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DM翻译组】《在世界终焉的花园》[入间人间][完 2018/12/05][日翻/简]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8-12-5 21:11 编辑


在世界终焉的花园





书腰

这,是超越时代的怪人少女们的故事。

少女的右臂上,她们在遥远的过去许下的约定,如今——


简介

遥远的未来,遥远的行星,迎来黄昏的世界。为了再利用遗迹的发掘物,我在工厂工作。很久前被制造出来的我,带着比人类还像人类的外表,却缺少机械的要素。
一天,发掘队带来一个棺材似的箱子,里面装着一名少女。银丝般的头发,光润的皮肤,闭眼入睡的身影,一眼看去很难断定是机械人偶。每当视线随她的模样看去,身体里便会掀起一阵发热和程序错误。在她无可挑剔的身影前,“好美”这句话脱口而出。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因为程序错误而无法行动。
从两个怪人相遇讲起的,远方的故事。就让我们在当下说说,这段在遥远过去许下的约定将去向何方——。




  作者:入间人间
  插画:くろのくろ

  翻译:真霄蜗牛
  校对:断章的罪歌
  图源:k(LK&TSDM id:241823)
  修图:k(LK&TSDM id:24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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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彩图





“这儿,是我的,椅子……。你……”

“………………”




“况且,小条为什么要在拉面店写小说?”
“在家庭餐厅写的话就是作家了?”
“绝对是那样没错。”
“这样啊——那我就是会成为第一个在拉面店里写的小说家的出色人才了。”

“小条你为什么想成小说家?”
“我并不是想做小说家啊。”
“哦,这——样啊。”
“种下向日葵的种子就会长出向日葵。”
“嗯?”
“龙虱的孩子会长成龙虱……所以,我也会成为小说家。”
“嗯——?”
“是不是有点难了?”
“‘有点’吗……这就是所谓的比喻表达?”
“下次问我,我就选小侑能听懂的话来讲。”
“小条怎么就成小说家了?”
“哈哈哈瞧你这个性急劲儿。”




“你好。”
“你好啊——”
“呃……啊,隔壁的……”
“没错我是花店老板。现在也算是在开花店,不过是兼职就是了。啊啊,我本职是学者。”
“哦……”
“我一直躲在屋子里,偶尔外出移动就感觉真是炫目。世界变成海面一样的绿色,我都不知道该看哪儿了呀。”
“哦……”

“这个,是你捡到的吧。斯帕希泊啦。”
“啊?”
“啊,搞错了。‘棒极了’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捡来个不得了的东西啊。”
“这话,我昨天听过了。”
“这个,搞不好是神之手呢。”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8-11-18 08:55 编辑


开始与结束的早晨






青年在牧场工作。虽然这并非他本意,但又没有其他去处,会变成这样,就仿佛流动的砂子遇到沟壑便定居下来般随遇而安。青年没什么大志,只要习惯了照顾动物,除了臭味以外他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不过,唯独必须早起这点,无论过了多久都很痛苦。
在青年脑子里,只有活过今天,明日愁来明日愁。
无论青年怎么思考,或是想做什么,都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任何改变。
就算他现在消失,也不会有谁受到损失。至少青年本人是这么想的。
而这样的青年目击到那道光,是他在晨光微熹中开始打扫小屋时发生的事情。
在闪闪发光的云海另一头,他看到了有别于星星闪烁的东西。睡眼惺忪地干活的青年擦了擦眼睛,抬起头。他发现,起初漫不经心地望着的那点光亮越来越大。如此一来,连小屋里动物的叫声他也顾不上了。
伴随着巨响,光越来越近,简直连云都为它让路。
在青年看来,发光物体所在的距离已经不容他置身事外。
或许是对噪声有了反应,动物们也开始大吵大叫。
青年听着此起彼伏的吵闹声东跑西窜,然后把打扫的工具留在原地离开了小屋,前往光落下的地方。他有点畏缩,步伐也难说算不算是在跑。正如青年的目测和巨大的声响所示,那东西正要降落在牧场里。青年目击到来自光中的东西的另一面。
就连落下来的是什么,青年都无法理解。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抬头仰望。
那是自青年与世界的知识鞭长莫及的外界而来的,未知的物体。
青年开始惶惑不安,环视四周。明明声音这么响,却不见牧场主或是一起干活的人们冲出来。唯有风拂过绿色的地表,轻快地疾驰而去。
小屋的动物也只是一个劲地叫,想都没想过要来帮帮青年。
见鬼,每天白伺候你们了。
青年一边在心里埋怨动物们,一边面向未知的物体。
真是巨大。它比镇上任何建筑都高,神气地打下长长的影子。明明自己的身体芝麻大一点却跳不了多高,如此庞大的东西竟然会飞在空中,这让青年感到惊愕。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了解的世界。
然后,门开了。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8-11-18 08:58 编辑


马醉木






明明和我一样是人偶,但一摸它的手,出色的质量就让我感到年代的差距。
按我自己的划分,现在拿着的这只手属于第四世代。在人手的基础上,去掉了多余的东西。手指能轻松地反向弯到手背,动作灵活,数量也得到扩充又可以拆卸,能根据用途进行运作。而我手上的手指只有五根,弯得过头就会折断又无法更换。相比之下,世代的差距好大。
“…………………………………”
这么一想,我又开始考虑“多余”是怎么回事。
修理完损坏的机械人偶的手,我也减少自身运转的部位。换成是人类,就相当于放松肩膀稍事休息吧。运转所需的能量也不是无限的,节约很重要。
我关掉大半功能,把自己埋进从墙壁缝隙间脱落般洒下的光里,便听到工厂入口传来了声响。身体像穿上线一样复原。来者是负责买卖交涉的男人。
他一个人吗,我看到沐浴外面的光线的人影数量心里想到。男人正值中年,却已经长出了显眼的白胡子。他把放在那边的行李箱当椅子坐下,疲劳地吐出一口气。
从那垂下肩膀的样子来看,我便推测到他心里颇为安心。
“客人刚才回去了。说是这次没有想买的东西。”
“我想也是。”
除了机械人偶以外,那位客人对其他发掘物一丁点儿都不感兴趣。我已经几次看到那副瞥一眼商品目录就扔到一边的样子,想播放那段记忆真是轻而易举。
有时那位客人会在回去前到这边来看看,这次没来太好了。那人应付起来很麻烦。
今天的客人是住在旧街区的人类。住在旧街区的人类拥有很长的历史,可以说是遗产的集合体。历史能带来财力与权力。对于过去满是空白的现代人类而言,继承了什么东西,意味着会产生巨大的利益。
而住在那个街区一角的大小姐是我们的老主顾,也是调查遗迹的出资者之一,自然不能冷淡对待。承蒙恩惠而过活的人会变得卑屈又谦恭。虽然不至于谄媚,但讨好还是必要的。
“还有就是命令我们在图书馆一带继续挖。”
“和以往一样呀。”
如果挖得太深,早晚有一天图书馆会被埋藏到地下吧。发掘的主题可是恢复掩埋在历史中的技术,要是反过来埋住也算本末倒置。我倒是怎么都无所谓。
“挖得比那更深的话,搞不好这边会被埋住啊……”
我无视男人的嘟囔离开椅子。给在工厂角落里待机的第四世代机械人偶连上刚修理好的右臂,剩下的就只要确认启动后功能是否正常。
连好胳膊后,我拂去落在机械人偶脸上的灰尘。
这个机械人偶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脸上光溜溜的。
不是缺了这些部分,而是一开始就没准备。这是第四世代的特征之一。
“说到那个人偶啊,客人也问了脸能不能加工。”
“加工?”
“她说是,要是能准备出像你一样有模有样的脸,那这样的人偶也会买。”
男人朝机械人偶比了比下巴。
所说的有模有样,只要像我一样脸上粘着眼睛鼻子嘴和耳朵就行了吗。
“有模有样指的是?”
我问了一下。
“就是弄成美人吧,像你一样。”
我望着机械人偶缺乏凹凸的脸回答:
“没戏。”
没有那种技术,也没有那种设备。我能做的估计也就是从上到下画上眼睛鼻子和嘴吧。
但就算只是画这些,我也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拿出让客人满意的画作。
“也是啊。算了,光是能修好那么几个就已经足够了嘛。”
男人如此说服自己。人类很擅长放弃。
这样,也就能对现实逆来顺受。
“挖洞,寻找人偶……这人的癖好可够好的。”
男人哼了一声嘀咕道。正如那个大小姐在别的人类身上找不到价值一样,男人也同样打心底厌恶旧街区上不务正业的人。这点程度的事,就连我这个机械人偶也明白。
在我身上,有眼瞳。有头发。有双手。有指甲。有腿。有膝盖。有胸。有嘴。有牙齿。没有能伸长或是能替换的部分,被做成了一次成型的东西。
这样的我,身上缺少蛋白质。
能让眼前这个和我同样与有机体无缘的机械人偶活动起来。
没有脸的人偶自然也没有能和我对视的眼睛,兀自低着头,毫无征兆就跳了起来。从那为了抢先周围而行动的外表和设计,便能察觉制造它的目的。是制造时的时代背景,迫使它必须要在不被对手察觉的前提下行动。
跳起来再次坐下的机械人偶再也没有活动的意思。
唯独修理过的右手轻快地转动手指。


至今为止,众多机械人偶得到开发,然后现在被埋在土里。
从发掘的地层和倾向来看,我觉得可以区分出世代。目前得到确认的人偶到第四世代为止,而现在我所站的地平面的任何地方,恐怕都不会迎来第五代的问世。
就算有,也是几百年后的事。和现在相比,已经算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吧。
人类划船驶入名为“发展”的大海,触礁搁浅,然后漂流到宇宙的孤岛上。同过去来临的苦难一样,没有任何来自外部的救援,人类只能继续这样活下去。
知识就此断绝,留下的只剩对于机械的便利性的理解,以及文明的残片。
有人挖到那些残片,有人将其利用,也有人为此工作。
而我,就是工作的那种。
早晨,我走在街上。被我当作住处的工厂离街区稍有些距离。这里不停有发掘品搬进来,街上的人大概是嫌恶被弄得灰头土面,所以才会离得这么远。我们的城镇组成新月似的形状,中央的巨大痕迹似乎来自什么东西落下时的冲击,而城镇就像是沿着那痕迹似地建成包拢之势。关于这里发生了什么,留下的也只剩几句暧昧的传闻,不存在客观的记录。至少我被制造出来的时代还不存在这样的地形,也没有新闻报道大规模质量降落的事故。关于这部分的记录和知识我是有的,所以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吧。我推测是卫星之类的东西掉了下来。
我被制造出来后,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停止了运转,所以对这颗星球的历史并非清楚到巨细无遗。
在稍远一点的大街上,随着人影消失,我远远地朝那片中心地带望去。墙壁上涂饰剥落的地方沾上风雨带来的土,色彩变得像是马赛克,围着一个中心,高高耸立着。墙壁顶端的破损很显眼,状似撕破的窗帘,让人感受到漫长的岁月。在那眼看就要崩塌的墙壁对面,有一块空地。被镇上的人类命名为花园的地方在那里延展开来。
在这大敞四开的镇上,那是个少有的与灰尘和污垢无缘的地方。
“哟。”
工作同事的那个男人从对面的仓库出来,看到我便打了个招呼。他身上穿得不多,脸上有睡觉压出的痕迹,抱着似地把一捆什么东西搬了过来。
“这个是?”
“昨天挖出来的影像软件。把全是土的包装盒擦干净就花了一晚上。哎,也没有能播放的机器,顶多只是个摆设罢了。”
男人说着身体哆嗦了一下。是不是气温低啊,我望着远处淡色的云。
他所说的摆设也会成为商品。总归有那么几个好事者,以为东西只要是从土里挖出来,就都是宝贝。
“咋了,你会到这儿来还真稀奇。有什么事吗?”
“并没有。就是所谓的散步。”
“散步呀。”
男人抚摸着胡子眯起眼睛。
“你啊,果然是个古怪的机器。”
“程序就是这样设置的吧。思考上不会去排除无用的行动。”
这点完全是无用之处,但设计上就是这样,我也无可奈何。
人类,似乎是内含无用之处的生物。
我诞生于机械人偶开发中的第二世代。在那个时代,拘泥于对模仿人类的追求。他们修整人偶的外表,再现皮肤的质感,为关节赋予柔韧性。在指尖做出不会伸长的指甲,嘴里整齐地排好派不上用处的牙齿。
合成声也有意加进了自然的抑扬顿挫,听起来像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
最厉害的一点,大概是我被赋予了无限近似于人心的判断标准。
记忆中,开发者曾昂首挺胸地表示在这方面的自信。那是久远的时代的事情了。到如今,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已经全都不在,只留下在地下渐渐损坏的机械人偶,他们和那个世界都成了记录的一部分。而我现在则依靠那些记录过活。
连机械都要求像人,我便是集人类的自我陶醉于一身的产物。
而相对地,该说是代价,还是说正符合设计理念呢,我不够像个机械。
正确的动作,超越人类的承载力,不眠不休的劳动力。
我一样都没有配备。
这似乎是因为,若是给予我超出人类界限的功能,就会偏离“人”的性质这一理念。
这不该称为本末倒置吗?
大概那是那个时代还能够如此从容吧。
“你说散步啊,会感动吗?比如朝阳好美,或是风吹着真舒服之类的。”
听到男人不怎么关心地询问,我抬头朝天上望去。
淡淡的光从头上落下。那光的形状,尽管时间流逝却依然如故。
“我难以回答。因为那种事我无所谓。”
重要的,只不过是散步这一行动本身而已。
况且,美是怎么回事?光的强弱深浅会产生怎样的价值呢?
不就是视觉上的差别吗?
我做判断的依据,就只有物体做工的好坏。
而像这样了解到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我便会想,你口中的自信作就只有这点水平吗。
“你啊,就没有不无所谓的事吗?”
被男人不经意地问到的这句话,触及我眼下的疑问。
“我难以回答。”
就是没有。
在我心里,这种无所谓的事非常多。不,几乎所有的事都能归结于此。
“哎,我是无所谓了……我想去工厂,可以擅自进去吗?”
“那,我也回去。”
散步结束了。多走也没有意义,于是我决定掉头回去。
看到我立刻转身迈步,男人说道:
“要是你想要像个人类,就算装的也该感动地仰望黎明呀。”
这是忠告吗?如果是,就完全没有意义。
“别搞错了。我只不过装装样子而已。”
要是我能找到机械贴近人类的意义,会不会更积极一些呢?
可只要看看人类的现状,就不可能想变成那样子。
“嗬……”
“怎么?”
“没事……就觉得你完成度真高。”
他这么嘀咕着,不知道为什么笑了。
回到工厂,男人放下发掘物后便前往正在修理的机械人偶面前。就是昨天修了右臂后接上的那个。由于没能成功启动,我昨晚又试着修理了一下,却没看到恢复的希望。虽然好不容易修理了,但动不了的机械就单纯是部件,没有其他用途。
“不行啊。”
我站在男人身后说道。
“是嘛。那就只收下能用在别处的东西吧。”
“明白。”
我在工厂里转了一圈,准备解体用的工具。在那期间,男人把搬来的影像软件摆在货架上。估计之后会记在商品目录上。
接过我准备好的工具,男人和我围住没修好的机械人偶。
“特意从地底下跑出来,辛苦你了啊。”
男人随口同情了它一句,把头部摘下来。
我一边和他合力进行解体作业,一边不停思考。
保有第四世代后的特征的机械人偶不曾被人发掘,可以推测,人类的发展在那个时代暂时停滞,至少过程并不顺利。目前的生活和知识的传承就证实了这一点。
关于机械的积累从现代人类中脱落。他们知道机械用起来很方便,却缺乏制造的知识与技术。
这种事也并不稀奇。第二世代的人类的生活中蒙受卓越文明的恩惠。任何人都具备关于机械用途的知识。但关于功能的原理、修理和改善的技术与理解,会在脑中钻研的人绝不算多。
好像是这样。
我没有实际体验过,所以这只是来自于记录的臆测。
这点姑且不论。
所以,像我一样在机械技术方面有所造诣的人就会得到重视。准确来说,是记录部分没有损坏的机械人偶。单论被发掘出来的机械人偶,倒是有一定数量,但其中能不能启动都是个问题的占了半数。不论内外都有缺损,是人偶身上避免不了的特性,而我就在进行修理与补充代替品的立场上安顿下来。但我对第三世代以后的机械人偶不具备明确的知识,所以也不是万事都能应对。有不少东西没能修好。
当不成商品的东西就会像这样被挑走有用的部件,然后拿到镇外废弃掉。这方面不存在对先人文明的敬意。
或许正因为如此,这样的行为被一部分人称为盗墓。不记得是谁曾愤慨说那既是轻蔑,也是欠考虑的人的中伤。想到这里,我又开始思考欠考虑是怎么回事。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那并非运算一类整理思路的处理,而是像尝试舀起浮上水面的异物般,想要让不确定的东西成形。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曾顺利做到这件事,我的疑问从未得到解答。
没有拘泥之处,意味着没有思考的基准。
正在干活的男人像是要把眼睛和鼻子之类的挤瘪似地皱着脸。一般来说,这是该理解为不愉快的表情。
怎么了?看到我用视觉的动作询问,男人朝我的头部瞥了一眼。
“没事,有花的味道。”
“啊啊……”
是说我头上那个花饰吗。用白色花朵填满的那个东西以鲜花为素材,而且不会枯萎。这镇上的人类讨厌那个味道,几乎没有例外。原因并不明确。而我明明很清楚在市井活动时这个花饰极其不受欢迎,却时常把它戴在头上。因为感觉这是谁送给我的。作为擅长在不明确的记录中准确地保存这种事情的机械来说,实在是不中用,但我也只能这么说。
“你忍一下。”
“好吧?”
男人似乎也在干活的过程中渐渐习惯了,这气味还不至于让他停下手。
“这边结束了就要去图书馆挖洞了。”
“是啊。”
进行发掘工作时我不会同行。要是扬起来的土钻进关节部分,保养起来就麻烦了。我一开始就把机械的操作方法教给了他们,之后便躲得远远的。
“书也时不时卖得出去,不过那种东西就算买了又有什么用啊?”
男人对副产物的没有价值长吁短叹。要是过去的文明人类听了,恐怕会相当丧气。
“那是因为现在尽是些看不懂书的人。”
对对,男人点头同意,好像在说他也是其中之一。
“你能看懂是吧?”
“没错。如果是用我被制造的时代的语言写下的书籍就能。”
就算时代变迁,人们所用的文字也没有太大变化。安定下来后,有些文化得以传承至今,但现代人类没有将其继承。然而,他们对世界又有一定程度的理解,这种情况实在是扭曲。到底,曾发生过什么呢?
过了几个小时,机械人偶被粗略解体,看起来能继续用和不能用的部件也被分类。机械人偶像是遭遇拦路打劫一样袒露素体,再次陷入沉眠。
如果当时状态不好,我也会变成这样。
我似乎是以保存为前提被暂时停止运转,更幸运的是,保管的地方平安无事。除自己外,我至今没遇到过完好无损的机械人偶。不仅如此,我还有处理机械人偶的知识。我现在能像这样活着,完全依靠这两点的支撑。
“之后我拿去扔了,先帮我放到外面去。”
“知道了。”
可能是解体作业干累了,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气。和其他人类相比,参与发掘的人在操作机械方面更熟练,但他们并没有理解其本质。我决不会把这件事教给别人吧。
当然,从头教起我也做得到,但如果教会了别人,我就会失去价值。一旦失去价值,我就不再特别。
那样一来,我便会被淹没在杂七杂八的机械人偶中,登记到商品目录上,再被好事的人收购吧。喜欢人偶的大小姐之类的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并买下,在宅邸里尽情摆弄,肆意破坏。接受自我的丧失这一念头,大概和人类的思考相距甚远吧。
明明没什么固执的事,我却做出判断,为避免丧失自我而行动。
然后,仅此而已。
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没有开始,唯独对结束低下头不去直视。
行动就只是行动而已。想到自己变得和刚才被解体的机械人偶一样,会让我产生拒绝反应,所以这一行动是为了自卫,这点我理解,但其原因并不明确。按程序上的记录,这种时候就当这么做——这个理由该说是不充分吗……我无法把它转化为语言。
我对自身不完备的处理能力感到失望。应对问题的能力太低了。
这就是旧型号的极限。
我回到椅子上,再次依次关闭各种功能。
“噢……要睡了吗?”
虽然听到男人的声音,但发声部分已经被我关闭。
就像一根一根地把线切断一样。
为了尽可能让身体维持得更久些。
尽管我明白,活过长久岁月,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找不到。
“………………………………………”
听说人活着的目的并不只是长生。
可我想不到其他的生存方式。
……至少,我觉得自己是这样。
直到那一天,那个东西被搬进来为止。


下雪了,让我意识到季节的变化。对人来说难熬的时间开始到来。
平时为了节约,我都会关掉用来感知温差的表面传感器。这东西覆盖全身,只有开或关两个选择,消耗可没法小看。只要住在镇上,也不会有什么活动会在足以妨碍活动的低温下进行。如果能靠视觉把握危险,这东西就完全没用处。
启动后,我暂时观察了一会儿在工厂外飞舞的雪。雪让人受不了。一旦堆积起来,就不得不变更各方面的计划才行,工作也会增加。最糟的情况,建筑会倒塌。没一件好事。
尽管我希望能早点停下,却又拿它没办法,只好盯着雪看。
雪,颜色和花饰相似。我一边意识到这件事,一边想到眼前以外的地方也在落下的雪。发掘现场,西南的神秘地带,还有城镇中央。最后,视觉鲜明地被纯白色铺满。
记录中的影像和映在视觉中的现状重叠。这明显是程序错误。就算身体和手脚完好无损,内部的调整也未必万全。而且没有能调整的技术人员,今后我的状态绝不会好转,只会一味恶化。这种情况,就像是人类所说的身患不治之症。
我朝工厂的角落看去。出了毛病便被打发回来的机械人偶们沉默地等待修理。在前去发掘的那伙人回来之前,我要着手的就是这件事了。已经是卖出去的东西,就算修理也不会带来直接的利益,但做买卖的人不能在这方面疏忽大意。应该不能。
我站起身,前往它们身旁。并排摆着的机械人偶全部是第四世代。
和小型化的第三世代相比,损伤与故障更严重。它们出生于存在某种敌人的时代,完成使命后,本以为能归于尘土却再次被启动。而且,恐怕是被差遣去干原本赋予它们的使命以外的用途上。“盗墓”这一表现也戳中了部分事实。
观察折断的脚腕的同时,我再次思考。
我的使命,是什么呢?制造我的人对我有什么期盼?
比如像人类一样行动?
那种事让人类来做不就好了?
为什么开发者没有赋予我目的呢?会不会是开发时没怎么考虑这件事?
这可真够不负责任。
我一边不时确认雪的情况一边干活。幸好,过了中午就不再下了。到工厂外看了看,发现地面稍稍留有一点雪,只要等待自然溶化就好,真是不错。我抬头朝天空望去,能看到笨重的积雪云仍然健在,但城镇远处已经开始看得见蓝天。没有天气预报,所以这么说并不正确,但若是模仿人类进行毫无根据的预测,那接下来会渐渐放晴吧。
“仰望天空……”
我重新播放以前男人说过的事情。天空,就是天空。再怎么观察脑中也只会冒出气象的预测。天上有云,早晚会放晴。我罗列事实,那么,接下来又是什么。
“所谓的感动,在哪儿呢?”
我没有问得那么深。男人和我说话时把我误解为人,但那种东西不在我的考虑之列。
不说得清清楚楚,机械就不会明白。


发掘队归来,是在他们前往现场后过了二十三天后的事。在那之间,我修理过七个机械人偶送了回去。机械人偶大体上恢复了功能离开工厂。
人偶功能不全大半由部件老化引起。这个时候,被解体的其他机械人偶的零件就有了作用。我把能用的东西,还有不怎么能用的东西拼凑在一起,让人偶变得差不多还能用。
去掉了交流功能的机械人偶谢也不谢一句就从这里离开。
或许哪怕听到一句道谢,我就也能找到自己活着的目的。
尽管前一天下过大雨,不过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毫不拖泥带水。
挖到宝贝了——夕阳渐渐变浓的时候,男人们兴奋的声音传了过来。听到声音,我运转四肢站起身。车辆并排停在外面,发掘品一件接一件被摆开。
也不弄掉灰土就拿过来,真让我没法欢迎,但又挡不住那股劲头,而且我对他们所说的宝贝也有兴趣。说不定,那是让我们发掘图书馆遗迹的目的。话虽如此,按让我们发掘的人类的性格来看,挖出的东西大多亏本的可能性更大。
平时常来的那个男人冲过来,他身上同样沾满土。
“喂,吃惊吧你!”
“哇——哇——”
收到命令,我用尽全力吃惊地朝后仰,却被无视了。
“今天我把你的同伴带来啦!”
作为我本人来说也放弃了对没意义的行动的思考。
“同伴?”
在我意识里没有形成概念的东西。
同伴。
同样的东西。
我的?
“先把那东西拿进去,绝对能买个好价钱。”
男人朝外面的人发出指示,把那个东西搬了进来。三个人抱着似地搬来的东西,起初是被装在一个做工粗糙的棺材似的箱子里。不知道是一开始就待在那里,还是为了搬运而随便找的容器。不过考虑内容物,就算是用棺材可能也没用错。
“………………………………………”
男人们把箱子放在地上。那个东西,横放在,我的面前。
“这家伙是和你同一时期的机器对吧?看,总觉得给人那种感觉嘛。”
男人嘴上说着什么。而我明明在听着,却没想出怎么应对。
而是所有功能都时常了似的,凝视着那个东西。
睡在箱子里的是少女。
闭着眼睛的,少女。
“………………………………………啊。”
第一眼看到的瞬间,我就有什么地方出了故障。
有种给我如此反应的,特大的,违和感。
柔软银丝般的头发,难以想象是人工制造的光润皮肤。白衣破损得厉害,像一块破布一样裹在身上。目光随着连指尖都精细地制作的造诣移动,身体里便接连不断地掀起发热和程序错误。我像是感染了病毒一样,逐渐遭到破坏。
无可挑剔这个词,大概就该用在这样的时候。
唯独有欠缺的,就是右臂。肘部以下都消失了。如果那个断面不是机械,我就不可能判断出这名少女是机械人偶吧。
这,我心想。
我倒吸一口气——明明身体没有这种功能,却出现了与这一表现相称的停顿。
这——显而易见。
“好美。”
我把什么详尽的调查忘在一边,这样的话脱口而出。
“啊啊?”
搬东西过来的男人诧异地眯起左眼。这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发言。
刚才,我说了啥?
哇——地一下。哇——地一下?哇——地一下,还有困惑,这,怎么回事啊。
心里翻腾起待不下去的感觉。
“哎,外表就不得了。娘胎里生不出这种美人……”
男人的声音我连一半都没有接收。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迈开了脚步。
“喂——?”
我无视想叫住我的声音,走到工厂外。遇到地上积的水洼也没有余力避开,而是踩着水径直朝前走去。吧唧吧唧,咔哧咔哧,脚步声好响。景色的推移好快。
我加速了。逃也似地加速。
头发在后面被拽住一样的阻力,久久不散。
“美,是什么?”
困惑毫不犹豫地在心中疾驰。
这似乎是生来第一次遇到程序错误,我想不出任何应对方法。
回过神来,我已经藏在建筑的阴影里一样,低着头动弹不得。各种缓解功能没有正常工作,负荷不断累加,关节和视觉功能都开始发烫,动作渐渐变得笨重、粗涩。
那一天,我的功能没有恢复原样。


“没事啦,程序错误已经消除了。”
到第二天为止,我关掉了大半的功能,清晨总算有了恢复的迹象,我才回到工厂。
“没事了。”
我又强调了一次,不过工厂里一个人也没有。……不对,有个人影。
在平常我坐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坐着那个机械人偶。
“这儿,是我的,椅子……”
我断断续续地,指出这点。机械人偶闭着眼睛,看来仍然没有启动。那么是谁让她坐在这儿的呢?肯定是那群男人,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伸开残存的左臂还有双腿,沉默着。我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机械人偶的脸有接近一半被头发盖着,仿佛生出银色的瀑布。那睡着的面容,真的很自然。把脸表面精巧的做工也考虑在内,她第二世代的出身几乎已经确信无疑。
“你……”
我出声搭话。还是对着根本没有启动的机械人偶,这太扯了。
不仅如此,我还想不到接下去的内容。虽说无法对白费力气坐视不管,但这样包含意义在内都太过不明确。我是有什么必须说的话吗?明明不知道这点但行动已经成了板上钉钉,太荒唐了。我就是我。明明不可能有另外的指挥系统与我共存,可现在简直就像别人在控制身体行动一样。我闭上嘴,后退一步,转过身去。
充满警告意味的程序错误不断发生。
为了不让那个机械人偶进入视线,我一个劲盯着工厂入口,一动不动。
中午的时候,平时常来的男人到了。他的举止好像受到了限制,走路时微微拖着右腿,看来是身体受发掘作业的影响而疼痛。
“哟,回来了?”
“程序错误消除了。”
“啊——这么回事……话说以前你出过程序错误吗?”男人说着歪过头。“也是,你不知怎么就突然没影儿了,的确挺怪的。”
“不完备的地方多少还是有的。”
我对男人的意见贯彻应付的态度。然后,重新俯视机械人偶。
这回就算不停看着,也没有发生程序错误。看来我总算恢复了正常。
她的外表下了功夫,一眼就能判断出不是第四世代。该说是……美吗。面容很端整。脸颊上还留着泥土,让我不由得去擦拭。头发随着她身体的活动而摇晃。
在她头发的深处,我发现了异物。拨开头发,便看到额头稍稍偏上的位置突出两块黑色的东西,像角一样。左侧的突起更粗,而右侧又小又靠不住。我戳了一下,硬得像块石头。原始的色泽显得异常。
“这家伙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吧?”
男人声音兴奋,好像在对报酬浮想联翩。
“谁知道呢……”
我没有轻易赞同。造诣上确实值得赞赏,但提到买卖就会有个问题。她没有右边的小臂。从买家的性格来看,能不能容忍这点很值得怀疑。
我拿起她的右臂。从压碎一样损坏的肘部打探内部构造。
断面被压扁,拧得厉害,不知是因为被埋住了,还是因为更久以前的事故。
“……哦?”
从右臂的损伤部位向内部稍稍观察,我就发现了齟齬。
这是怎么回事?
外表上的确展现出第二世代的特征,可内部使用的部件是第四世代的东西。说不定是长年累月地运转,在第四世代得到了翻修。那样一来,她或许会有关于第四世代还有人类发展停滞的情报。
其他的第四世代机械人偶无法进行沟通。在他们的记录中或许存在情报,可就算有,关于重新播放的方法我只能举手认输。我的知识没有完备到连内部构造都能掌握。
她会不会是能够讲述人类变迁的,宝贵的幸存者呢?
不过,对我身后的男人来说,那种东西大概没有任何价值。
“右胳膊之类的随便接一个不就行了吗。”
“你说得轻松。”
第四世代的右臂在表面的加工上乏善可陈,而且最主要的是关节的位置并不固定。就算接在这个机械人偶身上,也只会让人觉得不协调吧。……所以,该怎么说呢。
我刚要把这种想法判断为无利可图,可不知为什么,新的杂音再次出现。
这个机械人偶,是不是在发送什么让我失常的信号啊?
一旦试图接触与洞察,思考模式就完全不安定。
“这个机械人偶是从图书馆下面挖出来的吧。”
就像我一样。
“啊啊。深度上没有那么往下的位置,是从半路的侧面挖到的。”
“不深?……这样吗。”
如果是从比较浅的地层挖掘出来,那她果然曾在第四世代的时代活动吗。
“这要是动不了就太失望了。”
“我各方面都查一下。没启动的理由也必须掌握才行。”
现在连原因是故障还是能量不足都不清楚。“拜托了。”男人简短地回答,暂时在原地望了一下,但立刻打算离开工厂。就算看着也没什么用,而且放在外面的其他发掘品也需要整理。他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
我放下机械人偶的右臂,俯视裸露得厉害的身体。
“那个,我想要身衣服。”
“衣服?”
听到我在背后提出要求,正要离开的男人说着皱起眉头。
“要给这孩子……给这个机械人偶穿身衣服的吧?”
第三或第四世代的机械人偶就不需要什么衣服,但这孩子……和它们有什么区别呢?提出建议后我脑子混乱了。有脸孔所以需要衣服?莫名其妙。
“衣服嘛——”
男人似乎对我的发言感到稀奇,不可思议地朝我看过来。
而我,不知为什么,转向了工厂里面的方向,这是哪种功能在发挥作用呢?
“哎——我知道了。让谁有衣服的随便拿来几件……对了,那家伙醒来的话让它自己选就行了吧。”
哈哈哈,男人对自己的发言笑了出来。我无法体会是哪里让他感到愉快。
想听懂玩笑,需要非常高级的思维。
于是男人离开,我再次和这个机械人偶两人独处。其他机械人偶的修理已经结束,所以真的只剩下我们。不对,“两个人”这种数法并不恰当。
但,是两个人独处。
说起来,我忘了问男人为什么让她坐在这里。
这样一来,我又该待在哪儿。工厂里,没有其他能倚靠身体的地方。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原地盯着机械人偶,而回过神时,已经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就像被吸引过去一般。
“………………………………………”
我触碰脸颊。将其稍稍抬起。机械人偶没有任何抵抗。
我的手,撑起那张脸。
想要像永远触碰下去,这种没有意义的想法随之产生。
“……这,怎么回事啊。”
醒来的时候,这个长角的机械人偶会从那里看到什么?
对我,又会怎么想呢?
不知道的事,还有想了解的事接连不断地增加。
我怎么也追赶不上这阵增殖,只能像太阳留下的些微余热一般,被远远落在后面。


傍晚,太阳泛起晚霞时,没有右小臂的人偶醒了。
在那之前,就算我检查也没搞清楚没启动的原因。在能确认的范围内的故障部位已经修理过,能源好像也已经没有问题。所以我无计可施,只有靠时间来解决问题。
等待的时候我考虑过,如果醒不过来的话,是不是就连这样的机械人偶也要解体呢。
机械人偶睁开眼后,上半身猛地抖动了一下。
就算是偶然的巧合,这幅举动也和她的外表相称,难以与人类起床的样子区别开。
“……你醒了啊。”
确认启动后,我朝她开口。明明就只是这样而已,可不知为什么,我的某处在颤抖。
是不是内置的部件出了毛病啊?
机械人偶转过头来。刚和她视线相碰,我似乎就接连不断地、细碎地出现程序错误。
对方也看着我,最初没有反应。但看得出来,她的功能似乎逐渐恢复,开始认识到我的存在,睁大了眼睛似地盯着我不放。
“…………………………………”
首先,该问些什么,又该告诉她些什么才好呢。
如果和我是同一世代,那就是说她也装载了交流功能,所以……言语没有变得明了。明明身为机械,却无法有条理地进行说明。和昨天一样的困惑仍在继续。
机械人偶似乎注意到右小臂的消失,她低头朝自己右侧看去,眯起眼睛,像是寻求本该存在的小臂一样握碎空无一物的空间。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难以看出和人手的差别。
“我说,你啊,有名字不?说编号也行。”
我总算想到要问什么。只能一个一个确认了吧。
她依旧眯着眼睛,再次朝我看来。
“我醒了呀。”
机械人偶无视我的问题,确认似地嘀咕道。总觉得,那样子有点苦闷。
“是啊,我大体上给你修理过了。”
“……那真是多谢。”
她闭上眼,嘴角隐约弯曲。简直,像是在笑。
“我还没报上名字?”
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声音。当然,是合成声,但比我的声音更加自然。
感觉除了右臂的断面外,她身上真的省去了机械的特征。
是不是完成度比我还要高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失败作品还是实验作品,甚至连是不是完成品都不确定。
“别说名字了,我对你还根本一无所知。”
这种语气行不行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打交道。
“也是。”机械人偶嘀咕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
“缇丰。”
她简短地开口。缇丰,明显不是编号,所以,这是名字吧。
就算搜索记录中的单词,也找不到匹配的结果。
“缇丰吗,哦。”
遇到拥有名字的机械人偶实属罕见,而且我也遇不到自报姓名的人。
对于知道名字这种事件,我经历得很少。
“你呢?”
她像是礼节似地反问回来。这真是,让人头疼的问题。
“没有。我没有名字。”
我也是从地下出来的,但我是独自醒过来,什么也没有记录。
当然,也没有登记个体编号。
“这样,那还真是不幸呢。”
她的语调翘了起来,仿佛画出月牙的形状。这,恐怕就是所谓的那个“挖苦”吧。
那表情,还有语气。无论哪个,都令人感到真的很自然。
“你啊,真不简单。”
竟然能将人类的模样再现到这个地步。和我做表面文章不同,能感到更深层的东西。
缇丰慢慢收回歪斜的嘴角,摆正伸开的双腿。
她挺直后背重新坐好的模样,我分辨不出和人类的差别。
“这里是哪儿?”
“就算你这么问。说坐标你能懂?”
“完全不懂。”
这么痛快就表示做不到,她性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所以说第二世代啊——刚这么想,就发现自己也含在里面,结果我无话可说。把我们做得派不上用处,人类真是无可救药。
“那我就什么都没法说。这里是城镇。连名字也没有了的城镇。不过你被埋在这儿的地下,在附近走走搞不好会有印象?”
且不论建筑,林木的位置就算历经岁月也不会有太大变化。能记得这点,是机械胜过人类的一个领域。缇丰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做出反应:“是呢。”
说不定她还没完全恢复状态。
“是你救了我?”
她保持原来的姿势,盯着工厂深处朝我问道。
“修理是我做的。不过把土翻开找到你的是城镇的人类。”
“城镇……城镇的人类,吗。”
缇丰脸上出现皱褶,显出些许严厉。这个动作做起来不容易呢,我心不在焉地做出评价。
“……只不过,被挖出来说不定算是不走运呀。”
缇丰脸上仍然带着严厉的表情。她看着我,似乎在等接下来的话。
在此之前,我没有遇到过可以正常对话的机械人偶,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告知:
“你是商品。为了用盒子包装,等着被人买走而发掘出来的。”
“商品?嗬。”
缇丰反应冷淡。她是以哪种性格为基础构筑而成的呢。
总之她好像和我一样不亲切。
“买我吗?谁?”
“还不知道。”
接下来要把她登记到商品目录,之后等待回应。不过,谁会买我心里已经有了数。
被那个人买去的机械人偶会变得怎样,我也是知道的。
缇丰站起身。本以为她总算把位置让给我了,结果她到我这边来了。动作慢吞吞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右小臂,她的步伐不稳,好像在往左踉跄。
走着走着,距离被她缩短。
短得要碰到鼻子了。
“干嘛啊?”
“好棒的花饰。”
她对我的头上极力称赞,一动不动地看着,眼睛离我好近。
眼瞳是深灰的颜色。
“是谁送给你的礼物?”
“不知道。发现的时候就在头上了。”
我老实回答。况且机械不会说谎。
比起这个——我反过来盯着近在眼前的缇丰。
“………………………………………”
觉得她好美的想法,消失了。
“呵”。缇丰喜笑颜开,那模样简直像是吐出不需要的空气一样。
然后她瘫倒似地就地坐下,像人类一样,垂下肩膀。
“啊——好累。”
“你做了什么?”
“一直在睡呀。”
大概吧——缇丰嘀咕着要闭上眼睛。这是要停止运行吗。
比我的做法还粗糙。
眼睛闭上前的瞬间,她凝视从工厂缝隙间到来的黄昏。
“好耀眼。”那张嘴里轻轻地喃喃一句,然后暂时停止了运转。
睡着的样子,和人类相似。
举止也好,语气也罢,简直像是在和人类对话,让我感到不协调。
感觉她是第二世代的完成形态,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所以,我才会浑身冒出程序错误吗。
我丢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缇丰,回到以往的椅子上。
要是她又暂时醒不过来该怎么办。岂止如此,再也醒不过来都说不定。
那样的话……我,也不会做什么。不会的。醒不过来的机械人偶……就会被解体。
同伴意识啦,同情啦,那种东西我自然是没有的。
因为我不是人类。不对我知道,就算是人类,也不会无条件地萌生那种念头。
“………………………………………”
我是为了更接近人类而被制造,但我自身并没有这样的追求。
谁也没有命令我成为人类。更何况记录里甚至没有登记是谁制造的,想也知道,不可能有什么开发前的记录,诞生时并没有带着行动理由这种东西。恐怕,是因为人类不是生来就有什么执着,所以才会被故意省去了这一要素。经过漫长的思考,我得到的便是这样的结论。
他们会不会是在期待,总有一天我心中会产生那样的东西呢。
如果是那样,我也没有回应的打算。
无意中,我用手包住脸颊。托着下巴注视的前方,是机械人偶的后脑勺。
“好美。”
没由来地跳出来的,本不该存在的价值观。
明明还没有理解什么是美,怎么会说出口。
因为,我从头到脚都是机械。


第二天早晨,缇丰从工厂消失了。
“………………………………………”
我将功能一个接一个启动。
没有发生程序错误。内部没有发出声音,仿佛静静地踏下厚厚堆积的雪。
尽管如此,我还是先在工厂里转了一圈。本来也没有多大地方,很快就找了个遍。没有缇丰的痕迹。也难怪,毕竟自己能走,所以是出去了吧。
我心里没有受到打击。甚至没有“让她给跑了”的感想。
说不定是因为我还没有把她看作商品。
可是从把她发掘出来的男人们来看,她不见了可不只是受到重创那么简单的事吧。我犹豫要不要报告。反正,男人到这边露面就立刻能知道了。
我想到了数个选择。放着不管,是最优先的候补选项。
和我没关系。平时就总觉得命数将近,我可不想让故障部位继续增加。
男人来了我就只说明情况,然后和以往一样继续待在这里就行了。
有结论了。
结果我走出了工厂。……在我无数的缺陷中,致命的一点就是自己没法修理自己吧。候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走在镇上。和在此之前没有意义的散步不同,这次有必要观察四周。眼睛追着城镇的缝隙,寻找缇丰的身影。不知道她是不是躲了起来,所以连在大道上也必须直向前看。说白了,就是必须一处不漏地找个遍。
机械人偶在冬天更容易活动。我躲着仍然没干的水洼,偶尔还会失败,同时列举缇丰的特征。深灰色的眼瞳,银丝般的头发,破布。仔细一想发现无论哪个都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开始沿着新月形的城镇环绕。期间朝阳升起,阳光变强。
“………………………………………”
我转了一圈。
镇上没有。到外面去了?如果是那样,就肯定追不上了,于是我放弃追到外面,考虑起其他的可能。如果说在镇上找了也没发现,那就是在我们平时不会去的地方吧。
我没去的地方还有两个。旧街区,和另一个。
我朝城镇中央望去。时不时,我会无意识地注视那面墙壁。
那是除了“看”以外不带有其他意义的行动。
但这次的行动有其理由。我命令自己,朝那个方向前进。
迈开脚步的,我。用与一般机械人偶不同的柔软的脚腕和关节,向前。
我朝着漩涡的中心,像是被吸引过去一般。
在城镇的中心,有一面半毁的墙,在那对面是铺开的大自然。
那片土地呈半圆形,相当宽广。白色的花填满宽阔空地,不留空隙地开着,与“满满一片”的评价相称。那阵气味,还有遭到镇上的人类的厌恶,便证明那和我的花饰上用的是同一种花。
所以平时没有任何人会靠近。
在这样的地方,我找到了缇丰。
她坐在那里,仿佛被花田包围,头发沐浴射下的阳光,闪闪发亮。相同颜色的花与穿在身上的衣服相接,仿佛让她穿上了一件礼服,下摆长长地铺成一片。
缇丰仰望着半毁的墙,就算我靠近她也没有回头。
“你还记得什么吗?”
听到声音,她慢慢回过头,发现是我,又把头转向前面。
“嗯,多多少少有一点。”
“不好意思,就算记录上不完整,我也修不了那部分。”
“这样啊。”
缇丰完全没放在心上,她应付了一句,然后左手撑在地上。
“这儿,是个安静的好地方呀。”
“因为镇上的人类没人会过来。”
“……为什么?”
“因为讨厌这种花。他们一靠近,就厌恶得脸都走形了。”
除了极少一部分。
“嗬。”
缇丰把脸靠近花瓣。简直,就像在闻气味。
“你有嗅觉?”
“花的味道和过去没有变化。”
对我的问题,她兜着圈子回答。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这回答也显得暧昧。
……暧昧。这在我们机械之间本该是不受欢迎的东西。
然而,在这个机械人偶面前,暧昧模糊的东西便接连不断地产生,让我频频出现程序错误。感觉有感染病毒的危险。
享受一番花香的缇丰恢复身体原来的姿势,然后转向我。
“我说你,明明连味道都闻不出来,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没什么。散步。”
我说了谎。不对,是蒙混过关?这种功能,我过去有过吗?
“和我一样吗。”
“……你只是出来走走?”
还以为她是逃出来的。这种话,也被我咽了下去。我在兜弯子。
“说走走可能会发现什么的不是你吗。”
“……对,是呀。”
你想起什么了吗——这个与一开始搭话时相似的问题,我没有再问。
就算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就算更加了解缇丰,早晚要……
……早晚要,是怎么回事。身体的某处似乎被这话拖住。
“你待够了的话,就回去吧。”
“回哪儿去?”
“工厂。接下来你要做好被卖的准备。”
比起“被买”,这个说法更符合她自己的立场吧。
“我知道了。”
缇丰痛快地接受然后站起身,样子毫无抵触,甚至让我怀疑她完全没听我说话。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详细地说明被卖意味着什么呢?
感觉就算在这里把所有的事都讲给缇丰,她也完全不会动摇。
缇丰很安定,沉稳冷静,和我不同。
那样子似乎在心中拥有切实的东西。
“你和这花很像。”
随着身边的花微微摇摆,缇丰说出这种话来。
“花,和我?”
我不由得伸手去摸戴在头上的饰物。不会光是因为这个就被她一视同仁了吧。
说不定她的视觉上有异常。
“一眼看去挺美,然而其中带毒。”
缇丰的评价是不是夸奖,我难以判断。
我并没有在内部包含毒物的功能。所以,这是所谓的譬喻了,是从图书馆遗迹拿进来的原稿和笔记中随处可见的东西。……到这里为止我还明白,但含义上依旧不清楚。
比起这个,我把注意力放在她所用的表达上,无意中,询问道。
“我说你,知道‘美’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问什么呢?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就算问了也没有意义。
我知道,即便有了回答,也只会平添烦恼。
缇丰歪着脑袋似地,注视着我,然后像最初见到时那样有点踉跄地走过来。来到快要碰到鼻尖的距离,这点也和上次一样。
不同之处也就是背景不是夕阳,而是纯白的花田吧。
仿佛视线所及之处都是纯白,与头发的颜色相称。
而缇丰白皙的左手,触碰我的脸颊。
我听到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地绷开。
“就在我眼前。”
手,还有话语,哧溜一下抽走。
缇丰从我身边经过,离开花园的中央。
随着对人来说恐怕吃不消的晨风吹过,花茎猛地向下弯。
但在我眼里却是笔直的。因为我也几乎倾斜得同样厉害。
“她说啥?”
无法理解的东西排成一列,甚至让我出口的话不由得走形。
“……她——说、啥?”
我转过身,再次出现故障。
到底,她对我说了什么?
问题始终没有得到答案,我动弹不得,甚至感觉要在花田结束一生。


“我也没让你提供衣食,题所以说待在这儿也没什么问题吧?”
“并没什么……不过吃姑且不论,衣服你不需要?”
对先一步回到工厂的缇丰来说,确实没有去处吧。毕竟不久前都待在地下,再加上光阴流逝,能回去的家也没有了。所以她住在这里本身我无所谓,而且也觉得,反正不会相处太久吧。
那样的缇丰的打扮,只有一件破了的衣服。非要说的话,机械人偶穿衣服也是滑稽,但她走在外面不穿衣服的话就有碍观瞻。比起不穿,还是穿上比较好。
“衣服暂时穿这件就好。”
缇丰捏起纵向撕破的衣服下摆说道。对象物体破得不成样子,我难以将其认定为衣服。不过既然本人说这样可以,我也不强求。
因为我并没有权限对缇丰的事情下决定。
稍过了一会儿,男人来工厂制作商品列表。
“除了这家伙以外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能说话的机器呢,时间可能不长,不过还是请多关照啦。”
男人打了招呼,但缇丰只是瞥了一眼,什么也不回答。她将对男人的无视贯彻到底。“说话的功能坏了吗?”男人向我确认,“能说啊。”我老实地告诉他,“什么啊只是被讨厌了吗。”男人便接受了。
对他来说,只要能拿去卖,对自己的评价就无所谓吧。
真是合理的判断。
后来,他把缇丰登记在商品目录后过了几天。
立刻就有人联络说想亲眼看看商品。
“耶——”
男人作怪样似地欢喜。缇丰冷冷地望着那副样子。
正如我的预料,对方是旧街区的大小姐。会优先买机械人偶的就是那个人。
据我所知,她是住在那一带的人里最温和,又最无法沟通的。
“你把它带到宅邸去。”
“为什么?”
“我有多讨厌花,就有多讨厌那边的人。”
而且下雪又冷,他说着指向工厂外。全是他私人的理由。
可我也一样,难以应付不好沟通的人,所以不喜欢和她接触。
但机械难以拒绝别人的拜托。
而且缇丰会不会被买走这件事,要说我不惦记那是骗人。
在零星飘舞的雪中,我连伞也没撑,和缇丰一起走着。光是看到缇丰只披着一条破布就走在皑皑大雪下,就让人觉得冷。如果不知道缇丰是机械人偶的人看了,想必会吃惊吧。
“不好意思啊,只有我自己。”
“没事。商品蒙上雪就麻烦了。”
缇丰被我撑的蓝色雨伞护住。她似乎“嘿”地一声短短笑了一下。
我甚至想问问她,要怎样才能笑得那么自然。
带着雪的城镇比平时增添了白色。云厚厚的,接下来雪好像会下得更大。要是花园的白花上有了积雪,那可真的和地面区分不开了。
完美无缺的,白色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想看一看。
尽管走在城镇里,缇丰好像没有什么感慨。明明她应该是久违地走在外面才对。说几年前实在不可能,而是几十、几百年。我和那么久以前的机械人偶并肩走在如今。
虽说我也来自古老的世界,这情景仍然不可思议。
“以前你也住在这座城镇?”
移动途中,我朝她询问。
“嗯。”
缇丰简短地肯定,将就快化作废墟的城镇尽收眼底。进入旧街区,荒废的气氛便更浓了一分。没有人在其中生活,住所便会破败。
“那个时候,这一带人更多一点吗?”
“现在反而更多呢。”
“这样啊……”
如果是第四世代的机械人偶在争斗的时代,说不定就是这样。
不管怎样,虽然数量没达到能维持种族延续,但竟然比现在人类还少,城镇肯定一副闲散的样子吧。真亏他们在那种形势下还能增加人口,我对人类的顽强感到佩服。
缇丰朝伞的另一边抬头望去。那双眼睛左右飘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雪很稀奇?”
“我在看的不是雪。”
那是什么?不等我发问,缇丰便淡淡地说:
“就是在想这儿没有蝴蝶。”
“啊?”
商品目录上记载除了右臂以外没有损伤,我开始怀疑这算不算欺诈。
如此这般,我们看到了目的地,于是告诉她就是这里。
“这就是宅邸?”
“没错。”
说是宅邸,也没有广阔的土地和建筑,而是直接使用未经修复的旧世代的街区,这才叫奢侈……这是他们的说法。住在那里的人们——话是这么说其实数量真的很少——他们和她们除了物资以外极力避免与我们的交流。
今天那个大小姐住的建筑,门前的蹭鞋垫是红的。貌似门牌的东西是红的。屋檐上另一个方形门牌也是红的。清一色红。其他的东西则变得腐朽,化作破败的木制墙壁。门旁边丢着里面只剩下土的花盆,而且是破的。
“这不就是家拉面店嘛。”
进门前,缇丰小声嘀咕道。可是我没有记录那个单词,无法详细理解。合起伞,我们横着拉开开关不顺畅的门进去,没过多久就听到了脚步声。大小姐发出声音下了楼梯,从里面露面。
“你好。”
“……早上好。”
不管是一天里的什么时间,大小姐都只会用“你好”来打招呼。她就是这种人。
宅邸中准备着几张用途不明的饭桌和书桌。隔着柜台的另一边,备着黑乎乎的烹饪设备,这里原来说不定是提供某种餐饮服务的地方。
“这边就是新发掘出来的人偶吧。”
大小姐被好奇心所驱使,把脸凑近缇丰,而缇丰沉默着反过去盯着大小姐。眯起眼睛的动作让我难以领会她的反应。这是心烦吗,还是说在看着那里的什么其他东西呢?她始终没有开口。
“嗯——?嗯——”
大小姐歪了大概两次头。缇丰像是模仿似地跟着歪头。
“啊哈哈哈。”
大小姐一副感到有趣的样子,吧?由于是我无法理解的世界,其中问号很多。
她敲了敲缇丰的右肩。
“没有右手呀。”
“是发掘出来的时候就失去了。”
虽然商品目录上写了,不过我还是口头说明。反正,她不会读详细的注释。
“这样啊。嗬,嗬。”
大小姐缩回了脑袋,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缇丰的脸。
“以前我们见过?”
这发言仿佛翻淘记忆的底层,但恐怕其中并没有什么意义。
从一开始,这个大小姐就几乎不记得自己与别人的相遇。
同样的问题我已经被她问过五六次了。
“有可能。”
缇丰极其随便地含糊应付。
“这样啊——这样啊。”
大小姐完全没动脑子似地接话,然后把脸移开,来回看了看我和缇丰,露出柔和的笑容。……与其说柔和,不如说柔弱?
“可以了。”
“……您说可以了的意思是?”
这种表达往哪个方向都能理解。机械不擅长分辨这方面的微妙差别。
“可以了。”
大小姐光顾着笑眯眯的,说的话还是不得要领。
……于是,我决定按方便的情况理解。
按谁的方便?
“那么,如果您不打算买其他东西,就容我告退了。”
“嗯,嗯。啊,接下来你们要继续往图书馆下面挖喔。”
“我会转告的。”
这样,要办的事就结束了。我是不是该多努力推销一下?
心里冒出这种并非真心实意的想法。
男人们大概会泄气,不过销售又不是我负责。
“拜——”
大小姐随意地送行。缇丰听了,依旧面朝前方,然后眯起眼睛。
来到外面,关上门后,缇丰闭上眼。
“她没有回来啊。”
该说是意有所指吗,这发言听起来好像她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
“你们真的认识?”
虽然考虑到大小姐的外表,就会有各种地方显得奇怪。
“没什么。比起这个,我这个商品不合格了呀。”
缇丰好像很开心。可能这也难怪吧。
“不过很快就会有其他买家喔。”
光是现存的第二世代机械人偶,就很稀少了。
只要摆在那边就会有什么人来打听吧。
“虽然现在才问,不过为什么我的想法要被无视,非要被卖掉?”
“哎,倒也确实。”
我想不出反驳的话。就算是从地面下挖出来,也并不代表是谁的所有物。至今为止,我们一直把没有意识的机械以及旧世代文明拆开零售,也没有出现不满意见,但在缇丰这件事上,把她当作商品摆出去的做法或许一开始就错了。
“………………………………………”
思考一连串地增加,考虑着不该卖缇丰的心情,离得好远。
每当和缇丰扯上关系,自己总会与意志相悖般擅自作出行动。
有种俯瞰自己脑子似的乖离感。
“被卖掉倒也没什么。”
“你到底要怎样?”
“我又没什么事可做嘛。”
缇丰一脸无趣地看着城镇。而我,别开视线哪儿也不看。
啊——一样呐。我心想。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
因为活着,所以就一味地活着。至少,在此之前我都是这样。
我撑起伞。咦?先走一步的缇丰奇怪地回头。
因为伞没有遮到她自己头上。
“伞呢?”
“你已经不是商品了。”
给我顶着雪回去。
“过分!”
缇丰睁大了眼睛。那夸张的反应,正是我想要的东西。
“怎么说呢……开个玩笑。”
当作是这样,就好了吗。我的思考模式也混乱得过头,没法完全把握。
我把伞挪到缇丰头上,她便抬头望去。头发映上伞的影子,化作近似水色的东西。
“……开放的花。”
“啊?”
“疾驰的风。”
“诶,突然怎么了?”
缇丰叽叽咕咕地说了起来。风姑且不论,花之类的东西我现在可哪儿都没看到。
“既不回头,亦不再来,仿效现在。”
缇丰一脸满足,似乎说完了什么。……诗?记录里没有这种东西。
“去不去散步?”
缇丰打探着我的眼神似地,向我提议。
天气又不好,散什么步——如果是人类,就会这么说吧。
机械真方便。
不过她转换得还真唐突。
“倒是可以,不过去哪儿?”
“花园。”
缇丰转过头,注视行将崩坍的墙壁。
我不记得告诉过她名称,也就是说从过去就是这么叫的吧。
“倒是可以。”
我重复同样的回答。
这个城镇的历史,我并不知道,也不晓得花园从何时开始存在,又曾被如何使用。但既然被称作花园,那么想必一直盛开着花吧。
各种各样的人从这里走过。周而复始,只有花留了下来。
然后,现在这里,有我和缇丰在。
在周而复始的时间里,轮到了我们。
缇丰一边走着,一边朝我询问。
“你说过你会卖挖出来的东西,不过机械人偶以外的东西也卖得出去?”
“是啊。图书馆就是成捆的纸——感觉是成捆的原稿就是了——那类东西有时就卖得出……”
“卖得出去吗?”
不等我说完,她就插嘴。有什么事让她这么关注吗?
“嗯。”
“卖出去过?”
“……卖出去了喔。”
至于这么吃惊吗?缇丰仍然稍稍睁大了眼睛,继续笔直朝前走。我一边推测着这是什么反应一边等待,不久后。
“这样啊。”
她仅仅如此嘀咕了一句,其中似乎含着某种心思。
然后仿佛无视世界的天候一样,稍稍松缓了一点嘴角。
那,是穿越某物后,一路来到如今的表情。


后来的几天里,缇丰都留在工厂。她没有其他去处,也不用我们两个对此说什么,而且这也算缇丰被卖出去以前的临时置身之处。
原以为这段交情不会有多久,这想法甚至让我有些无法释然。
不过现在,这个想法感觉已经不可靠了。
三天里,出现了五个想买缇丰的客人,真是无法望其项背的人气。可一旦亲眼看到缇丰,客人便会说着“果然还是算了”痛快地放弃。缇丰似乎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显得悠然自得。
把她发掘出来的男人们还打着如意算盘以为马上就能弄到一大笔钱,结果现在一同歪着头纳闷。
而我,也开始思考为什么她卖不出去。
“今天要带我去城镇的哪里吗?”
“毕竟,估计不会很快找到下一个买家吧。”
真可惜,缇丰言不由衷地说道。就连我也知道她在装傻。那个缇丰现在伸手拿起了当作商品放在架子上的笔记。里面的内容我也能解读,但到处是不得要领的文章。那和旧世代的诗人比喻表达相近吗?
“那东西明天必须带走,你可别弄坏了。”
“卖出去了?”
“嗯。”
“这样啊。”
缇丰嘀咕着,不知为什么好像有点开心。在我看来是这样。
作为买家与我们接触的,除了一开始的大小姐外就是城镇的富裕阶层,没有旧街区的人类。旧街区的居民似乎不会对机械人偶感到新奇。这其中,或许有什么理由。
“所有人,一眼看到你就会露出厌恶似的表情。”
“是呀。”
缇丰合起笔记,盯着封面看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放回架子。
然后,瞥了我一眼。
“这就是所说的,尽管毁灭,意志犹存吧。”
“毁灭?”
“或者是,动身去了什么地方吗?”
缇丰自言自语地离开了工厂。尽管犹豫,我还是追了上去。
今天外面也被雪所妆点。雪花轻飘飘地,柔和地在空中滑行。
在那雪下,缇丰她,露出微笑。
——以比较纯粹的,人类似的举动。
“你呀,真美。”
在我内部,再次发生了某种程序错误。我暂时停止运转,努力恢复功能。
“咦?”
“重启完成。”
延迟,还有不协调的感觉无法彻底抹除。都是缇丰害的。
“你说美,哪里?”
“脸。”
直截了当的话仿佛化为缇丰的右手,擦过我的脸颊。
“看起来和花园里开放的花带着同样的光辉。”
“我的容貌,是别人制作的啊。”
并不是自然形成的。但如果将其否定,艺术会不会全都变成伪造品?
我头上的花饰,也正是如此。
“那不是挺好?那人赋予你的是漂亮的东西嘛。”
我的疑问与否定,被缇丰以肯定包覆。
那口气简直像是认识那个人一样。
我看了看雪,然后,顺势注视旁边的缇丰。无论哪边,都白得耀眼。
“美是什么?”
感觉不久前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可是,缇丰的回答有了点变化。
“给人那种感觉的东西。那就是‘美’的全部。”
“好抽象,我不懂。”
那就是答案喔,缇丰在后面推了一把。
“……不懂……”
而我,也只能继续表示不清楚。
与缇丰交流,给我带来的全是未知与故障。
仿佛是自己的思维被改写,不断遭到侵食。
在我心里好像也有一个缇丰出现。
每当和谁相遇,人类便会有这样的体验吗?
“在被卖出去之前我就待在这里了,没关系吧?”
缇丰站在身边注视着我,仿佛表示“这里”就是指我的身边。
“我想想啊……”
这个完全没希望卖出去的机械人偶的提议,归根结底,就是说故事会变得漫长。
同时,又脆弱得一旦受到谁一时兴起的玩弄,便会瞬间结束。
非常,像是生物。
“或许,那也不错呢。”
机械人偶,与人类相似。那样的话,或许有模仿人类的本领。
一时间,两人一同望着雪,望着那落到地面后消失的短暂时间。
“工作呢?”
“暂时告一段落了。”
如果是以往,工作结束我便会关闭电源休息,但现在,有所不同。
消耗变得激烈。但,或许对我来说那便意味着活着。
“接下来,我想散步得稍久一点。如何?”
“……你打算走到哪儿?”
缇丰她,仰望城镇的中心。
“花园。”
“那不是和之前一样嘛。”
嘴上故弄玄虚,其实根本称不上久。
世界上,净是些像这样另有深意的东西。
稍稍窥探内侧,便会发现其中有众多故事。
但,决不会有谁将其讲述。
裹在我们周围的事物,不会有很大变动。
要说原因,那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某物已经终结。终结的东西就只会静谧地逐渐崩塌。
而且,缇丰知道那一终结——我心里禁不住产生这种感觉。
“到了以后,我可以讲个长一点的故事吗?”
缇丰说明会变久的理由。
“怎样的故事?”
“我的故事。”
“……噢。”
那样的话,如果我不跟去,长久的散步就不会成立。
若是这种长久,我并不在意。
“我想听喔。”
大概,那个故事里全是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事。
“还有,我想了你的名字。”
“名字?”
我叫缇丰,而你叫——她留出这样的空白。
“你没有名字不是吗?所以,我来给你起一个。”
到了再告诉你,她有点装模作样地说道。那腔调简直好像给孩子起名字。
人类从父母那里得到名字。要说为什么要从父母那里得到,是因为父母有责任。
名字,会成为自己与包覆世界的众多事物间的轮廓。
带着从和责任一类束缚扯不上关系的缇丰那儿得到的名字。
至今都和工厂一体化似的我,或许终于得到了自我。
“那么,那个名字也讲给我听听吧。”
与缇丰的相遇,让我损坏,同时,又不断被重新构筑。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试着搜索,从平时根本得不到正经回答的脑中,少见地,拽出了与其匹配的词汇。
那便是,命运。


在那之后,在花园的花田里,我们仿佛和雪一同被掩埋般静静坐着,谈得入神。
缇丰抱着怎样的想法待在这里。
还有,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听她讲了很多,各种各样曾经的事。
那是非常漫长,漫长得无法完全记清的故事了。
(译注:马醉木,杜鹃花科,马醉木属常绿灌木或小乔木。花呈白色,观赏价值极高,茎叶含毒。花语:牺牲、献身、想要两人去旅行。)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8-11-23 10:59 编辑


我的手





花咲老师和木曾老师是合作创作的小说家组合。
甲斐老师是轻小说作家。
吉川老师自封注纯文学作家。
然后,这里还有一个人。
十四岁。小说家(志向)。
“哼哈!”
我一记头槌顶掉“志向”那部分。由于晃得太猛,头有点痛。
“你突然兴奋起来,好可怕哦。”
从店里出来的小侑戏谑地表示恐怖,她不怎么有棱角的眼睛睁得更圆了,而瞳仁似乎跟不上那个行动,被孤立在中央。
“脑门裂了哦。”
“真的假的?”
我伸手去确认。见此,小侑笑了。
“抱歉,是裂了似的痕迹。”
“哈哈哈,小侑的近视眼也登堂入室了呀。”
小侑失去了准确看清远处的能力。她的眼睛现在变得更适合看近处的东西了。不然嘛,还能换种说法:想看远的东西,站近了看便是。实际上,小侑好像也没有感到特别不方便。
过了六点,开在小侑家里的拉面店的客人便会一口气减少。是家只有白天生意才会兴隆的店。由于是在繁华街区,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相当喧闹,不过果然晚上让人感到危险吧。一般来说,看不见远处意味着会产生恐惧。
小侑倒是不在乎。虽然说不清缘由,不过小侑是个奇怪的人。
“还有鼻尖好红。”
“这点感觉一直都这样。”
“是呀。”
被她指出这点,我蹭了蹭鼻尖。虽然看不见,不过和往常一样的鼻子好像就在那个位置。
“大概是因为我哼哧哼哧地走得大步流星才变红的吧?”
“啊——有可能。小条你,脚步快得浪费嘛。”
唔呵呵,小侑不知为什么笑了。快比慢更好不是吗。因为能走快也能走慢。
本来,走得快就是为了追求速度。
因为能走慢就放慢脚步,其结果只会搞得自己不自在。
“感觉活得争分夺秒似的。”
慌慌张张的会摔倒哦,小侑说着笑得晃了晃肩膀。她和我一样是十四岁的美少女。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对我来说小侑就是美少女。把她后面稍短两侧留长的头发伸手拿起,头发会飒飒地从指间散落。这点我特别中意。
“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死嘛。死了不就完了?”
“是吗?”
小侑环视店里随便地说道。黄土色的墙上贴满旧照片。其中没有名人来店里时的合影一类东西,全都是和家人一起生活的照片。贴上那些照片的主犯——小侑的父亲正一边给鲜红色的柜台消毒一边擦拭。
不点拉面就赖在店里的我似乎没被当作客人,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了。
“我可不相信什么死后的世界。都是0。只要死了就会归零。猪也好牛也好都是这样。而我们却不停把那个0向自己内部收容,想让它向1靠近,真是奇怪的生物。”
诗一样的语言一连串一连串地涌了出来。小侑说,我这是醉糊涂了。
“小条,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看看。”
“诶?”
一瞬间,我没说出话来。想法的言语化失败了。
“呵,所谓的感动嘛,是一期一会的啊。掉头回去也没法再体会一次。”
我是觉得自己辩解得不错,不过小侑听了却冷淡地眯起眼睛。
“还真有嘴上会说‘呵’的人啊。”
呜哇——小侑佩服地离开了。
“呵。”
看来她被我感动了。似乎地道的创作者每天的行动都很有创意。
但老实说我不怎么开心。果然还是本业被认同才好。
没过多久小侑就回来了。她还是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双手包住下巴似地托着脑袋。
“小条应该很会演哑剧。”
“为哈?”
“要怎么创作乍看富有深意其实内容空泛的东西,你不都熟门熟路了嘛。”
“哈哈——哎,谁叫我是写小说的呢!”
“到底要什么样的挖苦才能让你老实地接受啊……”
小侑又走了。真是个忙人。但,走到半路忽地回过头。
“说——起来,小条不用笔名吗?”
“嗯,啊——我是想着,等我出名了,你和你家里的亲戚不就更方便拿我的名字出去显摆了嘛。”
“多——谢你为我考虑了。”
这么说着,小侑噗呵嘿嘿嘿地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来你看到光明的未来了呀。”
听我这么一说,小侑弓着背抖动肩膀。看来这话对她相当受用。
“小条的这种地方,我稍稍有点想学习。”
“诶,只有一点吗?”
“算了吧算了吧。”小侑的父亲低着头嘀咕道。我可是听到了喔。
“况且,小条为什么要在拉面店写小说?”
“在家庭餐厅写的话就是作家了?”
“绝对是那样没错。”
“这样啊——”
小侑说得自信满满,于是我也如此接受。但附近没有家庭餐厅,也没有精致的咖啡店。这条大街也就是有几家大众酒馆。
“那我就是会成为第一个在拉面店里写稿子的小说家的出色人才了。”
光是想象一下我就情绪高涨。如果能实现,肯定会在哪里留下记录吧。
当然,不在家里而是来外面写是有原因的。但,和小侑没有关系。
我不打算连和她没关系的事都随便告诉她。
嗯哼——哼——,小侑哼着歌摇摇晃晃。要说她这样是不是心情不错,其实也并没这回事。小侑总是心情平和。残酷的时候也同样平和。
“你一直说个不停,有件事我都没机会问。”
“什么事——?”
“小条你为什么想成小说家?”
正在动笔的手停下了。小侑完全不理桌上的笔记本,光是看着我。
“我并不是想做小说家啊。”
“哦,这——样啊。”
我放下笔,手指滴溜溜在空中打转。
“种下向日葵的种子就会长出向日葵。”
“嗯?”
“龙虱的孩子会长成龙虱……所以,我也会成为小说家。”
我懂我懂——我对这番话里完美的走向表示理解。“嗯——?”小侑的理解很迟。
“是不是有点难了?”
“‘有点’吗……这就是所谓的比喻表达?”
“下次问我,我就选小侑能听懂的话来讲。”
“小条怎么就成小说家了?”
“哈哈哈瞧你这个性急劲儿。”
小侑完全不懂余韵这个东西。听我那么说,不应该隔一段时间再问嘛。
话说,我还没成小说家呢。现在正要去当。
“哎,作词作曲也腻了,也有改变兴趣这个原因吧”
“小条你喜欢装模作样地讲话,语气不安定呢。”
咚咚,她说着不客气地来敲人家脑袋。里面塞得满满的,让声音很沉闷。
“能不能当上呢,小说家。”
“能啊,已经注定了。”
我如此决定过,以及现在待在这里。这一事实至少让“能当上”变得可信。
“诶——你怎么知道?”
“小侑你听好,我决定的事情就是绝对的。在决定的瞬间,那件事必定在未来发生。如果不发生,那现在的我便会产生矛盾,然后消失吧。现在我毫无疑问待在这里,光是这样未来就是确定的喔,不会有错。”
听我解释自己的主张,小侑啊~哈哈哈地曼声笑了。她父亲那边用手指在脑袋侧面滴溜溜打转叹着气。无论哪个人的反应都不出我所料。
得到他人理解这种事,充其量是侥幸程度的幻想。
“不过也是,说不定不怪到小条这个地步就当不成小说家。”
“有一定道理。”
“原来你知道自己奇怪啊……”
“如果不让自己变得不普通,就无法脱离平凡。”
脑子深处有什么在如此主张。我遵从这个想法起舞。
宛如小丑。可比起端坐的王,我更想做小丑。
因为我觉得如果不行动,就会真的永远也动不了。
“要是没能做成小说家——这样的事你没考虑过吗?”
“想都没想过哦。”
写到恰到好处的地方,我合上笔记本。
承蒙款待——虽然什么也没吃,我还是这么说了一下从店里离开。
外面和我来时一样是夜晚。浓厚的深蓝色在头顶蔓延。我心不在焉地看去,发现几点闪烁的光。我摆起防御的架势抬头看,确认光没有动才解除警戒。
反正,就算发现它动了,我也无能为力。
“呵。”
“这个词有点不像样,别再说比较好——哦。”
来到外面送我的小侑尖刻地指出这点。真的假的啊?
不过真方便啊,呵。很适合用来划下节点。
“啊啊,你来送我我很高兴,不过不要出来比较好喔,很危险的。”
我知道,小侑说着笑了。看她的样子好像没明白。
“万一出什么事还有小条呢。”
“我觉得你对我这个文人期待武道好像有失妥当。”
“不不我是要把小条当诱饵自己跑。”
她伸出双手,做出推肩膀的动作。行事果断是很棒,但判断力不合格。
“很遗憾,有危险的只有小侑啦。你问为什么?因为小侑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
“哎呀。”
她把手贴上脸颊装作吓了一跳,看来没怎么当真。
“这是在求爱?”
“在担心。赶快乖乖地回家去噢。”
这次是我推着小侑的肩膀。她一条腿蹦跳似地回到店里。里面能看到她父亲的后背,似乎在观赏墙上的照片。
小侑缩回去之前露出笑脸。
“明天也过来哦。”
“不用你说我自然会来打扰。”
拜拜,她说着摆摆手关上门。复古的红色门帘随风摇摆。
我小心地抱着笔记本免得弄掉,开始走上夜路。


小说好难。
如果是100米跑,谁更快就一目了然。绘画也一样,只要凭看起来的感觉就能明白谁技术更好。可是能正确判断文章有多么精妙的人,一定不多。
想想也是,很明显的东西倒是能明白。
人类在判断时太过依赖视觉了。有时这会带来问题。
亡羊补牢似地意识到这点的人类未来会如何?
“呜呼哀哉。”
回家后在玄关心烦时,甲斐老师从旁边经过。
“姑且说句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甲斐老师的外表比我更有大人样。要是用“老”这种表达她会表示发火。我和这个甲斐老师的关系……对,就是所谓的姐妹了。
“你还在外面写呢?”
“正是如此。”
我一边回答一边把正领受视线的笔记本揣起来,结果甲斐老师眯起眼睛。
“之前那件事,现在让给我也可以。”
“您净开玩笑。”
我委婉地拒绝。正要从甲斐老师旁边经过时,声音刺了过来。
“专业的人来写,能提高精度喔。”
“我也肯定会成为专业的所以没问题。”
“哈哈哈,我被小看了呐——”
她完全没放在心上。我们互相撞了下肩膀后告别。
甲斐老师是已经开始活动的小说家。相对地,我是接下来将会变成那样的小说家。
我们的关系自然不好。既然志向的方向相同,就是竞争对手。
而对方在意识中也把我看作对手。
真是光荣。


“手写真好呀。只要不被直接看到,内容就绝不会泄露。”
古法也未必总是落后。其中蕴含了根据情况而来的经验和技巧。
跐溜跐溜地吸着拉面的小侑明目张胆地偷看笔记。还没填上影子的白纸上画下了线条。是小侑的影子。就算只有影子我也觉得漂亮。
“盯——”
“哎呦哎呦,想偷我的作品?”
“嗯——嗯。毕竟我超不会写作文。”
小侑立刻缩了回去,抱着大碗咕嘟咕嘟喝汤。她说自己是靠父亲做的拉面和炒饭长大。但与其相反,小侑身材纤细,身上缺肥膘。
“长篇文章,好怀念呀——。不久前我挑战了一下,结果连三行都没写出来。”
小侑说得快活,但她父亲听了挠了挠头。
现在就像这样,小侑不会违背气氛,脑子慢吞吞的。
以前倒并不是这样。
“不过谁会偷看这种东西?”
“噢,这种东西。别看是这种东西,就连甲斐老师还有吉川老师都是兴致勃勃的呢。”
我一边对她无心的发言感到受伤一边回答。小侑听了啪嗒啪嗒眨眼。
“也就是说,小条是为了不让家人偷看所以在这里写?”
“就是这样吧。”
我“刷飒”地撩起头发。小侑看也不看,叹了口气。
“唉——真是杀气腾腾呀。”
好讨厌哦,小侑像自己的事一样慨叹。
“咱不擅长竞争。感觉必须摆出前倾的姿势冲出去才行……不就非要变急性子不可?那种事,咱做不来。”
小侑用陶勺舀着汤板起脸。她像狗舔水一样,用舌尖嘶溜嘶溜尝着汤,表情却开心不起来。的确,小侑只会按自己的节奏行动,肯定参加不了竞争吧。她的缓慢在如今的时代算得上稀有。
“小条war-like吗?”
一开始,我没能理解听到了什么。几秒后,真想告诉她请说普通话。
要是说话总是兜圈子,读者就会抱怨说看不懂喔。
“我并不喜欢争斗啊。”
“但是,是出自本意而竞争的吧?”
“那……我只是对想让任何事都公平的想法持否定态度啦。”
“是吗?”
没错,我点点头。
“你看,连结果都要公平,就意味着抹杀自己比周围获得更多东西的可能性。”
我无法理解有人能接受这种事。这不就没有前途了吗。
“嗬——”
小侑和这样的原理无缘吧。她兴趣缺缺地做出简短的反应。
我想,只要世界变得能让这样的小侑长久地活下去就好了。
“不过好厉害呀。”
“你指什么?”
“专业的人想模仿小条的点子对吧?”
挺能干嘛,她流里流气地赞赏道。这话没错,不过并不是这样。
“啊——嗯。不是的,那位老师会感兴趣,是因为这不是我的点子。”
听了这话,小侑得出了有点复杂的答案。
“小条先下手为强已经完成了剽窃?”
“不,是遗作。从很久前的老师那儿继承的遗产。”
听我罗列复杂的词汇,小侑一下子定住了。然后她大概是考虑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以后,开始吃剩下的拉面。实在是正确的选择。放着不管面就要泡涨了。
“小侑还记不记得啊?那个人把我带过来,偶尔会吃拉面。”
小侑的记忆力有点令人怀疑,我也没怎么期待她会有令人满足的回答。我朝她父亲瞥了一眼,结果和他视线交会。
“记得哦。”看得出他在小声喃喃。
“那家伙对味增的调味挑三拣四,结果光吃味噌。”
听到父亲帮忙解围,小侑像是发现飘在汤里的葱一样“啊——”地两眼发光。
“是小条的爸爸对吧。”
“是有人用这种说法。”
比如眼前这个。
“还有什么别的说法?”
“叫老师不是挺好的嘛。我是这么觉得。那个老师留下的作品的构想呢……只有我知道。可能是因为本来我并没有踏入迈向小说家的路,所以老师才会一不小心说给我的吧。”
或者是作为教育的一环而讲述的。那个可能性我也考虑过。
不管怎样,被正确地继承的东西只在我内部存在。
“是怎样的故事?”
“老师说是传说。是这颗星球诞生,然后在某一天改头换貌的故事呐。”
哇——好宏大。小侑扑簌扑簌地撒下干巴巴的感动的碎片。
“那样的故事,小条写得出来吗?”
“虽然很难,但我注定会成为作家,早晚会有办法啦。”
“是,是。”
嗯,嗯。我们互相点头。小侑盯着大碗,一时没有动。
然后她用手指舀起汤舔了舔,从大碗抬起头看着我。
“那是小条的宝贵的东西?”
这好像在问:“是不是就如拉面之于我”。
如果没有这东西,就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从这点来看似乎是同样的东西。
“大概,很宝贵吧。再没有其他东西能给我带来动力了。”
我是为了创作什么而出生。然后,这点又和留下什么这一使命重合。
作为赖以为生的东西来说,没有比这更切实的了。
“而且,任何东西都被掩埋而被人遗忘,不是很寂寞吗?”
大概,这个世界净是由那样的东西所构成。
活在百年以前的人们,有谁的名字留了下来?有谁还想记得他们?那时流行的东西是?除了人类以外的生物有?一切都被掩埋在时间之下。
踩在上面走的人就是我们。
而我们,也总有一天会被人踩着走过……想要抵抗不也是理所当然的方向吗。现在我在这里,所以能找到这样的答案。
不过对小侑来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事。
“不过好怀念呀——那时候我比小条还小呢。”
小侑啪嗒啪嗒地拍拍自己的脑袋,然后把头上的手水平移动,挪到了这边,顺势从我的额头上横扫而过。这件事小侑是确信的。
“不知什么时候被你超过了呀。”
听到我认输,小侑满足地露齿而笑。
没有忧虑,没有恶意。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堆砌累积,崩塌而去。
那,就是小侑身上发生的变化。
多谢款待——随着开朗的声音,她双手合掌。这动作一如过去。
声音坦率,尖锐。没有除去稚气,甚至显得扭曲。
看到这幅模样,她的父亲会怎么想呢?
“对了。那个,标题决定了吗?”
小侑不管被汤弄得油亮的鼻子和脸颊,天真无邪地问道。
“标题?是这个啦。”
我给她看合起来的笔记本的封面。小侑的眼睛随着写在上面的文字活动。
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怎么回来了。
“花纹好棒 呀。”
“可不,花就是好呢。”
就连我都怀有这样的感慨。想必,是美好的东西吧。
“是小条想出来的?”
“老师定下来的。实际上,我还不明白含义就是了。”
“嗬……”
小侑的眼睛炯炯有神地乱动。瞳仁没有轨道,自由自在地跳跃。这恐怕是普通的人类身上无法看到,也不可能出现的举动。但小侑并不普通,所以没问题。
对这点无法自觉的小侑,读出了标题。


“《缇丰的花园。》”


三条最子,外表假定为14岁。
她被称为小条,这一名称是否符合“外号”这一词的含义尚且不明。
2988年制造。受开发时的主流影响,是重视人类特性方面功能的人形机体。特征为此个体的思维,以及特别倾心于创造。性格基准为N.O。根据评价,为实现人类享乐主义的表层而构筑的思维模式可以与他人进行灵活的对话。
在以创造为目的的思想中选择执笔小说,之后,为创作活动倾注心力。
相较于其他机械人偶也很出色,显示出功能方面的优越性。
“呵。”
这怎么笑了。
自从制造年代算起已经步入第872年。
尽管我承认那个思维模式多少有所老化,但现在仍在运转。
依然,没有变化。
说不定身强体壮方面也差不多到了能得到认同的地步。
我看着城镇。发展起来的街道,为警戒而巡逻的机械人偶们。在中央不停建造的声音像被人从背后推着赶着,昼夜不停,甚至令人觉得那仿佛是人的命脉的搏动。
无论人类,还是机械。
一切都是我的弟弟,妹妹。城镇的一切,都是以我为过程诞生的东西。
而我,还不是历史。没有被埋没。
我,待在这里。
“过去、当今、矢志不渝。我迈开脚步,有了现在,未来不远。膝盖破破烂烂都要继续走下去唷,喝呀!哼哈!”
她冷不防地把话结束,使出一记头槌。
果然思考以及行动模式稍稍令人担心。
可尽管如此,她仍然会继续活下去。
想必,她将向惹人喜爱的世界的所有事物闷头撞去。
直到身体磨损,渗入历史的那天到来。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8-12-5 21:07 编辑


神之手





人只要闭上眼,就能立刻和心中所想的人相遇。
可以化为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这,何等敷衍。
人生的第19次春天,我睁开眼时眼前什么也没有。公寓里有墙,雪白的,结实牢靠。尽管那并不绝对,但以我的能力是怎么也奈何不了的。就算试着贴上手掌,也完全没有推得动的感觉。
就连上了年纪的公寓的薄墙,我也无能为力。
或者说,若是不择手段倒是能搞定,但是不能那么做。
“不行啊……”
一旦焦躁变得强烈,我便容易绷紧身体。仿佛死命抱住什么一样,将缝隙填埋。
躺在床上,抱住手臂。保持这个姿势面朝着墙壁低声哼哼,脑子里便泛起雾霭,于是我决定出门。要是这么躺下去,难保不会一觉睡到天黑。
我搬过来的时候就想过,这儿真的适合“幽静的住宅区”这一稀疏平常的表达。在众多成排的住宅中,是被掩埋似地建起的小规模公寓。尽管走下楼梯,来到外面,却连车子的声音都鲜少传来,会发出声音的也就是鸢了。
其他还有很多鸟叫声令人愉快。只有这点会让我觉得租了个好地方。
我在老家附近租了间屋子生活,眼下也就这点算是积极。
穿过住宅区的小路后,我瞥了一眼看惯了的一直通往大学的路,然后转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我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不过连没课的日子还去大学也没什么用。
况且,就算上课也几乎都是为了拿学分,很难说自己学到了什么。回想起来,小学初中高中只要我每天上学,就能保证自己的立足之地,但开始对这种日子的结束有所意识,就是我焦躁的起因。
今天风很大。缠在后背和腰上的风令人感到沉重。偌大的薄云铺展开,将天空变得浑浊,而后快步流走。我没有任何去向,像是顺风而行一般毫无意义地不断加速,超过那座停着观光黄包车的建筑旁,来到大路上。
来到这里,人和声音便一口气涌起。车子左右穿行,特别是左边的两车道上有车子嗖嗖地开过来。两条车道之间排着一列地藏菩萨,成了有名的观光景点,现在还有外来的人在拍照。尽管不是周末,游客仍不见少。
走上右边的路,继续走下去就到了海边。在那片有宽阔浅滩的海岸,常年有拿着零碎木板的人随着波浪翻涌。我想起小的时候曾试着踩上去,结果华丽地翻了车。鼻子里灌进海水,脑袋疼了好一会儿,真是糟透了。
讨厌的记忆卷土重来,于是我背对海面,转向大路的方向,像弹珠台的弹珠一样一个劲弹跳着逃跑。跳去的地方并排开着商店。铁路附近的咖啡店有时会上电视,让门口排起游客的队伍。洗衣店主把一直停在两点四十分的钟表贴在头上。有一家店清闲地卖着贵到要命又无比美味的蛋糕。
自古就有的事物和新诞生的事物混在一起,共同构成热闹的空间。
走着走着,我便意识到自己的脑袋飘忽不定。
我和这景色一样不可靠。
构成自己的东西无法和其他的东西相互区分,这让我感到焦躁。没有要素能让我说出“这就是我”。大学里随处可见、连名字也不知道、与自己无关的学生和自己没有差别。大学生一个,在外面走会觉得阳光有点热,还有点倦怠……看吧,没有任何不同。
我的兴趣与爱好都很淡薄。日子仿佛血液从伤痕处漏出去,啪嗒,啪嗒,只有时间蹉跎。
完全没有能对未来抱有希望的因素。
尽管我对自己既没用又肤浅有所自觉,却仍然什么也找不到。
两个女游客欢快地与我擦肩而过。我现在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是不是本地人。本地人衣着轻便,而游客背的包很大。真是个简单的分辨方法。
卖纪念品和拉黄包车的人,也仔细地看着这种区别上去搭话。
而没带钱包手机两手空空的我,没有人会上来搭话。
如果和游客相比,我也稍微能感到一点构成上的不同。
可是,尽管看着相同的东西,反应却有如此的差别。这条街道看起来有这么新奇吗?
“搞不懂呐。”我说着眯起眼睛。
我该注视什么才好呢?此时此刻,肯定有对世界感到满足的人在相同的时间,于同这地面相连的某个地方存在。而那个人就算和我待在同样的地方、看着同样的东西,也一定有很大差别吧。要想变成那样,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只要带着烦恼生活、认真起来,就能找到那份答案吗?
或许不会有什么东西会为我准备得如此周到。
一切问题都有答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这样的思考方式,想必太过敏感纤细吧。
我,是这么想的。
春日的一天,长假将近,我寻找着为了寻找某物而存在的某物。
又是这段台阶。
就在这样的我对原路返回感到麻烦,而且也觉得差不多该停步的时候,发现了“那个东西”。
那是在我走过商店街和市营体育馆,来到妇产科诊所后面的时候。在小学生都能翻过的低矮栅栏对面,有一块没人打理的空地。杂草长得茂盛,垃圾随地放置。如果我是正义的伙伴,大概会立刻开始打扫吧。不巧的是我没有温柔对待地球的余力,只把这看作一处风景。
沐浴阳光生气勃勃的绿色很耀眼。我甚至感觉,自己要被草的味道呛到了。
都是被那边出其不意进入视线的东西害的,我最先作出的反应就是“嘎诶”一声朝后跳开。我惊慌失措到弯曲的左腿在半空蹬了两三次,脸色苍白。后退之后又退了两三步,畏畏缩缩。
被绿油油的草掩埋的那个黑色长条的东西,简直,就像人的小臂。
而且如果那真的只有人的小臂被孤零零地放在那儿,我现在已经口吐白沫倒下了。用不着确认,本能便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吧。
所以,并非如此。
我慢慢地,朝前伸腿。跨过栏杆,起初是手放在膝盖上把脸靠近。平时我嫌隐形眼镜或普通眼镜戴起来麻烦,就放着近视眼没管,结果这种时候我痛恨起它来。
那时候,我为什么会想靠近呢?
就算事后想知道答案,也肯定找不到吧。
毕竟,我是个肤浅的人。
我像螃蟹一样横向张腿合腿,和那东西缩短距离,然后俯身。
“……果然,是小臂?”
我提心吊胆地用食指戳了戳,心里还想象着猫发黑的尸体这一可能稍稍移动手指,但质感相差很大。这东西像石块一样。缩紧的心脏一点点地张开。
真是吓死人了,我想着有点泄气。把手指肚紧紧贴上去,发现晒到阳光的表面温乎乎的。形状怎么看都是肘部以下的部位,上面还有手背,而且末端的手指也半伸不伸地弯曲。每根手指的长度都和真货相同。
说不定这是看起来形状像小臂的石头。如果是天然形成的,那还真稀奇。
寻找少见的东西这种事,在小孩子的游戏里拔得头筹。
要把这东西带到哪儿去我心里有数。要是拿去给那人看,说不定能稍稍提起他的兴趣,于是我捡起这块东西。在表面用手指轻轻挠,漆黑色泽也没有出现缺口。
一拿起来,我才发现没有料想的那么沉。这重量连我拿着都不费劲,和外观给人的厚重印象有出入。轻轻拂去下侧沾的土,看着一根不缺的手指一样的前端,对这块不知真面目的东西,我理解到一件事。
“是右手。”
要是谁没了右手,那可真够呛的。


“我说你,捡来个不得了的东西啊。”
大叔在手指尖转着放大镜,吃惊地说道。
那头显眼的白发被扎了起来,软塌塌的发梢搭在肩上似地摇晃。他身上常穿的衬衫上到处印着鱼的名字,像寿司店的茶杯一样,皮肤一年四季都很黑。是去本地的海边玩时晒的。
要进一步说这个大叔是什么样的大叔,那便是在铁路道口开古玩店的大叔。门口旁边写着本店什么都收,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看看,于是小时候大家都会随便拿点东西给他,把那儿当成玩的地方。就算是小孩子拿去没价值的东西,大叔也不会草率对待,而是非常认真地鉴别价格后退回来。我拿去的东西里卖出最高价的,是740元的鲷鱼木雕装饰。在学校手工课上的作品卖了出去,当时我有点误会了自己。
听说古玩店旁的花店也是大叔的亲属开的。写着“本店承包园艺委托”的招牌朝铁路的方向摆着。会有谁看了这个来委托啊?小时候的我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果然很少见?”
能不能超过740元啊?这时候我还漫不经心。
“该说是少见吗……可能问题不在这儿。说到底,这东西是什么材质啊……”
大叔一边拿手指夹着发梢摆弄,一边低声纳闷。他和以往一样认真地盯着石头,但这次的态度更尖刻,看来是要细细研究。在我来看只是拿来一块形状有点怪的石头,不过或许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
没过多久,大叔转向我,说道:
“你啊,搞不好是捡来了神之手呐。”
他的话只是咚咚咚地撞着鼻子,没有清晰地传进耳朵。
“shén zhī shǒu?”
“看来你没听懂啊。”
大叔理解得真快。神如何如何的,对我这种小老百姓的脑袋来说尺寸太夸张了。
“这东西交给镇上的古玩店保管真的没事吗?”
外面明明写着什么都收,结果这么没底气。大叔的眉毛垂了下来,然后对愣神的我眯起眼睛,这样啦那样啦地比手画脚。
“说不定你捡来这东西厉害得不行!”
“哦——哦,原来如此。”
听他仔仔细细地解释,我总算理解了,然后继续用手托腮,下巴和脑袋拨浪鼓似地摇晃。
“这东西这么厉害?是化石之类的?”
“化石……也有这个可能性吗。”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可能性啊?我一下子能想到的也就是什么人的恶作剧,或者陨石什么的……也就这些了。
“哎——就算这个很厉害吧。只是凑巧被我捡到,又不是我厉害……”
就是这么回事,我告诉自己别得意。
但,“这你就错了啊。”大叔表示否定。
“事与物不存在什么偶然。只要不是站在能够观测其他可能性的位置上,就不存在必然以外的事情。所以,你会捡到这个是必然的。”
大叔把石头的小臂朝向我。必然呐……我的舌尖又重复了一遍说这句话的动作。
就是说,这家伙有为了和我相遇,才会躺在那种地方这一命运吗。
感觉心里不怎么能信服。
“是这回事吗。”
“估计是吧。不过嘛,现在你倒确实没什么厉害的。”
“我就说吧——”
“但这也不好说,你有可能会成为时代的发现者……”
“时——代?”
他又说出了夸张的话。“你真是大学生吗……”大叔朝一边嘟囔着。
“搞不好你在别人嘴里会变成‘超级厉害呀’。”
“真的假的啊。”
“这东西,你在哪儿捡的?”
“诶,就在普通的草丛。那边不是有个诊所吗,就在那背面。”
听我用上肢体语言说明位置,大叔这个本地人好像立刻就明白了。
“那种地方吗……好像和地质调查没关系啊……”
他用手指戳向那块东西。“是不是该戴上手套……算了都这时候了。”然后如此嘀咕着补充道。
“那边没掉什么其他东西吗?”
“诶,谁知道——……”
发现了小臂以后脑子里就被这件事塞满了,周围的情况我几乎没心思管。“这样啊。”大叔简短地回答,然后不停上上下下不停改变角度观察貌似小臂的东西。
“问题是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上面?平着过来?还是下面啊……”
“这东西,你要吗?”
“啊啊……嗯。”
大叔好像拿不定主意,回答很含糊。
“多少钱?”
请给点零花钱——我伸出手心示意。
“还在鉴定呢。”
这一点他也含糊其辞。我就这么望着他的动作待了一小会儿,可看起来会持续很久,于是我决定回去。看着大叔左右跳来跳去也没什么意思。
店门口旁边的狸猫摆设今天好像也在犯困。眼珠的涂饰剥落了一半,看起来就像是眼皮垂下来一样。旁边的狗的摆设眼球已经彻底变白,像白内障似的。还有两边的共同之处便是脑袋都变薄了。秃子——我笑道,然后离开了古玩店。
来到外面,我朝旁边的花店外面打探。没看到店员的身影,不知是不是缩到了里面。一张绿色的布像屋檐一样挂着,下面摆着白色的花盆和五彩缤纷的花。我把鼻子凑近白色的花去闻。不习惯的话,就会觉得花香有点刺鼻。而一旦习惯,刺激便会消失,又会觉得不够香。
电车从可以说是紧挨着店的距离开过。我上过的学校都离住处很近,坐电车的机会不多。在我意识里,电车不是用来坐,而是用来看它开走的。
那辆电车经过时卷起的风,吹得花瓣和我的脑袋摇摇晃晃。
冲散白天的阳光般的风吹过身体,我思考起接下来的事。太阳还很高。
无处可用的时间还很多。
眼睛从右到左飘动。
“……好。”
说不定还有什么其他东西掉在那里,我这么想着绕路前往捡到小臂的草丛。半路感到口渴让我有点后悔,但我还是啪嗒啪嗒快步朝那边前进。听人说了那么多遍好厉害好厉害,我便也有点自鸣得意了。为了找到厉害的东西,我心情急切,脚步也加快了。
我回到草丛,像蚂蚱一样跳来跳去,寻找地上有没有胳膊或是腿。只从字面意思来看就很猎奇。一边寻找,我一边顺便捡起盒饭盖子或是口袋。上面被雨水和土弄得到处是泥,每当手被弄脏我都会皱起脸。明明以前浑身是泥我都不在乎。该说是自己从生物的角度来看变弱了吗?或者说感觉自己变得保守起来了。低头看向弄脏的手心,我甚至像做了无法挽回的事一样感到愧疚。手脏了只要洗洗就好,但之所以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懂得,世上有很多东西不是能那么简单了结。
收拾好垃圾,草丛变干净了。但,我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接下来捡到腿,吓一吓古玩店的大叔——这个梦想没有实现。
那只小臂是什么时候起在那里的呢?
沐浴着强到不合时节的阳光,后背发烫,后脖颈有种噼啪噼啪灼烧的感触。
这时,有力地吹过的风带来凉意,刘海和内心都飞舞起来。
我把肘部支在腿上,两手捧着下巴,注视风全力跑去的方向。
今后,我会看到什么呢?
我像是要确认这件事一样,一时间蹲着没有动。


果然不可能发生任何变化,我这么想着把自动铅笔拿在手上转。
第二天,我理所当然地到大学上课。昨天,我明明完成了本世纪的大发现(总算能在大脑里完成转换了),可无论环境还是心情都没有一点变化。我仍然混在其中大半都不知道名字的学生之中,一味浅浅地、悄悄地呼吸。
不知是不是小长假将近,感觉今天比平时的课上更加弥漫着一股倦怠的气氛。讲师在屏幕前握着话筒教授这样那样的内容,但估计几乎没人在认真听。充其量是为了学分出席。是毕业前攒够学分的行程。而毕业后,如此虚度光阴的我们,又会怎样呢?
在担心这种事的人,一定也不多。
毕竟又不是说,人不力争上游就活不下去。
至少,目前还是这样。
为明天担忧要耗费很多能量,多到让人只想偷懒挨过时间。
真是累人。
到了午休,我和来上课的朋友一起前往学生食堂。是入学时交的朋友,两人相当谈得来。至于一直到高中都有交情的朋友,没想到只要去了不同的学校就没再见面了。
现在哪个才是更好的朋友,我不知道。
记得好像有人说过,人际关系看的不是长度,而是深度。
就是说人际关系上起决定作用的未必是时间吧。
但大多数的事情,不花上一定的时间就没法顺利进行下去。
“小长假你要去哪儿吗?”
“嗯——没什么特别想去的。有可能回一趟家。”
要是觉得准备三餐太麻烦便会跑回去吧。不知道学校食堂的咖喱是不是添了水,稀稀的。回忆起家里吃到的浓厚的咖喱,我便有了要不要回家的想法。
“你家很近来着?”
“嗯。”
“真好。估计我也要回家不过好麻烦啊。”
朋友说话偶尔会带方言的味道。据说坐新干线回家要两个小时。
“……嗯——”
我抱起胳膊,朝上仰头。明明还是白天,灯光却亮到过剩,连天花板的角落都看不到影子。
“吸溜怎么了?”
不经意的询问中混进了怪声。我慌忙确认,发现咖喱的一边有被舀过的痕迹。但朋友若无其事地装傻,让我没机会追问。唔,我只好把苦往肚里咽。
“我是在想,为什么来大学了。”
“诶——?不是来练习面试?”
不是那回事。我横着晃了晃勺子。
“要是没什么理由,就让我有种歉疚的感觉。因为来这儿也不是免费的。”
你真是认真呐,朋友停下筷子,眼神飘了一下。
“我就不会碰到什么事儿就想要理由。”
“是吗?”
“嗯。因为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要是一定会有理由,不就必须遵从了嘛?但我想更自由地决定,怎么做就看当时的心情。”
在喧闹声此起彼伏的食堂里,朋友的声音和主张外裹着伶俐的东西,笔直来到我眼前。不过她一讲话门牙就沾上了咖喱的颜色,真没样子。
“这样啊,也可以这么想。”
我忍住指出这点的想法,憋住笑点头。感觉本来只是悠闲地和我闲聊的朋友的印象似乎突然变得浓重,让其他学生成了背景。一两句话就把我说动了,我怎么就这么单纯啊。
但我还是有点羡慕。在我的世界里,清晰确切的东西非常少。
闭上眼睛,仍然会浮现出来的清晰的东西。
现在,我能看到那只发黑的小臂。
在我积蓄起的看不出价值的时间里,它正要划出小小的漩涡。
那只小臂怎么样了呢?一提起来,我便开始在意。
毕竟,是我捡到的东西。是以我为开端的事。
就算没有多大价值,也应该清楚地确认吧。
……这,绝不是因为在和煦的天气里填饱了肚子后午后的课也只会睡过去而且身体又倦于是为休息找理由。
我决定像朋友一样,顺应自己眼下的心情。
“要是亚洲论的课上发了什么印刷资料,我的那份也帮忙拿一下喔。”
听我拜托午后两人一起上的课的部分,朋友睁大了眼睛。
“咦,你要回去?”
“算是吧——”
“有事?偷懒?”
“两边都有吧。”
我清理掉午后的计划,冒冒失失地踏过新鲜出炉的一面白纸离开大学。


古玩店绝不宽敞的店面外,停着一辆我不熟悉的自行车。绿色的车身亮光光的好刺眼,上面贴着附近那家不大的自行车店的贴纸。
“你好。”
我说着走进店门敞开的古玩店,里面有个白色的背影和大叔面对着面。听到声音,那人转过头轻轻招了招手。
“你好啊——”
“呃……啊,隔壁的……”
是在花店工作的人。眼睛细得像闭着一样……不对就是闭着的。
印象中以前看到时她还穿着高中校服抱着花盆。
而现在身上穿的不是校服,而是白衣。
“没错我是花店老板。现在也算是在开花店,不过是兼职就是了。”
她明明闭着眼睛,却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撩起一缕垂下的刘海,然后像顺带着一样睁开眼睛。但很快她又闭上一只眼,脸朝中央皱了起来。
“啊啊,我本职是学者。”
“哦……”
“我一直躲在屋子里,偶尔外出移动就感觉真是炫目。世界变成海面一样的绿色,我都不知道该看哪儿了呀。”
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在犹豫的时间里,花店老板的眼睛好像也恢复了,她用两只眼睛注视我。
她好像记得我,目光聚焦了。
“嗯,你是以前来这里玩的孩子吗。”
“哦……”
我唯唯诺诺。
“长大了一点呢。”
她最后看到我后估计过了十年左右,竟然说是“一点”。
她是把人格也加在一起评价的吗,还是只不过随便一说?
“我女儿。”大叔说着用下巴比划。“没错。”被提到的花店老板以奇怪的方式自我介绍。
“我其实是专门研究花草的呀,可他无论如何都要我过来。”
“我记得原话是说你要是有这方面专家的门路就拜托了……”
“因为没有所以只好我自己来。”
是这么回事吗。道理上讲得通,可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太对,我歪着头纳闷,而花店老板随便地举起我捡来的小臂。
“这个,是你捡到的吧。斯帕希泊[注]啦。”
(译注:原文为俄语中“谢谢”的片假名发音)
“啊?”
花店老板笑着。在她一旁,大叔冷淡地指责。
“道谢是干什么。”
“啊,搞错了。‘棒极了’是怎么说的来着……”
“就直接说棒极了不就行了?”
“嗯,是啊。棒极了。”
花店老板说着鼓掌。经过令人脑子疼的交流后,花店老板把猛地抓住的那块东西转向我。再次审视这个横过来的东西,感觉也有点像化石。
“你捡来个不得了的东西啊。”
“这话,我昨天听过了。”
唔,花店老板一脸不满地撅起下嘴唇。
“这个,搞不好是神之手呢。”
“这话我已经说过了。”
听到大叔从后面发话,花店老板把手塞进白衣口袋里弓起背。
“我回去了。”
“别闹别扭啊……”
大叔挠着头到屋子更里面去了。花店老板“我哼——”地一声,闹别扭的样子很好懂。
“行吧——反正我又不是小说家——嘁。”
她咂着舌头在古玩店转来转去。正想着她是不是个麻烦的人,却见她发现放在货架一端那个木雕摆设便说着“噢,这东西还在呐。”破颜一笑,恢复了好心情。
“完全长了副鲑鱼的脸嘛。”
是鲷鱼啦,我把头转向一边订正道。
大叔拿着泡好的茶回来,花店老板拿过杯子心情更好了。看着她的样子,大叔嘀咕道:“看来用不着我来讨欢心看”,然后,朝我看了过来。
“你也该发现了吧,这家伙是个怪人。”
他越过花店老板的脑袋评价道。听了这话花店老板仍然在笑。
“人要是不怪一点,就很难有过人之处。”
“你说是吧?”她说着向我举杯征求同意。“估计是吧”我舔着一样小口喝递过来的茶,混地搪塞过去。谁让我正在喝茶呢。这笑话[注]好冷。
(译注:日文中“搪塞”为“お茶を濁す”,句中带茶。)
花店老板很快把杯里的茶喝光,用那只手把抱着的小臂抓住。晃一晃,把指尖贴上额头,把它举起来透着电灯的光看,她开口道:
“我并没有认真地检查过,所以现阶段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
“啊?”
煤一样裹着黑色的手指被指过来,接近得几乎要把我的眼睛挤碎。
“说不定这是从宇宙飞过来的东西。”
“……宇宙。”
刚好,逼近眼前的一片黑暗让我看到宇宙的幻影。
没有空气的世界。光是想象一下,我就几乎要停止呼吸般沉浸其中。
“这家伙听到规模太大的事情会反应迟钝。”
“哎呀哎呀。”
花店老板像是看着古老的东西一样眯起眼睛。她擅自决定什么呢?
“不不至少宇宙我还是知道的。”
“那你可挺厉害。”
花店老板似乎打心底感到佩服,高声鼓掌。
“那么一来不就已经没什么不知道的东西了吗。所向披靡呀。”
“不——是那个意思啦。”
“从宇宙来的吗。你是说外星人弄丢的东西?”
大叔怀疑地对她的说法歪过脖子。花店老板转过头,泰然说道:
“外星人是存在的。我还认识个人坚持主张自己肚子里长出过外星人[注]呢。”
(译注:出自入间人间的另一部作品《虹色エイリアン》)
“哇!”
先不管真的假的,那个人没问题吗?
“外星人一般不都是从胸口长出来?”
(译注:大概是说异形(Alien)系列里从人胸口破体而出的设定……)
“从胸口长出来人不就死了吗。”
我觉得从肚子里长出来也会死人。
“交给我上班的地方保管行不行啊?我只是瞒着别人悄悄研究,不会立刻把事情弄大。我是想在沾上别人的手垢前独自享受一下呐。”
花店老板又转过头来征求我的同意。她同时跟两个人说话,头转来转去忙个不停。
大概是在想象接下来的事吧,花店老板“唔嘻嘻嘻”地发出怪声。我听了有点怕。
“哎呀,没什么行不行的我只是偶然……啊,也说不上是偶然吧,单纯是捡来的而已。”
“捡到的人的意见不能置之不理吧。”
是这么回事吗?这事儿我是不懂,不过花店老板冷静地说话时,便和后面的大叔有几分相似。
“那好的。反倒是我应该请你帮忙,这东西拜托了。”
我能查的东西等于没有。她能帮我查真是帮了大忙。
不过啊,宇宙吗。宇宙啊……我盯着小臂。
“我倒觉得只是石块……陨石?”
“石头?不,在我看来觉得是块金属呀。”
花店老板啪嗒啪嗒拍着手背发表见解。
“拿起来就觉得没有石头那么大的密度,我觉得它是由某种目的而形成这种样子这点不会有错。因而我主张是宇宙漂流物。”
“我倒觉得这是来自地下的发掘物。”
听到大叔发表异论,花店老板“啊?”地一声皱起眉头。
“不可能不可能。地底人那种东西不存在喔。”
外星人存在地底人却不存在吗。……为啥啊?
哪种离我们更近呢?这点很微妙。
“和什么地底人没关系,这东西啊,是来自超古代文明的赠礼、出自过去的呼声啊。是一条信息啊。”
大叔指手画脚地极力主张。花店老板是上,大叔是下。
两人的推测貌似完全背道而驰。
“诶——不挖就跑出来的发掘物不是很奇怪——?”
没错没错,我在内心表示同意。照这么说,莫非我还拿着小铲子没命地刨坑不成?
不过这一带在建房子的时候会事先调查土下面有没有发掘物。如果地质年代古老的话,在调查结束为止甚至拿不到建房子的许可。
在这个意义上,说不定大叔已经深深沾染了这座城镇的空气。
“总比来自宇宙的使者这说法可靠吧。哪有什么外星人。”
“你说什么?我认识个人肚子里长出过外星人呢。”
“这事我刚刚才听过。”
父女两人因为上面还是下面更有梦想这个问题互相瞪眼。
“地底人也一样,我看过探险队的队长抓到地底人送到日本啊。”
“那不是电视节目吗。”
这父女关系真好啊,我心不在焉地望着他们吵架,有点想回去了。
“我主张外星人的另一个理由,是落下的情况,和这个大小。”
她突然转头继续开始说明。感觉这人很适合在大学当讲师。
只按自己的节奏说明,对光顾着闲聊的学生理也不理,当大学讲师就需要这种粗神经。不然,那种没人认真听的课怎么讲得下去。
“你捡到它的地方好像是没什么特别的草丛呢。”
“是的。”
“如果是从宇宙掉到那儿,就算这个尺寸也毫无疑问会砸出陨石坑。那么一来就会成为大新闻。唔,以前也看过那样的报道啊。而这次明明发生了同样的事,为什么这家伙还悠闲地躺在草丛里?”
看这儿看这儿——花店老板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地戳着那块东西强调道。
“你觉得是为什么?”
她朝我问道。不可能知道答案的疑问逼了过来,我感到一股脖子以上的部分都要飞出去逃走一样的威压。困难的事让我头疼。然后,回答疑问就更头疼了。
过去就算自己没有正经回答,就算自己无能为力,也勉强混到了现在。那样的时间,我度过了很久,光是这样就可见我是生在了多么温柔的环境。
一旦压力变大,我立刻就无可奈何了。于是变得束手无策,不知所以。
“因、因为是柔和地降落……之类的?”
慢慢——地,我说着连自己都踮起脚尖了。真行。好蠢。连我自己都知道。
花店老板睁大了眼镜后的眼睛。是不是我比她想的还蠢啊?
“嗯,我觉得多半是这样。”
“……诶?”
我花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被她肯定了。
“关于这点虽然还不知道是不是来自它的外部,但是有意而为的。这东西呢,没有与地表发生冲击。应该看作是成功着陆了。”
你看一点伤痕都没有,花店老板洋洋得意似地拿给我看。
“我是这么想的。比后面那个奇怪大叔的地底人信仰可靠不是吗?”
“真不想被你说奇怪。”
花店老板无视那句抱怨,擦掉污垢一样抚摸那块东西。
“天空或地下。来自外星人或历史的赠礼。悠远的未来或一路走来的过去。”
那里这里那里这里,花店老板来回指着自己和大叔。
然后,再次向我问道:
“你更喜欢哪个?”
她像是考验似地,带着促狭的笑脸探头看过来。
视线的压力太大,我逃避似地别开视线,结果后面的大叔也同样在看着我,用眼神问要选哪个。
鼻子以上是父女两人一模一样的面容。
花店老板毫不顾忌地把脸贴近,眼镜片眼看就要把我的眼睛压碎了。距离缩短,我便发现她的皮肤有点粗糙干燥。说不定她生活不规律。
一个劲注视着那件事想要逃避的我,被那张脸逼到了死路。
明明就算我回答,也不会是什么决定性的判断。
而是无限偏离正确答案。
我,并不是位于世界中心的人。
尽管如此,还是会有必须回答的时候。
天空的尽头,还是大地底层。
我的意识,要朝那边全力奔跑呢?
“我——”


那天夜里,不知是不是也有气温的影响,我怎么也睡不着。从白天起就是让人回想起初夏般的温暖,而到了夜晚那份余火好像仍在徐徐冒烟。
平时的晚上,意识总是一下子就远离。不知是不是对自身的肤浅有所自觉,在这件事上我总是很顺利。感到自己逃进床和地板的缝隙般不断溶化,不知不觉就到了早上。而今天,无论过了多久身体都是硬邦邦的。
这和兴奋有所不同,焦躁般的东西让脚尖发烫。
我保持横躺的姿势晃晃腿转动身体,改变脸的朝向,从墙转向了窗户。房间虽然在二楼,却也并没有格外好看的景色。我能看到的就是对面那个夜晚也有很多空隙的停车场,以及道路远处的灯光。因为是高级住宅区吗,夜里也总是有一定的灯光照在路上。
偶尔,会传来风敲打窗框的声音。明明风大却还是热。因为屋子和老家不一样,没什么缝隙,风吹不进来。我甚至萌生了干脆大敞着窗户睡觉的危险想法。
我犹豫着要不要到窗边凉快一下,但又懒得爬起来,结果就这么懒洋洋地待着。
同时,我回顾白天的事。今晚,这是第几次了呢?
花店老板最后的问题,我选了宇宙。
事后,我想过这是为什么。真是不习惯决定什么理由。因为花店老板的说明很严谨?也有这个原因。因为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在眼前?我觉得也有这个原因。而最重要的,大概是因为我虽然没看到过地面之下,但仰望宇宙是做得到的。
就连现在,也是如此简单。
风大的日子,天上会铺开很多云,怎么都找不到星星。尽管如此,隐约发现星星点点的光时,我便会联想起那只右臂。在我这双手中,可曾抱着那个宇宙?
感到触碰星光似的错觉,让我静不下心来。
但是,我自己去宇宙的机会,一定到死都不会到来吧。虽然如今很简单就能看到宇宙的图片,但想亲自去看看还是很难。
而那个右臂有可能让这样的我与无法触及的天空相连——哪怕那只是短短的一瞬。我会对它念念不忘也是人之常情。想想宇宙。遥远的未来,几十,不,是几百年后。到那时,民间也能轻松地飞上宇宙,在稍稍远离重力的世界,与无限的黑暗相遇。
但就算过去几百年,我也终究只会躺在这间公寓的黑暗中吧。
我紧紧地,用力抱住胳膊。
一动不动地待着时,我总是习惯抱着一样压住自己的胳膊。结结实实地抱住自己,总觉得能安下心来。大概是我切实地对自己的位置、应有的状态以及今后的事感到飘忽不定,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由于精神不集中,考虑的目标立刻转移。并非鲑鱼而是鲷鱼的摆设品从脑海浮现。那东西还在啊,白天时我暗地吃了一惊。这该说是大叔东西保管得好吗,还是说无人问津呢?从目前来看,大叔损失了740元。售价是多少呢?我有点在意。
我也拿去过其他东西。现在还记得的,是企鹅毛巾。那条企鹅形状的蓝色毛巾挂在家里的洗手间,当时我非常喜欢。一直坚持用到它变成怎么都没法用的破布为止。我怎么都不想扔掉,可又觉得如果放在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于是拿到古玩店去了。到这里为止我还记得,但事情始末的记忆已经忘了。大叔当时有没有买下来着?
我很早之前就认识古玩店的大叔,但不知道他还有女儿。而且从很久以前也没见过妻子,还以为他没成家。
就算身边的人,自己不了解的事也多得数不清。想必我也一样,有别人不知道的事,其他人没有的回忆,以及经验。或许自己只不过是没有重视,忘记了而已。
啊——啊——啊——,我毫无意义地呻吟。
考虑的事情不断增加,睡意好像越来越远了。
我罕见地动脑思考,肩膀僵硬倦意也积攒起来,意识却沉不下去。
就像始终在浅滩载浮载沉。
知道详细情况会通知你,花店老板如此说道。但她没说是什么时候。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几周后,就连几年后都不无可能。
至少今天没有那个可能。所以我急切地盼望明天。
一想到今后这样的每一天将持续下去,我就越来越睡不着了。


无论我活得久,或是做什么事,既不会让世界改变,也去不了宇宙。
无论我现在死在这里,或是什么也不做,既不会让世界改变,也去不了宇宙。
做不做都没区别,真是毫无价值之极致。
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像现在这样放眼起远到过头的未来的?
的确,这是真实的一方面。但无论世界改不改变,眼前的现实都是有意义的。比如说就算我对课程左耳进右耳出,世界也不会结束,但几个月后的我一定会一个头两个大。
我禁不住觉得,至今为止自己对这部分产生了误解,结果很多事情都被看漏了。
“可惜了啊……”
我在课上忽然嘀咕道。大概是被听到了吧,坐在旁边的朋友看了过来。
“啥就可惜了?”
“只不过是思考人生。”
“原来如此这样啊。”
被她随便应付了。别人的人生,轻如鸿毛。
下课后,我和朋友去了食堂。和以往没什么不同。接下来要是再点咖喱,就完全是前段时间的循环。我甚至有种错觉,回到过去好像意外地容易。
总觉得想反抗一下,于是我选了今天的推荐套餐。
“咦,今天不吃咖喱了?”
“您可否不要给我加上每天都吃咖喱这种设定?”
“那样的话——”朋友说着点了咖喱。“那样的话”是怎么回事。
两人占住往常的座位。食堂的一楼卖套餐类,二楼是咖啡店。上面以西餐为主,平时几乎坐满了人。一楼大体上也都是满的,不过阳光灿烂的窗边不受欢迎,没什么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们便会选择这里。
能一边望着大学里的绿园一边吃饭的座位很棒,可很多人都觉得晒太阳不好吧。不过我的朋友好像对晒着太阳更好这点深信不疑。我不知道谁才是对的,说不定是心情上的问题。
高八度的声音在食堂里飞来飞去。不过毕竟是女子大学,也没什么奇怪。
坐下后,我确认了一下有没有电话打来。通话记录里几乎都是家人。
到目前为止,我对发来联络的期待已经落空了三天左右。
“在等谁?”
朋友眼尖地看了过来。我看手机看得有那么频繁吗?
朋友笑嘻嘻的,我预料得到她在期待我怎么回答。
“猜猜看。”
我煞有介事地说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瞒……不对以面对面认真传达的方式来说这内容可能有点精神失常。而且这要是能被朋友猜中,那她绝对精神不正常。
“乐队选拔的联络。”
“嗯——很遗憾。”
我随便岔开话题拿起筷子。朋友也拿起勺子,再次朝我看来。
“男友?”
“我没有哦。”
“女友?”
“这个有必要问?”
朋友笑了,舀起一勺咖喱。我越看越想吃了。
每当老家的妈妈不知道晚饭做什么的时候,就会做咖喱,说不定我深深地受到了那个影响。
“目前男友女友我都没在征集喔。”
“是吗?”
她一脸意外。我平时的样子有那么怕寂寞吗?
“因为不可能顺利。”
“为什么?这种事不试试怎么知道。”
大概吧,朋友补充道。朋友好像也没自信,我便明白她经验不多。嗯,好姐妹好姐妹。
“比如说,不管是男友还是女友吧,就算听对方说喜欢我的某处某处,感觉自己也没法相信。而且我对自己是怎样的人还不太清楚。就这样,怎么说呢,互相不会产生信任的关系必然会破裂……嗯。”
就我自己而言,中途为止说明都很流畅,可到了最后,言语就像线头一样缠到一起结束了,仿佛陀螺失去稳定倒下一样。
朋友盛起的咖喱仍然在勺子里,忘了送进嘴,她惊讶道:
“你原来会考虑复杂的事啊。”
“哇——”
就连相交不久的朋友,都把我归到笨蛋一类去了。
就是因为她没说错,弄得我更是火大。
“不过你不明白啊。”
我啃着套餐里的油炸食物,用眼神询问我哪里不明白。朋友伴着咖喱的气味说:
“所谓喜欢就是理由啊。仅此而已了。”
“哦?这样吗?”
“书上写的。”
朋友那一头短发染成了茶色,口红红得显眼,如果光看外表好像会拿吉他又弹又砸。但她比我更爱好读书,以求知的态度面对世界。感觉不会因为吵架把第一次买的吉他砸坏。
“这什么偏见嘛。”
我只说出前半部分,朋友听了捏着头发笑了。
“哎,反正是喜欢才做的,怎样都好啦。”
她如此把话收尾,开始吃咖喱。我也喝起套餐里的味增汤。忽然朝绿园看去,便有半边脸都被照过来的光辉烤着。耳朵好烫。
在校内郁郁葱葱的绿色下散步的人不多。这里在大学外缘,离教学楼又有段距离,也不会有人会无端起意,带着一帮女性朋友乐呵呵地来做森林浴。。
这儿又不是贵族学校。虽然曾目击到眼前的朋友躺在树下,不过我可不想模仿。
自从过去毛毛虫掉到额头上以来,我就把植物当作观赏的东西,保持距离了。花也一样,只要到鲜花盛开的地方就有很多虫子。
“你这样子啊……”
“诶,怎么怎么?”
朋友毫不顾忌地直盯着我看。她一边发出咖喱的气味一边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
“把有点长的头发弄成half-up,这发型我在大学里都见过上百个了。”
“像个千篇一律的量产型金太郎糖果还真是不好意思。”
这是对刚才的报复吗?确实,我外表上没有会让人产生偏见的个性。
“这样子我倒挺喜欢的,不过也只会看看就是了。”
“那真是多——谢。”
“……那,到头来你是在等什么电话?”
朋友好像是吃完以后想起来了,又问了一次。
“关于世纪大发现的报告。”
我老实回答。“那可挺厉害。”朋友道出她口头说说的感动。


起初声音像是隔着墙一样远。被子像泥一样沉重。我翻来覆去挣扎的时候还在响。是电话,视线仍没有安定下来,身体就被拖着吸了过去。我带着被子滚下床,就那么踩着被单差点摔倒,然后拿起墙边的手机。
“喂……?”
应了一声,我就用尽了力气瘫在地上。
“是我。”
“哦……”
“你好像刚醒。”
“因为是早上。”
大概吧。周围的东西完全没进脑子。
“我一直是白天睡觉的。”
是咩,我用转不动的舌头嘴也不张地回答。这通电话怎么回事?脑子完全没开工。
视野被睡意压垮,一顿一顿,断断续续的。每当意识到墙、天花板、枕头,眼前的东西就会发生变化。叽哩咕噜变化太多,感觉要醉了。记忆也隔三跳四,自己是谁,在屋子里的什么位置,昨天的事,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睡着,这些本该连绵延续的东西支离破碎。大脑的左半边被灰色隔绝,眼睛周围一片模糊。
被电话叫醒,刚起来的状态就格外糟糕。
这种时候,就只能像挺过风暴一样,安静地待着。
我低下头老实地忍耐。
随着强烈的耳鸣退去,记忆刷刷刷地归还到原本的位置。
被侵蚀的感觉消失,意识开始能从内侧转向外面。
“啊,是花店老板。”
这样一来,我立刻意识到是谁的声音,同时,也清醒了。视野一口气变得开阔。
终于来了吗?我全身的血液都流通了。这种兴奋,该说是情绪高涨吗。
花店老板似乎在等我清醒,平稳的声音传了过来。
“早上好。哎呀抱歉,我刚发现正常来说现在是睡觉时间。”
“现在几点?”
“四点半。”
这时间,光是听听我就想原地躺下。这哪是早上——虽然想这么说,但外面已经渐渐天亮,开始泛起蓝色。侧耳听去,还能听到车的声音,城镇已经开始运转。
“那,呃——啊,就是那件事吗?”
很难想象花店老板会因为其他事联系我。也就是那只右臂了吧。
“嗯是那件事没错——”
和至今为止的花店老板相比,现在的语气不干不脆。
“………………………………………”
“………………………………………”
她沉默了。怎么了怎么了?我不禁探过身去,结果额头差点撞到墙。
突然,电话对面传来“咣啷,咣啷啷”的声音。
“果然……”
“诶?”
“剩下的……就只能交给你……”
“………………………………………”
“抱歉………………………………………………………………………………………………………………………以这样为开头的剧情我曾梦想着能遇到一次,不过怎么都遇不到呀。”
“……中途我就猜到,八成是这回事。”
毕竟“咣啷,咣啷啷”的声音是她嘴里发出来的。
准确来说是“哐啷,哐啷啷”,我也起劲了。
“中午的时候你能不能来这儿啊?我想直接和你说,有好几件事呢。”
“哦……你说的这儿是哪里?”
“这儿这儿那儿那儿啦。”
花店老板向我说明她上班的地方。她给我主要挑了几个很像本地人会提的标志,于是我大体明白了。是和我上的女子大学不同的另一所大学。“在这儿啊”我在脑子里描着路线。由于隔着车站,要走相当远。
“研究楼的三楼,右侧里面的房间。在实验室旁边,我觉得很好找。”
“知道了。我这样过去叨扰好吗?”
“当然。我很欢迎,在各种意义上。”
“好几件事”啊,“各种意义”啦,从刚才起话里就沾满了极具暗示意味的词。
到底怎么回事啊。
如此这般之后,感觉该挂电话时,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诶?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
“我问过了。”
问谁?
还没等我确认,电话就断了。
“我没告诉大叔吧……”
手机号传达的经过给我留下了疑问。但,那多半不是什么大问题。
重点是我被她特地叫过去这件事。
调查之后,如果事情不值得一提,那她在电话里这么告诉我就完事了吧。
也就是说,出了什么大事。
被人吊了胃口,我脚趾扣住地板,坐立不安,给朋友打了电话。
“今天我不去大学啦!”
“这我可没听说。”
可能起得早吧,朋友的声音和意识都不迷糊,心情却不愉快。
“我准备归省。因为老家有点远。”
“啊——你要坐新干线是吧。”
“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我喜欢交通工具。景色嗖——嗖——的变化让我欲罢不能。”
自己在移动的感觉不错。总之,我似乎不想静止不动。
“啊,今天我不去大学!”
“我听见了你好烦哦——”
从我捡到那只小臂起,已经过了十天。
数起来只是十个数,但要扳下一个手指的时间很长很长。而从现在等到中午的时间也很长,很长。我像尺蠖一样用膝盖和下巴在地上爬来爬去,一味地等待。
与打发时间似是而非的焦躁令人难受。
虽然说好是中午,但我等不下去,到十点就离开了公寓。外面一反昨天的样子,洋溢着清爽的东西。凉爽的风吹着,仿佛优质的布料拂过脖子与手背。阳光的强度也不会让人在意,我在轮廓分明的天空下迈开脚步。
云不多,天空的边角看起来像是在打弯。不不实际上内侧就是有点弯曲吧,毕竟地球是圆的。在这方面,我完全不懂。
虽然知道这所大学存在,但我还是第一次亲自过去。话虽如此,路途上穿插着我在当地熟稔的路,步伐并不会迟疑。我穿过特定季节会成为赏樱景点的有名大街,稍稍打探门前的样子一样经过卖潮仙贝的店,走在镇上。
我和很多游客擦肩而过。大家的的样子很开心,又有点热。
今天的我,说不定和他们气氛相似。


关于花店老板上班的大学,走在那附近的路上时我也注意到了,因为是男女同校,有很多男生,真是新鲜。每当和他们擦肩而过,我便会想起高中时代。大家都没有注意我。明明一个外人毫不顾虑地走在这儿,他们却毫不关心。
该说是和缓呢,还是暧昧呢。就算来的不是学生,怕是也能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果然,所谓“学生”,无论当作身份还是所属,存在感都很弱。
进了校门,我很快就发现一张挺大的向导图,上面用茶色画着大学的整体示意图。我用手指追着似地寻找花店老板所指的研究楼。朝这儿走,然后朝那儿走……确认位置在教学楼后面,我确定从这边过去的方向,随后开始行动。
在路上,我朝上看去。万里无云的天空没有打下一丝影子。
看来其余胴体或是脑袋部分也不会掉下来。
那只右臂,是不是单独的啊?
我抱着自己也没怎么理解其含义的疑问,歪过了头。
由于太阳被建筑挡住,科研楼的入口而显得有点暗。这完全如我所想啊,现实与自己擅自想象的印象联系了起来。入口左侧放着伞架,里面插着几把五颜六色的荧光伞。
此外,在墙凹下去一样留出的空间,停着无数自行车。在古玩店看到的那辆绿色的车子也在其中,我为自己没找错地方松了口气。
建筑茶色的外观中带着花纹,让人联想起果仁巧克力。从入口右边绕过去,便看到很多窗户规整地排列。从纵向的数量能看出一共有四层。
“三楼是吧。”
我嘀咕着确认后回到入口门前。那是扇很高的门。不过外人能进科研楼吗?旁边的装置怎么看都是用来刷卡通行的,我冒起汗来。怎么办呢?我左右跳来跳去。在门口徘徊太久会不会让人起疑啊?
正发愁时,门突然开了。花店老板背负着影子现身。
“哇。”
“我说你吃惊的时候也很随便啊。”
花店老板推了推眼睛如此表示。实际上我多多少少感到吃惊,但没能正确地表现出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情变得非常困难。
大概是从怀疑起自己的价值时开始的吧。
“真亏你能知道我到了。”
“毕竟我一直把耳朵贴在门上等着呀。”
哈哈哈,花店老板一脸满足地笑了。……诶,她什么时候开始等的?
被父亲介绍为怪人的这个人,做出与那份期待相符的举动。
“好啦进来吧。”
花店老板爽朗地朝我招手,她耳朵上深深地压出了红印子。
“打扰了——……”
我小声打过招呼后走进研究楼。自然而然地,脖子有点往里缩。这大概是社会参观的心情吧。
入口处的墙上写着科研楼B,还有向导图。准确来说是叫生命科学研究所B栋,貌似。
说起来花店老板说过她专门研究花草。
“这边要刷卡才能进来吧?”
里面关着灯,微暗的走廊和楼梯出来迎接。更里面有灯光和小块空间,能看到从那边伸出来的人的影子。从那严整的穿扮,看得出是警卫。
花店老板仍然把手插在白衣兜里,我跟在她身后走上楼梯。绿色的台阶描绘出平缓的螺旋,支起高高在上的天花板。我一边仰望,一边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
“啊,我发现这件事忘了说,就等着你了。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省了两个小时呢。”
花店老板像是夸耀自己运气好一样笑得晃肩膀。这,算是乐观吗?
“再打一次电话告诉我不就好了?”
“那就太普通了。”
这算哪门子理由,我心想。
来到二楼,走廊的灯开着。四周静谧,墙和天花板是白的,地面是淡柠檬色。
我想起了至今为止人生中走过的办公室门前。
“停车场那边牵了内线电话。从那里能联系到警卫。”
“哦……”
“下次起你自己开门就行了。”
“好的……下次?”
还有那种东西的吗。我正想问话,可花店老板不停地前进。
三楼也和二楼是同样的构造。不同的是通往四楼的楼梯被封锁了。
封条上还用平假名写法补充了“keep out”几个字。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想,写下这个的就是这个人吧。
“这是?”
我指着封条。花店老板瞥了一眼,简短地嘟囔了句“事故”。
“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其实只是遇到了一点点事故。一点点一点点。”
她挤压食指和拇指间的缝隙一样强调道,结果反而更可疑了。生命科学的研究事故,字面上来看不是很恐怖吗。会不会有杀人病毒泄露啊。
“弄出事故的人立刻就人间蒸发了。把打扫还有擦屁股都扔给别人。死松平[注]。”
(译注:此处很可能是《昨日也曾爱着他》、《明日仍将恋上他》中出场的人物松平貴弘,在《我的小规模自杀》中以松·德拉博士之名登场。)
花店老板抱怨着,似乎想起了那时的事。虽然好奇,但是和我无关的事。我仰望四楼曾经存在这一事实,然后告别,走在三楼。
“欢迎。”
花店老板打开走廊深处的门表示欢迎。她是驼背啊,我一边想着一边跟在花店老板身后。
我一进去,其他貌似研究人员的人们的视线一起聚了过来。唔咿——我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无论到了哪个年龄,被大人围住都让我感觉吃不消。
房间是大概把公寓的两间屋子并在一起的大小,有左右分开的空间,右侧散发植物的香气,左侧则是水的气味。朝右边一看,发现那里并排摆着茁壮成长的植物。
墙壁是素净的乳白色,让人想到医院。床帘完全合了起来,窗旁也摆着各式各样的书和小东西,窗户好像完全没起到原有的作用。
“这位是我的负责人。”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花店老板会朝满是植物的方向转去。一个似乎是她同事的男人坐在那边,正看着我。他好像没多大岁数,但脑袋的顶峰看起来留着残雪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少白头。看到我低下头,他用柔和的声音应了句“你好”。
“你出去那么久干嘛去了?”
“去迎接客人啦。”
被貌似同事的人问到,花店老板满不在乎地回答。她不会是在那通电话之后一直在门口待机吧?不会吧,虽然这么想,但心里又没法彻底否定那个可能性。
“然后这里是我的花园。”
铛铛——她伸开双臂向我介绍,样子毫无干劲。那张书桌周围摆着多种花草,多到搞不清楚是实验用的还是装饰。和这些相比,实验器材都嫌少了。
“坐那边那把椅子吧。”听到指示,我在带扶手的椅子上坐下,花香便像水位提高一样一口气涌了上来。那阵气味像花瓣一样飞舞起来,留下鲜明强烈的印象,又立刻散去。花的气味刺激很强,正因如此我很快就习惯了。
嗯?有什么东西进入视线的一角,于是我忽然朝上看去。和墙壁一样是乳白色的天花板上,有处堵上大洞的痕迹。……几次小小的事故累加起来会在天花板上开洞吗?不会是陨石掉下来了吧,也不像啊。
“要咖啡吗?”
花店老板嘎叭一声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问道。看她全身散发着“站着好麻烦”的气氛,于是我毕恭毕敬地说“不必张罗了”表示拒绝。
面对面看去,发现她的脸色比前段时间更差了。
眼睛下青色加深,干燥龟裂的嘴唇被放任不管,唯独眼眸依旧闪闪发光。
“那么,我叫你来,自然是关于这个物体X的事。”
花店老板举起那个被放在百花丛中的东西。虽然是时隔十天的再会,它依旧是右臂的形状,和人不同,艳丽的光泽丝毫没有衰退。粗鲁的指尖像要抓住我的脑袋一样朝这边伸过来。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上也用上了力气,心想,就等你这句话了。花店老板说道:
“就结论而言,还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地球外的物体。”
“……这样吗。”
紧紧抓住腿的手稍稍浮起。
而且她同事的视线也很冰冷。毕竟,刚才说话的声音很大。
“检测出了未知的东西这点不会有错。不过呢,因为太过未知了查不清楚。怎么说呢……我个人能查的范围有限,也有这个原因吧。”
中途,花店老板便压低了音量。发现我们明显在说悄悄话,同事眯起了眼睛。
“谁叫要是干这种事暴露的话,会被认为在工作上偷懒呢。”
“是啊,明明是重要的研究。”
“不不这确实是偷懒,被发现可不好。”
花店老板纠正前倾的姿势,把小臂放在肩上一样举起。
“不过调查后有些事我搞清楚了。这东西是外星人做的这个说法错了。”
“诶,地底人?”
“你别小看它。”
她把地底人的说法像灰尘一样用手拍掉,鼻子一哼。
“我是说情况比外星人说更棒啊。”
花店老板啪嗒啪嗒地敲手指揭晓结论:
“这不是无机物。是生命体。”
“………………………………………”
“你一听到有点复杂的东西就会暂时死机啊。”
花店老板把手指放在嘴唇下,作思考状。
“这东西有意识。就是说,它活着。”
“噢,噢噢——”
我重启了。然后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朝天仰头,眼珠干得要命。
“你说活着……啥、啥意思?”
“就是和你还有这盆花一样呀。”
如何?她张开双臂向着花盆对我使眼神。花,小臂,然后是我。
被这么列在一起,感觉好像自己被算作人类以外的东西一样。
我凝视小臂。活着……活着?
“但这个……它不动呀。”
“唔。对你来说会动是作为生物的条件?”
我随口一说的话被她抓出问题,感到茫然无措。
“啊,不是……”
“那么失去行动能力的人类,就算还有意识也不是生物吗?”
花店老板锐利的眼神盯住我。她这是把问题丢给我了吗,还是在自问呢?
言语飘荡在我们之间。
如此复杂的事,我不可能招架得住。
“生物的定义先放在一边。这东西有意识,对刺激也有反应喔,而且很明确。所以我推测这家伙是以自己的意志降落在地球上的。关于实际的情况我倒想再问问它,可这家伙完全和字面意思[注]一样就是不开口。它似乎不存在具备嘴的功能的部位。”
(译注:日语中沉默寡言为「無口」,字面来看就是“没有嘴”。)
“哦……那可真是。”
毕竟它是小臂。一般来说,小臂上是不会长嘴的。不过要按一般来说,单独一个小臂也活不了。
……真的是这样吗?
手臂脱离躯干,头发被拔下来。它们只是这样就死了吗。
“我查过后知道的事情就这些了。”
花店老板把小臂放在书桌上。简直就像从她自己身上摘下来的一样。小臂再次回到花田。
粗鲁的形状与色泽,被娇艳的花朵包裹,这搭配看起来不错。
不知道是否出身于宇宙。但,是超出我常识的奇妙生物。我听到的事情也就这么多。……这样啊——这便是我最初的感想。
本以为会有更多说明,像教育绘本一样把宇宙的谜团教给我。如果不是简单易懂到那个地步,就算说得规模很大,以我的智力程度也无法完全理解。
既不会动,也不会对周围产生影响,仅仅是沉默着,老实说我没有危机感也不会感动。对此,以后该把注意放在哪部分才好呢,我想不出来。
如果这便是事情的始末,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是和我有关的事。只不过我在这十天积攒的热量无法和结果相抵,被落差绊住脚,感觉一时间没法重新打起精神。
果然,740元就是我的极限了。
……不对,先等等。
她好像说过,要说的事不止一件来着。
拙劣的预感并没有让变成空欢喜一场。花店老板暂时放下小臂后开口:
“你对打工有没有兴趣呢?”
“打工?”
嗯,花店老板点点头。
“我想让你参加关于这只小臂的实验。”
“让我参加,是吗?”
“能拜托的只有你。”
为哈?我僵着脖子问道。我对“特别”这东西没有免疫力,这反应真可悲。
“毕竟这只是我的兴趣,没法随便用仪器或是使唤别人呀。再加上目前的阶段要对多数人说明这是什么还太早了。这么一来,让了解情况的人来协助更省事。哎,拜托你就是因为这些理由吧。”
“原来如此……”
并不是我自身特别,而是捡到这只小臂的事情非同一般。
在这方面稍有一点间隔,就会产生很大差距。
咳咳,花店老板清了清嗓子挺起胸。她一伸直后背,我就完全和她对不上视线,于是才意识到她的个子比我高很多。同时,也知道了除面色之外,她的脸都很标致。
“我呢,觉得事物没什么偶然。”
“这句话不久前你父亲说过了。”
“要你话多。”
花店老板斜着眼睛,像是对不在此处的大叔发泄怨言。
叹了口气后,她重新转向我。
“同时我也觉得,那个必然有没有价值又是另外的问题了。”
说到这里,花店老板窥探我的反应。看到我摆摆手表示这句话没听过,她像是放下心来一样继续说了起来。
“所以如果你愿意,我就给这场相遇赋予意义吧。”
花店老板引诱着,仿佛看透了我寻求的东西。
听到自己在等待的话,真是非常少见的事。多半的情况下,期待会被辜负。
但和这只小臂扯上关系的结果,就是我离开了大学。一旦冷静下来,就开始觉得自己好像有那么一天,或者说有那么一次走错了路。这种事持续下去,会不会没法回头啊,我感到恐怖。
尽管讨厌一成不变,可一旦要偏离原来的方向却又觉得害怕。
无论是抓住不放,还是逃走,我都做不到,任何时候都是个半吊子。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为脚步站得稳。以积极的角度来理解,就是我还身处于这里。
身处于能够直接扑向非常大的东西的距离。
现在就算只是维持这个状态,我也想如此选择。
“那个……总之先试试,这样如何呢?”
听到我试探地提议,花店老板立刻“嗯”地点头。
“以我来说也想确认你适不适合吧,这样正好。”
她站起身,盘起手臂,努努嘴催促我起立。
我按住书桌跟着她站起来。然后,“啊”地一声,反应过来。
“回答以后才这么说是有些缺根筋啦,不过我忘了问打工要干什么了。”
真是大意了。万一是试药的实验之类可怎么办。
“很简单啦。仅仅是帮我与地球外生命体(暂定)交流的简单工作。”
“啊?”
“用里面的房间喔。”
随你怎么用了——她随便扔来几句话。我们从书桌旁经过,来到里面的房门前。真是一扇故弄玄虚的门。在里面的房间的再里面一间。这是要藏些什么吗。
而且门还是黑色的。虽说我也觉得“黑色又如何”,但隐秘程度会在自己心里增加。
而花店老板毫不停顿,立刻打开了那扇门。连锁都没有。我打探进去,发现里面没有宝物,也没有壮观的实验装置,光线有点暗。外面的灯光照进去才勉强能环视房间全貌。话虽如此里面也很窄,能看的东西不多,我很快就看完了。
“这里……”
“密闭房间。另一边房间的声音很难传过来,想一门心思埋头苦干时用的。”
“哦。”
“都说待久了让人发疯,也就我会用吧。”
没有窗户,墙好近。抬起头,崭新的白板便把视野填满。空间的中央是一组长桌加椅子。这房间连学校自习室都算不上,和花店老板一起站在里面,我感到喘不过气。
花店老板把墙边的开关推了上去,过剩的灯光便填满房间。
影子被烧尽,无处遁形。
“呵呵呵,坐久了会感觉墙朝自己压过来哦。”
她非常愉快地笑了,然后拉过椅子,看来是让我坐下。
我一边在意天花板的低矮,一边按她的催促坐下,然后放下包。
即便没去大学上课,眼前也有白板。
我抬头朝花店老板看去。
“我要在这里做什么?”
“这就要你来想了。话虽如此,我想想啊……先试着搭话如何?”
“诶?”
朝谁搭话?我逃避似地左看右看。这儿这儿,花店老板把小臂按到我面前。
“朝你命运的伙伴呐。”
给,她丢过来一样粗鲁地把小臂交给我。我一动不动地盯着这遭到轻率对待的命运伙伴。
听说它活着,抱起来就总觉得心里发毛。
要是它蠕动起来,估计我要大声尖叫了。
“你说搭话,可这是小臂啊。”
“不要受限于地球的常识。只不过以我们的角度来看是小臂的形状而已。月亮有那样的纹理,人们就擅自决定上面住着兔子。这东西看起来是小臂也不过是同理罢了。”
“噢噢……”
她真是巧舌如簧,我感到佩服。
“也说不定。”
“诶?”
毕竟也有可能真的是小臂,花店老板嘀咕着离开房间。我说出的“诶——”或是“那个——”还有“你等下——”这些零碎的话她完全被她无视了。
我被留在了房间里。和黑色的小臂一起。和小臂一样,我也一时动弹不得。
正如花店老板所说,外面的房间的声音传不进来。光是稍动一下鞋,就会和地面摩擦发出声音。太过安静,反而让人有所顾虑。
我只是稍稍把低着的头抬起一点,就感到墙壁反射的光很刺眼。狭窄得让人难受的屋子里这么明亮,让人静不下心来,于是我试着关掉点灯,结果不出所料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房间走极端的情况仿佛反映出我内心的摆幅。
我重新打开灯。手臂依然一动不动地待在书桌上。
我是来和这个说话的。不不对方也没有嘴,只是单方面搭话吗。
我东张西望,墙就在伸手可及的位置,反而让我对视线更敏感。
“呀。”
我举起手打招呼。声音没有回响,化成小小一块落下。
“我是,呃,捡到你(あなた)?你(きみ)?的人。”
请多关照,我说着低下头。自我介绍很重要。要是这点能转达给对方就好了。
小臂一言不发。
“我把你捡到了这儿来,不过这么做合适吗?要是你还有其他目的的话,该说是很抱歉吗……啊,你什么时候想走都没问题。你是自由的,请吧。”
一动不动。
“地球怎么样?我倒是觉得挺适合居住的。”
无视。
“话虽如此所谓适合居住也是地球生物的感觉,对适应了其他星球的生物来说也可能不好过吧……而且说不定还有接触到氧气身体会痛的生物。此外弱点是水的生物也是可能出现的呀。说是因外星人而异了吧……”
无。
啪嗒啪嗒啪嗒,脚尖发出踩地的声音。
“……喂?”
我把食指朝它的食指贴去。
“一——”
对方的手指有点粗,不会指歪。
“黑色会有厚重感呀。”
我“咚咚咚”地各处轻轻敲。它也没有厌烦地扭开身……身体?像路边的石头一样接受一切。被我拿起来似乎也毫不在意。
我让它像玩具飞机一样在空中穿行。如果花店老板的说法正确,那么这只小臂就能够靠自己飞翔。小臂独自飞行,那不就是火箭了嘛。总觉得以前曾有过这种拳头。虽然想见识一下,不过现在把它抛出去的话,能够平安着地吗?
虽然也想试一试,但如果只是掉到地上感觉会很疼,我犹豫了。
毕竟,它是活着的嘛。
“……真的——?”
感觉像是抱起死去的猫一样。
我回头朝门看去。门的这一边是纯白色,颜色和周遭格格不入,看起来很不可靠。
要出去什么时候都出得去。要说“我果然还是算了”辞了这打工也不是不行。
但我想,自己肯定不会从这里面踏出去吧。。
抽身而退,还是继续?就连这件事我都没法立刻决定。


“实验内容就是这些了,怎么样啊?”
明明屋子也没上锁,我却仿佛感到关住自己的坚牢的门被打开。
下巴尖感受到发热的空气开始流动。
进来的花店老板看起来脸色越来越差了。
明明时间很长,我却觉得好像并没过那么久。因为房间里没有发生变化的东西。我撑起趴在书桌上的身体,老实地回答:
“好难受。”
“这样啊。那你把今天的结果整理一下交给我。”
花店老板把几页纸和短短的铅笔放在桌上。说不定我已近好久没见过铅笔了。看着放着那儿的东西,就感觉像是面对小学的老师一样。
“都大学生了,写个报告很轻松对吧?”
“不不,我才大一。”
“别在意。”
别在意什么?话说不到一起,我叹了口气。花店老板打了个大哈欠。
“实在挺不住了……”
她摘下眼镜揉了好几次眼角。手指和眼皮间淌下大颗泪珠,每揉一下,花店老板都带着哭腔嘟囔“受不了了”或者“好疼”。然后还以为她只是蹲下,结果发现这人直接躺在了地上。我正吃惊时,花店老板已经把右胳膊折起来当枕头枕着闭上了眼睛。
“这个,放桌上去。”
她眼睛也不睁,把眼镜举到空中。我接过以后,左臂无力地掉了下去。
花店老板蹬蹬腿把鞋甩掉,躺着脱下袜子。这动作就像虾弓起背。光起脚后,她便弯过腿,好像总算痛快了。这睡觉姿势就好像刚好包着我和书桌摆出L字形。房间太窄,手脚伸不直。
长发像是遮住脸一样垂下,被她嫌碍事似地撩了起来。
“呃……你要睡觉吗?”
我问出一看就明白的事。花店老板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我平时都这么睡。写完报告就关上灯啊。”
“哦——……你住宿都在这里吗?”
“基本上。”
“……至少要洗澡啊。”
“真没礼貌。洗澡是在澡堂……”
话说到一半,花店老板就一歪头没了反应。看来是到极限了。
花店老板虽然叫花店老板,但也是女性。我也累了,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真亏她能在这种地方毫无防备地睡着啊,真是惊呆了。我低头看了一会儿她睡着的脸,发现呼吸很安定,于是决定放着不管。
这行动完全是我想象中的怪人,这种奇怪的人还真的存在啊,好佩服。
而小臂那边,到最后都没有动过一下。这只小臂也还在睡觉吗。
轻轻碰了碰手背后,我在报告用纸前拿起铅笔。
背后传来磨牙声,仿佛透过衣服触碰肩胛骨一般。
“这算啥事啊。”
我的人生平凡到谁都不屑于赋予它一个名字,现在却横空飞来这般折磨。


○月×日
第二天,同样的事情又开始了。
她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思考,可想不出好办法。
然而,她还是会来。


我稍稍想过,自己不会是被花店老板耍了吧?她会不会其实是把不过是块石头的东西交给我,拿我的反应寻乐子呢?不过花店老板虽然脑子有点funny,但没有扯谎扯到这个地步。准确来说是完全看不出有这个意思。她的发言根本不会隐藏自己,仿佛在表明她没必要骗人。所以大概不是谎话吧。她那个身上长出外星人的熟人也是真实存在的。这个实在有点假。
而且,说白了我脑子并不聪明。
我没有对谁怀疑到底的自信。那样的话,一开始就相信好了。
相信别人这种事,就算傻子也做得到。
我继续昨天的事,和小臂面对面。还是在那件狭窄的房间。除了打招呼以外,我没和花店老板以外的人说过话,他们对我是怎么想的呢?我和花店老板专攻的植物完全扯不上关系。他们不会以为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让后背长豆芽的实验吧。
我正在和小臂握手。两只右手亲密地连在一起。正面握着时也不错,不过感觉累了我便垂下胳膊,结果就觉得像是把谁的胳膊扯下来了一样,让自己吓了一跳。小臂被我拿上拿下也毫无怨言,脾气真好。
不过这明明可能是与未知事物的遭遇,我却把它像飞机一样“嗖”地甩来甩去,该说我了不起呢,还是单纯太轻率啊。握在手里的指尖并不冰冷,也不温暖。
就像把手指触碰夜晚的窗里映出的景色一样。
该说是一切都停留在想象中吗。
听到开门声,我转过头去。花店老板在笑。
“呀,怎么样?”
“感觉是人生中最棒的漫长的一个小时。”
和小臂的交流一个小时便会结束。怎么都不像是过了六十分钟的一个小时。
“能感受到充实的时间,还有比这更奢侈的吗?”
说不定是这样。不过靠身体感受的东西,适可而止就好了。
小说或漫画也一样,巨细无遗地记录完整的一天也并不会好看。我觉得有必要进行省略,让人在某种程度上不会留在记忆中。
报告也是只写了两行,而且没写小臂,全都是自己的事。
花店老板瞥了一眼报告后“嗯,嗯”地点头。
“花一个小时写出两行,年轻人的未来真是光明啊。”
“这是挖苦吗?”
“不是那么拐弯抹角的事啦。”
很难区分花店老板的发言是在肯定还是否定。是不是因为我智商低呢,好难判断。
今天我努力加上第三行后交出报告。
“你辛苦了。”
我筋疲力尽地趴在桌上,脸朝下吸了吸鼻子,便闻到了带着泥土的花草味。
是花店老板身上的吧。
“话说起来,这之后一起洗澡如何?”
“诶?”
我刚要抬起头就僵住了。花店老板似乎毫不在意,爽快地继续说:
“有家挺有年头的澡堂。不过每到海水浴的时期,到处都是砂子。”
“啊啊,这回事。”
我放下心来。还以她是约我一起进浴室。
不过要是去澡堂,就和那差不多吧。
“你没去过吧?”
“嗯,估计是。”
毕竟家里的浴室我就满足了。
“我想有个伴说说话,好不好啊?”
“哦……那就。”
去看看吧——这句断言没能被我说出口,态度暧昧地表示赞成。
我就是因为这样说话,才会这么不成器吧。
好,那走吧,她催我动身。我抓住包,放下小臂,从椅子上离开。
走出房间前,我回过头。即将融入黑暗的小臂的顶端指向奇怪的方向。
“那明天……见。”
这次虽然犹豫,但我坚持把话说到最后,然后关上门。
我以被花店老板带着的形式离开研究室,来到停车场。她把绿色车架的自行车推到外面垮了上去,然后就停住不动了。噢?我正感兴趣地看着时,她转过头来。
“你不坐上来?”
“骑车带人是被禁止的啊。”
“那,你要在自行车后面追着跑吗?”
看来没有花店老板下来一起走的选项。
我犹豫了一下,没想到其他办法,于是放弃。
“好像,那样比较好吧——”
我没胆量,一点点坏事都会让我畏缩。花店老板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她“嗬,嗬”地顿了一下似地点了两次头。
“好有意思,我欣赏你。”
花店老板对我如此评价。“只不过是我胆小而已。”听我这么说,她表示“就是这点让人愉快。”花店老板的感受真是难以理解。不过这说不定就是所谓的局外人的样子。
……但,不管她是欣赏还是不欣赏,我总归是要跑的。
花店老板骑自行车的速度根本就没体谅我,离开大学后也一点都不放缓,任凭身体的动作快速前进。那样子既愉悦又舒适。她回过头来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似乎更加心满意足了。我又没法死下心原地停下不动,只好迈开脚步。
就这样,总算来到澡堂前时我已经浑身是汗,原来如此,这个时候想进浴室的心情已经无关自己的意愿了。这世界真是巧妙,我带着讽刺的心情被感动。
“年轻真好啊。”
“哧咻、”
这可算不上青春洋溢的回答。
“啊——好耀眼。”花店老板嘟囔着进了澡堂,我在后面跟上。进去前朝左边一看,发现上面毫无节操地贴满了选举的海报。
带着鸟状花纹的复古式鞋柜迎面而来。我脱下鞋,追上领先我一段距离的花店老板的背影。一位貌似掌柜的老婆婆用嘶哑的声音说“欢迎光临”。
无论人,还是建筑,都好像从几十年前穿越过来的一样。
“哎唷?你身后这孩子是?”
老婆婆瞥了一眼花店老板,然后又对照似地盯住我。
“你女儿吗?”
“诶?”
我和花店老板中不知道是谁,或者说是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我付了毛巾等等用品套装的钱——不用说也是按大人的价格。上年纪了呀,我感慨颇深地朝排列在中央的锁柜看去。锁柜的另一边是大号榻榻米长凳,右手边有一面大镜子。
挂在墙上的老式时钟颜色朴素,让我想起祖父母的家。
在那旁边,不大的提示写着小心防盗。
“很稀奇吗?”
见我四下张望,花店老板便出声问道。我转头正要回答,却看到大块皮肤的颜色,吃了一惊。花店老板已经脱掉衣服,而且还没遮住前面。
“嗯?我的样子也很稀奇吗?”
看到我的反应,花店老板歪头纳闷。她把手插在腰上,淡定无比。
“倒没有那回事,你看,毕竟是裸体……”
我们关系没好到“坦诚相见”,感觉自己是被这突然袭击吓到了。
“诶,你是对女人的身体有兴趣的那种人?”
花店老板警惕地眯起眼睛。莫名遭到误解,我慌忙否定。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吗,难怪这么寒酸。”
花店老板哈哈哈轻轻一笑,脚步轻快地朝澡堂里面走去。
“寒酸。”
我对着镜子,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唔。
“烦死了。”
面容变得极其扭曲。
我脱下衣服塞进锁柜。当然,我用毛巾遮住了身体正面。这么一来,便禁不住想起刚刚直视过的花店老板的身体。并不寒酸的胸部。有点坡的肩膀。手扶在腰上坦坦荡荡的,而腰也很苗条。
每处都被我仔细记下,最后又回想到胸部,感觉脸颊发烫。
我再摸摸自己的。
“唔。”
寒酸。
烦死了。
锁柜和浴室间隔着玻璃,于是能看到里面。我一边抬头看着“禁止携带泳装等带砂子的物品进入”的手写提示,一边滑开玻璃门。
蒸汽迎面而来,仿佛温暖的手搭在肩上。
里面不大,但布置整洁,浴池在正中间,真是奇怪的格局。而花洒像是将其围住一样排成U字形。花店老板正在用最里面的花洒洗头发。
看不到其他客人的身影,花洒水声飞溅。这样的情况,我用哪一个才是正确答案呢?该用正对面的?会不会太疏远了啊。旁边?不行会碍事吧。和她之间空出一个位置就好了吗?如此犹豫再三,我决定用和她相邻的那个。
在心理学上,这是怎样的心理活动呢?大学里没有教过。
瓷砖上画着红色和黑色的鲤鱼,在温度计周围优雅地游动。
“如果刚过中午来这里,客人就不会多。像包场一样,真开心。”
花店老板暂时关上花洒说道。被水打湿的头发遮住脸,而声音从头发之间传出来,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就算她自我介绍说是裙带菜女怪我都不会怀疑。
“包场的大浴场真是嘎哩咕噜……”
中途她又开始冲澡,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今天有我在就是了。”
我调整着淋浴的温度指出这点,“缺实是呢。”花店老板答道。
这其中包含怎样的含义呢?她的话里夹杂着水声,很难听清楚。
先一步洗完的花店老板把头发向上盘起,朝浴池走去,把脑袋靠上深处的瓷砖沉进浴缸。她闭上眼睛稍稍朝上抬头,那样子就像是过去常看的温泉电视节目里的女演员。她不戴眼镜,眼睛也放松了,看起来很舒服。
我也想快点进去,于是麻利地洗起头发和身体。要是在公寓,多数情况冲个澡就完事了,而且久违地在太阳还挂在天上时入浴,让我感到兴奋。
洗完身体,我观察浴池。入口跟前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看来花店老板进的是再往前的一个普通浴缸。尽管很怀念泡泡浴,可离得远远地分别进不同浴缸又总觉得坐不住,于是这次我还是移动到了花店老板身边,不经意小声“打扰啦——”地打了个招呼。花店老板仍然闭着眼睛。
沉到肩膀为止,温暖便深深地沁入身体。我禁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想起,以前听谁说过喜欢白天洗澡。
我一边随着快意的波浪静静摇晃,一边朝花店老板看去。她泡澡泡得脸蛋红扑扑的,像喝醉了一般,我望着望着,有了新发现。
花店老板的面容比想象中显得更年轻。
用小时候的回忆中的年龄换算,大概是将近三十吧。不健康的脸色被热得发红的肤色掩盖,便像是浮现出另一幅面容。鼻梁白皙,镇座不动般平坦的眼睛下方也很柔和,薄薄的嘴唇略微张开,像小孩子一样。
盘起头发后露出的额头略有点窄,上面带着红色。
我们并肩泡在浴缸里。没有交谈。热水流动的声音静静地填满了沉默。
明明是把我带来聊天的,这样好吗?我悄悄侧眼看去。花店老板仍然闭着眼睛,搞不好已经睡着了。而且脑袋也晃悠悠的。是不是叫醒她比较好啊?碰她肩膀之类的位置合适吗?我想着抬起手,却又犹豫了,手来回晃来晃去。
如此这般的时候,花店老板的脑袋真的开始倾斜,这可糟了,于是我决定出声叫醒她。
“花店老板在做什么研究呢?”
感觉像是社会参观时做向导的大叔会问的问题。花店老板似乎有点慌张地睁开眼睛。
“花店老板?”
“啊,呃……”
我把暗地对她的称呼原封不动地说出了口,这下糟了。
我正感到失败,花店老板却很高兴地笑了。她的声音像是表达喜悦的歌声一般。
总之她看来是完全醒了。
“对你来说是花店老板吗?哈哈哈,这个不错。”
“博士,这个称呼更好吗?”
不是啦,花店老板说着一脸满足地闭上眼睛。
“花店老板也是童年时的梦想呀。你能这么叫我,我很开心喔。”
“哦……”
她高兴了一会儿,然后温和地回答我的疑问。
“现在我在做的,是研究不会枯萎的花。”
“不会枯萎?”
没错,她说着朝上看去。
“那个只是目标,目前还没有完成就是了。大概,在我活着的时候是做不到的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是假花对吧?”
“嗯。是拥有永远的生命的花哦。”
她微笑着天真无邪地讲道。
永远这个词的韵味,对于我活在当下的生活方式而言实在不着边际,没什么实际的感触。
永远,也就是说无穷无尽。
无论何时都始终开放的花。
尽管如此,还是会被人踩烂,被风吹散。永远,好像是件很难的事。
“花正因为会枯萎才显得美丽,那种说法只不过是放弃。我想一直能看到漂亮的花。”
“喔。你可真喜欢花呀。”
不过这点看看研究所的桌子附近就一目了然了。
“没人讨厌漂亮的东西。不过,会不会觉得花漂亮就因人而异了。”
你又如何呢?花店老板用眼神询问。淡淡地笑着的嘴形,与浴室里和缓的气氛相称。
我不禁想,这个人很像样啊。
“我倒是觉得漂亮。”
“那真棒。”
闭上眼睛般的笑容中没有忧虑。在我所知的大人中,也特别像个孩子。
“你是哪个学院的?”
“姑且是教育学院。”
“姑且?”
花店老板奇怪地问。
“因为是我没想什么随便选的。”
“原来如此。”
她似乎立刻理解了。
“你好像没有自主性啊。”
“哎呀正是如此。”
我嘿嘿地笑着,简直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透过水面,我朝花店老板伸开的腿看去。看着看着,就想要把自己的腿搭上去。为什么啊?
“没有自我,某种意义上来说好像很有趣。”
“是吗?”
“要是没有东西好执着,肯定很轻松。”
肩膀也不会僵住酸痛喔,她羡慕地说道。是这样吗?我在意起自己的肩膀。
捏上去看。
光洁顺滑,软乎乎的。
“希望现在的实验能变成你想做的事呢。”
“……是呀。”
说实话,那实验做起来挺不好受的。
“花店老板你……啊,”
“没错,我就是花店老板。”
她咧嘴一笑。看起来很开心。比起学者,她是不是更适合开花店呢?于是我试着询问一下和这部分有关的东西。
“是什么原因让你想成为研究花的学者呢?”
虽然可能只是喜欢花,没有更多理由了。花店老板转向前面。
“理由啊……我妈妈呢,是喜欢花的人。她爱好园艺……但个子高,不会给人开花店的那种轻飘飘的柔和印象。那样子很威风,想成是超市里卖鱼的人反而更合适。不过她在我五岁的时候去世了,现在再看说不定会有不同的印象。”
平淡,又没有温度变化的语调。听了以后,我的声音也随之淡漠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头一次听说。难怪,古玩店的大叔总是一个人。
“然后呢,每年我都去给妈妈扫墓,用花装饰的时候就想,如果一直能看到花,妈妈会更高兴吧。啊啊,我并不是完全相信灵魂。不过,哎不如说是……放在墓旁的花枯了以后再收拾很麻烦不是?要是能一直开下去,整理起来就变得简单,也不用每次都买花,花店也开不下去了。”
“诶,开不下去没问题吗?”
“就是那种理由啊。伤感那方面的东西,没有太大关系。”
花店老板最后嘟囔的话含含糊糊的,和以往不同,像是在找借口。虽然我们的关系意外地没有太亲密,但从她平时的口气来考虑,说不定是在害羞。
花店老板再次闭上眼。眼睛下浮起青色的眼圈,仿佛和热得发红的皮肤形成对照。看起来又像是化妆成这样的。一旦看习惯以后,甚至会觉得别有一番风情。
不知是不是感到了视线,她单独睁开右眼看向我。
“怎么了?”
“不,没什么。”
刚才开始我有点喜欢你了——这句话被我咽了下去。
如此让人害羞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想来,就连父母我也没面对面和他们说过这样的话。人总是怯于传达好意。
……为什么呢?
“你有喜欢的东西不?”
“嗝噗、”
被读到心声一样的询问让我动摇。咕嘟咕嘟,明明不是泡泡浴的浴缸里腾起了泡泡。
“嗯?”
“其他的不说,至少喜欢泡澡。”
“那真是太好了。”
花店老板一脸满足地笑了。大概,我也在她身旁笑着。
“花店老板这个称呼,你以后也一直用下去好不好?”
随着视线,花店老板向我请求道。看来她相当喜欢。
我想到自己未曾谋面的她的母亲。
“把老板换成姐姐就更好了,不过要是觉得这叫法孩子气而难为情的话,不换也没事。”
“花店姐姐。”
我稍稍朝前探出肩膀说道。
平静的水面上,微微泛起波纹。
“嗯。”花店老板翘起嘴角。
“真好呀。”她说着闭上眼。浴室这一环境也帮了一把,她看起来心满意足。
自己为什么人带来喜悦,并不是坏事。
会不会有一天,那只右臂也会为我、以及自己带来喜悦呢?
这个念头就仿佛寻找永远的花,令人束手无策。我还什么都看不到。
“直接叫大姐姐也可以喔。”
这人脸皮变厚了。


○月×日
吹着风好舒服。还有,我沐浴了阳光。


进入小长假,朋友回了老家。本来我其实也该回去的,奈何有突发的计划插了进来,结果没能违抗。听我说大学放假,花店老板便带着笑脸回答说“那之后你早上就能来了呀。”
这就是所说的自找麻烦吗。
顺带一提因为是打工,所以能一点不差地拿到时薪,而且一小时的金额还蛮多的。
有足够的理由让我继续干下去。
在没有表的屋子里,和保持沉默的右臂大眼瞪小眼。
“我想想啊……”
我一边用指尖敲着,一边托着下巴思考。最近,认真思考的情况很多。
我能感到脑子承担着沉重的负担。这是不是像肌肉酸痛一样啊?
思考这一行动,我真的不擅长。
但“喜不喜欢”这一因素,对眼前要发生的事情来说没有关系。
世界并不需要我的好恶。
但是,结果会在那里留下。
所以我不做不行。
“嗯——……啊,对了。”
想到一件事,我便按着手指想要起身,可站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朝门看去。
和花店老板说话是能做到。但,自己有些犹豫可不可以从这里出去。
倒并没人说不准出去,只不过是我擅自感受到的规则而已。
……不,就连规则都不存在吧。我在这里等待,仅此而已。一味地等待结束,这就是我死性不改的本性。
“这可不好。”
不好,我点点头。于是我抱着来自宇宙的小臂,前往门口。
光是站在一步就能到达的门口,心里就产生了没法镇静的心情。哎不管了——我推开门。回想起来,不管从里从外,我都还是第一次自己打开这扇门。
外面是和我来时相比没有变化的研究室。但至少,比封闭的房间空气清新。
“那个,能占用一点时间吗?”
见我露面,正在给盆栽花浇水的花店老板看了过来。
她手上有个粉色的大象喷壶。是家居用品商场里卖一百元的那种。
“怎么啦?摘花?”
“摘……不不,不是那回事。我是想问能不能获准外出。”
花店老板像是不得要领似地歪过头。神气的大象的鼻子也朝右倾斜。
“呃,不过,是和小臂一起。”
如何?我窥探她的脸色。
“唔。”
花店老板眼神飘了一下,但立刻同意了。
“没问题。这个也不是研究所的研究对象,不需要提前和谁打招呼。”
“啊……这样啊。”
非要说的话,我该问的说不定是小臂本身。不过不会得到回应就是了。
“不过我很好奇所以问一下。你想把它到外面的理由是?”
她一边继续给花浇水,一边询问我动机。我想起了大学入学的面试。
那时候我也是紧张,几乎没答出问题。这竟然也能通过。
“哎呀,我就是想……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它可能会无聊。”
我是这想的,那小臂不会也是这样吗?结果,所谓的为对方考虑,也有一半左右是自己的希望。当然,这比不为对方考虑要好得多。
“原来如此。你大概是渐渐习惯了吧。”
“啥?”
“没事,你现在已经逐渐开始思考起方方面面了。这是好事。”
嗯,花店老板像是遇到高兴的事似地点点头。对事物,进行思考。嗯,我在思考。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立刻能理解到这点然后做出评价的人。估计我至今为止都是个不动脑子的令人不堪入目的生物吧,尽管事实如此,心里还是痒痒的。
“不过我是不建议你光明正大带着这个在街上走,会招致不必要的误解,虽然我说这话也不太合适就是了。”
那倒也是,我想着低头朝小臂看去。从远处看来就像是抱着碳化了一样的小臂,会让人联想到各种各样的故事。就算放在包里走,一样感觉危险。
许可也拿到了,于是我折回房间拿包,然后挪一挪依然放在里面的课堂笔记还有课本,腾出位置,把小臂塞进去。就算它进了狭窄的地方,也没表达什么不满。
靠刁难刺激出它的反应也并不有趣,什么也不说让我稍稍得救了。
我关灯离开房间,看到蹲在花盆前的花店老板。她侧脸苍白,充血的眼睛像是浮出来似的。昨天在澡堂洗掉一样消失的黑眼圈也恢复了原样。那是晚上不睡觉的人才有的,干巴巴的眼睛。
发现我在盯着看,她转向我。
“怎么了?”
“啊。呃……我就是想,好好睡一觉会不会好一点呢——”
为了不显得多管闲事,我说得轻描淡写,结果仅仅是让出口的话失去了说服力。“确实呀。”确认到喷壶的水用光后,花店老板这么嘟囔了一句。她和大象喷壶上的大眼珠对视着,说道:
“睡觉再起来的时候呢,记忆有六成左右会消失,关于自己是怎样的人,也大半都会忘记。这要花三十分钟左右才能恢复,等起来很麻烦呀。”
这人怎么说得这么可怕呢。
想是这么想,但我发现自己也时不时会有类似的时候。虽然不至于像花店老板那么过分,但会伴随着耳鸣受到折磨。一想到如果这个变得更严重,心情就好不起来。
“那只不过是睡不醒吧。大概。”
花店老板的笑容与以往相比显得拘谨。
“要回来写报告喔。”
“知道了。”
反正,我没打算把小臂带回到公寓的屋子里。向其他人也低头打过招呼后,我离开了研究室,走在走廊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卡来。
今天我拿到了访客用的卡。是不是来自花店老板的信任稍微增加了呢。
就这样,我走出科研楼,望着停车场的样子离开大学。被红灯拖住的时候,我思考要去哪里。再走一小会儿就是海边,感觉那里也不错,但我逐一确认日期、小长假以及天空的模样,便判断出海边人会很多。
在众目睽睽的地方,我没法随便把小臂拿出来。有人少的地方吗?我转了一圈环视四周。正直小长假,观光地的人数比平时还多。连农业合作社的直销点前都聚起人来,开在老旧红色建筑里的拉面店前排起长队,天知道这队要排到猴年马月去。至少有必要离开大道。虽然红灯眼看就要变绿,我还是折了回去。
我是走向人少的方向途中想起来的。哦哦还有那个地方。
随着人流朝右侧前进,目的地是捡到这只小臂的空地。
尽管是观光季,但阳光强烈的那个地方没有人影。其他好地方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就连带孩子的母亲都看不到。对我来说正合适。
回来了哦,我嘴上念着从包里拿出小臂来,抱在胸前让它能看清周围的样子。
一阵强风吹过,仿佛过来迎接。我的头发和衣角随风飘摇。
看不见吗?我定睛看去,可在那之前风便已离去。
这阵风与气候相称,并不粘腻,让人感到愉快。
“如何?”
我高高地举起小臂。能看到的东西发生变化,它就没什么感觉吗?
不过,它有没有具备相当于眼球的功能还不一定。举着举着我就发现了。而且我虽然在朝它搭话,可就连它有没有耳朵都值得怀疑。花店老板研究过,所以了解这些,但也没有对我有什么忠告。
大概,是想让我自己去发现吧。
“这——种事,我完全没听说啊……”
我没多想,就觉得对方也理所应当会有相同的东西,并与之来往。但那是错误的吧。如果没有眼睛和鼻子,以及耳朵,那么就算带到外面,我觉得也没有意义。
又要再思考其他事情才行。
这,也意味着我在动脑吗。回去的时候问一下花店老板吧。
我放下小臂,铺开手帕一屁股坐在草丛上。由于面积狭小,坐姿变得拘束。坐在地面这种事也是久违了。生活在城镇中,我甚至不会走在土地上。
从旁人来看,独自坐在这种空地的我是个怪人吧。结果,还是没能避免招致不必要的误解。我在看着什么、感受着什么,想必没有任何人知道。
稍稍望一会儿,就会知道这是一片不存在什么秘密基地或是地下帝国的草丛。
但对我来说,这里并不稀疏平常,而是显得特别。
游客在我熟悉的地方游览的心境,我终于能理解了。
“你这家伙(お前)——不,你(あなた)又如何呢?”
我抚摸着手背询问小臂。它降落在这里有没有目的,我还不知道。
说不定是为了让地球人灭绝而来。
眼下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在乎,只是希望它能给我点反应。
我沐浴阳光。满满地,用背后和脖颈将其吸收。
身体热了起来。尽管期待着会不会像刚才那样吹来一阵风,但事情不可能让我如愿以偿。


○月×日
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我意识到还不确定是否真的存在的东西。
就仿佛感受到大块白色的东西。
而那块东西,也确有其名字。


“这大学我不上了!”
“我可没听……诶,嘎诶——?”
虽然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房间里,但电话还是能用的。和他人的联系完全没有断绝。
我深切地感受到,就算是日常,也会受到各种自以为是的臆测的限制吧。
而接起电话,我便领受到来自朋友的锐利一击。
“我可没听说啊。”
“呵。”
什么啊,真让人火大。
“诶,你闯了什么祸?纵火盗窃之类的?”
“电视上放鬼平了?”
(译注:鬼平犯科帐,简称鬼平,是日本作家池波正太郎撰写的时代小说,刊载时间为1967年-1989年,共计135篇,后改编为电视剧、电影、舞台剧、漫画与动画等作品。)
“呃是放了一点啦。不过怎么这么突然,话说是不是太早了?”
我们两人都还可以说是崭新发亮的大一学生。而且刚到五月。绝对太早。
“你中了彩票一辈子不用愁了?”
“啊,那个不错呀。虽然我没买过彩票,不过那个很棒。”
朋友拍着手笑的声音传了过来。看来不是这回事。
会不会是突然要继承老家的工作啊?我正想象着,朋友宣布:
“听了你就吃惊去吧。我要做歌手。”
“……gē shǒu?”
“吃惊吧。”
发音还没转换成文字,我没能夸张地做出反应。歌手,唱歌的人。唱歌的大姐姐。
“又唱又跳?”
“我又不是偶像。”
“吉他呢?”
“不会弹。”
专注唱歌,她说着唱给我听。别的不说,声音大到吵闹。虽然不知道她在哪儿唱,但绝对会打扰到邻里。啊,不过如果是歌手就没问题了吧……真的没问题吗?
“唉……呃,你又是没头没脑地搞这一出。”
“很久之前我就梦想着以唱歌为生了。”
“那也就不算没头没脑吗……”
单纯是我不了解朋友罢了。毕竟交情本身也不深。
“这种事父母支持吗?”
“当然。他们说‘再也别进这家门’来激励了我一把。”
“……你家里人真通情达理。”
不用回家了,你就放开了闯世界。如果是朋友的话就会那么理解吧。
“但是要说歌手……怎么说呢……要唱歌是吧。”
我嘴上支吾起来。虽然有想表达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结果说出的话变得暧昧模糊。梦想很大啦,有没有自信之类啦,明明我想把这些东西理清后一起传达给她,却很难让脑中的想法成形。
或许,这只小臂也正在体味这种焦躁的心情。
“不唱歌的话就剩下手了啊,手。只剩下‘手’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朝桌子上瞥了一眼。是手。对这只手来说,有没有什么执着的东西呢?
“你要怎么成为歌手?参加选拔?”
“总之先在街头唱歌演出吧。”
“噢噢……”
对我来说,这样的行为要用上一辈子的勇气,而朋友似乎能轻易做到。
大声呼喊,张扬自己。那种时候被人注视的目光,我怎么也无法忍受。
“我会用本名活动,出了名就能拿出去显摆啦。”
“哇——”
朋友毫不害臊地断言,隔着电话我也感到很耀眼。
“不过啊。”
“不过怎么了?”
“你,很会唱歌吗?”
我问出根本的问题。
“要不让你听听?”
感觉要是我提出要求,她立刻就会唱出来。我朝小臂瞥了一眼。
“歌……又如何呢,能不能听到啊。”
“啊啊?”
我啪嗒啪嗒地敲了敲小臂。
“你会写歌词吗?”
“会啊。写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那写出来的话给我看看。”
“……嗯——”
刚刚为止都随性而为的朋友第一次含糊其辞。
“歌词,就有点……”
“明明要大声唱出来,却不想让我看?”
“那是另一种难为情啊,虽然不知道怎么说明。”
我想象了一下,朋友用力挥舞空着的手的样子。讲什么东西的时候,她总喜欢带上肢体的表达。或许是从全身溢出想要表达什么的心情。
“啊——你偶尔开玩笑似地说出口的就是歌词?花如何如何风如何如何的?”
“并 不 是。”
“我感觉最好的是哪个呢——呃……”
“你要是不给我忘掉。”
她轻声制止道。
“我要是不忘掉?”
“咕嘿嘿。”
难保她不会坐新干线来打死我。毕竟,她大学都敢退学。
“那就没办法了。我就等你登上全国舞台吧。”
“啊啊。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啦。”
“嗬……对了,你有什么实际成就吗?”
“没有。”
“经验呢?”
“没有。”
“没有。”
“我还没问下一句。”
不过就在刚才,我发现一件要问的事。
“呃,名字我记得……是二条欧瓦莉[注]没错吧?”
(译注:入间人间笔下的一名角色,不出名也不叫座的歌手,曾在《说谎的男孩与坏掉的女孩》、《电波女与青春男》及《六天六人六把枪》中出场。)
“果然你平时不叫我名字记忆就有点模糊啊。”
“啊哈哈哈。”
电话通讯录上记的名字是欧瓦莉,因此姓氏那部分我没有自信。
我笑着蒙混过去,挂断电话。
我就这么盯着电话,四周静默下来,寂静像雪一般降落堆积。
“可是竟然会这样……”
大学里的朋友这么快就少了一个。不能等到毕业吗?
“……估计等不了的啊。”
摇滚歌手那样就行了吧。我不太懂就是了。
我把下巴放在桌上碎碎念时,门开了。
“呀。”
进来的花店老板打着招呼便瘫倒在地上。要是别人,我已经担心地跑过去了,不过看到她好好地枕着胳膊躺下,我便知道她是来睡一觉的。
她伸腿挂住门偷懒地关上,估计已经熟练了吧。
“听了你的话,我就决定好好睡觉了。”
花店老板说着摘下眼镜,举在手上晃来晃去,于是我接了过来。
胳膊立刻用尽力气,甩到一边。
“在这儿算是好好睡吗?”
梆梆,我踩了踩地。
“这样才好。要是在被褥上会睡得太沉。”
“哦……”
闭上眼睛前,花店老板朝我仰视。
“我应该和你说过了,睡醒时很麻烦。睡得越沉,醒来时的情况就越糟。”
“啊啊……好像是脑子会变得愣愣的是吧。”
我罗列着暧昧的表达,但花店老板简短地应了句“没错”。
“要搞清楚睡着前的自己,方法就只有靠记忆了是吧?记忆变得支离破碎……我很不擅长收拾那些东西。”
她说着闭上眼。那种感觉有那么严重吗?我不大理解,不过大概是因为她是怪人才会这么想。
“你在干什么呢?也没出去。”
“啊——……我在考虑名字。”
“名字?”
花店老板仍然闭着眼,眼睛周围的皱褶稍稍增加。
“虽然没太大关系,不过我是想了下给它起个名字怎么样。”
感觉意识里总是小臂、小臂地叫它,肯定处不好关系。如果放着不管,墙壁到什么时候都只是墙壁,但用小小的涂鸦起个名字,意识便会朝那里汇聚,成形。
当然,涂鸦可不好。
“你越来越动脑子了呢。”
“咔哈哈。”
这可不是在夸人啊,估计不是,我告诫自己。
“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和它大眼瞪小眼,再怎么样也会考虑各种事情。”
“是吗。也是啊,和我一样。”
不知为什么花店老板好像很高兴,禁不住“呵,呵”地发出笑声。
接着她就一言不发了,尽管在意睡觉前这样好不好,我还是问了一下。
“话说植物有五感吗?”
花店老板睁开眼睛。呆楞又空洞的眼睛盯在地上。
“虽然植物和人类构造不同,但等同于视觉、嗅觉和触觉的功能是存在的哦。它们能识别光,也能用气味向同类发出警告。不过听觉被认为不存在就是了。”
“嗬……”
暗处的植物会向光源生长这个我见识过,但气味还是头一次听说。
“怎么问这个?”
“啊,没事……小臂和花草都一样没有反应,我就想植物是怎么交流的,不知道有没有参考作用。”
“这样啊……你挺有积极性呀。”
花店老板仍然愣愣地,轻声喃喃。看来舌头因睡意或是疲劳不灵活了。
感觉接下来的话等她醒来,或是明天再说比较好吧。
可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花店老板出了声。
“你,醒着呢吧?”
“当然是醒着……打工时怎么能睡觉。”
“那能过三十分钟叫我吗?还有,”
花店老板一度闭上嘴。我还以为她话没说完就睡着了,却发现肩膀还在动。
“还有?”
她少见地支吾了,于是我催促了一下。花店老板的腿像是走步一样活动。
“要是,起来后我的样子很奇怪,希望你能和我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是吗?”
“真的说什么都可以。”
说完,花店老板就不再动了,像是呼吸停止一样失去动静。
苍白、疲惫的面容真的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和她游刃有余的口气不同,争分夺秒的生活方式一目了然。
“……真是个怪人呐。”
我朝小臂搭话。对无言的对象说话的我,嗯,也属于怪人那一类。
这么一想,说不定不怪的人很难找到。
“啊,对了对了。我考虑了你(きみ),你(あなた)的名字哦。因为性别也不清楚,就必须准备两倍才行,相当费力气了。你的性别也由我来决定好吗……肯定不好吧……”
哈哈哈,我看着笔记本笑道。不是狗或者人,而是外表是小臂的名字。人类在这方面没什么积累,因此个人的品味受到考验。考虑到这里,我就又碰壁了。
“我会一个一个念的,要是听到中意的希望你能有个反应……”
没反应的话我就随便定了哦,于是我从上到下依次念了出来。一边读,一边感到,自己好久没在这个方向动脑了啊。想主意,这种事让人疲劳,但会对大脑产生刺激。对什么东西抱有兴趣,便会带来诸多充满活力的行动。
或许朋友也在追求着这样的东西而奔跑。
在那之后,我准确地计了三十分钟后叫醒花店老板。
打工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但我对等待并没有抵触。
被我晃了晃肩膀,花店老板立刻睁开眼睛,但一时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早上好。”
我先是问候了一下。“早。”她仅仅把视线朝着其他方向小声嘟囔。
四肢也还在地上伸开,就像没接通配线一样。
“呃……我大学的朋友,说要退学。”
她说过说什么都行,于是我说了下看起来真的不相干的事。
“为啥?”
“说是想当歌手。”
花店老板听了没有反应。她把手放在地上,撑起身体。
“头好疼。”她撩起刘海禁不住诉苦,从白衣口袋里拿出市面上卖的头痛药,不喝水就直接咽了下去。摸着喉咙发出好几次声响后,花店老板站起身来。
看来这次她没有失去记忆。
“在写报告吗?”
“姑且在写。”
“辛苦了。哦哦,谢谢你叫我起来。我回去工作了。”
她道谢后立刻打算离开。眼镜也忘了戴上。
看到那匆忙的背影,我不禁忠告道:
“不睡觉也行吧,但我觉得还是要休息。你脸色越来越差了。”
花店老板回过头来。是不是坏了她的心情啊?我正畏缩着,却听到她肯定道:“完全没错。”
“不管昨天还是今天,你所说的东西都是对的。我明白,只是,”
花店老板垂下视线,叹了口气。然后想要调整眼镜的位置时,好像发现了自己还没戴上。她用力按了按眉间,留下红色的痕迹后,再一次,叹气。
“就算不休不止也办不到,这我明白。就算我研究得再多,也来不及在自己死前看到不会枯萎的花。但如果那样就不行动的话,不就等于说‘反正人都要死我什么也不干了’一样吗?”
她说得有点快,措辞略微尖酸。那表达反抗似的语气,是想要违抗什么吗?
讲完后,花店老板沮丧似地挠了挠头。浓密的头发窸窸窣窣地跳跃。
“抱歉,明明你在担心,我却说了无聊的话。”
“不不没有那……”
“那东西的名字决定了吗?”
像是想起来了似地,花店老板朝小臂看了一眼问道。我本打算写在报告里的,哎,也好吧。
“哦哦决定了决定了。”
铛铛——我把挤满无数名字的笔记本里画上小红花的那个名字亮给她看。
花店老板把脸伸到前面眯起眼睛。啊,没戴眼镜看不见吗。请,我递过眼镜。她接了过去,像是用双筒望远镜一样隔着镜片看向笔记本。
“缇丰?”
花店老板轻声哼出小红花正中央的词。
“嗯。我只是从手联想起来考虑了各种名字。”
“挺好的嘛。就像范本[注]一样。”
(译注:缇丰→ティフォン→Tifon,范本→手本(日语)→Tehon)
名字的出处一下子就被看透了。
她收回前屈的身体,戴上眼镜,然后,看着我微笑。
“怎么了?”
“啊啊这个?”花店老板似乎自己发觉,捏着自己放缓的脸颊和嘴。
“被谁关心我很高兴罢了。”
如此说明后,花店老板离开房间。从打开的门的另一边,微微传来一阵花香。而这只要一次呼吸,用力吸一口气,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心啊。这种事有那么稀奇吗——会这么想是不是因为我过得很幸福呢?
而且花店老板说过,她没有母亲。
如果看了花店老板的样子,大叔一定会关心吧。但他能不能清楚地传达自己的想法就不知道了。因为人会在意面子,也会难为情,越是上年纪,就越坦率不起来。
互吐真心话来交往的关系是可遇不可求的。
明明是正确无疑的事,却无法准确地讲给对方。
无法传达自己想法的焦躁,并不仅限于讲述什么异质的事物时才能体会。


○月×日
开放的花,疾驰的风,孩童的梦。
既不回头,亦不再来。
仅仅,仿效现在。


“缇丰,缇——丰——”
想来,我很少决定什么。而且曾做出的决定,也没有价值。以前在老家养的狗是妈妈起的名字,美术课上选的主题也是模仿别人。
总是随大流的我,甚至没有考虑过活动手脚。
这样的我在决定“缇冯”这一名字时,仿佛感到自己有一瞬,从水面探出了头。
我明白,自己的心正在被那泅泳般的感觉吸引。
在舍弃重负后,便能成功舀起自己的想法与决意。
明亮而狭小的,我和缇丰的房间。我随意地叫着自己决定的名字,就算之后搞清楚它的本名完全是另一个词,我也要大言不惭地说用地球的语言就该叫这个。目前,缇丰还没有表示反对。
要是花店老板说得没错,缇丰具有的力量甚至能让它在关键时刻飞走,而现在还停留在这里,或许是因为它没什么特别的不满。我环视室内,想着她会不会中意这里。由于很安静,如果性格沉默寡言,说不定会意外地喜欢。
我先不再和它搭话,重新开始手上的作业。尽管初中时代过得漫不经心,我还是多少学到了些东西。我正想回忆那时自己美术课的成绩是3分还是4分。
“今天你打算开始干什么?”
花店老板来看情况。不知是不是带着一点期待,她的声音显得明快。
她正抱着花盆,似乎在打理花草。花盆中央,一朵白花伸了出来,和我以前在图鉴上看到的杜鹃花相似。
“铁丝?”
探头看到我手上干的活,花店老板睁圆了眼睛。我手上是铁丝和麻绳,和木制台座连在一起。“哦哦”她说着立刻明白我在做什么。
“好怀念。这个,是手的骨架对吧?”
“是的。”
上初中时,我曾在美术课上做过右手。用铁丝和绳子做出骨架,再用黏土造型。顺带一提完成后我拿到了古玩店去,大叔却没开价。究竟是哪里不如那个鱼的木雕了呢?
“做右手吗……我隐约能感觉到一点联系,但看不出明确目的啊。”
拜托你说明了——她用眼神催促。我不擅长将动机化为语言,但正因为不擅长,才必须做才行。只做自己能会做的事,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个呢,是我想要更了解缇丰。那样的话,它和右手相似,我就觉得要不要做个右手看看。还有,果然它可能希望有朋友或是有谁会觉得它是同伴吧。人类不也都找人类交朋友吗,我就觉得相似这点很重要。”
老实说,我只不过把突发奇想化为了行动,思路有没有理清、以及有没有联系,我还不太明白。花店老板听了是怎么理解的呢?
“嗯,嗯。”
这笑容让我没法把握她的意图。
“你点头是怎么回事呢?”
“对你心怀体谅感到佩服。”
“哦?”
我想不出哪里让她佩服。花店老板像花一样恬静地讲道:
“为对方着想,是非常困难的。”
“………………………………………”
总觉得人格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其实倒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事,我心里痒痒的。
“那这个也放这儿吧。”
她把花盆放在桌子上、缇丰的旁边。白色的花像伞一样凑近缇丰,色调形成鲜明对照。我凑过鼻子,略微酸甜的香味钻进了鼻腔深处。
“这么煞风景的地方,有点这东西也好吧。”
“不错呢。”
不止缇丰,我也能赏心悦目。我在近处观赏花卉。果然和记忆中的杜鹃花相似。只不过这棵花显得更加剔透,更加虚幻。
“不觉得这棵花不错?”
从这口气,便能窥见她的疼爱,说不定——
“这个,是正在研究的花?”
“答对了。”
花店老板一脸满足地点头。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花瓣,样子很是疼爱。
“我梦想着,总有一天这棵花可以永远开放下去。”
不过也仅限于梦想了,她补充道。
“但梦想是可以托付给别人的,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放弃的必要。”
她继续补充说:
“哎,能不能找到人继承梦想也是个问题了。”
唉——她最后叹了口气把话收尾。
她好忙碌啊,看着那表情频繁变化的样子,我的心情也跟着变得奇怪。就好像弹簧反复收缩又弹开。花店老板的每天,就是这样用尽全身力气竭尽全力吧。
“或许无论我在做的事情,还是与缇丰的沟通,都很难在我活着的时候实现吧。”
如果聚集更多专业的人来协助,会不会戏剧性地加快进程呢?
说不定,我的所作所为反而是妨碍了与缇丰的交流。
……但,这是属于我的相遇。是我想要做的事。
我还活着的时候,不想让给其他人。
毕竟,这还是我第一次,为一件事做出这么多思考与行动。
不想将其失去——我在心里萌生了无法区分是留恋还是执着的念头。
“那样的话,要辞退吗?”
“不。”
我嘿嘿傻笑着表示否定。
“毕竟是自己开始的事。不过,说不定会太过沉迷,结果到最后一辈子都搭在上面,却没有任何成果也没有价值。”
“不可能没有。”
花店老板干脆地否定我。……嗯?肯定?有点复杂。
“无论怎样的人生都有价值喔,虽然比海岸的沙粒还小就是了。但若不将沙一层层铺满,未来就不会到来。人类将那砂粒的流动称为历史。我也好,你也好,都必然会成为历史砂流中的一粒。所谓死亡就是这么回事,唯独这点是确定的。至今为止人们都是这样,从今以后也不会改变。”
在狭小的房间里,花店老板掷地有声的话语飞来飞去,就算撞到墙壁也没有衰退,声音几次传到我耳边。明朗的意识,与她糟糕的脸色并不相称。
“随着历史流淌的这盆花,还有这只小臂会抵达何处呢?虽然没法看到最后让人很遗憾,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呀。刚才我也说了,光是能托付下去,就已经很幸福了,不会有错。”
“………………………………………”
不遗余力地活在当下,同时注视着很远的地方。
难怪花店老板一脸疲倦。从今以后,她也会被恍如南柯一梦般的目标折腾下去吧。我没有足够的毅力模仿她的行动,但有些部分能够产生共鸣。
我留下什么东西。然后很久后的什么人循着被留下的东西前进,将我发现。
如果这件事能够实现,那我似乎确实能够找到自己活过的意义。
大到能让谁将自己发现的砂粒。我留得下来吗?
到底会怎样呢?我看着缇丰和花。它们都仅仅是静谧地,存在于这里而已。
它们没有回应我的愿望。尽管如此,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看着。
我和花店老板的梦想很相近。自己开始有点喜欢她,或许也是因为这个。
“对了,这之后一起洗澡如何?”
“还要去吗?”
“我说你呀,不勤洗澡可不行哦。”
我可是勤洗澡的,我撅起嘴来。不过也好吧,于是表示赞同。
“可以带缇丰去吗?”
“可以啊,只不过要是被谁发现吓到人的话,我就装作和你不熟什么也不知道。”
哈哈哈,花店老板被自己的玩笑逗笑了。那,现在我们很熟吗,我开始对我们的关系产生疑问。距离上确实没有陌生人的感觉,但该如何形容,我找不到合适的表达。这件事,我也打算今后考虑。
站起身后,想到又要追着自行车跑,我暗地后悔。
“我非常欣赏你喔。”
打开门等我的花店老板一如往常地、坦率地吐露心境。笑容里没有阴霾。
她脸色糟透了,一旦松一口气连站都站不稳。或许就是因为没有余力虚张声势,才让她说出了真心话。
迎面听到这种话,我也一样,忍住羞耻难当的心情坦率起来。
“我也觉得,花店老板给我感觉不错。”
所剩无几的害臊心情,选择了有点奇怪的表达。
不过花店老板听了似乎很满意,神气活现地裂开嘴角。
“啊,对了。你刚才是不是唱了什么?”
“你听到了?哎呀,那个不是我写的,而是在回想朋友的诗,大概是这么唱的来着……”
随着门外的光,满面的笑容对我迫不及待。


○○○○○○月××××××××日
出发之日。


“我说,那个右臂就那样真的没事吗?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那做的还不如玩具呢。”
完成最后的检修后,男人担心地又来确认。
“虽然表面还算加了涂层……但那可是黏土和铁丝啊。”
“要是你,自己的胳膊性能不好就要动不动给换了吗?”
要不我给你的换了?我朝他的右臂瞥了一眼无声地询问,结果男人说着“还是算了”别开视线退缩了。因为躯干和手脚是他负责制造的,所以多少无法接受吧。可是我非要这个不可,不做他想。
玻璃上,夸张地映出我穿戴整齐的身影。
一阵风吹过,埋在里面的中枢从人工毛发的深处露出来,像角一样突起。试着摸一摸,便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从构造上来说,本以为我是摸不到自己的。
和被赋予临时身体的自己面对面,我纳闷地想歪过头。
会选择女性的形态,据说是听从了来自过去建议。
和“她”一点也不像。
“半路弄掉了我可不管啊。”
“掉了我就立刻接上。”
无论到了哪里,我都绝不会放“手”。
男人无法接受,但似乎放弃了,和我拉开距离。
“那……一路顺风啊,缇丰。”
“我才是,祝你一路顺风。”
当然,我很清楚事情不会这样发展,但还是如此回答。
“………………………………………”
我抬起头,望着即将动身前往的远方的夜空。
自那以来,对,自那以来……是自那以来的事了。那是多久前的过去呢?到如今,已经经过了长到无法把握的时间。尽管如此,就算不知道距离,那个地方仍然永恒的。
只要回首,任何时候都能回忆起一切的开端,绝不会从我心中消失。
为了获得与这颗星球上使用语言的生物减少摩擦而需要的沟通能力,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而这一能力的基础,毫无疑问便是与她的交流。
追根究底,正是有了“想要回应她”的这份意志,才会产生我。
然而,自我意识完全确立的时候,她早已离开这个宇宙。
与她面对面时的感受。产生的刺激。被赋予的感情。流露的回应。萌生的注视。自己在这里。对方在那里。一切,都是从她那里学到的。
而彻底理解那些事情的含义时,我无可奈何地懊悔为时已晚。
这片大地几经风霜。从逝去的岁月中,留下的就只有我和她做出的右臂。
我没有什么使命。那种东西,自我诞生时起就不存在。
能留下什么就好了呀。
让现在的我做出行动的,仅仅是她的这句呢喃。
她已经不在了。我没有任何留在这里的理由。
我将动身出发。
为了向天空的尽头,宣告她曾经在这里的存在。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8-12-5 21:08 编辑


缇丰的花园





我知道的就仅仅是有光。但不清楚那光的来源。
也无法把握这里是哪儿,这就是我的现状。
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又是从何处而来?我没有这部分记忆,不知道被我落在了哪里。或许我是刚刚出生也说不定。不管怎么说,我分不清上下前后。不过光就在那里,不知是远是近。
我知道,我应该往有光的地方走。
祈愿朝有光的方向移动后,我开始前进。活动身体,就有拨开什么东西的感觉传了过来,还有什么东西活动着,像是要包覆我的表面。但想要辨别那是什么却无法如愿。我能面向的只有光。
不知前进了多久。光一点点地变强。我把这看作是自己在朝光的方向前进的佐证,总觉得放下了心来。但不知道光的本来面目,在前方是否真的有我所期望的东西也就还不明了。此外,自己所期望的是什么,这一疑问也随之萌芽。连自己是怎样的东西都还没有把握的我,看得到自己到期望吗?
不久,光广阔地延展开来。来到被光芒环绕的地方,又感受到了有别于之前的触感。另一种温度的流体朝我撞了过来,而光则逐渐减弱,黑色的东西从一端流出。这种东西的出现方式,立刻让我感到不安——来到这里真的好吗?
流体也随着我不断承受而发生变化。那个尖锐冰冷的东西逐渐变大、硬化。感觉有什么东西逼近了。“什么东西”指的是什么东西呢?在我外侧存在的东西又是什么?在一切都是未知的“什么东西”的状态下,我不得不做出判断。
我尝试对自己施加反向的运动。尽管连这一行为有没有正确得到实践并不明了,但我接触到的东西变得平和。包住我的东西开始松缓,然后,突然停止了。相应地,至今为止不存在的东西出现了。在下面。我开始能意识到自己的下侧了。我终于接触到了什么东西。下侧传来大致均等的触感,于是我能判断出那是平坦的东西。
可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之后就只剩下干燥的气味。
有时,会有冰冷的东西流过来。那和不久前黏着不放的东西相似,但相比之下缓慢得多。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起初看不到的光也渐渐出现。
我烦恼起来,要不要再次朝着光移动呢?
就在我犹豫时,光远去了。我在一片漆黑中感到后悔。但,光再次到来。消失。到来。而下侧则依旧平坦而坚固。变化的仅仅是光的有无。
不知不觉中,“要去哪里”这个问题演化为“我是什么”这一探求。
这重复了多少次呢?
突然,包住下侧似的平坦的东西离开了。取而代之我下侧碰到的是柔软的东西,质感干燥清爽。发生了什么呢?为了掌握情况,我静观其变。
我似乎感到光稍稍靠近了。然后,有什么略强地流过,与我交叉。
感受到那个变化,再加上接下来的事,我确信了。
移动的不是下侧的东西,而是我。
有什么别的东西把我移动了。不,是正在移动。
毫无疑问,我无法感知的另一侧有什么正在扩展。其中的什么东西,为什么要移动我呢?对那个“什么东西”来说,我是怎样的东西呢?
那东西和至今为止的流体或光相比气氛不同,感觉是白色的块状物。
要是我想离开,倒也做得到。不过,我很好奇移动我的东西是什么。能否理解这件事,也会关系到对置身于宽阔之处的自身的把握。
我是这么想的。
后来,我被带到各种地方。触摸我的东西的质感第二、第三次发生变化,而且时软时硬,各式各样。最后再次是平坦的东西盖住下侧。这一情况暂时持续下去,貌似总算安顿下来了。周围的气味并不干燥,伴着独特的刺激。不过,我并没有产生不愉快的想法。
明明不明底细的东西再次增加,我却没有感到不安,反而过得悠然。
而那阵气味,不久后也和我分开。自己被吞入无臭无味的光中,在那里,什么东西接触我的机会增加了。试探似的微弱刺激到来。偶尔,下侧的感觉会消失又立刻恢复,我似乎是在被随意地移动。
那个什么东西在尝试和我交流。根据次数,我如此判断。冲击很弱,于是我能推测出那不是攻击性的接触。除我以外的,什么东西。而我没有办法去了解那是什么。不知不觉间,我开始在反复的接触中感到焦躁。
我思考接触的意义。会不会是对我有什么需求?我无法主动给出任何东西。我想要回应,但,什么也做不到。
没过多久,另外的什么东西来到了身边。
随之而来的,是以前体验过的刺激性香气。
自那以来,那阵香气便常伴身边。
香气会渐渐淡薄,而后突然恢复原来的新鲜与清爽。
这一推移变化,教会我“日期”的概念。


那样的我,现在生活在别的行星上。
得到机械构造的身体,获得视觉,连听觉也变得自由。
在这之中积攒了众多的人生。而最深处,便是她的存在。把我捡起,教会我很多事的她。靠着她,以及对那阵香气的意识,自己和他人的概念才得以明确。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
话虽如此,我对她的了解却仅限于传闻,连身姿容貌也不知道。
就算想知道,那部分记录也太过古老。
从一开始,我期望能够相会的东西就几乎没有什么得以留存。唯一留下的东西,如今,正和我一起沐浴在火红的落日余晖之下。
透过装在墙壁一角的玻璃向外看去,太阳正要落山。被废弃的城镇上,背负起原本的烟熏色和夕阳混杂而成的赤铜色。在那片街道的背景下,青白色的线条将天空染上色彩。
小型的飞翔物体成群结队在天空中穿行。看起来像鳐鱼,也有人把那看成是青色的蝴蝶。要我说的话,还是更像蝴蝶吧。要是住在居住区的人类看到了,大概会慌忙逃走藏起来。负责花园警卫的机械人偶也感知到那些生命体从左右跑了过来。无论哪个机械人偶,脸上都平板单调。
这是为了行动时不让那些家伙发觉,将原有的东西去除后开发的。如果借用参与机械人偶开发的那些人的表达,没有五官的机械人偶是第四代。这是现在的主流,它们为战斗而生。
由于还有一定距离,机械人偶没有立即展开攻击行动。也有围住外壁般盛开的花的原因,青色的蝴蝶在远方的空中一闪而过,离开了。确认蝴蝶消失到拉远视角也无法发现的距离后,机械人偶回到周围继续警戒。在那之后,我继续望着外面。
被人偶踏过的花若无其事地,在和煦的晚风中跃动。
据说那些飞虫似的飞翔物体不是自然出现,而是从宇宙来的。和我一样。过去的我是从地底出现,还是从宇宙飞来的呢?就连这点我也仍然不了解,但这次确实是从宇宙降落。因此可以称为外星人。
最初和这颗星球的居民接触时,我也是如此自我介绍的。
当然,彼此都是外星人,语言不通,当时的自我介绍也没有意义。
“………………………………………”
4552年,人类和动植物的数量静静地不断减少。
时间追溯到一千五百年前。大规模爆炸、虐杀、大火——这颗星球与这些无关,但生命静悄悄地消失。几乎与此同时出现的,是青白色的飞虫。根据研究的结果,人们得出那种飞虫在捕食生命的结论。它们没有张开大嘴,温和地拍动翅膀。回过神时肉体已经被剜去。柔美的青色让人感受不到敌意,不会立即为看到的人带来恐惧。明白一切的时候,人类已经开始受到无法挽回的损害。
爆发性增殖的青色飞虫挤满这颗星球,也是距今数百年前的过去了。自那以来,包括人类在内的生命体便走上了数量持续减少的单行道。尽管那一趋势随着飞虫个体数降低而趋于稳定,但维持物种延续所必须的数量被打破,衰退未能停步。
人类灭亡无法避免。他们消失时,被留下的机械人偶又会看着什么呢?
已经沉入地面的夕阳在我身后也打下影子。而回头朝拖长的人影看去,便有种真的成为人类似的心情。但我不是人类。也不是机械。
我的本体,不过是埋在头部的那个东西。其他的一切,都是后来附加的部件。可是说到人类,具备哪些部分能算作人类,这个界线很难定义。失去手脚就不是人了吗?只要有脑袋就算是人吗?
只要有心灵就能成为人吗?我能够询问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
在这周边剩下的人们建造了半圆形的大型设施,用来当作避难居住区。现在我所在的就是那里,是一座从过去一直造到现在的建筑。材料和人手都不够,完成度和当初的计划相差甚远,但最低限度的机能已经实现了。纯白的墙壁,还有纯白的花。花,花,花。无论内外都被花所覆盖,缝隙则被花香填充。因此,这个地方被称为花园。
捕食者极其厌恶这种花,不会靠近。其答案就是连屋里也几乎铺满落脚之处的白花。这花不会开放,也不必埋在土里。却又绝不会枯萎,像绒毯般将地面染上颜色。
那,是我很熟悉的香气。
“………………………………………”
事到如今,那已经成为自己与过去曾待过的那颗星球间的唯一联系。和我一起,持续研究后诞生的不会枯萎的花。从死亡这一历史的必然中逃离的,违背天理的生命。
如今,这种花正在为人类的残存做出贡献。
创造出这种花的人,这样就满足了吗?
花如此盛开,观赏的人却真的很少。
在寂寞中,花永远地开着。
而那份沉静,被大范围破坏。
“嘟砰嘟啪嘟啪咚咚啪啪嚓!呀——呀——呀——呀——连开头的前奏都要自备,这世道真是越来越难啦!今天也把什么是不是晴天啦天气啦时刻啊扔到一边,让我们开始散发书香的广播吧!嘟——嘟嘟——嘟嘟!啊对了对了刚才我看到一群青色的蝴蝶飞走了哦!要是有人出门的话记得边走边朝上看吧!那么接下来我们赶快……”
在整个设施中播放的,不和谐的声音。看来是不定期广播又开始了。这广播有时是拿录好的内容反复放,有时是本人直接即兴单方面说个不停。这次貌似是直播。好吵,和以前一点没变。感觉这人对炒热气氛的方法有什么误解。
被扫了兴致,我转身背对夕阳。用力踩着花返回居住区的方向。
广播在能看到其他人影的时候仍在继续。要说持久力强……因为是机械,这也是理所当然,但我觉得旧型号的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较好。现在广播里正在朗读过去的绘本。
是离这儿有点距离的图书馆里收藏的东西。估计又是单独去拿来的吧,她像是夸耀那份战果一般,蕴含感情地大声读着。虽然感觉这词用来形容机械人偶不太恰当,不过那样子生气勃勃的。果然,机械也需要目的吧。
乍地一看,居住区到处都充满牧歌情调。复数的人共同生活在带隔板的房间里,不过无论地面还是墙上,都沾满了花。有人为求万无一失,就连被窝里都用花铺满。如果不考虑表情,人们看起来甚至仿佛在乐园里住得悠闲。
所有人都一样,安安静静的。逃到这里倒是还好,但他们或许既没法想出去就出去,也找不到自己该做的事。毫不顾忌地高声播放的广播仿佛过耳旁风,不在任何人耳边停留,奔跑而去。
伴随着花朵的梦幻般的生活似乎并不受欢迎。对我来说包括色泽在内都令人愉快,但有些人好像觉得自己像待在棺材里一样。原来如此,棺材里还确实是用花铺满的。将这一文化在这颗星球上传播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那个……”
站在居住区入口的墙边时,我被人搭话了。朝那边看去,是个小孩。
虽然有印象,但我们没说过话。
“什么事?”
那个小孩,明白我是怎样的存在吗?
小孩好像有点惶惶不安,摇摇晃晃的手指指向我的右手。
“那个断了……”
“嗯?”我也朝右手看去。
“啊。”
还真是,我举起右手。拇指第一关节以上的部分折到了外侧。什么时候的事?估计是在外面干农活的时候吧。本来这只右手就等同于装饰,除了在身边做摆设外没有其他用处。毕竟不是机械,而是铁丝和粘土做的。
“谢谢你告诉我。”
我向小孩道谢,然后前去修理。一边走着,我一边面朝右手手掌。
虽然多少做了保护措施,但根本的部分从以前起就没变。脆弱,派不上用处,是她给我的东西。我摸了摸手背,硬邦邦的。
这只右手,是萌生出的唯一一点拘泥的残渣。
在这件东西上,我不会向合理性让步。
走在走廊上,回过神时广播已经结束了。在错觉中,我仿佛感到被大声冲散的花香再次静静将空间填满。被杂音扰乱的意识开始意识到花的白色,稍稍镇静下来。
就在这时,有个家伙用力踏过那些白花走来,脚步快得鼻子都要发红了。
是刚才像散布噪音污染一样播送广播的机械人偶。
我很熟悉这个自称三条最子的家伙。已经运转几百年的初期型机械人偶,极其不擅长战斗、杂务和单调作业,迷失了机械的存在意义。当时正兴行以我为范本开发机器人,她就是当时登峰造极的型号的初期机械人偶,会追求与人类的相似性。那时捕食者尚未出现,人类的数量也充裕到不必积极补充劳动力,因此才会出现这样不务正业的作品。正如开发者本人所说,设计中对我模仿的意识很强烈。连面容的造诣都很类似。不过这幅面容又不是我自己的东西。
她似乎是以创造什么东西为行动方针。开发者表示自己忠实地模仿了作为基础的性格模式,但我可没见过这么吵的人类。
“呀,这次的广播如何?我在最后还顺便宣传了一下自己写的小说。”
看到我,三条最子过来搭话。由于开发时碰过面,她一直误以为我和她是同一批机械人偶。而且就算我表明身份,她的态度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三条最子缺乏听懂别人的话并做出应对的能力。如果是人类,其他姑且不论,这性子可活不下去。
“连一半都没听。”
听我照实回答,三条最子简直像满心欢喜一样“这样啊这样啊”地说着点头。
“也就是说听到的内容中有什么留在心里了呀。光是这样就足够啦。”
她那装腔作势的口气,算得上是忠实地实现基准性格吗?这发言好像视觉功能真的只朝前面运转一样,以机械来说真是少见。而听了她的话,有人“啊哈哈哈”地笑了。是站在她身旁的少女。
住在城镇时,她曾是拉面店老板的女儿,而现在没有任何身份。
“小条有点那什么啊,别人的话连一半都听不进去。”
“相比之下她还算正经的呢。”
哈——哈——哈——哈,两人相视而笑。无论哪边都笑得过头。
其中的一个,姑且算是活生生的人类。在街区作为市民登记的名字是小侑。不是姓也不是名,不是任何人的小侑。她本人不会编造其他的名字,所以才会这么处理吧。据说她是3000年前后出生,这样一来就是出身于超过一千年之前的过去,而那个记录并没有出错。她是获得了长久到人类无法承受的寿命的人类。
她接受了尽可能延长寿命的手术。那是我带来的技术经过漫长时间后得到普及,独立的可能性也得以确立的时期。关于为什么期待长生不老,这点因人而宜,但那项技术的发展是自然而然的事。因为做得到,于是做做看。人类的好奇心中,包含着一切行动力,甚至能超越对无法触及的领域的恐惧。
手术之后,小侑的人格方面受到了极大的影响。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有技术处于发展时期,尚不成熟的因素,实验对象个人因素也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实验在某种意义上成功了,但思考似乎也变得相当迟缓。此外,还有报告称有几种情感无法抒发出来。
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失败。
会不会是精神为了适应漫长的人生而做出改变了呢?这便是我的见解。人类的精神撑不过千年以上的时间。我觉得寿命的存在便是预见到了内心能够维持的期限。所以,为了过剩的长寿,就必须要有扭曲的精神。
其答案,就是这种迟缓的思考吧。
“哎呀?你要去哪儿?”
“修理。”
见我亮出折断的拇指,三条最子便说着“保重身体”目送我离开。
而小侑,则仅仅是笑眯眯的。
沿着走廊,我朝与居住区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到处是花的一角右转,从正面的入口前经过,前往花园内的西侧。西侧附设了生产生活物资的工厂。不消说,那边也安排了花的防护。在走廊中,唯独有一处的花间断了。
我打开那扇经常不锁的门。里面和走廊里同样,充满迟暮之色。
有个老人正从敞开的窗户朝外望去。通过窗户,花园中庭的样子略见一斑。在花园里,除了白花外还以某种美学并排种着其他花。大概是叫花坛的东西吧。
随着微风摇摆的只有花草,看不到人影。或许以观赏来说去那里更合适。
老人占据这个房间住着。感觉会有人发牢骚说单人间真是奢侈,但博士故意撤走了房间周围的花,以此来避开别人远离抱怨。
在这个房间里,白色的花规规矩矩地摆在花瓶里。
“你来啦。”
老人朝我转过身。稍稍留长的头发被扎在后面,随着脑袋移动而微微摇晃。浅黑色的皮肤和额头划伤的伤疤令人印象深刻。这个老人也是接受了长生不老手术的一人。明明“不老”却是老人,据他说是“谁叫我是上了年纪才接受了手术嘛”,本人把这事情的经过当作笑谈。
“应该是。”
我回想起来和他一说,老人便“没错没错”地说着深深点头。
“要是你早五十年来访啊……”
“你就能保持年轻?”
“哎,现在至少头发还在,这就算好的了。”
他抓住扎在后面的头发笑道,满头白发的老人开朗得恰到好处。
我把这个老人叫做博士。起初相遇的时候叫他青年。
“牙齿也很结实。不过最近没什么机会吃到有嚼劲的东西。”
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无论牙齿还是头发,只要设备齐全,想换多少次都没问题。如今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许正因如此博士才会引以为傲。
博士离开窗边,驼着背站在我面前。
“那,今天是有什么事?”
“右手手指弯了,给我修一下。”
我伸出患部。博士瞥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弯折的拇指,耸了耸肩。
“这是修理第几次了?”
“二百六十二次。”
“哈哈哈,记得真清楚。你明明不是机械。”
我先拿下来一下啊,博士说着将拇指剥下。就连枯枝般的手臂和贫乏的树根似的手指,都能轻松地将其取下。把拆下的拇指放在桌上后,博士端详着右手。
“其他部位好像不修补一下也要到极限了啊。能不能把整个右手拿下来?”
“我不要。”
“我就猜到会这样。哎,就算保持现状我也尽力吧。不过原材料可是早晚会用光。”
“那种事,等用完了再考虑。”
在那之前我先停止活动也不是不可能的。
“说得没错。”
在博士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样子像个慈祥的老爷爷。
他坐在椅子上,上上下下对我的拇指看来看去,一边发出“唔”或是“嗬”一类的嘀咕声,一边抛过话头。
“昨天啊,最子君说要去图书馆,我就一起去了。”
“真亏你能平安回来。”
“我是头顶披着花走过去的。”
原来如此,我感到佩服。而且,我之前看到不少居住区到人类身上戴着花饰,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这种花,能当作护身符。
“没想到你带来的花还能像这样派上用场啊。被花围住的生活也不错嘛。”
“我是觉得不用摆到落脚就踩到。”
“人类很胆小,你多担待一下。要想欣赏什么东西也要等心里有余力再说啊。”
“……是这么回事吗。”
捡到我的她,也是因为有余力才会寻求交流吗?
而对于没能从真正的意义上做出回应,就算是无可奈何的事,也让我后悔不已。
“……不过,为什么去图书馆?”
图书馆的位置里城镇相当远。准确来说过去那里也有城镇,但随着生活圈缩小,图书馆被孤立了。在那里收藏着当今时代很稀少的纸质书,但其中没有人类的作品,全都是机械人偶写下的小说。
机械开始记下故事的时候,人类已经不再幻想了。
如果借用刚才博士的话,就是失去了欣赏故事的余力吧。然而,机械不通人情世故,他们只会遵照得到调整的知识与技术,将发生的事情按原样记录。
其中,拼搏、窘迫、爱以及耗费的心血,统统都不存在。
而这样诞生的故事,尽管差强人意,但还是勉强得到了世间的认可。
“你想知道我去的理由?”
博士看过了来,一脸想让我发问的样子。这种程度的事就连我也能明白。
“为什么呢?”
声音听起来很冷淡。
“这样啊。那么不妨说说个中理由吧。”
博士站起身,喜孜孜地小跑到房间里头。修理被他丢在了一边。
我心里抱怨着朝那边望去,便看到他从仓库似的空间里拽出了什么。纵向的底座上,放着一个同样是纵向的箱子。起初,我还以为是棺材。
而实际上,这想法说不定也没差太多。
躺在棺材里的,是少女。
“………………………………………”
花了一点时间,我才理解到那是机械人偶。
标致的五官,纤细的四肢,和人没什么区别的衣服。
然后,是那张脸。
脸有点圆吧。眼睛完全闭着。机械有必要眨眼吗?修整得清秀的眉目让人移不开视线,而鼻子和嘴的位置也无可挑剔。以人工的造型来说协调匀称,没有不自然的感觉,恐怕是在负责维持与人类的相似性这一目标。
将这些综合起来,我——
“很美呢。”
最先浮现心头的,是这句单调的感想。
而话一出口,我便开始思考自己在说什么。
“真是光荣。”
博士破颜一笑,简直像是自己的女儿被夸奖。
而机械人偶听了自己头上的交谈也没有醒来,依旧保持沉默。
头发是half-up的发型。对现代的机械人偶来说,这样蛮漂亮的外表并不需要。
“外表是博士的喜好?”
“不。是参考了你带来的资料库。”
不过,选了这个样子倒是因为喜好啦,博士笑道。嗬,我朝她的容姿望去。
这喜好感觉相当不错。
在我心里,混杂起共鸣和类似怀念的东西,仿佛让我思念起过去曾体验过的那种,想要感受白色块状物体时的心思。
“那,这个机械人偶怎么了?”
“没,我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杰作。”
博士收回了箱子,好像在说给我看过就完事了。
“很少有人会对我的爱好表示理解。”
“我倒也一样没有这种爱好。”
把箱子放回房间里头后,博士在椅子上坐下。光是这点动作,就让他大口喘气。
“你体力大不如以前了啊。”
以前他明明还能抱着三四个装满粉末的袋子走呢。
“也不想想我多大年纪了。”
博士苦笑道。的确,对至少超过一千岁的老人来说,这种动作可能太吃力了。
就算外表纤细,但既然是机械人偶,重量可想而知。
“从外表来看,设计思想是初期型的呢。”
追求与人类的相似,倾倒于博士口中所说的“爱好”。
三条最子就属于那个世代。在花园里,再没有其他初期型的身影。
生活在城镇时能看到的景象已经不在了。
“正是如此。原型是我年轻时完成的。只是那个时候小型化的浪潮已经到来,对兴趣拿不出钱来,资金的支援就断了。于是,兜了一个相当大的圈子。”
博士的话语和视线都很平静,仿佛连苦难都感到怀念,浑身散发出一股大功告成的感觉。
“来到这里终于完成了。过去的部件是在这儿找到的,哎呀太好了。”
咯呵呵呵,博士晃了晃肩膀。这语气可以说是在笑了。
“……嗬。”
“怎么了?”
“感觉你这个笑容从过去就没变。”
听我指出他的样子和过去的记忆重合,博士张着嘴,一副犯傻的表情僵住了。
然后,“嘎啪”一声用力合起下巴。
“以前我就满脸皱纹?”
“真好呀。”
才不好,博士笑道。随后他身子前屈,又朝后仰起后背。
“最近,我经常回想起最初遇到你的时候。”
博士靠在椅背上,发出嘎吱一声,说道:
“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也总觉得像做梦一样。”
“……有可能。”
就好像对我自己而言,最初和她相遇时的事也仿佛梦境。
“靠你带来的技术,文明实现了飞跃,步伐甚至快过了头。世界变得方便了呀。特别是关于机械人偶的知识,实在感激不尽。那个真的太棒了。”
博士沐浴着夕阳讲述着,精神恍惚般脸色发红,而且面容陶醉。他就带着这幅表情重新开始修复手指。行吧,只要能给我干活,什么表情都无所谓。
“带着经过选择的要素诞生的存在。实在,令人羡慕。”
他仍保持原来的表情,一句一顿地说道。
“人出生时无法做出任何选择啊。境遇,才能,兴趣。这些都一致的情况才算稀奇。我对无法为出生的孩子提供任何东西这件事感到恐惧,结果最后也没要孩子。在这点上,机械人偶就很好。有很多我能做到的事。”
就像现在这样呐,博士说着拿过我的手。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听博士讲起他一心扑在机械工学上的理由。
对我来说,他帮忙促进了技术的发展,倒是正合我意。
本打算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等待修理结束,但,我注意到一件事。
“……那。”
“嗯?”
“刚才的机械人偶,和图书馆有什么关系?”
如果那样就结束,就单纯是炫耀了。博士一边捏着我的拇指,一边答道:
“啊啊。我在犹豫该不该让那孩子去那边避难呢,于是预先去打探一下。”
所谓“那孩子”,当然是指机械人偶。避难,我想着抬头朝墙和天花板望去。明明我们就是逃过来的。
“你觉得在这里不放心?”
“该说是不放心吗……哎就是不放心吧。有人的地方,蝴蝶就会过来。反之城镇里没人,也就是说那种蝴蝶也不会去,进一步说就是不会发生争斗,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
有一定道理。毕竟蝴蝶不会盯上机械人偶。
“生物会成长。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就会克服花的气味。”
“克服花……就算它们能无视花到这里来,不也只是人类会灭绝吗,机械人偶不会有事吧?”
博士瞥了我一眼。“唔。”他岔开话题似地顿了一下。
“如果那个是蝴蝶,比起人,还是聚在花旁边更漂亮啊。”
“……这什么标准?”
然后,他无视我的话,单方面继续说起话来。
这个男人的想法变得比过去复杂,我很难理解。
就这样杂七杂八地聊着过去的东西,拇指和右手的修理很快结束了。
之后,很快还会再坏掉吧。
只要我还在这里生活,这一点就不会改变。


这一天,一如既往充满干燥凉爽的空气。
傍晚时容易发现青色的蝴蝶。昼夜交替之境,它们也不会停滞,全天都在活动。我和以往一样,在花园外侧的空地干农活。
我一边小心右手手指,一边培土。现在种的是类似马铃薯的谷物。生产食品的工厂也在运转,不过我这边就是所谓的储备了。毕竟工厂那边人手也不够,而且不知道运转所需的电力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前途一片黑暗。
像博士那样把机械人偶当杰作欢欣雀跃的人才更稀奇。
右手修好后过了十天左右,不过目前其他手指还没断过。
盯着手看去,我便会窥见久远的记忆。
我不打算装上别的手,不过那个男人的主张是正确的吧。
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处。
干活的同时,我也会大致监视一下周围有没有飞虫。不过因为没有正面撞见过,所以真的只是顺便监视一下而已。实际上,飞虫的数量不多,估计还不到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吧。理由很单纯:食物不足。毫无计划地捕食人类,其结果仅仅是威胁到了自身的存亡。人类就像被那对翅膀包裹,即将一同消失。
而人类和飞虫还能在这块居住区附近存活,都是因为白花的影响。讽刺的是飞虫的活动因讨厌花而有所节制,从而活了下来,人类亦然。双方都靠花的恩惠才得以生存。永远的花,不会有所偏袒。
没过多久,那种飞虫就到来了。回过神时,便发现数量不止一只,嬉戏般在农田上飞舞,似乎没把农作物放在眼里。好近啊,我来回看着外壁和飞虫。
在周围警戒的机械人偶的脚步声还很远。
我停下手上的农活凑了过去。飞虫没有逃走,依旧天真无邪地飞个不停。
举起手来,飞虫便停在食指上。我仔仔细细地注视青色的结晶。它发出青白色光辉,和曾经星星的光芒相似。每当翅膀扇动,鳞粉似的光的粒子便会在空中划下轨迹。好美——衬着黄昏时分浓郁的光,我如此赞叹。
只是从个人角度来说,我并不讨厌这种蝴蝶振翅的明灭。
我不会被捕食。位于头部深处的我的本体应该是生命体,可它们看也不看。只要是生物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吃特吃的飞虫也有嗜好吗?还是说,我没有被看作生命呢?因为这样,外面的农活便由我来负责。
花园的居民的生活,都是由我和机械来供应。工厂设备的维护和检修也完全交给机械。如果发生叛乱,不消多时人类就会完蛋吧。不对,岂止如此,只要机械稍不干活人类就要灭绝了。或许机械人偶已经成为这块地区的支配者。
不过,哪儿会有机械人偶会想取代已经行将迟暮的人类呢?
机械没有梦想,甚至没有愿望。
非要说他们从顺从地劳作中得到的回报,也就是使命吧。
机械的使命不是自身寻求的东西,而是被赋予的东西。
这也是被制造者的定数。生命必须自己找到出生的意义才行,但无机物则是事先就被赋予,对,正因为有意义才会出生。
“……我,”
又如何呢?
至少,她似乎将我当作一个生命来对待。
连面容都不知道的她。连声音也没能听到的她。
但,她让我成为“生命”。她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我发愣时,飞虫已经不声不响地从手指上起飞。忽左忽右,悠闲地舞动翅膀飞上天空。他们有没有思维呢?本能上会避开花,所以是生命这点毫无疑问。饵食都减少了,他们不回宇宙去吗?
就这样,蝴蝶向近乎废墟的城镇的方向漂游而去。
“好漂亮呀,我暗地里是这么想的。”
自己以外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回过头,看到小侑从入口处朝这边打探。视线相交,她便嘿嘿地傻笑起来。这并非友好,而是平时神经大条。她的一切都是这样。
确认飞虫完全离开后,她朝我走了过来。如果多数情况都和她一起行动的三条最子在身边,估计会制止她吧。三条最子虽然是机械人偶,不过似乎对小侑抱有笃爱之情。两人好像有很久的交情。
走过来的小侑头上戴着花环。当然,是白色的。
“那些蝴蝶,好漂亮呀。”
“我觉得亮度很高。”
“要是和其他人这么说会让人发火吧。难办了难办了。”
小侑伸手在额头遮住阳光,凝视远处的蝴蝶。明明如此没有防备的饵食离开了花,蝴蝶却没有回来的意思。它们有没有活下去的心思啊?
“那个花环是?”
“小条给我做的。说是让我外出时戴上。”
嘿嘿嘿,她开心地笑了,声音有点尖。
“那个三条最子呢?”
“在写小说哦,说是到大结局了。”
和以往一样——小侑开心地翘起嘴角,然后就那样在农田附近滴溜溜打转。怎么办呢?我盘算起来,把她推回花园去?还是放着不管?
“拉面里不怎么会放薯类的吧。为什么呢?大家试过吗?还是明明没试过却下意识就那么做了呢?事情都是这样的吗?”
她嘀嘀咕咕地说着,但隔着农田,我听不清楚。徘徊了一会儿后,她背负着夕阳走回来。吸收了黑暗和赤红的眼瞳,摇曳般闪闪发光。
“你叫什么来着?”
被这名少女问这个问题,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缇丰。”
“啊,对对。……以前我问过没有?”
看来她还记得一点。我故意不回答,别开视线。
“不过缇丰,缇丰……感觉好像在别处听过。”
“别处?”
诶——小侑歪过头,我也歪过头。
“哎,算啦。比起这个,我从老爷爷那儿学到了哦。说是你从遥远的星星过来,新的时代就开始了。”
“老爷爷……是说博士啊。”
他也到了和小孩子讲陈年往事的年纪了吗,我禁不住笑了。
不过,说是小孩子,和实际的年龄相差悬殊就是了。
“那个,是不是真的啊?”
“谁知道呢。”
博士,是我在这颗星球上最先接触到的人类。当时他还不是什么博士。
在牧场工作的青年,对降落下来的我大吃一惊的样子,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时,这颗星球的文明等级可以说是不发达。人们没有机械的概念,构筑起的文明对过去那颗星球而言仅仅是中世纪的水平。因此,最初的几年相当辛苦。
博士可以说是那段历史的活证人了。
在简陋的农田前,我和小侑并肩而立。
两人都沐浴着红色,肩上烤得发红。
“小缇你多少岁了?”
“谁是小缇啊。岁数大到没法告诉你。”
“这样啊。我们一样呢。”
小侑朝黄昏露出微笑。在太阳的光线下,仿佛有种嘴角溢出血来的色泽。
“你啊,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呢?”
她满面微笑地,向我询问。
那笑容和疑问中,有怎样的含义呢?我难以推测。
单纯像社会参观似的随口一问吗?还是说,想要看清我在这颗星球上的价值呢?逃离老成,失去框架,这样的人的生存方式与心理,其他人很难推量。
“……我想想啊……复杂的内容你能听懂吗?”
“过分——”
小侑顶着笑脸装哭,手咕叽咕叽地把脸颊揉烂。
“你就说一下试试吧,要是不明白我就当作没听到。”
“……选择这颗星球作目的地,是因为上面住着人类。这一点会作为具备人类能生活的环境的依据。而在这样的星球的候选中,起决定作用的就关系到和其他星球的合作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星球和其他星球的生命体之间的交流也增加了。然后,就提到了想一起把别的星球变得容易居住,然后移居过去这件事。”
这完全是自私自利的动机,但所谓生存就是伴随着如此的贪欲。
我不动声色地偷看了一下听众的反应。她半张着嘴,像是在找蝴蝶一样朝上仰着头。
我多少失去了些说下去的热情。
“不过,来自另一颗星球的移居者没有出现就是了。火箭没来,无论过了多久都没有。至少我生活在这颗星球的时间里,一次也没有确认到那样的来访者。说不定是发生了不测。他们的母星马上就要迎来灭亡。而他们自身,完全化为异形的姿态才总算活了下来,但也有可能是他们在出发前气数已尽了 [注]。”
(译注:此处从另一个角度讲述了入间人间的另一部作品,《きっと彼女は神様なんかじゃない》(台版译为《无法成为神明的少女》)中的故事。)
拜此所赐,改变这颗星球的环境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事。虽然花费了远远超过预定的时间,但就结果而言,或许这样才好。毕竟,就算缩短了时间,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目的。
“你说的异形,是脸长得奇怪吗?”
感觉小侑基本没怎么听我说话,但她唯独对这点抓住不放。
“长着四条腿,如果对照这颗星球上一般意义的美感,就相当于怪物了。”
“诶——”
“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呀,小侑完全形式化地附和。
“那,你为什么来了?”
“……这感觉,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空虚啊?”
明明我说了这么久,现在就好像时间倒流了一样。
“因为刚才你说的是更大的事情的理由对吧?感觉那和你自身的想法有一点不同。”
“……唔?”
对话能够成立,以及小侑在讲有点复杂的东西。
两边都让我感到佩服。
“我想问的,是‘你’以这里为目的地的理由。”
她像是强调一样,指着我的额头再次发问。
“那……”
因为事情顺其自然就这样了。
因为我背负着把我送到这里的人们的希望。
因为他们把将传递给自己未曾见过的星星的消息托付给了我。
一切,都是过程中产生的真实。
同时,也全部都是谎言。
“那件事,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摇摇头。
就算我,也有不想说出口的真心话。
小侑接受我的谎言,仰起头。至始至终,她都带着和缓的笑脸。
“在这点上,我也一样。”
唯独这一句话,仿佛和夕阳一同沉下远方的地平线。
被太阳迫近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而声音,也立刻恢复。
“啊——好想吃拉面呐。”
小侑一边伸展身体,一边将愿望随着呼吸一同吐出。
“不过拉面是怎样的东西呢——这点就微妙了。”
“是呀。”
虽然我知道,但感觉就算告诉她也会再次被忘掉。
我不负责照顾这名少女。那种事,要交给三条最子。
“啊。”
小侑依旧伸展着身体,睁圆了眼睛。
“有什么人来了呀。”
“谁?”
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我这么想着凝神看去,便发现从本该没有任何人住着的城镇的影子中,分离出一个东西。
人影?
踏着烤红的地面,拖着影子的,一个人。
装束极其普通的青年,注意到我们后小跑起来。
“………………………………………”
“什么嘛原来有人在呀,喂——”
青年朝我们挥手。我没有回应,朝小侑看去。小侑也同样没有挥手,仅仅是克制地笑着。看来没法靠她作出判断。
虽然并不擅长,不过现在看来只能由我自己决定才行。
“你们好。我有点事想问,可以吗?”
青年不慌不忙地出声搭话,似乎因相遇而喜悦。
那副样子爽朗、对人和气,简直像刚刚诞生一样。
这样的生物,本来不可能存在。
“嗯——
怎么办呢。
“你们好?”
青年稍稍前屈身子,似乎想打探我们的样子。于是,我做出决定。
抬脚踢向那个破绽百出的下巴。
“哇噢。”
身边的小侑不紧不慢地吃了一惊。
被踢飞的青年后背着地倒下,动作慢得不逊色于小侑的声音。
“你挺强嘛。”
“只不过是没犹豫。”
我牵起笑着的小侑,朝花园入口跑去,在男人复活前回到建筑物里,躲进正面大厅的柱子阴影里。一起藏起来的小侑发出疑问。
“不再跑远点吗?”
“稍微观察一下。”
“疼死了——”倒在外面的男人按着下巴起身。“干嘛啊。”摇摇晃晃的男人一边抱怨着自己被踢,一边朝花园看过来。他歪过脑袋,朝入口过来,不慌不忙,像是在逐一确认。
看来对方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或许随着确认危险性,也不是不可以进行接触。
男人面色紧张地想要穿过入口时,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俯视占领地面的花,动作猛地停住了。
看到这个反应,我也吃了一惊。
在男人脸上,脸颊、眼睛和嘴仿佛各自朝不同的方向逃走一样扭曲翻折,实在不是普通人类能维持的面容。根据那个厌恶的样子,我心里浮现几个推测。
就算那个样子,男人还是慢慢抬起脚,用力朝花踩去。狠狠地,一次又一次。仿佛在站稳脚步。执拗地重复那一动作的时间里,男人似乎稍稍适应了那个味道,脸部的扭曲稍有恢复。
最后,面容恢复到了皱眉的程度,男人在花上迈开脚步。
“………………………………………”
“那个,难道是——”
小侑用嘶哑的声音简短地表示惊愕。
“如果是小条的话,就会按这个感觉装模作样是吧。”
我无视这个自娱自乐的家伙。
男人并没有去西侧的工厂,而是朝居住区的方向移动。
想象着接下来他进入居住区后那边会响起的惨叫,我得出了假设的结论。
“没错,那个——”
那个,是披着人皮的敌人。


“事情变得很有意思啊。”
赖在仓库不走的博士听了报告,一开口就是真心话。
“还有,事情变得头疼了啊。”
他补充道,挠着额头板起脸。
那视线既没有看窗外也没有看我,而是盯着朝里头的库房。
“表面上不装一下头疼的样子,是不是很没人性啊?”
“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判断。”
“那,那个(假设的)新人类呢?”
“恐怕还在花园的居住区。小侑倒是追上去了。”
“那可糟了,各种意义上。”
博士像是用手指遮住嘴角一样,眼睛朝远处看去。
“赶出去?”
“嗯……”
看来他提不起劲,多半是想观察情况吧。
再这么慢腾腾下去,搞不好到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刚才我先采取的行动也是观察就是了。
“讨厌花的人类吗。个人来说讨厌花香的可能性倒也不是没有。”
“是呀。不过我觉得讨厌到能把脸歪得像分成三份似的还是有难度。”
三,三啊,博士别开视线嘟囔道。
“我想到了三种可能性。”
他竖起三根手指。为什么是三个,根据惯例很容易推测。
见我用眼神催他说出来听听,博士弯了弯中指。
“首先是第一个。外星人。我是以所有外星人都讨厌那个花香为前提来考虑的。”
“我倒是喜欢。还有,如果外星人讨厌的话,我觉得这颗星球的人类也会讨厌。”
因为我和花是从别处的星球过来的东西。
博士掰下食指。刚才的中指呢?
“那第二个。其实有人没来得及从城镇逃过来。”
“那他待在哪儿?”
“地下避难所之类的怎么样?”
“有吗?”
“这一带没有。”
中指掰了下来。看来刚才的想法是凑数的。
“第三个。虽然最荒唐无稽的:可能是那种蝴蝶造出来的人类。”
博士强调说“这个是我最想说的”,说着竖起的无名指还在抖抖簌簌。我觉得考虑一下掰下手指的顺序比较好。
“蝴蝶造出人类?”
“也不知道是当食物还是喽啰,不然就是想爱护濒临灭绝的动物吧。要说有谁在如今的地上创造出什么新东西的话,那些家伙是最活跃的。”
这推论很有博士的风格。可看着博士,我便对活跃这点产生疑问。
拿这个老爷爷和青色的蝴蝶比起来,反而是他更吵闹。
“哎,要说剩下数量最多的,可能是它们。”
“目的会不会是把花撤走啊。那个花不会枯萎,所以可能是想一把火烧了。”
“我觉得不可能。”
唔,博士动着下巴追问我的根据。
“一个不小心,难得的饵食就要被烧死了。”
“原来如此。”
博士心服口服。
“不对,说不定它们比起生吃更偏向于烤肉派呢。”
“原来如此。”
这次换我认同了。
博士把椅子靠得嘎吱作响后起身,朝窗外望去。
黄昏开始迈入夜晚,仿佛带着最后的热量将绯红色染得更浓。
那颜色和白花相映,和风一同如火花般摇曳。
“如果花失去抑制力,那这里就和城镇没有区别。话虽如此,也没有其他去处,这次是真的难办了啊。”
他口气淡然,并没有焦躁的样子。同样活过漫长时间的我,回头看去也觉得没有起伏。对我而言,活着时要完成的事情已经没有了。
再说了,我梦想中的目标本来就跟“寻找比宇宙更遥远的地方”一样,是不可能实现的。
“你来了以后,这颗星球真的变得富饶了。”
突然,博士朝我看过来。
“你指什么?”
“你带来了文明的飞跃,人类的寿命变得稳定,数量也增加了。虽然增加得过头产生问题,但富足这点毫无疑问。这颗星球,就好像是你建造出来的烂漫的花园一样。”
“………………………………………”
“所以对那种蝴蝶而言,说不定把这颗盛开着人这种花的星球看作乐园了。”
听他说到这个地步,我明白了博士想表达什么。
“你是说招来那种蝴蝶、让人类灭亡是我的错?”
“说什么傻话,还没有灭亡。”
博士拍拍胸脯,好像在说“还有我在”。这老人何等傲慢,又何等可靠。
“而且别的地区也还有人活下来吧。”
“……无论灭亡还是繁荣,现在都无所谓吧。”
不,我总觉得我在一开始就抱着对存亡毫不在乎的想法。
“我只是……”
我也像博士那样,将花田尽收眼底。花草没有阴霾,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照顾。
我愣愣地望着,想起居住区和那个男人,感觉自己悠哉过头了。
或许是我在这颗星球上住了太久。只要拖延下去,任何事都会失去紧张感。
“果然转移到图书馆才是明智之举吗。”
似乎至今为止都在考虑这件事,博士突然得出结论。
看来他选择的不是将事态平息,而是立刻逃走。
哎,倒也不是说博士能做到什么。让他动武简直是太强求了。
“在城镇的图书馆地下,是块相当宽敞的空间。那边很适合保管这个孩子。”
他再次从库房拽出那口棺材。机械人偶和以前一样仍在沉睡。
“虽然保险起见选了这处设施,但这儿也危险的话就没理由留下了。”
“……留下的理由呀。”
虽说待遇倒是粗率,但这里的花很多,比城镇多得多。因为中意这点,所以我才没想从这里离开吧。我不会被蝴蝶袭击,所以只要有那个想法,我就能去任何地方。
只是,尽管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我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
这和在黑暗中向着光前进的时候不同。正因为看得到很多东西,才会迷失方向。世界流光溢彩,五光十色,唯独人影在消失。
“感觉搬运会很困难啊。如果是以前,虽说算不上轻而易举,但要扛是扛得动的。”
老人仿佛回顾充满力量时的自己般,撇下了嘴角。
“把那个机械人偶启动,让她自己走不就好了?”
不然你以为给机械人偶接上四肢是为了什么?我就是这样得到身体的。
对于这个意见,博士抱着胳膊迷上眼睛。脸上皱起眉头。
“关键就在这儿。”
“哪儿?”
博士“哈,哈,哈,哈”地发出笑声。他如此厌恶地笑还真是少见。
“她不启动啊,不知道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呢——博士的声音显得空虚。
“你说为什么,那,”
不是因为设计上失败了吗。
“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
“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随后门像是顺便一样被打开,三条最子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她手上不是空着,而是抱着大叠的纸,再上面则是摞着几十本笔记本。笔记本封面上是白花的图案。
“感觉你们要去图书馆呀。一起去吧。”
她的登场很突然,我还以为会是刚才那个男人张牙舞爪地出现,差点摆起架势提防。
就连博士也有点害怕。
“偷听可让人不敢恭维啊,最子君。”
“所以我不是光明正大地报上名字了吗。”
这就一笔勾销了啊,三条最子擅自作主决定道。她是把什么勾销了啊。
“刚好,作品完成了呢。我正想着要把它和现存的东西一起摆到图书馆里去。”
她把抱着的那叠纸举起来,像是展示给我们一样。纸类明明很贵重,真亏她能到处搜罗来这么多。
还有,擅自把自己的作品放进图书馆,这家伙脸皮还真厚。
“那……不是挺好的嘛。和我的最高杰作在一起,这才能更添文化的韵味。”
唔、哈、哈,博士也起劲了。这家伙也够任性的。
没法称心如意地启动的最高杰作吗。
不过,看着他们的交流,我也有所发现。
博士和我以外的人讲话的方式有所不同。和我说话时,依旧是过去的口吻。
而我,也觉得自己把博士当作他还是青年来对待。
我们对彼此,都仍然是过去的印象吧。
……我也拥有了所谓的“过去”啊。
“我终于写完了大老师的遗产。真是超出预想的长篇呢,花的时间真够长了。差不多七百年吧。”
“……超级大作呀。”
如果是机械,七百年前的故事的梗概都能准确地记住吗?真是便利。
人类不再写小说的理由,如今我也感觉稍稍理解了。
“你说的大老师,是指制造你的人吗?”
“正是如此。”听到博士向她确认,三条最子很有精神地回答。
“你认识老师?”
“多少了解一些。我还在想那人留下了什么呢……唔。以那家伙来说很有梦想呐。”
“这是巨细无遗地记下从人类的伊始到终焉的大作喔。”
要读不?见她好像要把怀里多到快抱不住的纸塞过来,我表示谢绝。
“感觉没那个时间。”
七百年份的原稿,真的会有谁读吗?
“那真是遗憾。不过,有事可做是好事。”
嗯,嗯,三条最子独自满心欢喜。看来她只有积极的思考模式。
说不定那样也有那样的妙处。
“虽然想把它出成一本真正的书,不过已经没有出版社了,真让人懊悔。”
唔呵哈哈,三条最子笑得让人不舒服。她这个机械人偶完成度可真高,我对那个笑法感到佩服。
我带来的技术仿佛上了岸的生物,独自完成了进化。
“你好像挺愉快的,不过小侑放着不管好吗?”
“哦?发生了什么吗?”
大概她偷听也只听了一半吧,三条最子这个反应可不妙。听我简单扼要地说明后,三条最子面色凝重地眯起眼睛。
“新人类吗。会不会喜欢我的小说呢?”
“连能不能看懂字都值得怀疑吧?”
如果博士的说法正确,那对方就像是蝴蝶的化身一样。蝴蝶是不需要文字的吧。更何况,现在连普通的人类都不读什么书了。
“小侑让人担心啊……我肯定很担心。但是,我自己也不是状态万全呀。”
三条最子搅动似地活动手指。每动一下,就会发出关节卡住的声音。
“没法期待修缮,我也差不多到极限啦。所以,来得及写完真是太好了。”
三条最子的眼睛盯住我不放,仿佛在问:你又如何?
和你差不多——我别开眼神代替回答。我虽然接受了修复,但早晚会到极限。不过,只要我舍弃机械的身体,倒是还能继续活下去。
但,那意味着舍弃视觉,听觉,以及右臂。
等变成那样,不知道还称不称得上是活着。
“去图书馆是什么时候?”
“就现在。”
博士立即回答。诶,是这样?我和三条最子一同朝博士看去。博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开始解开睡着机械人偶的箱子上的锁。看着眼前绕箱子转来转去的博士,三条最子也说“就该在还能动的时候行动啊。”,似乎在表示赞同。
活过长久时间的老人,机械,以及不知算是什么的东西。
三个不同种类的高龄者聚在一起,正要以各自不同的目的开始行动。
……我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装作没看到这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小心翼翼地举手。
“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请讲。”
博士催促道。不知为什么,三条最子也一脸得意地扬起鼻子,努努嘴说“请讲”。
“刚才那个男人从城镇的方向过来,不知是不是偶然。”
如果只是路过倒无所谓,但要是把这儿当据点……等他们繁殖起来就麻烦了。
博士像是寻找什么似地转了转眼珠。
“十天前去图书馆的时候,我可没遇到任何人啊。”
“是呀。顺带一提也没碰见那种敌对性生物。”
三条最子补充说也没见到蝴蝶。就算听到这种报告,我也没法放心。
如果有十天时间,自己能走多远呢?
我正思考着时间、可能性。这时。
带着重量的惨叫声,仿佛殴打后脑勺般从远处挤压过来。
房间里嘈杂起来,仿佛遭遇了暴风。依旧安稳的只有窗外的花田。
“看来出了什么事啊。”
“……没办法,先放下吧。”
把纸直接放在地上后,三条最子快步折回房门口。看来尽管她嘴上说这说那,心里还是担心小侑。理所当然一样挂念他人的这个功能会处于优先地位,是因为她是由人制造的吗?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任何其他因素吗?这个机械人偶制造得太过出色,让我无法做出判断。
我也打算去确认情况。可正要动身时,被博士拦住了。
“可以拜托你留在这里吗?”
“为什么?”
“我不想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丢在这里。还有,我想直接确认那个新人类。”
博士列举两个愿望,似乎完全没考虑自身的安全。
明明最初和我遭遇时他还很胆怯,胆小的人也老成了吗。
“请便。”
我模仿刚才博士的样子,催他行动。不知自己被模仿有什么好让他高兴的,博士淡淡一笑,和三条最子一起跑出房间。人类发出惨叫,就说明有什么相应的事情在等着。哎,反正他们感觉有危险就会逃回来的吧。
寂静,随着细碎的尘埃一同飞舞落下。为什么,夕阳会让人觉得声音变得遥远呢?视线,置身之处。无论哪边都不清不楚。我像被吸引似地站到箱子旁。
我把手平放在那个棺材盖一样的东西上,低头朝机械人偶看去。
和不久前没有变化的模样,恬逸的睡脸。
就算重新看一遍,脑中浮现出的仍然是“好美”这样单调的感想。美是怎么回事?考虑到这个,我便得出结论:就是自己现在所感受到的东西吧。因为觉得美,所以这就是美。
自不必说,那个漂亮的机械人偶一动不动。
现在觉得漂亮,但如果看到她活动的样子,我会再涌现其他的感想吗?
“………………………………………”
咚,咚,我敲了敲棺材盖。身体,不自觉地作出行动,仿佛想让她醒来。
机械人偶完全没有反应。
没过多久,门开了。
“我回来了。”
开门的是三条最子。她身后没跟着任何人。
“博士呢?”
“啊啊,正在梳妆打扮呢。估计很快就会过来吧。”
她没关门就走进房间,重新抱起地上那叠纸。她一边朝后晃了晃身体,一边用力张开手臂。因为是机械,只要根据需要更换手臂,干活就能更顺畅。这也是正确的做法,但拒绝更换小臂的我没资格说这种话。
“发生了什么吗?”
我询问事情的原委,那叠纸的对面便传来声音。
“只不过在屋子里发现了蝴蝶。”
“这么大的事还叫‘只不过’?”
对捕食对象的人类来说,这可是噩梦般的变故。估计是体内被产卵一样的心情吧。三条最子并没有特别慌张地……毕竟是机械人偶,机械又不可能慌张,她淡淡地说明:
“蝴蝶似乎是在你和小侑遇到的那个男人的衣服里面,钻到了他后背里。男人刷拉拉一弄,就呼啦一下出来了。”
“呼啦一下……那些蝴蝶呢?”
居住区没有太大防备,要杀死或是赶出去没那么容易吧。
我朝敞开的门看了一眼。
“不用担心哦。”
三条最子的声音一如往常,不过感觉这微妙地带非所问。
没等我理解她的回话的含意,全身都披着花的博士回来了。
“让你们久等了。快点走吧。”
无论他讲话还是活动,花都会哗啦呼啦发出声音。脸的正面也被盖住,真怀疑他能不能看到前面。不过博士径直走过去抓住机械人偶的棺材,看来行动上并没有受到妨碍。
近看才发现博士全身都是花,真亏他能在身上沾上那么多。
“快点吧。”
话语变得沉重,大概是因为他在脐下丹田处憋足力气开始推机械人偶吧。就算有底座,那个负担对老人的腰和膝盖来说好像还是很重。没有还能动起来的车真是遗憾。
就在我站在原地目送时,博士莫名其妙地回过头。
“干什么呢?你也跟上。”
“……诶,我也去?”
的确,如果根据对话的发展,似乎有我也一起去的倾向。
不过,我有连图书馆也要去的理由吗?我对读书也没有兴趣。
“快来啊。”
“……哎,好吧。”
被身上开花的老爷爷撺掇着要我跟上,于是我没有多做考虑便朝前迈步。
因为现在我也并没有什么留在这里的理由。
追过抱着行李的两人,我很快就成了打头的。走在走廊时,我稍稍注意了一下,不过没看到蝴蝶的影子。这方面也详细地问问博士比较好吧。正要回头时,视线中出现人影,我立刻转回前面。
不知是不是从居住区逃过来的,小侑正在入口那边转来转去。看来她平安无事。看到三条最子,小侑便满脸笑容。之后本以为她会跑过来,结果是悠闲地走了过来。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变化这点似乎不仅限于外表。原来如此,或许只要不成长,退化也不会到来。
“小侑你在这里等着。完事以后我立刻回来。”
“嗯——”
听到三条最子的指示,小侑像是深思熟虑似地闭上眼睛。恐怕她心里什么也没考虑。
“也是,小条脚步快,真的是立刻就会回来吧。”
“当然。”
三条最子态度轻快地一口答应。而早已气喘吁吁的博士从她身边经过。由于用花遮住脸,妨碍了呼吸,体力消耗得似乎更厉害。
“要让其他机械人偶帮你拿吗?”
为了警卫而在外面闲逛的机械人偶与我们不同,身怀怪力。
“不,这是我的私事。拖上机械人偶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吧。”
“……也是。”
他对被找来舍命陪君子的我就不觉得过意不去吗?虽说我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我站到博士身旁,一起推动底座。睡着的机械人偶的脸就在眼前。
就算望着,也不费力气。
“哎呀真不好意思。”
这话说得有点迟。
“因为再不快点傍晚要结束了。”
我的身体基本上是节能的,不适合在夜间打着亮闪闪的光干活。
要在外面走,仅限于白天。
离开花园前,我朝通向居住区的走廊看去。不知是不是骚动已经平息下来,听不到太大声音。
不止蝴蝶,那个男人又怎么样了呢?会不会被居住区的人类杀了?
平时话多的博士什么也不说,或许是发生了他不想提的事情。
“拜——”
小侑不慌不忙地目送我们离开,被纸埋住的三条最子笑了。
从花园离开,站在黄昏之中。西沉的太阳,火红的天空。面朝那副景象时浮现心头的一抹寂寥,就算跨越星球也会同等地到来。这,带来的是色彩,还是时间?
每天,我都理所当然地迎来这段时间,可无论经过多久,我都找不到答案。
我推着底座,朝高塔般伸长的城镇的影子前进。虽然距离上并不算太远,但可能是离开得太久,我对城镇产生了距离感。曾经铺好的路面也已经剥落,给沿途换了一套荒野的新装。
三条最子也沉默地走着。在广播里明明那么吵嚷,但她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烦人。
虽然我总是忘记,但她也是机械,不过是在必要的场合发挥自己的作用。
只不过,光是能判断出那种场合,就比我强多了。
“还没到之前,这件事还是先说一下比较好。”
博士开口道。张开的嘴藏在花的深处,从外面看不见。
而随着他的动作,从离离花朵中传出香气。
“要是我不行了,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他的双眼和嘴一样藏在花田中,但我感到眼神正看着睡在那里的机械人偶。
“虽然很抱歉,但是拜托了。”
“你突然,说什么?”
“年纪大了,就有事没事会说出这种话呢。”
博士的话里似乎含着自嘲。总感觉这话有点答非所问。
对于无从回答的问题,我提不起劲头强行追问,于是,我换了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虽然有各种理由……”
花刷啦啦地蠕动。然后,行动仅此而已。
尽管我等待着,博士却只是沉默地前进,没有说出理由的意思。
“各种理由是指?”
听到我催促,博士的脚步稍稍放缓,而花的深处蠕动起来。
“你不会被蝴蝶袭击是吧?所以就算和那个孩子在一起也没什么不方便。”
“……不方便吗。”
真是极其自私的考虑。或许确实没有问题,可这考虑我的意愿了吗?
尽管也想反驳,可看着朝前俯身上气不接下气的博士,我又说不出强硬的话来。
“还有就是,因为我和你的交情最久吧。我相信你。”
咳呵,咳呵,咳呵,博士笑得有点痛苦。……交情久吗。听了这话的人就难以拒绝对方,他是明白这点才故意说的。
人类熟知扎下言语短剑的方法。该扎向哪个部位,以及,该扎多深。
攻击也好,友好也罢,全由扎下的轻重而定。
城镇近了。无论回头,还是朝前看,都并没有谁来妨碍。因为不是要做坏事,所以没什么来碍事的理由吗。然而不知为什么,有种穷途末路似的感觉深深沁入心神。晚霞推挤后背,催促我要赶快回到哪儿才行。
“你能感到疼痛吗?”
博士头也不回地问道。我无法理解询问的含意,于是彻底保持沉默。
“你了解疼痛吗?”
这完全是哲学上、或是带着诗意的问题,我很难回答。
如此含糊的问题,怎么也想不到是出自科学家之口。
不过若光是回答,我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由机械构成的身体与那种东西无缘。不如说没有反而是长处。但博士想问的不是这种事,这一点就连我也明白。因为我并非连思考都是机械化的。
虽说算不算生物也不明确就是了。
所以,我烦恼地,考虑再三。
“唯独指尖吧。”
回答中,带着自己的诗意。
并非机械和土块的两支手臂。唯独从额头伸出的指尖是有触觉的。
我用来感受周围的,仅仅是那两块些微的突起。
甚至可以说,我仅仅在用那一处面对整个世界。
“那就好。”
“你指什么?”
博士大口喘着气。身体难受的话别勉强和我说话不就好了。
莫名其妙的询问就不用那么努力,我也觉得麻烦。
“最近,我经常会想起和你相遇时的事。”
“这话不久前听你说过。”
“哦?是吗?抱歉抱歉。”
呵、呵、呵,博士有气无力地笑了。他在说什么啊。
很快,我们进入城镇。尘土消失,建筑在街上打下影子。
然后。
“哎呀哎呀哎呀,这不是相当热闹嘛。”
三条最子像是带着讽刺似地嘀咕。闻此,我随之看去,便发现正在穿过人行横道的复数人影。花园里没见过的面孔,完全无视交通标示和信号灯,自由地走来走去。
大概是还没人注意到我们,无论哪张侧脸都愣愣的。
“模仿上次披着花过来,可能是个失败啊。”
博士为变成花之怪人的自己不胜唏嘘。的确,如果这城镇里的人类都和那个男人的来历相同,就不可能有好的反应吧。果然那个男人是从这儿来的吗。
从大楼的窗户和路灯的样子来看,照明都停了,城镇本身没有在运转的样子。感觉他们只不过是找到了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就住了下来。到花园去的那个男人也一样,怎么看给人的印象都很无知,而且,好像没有积极与我们对敌的气概。
“嗯,和为贵。别太在意,去图书馆吧。”
看来现在博士要优先保证机械人偶的安全,刚才的兴趣也减弱了。
我们确实不是来挑起争端的,彼此互不干涉才正如所愿——如果对方允许的话。
“要是被他们知道城镇里有很多新人类,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
三条最子口气略微装模作样地表示担忧。对此,博士的见解是这样的:
“旧人类可没有引起纠纷的精力。之后只会静静地灭亡消失。”
“的确。像小侑那种人连‘争斗’这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呀。”
“那样,搞不好已经不算是生物了。”
博士嘀咕道,那态度也可以说是并不关心。闻此,三条最子只是动了动眼神。本以为她会继续说些什么,却见她重新转向前面。三条最子如何看待小侑,我并不明了。
她的性格模式本该是极端热衷于创作活动才对,对小侑的感情来源于哪里呢?
城镇的人类似乎觉得我们很稀奇,尽管保持距离,但视线可没少给。偶尔朝他们瞪回去时,不同于来到花园的男人,多数人都会别开视线。而每当有风吹过建筑的间隙,花的气味扩散的地方,便能看到和之前一样的扭曲表情。
要说算得上是接触的,也就是这样了。没人围过来袭击,我们得以轻松地移动。
但,明明是生活过很久的城镇,我却感到不安,心情怎么也没法平复。
幸好,图书馆附近没有人影。模仿外国图书馆建造的圆形外观仍保持着原样,没有崩塌。中央是圆柱状的图书馆,而在四周屏障般将其围住的,是容纳各种各样设施的三层建筑——曾经是。如今,咖啡馆自然也失去了原本的作用。光线良好的靠窗一侧所面朝的道路,在黄昏中映出一片空白。
“不觉得这个设计不错吗?”
见我朝那边望去,三条最子便向我征求同意。
“是吗?不好意思,这种事我无法判断。”
漂亮或是美丽这种感觉,我真的是最近才有所体会。
“原稿能被收录到这么气派的图书馆里,我倍感光荣。”
“是吗。”
“……哎,其实我更希望能卖个痛快,让很多人读到呀……”
无法实现的梦想呐,三条最子说着耸耸肩。
的确,现代人不会读书。是不是因为其他传承的方法增加了呢?
这一发展的渊源处便是我还有博士。三条最子会不会怨恨我们呢?
越过宛如墙壁的建筑物,笔直穿过无人的咖啡馆,我们向中央的图书馆前进。门前作为象征似地装饰着一件艺术作品,几何学的圆形仿佛描绘螺旋般扭转。
被那个艺术品恭迎着,我们推开图书馆巨大的门。
门并非自动,而是故意做成左右对开的古风设计,或许这反而帮了大忙。我们不必破坏,只要推开就好。以博士打头,我们踏进馆内,先是从脚下传来了绒毯的气味,其中稍稍有一点夹带异物的感觉,不知是不是来自发霉的味道。
内部和外观一样,书架呈圆形摆放。由于灯都灭了,只能依靠从走道的磨砂玻璃微微渗进来的夕阳。一楼的中央处是检索书籍用的柜台和座位。机械类物品蒙上了灰尘,仅仅是敞开入口时带起的微风,便让整块的东西像绒毛一样飞舞起来。
“唔哇!”
博士不由得朝后仰身。而我和三条最子,仅仅是抬头望去。
图书馆内的天花板上,蝴蝶交错飞来飞去。就像是要掩埋住失去灯光的枝形灯一样,铺天盖地的一片蓝。
轻飘飘地飞来飞去的蝴蝶似乎发现了博士这个饵食,慢慢地下降。
数量多到一时间数也数不完。
再次抬头朝上,纸的味道变强了。
“快走吧。”
博士不再抬头,用力推动底座。憋着力气挤出的声音就像是呻吟。
“我没有要去地下做的事,就此别过吧。”
三条最子说着停下脚步。我们之间叠着原稿,无法窥探她的表情。
“这样啊。”
博士的回答很简短。大概因为蝴蝶在逼近,他也心急吧。
不知是不是认识到这点,三条最子没有再多道别,而是继续说道:
“不过,怎么说呢……要是你有空的话,能读一下我的小说我就太高兴了。”
“我吗?”
由于她正朝向自己,我差点反问为什么。她这话是不是该对博士说啊。
三条最子“哼哈”一声,晃着红鼻子朝深处的书架跑去。在她头上,飞舞落下的蝴蝶的鳞粉随着空气流动。
“真小题大做啊……明明还能在花园见到。”
“是啊。”
博士的反应又是很简洁,然后推起底座。那背影看起来一步比一步沉重。
那并不只是因为他在推着重物,人生本身也在变得沉重吧。
至今为止,我看到最后的人类都是这样,渐渐地就动不了了。
曾经的她,也是这样吗。
在蝴蝶下来之前,我们经过铺着绒毯的中央,来到了通向地下的楼梯前。施加限制一样设在左右两边的警报装置很碍事,于是我将它们踢倒,扩大入口。
博士在楼梯前停下底座,手撑在膝盖上。
“电梯停了。接下来背着走吧。”
他说着一个踉跄,差点滚下楼梯。博士把肩膀撞到墙上才勉强站住,然后长出一口气。以这个状态还真亏他说得出这种话。
我剥下似地打开棺材盖,握住机械人偶的手。碰到手指以后,抱住腋下一样举高背了起来。就算同样是机械,一旦考虑到正在身体接触,就总觉得静不下心来。
由于右臂几乎没法用来支撑,背着她的姿势有点歪得不像样子。
就算这样,也比长吁短叹的老人搬起来更快。
博士的鼻子和嘴里咕叽一下冒出花来。以开花来说可有点黑。
“谢谢。”
“我有多少年没听你道谢了呢。”
“不过可别弄掉了啊,小心点背着。”
“感觉你上了年纪以后,这种厚脸皮的地方越来越厉害了。”
在黑暗中,我开始小心地走下楼梯。一瞬间,脚腾在空中又踩到地上,有种变成了落到地面的雨滴似的心情。虽然我脚掌处没有感觉,但声音可以依靠。脚步声是两个人的。从那后面,传来了声音。
“以前我就觉得不可思议了,你是女性吗?”
“诶?”
我差点一脚踩空,真希望他不要突然发问。
“机械的外观毫无疑问是女性,但你本身又如何?”
以前他没问过这样的事吗?……而答案,在过去的记忆中也没有找到。
“谁知道……”
“你不知道吗?”
“……因为最初捡到我的人是女性。”
因此事情才会像临摹一样,变成现在的样子。实际上,我本身并没有性别这个说法吧。
因为,我是没有同伴的。
完全走下楼梯的地方,光就照不到了。博士走在前面,伸手摸索着碰到了墙。然后好像是发现了门,金属零件的响动声传了过来。我随着“在这边”的声音前进。
途中,脚步声稍有变化,我便知道进入了不同的空间。
可是四周一片漆黑,不知道宽不宽敞,也看不到被黑暗吞没的墙。
“不久前我调查了构造,这里很结实。就算上面的图书馆塌了都没事吧。”
从入口附近传来博士的声音。而且来的方向很低。转头凝神看去,便发现了坐在地上不动的身影。看来不知什么时候我超过了他。
“不用再往下面的楼层走?”
他不想极力远离一楼的蝴蝶吗?心理上。
“三层和四层不行。那边有闭架的书,但感觉快塌了。”
“哦……”
我探着头迈开步,走到额头、以及伸出的指尖碰到硬物后才停下。听到咔嗒咔嗒的声音,我靠过脸确认到墙壁的存在,像是这才想起来似地确认气味,发现明明是图书馆,却没有书的味道。能感觉到的只有带着灰尘的干燥空气。
我在墙边放下机械人偶,让她端正地坐好,整理垂下的刘海。
接下来,她要独自一人待在这样的黑暗中吗?如果启动了怎么办呢?
“放在这附近就行?”
“啊啊……嗯。”
博士的回答很含糊,不知道是不是看不见。我折回到他身边,他也仍然低头坐着,一动不动。
“你还有时间休息吗?”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必须快点,但如果蝴蝶继续增加,我姑且不论,博士可能会很难逃走。然而博士如此回答:
“有,有很多。”
“……诶?”
“从现在开始,有很多时间啊。”
呼——他唇齿间传出长长的叹息声。
博士总算抬起了头,然后用手拨开盖在脸上的花。
“………………………………………”
除了鼻子以外,他脸上还多出来好几个新鲜出炉的洞。
从就算在黑暗中也能分辨出来的深渊中,露出了骨头和血管。
“和我说过的一样,虽然万分抱歉,那个孩子就拜托你了。”
“你这是,”
“啊啊,之前不是起了点骚动吗?飞过来的蝴蝶从我身上穿过去了啊……虽然满身窟窿,不过用花堵住就好,要准备的东西很简单了。”
说着说着,博士身上便不断地掉下花来。不只是脸,四肢、肩膀上也是无数的窟窿。
再怎么说,肉体已经没法正常发挥功能了。这样一来,关住生命的笼子就此告终。把花全都拨去后,博士像是完成了工作一样长出一口气。
每个窟窿都漏出空气,看起来甚至在萎缩。
“那,就是这么回事……能赶得上真是太好了。”
博士闭上眼睛。我像是要窥探闭上的那个缝隙一样,在他面前蹲下。
“可以的话……我想让你时不时来看看这个孩子的情况。”
“你来就行了。”
“……就说了这实在是有难度……”
别不讲道理啊,博士微微笑了。由于周围也开了洞,嘴巴画出扭曲的曲线。
“我心里惦记的东西,就全托付给你了。要是那孩子什么时候醒了,就和她好好相处。”
“………………………………………嗯。”
尽管相当犹豫要不要回答,但最后,我还是答应下来。
博士他,大概放心了。之前用花堵住的窟窿里渗出血来。就算返回地面,也没法给他准备医疗设施或是医生。不管怎样,博士已经没救了。
所以,他才能一口气冲到这里来吧。
“机械人偶的名字是?”
这种事,我真的想问吗?
“这个嘛……我倒是想出了很多啊,但还在发愁,不知道哪个好。”
“什么样的名字?”
博士叽叽咕咕地动了动嘴,我完全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要是有了好名字,你来决定就行了。”
“……我知道了。”
我再次轻易地答应下来。想到这便是最后了,彼此都太过随便。
……最后。一旦有所意识,便总觉得这个词让人焦躁。
“之后,最后一个请求。”
“还有啊?”
再多来点也没事,这便是我现在的心情。
“我死了以后,把我扔到屋子外面去。”
“……不在她身边没问题?”
“要是沾上我腐烂的味道,那孩子肯定会讨厌吧……”
博士眼睛也不睁,掰手指数着什么。手指缓慢地,垮塌折下。
“好了,这下想传达给你的事就都说完了……大概吧……”
“……哦。”
我有没有什么想传达给他的事呢?
如果有,我能不能做到呢?
博士掰下的手指,立起了一个。
“啊,还有一个吗……爱忘事真是烦啊。”
“说说看呐。”
“嗯……唔……”
博士支吾起来,似乎在犹豫。感觉又不像是话说不流利。
都这副样子了,他还犹豫什么啊。
“你没多少时间了啊,估计。”
我知道,博士说着嘴唇发抖,然后他抬起头,像是下定决心。
张开的眼睛,在朝着和我没关系的方向。
“谢谢你,来到这颗星球上。”
“………………………………………”
说完,博士立刻低下头,像是掩饰难为情的样子一样,别开视线。
“………………………………………”
他只是难为情吗,我惊呆了。
临死时来这个吗,我惊呆了。
惊呆了。
博士他,一直在难为情。
“………………………………………死了?”
我问了一下,没有回应。
“……真的死了?你死了是吧?要是没死的话……我可要不好意思了。”
我再三确认。等了几分钟也没有回应,然后。
“我才要和你道谢。今后,肯定会变得寂寞了。”
我摸到了博士的身体。拽过来,抱在怀里,然后扛了起来。
他有这么小吗?我从头到脚尖看了一遍。
然后按遗言所说,把博士的身体放到了房间外。放下后过了一小会儿,又重新扛了起来。
我一步一个台阶,慢慢地回到一楼。一到楼上,就遇到了一群蝴蝶。
青色描绘出交差的轨迹,让视野左右摇摆。
“走开。”
我赶走蝴蝶,来到图书馆外。到了有阳光的地方,分明地辨认博士的遗体。坑坑洼洼的脸上,已经没有老友的熟悉的面影。
“………………………………………”
真不该从黑暗里出来,我稍稍有点后悔。
在与图书馆有一点距离的地方,我发现了花坛。没有人照顾,里面的花自然除了白花外都枯了。我拨开干枯的草和土,将博士容进那个空间。从这件事开始到结束的时间里,太阳落山,夜晚到来了。有时,会有青色的光在远方的天空回环。
埋下博士,填上土,埋葬就此结束。完成后,我回到了图书馆。
入口一侧被青色的光照亮,不过对没有生命者而言仅仅是更加方便了。
进了图书馆后,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动静。三条最子大概已经出去了。
是博士拜托她岔开骚动的话题吧。
难不成他觉得我知道了以后会阻止?
“……怎么可能。”
我前往地下。蝴蝶对我没有兴趣,因此不会紧跟过来。
可是为什么它们不在外面,而是聚集在这里呢?是不是喜欢纸的味道啊?
我走下楼梯,打开之前那个房间的门。就算立刻关门,房间中黑暗的浓度也没有改变。
我暂时,闭了会儿眼。这么做的意义,我没能想到。
睁开眼,我径直走过去,找到一动不动地坐着的机械人偶。
我也在她身坐了下来。
我并不必进食,甚至不会睡觉。就连呼吸都不需要。
所以,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回花园了。
我完全听不到动静,就算并肩坐着,也只感觉她像空气一样。
偶尔朝旁边看去,便能确认到,哦哦她在呀。她只是在睡着,看来她就不会去在意这些——无论是黑暗、孤独、还是寂静。
但其中,只有一个让我痛苦难耐。
“我……不是机械。已经学会了交谈,不说话真不好过。”
所以,真希望你能早点醒来陪我说话。
尽管明白这强人所难,我还是抱着这样的希望。


在黑暗中仅仅是一动不动地待着,算得上是生活吗?
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不知道经过了多长的时间。有可能才过了几天,也有可能是几周。从心境上的感觉来看,我判断大概没到几个月吧。
“然后呢,我就从别的星球飞过来了。一个人哦。虽然时间很久,但我降落到了已经观测到的生命体在繁殖的星球……也就是这里。降落的地点是牧草生长茂盛的地方。我没考虑太多就降落了,所以发现那里有人时可吃了一惊。对方也彻底惊了。毕竟,是有人从天而降。他都有点要哭了。”
我细数过去的回忆。掌握在手中的,只有自己。
无论听我讲多少话,坐在旁边一直歪着头的机械人偶始终没有反应。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着。
遥远悠久的,最初的日子。
她起初向我谋求接触时,就是这样的心情吗?
何等空虚的交流啊。
尽管如此她仍没有将我舍弃。一想到这里,无以言表的东西便缠上心头。这,让我体会到“苦闷”这一本不可能体会的心情。
她是怎么做的来着?啊啊是这样。想起来了。我将额上的、我自身的指尖放在在身旁的机械人偶肩头。咔嗒,指尖发出回响。
啊——你在这里呐。这体会比用眼睛看来得更深。
想必,曾经的她也是带着这样的感觉来触碰我的吧。
也是带着这样的感觉,在为我着想吧。
甚至对什么也不说的我,赠送了礼物。
……礼物吗。
“……对了。”
我站起身,弯腰盯着地上,发现博士留下的花以后捡了起来。茎的根部被博士的血染红。也没有其他的,这样就行了吧。把花搜罗起来后我返回原处。
然后,我盯着右手。能当作材料的也就是这个了。
心里感到抵触,我差点合起张开的手指。
曾经一起带来的东西,经过再三修补后早已是不同的东西了。这我明白。
但,一旦要失去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渐渐涌起一股抵触。
直到内心镇静下来为止,过了很长的时间。
自己已经如此失落,感觉她一定能原谅我。
不知为什么,我会对根本没见过的她感到理解。自己真是滑稽。
好,我在心里念着做出决定,把右手打碎。只要用力在墙上砸上两次,手就轻易折断露出里面的东西。我摘下手指,拔出露出来的铁丝并排摆好。只要有这些就够了。
在白花的茎部开洞,插进铁丝,再从我的衣服上撕下细条代替带子加固。只靠左手,这件事相当花时间,但唯独时间我要多少有多少。我慢慢地,细心地将其完成。
编织做好的花茎,做成花饰。
虽然有点不好看,但第一次做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吧,我放低了评价的标准。
然后,我将那个花饰戴在沉默不言的她的头上。白色的花饰,和黑发很相称。
“要是你能喜欢倒是不错。”
尽管,有点犹豫。我还是把手伸向她的脸颊,抬起她的脸,让彼此的额头贴在一起。
咔嗒,咔嗒。我与她触碰。
要是有人看着,我可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我大概正在做非常难为情的事。哪里难为情呢?是因为渴望他人很难为情?……有这个可能。
因为那样必须毫无隐瞒地展现自己才行。
不过,这个机械人偶真的好美,美到让我想待在靠近她的近旁。
我第一次知道“美”的感觉。对于教会我什么东西的对象,我会表示尊敬。
“……轻飘飘——的。”
摸着她时,平静如水的精神里稳中泛起涟漪。
这一变化并不让我焦躁,而是仿佛将我引向某处。
让我想一直这样下去。
可在视线的一角看到光,我慌忙从她身旁离开。
有只蝴蝶钻进了地下室。它仿佛迷路般到来,将黑暗照得发青。盯着光看去,眼前的景象便和过去重叠。自从向着光移动的那天起,已经过了多久呢?
我真的成功地从那里做出了行动吗?
有没有稍稍靠近了她一点呢?
蝴蝶像是蹬踹着虚空般上下飞舞,轻飘飘地靠了过来。在那一行动中我感受到了明确的意识,于是死死盯住。蝴蝶来到了我头上。
试着伸出手,蝴蝶便像是避开似地飞舞。再试一次,蝴蝶便再次逃走。
“……这混账。”
正当我对那行为莫名火大时,蝴蝶翻动身体,急速朝我接近。
它像是踢开鼻子一样一跳,来到我眼前。我感到那对翅膀和触角的目标似乎是我自身——没错就是突出来的指尖。本体深处打了个冷战。
我猛地挥下左臂将蝴蝶甩开,砸在地上。
然后,握住那个啪嗒啪嗒挣扎的东西捏碎。
刚才那个举动,是怎么回事?
仿佛瞄准容纳在头部的我的本体般的举动。
似曾相识的动作。
捕食的举动。
“……偶然?”
我一边把蝴蝶碾碎一边起疑。青色的粉末从缝隙中溢出来。作为蝴蝶飘荡时还闪闪发光,而撒在地上就完全看不见了。我看着那些东西消失,摸了摸额头。
茫然之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让我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瞪着入口,不知过了多久后又有蝴蝶过来了。至今为止,它们明明完全没进来过。是地面上发生了什么吗?还是说。
发生了什么的,是我呢?
青色的蝴蝶毫不犹豫地朝我的方向飞来。撩起刘海,蝴蝶便很欢喜似地朝这里过来。我再次甩下手臂。这次怎么也打不到。就这样重复了几次,蝴蝶似乎也习惯了,动作准确地逼近,有几次险些出事。
最后,我连同自己打向停在额头的蝴蝶,才把它了结。
青色的粉末稀稀落落地在眼前落下。
这次也同样,很快就看不见了。
在拉下幕布般的黑暗中,我怀疑起是不是它们对我的认知变了。
至今都无视我的蝴蝶,把我当作目标。
理由不明,但如果认同发生的事情是现实,那就是我自身在向生物倾斜。
到我来到这里之前,完全没有那种预兆。
估计是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吧。
博士的死,还有对着不会说话的机械人偶的讲述。
仅此而已。
完全看不出一丁点让我产生生物性质的地方。
难不成,是我开始觉得她美这件事吧。光是这样?
“……怎么会啊。”
真是莫名其妙。但,被蝴蝶认作饵食这点不会有错。而且它们的目标当然不是那些机械,而是我的本体。
一旦想象指尖被蝴蝶进食,我便感到一阵退缩,想要躲起来了。
这就是所谓的恐怖吗。
我逃避似地闭上眼。
在黑暗里,我看到悄然无息间来访的光。
真是令人怀念的世界。如今,我回到了最初被置于的那种环境里。
这次或许已经没法从这里逃脱了。只有土和干燥气味的这个地方,或许会成为我巨大的墓碑。
如果是墓碑,那倒是死了就行了。
我死得了吗?这一点让我感到不安。就连自己是不是活着的都值得怀疑。
眼前一片漆黑,但只要在内心描绘,便会浮现出众多景象。
草原,海,白色的花田。
至今的所见所闻,都清楚地罗列眼前。
但。
“………………………………………”
人只要闭上眼,就能立刻和心中所想的人相遇。
我曾听谁这么说过。
但我,无法与她相见。
想来,至今为止,我总是在寻找她的身影。
真正的理由,或许仅仅是我想要追寻着从那颗星球消失的她,旅行,到达遥远的星球。如果在哪里存在死后的世界,我好想找到那个地方。啊啊不过,自己不知道她的长相,就算遇到也不知道。发现这一点后,黑暗的一端似乎开始显得略微洇染。
感觉连黑暗都渐渐远去。
这就是所说的困倦吗。
渐渐地,我感到自己开始松懈。
对此,我感到有些轻快。博士他,在最后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金属零件的声音响起,仿佛妨碍我的瞌睡。
真是麻烦,我睁开眼睛,结果情况正如所料。
情况峰回路转,反倒让我不禁感到愉快。
“成帮结伙的……”
青色的光描绘出无限的轨道般上下飞舞,带着幻想的色彩。
是数量夸张的大群蝴蝶,推开门大举压境。
“已经不用怀疑了,我被认作生物了呀。哪里?以哪种感觉?虽然想拜托你们讲讲,不过我可没天真到以为能和你们友好相处。”
我开口先发制人。而蝴蝶自然听也不听,没有停下。青色的洪流扑面而来。
——为了将我吞没,吃尽。
我看了看身旁的她。虽然觉得没问题,但万一牵连到她就头疼了。
“竟然等我留下了花饰再过来……蝴蝶会看气氛的?”
我站起身。刚一动脚,就踢开了扔掉的指尖。
我想到博士。彼此的交谈,一句一句地在空中描下幻象。
无论是和她好好相处,还是照顾她,都很短暂。真是太遗憾了。
“没那么容易做到的事,就不该答应呀。”
我深深地感到后悔,蹬开地面,正面冲进青色蝴蝶的洪流。
我只看着前面,奔跑。疾驰。无论身体撞上多少蝴蝶也不退缩。
蝴蝶根本不管机械的身体,而是瞄准本体,结果全员互相碰撞,行动停滞。我用左手完全甩开堆在一块的青色蝶群,离开房间。在外面也有蝴蝶在飞舞,道路被光朦胧地照出来。幸好有光。
我像是跳下去一样下楼梯。因为不是血肉之躯,就算脚下踩空滚下去也没事。我抛弃顾虑从楼梯滑下,来到地下三层。如果构造和二楼相似的话——我想着在蝴蝶的光还没有追上的情况下找门。很快,墙壁朦胧地亮起来,门轻松被我找到了。位置相差很大,不过我又意识到,这样就好吧。
这么一来,头上的位置就不会有她。
我破坏似地推开门,冲进里面。
如果相信博士的说法——我朝房间深处跑去,途中遇到桌子就一脚踢开,一口气与深处的墙缩短距离。撞上墙以后,我回过头,等待淹水般充满房间的青色流进更多。在那期间,我几次触摸墙壁,原来如此,这个强度的话难怪博士会那么说。
感觉能行。
如果单纯是实行,就是用左臂。但万一我能活下来,还用得到这家伙。
于是,我将右臂剩下的前端粗鲁地砸向墙壁。
就算砸扁也不在乎,一次又一次地砸下。
为了让房间因震动而坍塌,将一切都压碎。
青色的蝴蝶,充满世界。
而我,为那个世界拉下帷幕。
“愿你——”
在震颤的世界中,我想要说些什么。
想要给睡在上面的她,留下什么话。
但碍于难为情,结果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再也说不了话了。


后来。
后来,后来,那是过了多久的,后来?
醒来时,身体稍稍有些轻快。
我睁开眼。最先闯进视线的,是曾几何时的夕阳的延续。
然后,是人影。
衬在那个身影旁的,是花饰。
背朝黄昏的物体,向我转过头来。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18-12-5 21:09 编辑


后记


大家好。时隔已久地向大家问好,我是入间人间。
上次在电击文库出书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综上所述这是新作。后记里依旧没东西可写。
因为没有任何变化,反而让人安心。
非常感谢负责插画的つくぐ老师。
当然也很感谢购买本书的各位。
那么我们有机会再见。




入间人间

<完>











>>>2018/11/23 更新第三章<<<





>>>2018/12/02 更新第四章<<<




嗯,在他笔下,一部作品里的人物在另一部作品里出场的情况经常出现。
哪本书里没出现反而少见了。




这本书也很有入间老师的风格,看完全书后再回头看一遍第二章,很多地方就会明白。



>>>2018/12/05 全书完<<<



※回头再读一遍第二章《马醉木》,很多地方就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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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7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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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hsmy01 勳爵
看到结尾才看懂,突然一切都明朗了,落泪

1 年前 0 回復

k涂 平民
原著是谁写的

5 年前 0 回復

hpjany 子爵
-0-人偶妹子们的百合,入间还是一如既往的鬼才

5 年前 0 回復

wjs673167275 騎士
楼主大大,请问有epub嘛?

5 年前 0 回復

ZArchiver 子爵
入间人间 收藏了 感觉他的书都很有趣

5 年前 0 回復

alexsora 平民
感谢大佬,虽然感觉入间的作品对我来说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呢

5 年前 0 回復

kagariii 騎士
' 终焉之罪章 发表于 2018-12-6 17:10 真的?我以为已经坑了(இдஇ`) '


原稿都写好了 ..不过应该要到4月份左右.入间咕咕:明年就会出

5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人間的書是一定要看的 又是灰色風格

5 年前 0 回復

kagariii 騎士
话说安岛8快要出了    你们有兴趣吗?

5 年前 0 回復

无药可医 勳爵
本帖最后由 无药可医 于 2018-12-6 08:47 编辑


最后还是看颜啊 一见面就互相觉得对方好美

5 年前 0 回復

终焉之罪章 王爵
' TSDM轻译组 发表于 2018-12-5 21:10 >>>2018/12/05 全书完 '

完坑撒花~✿✿ヽ(°▽°)ノ✿

但愿下一本百合是安达与岛村

5 年前 0 回復

文献里亚 騎士
看晕了,入间老贼你赢了

5 年前 0 回復

archer1987 侯爵
入间人间这货写百合写上瘾了

5 年前 0 回復

花冠女神在那 子爵
这个是一本完吗?

5 年前 0 回復

kagariii 騎士
' SugerAya 发表于 2018-12-3 12:50 他常用的一种写法,不看完全书尤其是最后一章的话,就会看不懂 '


第三章给人的感觉 这部就是她写的小说一样....老贼到底在玩什么....

5 年前 0 回復

ASK3333 伯爵
' SugerAya 发表于 2018-12-3 12:48 第三章开头应该只是neta,并不是真正的原人物,因为那个故事不是在现代地球上发生的 同时提到的花咲老师 ... '


看到木曾川就觉得哪里怪怪的,怪不得....

5 年前 0 回復

SugerAya 騎士
' kagariii 发表于 2018-12-3 08:58 现在看的一头雾水了。。。。 '


他常用的一种写法,不看完全书尤其是最后一章的话,就会看不懂

5 年前 0 回復

SugerAya 騎士
' ASK3333 发表于 2018-12-2 19:29 吉川先生……难不成是《笨蛋》里的第一个“我”吗……入间老师总爱把其它故事人物的结局无意透露出来呢…… ... '


第三章开头应该只是neta,并不是真正的原人物,因为那个故事不是在现代地球上发生的
同时提到的花咲老师和木曾老师很显然元neta是花咲太郎和木曾川,不过他俩根本不是写小说的

5 年前 0 回復

kagariii 騎士
感谢翻译   这么快就出了啊 话说这次好怪啊...小说家什么的...难道这部就是小条写的??

5 年前 0 回復

纯白夜景 平民
感谢翻译!终于又有入间人间的百合粮吃了

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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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DM轻译组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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