶用無力的表情發話，漆原學長也頗有同感地點頭。
糟糕──超認同的。畢竟非戰鬥科成員的漆原鞋長，文化水平也低到不太看電子郵件呢。
不論時代走到哪，世界最底層總是很相似。
「那我們差不多該走了。時間已經很晚了。」
這話說完，漆原學長就從位子上起身。我朝時鐘一瞥，時間逼近下午五點。就快到開會時間。
追隨漆原學長的腳步，我們也離開會議室。
我回去找自己的辦公桌，趕緊打點一下好去參加會議。
離開事務所前，我站在牆上掛的白板前方。
拿起筆蓋附有擦拭棉的筆，在我名字旁邊寫上「去戰鬥科開會NR【開完回家】」。
一寫完，肩膀就被人輕拍幾下。我轉頭看，只見釣瓶正朝我伸手。
「筆也給我一下。」
「好喔。」
我將筆交給站在旁邊的釣瓶。緊接著，釣瓶拿筆蓋的擦拭棉用力擦得吱吱作響，將我寫的「NR」字樣抹除。
「等等？釣瓶小姐？妳做什麼？」
不對吧，妳到底在搞什麼鬼？我詫異地出聲，釣瓶則將手擺到身後轉一圈，接著露出笑容眨眼。
「別叫我釣瓶。回來之後還是有工作等著你喔？」
「是、是喔……」
面對那可愛又美妙的微笑，我啞口無言。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中，釣瓶開始碎碎念。
「進入下一季馬上會遇到都市代表選舉，沒閒功夫休息。」
「那跟我們沒關係吧？」
都市代表選舉，顧名思義就是選出防衛都市千葉代表人的選舉。
基本上防衛都市的存在意義就是於戰爭中抵禦外侮，至今被選為代表的都是戰鬥科成員。
此外，大家都猜今年的代表人選舉會由現任次席夏目惠直接當選。候選人都來自戰鬥科，其他單位都任金字塔頂端的戰鬥科擺布，頂多拍拍手表示贊同。
代表人選舉對我們而言就是這麼一回事。
然而釣瓶卻不屑地呵呵兩聲，挺起輕薄沒料的胸。
「有啊關係可大了大到跟大食蟻獸不相上下！」
「原來如此，聽妳這麼一說好像有關。畢竟我們都是辛勞的工蟻。」
她那氣勢十足的發言被我輕輕以一句消遣帶過，這時釣瓶一臉認真地轉頭。
「啊？你說什麼？」
我才想問妳呢……有啊關係可大了大到跟大食蟻獸不相上下是怎樣……到底怎麼了Donatello……【註：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名雕刻家多那太羅。日文片假名音近「到底怎麼了」。】
「總而言之，這次代表人選舉與我們的未來息息相關。一定要在期間內好好做出成績給那些傢伙好看！」
語畢，釣瓶轉頭看向事務所內所有的成員。
「聽好了，各位！沒達到工作目標的人會遭受懲罰義務性加班！不過，誰達成就能晉升！我會認可那些實績交派更重大的任務！」
「不管怎樣都會工作量加倍就對了……」
這話說得有氣無力。
只不過，我的聲音被同事們用「噢──！」的一聲吆喝蓋過。
朝那一看，大夥兒消瘦的臉頰在抖動，多了黑眼圈的眼發出光芒，表情又是哭又是笑。
這個職場欣欣向榮總是洋溢歡笑很有家的感覺朝燦爛愉快的夢想邁進人們全都朝氣蓬勃找到發揮的舞臺。
它是位在南關東防衛都市千葉的生產科銷售拓展部門。
──也就是我現在的戰場。
2 那樣的工作辭掉算了
海風呼嘯。
這是因為放眼東京灣周邊，千葉這裡的遮蔽物特別少吧。只堆了些瓦礫和砂礫。拜這點所賜，建在內陸微高臺地上的生產科事務所也能將大海盡收眼底。
從前……據說約莫三十年前，這片海岸被人稱作新都市重鎮，高樓大廈和大型活動設施櫛比鱗次，曾繁華一時。
按新都市重鎮這個詞推斷，恐怕有望成為新首都。不，說它曾經是實質上的首都也不為過。哎呀真不愧是千葉，千葉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所向無敵至高無上。千葉果然是第一名！……我好像被那個禿額女釣瓶朝顏荼毒了。
不過，千葉曾經的輝煌──或者該說這個世界的榮景，全都脆弱地瓦解消逝。
都怪戰爭爆發。
熱線、爆炎、血與屍體。所有的一切從天而降，海岸線全都走樣。灣岸地帶受創更深，許多地方都沉了。
人類的紀錄，那些全被襲捲而來的紅蓮之火燒個精光，人類的記憶有如風中塵埃、如春世浮夢，都化為泡影。雖說古有云「浪濤之下亦華都」【註】，但那裡有的只是人類史遺跡罷了。【註：日本平安時代末期，相傳兩位女尼因平家敗仗，帶著年幼的安德天皇投水自盡，當時便以此話安撫即將一同奔赴黃泉的安德天皇。】
然而，就在春世浮夢告終、黃粱一夢告吹之時，【世界】確實覺醒了。
戰爭爆發前夕已確立冷凍睡眠技術，該計畫是讓孩童等非戰鬥人員長眠，藉此收容他們，因此造就現在的我們。
距今約二十年前，人類雖然損傷慘重，但好歹算是打贏了這場戰爭。
我們擊退未知的敵人UNKNOWN，擅自宣告戰爭終結，迎來形式上的和平。
就不曉得UNKNOWN是否認同。畢竟我們跟敵人語言上沒交集，又無法隨意溝通。雖不若史實說的那般慘烈，但現在敵人仍發動零星攻擊，看來戰爭並沒有徹底終結。
所以才有我們。
UNKNOWN現身熱點是東京灣傳送門，臨時政府繞著它構築防衛都市東京、神奈川、千葉。
在那戰鬥的人──該說能在那作戰的人，僅限從長眠和春世浮夢中甦醒的少年少女們。
僅限身懷異能的人，那是冷凍睡眠的副加產物，也可解釋為受副作用激發而成的後遺症。
這份異能讓理當終結的世界不至於迎向末日，人稱【世界】。
可以從手中噴灑火焰，或者隔空移物、有讀心術，能在天上飛、城鎮也跟著飛，突破雲層化為星星，就好比這類異能。
……只不過，並非所有人的能力都適合作戰。像是能泡出好喝的咖啡啦、去買東西馬上就知道會找多少錢啦、知道明天天氣如何等等，也有這種不痛不癢的【世界】。
至於帶著這類無用【世界】醒來的廢物們，不是去戰鬥科以外的單位，就是被迫調到那些部門，而世界今天依舊運轉著。
除非擁有特別的【世界】，否則都會變成可以替換的齒輪、用完即丟的潤滑油，甚至不許他們展現個人特質，被人持續消費，持續支撐永無寧日的戰爭。
我也一樣。
是其中一個齒輪、是乖乖向前跑的馬車，今天依然在工作。
事實上，後面還有其他工作等在那。
去戰鬥科開會之前，漆原學長說他會把業務用車開過來，所以等車開來的這段期間，我一直在看海。
喵啊喵啊，遠方傳來黑尾鷗的叫聲。
在這座都市裡生物難得一見。
防衛都市千葉有許多糧食生產設備，是南關東一帶的糧倉。因此最重視衛生，基本上不能帶生物入內。要養寵物也須提交多種申請書、進行層層檢疫。大概不想那麼麻煩吧，這個鎮上幾乎沒人養寵物。
喵啊喵啊喵啊喵啊，彷彿依循某種規律，我凝神傾聽黑尾鷗接連不斷的叫聲。
就在這時，背後有腳步聲靠近。
「好久沒跟夏目學姊碰面。」
「是啊。自從被她要求外調就沒見過。」
用不著回頭，我也知道是誰。會在外頭跟我親切搭話的人少之又少。若不是落入地獄也毫不在意的天使，哪有那個興致跟我來場私人對話。
「不過，這個算不算跟夏目學姊見面又另當別論了……」
當我話一接完，榴岡蓮華就朝雜草隨意踏上一腳，來到我身旁。
「啊哈哈，好像是喔。因為我們打從以前待戰鬥科就是最沒地位的一群。」
話聲隱含些許自嘲的笑意，感到在意的我不經意朝旁邊看去。接著就看見榴岡嘴邊浮現用來掩飾的笑容。
吹來的風撩起那頭長髮。飄逸的黑髮在落日映照下閃閃發亮。看起來就像天使的光環，我不由得別開眼。
天使讓人頭痛。
美得超乎常理，不是一般的可怕，沒常識到令人絕望的地步。
『我的小天使霞。聽好囉？只要我還沒出聲，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待在這喔？一定要遵守國王陛下、預言師跟我說過的話！』
我想起來了，許久之前有人跟我說過這句話。
天空好紅、好紅。
夕陽美得令人發毛，散發詭異的美感。
那黑髮宛如暗夜展翅。
映著餘暉的雙頰染上一抹朱紅，黑髮是彷彿溶了夜闇的濡鴉墨羽之色。正面迎接陽光，背後卻負著夜。少女就站在兩者交界。
判若兩人、截然不同，這些現實卻與幻想交錯。
只不過，在我記憶裡的這個人，並不會露出那樣的微笑。
「那個，謝謝你。」
「謝什麼。」
我輕輕搖頭，再次看向榴岡。這次沒有看錯，看到的確實是榴岡蓮華。她有些羞澀，欸嘿嘿地笑著。
「我在想，千種同學總是護著我。我們是外派組，總是過得很局促吧？」
「會嗎？」
不，其實我真心覺得很局促……可是，榴岡好像過得滿從容。不會被漆原學長恐嚇，學姊也很照顧她，又是上司釣瓶朝顔的朋友，綿實前輩也不會對榴岡發揮背後暗藏的黑暗領袖氣質。
但榴岡本人好像不是這麼想的。
「會啊。大家都會說些有的沒的……」
她說這話好像在鬧彆扭，榴岡說完就垂下眼。
大家是指誰。
生產科的人？還是其他部門？莫非是戰鬥科成員？
戰鬥科跟其他單位的代溝可深了。他們是只容少許都市人口加入的菁英集團，活脫脫的權力機構兼純暴力裝置。人們對戰鬥科心懷嫉妒、羨慕、好感、敬畏、恐懼、厭惡或憎恨。
戰鬥科與眾不同又孤傲。所以他們只跟自己人走在一起，藐視其他人，自認他們才是最優秀的。
其他單位都差不多是群蠢蛋。所以人人嫉妒他們，害怕他們，只崇拜他們。
既然這樣，隸屬戰鬥科卻被丟到其他單位，這些人的容身處又在哪？
異類中的異類，他們跟異類之外的同類不算同路人。用不著繞這種口令，不管是我還是榴岡蓮華，在這個鎮上顯然都是怪胎。
已經被人做記號，就算硬把它剝下，還是形同一種侮辱刻在身上。
從戰鬥科外派的人無一例外，都是被烙上珞印的可憐羔羊。停止成長的天鵝幼鳥無論怎麼掙扎都無法從鴨群間展翅高飛。
因此在榴岡蓮華看來，「大家」就是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吧。
「因為這樣，我很慶幸有千種同學在……所以，我想謝謝你。以前在戰鬥科也跟我組隊，這次又在同一個團隊裡。跟千種同學在一起，讓我感到好放心。」
榴岡說完露出一抹微笑。
的確，我跟她的境遇類似。
我們在戰鬥科以狙擊手和觀測員的身分組隊將近一年。幾乎一直在走同樣的路。
可是，即便過程相似、走過相同的路，到最後還是不一樣。因為我跟榴岡蓮華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搔搔遺傳自父母的亂髮，目光從榴岡身上別開。
「妳這單純是結果論啦。就算不跟我組隊、就算沒有我，大家還是會喜歡妳，榴、溜啾、筒隱【Tsutsukakushi】啾啾妳……啾啾……唉，好難叫。」
狂吃螺絲。剛才想說的是「榴岡【Tsutsujigaoka】妳」，但我很少實際開口喊她的名字，怎麼叫都叫不好。
「對、對啊！對不起唷！？我自己也覺得很難念。」
討厭啦──啊哈哈，榴岡說完還羞紅臉，用手指捲起頭髮。捲著捲著，她突然放開手邊玩弄的髮尖，直盯著我瞧。
「……其、其實，叫我蓮華就可以了！蓮華比較好！還是叫蓮華最好！」
「蓮華……啊啊，也對，這樣叫比較順。也不用擔心吃螺絲。」
我不習慣直呼女生的名字，是說印象中不曾叫過其他人的名字。所以為了掩飾這份慌亂，我隨便找話快速搪塞過去。
但蓮華卻笑得很開心。
「嗯！」
接著她有些扭捏，害羞地抬眼，繼續把話說完。
「……我也可以直接叫你霞同學嗎？」
「隨妳。」
「那、那就……霞同學。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話說到這，蓮華怯怯地伸手。
那細長的手指、看似光滑的肌膚和纖細手腕停在眼底。該不該摸令人猶豫，導致伸手時機太遲。
就在那瞬間，一記喇叭聲響起。我轉頭看去，伴隨咚茲咚茲的重低音，一輛車身不高的廂型車開過來。車體前後加了一堆空力套件，還有，到處都裝了藍色LED燈，晚上從遠方看還會把它誤認成釣烏賊的漁船。拿到舊時代也會被評為舊時代的遺物吧，我們的業務用車好強大。
「千種！快點上來。」
「遵命。」
我先對人從駕駛座探臉的漆原學長做出回應，再朝蓮華看去。剛才伸到一半的手直接往上舉，翹起大拇指比向業務用車。
「來，我們走吧。」
「嗯。」
蓮華笑著應聲，我們兩人搭上業務用車……算了，要握手，以後有得是機會吧。
我們搭上漆原學長開的車移動一會兒。
就此沿著海岸線前進，前方是戰鬥科的木更津分部。
UNKNOWN會從東京灣正面海域的傳送門現身，所以防衛都市千葉將這個木更津分部定為部署戰力的重心。一旦UNKNOWN現身的警報聲響起，他們就會派出砲塔列車，在灣岸戰略據點東京灣跨海公路構築迎戰的第一道防線。
這裡是守護世界的最前線。是該防線之一。
車子側身停在分部前方，我們陸續下車。
「那先這樣，漆原。我去跟夏目談談，你跟這兩人一起去把事情完美了結。我們目前沒餘力答應對方的要求，談判態度強硬點。」
釣瓶用力指著漆原學長說道。
今天開會要談往後季度的軍糧供給量。對方要求將提供比拉高百分之一百二十。我個人才剛調派不久，不太清楚生產科內部情形，但老大說不行就不行吧。關於這點，看面對老大的漆原學長一臉認真也能明白其中奧妙。
「明白。喂，千種我們走。蓮華，有我頂著沒問題。」
漆原學長用嚴肅的表情朝釣瓶回話，對我就使眼色瞪人兼施壓，對蓮華卻和顏悅色微笑，翻臉像翻書。雖然露骨，但做到這種地步反倒覺得他很厲害……諸如此類，內心感佩之餘，我們四人一起進入分部。
辦完通關手續，大夥兒在走廊上前進，對面有群人吵吵鬧鬧地走來。我趕緊退到走廊邊邊讓路，這時有個小小的咂舌聲就近響起。
定睛一看，只見漆原學長正擺出苦瓜臉。噢，又換新表情了，神情真的好多變。
我正感到佩服，從對面走來的那群人似乎注意到我們幾個。
「哎唷──？這不是哭哭君麼。」
「怎麼啦What's up囉？」
伴隨話聲，抓高一頭金髮又穿鼻環的褐膚男子、蓄著雷鬼頭的手臂刺青男晃肩靠近我們。後方跟著戴墨鏡穿條紋背心的銀髮平頭男。
「……遇上麻煩人物了。」
漆原學長臭著臉小聲碎念。看樣子漆原學長跟褐膚男子一行人互相認識，因為他被人取了「哭哭君」這個綽號，感覺很像冷氣機廠商的吉祥物。
「這幾位是？」
問題一出，漆原學長就不爽地開口：
「你待過戰鬥科，總該知道他們是誰吧……就是這裡的頂尖菁英們。」
「喔，我不太上前線。」
「我也是……」
我跟蓮華就算出戰，主要任務還是在後方支援，跟正牌戰鬥科成員不大熟，所以超事不關己地冷眼旁觀，嘴裡說著「哦──這樣啊」。
緊接著，抓高一頭金髮又穿鼻環的褐膚男開始助跑，邊叫「喝──！」邊衝撞漆原學長，順勢將學長的肩膀用力一摟。
「什麼嘛哭哭君我們好久不見咧？」
「別跟我說話，現在在工作。」
儘管漆原學長話裡充滿困擾，抓高金髮的鼻環褐膚男還是繼續裝熟摟肩。
「工作？什麼什麼，哭哭君現在在做什麼啊？對啦，我們等一下要跟工科的女孩子聯誼，哭哭君要不要一起來啊？我們再來熱鬧一下──」
「……跟工科聯誼。」
「對對對。咦？等等喔──和汁【Pietro】，今天是不是跟商科的女生啊？」
「嘿，玲王，商科是昨天吧？你也幫幫忙囉。」
「欸──是這樣說的喔？都記不清咧──」
名喚玲王的抓高金髮鼻環褐膚男除了搖頭還忙著調整髮型。話說，和汁【Pietro】這名字還真炫……長相就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卻來自海外嗎？
總而言之，戰鬥科裡似乎有部分男性超受女孩子歡迎。戰鬥科可是立於金字塔頂端的菁英集團，聽說畢業後去內地的待遇也很優渥，想必有許多人打算趁現在先攀好關係吧。還有……也是啦，從很久以前開始小混混在這個地區就很吃得開。基本上我受不了在千葉土生土長的壞胚子，所以生存在這種環境很痛苦……
至於一直被玲王跟和汁纏住的漆原學長，看來並沒有對他們引以為豪……我邊想邊觀望，釣瓶也一樣，興致盎然地看著漆原學長。
「工科啊……」
當學長小聲叨念後，釣瓶便朝他搭話：
「漆原。」
「是，朝顏小姐。」
「預定行程變更。這兩人由我照顧，你跟他們去吧……要凱旋歸來喔。」
哎呀，真意外。這個人竟然在鼓勵他……不用工作獲准參加聯誼，簡直是夢幻職場。這念頭只維持一秒不到，漆原學長用格外嚴肅的表情點頭，完全沒有參加聯誼的雀躍感。
「……遵命。」
漆原學長先是「呼──」了一聲發出一口大大的嘆息，接著那張顏色有點深的臉露出白牙一笑。額頭上的傷痕陣陣抽動，說真的好詭異。他帶著那可怕的智慧型黑道招牌笑容向戰鬥科成員搭話：
「喂喂──玲王，要去參加聯誼真的假的！好久沒拿我的綽號取笑囉？要衝嗎？」
咦咦……變得還真快……剛才那凝重的表情是怎樣……不過，對玲王等人來說這些似乎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哎呀，這下子不衝不行咧──我都帶用來加飲料的膠囊跟眼藥水了。」
「糟糕！會嗨！一定會嗨！」
看玲王一臉得意獻寶，漆原學長拍拍手附和。接著和汁也用肩膀撞他，人朝漆原學長一靠：
「嘿、唷──！派對動物哭哭君煞氣回歸！Organizer哭哭君，你會帶我們嗨翻齁？」
「我說哭哭──到時再玩那個啦！流血菸灰缸音速縫六針！女孩子都嚇到超有趣。」
「吼──！和汁跟火星你們好過分──！那個不行啦──！」
剩下的那個銀髮平頭男也用力拍拍學長的背，漆原學長則笑得相當猥瑣。一聽見學長說出「不不不沒辦法」──戰鬥科三人組就進一步逼近，還死盯著漆原學長的臉瞧。
「就──這──樣？」
三人異口同聲逼問，漆原學長瞬間沉默了一下。不過，三人組可不許他沉默，朝他再逼近一步，距離近到臉會有對撞疑慮。面對這股壓力，漆原學長流下一絲汗水，嘴角在顫抖，額頭上的傷頻頻抽動。
「……就──這──樣？」
「我知道咧！今天就做到縫八針！喂咿──！」
「喂咿──！」
繼謎樣的喊叫後，漆原學長被戰鬥科的玲王等人大力敲打肩膀，哈哈大笑離去。
……好命苦啊，漆原學長。
目送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釣瓶既佩服又認同地點頭。
「業務至少要能做到這種地步。額頭上的傷就是勳章，嗯。」
照她的話聽來，是因為玩那個什麼流血菸灰缸音速縫六針才受傷的……？
真的假的，與其玩那麼大，我寧可當無業遊民……
╳ ╳ ╳
由於漆原學長脫隊，今天的會就由我、蓮華還有釣瓶共三人出席。話是這麼說，其實漆原學長不在也沒多大影響。重要的是誰要負責擦屁股，這個人換成釣瓶老大，戰鬥力反而更強。接下來只要委婉拒絕戰鬥科硬塞的無理要求就好，我好像常接到這類工作。
來到位於戰鬥科駐紮地的會客室，我面前有一大票數也數不清的小混混。
有人癱在沙發上，還有人直接席地而坐，或一屁股坐在矮桌上，場面十分混亂。
另一方面，說起銷售拓展部的成員，我在正中央，蓮華在右釣瓶在左，乍看之下，氣氛很像誤撞黑頭車的一般市民被帶進黑道事務所。
不過，工作上要跟戰鬥科成員打交道就是這麼一回事。
「抱歉占用你們的時間。貴單位曾來電提到次期後勤運用事宜，我們從生產科來是想商量此事。」
最先起頭發話的人是我。
「你們希望供給量大幅調升，說真的執行起來有難度……」
「啊啊？」
將長髮綁成一束、髮型像野武士的混混瞪我。但我裝作沒聽到。
「其實我方從某個角度來說，更想提議縮減供給量。」
「你說什麼，臭小子！」
我提出跟客戶要求背道而馳的方案，野武士混混大動作起身，朝矮桌踢去。蓮華咿欸一聲發出小小的悲鳴，釣瓶則皺眉冷眼看著野武士。我也有一點點給他害怕到要死掉了還差點叫出聲音來，但硬是憋住了。
「意思是，我方會預估適切的需求量再看要生產多少。啊，我們有帶資料過來，懇請過目。」
我說完就將紙本資料遞出。有棒狀圖線性圖，順便混些圓餅圖，還用許多插圖跟照片，讓資料看起來多采多姿。但那只是弄好看的，內容沒什麼大不了。
「這邊的線性圖呈現戰鬥科人員數量如何變遷，棒狀圖是我們的供給量，圓餅圖是我們做的滿意度調查結果。單就現狀而言，顧客的滿意度已經很高了，若加入目前正在開發的新產品或許能讓客人更滿意。啊，那些照片跟插圖是完成品假想圖。加上有這些數據，可知貴單位人員與前期相比有減少趨勢。」
「啊？」
這次換留了一頭過氣金直髮外加穿長裙的大姊對我咂舌。不過，我還是當耳邊風。
「過度供給導致庫存危機，對你們來說反而是種困擾吧？也就是說，基於上述考量，實在不方便採取無限量供應。」
我滔滔不絕，想到什麼就隨口編排。野武士跟長裙姊的頭也歪來歪去、有聽沒有懂。好，差不多了，這樣就行了吧，感覺不錯喔，這時旁邊傳出一聲「呼哇──」，分不清是嘆息或呵欠。
我朝那方向偷瞄，只見蓮華呆呆地張嘴，釣瓶則窮極無聊地打著小呵欠。
「霞同學說那麼多話，還是第一次看到……」
蓮華好像很佩服，看我的眼神閃閃發亮。
「沒這回事吧，我話很多喔？像是在家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
「感覺就是個危險分子呢……話說回來，我們好像談得有點久……算了，這手段滿有效的。」
釣瓶似乎早就看穿我的伎倆，她說話時一臉無趣，再次呼哇地打出呵欠。抱歉喔？讓妳陪同處理無聊的工作。
但，只要能對戰鬥科成員起作用就好。來看眼前這幫人反應如何。
「你到底在扯個屁啊，給我講得好懂點！」
剛才一直納悶地歪著頭的野武士混混講話很大聲，嘴裡淨吐些粗話。
接著金髮長裙姊取出特別細的紙捲菸，拿煤油打火機咻地點著。然後慵懶地吸了一口，呼──地吐出煙霧。當她吐完，現場便瀰漫著濃濃的薄荷香。
她搔搔自己的頭髮，用凶惡的眼神瞪向我。
「我說，老娘這邊的人可是很拚命的喔？」
「說得是。」
「這樣搞下來，會消耗超多卡路里吧？」
「原來如此。」
「所以要吃飯啊？」
「的確。」
「所以囉，這邊的年輕小夥子需要多補充啦。」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確實有道理。」
不否定對方的說詞，而是一味附和，同時還要怯怯地縮起肩膀。
接下來，對手的話似乎說完了，她稍微哈了一口氣吐出煙霧，朝我咧嘴一笑。
「對吧？」
「我懂我懂。這麼說來，縮減供給量似乎不太妥當……」
嗯──原來如此，當我一臉認真地頷首、做出如上回應時，剛才還在狂吠的野武士混混便呵呵大笑：
「你懂就好啦。」
野武士混混「嘎哈哈！」地答得十分滿意。緊接著，我態度認真地點點頭：
「是，我明白了。那麼，就朝這個方向調整。」
「好喔。」
「那麼，先告辭了。」
語畢，我打算起身，但袖子被人拉住。定睛一看，只見蓮華一頭霧水地歪著頭，沒搞清楚狀況。
「咦、咦，霞同學，結論是什麼？」
「喔，沒什麼、已經談完啦。不會降低供給量。」
雖說也不會增加就是了。
沒差，對方都說他們可以接受了。之後就工作隨便弄一弄把東西交出去，等出問題再來道歉，聽他們抱怨就行了。
業務最大的武器就是嘴砲，以及人家怎麼說都不在意的鋼鐵之心。
人類只要放下感情，絕大多數的難關都能挺過。
其實我不擅長與人對談。
但要我拿話搪塞，這點沒問題。把話說得煞有其事，裝驚訝裝困惑裝佩服，像這樣做做樣子並不難。有臉部表情有肢體語言，心卻總是不帶半點感動、毫無感情、沒任何表情。
對話這種行為是情感交流。
好比會猜對方在想什麼、擔心自己是否惹對方不快、跟人對上眼不好意思、說奇怪的話被人笑這孩子真怪會感到汗顔等等，會想很多很多。不擅長對話的人心思也多，一下子厭惡一下子羞愧，或者來個愛恨嗔痴之類的，正因他們將對方和自己都考量進去，才綁手綁腳。
可是，當業務不需要這樣。工作上沒投注感情也無妨，公事公辦講究效率最開心，彼此都輕鬆愉快。
只不過，這個蓮華似乎本性太率直，一副不太能接受的樣子……
「……嗯？啊、咦？……這樣可以嗎？」
她呆呆地歪著頭。
這一歪，旁邊那幫混混疑似發現事情有古怪。他們跟蓮華一樣，「哦？」來「哦？」去，你看我我看你，頭大力一歪。然後用懷疑的目光瞪我們。
糟糕──……感覺不妙……若要靠肢體語言交涉，弱雞小少爺霞霞可就陷入大危機囉……
「……功虧一簣啊。」
正當我提心吊膽時，釣瓶突然念念有詞。她說完便端正坐姿，重新面對戰鬥科成員。
「那麼，縮減供給量的提案姑且先pending【保留】，暫時維持現狀，就當我們雙方consensus【達成共識】如何？關於今後發展則擇期再正式召開會議研擬。」
「噢、噢噢……」
聽起來煞有其事的連珠砲，劈里啪啦朝對手倒過去，野武士混混跟他的同夥全都一臉困惑。
這時她再補上一句：
「今後也請你們多多指教！」
釣瓶朝顏朝他們露出無比甜美的笑容。
那微笑媲美花朵綻放，瞬間擄獲觀者的心。釣瓶朝顏那張臉絕不是混混們會喜歡的類型，但天真無邪的笑容當前，大夥兒都不免發出嘆息，彷彿鬆了一口氣。
釣瓶見機不可失，繼續加碼。
「既然這件事已經得出結論……我接下來跟夏目學姊有約，不知是否方便代為聯繫？」
「可、可以。知道了，妳稍等一下喔，我去叫她。」
挑這個時間點發話讓人沒機會反駁，連野武士混混都臣服。既然都答應得那麼清楚了，總不能繼續嗆人說個爽，所以他對周圍那些混混說了聲「我們走」，人跟著起身。
在野武士的催促下，混混們接連離開會客室，行進間彼此交頭接耳。
「她剛才說那個『潘丁』是啥？」「就那個什麼自動販賣機吧，英文好像叫『潘達』。」「好像喔，那個『康薩特』就是指插頭嘛。」「翔真有一套，女朋友在補給科就是不一樣。」「咦，不對啦她剛說的是『pending』吧，你們很腦殘欸。」「啊？」「哦？」「！？」「當心我把你宰掉？」「啊？你跩屁啊？」「先嗆人的是你吧？」「！？」
混混們說悄悄話動不動就額頭爆青筋互瞪挑釁，似乎一直聊不出個所以然。
看那些背影漸行漸遠，在我旁邊的釣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唉……蓮華，妳太老實了。」
我朝她瞥去，釣瓶一改剛才的笑顔，眉心跟額頭多了不悅的皺紋。
哎呀真是的剛才那些笑容果然是做生意用的……業務最強大的武器或許是陪笑吧。笑容最重要，覺得困擾笑就對了。
被釣瓶說教，蓮華啊嗚地呻吟，臉垂得低低的。
「對、對不起……只、只是想說這樣好嗎？」
看她這樣，釣瓶微微一笑。比身高明明是蓮華看起來較年長，但這種時候卻是釣瓶的表情顯得更成熟。
「算了，沒關係。畢竟這是妳的優點嘛。」
「謝、謝謝……」
蓮華害羞地嘿嘿笑，釣瓶則對她點頭表示贊同。然而這陣祥和氛圍突然間風雲變色，釣瓶開始瞪我。
「……還有，千種你要挺到最後一刻啊。一開始先提無理方案試探對方的反應是不錯，之後讓他們盡情暢言也是好方法。把那些全都四兩撥千斤推掉，假裝妥協也很不賴……不過，既然要跟對手打迷糊仗就打到最後。」
「啊。是……」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無從反駁。
基本上我的業務話術也好，客訴處理也罷，讓對方說個爽、因此感到滿足正是關鍵所在。交涉條件先擺一邊，只要讓對方產生成就感，像是「看我嗆嗆他。」「堵到他沒話說。」「他把我的話聽進去啦。」光這樣就消氣的人也不在少數。
但這次到最後後繼無力，差點破功。多虧釣瓶出口相救。
「釣瓶小姐，抱歉，多謝幫忙。」
都跟她道謝了，釣瓶還是一臉不滿。討厭，她還在為某些事嘔氣嗎……我不安地想著，這時的釣瓶唉聲嘆氣：
「別叫我釣瓶，是朝顏。」
「嗯嗯，小朝比較喜歡人家叫妳朝顏吧！」
蓮華為了跟釣瓶說話，身體朝這擠過來。不好，妳靠得有點近──太近了。我想拉開距離，旁邊卻有釣瓶在，整個人動彈不得。嗚嗚，好擠好近好困擾……
每當蓮華逼近，甜甜的香氣就飄進鼻腔裡，柔和聲響和微溼的吐息近在耳畔。由於她在沙發上挪動，蓮華裸露在外的大腿碰上我的膝蓋，讓人背脊一陣麻癢。
「所以說，來，霞同學也試著叫她小朝吧！」
「咦咦……」
我知道釣瓶朝顔討厭人家叫她的姓，話雖如此，直接叫女生的名字還是有點害羞。
「叫吧，來！」
蓮華又朝我擠一下，害我跟釣瓶肩膀對撞。
「啊，抱歉。小朝……？」
一面道歉，我不經意道出「小朝」這個遭人洗腦灌輸的稱呼。
雖然是試叫，但實際開口直呼女生名字真是羞死人，我覺得自己連耳根都紅了。
接著，似乎被我傳染，小朝的臉頰也跟著刷紅。
「為什麼連你都直呼我的名字啊……算了，無妨。」
語畢，小朝將臉別開。剎那間，長至肩口的髮絲隨之飄揚。不曉得是香水還是洗髮精，不經意飄來的柑橘系清涼香氣跟小朝很搭。
「直接叫小朝好棒！感覺很可愛！」
「嗯，是滿可愛的。」
大家都是好朋友！我對蓮華這種歡樂言論表示認同。下一秒小朝突然用力轉頭：
「可、可愛…………什、什麼！？妳在說什麼啊！？」
「我覺得很可愛啊？」
小朝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蓮華則不解地歪過頭，若無其事地說著。被笑咪咪的蓮華注視，小朝一時間語塞，不時玩弄自己的瀏海。
「…………是、是嗎？」
「真的真的！對吧？」
蓮華要我接話。不不不別這樣喔？這種問題不管怎麼答，我跟小朝都很尷尬。
「……這個嘛，算是吧。」
有鑑於此，我答得很含糊。
雖然擅長把言不由衷的話說得天花亂墜，但我這個害羞男孩碰上真心話，卻難以啟齒。
3 兄與妹etc.
我擅長等人，所以沒關係。
原因可能出在本業是狙擊手，偷偷潛入某個地點，持續等待直到狙擊目標出現，這些我特別擅長。
我是那種總有耐心等待的類型。
提出新企劃案的說明讓客戶帶回去評估，等他們打那時說好要回電的電話，或者是我方製造部門已出貨給補給科，直到他們聯絡我為止，我都能一直等下去。
好吧，說我早就死心放棄掙扎或許更貼切。
音訊全無表示一切順利，沒消息就是好消息，這些都是屁話。
回覆得越遲，這類案件的下場往往不樂觀。
若沒發生任何問題，對方馬上會給出回音。
假如客戶對新企劃的提案反應良好，他就會當場說「不錯喔！下次開會約在什麼時候？」製造部門若能如期交貨就會大肆炫耀「哎呀──趕上截止日了，嘎哈哈！」刻意向我們報備。
因此，音訊全無通常代表大事不妙，或者陷入難以補救的窘境。先試著等一段時間，再由我們這邊主動聯繫，對方會說「咦？這件事還算數啊？」其實裝傻已經算好的了，甚至有人會豁出去厚著臉皮說「不對吧，我才想問你們怎麼自認能趕得上交期？」
這些傢伙真是糟透了……各位千萬別這麼想。他們平常多半是親切的好人。可是工作啦交期啦期限啦業績啦工作量啦，這些都會讓好人變壞人。
全都是工作的錯。說來說去都是工作害人，少了工作人們都能心平氣和地過活。我憎恨工作，不憎恨人。
那份精神對我們這些跑業務的來說不可或缺。
不，不單是業務，擔任人與人之間的聯繫橋梁，扮演這類窗口的人性格上必須夠寬容、夠堅忍，或者要夠冷感。
所以在外派地點被迫等十分鐘、二十分鐘，我也沒多想。剛被調職的時候，我被迫去好幾間市內小賣店打轉，每次去都有類似的遭遇。
相較之下，被迫在會客室等上二十分鐘左右不算什麼。根本小事一樁，就像河童的屁。舊時代在美食街地下室有輸送帶蠢動，一想到被迫在那埋頭苦幹做壽司的河童先生有多辛苦，這點小事就不算什麼。
但小朝好像忍不住。
從剛才開始就盤手再盤手，腳晃來晃去、額頭閃來閃去。
「好慢！要讓我們等多久啊！」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蓮華也一臉呆滯地盯著門扉。
「還好啦，出來找客戶常會碰上這種事吧。該說他們願意上茶還讓我們坐沙發已經算很好的待遇了。」
「你平常都遭受什麼樣的待遇啊……」
嘶嘶地喝著茶，小朝一說完就擺出反感的表情。
「也沒什麼，我外出談生意去小賣店之類的，常在收銀臺旁邊呆站大約一小時左右。」
「啊──業務常會碰到這種事呢──雖然我都做內勤，偶爾還是會外派──」
蓮華也嗯嗯地應聲點頭表示同意。不過，小朝的表情可就難看了。
「那還真是辛苦啊。」
「對吧？」
這時她又唔嗯一聲，正色將手抵在下巴上。
「對啊。發呆將近一小時真的好浪費時間。」
「居然在意這個……」
她究竟想把我們操到什麼地步……不只這樣，那話還說得非常認真……我不禁愣愣地吐槽，小朝則從鼻孔不滿地哼了一聲。
「像這種時候早點回去不就得了。」
「在那種節骨眼上回去，又會衍生問題……『弄得好像我們在趕人一樣』，某些店的人會這樣客訴呢。」
「……你、你被派去跑業務的店好狠。」
就連蓮華都嚇到。不過呢，我平常主要在外面跑，蓮華則因研發方面的工作常待辦公室，同是業務做的事卻有微妙落差……應該這麼說，一方面不免讓人覺得從漆原學長手中接下的店多半像那樣很難搞。
「雖然是那種爛店，但以客人身分過去光顧時笑臉迎人親切萬分，去那跑業務就又冷淡得要命。」
這又是業務常見的辛酸史……我懷著如此無奈的心情開口，結果小朝鼓起腮幫子擺臭臉。
「你去之前先跟他們約好啊，定個時間才不會浪費彼此的時間。」
「就算先約好結果還是差不多吧。對方一遇到客人，也是會以他們為優先啊。」
「啊──真的耶，有這種事沒錯。去外面跑業務，前面還有其他地方要跑，有時沒辦法準時到場，嗯。我也常跟人聊得太投入沒辦法抽身回來──」
「對對對，真的是那樣。要趁他們不忙的時候搭話吧？」
「對啊。」
我的附和讓蓮華跟著點頭。同是業務部隊的人，有共鳴點。有同伴真棒，可以跟同伴分享各種辛勞真棒。
所以說，我也想讓戰友蓮華跟小朝體會那份感動、讓她們品嘗一下。好想讓妳們多少感受一下、經歷那些妳們不知道的超棒體驗，讓妳們看看真正的做業務是怎麼一回事。
既然如此……
「那麼，榴岡蓮華小姐，請妳當範本。」
「咦、咦、咦？」
「當範本……沒頭沒腦的打算做什麼啊……」
蓮華困惑、小朝狐疑。哈哈哈，討厭啦，禿額女。利益和感動自然不在話下，各方面都要分享才叫戰友啊。我那些討人厭的回憶也要分享才行！辛苦的不只是你，大家都辛苦，必須實踐這項理論！這種心情並未露出馬腳，我啊哈哈隨便用笑聲帶過，接著開口：
「哎呀沒事，只是模擬模擬。」
「原、原來如此，類似練習是吧……」
看樣子她恍然大悟，蓮華點頭如搗蒜，嘶的一聲輕輕吸口氣，再露出甜甜的笑容。
「受、受您關照了。新商品賣得如何？我今天有帶宣傳材料過來。啊。不、不嫌棄的話可以放在架子上展示嗎？」
我只對那抹微笑瞥了一眼，馬上將視線轉開，接著發出好大的嘆息。
「……喔──我現在很忙可以先放著嗎？」
「咦……啊、啊、可是……」
遭人冷言以對，蓮華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我對此擺出不耐煩的表情，將手邊的紙本資料啪噠啪噠匆匆翻過，最後給個白眼，用看蟲子的眼神看她。
「我很忙。看不出來喔？現在客人有點多，抱歉不好意思對不起喔。」
「嗚嗚……好。那就先告辭了……」
這些話就是用來打斷滔滔不絕的溝通話術。面對這種招數，總是面帶微笑的蓮華似乎也束手無策，肩膀沮喪地垮下，縮到沙發角落。看她變成那副模樣，我嗯了一聲大力點頭。
「差不多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好、好辛苦……」
「太難熬了……」
小朝神情僵硬，蓮華則帶著哭腔訴說。
「不過，這樣還沒完。」
我這話一出，兩人便「咦咦……」地發出微微的呻吟，一臉厭倦地看向這邊。與之相呼應，我用不善的眼神直盯著小朝瞧。
「剛才那是貴公司派來的新業務？這算什麼？好像把促銷用品放著就回去了欸？」
「不就是你把人趕回去的嗎！以後別跟那種店做生意！別理他們！」
小朝張牙舞爪，立刻撲過來想一把揪住我。
「的確會想說這種話呢。」
為了避免讓小朝碰到，我的手稍微擋在胸前，邊安撫邊制止她，私底下有些開心。多謝妳為我生氣，小朝。
「之後我會被接到這通電話的漆原學長罵個狗血淋頭，再去那間小賣店道歉，這已經變既定流程了。」
「哎呀──好像只有霞同學會這樣……」
蓮華看似拿我沒轍地啊哈哈笑。哎呀，好吧，或許真的是特殊案例吧。話雖如此，這是真人真事讓人無從反駁……不曉得這份心思是否因我的乾笑洩漏。
剛才還在狂吠的小朝則垂下頭顱。
「你們兩個，比想像中還要苦命呢……抱歉，我都不曉得。」
「還好啦，反正我們的工作就是這樣其實沒差囉。小朝，妳沒遇過這種店家嗎？」
哎呀，我好像說得太過火了……這不是在責備小朝啦……如此這般，我打算圓個場，所以就斟酌用詞想來瞎聊一下。個人認為有斟酌到，但一聽見這句話，小朝就抿著嘴閉口不語，目光轉向一旁。
「我從國中時期開始就以開發工作為主……至於跑業務，比起小賣店，我更常跟本市幹部或其他都市的補給科、商科打交道。所以很少碰到那種事……」
嘴裡嘟噥的小朝，說話時隱約透著懊惱色彩。這本該是值得驕傲的事，見她無法抬頭挺胸表態，讓人有點心痛。
「不，妳那樣才厲害吧……」
這是真心話。
小朝都在開發人稱品牌蔬果的高級食材，還有以它們為原料的食品等。突然放到一般的小賣店販賣，不可能賣得好。基本上，人們一直以來只要有得吃就滿足了，就算打出品質區隔也無法在一夕之間為眾人接受。
因為這樣，小朝將那些幹部和其他都市訂為做生意的對象。先向豐衣足食的人推廣，才能奠定基礎讓世人接受。
同時，她還期待能帶來宣傳效果吧。所謂幹部就是戰鬥科的菁英們，憧憬對象在吃在用的消息一旦外流擴散，金字塔底端的居民自然也會聽到風聲。那樣一來，就會有許多人效法。
透過這種手法，釣瓶朝顔就能創造新潮流，創造原本不存在的需求缺口。當然，小朝還沒竄出頭前，上述商品早就占了一小部分吧。只不過，小朝對它們賦予明確的概念。防衛都市至今仍持續進行零星作戰，她在這些都市裡替堪稱復興象徵的奢侈品劃出一席之地。
因此她才成了特例，雖然還沒讀到最高年級，還是站上生產科的頂點。
「光靠我們幾個，無法放眼未來再下去工作。」
我擅長說得天花亂墜，但那都不是真心話。因此，我能說出口的就只有這樣。畢竟在我看來，就算放入再多的情感，還是無法徹底打動他人。想法這種東西一旦被言語標記，就多了讓人誤解的空間。言語表達還會搭上各式各樣光怪陸離的言行舉止，將變得更頑強。
小朝聽完我的話便臭著臉蠕動脣瓣。搞不好她不習慣被人誇獎，臉有點紅，接著就將臉迅速別開。
「……是嗎？」
「是啊！我們上國中的時候，什麼都沒做嘛。小朝果然厲害……從一開始就是幹部候選人吧！」
蓮華邊說話還向前傾、恨不得現在立刻跳過我抱住小朝，這時小朝突然綻放笑容。
「沒那麼厲害啦。只是因為進不了戰鬥科，才在這方面努力向上。」
小朝語帶自嘲的話讓蓮華歪頭表示不解。
「小朝，妳想進戰鬥科嗎？」
「大家都想進吧。論戰鬥科跟其他單位，兩者後續的人生發展可是天差地別。」
「……也是啦。」
我下意識點頭。
雖然演變成零星戰鬥，但世間如今仍未從戰火中脫離。衡量價值的基準多半放在對戰爭是否有利之上。因此，像是UNKNOWN盡量多殺一點、開發劃時代戰術等，戰績越多越能獲得相應的獎賞。例如可以調派內地過著怡然自得的生活，或者往後必定飛黃騰達。
用不著說也知道，最有機會獲得這類獎賞的就是戰鬥科。戰績、貢獻度都由管理局監察，換算成績分配給大家。只要對戰爭有貢獻就行了，待在戰鬥科以外的單位也能獲得積分，但獲取比例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我以前也以為只要進戰鬥科就能想辦法熬出頭……」
「我也是……」
我跟蓮華幾乎在同一時間發出嘆息。嘆完氣，小朝看起來不是很開心。
「抱歉喔，派你們過來這邊。有意見就去跟夏目面對面講清楚。」
「啊、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妳誤會啦！在生產科也會好好努力的！我會努力！」
蓮華慌慌張張地辯解，小朝則半開玩笑裝高傲無視她。這樣的互動不禁令人莞爾，我嘶嘶地喝著茶，覺得十分療癒。
沉浸在祥和氛圍中，聽著令人身心愉快的交談聲，這時門扉對面傳來大批人馬接近的聲響。
「總算來了……」
小朝盯著門扉瞧。緊接著，連點敲門聲都沒有，門突然砰的一聲敞開。
一名少女現身。
明亮的金髮髮尾不安分地亂翹，穿得有些不整齊的制服敞開，連鎖骨線條都清晰可見。即使如此還是看不出什麼胸部，或許得怪那條搖搖欲墜的緞帶還有不夠爭氣的渾圓。
衣服雖不整齊，卻隱約散發一股危險的氣勢，大概是那雙上吊又不悅的眼眸使然。好銳利，彷彿在瞪人，被她的眼對上讓人不自覺萎縮。應該說我怕得要死。
不過，她一看到小朝跟蓮華，臉上立刻綻放笑容。笑起來意外地親切。
這種落差正是夏目惠的魅力所在吧。
「抱歉，妳們等很久了吧。」
「對，確實很久。」
「我們集會拖太久。抱歉。」
面對小朝的抱怨，夏目輕輕抬起單手。舉起的手細到不像戰鬥科首席所有，可是，它並非纖細柔弱，有肉感富彈性看起來很健康，帶出朝氣蓬勃的躍動美。可以說夏目惠本身就等同她給人的印象。
袖子捲到手肘之上，向外延伸的手光滑柔潤，腳自超短的裙襬探出，結實的肌肉、女子特有的圓潤感交互融合，勾勒出黃金比例的流麗曲線。她沒穿襪子之類的東西，展露從大腿到腳踝的腳部曲線美。
我的注意力全被那雙腳奪走，這時夏目惠重重地坐到對面的沙發上。別把腳打開，腳別……我會看到，會不由自主看……
我努力把視線挪開，刻意看向遠方。緊接著，繼夏目之後又有其他人進會客室，應該是夏目的副手們。跟來不是為了輔佐她，就是充當護衛，也可以說是她的跟屁蟲。
其中一人是褐色肌膚配褐金髮。可能是上了眼妝外加戴假睫毛的關係，她是黑瞳部分特別大的大眼妹。不曉得叫什麼名字但印象中有看過……好像是學姊。黑木學姊？不對，是黑羽學姊吧？算了，叫什麼都好，叫她黑辣妹學姊就好。黑辣妹學姊邊用梳子咻咻咻地梳金髮，邊坐到夏目隔壁。
在黑辣妹學姊之後，另一人懶懶地嘆著氣，朝這邊走來。
偏紅的茶髮蓬蓬鬆鬆，原本靈活深邃的眼睛昏昏欲睡，截短的裙襬下有插著愛槍的槍套探頭探腦。
這名美少女細瘦的身軀、充滿倦意的臉令人聯想到貓。不，這個嘛，要我誇她是美少女有點勉強……也不是啦，說真的算滿可愛。只不過，老老實實誇獎她感覺很那個。
因為這女孩──千種明日葉是小我一歲的妹妹。
沒發現我心裡這份煩悶和懊惱，甚至連我在這都沒發現，明日葉靠在牆上，拿出隨身終端開始按啊按，然後咕哈地打了個小呵欠，做這個動作時正好與我對上眼。
「啊。」
她一臉驚訝，微微地吐了一口氣，眼眨兩三下。我也朝她做出回應。
「嗨，明日葉。」
「啊、嗯。」
反應就只有這樣，明日葉的視線又回到隨身終端上。
好冷淡……叛逆期嗎……討厭啦，面臨家庭危機！這樣下去明日葉妹妹會變不良少女！是被周遭的朋友帶壞嗎……放眼這座城鎮，居民看起來都像混混，特別是戰鬥科。這麼說來，裙子長度也比之前短，胸前的緞帶也有些鬆垮！……不過，她的胸部不大沒走光情形還算好。也是，她還在讀國中嘛，話雖如此，接下來就要上高中了吧。或許還有成長空間……好擔心喔……
這些先不管，有家庭危機啊！我們要多做點家庭交流才行！
諸如此類，我從普天之下為人母的角度擔心妹妹，正想跟她多說句話，蓮華就搶先搭腔。
「明日葉，好久不見囉。」
「咦？」
名字突然被人叫到，明日葉隨即抬頭。接著投以狐疑的目光，看著正在揮手的蓮華，頭朝旁邊一歪。
「嗯？嗯……啊。啊啊～嗨。」
只見明日葉換上微妙的表情，脖子以上稍微動一下點個頭。對此，蓮華尷尬地笑了。
「啊、嗯、嗨……明日葉，她好像不記得我……」
喔不，抱歉囉，我家妹妹是那副德行……這只是我的猜測啦，搞不好她是記得蓮華的喔？
邊想這些，我不禁泛起苦笑，坐在眼前的夏目學姊也露出相似神情。她發出無奈輕嘆，轉而面向蓮華。
「蓮華，好久不見。在那邊過得怎樣？」
「您記得我嗎──！」
蓮華發現後十分感動，強烈感覺到有隱形尾巴在搖來搖去。另一方面，這時在牆邊的明日葉嘴裡念念有詞「啊──對了。是蓮華同學啦蓮華同學」。
「我以前明明是不起眼的吊車尾……承蒙您記住真的好開心！」
「這還用說，哪那麼健忘啊。」
蓮華說話時有些陶醉，夏目學姊因此露出苦笑。
也對，蓮華還有那可愛的外貌撐場，容易被人記住吧。話雖這麼說，在將近一萬人的學生裡排行第二，身為都市次席的夏目學姊連前戰鬥科成員兼吊車尾叫什麼名字都記住了，讓人有點意外。幾乎沒機會碰面卻一直記在心上。就只有那次下令要我們調動，當時才跟她面對面說過話吧。
我事不關己呆呆地看著，心想「夏目學姊真厲害」，結果夏目學姊也朝我一笑：
「……還有霞。」
「妳好……妹妹受妳關照了。」
沒想到她連我都記得……話雖這麼說，這個嘛，可能是夏目學姊身邊有明日葉在的關係。我懷著上述想法開口，夏目學姊則換上有些意外的表情：
「是嗎？原來明日葉是你的妹妹，平常只叫名字都忘了這件事。」
「咦，這樣啊……原來你有妹妹。話說回來，我的確聽過千種明日葉這全名……你們不太像呢。」
小朝驚訝地看看我又看看明日葉，率直地發表感想。一說完，人在牆邊的明日葉就給小朝一個白眼，表情很不悅。也是，被不認識的人直呼名字，這人還對她說三道四，那孩子可不喜歡。
「……可能吧，雖然還是有為數不多的相似點。今後也請多多關照她。」
我如此圓場。接著夏目學姊就靠過來，身體向前傾：
「明日葉很不得了喔，身手很棒。超強，我老說在我之後總長該換她當。對吧，明日葉？」
「喔……」
被人回頭看的明日葉姑且回應，分不清是打招呼還是附和【註：原文為「ども……」，作接續助詞，視後文可分別表問好及道謝之意】。下一秒，坐在夏目學姊旁邊的黑辣妹學姊咂舌，朝明日葉狠瞪：
「千種，妳這傢伙，總長在問話吧？喂？當耳邊風是怎樣？有點本事就想擺架子嗎？」
「啊？」
明日葉覺得莫名其妙，困擾地皺起臉龐。但她疑似想起對方好歹算學姊，便老大不願意地接話。
「不，我沒有在擺架子……應該說根本沒想過那種事。」
「啊？」
黑辣妹學姊又瞪她。對此，明日葉厭煩地輕嘆一口氣，斜眼瞥過去。這種態度讓黑辣妹學姊「！？」了一下，額頭爆出青筋。
快住手！明日葉！要跟大家好好相處！代替哥哥跟大家好好相處！
我替她捏把冷汗，這時夏目學姊高聲大笑。
「明日葉真帶種啊。沒關係，無所謂。這身傲骨我不討厭。」
「可是──夏目學姊……」
黑辣妹學姊不滿地應聲，夏目學姊則拍拍她的肩膀當作安撫。
「別在意別在意。對了朝顏，有什麼事？」
接著她切入正題，轉而面對小朝。
「我來是想請妳替它簽名。」
小朝遞出輕輕夾在腋下的平板裝置。夏目學姊探身試圖接過它，這動作讓皮革沙發磨歪裙子，害大腿露出一點點。這畫面讓人好介意……但夏目學姊似乎把注意力放在平板裝置列出的畫面上，看完發出一聲嘆息。
「啊──……這種東西，妳那邊處理就好啦。」
夏目學姊搔搔臉頰嫌麻煩，那種態度讓小朝眉頭深鎖，之後她緩緩起身：
「那可不行。其實關於這件事，我有話想跟妳談談，還特地跑來！本人還特地跑一趟！親自！」
她再三強調「特地」，砰砰地敲著矮桌。拍桌時，照明器具的光將額頭照得一閃一閃。
「我說妳，別不經考慮就派人去其他單位啦。我們這可不是垃圾桶！」
「竟然隨隨便便把我們當垃圾……」
「無法否認所以更痛苦……」
「不是啦！我在講本科並非戰鬥科的養老院！」
被我跟蓮華埋怨，小朝立刻訂正。禿額妹會像這樣老實承認自己的過錯，霞覺得很棒喔。
不只如此，禿額妹還有其他優點。就算面對都市次席兼戰鬥科第一人，她也不害怕，該說什麼就說什麼。
「貴單位既然錄用他們，就應該負責到最後。培訓人才也是會耗費一些成本啊？把人丟來，等他們練到堪用，到時遭他們拍拍屁股走人的單位可就虧大了！還有，我說妳，不只派人來我們這邊，好像還派去其他單位吧？到底在想什麼啊。」
咄咄逼人之餘，小朝還得理不饒人地喋喋不休，絲毫不給人回嘴餘地，就連都市次席都被她的氣勢壓過。
「我有我的想法……」
「什麼想法。說說看。」
眼神不善、話中帶刺，額頭好閃。被她一問，夏目學姊的額頭滲出冷汗。
「我……這個嘛，想說大家若能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會比較好吧。」
「就跟妳說別想得太美！這個笨蛋！」
夏目學姊說得支支吾吾有些慌亂，小朝則來個當頭棒喝。話一說完，黑辣妹學姊就因那個字眼睜大裝滿假睫毛的眼。
「笨……蛤啊！？不然妳想怎樣！？妳算老幾啊！？」
黑辣妹學姊緩緩起身，對上小朝。小朝見狀也不膽怯，利眼回瞪。
現場氛圍根本一觸即發。就連剛剛還靠在牆邊事不關己的明日葉也不例外，看似警戒的雙眼瞥了過去。
哈哇哇，好可怕……我嚇到縮起肩膀抖個半死，結果跟坐在隔壁的蓮華肩膀對撞。
碰到了，蓮華的細肩也微微顫抖。對平常為人和善又悠哉的蓮華來說，這種氣氛肯定很嚇人，她沒事吧？我朝對方看去，她的肩膀果然在抖。只不過，她是因為偷笑才抖的。
「居然罵人笨蛋……小朝，妳好像媽媽。」
「誰是媽媽！」
蓮華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小朝則輕輕白了她一眼。可是，看見蓮華的笑臉，小朝的氣焰似乎也因此消弭。突然放鬆下來露出微笑。
這抹微笑也傳染給黑辣妹學姊、夏目學姊，連明日葉都回頭去玩她的隨身終端。
黑辣妹學姊則哼了一聲，再次坐回沙發上，從制服口袋拿出粉盒，開始補妝。
夏目學姊用溫柔的眼神觀望這一切，手朝小朝的平板裝置伸去。
「也好，有事等一下再談……總之，先簽名吧？」
「好……不過，妳可要好好斟酌。」
「我懂我懂。會斟酌啦。」
夏目學姊開始依序簽下去。小朝則看著她簽。
這樣一來，今天的工作就結束了。會談也平安落幕，還弄到夏目學姊的簽名。
終於可以回去……啊，回去還有工作要做。我就想直接回家啊，喂喂是怎樣──想到這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就在那瞬間。
吵鬧的警報聲響起，遍及會客室、木更津分部、防衛都市千葉。
『緊急警報──緊急警報，東京灣正面海域傳送門有UNKNOWN出現。請戰鬥科成員立刻出擊。重複，緊急警報……』
警報聲在耳邊嗡嗡作響，還有人員廣播聲，除此之外更有無數腳步聲噠噠噠地緊跟在後。接著門被人砰一聲用力打開，一幫情緒激動的混混集團現身。
「大姊頭！」
「我知道。該出動了。」
夏目學姊說得沉靜，但話語鏗鏘有力，她迅速起身。跟剛才談笑風生的模樣判若兩人，那是戰士的神情。
繼夏目學姊之後，黑辣妹學姊也收起附鏡子粉盒。朝某處看去，靠在牆上的明日葉也朝槍套伸手。太急了吧……
「啊、等等，簽名……」
「抱歉，朝顏。等一下再說。」
小朝話還沒說完，夏目學姊就給她一抹帶著歉意的微笑，英姿煥發地奔離。黑辣妹學姊跟明日葉，還有那幫混混集團隨之離去。
會客室只剩下我、蓮華和小朝，正孤零零地杵在原地。袖子被人拉了幾下，仔細一看，是不知所措的蓮華。
「霞同學，該、該怎麼辦。」
「怎麼辦……可以回去了吧？」
「可、可是，剛才說要戰鬥科全體出擊……」
「啊──……這個嘛，這種時候聽從上級指示就對了。」
「上、上級是指……漆原學長？」
「他只是學長，不是負責人。」
「原來是這樣……他總是裝得煞有其事，我還以為是上司呢……」
「哎，因為那傢伙老愛耍威風。但就組織圖而言跟你們一樣，是平輩啦、平輩。」
蓮華啊哈哈地露出困惑笑容，小朝則嗤之以鼻。好悲哀、你真夠悲哀的……漆原鞋長……
「……這麼說，我們的上級長官是小朝？」
蓮華偷偷朝她看去，只見小朝手扠在腰上，嘴裡發出嘆息。
「我再怎麼說都是生產科的人，指揮權沒大到可以在戰時下令，沒權力指揮外派組。」
「這、這麼說來，那就……就……」
「找夏目學姊吧。」
「對喔，那我去問她！」
話一說完，蓮華就衝出會客室。
「啊，等等……我們去也沒事做吧。」
說是說了，但蓮華已經朝走廊前方跑去。怎麼辦？我帶著這種表情轉頭面向小朝，小朝則聳聳肩。
「好吧，我們也只能跟去啦？」
「也是……」
雖然不願意，但我們還是追隨蓮華的腳步，離開會客室。
每當進行海上防衛，防衛都市千葉多半會在東京灣跨海公路布置戰線。這時會派出砲塔列車，這輛列車不單用於人員運輸，同時還是直接用來對付UNKNOWN的迎擊手段。
我們來到停放砲塔列車的調車場，夏目學姊跟黑辣妹學姊、明日葉正好要上車。她們身上瀰漫出擊前特有的緊張感，猛一看甚至有股肅殺之氣。這時上氣不接下氣的蓮華衝過來，我們拜她所賜被迫跟過去。這女孩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夏、夏目學姊！那個，我們該怎麼辦！？有人建議我來問夏目學姊！」
她拉大嗓門叫喊，夏目學姊朝這裡投來銳利的目光。明日葉輕輕嘆了一口氣，至於黑辣妹學姊更是連連咂舌。
但夏目學姊發現來人是蓮華，表情立刻放緩。
「這個嘛……妳特地過來問我嗎？唔──嗯……」
她看似困擾地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朝我和小朝偷瞄一眼。
這態度不辯自明。我跟蓮華都被人定為非戰力，派到生產科去，想必她沒有特意帶這幫人上戰場的打算。蓮華似乎也感受到了，歉疚地縮起肩膀：
「啊，對不起……我們跟過去可能會扯後腿，可是那個、還是要確認一下……」
蓮華垂頭喪氣，夏目學姊則溫柔地拍拍她的頭，接著摸摸她的頭髮。
「沒那回事。我們都是好夥伴、是一家人，所以我希望大家能仰賴我，也想仰賴大家……蓮華、霞，可以麻煩你們嗎？」
「好、好的……」
夏目學姊一番熱血言論讓蓮華溼了眼眶。
哎呀──好有男子氣概，這位大姊……聽妳這麼說，我好像也燃起鬥志了。
正滿心感佩，黑辣妹學姊就不悅地搔搔頭髮。明日葉也將視線別開……看樣子這兩人不怎麼認同。
「那麼蓮華、霞，請多指教。」
最後夏目學姊輕拍蓮華的頭，坐上砲塔列車。正要進車廂時，她朝身旁的明日葉開口。
「明日葉，妳去保護他們三個。」
「唉，就知道妳一定會這麼說──……」
剛才一直別開目光的明日葉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的反應讓夏目學姊苦笑。
「因為交給明日葉，我也比較放心。朝顏他們就拜託妳了。」
「……是──」
聽完對方興趣缺缺的回應，夏目學姊跟黑辣妹學姊都進到車廂裡。我們也想跟進，這時明日葉用手指戳戳我的肩膀。
「不是那邊，我們應該去後方。」
「……好吧，說得也是。」
就這樣，我回歸睽違半年的戰場。
前往有巨響有硝煙、狂風大作的彈雨之海。
╳ ╳ ╳
砲塔列車來到跨海公路上布妥，車上的迫擊砲發出沉重摩擦聲，調頭轉向海上。砲口對準在遠洋上現身的UNKNOWN。
海面搖盪。大氣震動。
狂風呼嘯、海波騰捲。
扭曲天際、劃破天空。
傳送門開了。看似盛夏揚起的熱浪，或似浮在水上的油膜。灑落的夕陽折射閃動，一下子是七彩一下子又變灰，被吸進穿透的穴口。
異形怪物自那個空洞露臉。
不像動物也不像植物，或者該說看起來像機械。長出幾隻像節肢動物的腳，又像葉子掉光的枯木，不然就是隨意聯繫的電線和插座。看起來像無機物，閃著銀光的表皮有如甲殼或金屬，感覺摸下去會有溼氣和柔軟觸感。
那隻異形挪動身體，打算爬出傳送口，每動一下就發出嘰嘰的噁心聲響。聽起來好像在笑。
刻進人類的記憶，那是無法抹滅的侮辱。
第一類災害指定異來生物──UNKNOWN。
人類的天敵當前，戰士們全都帶著壯烈的笑容。
在砲塔列車更前面一點的地方，也就是跨海公路上的據點「海螢」，那裡正發出沉重的聲響，同時伸出一條橋。這個海螢也是用來與UNKNOWN戰鬥的戰壕，是可變砲臺。
『你們幾個，給我組隊殺進去！是它們先來找碴！沒什麼好怕的！把它們打爆！』
在海螢的最高處，人們皆抬頭看向那邊，夏目惠透過麥克風英勇高吼，此時迫擊砲擊發，學生們手持火力強大的重型武器殺進戰場。
我們待在木更津陣營最後方，從這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該說我們能做的就只有看。
雖然是第一線戰場，我們的位置卻在最後面，從主戰場海螢正面算起位在約一公里外的東方。可以用肉眼觀看戰況，但UNKNOWN不會打到這裡來。
總歸一句話，就是邊邊角角不起眼的位置。沒差，反正很安全，待在這觀戰剛剛好。
尤其是蓮華，從貼近海的橋邊探出身子，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拿望遠鏡觀察夏目學姊，嘴裡又是「呀──」又是「哇──」。小朝疑似擔心蓮華掉進海裡，用力抓住她的制服幫忙撐住。明日葉則坐在距離該處幾步的大橋欄杆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喀嚓喀嚓地把玩槍枝。只是把喀嚓【噴子】嘛，沒錯。
「夏目學姊好帥……」
蓮華手裡拿著望遠鏡，神情陶醉。相較之下，小朝就冷淡許多。
「虧她那樣還有辦法指揮。」
「有指揮跟沒指揮一樣吧？我也不太清楚。畢竟我們的人都很我行我素又亂來。」
小朝說得傻眼，喀嚓喀嚓玩著槍的明日葉於是朝她隨口應道。一答完，小朝就冷眼看過去。
「是嗎……話說回來，這孩子怎麼沒對我用敬稱……提醒一下，本人好歹是學姊喔？」
被小朝一說，明日葉將臉抬起，不再看手邊的槍。
「釣瓶學姊？」
「這種叫法我不是很喜歡。」
小朝盤著手冷淡說道，明日葉則不耐地皴眉。
「……那改叫禿額釣瓶。」
「該去掉的不是『學姊』啦！為什麼亂加多餘的東西！？妳活得不耐煩了！？」
「息、息怒息怒，小朝妳冷靜點、冷靜點。」
小朝看起來正想朝明日葉撲上去一把抓住她，蓮華用力抱住小朝制止。對不起喔，禿額女，都怪我家妹妹不好。這下我也得出面勸勸她：
「明日葉，別這樣。小朝以前可能常被人拿這件事嘲笑個半死。」
「就是說啊！雖然是這樣沒錯！但千種你怎麼知道！」
「沒有啦，這點小事不難想像吧……」
因為人家若是在年紀更小的時候遇到小朝，就會像那樣捉弄她嘛……男孩子都一個樣，碰到喜歡的女孩就愈想欺負她，唔呵呵……如此這般，我沉浸在往日回憶裡，這時明日葉不爽地開始碎念：
「是說，我也姓千種好嗎？」
當她說完，小朝就咕唔唔地低吟。
「啊啊！麻煩死了。那就叫他霞吧。」
「咦咦……怎麼突然……」
突然被人叫名字害我受驚，只見小朝納悶地歪著頭：
「啊？你不是叫霞嗎？」
「是沒錯……可是，被人直呼名字有點太超過……」
「你不是也叫我小朝嗎？」
「是沒錯……沒什麼啦，因為很少有人直呼我的名字，讓人興奮到微微顫抖甚至覺得有點那個……」
「理由這麼噁心是怎樣……」
小朝對我的謎樣理由反感得很。
不，其實我只是害羞得要死，但把害羞這種感情表現出來也很令人害羞。認為被人直呼名字有特別的意涵，擅自心兒怦怦跳，像這樣自我意識過剩超噁的。導致我只能用胡言亂語含糊其詞的方式委婉表達。
只不過，偶──爾還是有人完全不會在這方面斟酌。
「啊，還有我還有我！我也被人直呼蓮華！好超過！霞同學都直接叫我的名字喔！」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蓮華主動舉手大肆宣揚，還欸嘿嘿地笑著。哎呀，我知道妳是甜姊兒、人見人愛無自覺溝通魔人，所以我倒是沒有特別在意喔？幸好蓮華跟每個人都能友好相處，我才沒有會錯意。
……等等，小朝對每個人的態度也差不多都是這樣吧？不知該說好強還是好勝還是囂張還是践到不行的囂張禿額女。
做出結論後，我嗯嗯地點點頭，看似處理完槍枝的明日葉從欄杆上輕輕跳下。
「話說回來，其實妳可以直接叫我明日葉啊？」
被人這麼一說，小朝一陣錯愕，接著唔嗯一聲，將手擱到下巴上。
「……說得也是。」
「都好，叫我什麼都行──」
靠著扶手用手撐住臉頰，明日葉望著海發呆。她先朝開打的戰事眺望一會兒，接著就轉身回頭朝我們張望。
「我可以過去參戰嗎？想早點完事回去沖個澡。」
語氣聽來淡漠，玩弄髮梢的手卻沒閒著，看來她對於不能參戰正覺得坐立難安。也對，我家妹妹可是戰鬥科的次期首席候補，在這保護我們想必很無聊。
「好啊，妳去吧。」
聽我回話，明日葉沒有出聲，而是用力握拳、稍微擺了個勝利姿勢。
「那之後的事就拜託你了。」
才剛說完，明日葉就急著衝出去，不料背後響起蓮華困惑的聲音。
「咦、咦，但要是發生什麼事……」
「夏目不是對妳下令了？」
小朝出聲提醒，這時明日葉唔──地擺出厭煩表情。
「呃──……還好吧？應該沒差，這裡距離戰場很遠，不會受波及。」
「對啊。再說，好歹還有我在嘛。」
明日葉聞言隨即「哈」地吐了口氣。
「什麼啊也太好笑。聽了超不安。」
「不好笑不好笑。才不會不安呢。」
語畢，我舉起放在一旁的狙擊槍給她看。剛才出戰時，我趁機從戰鬥科的裝備中偷偷摸來的，蓮華一看到就發出佩服的噢噢聲。
「霞同學，原來你有借武器啊。這樣應該、可以放心。」
「……可以放心嗎？」
小朝看我的表情超不安。也是啦，一般都會這麼想。一個被戰鬥科降職的傢伙，要人對他的戰鬥力抱持信心，未免強人所難。然而蓮華用力豎起大拇指眨眨眼：
「沒問題！有霞當狙擊手就行了。只要沒碰上太大的危機──」
「過多的期待會害我產生壓力喔……」
「……好吧，蓮華都這麼說了，就相信你吧。」
嘴上這麼說，小朝看上去依然不安。哎呀，算了，反正UNKNOWN應該不會打過來，這些只是杞人憂天吧。
我不以為意地看向小朝，這時有人戳我的背。轉頭一看，明日葉正在向我招手。
「過來一下。」
「什麼事？」
「哎呀，過來就對了。」
「到底什麼事……」
順應她的招手動作，我朝明日葉靠近。她似乎怕被蓮華和小朝看到，人躲在我身後。接著背稍微挺直，在我耳邊竊竊私語：
「你用不著勉強自己。」
語氣淡漠、言詞簡潔。可是，那雙眼確實透著為我擔憂的色彩。所以我也朝她輕輕一笑：
「我不可能逞強吧。」
在戰場上吃癟的人，往往對自己的能力太有信心。別說能力，我連自己的人格都不相信，怎麼可能吃癟。我明白自己有多少斤兩，戰鬥力低到會被戰鬥科開除。不像妹妹明日葉那麼特別。
「再說，我就算逞強也不能怎樣。」
這話一出，明日葉就啊──地輕聲嘆息，頭跟著點了點。
「嗯，對耶。說得也是。」
「接受得太快了啦，真是……像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說『沒這回事』嗎？」
「不──說真的，老哥你沒什麼幹勁又弱不禁風，那種話說不出口啦。」
連點竊笑都不給，明日葉在胸前揮手表示「不可能不可能」。別一臉認真好嗎。
「總之，既然老哥不逞強，我就放心了。」
明日葉說完一個轉身，朝橋的欄杆一躍而上。之後轉動上半身看我，露出一抹笑容，彷彿正要出門的少女，帶著與年齡相仿的清純微笑。
「……那我走了。」
語畢，明日葉從裙襬底下露出的槍套拔出兩把手槍。視線早已對準必須討伐的可恨敵人，夕陽下偏紅色的茶髮似火焰燃燒。甜甜的微笑轉眼一變，嘴角上揚、化作凶猛的嗤笑。
改變的不只這些。
明日葉周圍的世界就此變貌。
確實存在於世上，卻非這個世界該有的【世界】隨之顯現。
她夢到的【世界】、她所看到的【世界】──只屬於她的【世界】侵蝕現實、竄改事實，對一些現象動了手腳。
明日葉朝空中射出槍彈，瞄準那個點奮力一蹬。
縱身躍起。
緊接著，她再開一槍。剎那間，天空凝結。斷斷續續擊發的槍彈讓海風短時間固化，暫時凍結浪濤。拿那些當踏墊，明日葉在海上奔馳。
她的【世界】能讓物質停止運作。
據說這就是千種明日葉擁有的【世界】。
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間，持續時間微乎其微，但期間內要停要動都任她操控。甚至能掌控分子運動，讓它們高速運動會產生熱能，停止運動則能奪走熱量。
【世界】就是這樣的東西。
無視一般常識、打破既成概念，進犯物理法則。
怪不得待在內地的大人要將我們這些學生塞進防衛都市。那些噁心生物擁有這種莫名其妙的能力，還沒跟懂得明辨是非、具備社會人特質、被稱作大人的他們成為同類之前，活該被隔離，徹底調教一番。
戰爭變成常態，對此沒有任何疑問，高歌愛人類拯救世界，行使會害現實世界瓦解的異能，他們是狂熱的戰爭狂。
這些人才是異形怪物。
腦子不正常、瘋狂、理智盡失。
他們才是怪物吧。
在這群怪物裡，堪稱第一人的恐怕是我妹。
明日葉從最後方前往第一線戰場，直接橫渡海洋，抄近路抄很大，跳到那群UNKNOWN前方。拿一波波海浪當踏墊繞過異形，藉由風的相助屠殺怪物。在燒得紅通通的落日餘暉中，可以看見UNKNOWN的殘骸伴隨藍白色燐光燃燒殆盡。
我默默望著明日葉奮力殺敵，至於一旁的蓮華跟小朝，都對戰場動向看到入迷。
拿望遠鏡觀看的蓮華哇──！一聲發出感嘆。
「明日葉好厲害！」
「對啊。」
「你在得意什麼……」
小朝這話說得無力，對妹妹引以為豪是很自然的事吧？我才想問，這禿額女到底有什麼意見？
「啊，明日葉又打倒敵人了！……真的好厲害。去戰場前線以一擋十……好美喔。」
蓮華說得有些陶醉。
妳的心情我不是不懂。
燒得火紅的夕陽將蒼海染成一片深紅，怪物們紛紛頹倒，包著藍白色火光須落。灰燼飛舞在風浪間，戰場甚至給人一種夢幻的感覺。在空中飛舞的明日葉儼然是風之奏者，彷彿跳著因梅爾曼之舞【註】。感覺就她一個人太過突出，這也表示明日葉有如此超凡的能耐。大家都跟不上她的【世界】。【註：出自《超時空要塞Δ》，形容主角疾風‧因梅爾曼高超的駕駛技術。名稱致敬一戰時期德國王牌飛行員Max Immelmann。】
包括我。
我舉起擅自借來的狙擊槍，進入狙擊姿態。
「我們還是做點準備，到隨時都能狙擊的程度就好。」
「啊、嗯，我也來準備一下。」
聽我說完，蓮華喜孜孜地打開通訊終端，叫出戰術數據鏈【註】。她將通訊設備嵌到耳朵上，重新拿起望遠鏡，對我豎起大拇指，表示她準備好了。【註：傳輸數位化作戰信息的鏈路（Link），用以分發、交換不同作戰平臺的情報。】
她那手腳飛快的模樣，小朝看得饒富興味。發現此事的蓮華出聲關切。
「那個，小朝妳打算怎麼辦？」
「當觀眾。我又不是戰鬥科的，也沒帶兵器來。」
語畢，小朝舉起雙手晃了晃。所謂的兵器，狹義來說指的是明日葉那兩把手槍、我借來的狙擊槍，廣義則指重現【世界】的強化裝置。平常就帶著兵器到處晃的頂多只有戰鬥科成員，其他單位大多只在工作時用一下。
換句話說，現在的小朝手無寸鐵。
「妳可以撤退找地方避一避。這裡雖然是最後方，但戰場終歸是戰場。」
「那就沒問題啦，就我一個人逃跑感覺不是很好。」
對於我那番話，小朝不以為意地應道，目不轉睛望著拿狙擊槍的我。這個禿額女當真想觀摩是吧……
「被人看好難靜下心喔。」
此話一出口，小朝便顯得有點生氣。
「蓮華還不是只在一旁看。」
「因為我是觀測員。」
蓮華說完清清喉嚨並挺起胸膛，那句話讓小朝一臉納悶地歪頭。
「觀測員？」
「就是呢，跟狙擊手一組，掌握周遭狀況並通知，指示狙擊目標，還有落彈觀測，計算出該如何修正準心、距離跟角度，把這些訊息告訴他的人！」
「唔──嗯……」
蓮華說得有些得意，小朝則用佩服的目光望著她。
「要不要試試看？」
「也、也好……那麼，我就試一下……」
端出姊姊的態度，蓮華遞出備用望遠鏡。小朝小心翼翼伸手接下，像在拿寶物似的，用兩隻手緊緊握住，開心地微笑出聲。接著透過望遠鏡觀看戰場：
「……噢哇！……哦……唔哇。咦。咦……哇啊！好強……」
拿望遠鏡看的小朝臉上神情以秒為單位千變萬化。時而感佩、時而吃驚、時而嘲笑，有時覺得噁心，還發出類似憧憬的嘆息聲。彷彿為戀情苦惱的少女，令人不禁莞爾。
只不過她的表情突然急轉直下，染上恐懼。
「哇！哇！好近！敵人跑到附近了！糟糕糟糕糟糕！」
小朝的慘叫讓蓮華趕緊透過望遠鏡觀看。
「真的嗎！？……真的！啊哇哇哇！霞同學！五點鐘方向！有隻落單的跑過來！距離……有點近！」
「有提示跟沒提示一樣……」
我的槍口瞄準五點鐘方向，透過狙擊鏡觀看。
這把狙擊槍的最大有效射程照理說約有一千五百公尺。至於脫隊的UNKNOWN，只要在這當場擊斃它，就不用變換我方的位置。就算射偏也可以進行修正，開第二槍、第三槍打死就好。
將瞄準線對準UNKNOWN，我輕輕吐出體內所有空氣，盡量讓自己放空。
接著，閉上雙眼。
夕陽的紅透過眼皮逐漸向內侵蝕。
世界是紅的，我的【世界】只剩聲音滿布。
海風、浪濤、槍聲和黑尾鷗的叫聲傳來，還有獨特的風切聲。在數百公尺外，風聲特別強。
聲音在體內嗡嗡作響。
這些聲響於腦內逐步集中。咻咻咻、轟轟轟、喔噠噠噠噠噠，聲音化作洪水碰撞。長短大小振幅全數相異的波形層層疊疊。
它們逐漸在腦海裡形成一個圖像。全長約三公尺，啊啊，這種的以前有殺過。
沒問題。在這幅虛像中，我持續探索聲音最集中的點。
緊接著，在剎那間捕捉。
動作快狠準。
宛如霜雪紛降，靜謐無聲。像在撫摸妹妹的頭，又輕又柔。
我扣下扳機。
「確認著彈。歐格級，已殲滅。」
聽到蓮華的聲音，我總算能呼吸了。
「……打中了。剛才那是霞做的？」
小朝一臉呆愣地看著我。對此，我不禁苦笑：
「算是吧，這點距離還瞄得準。」
「……好厲害。其實霞很強嗎？」
她的語氣比平時稚氣許多，看得出很興奮。只不過，被這種亮晶晶的眼神盯著瞧，讓人有點困擾呢。其實這真的沒什麼大不了啦……
「沒有啦，隸屬狙擊班的人都有這點能耐。我的殺敵數可是倒數前幾名……應該說根本就是墊底的。」
事實上，我不諱言自己屬於最差的那群。戰鬥科裡的狙擊班往往排在最後方，沒什麼戰鬥機會。就像今天這樣，偶爾會有偏離侵略路線的UNKNOWN，或者前線那幫人沒宰到的漏網之魚，我們的工作就是負責攔截它們。當然，待在最前線的人戰績方面自然超前許多。
「原來是這樣……」
小朝唉──地嘆了一口氣，蓮華則嗯嗯嗯點著頭。
「對呀。我們家戰鬥科的夏目學姊很厲害，明日葉也很強，霞同學也是，大家都好強！」
「哦──……話說回來，觀測員真的無所事事呢。」
「才、才沒有！？其實我們要做的更多喔！？只是，狙擊班總是很閒……我組隊時都會一直說話，雖然這樣好像不太好……啊哈哈。」
遭人調侃，蓮華笑著打迷糊仗。小朝則白她一眼。接著，蓮華話說得更加熱切：
「所、所以囉，這樣還能專心的霞同學真的好厲害！」
「啊啊，我好像能明白妳的意思。因為別人在講話，霞都左耳進右耳出嘛。」
「不，我還是有聽到啦……這也沒辦法，我有溝通障礙……」
是真的，我有聽到，而且還聽得超清楚。我的【世界】充滿人聲和聲響，滿到都快抓狂了。拜它們所賜，跟蓮華組隊後，有陣子連其他狙擊班成員在說我壞話都聽得見……因為這樣，我才變成耳邊風高手。「聽到」跟「有在聽」是兩回事。
之後她們兩人還是繼續聊天，但我將那些趕出腦海，再次盯著狙擊鏡。
感知範圍內沒有UNKNOWN入侵的跡象。還沒進到我的射程範圍內，防衛都市千葉的精銳──戰鬥科成員便將敵人一一擊破。
跟半年前如出一轍，幾乎沒有我扣扳機的機會。只是一直趴在地上動也不動，靜靜地凝神傾聽，屏除一切。
……還是老樣子。一如往常。
4 為了讓那傢伙改變世界
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裡，敲鍵盤的聲音喀噠作響。
可能是睽違已久重新上戰場的緣故，精神無法完全集中，文件打了又刪、刪了又打。
到最後，我只打倒那隻敵人。
待在最後方原本就沒機會接觸敵人。
這件事代表今後我八成沒機會在戰鬥科大肆活躍。
戰鬥科看的是殺敵數。
本次的偶發性戰鬥還是會當成戰果，替我的考績加分。只不過，若我有意爬到比現在更高的職位上，這樣根本不夠，幾乎沒什麼機會賺取積分吧。
就這點看來，在生產科好好做我的工作反倒能安安穩穩地賺取積分。雖說加總起來，跟打UNKNOWN像家常便飯的戰鬥科一比依然微不足道。
考慮到將來，當初硬是加入戰鬥科，但或許我更適合在這裡庸庸碌碌地工作……
邊胡思亂想，我迅速製作業務用資料，這時嗶嗶聲響起，告知入口安全鎖解鎖的電子音傳來。這種時間會是誰來……我朝那看去，只見小朝穿過自動門進來。
她一看到我就頗感意外地眨眨眼。
「你還在啊？可以回去啦。」
「不，工作沒做完。」
是說要我加班的人就是妳……目光帶著這份不滿瞥向她。但小朝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坐到位子上晃晃筆拿它指著我。
「你一樣得回去。比起你今晚獨自一人幹出的業績，讓這間辦公室整晚運作，還要我在加班證明上蓋章保存一定期間，之後將它作廢，後者要耗費更多資源。」
「我是不會工作一整晚啦……可是，工作沒做完會造成困擾吧。」
「不然回去再做好了？」
「妳是惡鬼喔？」
這個禿額女，竟然說那麼沒血沒淚的話……我有點傻眼，不知為何小朝她無奈地聳聳肩，看似拿我沒轍。
「電燈啦設備保養啦還有警備系統，這些都不便宜喔？只有人事費用便宜。」
「這邏輯真詭異……」
「唉，確實不便宜。但學生每個月可以在定額內盡情使用。」
「哇，CP值第一……是說詭異的點不就在這嗎……」
當我回嘴，小朝便愉悅地呵呵笑。然而這抹微笑混雜小小的「呼啊」呵欠聲。
「小朝妳要是累了才該回去吧。」
「會走。等一下就回去。」
語畢，小朝唔──嗯地伸伸懶腰。接著又「呼啊」地放鬆，撩起勾在耳畔的髮，嘴裡吐出嘆息。
「……話說回來，戰場真不是蓋的。感覺耳朵裡還有餘音嗡嗡作響……」
「因為妳還不習慣……不過，我到頭來也習慣不了。」
要說我何時加入戰鬥科上戰場，就只有剛升上高中的那半年。下半年被派到生產科，然後就待到今天。大概是千葉的戰鬥科都隨興亂戰，我偶爾會撿到漏網之魚，但頂多只有這樣。經驗並不豐富。
話雖如此，看在第一次就近見識戰場的小朝眼裡，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
小朝她將椅子轉一圈，轉而面向我。
「霞。你為什麼不待戰鬥科？」
「就說被人外派啦……雖然還是隸屬那邊……」
「我的意思是你為何會被人強行外派？看起來上場戰鬥很夠格。」
「在那群頂尖菁英裡，我不算什麼，真的。其他人打一場就能輕鬆掃掉十幾二十隻，待在後方的我只能撿漏網之魚。」
「在我看來這也很重要啊……」
話說到這，小朝抬手撐住臉頰。那表情顯然在說她無法接受。為了安撫她，我緩緩開口：
「沒那回事。如果只是要清漏網之魚，在後方安插一個有戰力的人就行了。與對戰UNKNOWN，狙擊手其實沒什麼存在價值可言。」
「咦……？」
「狙擊手要做的是無形牽制。不只攻擊標的軀體，還要封殺他的心靈、封住他的行動，這些才有戰略價值。」
不知道狙擊手從哪瞄準自己，魯莽行事可能會丟掉小命──讓人對此感到懼怕就是一種狙擊效果。不只單純開槍攻擊，還有其他功能在。
一個優秀的狙擊隊伍可以對敵人施加強大壓力，還能將整支小隊定在原地。
這些話說完，小朝睜大雙眼。
「沒想到你有在用腦子作戰。」
「吃驚的點竟然是這個──……」
話說，千葉的戰鬥科確實挺像獨立幫派，一回神發現都在搞特攻亂殺，是個不良少年High School Rock'n Roll【註】的無法無天集團。冒出好學生會說的話非常突兀……應該說在這種集團裡，會說那類聰明話的人容易被黑掉。學科成績好的傢伙都是壞蛋！腦子好的混帳都很沒種是卑鄙小人！以上是千葉的價值觀……【註：日本樂團《橫濱銀蠅》知名歌曲，内容主要講述不良少年的高中生活。】
總而言之，那是戰鬥科跟其追隨者的價值觀。我們家的大禿額女不會那樣，這時小朝不解地歪頭：
「可是那樣一來，不就更有其必要性嗎？」
「原本是這樣沒錯。不過，僅限對手是人的時候。對付不具個人意志的怪物一點意義都沒有。」
經我一說，小朝的手放到嘴邊，突然有些想法。
「原來如此……有道理。畢竟UNKNOWN只是區區的怪物，它們怎麼會懂人心。」
「正是。所以大家一起上用圍毆的更快。上一代首席轉換方針，才演變成這樣。」
「上一代首席是……夏目伽倻子學姊……也就是夏目的姊姊吧。」
「對對。」
小朝一臉沉靜地說著，我點頭附和。
夏目伽倻子從某方面來說算是改革者。
一直到距今數年前，面對從東京灣海上入侵的UNKNOWN，能自由翱翔的東京、擅長海戰的神奈川才是主要戰力。敵人從海上現身，要從陸面迎擊非常困難。到最後，迎戰UNKNOWN都由東京和神奈川包辦，陸戰部隊才是主力的千葉不是敗給這兩大勢力，就是被迫擔當輔助角色，時常位居下風。
想必歷代千葉都市首席都為此事感到憂心。在這個世界上，戰爭和戰績等同自身存在價值，戰鬥機會遭奪形同被判死刑。他們反覆策劃，要增強戰力、重新審視戰略，逐步加強戰鬥力。那臺砲塔列車也是在這一系列改革過程中導入的。
在這樣的趨勢下，上一代首席夏目伽倻子進行更大膽的改革。
先前以都市人口一成為基準組織的戰鬥科縮編，錄取更少的精銳，主打長射程、高火力，將整個組織重新編制。戰鬥能力低下或者無法有效運用的人都排到後方，不然就是派到其他單位，至於稱得上戰力的人，無論來自其他單位抑或就讀國中，全都積極投入前線。我的妹妹明日葉雖就讀國中卻投身前線，全因上一代首席施行的政策使然。
除此之外，同時也將對戰UNKNOWN遲遲未拿出戰功的狙擊班解散，將他們送至後方。
「總之，首席都這麼決定了，由不得我們。畢竟我們是一個組織，只能聽從上級的命令。」
「也對……只有首席能改變體制。」
說到這，剛才在想些什麼的小朝抬起臉龐。
「說到首席，你的妹妹真有兩把刷子。」
「妳看出來了？她可厲害了。」
這女人懂得識千里馬，真有眼光！我用讚賞的眼神望向小朝，對方則用很受不了的眼神看我。
「你的反應感覺好噁心……可是，看到她展現那樣的身手……不難理解為什麼被人稱作未來首席候補。」
話說到這，小朝輕輕地咬住脣瓣。
「見識到傲視群雄的強大身手……任誰都會醉心。雖然不甘心，但戰鬥科經常是場上的焦點。」
「不甘心是指哪方面……」
對這個字眼感到好奇的我問道，只見小朝就像在說這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微歪著頭應聲。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因為，照這樣下去在代表人選舉上根本贏不了夏目。」
「啊？小朝，妳打算參加代表人選舉大會嗎？」
這傢伙在說什麼啊……
都市代表人無論首席或次席都由戰鬥科最優秀的成員擔任，這是不成文規定。就算處在彷彿戰爭的日常生活中，也是排名第一的強者立於金字塔頂端。這個道理最為淺顯易懂、不管是什麼樣的笨蛋都能理解。更何況這座都市聚集一大堆笨蛋，大家只能接受單純的上下關係吧。
「不好吧──這樣太勉強囉？說是說代表人選舉，但勝負早就決定啦。選舉只是辦個形式嘛？」
我盡量用輕鬆愉快的語句帶過，不料小朝的神情認真至極，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就算不可能，我也要試……已經下定決心了。」
那雙眼蘊含強烈意志，同時用與之相悖的脆弱語氣續道。
這種情感對比讓我明白她是認真的。我感受到了。
小朝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在代表人選舉中獲勝。若單純只是在誇口說大話，照理說會展現毫無根據的自信，喊出跟詐欺沒兩樣的口號。空口說白話，要說多少都行。事實上在蠢蛋雲集的千葉戰鬥科裡，肯定有這種會亂放嘴砲的傢伙。
不過，釣瓶朝顔並非如此。她聰明伶俐，應該不至於亂講話。正因發自內心那麼想，才說得小小聲。非常清楚自己說的話難以實現，聲音才會顫抖。
真是的……
老實說，就算聽到她的真心話，我也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否認、開玩笑、鼓勵都很簡單，但這些都太突兀。
畢竟小朝求的不是這個。
她只是默默地盯著我看。
現場一陣沉默。
這時「嗶嗶」一聲，煞風景的電子音響起。這聲音讓我跟小朝反射性看向門扉。
緊接著，背著包包的蓮華出現，吃力地搬動大型花盆。花盆裡長著跟人差不多高的樹木，枝椏挺拔。仔細一看，樹枝上結了許多看似蘋果的果實。
蓮華將它順利搬進辦公室，「呼──」地嘆了一口氣，抬手擦擦額，順道跟我對上眼。
「咦？是霞同學，辛苦了！」
「喔喔，辛苦了。妳還在啊。」
她帶著燦爛的笑容朝我揮手，我則向她點頭致意。
「嗯，我剛才去實驗室一趟。」
蓮華再次將花盆嘿咻嘿咻地搬起，將它重重地擱在小朝面前，接著將蘋果從背包喀隆喀隆地倒出。
「我想來試吃這個。給妳，小朝。」
「謝謝。」
蓮華將蘋果交出去，接下它的小朝開始仔細檢查。
「顏色很漂亮。形狀也棒……再來是味道。」
「嗯，那我去切蘋果。」
語畢，蓮華從背包取出花俏的圍裙，將它咻咻咻地套到制服上。
穿完抓起圍裙的邊角，將蘋果全放到上頭，小跑步奔向茶水間。跑到一半，她在我的桌子前方停下腳步：
「那、那個，若霞同學不嫌棄，要不要一起吃？我順便泡茶……」
「啊──……這樣好嗎？」
那些蘋果不是跟新商品開發有關？雖然在同一個單位，但讓我這個非開發部門的人一同享用沒問題嗎？我偷偷瞥向小朝。只見她將蘋果拿在手中把玩，頭點了一下：
「……無妨，我也需要找人測試，沒關係。」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我點頭致意，請她們多多指教，這時蓮華連同圍裙一起，將蘋果緊緊抱住。胸前的蘋果跟乳房被人用力擠高，緊到快滿出來。還真是「結實纍纍」啊……
「好──我要加油──！」
搖著快要爆開的胸和蘋果，蓮華進入茶水間。再來就聽到噠噠噠很有節奏的聲響，搭上走音的歌聲一起傳來。
「快快變甜──快變甜──♪ 禁忌的果實～♪ 因為是禁忌～♪ 嘗起來又甜又酸、酸酸甜甜～♪」
這歌是怎樣……
受智商有點低的歌聲牽動，我朝茶水間偷看。
這一看發現蓮華正在揮舞菜刀，嘴裡嚕嚕嚕～♪一副心情正好的模樣。
還以為她會亂切蘋果，沒想到將果芯仔細去除，皮也削得很順。跟那首蠢歌相反，手法實在漂亮。
「蘋果圓滾滾魅惑的蘋果～♪ 不放過盯上的獵物～♪ 只要一下～♪ ……就變兔子先生！」
最後菜刀咻地一閃。
盤子上出現一大群蘋果兔子。
之後蓮華依舊開開心心煮水、準備泡茶。看完這一幕，我回到座位上。
……我好像看到不得了的東西。因為這樣，我不禁看向小朝。
「……她超有幹勁的，那個蘋果好像滿厲害？」
面對我的疑問，小朝哈地嗤笑一聲，那張臉就像在說「你也真是的」。
「當然有幹勁啦。想也知道。」
「哦……」
「當然有」是什麼意思，是說蓮華有幹勁很正常嗎？唔嗯……不是吧，話說一直到剛才都不算特別有幹勁，這麼說要用消去法，因為多了某種追加要素，蓮華才變成那樣，朝這個方向想就說得通了。如此一來，重點就是那個外在要因為何……
推測下來，就是那個吧……因為我？我說要吃，蓮華才拿出幹勁嗎……不不不，這是自我意識過剩吧。
對吧？小朝？
我為了尋求正確解答看向小朝，只見她「呼！」地吐出驕傲的嘆息，用力拍拍自己的胸脯。
「那麼棒的蘋果，實際拿在手上當然會興奮！要說它厲不厲害，那個蘋果超厲害的！不，不只蘋果！千葉生產的作物都很厲害！」
「啊，是嗎……」
用設備生產的產品卻稱當地原產作物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由得這麼想，但看小朝一臉自豪，這話就說不出口……很想保住這個笑容。
心情上就像看到很可愛的東西，想著「嗯嗯這也是千葉的優點呢」，用爺爺守望孫子的眼神看著小朝，這下小朝好像也覺得尷尬，臉微微泛紅，咳幾聲清清喉嚨。
「那個蘋果是我跟蓮華一直在開發的東西……對我來說，等同武器。」
「喔，武器……」
要拿那個蘋果丟人、用蘋果打人，還是跟蘋果一起碾碎混入馬鈴薯沙拉，拿來消遣人……感覺滿有殺傷力。畢竟被碾碎，大多數人都會死翹翹吧。
諸如此類，當我忙著想蘋果該如何當兵器運用，小朝就咧嘴露出好勝的笑容。
「總之，你吃了就知道。」
「那我就期待一下……」
雖說小朝大部分的時間都自信滿滿，但她看起來更是對這種蘋果特別有信心。
一方面也因釣瓶朝顔具備高度開發能力，才能爬上生產科的頂點。就讓我好好嘗嘗那至高無上的究極佳餚……
「久等囉～」
蓮華將移動式茶架喀啦喀啦地推過來。接著在會議區的桌子上擺放盤子，開始準備紅茶。我跟小朝也朝該處移動。
「來，請用。」
遞來的茶杯飄出紅茶與蘋果香，看樣子那是蘋果茶。這股香氣讓我發出舒服的嘆息。
「那麼，我要開動了。」
我將剖面多汁的蘋果兔子輕輕放入口中。下一秒，一股甜味在舌間奔竄，甜美的香氣掠過鼻梢。吃起來清脆有咬勁，每次咀嚼都會溢出糖蜜和果汁。
「好強，這是什麼，超甜……」
八成是我至今吃過最甜的蘋果。相較之下，尋常蘋果頂多排行老二，保守一點推到第三……喂喂，生產科好強啊。竟然育出這樣的品種……我渾身戰慄，這時蓮華驕傲地挺起胸膛。
「對吧對吧！？這邊的比較酸一點！」
她說完就用叉子叉別盤的蘋果，將它遞到我面前。
「來，啊──」
「咦，不不不……」
這樣未免太丟人了吧……我試著拒絕，但這位蓮華小姐根本沒把話聽進去。她還是老樣子，將叉子遞出，啊──地張開嘴、要我學她。
「來，啊──」
細長的指尖捏住叉子，溼潤的瞳眸向上仰望，純真的嘴伴著豔麗雙脣。被飄散的甜香和甜美嗓音誘惑，好想用力抱住她。
若現場沒有其他人在，想必我會毫不猶豫、不打算抗拒吧。可是，聽到有人「嗯哼！」地發出細小乾咳聲，我立刻回歸現實。
「啊、不用了，我不太能吃酸的……只想一直吸甜甜的汁液。所以囉？」
我啊哈哈地露出輕笑，謹慎地拒絕對方，結果蓮華不滿地鼓起臉頰，小朝則一臉反感。
「明明很好吃……」
「話說，這是哪門子的拒絕方式啊……」
蓮華看起來很無奈，蘋果本來放在我面前，這次換給小朝。
「來，小朝，啊──」
「我可以自己吃，不用了。是說這種事不能隨便對人做吧。」
小朝說得冷淡，出手制止的模樣就像在說「敬謝不敏」。然而蓮華擺出悲傷的表情，不打算挪動叉子。
「……啊──」
「唔……」
蓮華那無力的聲音、淚眼汪汪的雙眸令小朝語塞。接著，她先是「嗚──」地發出小小的呻吟，然後就不情不願地張嘴，將那份蘋果吃下。
「……不、不錯，這種的吃起來也很棒。」
「太好了！」
小朝別過臉不看笑咪咪的蓮華，似要掩飾跟蘋果一樣紅的臉。哎呀呀，似乎飄著又酸又甜的芬芳氣息呢。
她就這樣嚼了蘋果好一會兒，將它吞下後，小朝「嗯」了一聲並點點頭。
「這樣應該行得通喔……」
「是哪方面行得通。」
沒什麼啦，話說剛才蓮華跟小朝的互動也可以讓我配三碗白飯，但她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吧？當我問完，小朝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之後拿出某樣東西，再蹲到蓮華拿來的植栽前。
「讓我看一下盆栽。」
語畢，小朝將她特地從座位那弄來的某樣東西帥氣一握。
她手裡拿的好像是噴霧器。
話雖如此，那並非普通的噴霧器。
這是釣瓶朝顏的輸出武裝吧。重現【世界】時，這類特殊道具能起到強化作用。證據在這，瓶子那兒有命氣水晶浮動。
命氣水晶會跟【世界】覺醒的孩子們所持命氣產生反應、進行增幅，重現那個人夢到的世界。
既然都拿出這種輸出武裝了，表示小朝接下來要發動【世界】吧。
【世界】是孩子們描繪的夢，他們或許會在夢裡為情所困，也可能感到徬徨。
課堂上曾經提到，起因於孩子們在冷凍睡眠中作的夢，能力才得以覺醒。作夢的期間或這些現象本身似乎以『夢境季節』來形容。
釣瓶朝顏究竟夢到什麼樣的【世界】。
小朝溫柔地撫摸盆栽，將雙眼靜靜地閉上。接著輕觸自己的脖子，也就是後頸那裡。命氣流入Qualidea Code，這應該是她特有的慣用手法，用來強化想像。
「告訴我、你的事情……」
在一聲輕喃後，小朝按下武裝的把手。這一按，水晶隨即發出光芒，帶著光的霧簾溫柔地沾溼植栽。在照明設備的照耀下，枝椏上的茂密葉片彷彿顫了一下。
這時小朝露出開心的微笑。
「嗯，感覺不錯。這些孩子們也很喜歡蓮華，都很聽蓮華的話。」
「咦，這女孩在說什麼，好可怕……」
她突然開始鬼扯……我背脊發涼，被小朝惡狠狠地瞪視。
「我的【世界】是跟植物對話啦！」
「是喔……好厲害喔……」
還有這種【世界】啊……這【世界】跟生產科的小朝很搭，在戰鬥科很少看到這樣的能力。話說去到戰鬥科，多半是用來攻擊對手的火力型，或者是讓自己行動上更便捷的機動型。
我覺得很佩服，待在旁邊的蓮華則鬆了一口氣。
「這樣啊，太好了。每天跟它們講話沒有白費！」
「蓮華的【世界】真的很適合生產科，甚至希望妳早日轉任本科。」
「哦？什麼？」
這是怎麼一回事？現在又突然聊起蓮華的【世界】，害我跟不上……我在蓮華跟小朝之間來回張望。接著，蓮華開始梳弄自己的頭髮，害羞地回答我。
「那個，我的【世界】，比較像是透過聲音、讓人喜歡上我？就是小朝那種能力的低階版……」
噢、噢噢，還有這種能力啊……我只見識過當觀測員的蓮華，感覺有點不可思議。但話說回來，原來如此，若有那種能力，剛才小朝那番話就說得通了。假設小朝的能力是「對話」，蓮華的能力就變成「呼喚」吧。既然只能單方面行使，說它是低階版也不為過。
「換句話說，就好比跟水說話，水會變乾淨之類的？」
我道出自行理出的邏輯，結果蓮華露出有點困惑的表情。
「唔、唔──嗯。差、差不多是、那樣吧？」
「不是吧。怎麼提那種偽科學……根本是超自然現象。」
「跟植物對談的人沒資格講這種話吧……」
不過，【世界】超越物理法則、一般常識和既定概念，是很有病的技能，搞不好有人夢到『跟水講話會讓它變乾淨的世界』也很難說啊？
敢說這種話可能又會被小朝罵，所以我想當啞巴才是上策。
之後，就像在頂替默不作聲的我，蓮華嗯──嗯──地想了又想，然後支支吾吾地開口。
「那個，如果是植物就會對它們說『要變甜──變甜』或是『變酸一點──要變酸喔──』。這樣一來，對方可能也會努力配合……」
「哦──……」
好像在哪聽過類似的話……我對記憶展開搜尋模式。出現一條檢索結果！這不就是那個嗎！我說出想到的東西試試。
「那說完要加『萌萌心動☆』之類的？」
我說完這句話，蓮華就僵住。
「咦？」
「那什麼東西感覺好噁心……」
兩人都用很那個的表情看我……蓮華那眼神好像在看某種令人同情的物體，小朝彷彿看到臭掉的蟲子屍體之類的。
「不是啦，以前有過這類東西嘛……就是一種叫女僕咖啡廳的文化，該怎麼說才好……讓正值青春年華的年輕女孩打扮養眼，對主人盛情款待、侍奉主人那樣。所以當作服務的一環，女孩們上菜時會擺姿勢注入萌萌能量，客人好像會很開心……」
雖然是我自己出面說明，但該文化的謎樣性質也讓本人有點生厭，小朝則用看髒東西的表情聽我解釋。我到底在說什麼……過去的人類到底在想什麼……
儘管如此，我還是設法依循進入冷凍睡眠前的幼時記憶、以前看過的文獻，將它說明完畢。一說完，從頭聽到尾的小朝便「嗯嗯」地沉思起來，再來就恍然大悟地拍手。
「也就是說，是用來接待的特殊型態商店？」
「嗯，算是吧。雖然還是有落差。」
「霞同學，別放棄解說……加油……」
被蓮華鼓勵了，但我實在提不起勁，繼續鉅細靡遺說明女僕咖啡廳。恐怕說明得越詳細，小朝看我的眼神就越冷吧……
我不安地想著，看小朝說「真──的嗎？」、「是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太好了！看來沒有到退避三舍的地步！
「哦──沒想到接待有各式各樣的形式呢……」
先是喝下一口紅茶，接著小朝開始喃喃自語。
然後將茶杯輕輕擱到茶杯托盤上，用認真的表情看向我和蓮華。
「……方便問個問題嗎？」
這種語氣似曾相識。那是認真中帶點不安的語氣。不，不對。正因她是認真的，才不打算隨口胡謅、說得如此謹慎。所以我才有所察覺，知道她接下來要談什麼。
「這跟剛才提到的代表人選舉有關？」
經我提起，小朝嚇了一跳。但她立刻點頭，用堅定的目光望著我跟蓮華。
「對……雖然還沒跟蓮華說，但我要參加代表人選舉。」
「戴錶人、選橘？」
蓮華因那個字眼歪頭。之後盤起雙手「嗯──」地思考一會兒，但她似乎只能得出某種結論，同時緩緩地開口。
「那個、不是已經內定由夏目學姊當選嗎……」
「對。如果維持現狀，沒有其他候選人的話……但有候選人跟她競爭，就要另外投票一決勝負。」
「原來是選舉啊……我一直以為那個都由他們隨意決定……」
「對啊，因為之前沒遇過這種情況。」
見蓮華「呼啊──」地發出一聲嘆息，小朝聳聳肩苦笑。
「都怪近年來選舉淪為形式，妳沒概念情有可原。只是，以前定的規矩仍保留這項。」
語畢，小朝在平板裝置上叫出某些畫面，將它遞過來，螢幕上列出防衛都市千葉的自治規章。這座防衛都市以學生自治為前提，當然，亦明定學生們該循什麼流程選出自家首席。
根據內容所載，都市代表人選舉似乎是防衛都市千葉特有的選舉系統。其他都市皆按排名結果選出首席和次席，或者透過舉薦等方式。然而千葉當初設立時，相較於其他兩大都市，戰鬥力較弱，才自行採用不同的選舉系統吧。
可是，就如小朝所說，近年來戰鬥科大躍進，選舉就淪為形式，選舉時固定讓戰鬥科首席擔任候選人。
「總之，其他都市的排行榜冠軍會自動當選首席，神奈川已經將近十年都由同一人擔任首席，形同獨裁狀態，雖說目前的做法也不完全是種錯誤。」
還去其他都市跑業務的小朝果然不是蓋的，對千葉之外的事情也瞭若指掌。
「這麼一想，其實千葉意外的民主呢。」
「那還用說！我們跟神奈川的單細胞生物還有東京那些自戀狂不一樣！千葉的風氣既自由又民主！」
小朝用力挺起平胸、話裡充滿驕傲。只不過，蓮華疑惑地歪頭。
「是嗎……」
「這個嘛，換個角度想，負責生產食物的千葉人就跟農民沒兩樣。還有這裡的人從好久以前開始就喜歡起義。就好比佐倉惣五郎【註】，有義民特質。」【註：江戶時代曾冒死向德川將軍陳情的民間義士。】
「原來是這樣！」
「……所以說，其實也可以稱之為不納稅的單細胞農民。搞不好是三大都市裡最不良的。」
「搞不好喔……」
蓮華面泛苦笑，在她斜對面的小朝一臉不悅。
「你真了解千葉……搞什麼，你喜歡千葉喔？」
「真不想被小朝說……怎麼想都是妳最愛千葉吧。」
被我一講，小朝的臉頰微微泛紅，一臉害羞地轉頭。
「……好吧，也可以這麼說。」
「不是吧，任誰看了都會這麼想啊……如果不愛千葉，又不是戰鬥科的人，哪會想當千葉的都市首席。」
我半開玩笑地說著，但小朝一點笑意都沒有。
「沒錯……所以我要當上首席改變這個都市，打造最符合我們預期的城市。」
她說這話伴隨認真到令人畏懼的表情，蓮華聽了怯怯地開口。
「符合我們預期？」
「……就是除了戰鬥科，其他單位也能抬頭挺胸過活的都市。」
小朝毫不猶豫地告知，我跟蓮華都驚呆了。
這個時代只針對戰爭做各類衡量，世上只剩戰鬥是有意義的，而這座都市只講究戰力……會在此說那種話的人，或許只有釣瓶朝顏。
我跟蓮華的腦筋都轉不過來。也許是我們骨子裡仍把自己當戰鬥科成員使然。
雖然被人調派外單位，但內心某處依然認為戰鬥科受禮遇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小朝不讓我們有多餘的時間思考，接著把話說下去。
「霞，你作戰時打下一隻敵人對吧？獲得的積分相當於在生產科做多少工作？」
「我看看喔……它是歐格級。」
蓮華扳動手指唱起雙數計數歌，開始算數字。可是，用不著等她數完，我馬上就想到答案了。因為我沒什麼戰績可言，每回戰績對應多少點數都記得清清楚楚。
「單純只是算帳面數字，大概要做半個月的份。換算成生產科派的工作量，等同要開拓十個新客戶。」
「……咦！？」
一根接著一根折手指算的蓮華突然愣住，面色蒼白。看她這樣，小朝緩緩地點頭：
「這樣就懂了吧？這座都市……不對，這個世界已經扭曲了。不只生產科，其他單位也一樣吧。理所當然地採用著戰鬥科單獨受禮遇的機制……」
「可、可是，我們現在在打仗，那樣算正常吧……」
「是啊。不過，打仗不是只靠戰鬥人員就好。醫護課自然不在話下，還包括做後勤補給的生產科、負責運送的補給科、透過經濟活動讓都市運作的商科以及整頓戰場外居住環境的工科，都對戰爭貢獻良多。不過，這場戰爭因為【世界】的關係，已經算不上打仗了……」
即便蓮華反駁，小朝仍條理分明地回應。
小朝這番話確實很有道理，如今跟UNKNOWN的戰爭已經稱不上戰爭。因為【世界】覺醒，人類多了對抗手段，與三十年前『大災禍』差點毀掉世界那時很不一樣。雖然化為焦土的國土尚未復興，UNKNOWN亦未徹底殲滅，但我們還是得到能用來自衛的手段，如今防衛戰爭已經變成一種例行公事了。
如此一來，難怪戰鬥科受到過分禮遇會令某些人質疑。
面對合乎邏輯的正當看法，蓮華也只能低頭不語。
大概覺得她那樣很可憐吧，小朝露出淡淡的笑容，朝蓮華柔聲開口。
「當然，戰鬥科立於戰場前線，或多或少給點優待算是他們應有的權利。但我想因應現狀稍微將這套制度做點改變。不管是我、蓮華或霞……關於我們的工作，我想創造讓它可受公正評斷的制度。」
小朝說話時毫無滯礙，用公正廉明的語氣訴說，接著她用力握住蓮華的手。
「所以，我想借用蓮華的力量。」
手被人握住，蓮華並沒有回握。
她只是定定地望著小朝那既嬌小、又纖細的手。
「過於艱澀的理論我聽不太懂……但在那場選舉中獲勝，小朝也能當上首席嗎？」
蓮華念念有詞、小聲地問道，小朝則堅定地頷首。
「對，就是那樣……為了實現這點，我也有擬定對策。」
這句話讓蓮華抬頭。她什麼都沒說，但神情透露自己在等對方繼續說下去。面對打量、試圖將人看個透徹的目光，小朝並未感到害怕，而是跟她面對面相望。
「正如我剛才所說，目前戰鬥科以外的單位只能分到極少量的積分。我會高喊目標是端正這種風氣，只要匯聚戰鬥科以外的票，我的支持率就會逼近九成。」
「哎呀，那樣好像太過樂觀？計畫未免太草率了吧。」
人會對未知事物感到恐懼。當然，好奇心還是有，但不確定它真的安全是不可能移情別戀的。畢竟這座都市、這個新世界讓戰爭拖太久。既然有像戰鬥科那種既得權益者出現，要瓦解它就不容易。不只戰鬥科，八成還有許多人靠戰鬥科撈油水。可想而知這些人一定會跳出來作對。
不過，這些小朝似乎也心知肚明。對我半路上插嘴說的那句話有點不痛快。
「我都明白。這只是一種極端言論。但生產科好歹有門路，想跟我們攀關係的人不少。我們也不吝於利益輸送……到了緊要關頭，還能威脅他們。」
小朝說話時臉上帶著刻薄的笑容。
好吧，的確。生產科一手包辦三大防衛都市的糧食生產。號稱要斷糧或者縮減供給量，就能跟他們交涉吧。只不過，或許會因此引人反感，小朝應該會避免用這招。如此這般，利益輸送才是主軸，或者限縮已給予的利益。
釣瓶朝顔──要說到她最大的武器，就是奢侈品開發及生產能力。各首腦和有力人士都很清楚這點。要是小朝停止供給這類奢侈品……
「好吧，畢竟人類這種生物不太能降低生活品質……」
「你很清楚嘛。」
「是齣？自從被調離戰鬥科，我有了深切的體悟。」
半年前還准我在戰場上發呆，為什麼現在要工作個半死……
「可是，不光只有這些。還要更進一步……」
「所以才需要招待吧？」
我打斷小朝的話續道，只見她眨眨眼，一直盯著我看。
「……真叫人驚訝。你明明是戰鬥科的，卻比想像中還要聰明呢。」
「受您誇讚真是受寵若驚……」
這個禿額女，到底把我看得多扁啊……
生活水平不能隨隨便便降低。既然這樣，只要在選舉前盡量創造美好回憶就行了。讓大家害怕失去那份美好，就能拉攏一大票人。要抓住男人先抓住他的胃，這句俗諺說得真好。
「如霞所說，包含接待攻勢在內，要藉這種遊說活動散播我的想法，招人助陣。這麼做應該會有不錯的成果。」
語畢，小朝直視蓮華的雙眼。
「因此希望蓮華跟我一起做宣傳，告訴大家我要出來參選。還想請妳幫忙演講造勢。」
「幫、幫忙演講？」
「妳說的演講是那個吧，代表人選舉時，首席跟次席會出來發表的東西。」
「對。演講本意是讓候選人向有投票權的學生們催票……不過，如今代代都內定讓戰鬥科當選，演講變成他們的政見發表會……上次由次席夏目出面演說。說這塊舞臺實際上專屬次席也不為過。」
「次、次席！？要、要讓我做這個嗎！？」
意想不到的提議讓蓮華驚得六神無主。看她咦來咦去好混亂，小朝嘴裡念念有詞。
「……這個嘛，目前還不確定是否會走到那一步，事情還沒發生所以不確定……可、可是，我希望妳能拿出相應的氣魄演講！」
喔，小朝，最後那邊疑似卯起來帶過呢……
算了，事實上蓮華是否會擔任次席，要等小朝當上首席才能決定吧，但她的提議依然讓我感到贊同。
「原來如此，這個人選不錯啊？」
「真、真的嗎？」
蓮華害羞地欸嘿嘿笑。
「真的。因為蓮華還是戰鬥科成員，可以讓大家看看戰鬥科跟其他單位如何和平共存，當個夠格的代表人。」
「原來是這樣……咦！？怎麼覺得我好像被人利用很大……」
直到剛才都洋溢喜色的害羞笑容一口氣消弭，蓮華改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小朝。
「我不否認有這層盤算。但除此之外，我更看好蓮華的能力。像是妳的開發能力和溝通能力……不知妳意下如何。」
「這、這個……唔、唔嗯……雖、雖然我不確定是否能勝任……」
似乎不敵小朝的氣勢，蓮華答應了。
「謝謝妳……」
伴隨安心的嘆息，小朝用力握住蓮華的手。接著，小朝朝我看過來。
「還有……我想拜託霞幫忙拉票。這方面是你的強項吧。」
「哦……當助選員喔……不了，我沒當過助選員……」
「你很擅長不是嗎，舌粲蓮花將對手唬得一愣一愣，我對你的騙術寄予高度評價。」
「騙術……」
好吧，讓我無從否認就是了……看我沒辦法反駁，趁這個時候，小朝自顧自說下去。
「我已經準備用來拉票的子彈了。」
話一說完，小朝就滾動手裡的蘋果把玩。這是釣瓶朝顏的武器……
「……我懂了。姑且問一下，除了這個還有其他的吧？」
「有，當然有。我手裡還有王牌。」
小朝咧嘴微笑。照這樣子看來，她對那個王牌也很有信心吧，恐怕是小朝至今為止開發過最棒的東西。那麼，拿來當武器無可挑剔。接下來只要再解決幾個問題就行了。
「保險起見先聲明一下，我沒辦法拉票喔。因為不擅長跟人交際。」
「……嗯，也對。看你在銷售拓展部門的工作狀況就知道……不過，只要最後讓我們成為多數派就行了。」
小朝說這話在試探我。彷彿在問「是否明白這句話代表的意思」、「有辦法實現嗎？」
OK，既然小朝都那麼清楚了，我要說的話就只有一句。為此，我盡可能面露笑容……雖然不擅長笑，但我還是硬讓嘴角上揚，勾出一抹微笑。
「這個嘛，我還沒決定要追隨小朝就是了。」
「那……」
在一連串對話中，小朝首次詞窮。不過，她立刻重整態勢、有條不紊地開口：
「加入我對霞來說也好處多多。你已經被戰鬥科外調了，恐怕再也無望升遷，看你在這有多少貢獻，等新體制上路後，我打算給你相應的職位。屆時，你會比現在更──不，獲得的戰績會比待在戰鬥科那段時間多更多。我還會替你交涉，去內地也能以類似最優惠待遇的形式加入。」
我默默聽小朝說話，保持專注。
接著，確定小朝沒有其他話要說了，再朝她偷瞄一眼。都說完了嗎？只開出這些像在誆人的支票就夠了？
我無言地質問著。
在那之後，小朝打算加碼多說些什麼，將嘴張開。只不過，張了嘴卻沒聲音。
她只吐了幾口氣，嘴裡念著「啊──真是的！」抬手搔搔頭髮。
「就是……那個……我希望、霞也能幫忙……可以嗎？」
她不滿地嘟嘴，臉頰染上淡淡的粉色，目光上揚像在鬧彆扭，迷濛的雙眸跟銳利八竿子打不著邊，話語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被她這麼一說，大概沒人會拒絕吧。
「……好吧，其實也行。我做。」
「謝謝……」
我答得輕佻，小朝則露出笑容。之後她慢慢閉上眼，呼出一口氣：
「這樣一來，我肯定能打贏這場仗……」
「打仗？跟UNKNOWN嗎？」
聽到蓮華這麼說，小朝搖搖頭。
「我的敵人不是UNKNOWN……我的敵人是人，那才是我要打的仗。只有我能打這場仗。要讓戰爭終結，連發子彈都不需要。要粉碎人心，還有別的東西可用……就是運用人心。」
「那種想法，我不討厭……反倒有種熟悉感。」
我想起回憶中的某位女子。印象中她老是說類似的話，令我心碎……多虧她，我的精神強韌到不管處在多麼黑暗的環境裡都能泰然處之……姑且不論這樣是好是壞。
諸如此類，當我脫口提及令人懷念的回憶，小朝似乎因獲得他人認同正感到欣喜，心情很好。
「對吧對吧？還打什麼仗。戰爭早在開戰前就開打了！」
哦，滿有道理的。見我點頭表示同意，小朝用力握緊拳頭，大聲宣言。
「說到生產科！在開始殺之前就要先殺才對！」
光聽這句話會覺得生產科更像戰鬥科，這是為何……
╳ ╳ ╳
如此這般，我的下一份工作敲定。
「來！又要忙起來了！首先要打造讓我們表現的舞臺！霞，拜託你擬企劃書！」
接獲小朝如此草率的指示，我又多了新工作。
專攻代表人選舉，生產科要對外造勢藉此拉攏人氣，同時要創造機會，讓我們可以發動接待攻勢。
這是我的工作。不過呢，就算她這麼說，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可能當場就想到什麼對策。結果我借走平板裝置，回到位在宿舍的房間裡。
日已落、夜已深。
臨近夜半時分的街道鴉雀無聲、人們進入夢鄉，我住的宿舍也籠罩在深夜靜謐之中。
一碰到自用房的門把，「紋路」就起反應，自動上鎖的玄關鎖隨之解除。
兩房一廚一飯廳加上衛浴分離，算不上寬敞，但這是我的城堡……總算有回家的感覺，再加上工作帶來的疲勞重重地朝肩膀壓下，轉完門把，我「呼──」地嘆了一口氣。牆壁有點薄，所以我特別留意，將門緩緩打開。
緊接著，前方有燈亮起，一道人影突然竄出。
「歡迎回家──」
伴隨這句話，有人從飯廳門口露臉，是妹妹明日葉。
「……噢，我回來了。」
面對意想不到的相迎，我不禁露出納悶的表情。我們是兄妹沒錯，但平常住宿舍都分別待各自的房間，我住戰鬥科成員分配到的個人房，明日葉住國中部的女生宿舍。明明是這樣，這孩子怎麼會跑來這呢……
「嗨，好像很久沒碰面了。」
我的目光帶著疑問和困惑，明日葉看了，從門口探出的頭一歪。接著，用髮圈扣住的髮絲流淌而下。遠遠看也知道那頭茶紅色髮絲是溼的，散發淡淡的洗髮精香氣。
「你好慢喔──」
「還好吧，就跟平常一樣啊。」
我們隨意閒聊，明日葉進到飯廳裡，我隨之走過短短的走廊。穿過半開的門，進到房間裡，將書包咚地放到地上，渴望休息的身體搖搖晃晃倒向沙發。
沉入包著布的鬆軟沙發中，我「啊────」出聲，閉上雙眼。
「辛苦了。」
一道簡短的聲音響起，同時還有「喀」的一聲。又硬又涼的東西貼到額頭上，帶來冰涼的觸感，還有水滴滑落。這種感覺不會錯，就是罐裝咖啡。
「噢噢，謝啦。」
我邊說邊接下貼在額頭上的罐裝咖啡，將拉環拉開。喝下一口，令人難以置信的甜味、濃醇的煉乳交織出深奧滋味，在口中擴散。
我舔了舔，這是以前千葉限定的M罐！千葉的產糧設備開始運作後，不知為何率先製作這種乳褐色液體。對千葉居民來說是等同精神糧食的飲料，讓疲憊的身體沉浸其中。
眼依舊閉著，我細細品嘗。這股甜味真濃郁，教人受不了……莫非這也是小朝復刻的……那孩子對千葉的愛未免太瘋狂……想著想著，我緩緩睜開眼睛。
下一秒，眼前出現淡粉色的迷你胸罩配同系列淡色內褲，只穿內衣褲裹著浴巾的明日葉現身。從她那副模樣和溼髮看來，應該是剛洗完澡。身體泛著嫩粉色，富含血色的白皙肌膚仍掛著水滴。
沒什麼，這裡是自己的家，她又是妹妹，其實無所謂，但今天這個時間點真希望她能學會矜持。
明日葉替材質豐厚的髮圈調整位置，用浴巾隨興擦拭頭髮，跟我一樣，大口喝下咖啡牛奶。就是所謂的洗完澡喝上一杯吧。將它喝乾的明日葉滿足地發出細小嘆息，用細細的指尖將嘴脣一擦。
「你今天回來得真晚，有工作？」
「對啊。有仗要打……所以才工作到這麼晚。」
「哦──聽老哥聊工作，感覺好好笑。」
明日葉答得事不關己、不留情面，但話裡夾雜苦笑，聽起來像在慰勞我。我們一直在瞎聊，但聊得比傍晚戰鬥時更多。
「不，哪裡好笑。我也會像平常人那樣工作啊。話說，為什麼妳在外面是那副德行……進入所謂的工作模式嗎？」
之前在會客室的冷淡態度令我耿耿於懷，我試著問她，只見明日葉歪著頭說了句「啥？」似乎覺得莫名其妙。
「咦──？啊──……」
最後她好像想起來了，她低吟一聲，視線朝旁邊撇去。接著開始小聲碎碎念，臉別向一旁。
「……因為有老哥在，感覺很丟人嘛。」
「只穿內衣褲還敢說這種話……妳的羞恥心跑哪去了。是說聽起來好像在講妳哥很丟人？」
意思是所謂的家門之恥嗎……不管帶去哪都很丟臉的哥哥之類的。糟糕，菁英妹妹跟吊車尾哥哥，套用這樣的關係圖對照好像滿有說服力……正當我開始感到贊同時，明日葉擺擺手：
「哎呀，該怎麼說？雖然老哥確實挺丟人，但被人看到跟老哥在一起也──算滿噁心的吧？」
話說到這，明日葉的頭一歪。
「『老哥很丟人』這點我也有自覺，但我不噁心吧。夠了，衣服快穿上。」
「是是是。」
明日葉邊說邊將手伸向沙發旁邊的置物箱，拿起槍套，將它開開心心地套到腿上。穿衣服選擇先從這個開始嗎……一個女孩子家，這樣成何體統……想著想著，我望著穿衣的她發呆。
好吧，其實剛才明日葉說的話我能理解。還沒進入冷凍睡眠前，跟母親在一起總覺得很羞恥、很丟臉……一方面是以母親的性格來說，讓她去外面抛頭露面令人有點羞愧。
回過頭想想，那可能是所謂的叛逆期和自我確立吧。以此類推，明日葉會有那種態度也許是同樣的道理。小葉葉也長大了呢，流淚……不過，胸部卻沒長大到會滿出來的程度就是了。流淚……
像要把有些缺乏成長的胸部蓋住，明日葉將淡彩橫線圖案連帽外衣一口氣套上，將毛呢短褲迅速拉起。
不愧是平常穿的居家服，她沒花什麼心思，穿得很隨便。
接下來直接撲坐到沙發上，又長又細、形狀姣好的腿隨意伸出，開始在我旁邊偷閒。
像這樣哼著歌玩隨身終端，跟在外頭的她判若兩人。不，說得更貼切點，對我而言，在家門外的明日葉才像另外一個人。現在這樣沒形象、無所事事的她更讓我熟悉。
可是，那是因為我們當兄妹共同生活，像現在這樣同住一個屋簷下，才有那種感覺吧。
其他人看到的千種明日葉肯定不一樣。透過我的角度觀看，明日葉才變成可愛的妹妹，在其他人的主觀認知裡純粹只是一位可人女孩吧。討厭，不管怎麼說我家妹妹都很可愛就對了！
但並非人人都這麼想。那種又懶又沒幹勁的態度不免讓人覺得她是囂張臭小鬼。連同那份可愛算在內，即便人們對她的恨意衝上百倍也沒什麼好意外的。事實上，黑辣妹學姊似乎對明日葉沒什麼好感。
這份不安一不小心脫口而出。
「是說對我就算了，但對夏目學姊等人也用那種態度不太好吧？畢竟千葉的混混很講輩份。」
「啊──那種事我不大清楚啦。」
說完這句，明日葉將臉噗呼一聲埋進靠枕裡，口裡發出不耐煩的嘆息。
「夏目學姊這個人應該不錯吧，我很少跟她說話所以不是很清楚。但她都誇妳了。就跟學姊好好相處吧？」
就算只做表面工夫也好……我很煩惱該不該接這句，最後還是把話吞回去。提出連我自己都辦不到的事，想想實在挺傲慢。只不過，明日葉似乎看出我的掙扎，她發出一口嘆息。
「老哥你這樣不行喔……女生怎麼可能沒來由稱讚其他女孩。」
話說到這，明日葉向上仰，就算會弄亂頭髮也不介意，接著嘴邊哼哼地浮現調皮笑容，抬頭望著我。
「夏目學姊那是在牽制。誇我是想暗示她比我高尚吧？還想讓其他人了解這點。」
「討厭，女生好可怕。是說妳別這樣好嗎？不要當著哥哥的面展現女人味好不好？看到妹妹很有女人味的那一面會害我反胃。」
「說這叫很有女人味的老哥確實病得不輕。」
明日葉縮起身子竊笑。接下來又靈光一閃地跳起，在沙發上彎內八腿坐著。
「啊，話說今天第一次看到老哥在工作。」
「不不不，以前待戰鬥科也有工作啊？」
「……有嗎？」
有啊。為什麼問得一本正經？這傢伙……我也跟著用正經度百分之五十的表情回望明日葉。當我們眼神對上，明日葉便開心地換上柔和神情。
「這個嘛，該怎麼說？不是在說戰鬥的事，而是看到老哥在生產科工作。」
一面思索，明日葉的手指突然豎起，指尖發出淡淡的燐光。她的【世界】以極小規模勾勒。若是小規模的【世界】，就算不搭用來強化的輸出武裝，也能重現世界。透過這個小小的【世界】，明日葉的指尖發出熱能，代替捲髮器捲起頭髮，將仍帶著水氣的溼髮一束接著一束仔細捲過。
「覺得滿放心的？大概吧？類似那種感覺。」
「放心、喔……」
我發出嘆息，同時明日葉將指頭放開，漂亮的茶色捲髮流淌而下，明日葉的真心話也跟著流淌。
「嗯，因為老哥不適合作戰。超弱的，一下就到極限了。」
「也是呢……我真的弱到不行呢……對不起喔，讓妳擔心。」
小葉葉這話說得有些愉悅，我無從反駁，結果她在胸前輕輕擺手，表示不對不對。
「沒有啦，呃，我並沒有擔心你喔。」
「擔心一下嘛？拜託妳擔心一下？因為哥哥不擅長戰鬥。」
我半開玩笑回話，只見明日葉嗯嗯地乾咳幾聲，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不是那個意思……是擔心我以後去內地，你會不會有事。」
「……喔，是那個意思啊。」
明日葉的眼神有點認真，我的聲音也有點消沉。
戰績特別顯赫，或者排行榜前段班的資優生、都市首席和次席，可以提早畢業、以最高禮遇規格轉調內地。也就是說，可以成為臨時政府的軍方雇員，進入政府中樞單位。歷代首席都走過這條路，不久之後明日葉也會踏上這條菁英之路吧。
恐怕會在我之前離開這座都市。
但另一方面，我卻沒這種希望可言。
在戰鬥科賺的一點點積分，就算加上調至生產科一點一滴獲取的定期配點，八成還是無法賺到最優惠待遇。
做滿任期畢業是可行的，但就算轉任內地，階級也低得可憐。上級將校與一介小兵，舉凡生活環境甚至是所有的一切都天差地別，肯定很難像現在這樣一起生活。
總有一天要跟妹妹一起去內地。為了將來獲得安穩的生活，過著與危險無緣的日子，即便多少有些勉強，我還是進了戰鬥科。
因為我並不特別。
自己有多平庸，這點我比任何人都要來得清楚。
所以我才採取現實手段，附屬在集團下。設法混進戰鬥科，想在它的光環下求生存。然而諷刺的是，如今我跟自己親手催生的蔬菜沒兩樣，必須追求附加價值，才能突顯自身價值。
一定很多人都這樣。
例如瘋狂追隨天下無敵百戰百勝的公主殿下，從中獲得至高無上的喜悅、體現存在價值，或是隸屬被菁英思想和使命感束縛的集團，沉醉在從中獲得的職稱和階級意識裡，因而感到充實、找到自己的存在意義。到最後，每個人都只能依附外界給他們貼的標籤維生。不是藉某人突顯自身存在價值，就是提供能力或擔任一個要角來找到存在意義。
自身價值都攀附在某人某事上，某人某事之外的普羅大眾才得以生存。
可是，妹妹明日葉恐怕是如假包換的特殊存在。
千種明日葉未經同質化、同一化、均一化，就只有一個。
因此，若我想跟她一起生活，就不能依附她。
「別擔心，我再自己想辦法。」
唯獨這點，我懷著明確的意志、灌注我的真心將之化作言語。
緊接著，明日葉用透著揶揄的可愛雙眸仰望我，綻放一抹微笑。
「哎呀──還是會擔心啊──因為老哥都沒什麼戰績。所以就算去內地，我可能還要替你打點老年生活或其他東西，是在擔心這個……」
「原來是那個喔……」
看明日葉很故意地唔唔低吟，我不禁苦笑。不，老了該怎麼辦，連我自己都有點沒把握。不知道現在年金制度辦得怎樣了……必須慢慢存、積少成多吧？
我抬頭仰望天花板，對未來有點憂心，這時明日葉拉拉我的袖子。我擺出有何貴事的表情看向她，只見明日葉邊梳弄頭髮邊將臉轉開：
「……好、好啦。假如真的有那天，我還是會照顧你到最後一刻……畢竟是妹妹嘛？」
語畢，她斜眼朝我偷瞄。望著因害臊稍微染上紅暈的側臉，我的嘴角跟著上揚。
「沒問題啦。我有我的對策。」
……這個嘛，說是對策，其實沒什麼大不了。不過，還是存在一些可能性，我想肯定有辦法像現在這樣，繼續跟妹妹一起生活下去。
事實上，我有點期待。
對釣瓶朝顏有所期待，還有她試圖打造的世界。
5 泳裝與果實的阿卡迪亞【樂園】
──人類的敵人是什麼？
抛出這種問題，在這座都市──該說在這個世界生活的多數人都會如此回應吧。
第一類災害指定異來生物UNKNOWN。
完美的答案，Excellent、棒透了、超棒、Bravo，哈啦咻。就是這麼一回事，在這個世界裡不會有其他答案。
那麼，這次換問別的問題。
──人類的敵人是什麼？
剛問完，大部分的人會有點困惑，或者再把問題重聽一次，照理說最終還是會給出一樣的答案。
Good。Exactly，這傢伙真的好Great。可以說是最Cool最優秀、堪稱楷模的答案。大哥哥我最喜歡認真的人了……
那最後再問一次。
這次問別的問題試試。
──人類的敵人是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還能給出一樣的答案，那樣的人究竟有多少呢？一個問題重複三遍，有多少人能給出分毫不差的答案？甚至有人會氣著罵這什麼蠢跳針，或是懷疑問話的人心懷不軌，不然就是感到傻眼無視問題。即便他們能再次道出原先的答案，能用完全相同的語氣、帶著相同意圖回話的人應該也不多。
『──人類的敵人是什麼？』即便一字一句原封不動好了，一旦被人問了又問，聽者就會開始任意解釋。不管問起來有多機械式、多麼無情、多麼索然無味，在聽者耳裡，除了字面上的意義，背後想必夾帶著更多意涵。
總而言之，言詞就是無法單純傳遞它的原意。
重複個三、四次，一句話的意思會逐漸變質。因此，聽者在思考後，肯定會給出不一樣的答案吧。
「『UNKNOWN』才是敵人。」「不，其他都市的戰鬥科是強敵，跟我們較量戰績。」「不不，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等等都給我暫停，才不是那樣。是時間，每個人的時間都會公平流逝，無法抗衡的東西才配稱為最強勁敵吧。」「照你那麼說，自己以外的人全都是敵人啦，因為我們內部也在互比戰績啊。」「原來如此，確實有道理，反過來說我們的敵人就是自己人。」「考考你。」「儘管考。」「在人類史上人類才是全人類共通的敵人。」「也就是說社會黑暗面才是大敵？」「整個世界都是敵人。」
諸如此類。
每個人都端出獨到見解、吵吵鬧鬧說得煞有其事，其實這樣挺正常的。每個答案都有一番道理、看法正確，是對的解答，直指癥結。
只不過，都沒人發現根本問題。
──人類的敵人是什麼？
面對這樣的問題，我會給出不同的答案。
有可能害人類毀滅的東西是什麼？最可怕的威脅又是什麼？就算賭上人類所有的美德也難以抗衡，或者換個說法，能取代世上一切惡德的東西是什麼？
在人世中，有毀滅人類之虞的東西究竟為何。
──那就是工作。人類的大敵是工作。
因為是工作，我們必須上場戰鬥。因為是工作，要我們把殲滅UNKNOWN當成目標，為了工作就去配合它。因為是工作，我們拿戰績、積分和點數較勁，試著完成交派的工作量。
工作的存在和指派內容確立敵人，定出須與之對戰的敵人。
若沒有拿戰爭當工作，就沒有我們的敵人。
既然這樣，說人類的敵人是工作也不為過吧。當然，我不清楚金字塔頂端的人有何看法。分派工作的人或許真的想拯救世界，或者想毀滅它，其中可能還有為愛與和平及使命感陶醉、中毒太深的和平主義者，不然就是這類「神愛世人」魔人。
但底層的工作狂就不是這樣了。
其他大多數人必須把工作做好，否則這座都市沒有他們的容身處。遠不如偶像跟臺柱，幕後默默的一群人被交派工作、分擔某個區塊，來參加這場戰爭。
讓學生跟曾幾何時差點把人類滅掉的東西抗戰，因為是工作，就能容許這種腦子有病的情況發生。
若是沒有工作，人類肯定過得一片祥和，今天仍在山林間跑跳，追追小兔子，釣釣小鯽魚吧。在我那樂陶陶的小小住家裡，等著我的會是好吃飯飯加好吃飯飯，好吃飯飯一籮筐。在那樣的世外桃源裡，暴力分子或老奸巨猾的人都不會出現，多的是老實人。
都是工作害的。是工作的錯，工作從人類身上奪走人性。好恨，工作真可恨。
這份憎惡和日日過勞，再加上每天慘無人道的加班，讓我寫出很駭人的東西。
小朝對我下令，要我「打造讓生產科表現的舞臺！」我就這樣擬了好幾天的企劃書，為了讓這句草率的指示成真。
在那段時間裡，漆原學長似乎從小朝那兒聽說我正在企劃的事，拿一堆金玉良言激勵我。「截止日快到囉。」「工作做完就可以回去囉。做完的話。」「還沒完成？」「好了？」「都弄完了？」「動作快。」「有空吃飯不如多寫點。」「快點快點。」「千種不工作，除了會讓我很悲傷，我還會被迫活在靈魂抽離的狀態下。我的工作是種田，蔬菜的賣相跟收成都會受到影響。」「希望你都別休息也別玩樂每天寫。若每天只睡兩小時，工作二十二小時，千種應該沒時間玩才是。」
諸如此類，他每天都督促我。
再怎麼當耳邊風，每天被人念還是有點消沉。在想是不是該趁過勞死前殺掉漆原，整整煩惱三天左右害我只有深夜才睡得著。可能是工作操過頭壓力太大還什麼的，我變得很淺眠，才睡兩小時就起來了，結果被漆原說中，要工作二十二小時。原來他一直鞭我的目的是這個嗎？漆原學長心機好重糟糕。
本來想說總有一天要宰掉這傢伙，但漆原學長疑似也遭受助興技音速菸灰缸的摧殘，每天早上額頭都多出新的傷痕好可憐，讓我無法抱怨。
就這樣度過每一天，時至今日總算迎來企劃會議，現在是大清早。
我吞下咖啡因錠劑喝能量飲，吃頭痛藥外加在額頭跟脖子上貼冰敷片，眼睛下方塗面速力達姆，在辦公室裡喀噠喀噠地敲著鍵盤。
有時會發出像是「呼嘻」的怪笑聲。
「霞、霞同學……你還好嗎？」
在我之後進辦公室的蓮華悄悄遞來一杯咖啡。配上背景音樂「一口氣乾啦♪乾啦♪喝個爽啊喝個爽♪喝了爽啊喝個爽♪」，卯起來一鼓作氣乾了，將紙杯重重地放下，同時將鍵盤輸入鍵用力地噠────！一聲按下。
「謝謝……都弄完了我很好……」
我虛脫地說著，朝蓮華點頭致意，最後將檔案夾帶、用電子郵件寄給小朝和漆原學長，拿迴紋針別住印出的企劃書。就算處在這個缺紙的時代還是堅持用紙，尤其是漆原學長，沒拿紙準備資料會惹毛他。
結束企劃會議的準備工作後，小朝跟漆原學長一起進到辦公室裡。
「霞，企劃書寫好了嗎？」
一坐到位子上，開口第一句問的就是這個。對此我無言地頷首，交出一捆企劃書。
「謝謝，你很努力吧。那麼，我們趕快來開會吧。」
小朝微微一笑並指向會議室。人一累，連這種不痛不癢的感謝話語都有治癒作用……
唔呵呵……帶著危險的笑容，我按小朝的指示行動，跟蓮華一同前往會議室。
等我們在會議桌前坐定，蓮華就喜孜孜地發起會議資料。
「不曉得擬出什麼樣的企劃案，真期待。」
邊哼著歌，小朝讀起那份企劃書。
這時她哼的小曲突然沒了。
「霞，這是……什麼？」
她的聲音在顫抖，還抖著指尖指向企劃書第一頁。該處用Q版字體放超大寫了這麼一句。
心動！結實纍纍的果實要爆開啦！給你滿滿水果的生產科新作精品發表會！
『千葉鮮果博覽會！In鮮果SPA龍宮城』
在海風吹拂的南國SPA勝地品嘗生產科最新話題作，談場熱烈的戀愛吧♪
哼嗯，我下的標題跟煽動標語真是太棒了。妙筆生花。
「那是這份企劃案的標題。」
睡眠不足導致腦子完全無法運轉，我用呆愣的聲音回答。接著漆原學長就唉了一聲，發出好大的嘆息。
「搞什麼啊，千種你這傢伙……不是說要開生產科的品評會嗎？這是什麼？工作可不是兒戲耶？你以為自己還在當學生喔？」
我們就是學生啊……想歸想，看到漆原鞋長那張老臉又覺得沒什麼把握……
「老實說，我想請你解釋一下……」
小朝說話的語氣裡透著困惑，蓮華也嗯嗯地點頭，兩人都有看沒有懂的樣子……沒辦法，就跟她們說清楚講明白吧。我開始喃喃自語：
「也沒什麼，我每天這樣工作總有個想法。」
「什麼想法？」
「就覺得……真不想工作啊。」
「是、是嗎……你比預料中更渣呢……」
小朝很不能認同。
「不是在說那個，是猜其他科的人可能也這樣。所以我們反倒該注重這點，發掘潛在市場，增加曝光率，努力做出成果，大致上就是這樣。」
在戰鬥科以外的單位裡，人們為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的勞動地獄感到厭倦。為戰爭不會結束的異樣日常身心俱疲。
所以他們會想找個地方跳脫日常生活，尋求刺激的娛樂、祥和平靜的療癒行程。
古人曰「累了就去海邊」。
搭上跟上班路線方向相反的電車，恣意漫遊、看看海，去泡一日溫泉再回來，這是所有上班族的願望，受僱者的夢想。
而滿載這份夢想與希望的企劃案就是『千葉鮮果博覽會！In鮮果SPA龍宮城』。
說到水果，多半會給人一種強烈的印象，覺得那來自南方國家。在好久以前的觀光勝地裡，據說旅館會放水果招待客人，讓旅人有「來到南方國度！」的感覺。
來到洋溢這股度假氛圍的會場，舉辦新品水果發表會，除了高級水果的滋味，還有美好的南國旅遊體驗回憶錄相輔相成，會讓人對生產科新推出的高級水果留下更棒的印象！以上就是本企劃案的理念。
我東扯西扯說了一堆，只見小朝「唔──嗯」地煩惱起來。
「我對你想表達的東西有點概念了……那這個『鮮果SPA龍宮城』是什麼？」
小朝翻到企劃書第二頁，指向『龍宮城』的完工預想圖。
「喔喔，這個啊，我一直在翻舊時代的資料，發現木更津好像有溫泉。還沒跟UNKNOWN作戰前似乎很熱鬧，看來還會供一些高官花稅金在新年時期開會之類的。」
「哦，溫泉啊……都沒去過。」
蓮華開心地哇～著，射出憧憬的目光，看向貼在企劃書上的參考用照片。那些照片羅列很有溫泉風情的正統派岩砌露天浴池、可以眺望東京灣的大型瞭望浴池，甚至還有用18K金製成的開運浴池，真是豪華絢爛。就連小朝都一面沉吟一面看相片看到入迷，但她突然歪過頭。
「等等……你剛說新年去溫泉勝地開會？」
「沒錯。可見以前的高官都從新年就勤奮工作呢。」
「真的耶！」
「絕對不是那樣……只是公款私用吧……」
跟感佩的蓮華形成對比，小朝說得很無力。總之，這部分怎麼看就交由客觀第三人嚴格審視吧。
才想到這，眼神比第三機構嚴厲許多、專心盯著企劃書照片瞧的漆原學長抬起臉龐。
「千種，我也有問題要問……這也是溫泉嗎？」
語畢，他指向海洋SPA的參考照。在屋外搭起能盡情享受大自然景觀的開放式景觀臺，還有打光的噴水池躍動，可以穿泳衣戲水，是很棒的空間。竟然看上這塊，不愧是派對動物哭哭君。
「當然是囉。補充一下，還會蓋這種的。」
我大動作點頭，企劃書翻到下一頁。那裡附了室內樂園SPA的參考照。大型泳池邊有燈光裝飾和雷射光亂舞，照亮附有玻璃帷幕的牆和天花板，照片裡的景象十分夢幻，有好多穿泳裝的女孩跳舞跳得正熱。
看到這張照片的漆原學長摘下眼鏡，用力揉揉眉心，然後用低沉的聲音叫我。
「千種啊……」
「是……」
好緊張……他要對我說什麼……我答話時有點怕怕的，這時漆原學長朝我銳眼一瞪，接著……
「……幹得不錯嘛。」
他咧嘴送上智慧型黑道的招牌笑容。淺黑色肌膚配上外露的白牙，額頭上縫好多針的傷口頻頻抽動。漆原學長第一次誇我……
不過，其實這表示後續看好。既然漆原學長看得上眼，應該也能讓其他那一大票千葉混混中意。
想必小朝也明白這點。看完漆原學長的反應，小朝也唔──嗯地思考起來。
「既然要辦發表會，走這種華麗路線確實更能讓千葉的學生接受……可是，有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嗎？特地興建新設施是不小的開銷……」
小朝的疑慮有道理。若單純只是展示新商品，靠現有設施就夠用了。千葉這座都市配備能容納大批學生的講堂，要廣場也有。可是，光靠這些太普通。在觀光勝地或者於都市一角的某個小型廳堂，拿這兩個地方辦活動的醒目程度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就是要做到這樣才有意義，空間夠特別更讓人印象深刻。」
「其中的價值無法用金錢衡量對吧！」
蓮華說得一臉得意，就像在問「這話不錯吧」。我對她點頭表示贊同，蓮華則笑笑地露出滿足神情。妳是想說說看這句話吧，好治癒……在短暫的療癒時光後，我把話題拉回。
「再說生產科跟小朝有能力推動如此龐大的企劃案，還可以順便表現一下啊。」
「這個嘛，好吧，是滿有道理的……」
小朝的手擱在下巴上，擺出思考姿勢，我則用手撐著臉頰繼續補充：
「越龐大的企劃，越是只有生產科才能實行，也需要工科跟商科出面幫忙。」
「花的錢和各類成本數額越龐大，相關人員就能得到更多對價利益吧。」
「也是。正好給其他單位酬庸……可是，有的單位不會跟我們聯手。」
用來暗示這才是關鍵所在，我先頓了一會兒，最後再補上這一句。剛補完，小朝就用銳利的目光看我一眼。
「是戰鬥科吧……」
「正是。要打造戰鬥科無法插手的環境，小朝再利用這段時間鞏固跟其他單位之間的關係。」
「原來如此……這樣就能瞞過戰鬥科那幫人，進行遊說……」
小朝認同地頷首，緊接在後是漆原學長跟著吐出微妙的嘆息，就不知他聽懂了沒。而遲了一秒，蓮華「啊啊！」一聲，似乎想到什麼，手拍了一下。
「對喔！感覺排場會弄很大呢。」
「不，設施小小的也行。不需要招待太多來賓。」
「咦？」
蓮華維持拍手姿勢僵住，坐在對面的漆原學長也錯愕地吐出嘆息。
「喂喂，千種啊，目的是要讓大家見識我們生產科的實力吧？你卻不打算做大……不，等等。」
「想靠口耳相傳嗎。」
打斷漆原學長的話，小朝搶先發言。正在醞釀要開口的漆原學長有點可憐……
「應該這麼說──我們沒其他法子。如今跟舊時代不同，戰時的我們沒有大型傳媒。」
回到舊時代，他們有電視、廣播、網路，還有雜誌和報紙等定期廣告媒介，然而這座防衛都市沒那種東西。也許有學生自動自發做的社群軟體，但跟朋友要好的互動到一半突然出現廣告頁，別說是推廣了，甚至令人感到厭煩，會變成負面宣傳。
這樣一來，發廣告單或者張貼宣傳紙、運用看板才是主流，但對方是學生，別期待會有多大的成效。
可是，口耳相傳就不一樣了。大多數學生不跟人聊天就受不了，大部分的人總是在尋求交流機會。除此之外，朋友很容易聊天聊到一半順道問「那我們一起去吧？」跟行動做連結。
「要讓人們口耳相傳有這麼簡單嗎？」
蓮華困惑地歪頭。噢噢，不愧是蓮華，擅長跟人溝通的溝通魔人，您擔心得對。因此，反過來說，只要知道蓮華常跟他人聊天的重點是什麼，就能讓他們口耳相傳。
「蓮華。妳平常都跟朋友聊什麼？」
所以我朝她拋出這個問題。感到困惑的蓮華盤起手，開始「唔──嗯」地思考起來。
「唔、唔，像是聊最近發生哪些趣事啦……或者工作上的煩惱？還有聊美食。」
「這樣啊，也就是說我們人在閒聊的時候，炫耀、抱怨、說人壞話占絕大部分。」
「我沒說！我才沒說成那樣！」
蓮華砰砰地敲桌子抗議，但我當耳邊風，繼續把話說完。
歸納起來差不多是那樣吧，差不多……
「照這樣看來，我們要準備東西讓參加發表會的人可以向他人炫耀。不只新推出的商品，還要給他們全新體驗。」
對戰鬥科的人來說，能炫耀的就是那身蠻力。力量代表權力，力量就是一切，簡單易懂。
然而其他人追求暴力以外的要素。靠蠻力無法打贏戰鬥科，暴力以外的價值觀之於這座都市幾乎沒有任何意義可言。
但時至今日──由釣瓶朝顏創造新價值觀的今日已截然不同，那就是多了奢侈品與潮流。
只要是人，都希望自己是特別的。要滿足這股欲求，最簡單的就是貼標籤。
看是要透過稱號或所有物，還是體驗、回憶都行。講些事給別人聽，人家說你好厲害好棒，對你產生好感，就會覺得自己無比幸福、表示自己高人一等，人們希望被貼上那樣的標籤。
只要能讓他人認可，用什麼手段都行。生產科的新品牌精品和新奇度假體驗，足夠拿來對他人炫耀了吧。
此外，必須進一步助長那份自傲。某樣東西只為自己所有，讓他們想跟沒有的人炫耀。
「沒辦法參加發表會的人聽人炫耀，會說他也想去，我們要營造這種情境。因此只招待某些人。」
正因娛樂或奢侈品有其附加價值，人們才當作寶。
人人都有、隨處可見的東西，不會有人羨慕。
想要鶴立雞群，我們提供東西助人彰顯自我，會讓他人產生比較心態，從而創造新的需求。
明明處在同一個階級裡，我們卻總是勤於爭高低。無論何時，都要跟人一較長短，最喜歡搞排名搞積分。除此之外，在這類競賽裡，比起時常居於高位，避免落到後段班更加重要。相較於進入前段班把人踩在腳下的快感，怕被人看不起、遭人中傷的恐懼更勝一籌。
我們人似乎有這種特質。若自己受苦，非要其他人跟著受苦才甘心。並不是想要自己沒有的，而是不能接受別人擁有自己沒有的東西。
「我們要刻意提供一個話題，讓不能去的人講發表會參加者壞話。壞話是最強的共通語言，會一口氣爆發開來。」
我滔滔不絕地講解企劃意圖，最後用這句話做結。小朝等三人一直擺出微妙的表情──也可說是不認同的表情，無聲地「唔哇──」著。這時蓮華躊躇地舉手。請說，蓮華同學。
「那個……要是壞話散播出去，負責企劃的生產科會被人說三道四……」
「或許吧。不過，到時推給戰鬥科就行了。戰鬥科有多蠻橫眾所皆知。就隨口瞎掰『哎呀，都怪戰鬥科……』，大家就會擅自朝那個方向想。」
人都會任意揣測，串聯一些子虛烏有的事，隨意編造故事。知道內情的人看在眼裡只覺得滑稽，捏造人卻裝作知情，拿來得意地說嘴、惡意中傷。此外，人們還喜歡進行自我感覺良好的妄想、喜歡聽起來很爽的下流事。
「先捏造一套說詞就行了。打造出人人喊打的反派角色，催起票來更輕鬆。」
補完這句話，我敲敲那捆企劃書做個整理。嗯，這樣基本上應該滿足小朝的要求了。正覺得十拿九穩，小朝就露出煩躁的表情，話說得吞吞吐吐。
「那個……該怎麼說才好……雖然不知該怎麼措詞，但你根本就邪魔歪道啊。」
「聽起來不像為措詞困擾……」
說得很順嘛，後半段完全不卡……可是，雖然被人罵邪魔歪道，小朝對我的看法似乎仍頗有同感。
「張羅說詞啊……我這倒是有合適的劇本。」
她小聲地喃喃自語。合適的劇本是指什麼，妳有何企圖？還沒問出口，小朝先看向漆原學長。
「也好，就照這個企劃走。漆原，你去聯絡工科。把這件事談妥，讓他們負責建設工作。」
「明白。包在我身上，本人漆原已經賣命取悅他們了，也要到聯絡方式。」
漆原學長說完拍拍額頭上的傷。聽說人真的感到懼怕時，只知道發笑……看智慧型黑道突然拿菸灰缸打破額頭敲到流血，就只能笑了吧。也太可怕，那樣根本是在恐嚇人家吧。
「霞，你去擬賓客名單。我會給你資料，人選隨你挑。順便把明日葉叫來。」
「好……反正夏目學姊不找不行，那樣明日葉也會擅自跟來。」
這場活動要用來展現生產科的實力，總不能漏邀都市次席兼戰鬥科領頭夏目學姊。那樣一來，平常都會跟在夏目學姊身邊的明日葉就得被迫跟去露臉。
這話一出，小朝微微乾咳幾聲，斜眼看我一下。
「發邀請函做做表面工夫也很重要吧？」
「嗯，說得對。」
在這世上，重視禮儀禮節的人不在少數。尤其混混集團重階級，特別計較是否有打招呼、態度是否惡劣，是不是很囂張、沒大沒小。我將新指派的工作銘記在心，這時小朝轉而面對蓮華：
「還有蓮華，若妳在工科或商科有朋友，就跟他們不著痕跡聊起這件事，邀他們一起加入。」
「我知道了！……可是要邀人，小朝直接聯絡工科長不是更快嗎？」
「當然，我已經跟他提過，都談好了。可是，這種事要講先後順序。上頭突然下令要第一線人員對其他科提的案子放水行個方便，容易讓員工反彈。」
「……原來是、這樣？」
嘴上這麼答，蓮華看起來卻不像有聽明白。對不起噢，這孩子好像有點笨還什麼的，聽人講艱澀的話，腦筋會轉不過來。我開口打圓場：
「我們這裡很黑，已經習慣被上頭強塞工作了，但其他科可不一定。上司突然要他們沒頭沒腦做某樣工作，一般而言都會不爽吧。」
「才不黑！」
我被小朝張大眼狠瞪。是的，每個黑心公司經營者都這麼說呢……
「事實上，負責做事的是第一線人員，只是希望他們能開開心心工作。這樣效率也比較高。」
「噢噢！原來如此！如果是他們主動策劃，做起來會比較有幹勁吧！」
這次聽懂了！──蓮華啪啪啪地拍手彷彿正如此訴說，小朝則滿意地點點頭，接著額頭一閃，握緊拳頭高聲叫喊。
「對吧對吧。所以弄得像第一線人員主動發聲來推動企劃是很重要的！」
真的好黑……
總而言之，『鮮果SPA龍宮城』計畫就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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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企劃案獲得認可後，又過去一小段時間。
在這段期間內，為了開辦千葉鮮果博覽會，小朝致力於開發各類新品，蓮華則去找各類友人，跟他們東聊西聊。我負責發邀請函，還要處理其他工作，就是聽人抱怨平常要處理的經常性業務被這次活動連累有多不滿。
接下來，話說那個漆原學長，他頭上纏著毛巾，無框眼鏡換成有度數的墨鏡，身穿工作服，綁在腰上的寬版束口褲隨風擺盪，在建築工地裡一手拿著微糖罐裝咖啡、一手拿著熟食，生龍活虎地工作著。當他從木更津的鮮果SPA龍宮城建設預定地返回千葉辦公室，奶油色的束口褲已經被油漆和水泥染成五顏六色。看樣子他跟那條束口褲一樣，很容易跟人打成一片。跟工科人員一起處理建築事宜的這段期間，他徹底染上「工科色彩」。唔──嗯，真懂得待人處世。
在千葉就染成千葉混混色，換到黑暗職場又變濫用職權找碴的業務，去工科則變成幾可亂真的建築人員。
難道說，漆原學長的【世界】能任意操弄保護色？讓人不禁感到懷疑。
不過，隨著活動的腳步逼近，某天漆原學長乖乖換上制服過來上班。是我熟悉的智慧型黑道裝。
然後他來到小朝面前，對她一鞠躬。
「朝顏小姐。都弄好了，已完工。」
「趕上了……幹得好，漆原。」
「是！多謝誇獎！」
被鬆了一口氣的小朝稱讚，漆原學長深深一鞠躬。低垂的眼似乎有道光芒閃過，應該是戴眼鏡的關係。
「霞、蓮華，立刻著手準備。」
語畢，小朝披上外套，迅速離開辦公室，我們也緊跟在後快步離去。
接下來，搭上漆原學長開的業務用車行駛一會兒。
之前去戰鬥科駐紮地開會時沒有的建築物出現，蓮華跟小朝看了紛紛發出驚嘆。
「好棒……」
不辱龍宮城之名，樣式近似古代建於平地的王城，一棟建築物巍然聳立。四周密密麻麻種著椰子樹等產自南國的樹木，而最引人注目的則是遼闊的泳池畔。泳池座落的位置面向東京灣，可遠眺富士山，水面則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那片光景看上去，彷彿此處永遠都是盛夏一般。
漆原學長將業務用車停好，大家一起往龍宮城去，有如在說「歡迎光臨」，噴水池噗唰地噴出水花。
「如何？跟千種的企劃案幾乎如出一轍吧。」
嘴邊自豪地說著，漆原學長大步走向泳池畔。我們跟過去看，只見一些穿連身工作服的人似乎在進行最終調整。泡泡OK、燈光OK、水壓OK……邊指邊做確認的應該是工科人員。企劃書是我寫的沒錯，但沒想到他們會做得這麼精緻，其實我有點嚇到。
再朝周圍環視，泳池畔列了許多攤販。我一攤接著一攤看去，餐飲自然是少不了，還有賣泳裝跟游泳圈，甚至是橡皮艇。
「商科的人也要擺攤嗎……」
「會有人潮嘛，這可是做生意的好時機。」
聽我嘟噥，小朝若無其事地應聲，帶著驚嘆參觀鮮果SPA龍宮城。蓮華也按捺不住匆匆跟著她轉，連呼好厲害。
「行得通！有這個一定行！」
「太好了！小朝！」
「贏定啦！我們贏了！嘎哈哈！」
先是小朝與蓮華出聲，再來是漆原學長高聲大笑，三者響徹東京灣。好吧，我懂你們的心情……這下各都市首長都會花公帑來個公款私用吧，就連身為千種家長男的千種二世──也就是我本人，都感到有點興奮。
就這樣，南關東最大最新的一大觀光勝地──鮮果SPA龍宮城竣工。用來讓釣瓶朝顔當上都市首席的計畫，即將進入最終階段。
╳ ╳ ╳
藍天萬里無雲。水面平靜無波。
吹來的風卻帶點暖意。
甘甜的果香與刺鼻潮水味交融，水邊傳來少年少女歡樂的嬉鬧聲。
煙火一打上去，人們發出更大的歡呼聲，與之呼應，一抹人影自泳池畔的舞臺現身。
這時幾束聚光燈打在他身上。
在眾目睽睽下，有人威風凜凜地走到麥克風前方，是我們生產科的科長釣瓶朝顏。
「今天是生產科新品發表會。感謝各位賞光參加千葉鮮果博覽大會。雖然時間不長，還是希望大家能在這座有海有果實的樂園裡玩得開心。」
額頭因聚光燈照射閃了一下，小朝朝大家一鞠躬，緊接著各式各樣的開心呼喊此起彼落地響起，有「哇──」有「耶──」有「呸──」，還有人用手指吹口哨。
小朝的問候有如暗號，我們陸續將契合現場氛圍的南方水果──楊桃、火龍果、百香果、香蕉鳳梨奇異果木瓜芒果運過去，還有專為這天準備的新品。
在置於泳池畔的海灘椅上、無以計數的盛放傘葉下，賓客們津津有味地品嘗熱帶水果。
跟原先販賣的作物風味有別，人人都為這股南國香氣陶醉。
看完大家吃水果的樣子，我返回後臺……該說專為小朝等部分關係人空出的一小角。
總而言之，用來招待一般賓客的宴會辦得很成功。這個世界缺少娛樂，「觀光勝地」這個概念和新奇的奢侈品水果頗受歡迎，應該足以讓大家體認生產科的全新魅力。
不過，我們的工作還沒完，接下來還有一場小小的會談。
追隨在臺上致詞完畢的小朝，我和蓮華來到泳池畔的某個角落，朝預先保留要用來商談、附遮陽傘的座位走去。那裡又稱貴賓席，該區塊有工科、商科、補給科這類非戰鬥科首腦齊聚。
小朝進到他們的遮陽傘下，笑容可掏地搭話：
「感覺如何？玩得還盡興嗎？」
「喔喔，當然盡興囉。」
不知是工科或商科的高官答得很愉悅，小朝也微笑著說「那真是太好了」，在同一張桌子旁落座。
接著便與對方談笑風生，左一句「哎呀──生產科真不簡單──」右一句「過獎了，能有今天都是託大家的福」。自始至終談天氛圍都一片祥和，這時小朝突然稍微壓低聲音，切入正題：
「也許您已經從榴岡那聽說了，不知那件事有何進展？」
此話一出，對方的神色便稍稍改變。他小聲地咿咿啊啊，話說得含含糊糊。剛才明明說得那麼順。
這也不能怪他，剛才釣瓶朝顏提到的事恐怕跟都市代表人選舉有關。小朝要出來參選都市首席，當我們為了舉辦這場發表會四處奔走，推選她的遊說活動就在檯面下暗中進行。想必蓮華曾暗中與工科、商科的人接觸，跟他們密談過幾次。
而這場發表會就是要來補尾刀的。
小朝用認真至極的表情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有話要說的她稍微向前傾。
「若你們願意協助我方，我定會改善現狀。排除既有的權利配分制，將每次戰鬥科出戰獲得的點數一同配給生產科、商科、補給科這些外部單位，我保證會導入這種利益分配制度。」
「若有機會實現，我們自是求之不得……但戰鬥科的人當首席其實形同一種傳統，一時間要改變恐怕……再給我們一些時間評估吧？」
對方因小朝的話氣勢消弭，說話的聲音有點弱。想必這類互動至今重複上演不少次了吧，小朝臉上的微笑絲毫未減。
「好，就照您說的辦。期待您給出正面答覆。」
語畢，小朝朝我使個眼色。
「霞，把那臺推車推到大家那邊。」
經她指使，我看向放在一旁的推車式茶几，上頭擱著覆有銀色鐘形蓋的托盤。我好奇裡面裝了什麼，將推車推過去、托盤輕輕放到桌上。
「嚴肅的話題就聊到這……若你們不嫌棄，務必也嘗嘗這些新產品。」
小朝說完，我配合那些話迅速揭開鐘形蓋。
裡頭裝著蘋果等各式各樣的水果，還有沒貼標籤的酒瓶跟高腳杯。
「蓮華，麻煩妳為大家倒酒。」
「好、好的。」
繼一聲異常謹慎的回應後，蓮華將酒瓶裡的東西咕嘟咕嘟地倒進高腳杯。接著，氣泡便在玻璃杯裡啵嘶啵嘶地冒著。
看見這一幕，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這就是釣瓶朝顔準備的武器，是她說的子彈。
「我們拿這些新品水果榨汁，稍微經過加工造出特製飲品。請用。」
小朝微微一笑，邀大家一飲杯中物。其他單位的首腦們也做出回應，嘴裡說了些像是「真不得了……」的話，手朝酒杯伸去。當酒杯彼此碰撞，一道清涼澄澈的聲音隨之響起，氣泡嗶嗶啵啵，甜美芬芳的香氣擴散開來。有果香，還有酒精的香氣。
喝下一口杯中物的男子驚訝地瞪大雙眼。
「……噢，這是！」
「噓──！」
他發出驚呼，小朝則在嘴邊豎起手指制止他，然後神祕地眨眨眼：
「關於這樣新產品，還有我自告奮勇參選的事，麻煩您務必保密……」
「是，我知道了。」
此人邊答邊將杯中物一飲而盡，看似工科或商科重量級人物的他顯然十分開心。
「不嫌棄的話，要不要再來一點？」
當小朝使眼色打暗號，蓮華就迅速遞出酒瓶。
「那、那個，不嫌棄的話請續杯……」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嘴上這麼說，他又喝起杯中物，這些高官的臉開始微微泛紅。剛才聽人提起正事還面有難色，如今有蓮華替他們斟酒，這些人色迷迷嘿嘿笑的模樣可樂了。小朝見狀也跟著笑容滿面。
「若事情進展順利，我們再來喝一攤慶祝吧。」
話說到這，小朝朝他們行個禮，接著從座位上站起。我跟蓮華也追隨她的腳步。
頭也不回地走了一會兒，小朝突然握拳擺出小小的勝利姿勢。哦，這是結果滿理想的意思？沒想到光靠這樣就能輕鬆收買那幫人，然而奢侈品這類偏好物經過無數次反覆品嘗，最後會逐漸身陷其中無法自拔。在南國旅遊勝地這個高優質環境經歷的體驗，定於他們內心深深扎根。
在防衛都市的生活沒什麼刺激和娛樂可言，總有一天，那樣新形態奢侈品會蠶食他們的心，讓他們離不開它。這表示身為莊家的釣瓶朝顏將擴大權力。
搞不好小朝真的會當上首席喔……我半是尊敬地看著她，發現走在旁邊的蓮華一臉鬱鬱寡歡。她頻頻歪著頭，戰戰兢兢地開口。
「請問……那是酒吧……」
「是從水果榨出的汁。是果汁。」
「是果汁吧。」
「果汁……」
我跟小朝立刻出言反駁，蓮華則唔唔唔地低吟。
「唔──嗯唔──嗯，可是管理局好像對酒類的製造和販售嚴格限制……」
「對啊，酒類製造受到嚴格控管。」
小朝若無其事地說著，蓮華聽了燦爛一笑。
「就是說嘛！咦……這麼說剛才那個果然是私釀酒？」
「是自然發酵的。」
「自然發酵吧。來自木更津的天然食品。」
「自然發酵……木更津天然食品……」
小朝說這話充滿自信，我隨口應和，接著蓮華便像囈語般重複同樣的話，再用疑惑的目光一直盯著小朝看。對此，小朝咳幾聲清清喉嚨。
「有人拿水果給我，榨完剛好自然發酵，成分就變得跟酒精類似，並非我們動過什麼手腳。要怎麼品嘗那種水果交由消費者自行判斷，跟我們無關。OK──？」
「O、OK……」
小朝說得口沫橫飛，蓮華退縮了。她舉起雙手擺出投降姿勢，頭點啊點。小朝看了露出微笑。
「好了，這下困難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我們也來找點樂子吧。」
語畢，小朝在泳池畔輕快地跑了起來。蓮華也說了聲「等等我──」，趕緊追上去。
嗯嗯，好棒的景象……雖說我等一下還有工作要忙。
╳ ╳ ╳
燦爛的陽光照耀。
剛過中午，隨著氣溫上升，泳池畔更加朝氣蓬勃。賓客們也一下子玩水一下子泡溫泉，沉浸在短暫的夢裡。
但我們這些生產科的幕後工作人員無法加入他們，一直埋頭工作。
「喂千種，你這傢伙。第二十四桌的豪華水果盤已經好了，快點端過去。」
漆原學長嘶噠噠噠火力全開狂切水果，擺完盤發出怒吼，我們這些生產科成員則將豪華水果盤和飲料放上托盤，在泳池畔跑來跑去。
忙到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幾小時內一直埋頭苦幹。
直到夕陽西下，時間即將接近傍晚時分。看到太陽落在那個位置，我拿手邊的隨身終端確認時間。
「漆原學長……時間差不多了，該進入第二階段。」
當我對漆原學長說完，他就一把脫下半截式圍裙，脖子扭得喀喀作響。
「噢，時間已經到啦……我去準備一下。」
話一說完，漆原學長便換上寬鬆的嘻哈服飾，將特大號首飾喀啷一聲掛到脖子上，棒球帽朝側邊一轉將它戴緊，同時手上還抱著DJ轉盤。
「我來去舞池，轉轉唱盤，你去小朝那邊知會她YO！」
Check it out! 他擺出酷似弗萊明左手定則的手勢朝我說道，接著就瞄準活動展區颯爽走人。看來他要去活動展區做些DJ會做的事，水果DJ漆原誕生。這個人什麼都會呢……去展區那邊肯定會玩出跟切水果一樣的超強節奏感，令人萌生些許尊敬之意。
目送完幹勁十足YO！YO！的漆原學長，我也往小朝待的帳篷去。雖然稱之為帳篷卻很簡陋，只搭了用來遮擋太陽的三角形頂蓋，可以躲避毒辣的陽光，通風良好，這座帳篷感覺很不賴。我也想早點過去那邊納涼，休息一下……
之後，我走了一會兒。總算聽到熟悉的聲音。
「好甜！小朝、小朝，這個好好吃！」
在那吵鬧的人是蓮華吧……我循著聲音走向這邊數過去第三個帳篷。
結果那裡有好多豐沛的哈密瓜結實繫槩。
宛如迷宮的紋路密密麻麻，那裡有顆淡綠色的哈密瓜。膚色基底白皙剔透，水潤光滑──這又大又圓、看起來柔柔軟軟的哈密瓜共兩顆。一會兒後，我才發現那是蓮華通透的柔嫩美肌。
「啊，霞同學，辛苦你了！」
被人這麼一叫，我恢復神智。身穿泳裝抱著哈密瓜的蓮華就在眼前。襯著白淨的肌膚，胸口有小小的荷葉邊點綴，腰際由可愛的緞帶不著痕跡突顯女人味，她穿的是比基尼。我不禁呆呆地望著對方，發現我在看她的蓮華有所驚覺，趕緊拿抱在手裡的哈密瓜遮住胸口。那種哈密瓜哪能遮住妳的哈密瓜啊……
「……霞，你不用工作嗎？搞什麼，蹺班了？」
我正勤於替哈密瓜評鑑等級，一道聽來帶刺的聲音就從蓮華身邊傳出。看來一接待完就換裝，小朝跟蓮華一樣，都穿著泳裝。繫繩繞過頸部綁住，是淡藍色的，有如被朝露沾溼的花苞，含羞帶怯、亭亭玉立。光滑的肌膚滑潤有光澤不輸那顆額頭。小朝似乎被我看得很不自在，她扭動身軀，讓我偷看到她換翹別隻腳、腰朝旁邊一歪。因為我在當生產科業務所以對蔬菜水果有點挑剔，那顆白桃棒到連我都不禁為之讚嘆。
「別一直盯著看啦……笨蛋。」
小朝不悅地開口，雙手並用端著切好的西瓜吃起來，打算靠纖細的手腕遮住身子。
「沒有啦，抱歉在妳們休息的時候打擾。差不多要開派對了……」
「哦，時間已經到了啊。」
話說到這邊，突然一陣嘈雜聲響起。
我轉頭張望，看見長至肩膀的微翹金髮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讓我不自覺瞇起眼睛。
在燦爛的豔陽下，對方無所畏懼、宛如這泳池畔的女王，來人是夏目惠。
黑色運動型比基尼突顯她健康的身段、修長柔嫩的手腳，成為泳池畔人人注目的焦點。再加上她的腿很長，一旦走起來，大腿腿根處的曖昧界線儼然是禁區最後防線。
「夏目學姊！您怎麼來了！」
「來打聲招呼。難得人家特地邀我來。」
蓮華哇──地換上開心表情，夏目學姊朝她露出很有男子氣概的笑容，再對小朝搭話。
「嗨，朝顏。這裡真棒，我們那邊的人也很開心，說這樣的排場前所未見。」
「哼哼，對吧對吧。東京跟神奈川都沒這麼棒的地方！是千葉限定！只在千葉！對了，霞，去搬海灘椅給夏目坐。」
夏目學姊率直的稱讚似乎讓小朝龍心大悅，她挺起平胸自豪地回話，二話不說賜她一張海灘椅。小朝，妳未免太好收買了吧……不只她，蓮華也很好收買，開開心心替夏目學姊準備飲料，再畢恭畢敬地呈給她。
我放下為賓客準備的備用海灘椅，夏目學姊朝上頭一躺。伸出修長柔嫩的手腳，那動作十分煽情。一直盯著她看不好意思，正想移開目光，夏目學姊對我綻放一抹微笑。
「謝謝你，霞。可以再幫忙搬一張椅子嗎？」
「好……」
再一張？我微歪著頭，打算動手搬剩餘的海灘椅。沒想到明日葉就在前方。胸前裝飾大把荷葉邊，再配上腰際的荷葉邊，突顯她的肉體曲線。茶紅色髮絲襯著白皙肌膚煞是好看，讓少女身形更有魅力。
明日葉似乎覺得這種南國氛圍很新鮮，嘴裡發出讚嘆聲，扭頭東張西望。好久沒看她做出這麼契合年齡的反應，哥哥我覺得好開心。
「給妳。」
「啊、嗯……謝謝。」
我給她海灘椅，明日葉稍微道聲謝，接著就坐到椅子上。人一坐定，蓮華就對她們盛情款待，端出哈密瓜和西瓜。
「若明日葉不嫌棄的話，請用請用。」
撞見高調登場、豐沛無比的「果實」，明日葉語塞地「唔咕」一聲。
「謝謝……」
她小聲低喃，將切片西瓜放入口中，然後就趴在海灘椅上。她這個年紀特別討厭「哈密瓜」呢，嗯嗯。
有那麼一會兒，女孩子們都在海灘椅上納涼，度過一段沉靜的時光。
太陽就快下山，泳池畔吹起淡淡的涼風。
遠方傳來學生們嬉鬧的聲音，受風吹撫的椰子樹用葉子奏出沙沙聲，海潮聲來來去去、忽遠忽近，還有飛在空中的黑尾鷗發出啼叫，聲音聽起來都淡淡的。
然而這片寧靜突然混入一陣轟天巨響。咚滋咚滋的重低音深入體內、陣陣作響，逐漸變成令人耳熟的節奏，聽起來像是「咚沙──咚咚沙──」。
我朝聲音出處望去，開始轉暗的夜空有雷射光閃動，大家正隨著音樂扭腰擺臀。
『YO！Are you ready? 差不多該來對唱盤和額頭用針囉？今天要縫十針看我特攻兄弟們請‧多‧指‧教！Everybody dance now! Here we go!』
水果DJ的聲音從播音器傳出。繼謎樣的刷盤音後，吵鬧的樂曲開始播送。夏目學姊和明日葉愣了一下並看向遠方，就像在說「搞什麼？」哎呀，說真的我也很傻眼。漆原學長好嗨……
「看樣子已經開始了……蓮華，時間差不多了。」
小朝從剛才靠坐的海灘椅起身，朝蓮華發話。
「啊、嗯。夏目學姊，若您不嫌棄，請務必去一趟。好像有舉辦露天派對？現在開始喔！」
「哦？」
夏目學姊因蓮華的邀約起身，直接朝派對會場走去。蓮華也哼著歌另外準備飲料，將它放到托盤上，喜孜孜地追隨夏目學姊。緊接著，明日葉發出嘿咻一聲，跟著起身。
「我也去……」
「妳待在這。」
但明日葉的手被小朝握住，又被拉回海灘椅。
「咦？……欸，朝顏。」
「為什麼直呼我的名字……都跟妳說我是學姊了……」
「……那就禿額學姊。」
「禿、禿額……夠了！叫我朝顏就好！」
傻眼無言之餘，小朝放棄掙扎。在她看來，與其被人叫禿額，還不如縱容對方裝熟。哎呀對不起喔，都怪我家妹妹。
「為什麼我必須待在這啊？我很好奇。」
「趁夏目不在，我要跟妳談談……下一屆首席候補千種明日葉於這個時間點和生產科的釣瓶朝顔待在一起，必須讓這件事成真。」
小朝臉上已經沒有剛才那種半開玩笑不正經的神情，她用認真得可怕的眼神望著明日葉，嘴裡吐出這句話。
「啊？」
然而明日葉歪著頭，一臉莫名其妙。我也跟她一樣，一直歪頭。
「請問一下，小朝，這話什麼意思？」
經我一問，小朝便朝明日葉吶吶地開口。
「明日葉。我打算參加下一屆都市代表人選舉，有鑑於此，希望妳能幫我一把。照現在這樣發展下去，夏目肯定會當上首席，不過，若妳願意跟我聯手，就能瓜分戰鬥科的票倉。」
「咦、咦咦……突然跟我說這個實在是……」
明日葉難得困惑地搔弄頭髮。見明日葉一臉為難，小朝轉頭看我。
「霞，你可以幫忙說服明日葉嗎？」
「不，就算妳這麼說……抱歉喔小朝，那樣行不通。因為這孩子都不聽我的話。」
「沒錯沒錯。」
我的話讓明日葉嗯嗯地頷首。我們倆還互看彼此，同時歪過頭說「對吧──？」再「啊哈哈……」地露出無力笑容。
可是，唯獨小朝神色認真，手慢慢擱在下巴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真是這樣嗎……前陣子戰鬥時，比起夏目的命令，明日葉更傾向聽霞的意見做判斷。即便在戰鬥科……更正，就算整座都市就屬夏目說話最有分量，她也不當一回事……」
聽她這麼說，我才會意過來。啊啊，原來她是這麼看的……不，也不能怪她。小朝對階級關係和指揮系統很敏感。在打那場仗時，看在小朝眼裡，就像明日葉對我言聽計從吧。
「霞也在幫我，拜託妳，明日葉，希望身為未來首席候補的妳也能出力相助……為了讓這座都市、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
小朝緊緊握住明日葉的手，話語充滿熱情，眼裡蘊藏強烈的意志。原來如此，小朝之前說的戲碼原來是這個啊。戰鬥科下一屆最有力的人選、未來的首席候補，若她跟這次代表人選舉的候選人釣瓶朝顏密談一事外洩，將有望打亂夏目學姊的陣腳。即便明日葉此刻沒有應允，該消息也會啟人疑竇。當然，最理想的是明日葉現在就答應幫忙。
然而明日葉「嗯──」了一聲，面有難色地沉吟，就此逃離小朝的手掌心。
「嗯──抱歉，朝顔。我好像對首席之類的沒什麼興趣。」
「竟然說沒什麼興趣……」
小朝啞口無言，現場一陣沉默。只剩遠方傳來的重低音不斷空響。
就在這時，蓮華慌慌張張地跑過來。
「霞同學，飲料！飲料！你有東西可以借擦嗎！？果汁打翻了！」
「唉……蓮華，妳真的是……」
又把飲料翻得東倒西歪吧，眼看蓮華頭上不停有水滴滑落，小朝好傻眼、整個人放鬆下來。
只不過，微笑到一半的臉突然僵住。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夏目……」
聲音在顫抖，小朝叫出那個名字。這一叫，夏目學姊無力地扯出一抹微笑，肩膀靜靜地垂下。
「朝顔，抱歉……我都聽到了。」
「夏、夏目學姊！？您怎麼在這！？」
「沒什麼，因為蓮華突然間不見蹤影。還有，明日葉一直沒過來……」
蓮華驚慌失措地啊哇哇叫，夏目學姊則隨口應道。但她臉上的微笑斂去，銳利的目光射向小朝。
「……朝顏，剛才那些話是認真的？妳想當首席？」
夏目學姊總是用充滿英氣、很有大姊風範的爽朗目光看人，現在的眼神卻與之相去甚遠。跟上戰場時如出一轍，眼神充滿殺氣。敵意迎面而來，小朝的細肩微微顫抖。但她仍舊回瞪夏目學姊，發著抖開口叫囂。
「是、是認真的！我……要當首席！」
「愛說笑。大家都不會聽妳的。」
反之夏目學姊連叫都沒叫，她靜靜地輕喃，彷彿是種耳語。明明是這樣，夏目學姊的聲音聽起來卻更有分量。
「妳還不懂嗎？我們在作戰。這個世界一直處於戰亂之中，強者才能出頭。戰鬥科以外的人居於上位，任誰都無法接受。若妳當上首席，只會被人強行扳倒。妳有辦法制衡他們？」
「這、這種事……只要我們斷絕糧食供給……」
「要是餓了，他們可以威脅妳，對妳又踢又打。妳有能耐壓制他們？我們有喔，就算對方殺過來還是擋得住，所以才能保護大家。戰鬥科可不是浪得虛名。」
夏目學姊用低沉的嗓音厲聲數落小朝。連碰都沒碰，卻用那個聲音、那句話讓小朝動彈不得。
小朝只能懊惱地咬著脣瓣，有如這座都市的體現。
夏目學姊一出聲、戰鬥科一出聲，誰都無法違抗。即便悶不吭聲感到厭惡、很想逃跑，夏目學姊的話依然沒有間斷。
「這就是戰鬥科。大家都這麼想。有戰鬥科撐腰，是戰鬥科的門面，像這樣值得信賴的人，當上首席才能讓大家信服。可是，妳不一樣吧？如果是妳，誰都不願追隨。」
所謂的戰鬥科，光靠這三個字就有嚇阻作用。
戰鬥能力傲視群雄，伴隨不少豐功偉業。此外，至今歷代首席都來自戰鬥科，這是鐵錚錚的事實。已經在這座都市的居民心中深深扎根，不許任何人違抗夏目學姊他們。
在這座都市裡，那已經是常識了，無人對此存疑，質疑的人就只有釣瓶朝顔吧。
「假如妳有那個打算，我們只好動手……戰鬥科一旦被人小看就完了。若妳無論如何都要與我們為敵……就只能擊潰妳。」
最後，夏目學姊道出這句話，一雙眼瞪著小朝。那眼神彷彿在看可恨的敵人。
「唔」的一聲，一時間詞窮的小朝低下頭。夏目學姊對她不屑一顧，轉身就走。
「我們走，明日葉。」
臨行之際，夏目學姊簡短地喚了一聲，這時明日葉偷偷看我。
「沒關係，這邊都安頓好了。現在妳還是先走吧。」
「……嗯。」
明日葉輕聲附和，打算隨著夏目學姊離開這裡。海灘鞋在沙地上踩出沙沙聲，這讓如夢初醒的小朝抬起臉龐，接著用視線向我求救。
「啊……！霞、霞，你也幫忙勸勸明日葉……」
「小朝，抱歉我辦不到。我絕對不會扯這傢伙的後腿。」
對現在的小朝說那種話，我自認有點過分。但就這麼一件事上，我也有我的堅持。
一記踢沙的沙沙聲響起。
「其實呢，我不討厭朝顏，但妳這樣讓人很火大。」
走到一半停住的明日葉，側著身回望小朝。
「我這樣？」
「就是像在利用人的行為。老哥不是我的附屬品，請妳別小看他。」
「啊……」
說話語氣一如往常，眼神倦怠。但明日葉拖著海灘鞋離去，那腳步聲聽起來遠比平常不悅許多。
小朝低垂著臉，手朝額頭一搭，吐出又長又淡的嘆息。
「……抱歉，我完全沒考慮到你的心情。」
「哎呀沒關係，我也沒回應妳的期待對不起喔。就當我們半斤八兩一筆勾銷吧？」
「…………」
我盡量用輕鬆的語氣回話，小朝卻沒有抬臉。她只大大地吸了一口氣，顫抖著吐出略帶哭腔的聲音。這股嘆息彷彿在隱忍些什麼，讓她細小的肩膀為之顫動。
蓮華輕輕觸碰她的肩膀。
「對、對不起，小朝，都怪我那麼笨……」
「……沒關係。反正遲早會被戰鬥科盯上，如果能再多一點時間……就只是這樣而已。蓮華妳用不著放在心上。」
語畢，小朝回碰蓮華的手，慢慢抬起臉龐。雙眼溼潤，顫抖的嘴勉強動了動，硬是擠出一抹微笑。
「我先回去想今後的對策。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漆原，你們今天可以先休息了。明天這邊都收拾好再回去。」
留下這句話，小朝踩著不穩的步伐離開帳篷。
「霞……對不起。」
跟我擦身而過時，她輕聲說道。
6 世界什麼的怎樣都好
我們花了整整一天替發表會和活動善後，再搭漆原學長的車回到千葉，這時太陽已經西斜，東京灣在夕陽映照下染紅。
車內沒有任何對話聲，也沒放很high的音樂。發表會活動本身可說是辦得非常成功。不過，後續發展足以讓我們沉默。漆原學長事後聽蓮華轉述一切，似乎考慮到小朝的心情，一直默不作聲。
我跟蓮華都望著那一成不變的景象，處處是瓦礫堆。
最後，車子開到沿海道路的盡頭，熟悉的防衛都市千葉景色映入眼簾，漆原學長讓車子減速，把車子停在辦公室附近的小丘上。
「……那我去歸還車子。」
讓我們下車後，漆原學長又把車開走。我目送他離去，接著稍微走了一會兒。
海風吹得強烈，我按住一頭亂髮、停下腳步，咂著舌眺望那片海。
喵啊喵啊，遠方響起黑尾鷗的叫聲。
喵啊喵啊喵啊喵啊，彷彿依循某種規律，我凝神傾聽黑尾鷗接連不斷的叫聲。
就在這時，背後有腳步聲靠近。
「不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清楚呢……」
用不著回頭，我也知道是誰。在同一時間下車的就只有另一人。
「難以想像夏目學姊跟我們玩真的會變成什麼樣子。不過，小朝應該也做了些打算……」
當我話一接完，榴岡蓮華就朝雜草隨意踏上一腳，腿一蹬跳到瓦礫上。
「……如果夏目學姊跟小朝的理念一致就好了。」
踩在不安定的瓦礫堆上，蓮華轉了一圈，回頭看我。她那裙襬飛揚的模樣真美，我不識相地想著。平常老是耍笨把茶打翻，也許她的平衡感意外地好。
「小朝好厲害。頭腦好又可愛，會想好多好多，我還猜她也許真的會當上首席。」
蓮華自顧自地肯定，一頭熱地說著。看她那樣，我突然有不祥的預感。
「但夏目學姊也很厲害，人漂亮又強悍。再說她有足夠的覺悟吧？還是戰鬥科的驕傲之類的……正因為她有這些特質，大家才會追隨她。」
聽蓮華語帶仰慕地道出這段話，我不經意想起一件事。好像有人說過，女孩子不會平白無故誇獎他人。
「只是我什麼都辦不到……」
那話聲隱約夾雜自嘲的淡笑，我因此望著蓮華的臉瞧。接著，蓮華便露出像是在掩飾的笑容。
吹來的風撩起那頭長髮，飄逸的黑髮在落日映照下閃閃發亮。黑色的髮絲飄散，宛如惡魔之翼。
天空好紅、好紅。
夕陽美得令人發毛，散發詭異的美感。
那黑髮宛如暗夜展翅。
映著餘暉的雙頰染上一抹朱紅，黑髮是彷彿溶了夜闇的濡鴉墨羽之色。正面迎接陽光，背後卻負著夜。少女就站在兩者交界。
「戰鬥科說他們不要我……可是，其他地方又說我是戰鬥科的人，無法收留……讓我一事無成。」
異類中的異類，他們跟異類之外的同類不算同路人。用不著繞這種口令，不管是我還是榴岡蓮華，在這個鎮上顯然都是怪胎。
已經被人做記號，就算硬把它剝下，還是形同一種侮辱刻在身上。
「不過，正因為我是這樣的一個人，不屬於戰鬥科或生產科，什麼都不是。所以我認為，某些事只有我們這種多餘人物才辦得到。我們知道夏目學姊的行事風格，也知道小朝的做法，才有辦法完成它。」
語畢，蓮華綻放微笑。
的確，我跟她的境遇類似。可是，即便過程相似、走過相同的路，到最後還是不一樣。因為我跟榴岡蓮華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搔搔遺傳自父母的亂髮，目光從榴岡身上別開。
「也就是說……妳的意思是我們還頂著戰鬥科的光環，由我們來承襲小朝的做法就行了？」
待我說完，蓮華便吃驚地眨了兩三次眼睛，然後浮現一抹淡笑。
「你聽出來啦……霞同學果然厲害。」
「哪裡厲害了。聽過小朝的話，任誰都能猜到。」
這時蓮華走下瓦礫堆，到我面前站定。
「也對，連我都想得到。可是呢，霞同學。你不覺得這件事只有我們倆能辦到嗎？正如夏目學姊所說，我們還沒從戰鬥科除籍。所以我們能代替小朝完成她沒能辦到的事。到時候，大家就能抬頭挺胸活下去。」
我默默聽蓮華說話，保持專注。
接著，確定蓮華沒有其他話要說了，再朝她偷瞄一眼。都說完了嗎？
我無言地質問著。
在那之後，蓮華睜著溼潤的瞳眸，抬眼仰望我。
「跟我一起……改變世界吧。」
話一說完，蓮華的手朝我快速伸來。
那細長的手指、看似光滑的肌膚和纖細手腕停在眼底。該不該碰觸令人猶豫，導致伸手時機太遲。
──不過，我想這樣就夠了。
「抱歉，還是免了。」
繼這句話之後，我收回伸到一半的手。這下再也沒機會跟蓮華握手了吧，我有這種預感。
「老實說，對我而言誰當首席都無所謂。不管是夏目學姊或小朝，甚至是蓮華都好。我重視的不是這個。只要做好分內工作，還有，生活稱得上安穩就行了。所以說，就算了吧……」
我流暢地說著無關痛癢的話，隨口瞎扯一通後，話題就此畫下句點。
我不打算改變世界，也不想拯救它，更不想破壞它。
如果她願意換個說法，我肯定會答出不一樣的東西。
假如她敞開心胸對我道出心裡話，或是豁出去難堪地哭喊──
若她沒有順應、顧忌、討好這個世界或者任何人事物，願意道出心裡最真實的願望──
不管那是多麼醜陋、惹人厭又卑劣的願望，我都會聽吧。
可是，終究無法成真。
所以我最後補上這麼一句話。
「世界什麼的，怎樣都好。」
後記
大家好，我是渡航。
已經進入很有夏日氛圍的季節了。
一到夏天就會想起在當業務的時候，兩手提著沉重的貨物在關東一帶四處打轉。早上去橫濱鄰近地帶的店轉，中午去公司一趟順路回東京，同時去各主力店鋪走走，晚上回到千葉再順便去各處轉一圈，然後拖著虛脫的身體回家睡覺。至於埼玉就不常去了……有段時間我都在過這樣的生活。
即便是經常以客人身分光顧的店，換個立場接觸就變成妖魔巢穴。業務這種工作還真可怕……讓我有了深切到不能再深切的體悟。
不過，其實不光只有業務，大部分的工作或者人際關係不管換了多少時空背景，總是人前人後、一體兩面。表面上說得好聽，背地裡又是一套，換個職位換個立場，心態和應對方式都隨之轉變。雖然是常有的事，卻也因為這樣，每當從彼此的假面具間流露出一小句真心話、進而產生交流時，真是有說不出的喜悅，令人不自覺發笑。
這種時候才覺得整個世界豁然開朗，同時反省日常生活中交談的話語都淪為形式、無時無刻在懷疑對方是否話中有話的自己，所處的世界有多狹隘。
像這樣當社畜久了，真的十分疲憊。有時會覺得「我撐不下去啦！」，很想就這麼一走了之。
這種時候，我會搭與上班路線方向相反的電車，去靠海的城鎮──把那附近的業務都跑一跑再直接前往公司。所以我很少去不靠海的埼玉跑業務，我是江戶前社畜。
不管去哪、不管往哪逃，社畜就是社畜。在組織、頭銜和自我的天人交戰間擺盪，主客價值觀每天物換星移，於這樣的情境下不停工作。那麼，這些芸芸眾生又是如何看待世界呢？
就是這種感覺，為各位送上《世界什麼的怎樣都好─Qualidea Code─》上集。下集待續。
接下來，關於本作的標題，除了書名還接上了「Qualidea Code」這個像是副標的東西，其實它是系列作的其中一套。
話說《Qualidea Code》這個故事，其實是所謂的共享世界觀。該企劃有共同的世界觀及設定，讓幾個人照自己的意思編寫，除了我還有另外兩名作家隨興揮灑，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再來要談參加這個企劃的作家，有相樂總老師和橘公司老師，他們執筆的系列作也已經發行。
《為了拯救世界的那一天─Qualidea Code─》又稱神奈川篇（橘公司著）。
《那樣的世界毀掉算了─Qualidea Code─》是東京篇（相樂總著，尖端出版）。
還有一直繞著千葉轉的本作《世界什麼的怎樣都好─Qualidea Code─》（渡航著，尖端出版），出了三座都市的故事，每座都市都有屬於他們的角色在裡頭活躍。
另外還有它們的前傳《廢材與金幣的庫洛迪亞》（相樂總‧渡航著），雖然給人感覺「喂喂集數超多的啊」，但請各位放心。基本上每本都是獨立的故事，甚至讓人懷疑「這真的是共通世界觀嗎？」
這些故事都是在同一個世界發生的，但全都是獨立的故事，只讀其中一套也沒問題，至於是不是共通世界觀，就由各位親眼確認吧！
此外，這部《Qualidea Code》已經做成動畫了。
動畫《Qualidea Code》由神奈川、東京、千葉的角色齊聚一堂，譜出嶄新主線。
製作單位為A-1 Pictures。動畫版導演川村賢一先生曾擔任《SUPER SONICO THE ANIMATION》的導演及《BLACK LAGOON》助導等。劇本由相樂總、橘公司和渡航這三人合力撰寫。目前日本正在播映，還望各位賞光收看。
同場加映，動畫版《Qualidea Code》也在《Jump Square》上漫畫化了。
希望各位能一同觀賞。
我想其他地方也列出不少情報和新訊息，這個名喚《Qualidea Code》的共享世界擴張速度太快，無法靠這區區幾張紙網羅一切。我有辦法跟上《Qualidea Code》這個世界的速度嗎……
自信心不是很夠，因此各位讀者若能透過《Qualidea Code》的官方網站或Twitter等管道關注，將是我莫大的喜悅。
差不多這樣，接下來是謝辭。
saitom大人。又能跟新的大神一起工作備感光榮！封面、彩頁還有插圖都好可愛喔～看得我都在地上打滾了。感激之情大到有如狂風暴雨，希望未來還有合作機會，也請您多多指教。真是太感謝了！
還有責任編輯星野大人。不愧是嘎哈哈的GAHAHA文庫！【註】總是受你們關照真不好意思。我又嘎哈！了。萬分抱歉！嘎哈哈！每次都給你們添麻煩實在惶恐，下一集《果然我的青春戀愛喜劇搞錯了。》不會再嘎哈，這次是說真的，謝謝你們。今後也請多多指教。後續可說是游刃有餘啊，嘎哈哈！【註：本書由日本小學館旗下「GAGAGA文庫」出版，取其諧音。】
相樂總老師、橘公司老師、「Speakeasy」的各位成員。我總是在想「Speakeasy」究竟該如何定位，下次也請跟渡航我一起去地獄走一遭吧。謝謝你們。
《Qualidea Code》各相關同仁。舉凡動畫跟其他作品都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這企劃一開始只是我跟相樂、橘三人弄好玩的，能超乎我們預期大幅發展都有賴各位協助。今後也會繼續努力，還請多多指教。多謝各位。
最後是各位讀者。你們願意看到這邊真的萬分感激，能持續寫作篇幅較長的作品、創作新的作品，都多虧有各位支持。非常感謝你們。我要將各位的支持化為力量，繼續寫下去。若能有各位相伴，將是莫大的福分。
即將迎來離別時刻，這次請容我在這裡放下筆桿。
下次就在《世界什麼的怎樣都好─Qualidea Code─》下集或《果然我的青春戀愛喜劇搞錯了。》最新集數與各位相見吧。
六月某日筆 遙想未來的千葉，喝著Max coffee。
渡 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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