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德之城The Genetic Sodom ILEGENES（下）【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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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德之城The Genetic Sodom ILEGENES（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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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原水菜
插画|黑乃奈々絵
译者|陈颢
扫图|Ozzie
录入|寂若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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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和冯站在自己的生父瑞腾堡博士的墓前，
冯对雷道出了他过去始终隐藏在自己心里默默付诸实行的真正企图。
另一方面，杰契司则为冯受伤的事感到自责。
他在心里许下一个誓言，同时也积极地展开行动。
至于伊里甄斯岛上自然人和非自然人之间的对立，
则转而朝向演变为流血冲突的方向发展。
处在这一股动荡不安的气氛之中，雷找到了与他的『本能』截然不同的自己。
然而，冯的企图却与雷的意念背道而驰，先一步展开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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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原水菜Mizuna Kuwabara
天秤座O型，千叶人。
其著作向以极具戏剧张力的故事内容与强烈的世界观为人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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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第7话
第8话
第9话
第10话
第11话
第12话
最终话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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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08-12-14 20:03 编辑 ]


第7话 EPISODE:7

伊里甄斯短暂的夏天即将结束。

夏季的盖能山麓每天总是免不了要经历一场午后阵雨的侵袭。然而当秋意渐浓，这座山也将逐渐隐没到山岚霭霭的云雾之中。若是走入了位于山坡上的坎姆区，便会发现这个为了迎接秋天而换上新妆的街道也开始吹起了凉爽的秋风。这是一个以石砖砌成的坡道作为特色的商店街。尖头屋顶的古老店铺栉比鳞次地夹道而立，石砖坡道上的每块木制招牌，全都对外昭示着它们长年累积下来所引以为傲的老店经验。

其中的一块招牌上除了写着酒吧名称『赫瑞修』之外，还画上了一个留着胡须的男人侧脸作为标志。雷出现在店铺门外，正从外头将最后一箱啤酒搬入店内。

「伊里甄斯的白昼愈来愈短了呢！」

一道温柔的女性声音从雷的身后传来。他转过头，看到杰契司的妹妹瑟蕾娜正身着一袭白色连身洋装，手持一个大花篮，站在酒吧门外微笑着。

「瑟蕾娜，好久不见，好漂亮的花呀！你是刚绕过花店才过来的吗？」

「我刚从插花教室下课过来。我在想哥哥店里的摆设也该因应凉爽的秋意，换上符合时节的花饰了。」

杰契司酒吧内的装潢毫不掩饰地反映出了店老板朴实的个性，唯独几株插在牛奶瓶里的可爱花朵别出心裁地放置在店内，让店里多了一丝温柔的气息。这似乎是体贴的瑟蕾娜特意为哥哥安排的。看到她手里提的花篮盛满了色彩缤纷的各式花朵，其中一株更是勾起了雷心里的怀念之情。

「是粉红色的大波斯菊呢！——令人感到怀念！我老家的院子到了这时候也都会开满这种花。这全部都是天然的吧？买这么多不贵吗？」

「这是朋友从自家花园里摘给我的。我不太能接受花店里那些基改培育出来的花朵，还是喜欢山上开的野花。」

伊里甄斯的花店景观远远超乎人们想像，可谓是一个色彩缤纷的万花筒。店里卖的全都是经由试管加工过的基改花，完全看不到土里长大的天然花朵。那些花在过分的基因改良之下呈现出珠围翠绕的模样，彼此争奇斗艳地强调自我存在的价值。然而，这般眼花缭乱的景观却让瑟蕾娜光看就觉得疲惫。经她这么一说，雷这才发现杰契司店里的花朵全都是天然花。这种毫不矫揉造作的模样正是让他觉得这些花儿清纯可爱的原因。这些花儿好像永远都带着内敛而甜美的微笑，无时无刻抚慰着雷的心灵。

「雷要不要也拿一朵去呢？」

「咦？这样好吗？」

此时瑟蕾娜脸上的笑容就好像天然的花儿一般纯——可爱。




*



牛奶瓶中的大波斯菊在晚风轻拂之下翩翩摇曳着。雷坐在自己阁楼房间的窗台上，静静凝视着这朵瑟蕾娜给他的粉红色花朵，让自己享受着片刻幸福的气息。然而，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视线不知不觉落到了地平线彼方的蒂尔塔行政广场时，脸上的表情也顿时严肃了起来。

距离拜梭特爷的丧礼已经过了两个月。尽管福丁布拉在和登肯的对决中身负重伤，却也在取消了两个礼拜的公开行程安静休养之后，马上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在此同时，当初因为一篇报导而炒得沸沸扬扬的福丁布拉人造体身世疑云，也随着他回归政务而降温。看来肯定是因为军方的情治单位施压，让各大媒体无法继续炒作相关的新闻。在这一片有如戒严一般的氛围之中，所有人都放弃追查这个消息的真假，唯独一名男子依旧执意打采所有他能掌握到的线索，抵死不肯善罢干休。

他就是麦基·巴特尔。

——军方会插手施压，不就等于高喊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然而，就连麦基日前也曾经窝在『赫瑞修』喝得烂醉，找上杰契司疯言疯语狠狠地抱怨了一番。据他所说，来自军方的压力似乎毫不给他任何调查的机会，要是他不答应从这件总统的人造体身世疑云中撤手，他们甚至打算撤销麦基的报社营业许可证。在他不断抵抗的过程中，报社的广告收入也骤减，就连广告主也受到压力害怕军方的迫害，而纷纷拉开了与麦基的距离。

麦基的每日舆论报起初因为报导这个消息轰动一时，因而吸收了大量的读者，他的报纸销售量在短时间内快速窜升。不过最近也陷入了苦战。毕竟当其他跟风开始追逐这件丑闻的媒体逐渐放弃时，伊里甄斯的人们也开始认为这只是一件读者捏造出来卖给报社的假消息，完全对此失去了兴趣。

「那个死独裁者，我绝不原谅他，我一定会抵抗到底。我要守护我们的言论自由！」

尽管麦基如此高喊着，但现今的时势却是冯一声令下，就连电视台也不得不乖乖听话的状况。在这种独裁政权底下，麦基的行为终究只是被当成一种媒体的恶作剧，完全无法吸引人民的目光。

「这绝对有问题！拜梭特丧礼的会场上放出来的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绝对隐藏着某些重大的秘密，冯听到音乐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证据。那家伙肯定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我绝对要揭发他！」

麦基能够拥有这样的自信是因为他手中弄到了一张记录了当时影像的储存媒体。看来登肯成功地引起了麦基的注意，而这也正是登肯这项计划的其中一项目的——让其他人发现到冯为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所苦的模样。

尽管雷并不清楚登肯此时的去向，不过他的预感告诉他，登肯一定还活着。

（对登肯来说，我终究不过只是他为了打倒福丁布拉的一枚棋子而已吗？）

大波斯菊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雷从那天起就这么开始不断地思索这个问题。



*



在『人类』最初成为伊里甄斯岛上的遗传因子操作对象的时候，范围其实也只限于违法业者的秘密行为而已。

过去伊里甄斯对外接受的基改订单全都是为雇主进行农作物基因改良的服务。同时，在伊里甄斯政府为了振兴国内经济的政策引导之下，政府将遗传因子操作技术简化成为『规格化的遗传因子操作方法』教给了岛上的人民，使得伊里甄斯的平民百姓普遍都有机会接触这项基因改造的技术。这些非研究人员的老百姓学会了简单的排列组合之后，也成功地造就了这座基因索多玛城诞生的契机。同时在另一方面而言，因为伊里甄斯四面临海的地理环境，也让世界各国愿意接受他们万一引发什么生化危机时所带来的风险。这种简单的基因排列组合技术原本只针对农作物为对象，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使得岛上某些遗传因子工坊弄到了人类的『规格化遗传因子操作法』，接着这些专家便以『庞大的利益』为目的，开始在私底下接受雇主要求操作人类遗传基因的订单。于是乎这种现象便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开始流行。自此之后岛上的专家们便开始相互竞争，并且频繁地交换自己的研究成果，使得他们所拥有的技术开始超越其他钻研这项领域的所有研究机构、制造出来的人造体也变得非常多样化。

现在的伊里甄斯俨然已成为一个庞大的实验室。岛上的专家们每天就好像研究俄罗斯方块一般努力钻研着『规格化遗传因子操作法』。只要稍微学会了一点基础的基因排列组合方式，任谁都可以简单地开始操作生物遗传基因，这于是也成了伊里甄斯令人畏惧的地方。非法的人造体买卖所带来的庞大利润造就了伊里甄斯空前的荣景，政府与黑市挂勾，对黑市唯命是从。所有的政客全都只顾着中饱私囊，使得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的伊里甄斯岛上人民的不满逐渐高涨。正因为民心背离了腐败的旧政府，终于也促使『革命』在人民的怨慰与憎恨之中得以成功推翻这个腐败的政权。

新政府草创之初，冯的军事政权获得了民众绝对的支持。而这般完全的信赖也成为伊里甄斯人民失去阻止他独揽政权的最后一道箝制力量。

冯就任伊里甄斯总统之后确实为岛上人民消弭了贫富差距。岛上的失业率锐减，政策也回归到了以人民为依归的轨道上，就连那些经由非法操作基因赚取暴利的业者，也因为冯没有采取强硬的遏止手段而得以安心。然而，伊里甄斯的人民始终没有察觉，他们在安逸的保护伞下被冯的政府细心『护着，因而对于冯的独裁政府完全没有任何恐惧和警觉。只要他们一日没有经历过独裁政府的暴行，便绝对不会知道这种体制本身存在的危险性。在伊里甄斯的这些日子里，让雷也渐渐认清了伊里甄斯人民身上的这个问题。只要没有像他这种反政府志士存在，伊里甄斯是个居住起来非常愉快的地方，就好像一个摇篮一样。这就是冯的政治手腕。

伊里甄斯人民就在冯·福丁布拉为他们创造的摇篮中静静沉睡，好让一手掌握政权的他得以一步一步将这个国家推向他所期望的方向。

（所以他的脑真的是以『二十世纪某强国的独裁者』作为蓝本而设计出来的吗……）

雷靠在窗边，远眺着蒂尔塔行政广场的灯火。这座都城没有里岛那般花枝招展的外表，市内古朴的街道景致在夜灯的点缀之中显得更加美丽而优雅。然而，雷从远处遥望着蒂尔塔行政广场的眼眸之中，却藏着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思虑。

（……福丁布拉，我真的很迷惘。）

在雷离开了拜梭特爷的丧礼现场之后，这样的困扰情绪便始终盘据在他的脑中。

（我无法否定你所希冀的未来。）

尽管登肯曾对他说那是冯为了让他乖乖听话、脱口而出的一面之词，然而登肯却比冯先一步背叛了自己。尽管雷对于这样的结果感到震惊不已，不过比起遭到利用的懊悔，他更对自己没能看清登肯的本性这般稚嫩的识人能力感到羞愧。

冯所说的话才是对的。

雷可以理解登肯对冯所怀抱的愤恨。毕竟他若不杀掉所有的后来者，那么他便没有一日好眠。这就是他们放逐之子的宿命。

（如果有一天，我必须面对相对于我的后来者，我是不是也会变得跟登肯一样呢？）

此时雷所想到的是冯身边那位拥有古铜色肌肤的少年。

（那个叫做安洁的少年也对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有反应。难道他跟我们一样都是放逐之子吗？可是……）

如果后来者体内的净化程式正常运作的话，安洁应该也和雷一样会对冯的行为做出校正才是。然而雷不明白他究竟为何会舍命保护冯？难道说这个净化程式验证的结果，让安洁得到了和雷截然不同的答案？不过雷也想起了安洁曾说自己是在这个岛上被制造出来的人造体……

（——他到底是什么人？）

粉红色的大波斯菊在晚风中摇曳，仿佛正呢喃低语着。雷似乎察觉到了花朵无声的体贴，脸上的表情也从严肃中得到解放。今天是星期天，杰契司的酒吧公休。此时的赫瑞修店里显得一片静谧。

酒吧外头尽管已经没有身着军服的人站岗，但雷却依旧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远方的监视。

（如果我离开了这座岛，那么我就可以忘记自己身为人造体的事实。）

他可以回到海的彼方，在双亲的呵护之下重新回到大学里就学。他一定可以忘记自己的出身，并且融入那个孕育他长大成人的社会。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回到过去理所当然地拥有公民资格的生活之中，而这里的一切也就好像一场恶梦般地烟消云散了。

——只要他离开这座伊里甄斯岛。

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雷可以只为了自己的将来而选择避开眼前这棘手的命运。他可以为了自己而活，他之所以没有接触到其他的放逐之子，肯定也是因为他们体内的净化程式没有正常运作、或者是被其他事物所吸引，因而对于投身伊里甄斯的净化行动失去兴趣所致。

（就算我想要这么做，现在的我对冯的了解也太多了。）

晚风轻轻地摆弄着雷眼前的大波斯菊。雷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墓园里看到冯的一双孔雀眼。那坚定的眼眸，仿佛比他所拥有的眼神更来得艳丽迷人——那双与基改花一样，人工的眼眸。

（瑟蕾娜……我们终究比不上上帝创造出来的你们……）

楚楚可怜的大波斯菊花瓣在风中摇曳。仅仅是这般不足为奇的景象，雷却觉得自己比起这些天然的事物来得矮上一截。也许是因为他是『从上帝创造出来的生物手中再行创造得出的成果』。雷不禁要想，要是瑟蕾娜知道他是人造体，那么她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瑟蕾娜，我好害怕……我无法变成像福丁布拉那样的人。）

眼前的大波斯菊让雷觉得尊贵。它是在种子落地发芽之后长成的花朵——这种理所当然地存在于这个世上的自然现象，此时此刻却让雷不禁觉得那是一种奇迹。



*



夜已深。时钟上的短针已经滑过了十一点。雷听到窗外一辆越野机车停到店门口的声音，便从楼上走了下来。

「……你是到了这个年纪才跟人家学会夜游的啊？」

杰契司刚从后门走进来，便听到雷从二楼楼梯间出声叫唤他。他将安全帽放下，带着疲惫的模样走上了二楼。

「你在外面搞什么搞到这么晚？这阵子都是这样，很奇怪耶！」

「……很奇怪？你说我吗？」

「不然呢？店里的准备工作也不管，总是一个人恍恍惚惚地不晓得跑到哪里去。杰奇，平常的你不会这样啊！你该不会是在哪里养了女人，让你整个人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吧？」

就在杰契司毫不理会，正打算绕过雷迳自去休息的时候，被雷伸手将他一把抓住。雷原以为自己会闻到女人浓烈的香水味，但却只有机车的汽油臭味刺激着他的嗅觉。

「没事啦，我只是有点事情所以到蒂尔塔行政广场走了一趟罢了。」

「去蒂尔塔行政广场？你干嘛没事特地跑到那个地方去？虽说你最后是无罪开释，不过你可没有被从黑名单里面删除呀！要是你再惹出什么奇怪的麻烦，又会被亲卫队——」

杰契司没等雷把话说完，先一步缓缓拨开了雷的手。

「我要睡了，今天晚上可得麻烦你把马铃薯皮全部削干净哦。」

「喂，杰奇。」

杰契司丝毫不理会雷的叫唤，自顾自地拖着蹒跚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寝室。此时他和雷的立场似乎与数个月前完全对调过来。这也是让雷始终烦恼不已的原因之一。最近的杰契司怎么看都跟平常不一样。即便站在吧台里忙着工作的时候，也总是表现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完全没有以往那般精明干练的锐气，打从拜梭特爷的丧礼以来始终如此。也许是因为冯替他挡下登肯那一颗子弹的冲击让他觉得难以承受。那天他一路陪着身负重伤的冯前往医院，即便军方用尽了方法想把他撵走，他却顽固地一直陪在冯的身边直到他恢复意识为止。据说那天他执着的意图所表现出来的杀气，让所有人都无法提起勇气强行要他离开。

他能够平安回到家里，让雷等人全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杰奇自己也察觉到了吧！）

雷看着杰契司走进自己房内的背影更加深了他的揣测。

（他发现自己是福丁布拉唯一的弱点。）

就连本能也能加以克服的福丁布拉，竟毫无抵抗地随时准备将自己的性命献给这位挚友。这对雷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当时驱策福丁布拉朝着杰契司扑出去的冲动，肯定比起本能更具有强制性。

（我可以利用这点。我可以拿杰奇当做诱饵，设下陷阱干掉福丁布拉。）

除此之外，雷找不到任何方法打倒福丁布拉。这是比起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更来得有效的陷阱。雷一直到当时才明白自己枪上的准心瞄错了对象，与其将枪口对准福丁布拉，不如以杰契司为目标，这么做才是对抗福丁布拉最简单的方法。冯会用自己的肉身当作杰契司的盾牌，替他挡下子弹。

雷回过神，当他发现到自己心里存有这种想法时，深深地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我真这么做，那我跟登肯有什么两样？）

雷无法摆脱自己脑中被灌输的本能束缚，他始终无法从驱策他排除前驱者的意识中逃脱。

（现在的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



此时的杰契司完全没有察觉到房门外的雷心里纠结不清的烦恼。他进了房间之后，连鞋子也没脱便倒到了床上。在不开灯的房间里，窗外街道上的街灯照了进来，让窗棂阴影横在杰契司的身上。他之所以会跑到蒂尔塔行政广场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坐在总统府前的广场上远眺友人的住所，就这么持续数小时之久。

（我该继续待在这里吗？）

打从那天晚上他闯入拜梭特爷的丧礼会场开始，这个疑问便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这几天更是每晚都梦到冯的身影。梦里的冯似乎有话不断想对杰契司开口，然而他却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梦境给他的感觉仿佛像是冯的责备，让杰契司心里为此蒙上一层阴影。

冯为了保护杰契司而中弹的那个画面，深深烙在杰契司的心里，总是在无意之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脑中重复上演。他很自责，总是不断地在心里咒骂自己。当时尼可拉斯听到冯受伤的消息赶到医院之后，一见到杰契司便不断逼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杰契司却完全没有理他，而只是在心里不断重复着同样一句话——事情不能再这么发展下去。

（冯，你之所以会在我的梦里如此责备我并不是因为我包庇了雷，而是因为我实在太没用的关系吧？）

在这段时间内，他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该就这么把店收掉算了。

这是他为挚友所开的店。不用太大，只要有一个远离蒂尔塔行政广场的街角，他便可以为冯筑起一个得以让他暂时获得喘息的场所。这间小小的酒吧，便是他在离开军队之后，为了仍然在孤军奋战的冯所做的准备。

然而，这个永远为挚友所保留的座位，现在也该是收掉的时候了吧。

（我一直认为，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一点点小事。）

然而现在的杰契司不禁要想，这是否是一种逃避的行为？他觉得自己应该跟高高在上的冯划清界限，不过，这难道不是他拿来当作藉口，想要逃离那种责任束缚、画地自限的想法？

（也就是说，这是因为我的个性太过软弱，所以才让你落得非得要一个人孤军奋战的结果吧……）

——杰奇，这种事你做不来啦！

五年前，杰契司告诉冯他要离开军队的时候，这位挚友只是淡淡地露出了微笑。不过这个笑容此时却在杰契司的心里撩起了汹涌的波涛。

——你不适合从政。所以即使你不说，我也不想看到你置身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环境里面。别在意，杰奇，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的。

这是冯的体贴。

（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察觉呢？）

杰契司仰头望着天花板。随后只见他双手捣住了脸，闭起了眼睛双眉紧促。他憎恨自己，同时也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他告诉自己——杰奇，你得好好想想，想想你能做些什么。

冯推动独裁政府，对于政府和黑市之间的挂勾丝毫没有加以整顿的意思，杰契司觉得既然自己对冯始终只顾及军方利益、独善其身的作法抱持疑问，那么他便应该要直接对冯问个清楚。无论冯是不是因为体内的净化程式发狂失控，只要他认为冯已经走上了扭曲的道路，那么他绝不能置身事外，应该要对冯敞开心房问个清楚。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等待一年了。）

军队里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冯了。面对具有超人领导者架势的放逐之子，《科学八杰》安排后来者进行『批判』机制的作法其实是非常缜密的。然而看了雷和登肯的表现，杰契司实在无法肯定他们体内被烙上的『本能』真正达到了『为人们指引光明之道』的成果。

（雷和冯之间不能只是先下杀手或是乖乖被杀的这种结果，他们不能让自己陷入这种窠臼之中，我得想想办法才行。）

杰契司下定决心，带着锐利的眼神再次睁开了双眼。那一双仰头瞪视着天花板的眼眸中流露出了极为坚定的意志。



*



雨夜，也许是因为蓝色星期一的关系，今晚『赫瑞修』店内的光景显得有些寂寥。礼拜一喝酒的客人离开得也比较早，过了午夜零时，此时店里的酒客已经只剩下角落一桌孤独一人喝着闷酒的客人还坐在那里。杰契司心想，晚上的雨势转强，大概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他正准备开始收拾工作，打算等剩下这名客人离开便要打烊休息。此时——

「抱歉，可以帮我收拾一下吗？」

客人招呼道。杰契司正在洗碗，雷替他将一盘摆盘精美的洋葱圈端到了这位客人的桌前。

「你是艾坎那个团体的生还者吧？」

听到这位客人唐突地丢出这么一句话，雷的心脏顿时狠狠抽了一下。他忍不住屏息用眼角余光窥探了客人的脸庞。眼前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猎人帽，前额帽缘压得很低，虽然不修边幅的胡髭显得凌乱，不过帽缘底下的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露着锐利的目光。

雷一时之间以为对方是个军人，连忙将端着盘子的手抽了回来，然而对方的速度更快，伸手便猛力地捉住了雷的手腕。

「你是谁！？」

「我有事情想拜托你，所以才来到店里的。我是艾坎的友人，跟他一样从事反政府运动。」

雷听到对方自称艾坎的朋友，这才将肩膀上紧绷的肌肉给舒缓了下来。

艾坎是雷认识最久的反政府志士，比雷大了五岁，他们俩同为反克隆运动组织的领导，为了消灭黑市而一起来到了这座伊里甄斯岛。他在一场组织召集的会议之中被冯下令施放的火箭飞弹连他们作为基地的建筑物一起被炸得粉身碎骨，所有同志也在这场轰炸中丧生，只有雷一个人幸存下来。

「你认识艾坎吗？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做拜伦，是反政府集团『上帝之锤』的领袖。」

对方脱口而出的名词差点让雷叫了出来。

——『上帝之锤』？那不正是杰奇被总统直属的亲卫队监禁时对亲卫队总部进行轰炸的右派恐怖主义集团？

「你是——」

拜伦有着一头黑色的短发、黝黑的肌肤、深邃的轮廓，和充满刚毅气质的五官。他所领导的『上帝之锤』每每在实行恐怖攻击以前，都会投书各大媒体预告他们即将展开的行动，也因此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他们四处破坏，并以此要胁伊里甄斯政府要冯退位。

「我找你好久了，雷。我曾听说你还活着，不过没想到你真的没死。艾坎被杀的现场我也看过了，军方的轰炸使得整座基地几乎只剩下烟灰，没想到你竟然还活得下来。」

「……你是『上帝之锤』的领袖？」

雷反射性地想将这件事告知吧台中忙着收拾东西的杰契司，不过对方却在他一回头的时候又将他给抓住。这个戴着猎人帽、自称『拜伦』的男子露出了锐利的眼神。

「……你想为艾坎报仇吧？我们可以协助你完成这个愿望。加入我们吧，雷。」

「你说什么？」

「我们希望你可以成为组织的一员。」

拜伦压低了音量毫不掩饰地对雷开口说道。

「打烊以后到这里来，我在这里等你。」

他将一张小卡按在桌上，用手指推到雷的面前，随后便将一杯冰块早已化开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这名叫做拜伦的男子结了帐之后，撩了一下衣领便转身离去。雷只能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他离去时的背影。

（『上帝之锤』的首领，那家伙……）



*



打烊后，雷冒着雨按照卡片上写的地址来到了一间夜总会。这间夜总会座落在坎姆区隔壁的行政区外围，店里有许多酒家女坐台，舞台上还有一名上空女子带着一脸意兴阑珊的表情贴在酩酊大醉的酒客身上跳着艳舞。雷走进店里的角落，看到拜伦坐在最里面的位子上等他。

「我调查了许多跟你有关的事。你是艾坎组织里的副手，据说在军港动土典礼的暗杀计划中你也真的差点把福丁布拉收拾掉了。」

雷坐到拜伦身边，开始听他滔滔不绝地叙述他所知道的事。

「在拜梭特爷葬礼上的福丁布拉枪击现场，也有人看到你在那里，那是真的吗？」

「你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我们组织的实力比起你们当时拥有的要来得强大得多。你想为艾坎报仇吧？一个人行动太危险了。加入我们，我们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如何？考虑一下吧。」

雷把心里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雷的身后那名进门时看到的钢管女郎此时依旧将她的身子缠绕在钢管上舞动艳丽的身躯，不过眼前的拜伦似乎没当她存在过，始终目不转睛地将视线放在雷的身上。

「艾坎的组织一样也是以武力作为与政府抗衡、表达诉求的手段，听说你在这个组织之中更是带动整个组织的指标，我们绝对需要你的力量。」

「……你不要误会。我是个反政府志士，不过绝不是一个恐怖分子，别把我跟你们混为一谈。」


拜伦领导的『上帝之锤』在这两个月间频繁的破坏行动不只针对军方和黑市，甚至也造成了伊里甄斯岛上平民百姓的损害。这种作法也让雷心里起了反感。

「我绝不打算成为恐怖主义破坏行为的帮凶，更反对将无辜的人们卷入这场抗争行动之中。」

「无辜？你真的这么想吗？难道你觉得那一间间小型的遗传因子工坊每天违反神旨的行为是无罪的吗？」

「你说什么？」

「我记得你们是以反对克隆生物和人造体的买卖作为组织行动的号召，不过我们站在宗教的观点来看，则认为所有人造体跟克隆生物都应该从这个世上消失才对。」

所有人造体跟克隆生物都应该从这个世上消失——这句话让雷听了绷起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他难掩惊讶地叫了一声。然而，拜伦挑起了那一双浓眉，带着一副坚定的语气对雷开口说道：

「非上帝所创造出来的生物存在于这个世上本身就是一种罪过。那么那些以这种违背神旨的行为作为生财之道的专家们，你可以说他们跟这座索多玛城毫无瓜葛吗？他们根本就是这座索多玛城的居民，我们的使命就是要让他们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

「所以你们也打算将现在已经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造体跟克隆人全部都杀掉吗……」


「我们认为，如果要改变这座伊里甄斯岛，那么绝对必须要大刀阔斧地使用破坏性疗法。为此我们不惜祭出任何手段。所以，雷，我们需要你。为了匡正这座岛上偏颇的道德观，我们必须给予相当程度的制裁。」

「开什么玩笑！什么叫做制裁！你以为你是谁呀！」

雷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激动地站了起来。拜伦则坐在原位，用一双不改其立场的坚定眼神与雷四目相望。舞台上钢管女郎在颓废的灯光下抬起了她迷人的双腿，然而伴奏用的吵闹配乐却完全没有进入雷和拜伦的耳中。拜伦将手放到了桌上，双掌交叠在一起。他带着冷静的眼神望着雷说：

「这个岛上没有真正可以称之为宗教的信仰存在，因此才让这座岛上的道德沦丧。我们一边召集赞同我们组织的宗教家来到这座岛上，同时也对岛上的人民宣传我们提倡杜绝人造生命行为的理念，我们为了遏止军事独裁继续执政，也已经计划好要暗杀福丁布拉的行动了。」

「什么？」

「这是为了让这座伊里甄斯岛重新取回健全的道德观跟民主，我们必须成为引领伊里甄斯走向正轨的斗士。你有充分的理由想打倒福丁布拉。难道你不想为艾坎他们报仇吗？如果你想，那么就加入我们吧！比起一个人孤军奋战，有其他人的协助更能够完成杀掉福丁布拉的计划。我答应你，我们会帮你的。」

雷整个人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我不要。」

「你说什么？」

「我不要同伴。我不会让你们杀掉福丁布拉的……我走了。」

面对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要走的雷，拜伦硬是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给拦了下来。

「等一下，雷！我们——」

「要杀死福丁布拉的人是我！我才不需要借重你们的力量呢！」

「雷，你冷静点。我知道你想亲手为挚友报仇的心情。所以我才说我们要帮助你呀！」

「放手！」

「不，如果你不点头我就不放。」

「我无法认同你们的想法。」

雷毅然决然地开口说道：

「虽然我跟艾坎都反对生产克隆生物这种行为，不过我们从没想过要把已经被制造出来克隆生物跟人造体全都杀掉。我坚决反对这种作法，不论他们是人造体也好、是克隆生物也罢，他们都是拥有生命的。你们的论调跟杀人没什么两样，我绝对不认同你们的理念。」

「那是商品呀！所有不合法的商品都应该处理掉。」

雷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你开什么玩笑……人造体不是没有生命的东西！」

「对，正因为他们不是东西，所以不能存在于这个世上。」

即便雷的言行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愤怒，不过拜伦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大部分的人造体跟克隆生物都没有繁衍后代的功能。他们在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剥夺了这种器官。不过有些粗制滥造的便宜货却连生殖器都没有摘除。那些非人的东西会混入人类之中，并且毁掉人类的遗传基因，这难道不让人觉得恐惧吗？容许他们存在的行为，终将为人类带来毁灭。如果管理进行得彻底还可以避免掉这种情况发生，不过已经有许多便宜货在海外以秘密交易的方式进行买卖。除此之外，那些人造体甚至有可能成为未知病毒的传播媒介。要是真发生这种事，那么这座伊里甄斯岛不就成了促使人类灭亡的核弹发射钮吗？恢复人类对神旨的遵从和岛上的秩序，是伊里甄斯重生的唯一道路。而且针对眼前这个背离重生之道的独裁政府，我们一定得要尽早将它整个推翻掉。」

拜伦用双手紧紧扒住了雷。即便雷激动地想要将他甩开，却摆脱不了他强硬的力道，迟迟无法如愿。

「你是海外来的人吧？我想现在的你一定已经深刻地体会到，光凭着一股满腔热血的正义感是无法改变这座岛上的人民的。我是在这座岛上出生长大的，我从小就对这种玩弄生命讨生活的方式感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然而，这个岛上从没有人愿意听我诉说心里的这种异样感受。为了让这座岛上的人民从罪孽中清醒，我们必须要彻底整顿这座伊里甄斯岛。」

「彻底整顿？」

「在拜梭特爷的葬礼中，军方跟黑市之间挂勾的事实已经非常明显了。你也一定清楚，即便我们为这座伊里甄斯取回了民主，只要岛上人民的意识一天没有改变，那么这座岛屿永远都无法摆脱基因索多玛城的称号。若是作法太过温和，那么我们永远无法终止克隆生物继续在岛上出现。我们必须连同这座岛的体制将伊里甄斯的现况整个给推翻掉。我们必须再推动一场革命。这场革命将以我们组织作为中心，成为一次真正的改革。雷，如果有你，我们就可以办到！雷！」

「……我要走了。」

他拨开了拜伦的手，朝着店门口走去。此时雷仿佛从自己身后听到拜伦大声宣示自己不会放弃游说的意图，不过朦胧的言语已经为嘈杂的音响吞噬，让雷无法清楚辨认出拜伦究竟说了什么。诡异的灯光在店里来回穿梭，昏暗的夜总会中，拜伦脸上严肃的表情始终没有一刻舒缓下来过。

「我不会放弃的……雷。」



*



雷走出了与拜伦会面的夜总会，任凭雨水不断地打在自己身上。廉价的霓虹灯在雷被雨打湿的脸庞上闪烁。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慨充斥着雷的胸口。他强忍着想要大声咆哮的冲动，刻意站在深夜的雨中让雨水冷却自己的情绪。

刚才雷甚至想要抓起拜伦的衣领直接赏他一拳。竟然说什么要消灭所有的人造体。这句话显示出拜伦处事方式的天真和草率。所谓无知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状况，而拜伦正是如此毫无所觉地在当事人面前说出这种话。对雷而言，这根本就好像是亲耳听到「我要消灭你」一样。

事实上，拜伦说人造体的遗传因子会因为生殖繁衍的行为而混杂进自然人的基因之中，这确实是有可能发生的事。而雷的体内也已经存在着异于人类DNA的排列组合。他们不能与自然人交配，所以被政府当局归档管理着，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使得他们总是被当成『东西』看待。

（我跟这些人造体一样。）

雷走在雨中显得蹒跚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他朝着狭窄巷弄内的墙壁狠狠挝了一拳。

（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暗杀福丁布拉？

——你们想要杀他吗？

——就凭你们几个有这种本事吗？不要笑死人了！——雷方才差点面对拜伦露出了嘲讽。

——杀死他？杀死福丁布拉？

（……只有我……只有我才有办法做掉那家伙！）

对雷而言，有资格杀死冯的人只有身为后来者的他一人而已。他是唯一一个以后来者的立场面对福丁布拉的放逐之子。只有他有资格判断是不是该杀死福丁布拉。此时雷强忍着心里忽然涌出的莫名执着，同时也因为拜伦的言论而出现动摇的心绪。

（我们对人类而言是有害的吗？我们无法融入人类社会？因为我们很危险，所以必须要被消灭掉吗？面对这样的问题，我究竟该怎么回答才好？福丁布拉，你会怎么说呢？你面对这种问题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呢？）

连挚友杰契司也不知道的真正意图，福丁布拉唯有透露给雷知道。他的言论深深地影响了后来者，雷的意志。

福丁布拉曾教雷不要盲目听从心里被人灌输的本能行事，要他好好想想自己的存在究竟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这些话对雷而言仿佛成为让他得以从『本能』的束缚中解脱的咒语。他也为了寻找自我而战，跟雷一样。因此雷非常渴望能够听到福丁布拉口中的答案。

（我们的DNA会为人类带来灭亡？即便发生这种事也没有关系吗……）

无情的大雨毫不留情地打在雷的身上。此时，雷才终于得以正视自己方才听到拜伦说话时心里萌生的强烈痛楚和激愤的懊悔。

（抱歉，艾坎……）

雷觉得自己是个薄情的人。他已然忘记要为艾坎报仇的事。艾坎丧生时雷心里那股怒不可遏的憎恨如今早已消失不见。

（……我真是一个不可靠的朋友……）

「你一直站在这边不动，别说感冒了，在感冒前就先被车子撞死都有可能呢。」

阴暗巷弄彼方传来一个唐突的叫唤声，让雷猛然抬起了头。他看到斜坡上方有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撑着伞面对着他。他不需要看清楚这人的长相，因为光是看到他的身型便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杰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就知道。」

他似乎是在店里看到雷和拜伦的互动而察觉到了什么。杰契司取出了手机，语带讽刺地对雷开口说道。

「我来接你了，王子殿下。」

雷的行踪被杰契司用电波侦测的方式锁定，他忘了将手机的电源关掉了。现在的雷就连逞强的力气也没有，他就这么让杰契司领着坐进了杰契司停在附近的车子里去。空气雨刷吹走了打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滴，强烈的雨势在车前灯的光线中变得更加凶猛。

「刚刚那个客人跟你说了什么？」

「他要我加入他们的新兴宗教。」

听到雷的回答，杰契司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雷没有马上回话，只是勉强挤出了笑容回应。

「……他是『上帝之锤』的领袖。」

「你说什么？」

「是艾坎的朋友。他要我加入他们的组织，不过我拒绝了。」

这个最近活动频繁的恐怖组织，杰契司也理所当然地听到许多跟他们有关的情报。除了军方、黑市之外，甚至连遗传因子工坊的专家也被纳入了他们恐怖攻击的对象。

「……你被一群麻烦人物给盯上了呢！」

「他们似乎不单纯以推翻福丁布拉的军事政权为最终目的，甚至打算要把所有的人造体从这个世上铲除掉。开玩笑，我才不会成为他们的同伴呢！」

「将人造体从这个世上铲除掉？这话可说得太过分了。他们到底是些什么样的家伙呀？我是有听说这个组织的成员好像都是些不知节制的极右派分子……」

「那个首领说，他们要防止人造体的遗传基因混入自然人之中。大概就像要守住纯粹的血统而企图把杂种全都扑灭掉的说法啦！不过说起来也对，像我们这种不是人的基因混入他们子孙体内可是非常危险的事呢！我们带着又是昆虫、又是动物、又是微生物的基因混入人类社会，这跟恐怖攻击也没什么两样嘛。」

「雷，我可没有这么想。」

「你少胡说八道了。你一定也觉得我是一个应该要被政府列管的东西吧？你也觉得我们不应该跟你们这些自然人拥有同等的权利吧？」

「人造体的遗传因子虽然有所不同，可是他们同样是拥有『心』的人类。我并没有像你想的那样认为他们都不应该享受跟人类同等的权利。」

「那如果我跟瑟蕾娜结婚，生了小孩，你会打从心底希望那个小孩出生吗？」

杰契司听到雷口中冒出如此唐突的问题，猛然踩住了煞车。强烈的煞车力道差点让车子的后轮都翻了起来。车里的杰契司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副驾驶座的雷。

「……你说……什么？」

「……你看吧，你也不能接受这种事不是吗？」

雷带着失落的表情低下了头。

「我们要让人类灭亡再简单不过了。只要跟人类结婚，然后生很多小孩，经过几个世代的繁衍，从人类体内的基因开始着手，你们就彻底完蛋了。」

听到雷的说法，杰契司猛然揪起了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瞪着雷看，而雷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然而，下一刻杰契司却忽然将雷紧紧抱住。雷惊讶得不知所措。杰契司用那一双粗大的手，什么话也没说便将雷的脑袋按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杰奇。」

剧烈的雨势拍打着杰契司车上脱漆的引擎盖板。一对车前灯静静地照亮了深夜的坡道，豆大的雨滴宛如图钉一般落在地上的瞬间弹跳了起来。



*



同样的雨夜，福丁布拉一个人坐在寝室里的沙发上，看着雨水拍打着墙上的玻璃窗。他肩膀上的伤势已经快要痊愈，不过绷带还没有拆掉。

雨愈下愈大，外头已经传出了轰然的雷声。

「你还没睡吗？」

房门入口传来一名少年的声音，是安洁。他连门也没敲就把头探了进来。打从数年前开始，冯就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他就睡在冯的隔壁，想过来随时就可以过来。

「怎么了，安洁？觉得雨声很吵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觉得你好像睡不着，所以过来看看。」

听到安洁所说的话，冯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我本来就不需要长时间的睡眠，只要睡上三个小时就已经足够。不过倒是天快亮了，我也差不多该睡了。」

「你睡不着吗？」

安洁来到了沙发旁，像只猫一样蜷着身体坐到冯的身边。

「你在想谁的事情吗？」

安洁将自己一双与冯有着相同眸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对冯开口问道：


「是雷尔提吗？」

冯没有回话。

即便冯不说话，安洁也能了解他的想法。毕竟这样的思绪已经存在冯的心里好一阵子了。

「安洁，你呢？你觉得那个小子怎么样？」

「我讨厌他。」

安洁斩钉截铁地开口说道。

「因为他想杀我吗？」

「这也有。不过比起这点……他总是占据你的心绪更让我觉得讨厌。」

此时的安洁带着宛如对父亲撒娇一般的眼神仰望着冯。

「安洁……」

「我知道啦，冯。你真正的战斗就要开始了，而我则是你不可或缺的武器。比起在里岛那种屎烂般的妓院里头被当做破抹布一样使唤，现在待在你的身边，已经像是处在天堂一样了。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够成为一个『人』。」

话虽如此，不过安洁还是忍不住微微别过头对着冯开口问道：

「不过我想问你，对你而言，雷尔提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他为什么会有跟我们一样的眼睛？」

「他是我的同类。那一双眼睛正是我们拥有共同身世的印记。」

「那我的呢？」

「你不一样，你是我从里岛带回来的。你只是恰巧跟我们拥有同样的眸色而已。」

这跟安洁从其他人口中听到的说法一样。不过冯告诉安洁，当他看到安洁的眼睛时也会联想到自己的孔雀眼，于是才将他留在身边。

「冯，我真的可以杀掉雷尔提吗？」

此时窗外窜过一道闪电，冷不防地照在冯难掩惊讶的脸上。

「你要我杀掉其他人的时候总是不会有任何犹豫。不过唯独面对雷尔提却可以很清楚地从你的脸上看到你举棋不定的模样。」

「没这种事。他很危险，危险到让我必须派遣最新型的『死神』杀掉他。」

「我们不能让雷尔提变成我们的伙伴吗？我总觉得其实你的心里是这么想的。如果他可以成为我们的伙伴的话……」

「安洁！」

听到冯的斥责，安洁像是受惊小狗一般肩膀在瞬间发出了颤抖。

「……你不要自作聪明，你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罢了。」

「对……对不起。」

「那家伙是为了否定我而存在的，除此之外他不具备任何意义。」

（冯，事实上不是如此……）

安洁能够感受得到，在冯的心中对雷其实抱持着相当复杂的想法，他的眼眸总是不时透露出这一切。那是一种仿佛望着一面古老的镜子、看着一张陈旧的照片一般既怀念又尝尽苦涩的沉痛心情。

（可是我却无法进入你的心里……）

即便如此，安洁却也可以释怀。只要能待在冯的身边，即使无法让冯对他敞开心房也无所谓。现在这样的关系让他觉得安适，是他在这个扭曲的世界中唯一的幸福。

「……对了，冯，我打听到了杰奇这个人跟你的关系了，他是你军校时期的朋友嘛！」

「你从谁那边听来的？」

「尼可拉斯。他说这个叫杰奇的人现在离开了军队，在经营一家酒吧。在你中枪的时候他一直在医院里照顾你呢，你记得吗？」

「……嗯。」

当冯取回意识，神智还不清醒的时候似乎隐约听到杰契司差点要被亲卫队赶出去而跟他们大声争吵的声音。

——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我一定要陪在他身边！那家伙没有我是不行的啊！

（杰奇……）

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到窗边。深深埋在夜色里的庭院时而因为闪电而透出几株雪松镶着银白边线的剪影。他伸手拂开窗边有着细碎皱褶的深蓝色天鹅绒布帘，静静注视着落地窗上点点滴滴的雨水。

「……结果我没办法实现我所许下的诺言。」

「咦？」安洁不解地应了一声。只见冯转过头来，淡淡地开口说道：「我背叛了我的朋友。」

这句出乎意料的发言让安洁不禁睁大了双眼。

「……冯。」

即便如此，冯却也无法回头了。

因为箭已离弦，命运的齿轮早已开始转动。



*



这天的伊里甄斯岛上晴空万里。

位于盖能山东麓艾斯旺区内的军方研究设施今天竣工。那是数个月前在艾坎所领导的集团式恐怖攻击之下被破坏掉的研究所。为数众多的黑色军用车一齐聚集到了这栋新完工的建筑物前方。其中，伊里甄斯总统福丁布拉也在场。他遭到枪击的肩膀还没有痊愈，此时仍旧用一条三角巾将手腕吊在胸前，不过在执行公务方面已经完全没有任何障碍。至于陪着他来到现场的人则是亲卫队长尼可拉斯·罗登。

这间研究所拥有最新颖的各项设施。其中设置的防恐保安设备在军方的研究所中更是属于最为严密的层级——负责介绍的研究所所长带着满脸得意的笑容如此解说着。

「福丁布拉，你还好吧？」

在所长滔滔不绝地介绍着研究所各项设计的同时，尼可拉斯从侧面对冯开口问道。

「如果累了就让我跟他们说一声，你好早点回去休息。」

「不用，我没事。」

冯带着他那一如钢铁般坚毅而不为任何事情改变的表情轻轻地摇摇头。

「关心是好，不过过度关心可是会教人感到厌恶的，尼可拉斯。虽然我现在多半处在政治圈中，不过我终究还是一个军人，我不认为我的年纪有大到需要如此过度保护。」

尼可拉斯面对比起自己小了三岁的冯这般斩钉截铁的说法，实在也没有适切的理由反驳。

「不过，你的身体还没有痊愈，所以是不是不要太过勉强才好。」

「……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立场。」

对尼可拉斯而言，这已经是半年内冯第二度遭遇危险了。虽说参加拜梭特爷的丧礼是属于冯的私人行程，尼可拉斯却也对于自己没有在场保护自己的主子感到懊悔。


「可是如果你每遇到一次这种事情就要切腹一次，这我可受不了。不要这么神经质，尼可拉斯。」

「说是这么说……」

冯让研究所所长领着参观了整个研究所之后，多位跟军方有雇佣关系的建筑业者和其他相关人士都在这时候从入口处走了进来。当冯跟所有人打完招呼的时候，尼可拉斯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一个人影，小声发出了惊讶的感叹。在这个空间最不显眼的角落里，一名青年站在该处始终将视线紧紧扣在冯的身上。这名青年有着足以吸引他人目光的强烈存在感，是个拥有褐色肌肤的黑发青年。他的年龄大约落在三十岁前半，外貌则是一张带有东洋血统的长型脸庞。那一副高挑纤瘦的身材让身上的西装显得非常自然，没有表现出特别警戒的模样，却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

「贾尼斯……」

尼可拉斯口中下意识地吐出了男子的名字。这名叫做贾尼斯的男子也投以微笑回应，同时走向了冯和尼可拉斯。

「福丁布拉，你还好吧？」

「好久不见，贾尼斯·雷诺。」

他是冯的旧识，两人彼此握手寒喧了一番。

「拜梭特爷的丧礼可真是让你遇到了一次大麻烦呢。这阵子里岛那些喜欢恶作剧的老鼠好像繁殖得太快了些喔！」

「一直以来多亏贵公司居中协调军方和民营业者之间的技术交流，真是感激不尽。」

「哪儿的话，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只要能对伊里甄斯军方的发展做出贡献，什么事我们都愿意做。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不要客气。」

接着只见他又转头面向了冯身边的亲卫队长。

「……我们真不知道几年没见了，尼可拉斯·罗登。」

「是啊，七年了吧。」

「七年不见，你看起来变得更威风了呢。真不愧是连哭闹的小鬼看到了也会闭嘴的亲卫队长，魔鬼罗登上校。」

「你还不是。听说你继承了家业了？」

「是啊，我现在正带领着整个集团在商场上艰苦奋战着。毕竟我们集团里的干部都还年轻嘛！」

「真了不起，我想你大概很忙吧？不过如果有时间还是一起出来喝一杯吧！」

「也是啊，大家聚一聚，聊聊当年在军校里一起奋斗的往事应该不错。那我就期待罗！尼可拉斯。」

此时一辆黑色公务车终于驶进了门口的回转道，冯和尼可拉斯便先一步坐进了车里。即便车子发动引擎，驶离了研究所的大门，车内的尼可拉斯却仍带着怀念的眼神回头望着目送他们离开的贾尼斯·雷诺。

有别于尼可拉斯依依不舍的模样，车里的冯则始终望着前方。

「对了，他是跟你同寝室的室友嘛！」

「是啊，也是一个不错的竞争对手。当时我是第三、贾尼斯第二……而首席的宝座则永远都是你的，福丁布拉。」

尼可拉斯飘向远方的视线落在自己年轻时的记忆之中。

「我听说他为了继承家业而离开了军队，不过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他。」

「要是他还留在军队里的话，想必已经爬到高位了。」

冯说着说着望向前座上方的后照镜。

「雷诺家的继承人呀……」



*



许久不见的里岛依旧展露出了不夜城花枝招展的模样。完全不知道收敛的霓虹灯淹没了整座都市里的每一条巷弄，没有节制的音乐和看板全都竞相试图压倒对方，以对外昭示着自己的存在。然而，这种吵杂的宣传方式却也让它们全都一起没入了这片喧噪的大海之中。克隆女性今夜依旧大胆地裸露着肌肤招引客人，雷在几度经历过这样的氛围之后也终于习惯了这种吵闹而空虚的气息。他伫足街角，无心地听着酣醉的酒客对旁人撒娇的声音。

（结果就算死了一个黑街老爷，也不会有所改变……）

雷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想，是因为此时他感受到了里岛悼念拜梭特爷的哀伤气氛才没过几天，又不知不觉地被纵情声色的气息给吞没。

花街柳巷之中有些店里甚至可以看到已逝女星的名字，一眼就可以看出这间店是以这名女星克隆人为主的『专卖店』。雷几度被这些克隆女性拉住了衣袖，不过他总是千篇一律地谎称自己有性病而将她们全都赶走了。这是在这里摆脱这些麻烦最好、也是最快的手段。

他走进了一条数个月前也来过的小巷道内，眼前一个人鱼型的女性人造体就仿佛时间完全没有流动一般摆出了一样的姿势窝在布满绿藻的水槽之中。

（这座无药可救的城市还是跟以前一样。）

伊里甄斯首都。蒂尔塔行政广场是一座既稳重又美丽的都市，因此久没有来到这里几乎已经要让他忘记这座岛——基因索多玛城真正的模样。

他已经拒绝了拜伦的游说，不过却始终无法忘怀当时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是吗……真正的问题在于人造体该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是这样吗……」

雷将自己当成了哈姆雷特，喃喃道出了脑子里徘徊不去的疑问，这才发现自己所脱口而出的问句竟让心情变得如此沉重。雷不禁对此感到懊悔。

现在雷的心里有件事仍教他难以释怀，就是登肯至今依旧行踪不明。他猜想，如果是麦基的话也许握有一些跟登肯有关的消息，于是他来到了里岛，想去麦基的每日舆论报报社找他……

（糟糕，我是不是走错路了？）

他脑中确实还留有眼前景物的印象，不过里岛的小巷子几乎都长得一样，一旦迷失了方向，便宛如走进一座迷宫般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雷迷了路，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在小巷子里面四处徘徊。此时有只猫忽然从他的脚边冲了出来，让他险些踢到那只猫。

「啊，抱歉。」

猫儿不断地发出叫声。从外型看来它是只才脱离母亲怀抱不久的小黑猫。它的左右眼分别呈现出了香槟绿和水蓝两种不同的色泽。猫儿不怕生，凑到了雷的脚边不断地用身体磨蹭着雷的裤管，似乎没打算离开。

「项圈？是这附近店里的猫吗？」

由于这条商街上的商店多是专门贩卖克隆宠物和经由基因设计方式创造出来的小动物，因此这只小黑猫极有可能是从店里跑出来的商品。雷将猫儿抱了起来，猫儿便伸出舌头热情地舔舐着雷的脸庞。

「好了，我不是吃的东西啦。」

这短暂的瞬间，雷仿佛回到了天真无邪的孩提时代，口中自然地发出了笑声。

「尼刻？那是尼刻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雷的身后传了过来。他回过头，看到一名黑发青年一步步凑了过来，视线则落到了自己怀里的那只小黑猫身上。

「真的是尼刻，你这一个礼拜跑到哪里去了？我好担心你呀！先生，谢谢你，是你帮我照顾尼刻的吗？」

「咦？」雷惊讶的声音不自觉地从喉咙深处窜了出来。「……呃，没有，我是刚刚才碰到它的。」

「不管怎么说都好，我好担心它呢。能找到它真的是太好了。」

雷没多想，顺着青年的动作便将手中的猫儿交还到了他的怀里。

「那没事我就先走了。」

「啊，请留步，我想跟你道谢。」

「不用了，我没做什么值得让你麻烦的事情。」

「别这么说嘛，这样我会觉得过意不去的。至少让我请你喝一杯，不会留你太久的。」

这是一位非常拘泥于礼数的青年。雷一边觉得这样一位青年真是和这个里岛格格不入，却也没有多加拒绝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青年说他的车就在出了巷子的大马路旁，结果一去竟然看到了一辆高级的黑头车。看来这位青年的教养是出于他事业上的成就使然。

「雷蒙，我刚刚看到一只长得很像尼刻的猫，下车找了十分钟左右竟然找到了。现在你可以开车了。」

雷跟着青年的脚步一同坐进了铺满高级皮革的黑头车后座，接着便听到青年对车前的驾驶如此开口说道。这是雷生平第一次坐在这么豪华的高级房车里头。这名青年将猫儿放在膝上，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背部。充满企业家风范的他让雷觉得身旁好像坐着一名不知打哪儿来的贵族一般。

「尼刻的眼睛颜色很漂亮吧？这是天生的。它的父母亲也有着同样眸色的眼睛。」

「你喜欢猫吗？」

「是啊，我们家世代都是猫的俘虏，你呢？你比较喜欢狗吗？」

「家母对于猫有点过敏，以前我曾经把一只野猫带回家，结果让母亲害怕得一个人躲到二楼去了。」

「怕得都躲起来啦？哈哈哈，这有趣。」

青年除了黑发之外还有一身褐色的肌肤、深邃的眼眸，尽是散发出了一股异国的气息。尽管冯也是黑发，但却和眼前这名青年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眼前的青年没有多么闪亮迷人的明星魅力，不过却有着十分聪慧的眼神。

青年的车带雷驶进了里岛的高级区，『上区』。这里是穷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进去的会员制酒吧，让雷马上心生怯意。

「不、不、不、不行啦，这么高级的店不会让我进去的。」

青年说要请雷喝一杯，让雷以为大概是在附近的酒吧在吧台前站着喝一点小酒。然而青年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带着优雅的举止对雷招手。

「别担心，你是我的客人，可以大大方方走进去。」

装潢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间来头不小的高级酒吧。从琥珀色的柱子到天鹅绒沙发，就连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也一看便可以知道不是一般压克力透明材质能做出来的自然色泽，而是使用了真正的水晶材质。除此之外，店里更采用许许多多精致的雕刻和瓷器当作摆饰。也许里面没有一件赝品。雷紧张得全身僵硬，这里和方才那个充斥着克隆阻街女郎的里岛仿佛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若非富豪中的富豪，恐怕一辈子也别想走进来吧，雷就置身在这么一间超级高贵的酒吧里。店里的工作人员一齐向他深深地鞠了躬，看来这名青年大概是这里的常客。

（这家伙是什么来头？难道是里岛的买家……不过若是如此，他的品行却又好得吓人。）

侍者问他要喝点什么时，雷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随口便点了啤酒。招待他的青年也跟着叫了一杯跟他对杯干了起来。不过这杯之后，对方似乎只点一听便觉得昂贵的白兰地，一杯接着一杯。

「你叫什么名字？」

「雷。」

「雷……幸会，我叫贾尼斯。」

这名叫做贾尼斯的实业家青年似乎察觉到了雷不习惯这间酒吧，亲切地开口带起了话题，试图缓和他的紧张情绪。从猫、衣服、运动比赛，一直到贾尼斯提到他是来自海外的外国人，雷才终于放得开来，跟他聊起了自己祖国的话题。

此时的贾尼斯让雷觉得他应该不是黑市的人。虽然贾尼斯声称自己在伊里甄斯工作，不过雷并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里岛人士特有的阴险性格。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出生于富豪之家，继承家业而显得一帆风顺的少爷，身上那股高贵的气质就是与众不同。

酒精在血液里扩散，雷原本显得紧张的谈吐也在神智得到舒缓的同时变得毫不保留，使得他俩对话的内容在不知不觉之间便移到了冯的军事政权上头。

「……原来你对现在的军事政权抱持着疑问呀。」

贾尼斯的一句话让雷猛然清醒。他忽然惊觉到自己身为反政府志士的身分极有可能在对方面前曝光，因而对于对方接下来即将脱口而出的言词抱持相当程度的警戒。然而他似乎没有针对这个方向继续追问，只是带着闲聊的语气跟雷谈起了福丁布拉。

「的确，我知道他在揭竿起义的时候确实是以打倒黑市作为目标。他想为这座伊里甄斯摆脱非法改造遗传基因的束缚，振兴伊里甄斯在国际间的名声。因此，百姓对于冯的政府迟迟没有进一步行动的作法难免也有些抱怨。」

（……冯？）

雷没有听漏这个语带玄机的称呼方式。在雷的认知之中，会直呼伊里甄斯总统大名的，除了跟他关系亲近的人以外应该不会有人这么做。这让雷显得有些惊讶。

（这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之所以没有急于铲除黑市是有他的考量在的。第一是产业问题。现在伊里甄斯岛上有八成以上的经济都是仰仗遗传因子设计工业在支撑，若是现在动手，那么岛上的人民反而会因为突然性的失业所苦。若没有先行扶植其他产业，那么他绝对无法在此刻对黑市出手。如果要在避免剥夺人民生计的情况下与国际间进行贸易协商，那么第一步绝对是要先另辟岛上的经济基础。这方面的作业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准备。虽然说整个伊里甄斯的政局是由独裁政府所掌控，不过这并不代表政府可以无视岛上的民生基础，一意孤行地推动自己的政策。」

贾尼斯阐述的想法让雷觉得新鲜。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伊里甄斯的居民用这种角度评价福丁布拉的施政方针。

「我猜他当初的目标就是掌握里岛。为了化解伊里甄斯实际上是黑市与蒂尔塔行政广场两个政府掌控的状态，他必须要统一岛上的权威。」

「这怎么说？你想说福丁布拉的作法是要将里岛也纳入政府的管制下吗？」

「也许他有这么计划吧。」

「所以那些非法的人口买卖都会由国家接单公开进行罗？开什么玩笑！」

「不，这不是他的目的。我想他的考量搞不好是要藉此掌握那些非法遗传基因改造工程的买家，并且试图动摇他们的实力。这么一来，他的伊里甄斯政府就可以掌握世界权贵们的弱点了。」

这样的揣测让雷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此时贾尼斯那一双令人难以捉摸的黑色眼眸映出了蜡烛的火光，他举起了桌上的白兰地酒杯喂了一口。

「然后真正恐怖的才要开始。推动世界前进的高官权贵几乎全都是伊里甄斯的顾客，而冯又掌握了他们的弱点，那么他究竟会对这个世界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呢？」

一股寒意沿着雷的背脊攀上了心头。他从没想过福丁布拉的真正意图竟有如此深沉的布局。同时，贾尼斯敏锐的洞察力也着实让雷吃了一惊。如果他的说法一切属实，那么福丁布拉的企图也未免太可怕了。

「……我是这么想的啦。」

仿佛前面说的全都是鬼扯一般，贾尼斯露出了敷衍的笑容。

「当然这一切都得要我真的摸透了冯的想法才有可能发生，你听听就算了。」

雷带着一副无法接受这种落差的眼神，皱着眉头注视着贾尼斯。

「那么，到头来……福丁布拉真正的目的到底是……」

「这就难说了。根据他的作法，他可以让遗传基因改造工程在政府的管辖之下杜绝非法人口买卖，让人道主义回归到这座伊里甄斯岛上；或者，他也可以藉由将黑市纳入国家管理，使这些利益从个人手中接过来收归国库所有。」

贾尼斯注视着白兰地酒杯的表情，宛如一个占卜师面对昏暗光线下的水晶球窥探未来的景象，隐约让人觉得有些阴森。

「不论伊里甄斯的未来如何，全凭身为独裁者的冯个人的一念之间来决定，而这正是令我们感到恐惧的原因。」

雷将双手手掌交叠放到了桌面，视线的焦点则有意无意地落在眼前的蜡烛上。

「……一切都任由他的意志决定吗……」

雷带着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陷入了沉思。贾尼斯则在一旁注视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

「你该不会跟冯有什么血缘关系吧？」

又一次锐利的发言让雷猛然一惊。

「你没头没脑胡说什么！」

「没有啦，因为你的眼睛嘛，那双眼眸的色泽看来跟冯几乎如出一辙，所以我才会这么猜想的啦。毕竟孔雀眼是很少有的特征。」

「嗯，这是……」

雷不愿意让那些黑市贩子又将自己当成商品追捕，因此他在里岛都会戴上墨镜遮掩，不过店里的光线昏暗，所以他此时已经将墨镜给收起来了。

「……嗯，也许是吧。搞不好我跟他真的有什么血缘关系也不一定。」

不知是否是酒精舒缓了雷的心防，加上眼前这个陌生人又与自己毫无干系，让他能够放开些许顾忌谈论自己的故事。

「也许我们真是什么兄弟吧……」

贾尼斯将右手食指的指尖抵到了自己眼窝侧面的颅骨，带着暧昧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雷。

「贾尼斯有兄弟姊妹吗？」

「嗯，我有一个哥哥。」

「这样啊，那你是次男啰？」

「嗯，不过这位哥哥已经过世了。」

雷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开口道歉：

「对不起，我真是失礼……」

「没关系。他是一位好哥哥，不过我想他也许不适合继承公司吧。父亲对他的期待过大，反而令他无法承受而崩溃了。」

他说完随即将眼前的白兰地酒杯举起，一饮而尽。

「那现在是贾尼斯继承公司啰？」

「是啊。公司里的那些老狐狸总是瞧不起我，他们大概都觉得我这个次男少爷一定很好料理，大意之下不知道有没有受到教训呢。」

「哈哈哈，所有的次男少爷都像你这样吗？」

「你呢？你在家里排行第几？」

雷想了一下，告诉他自己排行第十二，听了贾尼斯整个人愣了一下。

「你妈妈还真是豪气呀……」

雷笑了。不知道是不是谈得来的关系，他与贾尼斯对话的过程让他觉得十分开心。结果他们话匣子打开了就没停下来过，等到离开酒吧已经是深夜一点钟左右。



*



贾尼斯看到雷酒喝多了，安心地说：「都已经这个时间了，你要不要干脆在我们家住一晚呢？」然而，对雷而言初次见面就让对方大掏腰包请客喝酒，现在还要他住到人家家里，这实在让他觉得不好意思。

「别、别担心，我有朋友……住在附近，嗝！」

一时放松让他多喝了好几杯，现在连舌头都不太听话了。此时贾尼斯的司机忽然打电话来，谈话中的贾尼斯表情显得有些凝重。

「……雷，不好意思，要来接我们的车子引擎出了些问题，现在我马上叫备用车过来。」

「啊~不用麻烦啦，我，一个人就可以回去，嗝~」

「可是你的脚步看起来不太稳呀……」

此时，一个浑厚的声音从阴暗处传来。下个瞬间，一个黑影快速地跃出了小巷子，朝着他们两人攻了过来。

「！」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贾尼斯整个人僵住了。这名恶汉朝着贾尼斯挥来的开山刀在浑厚的金属撞击声中被雷用随身携带的护身用手枪挡了下来。

这一击让雷的醉意全消。

「你不是『死神』吧？」

瞬间恢复清醒的雷带着锐利的目光恶狠狠地瞪视着眼前的恶汉。对手则快速地挥出手中的刀刃朝着雷连续祭出凶猛的攻击。然而，其中的每一道攻击所画出来的轨迹都让雷的眼睛清楚地捕捉到了。他以最低限度的身体运动避开对手所有的攻击，接着飞快地占领了对手身后的空隙，一把勒住这名恶汉的颈子。

「真不堪一击。你的目标是谁？是我吗？还是……」

「！」

恶汉不顾雷的问话，勉强回头取出一把掌心大小的手枪扣下扳机。雷瞬间避开了子弹的路径，伸手扣住了恶汉的下颚，顺势便摘掉了他的面具。

「——你是！」

雷记得这张脸。他的脑中瞬间窜过了日前安洁从他和杰契司手中带走一名逃亡的克隆少女时，身旁带着一群随从的景象。这名恶汉就是当时与安洁同行的兽人。

对方抓住了雷的空隙，一脚将他踹开，同时也趁着雷失神的瞬间钻进了巷弄之中消失了踪影。

「雷，你没事吧！」

贾尼斯赶忙跑向吃了对方一脚、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雷身边。

「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雷察觉到方才那名兽人男子狙击的对象似乎不是自己，而是身旁的贾尼斯。此时贾尼斯也将视线移到了那名兽人男子离去的方位开口说道：

「那是人造体吧？其实日前我也遭到人造体袭击。虽然不是同一个人就是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成为人造体攻击的对象？」

「我不知道。也许是看不惯我平日的所作所为吧。不说这个了，你很厉害呢，雷。你的动作快到让我根本看不清楚呀！比起一般的保镖，你实在是强得离谱！」

他说着说着便伸出了手。

「怎么样？我想雇用你的才能。要不要来当我的保镖呢？」



*



雷面对贾尼斯突如其来的提议，慎重地回绝掉了。尽管对方盛情难却，不过此时的雷根本无心为了保护他人而卖命。贾尼斯迟迟不肯放弃，不过这个想法最后还是因为无法说动雷而作罢。

「真教人感到遗憾。你不愿意，那也没办法了。如果你改变心意，随时欢迎你来找我。今晚跟你相处得很愉快，希望哪天你还可以陪我聊天。」

几只具有趋光性的飞虫围绕着闪烁的街灯在暗巷中飞舞。雷坐上贾尼斯特地请人派来的车子，被送到了位于闹区的每日舆论报报社门口。在离别前，贾尼斯将他的名片递给了雷，上面写着他的手机电话和电子邮件。

「谢谢你的招待。今晚发生的事尽管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也很愉快。」

在两人依依不舍地道别时，恰巧麦基正从他的办公室大厦中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袭运动衫和夹脚拖鞋站在门口。

「咦？嗨，雷。你怎么在这时候过来呀？」

听了声音后，贾尼斯也注意到了麦基，然而却随即一个转身便躲进了车内。尽管身段优雅，不过从时间点判断，怎么看都像是要避开什么。

「雷，再会了。」

他透过窗子和雷道别，接着便看到车子驶向克隆商店看板底下的巷弄，消失在昏暗的街道

站在雷身后的麦基看到这一幕时整个人愣住了，差点没让叼在嘴上的香烟给滑落嘴边。雷以为他只是因为那一辆与这个街道格格不入的高级房车出现而感到讶异，却听到他问：「喂，雷，那个人……」

「他是我今天刚认识的朋友。我捡到他的猫，只是因为这样一个偶然的机缘却受到他隆重的招待……」

「他不是贾尼斯·雷诺吗！」

麦基脸上那一架圆框眼镜滑落到了鼻尖上方，圆睁着双眼难掩惊讶地道出了贾尼斯的名字。

「……贾尼斯……雷诺？你认识他？」

「什么认不认识。他可是雷诺家的继承人，是里岛的超级名人呀。」

「雷诺家是……」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麦基轻轻敲了雷的头。

「他可是伊里甄斯最大的克隆通路商，雷诺集团的少爷呢！」

「最大的克隆通路商！」

「嗯。雷诺集团的创始人亚伯特·雷诺可是为这座基因索多玛城建立起第一个大规模克隆商品买卖通路的伟人呢，还不只这样呢！据说他们雷诺家的继承人，每一代都拥有黑市老爷的称号，可以参与左右黑市走向的沙龙议会呢！」

「黑市老爷……」

雷这才知道今晚与他一起把酒言欢的男子究竟拥有什么样的身分——黑市老爷的继承人？是说贾尼斯吗？这不是真的——雷为此感到惊讶不已。

「他的父亲，嘉宝·雷诺在七年前过世，这个集团一度由贾尼斯·雷诺的哥哥继承。不过听说他那个哥哥相当无能，因此贾尼斯·雷诺便联合集团内的大老一起推翻了他哥哥的领导地位。如果记得没错，这大概是四年前的事。听说他把自己的哥哥从集团总裁位子上赶了下来，逼得他自行了断，然后自己坐上了领导整个集团的大位……」

「怎么可能，那个人……」

雷惊讶不已。贾尼斯曾说自己的哥哥已死，却没想到逼得自己哥哥自杀的人正是贾尼斯本人。

「雷诺集团总裁……这么说来——」

「对，」麦基口里叼着烟，对雷应了一声。他开口说话时的表情显得十分严肃。「贾尼斯·雷诺，他正是执黑市沙龙议会的牛耳、拥有足以影响黑市走向的黑市老爷当中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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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原水菜
插画|黑乃奈々絵
译者|陈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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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话 EPISODE:8


雷诺集团，表面上是以综合企业的公司名称经营各种业务，在海外也拥有许多大型企业。不过根据麦基所言，该集团的上一任总裁嘉宝·雷诺便是黑市老爷之中的三巨头之一。日前因为拜梭特爷过世使得黑市企业多半面临严重的损失，然而这个雷诺集团之所以能在这场暗杀风暴中站稳阵脚，据说都是因为贾尼斯·雷诺这名年轻总裁精明干练的因应手腕才使得该集团的事业不受影响。麦基说，这也代表着目前的黑市正在进行一场世代交替的活动。

据说这名年轻总裁贾尼斯·雷诺是军队出身的。他是冯·福丁布拉和杰契司·樊在士官学校的同期。这让雷听了更是大为惊讶。贾尼斯之所以离开军校，似乎是由于哥哥继承了集团总裁位置需要帮手，所以被从士官学校召回集团做事。

（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人竟是黑市老爷的其中一人……）

这些具有冲击性的事实听得雷惊讶的表情全写在脸上。这么说来，这还是雷第一次跟黑市的人面对面谈话。这让雷不禁觉得，黑市这个巨大的敌人在今晚头一次具体地呈现在自己面前。不过他万万没想到像贾尼斯这般拥有深度和优秀洞察力的人，竟会是在黑市沙龙议会中执牛耳的黑市老爷之一。此时他才惊觉原来伊里甄斯是个如此可怖的地方……善良的市民阶级宛如神灵创世，制造着所有不存在于世上的生物。聪明绝顶、为人宽厚又深谋远虑的贤者如贾尼斯，却是推动黑市克隆生物非法买卖的大黑手。真正的恶，是不会用一眼就能辨认出其本质的相貌呈现在世人面前的。直至此刻，雷才终于在这座基因索多玛城中理解到这个真理。

（是他……他才是我真正应该打倒的对象……要推翻这个黑市，他才是我真正应该狙击的目标。）

然而，贾尼斯今晚对他所说的话却又在他脑中徘徊不去。真正要解决这个岛上的问题，绝不是推翻黑市就可以完成的。这么做无法改变伊里甄斯。假设雷成功地推翻了这座基因索多玛城，那么这座岛上的人们又该如何生存呢？他必须为这座伊里甄斯岛准备好后基因索多玛城时代的道路，铲除碎石，并且让它通往理想的未来，这才是雷现在应该思索的问题所在。冯可能早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同时，他也早想到身为人造体的自己在那样的未来中又会处于什么样的立场。而雷呢？他该如何自处？

（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接踵而至。然而，雷的眼前却看不到任何解决这些问题的线索。这让他感觉好比置身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之中，找不到该前进的方向，一个人不断地徘徊着。


*


至于杰契司，从拜梭特爷的丧礼过后便终日埋首于电脑桌前。这段期间，赫瑞修的营业时间也不像往常一般营业到天亮，时常在凌晨一点便早早熄灯打烊，之后便看他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电脑萤幕上。以往白天都是他休息的时间，然而现在他也几乎每天都往外跑，丝毫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空间。

「哥，你最近都在忙着调查什么吗？」

「嗯，有点事情想要确认。」

即便瑟蕾娜出自担心的问话也都让杰契司随口将问题丢了回去，从不把视线从电脑萤幕上移开。

他在寻找某个人的下落。

（我必须做些只有我能做的事。）

某天，杰契司下了一个决定。在冯和雷彼此之间除了杀死对方和被对方杀死的命运之外，杰契司决定要为他们找出第三种结果，他必须让他们和谈以解除这个争端。为此，杰契司觉得自己有必要更了解他们放逐之子。于是，他决心找出潜伏于海外的《科学八杰》，藉由知悉净化程式的秘密而制止潜藏于雷体内意图杀掉前驱者的后来者系统。

此时身为这个计划首席工程师的米哈伊尔·瑞腾堡博士已经辞世。杰契司为了找出其他剩下的七位科学家，正试图联系上过去在瑞腾堡研究所中任职的研究人员，藉由各种线索寻找剩余的七位《科学八杰》。这时候，他店里的常客成为他贵重的人脉。

根据雷从登肯那儿得到的情报，除了瑞腾堡博士以外的七位科学家，都因冯的命令而被流放到海外。然而，除了瑞腾堡博士以外，杰契司根本不知道其余七位科学家的身分。这七名科学家已经隐姓埋名融入了跟过去毫无瓜葛的生活之中。杰契司打算找到这些人，并且直接跟他们碰面。

从雷之前所说的话判断，登肯似乎知道这七人的下落。他曾说过用于放逐之子人格再造的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这个资讯是从放逐之子的后天培育部门——《Edition Mesia》资料库所获得。而从登肯透露给麦基知道的冯的DNA设计图看来，他也确实连接上了放逐之子基因设计部门《Creation Mesia》的所有档案。

当杰契司听到登肯杀掉了瑞腾堡博士，从博士手中夺取了连接净化计划资料库密码一事时，他怎么也无法平和以对。不过如果是登肯，他肯定干得出这种事来。如果登肯握有博士手中的密码，那么他就等于已经得到剩余七人手中的密码了。这些人的下落，登肯肯定知道。

杰契司的目光紧紧扣在电脑萤幕上完全没有移开的打算。他托着下巴，自顾自地陷入了沉思。

（如果要找出剩余七位科学家的下落，直接找登肯去问是最快的方法了……）

哔哔，轻快的手机邮件提示音让杰契司回过神来。他打开邮件后忍不住兴奋地叫了出来：

「太好了，对方有回应了！」

杰契司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名曾经任职于瑞腾堡研究所的研究员，在杰契司的要求下答应与他碰面。在其他研究员都已经移居海外的现在，这名研究员是他唯一可以掌握的线索。他带着亢奋的心情赶紧在回信中与对方约定会面的时间。


*


这位前瑞腾堡研究所的研究员是一名叫做伊内丝·佛罗伦斯的女性。已届古稀之年的她，外表看起来就是一副个性沉稳的老妇人模样。在研究所因为瑞腾堡博士之死而关闭之后，所有的研究员都被强制遣送出国。两年前，她基于自己的意志而再次踏上了伊里甄斯这个故土。她与瑞腾堡博士生前已有四十年的交情，博士收养冯作为养子的事情她也知之甚详。杰契司约了她在蒂尔塔行政广场的大型购物中心碰面，随后便为了避开人群而定到一座公园的小板凳上向她问话。

「我常听冯提到你的事呢！」

对方劈头便是这么一句话，让杰契司还没开口就吓了一跳。这位名为伊内丝·佛罗伦斯的女性身着一件亚麻材质的连身洋装，将头发盘了起来，看来就好比邻家的亲切长者。昔日英气焕发的模样已不复见，此时她的嘴边泛起了看来相当温柔的笑纹，眯起眼睛对着杰契司露出善意的微笑。

「在他来到博士身边的时候，他几乎将自己的心灵给封闭了起来。不过在他进了军校之后，表情却变得柔和许多，感情也变得比较丰富了。就连休假的时候，他也为了不打扰博士的工作而鲜少出现在研究所里面。不过冯偶尔会找我出来，告诉我他身边发生的事。当然，关于你这位与众不同的友人，他可是常常挂在嘴边呢！」

伊内丝带着柔和的口吻和笑容点点头，然后又再次开口：

「我对他说：你真是遇到一位好朋友呢。冯听了每每都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公园的草皮上孩子们开心的嬉闹声不绝于耳。喷水池畔一名年轻的母亲探头端详着婴儿车里的宝贝，似乎正开口对他说些什么。从树叶缝隙间筛落的阳光宛如玻璃碎片一般，在徐风窣窣之中闪耀着七色虹彩。这是一个安逸的午后。

「冯在与你的邂逅之中学会了人与人心灵交流的互动。当时的他让我觉得一切都将顺着美好的方向发展……一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为止。」

当这位女性长者脸上的表情蒙上一层阴霾，杰契司便马上猜到她所说的事件是指冯的净化程式失控这件事。

那是在士官学校时发生的事。那天冯和杰契司一群朋友们偶然一起来到了蒂尔塔行政广场。冯在这里遇见了杀死他模拟双亲的凶手。以这件事为契机，一场惨绝人寰的复仇剧码便紧接着在冯的人生中上演。

冯当时几近崩溃的模样深深烙印在杰契司的心里，始终无法忘怀。冯下定决心要向这名杀死他模拟双亲的黑市人『报仇』。在他看到这名男子的瞬间，便从一个普通的士官学校学生化身成了复仇之鬼。他的执念与日俱增，眼神也变了样。日子不断流逝，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了这名男子位于里岛的住所。在他得知这个消息时，便毫不犹豫地展开了心系已久的复仇行动。

这是个无论冯用尽多么残忍的手段都无法释放心中怒气的仇人。然而，他的行为显然偏离了常轨。在一片血海之中，冯被溅起的血水染红了全身。他就好比一头野兽一般疯狂咆哮。赶往现场的瑞腾堡博士唯有使用麻醉枪才好不容易将这头失去理智的野兽给『擒获』。

杰契司茫然地看着冯的手脚被铐上枷锁，好比一头危险的肉食性动物一般被带离了现场。

「该不会，您当时也在场吧？」

听到杰契司的问话，伊内丝·佛罗伦斯默默地点点头。

冯的模拟双亲是反克隆既人造体买卖运动的志士，他们被黑市密探所杀。事发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冯才刚刚『脱槽』。他被模拟双亲接手养育后没过多久就遇上了这起凶杀案。

冯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模拟双亲被杀。他的复仇行动极尽残虐之能事。就算再怎么疯狂的凶杀案都不过如此。当时他好比一个不断对着尸体发泄心中怨气的厉鬼，根本看不出原本是个人类。

冯日复一日宛如厉鬼一般追缉着凶手的模样让杰契司看不下去。他追着冯的脚步到了现场打算阻止冯的复仇行动，却被现场将冯带走的科学家们挡了下来。他们声称冯生病了，并要他忘掉当天发生的所有事件。杰契司无法接受这种说法，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目送着冯被这些科学家们带走。当时他所感受到的战栗、惊愕，还有悔恨交杂的情绪，时至今日也无法忘怀。

——为什么冯的心绪会失控成这样……

杰契司想破头也得不到答案。

休息了三周后，冯终于才又来到学校。此时他身心俱疲的模样却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让杰契司不禁要想：冯没来学校的这三个礼拜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冯的眼神涣散，整个人完全没有干劲。无论谁找他攀谈都得不到回应。事后回想起来，那应该是他在得知自己身世之谜后的反应吧。

（当时的他，那双眼神就好像在渴求某人援助一般……）

「你就是杰奇吧？虽然你可能不记得了，不过过去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是在那时候吗？」

「对，就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是我开车送你回军校的。当时你为了冯，一个人在车上孤独地啜泣着。」

杰契司翻开了朦胧的记忆，隐约想起了这么一回事。不过因为当时冯的模样实在太令他感到震惊，因此之后发生的事也几乎没有印象了。

「其实当时博士有吩咐过我，要我把目睹这件事的你脑中这段记忆给删除掉。」

「是冯的养父，瑞腾堡博士的指示吗？把我的记忆给删除掉？」

「对。不过我犹豫了。原本我猜想你看到他那个模样，以后大概也不会再继续当冯的朋友了吧？我很害怕这件事会成真。不过看到你当时哭得如此伤心，也让我洗清了这个疑虑。我想，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包容冯的一切吧。他需要一位像你这样的朋友。」

杰契司不发一语。这位挚友当时那般痛苦难耐的模样，也是杰契司人生中最为沉痛苦涩的记忆。

「……冯的养父——瑞腾堡博士对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呢？」

「他认为冯是放逐之子的失败作。」

这个答案让杰契司不禁瞪大了眼睛。

「冯原本就是一个容易失去理性，在情感方面非常不安定的个体。他的脑在DNA设计上太过偏向激情。在后天培育部门《Edition Mesia》的调整之下，才好不容易维持他情绪方面的稳定性。然而，如此危险的平衡却又因为模拟双亲被杀这个不幸的意外，而使得冯在情绪和理性上的稳定度过低，无法成为一个理想的领导者典型。换句话说，作为放逐之子，冯其实就好像一个不定时炸弹一样。因此，博士对于冯能够成为放逐之子中最早推翻伊里甄斯政权、达到净化程式中第一个里程碑的事实感到相当惊讶。」

不过或许这个结果其实是一种必然性。冯身上那充满爆发力的热情和坚定的意志正是他足以对周遭带来强大影响、并且成功推动这场政变的主因。带着那般具有强烈波动的心绪，冯修正轨道的力量也非常强大。周遭的人们恐伯就是被他这股巨大的动能给深深吸引了。

「瑞腾堡博士最挂心的是冯就任伊里甄斯总统之后的表现。他不认为冯可以达成净化程式之中设定的第二个目标『政治方面的改革』。然而博士却在能够确认这个结果之前便逝世了。」

伊内丝说，瑞腾堡博士原本就不期待冯成为伊里甄斯的总统，推动一国的政治运行。他认为冯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达成净化程式之中设定的终极目标——『扫荡黑市，终结非法克隆人买卖行为，为伊里甄斯取回一个正常国家该有的模样』。

这话听在杰契司耳里觉得极为讽刺。这样的事实，他说什么也无法对冯开口。冯被创造他的人认定他无法成就被赋予的目标。而杰契司怎么也不觉得，这是一个正在为了自己的目标奋战不懈的人可以接受的事实。

「……可是，杰奇，所谓『失败作』这种说法并非完全指的是字面上的意涵。」

「并非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涵？」

「是，博士后来接着说『福丁布拉就放逐之子来说是失败作没错，不过以一个儿子来说，他却是最完美的典型』。」

这句话在杰契司胸口注入了一股暖流，让他刹时间找不出确切得以表达这种情绪的词汇。此时一只小鸟飞到了他的脚边，用它的嘴喙轻轻地敲着地面。杰契司看着它的动作而出神。

和煦的阳光洒在午后的公园里。即便他们身处在这座悖德的基因索多玛城，依旧也享有温柔的自然风吹拂、温暖的阳光照耀。伊内丝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念头，抬头望向头顶的树稍。

「……你说有事情想问我，是什么事呢？」

这位年迈的女性长者带着柔和的声音开口问道。杰契司将视线移到她的脸上，看到的是一张温柔得令人出乎意料的表情。这让杰契司稍微犹豫了一下，但仍旧决定要完成他此行的目的。

「……佛罗伦斯女士，您知道剩下七位的《科学八杰》现在人在何处吗？」

这个问题让伊内丝也不得不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她沉默了。这阵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接着……

「……这样啊，原来冯已经把所有跟他有关的事实全都告诉你了。」

在这个问题之中，伊内丝已经可以从冯和杰契司之间的情谊判断出杰契司了解多少。她没打算隐瞒。

「很遗憾，我并不晓得剩下七位《科学八杰》的行踪。我连他们现在究竟身在哪个国家都不知道。」

「不过您知道剩下七位《科学八杰》的身分吧？请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你知道他们的名字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必须要停止后来者系统反应过度的校正行为。我必须制止雷和冯之间无法用他们自己的意志抵抗的命运。」

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再次让伊内丝瞪大了眼睛。

「雷？你是说『雷尔提』回到了这座伊里甄斯岛了？」

杰契司肯定地点点头。

「我不认为后来者系统在审判前驱者的对错之后，直接以杀戮作为批判手段的作法是正确的设计。他们是人，是可以藉由协商解决问题的。难道没有办法抑制这种被灌输在他们体内的『本能』吗？」

「……像这种被直接烙印在他们体内的本能，唯有透过校正程式修改之外别无他法。」

「校正程式？」

「就是使用校正信号来解除烙印在他们人格深处的本能部分。不过这个后来者系统几乎是刻录在他们人格的基础上，无法用简单的表层置换方式改写。」

「什么程式、程式的……他们可不是机器人呀！」

杰契司听得不禁恼火地叫了出来。一旁的伊内丝则只是淡淡地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

「所谓生命其实就是以大自然的力量创造出来的天然电脑。你我都是听命于四个文字一再重复排列组合而构成的程式命令存在运作而已。」

「所以说，你是要我利用人格校正程式，亲手对他们进行洗脑作业吗？」

「杰奇，你所说的话里存在着矛盾。所谓改变后来者系统这种作业，其实就是要重新编写他们脑内的程式。」

杰契司听了无言以对。一种焦虑的心绪在他心里万般纠结折腾着。

伊内丝·佛罗伦斯是瑞腾堡博士的助手群中最早参与净化程式这项工程的研究员。她始终站在博士身边，在实验推动的初期便近距离观察这个计划的演进。这么样的一个重要人物，现在还能待在伊里甄斯境内实在是非比寻常的一件事。冯是否知道她已经回到这座岛上了？抑或者是任由她自由入境呢？

「……后来者系统的资料是由放逐之子后天培育部门《Edition Mesia》管理，而我是隶属于放逐之子基因设计部门《Creation Mesia》，所以并不清楚详细内容。不过……」

伊内丝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下，犹豫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

「我之前曾经耳闻，据说《科学八杰》之中有人已经回到伊里甄斯来了。」

「你说什么？」

「据说有人在里岛看到貌似《科学八杰》的其中一人，《Edition Mesia》的工程主任。」

「你刚刚说他负责的部门也包括后来者系统部分是吗？」

「是。」伊内丝点头时的表情变得明晰。这个回应让杰契司激动地挺出了身子，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这名科学家叫做什么名字？」


*


伊里甄斯在这些日子里一天比一天更显得骚动不安。

之前找上雷的反政府集团——由拜伦所领导的『上帝之锤』，活动频繁程度与日俱增。仿佛他们拥有的资金较昔日的任何一个游击组织都来得雄厚一般。尽管这些援助的来历无法掌握，不过他们昨天攻击里岛，今天轰炸蒂尔塔行政广场，这般令人目不暇接的活动方式在在显示出这个组织的深度及广度。面对这样的恐怖攻击，伊里甄斯军方当然不会坐视不管。然而，即便军方派出宪兵加强纠举扫荡恐怖分子，却怎么也无法揪出主谋者狡猾的狐狸尾巴。

『上帝之锤』丝毫没有停歇的攻击目标，不仅仅局限于军方的设施和里岛，就连民间的遗传因子工坊也成为他们的破坏对象。岛上的平民百姓无不为了日益频繁的恐怖攻击而陷入恐慌，报纸上的新闻焦点也没有一天可以从恐怖活动中移开。

这天，八名遗传因子工坊里的专家也在恐怖攻击中丧生。伊里甄斯岛上数一数二的克隆女星专卖大宗终于也成为恐怖攻击的目标。雷看过了报导之后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带着严肃的表情望向天空。

（拜伦……你们竟然真的做到这种程度。）

雷知道他是认真的。拜伦是真心想要将这座伊里甄斯岛整个给翻过来。而且，他们的行为跟雷和艾坎一起活动时截然不同。拜伦的『上帝之锤』明显地在组织的隐密性和实力方面都远超过雷和艾坎一起建立的团体，绝非一般外行人聚集的游击队可以比拟的。雷知道，要是没有强而有力的后盾绝对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拜伦那张充满自信的脸庞此时又从他的记忆中苏醒。『上帝之锤』的背后一定有哪个国际性的恐怖组织提供他们各方面的援助。

雷将冰箱里取出来的碳酸饮料一饮而尽，强忍着碳酸从高压中解放欲呛出喉咙的刺激，试图混淆心里五味杂陈的感受。

（拜伦，难道你觉得真的非得做到这种程度不可吗？）

『上帝之锤』之所以拿民间的遗传因子工坊作为攻击目标是有其明确意图的。他们希望藉着让岛上人民尝到恐怖攻击的危险这种方式，让不安深植于人民心中，并煽动人民将责任转嫁到冯的军政权保护人民不力，无法维持国家治安。而他们也确实达到了这个目的。伊里甄斯岛上人民的危机感逐渐升高。

雷觉得自己仿佛被拜伦耻笑着过去所抱持的不想卷入一般平民百姓的想法太过天真。他没想到拜伦面对军事政权这样的对手，竟然能够硬碰硬地做到这种程度。就连杰契司的『赫瑞修』酒吧也受到影响，客人上门的比率大大减少。表岛的夜晚仿佛下了戒严令一般阕寂无声。

（被人家拿出这样的行为当作范本真是教人难以忍受……）

雷不能接受拜伦的作法。或许拜伦所言不假，伊里甄斯岛上经营遗传因子工坊的平民百姓也许正是成就这座基因索多玛城的元凶。然而，他们不过是为了生计而从事基因改造的工作，如果没有遇到急迫性的问题，他们也无法因为恐怖攻击而舍弃自己的工作。

拜伦他们的攻击目标现在还停留在遗传因子工坊的专家身上，一旦无法达到他们所希冀的效果，将来也势必会转向一般群众。这么一来，雷担心就连瑟蕾娜他们都有可能受到波及。

也许真如拜伦所说，只要伊里甄斯人民的想法一天不改，这座基因索多玛城就没有一天翻身的机会。不过这跟不分青红皂白的恐怖攻击绝对不能混为一谈。

（我能阻止拜伦的行动吗？）

雷将手上的报纸扔到了桌上，将视线移到了半空中。

（不，如果我不做，那就没人能做了。）

此时雷忽然想起了放逐之子的后来者系统设计方针。这个深深烙在雷体内的本能除了将校正目标锁定在前驱者身上，也设计了不能将一般平民百姓卷入其中的行为规范。放逐之子后天培育部门《Edition Mesia》在他脑中烙下的『前驱者行为校正判断准则』，大概是由《科学八杰》根据社会伦理和历史事件来制订的。果真如此，那么他体内的『本能』确实是集合了古往今来最高的智慧作为行动的判断基准。如果《科学八杰》真是基于良心推动这个计划，那么雷也许不应该对他脑中被灌输的『正道』怀抱着如此无法释怀的恐惧。他想，也许不该认为自己的行为始终被这个本能操弄，或许可以试着依靠这个本能行事。此时的他正开始思考这么做的可行性。

过去的他始终认为自己受到这个本能操弄，所以对于自己的价值观始终无法给予肯定。然而，此时的雷也开始改变了。毕竟没有任何人的基准能够断言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那么他觉得应该以他的『本能』作为后盾，行使他认为正确的行为。现实问题就摆在眼前，而且状况不断改变，与其怀疑自己的判断，咬着手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么不如相信自己的本能。

「该付诸行动了。」

雷下定决心，同时也清楚地明白了现在不是他继续封闭心灵的时候。


*



「对不起，总统阁下！」

直属于伊里甄斯总统的精锐亲卫队长尼可拉斯·罗登站在主人面前深深地低头表示歉意。

这是在总统府的总统办公室里。冯坐在一扇长型的落地窗前，面对着一张橡树材质的大桌子。他靠在一张黑色皮革椅的椅背上，将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交握立在眼前，以严厉的眼神睨视着带罪之身的尼可拉斯。

「我可不想听你的藉口，罗登上校。」

福丁布拉这般追究到底的态度更是让尼可拉斯的脸上蒙上一层苦涩的情绪。

他肩负纠举恐怖分子的责任，却总是没有进展，抓到的线索都只是些最底层的组织成员。由于『上帝之锤』总是有办法事先像蜥赐一样切掉自己的尾巴逃生，使得尼可拉斯抓到的线索一直无法将整个组织一网打尽。尽管宪兵队在伊里甄斯各处都张开了查缉网，全力搜集跟『上帝之锤』有关的情报，然而这些恐怖分子总是有办法避开这些检查活动。

「根据我得到的情报，他们确实是潜伏在里岛某处，只是一直无法找出他们藏匿的正确位置……」

再怎么说里岛就是里岛，那条黑街是军方势力无法触碰的化外之地，对于『上帝之锤』这些恐怖分子来说是再适合不过的藏身之处。再说，面对伊里甄斯政府的政策，里岛的居民也不会表现出配合的态度，他们所认同的政府永远都只有『黑市』。

「恐怖分子的攻击范围也包含了里岛，他们同样尝到了苦头。你们的行动可以不用这么规矩，立刻给我查出他们组织的详细规模，切断他们的后援。搜查人员编制人数没有上限，你要多少就带走多少。同时发布宵禁，马上给我掌握他们的行动！」

「是。」

「罗登上校，整个搜索行动就由你指挥。你最好别再让那些恐怖分子为所欲为。」

「是。」

接到冯的命令后，尼可拉斯脸上露出干劲十足的斗志，行了礼之后便赶忙离开了总统办公室。就在他走出房门的同时，安洁与他错身而过。安洁走进了气氛凝重的总统办公室，看到冯的表情后，他马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冯，差不多也该轮到我们上场了吧？」

「是时候了。」

冯将手肘置到了桌面上，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交握抵在下颚前方。低沉的声音在一双孔雀眼闪烁的同时从冯的口中吐了出来：

「该是你们登台表演的时候了。反正迟早你们都会成为这座伊里甄斯岛上不可或缺的存在。就让大家见识一下你们的力量吧。」

「了解。」

安洁和尼可拉斯一样，带着锐利的眼神向冯行礼之后便离开了总统办公室。冯将椅子稍稍转了一个方向，面对身后的长型落地窗。窗外蒂尔塔行政广场的街道在橙黄色街灯的渲染之中表现出了静谧的氛围。

「齿轮开始转动了。」

自言自语的冯，那一双孔雀眼中闪耀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光芒——情势一如凯萨渡卢比孔河时的名言：骰子已掷出；Jacta alea eat!


*


翌日，正午时分，伊里甄斯国营电视台紧急安排了一段由总统发表的电视演说，内容指出『军方将倾注全力消灭恐怖行为』。冯在演说中道出了政府对于这一连串恐怖攻击的看法，并且表现出了坚定的反恐姿态，同时也做出伊里甄斯军方将维护人民安全的保证。

杰契司在客厅的立体显像电视中看到了冯疾言厉色表示欲铲除恐怖分子的模样。

（恐怖分子的破坏行动似乎完全没有在冯的心里留下阴影。真不愧是冯。）

冯的演说堪称语言魅力的极致。他的言语总是带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革命时期，冯也曾经用他那足以撼动人心的口才说服了旧政府的年轻将校，推动国家走向新的未来。这般辩才无碍的言语力量至今丝毫没有衰退，甚至在每个典礼和电视演说中经年累月的磨练之后，冯的每一场演讲总是更让伊里甄斯的人民为之倾倒，更倾心于冯的魅力之中。现在也是——

『我们将致力于排除威胁到人民安全的恐怖攻击。无论什么样的人持什么样的主张，只要他们将自己的诉求诉诸暴力就是偏离了正道，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我们非得让这些恐怖分子明白这个道理不可。』

当冯在陈述政府的立场时，他的语气乎和而冷静。随后他的语调也渐渐显出了愤怒的情绪波动，最后更以坚定的言词表达绝不愿向恐怖攻击屈服的意志作结。

他日前为了保护杰契司而挡下子弹的伤口似乎已经痊愈。杰契司目睹到挚友为自己淌血的现场一度惊慌不已，而冯当时倒在杰契司怀里的触感，至今仍让他难以忘怀。在那一副温暖的肉身之中，仿佛几年下来疏远的情感瞬间又热络了起来。

然而，这还不够，他必须更积极一些。杰契司决心找出跟放逐之子后天培育部门《Edition Mesia》有关的线索。据说《科学八杰》之中已经有一人又回到了伊里甄斯岛上。他从伊内丝·佛罗伦斯那儿得知了他的名字，赫南多·艾芬巴哈博士。杰契司已经藉由这个线索搜寻了一段时间，不过目前仍旧没有任何收获。

然而，令杰契司不解的是，这个一度被流放到海外的《科学八杰》，究竟又是为何而回到这座伊里甄斯岛上呢？


（这件事该不会跟登肯有关系吧？）

这个疑虑让他始终无法释怀。

（总之，我非得先找到艾芬巴哈博士不可。冯，你等着，在事态恶化之前，我一定会找出方法，将你们两人从残酷的命运中解放。）

在电视演说进行中的同时，雷也在里岛的街头上看到了这段演说。

（这就是福丁布拉的魅力吗？）

尽管雷过去也曾藉着录下来的影像见识过冯的魅力，不过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冯的实况演说。

他从冯的言词中感受到了强大的冲击力。

此时里岛的居民也全都一起抬头关注着大萤幕上的这场演说。就连平常一向无视于国营电视台、只播放民营电视台制作的娱乐性节目的里岛，这时候也没有错过冯·福丁布拉的现场演说。雷的周遭，数名克隆妓女也都下意识地被冯扣人心弦的口才给吸引，目光始终停留在萤幕里的冯身上。雷站在远方看着她们。

（也许福丁布拉会成为她们的救世主也不一定……）

《Creation Mesia》——创造救世主，他们达成了他们的任务。然而不同的是，他们所创造出来的救世主也许并非属于伊里甄斯，而是属于那些伊里甄斯岛上被创造出来的生物们。此时。雷的心里不禁萌生出了这样的想像。


以现在这个时间点而言，伊里甄斯岛上的居民尚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冯·福丁布拉的真正想法。然而他曾经跟雷说过，他真正的目的是——

雷从沉思中回神。他想起了自己方才的决意。他不能待在这里发呆，他必须找出拜伦和『上帝之锤』。

拜伦曾经告诉雷，要雷改变心意时联络他。然而那张卡片上的通讯方式已经无法使用。尽管雷也想要阻止他们不问对象的恐怖攻击，不过此时更重要的是，一旦冯认真起来，灾难绝对不会只降临在他们头上。从雷的角度看来，拜伦他们实在太小看冯了。冯·福丁布拉，这个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不择手段。雷绝不愿意看到发生在艾坎身上的事件再次重演。他非得在拜伦等人丧命以前要他们罢手。

然而，雷所寻找的对象现在人在何处呢？


*


一架巨大的起重机在月夜昏暗的光线下，宛如深色布幕中的黑影一般伫立在码头中。灯塔上的灯光回旋在海面和陆地之间。尚在建设中的船坞裸露于外的钢筋，宛如供巨人们嬉戏的单杠一般。

这天夜里，拜伦的『上帝之锤』成员在这个尚未竣工的第二军港中现身。

『D区的第二地点装设完成。』

拜伦听着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冷静地给予回覆：

「好，那么我们接着将依照预定计划，在三分钟后发射电磁脉冲光，请躲到架设了反射板的区域内。」

拜伦等人身上全都穿着伊里甄斯军方的军服。准备万全的『上帝之锤』藉由伪装成军方的部队而得以在宵禁之中自由行动。他们今晚的目标便是这座尚在建设之中的第二军港。这座港口中的工程机具全都采用无人驾驶的设备进行建设工作，从头到尾全都是由电脑程式全权处理。而『上帝之锤』为了阻碍军港的建设工程，准备使用电磁脉冲光一口气将工地内的电子机具全部破坏掉。这是现今国际恐怖组织经常使用的手段——电子设备破坏行动。

尽管夸张的爆破式攻击能为拜伦等人做出具有冲击性的宣传效果，不过在爆裂物搬运和安装上都是相当麻烦的手续。至于利用电磁脉冲光破坏电子机具的行动仅仅只需要携带一个公事包大小的发射器即可。

拜伦站在军港上风处，夜晚的强劲风势撩起了他的军长袍在身后拍打着。军方的司令部终究还是考虑到了敌人会使用电磁脉冲光破坏的可能，因此这种破坏方式对中央机构一点效果也没有。即使如此，拜伦他们还是选择了从末端组织一点一点向上侵蚀、一点一滴带给军方压力的作法。

暗夜无声的破坏工作被察觉的风险较低，比起具有强烈宣传意味的大肆破坏，固然显得太过低调，不过所谓的恐怖活动就是必须要兼顾牵制和重击两种作法。

「福丁布拉，你的立场已经宛如流沙一般随时可能崩塌。你就好好享受这种任何时候都可能坠落的恐惧感吧。」

拜伦表现出了从容的态度缓缓将帽子扶正。

「准备发射电磁脉冲光！」

「该收手了吧，各位恐怖分子们。」

成群恐怖分子的身后忽然出现一个音质高亢的少年声音，使得拜伦等人在惊讶中回头。此时映入他们眼中的，是一名有着古铜色肌肤的少年，手持一把长刀蹲在雷达上方居高临下。

「你是什么人。」


「小型的电磁脉冲光发射器呀？这还真是符合现代恐怖分子的潮流呢。想必昨天军方研究所的电磁隔离装置启动也是因为你们的关系吧。」

安洁说着说着干脆地拔出了比自己身高更长的武士刀。

「我总算找到你们了，『上帝之锤』的诸位。没想到你们的准备如此周到呢！」

「……你……是军方的人吗？为什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们拦截到了你们通讯的邮件，并解开了你们使用的暗号，老早就把你们在伊里甄斯里的行动全部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了。虽然拦截邮件倒是花了不少时间就是。」

安洁那一双明亮而锐利的眼眸中映出了拜伦窘迫的面容。接着安洁的同伙也随着他的出现一一现身包围了拜伦等人。出现在『上帝之锤』身边的全是些脸和身体有着不同表现型态的半兽人、身体两侧肤色不同者、生化人等等各种生物组成的混合军。

「你们……是人造体！」

「你可以叫我们『古洛肯部队』。这个人造体部队的成立宗旨，就是为了要从你们这些恐怖分子之中保护伊里甄斯岛。」

宛如孔雀般绚烂而阴森的眼眸中满溢着杀气，安洁从雷达上一跃而下落到拜伦等人面前。

「你们这些小老鼠们，玩火的游戏到这里结束了。」


暗夜中的枪管宛如烟火一般不断地闪烁。安洁等人面对拜伦他们击发的子弹几个闪身便轻松避开。不断咆哮的轻机枪丝毫没有造成威胁，成群的人造体反而采取了更快速的动作朝向拜伦等人攻了过去。

「可恶……」

拜伦举起了装有电磁脉冲光发射器的公事包，打开之后便将手指扣在启动器上。然而安洁并没有放过他这个举动，一个返身，宛若船桨般的长刀斩裂夜空，画出一道清澈而锐利的光芒。瞬间，拜伦的手臂窜起了一股烧灼感。宛如烙铁贴在身上的痛楚逼得拜伦不得不叫了出来。一个软质块状物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是拜伦的右手。安洁的刀干脆地切断了准备按下启动器的拜伦的右手。

拜伦的手腕立时血流如注，鲜血不断喷洒在水泥地上。然而安洁不以为意地掏出了腰上的手枪，将所有子弹全部瞄准了电磁脉冲光发射器射了出去。

「别杀掉他们，所有人都要活捉起来！」

安洁扬起了声音对部下们叫道。此时失去了右手却没有丧命的拜伦掏出了一把蓝波刀便直接朝安洁扑了过来。这般强韧的意志帮了大忙，他强忍着右手臂传来的疼痛，朝着安洁的胸口横向挥了一刀。纤弱的胸膛皮开肉绽，安洁受到了重创。

「呜哇！」

趁着安洁退开，拜伦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右手便像狡兔一般逃了出去。尽管安洁的部下察觉到了这个状况一齐赶上来阻止，却只能看着拜伦拖着长长的血渍跃上同伴的座车逃离现场。

在这般骚动缓和之后又过了十分钟左右，另一个集团赶到恐怖分子和安洁的古洛肯部队交锋的现场——是军方的车辆。尼可拉斯率领了部众抵达施工中的第二军港。

「——这是！」

这名军官看到了现场的情况露出惊讶的表情。

事态都已经收拾妥当，五名恐怖分子遭绑，被数名人造体站在周围看守着。安洁盘腿坐在当中接受同伴为他处理胸口上的伤势。

「你是……安洁？」

「罗登上校，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刚好把事情全部都解决了。」

安洁伸手按住了胸前的伤口，脸上依旧露出了从容的笑靥。

「我们抓到了几名恐怖分子，你就赶快把他们带走吧。」

「……抓到？这些人是……」

尼可拉斯看着几名人造体显得一脸疑惑。面对状况外的尼可拉斯，安洁倒是带着骄傲的语气挑明了对他说道：

「他们都是我的伙伴。我们是为了守护这座岛而成立的人造体志愿警备队，『古洛肯部队』。他们都是伊里甄斯女神的子嗣。」


*


为伊里甄斯带来骚动的恐怖集团『上帝之锤』成员遭到逮捕。这样的消息很快地便在岛上传播开来。而且抓到这群恐怖分子的人并非军方或警察机构，而是由人造体组成的志愿警备队。这个令人感到讶异的消息让所有伊里甄斯岛上的人民为之惊叹。

报导中指出这个团体是由里岛出身的人造体根据自我意志而组成的维安组织。他们平常都是里岛的劳动阶级。然而『上帝之锤』波及里岛的恐怖攻击让他们感受到了空前的危机，因而献身为里岛的安全而努力。这个事件引发了正反两方面的舆论争辩。部分伊里甄斯岛上的居民对于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人造体具有这般高尚的正义感而感到骄傲，而另一种意见则表示这些人造体根据自我意识而行动是令人感到恐惧的现象。然而随着安洁所领导的『古洛肯部队』一而再、再而三地生擒『上帝之锤』的成员，里岛舆论也跟着倒向了支持的这个方向。

「太棒了，新的英雄诞生了。」

就连媒体也开始蜂拥报导他们活跃的场面。不出数日，人造体志愿警备队的声势已如日中天。这个名字取自『钟声』的部队名称，就宛如人造体自行敲响的平安钟——当警备队的领袖安洁接受访问而道出了部队名称由来的时候，他的美貌和志气似乎感化了所有看到这段报导的人们，让伊里甄斯岛上的人民无不为他高声喝采，更对这个组织赞赏不已。

「总统阁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尼可拉斯来到冯的面前提出质问。

在人造体志愿警备队活跃的同时，军方的维安部队也跟着被挤出了镁光灯外。

「为什么您的随侍会成为志愿警备队的领袖……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福丁布拉？这难道也是你设计好的布局吗？」

「这不是什么布局。」冯转身坐上了自己的总统座椅，将他喜爱的匕首饰品放在手上把玩，「是安洁自己说他想为伊里甄斯的治安贡献一份心力，所以我就答应让他试试看，没想到他还挺争气的。」


「可是，总统阁下。我听说他们可是没有管理者的人造体呀。虽说他们全都是里岛的劳动阶级，不过你难道要容许这些没有受到管理的人造体继续存在于这个社会之中吗……」

面对尼可拉斯怒不可遏的表情，冯将自己的上半身从椅背上挺了起来。他冰冷的眼神回应了尼可拉斯的视线。

「福丁布拉，请你不要再对我隐瞒，把所有的事实全都告诉我吧！你到底在想什么呢？你到底在我们想像不到的层面推行着什么样的计划呢？」

面对尼可拉斯的问话，冯丝毫不以为意地仍旧用他那冰冷的视线注视着他。

「总统阁下，其实我多少已经察觉到了，你总是在背地里默默地推动着什么计划。你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对于你特地行使总统敕令要『死神』出动的那件事，我还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呢。你到底在想什么，福丁布拉？」

「……这座岛是神圣的诞生之岛，岛上孕育人造体的技术在世界上首屈一指。我们难道不应该借重他们的能力吗？」

冯将手上的匕首饰品收入了剑鞘，缓缓地将匕首置到了桌上。

「他们拥有自我意识，想要守护这个国家的意愿跟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歧异。比起需要加诸命令才愿意行动的人，他们的行动力要来得强上太多了。强烈的意志是贯彻所有行动的原动力。如果岛上的人造体也拥有这样的特质，那么我们当然要好好加以活用了。我打算将古洛肯部队纳入军方的编制之中。」

「说什么意志？我们可以就这么认可人造体的自由意志吗？他们终究不过是一种商品呀。」

这句话一出口，冯的眼神便由冰冷转为锐利，带着强烈的杀气瞪视着尼可拉斯。那宛如刀刃般的意念让尼可拉斯着实感觉到一股锥心的寒意窜上了他的背脊。

「在他们成为商品之前，他们全都是拥有自我意志的生物！你最好记住这点，罗登上校。」

「是……是。」

「我希望在你身上看到的，是永远都只有没有二心的忠诚。这才是你身为精锐亲卫队队长的基本要求。你就好像我的分身一样，只要忠于我的意志行事就好。你最好把这件事铭记在心。」

一股沉重的压力从冯的言语中释放出来。这般没有任何杂质的低音拥有丝毫不容许尼可拉斯反驳的气势。尽管尼可拉斯心里有着强烈的不满，却也无法在拥有这般魄力的主子面前表现出来。

「是！」尼可拉斯应了一声，上下臼齿忿忿不平的摩擦声只能往肚子里吞。


*


由于人造体志愿警备队的出现，使得伊里甄斯人民得以从恐怖攻击的恐惧中解放。自此，除了一般平民百姓之外，就连里岛的居民也对这个人造体部队抱以肯定。接着，意想不到的效果出现了。安洁等人的活跃也带给里岛那些非自然人们心理上的影响。

「我们的城市应该由我们自己来守护！」

「我们也有我们可以做的事才对！」

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醒悟。过去受到苛刻对待，被当成商品买卖的人造体和克隆人之中也开始出现这样的声音。这也许是受到了安洁等人的感召，这个人造体志愿警备队的成员并非受到别人的驱策而参加这个团体。他们全都是根据自我意识而行动的。这种形象对于里岛那些始终听人命令任人摆布的人造体而言，非常直接地激励了他们身为独立个体的自主意欲。「我们也要像他们一样！」

这般微妙的变化也看在此时正巧置身里岛的雷眼里。

（这是怎么回事？）

他走在街上，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氛围。街上那些从事苛刻劳动的人造体眼中，过去宛如死灰的世界此时仿佛都泛出了明亮的光芒。

（整个城市的空气都改变了。）

那些站在街边的阻街克隆女性看到安洁出现在电视墙时口中不约而同地扬起了欢声。在雷的眼中，过去始终弥漫着沉重和散漫气息的街道，此时初次传出了如此活泼的声音。


「你们喜欢他吗？」

雷过去从来不跟这些阻街克隆女性打交道的，今天一问，却发现她们都有脸红羞怯的表情。

「当然啦。安洁可是我们的英雄呢！」

不知是否是雷的错觉，他仿佛觉得这名克隆女性身上由于过度复制而劣质化的肌肤此刻都恢复了弹性和生气。这么说来，过去她们身上似乎从没有出现过那种『喜欢上谁』的感情。

「而且我从没有看过有人像他那么耀眼迷人呢！他是最漂亮的人造体了！我听说他也是里岛出身的呢！他是我们的同伴。」

媒体一再报导了人造体志愿警备队的活跃场面，其中的成员也都一一受访。这是人造体初次用『自己的语言』开口说话。仿佛受到感化一样，里岛的居民也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雷仿佛觉得这个原本总是弥漫着凝浊沉重空气的街道，此时似乎表现出了活泼的一面。

（安洁，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就连那些因卖不出去而被当成奴隶使唤的克隆人眼中，也泛出了希望的光辉，原本沉默的性格也变得饶舌了起来。街头巷尾有人贴上了安洁的海报。雷看着墙上喷漆写着：『我们的英雄，古洛肯人造体志愿警备队』，心里开始涌出一股不安的波动。

虽然里岛也曾经受到『上帝之锤』的恐怖攻击，不过雷从没想到这里的居民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安洁的行动确实为那些非自然人带来了启蒙，他们的反应几乎可以用『自我意识萌芽』来加以形容。

（这也许是一种可喜的现象吧。不过这种现象绝不会以现在这种平和的方式收场……）

雷看到一名因过度复制而劣质化的克隆少女怀里抱着一张印有安洁肖像的相片，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预感。

——这种现象一定会从某处开始变质的。这股力量将会成为推动某个重大事件发生的契机。

这种预感在雷的心里不断膨胀，难以压抑。


*


安洁领导的志愿警备队扫荡恐怖分子的行动每隔一段时间便有漂亮的成果。他们尽管以『生擒恐怖分子』为目的，不过手段却有些粗暴，被逮捕的恐怖分子没有一个人是毫发无伤的。他们被捕时总是身负重伤苟延残喘，其中若有人能四肢健全都算是幸运了。

然而，面对这般残虐的行径却没有任何舆论加以指责。对于受到恐怖威胁的伊里甄斯人民来说，这种程度的伤势只是『理所当然的报应』，甚至有声音表示应该『下手更狠一点』。然而，却没有人说安洁他们做得太超过了。

原本就人造体的伦理来说，除了黑市密探之外从没有听过人造体杀伤自然人的事件。

而那些被捕的恐怖分子在送交军事法庭之后，在冯一贯处事的风格之下也全部都被处以极刑。

就『上帝之锤』的立场而言，他们曾经计划以人质作为释放同伴的筹码。然而这些行动也全都遭受安洁所率领的『古洛肯部队』阻挠，以失败告终。

以『上帝之锤』为首的恐怖集团也终于要在这段时间里面销声匿迹了……正当大家这么想的时候，某天夜里……

雷走在里岛的街道上忽然被人从背后捣住嘴带往阴暗的巷道里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雷反射性地打算抵抗的同时从他耳边传了过来。

「是我，雷。」


（这声音是？）

抓住他的人是拜伦。然而，贴在他脸上的皮肤触感外侧却包覆着一层质地冰冷坚硬的钢丝肌肉，三色的塑胶管线宛如稀疏的藤蔓一般生长在他的手上。

「拜伦，你的手？」

「一只手被那群志愿警备队给砍断过。虽然肌肉跟血管都接回去了，不过神经细胞还没有完全恢复。医生帮我接上了电脑晶片，行动方面总算还勉强过得去。」

拜伦用那一双充满无机质感的手腕扣在雷的面前对雷开口说道：

「我有事想要拜托你，跟我来吧。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会强行把你带走。」

拜伦说完便将雷带到了里岛高级区的一座公寓地下。即便同样处在里岛，这里和俨然成为风化区的闹区相比，外来客较多，属于商业集中的地带。由于外来的买家不少，大笔的金钱交易频繁，使得这个区域开设了许多大饭店和高级商店。黑市的管理阶层和企业集团办公室也设立在这个区域。拜伦带着雷躲进了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的公寓里。

「我在找你呢，拜伦。」

率先开口说话的人是雷。

「我曾经想阻止你。不过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拜伦褪去了为躲避巡逻和警备所做的伪造虹膜和肢体外罩，露出了一脸憔悴的模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大概对我日前说了大话，今天却灰头土脸的模样感到可笑吧，雷……嗳，说起来也是。我真是太没用了，连被抓的同伴都救不回来。」

「你应该早就知道这种连平民百姓都卷入其中的恐怖攻击，会遭致伊里甄斯岛上的居民强烈反扑才对。」

雷带着宛如斥责拜伦的语气说道。

「总之，你现在赶快打消继续进行恐怖活动的念头，先离开伊里甄斯一阵子，拜伦。那个人造体志愿警备队的首领是福丁布拉的亲信。」

「你说什么。那个叫做安洁的小鬼是冯派来的吗？」

雷点头表示肯定。拜伦见状则表现出了懊悔的表情。

「……可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们得以拦截我们的讯号想必也是因为有军方作为后盾的关系。什么志愿警备队？原来全都只是个幌子！」

「你刚刚说有事情想拜托我，是什么事呢？」

「对了！」拜伦这才又想起这件事，带着一脸失落的可怜模样对雷说道。「我想救回那些被捕的伙伴。之前的计划一度失败过，不过这次我绝对要成功拯救他们，我打算占领蒂尔塔行政广场的歌剧院，把所有观众都当作人质要胁伊里甄斯政府释放他们。我希望你能够帮忙。」

「占领歌剧院？」

「对。即便人少，我也要让这个计划成功。不过能够参与这次计划的同伴人数有限，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帮我。」

雷表现出了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带着愤怒的颤抖摇头拒绝。

「……你为了自己的同伴，又打算将无辜的人们卷入这场风暴之中吗？你够了吧，就算你真这么做，军方出动之后你也一样一点办法也没有。福丁布拉绝不是那种因为平民百姓被当作人质就会答应你的要求的人！」

雷靠向了拜伦，带着愤怒的眼神发出指责。

「放弃你的同伴吧，你们的所作所为俨然就是要把整个伊里甄斯当成敌人，你不会成功的。」

「那你到底是要我怎么办才好！」

拜伦听了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

「我可是『上帝之锤』的领袖呀。你难道要我拿伙伴的牺牲作为代价，自己一个人苟活在这个世上吗？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把我们的主张传递给伊里甄斯岛上的人们知道呢？他们以自己的生活作为藉口而居住在一个荒谬的世界里，却怎么也不肯回头自省。这些人到底该怎么样才会察觉到……自己身处的这座岛究竟承载着何等偏差的价值观呢？」

地下室的气窗渗入了夕阳西斜时的余晖。雷非常能够体会拜伦心中的苦楚，不过他除了分担这样的痛苦，什么也不能做。拜伦曾说他要让伊里甄斯岛上的居民醒悟。为此，足以威胁到性命的当头棒喝对于这些不知反省的人们来说是必要的手段。

不过雷知道，冯也在思考同样的事情。他跟拜伦一样在尝试着改变这座悖德之岛。然而，冯站在伊里甄斯政府的中心位置，他知道自己不能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

（所以他才花了这么大的功夫设计这样的一个剧本？）

冯的军政府持续与黑市合作。他强化军备、赋予人造体人权，这些行动全都指向同一个目的——改变这座岛。

雷带着苦涩的心绪闭上眼睛。

「……总之，你得先终止『上帝之锤』的恐怖攻击。遭受恐怖攻击的被害者面对你们这些加害者，永远只会对你们的言论衍生出反射性的抗拒反应，不会仔细倾听你们的诉求。你得要改变你们的作法。」

「可是我不能丢下自己的伙伴不管呀！」

「这点我没办法帮你。我得去找安洁，直接找他商量。」

「找他商量？」拜伦听了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傻话。对方可是人造体呀。谁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别担心，只要我说我想见他，他绝对不可能不在意而拒绝的。」

拜伦愈听愈觉得讶异。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跟那个人造体认识吗？」

雷抬头望向墙上的气窗。红色的夕阳透过半圆形的窗框闪耀着。雷仿佛要望穿这个景色一般，紧紧将视线专注在这个半圆形气窗外头的方向。

「刚好我也有事情要问他。我打算直接与安洁碰个面，把话讲清楚。」


*


雷随即便展开了行动。他知道古洛肯部队的成员全都是里岛出身的人造体。所以打从那天开始，雷便终日在里岛里面来回奔走，寻找与这些『古洛肯部队成员』有关的线索。

不要多久，雷便找到了一间位在闹区的地下酒吧。据说只要去了那里就可以碰到古洛肯部队的成员，或者至少可以跟他们取得联络。他依照问到的地址来到一个郊区的小巷里头，看到了一个静静座落在这个阴暗巷道内的招牌，上面用英文写着『Ants' Nest』。看来这个名叫『蚂蚁窝』的场所便是他要找的地方。他循着楼梯走向地下室，在推开门走进去的同时整个人愣住了。

这间蚂蚁窝内漆满了宛如涂鸦一般的夜光涂料，室内回荡着嘈杂的重低音音乐，里头的客人们人手一杯酒杯，醉醺醺地纵情于堕落的欢愉之中。仔细一看，这里面的酒客全都是人造体或克隆人——有人身上的肤色混合着白人和黑人各半的模样、有几名长得一模一样的克隆人团体聚在一起、有人顶着一颗狮子的首级，身体却是人类的模样，就连吧台那端摇着雪克杯的店长都是镶着金色鳞片的半人鱼。放眼望去，店里面似乎找不到一个自然人的身影。店长看着雷以一脸惊讶的神情畏畏缩缩地坐到了吧台前。也许是觉得雷看来行迹可疑，打从他发现雷的那一刻起，身上的目光便始终没有离开过雷。

「这位客人，我们这间酒吧只招待非自然人呀。」

雷尽管一时显得惊讶，不过表情也随即缓和了下来。

「也许你看不出来，不过其实我也是个人造体。」

「你有办法证明给我看吗？像是管理晶片、条码刺青之类的。」

雷见识到了。他曾经被人怀疑过自己尚未成年，不过像这种检查还是头一次碰到。

「不是我不愿意。不过我好像是特制的，连机场的保全设施都检查不出来。所以你的要求对我而言有点麻烦。」

「那么你的制造号码呢？」

这间酒吧严格的检查工作让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制造号码，不过我曾听我认识的人说，我的右脚根里头埋了一枚晶片。是不是我现在要把它取出来给你看呢？」

「抱歉，请你不要介意。这间店成立的宗旨是要建立一个让非自然人可以在完全不用顾虑自然人眼光的情况下饮酒作乐的地方。所以我想我还是得请你到里面的房间确认一下。等你通过以后我们会发通行证给你。」

不知不觉间，雷的身后已经站着两名兽人保镖。雷别无选择，只能听从对方的意思来到酒吧里侧的房间。他从没想过里岛会有这样一个地方，这点倒是让雷着实吃了一惊。原来非自然人之间的社交场合是确实存在的。在里岛这么一个化外之地，竟然也为了那些非得避开管理局的掌控方得以生存的人们准备了这么一个栖身之所。

雷跟着他们来到了后院。到了这个较为明亮的地方，酒吧老板这才察觉到雷身上与众不同的特征。

「你的眼睛……是孔雀眼吧？」

他劈头便是这么一句话。

「你该不会跟安洁拥有同样的血源吧！」

「你认识安洁吗？」

雷没有放过这个线索。

「我跟他是在同一个地方被制造出来的。我想联络安洁，所以才来到这里。他会来这间酒吧？」

「这阵子比较少。不过他其实也是我们店里的常客。就连古洛肯部队的成员也都是在这边找到的。」

「我想跟安洁碰个面。」

雷带着殷切期盼的眼神贴到了酒吧老板的面前。

「拜托你。能不能请你帮我联络他？我的名字叫做雷尔提。你只要告诉他我的名字，他就会知道我是谁了。」

看来雷的眼睛比起他原先所想像的更来得具有说服力。酒吧老板无法抵挡雷的气魄，于是答应了雷的要求。


*


晨曦染红了夜空，使得盖能山的轮廓从夜色的朦胧中逐渐变得清晰。黎明前的风中夹带着青草香，撩拨着树丛枝叶窣窣地摇曳着。

盖能山麓的基因研究集中管制区中有一座早已荒废的白色建筑。这栋建筑的外墙已然崩塌，外露的钢筋也全都锈蚀掉了。这里是雷和登肯相遇的地点。瑞腾堡研究所遗址。

研究所玄关的玻璃门碎片散落一地。雷坐在里头，听到了掉落在地上的铁质窗框被人踩过而发出的铿锵声。他抬起头，看到杂草丛生的庭院里站着一名少年的身影——安洁。他身着一袭东洋风格的外衣，手上依旧握着那把日本式的长刀，一头金铜色的发丝滑顺地漫过了耳际。安洁一步步朝雷走了过来。

「我来了，雷尔提。」

这名少年的身型依旧有如华贵的陶瓷娃娃一般细致美丽。即便雷也有一双和他一样的孔雀眼，不过他不禁也得为了安洁身上那一双有如宝石一般闪闪发光的眼眸而发出赞叹。看到安洁的脚步接近，雷也站了起来。

「听说你特地跑到蚂蚁窝去了。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还有，你把我叫到这个偏僻的鬼地方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听说你们的活跃事迹了，安洁。」

「我想也是。怎么？你想成为我们的同伴吗？那我可欢迎呢，如果你愿意答应我不再觊觎冯的性命的话。」

雷倾听着。接着他忽然留意到了脚边一朵白花，将它摘下而转身面对荒废的研究所。

「你好像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的样子。」

「什么？」

「这里是瑞腾堡研究所，是冯的养父的家。」

安洁一听瞪大了眼睛。关于瑞腾堡博士的事，安洁也曾经听冯提起过。不过他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他惊讶地开始在这座已然化为废墟的研究所中到处张望。

「这就是冯以前的家吗？」

「对，自从福丁布拉的双亲被杀以后，他就被瑞腾堡博士领养，住在博士的家里。」

烧成焦炭倒塌的墙垣、纵向设计的半圆形窗，安洁看到这个冯在跟自己一样大时所居住过的宅邸，整个人仿佛陷入了过往时光，试图从所有线索中拼凑出冯在这里居住时完好的模样。

「为什么你要带我到这个地方来呢？」

在为了安洁解释这么做原委之前，雷还有事情要先跟对方确认。

「由于你们志愿警备队的活跃，这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恐怖攻击几乎全都以失败告终。能够在每一起恐怖攻击之前先行防范都是你们的功劳，安洁。不过，你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这也是幅丁布拉的命令吗？你们为什么要成立志愿警备队？」

「为什么？这还用说？当然是为了冯还有我们那些人造体的同胞啰！我才不会让那些自然人恐怖分子为所欲为呢。像那些人，就算把他们大卸八块都不为过。」

「……你也觉得这座伊里甄斯岛非改变不可吗？」

「当然。」

安洁毫不犹豫地给予肯定的答案。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这座岛将会成为那些受虐的人造体未来的乐园。」

从安洁的回答来看，雷怎么也想不通。如果他也一样是放逐之子，那么企图改变这座岛的『本能』应该也跟雷在方向性上一致才对。不过他们对于未来的蓝图实在是天差地远。像雷这般典型的放逐之子心里抱持的目标，应该是要让这座伊里甄斯岛恢复成往日健全的模样，而他从没有一刻想过要让自然人从这座岛上消失。

为什么安洁会有如此偏激的想法呢？

「为什么你要问这种事？」

安洁开始对雷露出了警戒。

「冯曾经说过，你跟他是同类。不过他也说你是为了否定他而存在的。」

「他这么告诉你吗？」

「你跟我们明明都是人造体，为什么会有这种使命？太奇怪了，我们明明应该是同伴的，不是吗？」

雷心里的疑虑变得愈来愈具象，其中更夹杂着些许不祥的预感。

「安洁，看来你似乎知道冯身为人造体的事实。不过你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目的而被创造出来的吗？」

「什么目的？这还用说？他当然是为了成为我们的代言人而被创造出来的啰。他的使命是要以自然人的身分混入他们社会，然后推动真正的革命啊！」

「你跟我们拥有同样的眸色，不过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孔雀眼吗？」

雷的问话让安洁一时之间露出了怯懦的反应。

「这……当然是因为偶然了。」

「这才不是偶然。我曾听你说你是在里岛被创造出来的。这是真的吗？」

雷的想法也许还停留在臆测的范围，不过即便没有任何证据，雷已逐渐开始确定自己的想法接近事实的真相。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真的假的？不然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你的记忆是不是被窜改过？也许里岛并非是你的出生地？」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事实上，我们都是在这里被创造出来的。」

雷带着坚定的眼神直视着安洁。

「我和福丁布拉都是在这座研究所出生的。其实你也是。」

这个令人震惊的揣测明显地让安洁产生心理上的动摇。他圆睁着双眼，脸颊上的肌肉因惊吓而扭曲。

「……你说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我记得你说你被福丁布拉收留是发生在四年前的事。那时候的你应该只有九岁。」

放逐之子在十三岁时才会脱槽。这对他们而言代表着羽化。然而，在此之前他们绝对不可能来到外界，他们没有在水槽以外的环境生活的能力。然而，安洁若是在被冯收留以前真的待在里岛，那么这跟放逐之子的经历就无法连接起来了。

「不过事实不然。当时的你其实一直都待在这个研究所的水槽之中。福丁布拉把《科学八杰》还有这座研究所的研究员全部流放到海外的时候，也一起将还待在水槽里的你接了过来。这才是事实。」

「你在说什么呀？我在被冯收养以前，一直都待在里岛的妓院里呀……」

「那是你被植入的记忆，安洁。」

雷带着冰冷的视线凝视着眼前的少年，同时淡淡地开口说道：

「我们待在水槽的过程中，会被植入虚拟出来的记忆。你因为被人使用矫正信号窜改过人格，所以会拥有跟我和福丁布拉不同的记忆。」

「被窜改过人格……」

「那个人就是福丁布拉。」

黎明前的蓝紫色光芒微微点亮了天空，光芒蚀去雷的面容，只留下一个黑色的轮廓。冰冷的风贯入了雷和安洁的心窝，撩起了阵阵寒意。废墟之中，安洁不知所措地站在雷的面前。

「福丁布拉知道瑞腾堡博士作为研究主题的校正信号理论。如果使用军方研究所的研究设施，要应用同样的原理校正你的『本能』也并非不可能的事。他为了自己个人的意图而窜改了你的记忆，将你身上的后来者系统给删除，将目标对象重新设定为『意图杀害福丁布拉的后来者』。这么做便能为他多找到一个可靠的保镖。」

「……后来者系统？」

「这其中的证据就是你在拜梭特爷的丧礼之中也对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产生了排斥反应。这证明了你跟我们同样都是放逐之子，我们都是为了净化伊里甄斯而生的实验人造体。我们被植入了同样的记忆，被赋予了『检验』前一个放逐之子行为正确与否的机能。」

雷口中惊人的事实排山倒海而来。安洁无法招架，茫然地站在原地。

「你的眼睛跟我们一样都是孔雀眼。如果我们做一次虹膜检查，马上就可以确定你的身分。『安洁』恐怕不是你的本名。我们放逐之子的名字其实都应该取自于莎士比亚剧作中出现的人物。你被利用了，安洁。你的过去全都是虚构出来的。福丁布拉将你从里岛的妓院里拯救出来的记忆也是虚构的。全部都是捏造出来的谎言。你对于福丁布拉的憧憬，究竟有多少是源自于你的自我意识呢？」

话说自此雷才终于得以喘息。而安洁的脸则完全失去了血色，上下颚似乎兜不拢似地茫然低头俯视着眼前杂草丛生的绿地。

「我的记忆……全都是捏造的？是被冯……窜改过的？你……你少胡说……我、我从小的时候就一直……一直待在里岛的……」

语无伦次的安洁耐不住痛楚，抱头整个人蹲到了地上。也许是他追溯记忆的举动引发了脑细胞反扑，剧烈的疼痛在他的脑中四处乱窜。

「安洁！」

「你别碰我——」

雷伸向安洁的右手被对方一股脑儿地拨开来。他如此头痛的模样直教人联想到他的脑细胞正在防止他接触真正的记忆。然而安洁却硬是穿越了这层障碍，引来了一阵脑壳几欲整个进开的痛楚。他的视线中窜出了光斑杂讯，眼前的景物显得愈来愈狭窄。

「我……我是……在里岛长大的……结果被卖到了妓院……遭到店里的客人虐待……我被那些恶心的自然人们鸡奸……被当成家畜一样玩弄……」

「安洁……」

「把我从那个地狱里拯救出来的人是冯呀，冯是我……唯一的……」

安洁双手手指拚了命地抓弄着头皮，终于忍不住内心纠葛而发出狂号。此时的他就好像一只疯狂哭号的野兽，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在颤抖的身体中将所有的情绪从体内释放。

「——安洁！」

他用那古铜色的纤细手腕拔出了手中的日本刀。那眼神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你少说那些胡说八道的话……我不会让你骗倒我的。」

安洁挥舞着手中的长刀，迅速地朝着雷攻了过来。猛烈的挥砍让雷在千钧一发之际好不容易才避开。

「住手，安洁！」

他仿佛摆脱了某种理性上的拘束般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士刀，直教人纳闷那样纤细的身躯之中究竟何来如此庞大的力量。

「你是个危险的家伙……雷尔提，你果然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安洁的攻击锐利的程度远比『死神』来得恐怖。他的魄力和杀气也同样非比寻常。雷在受到对手的压迫之中拼命地闪避眼前面临的每一道攻击。

「呜！」

安洁的刀刃在空中画出一道锐利的弧线，刀尖削到了雷的颈子。伤口险些波及动脉。

（他不是纯粹因为情绪失控而爆发……这是……这股力量——）

雷确信这是安洁以后来者身分『本能』释放出来的力量。

（他是认真地想杀我。）

安洁的凶刀持续向雷索命而来。一个闪身，雷的脚被瓦砾堆绊着，整个人在地上翻了一圈。安洁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一刀便朝着雷刺了下去。雷凭着瞬间反应掏出了手枪欲扣扳机，然而——

「！」

他的手指完全不听使唤。就在他觉得不妙的瞬间，锐利的刀尖已经从他的头上垂直落了下来。雷无法避开，左手腕被安洁的刀刃干脆地贯穿。宛如烙铁贴在身上的烧灼痛楚从他左手腕上的伤口直窜心窝。雷痛得根本叫不出口。他再次举枪面对安洁，却依旧无法扣下扳机。他想要开枪，却仿佛手腕总在那个瞬间麻痹了一般无法完成脑部下达的命令。

——这就是前驱者的『本能』吗？

包含雷在内的每个放逐之子都在脑和神经系统中加入了绝对无法对后来者出手的设计。

雷面对整个人扑过来的安洁，拼了命地闪开。他将刺进左手腕中的刀刃拔出的瞬间，血水出乎意料地一如涌泉一般喷出。雷的袖子变得很重。他带着紊乱的呼吸从地上站了起来。失血过多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然而却可以清楚看到安洁带着一击索命的气魄摆开了架势。

（原来是这么回事……）

雷这下子完全理解冯面对他时心里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身为前驱者的他们对于后来者无法做出任何攻击行为。这种焦躁和恐惧，雷此刻已经拥有完全的体认。

（福丁布拉肯定就是为了对付后来者而将安洁留在身边的。）

雷此时更加肯定了冯已经将安洁体内的后来者系统修正为对于自己不会发生作用的模式。而他正是因为有想到这一点，才将当时还在水槽中的安洁给夺了过来。对冯而言，他也不能看着日后可能前来夺取自己性命的最后一名放逐之子不管。

「……杀……杀死——雷尔提！」

安洁口中吐出了宛如野兽一般的气息。那双眼眸之中已经不再有理性可言。安洁带着发狂的气势握紧手中染血的长刀朝着雷冲了过来。

雷猛然闭上了眼睛，从腰际取出一只笔形的遥控器毫不犹豫地按下其中的按钮。强烈的爆炸声顿时轰然大作，建筑物的残骸窜出了多道新的裂痕。天摇地动之中墙壁和天花板出现连锁的崩塌现象。这是雷为了以防万一而事先设置的小型炸弹。爆炸中，一整面的墙壁倒向雷和安洁之间。在冲击声响起的同时，四面飞散的尘埃也掩盖了所有的视线。

雷在混乱中站了起来，为了逃离这个危机而跃上了他所开来的吉普车。然而，失血过多的同时勉强在晕厥中维持神智的雷，光是伸手找到启动引擎的开关就已经花了一些功夫。接着在油门逐渐踩不住的同时，他的意识也跟着朦胧了起来。随后车子撞上了树干，雷就这样在车内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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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原水菜
插画|黑乃奈々絵
译者|陈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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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话 EPISODE:9

——一切都结束了吧？

雷晕厥之前仅存的一丝意识萌生了有些消极的想法。即便他没有死在车上，安洁也不会留他活口。雷可以理解安洁这种强烈的冲动，就好比雷自己面对冯的时候，几度从心里如岩浆般涌出的杀意一般。安洁肯定会为了杀死自己而持着那把他惯用的武士刀前来取他的性命吧？此时的他觉得自己真是没用。既没有冯那般绝对的权力，也没有高性能的人造体保镖。不过有件事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福丁布拉没有杀死登肯，而让他继续苟活下去？）

虽说冯将登肯终生所有的活动都纳入管制加以监控，不过他之所以不杀登肯的原因难道是因为他要抵抗自己的『本能』吗？冯掌握了权力，雷无法攻击安洁。综合这两个优势，雷几乎没有任何方法与冯抗衡。雷的意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徘徊，此时他的心灵宛如一泓平静无波的水面。

（我好想……跟福丁布拉再多说些话……纯粹地对话，而非彼此互相残杀……）

此时他看到一盏白色的光源在他面前亮了起来。几个圆形的物体浮在光源前方，在强烈的反差对比之中只有朦胧的轮廓出现在雷的视线之中。当雷意识到那是人影的头部时，已经是好一段时间以后的事了。

「他醒过来了。」

第一个传人雷耳中的声音是来自一个将头发扎成麻花辫的女孩。除了发色不说，她脸上的汗毛颜色浓得几乎跟发色一致，她的头上生了两只狐狸一样的耳朵，取代了常人脸颊两侧的外耳。雷的身边除了她以外，尚有其他儿童身型的女性从上方低头俯视着他，每个人的外貌都与常人迥异。

「这里是……」

「这是我们的众落，是非自然人的避难所。我们的同伴看到你的车子撞到了树木，而且身受重伤，所以把你带来了这里。」

这是一个像是光线昏暗的洞窟的场所。位于盖能山山麓的树海中有一些因古代火山熔岩侵蚀而形成的洞穴。雷也曾经听说，这些钟乳洞里面有几个甚至大得像几座巨型广场合并起来一般的空间，而雷现在身处的这个洞窟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是你们救了我吗……」

「对，你等一下，我去叫医生来。」

那名蓄着一头麻花辫的狐狸少女说着便往洞穴的深处跑了过去。雷稍微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被安洁所伤的手腕已经做好了包扎。也许是麻醉药的效力让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不过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周围的非自然人此时也全都带着稀奇的目光窥伺着雷的眼眸。

「好漂亮……他的眼睛跟安洁哥哥一样呢！」

背上长着翅膀的非自然人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雷看。她的翅膀只有一只，脸上也烙下了严重的烫伤。

「你认识安洁吗？」

「我们没有人不认识安洁哥哥哦。他就好像英雄一样，大家都很喜欢他。」

「我们？」雷反刍着这个小女生所说的话，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的小孩。这些非自然人小孩的肢体没有一个人是完整的。她们看似遭到了严重的虐待一般，所有的伤痕都让人非常不忍。

方才离开的狐狸少女从洞窟里侧端着蜡烛和一名白衣男子一起走了出来。这名脸部一半覆着鳞片、鼻子英挺的男子就是少女口中的医生。

「看来似乎退烧了。你自己觉得呢？伤口还痛不痛？」

「不，现在不会。」

「你受的伤还真是严重。到底是谁下的手？」

面对这群安洁的支持者，雷犹豫着没把他的名字脱口而出。而这名医生也没有多问，非常识趣地便把话题转移开来。

「这里没有精良的医疗器材，从以前到现在都是采用缝合的方式处理伤口。不过这孩子手很巧，应该缝得很好才对。」

医生为雷介绍了他身旁担任助手的狐狸少女。麻花辫少女害羞地红着脸。

「我的名字叫做罗莎，你呢？」

「雷。」

医生听了之后很快地便将他的名字写入了病例表中。

「你是人造体吧？看来不是克隆人，不过感应器有从你身上探测到晶片，却怎么看也看不出你跟自然人之间的差别。」

「我想也是。不过这个就先别提了，那个……我刚刚听说这里是非自然人的避难所。」

「对，因为各种理由，这里聚集了许多在里岛待不下去的人造体和克隆人。这是我们的聚落。」

医生说这个洞窟是可以容纳五、六十人一起生存的空间。这里的所有居民都是逃离了饲主或商家后将这里当成了他们的藏身之处。雷忽然留意到了其中一名他曾经见过的少女躲在人群之中畏畏缩缩地看着他。那是曾经被中古人造体买卖商家追捕而求助于雷和杰契司的克隆人少女。

（原来如此。那些被安洁解救的人造体们全都躲到这里来了。）

「这片树海的火山熔岩带有强烈的磁场，所以黑市密探不可能找得到我们。就一个躲藏的地方来说，没有比这里更为理想的了。」

医生骄傲地向雷解说着。这里是一个避难所，却也没有近代化的设施。简单的发电设备虽然可以提供电力，不过水必须从地底撷取，煮饭也只能使用传统式的炉灶生火，看来有种难民营的感觉。听他们说，食物是由同伴从外侧搬运回来的。说归说，雷还真没想过盖能山山麓的森林里头竟有这么一个人造体的聚落。而且这里的居民似乎从很久以前就认识安洁了。雷不禁要想，如果这个聚落跟安洁有关，那么福丁布拉也知道这个地方吗？

「除了这个洞窟之外，其他还有几个像这样的地方存在。这些人之中也有从海外来到这里请求庇护的人在。这是我们这些非自然人在世上唯一可以安心过活的地方，所以我们必须请你保守这个秘密。」

罗莎从洞窟深处为雷端来了一碗汤。整个洞窟中只有零星的几盏灯火，往外望去只有一片深沉的漆黑。也许是因为雷曾经历过大量失血的危机，体内正在进行造血运动，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他飞快地将碗里的汤给一扫而空。然而这么点流质食物当然无法满足他的食欲，紧接着又啃掉一大堆面包和一块完整的起司。惊人的食量让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安洁……人不在这里吗？）

雷一边将端来的食物送入口中，一面警戒地留意周遭所有细微的变动，仔细地观察了洞窟内的每个角落。他万万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为安洁的同伴所救。不过万一他人在此处的事情被安洁察觉，肯定不能够轻易地逃走。看来他们还没有跟安洁联络上。不过对手毕竟是放逐之子，安洁绝对不会这么容易就葬身在他所设计的炸弹爆炸之中。

「是这个人吗？你们说的那个，跟安洁拥有同样一双眼睛的年轻人就是他吧？」

洞窟深处忽然传来一个宏亮的男人声音，接着雷便看到一个有着兽头人身的男子。

「你好，我的名字叫做路易，是这个聚落的领袖。」

男子的声音浑厚低沉，加上一副壮硕的身躯，看来就好像某个大家族里的族长一般。轻薄的衣服底下可以看出他结实的肌肉，露出唇边的尖锐獠牙让雷看了不禁畏惧三分。

「你跟安洁是同一个遗传因子工坊出身的吗？」

「啊……嗯，大概吧。」

「太好了。看来你的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到里面去谈吧。」

接着，路易便拉起了雷的右手，丝毫不理会雷的意思便将他带到了洞窟里侧。


*


这个因风化侵蚀而产生的火山熔岩洞窟仿佛刻意准备好的一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复杂的空间区隔。住在这里的非自然人似乎将这些空间当成一个个隔间使用。聚落首领路易的房间天花板较低，不过待在里面非常舒适，让雷联想到了过去某个夏天在外露营时的经验。

路易豪放不羁的个性让雷在与他对饮的过程中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几杯黄汤下肚，他便对路易卸下了心防。

「这个人造体聚集的众落有让你吓一跳吗？」

「是啊，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规模的？」

「已经快十年了。这里起初只是一个极少数人隐世而居的地方，我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里会变得这么热闹，也是最近才开始的事呢，几乎所有成员都是在这两、三年内增加的，他们全都是安洁在岛上四处救回来的人。」

也就是说，在雷来到这座伊里甄斯岛以前，安洁就已经开始进行拯救这些拥有悲惨遭遇的人造体的工作了。

「他是我们的希望，即便称他为我们的救世主都不为过。他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却一次又一次地解救了我们那些拥有不幸际遇的同胞。」

路易将火炉上烤好的鸡肉抓起来大口大口地用嘴撕开吞下肚子里去。一旁的雷也接受路易递过来的烤鸡，边啃边倾听着路易说话。

「不过安洁怎么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呢？」

「他好像是在里岛听到了盖能山山麓的树海里有这么一个聚落，特地过来找到的。总而言之，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他凭着自己的实力将我们统合了起来。安洁不是普通的少年，他带着我们组织了志愿警备队，更让这个部队的名号威震整个伊里甄斯岛。我们从以前就为他感到骄傲。他一定是为了成为革命的推手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路易张开狮子般大的血盆大口，将装满了整个啤酒杯的葡萄酒给倒了进去。他说话时的声音大得几乎可以传遍整个洞窟。

「为成为革命的推手而来到这个世上？」

「对，他说总有一天要让我们跟自然人平起平坐。起初听到他这个想法的时候，我们全都吓了一跳。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我们任何一个人过去想都没有想过。他是认真要改变这个世界的。」

路易斗大的一双眼珠闪耀着光辉，抬头望向了上方的火山熔岩。

「想想，我们这些非自然人已经经历了多久没有人权和尊严的日子了？就说我好了。三十年前，我被卖到了海外的一间秀场。因为表演失败而受伤变得不良于行，结果我后来几乎受到了比奴隶还要凄惨的待遇。我因为受不了而逃走，好不容易弄到了一艘破船回到伊里甄斯后，才躲到了这里生活。住在这里的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有类似的体验。」

听到这里，雷的心里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他放下手中的啤酒杯，带着有些疑惑的表情对路易问道：

「你们会憎恨自然人吗？」

「憎恨吗……你说呢？那些在秀场里面把我当成奴隶一般使唤的家伙，我想我现在应该还是无法原谅他们。不过你看……」

路易说话的同时伸手指向外头聚集在洞窟内广场处的人们。他们围坐成一圈演奏着歌曲，同时也可以看到中间站着数名男女老幼愉快地跳着舞。愉悦的嬉闹声和欢呼就连坐在远处的雷都可以听得见。

「唯有在这种地方，我们这些非自然人才可以发出开怀的笑声。如果踏出这个庇护所一步，我们除了商品以外什么也不是。我们没有言论自由、没有参政权，就好比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纯粹只能当个奴隶。」

广场内的人造体和克隆人们笑得如此活泼开朗的模样，是雷生平初次见到的光景。

伊里甄斯化身为基因索多玛城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并非只有生命伦理的彻底崩盘，还有令人感到畏惧的贫富差距。人们创造出了『比自己更来得低贱的生命』，于是乎虐待与被虐待的阶层也跟着出现在这个社会之中。雷一直到此刻才真正感受到这些名词所代表的真正意涵。

「雷，你觉得呢？人类拥有的尊严，我们有吗？」

路易唐突的提问让雷吓了一跳。他带着有些微妙的表情说：「我觉得任何生命都拥有他们的自尊，这跟是不是自然人没有关系。这种尊严是神圣不可侵的。」

「你的说法对于不具有人类相貌的我们来说也适用吗？」

路易的提问让雷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像我这种狮头人身的半兽人也有那种东西吗？我可以对外主张我的尊严吗？」

这个问题让雷觉得沉痛。他不得不想像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让路易在他的面前提出这样的疑问。事实上，就连雷自己是不是也拥有生命该有的自尊，他也无法肯定。毕竟他从没有过这方面的体认。他从没有在路易所遭遇到的那种环境下生活过。打从他出生至今，从没有人告诉他，所谓尊严这种不可为他人侵犯的东西也存在其他生物的身上。雷双手抱住了膝盖，手中握着一只冰冷的玻璃杯。

「……如果照你这种说法，那我也没有吧。我虽然看起来像个人类，不过我的DNA却混入了许多非人的结构。」

「所以所谓的尊严是人类所创造的词汇，也就只有人类才能享有。」

尽管路易脱口而出的说法十分沉重，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让人觉得他的心里显得相对地平静。路易有意无意地倾听着远处广场中传来的歌声，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开口说道：

「如果说非得是拥有百分之百人类基因的自然人才拥有所谓的尊严，那么我们这种半兽人就没有那种东西了。以前那个秀场的老板曾经对我说：因为我只有一半的人类基因，所以我永远只会被当成半个人来对待。不过如果拥有七成人类基因的人造体或克隆人来说，他们难道可以拥有七成的人类尊严吗？只拥有一成人类基因的又怎么样呢？这种说法很奇怪吧？」

「所谓尊严不是人类才有的。」

雷也和路易一起望向广场中高兴地跳着舞的人们低声答道。

「……我希望我能说，所谓的尊严应该不是只有人类拥有，而是这个世上所有活着的生命皆该享受到的。」

「是吗？」

「毕竟，照你所说的百分比来分配尊严不是很奇怪的现象吗？我到前阵子都一直待在海外，并且以为自己是人类社会的一分子。我的自由理所当然地在法律约束之下，同时也受到了尊重人权的法律保护……然而，来到这里的我跟待在海外的我没什么不同，却因为没有百分之百的人类基因而失去我曾经拥有的人类尊严，这不是很奇怪吗？所谓生命的尊严不应该是这样吧？」

雷的语气中表现出了热切的理想。他握紧了手中的玻璃杯，水滴从手指滑到手腕，润湿了雷的袖子。

「伊里甄斯应该要理解，他们已经撕碎了人与其他生物之间的界限，践踏了人类的尊严。他们必须重新开始思考所谓人类的定义。」

「……雷。」

「他们必须为了创造出我们这些生命而负责。如果他们不能明白自己其实作贱了自己存在的意义的话，那么他们永远不会察觉到这个世界已然如此偏差。既然他们已经打破了人类与其他生物之间的界限，那么他们必须比这个世界更先一步制订适用于新时代所有生命的伦理。如果这个伦理指向所有生命都应该得到同等的尊重，那么无论岛上的人民愿不愿意，伊里甄斯都会蜕变成崭新的面貌。」

雷带着有如自言自语一般阴郁的声音呢喃着。

「造成这种状况的不是伊里甄斯政府，也不是黑市，而是受到这座基因索多玛城所供养的每个平民百姓。如果他们不能将这种改变的使命视为他们每一个人自己的问题，那么他们将永远被这座索多玛城所囚。如果不改变人类的定义……如果不让这座岛接受那些非自然人成为伊里甄斯岛上社会的成员，那么这座岛总有一天会……」

「这样啊。原来你也是反克隆人买卖行为运动的志士呀。」

路易令人惊讶的平和语气让雷回过神来。

「我们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不会使用什么太艰涩的方式跟别人议论这种事。不过你可以，雷。你拥有洞悉未来的力量，让我觉得充满了希望。」

「路易……」

「你可以为我们发声吗？雷，我们并不乞求什么特别的权势，只要求能够受到人类同等程度的尊重和对待。我们希望能够像那些将我们创造出来的人们一样，在人身安全和尊严两方面部受到保障。希望能试着将自己所想的事物脱口而出，希望受到教育，希望能够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动、选择自己想做的职业、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这应该不会是太过奢侈的想法吧？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过去其实连拥有希望的资格都没有。多亏了安洁，我们才知道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是可以抱以期待的。他为我们带来了一场心灵革命……我希望在我们受虐的时候，有某种依靠可以告诉我们那是错的。我们希望能够远离被践踏、被侵犯的日子，并且永远不会再经历任何惨痛的遭遇。」

昏暗的灯光底下，路易的言语深深刺入了雷的心里。路易的语气平稳，其中却蕴藏了滚烫的炙热情绪，道出了那些广场上围成圆圈跳舞的人们殷切的期盼。那天，安洁带回来的克隆少女也在人群里露出了笑容，其中也有罗莎等孩子们的身影。

所有人都开怀地笑着。

——为了能争取到和自然人同样的地位，我打算带着人造体们进行一场圣战。

那晚上，冯在月夜的墓园里道出的意图，如今仍和黎明前的钟声一起鲜明地回荡在雷的心里。

——这个世界始终不愿意正视自己的欲望所创造出来的一切，我要对这样的世界宣战。

（福丁布拉……）


雷这才发现冯当时的发言里头所蕴藏的思绪。雷此时终于体会到了自己的困扰跟这些人造体和克隆人的悲痛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

虽然说雷取得公民资格的方式可能是违法的，不过他现在依旧可以像个自然人一样生活，这已经是何等幸运的事了？至少跟这些在人生中几乎没有尝过幸福的人造体和克隆人比起来，雷脑中那些捏造出来的记忆，不过只是再肤浅不过的不幸而已。

——也许我跟他们是一样的。

雷这才觉得自己听见了属于自己的声音，一个引领自己前进的声音。这种声音比起他的『本能』更来得为深邃。即便不知道源头，却比任何声音都来得宏亮。

他强忍住险些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因为他知道，此时他该做的不是掉泪，而是必须有所行动。

「……我该怎么做才好，路易？」

狮头人身的半兽人听了瞪大了眼睛。

「我想要帮助你们。请告诉我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你们完成的。」

「那么请你回到你所居住的世界以后，尝试着改变那些自然人，让这里所有的人都能成为伊里甄斯公民。」

「路易。」

「我想你要让他们理解需要花上一段很长的时间。不过我希望你可以耐心地告诉他们，我们也有生命，也希望能够获得幸福。」

营火映出的人群倒影在墙上舞动着。广场中的音乐持续回荡在整个洞穴之中。他们丝毫不用顾忌别人的眼光、不用在意别人的想法，只是任凭自己的意志高兴地歌唱。欢愉的气氛直到深夜都不曾停歇。


*


「——古洛肯部队被纳入军队的编制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每日舆论报的麦基·巴特尔在军方的记者会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现场的讲台上站着军方的发言人——托尔曼情报局长。

他刚刚发表了伊里甄斯军方认可由安洁率领的人造体志愿警备队『古洛肯部队』扑灭恐怖集团有功，因而将他们纳入军方的编制，成为一支新的特殊部队。

这样的发言在记者会现场引发一阵不小的骚动。

「这、这不是真的吧……福丁布拉那家伙……军方是认真的吗？」

古洛肯部队的成员全都来到了现场。他们穿上挺拔的新制服，充满威严的模样显得光芒耀眼。这是伊里甄斯初次将岛上的人造体纳入公家机关的编制之中。

安洁也在场。他那张脸上丝毫没有留下任何伤疤。果然雷在研究所中所设置的炸弹一点也没有对他造成伤害。他穿着部队制服，头上戴着一顶贝雷帽，那俊美的外表让所有人都为之惊叹。

「这是我们的光荣。尽管我们被拔擢为总统直属的特殊部队，我们的存在意义和志愿警备队时期依然是完全一致的。为了守护伊里甄斯岛上的治安，我们会尽我们一切的努力！」

一如福丁布拉的预言，安洁的志愿警备队被编入了总统直属的新一支特殊部队。而事先接到这个预言的男子，尼可拉斯·罗登说什么也无法接受。

（竟然将里岛的人造体纳入军队！这种事情怎么可以让它成真！）

「总统阁下人在哪里？」

尼可拉斯带着慌张的声音于官邸中对着警卫咆哮。

「他一直到刚刚都应该还待在办公室里面……」

「真在那里的话我就不会问你了，就是因为我在总统府里面找不到他才会问吧！」

「这、这我们也……」

冯离开了骚然不安的总统府，一个人来到府前的庭院之中。大范围的水池旁边有一座小小的树林，随风摇曳的枝叶为他带来了片刻的闲适感受（不过一到了夜晚，这座树林本身便会成为一道活生生的警戒系统。每一颗树中都暗藏了全方位监视摄影机。加上红外线防护网，入侵者一旦进入这座树林便立即无所遁形）。

冯的身边没有任何随扈。他骑着自己心爱的黑马穿过树林来到了水池边。那是在他接受军事训练时期便跟随他的爱马，他偶尔会像这样抽空骑着这匹马出来树林里散心。

冯在池畔驻足，翻身跃下了马匹。此时树林的内侧又有另一匹白马走了出来。这匹马比起冯身旁的黑马小了一圈，头上顶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犄角，角的形状和质地宛如海中的一角鲸一般。它当然也是里岛的专家操作遗传因子而创造出来的生物。这只独角兽朝着冯靠了过来，亲昵地用头部磨蹭着冯的脸庞。冯会将一些岛上在实验中出现瑕疵的人造动物收容起来，放到这座树林里面，这只独角兽也是其一。冯抚摸着独角兽，同时将视线投向了总统府的建筑。

（敲响岛上的警钟吧，安洁。）


让伊里甄斯岛上响彻启蒙的钟声，并成为非自然人的希望吧。

（因为你的存在才能成就我的计划。）

还差一步。冯所期望的日子已经逐渐到来。

（……然而，杰奇，也许你的推测并不是正确的。）

打从冯遭遇到自己的挚友举起枪口对准自己的时候起，他就不断地想着这其中所代表的意涵。他的思考究竟是否正确，这点没有人能够知道。好比置身于树影遮蔽了一切的林地里头，人们只能头也不回地往前奔跑。所有的过去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累积起来的。而这些过去的累积是否是正确的选择，那必须交由后世的史家来加以论断。即便冯的决策是出自于他体内的净化程式发狂失控造成的结果，他自己也不可能察觉。然而他没有时间为此犹豫，或停留在原地踏步。此时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这座宛如封闭空间的森林里头不断地向前奔胞。

（不过如果我的决定真的会将伊里甄斯带往偏差的轨道，那么就请你杀了我吧！）

在冯心里，他所认同的裁决者并非是雷，也不是安洁。他们全都跟冯拥有同样的血源，无法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只有你，杰奇。）

——拥有裁决资格的人只有你。

——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继续前进，唯独你手中的子弹。

——比起我自己，我更相信你，杰奇。你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在自己心里的指南针曾经一度失控之后，这五年下来，冯所察觉到的是自己的『界限』。他尽管成功地弥补了他的缺陷，也克服了所有的弱点，不过却始终无法再对自己投以完全的信任。这种焦躁的情绪也一直在冯的心里挥之不去。他逐渐察觉到，只要这种情绪一天没有消失，他就不可能成为完全独立的个体。不过他并不后悔当初让杰契司离开自己身边。比起将他留下，冯更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自己心理上对他的依赖。

冯背负着自己身为『失败作』的阴影，在恐惧自身失控的同时也渴求一面能映照出自己缺陷的明镜，相信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与对这种信念的自我质疑。这两种情绪在他的体内不断地纠结着。他一方面与后来者为敌，另一方面也存有依赖着后来者的情结。杰奇，他的挚友曾说会来取他的性命。这种说法让冯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挨了一枪，却也同时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安适感，好比一条险些坠崖时的救命钢索一般。

——我输给自己了吗？

——没有这回事。

——正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缺陷，所以才可以从他身上感受到我可以信赖的指南针，现在也是如此。

比起围绕在冯身边以检验其行为为目的的后来者系统，冯更能从杰奇身上感受到所谓的人性，也因此对他投以绝对的信赖——唯一的信赖，别无他者可以取代。

（杰奇，如果你觉得我的领导会将这座伊里甄斯岛领向灭亡之路，那么就请你现在马上来杀掉我吧。）

——放开我，你们对他来说一点用也没有！那家伙，没有我是不行的啊——

璀璨的阳光洒落在冯的身上，他顺着光线的源头望向针叶树林的顶端。高耸的树稍在风中摇曳生姿，舞动的叶隙间筛落的阳光如星光般闪烁。池塘中波光潋滥，映在水里悠游的鱼儿身上使得银鳞闪闪发光。曾几何时，挚友耀眼的金发在阳光下闪烁的模样，冯至今仍记忆犹新。

他屈膝蹲到了池边，水中映出和雷等人一模一样的孔雀眼，随着波光反射出七彩的光泽。

包含冯在内的放逐之子全都是为了伊里甄斯而诞生的生命，没有生殖能力、无法留下后代的生命。因此冯非常清楚，这毕竟只是一个实验，所以他的存在终究也脱离不了『其中一种假设』的范围。

再过不久，一切就会变得明朗了。

（杰奇，你是这个『实验』成果的见证人，同时也是唯一有资格可以终止这个实验的人。）

除你以外别无他人，杰奇——冯看着池水中跳跃的鱼儿，闪亮的鳞片在波光中闪烁，还有搅乱一池春水的涟漪中摇晃的自己的倒影。

与此同时，杰契司的目光也呈现专注的模样。他置身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和雷一样站在里岛的街头，抬头仰望着立体大萤幕中播报有关人造体部队纳入军队编制的报导。

头顶着贝雷帽、身着军服的安洁，骄傲的模样宛如某个达官贵人的公子一般。

（冯，你心里所想的，该不会是……）

杰契司从脏乱的里岛街头抬头仰望着天空。相较于地上的一切，秋天的蓝色天空宽广得令人焦虑。


*


「安洁！」


在安洁推开大门的同时，成群显得亢奋的笑容在门内迎接。这里是国防部所属的建筑之中，新辟给古洛肯部队使用的办公室。他的部属全都在这里等他。

「安洁，你的演说真是太棒了！真不愧是安洁！」

「是啊……」

「里岛的那些家伙肯定都要吓破胆了吧，毕竟有谁会想到我们这些里岛出身的人造体竟可以被纳入军队呢。」

古洛肯部队的半兽人副指挥官，威尔吉边说边搭上了安洁的肩膀。队上所有的成员此时都带着爽朗的笑容迎接这美好的一天。然而，欢愉的气氛中唯独安洁一个人的表情却始终显得有些阴郁，让一旁的威尔吉看了也不禁担心地开口问道。

「安洁，你怎么闷闷不乐的？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我只是不习惯人多的场合，有点累了而已。」

安洁没有将真正的理由告诉威尔吉。打从数日前开始，他的心里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我的记忆全都是冯为了他自己行事方便而捏造出来的？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

雷对他所说的话严重地动摇了安洁的信心。

（就连我被冯所救的记忆也都是他窜改出来的吗？还有我在妓院长大的事……这些全都是假的？这……）

尽管安洁无法一个人解开这些疑惑，然而，他也不敢去找冯确认。尽管如此，他还是有机会可以自己厘清这些事实。安洁凭着自己的记忆一个人去了一趟里岛，寻找他所待过的妓院。他没找到那个记忆中他曾经待过五年以上的妓院，任他在里岛找破头都找不到。他不禁怀疑，难道他记忆中的妓院也不曾存在过？

（我到底是……）

——你跟我们一样都是放逐之子。

安洁坐在椅子上，双手捣着脸，接着开始拨弄自己前额的浏海。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要净化这座伊里甄斯岛的孩子……象征着希望……）

然而，当他愈想要抓住他所掌握的线索，他就愈是陷入深邃的迷雾之中。过去对他而言再确切不过的事物，其形体现在都变得朦胧，被浓雾蚀去了轮廓。

（我到底是……）


*


除了安洁以外，还有一群男子情绪显得焦躁不堪。

他们藏匿于一个天花板上挂着不断摇晃旧灯泡的公寓地下室里。这些人看着老旧的平面电视，关注着安洁出席的军方记者会。

「该死的福丁布拉……」

其中一人戴着太阳眼镜，双手交握于下颚前方，将手肘靠在桌上。这名男子全身散发出一股憎恨的气息。

「就是他，那时候就是这个少年攻击我的，是他在拜梭特爷的丧礼上夺走我的右眼和双脚……」

他的脸整整一半都被人造皮制成的白色面具给盖住。尽管他此时整头的红发已经泛白了大半，看来几乎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然而如果雷也在场，听了他的声音大概马上就可以判断出这人的身分。

丹尼尔·B·登肯。

他没死。看来安洁最终并未能取他性命。登肯在拜梭特爷的丧礼中企图将冯和雷一起收拾掉而未能得逞，最后受到安洁的追杀。他后来身负重伤，不过却在死前被里岛的居民发现而捡回一条命。只是为时已晚，让他终究无法保住右眼和两条腿。

至于坐在登肯身旁的人则是『上帝之锤』的领袖·拜伦。

「那个少年跟福丁布拉拥有一样颜色的眼睛，该不会也是那些人创造出来的人造体吧？」

「对，他肯定就是代号『O』。」

「代号『O』？」

「他是实验室培育出来的最后一个人造体。没想到他竟然在福丁布拉手上……我实在是太大意了。」

安洁是净化这座伊里甄斯岛的庞大实验培育出来的最后一任放逐之子。当冯离开实验室时他才九岁。因此冯肯定是把尚未完成基础教育的安洁给带出实验室，自己执行后来的培育工作。

（该死的福丁布拉，这家伙真是让人找不到任何一丝可乘之机……）

瑞腾堡博士的丧礼隔天，冯便下令破坏了整座研究所。行动速度之快，让登肯以为就连培育中的代号『O』也被冯给处理掉了。

「因为『古洛肯』部队的出现，让我们的计划整个被推翻掉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拜伦带着诡异的眼神注视着登肯咬牙切齿的脸庞。其实登肯就是『上帝之锤』幕后的谋士。也是他下令要组织攻击亲卫队本部的。登肯笼络了这个以排除人造体为目的的宗教右派青年团体，并且在背后操弄着他们的行动。

「登肯，您是说成立人造体志愿警备队根本就是福丁布拉本人的意思啰？」

「对，肯定如此。那家伙的真正意图是要让这座岛成为人造体的天堂，赶走所有的自然人。因为他自己也是个人造体。」

「……真令人难以置信。」

拜伦哑口无言。

「没想到就连雷也是那群人所制造出来的人造体。」

「伊里甄斯岛上的人民全都是笨蛋。竟然将古洛肯部队当成自己手中孕育出来的英雄、当成伊里甄斯的神子，真教人难以想像……除此之外，竟然还举手赞同将人造体纳入军队编制的政策！那些人造体可是要从他们手中把整座岛给夺走的家伙唷！」

古洛肯部队受欢迎的程度居高不下。现在伊里甄斯的人民甚至将他们当成是夸耀自己技术的成就。这般无知和天真的观点数拜伦难以认同。他关掉了平面电视的电源，重重地一拳槌在桌子上。

「我们把事实全都公开吧，登肯。让我们告诉这座岛上的人民，福丁布拉是个人造体，还有他更是自然人的公敌这个恐怖的事实！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都好，我们把你手中关于福丁布拉的档案全部公开好了！」

「不，我们现在正处于极端不利的情势。福丁布拉是人造体的消息已经不是新闻了，人民也早就对这个疑问失去兴趣。而且从现在人造体受到人民认同的程度来看，这么做根本是无济于事。」

「那么我们向联合国告发这个事实吧。」

拜伦仍旧不肯放弃这个方法。

「我们把这座岛上正在推行的阴谋整个向联合国揭发，依靠外力阻止福丁布拉！」

登肯没有回话。他的表情显得严肃，思索了一阵子之后缓缓地从雪茄烟盒中取出了一管旧时代的香烟，点上了火。

「与其这么做，倒不如用更有效率的方法。」

「更有效率的方法？」

「我们找黑市。」登肯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烟，微微眯起了眼睛说：「只要黑市老爷行动，那么他们自然会将『自然人的敌人』福丁布拉从总统宝座上给拉下来。」


*


军方将里岛出身的人造体志愿警备队『古洛肯部队』纳入编制已经过了两个礼拜。他们以高效率的活动为伊里甄斯岛上的治安带来良性的成效。这支人造体部队现在简直就仿佛明星一般耀眼。里岛不说，就连一般伊里甄斯岛上的人民都将他们当成『超人部队』一般看待。而军方更没有理由不好好利用安洁他们作为军队的宣传手段。

『伊里甄斯的神子。』

『我们亲手孕育出来的英雄！』

将他们纳入军队等于是认同了基因索多玛城的存在——尽管军队内部不是没有反对的声浪，不过对于古洛肯部队的高人气却丝毫没有半点损伤。他们虽然还没有抓到『上帝之锤』的领袖，不过藉由纠举出这个恐怖集团为数众多的同伙，已经迫使他们几乎无法展开什么具有规模的行动。

就在这个时候——

「雷诺先生。」

这是位于里岛高级区里一间会员制酒吧，贾尼斯曾经带雷来过的酒吧。一名男子找上了这问店里的VIP会员，贾尼斯·雷诺。

「你是——」

贾尼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男人。

「这不是前行政院长丹尼尔·B·登肯吗？」

尽管登肯戴着面具，不过贾尼斯从他的各种特征便很快地认出了这个人的身分。只要登肯盛装打扮，看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的。看来就像个达官贵人的行为举止其实是他在从政时期培养出来的。

「尽管我跟令尊颇有交情，不过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呢，雷诺先生。对于您过人的经营手腕，我一直以来都时有所闻。」

「我听说您离开了政治圈，后来您都在做些什么呢？」

「从政时弄坏了身体，后来都在接受调养。」

贾尼斯善意地邀登肯坐下，而登肯也没有客气。

只要登肯稍微应用一下从政时建立的人脉，要进入这种高级的酒吧也不是什么难事。而凭他过去身处在伊里甄斯政府的核心位置，当然也清楚知道雷诺家的族长代代都继承了黑市老爷的地位。

「……这样啊。其实家父嘉宝也有搜集名画的嗜好呢！」

尽管两人闲话家常地聊得颇投机，不过面对登肯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般不寻常的状况，贾尼斯也不免谨慎地在心里面暗自打量着登肯的来意。像贾尼斯这样年纪轻轻便成为黑市老爷的聪明人，自然知道登肯被赶出政治圈的原因，而这样一个人当然也不会没事找上门来。

「想必您是有事情想找我商量吗？」

「唉呀呀，看来我的意图全被您给看穿了呢！」

登肯缓缓地从衣袋内取出了水晶形的储存媒体。

「请您先看看这个。」

登肯将这个记忆体顺着桌面推到了贾尼斯面前，眼中泛出了阴森的光芒。

「这里面藏有伊里甄斯背地里正在推行的某个秘密计划。要是现在不加以阻止，那么里岛将会蒙受难以弥补的严重伤害。请您即时了解一下这其中的原委，雷诺先生。」

「秘密计划？」

让我从头细说给您知道吧——登肯恭敬地点头开口说道。


*


应该就是在这一带了——杰契司根据手中显示器里浮现的光学地图，在里岛街道中徘徊了好一阵子。他所在的位置是里岛中治安最差的东区，据说一些低级买家和背景特殊的人们全都藏匿在这个区域。杰契司锲而不舍地打探着所有可靠的情报，终于找到一条极有可能是《科学八杰》的人出没的线索。他来到一条地上满是垃圾、墙上则被涂鸦画得不堪入目的街道上。一路上生锈的铁栏杆和破碎的玻璃窗，让整条街弥漫着一股颓废的气息。杰契司走在路上，佯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强忍着此地居民们诡异的视线，同时也一步步接近他所寻访的目标地点。

（是这里了。）

杰契司得知的地址指向眼前这栋外墙脱漆而显得一片光秃的破旧公寓建筑。他看着看着不禁怀疑这里真能找到《科学八杰》中的某位人士吗？他沿着楼梯爬到了二楼，按下右手边那间房间的门铃。大约三分钟左右，眼前的房门微微向外侧推开，一个身高不高的的驼背老人从门缝窥探着外侧的景象。

「请问您是赫南多·艾芬巴哈博士吗？」

这位头发稀疏的老人用一副粗哑的声音开口反问道：「你是谁？」杰契司回说：「我想跟您询问关于我的朋友的事。」

老人瞪大了眼睛，好一段时间始终没有将目光从杰契司身上移开。他仔细打量过杰契司之后，才终于短短地对他说一句：「进来吧。」随后才将门上的锁链松开。

狭窄的房间中堆满了机械类的物品。这些装置似乎全都处于运作状态，而其中一架类似数据显示器的装置正闪烁地表示出了各项讯息。冷却风扇的声音非常嘈杂，几乎教人怀疑若是使用普通的音量对话是否能够清楚让对方听见。

身着运动服的老人按下了这套机具中的一些开关，喧噪的声音也才终于停了下来。

「因为资金不够的关系，这套机器连修理的钱都没有。虽然现在我更想换一个新型的CPU以缩短更新韧体的时间。」

「请问您在做什么样的研究呢？」

「解读植物的语言。」

「植物的语言？」

博士应了一声，同时打开了最里面的一间房间。昏暗的房间中央置着一个发光的玻璃瓶。这个玻璃瓶中的培养槽内生长着一株枝叶茂盛的绿色藤蔓植物，而瓶外则用管线连接上了多部机具。

「这就是伊里甄斯最早孕育出来的，具有智能的植物。」

「具有智能的植物？不会吧？就是这株植物吗？」

「你是第一次看到吧？」

杰契司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凝视着玻璃瓶内的藤蔓。

「我有听过相关的传闻，不过没想到这种构想真的成功了……」

「它现在只能回答简单的单字，不过将来有一天一定可以完全听得懂人类的语言，并且和人类交谈。」

「太厉害了……」

杰契司听了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同时稀奇地观察着这株绿色藤蔓。

「原来科技真能赋予植物与人类同等程度的智能……」

他此时才又更进一步体会到伊里甄斯的基因工程是如何进步。

「您说您在解析它的语言，是指它会说话吗？」

「它不会发出声音，不过藤蔓的延伸方式里面代表了各种不同的意思。我打算在三个月后让它学会一百种以上的词汇。」

「您是要教育植物吗？」


看来这正是这位博士现在的研究主题。

「要操作它们的记忆和认知并非什么困难的事情。」博士说着说着便转过身去，一边阅读着显示器中的讯息低声说道。「生物的认知能力是经由语言和影音文字的感受烙印在记忆里头的，就好比幼儿的脑部会错将视觉和听觉等记忆当成是自己的体验。我们只需要将脑部的认知能力设定在同等程度，就可以藉此假造出不存在的经历。」

他解释到这里告一段落，然后便看到他向杰契司招手说：「来喝点什么吧。」

杰契司跟他来到一个看似拿来当作厨房和餐厅的狭窄空间。这个顶多只能挤得下三个人的地方摆了一张桌子。

「这间房子里面好像没有电视嘛？」

「要那东西干嘛？有了只会妨碍我做事而已。」

「那么您也没有看到这几个礼拜之间引起大家关注的新闻罗？」

博士将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他听到杰契司说话的同时稍微愣了一下。一旁的杰契司则因为咖啡出奇地苦，差点要将口里的咖啡给吐了出来。

「……离开军队以后，我还是第一次喝到这么苦的咖啡呢！」

「你说引起大家关注的新闻是怎么回事？」

杰契司缓缓地将他的多媒体影音表秀到了博士面前。表上的萤幕放出了他事先录好的新闻画面，里头出现了安洁的影像。

这段新闻是记录了蒂尔塔行政广场举行的阅兵典礼。安洁的古洛肯部队也加入了典礼中的行军阵列之中。这个影像让博士整张脸顿时失去了血色。他的反应完全切中了杰契司的预期。

「这是您制造出来的人造体吧，艾芬巴哈博士？」

杰契司直接了当地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你可以回去了。」

「他跟我的两个朋友，福丁布拉和雷尔提一样，都是出自于您们之手。」

在前一个问题中已经将头别过去的博士，此时肩膀整个颤抖了一下。杰契司没有漏看他这个反应，进一步追问：「看来您应该是有印象才对。」

「你到底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为什么您会回到伊里甄斯来呢？您应该早已经被流放到海外去了吧？」

「你从谁那里打听到我的消息的？」

「我是听以前待在瑞腾堡研究所里的某位研究员说的。」

「是伊内丝吧。」

对方很快便察觉到了消息来源。

「那个大嘴巴，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总是会泄漏一些根本不需要让别人知道的消息。」

「请问您是依据自己的意志而回到这座伊里甄斯岛上的吗？还是应谁的要求而回来的呢？该不会是冯要您回来的吧？」

当冯的名字一流入了艾芬巴哈博士耳中，他便整个人颤抖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顿时也跟着僵硬了起来。

「是冯叫您回来的吗？」

「福丁布拉……那家伙……根本是个恶魔。」

截至前一刻为止始终表现得一副高高在上的艾芬巴哈博士此时忽然变成一个生性畏缩的老人，全身因害怕而发出颤抖。他的反应让杰契司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他支配着将他制造出来的我们，将我们当成了他的傀儡……我们制造出了一个不得了的人造体……」

「您怎么可以现在才说出这种话呢……您不是在了解到这个计划的全貌之后才答应参加这个计划的吗？」

「对，不过我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博士铁青着一张脸，带着怯懦的模样向杰契司祈求援助。

「我已经不想再跟那家伙有任何瓜葛了……拜托你，不要把我带到他的身边去！不要再让他靠近我！」

看到博士如此畏惧的反应，杰契司从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的状况。

「艾芬巴哈博士，您到底是……」

就在这个时候，厨房的灯忽然呲地一声整个暗了下来。似乎是保险丝断了，不只是厨房，就连其他房间里的灯火也全都一下子消失。

「停电？」

博士的研究机具全部停摆。杰契司慌慌张张地望向窗外，看来不只这间屋子，整条街全都陷入了一片黑暗，就连街灯都不亮了。外头也不是什么会有落雷击中变电设施之类的天气，然而整个区域内的供电却忽然间一齐出了问题。

「这是……」

他们本以为这只是暂时性的现象，却怎么也等不到电力恢复的迹象。

「糟糕，要是不马上接好备用电源，实验用的植物就会死掉了，你快点来帮忙！」

杰契司被博士一把拉住，没来得及思考自己的意愿便只好跟着博士的命令帮忙启动备用电源。然而……

「……惨了，电池没电了。」

「把电源接到我的车上吧。您有延长电缆线吗？」

杰契司的动作迅速而确实，打开了车子的引擎盖后便手脚飞快地将窗内延伸出来的缆线接上了车用电池，看得艾芬巴哈博士十分佩服。

「你真不简单。」

「我怎么说也曾经是个职业军人嘛。不过话说，这里常常会发生类似的状况吗？」

「这一带的公共建设做得非常差劲，变电所到现在居然还在使用百年前的旧设备，维护工作也几乎没有在做，像这种停电的状况根本是家常便饭，让我都没办法好好工作了。」

一片漆黑的街道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便听到警铃声大作、嘶吼的人声，终于连警车、消防车之类的警笛也传了过来，整条街顿时被紧张的气氛包围。

「外面好像发生了什么问题呀？」

「这种情况最近特别多。都是一些非自然人们常常在街上滋事，甚至有些克隆商店还会遭到袭击呢。」

「克隆商店遭到袭击？」

「一些没有主人的人造体靠着打零工为生。他们聚集起来闹事的行径可嚣张的了。」

「那现在外头的骚动也是人造体造成的吗？」

「这阵子他们更是变本加厉了。」

他们好不容易将备用电源接上了杰契司的车用电池上开始运作。此时艾芬巴哈博士便开始抱怨了。

「电力公司的人不到明天是不会开始维修的。就连我们自己动手都比较快。那是一间位在郊外的变电所。其实也没什么啦，我已经自己去修理过好几次了。你也一起来吧。」

杰契司在博士的催促之下成了他的工具，在黑暗中朝着变电所出发了。

他们用金属棒撬开了位在郊外的变电所大门。进去之后，博士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开始擅自调整起了里面的机械设施。杰契司一边帮忙，一边开口说道。

「那些人造体们之所以会聚众滋事，搞不好就是因为安洁给他们带来的影响。」

「安洁？你在说谁？」

「就是我刚才给您看过的影片里头出现的那个放逐之子。他的偏光眼果然就是孔雀眼吧？」

杰契司猜得没错，冯已经将一个后来者留在自己身边了。

（不过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

「我听佛罗伦斯女士说，您是放逐之子后天培育部门《Edition Mesia》的负责人。我其实就是为了校正放逐之子本能方面的缺陷问题而前来拜访的。」

「放逐之子的本能没有任何缺陷。」

「那是有缺陷的。当人类需要对另一个人的行为进行批判的时候，使用言语沟通，藉此改变对方的想法也是其中一种手段。然而完全忽略这个步骤而直接以杀戮作为批判的方法，这种本能怎么可以说是没有缺陷呢！」

「用沟通改变人们的想法是不可行的手段，顶多只有双方彼此妥协、彼此迁就而已。如果这么做不可行，那么受到民众遗弃的政客就会遭到人民罢免。」

「那么就以罢免作为方法吧，罢免和杀戮是截然不同的方式呀！」

「看来你根本就不了解。」

艾芬巴哈博士站在梯子上，完全没有停止自己修理变电设施的动作继续开口说道：

「那是个实验。是一个以将伊里甄斯导向正轨作为目标的伟大实验——」

「你们太卑鄙了！」

杰契司突如其来的批评让艾芬巴哈博士反射性地从专注中回过头来。此时杰契司的眼中已经满是愤怒。

「如果你们真要改变伊里甄斯岛，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自己站出来呢？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实验，你们可以表达自己的想法制造舆论来改变它呀。」

「我们是科学家。实验就是我们行动的方式。」

「事实上，你们的行动代表着伊里甄斯会走向什么样的未来跟你们毫无关联性，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四十年才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独裁者，你们会不会太散漫了。如果你们真的打从心底为这座岛担忧，那怎么可能会搞得自己这么悠闲。」

这话说得挺难听。尽管艾芬巴哈博士不以为然地回头怒目相向，杰契司却丝毫不以为意地继续说了下去：

「至少我们可是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奋斗过了。我们不惜流血地推动政变。你们呢？你们终究什么事也没做！做出行动的是冯，不是你们！」

博士站在梯子上低头俯瞰着杰契司。

「这种东西算什么实验，你们自己高高在上地把人都当成蝼蚁看待，什么目标，什么课题的！你们开什么玩笑啊。就我来看，你们不过全都是一群胆小鬼罢了，我们可不是什么实验用的小白鼠！冯也一样，他不是为了让你们的实验成功而卖命的！」

「…………」

「我是不知道冯对你做了什么，不过他可是凭着自己身为人类的意志，而将你们这些实验者给处分掉了，是这样吧？」

「红色的电线。」

博士没有回嘴，丢出这句话的同时向杰契司伸出手来。看来他似乎也无法再继续忍受杰契司的批评，按下启动按钮之后眼前的机械也很快地重新启动了。

「好了，这下子电力恢复了！」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呀……喂！」

忽然间轰隆一声，他们身处的建筑物开始剧烈摇晃。艾芬巴哈站在梯子上没办法维持平衡，整个人朝着杰契司身上栽了下来。杰契司千钧一发地将他抱住，不过建筑物内的警示灯忽然跟着警铃刺耳的声音一起亮了起来。

「爆炸声？为什么！」

轰然的爆音不只一阵。杰契司背起了艾芬巴哈博士飞快地冲出了变电所，便看到建筑物的通风口内传出了黑烟。

「这……」

站在门外喘气的杰契司看着眼前的景象也不禁生生倒抽了一口气。夜空被熊熊烈火烘烤成了焦红色。黑色的烟柱直冲天际，一股浓浓的烧焦味包围了这整个区域。杰契司抓住了一名从黑烟窜出的方向逃出来的人造体，气急败坏地开口问道：

「喂，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辆无人驾驶的油罐车忽然闯进了克隆人居住区……」

「无人驾驶的油罐车？是恐怖攻击吗……」

紧接着，远处又传来几阵强烈的爆炸声。看来这次的恐怖攻击目标并不只限于一个地方，里岛各处接连着也都升起了骇人的大火和冉冉黑烟。

「快走！快离开，这里会发生瓦斯爆炸呀！」

杰契司听了心脏狠狠地抽了一下。他看着艾芬巴哈博士，而博士也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说：「糟了！这附近有液态天然气的瓦斯槽！」杰契司没等博士说完，背着他便拔腿狂奔。然而他们还没跑超过一百公尺，背后便发出了强烈的闪光。凶猛的爆炸声和大火同时窜了起来。杰契司和艾芬巴哈博士被爆炸引起的风压整个人吹倒在地上滚了两圈。爆炸掀起的破碎物狠狠地打在他们身上。杰契司为了保护博士不被那些爆炸碎片给砸伤而用身体挡住博士，待四周平静下来之后才带着几声咳嗽将头抬了起来。瓦斯槽燃起的大火将夜空点亮如白昼一般耀眼。

「真惨……」

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很快地赶了过来。杰契司和艾芬巴哈博士两人呆站在原地，接着便看到一辆军用吉普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你们没有受伤吧！」

从窗户里探头出来的人让杰契司整个人愣了一下。

「你是……」

坐在吉普车上的人正是安洁。不只是杰契司，就连安洁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地方跟杰契司撞个正着。

「杰契司·樊……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该不会——」

安洁脸上茫然的表情忽然硬了起来，从副驾驶座中抓住了自己爱用的那把长若晒衣竿似的长刀从车上跳下来之后，二话不说便亮出了锐利的刀刃。

「原来做出恐怖攻击预告的『上帝之锤』成员就是你，杰契司！」

「你少自己在那边乱猜！谁是恐怖分子呀！」

「欧菲莉亚……」

安洁听到杰契司身后传来的声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到一个头发稀疏身材矮小的老人此时正仲长了手庄视着自己。

「你是……欧菲莉亚吗……」

「这……这家伙是什么人呀？」

艾芬巴哈博士口中之所以会叫出方才那个名字的原因，杰契司很快便察觉到了。

（欧菲莉亚……这是莎士比亚剧作中哈姆雷特的恋人。）

「博士。这个名字该不会是——」

系列代号『O』，名为『欧菲莉亚』的放逐之子，亦是最后一名放逐之子的名字。

「把手举起来，你也是恐怖分子的其中一员吧！」

「不对，安洁！这人是你的生父之一！」

「生……父？」

「他是赫南多·艾芬巴哈博士。冯、雷，还有你都是他们制造出来的，也就是你们放逐之子的创造者呀。」

「！」

安洁整张脸顿时失去了血色。

——那双眼睛就是我们同为放逐之子的证据。我们是为了净化这座伊里甄斯岛而诞生的实验人造体……

——你被利用了，安洁！福丁布拉因为自己的方便而迳自捏造了你的记忆……

「不对……」

安洁又一次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拼命用肢体动作否定自己听到的讯息。

「那不是我的名字，我是……」

——安洁不是你的本名，你应该也一样有个取自莎士比亚剧作中登场人物的名字。

（欧菲莉亚……这就是我的名字吗？）

「……怎么可能……这不是真的！」

「安洁！」

在安洁的身后，他的兽人同伴也赶了过来，似乎没弄清楚状况便频频挥手示意杰契司和艾芬巴哈博士快点离开。

「这边很危险。还有瓦斯槽还没被烧到，可能还会爆炸。趁着还没有发生你们快走！」

「你们看，安洁也在这里呢！」

从其他方向也传来了此起彼落的声音。酿成灾害的瓦斯槽的火焰，将黑夜照亮得宛如白昼一般。同时，许多非自然人一齐为了避难而全涌了出来。

「大家看，是安洁呀，其他人也都安全呢！都是古洛肯部队救了大家。」

「安洁、安洁！」

大批的里岛居民一齐跑到了茫然伫足在原地的安洁身边。而安洁看到这些叫着他的名字聚集过来的非自然人们，脑袋更是从茫然变成了一片混乱。接着，他忽然注意到了对面大楼屋顶上亮起了一道锐利的光线——大概是某种镜片反射了地上的火光之类的印象。

（那是——）

当他猜到那是来福枪的狙击镜时，一股浑厚的劲道也跟着冲击了他的头部，仿佛被一把长枪射穿了脑门一般。周围的人一时之间全都忘了呼吸，就连杰契司也没有及时意会到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安洁圆睁着双眼向后倒下。在他摔倒地上微微弹起来的瞬间，对杰契司而言时间流逝的速度仿佛减缓了三倍一般漫长。当他看到安洁的头部底下淌出的鲜血宛如一朵鲜艳的红花绽放，这才了解到眼前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

安洁遭到狙击。

也许是原本在军队里面培养出来的本能反应，杰契司很快地便从他倒下的方式判断出了子弹的弹道，转头望向对面那栋大楼，并且捕捉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要离开墙边的那一幕。

「对面那栋大楼！」

杰契司大叫的同时身手指出了方向。

「把出入口全部堵起来，别让他逃走！」

他转头看了看安洁，发现他头底下的血水愈流愈多，于是连忙跑了过去。

「安洁，喂，你振作一点！我得帮他止血……喂，快点叫救护车呀！」

现场一片骚动。受到狙击的安洁则已经没有丝毫的生气了。

接着几个警笛交错的声音很快地沉入了混乱的城市街头，与其他喧嚣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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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原水菜
插画|黑乃奈々絵
译者|陈颢
扫图|Ozz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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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话 EPISODE:10


成群的非自然人在里岛引发了一场大规模暴动。成因当然是古洛肯部队的队长安洁遭人枪杀身亡。

安洁死了。

这个消息在非自然人之间一下子传了开来——

情势宛如膨胀过头的气球爆开，抑或者说是在表面张力下勉强还留在杯子里的液体中滴入了最后一滴水滴而泼了出来一般，岛上的人造体们一齐陷入了疯狂的暴动情绪之中。这把火在里岛瞬间蔓延了开来，行政区49号陷入了危机。

岛上的非自然人心里一再压抑的不满和愤怒一口气宛如河水溃堤一般宣泄开来。


失去约束力的非自然人集团每个人手上都抓起了武器，所有克隆人妓院、人造体商店、黑市管理的仓库，甚至连里岛为了买家开设的餐饮店都成为他们的下手的对象。这些破坏和掠夺的行为毫无节制，而且完全没有停滞的迹象。

警察束手无策——其实应该说在黑市地盘的里岛他们根本没有出手的余地。取代正规警力维持治安的黑市私人武力部队虽然也出面镇压，不过非但没有对灾情造成正面帮助，反而使得冲突激烈的程度更是变本加厉。

这起非自然人的暴动一发不可收拾，受到牵连的平民百姓逐渐增加，终于演变成军方势力不得不介入的情况。最后，伊里甄斯军方终于派出了大量的装甲车部队前往镇压而控制住了灾情。然而，那些被军方抓住的非自然人们却因为非自然人管理法的条文而被当场射杀处决。这是暴动发生之后一周的事情。


*


「怎么会演变成这种情况……」

雷在盖能山山麓的非自然人聚落中得知了军方出面镇压暴动的消息。新闻媒体每天都不断地报导着里岛这起空前的非自然人暴动。这个位在盖能山山麓的聚落里也同时涌进了好不容见从里岛逃出来的非自然人女性跟小孩。

「竟然有超过六十个的克隆人和人造体被杀了……怎么会这样……」

「大家搞得太过分了……」

顶着一张狮子面容，领导着这个聚落的路易也不禁带着严肃的表情注视着电视里的新闻节目。

「我们本来就没有接受法律审判的权利，就算所有人都被军方当场射杀根本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你们看，日前里岛的私人部队可是完全略过了警告这个步骤，就直接开枪射杀了几百人呢，可恶……」

路易觉得懊悔，一个拳头便重重地将所有的情绪槌在了墙上。

「对那些自然人来说，我们根本就好像蝼蚁一样，好像认为直接把我们赶尽杀绝还比较快一点是吧，竟然这么瞧不起我们！」


他的愤怒怎么也无法平复。

「这么多的同伴被杀，我们可不会闷不吭声！我们要展开报复！我们要对军方和黑市的那些自然人们宣战！」

「没错，我们不能就这么摸摸鼻子自认倒霉，跟他们拼了！」

「我们要为同伴报仇，全面跟自然人宣战！」

聚落里的人造体和克隆人们受到路易充满斗志的宣言激励，全都高举着拳头附和了起来。

「大家冷静点！」

在群情激愤的环境里头，雷毅然高声叫道。

「拜托你们不要也受到这次的事件煽动好吗！要是你们展开报复行动，军方跟里岛的私人部队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结果只会连这个聚落也被一起铲除掉而已！到头来，黑市那些自然人们只会有更好的藉口对我们非自然人们加强管理不是吗？大家想想看呀！」

最后的那句话让路易和所有同伴们听了沸腾的情绪全都凉了半截，同时硬生生抽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场仗不是武力可以成事的！我们应该先等到情绪缓和下来再说！」

「这种情绪怎么可能缓和得下来？我们必须现在就把心里的仇恨给释放出来！」

「不对，我们应该先救助受伤的同胞，在里岛的暴动平息以前，我们先想办法把需要找地方避难的人们带到这里来吧！」

（安洁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雷对于安洁身上发生的事情十分挂心。他是整起暴动的导火线。在安洁遭到暗杀之后，一些自然人们嫉妒古洛肯部队的活跃而痛下杀手的传闻甚嚣尘上。恐怕是这个消息让岛上的人造体和克隆人们心中压抑已久的憎恨与不满一口气爆发开来。而安洁的安危现在依旧没有任何消息。虽然报导指出安洁已经身亡（也是因为这样的报导而使得里岛出现暴动），不过却从没有新闻画面拍摄到他的遗体。

（安洁，你真的死了吗？）

雷压抑着心里一直想要赶往现场的冲动。

（他一定已经从某个管道得知了我人在这个聚落里的消息。）

不过尽管如此，雷也认为安洁并没有下令要这里的人取他的性命。否则他不可能留在这里这么久。虽然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现在他也不可能离开这里。

——不知道瑟蕾娜他们是不是平安？所幸暴动只是发生在里岛，并没有对伊里甄斯其他地方造成太大的影响……

里岛的动乱造成了黑市交易停摆，那些遗传因子工坊的专家们肯定也是人人自危。不过此时雷最在意的人还是冯。他打破了伊里甄斯政府和里岛之间的不成文规定，派遣军队介入里岛的秩序。尽管这样的大规模暴动就政府的立场而言肯定是非得投入维安部队不可，不过这样的决定也造成了非自然人的死伤人数向上攀升。

（这么做好吗，福丁布拉？还是说这一切也都在你的计算之中？）

「糟糕了，外面！」

担任卫兵的少年发出了凄厉的喊叫跑了进来。

「外面出现了大批的装甲车部队！」

「什么！」

听到消息，雷和大伙儿全都慌慌张张地赶到外头看个究竟。然而强烈的光线却妨碍了他们的视线。对方动用了多架聚光灯一齐将焦点放在聚落的洞口。雷用手掌尽可能地遮蔽光线，从手指缝中窥探面前的景象。树海彼方，大量的装甲车部队早已经就定位将洞穴团团围住。

「是军方的车辆吗？」

「不对……」

一旁的路易瞪大了眼睛，整个人看来仿佛去了半条命一般。

「……那个徽章……是里岛的维安部队——黑市的私人武力集团！」

「你说什么！」雷反射性地丢出这么一句话之后，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装甲车周边布满了身着迷彩军装外套的士兵们举枪瞄准了洞口。

这个聚落已经没有任何逃生路线了。


*


这个空前的人造体起义行为彻底地破坏了里岛。巷道里面仍然可以看到尚未扑灭的火势在街道上的几间店铺中熊熊燃烧。弥漫着烧焦味的城镇直教人联想到战场上的景象。

杰契司和艾芬巴哈博士一起来到了一间医院里的病房之中。那是数年前歇业之后便一直荒废至今的医院。布满了灰尘的手术灯下，安洁静静地躺在床上。他们用发电机维持住这间房间的电力，好用来启动需要用电的医疗机具。这些都是旧型的机械，不过也都还堪用，而萤幕上显示出来的生命迹象都还在安全范围之内。

安洁没死。

他们为了对安洁实施外科手术而将他的头发给剃光，头上还绑了绷带。所幸即时处置得宜，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命。一位博士熟识的外科医生赶来为安洁执刀（他之所以会在里岛工作当然是有特殊原因），不过目前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手术中的安洁需要输血。

——如果你需要雷跟冯的血液，我现在马上去找他们过来！

杰契司果敢地丢下这句话就打算冲出医院，不过却被艾芬巴哈博士挡了下来。

——不行，欧菲莉亚的血液是CH57型，拥有同血型的人只有前两代的放逐之子。

——用雷他们的血不行吗？

——雷他们的血不适用于欧菲莉亚身上。其实，他根本上就是跟雷和冯不同的个体。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紧急情况可以用人类的B型血代替。你有办法帮忙找到B型的人吗？

杰契司是B型。他毫不犹豫便告诉博士他愿意为安洁捐血。不过其实他一个人的血根本不够。

——只要能保住我的呼吸，你要抽多少血就抽多少，反正我的血本来就比别人多！

他话说得太快，一会儿之后就真的因为贫血而连站都站不起来。不过也多亏了杰契司的血才使得安洁得以度过造血作用恢复之前的贫血期，手术也成功了。现在的安洁虽然还必须挂着呼吸器辅助呼吸，不过已经有慢慢恢复的迹象。

「现在我们必须面临的问题在于他的脑部创伤。」

手术后，艾芬巴哈博士将手交叉在胸前开口说道：

「从代号『M』开始的新一代放逐之子们即便脑部受到外伤，也会因为特殊酵素作用而在短期内完成自我修复的工作。不过这种修复机能过程中为了抑制过分产出的伽马氨基丁酸而必须用药。」

「那种药哪里可以弄得到？」

「这里没有欧菲莉亚需要的处方，我们必须要到古罗森研究所去。」

「古罗森研究所？」

「那是军方的秘密研究所。」

博士带着一脸僵硬的表情对杰契司开口问道：


「你要跟来吗？你来的话，就算你不愿意也会被迫了解到那家伙恶魔般的性格面。」

杰契司听了倒抽一口气。但艾芬巴哈博士压低了音量：「我需要帮手，如果你想救他，就跟我一起来吧。」


*


杰契司听了博士的话，驱车载他和安洁一起穿过了经历了一起大规模暴动之后的残破街道，沿着山路驶进了伊里甄斯东南方的古罗森村内研究所。

（冯如恶魔般的性格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需要让安洁快速恢复，过程中需要的用药只要透过军方让冯知道就可以拿得到。不过艾芬巴哈博士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杰契司心里非常在意。

（那间秘密研究所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面海的高地上座落着数间并排的白色建筑，那就是古罗森村。这里从以前就因为拥有美丽的自然景观而被纳入了伊里甄斯岛上的环境保育地，然而这个远近驰名的风景区却也逃不过海洋污染的侵袭而没落，现在只有稀少的居民零星地还留在该处。不过这也成了军方秘密研究所的绝佳设置地点。

「虽说这里是军方的秘密研究所，不过其实是以福丁布拉私人的财力所建构的研究机关。即便在军队里面也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进出这里的研究设施。」


他们徒步走在没有修筑过的石砖坡道上，艾芬巴哈博士迳自向杰契司解说道：

「我们的伊里甄斯净化计划是由瑞腾堡博士利用各种专利赚进的大笔财富中支出，是一个完全属于私人性质的研究。」

「所以包含现在这个研究所在内，都是靠博士的遗产作为后盾的吗？我记得他好像是有一个女儿住在海外没错。」

「对，根据他的遗言，他身故时留下的财产最后全部都是由他的女儿继承，不过那些专利日后所得则都是归福丁布拉所有。」

「那些专利所得都归冯所有？」

「对，那些专利每年都会有庞大的收入进帐。他就利用那些钱，建构了自己的研究设施——为了某个目的。」

「目的？」

艾芬巴哈博士领着杰契司来到了一处由铁丝网围起来的荒地。

「就是这里了。」

杰契司愣了一下。他的视线所及之处除了铁丝网之外，就只有一片红土覆盖的空旷土地，根本看不到什么像是研究所的建筑物。以军方的土地来说，这边连个像样的围墙都没有，只有生锈的铁丝网显得十分诡异。

「你说的研究所在哪里呢？」

「这边。」

博士说着便穿过了疏落的铁丝网进去，前方可以看到巨大的水泥块堆叠在一起。其中有一道后倾而生锈的铁门镶在水泥块中。艾芬巴哈博士推了一下这道铁门，结果门内的景象完全超出了杰契司的想像。一条狭长的通路在铁门里侧一直通往了地底下。

「这就是……冯的研究所吗……」

他原本以为内部的通路若是没有安全认证根本过不了保全设备的检查，不过只见艾芬巴哈博士稍微动手触碰了一下门边的装置，他们便毫不费吹灰之力地顺利通过每一道门锁。

「我将它调整成内部人员登出之后还是可以进出的状况。」

杰契司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心想：这个老人明明就对冯害怕得不得了，却一点也不会在危急的时候让自己被恐惧给绊住，实在是个不可小觑的家伙。

水泥块底下的通路简直就好像某个弹药库或核子避难所一样，天花板很低，不过整个空间却延伸得很广。

「也许是吧。这本来就是军方以核子避难所的名义而建的地下设施嘛！」

「不过这里虽说是一间研究所，却完全没有人烟呢。」

「因为这里的管理工作几乎全都自动化了嘛，在里面工作的也全都只是人造体而已。」

「人造体？」

艾芬巴哈博士一副热门熟路的模样走进了这个水泥质地的通路内部。他的脚步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接着触动了开关。

「这里是……」

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放置着一座空的水槽——与其说是水槽，倒不如说是一个透明的长型灵柩。

「这该不会是——」

「对，这是培育欧菲莉亚长大的水槽。」

安洁就是在这里面长大的。杰契司哑口无言地注视着这座水槽，脑中迳自浮现出了安洁静静躺在这个浸满溶液的透明棺材中的模样。这个他们叫做水槽的水箱外头联系着好几根粗粗细细的管线，似乎完全保有了当初还在运作时的模样。

「冯将欧菲莉亚从瑞腾堡研究所中带了出来，在这里对他进行再教育。欧菲莉亚脱槽的时间比起其他的放逐之子都早了两年。」

「为什么你会知道？莫非——」

「对，就如你想的那样。」

艾芬巴哈博士带着怀念的眼神抚摸着眼前的胎槽。

「我们《科学八杰》表面上是被逐出了伊里甄斯，实则全都留在这间研究所中。我也是在半监禁状态下被关在这里，对欧菲莉亚——安洁进行再教育的工作。」

听了博士所说的话，杰契司脑袋一片空白。他没想到冯竟然利用自己的权势，将这些堪称为他亲生父母的科学家们以强制性的手腕逼他们为自己的私利而工作。

就连冯的『亲生父母』也无法违逆冯的命令。

杰契司脑中浮现了做出这般命令的冯他那冷澈的眼神，背脊上同时窜起了一股寒意。

（冯……你……）

「虽然如果我们有那个意思，其实也是可以利用矫正信号逼他乖乖就范，不过福丁布拉却做好了完善的反信号防护措施，丝毫没有给我们任何可乘之机。」

杰契司心想，这对这些《科学八杰》而言想必是一种屈辱。他们大概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沦落到被自己制造出来的人造体使唤的命运。这同时也显示出冯行事的手腕比起登肯更要来得冷酷且高明。他之所以没有把净化计划有关的资料全部删除，想必是因为对他而言还有利用的价值。

「我们创造出了一个可怕的怪物。他大概是所有放逐之子里面最令人感到害怕的一个。」

艾芬巴哈博士吐出了宛如呻吟一般的懊悔。他在这个净化程式之中所担纲的工作是负责领导整个人造体教育部门《Educat这on Mes这a》，这也代表了他跟后来者系统有很大的关系。他是计划发起人瑞腾堡博士的左右手，也是整个计划的第二把交椅。

「冯和雷……也都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吗……」

「虽然这过程中全都有些实验错误，不过基本上是一样的。他们都是由瑞腾堡博士以胚胎的形式带到我的研究所来，然后以人工子宫培育出来的。从代号『J』开始，在他们成长到了七十个月到五岁之前的这个阶段，都会回到米哈伊尔的研究所，进行新的课程灌输。」

照推算，代号『J』是雷两代以前的放逐之子。也就是说，在冯被瑞腾堡博士收养之前，还待在研究所中的时候，也曾经跟雷处在同一个屋檐下。

（这还真是讽刺……）

「找到了，就是这个。」

艾芬巴哈博士将安洁的资料调了出来，同时也用调和药剂的机具准备好了安洁的治疗药材。他将自己带来的手提电脑接上了这些机具，同时也让杰契司帮忙调整配线。

「那么其他几名科学家现在人在哪里呢？」

「他们一年前全都被流放到了国外，并且每个人都在他们所创造出来的人造体监视之下生活。」

「也就是说，至少在过去的三、四年间，你们都被监禁在这里强迫做些什么吧？」

杰契司的目光一时间变得锐利。

「说吧，应该不只这些才对。博士，让我看看你将冯形容成为一个恶魔的确切证据。那家伙到底要你们帮他做了什么？」

艾芬巴哈博士稍微沉默了一下，似乎这才下定决心。「跟我来吧。」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他们又沿着通道继续往前走，然后忽然看到一扇大得有些夸张的门扉堵在他们的面前。在这道门打开的同时，室内的天花板上啪啪啪地亮起照明灯。看来大概是一间仓库吧。门内延伸出去的空间很广，有如一座大型体育馆一样。这里用隔板区隔成了许多储物区，宛如一个巨型的置物柜一般。每个区块中部置有一个透明的灵柩，让杰契司看得不禁屏息。

「这是……」

每个灵柩中都躺着人，而且全都是容姿端丽的少年少女。

「……人造体……这该不会是——」

「睡美人。」

艾芬巴哈博士弯着腰冷冷地开口说道。

「他利用了我们净化计划中所有的技术创造出这些人造体，目的就是为了成就他的『睡美人计划』。」

杰契司听了猛然回头，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睡美人……计划？」

「对。这些全都是利用音波矫正理论培育完成的人造体。他们都具有同样的潜在意识，日后将为了某个目的而行动。」

「某个目的？是什么目的？」

「革命。」

艾芬巴哈博士环顾着现场堆满的灵柩继续开口说道：

「这些在潜在意识里被灌输了同一种『本能』的睡美人们将透过黑市，因应世界各国那些达官显要的要求输出，并且进入各国的政治、财经中枢，一起觉醒成为革命的发起人。」

「发起革命？怎么会有这种事！」

「除了这座伊里甄斯岛之外，他还要让人造体在世界各国拥有公民资格。」

杰契司哑口无言。

要让人造体……在世界各国……拥有公民资格？

「这就是福丁布拉心里希冀的终极目标。他要一步一步停止非自然人的买卖，并且让他们拥有和自然人一样的公民资格，成为与自然人平起平坐的存在。」

「……冯……竟然怀抱着这样的想法……」

「首先是这座伊里甄斯岛，再来更要让整个世界同步实现他的理想。他要让人类经由遗传基因操作技术创造出来的生物也成为『人类』的一分子，同时获得所有『人类』应享有的权利。」

换句话说，杰契司眼前的这些人造体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制造出来的刺客。这些拥有极致美貌的人造体和克隆人们将在那些各国政商名流不知情的情况下出售给他们，并且服侍他们。这么一来，这些早已经过教育的人造体就能在各国的政治经济中枢位置获取情报，并且时而彼此连手为伊里甄斯制造有利的情势……有需要的话甚至也能进行暗杀工作。

「其实就现阶段而言，已经有为数众多的睡美人被送到了海外。这些买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从伊里甄斯这里将福丁布拉制造出来的刺客给买了回去。」

「怎么会……这种事情会不会太过异想天开了……」

「其实欧菲莉亚，也就是安洁，已经足以代表这种崭新的音波矫正理论成功实现了。这些严格挑选出来的人造体们将成为福丁布拉的分身，潜入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同时，这个计划已经要迈入一个崭新的实践阶段——艾芬巴哈博士的解说让杰契司整个人愣住了。他在恍惚中感觉到了自己身上发出的颤抖。

「现在这些新造出来的睡美人在不久的将来都要成为新世代的放逐之子，离开他们的婴儿床，然后加速成长，在三年内就会长大成人。再加上克隆化的成效，和安洁同等能力的高性能个体将在这里大量生产。」

「这些全都会成为军队的战力吗？」

「这座岛被人造体占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这不是真的……）

杰契司不禁要问，难道冯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发起革命的吗？他难道打从一开始就盘算着要让非自然人占领这座岛？消灭黑市只不过是其中一个通过点，真正的目的是要带领非自然人们占领整个伊里甄斯？

（所以你才会这么说吗，冯？）

——伊里甄斯并非只为了伊里甄斯本身而存在。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

听到这些言论，杰契司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然而艾芬巴哈博士却没打算放过他，继续开口：

「说什么要让这座岛重新回到一个正常国家的轨道上，这都只是我们站在自然人的立场太过于悠哉且天真的想法。现在我们只是逐渐在培育出一个我们的天敌而已，这还真是笑死人了。」

「……冯……是我们的敌人……」

「他是人类的敌人。虽然几名后来者都会依据他们的『本能』而追杀福丁布拉，不过想必他们到头来也会凝于自己同样身为人造体的事实而陷入矛盾情节，无法贯彻深植于他们体内的净化程式吧。如果有了这层矛盾作为阻碍，那么后来者系统究竟能够发挥什么效果，我实在无法肯定。」

艾芬巴哈说着耸耸肩，发出了笑声，接着他又开口：

「如果后来者系统，我们最后的一丝希望没办法阻止福丁布拉，那么我们的未来就要毁灭了。届时我们将会被那些能力远远凌驾于我们之上的人造体给支配，也许到时候被虐待的人反而会变成我们吧。」

「这怎么可能，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他可是个独裁者呀！」

一抹扭曲的笑容浮现在艾芬巴哈博士的脸上。他不屑地说：「他就好比二十世纪那个恐怖的独裁者以最高的智商、最强健的体魄复活了一样，一旦失去理性控制，就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了。我们让一个如此危险的个体掌握了权力，还真是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结果了。」

「你住口！」

杰契司忍不住一把便揪起了博士的衣领。然而对方却只是带着诡异的笑容，丝毫不见抵抗的模样。

「一切都已经开始就绪了。里岛的人造体暴动不过只是点燃了一个引信，接下来他们就要开始占领这座伊里甄斯岛，现在谁也阻止不了福丁布拉了。」

杰契司紧握着拳头，却还来不及动手便在艾芬巴哈博士的言词恫吓之中整个人僵住了。

成千上万个冯的分身在这座广大的仓库之中，在等待『出货』的同时也静静沉睡着。然而，这不过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计划早已在过去的五年间背地里偷偷进行了。

这是一场恶梦吧……杰契司不愿相信。他在心里暗自呼唤着：冯，这不是真的……

——这是你的复仇吗？——因为这座伊里甄斯岛被世界的欲望扭曲，所以你要为了伊里甄斯向这个世界讨回公道吗？

「……怎么会这样……」


*


雷一面伸手试图挡住众光灯刺眼的光线，同时也不顾路易等人的劝阻迳自冲出了洞穴外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面对着装甲车部队的包围，迳自发出了咆哮。他所面对的是黑市派来的里岛私人武力集团。雄伟的装甲车外没有看到任何兵士的面孔，反而更显得对方武力的强大和傲慢。然而这般强势的气魄却没有对雷造成心理上的丝毫影响，他勇敢地从洞内一步步走向外头。

「我在问你们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指挥官在吧，如果不是无人装甲车部队的话，快点给我出来，出来把话讲清楚！」

夜里的树海中没有任何声音。周边被藤蔓植物覆盖的洞穴中，聚落里的非自然人居民们全都屏息关注着雷的一举一动。他站在装甲车阵前，丝毫没有显露出半点惧色。

经过两、三分钟的沉默之后，车阵左侧的其中一辆装甲车内，一名戴着头盔的男子走了下来。他身着一套武装迷彩服，雷似乎在哪里看过这名中年男子的长相。

（是那时候的黑市密探？）

即之前曾来向雷追讨艾莉儿的人造体黑市密探。当时他们应该将那些黑市密探全都扳倒，并且取出了记忆晶片才对。不过此时雷马上意会过来了。这个密探是量产型的克隆人，所以这个部队里面大概也全都是一模一样的脸孔。这批私人武力集团采用的全都是同型号的克隆人。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里岛的克隆人部队，就算杀掉了几百个也有足够的资金补足部队的人数，还真是名符其实的消耗品呢！」

雷完全不能接受这些黑市领袖们的思考模式。对他而言，自己当时下手杀害的黑市密探也全都可以说是他的同胞。

「不要再躲在人造体代理人身后，偶尔也自己出来露个面吧！黑市的人难道全都是胆小鬼吗！」

路易等人在雷的身后出声要他不要刺激对方，不过雷并没有停下他的话语。

「……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们听说这里住着许多从主人身边逃走的非自然人。而其中更有这起暴动的主谋混在里面。」

「暴动的主谋？这里没有这种人！而且我听说这起暴动根本就是自然发生的。」

「我们现在要把所有人一起带走，你们全部上卡车来吧。」

「这是暴行！」

雷不禁扬起声音吼了出来。

「这里都是些遭到严苛对待的非自然人们避难的地方。他们不会加害别人，所以……」

那名看似指挥官的男子挥手，原本躲在装甲车部队里的武装迷彩军人全都涌出了车外。他们举起手中的武器，将枪口全部对准了雷。

「如果你们不从的话，我们就要行使武力让你们听话了！」

雷遭到多管枪枝瞄准，行动完全被对方箝制住了。

「以黑市的立场来说，可不能再让你们继续『自由』活动下去了。」

这下子雷才终于明白里岛派出这批装甲车部队的理由，指称这里藏有这起暴动的主谋者不过是方便他们行动的藉口罢了。他们可不希望藉着这起暴动，让那些非自然人们的『自我意识』完全觉醒。为此，他们打算趁现在一举击溃所有非自然人对于自由的渴望，彻底强化管理模式。这对黑市来说，可是关系到了他们所有的买卖呢！为了让所有交易都能一如往常般顺利进行，这些作为商品的非自然人们可得像过去一样乖顺不可——他们必须像往常一样，乖乖地屈居于人类的掌控之下，成为比自然人低等的存在。

因此这间避难所的存在本身就会成为一种阻碍。他们害怕这里成为人造体们『自我启蒙』的温床。

此时雷才觉得，对他们来说，非自然人拥有公民资格究竟是何等严重的问题。而且他们了解，若是对于自我意识觉醒的人造体施加严苛的暴行，这些人造体更会因为强烈的反感而进一步培养出他们反对这种价值观的个体意志。

不过雷觉得，现在绝不能在这里引起争端，众落里的居民不是每个人都有成为革命家的危险。

（我该怎么办呢？）

此时他的脑中浮现出了一个想法。

（对了，我可以找他。）

「让我跟贾尼斯·雷诺见面！」

雷下定决心，将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

「跟你们讨论不会有什么结果。我直接要跟黑市老爷谈判。贾尼斯·雷诺是我的朋友，让我见他！」

听到黑市老爷的名字，一阵喧噪声从雷的身后传了过来。

「……你说黑市老爷是你的朋友……这是真的吗？」

路易率先发难对着雷开口问道。

「对，是真的。虽然我只见过他一次，不过没问题的，他认得我……你们怎么不说话了！我说，让我跟雷诺家的当家见个面！」

此时这个私人武力集团的指挥官和几名队长似乎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不过他们决定无视于雷所提出的要求。再次举起了手中的枪枝。

「你们——」

「我们没有让你跟黑市老爷见面的必要，抵抗者格杀勿论！」

此时路易等人终于看不下去，掏出了身上藏的手枪，将枪口指向了里岛的私人军队。

「路易！」

「我不会让你们带走任何一个人，这里是我们唯一的堡垒，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死守住这里！」

「别理他！」

部队的指挥官对着身后的装甲车部队挥手大声叫道。

「直接闯进山洞里去，把所有人全部带走！」

一声令下，所以有的士兵们全都朝着山洞一拥而上。不管雷和路易他们如何阻止，在不成抵抗的反抗行为之中，对方很快地便强行突破了他们的阵列。所有企图抵抗的聚落居民全部遭到压制，这些武装部队几乎就要入侵聚落，搞得现场情势一片混乱。

「快逃，你们留在这里只会被抓走的！」

「逃到洞穴里面，逃到有天然屏障的地方去！」

雷和路易根本抵不过为数众多的敌人，突破的武装部队抓住了来不及逃跑的聚落居民，一些孩童型的人造体全部被捕，强行带进了装甲车内。

「不行了。」

一发震耳欲聋的枪声响彻了盖能山山麓。开枪的人是路易的克隆人同胞。一名私人部队的兵士身上喷出了鲜血倒地。这颗子弹好比下令攻击的信号一般，黑市的私人部队终于开始露出了攻击性的獠牙。

反击的枪声四起，洞穴中也跟着回荡着刺耳的回音。这个隐世而居的众落顿时漫起了阵阵的哀嚎和咆哮。四处逃窜的人群中开始杂入了里岛的私人部队士兵。雷尝试着阻止对方继续俘虏众落的居民，却也遭到对方集体压制，整个人被捆住推倒在地上无法动弹。尽管如此，他仍旧没有放弃抵抗，高声发出了咆哮。

「大家快点逃！快逃——」

毫无节制的枪声中，许多聚落的居民淌着血倒下。小孩子强行被士兵带走、反抗的女性被对方团团围住，机枪连发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众落的居民就连反击也显得没有任何意义，同伴在私人部队的镇压之中一一倒在地上。整个聚落此时仿佛充斥着痛苦哀嚎的地狱一般。

「把抵抗的人杀掉、全部杀掉！」

部队指挥官大声地下达了命令。

「雷，救我。雷！」

罗莎的声音传入了雷的耳中。就在他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雷的心里仿佛出现了某种声音，接着又瞬间消逝。

「放开我！」

两个合力将雷压制住的士兵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当他们才觉得这个声音低沉而带有强烈恫吓性时，雷忽然间发挥出了令他们感到惊讶的蛮力，将他们施以压制的力量反制了回去，接着，两名士兵被抬起来了。

「什么……这！」

两名士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雷的手掌宛如斧头一般地砍劈落到了他们的脖子上，将他们的颈骨应声折断。摆脱对方压制的雷眼神中透露出了令人胆寒的杀意。

「这、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他们连枪都还来不及举起，雷在咆哮中一个回旋便让这些士兵身上全部喷出了鲜血倒地。

「这怎么可能……射击，射击——」

周围的士兵全部举起了机枪对着雷开火。然而，雷早已从他们的枪口前消失，子弹全部打在对面的自己人身上，就连那些没中枪的士兵也接连着吐血倒地——是雷，雷徒手一个接一个杀死了这些士兵。他的动作快速而凶猛，宛如鬼神一般压倒性地袭向里岛的士兵，每一次出手都取走一个人的性命。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雷·雷尔提。失去理性的他化身为一个比起『死神』更为强悍的生物兵器，带着比起凶猛的野兽更为骇人的气魄宛如海浪一般将面前的里岛士兵全部一一撂倒。他的这般转变就连聚落的居民也全部为之屏息，害怕得靠在墙上。

「……雷、雷……」

「呜哦哦哦哦——」

全身染满鲜血的雷又以一记砍劈将一名士兵的头骨击碎。罗莎等人吓得整张脸顿时失去了血色，身体也跟着发出了强烈的颤抖。雷丝毫不畏里岛士兵们枪口射出的子弹，抓起了抢来的机枪便毫不犹豫地开枪反击。就连企图躲进装甲车内的士兵也没能躲开，雷将自己体能逼入极限的身体此时完全只为了杀戮而存在。此时的他俨然就是一头嗜血的猛兽，毫无止尽地疯狂攻击。

「呜哦哦哦哦哦哦——」

（恶魔。）

看着雷残忍的杀戮行为，路易脑中浮现出了这样的词汇。在他眼中的已不是过去曾经熟悉的朋友，而是魔鬼。

（这家伙不是人……）

血水宛如喷泉一般不断地涌出，地上躺满了接连倒下的尸体。在这瞬间的转变之中，地狱里的加害者与被害者立场完全颠倒过来。然而这场宛如恶梦一般的惨剧却还不到终结的时候——在里岛的士兵全部被杀以前，这幅地狱般的景象将一直持续下去。


*


「你说什么？里岛的私人武力部队出动袭击了人造体避难所？」


离开了古罗森秘密研究所的杰契司从麦基那里得到了消息。麦基从这场发生在盖能山山麓的冲突事件之中听到了极有可能是雷的人的行踪，立刻就联络了杰契司。

「二十岁左右的银发少年加上一双孔雀眼……是雷！」

此时杰契司手握方向盘正沿着一条通往里岛的海岸路线奔驰着。副驾驶座上则坐着艾芬巴哈博士。

「你说的雷是雷尔提吗？他也来到这座岛上了？」

「对，早就来了。不过他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杰契司在情急之下脚踩着油门一路在蜿蜒的海岸线上不断地甩尾前进，同时他更激动地对着手机那头的麦基大吼：

「然后呢？雷他们没事吧！」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麦基的回答竞让他一瞬间连踩在油门上的脚掌都忘了用力。

「……全灭？」

杰契司将艾芬巴哈博士送回了安洁身边，随即又赶到每日舆论报的编辑部，载着麦基便即刻前往位于盖能山山麓的众落。他们几乎绕行了半个岛才终于来到了山麓底下的树海附近。此时夜色褪去，天也已经亮了。

「可恶，竟然连GPS都失效了，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呀！」

就连伊里甄斯土生土长的杰契司也完全不知道这座树海里面竟然藏有非自然人的聚落。

「这里的火山熔岩磁场很强呢。没想到竟然有上百人躲在这里……」

这样的消息就连麦基也觉得惊讶。

「不过光是要找到这个地点就很不容易了呢！该不会是假消息吧？」

忽然间，杰契司在他们行经的道路前方看到了检查哨，猛然踩住了煞车。这个检查哨严格的程度几乎将整条路完全封锁。而从这些负责拦路检查的人身上穿的军服看来，一眼就可以辨认出他们的身分——是古洛肯部队。

「这里禁止进入，请掉头回去！」

「请让我们过去！我认识的人在森林里面，我得去接他——」

话没说完，杰契司便从眼前这名兽人熟悉的脸庞想起了他曾在战神之丘见过他。当时他就跟在安洁身边，此时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

「你该不会是杰契司·樊吧？」

「对，你是跟安洁在一起的人造体吧？安洁还活着。」

「你说什么。你知道安洁现在人在哪里吗？」

「我认识的人现在正在帮他治疗。我会让你见到他的，所以现在先让我过去好吗！雷……雷尔提人在这座森林里面！」

兽人听到这个名字，整张脸忽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怎么回事……雷不会——」

「雷尔提救了聚落的人，不过……」

杰契司听了冲动之下便猛然踩足了油门，撞开道路上的阻绝便驱车冲了出去。他在森林前方将车子丢下，一路上循着装甲车的轮胎痕走入了林中。当他来到了山脚下的聚落，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了。地上铺着大量的尸体。杰契司看到罗莎等人瑟缩在他的前方不远处，连忙赶了过去。

「喂，雷在这里吧？他没事吧？」

「你、你是……雷的朋友吗？」

「我是来接他回去的！雷现在人在哪里？」

此时路易也来到他的面前，询问过杰契司确认他并非军方或里岛的入之后便带他往洞穴中走去。


「雷……」

他们来到了洞窟最里侧的一个独立空间，看到雷蹲坐在墙边的角落。他的眼皮有气无力地垂在下眼睑上方，下唇无意识地离开了上颚，从头到脚都溅满了黑色干涸的血液，就连那一头闪闪发光的银色发丝如今也全都被血染成了红黑色，整个人恍惚得仿佛失了魂一般。面对这个非比寻常的状况，杰契司哑口无言低头看着他。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路易等人被杰契司开口问到这个问题还没来得及回答，罗莎便先一步哭了出来。

「那样的雷不是雷……雷是——」

路易带着痛苦的表情接着罗莎的话后面说道。

「他一个人将里岛的士兵，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来全部干掉了。」

杰契司沿路上看到的装甲车少说也有七、八台，以人数来说，最少也有五十人左右。而这些全部都被雷歼灭了。他一个人杀掉了四、五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杰契司一阵讶然。

「那时候的雷就好像魔鬼一样……好像一个嗜血的恶魔降临到了这个世上。」

（他的本能……失控了吗？）

雷身上染满血蹲坐在地上的模样杰契司仿佛在哪里看过。此时的雷和杰契司脑中完成复碍行动而整个人恍惚憔悴的冯完全重叠了起来，一样全身血红的躯体，一样空虚无神的双眸。

「雷……」

就连杰契司走近也不见雷有任何反应。杰契司的心里仿佛某种澎湃的情绪溃堤一般，一把将雷给紧紧抱住。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变成这样……」

懊悔的眼泪从杰契司的眼眶里狂奔了出来。雷在杰契司的怀中，宛如人偶一般无神地望着虚空，有意无意地哼着莫名的曲调。

——是一首歌，伊里甄斯岛上流传已久的童谣。雷所打倒的里岛士兵和他一样，全都是非自然人。路易等人胸中苦闷的情绪无处宣泄，化成了愤恨诅咒这般毫无道理的命运。这座森林里的众落成为惨绝人寰的杀戮战场，为牺牲者点亮的蜡烛在洞窟里面逐渐传递开来。

杰契司听着雷口中断断续续的旋律，双眼紧紧地闭了起来。

（……冯……我——）


*


杰契司将雷从聚落中带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家中。他帮雷换好衣服，也用水洗去了沾染在他身上的血渍。看到他终于静静地躺到了床上，杰契司这才将照顾雷的工作交给了瑟蕾娜和克尔戴普，自己先到浴室冲了冲澡。他将身体完全清洗干净，连平常不太整理的胡须也全部剃掉了。

杰契司回到自己的房间，缓缓将衣柜深处最里侧的一件黑色套装取了出来。那是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机会穿起来的服装——伊里甄斯国军制服。

这套军服在他离开军队的时候原本应该要缴回，不过杰契司是革命的功臣，因此特别允许他保留这件军服。这是一套染满了政变的硝烟和鲜血的军服。杰契司穿上了全新的内衣和衬衫，将这套原本应该只代表了他其中一段记忆的军服重新穿了起来。金色的钮扣一颗颗扣上的瞬间，杰契司心里涌出了一种怀念的情绪，上衣贴合肩膀的触感仿佛这一刻早该来到一般。瑟蕾娜和克尔戴普看到杰契司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模样吓了一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哥哥……你穿成这样是……」

「我出去一下。」

黑色的军服在他身上闪闪发光。原本束在脑后的长发此时也被他剪短了，清爽的长度和头顶上的军帽非常相衬。搭配上手上的一双白色手套，此时的杰契司俨然就是一名年轻有为的军官。看他胸口别上了服役时的阶级徽章，一手熟稔地整理起军帽，怎么也不觉得他是已经退役五年的平民百姓。克尔戴普整个人愣住了，好一阵子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你现在是打算搞什么飞机呀！」

「我要回到军队里去。」

「你说什么——你脑袋没问题吧！」

克尔戴普和瑟蕾娜一同扬起了几近哀嚎似的声音。

「回到军队？哥哥，你为什么忽然会有这种想法！」

「瑟蕾娜，雷就拜托你了。」

「等一下……哥哥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现在要去哪里？」

「总统府。」

此时杰契司的视线已经望向了远方的蒂尔塔行政广场。

「这间店无限期歇业。这里的事暂时就拜托你了，瑟蕾娜。」


*


杰契司如同自己的宣言一般来到了位于伊里甄斯首都蒂尔塔行政广场的总统府。虽然他搭乘的座车并非军用车辆，不过无论是门口的卫哨，或是总统府内的保全设施全都没有将他拦下，好像杰契司属于军方的身分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一般。而至于杰契司本人也丝毫没有畏惧，反而表现出了一副气势凛然的模样对着卫兵开口说道：

「我是杰契司·樊，退役军官代号是GE57085。依据总统敕令回到军职的当日向总统报到，请帮我通报。」

只要听到杰契司·樊的名字，凡是知道革命一事的人多半都会让路。毕竟他曾经是冯的左右手，也在革命中立下了大功，是创造这个政府的最大功臣之一。门前的卫兵听了之后马上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跑进了门内。由于杰契司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他们当下完全没有怀疑过对方说谎的可能性。

杰契司很快便被带到了总统府内的接待室。先一步赶来的人并不是冯，而是亲卫队长尼可拉斯。

「你现在又想干什么了，杰契司？」

他的额头泛起了青筋，带着颤抖的声音开口说道。

「我可从没听过有这道总统敕令！」

「这是他亲口对我下达的。我想见冯，快点带我到他的办公室去。」

「你、你这家伙——」

尼可拉斯激动地一把揪住杰契司的领口大声咆哮。

「你这个袭击总统的嫌疑犯到底是厚颜无耻到什么程度，让你胆敢跑到这里来说要恢复军职，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们亲卫队到底是为什么要将你关起来审问的！」

「如果你说的是我袭击总统的嫌疑，那早就已经洗清了。我没有这种动机跟行为，冯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鬼扯！我是不知道你们之间套好了什么说辞，不过你别奢望这么简单就可以在我面前蒙混过关！」

「罗登上校。」

总统直属的秘书官推门走进来向尼可拉斯行了礼。

「我奉总统的指示来将樊前中尉带往总统办公室去。」

尼可拉斯瞬间摆出了凶恶的眼神瞪视着这名秘书官。同时，杰契司也从沙发上缓缓站了起来。


*


总统办公室弥漫着静谧的氛围。室内的温度比室外低了一些，空气冰冷的触感在杰契司推开房门的时候迎向他的脸庞。深沉高贵的颜色漆满了这间挑高的办公室，记载了伊里甄斯历史的书籍整齐地排列在两侧墙边的书架上。这间总统府其实是由中世纪镇守这座岛屿的骑士团城堡改建而成。建筑物里头的梁柱上全都还留着当时为了彰显骑士道精神所摆设的装饰。充满重量感的办公桌摆在门内的里侧，两旁高挂着伊里甄斯的国旗和军旗，带有沉稳气质的蓝色绒毯上勾画着中世纪骑士团风格的徽章。同色系的蓝色天鹅绒窗帘此时收束在落地窗两侧，窗外则映出了一片包含了潋滥波光的水池的庭园景观。再延伸出去，象征着伊里甄斯岛的艾因布罗蒂尔门则座落在庭院的外侧——冯坐在背对着这扇窗景的办公桌前，等着杰契司到来。

在身着军服的杰契司定进来的那一刻，冯微微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了跟着杰契司一同走进来的三个人身影，一会儿之后便要尼可拉斯和秘书官离开。

「泪请让我留下来！」

尽管尼可拉斯不愿听从这样的指示，却没有得到冯的认可。

「这是命令，离开我的办公室。」

一股安静而沉重的压力落在尼可拉斯的身上，即便他表现出了不满，却也终于只能带着叹息乖乖离开。

此时这间总统办公室里只剩下冯和杰契司两人。



冯的双手十指交扣，将手肘靠在桌上。他凝视着杰契司，沉默了好一阵子。

「是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冯好不容易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语气中便带有强烈的戒心，这也难怪。杰契司则直挺拼地伫立在原地，带着坚毅的眼神回望着坐在总统办公桌前的挚友。

「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杰奇，你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跟艾芬巴哈博士见面了。」

冯瞪大眼睛愣了一下。

「他带我去了一趟古罗森研究所。」

杰契司一边留意着挚友脸上的表情，一边继续开口说道：

「那是怎么回事，冯？你打算用那些东西做什么？」

尽管问题不多，不过这也已经足以让冯明白杰契司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以及他为什么会到这里。他低着头，叹了一口气便松开交扣在眼前的双手，整个人靠到了椅背上转头望向密外。

「你知道自己这么做代表什么意义吗！」

杰契司上前跨出了一步。

「你曾说目前的伊里甄斯不是只为了伊里甄斯而存在。如果不改变整个世界，那么伊里酥斯也不会改变。而这就是你话中的意涵吗？你打从一开始就是打着这种算盘吗？」

冯背对着他没有回话。杰契司来到了桌前。「你竟然预先对黑市出口的人造体进行洗脑。你知道这么做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吗？拜托你好好想想，你想做的事情可是非常危险的事呀。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会接受你这种作法！」

「正因为这个世界不能接受，所以我非做不可。」

冯带着锐利的视线，转过头来逼视着杰契司。

「我要让这座岛——还有这个世界，清楚体认到自己所创造出来的生命究竟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

听了冯的回答，杰契司焦急地将双手按在桌子上。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

「对，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冯说话的同时视线飘到了身旁的伊里甄斯国旗上。

「我一直、一直都是这么想。打从我就任伊里甄斯总统以来，这五年间我没有一刻抛下这样的念头。」

「冯！」

「现在这个问题的症结究竟出在什么样地方？这个扭曲的现实之中直一正应该得到救赎的是谁？如果只是单纯地击溃黑市这个势力、协助那些遗传基因工坊的专家们转业，那么这座岛上发生的事情始终会一再上演。非自然人仍然是没有发言权利的物品，要是坐视这种情况不管，那么第二、第三个伊里甄斯一样会持续出现。」

「你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该不会跟你待在博士身边时发生的事情有关吧？」

「……或许吧，这是一定的。」

冯半合上了眼睑，底下的一双孔雀眼瞟向了橡木书架上的历史书籍。

「我是为了改变伊里甄斯而诞生的，因此我无法无视于自己身为基因索多玛城之子的身分。所有跟我自己内心有关的探索，结果也都可以和伊里甄斯的本质画上等号。」

「你是认真的吗……你真打算要让所有的人造体都获得公民资格吗？」

杰契司带着压抑的语气低声问道。

「在那些非自然人之中，有些根本无法区分他们到底是人还是动物呀。你打算不顾这个问题让他们所有人都得到公民资格吗？」

「对，所有人。」

「对于那些不是人类的人造体也一样吗？」

冯锐利的视线射向了杰契司身上。

「对，都一样。无论是只拥有少许人类遗传基因的人造体，还是只有人类外型的人造体，抑或是没有人类基因但拥有人类般智能的人造体……所有人都会在我的手中获得公民资格。这个国家的人必须要肩负起孕育出这些生命的责任。他们亵渎了人类这种生命的存在，破坏了人类与其他生物之间的界限。为此，无论这个世界变得如何混乱，他们都必须要自己承受这样的后果。人类察觉到自己错了也好，真打算接受这样的事实继续生活下去也罢，无论他们怎么看待这样的结果，我都不打算停手。」

杰契司听了哑口无言，他无法对冯的言论做出肯定或否定的评价。

「对于人权、自由的保障与尊重、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价值观、民主主义制度……诸如这些，人类在过去的历史中培育出来的智慧之中，是不是蕴含了能够破除这般浑沌的体悟，让我们来试试看吧——就从这座伊里甄斯岛上开始。」

「你！」

「为此，我要让所有的非自然人成为这座岛上的社会成员之一。人类社会只属于人类的时代结束了。这个世界必须了解到自己已然踏入了一个崭新的混沌时代。」

「这怎么可能办得到！」

杰契司压根儿不认为这样的想法能够在伊里甄斯岛上普及，出言不讳地出言驳斥。

「对那些早已经习惯生活在这座基因索多玛城内的伊里甄斯人民来说，你真认为自己可以让他们愿意和自己制作用来买卖的商品平起平坐吗！」

「如果这种想法一日不改变，那么伊里甄斯永远不会有翻身的一天！」


「不可能的，就算你不这么做，只要把里岛给击溃，然后禁止制造人造体，就已经可以让这座岛恢复原来的面貌了，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冯的孔雀眼露出了冰冷的视线，目光始终落在杰契司身上。

「冯，你想做的只是徒增伊里甄斯岛上的混乱而已。」

「……我跟你不一样，杰奇。」

冯静静地开口说道。

「照你所说的方法解决不了问题的，这点身为人造体的我再清楚不过了。」

「然后呢？你这么做跟那些把你制造出来的《科学八杰》有什么不同？在那些人造体脑中植入与自我意志无关的（本能），让他们依照你的意思行事，这跟《科学八杰》对你做的事有什么不一样。」

「……这是教育。你们人类不也是透过教育来矫正所有人的人格吗？」

「人类可以怀疑自己的意志并且从中做出取舍，而你打算植入的（本能）则不行。现在的你正打算犯下和你养父同样的过错！」

「过错？」

听到杰契司的说法，冯的脸上初次浮现出了笑容。

「我可不认为养父的所作所为有任何值得非议的地方。正因为他的想法正确，所以才会有我，也让我一步步来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你不是曾经诅咒过自己的命运吗！」

「是有过。我的确曾经害怕那个不属于我的意志操弄着我的身体。不过现在——」

冯的眼中表现出了安逸的心绪。

「我对这一切怀抱的只有感谢。正因为我有这样的能力，所以今天我才可以拯救我的同胞。」

「冯……」

「你是来杀我的吗？」

一股骇人的虚无感在杰契司心里扩散开来。冯知道尽管杰契司身穿军服却没有带枪，此时便将自己腰上的枪枝从枪套中取出，轻轻地置于桌上。

「你已经看到了所有事实真相，也尽你所能地跟我沟通过了。如果你觉得我错了，那么请你现在就杀了我。」

「！」

「如果你不这么做，那么我就会用药物控制你的意志，并且将你监禁起来，藉此保护古罗森研究所中的所有秘密。如果不想遭到这种方式对待，就请你现在狠狠地拿起这把枪扣下扳机。不过要开枪的话，请你对准我的脑袋，因为如果不破坏我的脑，也许我还会因为克隆技术而得以再生呢！」

冯一口气把话说完，随后便转身面向窗外万里无云的景象。秋日午后安逸的天空中飘着淡淡的云彩。此时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艾因布罗蒂尔门彼方朝着地平线延伸出去的首都街道。杰契司看着毫无防备的冯的背影，整个人呆站在原地。

一会儿之后，杰契司拾起桌上的左轮手枪。冯听到身后传来枪机固定之后弹匣回旋的声音，静静地合上了双目。然而接下来传入他耳中的并非撞针扣击子弹的爆炸声，而是子弹一颗颗落在桌面上的声音。杰契司将那把左轮手枪的弹匣取出，将里面的子弹全部倒了出来。

「你别搞错了，冯。我是来威胁你的。」

「威胁我？」

「对！」杰契司应了一声，然后将手枪放回到了桌上。「我会将我所看到的一切公诸于世，并且和艾芬巴哈博士一起向联合国告发你的企图。」

杰契司的所说的话让冯瞪大了眼睛。

（向联合国告发我的企图？）

「如果你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杰契司带着坚毅的目光凝视着冯。「那么从今天开始就让我恢复军籍，并且担任总统辅佐官。」

冯此时不禁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然而对方似乎并非只是虚张声势，而是打从心底深处的认真。杰契司表现出来的气势让冯整个人僵住，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当的言词予以回应。

「……担任总统辅佐官？你吗？」

「对。」

「没有这种职务。」

「那就今天开始安排一个。以你的权限这点小事不可能办不到，再怎么说你也是伊里甄斯的独裁者吧？」

杰契司将上半身靠到了办公桌上，拉近了与冯两人之间的距离，同时也就近用视线逼迫此时已然藏不住惊愕之情的冯。

「然后，现在就任命我杰契司·樊来担任这个伊里甄斯总统的辅佐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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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原水菜
插画|黑乃奈々絵
译者|陈颢
扫图|Ozz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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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话 EPISODE:11


整起暴动的后续处理情形急转直下。

为了将盖能山山麓的人造体聚落纳入管理而派出的私人部队被完全歼灭——听到这个消息，里岛的黑市老爷们终于忍不住展开行动。他们下令组织对于里岛的非自然人加强管理，并且强制拘捕未受管理当局登记控管的人造体。若是没有中古人造体买卖业者愿意带回去的则全部处分掉。黑市同时再度发兵前往盖能山山麓的人造体聚落，并且带回了大批没来得及逃走的聚落居民。而对于这种行为产生反感的人造体们也展开了抗争。曾经担任盖能山山麓的人造体聚落领导的路易组织了反抗军，手执干戈与同伴们团结一致地和黑市的私人武力集团展开了抗争行动。

里岛俨然成为一座杀戮战场。

过去始终以不夜城形象引以为傲的里岛都市，此时全部笼罩在战火之中。为数众多的里岛居民逃出了自己居住已久的城镇，成为难民躲进伊里甄斯政府管辖的范围之内，而麦基也是这群难民的其中一员。这座过去始终骄傲地站在属于自己的时代尖端的现代索多玛城已然陷入了一场激烈的内战。

非自然人组织起来的反抗军靠着人海战术袭击了里岛的火药库，抢夺了大量火器和火箭炮，筑起街垒和里岛的私人部队展开完全抗争。他们手中甚至握有反战车炮这般强大的火力，势力有恃无恐地快速扩张。以下区作为据点，一点一点地进占外围地区。

战火逐渐向外延烧，终于蔓延到了行政区49号以外的地方。

「真可怕……这次连艾罗勒斯村都成为克隆人攻击的目标了。」

留在杰契司店里的瑟蕾娜看着立体电视里的新闻，声音不禁发出了颤抖。躲到杰契司家的客厅里避难的人除了克尔戴普之外，此时又多了一个麦基。

「军队到底在干什么，克尔戴普，你身为军人怎么会躲在这里，太奇怪了吧！」

「这里才是我负责的区域，所以你不用管啦！」

截至目前为止，军方始终没有出面干涉里岛内战的迹象。不过除了里岛之外的所有地区却全都进入了维安状态。

「可恶……那些非自然人，终于一起全部失控了！」

这些人造体和克隆人一齐爆发开来的不满并没有因为破坏了里岛而消失，他们报复的对象终于转嫁到了岛上的遗传因子工坊上头。

「军方到底在做什么，赶快把这些胡作非为的非自然人全部解决掉呀！」

「不能……杀掉他们……」

一个唐突的声音让瑟蕾娜等人全都吓了一跳。此时雷从杰契司的房里走了出来。他上半身什么也没穿，不过缠上了几条白色的绷带。

「雷，你不可以下床。你应该还要再多休息一会儿的！」

「我不能再躺在床上了……我必须阻止他们……要是让这起暴动再继续扩大，他们……绝对会……成为人类的敌人……」

「雷！」

瑟蕾娜将差点跪地倒下的雷给一把抱住。因本能失控而发狂的雷，在盖能山山麓的人造体聚落中将里岛派来的士兵全部歼灭，然而他也因此而消耗了过多的体力，打从那天开始就一直昏睡到今天。即便他已经清醒，不过却还没有恢复到可以正常走路的阶段。

「人家不是教你要好好休息吗，雷？」

克尔戴普说着便协助瑟蕾娜强行将他带回到了床上。

「你别担心，好好休养自己的身体。我是不知道你到底做了多荒唐的事，不过你可是整整断了三根肋骨呢，别去想那些跟你无关的事，赶快休息吧！」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一阵强烈的爆炸声。克尔戴普和麦基听了连忙冲出杰契司的酒吧查看。躺在床上的雷看了他们的举动也赶忙想要下床，然而却被瑟蕾娜拦了下来。

「现在外面很危险的。这一带也有很多遗传因子工坊，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晓得，所以你不可以跑到外面去！」

「……瑟蕾娜……我到底做了什么……」

雷完全不记得自己本能失控发狂时发生的事。至于他一个人将大批的里岛私人部队全数歼灭的事情，瑟蕾娜尽管听过了杰契司叙述，却怎么也无法相信。

——听好了，瑟蕾娜，你绝对不可以让雷到外面去。

「雷……」

「路易他们怎么了……告诉我，瑟蕾娜，我一定得去救他们不可。要是再这么放着这件事不管，自然人跟非自然人之间就要打起来了。这种暴动和镇压的方式不能继续下去，不能用这种方法来化解纷争……」

眼眶湿润的瑟蕾娜耐不住心里悸动的情绪一把将雷给抱住。

「瑟、瑟蕾娜？」

「不行，你不可以出去。雷，你哪儿也不可以去！」

瑟蕾娜仿佛要将雷紧紧捆起来一般将他抱住，频频摇头的举动让在她怀里的雷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动作。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和谁争斗着。不过现在你不可以再到任何地方去了。我总觉得要是我这次让你出去，你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雷茫然地睁开眼睛。瑟蕾娜将雷放开，双手捧起了雷的脸庞，将自己的脸贴到了他的面前。

「不要再为谁流血了。谁都不要再为别人而受伤……不管是自然人也好，非自然人也罢，不要再有人牺牲了！」

瑟蕾娜唐突的一句话让雷察觉到了自己在聚落之中和里岛的上兵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段已然消失的记忆，在这几天梦里不断折磨着他的血腥杀戮。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整个人愣住了。

（我……）

「雷，我喜欢你。所以请你不要再让自己变得这么不幸！拜托你，请你待在这里不要走！跟我一起待在这里，雷。」

瑟蕾娜再次将雷拥入了自己怀里。润湿她双颊的眼泪带着炙热的温度滑落到雷的身上。瑟蕾娜纤细的身躯耐不住心里的不安不断地发出了颤抖。无论情况如何恶化，这对伊里甄斯而言绝对都是一场空前的危机。

在瑟蕾娜的拥抱之中，雷也伸出了双手，将她紧紧搂住。

（已经无法制止了。）

再这么下去，这把火肯定会席卷伊里甄斯全土，直到燃尽岛上的一切为止。

那些非自然人们发泄心中怒火的对象从黑市身上转移，愤然指向了将他们制造出来的遗传因子工坊专家们，指向这座伊里甄斯岛。岛上的人民在这群暴徒面前完全束手无策。

伊里甄斯势必化为一片战场。

雷在瑟蕾娜的怀抱中抬头仰望着天花板。他闭上眼睛，一股炙热的情绪在胸中回荡。

（我…………）



*


「为什么你迟迟不愿意下达攻击里岛的命令？」

尼可拉斯在总统办公室中倾身逼近到冯的座位面前对他提出了质问。此时『冷血罗登』已经激动得几乎要失去理智。

「请你允许我们直接对里岛的非自然人武力集团根据地所在的下区进行轰炸，总统阁下！」

冯没有回话。他看着桌上的光学地图，留意着上头显示出军方掌握到关于岛上的所有情报。

「只要把他们的指挥中心给击溃，这些乌合之众也就形同一盘散沙。如果没有组织性的抵抗，他们的暴行也会逐渐地趋缓。除此之外，里岛应该也有不断地向军方求援才对，总统阁下。」

「不行。」

冯丝毫不理会尼可拉斯的建议，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

「如果我军协助里岛进行镇压，反而是为武装集团的攻击火上加油。这么一来，这起暴动就会扩及全岛了。」

「那么请准许让我们无条件处决非自然人。」

尼可拉斯压低了音量试图用气势压倒冯。

「如果要镇压岛上各地频繁的暴徒袭击民众的事件，让地方的维安部队无条件处决这些犯人是最快的方法。这样可以吧？」

「不行，你们说什么也不能这么做。」

答话的人不是冯，而是站在他身边，身着军服的杰契司。这句话让尼可拉斯气得脸上爆出了青筋，转头对他怒目相向。

「要是我们再进一步激怒那些非自然人的话，明天变成暴徒攻击民众的人就不只这些了。」

「我没有问你！」

「我只是代替总统回答他心里的想法而已，是吧，福丁布拉？」

杰契司说完将视线瞥到了冯的身上。冯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斜眼回望了他一下。尼可拉斯压抑着血液就要逆流般的怒气开口说道：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才好？如果继续以纠举暴徒作为优先命令，那么我们根本连地方维安部队的效率都比不上。」

「先在所有道路上设置街垒，将里岛完全封锁。街垒以外所有握有武器的非自然人全都加以纠举逮捕，如果对方开枪射击才允许还击。」

「这种作法太天真了！」

「对里岛的非自然人游击队提出劝降，并且告知对方如有必要我们可以作为调停的仲介。就这样，不准你有任何异议。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吧，尼可拉斯。」

尽管尼可拉斯整个身体气得发抖，他还是强压住了心里的愤怒，行了礼之后便走出了办公室，才走出门便狠狠地一拳槌在墙上。这股无以宣泄的怒气与其说是冲着冯，倒不如说是对着日前就任的新任总统辅佐官来的。

（什么总统辅佐官，前一天明明还是个酒吧老板的死老百姓，隔一天居然就可以当上总统的辅佐宫？什么辅佐官嘛……杰契司，你到底要瞧不起人到什么程度才甘心！）

对于总统最为亲近的精锐亲卫队来说，一名日前袭击总统的嫌疑人今日却成为总统的辅佐官，这终究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杰契司·樊，过去还是同僚的时候他的所作所为就已经处处让尼可拉斯觉得不快，今天更是让这名亲卫队长尝尽了苦头。

（福丁布拉，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对尼可拉斯而言，即便考量到福丁布拉和杰契司两人在军校时期的交情，他也不觉得杰契司是个适合担任这个职位的人选。无论冯对这名友人究竟有多少程度的信赖他也不能认同——或许该说正因为尼可拉斯了解这两人之间的信赖关系，他才更无法接受。

（杰契司，我绝不原谅你！）

办公室里的杰契司和冯此时完全没把走廊上咬牙切齿怒气难消的尼可拉斯放在心上，自顾自地留意着光学地图中的影像。冯将地图模式切换到了可以对于未来战况进行模拟的战术模式后，开口说道：

「……看来里岛现在正陷入苦战呢！」

那些黑市老爷们恐怕压根儿也没想到，事实上将武器弹药提供给非自然人游击队的，正是军方的古洛肯部队，还不断地向这个协助自己敌人的幕后黑手求援。

「……这样好吗，冯？」

一旁的杰契司也对此感到不安。然而冯却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是迳自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伊里甄斯岛3D地图上标示出的蒂尔塔行政广场街道。尽管此时这座首都依旧还保持着和平安逸的现况，不过那些非自然人袭击遗传因子工坊的消息，终究还是让这里的居民受到不小的震撼。

「你看，伊里甄斯岛上的人们此刻才初次尝到自己创造出来的生命所带来的恐怖。他们过去肯定从没有想过这些听话的商品竟然有一天会反过来袭击自己。」

这些非自然人终于觉醒了。这是他们对于创造主的反扑。

「……变成这样真的好吗，冯？」

「光只是这样还不够。岛上的人民必须要感受更多的恐惧，更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战栗，直到他们为此感到懊悔为止。」

「但这样会酿成人类和非自然入之间的全面战争的！要是搞到哪一群人类因为憎恨而对那些手无寸铁的非自然人出手，那么永无止尽的报复行为就会让这座岛陷入一发不可收拾的混乱场面呀。」

冯不理会杰契司的发言，只是冷冷地注视着眼前显示出盖能山区域的3D立体地图。此时，杰契司终于从冯的态度中感受到了不祥的意图。

「你……该不会就是在等待这种情况发生吧……」

「……我才要问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杰奇。」

在杰契司就任总统辅佐官之后，冯对他的戒心并没有因此而消除。

「你是想监视我吗？」

「…………」

「是为了雷尔提吗？」

冯怀疑杰契司是为了协助雷而以这样的形式潜入他的身边。他甚至想过，杰契司会以如此强硬的手段要胁他安插这个位子，根本就是雷的指使。

「你别搞错了，我的行为跟雷没有任何关联性。我是认为我有必要辅佐现在的你才来到这里的。」

冯听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而，早已深植冯心里的怀疑却无法因此而得以消除。

「你还真是自以为是呀。区区一个酒吧老板竟然以为自己可以担任总统的辅佐官？」

对此杰契司并没有出言驳斥，只是缓缓掏出一只水晶型的高容量储存媒体交给了冯。

「这是你这五年来的政务资料。我全看过了。无论是军方的行政记录、政府和黑市之间的交涉行动，全都在我的脑子里面。待会要进行的内阁会议资料我也在昨天全部整理出来了。即便如此，你对我的能力还有任何怀疑吗？」

看来杰契司并不打算只做个有名无实的辅佐官。事实上，五年前的他早已经有过担任冯副官的经验。只要他愿意没有什么是他做不来的，这点冯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安洁……不，欧菲莉亚曾经说过，你会将自然人赶出这座伊里甄斯岛，然后让这里变成非自然人的乐园。冯，这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吗？」

「他是个孩子。对我来说，极端的思想是换取他忠诚的最佳手段。」

「难道他不是你一手培育出来的吗？」

冯不发一语地凝视着杰契司。同时杰契司也回望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他心里的真正意图。

「……你该不会打算成为我们的敌人吧，冯？」

「敌人？」

「艾芬巴哈博士曾带着骇人的表情告诉我，古罗森研究所里大量生产了和安洁同样具有高性能的人造体，而那些人造体到头来都会成为你的军队。你打算使用如此强大的军队干什么？」

冯没有别开视线。此时他和杰契司两人锐利的目光仿佛两把利刃彼此交锋，激出了强烈的火花。

「冯，你难道真的想要率领那些非自然人夺取这座伊里甄斯岛吗？」

「……」

「你难道真要以非自然人的身分君临这个伊里甄斯，并且带着其他的非自然人们支配我们这些人类？就为了作为他们的代言人，为了带领他们复仇？」

「……果真如此，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冯的脸上丝毫没有动摇的情绪。

「这次你就真的会将我击毙吗？」

「……你不否认。难道这是真的？」

冯带着冷澈的目光直视着杰契司。他反问道：「安洁现在人在哪里？是在艾芬巴哈博士身边吗？」

「——你早就知道了吗！」

「我这里还可以接收到他身上传来的生命讯息，只要他还在这座岛上我就可以掌握到他的生死。安洁是我为了促使那些非自然人自我意识觉醒而派出的煽动者，也是为了完成这个计划必要的存在。」

冯严肃的表情中带有强烈的威吓意味，要杰契司招出安洁人在哪里。杰契司无法承受这股压力，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此时电话的铃声响起，桌上的扩音器中传来秘书官的声音。杰契司即刻便出声予以回应：

「我是樊辅佐官，什么事？」

『有一名访客因为紧急情况而希望与总统见面。』

「是谁？」

『是一名叫做贾尼斯·雷诺的访客。』

听到这个名字，杰契司和冯不禁对看了一眼。

（——贾尼斯·雷诺？）

『他说想针对里岛的状况直接跟您面谈。』


*


贾尼斯·雷诺带着严肃的表情坐在接待室里的沙发上抬头直盯着天花板看，仿佛这个蒂尔塔行政广场都内的和平安逸气息与化为战场的里岛现状呈现的绝对反差让他觉得焦躁。当他看到冯和杰契司一同来到接待室时，一时之间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杰契司，你不是离开军队了吗？」

「好久不见，贾尼斯。」

贾尼斯·雷诺和冯、杰契司三人都是同期的军校生，他在革命时期并没有参与冯带领的反政府攻击行动（毕竟他是黑市老爷的儿子，这样的举动绝不可能被允许），不过由于长时间待在同一栋宿舍里一起生活过，彼此之间的交情匪浅。尽管七年不见，三人中却完全看不到庆贺的喜悦。如果是平常的贾尼斯，此时肯定会带着和善的表情和老朋友寒喧问候一番，不过此时的他却始终板着一张脸。

今日的贾尼斯是以黑市老爷其中之一的身分来到伊里甄斯总统府。他没有示意握手，直接便开口切入正题：

「福丁布拉，为什么我们再三请求援助都不见你有任何回应？」

贾尼斯压抑住内心的焦虑和愤怒，带着强势的态度对冯提出质问。

「我们的要求应该早就传达到你的耳里了，事态严重至此，为什么你却表现出这种见死不救的态度！」

冯带着一张冷冰冰的扑克脸，面无表情地从帽缘底下的阴影中射出了锐利的视线。

「我们早就有过协定，伊里甄斯政府绝不会干涉里岛的政治。相对的，如果里岛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也都不会插手。这整起事件全都是起因于你们自己对于商品的管理不当所致，结果到头来却要国家军队出面为你们收拾残局，你不觉得这样的想法有点问题吗？以军队的立场来说，为了保护国民而出动镇暴已经是我们在行为上所能容忍的最大限度了，贾尼斯·雷诺。」

「所以你不惜把整个里岛给封锁住吗？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没办法自己灭火，就要我们自己去死是吗！」

「很遗憾，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关于军方的特殊部队，『古洛肯部队』在背地里支援那群暴徒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冯没有答话。一旁的杰契司也特意地留意着冯听到这句话时表现出来的反应。

「……虽然他们是人造体，不过也是隶属于军方由我直接管辖的部队。他们不可能支援在这场暴动中滋事的暴徒。如果你硬要这么说，请你拿出证据。不然我只能认定你故意捏造这样的假消息，以藉此威胁我方出兵援助里岛而已。」

听到冯的说词，这次换成是贾尼斯哑口无言。他手中的确没有任何足以证明这个消息来源的证据。然而，那些非自然人游击队光只是袭击一个武器库房绝不可能得到如此庞大的军火。冯和贾尼斯的对峙之中，尽管双方均面无表情地表现出了沉稳的态度，然而眼神中射出的利刃却不断地彼此激荡进射出炙热的火光。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出动援助里岛，那我也奈何不了你。不过果真如此，我也只能祭出我手中的王牌了。」

「王牌？」

「你在古罗森地区制造提供黑市出口用的人造体。如果一国元首自己也涉人人造体买卖丑闻，舆论可不会善罢干休吧？」

冯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唯有一双眼此时明显露出了凶光。

「关于古罗森的事情，你从谁那里听来的？」

「拜梭特爷是家父生前的友人。」

原来如此……冯压低了视线，脸上露出微笑，态度显得十分从容。

「我是曾经有要求拜梭特支援军方开发军事用人造体的工作，而从所有制造出来的人造体身上获取相关资料也是这项研究的其中一个部分。不过如果要说我跟他私下将研究用的人造体出售的事情有任何瓜葛就太说不过去了。」

冯佯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将这件事情撇得一干二净。然而一旁的杰契司尽管没有表现出来，心里却带着惊慌焦虑的情绪注视着冯。面前的贾尼斯也不时地用犀利的目光打采着冯，接着又开口说道：

「那么我还有另一张王牌。你方才说你没有任何理由支援那些非自然人的暴动，不过事实果真如此吗？」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日前有一名男子找上门来，向我献上了一样非常有趣的礼物。他的名字叫做丹尼尔·B·登肯，是前政府的内阁总长。」

这个熟悉的名字终于还是让冯忍不住露出了惊愕的表情。贾尼斯黑色的双眸此时显得深不可测。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只木箱，箱里装了一个水晶型的记忆媒体。


「……这里面记录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哦。故事里说到，这个岛上曾经推行过一个大规模的实验。故事里的登场人物全都被冠上了莎士比亚剧作中出现过的角色名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段是——」

「你看过了吗，贾尼斯？」

「福丁布拉。这个人的资料跟我所认识的一位朋友几乎完全一模一样。」

铿地一声，贾尼斯耳边传来一阵子弹上膛的声音，同时后脑勺被冰冷的枪管抵住。杰契司持枪站在他的身后。

「哦？杰契司，为什么你会拿枪指着我呢？」

「你拿着捏造出来的资料前来威胁我国的总统，我当然要依照伊里甄斯国家的军法规定将你当场射杀了。」

「住手，杰奇。」

冯冷静地出言制止了杰契司。然而，杰契司并没有把手指从扳机上移开，始终保持着随时可以开枪的准备，不过这并没有让贾尼斯退缩。

「要是我今天不回去的话，这份资料就会被送到联合国蓝森事务长的手中。这样你还敢开枪吗？」

杰契司不甘心地咬牙切齿，不过还是将枪口更用力地抵住了贾尼斯的头部。

「够了，杰奇。」冯摇摇头。「你要我怎么做，贾尼斯？」

「人造体游击队的领袖对我们提出了一项要求。」


贾尼斯将手交叉在胸前低声开口道：

「他们要以停止攻击作为交换条件，要求我们解散黑市组织，让伊里甄斯政府承认所有的人造体全部拥有公民资格。」

这句话让一旁手握枪枝的杰契司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公民资格？他们终于要亲自站上政治舞台，为自己争取权益了吗？

「要是我们不答应，那么接下来这个蒂尔塔行政广场就会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福丁布丁。」

「这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呀。」

「而我要你对他们的基地进行轰炸，把所有人造体都无条件处分掉。」

贾尼斯带着冷酷的语气如此说。

「要是你二十四小时以内没有完成这件事，我就会把这份资料送到联合国事务长蓝森手中。当然我也会同时向联合国请求军事方面的支援。」

「…………」

「对于即将被非自然人给占领的国家，他们可不会坐视不管哦。你好好想清楚吧，福丁布拉。」

面对贾尼斯的威胁，冯和杰契司只能眼巴巴瞪视着贾尼斯，没有任何言词可以与他对抗。

贾尼斯丢下这句话后，安静地离开了接待室。


*


——虽然你这么说，不过我还是不能继续躲藏下去。

也许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就这么一直躲在杰契司家里，雷就不会再有机会让本能失控发狂。不过这间屋子也不可能永远都是如此安全可靠的庇护所。

因此雷非得动身离开不可。

——谢谢你，瑟蕾娜。

雷轻轻地将哭着抱住自己的瑟蕾娜纤细的手腕拨开。

——我非去不可。这不只是为了回应我来到这个世上的使命，也是为了你们，为了我在这个伊里甄斯岛上认识的朋友。我也喜欢你们，所以我非去不可。

别担心，没什么好担心的……雷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字句试图安慰瑟蕾娜。

——我不会再让自己的本能失控发狂的。我也喜欢你，瑟蕾娜。正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也才能如此深爱这个伊里甄斯岛。只要有你在，我就一定会回来这里。我会好好把持住自己的理性，用我真正的意志前行。

冰冷的雨滴打落在夜晚的街道上。雷顾不得眼前的雨势，依旧果敢地快步踏上了门外的石砖坡道飞奔出去。此刻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现在的他终于也了解了自己之所以置身此地的原因——一个非关自己的生父们在他体内植入的『本能』，一个只属于雷自己一个人的原因。

（我不会让路易他们为此而丧命，也一定要保住瑟蕾娜他们的生命安全。我是为此而来到这里的！）

雷觉得自己一定做得到。好比福丁布拉可以靠自己的意志克服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一样，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克服别人强行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宿命。他认为自己一定可以克服自己的缺陷。

街上的人民白行组成了自卫队，雷的所到之处所见，伊里甄斯岛上的居民全都摆出了有模有样的阵势。那些遗传因子工坊的专家们也全都为了预防非自然人的袭击而备足了武器。

「你在那里干什么！」

聚光灯强烈的光芒猛然照在雷的身上，他反射性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是人造体吗！」

巷子里面窜出来的地方自卫队看到了雷，似乎也想起了他的身分。

「你是『赫瑞修』酒吧的侍者……」

「我叫做雷，因为担心外头的状况所以出来看看。这一带还好吗？」

「嗳，邻近的地区已经遭到克隆人集团攻击了。」

不远处的天空被熊熊烈火熏成了焦红色，似乎正是这群克隆人集团放火烧掉了几间遗传因子工坊而燃起的大火。这些地区都已经进入混战状态，逃难的人群不断地蜂拥到这条街上。

「可恶，那些该死的非自然人！大家还说什么『我们创造出来的英雄』呢！这些家伙对我们将他们创造出来的恩惠不但不懂得感念，还反过来恩将仇报！」

站在一般民众的立场来看，他们全都认为自己是这起暴动的被害者，那些忽然发狂引发暴动的非自然人们，在他们眼里就好比危害大众生命安全的野兽一般。

「干脆把那些非自然人全部杀掉算了！把那些脑袋瓜不对劲的全部杀掉，反正我们只要再做新的出来就好了。顺便也可以清理一下里岛！」

「对呀！对——只要抓到就全部杀掉！」

「当场处决，当场处决——」

镇上的人民全都变得歇斯底里，对于这般偏激的想法纷纷高举拳头表示赞同。一旁的雷从这些脱离了常轨，并且充满杀意的人们眼中感受到了强烈的恐惧。

「喂——我抓到一个人造体了！」

广场彼方传来一个呼声。雷赶忙拨开人群赶往声音源头移动。在这个设置了喷水池的广场中，一群手持着武器的民众将一名女性人造体和一头幼兽团团包围。这名拥有鸟人外型的女性双手伏在地上作势要保护那头幼兽。仔细一看，那头幼兽事实上也是一个拥有人类孩童颅部的兽型人造体。他们似乎是为了躲避里岛的战火而逃到此地。

「他们也许是拥有凶性会袭击我们的人造体，将他们杀掉！」

「他们肯定是来纵火的，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这两名人造体拼了命地乞求现场的伊里甄斯人民放过他们。雷站在一旁看不下去，忍不住冲了出来。

「别伤害他们！他们只是普通的难民而已，跟在里岛逞凶的暴徒没有关系！你看他们的样子一眼就可以分得出来了吧！」

「你是什么东西！莫非你也是人造体吗！」

雷摊开双手，阻拦住想要对他身后两名人造体不利的群众。

「你们冷静一点，仔细想想，他们不会对我们的生命造成危害，跟我们一样都是人类呀。」

「人类？哈哈哈，笑死人了，这样的东西可以称之为人类吗？这些东西可都是我们创造出来的！不过全都是我们买卖的商品，竟然敢对我们出手攻击，太嚣张了！」

「嚣张的人是你们。」

这句话让街上的群众全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此时雷的眼中已经充满了愤怒。

「难道你们没有察觉这种想法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吗！」

「你说什么。」

「只有你们这些态意胡乱创造出你们需要的生命，然后自以为有恩于他们的家伙才会不知道时代已经改变了，人造体已经进化成为远远超越人类的存在了，事实上，这座岛上为世界那些达官贵人们设计出来的订制胚胎早就已经拥有远超过人类各方面表现的能力，而你们全都被他们踩在脚下，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在雷强势的魄力震慑之下，周围的人群一时之间全都愣住了。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过去那些各方面能力表现都被刻意加强的订制胚胎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并且进入社会顶层领导着整个世界。

「在你们手中玩弄的生命其实也全都是人类，这点你们自己应该再清楚不过了。那些你们创造出来、在里岛受尽了虐待的人造体究竟心里抱持着什么样的感受，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一定也可以想像得到的！」

雷的身后，那名鸟人型的女性人造体将身旁人首豹身的小孩紧紧拥在怀里。雷站在他们面前，一面试图阻拦其他人接近，一面继续开口说道：

「拜托你们不要再继续攻击这些映照出你们残虐行为的生命了，不要使用暴力，用言语跟他们沟通呀！坐下来跟他们谈谈。如果你们愿意伸出双手，那么所有人心里的怒火也会因此得以平息下来的！」

「你开什么玩笑。这家伙是站在非自然人那边的。」

「杀掉他们，连这个家伙一起全都干掉！」

忽然间，一阵高亢的警笛响起。雷回过头，看到克尔戴普连同一群军方的维安人员同僚一起赶到了现场。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由于军方的人出现，在场的群众全都让出了一条路来。

「全部回家里去，现在是宵禁，再不回去，我就要把所有人全都带走了！」

克尔戴普挥动手中的警棍要大家让开。此时他在充满了杀气的人群中找到张开双手庇护着人造体的雷。

「雷，你在这里做什么！」

「克尔戴普，请你帮忙保护他们。这些人全都想要他们的命，如果不加以制止，连那些前来避难的非自然人全都会成为受害者的！」

「军方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呀！」

周围的群众终于耐不住性子发出了叫嚣。

「你们到底要容忍这些人造体的暴行容忍到什么时候？与其保护那些人造体，不如先顾及我们的生命安全吧！」

「对呀——军队到底在干什么呀。」

人民的心中已经累积了对于军方对这起人造体暴动事件置之不理的不满，若再不加以处理，他们恐怕都会将矛头指向军队，发生暴动了。雷从当下的气氛之中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瞬间以飞快的动作抢过了克尔戴普手中的麦克风。他爬上了军方驶来的装甲车，对着群众大声喊话。

「军方一定会出面制止这起暴动的！」

雷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广场之中。所有群众听到声音纷纷回过头来。面对这群心中早已累积了许多不满的群众，雷大声疾呼道：「福丁布拉现在一定已经做好准备伺机而动了，这起非自然人引发的暴动一定会平息的。只要你们不要因为自己的恐惧而出现反应过度的反击性行为，那么伊里甄斯绝对不会出现战争。请大家听从维安部队的指示，绝对不要擅自做出攻击行为！」

雷强而有力的宣导听得街上的群众一愣一愣的。就连一旁的克尔戴普也看得目瞪口呆，茫然地抬头望向装甲车上的雷。

「请大家放开心胸，宽大地保护那些前来避难的人造体和克隆人们！千万不要擅自对他们动用私刑或将他们杀掉。这种行为只会使得非自然人的怒火波及到这个城镇，致使各位居住的家园遭到战火波及而毁灭的！」

「邻近的街道已经有人遭到攻击了呀！军方的维安部队也没有出面制止不是吗！」

「你们说的那条街根本是自作孽不可活。」

说话的人是麦基·巴特尔。他站在雷的装甲车后头，双手插在口袋里提出了反驳。他在离开了自己位于里岛的报社之后收集情报的动作也没有一刻松懈过。

「他们因为害怕自己生产的克隆人引发暴动，于是先行将他们全都烧死了。这个情报落入了非自然人游击队耳中，才会引来这起报复行动。」

听到这个消息，街上的人脸上全都失去了血色，因为他们差点就要犯下和邻近街道那群人同样的错误。

「如果他们知道这个区域的人不会攻击非自然人，那么他们的游击队肯定不会攻击这里。总之我们得要保护那些逃难过来的非自然人。只要是前来避难的，无论是自然人还是非自然人，我们都该确保他们的安全。」

「如果我们这么做对方还是打过来了怎么办！」

「——我会保护你们！」

雷没给对方那句话在群众间激起共鸣的时间，即刻便出声回应。

「我会保护这个街上的所有人！我一定会做到！所以请大家听从维安部队的指示，让军方可以将岛上的状况顺利地传递给所有人知道。因此大家绝不可以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而迳自对自己不了解的状况抱持恐惧，我们得要振作起来，冷静地思考我们该怎么做！」

（这是……）

克尔戴普看到雷这般冷静而可靠的模样，和其中所蕴含的强韧意志，直教他联想到过去某个熟悉的身影。

（——是冯。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冯一样……）

这个印象让他想起了从事革命活动时的福丁布拉，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雀跃之情。雷的存在感抹去了克尔戴普心里的不安。过去曾让他觉得只要有冯在，一切就没问题的各种人格特质，现在他也可以在雷的身上找到。

街上的人们在这个不知名的青年身上同样感受到了这股充满魅力的领袖气质，即刻受到了感召。尽管底下还是不时传来低声交头接耳的声音，不过此时他们身上已不见方才那股暴戾之气，激动的情绪慢慢缓和了下来。

「克尔戴普，请你将那两名非自然人带到『赫瑞修』去，瑟蕾娜会照顾他们的。其他城镇来的难民则收容到学校里去。」

「好，我知道了。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们得要先稳固这个地区的防卫措施，然后同时掌握其他区域的状况。你联络上杰奇了吗？」

「那个……」

雷听到克尔戴普透露出杰契司就任总统辅佐官的消息整个人愣了一下，不禁反问：「这是怎么回事？」待克尔戴普说明原委，便看到雷对于杰契司的胆识和果断的行动力惊讶得不知如何评价。

「那家伙，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呀，冯也是，竟然就这么任杰奇乱来！就算他们彼此是挚友，但杰奇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酒吧的老板呀！」

尽管克尔戴普对此不表认同，一旁的雷却在惊讶之后更觉得安心。如果杰契司待在冯的身边，那么冯也许就不会因本能失控而发狂了。雷深信，如果是杰契司，肯定可以为冯踩住煞车。

「……再来就是路易了。我得想办法跟里岛取得联络……」

此时迳自开始沉思的雷，外表看来已经和半年前那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鬼头不一样了。他的目光紧紧扣住邻近街道上不断呛出的黑烟和火光，一旁的克尔戴普则静静地注视着雷真正的能力萌芽的这一刻。

（这家伙，搞不好真的……）

尽管此刻感受到雷能力觉醒的人只有站在他身旁的克尔戴普一个，不过在他成长之后表现出来的能力，也在日后确实一点一点带给了伊里甄斯岛上人民深刻的影响。


*


这起由非自然人引发的纷争已经扩及整座伊里甄斯岛。军方的维安部队和非自然人发生冲突，进入交战状况的地域随着时间逐渐增加。然而冯始终都没有下令进行彻底的镇压行动。要是他真打算这么做，那么即使杀光所有的非自然人也并非难事。只要将新型的人造体『死神』送入里岛，那么伊里甄斯政府可以很轻松地将非自然人游击队干部给全部杀掉。不过冯始终没有这么做。他仿佛在等着战争的硝烟蔓延到这座伊里甄斯首都·蒂尔塔行政广场。

「你到底想做什么，冯！」

杰契司焦躁地提出质问。然而冯只是静静地望着外头夜晚的窗景。他没有开灯，让人不禁觉得他似乎是刻意要让艾因布罗蒂尔门外各处的硝烟和火光更清楚地映入他的眼中。窗内安静得染上了一层阴森的气息。

「贾尼斯提出的二十四小时早就已经过去了！那家伙这时候已经——」

「别理他。」

冯坐上自己身后那张皮革座椅，冷冷地开口说道。

「他想怎么做就让他去做好了。这个伊里甄斯原本就是被国际社会排拒在外的岛屿，不管岛上的人对联合国提出什么样的意见，都不会被当回事看的。」

「可是——」

「就算他们真的知道我的秘密，也没有权利惩罚我。」

冯说话时的笑容中隐约透露出了些许疲惫的气息。

「他可是贾尼斯呢！与其向联合国哭诉，倒不如向他的客户求援可能还比较能够收到效果。不过他所依赖的顾客群中已经有我的睡美人混在里面了，不会轻易答应他的请求的。」

听到冯的回答，杰契司猛然伸手从正面扒上了冯的椅背两侧，将脸贴到冯的面前瞪大眼睛直视着冯。然而冯却完全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出乎意料的反应。

「……你真的这么想吗？你以为一个由人造体担任元首的国家出现的人造体而引起暴动，这个世界真会坐视不管吗？他们可没有笨到不会察觉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放手，杰奇。」

「不！」杰契司带着严肃的表情低头直视着冯。「事态严重至此，结果内阁会议中却没有人对你提出任何怨言，你的独裁政体还真了不起呀，我是不知道你到底掌握到了他们多少把柄，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全部不敢吭声的场面。你不要以为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被人从背后捅你一刀的。」

「哼，两公尺以内的子弹我都可以闪过，你觉得我会被什么人用刀杀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人是不会永远屈服在恐怖之下的！无论是小市民也好，政务官或你的部下都好，总有一天他们会像那些非自然人一样群起发动抗争的！」

杰契司说话的同时伸手指向窗外。冯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慢慢地将头拾了起来。

「……杰奇，每个人一生都有自己的该做的事。而我们的职责，就是扮演好自己被分配到的角色，然后在完成以后离开这个世界。」

冯唐突的一句话让杰契司一时之间没意会到其中的意涵。接着冯又继续开口说道：

「——『人的一生不过都是到处奔走的影子，是可悲的演员。我们在舞台上层现自己，宣扬自己』……」

「冯……」

「……这好像是马克白里的台词吧。」

杰契司眼前那过分沉静的目光即便落在自己身上却也好像在看着远方，让杰契司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地猛然揪住了冯的肩膀。

「我们离开这里吧，冯！」

杰契司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冯也不免露出了一脸惊讶。

「你不要再当什么总统了，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我们一起到一个没有自然人和非自然人的地方去。」

「……我们哪里都不用去。」

此时冯的脸上泛出了微笑。

「这里就好了，杰奇。伊里甄斯将会成为一座乐园。」

杰契司屏息注视着冯。冯轻轻地拨开了杰契司的手，起身走到了窗边。他背对着自己的挚友，「明天凌晨零时整起，伊里甄斯全岛戒严。樊辅佐官，我会对外发布国家非常时期宣言，你帮我在早上八点召集所有政务官员到总统府来。」


*


里岛的战火向外扩张，非自然人游击队和维安部队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

「别退缩，我们要奋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距离蒂尔塔行政广场十五公里外的艾欧蕾娜地区出现了非自然人集团的强大武力抗争。他们占领了市中心，当地的维安部队迟迟无法有效镇压。尼可拉斯为了维护蒂尔塔行政广场的安全，亲自站上了火线负责指挥。然而即便是这名『冷血罗登』也无法让胶着的战况有突破性的进展。

「这很明显是里岛的非自然人游击队派出来的部队。」

换句话说，眼前的非自然人集团并非普通的暴徒。尽管里岛通往外侧的陆路遭到封锁，他们还是藉由海路侵入了伊里甄斯政府管辖的区域。这个艾欧蕾娜地区位在伊里甄斯的西部，是个海港市镇。

「换句话说，他们其实是打算将这座伊里甄斯岛上的每个都市都一举占领下来吗？」

隶属于军方的部队副队长，卢中尉从装甲车上下来，理解了尼可拉斯口中言词代表的严重性，半推测地开口问道。

「对，他们的终极目标应该就是攻陷蒂尔塔行政广场了。他们拥有如此庞大的军火弹药，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暴动了。这群非自然人的组织能力真是不可小觑。」

这群非自然人游击队的背后肯定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支援。军方日前始终都把焦点放在恐怖攻击集团『上帝之锤』身上，一直没有留意到这个由非自然人组织起来的部队已经拥有如此坚强的实力。

（他们该不会是认真地想要占领这座岛吧……）

「罗登上校。西区居民组织的自卫队已经和非自然人游击队开始进行枪战了。」

「你说什么！？我不是已经下令要他们避难了吗！」

「这个……」

以伊里甄斯首都蒂尔塔行政广场为首，岛上各地都出现对于军方在这起事件上处理方式感到不满的声浪。他们组成了集团性的组织，以杀光所有现存的非自然人为宗旨展开活动。尼可拉斯听到这群扑杀人造体运动的组织中心是由『上帝之锤』的领袖担任，当下便忍不住倒抽口气。

「可恶！竟然在这种时候出现……」

对拜伦的组织来说，人造体成为伊里甄斯人民的敌人是再欢迎不过的事了。这正是让岛上的人民认识到非自然人可能带来的危险性，并且宣传反人造体思潮最好的时机。

「队长！蒂尔塔行政广场那边还有示威游行的队伍聚集到了总统府前，要求身为人造体的总统福丁布拉下台呀！」

「你说什么！蒂尔塔行政广场应该已经发布了宵禁才对呀！到底是谁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维安部队已经出动了，不过由于市民的反抗行动实在太过激烈，部队挡不下来呀！我想也许凌晨零时发布戒严令的同时就会下达炮击许可了……」

「这时候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

尼可拉斯带着宛如厉鬼一般凶恶的眼神瞪视着身旁的聚光灯大声叫道。

「迫击炮预备！准备把那些冲上来的非自然人游击队一口气全部击溃！所有抵抗者全部杀掉，一个不留，目标锁定——」

就在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又伸手下达了制止的命令。聚光灯此时的焦点处有一个人影朝着部队方向走了过来。尼可拉斯定睛一看，是冯。

（——不对！）

那个身型和气势几乎与冯一样，不过对方是个银发的青年。他站在硝烟四起的大马路上，面对并排的军方装甲车毫无防备地朝着部队走了过来。

这名银发青年在距离装甲车部队前方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张开双手，目光紧坚扣在前方的装甲车部队上。

「请停止攻击！」

他丝毫没有任何畏惧的神色，大声呼道。

「你是什么人！」

他没有回话，只是瞪大了一双碧绿色的神秘眼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尼可拉斯。这名银发青年的形象尼可拉斯似乎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看过。

（这张脸……他该不会是——）

尼可拉斯想起了福丁布拉在军港被袭击的画面。这张脸他也曾经在黑市密探的纪录影像中看过。不过尼可拉斯想不透他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的名字是雷·雷尔提，请停止攻击，我已经跟他们把话讲清楚了！」

（雷尔提？）

这个名字和福丁布拉重合了起来，让尼可拉斯一起联想到了『哈姆雷特』剧中登场的角色名称。而且这名银发青年双眼中的眸色竟又和福丁布拉不谋而合。一切的谜团都在此刻困扰着他。

「你说你跟他们把话讲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我跟非自然人游击队讲好了，他们答应只要你们不攻击，他们就愿意停手！」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

「对方的攻击行动现在已经停下来了。我是来帮他们带话的，可以请你听听他们的要求吗？」

「要求？」

「他们希望所有在伊里甄斯岛上的非自然人都可以获得公民权！」

雷宏亮的声音清楚地回荡在这条宽广而不见其他人影的大街道上。街边的行道树在风中窣窣摇曳。在一阵充满火药味的风中，雷更用力地高声喊道：

「他们之所以不愿意投降，是因为他们希望你们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希望把自己的渴望传达给世人知道。」

「要求？公民权？你说什么蠢话！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实现！伊里甄斯政府怎么可能赋予那些不知道是不是人类的家伙公民资格！」

「什么叫做不知道是不是人类，那你倒是解释清楚什么叫做人类！」

这个问题让尼可拉斯无言以对，只能试图转移话题。

「你到底是什么人，是非自然人游击队的发言人吗！」

「不是，我只是一个希望能够守护岛上所有生命的人而已。」

这句话让尼可拉斯整个人愣了一下。这么说来，他才发现雷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他竟在这种情况下毫无防备地前来交涉，更是让尼可拉斯着实吃了一惊。

「你们彼此倾注全力互相争斗，最后只会造成双方的伙伴不断出现伤亡而已。要让这种无意义的战争停下来的方法只有一个——双方冷静下来倾听对方的要求。你是指挥官吧！如果你愿意坐下来跟对方谈判，我可以帮你们居中斡旋！双方都不准出手攻击对方！」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尼可拉斯身旁，卢中尉小声喃喃道：「这个人该不会是……」尼可拉斯看他似乎知道什么，问了之后得到这样的答案。

「我听第二中队的人说，薛克区有人单枪匹马地利用调停手腕，便化解了当地的居民和非自然人游击队之间的枪战。然后薛克区的居民更向蒂尔塔行政广场进言，希望能在首都设置和谈会场，让他们能跟对方对话……」

「你是说真的吗？是这个小伙子吗？」

尼可拉斯听了一时之间难以置信。以一个调停人的身分来说，雷的年纪显然太过年轻。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就在他们交头接耳的同时，雷已经走近到他们的面前，抬头直视着尼可拉斯说：「你愿意跟他们对话吧，上校？」雷也许是从尼可拉斯身上的阶级徽章得知了他的官阶，尽管意会这点，尼可拉斯却也一时之间找不出适当的词汇予以回应。这名青年身上散发出了强烈的存在感，加上那一双与冯一模一样的眸色，更是让尼可拉斯此时难以把持住清晰的思考。

砰砰砰——在场的人耳边忽然传来阵阵枪响。子弹击发的火光就在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

「你们看，那些非自然人——」

「不对。他们是被『上帝之锤』煽动的！可恶！请你们不要有任何行动！」

雷丢下一句让对方难以拒绝的指示后便飞快地朝着枪声源头飞奔了出去。

（那些人竟然在这种时候出现……）

装甲车上的上官兵包含尼可拉斯在内眼见当下发生的状况，一时之间全都只能瞪大了眼睛呆站在原地。


*


「你说里岛对非自然人提出了停战协议？」

杰契司在总统府内的对策室门口听到了葛雷秘书官传来的消息，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

「那些黑市掌权者已经被逼到非走上这一步步可了吗？」

路易领军的非自然人抵抗军和黑市私人武装部队陷入了长时间激烈的胶着战，终于逼使得黑市的当权者不得不对非自然人游击队提出停战协议。原本只是普通的暴动而演变成强大的武力冲突，在非自然人游击队顽强抵抗之下，对方的战力终于见底，被逼入了必须屈服的窘境。

「不过其中一派里岛的掌权者也积极地表现出了反对的态度。」

「什么？这么说……黑市的统治阶层也出现分裂了？」

此时里岛的黑市老爷之间已然区分为抗战到底的鹰派与和谈休战的鸽派，不再是一个团结的领导势力。

「到了这个阶段，里岛也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损害。他们大概也害怕自己的顾客对于这个状况有什么负面的反应吧？」

在这个恶名昭彰的伊里甄斯岛上，头一次发生如此严重的暴动。这个事件理所当然地被各国媒体持续追踪报导，也因而冲击到了海外各界。就连身在岛上的杰契司等人也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来自世界各地透过网路和各种传播媒体持续性的关注。

「要是他们的客户对于里岛所生产的人造体出现负面印象，便会对他们的生意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而且这些客户现在肯定是震惊不已吧。」

「除此之外，樊辅佐官，虽然不是正式提出要求，不过有一部分的里岛代表希望军方能够协助调停他们和非自然人游击队和谈。」

「这我有听说了。如果整件事情能在政府的决策之下收拾起来，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冯所等的就是这个。这么一来他便可以要求黑市将过去一手掌握的里岛统治权交还给伊里甄斯政府。

「请你把现在这个时刻所有的状况都整理起来报告给总统阁下知道。昨天我拜托你准备的资料已经弄好了吗？」

「是。」

「那是今天早上的对策会议中不可或缺的资料，请你马上拿过来好吗？」

「樊辅佐官，我想您是不是应该稍微休息一下？」

葛雷秘书官担心昨天也几乎没什么休息的杰契司再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然而，杰契司却只是笑了笑，「这没什么，我早就已经习惯熬夜了。毕竟我原来可是个酒吧老板呢。」

这个混乱的情势之中，总统府之所以能够即时因应当下发生的状况，除了冯个人的手段之外，不得不说这名及时现身的辅佐官实在帮了很大的忙。杰契司几乎不眠不休地协助冯统整所有人的工作，让府方的工作效率一下提升不少。所有棘手的状况在交到冯面前之前，都能清楚地整理出整件事情的发展和变化，并且提供适切的建言。这对『革命』时期就始终如此的杰契司来说，一点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冯真的丝毫不打算出面镇压这起暴动。）


在杰契司的认知之中，只要冯有意这么做，在这起暴动真正爆发开来之前即时扑灭不过只是小事一桩而已。有监于过去冯可以迅速调动部队，且精准控制火力的功夫独到，这次军队之中也不免出现批评冯的决策太过谨慎的声音。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所有事态的发展都在冯的计划和掌握之中。

此刻伊里甄斯全土已经发布了戒严令。聚集于艾因布罗蒂尔门外的抗争民众也被军方的装甲车强制驱散。人民的行动受到箝制，所有言行举止都受到军方的强力干预。不过话又说回来，伊里甄斯在冯的领导之下原本就是军政国家，戒严令的发布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然而，在这次非常时期的戒严令中，国家的行政、立法、司法等等所有权力全都变成了戒严司令官——伊里甄斯总统冯·福丁布拉一手掌控的局面。换句话说，这是冯最后最大的武器。

（没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就是这么回事。）

窗外映出了蒂尔塔行政广场平和的晨曦。杰契司带着严肃的表情望向窗外，随后将手里杯中的冰水一饮而尽。

（赋予人造体公民资格……冯，我实在无法否定你这样的作法。）

若要匡正岛上扭曲的现况，确实是必须下一帖猛药。在这种情况下，杰契司不认为冯的作法有什么不妥之处。虽然他是个自然人，不过这个岛上对于人造体和克隆人的待遇也实在太过严苛。如果要保证他们能够获得平等的待遇，那么停止非自然人的买卖行为无疑是最快的方法。杰契司并不怀疑这样的理念。然而，对于是否需要集中管理这些非自然人，他也无法否认。就好像雷所说的一样，人们不能无视于自己胡乱操作的遗传因子为自己带来的问题。除此之外，是不是所有非自然人都具有『行使公民权的能力』，这也是一个疑问。人造体并非只是『参杂了动物遗传基因的人类』，同时也包含了『参杂了人类遗传基因的动物』。关于日后所谓的『人类』究竟该如何定义，自然也会出现形形色色各种不同的标准。若是采用较为严格的判别方式，无可避免地也会出现许多遭到否定的人造体，这部分就很难解决了。

（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有必要经过充分的讨论才能决定。若是不顾这些问题强行推动这样的政策而没有得到多数人的认同，最终只会遭到群众的反弹以失败收场。）

停止非自然人人口买卖行为——如果冯只是以此作为目标，那么即便不给他们公民资格，也还有其他折衷的办法可想。不过，也正因为冯自己就是人造体，所以他的着眼点始终离不开『公民权』。

对身为当事者的冯来说，不达成这个目标，事情就不算结束。

（冯，你的想法我可以体会。不过这么做究竟是好是坏，我实在无法做出适当的推论。）

对杰契司而言，如果对于这方面的想法无法完全契合，那么就更别说要让非自然人占领伊里甄斯的事了。虽然冯没有这样的野心，不过他还是极有可能拿这一步作为最后的强硬手段。

杰契司带着苦涩的表情将头靠到墙上。就在他思考着待在冯这样一个挚友身边，自己究竟能为他做些什么时，电话又响了。他即刻回到桌边。

「怎么了吗？」

『我军跟在艾欧蕾娜地区的非自然人游击队达成了停战协定。罗登上校希望上级可以下达让他跟非自然人代表进行协商的许可。』

「你说什么？尼可拉斯要跟非自然人游击队谈判？」

能够让『冷血罗登』愿意坐下来和敌人谈判，这事情绝对非同小可。当杰契司问过对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对方答道：『有人居中牵线调停。这个人似乎也在薛克区跟坎姆区用同样的方式制止了我军跟非自然人游击队的武力冲突，并且拉拢了许多愿意支援他的市民团体。』

「坎姆区？」

那是杰契司居住的行政区。他猛然将头探了出去开口问道：

「是谁？那个调停人叫什么名字！」

『是一位名叫雷·雷尔提的青年。』

在杰契司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一股冲动跃然涌上他的心头。

『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上前向我方提出愿意担任调停人的意思。而非自然人游击队那边似乎也相当配合。我们已经和艾欧蕾娜地区的代表见过面了。』

「可以让我跟那个名叫雷尔提的人说话吗！」

『那个，我们现在没办法直接联络上他。不过如果透过罗登上校的话……』

「告诉他，如果跟雷尔提联系上，请马上将电话转到总统府这里来。拜托了！」

挂上电话以后，杰契司心里不禁涌出了一股亢奋之情。

（……雷担任了自然人跟非自然人之间的调停者？他成功让双方停止武力交锋？好，太好了，雷，这就是你该做的事，这才是真正的你。）

日前雷才因为本能失控发狂而一口气杀掉了大批的里岛士兵。这让杰契司将他和冯曾经那般憔悴的模样重叠在一起，还以为他永远无法振作起来了。然而，雷比他所想像的来得坚强得多。听到他毫无武装地出面调停，杰契司可以清楚感受到雷心里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流血的强烈意志，一股希望同时澎湃地从他心里一涌而出。

（对了，战争所带来的恐惧和憎恨已经不能再让它继续扩散，自然人和非自然人之间必须进行协商！由岛上的居民直接和非自然人对话，以化解彼此之间的嫌隙，这才能真正打开伊里甄斯光明的未来之路！）

杰契司知道雷一定早就看透了这点，并且深信，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超越自己曾经被赋予的使命。

（拜托你了，雷！）

「樊辅佐官！」

正当他沉醉在雷所带来的希望之中，秘书官忽然从门外飞奔了进来。他带着一脸苍白的模样大声叫道。

「里岛……」

「怎么了？」

「里岛沦陷了——」


*


黑市的私人武力部队全面投降。他们已经无法再支持下去了。在人数方面占有优势的非自然人游击队靠着庞大的势力逼使得里岛士兵完全无法继续抵抗。手持武器的他们以游击方式朝着黑市的各项设施进行攻击。遗传因子工坊、工厂，全部遭到破坏，甚至还大军压境地攻陷了里岛私人部队的补给基地。他们将被强行收容的同伴全部救出，在停战协议开始之前，黑市的军力就已经无法支持下去了。

此时的里岛已经完全属于非自然人的领土。所有买家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里岛。黑市中和克隆人、人造体制造买卖有关的事业全部停摆，关门大吉。这支由路易率领的非自然人游击队在占据了基因索多玛城之后，将集团名称变更为非自然人解放军，以里岛作为根据地和蒂尔塔行政广场的伊里甄斯政府两相对峙。这个冲击性的事实除了伊里甄斯岛上的人民以外，更震慑到了世上所有的自然人——由人类创造出来的『非自然人』以自己的意志集结起来，占领了一整个都市。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世界各地。随即他们便听到非自然人解放军对伊里甄斯政府提出的两项要求：一是即刻停止非自然人的买卖行为；二则希望伊里甄斯政府能够赋予他们和岛上人民同等的公民资格。而伊里甄斯政府为了早一步终结这个非常事态，于是在岛上民众……甚至是全世界的瞩目之中答应了非自然人解放军首领提出停战协商的要求。


*


「雷——」

在雷回到坎姆区之后，克尔戴普等人即刻上前迎接。此时的他已经召集到了许多赞同他的理念而加入他身边、成为调停协商阵线的伙伴。而他也以这个团体的领袖身分数度与非自然人游击队进行交涉。

「克尔戴普，大家都没事吧？」

「对，这个地区在席卷整座伊里甄斯岛的内乱之中，没有任何人伤亡呢！」

「该来的时候终于来了。」

雷说完话的瞬间，聚集在喷水池广场前的群众也全都同时目不转睛地注视到广场中的3D立体新闻影像中。内容映出了伊里甄斯政府和非自然人解放军即将展开的协商相关报导。

「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想也想不到冯会答应和对方协商。就算对方到后面累积了一定程度的势力，不过只要军队倾注全力，明明要不了两下子就可以将他们给击溃了……」

这样的说法雷也在心里深表认同。军方之所以没有答应黑市请求支援的要求，这可以说是因为政府和里岛之间本来就没有可以被公开承认的关系所致。虽然岛上的舆论全都指出两者之间有利益挂勾，不过看来冯的政府还是打算和前面一个政权做出区隔。就如同贾尼斯所说的，冯真正的目标是希望伊里甄斯能打破双重政府的状态，由国家完全掌握岛上的统治权。然而，就里岛的立场来说，他们根本就是被伊里甄斯政府完全出卖了。即便他们再三向军方求援也得不到回应。事实上岛上的人民对于国军的信赖非常深厚。他们相信就算非自然人挟着强大的威势占领了里岛，只要军方一出动便可以将他们全数歼灭掉。相对地，军方截至今日为止的应对手腕也让舆论批评为太过温厚，而多数人也都还是根深蒂固地认为『应该受到管理』的商品不应该拥有自由意志。

（福丁布拉，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雷的胸口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岛上的人民绝对不会容忍非自然人所期望的解放，就算是你也无法轻易成就这样的结果……）

雷日前在蒂尔塔行政广场也亲眼看到过，首都的民众充满杀气地集体要求扑杀非自然人的景象。也有人怀疑那些没有任何后盾的非自然人，根本不可能在没有任何援助的情况下获得强大、进而击溃里岛的私人武力。

——福丁布拉也是人造体，如果这一切都是由他在幕后操控得出来的结果，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拜伦……这个家伙实在是个麻烦。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全被他摸透了……）

要是反非自然人的情绪再进一步遭到煽动的话，情况会一下子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为此，尽管雷持续散播以对话开启彼此融合的重要性。然而……

（只要这座岛上还持续存有遗传因子工坊，自然人和非自然人能够彼此相容的程度绝对有限。要是情况再这么继续下去的话……）

「雷！」

瑟蕾娜拨开了聚集在喷水池广场前的群众赶忙跑了过来。雷回到坎姆区来的消息传到收容许多难民的『赫瑞修』酒吧的当下，瑟蕾娜便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飞奔了过来。

「你跟哥哥联络上了吗？」

「嗯，杰奇那家伙，真的回到了军队担任总统的辅佐官，现在我们也只好静观其变了。」

基于安全考量，福丁布拉和路易之间的和平协商并非直接面谈，而是透过视讯影像展开对话。这是非公开的协商，因此内容没有对外公开。

「现在到底进行到了什么程度了……」

投影在喷水池上方的3D立体影像中方才还看得到播报新闻的主播坐镇，然而此时却切换成为搭配了古典音乐的风景图像。按时间来看，现在协商应该已经开始进行了。

「这一谈可能要花上不少时间了……」

麦基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注视着上方的立体影像。冯和非自然人游击队领袖即将讨论的并非什么简单的问题，绝不可能轻易得出共识。在第一阶段协商结束之后，双方都应该会召集底下干部进行讨论，然后再展开第二度的协商……雷也已经觉悟好要长期抗战，耐心地等待所有跟这场协商有关的任何消息。

距离预定展开的协商时刻已经又过了二十分钟。此时立体影像中忽然映出了一串跑马灯。

「什么！」

广场上的所有伊里甄斯岛民都惊讶地叫了出来。跑马灯写着：『伊里甄斯政府接受了非自然人解放军提出的要求，将逐步停止非自然人的生产及买卖，同时承认非自然人的公民资格。』

「这是怎么回事！」

不只是在场的群众感到震惊，就连雷也下意识地整个人跳了起来。

距离会谈开始才没有经过多久，然而伊里甄斯政府却在没有充分协商的状况下便单方面接受了非自然人解放军提出的要求——赋予非自然人公民资格。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

率先发出怒骂声的就是遗传因子工坊的专家们。

「那可是我们创造出来的商品呀！为什么商品可以获得公民资格！」

「福丁布拉，你到底搞什么鬼呀！」

广场顿时陷入一片骚然不安的情况，激动的怒骂声不绝于耳，而雷只是茫然呆站在原地。

（福丁布拉……你该不会——）


*


会谈结束之后，伊里甄斯宛如遭到一阵暴风席卷一般陷入一片骚动。除了岛上的人民之外，就连政府之中也出现了强烈的反弹声浪。整座岛屿陷入一片混乱。虽然说答应了非自然人解放军的要求是政府的决定，不过这其实也只是全权掌握政局的福丁布拉一个人独断独行的结果。军队内部多方对此也出现了强烈的不满，然而冯却毫不犹豫地将这些声音全部压了下来。对于政府的决策抱持反感的伊里甄斯人民在冲动之虞完全不理会戒严令，愤而冲上街企图发动示威抗议。然而这些抵抗也全都遭到军方的维安部队强力镇压，甚至不惜使用武力驱离那些丧失理智的暴民，因而造成了伤亡。

冯以戒严令作为后盾，封杀了所有与他持反对意见的言论。对于所有不服从政府决策的民众科以严厉的罚则，强硬的态度让所有反对者不得不屈服在政府当局的决定之下。除此之外，他还宣告所有政治犯都将处以极刑。

就在伊里甄斯的独裁政权开始对人民露出凶恶的獠牙、将百姓陷于手足无措的恐惧中之时，这波非自然人抗争所带来的冲击也扩及到了海外。

究竟那些遗传因子经过设计的人究竟是否应该拥有公民资格，在社会上与一般自然人平起平坐——相关的争论在世界各地不断地发生。

伊里甄斯首都蒂尔塔行政广场终于拉起了警报。艾因布罗蒂尔门外的广场前不断地出现抗议政府决策的示威游行。即便军方出动武力镇压也不见这起示威行动有任何趋缓的迹象。因此死伤人数不断增加，同时也引发民众更激烈的反弹。城里陷入一片混乱。

「军队的人全都是福丁布拉的走狗。他打算跟非自然人一起占领整座伊里甄斯岛呀。」

「不要把我们的伊里甄斯交给一个非自然人总统！」

抗争行动中掷出的汽油弹引发了火灾，熊熊的烈火在各地的街角向外蔓延开来。冉冉上升的黑烟随处可见。

冯带着冰冷的眼神在总统办公室里看着窗外骚动不安的光景。在他下达了撼动整座伊里甄斯岛的决策的那一刻起，他身上那股总是能够压倒他人的强势态度此时更是充满了侵略性。仿佛这才是他身为独裁者真正的模样，那宛如洪水猛兽般凶恶的气息甚至让他的秘书官、亲卫队全都敬而远之。这般强势的气度不只是表现在外表上，在他下达所有指示的时候，任何提出异议的人都会被受到处分，态度强硬的反抗者更是没有任何协商的余地全部遭到整肃。总统府内的生气顿时宛如陷入一片严寒的冬季一般寒冷。冯的一举一动无不令周围的人感到战栗，所有部属人人自危，深怕下一个受罚的就是自己。在这片异样的空气中，只有杰契司一人带着果敢的态度推开了总统办公室的入门。

「……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式执政？」

冯坐在办公桌前的皮椅上，一如往常地凝视着窗外的风景。杰契司身上累积的怒气让他不自觉地发出了颤抖。

「怎么说你现在的行为都太过分了。如此蛮横的行径就算你是冯·福丁布拉也不会得到大家认同的！你错了，冯，这种行为要是再继续下去，迟早要发生政变了！」

对于杰契司的劝说冯丝毫没有理会，甚至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喂，你说话呀！」

杰契司扬起了焦躁的吼声持续对冯提出了质问。

「你不要不理我，冯！」

「……这样就好。」

好不容易等到他的回答，杰契司却因他语中异常平和的心境感到一阵讶然，差点要槌在桌上的拳头也在挥到一半的同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

「这就是我的使命。」

杰契司没办法理解他语中的意涵，一时之间整个人愣在那儿。

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冯静静地说着，「所谓的独裁者就是要尽可能地激起人民的反感。现在我该做的就是把我的工作做得更彻底一点，我要诠释好我被分配到的角色。」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这个独裁者愈是令人感到恐惧，我所希冀的事情就愈能够顺利推展。」

「哪有这种道理！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呀，你看，现在整个伊里甄斯岛一直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而你只是一味地肃清反对政府决策的人，以高压手段威胁人民，这样怎么可能得到民众的认同呢！」

「这跟你没有关系。我说过我的工作就是扮演好一个恐怖的独裁者而已。」

冯的发言好比一出舞台剧里的台词唐突地被搬到现实中应用出来一般，让杰契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底为什么要彻底扮演一个令人感到恐惧的独裁者？难道你真的打算让非自然人占领这座岛吗？」

「我要扮演的角色是一个『被推翻的独裁者』。」

此时冯表现出来的模样直教人怀疑直到前一刻为止那盛气凌人的独裁者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一双没有对焦的孔雀眼不知望向何方。映在杰契司眼里的冯充满了与现实乖离的违和感，让杰契司看得不禁倒抽一口气。



「难道说，你该不会打从一开始就决定……」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冯才终于又缓缓地喃喃开口说道：

「我总有一天会葬送在『他』的手中。」

「『他』？是指雷吗？」

冯没有即时回话，双眼凝视着窗外被各处的火灾烘烤成焦红色的首都夜空，仿佛等待春天到来的归燕，眼中散发出了平和沉静的心绪。

「……是欧菲莉亚。」

杰契司愣了一下。冯口中的『他』指的竟是安洁。

「他就快要肩负起他的使命，将我从这个位子上给拉下来了。他是最后一个放逐之子。」

「你说什么傻话。你不是为了对付相对于你的后来者才把他从《科学八杰》手中接过来的吗？你不是要让他打倒其他冲着你来的后来者才把他留在身边的吗？」

「这也有。」

「什么叫这也有，你不是在安洁身上烙下不能对你动手的本能吗？所以安洁他——」

前一刻始终只用眼睛上缘瞟看杰契司的冯，此时忽然有气无力地抬头，「杰奇，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原本彼此水火不容的两批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凑在一起吗？」

「……将水火不容的两批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凑在一起？」

「对，方法是——」在冯切入正题的同时，他的双眼又恢复成原本充满魄力的模样，直视着杰契司。「找出一个两批人共同的敌人。在非自然人和永远不会接纳他们的自然人之间，要平息这场纷争，唯一的方法就是制造一个双方共同仇视的敌人。」

「你——」唐突的思绪让杰契司来不及整理自己的声音而差点哽在喉咙里头。「你该不会是——要让自己变成这样一个角色吧！」

冯缓缓地低下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到窗边，将手放到天鹅绒窗帘上。杰契司看到他此时的模样，终于理解了——冯在等待。一边扮演着独裁者的身分一边等待……

「看来他好像还没有开始行动嘛……」

「冯……」

「看来我的恶行还不足以呼唤安洁来到我的身边。」

杰契司凑到冯的身边，一把揪住了他的手臂。

「这是怎么回事，冯！你给我把话全部说清楚！」

「……我已经在安洁的脑中烙下了他接下来该付诸行动的命令。」

令人震惊的事实让杰契司瞪大了眼睛。

「我虽然重新对他灌输了新的人格和记忆，不过我并没有把原本的后来者系统全部消除。在某个条件下，他体内的后来者系统将会恢复……或者我也可以让他强制启动。」

「强制启动？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自行按下要他前来取你性命的开关吗！」

「欧菲莉亚已经快要从梦中清醒了。」

冯任由杰契司抓住自己的手臂，半合上了双眼，「当他将我这个万恶的独裁者打倒了之后，他将会以人造体的身分被这座伊里甄斯岛所接纳。」

「……你……你说……什么？」

冯说完便甩开了呆然站在原地的杰契司，来到桌前冷不防地按下了桌上的通讯器。

「叫亲卫队马上到我的办公室集合。」

杰契司听到冯对通讯器的另一端下达的命令，猛然回过头来。此时他还来不及反应，便看到冯已经掏出了手枪，枪口对准他的胸膛。

「冯……你要干什么……」

不要一会儿，所有亲卫队的队员便全部聚集到了冯的办公室，看到总统举枪指着杰契司，也纷纷掏出了自己的配枪将他团团围住。

「冯，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人是个危险分子，马上将他监禁起来。」

冯的一声令下，亲卫队兵便以飞快的速度上前将杰契司押住。杰契司一边抵抗一边发出了挣扎的声音。

「喂，等一下，放开我……不行，冯，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说你会被打倒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绝对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你一定要活下去呀，我绝对……」

冯转身面向办公桌后方的落地窗。他缓缓地合上双眼，双手交握放到了腰后。杰契司在激烈的抵抗之下扬起了声音高声叫道：「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的，冯——」

杰契司被亲卫队兵带出了办公室。冯没有回头。杰契司的声音从走廊上传人了冯的耳中。他将那一双闪闪发光的孔雀眼藏在自己的眼睑底下，仰起头面向上方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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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原水菜
插画|黑乃奈々絵
译者|陈颢
扫图|Ozz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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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话 EPISODE:12


昏暗的手术室中，安洁缓缓睁开了他那一双闪耀着碧色光芒的孔雀眼。由于他被施予了头部手术，因此头发已经在手术前剃光，术后则缠上了白色的绷带。削去头发之后那张精致的脸庞变得更为引人注目——长长的睫毛加上胡桃般大的双眸，看来好比一只精致的合成橡胶玩偶。在他恢复意识的当下，即刻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此时立体电视正播放着新闻节目。由于国内媒体遭到戒严令箝制，几乎所有的消息都是来自海外的卫星消息。发动强力抗争的民众与军方的维安部队之间出现了激烈的冲突，其中更有记者拍摄到淌血的示威群众被抬出来的画面。坐在手术台上的安洁目不转睛地盯着立体电视萤幕中显示出来的影像。

「……我非行动不可了……」

粉樱色的唇齿问下意识地吐出呢喃。他随后下床，赤裸的双足一步步踩过了冰冷的地板。


*


杰契司被宪兵强押到了总统府内的地下室监禁起来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起初始终不断出声强烈抗议的他此时终于也精疲力竭。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允许自己轻易倒下。

「让我跟冯说话，拜托，来人呀，来帮我开个门！」

然而他的央求只是徒劳无功，没有人愿意帮他开门。就在他开始思考如何离开这里的办法，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了。

「尼可拉斯！」

接到消息的尼可拉斯此时终于来到了总统府内的地下室。由于杰契司曾经在亲卫队总部尝过他带来的苦头，因此还以为这次又将遭到对方严刑拷打，表现出极度警戒的态度，然而此时对方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十分僵硬。

「我有话要跟这个人说，可以请你暂时回避一下吗？」

只见他刻意将守卫支开，随后便在囚禁了杰契司的铁栏杆前蹲了下来。他可是军队里头对冯最为忠诚的信徒，如今几天下来却都无法待在冯的身边，也许是因此而让他此时看来格外郁闷。

「尼可拉……」

「我知道，你什么都别说了。」

杰契司话才说到一半，尼可拉斯便带着一脸憔悴的面容出声制止。

「岛上的情况恶化得非常严重，就连海外也对此开始展开行动了。联合国派出了部队，目前已经进驻了伊里甄斯北方国家的海域。」

「你说什么？他们该不会是针对里岛来的吧？打算一口气拿下非自然人解放军占领的城镇吗？」

「从卫星空照图上来看还无法确认对方派出的军力，不过许多国家的舰队已经从海路往我国的方向出发了。杰奇……」

尼可拉斯压低了音量，语带严肃地开口问道。

「关于福丁布拉是人造体的传闻，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让杰契司感觉到他已经掌握到了问题的核心。

「听说有人向联合国提出了相关的事证。」

「……是贾尼斯·雷诺？」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尼可拉斯摇摇头说：「听说联合国接到的是拥有六名科学家连署的相关事证。这份文件指出，这六名科学家以福丁布拉已逝的养父瑞腾堡博士为中心，打从四十年前就开始进行这么一个以创造出足以带领这个国家前进的领导者为目的的计划。」

尼可拉斯透露出来的事实让杰契司瞠目结舌，好一阵子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用说也知道，这六名科学家便是扣除掉艾芬巴哈博士和瑞腾堡博士以外的《科学八杰》，他们将自己过去一直在背地里进行的秘密计划全部透露给了联合国知道。由于冯做出了『认可非自然人公民资格』的决策，使他们再也无法容忍自己闷不吭声。为了制止冯的本能失控所引发的行径，这六名《科学八杰》终于下定决心将一切公诸于世。

「……接到这份报告之后，联合国以这次的非自然人暴动等多起事件为由，要求让他们派遣人权调查团入境。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是以维护人权作为藉口，想藉此搜集冯身为人造体的相关事证。不过对于联合国这项要求，福丁布拉即刻回绝掉了。」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得杰契司目瞪口呆。冯终于也被逼入绝境了。

「那现在岛内的情况如何？」

「岛上的媒体目前只能播放由军方审核过的节目内容、网路讯息方面也都受到监控，加上政府也使用了干扰设备试图阻止海外的卫星讯息流入民众耳中，不过少部分的群众还是有办法越过这道防线取得外界提供的情报。我想你肯定也知道我们有在查缉这些相关的犯罪者才对。」

尼可拉斯说，联合国那边收到了不少求援的陈情是透过网路从伊里甄斯岛上发出来的。同时人民和维安部队之间的冲突也是愈演愈烈。

「福丁布拉似乎打算以这般强硬的手段将所有反对声浪强行压抑到底。在上级的命令之前，我们没有违抗的选择。不过要是我们再这么放任这种情况持续发展下去，联合国的部队迟早会……」

「没时间了，尼可拉斯！」杰契司双手扒住了铁栏杆靠到尼可拉斯面前，「冯打算让自己彻底扮演一个邪恶的独裁者，然后让安洁出面将他打倒。他想让岛上人民的反感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然后一口气藉此让伊里甄斯可以顺利改制成另一个新的体制呀！」

「你说什么！」

「冯早就做好舍生成仁的觉悟，我们绝对不可以让这种事情发生！拜托你帮帮我，尼可拉斯！要是我们现在不赶快行动就太迟了！」

杰契司的说法就连对冯献上绝对忠诚的尼可拉斯也不免露出动摇。杰契司认真的眼神试图以自己对冯的情感撼动尼可拉斯的意志。这名『冷血罗登』此时一度闭上眼睛，随后便立即取出腰上的电子钥匙，将囚禁了杰契司的房门打开。

「跟我来，杰奇，我们去阻止福丁布拉——阻止冯自我牺牲的计划！」

「走！」

两人对于自己此刻的信念没有任何怀疑，一同冲出了囚禁杰契司的地牢。


*


自冯发表认可『非自然人公民资格』的决策已经又过了一个礼拜。首都蒂尔塔行政广场内的示威群众和维安部队之间的流血冲突不断上演，在逐渐激化的过程中，抗争的行动已经扩及了伊里甄斯全土，整个情势愈演愈烈。过去『伊里甄斯人民』对抗『非自然人』的情况如今已然转变为『伊里甄斯人民』对抗『军队』的模式，其中冲突最为严重的烈南地区已经进入了枪战。

「情况怎么会这么严重……」

雷听到消息而来到了烈南地区，这个原本宁静而闲适的住宅区此时也已经没有居民活动的气息。被炸得整个翻过来的汽车在炽烈的火势中熊熊燃烧、耳边不时可以听到零星的枪声，在在显示出此地俨然已经成为了战场。

（福丁布拉，你打算用这种高压政策让你的计划强行闯关吗！）

登肯曾说冯的脑是以二十世纪的某独裁者作为基因设计蓝图而创造出来的。此时雷不禁要想，也许这才是冯的真面目。他同时也从现实的情况中不得不怀疑冯的能力难道真的只有如此而已？

（用这种方式承认非自然人的公民资格终究也只会引发群众的强烈反弹而已。过去那些民众和非自然人游击队之间的和平协商如今全都白费了！我试图让他们停止反击行为而平息的战火，这下子全部化为了泡影上顺丁布拉，你的做法错得离谱！）

雷原本打算直接奔向蒂尔塔行政广场在目前的状况中寻求解决之道，然而他在途中听到了烈南地区因武力冲突而出现伤亡，于是改变计划先行前来救助需要帮忙的伤患。

这里的整个街道都被枪战的火线覆盖。军方的炮火似乎在上级的命令许可之下毫不留情地射向开枪抵抗的示威群众。雷看到了中枪倒在地上的百姓，背着他避开火网将他带到了掩蔽物后头。

「……抱歉……」

「看来你还有意识……你的脚跟肩膀都受伤了，我先帮你做紧急处理，然后带你到医院……」

「可恶……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这名负伤的男子双眼流出了懊悔的眼泪。

「我可是有老婆跟孩子要养的呀，要是政府马上停止人造体的生产跟买卖，我从明天开始就没有饭吃了……到时候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雷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这名应是遗传因子设计专家的男子。就在这个时候，轰隆——一阵骇人的巨响摇撼了他们所处的环境。因为迟迟无法用枪枝打开眼前这僵持不下的状况，军方似乎终于搬出了迫击炮之类的高破坏性武器作为进攻手段。雷顿时觉得事态再这么发展下去肯定会威胁到为数众多的当地居民人身安危。

「你待在这里别动，我马上回来。」

雷丢下这句话便将男子留在原地一个人飞奔至方才他到过的那条大街上。此时出现在雷面前的是——

（装甲车——）

发动攻击的装甲车炮口并非对准了烈南区的居民，而是朝着军方的同僚开火。这辆装甲车仿佛为了掩护来不及逃走的群众而挡在他们逃生的路线后方，装甲车上的徽章让雷着实忍不住吃了一惊。

「那徽章是——『古洛肯部队』！」

古洛肯部队——由安洁所率领的人造体特殊部队。这支原本隶属于军方的特殊部队出动了数辆装甲车掩护着烈南区的群众，断然向自己的同僚发动攻击。

（……他们开火攻击维安部队？为什么？）

雷茫然地注视着眼前两支军方部队彼此自相残杀的景象，一会儿后才回神赶忙开始引导群众避难。紧接着『古洛肯部队』的叛变，非自然人游击队也起而效尤。他们活用了游击队的高度机动性，逐渐击退了军方的维安部队。尽管受惠的群众全都不自觉地扬起了欢呼，却也对眼前发生的状况感到无法理解。

「为什么那些非自然人会帮助我们……」

此时击退了维安部队的装甲车驶回了群众面前，一个令所有人倍感熟悉、身着古洛肯部队制服的身影，从装甲车中探出头来——是安洁。

「安洁！你还活着呀。」

雷看到他的身影下意识地叫了出来。烈南地区的居民也才终于了解到，自己是在这个伊里甄斯之子的援助之下方才得以从军方的恐怖镇压中得救。

「是安洁。安洁还活着呀！」

在众人的呼声中，安洁缓缓走到雷的面前。他头上戴着贝雷帽，让人没有察觉他因手术而削去的金发。

「你没死呀？在这之前你人都到哪里去了？」

「军方的失态让我再也看不下去，所以我召集同伴来了。我们『古洛肯部队』是捍卫民众人身安全的急先锋。」

这一句话让所有获救的群众全都热血沸腾。

「安洁是我们的同伴！」

「现在我们有『古洛肯部队』站在我们这边呀。」

在群众的欢呼声中，雷依旧感到一阵疑惑。

「捍卫民众人身安危的急先锋？你不是福丁布拉的——」

「他的做法错了。我无法原谅他将枪口指向伊里甄斯人民百姓的行为。事发至此，福丁布拉已经变成我们的敌人，我们『古洛肯部队』要挺身守护伊里甄斯岛上的人民百姓！不只是我们，无法认同独裁政府的非自然人也会跟我们站在同一阵线！」

安洁的说法引来群众一阵哗然。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否定了这些非自然人的公民资格而发动抗争，这些非自然人却还愿意出面协助他们。此时安洁那一双孔雀眼泛出了锐利的光芒，仿佛要为此做出解释一般开口说道：

「军方派出了特殊部队潜入里岛，现在已经俘虏了非自然人解放军的领袖路易。」

「什么。」

「福丁布拉虽然答应非自然人解放军要赋予他们公民资格，不过却不打算让所谓的『公民』有任何参与政治的权利。他打算利用军队镇压所有自然人和非自然人，将过去所有属于人民的自由在军队的恐怖政治之下全部撤销。」

听到安洁的说法，雷整个人愣住了。他对于过去一向效忠冯的安洁此时不断从口中吐出与过去完全相反的论调感到难以置信。

「这是真的吗，他真的打算这么做吗。」

「我知道福丁布拉的真面目！他以公民权作为诱饵，背地里图的是非自然人对他的忠诚，要他们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他真正的企图是要将这座伊里甄斯岛变成他一个人的私有物！」

此时的安洁宛如换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被愤怒的情绪所操弄。

「我们此时的当务之急就是尽早推翻由冯所领导的伊里甄斯军政府，将福丁布拉从总统宝座上拉下来，我们要从他手中夺回属于我们的伊里甄斯！」

安洁祭出宣告的同时，将持有来福枪的右手高举向天空。

「我要打倒福丁布拉的军政府，为所有的伊里甄斯人民取回属于我们的国家。让我们一扣同心协力对抗福丁布拉的暴政吧！」

哦哦哦——紧跟在安洁的演说之后，大批的群众带着高声的呐喊将双手高举向天空。他们仿佛此时才认识到了自己真正的敌人般，全都为了推翻暴政这个令人热血沸腾的目标而表现山了激动的情绪。安洁的名字在群众口中不断地欢呼着。始终呆站在原地的雷这才回神，拉了安洁一把。

「安洁，你过来一下。」

他们离开了群众，雷带着一脸严肃的表情对他提出质问：「安洁，你到底在想什么，难得你真的背叛福丁布拉了吗！」

「……他做得太过分了。」

安洁带着冰冷的双眼冷冷地答道。

「现在的他显然是处于本能失控而失去理性的状况了。在他发布戒严令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原本的冯了。现在一定要有人阻止他不可。」

「可是你不是希望建构一个只属于非自然人的乐园吗？你说过你的目的是要驱逐岛上所有的自然人，让这里成为只有非自然人居住的岛屿呀！」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

安洁的回答让雷瞠目结舌。只见他不改那一双冷澈的目光对雷开口说道：

「我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话？我可是为了让这座伊里甄斯岛恢复成原本健全的社会型态而生的，怎么可能会将自然人全部逐出这座岛上？你是谁？我认得你吗？」

（安洁不记得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是安洁吗？）

安洁过转身，回头以眼角余光看着此时陷入动摇的雷。

「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来，那么你也会是我们的伙伴。走吧，我们一起打倒福丁布拉。」

眼看着安洁一步步走回到群众的怀抱，一旁的雷此时显得完全不知所措。他只能猜想也许安洁身上发生过什么事，看到了他头上的绷带也胡乱揣测着也许那就是他今天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原因。他曾听闻安洁的头部受到狙击，不禁怀疑难道他是因此而丧失了记忆？

「让我们一起取回这座伊里甄斯岛吧，大家一起同心协力打倒福丁布拉。」

安洁表现出的强大领袖魅力紧紧拙住所有人的思绪，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带领群众前往蒂尔塔行政广场。看着他们的背影，雷只能哑口无言地呆站在原地。


*


杰契司被尼可拉斯从牢里救出，两人飞快地赶往亲卫队总部。日前遭到『上帝之锤』攻击而残破不堪的建筑现在正处于工事修复的阶段，因此他们向宪兵借调了一栋建筑作为临时司令部使用。

「尼可拉斯，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试着启动旧参谋总部中的超级电脑。如果成功，我们就可以藉着这个方法取得我们需要的情报。」

旧参谋总部的超级电脑尽管因为汰旧换新而没有继续使用，不过如果它还堪用，那么他们便可以透过军事网路以外的网际网路对外联系。

「透过网际网路，也许我们可以连上艾薛隆主机。」

「艾薛隆主机？你是说联合国用来搜寻世界上各种通讯设施进行的对话内容所使用的超级电脑吗？」


「对，如果冯已经将他的睡美人散播到这个世上的话，他们一定已经有所行动了。伊里甄斯岛上使用的军网处处遭到封锁，不透过其他网路就没办法确认他们的行动。不过要是我们太过明目张胆，行动一定会暴露出去，所以我们得试着用这台已经废弃不用的超级电脑尽早掌握我们需要的情报。」

尼可拉斯是个优秀的程式设计师，在部队中也是能力无人能及的超级骇客。过去和杰契司一起协助冯推动革命的时期，也曾经借重尼可拉斯的骇客能力达成各项作战任务。他们来到旧参谋总部的地下三楼。这里是他们在革命时期时常出入的场所，不过因为废弃已久，空气中弥漫了尘埃和霉味，所幸供电设施还可以启动。尽管这台超级电脑已经遭到废弃十几年了，不过启动方面还不成问题。

「可恶，我们得改写它的程式才能使用了。」

「喂，你是说现在吗？我们直接去找冯吧！」

「不行，我现在无法接近总统府。那里有严密的警卫看守，对于所有试图强行硬闯的行为都会遭到开枪射杀的，帮我，杰奇。只要给我两、三个小时我就可以完成工作了！」

听到总统府前的状况，杰契司不禁咋舌。他戴上面具，一边挥手拨开空气中的尘埃，一边走进了房间。


*



安洁所率领的古洛肯部队对冯的军政府揭起了反抗的旗帜，革命的声浪一夕之间扩及伊里甄斯全土。大批支持安洁的群众涌入了古洛肯部队阵营，加上不畏武力镇压的非自然人游击队等反抗势力，推翻暴政的抗争行动一下子爆发开来。此时的安洁已经成为『伊里甄斯人民的伙伴』，身负所有平民百姓的期待。

「让我们一起打倒福丁布拉，取回属于我们的伊里甄斯。」

为了打倒冯的暴政，有志一同的民众大批涌入了古洛肯部队囤驻的烈南地区，从三千人的行列一口气暴增到三万人。一齐朝着蒂尔塔行政广场大军压境，一路上更有来自岛上其他各地的支持者加入。傍晚抵达伊里甄斯首都蒂尔塔行政广场时，人数已经多得连军方的维安部队都不敢轻举妄动。尽管身为总统的冯已经下达了射击许可的命令，军方的干部担心一旦发动攻击便会背负屠杀人民的污名，因此迟迟不敢动手。不顾伊里甄斯军方做出多次的恫吓性射击，安洁率领的群众丝毫不见退缩，依旧大步朝着军队的布阵逼近。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士兵的士气已经严重受到影响，时而可以听见前线传来怯懦的声音。

安洁，这名全身上下散发出了领袖魅力的美少年，在众人眼中俨然就是『伊里甄斯的神子』。

「……雷，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麦基焦急地出声问道。之前在雷的感召之下聚集起来的和平协商团体，此时也被隐没在这阵企图打倒冯的激荡情绪之中。

（安洁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不过那倒是其次。要是再让整个情势就这么发展下去，伊里甄斯的百姓一定会举顺丁布拉发生正面冲突的！）

对此冯绝不会坐视不管。然而一股不祥的预感却猛然涌上了雷的心头。

（是安洁的本能觉醒了吗？他该不会是认真要——）

雷将目光移到安洁召集的抗争团体上。就在这个时候，眼前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出现在他的眼中。那名身体残缺，半边脸被面具遮住的中年男子站在对面街角，也许一般人不会注意，不过雷却很快地反应过来：「登肯，莫非——」

雷赶忙拨开了参与抗争的人群飞快地朝着登肯方向移动。对方也察觉到雷注意到自己，想逃却已经来不及了。赶上来的雷一把将他抓住。「登肯，你没死。我绝不原谅你，你竟然想要连我也一起杀掉！」

「呵呵……呵呵呵……真令人感到遗憾呀，雷尔提，你的工作被被欧菲莉亚抢走了呢。」

「你说欧菲莉亚……该不会这就是安洁真正的名字吧？」

「你还真是没用啊，雷尔提，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让自己当上伊里甄斯的总统啊！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切都太迟了。因为所有跟那个实验有关的资料都已经在联合国的掌握之中了。」

「你说什么！」

雷反射性地一把揪起了登肯的衣领。然而对方却不以为意地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你也好，那些不知道自己被玩弄的伊里甄斯人民和非自然人也罢，大家就好好地大闹一场吧。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登肯瞬间挣脱了雷紧紧扣住他衣领的手，从腰上掏出手枪。雷在千钧一发之际靠着反射神经回避。枪声大作。趴倒在地的雷在惯性之下整个人翻了一圈。

「雷！」

麦基听到枪声连忙赶了过来，然而此时登肯已经躲到了巷子里去。尽管雷赶紧追了过去，却已经找不到登肯的影子。

「可恶，登肯那家伙！」

「登肯？你是说前政府的内阁总长，丹尼尔·登肯吗？」

麦基及时瞥到了登肯的背影。他身为资深新闻记者磨练出来的洞察力很快便将他的身型相貌和记忆中的形象连结了起来。

「这么说来，登肯也有一双跟你们同样颜色的眼睛呢，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历呀？是其中有人是人造体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雷无法做出适当的回答只能保持沉默。就在这个时候，他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发出了声响，是克尔戴普打来的。在戒严令发布以后，民间的电信业者全部被勒令停业，只有透过军方通讯的手机可以收发话。他似乎就是经由军方的线路拨过来的。

『喂，雷，你赶快打开电视，冯要发表演说了！』

「你说什么？」

『那是伊里甄斯对全国人民、还有世界各地播放的现场实况演说，八点开始。你快点看就对了！』

对全世界播放的电视演说？雷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他和麦基彼此相互望了对方一眼，然后慌慌张张地将手机从通信模式转为数位电视模式。


*


冯即将透过即时传讯在电视上针对全国百姓以及世界上的每个角落发表声明。这显然不会只是普通的电视演说。这个消息在一小时内便传遍了整个伊里甄斯岛。伊里甄斯政府理所当然地也已经对世界各地发布了这项预定计划。

此时，人在旧参谋总部持续透过联合国的艾薛隆超级电脑获取情报的尼可拉斯和杰契司也得到了这条讯息。就在全世界屏息注视着电视萤幕的同时，尼可拉斯依旧没有停歇地透过网路奋斗着。

「喂，尼可拉斯，冯的演说已经开始了！」

「我知道。我现在已经连上了A国国防部的伺服器，没办法分身。」

「A国？你连到这个大国的国防部主机要干嘛？」

尼可拉斯没有回话，只是持续不断地敲击着眼前的键盘。杰契司静不下来，始终不停地留意着手表上的时间和电视萤幕中的影像，心脏宛如调快的节拍器一般怦怦跳着。

（冯，你到底打算对外发表什么样的消息？拜托你，别冲动呀。在我赶到你身边以前，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

就在搭配古典音乐的风景图片不断重复的过程中，电视萤幕忽然间啪地一声切换成了一片空白的萤幕。在提示出冯的演说即将开始的字幕跑马灯出现过后，电视萤幕中映出了伊里甄斯的总统府。这个影像是透过即时传讯方式传递出来的。杰契司看过这个房间——是冯的总统办公室。

（……冯。）

影像播出的当下，雷和麦基也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同样的画面。蒂尔塔行政广场中所有的街头大萤幕此时都切换到了相同的讯号源头，映出冯的身影。

他坐在办公桌前，身后两侧分别竖起了伊里甄斯的国旗和军旗。办公桌前的地板上则铺设了织有国军徽章的蓝色绒毯，身后的落地窗边则可以看到同色泽的天鹅绒窗帘整齐地收束在两侧。

坐在皮椅上的冯此时显得沉着冷静，面无表情地将双眸紧紧扣住了摄影镜头。

带领着抗争队伍站在军方布阵前方的安洁，此时也将目光移到了街角的立体大萤幕上。画面中冯那一双深邃得仿佛要将众人的灵魂吞噬殆尽的碧色双眸显得极为耀眼，右眼下方的黑痣也同样令人印象深刻。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忘了呼吸。低沉的音质随后便开启了这次演说的序幕：


『我伊里甄斯——是个由司掌生命诞生的女神所守护的美丽之岛……』


在冯的演说中，街上的群众全都安静得不发一语，连咳嗽等杂音也完全听不见。雷注视着街角上映出的萤幕，所有思绪都集中在冯唇齿之间吐出的每一句言词。

这位在墨色衣裳之下包得密不透风的『黑色总统』在宁静的氛围中缓缓地切入正题……


『这个曾经美得令人心醉的美丽孤岛，如今在人们眼中却拥有一个令人闻之心寒的异名——悖德之城，基因索多玛城。世上的人们批评这座岛擅自侵犯了神的领域，是个被金钱蒙蔽了心灵的异域……』


冯喃喃说着，语中道出了这座美丽的海岛究竟为何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的缘由。百年前的海洋污染、岛上开始设立了遗传因子工学研究聚落，接着出现了所谓操作遗传因子的专业人员，最后终于踏上了这条无法挽回的道路——伊里甄斯充满黑暗的历史。冯所有的举动都映入了另一端萤幕前的杰契司眼中。他专注地注视着冯，仔细聆听冯所说的每一句话。一旁的尼可拉斯此时也放下了手中的键盘，留神倾听冯在电视中的演说。


『……岛上的黑市规模逐渐扩张，我伊里甄斯终于成为人们口中的悖德之城，受到全世界的污蔑和唾弃，俨然就是活生生映出了人类污秽性格面的禁忌象征。然而，尽管我们受到鄙弃，这座岛上却也同时涌入了世界各地期望基因改造设计专属胚胎的大量订单。我伊里甄斯生产的人造体和克隆人也成为富豪高官发泄欲望的嗜好，甚至以廉价劳工的方式被各国收购成为奴工……』


冯双手交握置在面前，原本和缓的语气逐渐酝出了力道。


『在这种情况下，人造体和克隆人这些非自然人，生来就被当成商品，在不被允许拥有自我意志的规范下沦为奴隶。他们绝大多数得要面对残酷的人生。他们背负着心灵的创伤，却没有人予以理会，他们拥有和自然人一样感性丰富的『心灵』，却只能生存在种植了海藻的鱼缸之中、在病魔摧残下苟延残喘，期盼意识消逝的那一刻获得救赎。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对他们终日待在肮脏的街角，永远没有一刻被允许抬头仰望天空的生活再清楚不过了。』


罗莎等人也在里岛注视着总统的演说。受到军队监禁的路易也透过牢里的铁栏杆望向外侧的电视萤幕。


『到底是谁造成他们必须面对如此绝望的人生？关于这个问题我始终没有一刻将它抛诸脑后。究竟谁该负责……是供给者？还是需求者？不是，都不是。没有任何一方应该负起全责，不过双方也都应该共同承担这样的责任。然而，这个世界却只是一味地表露自己的需求，却在满足他们需求的供给者头上扣上令人忌讳的基因索多玛城这个帽子，将所有的罪过推给我伊里甄斯，如同对一面映出自己丑陋欲望的镜子套上封印，将我国放逐于国际社会之外……』


冯的孔雀眼此时散发出骇人的魄力，并且加重自己的语气。


『这种令人不忍卒睹的情况必须有人出面匡正。而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坐上了伊里甄斯的总统宝座。那些非自然人心里的怒吼究竟反应了何等程度的现实，各位可以从他们在这数十日间的行动中清楚地感受到。这一切，我们非得在今日传达给这个世界……』


无论是安洁和他的非自然人伙伴们，以及伊里甄斯的人民，此刻全都噤声仔细聆听冯口中的每一句话。鸦雀无声的街道只有冯的声音四处回荡。


『我伊里甄斯宪法即日起将独步世界，率先承认人造体和克隆人等非自然人的公民资格，并赋予他们和既有的伊里甄斯人民平等的权利、保障他们的自由。』


雷抬头将视线移开了街角萤幕中的画面，缓缓地合上双眼。此时置身在旧参谋总部废弃大楼中的杰契司也静静地聆听这一切，同时闭起了眼睛。


『同时，我伊里甄斯也将在即日起严禁所有跟人类遗传因子有关的基因排列、重组，和克隆人制造等行为，以动物为主的基因改良生产和贩卖也一并禁止。』


果真如此，那么黑市亦将势必遭到解散，岛上的遗传因子工坊专家同时也会失去他们的生财之道。


『我伊里甄斯也同时呼吁世界，追随我的脚步承认非自然人的公民资格。』


这句话让军队里一阵哗然。

——全世界？不只有伊里甄斯吗？


『我恳切地呼吁世界，在即日起四十八小时之内推动这项工程，共同赋予非自然人应有的公民权。』


「——四、四十八小时以内？这是怎么回事！」

麦基不禁出声叫道。任谁也料想不到冯竟然会在这项要求中加入具体的期限。然而萤幕彼方的冯却没有以此为满足，严肃的表情继续透露出更惊人的决定。


『现在我将对各国首脑寄发要求承认非自然人公民资格的电子邮件。一旦四十八小时内贵国没有回应，我伊里甄斯便会参照贵国的人口数字，杀掉相对比例的伊里甄斯人民。』


「！」

所有人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全都倒抽了一口气。伊里甄斯？他是说伊里甄斯吗？冯拿来作为交换条件的不是他国人民，而是我们伊里甄斯的百姓吗……没有人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疯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其他国家不愿意承认非自然人的公民资格，我们就要被杀吗！」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东西呀！」

「——他疯了！福丁布拉疯了！」

街上一片骚动。

「大家安静——」安洁忽然高声叫道。「这样大家会听不到后续的演说，谁要表示意见待会儿再讲！」


『我伊里甄斯应用了一直以来累积的高度遗传基因调整技术，创造出了为数众多的生化武器。而我已经在我国各地设置了这些生化武器的启动装置。这些启动装置由电脑管理，要是四十八小时后我没有得到贵国的回答，那么以贵国的人口按比例计算的我国人民，就会因为这些区域内的生化武器自动启动而丧生……』


冯接下去的叙述中还提到这些生化武器将会以扩及该区域内所有建筑物每个角落的方式散布，让街上的群众不约而同地一齐发出了怒吼。他们胡乱猜测着这些生化武器启动装置究竟是被安装在瓦斯管线还是地下水道之中，然而事实上他们就连究竟什么时候被布下这些装置的都不知道。

「这是虚张声势啦，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我伊里甄斯的子民呀，你们必须为了赎罪而站上这个看不见的处刑台上——』


那一双冰冷的眼眸，此时散发出了宛如恶魔一般的凶恶气质。


『你们就乖乖站在这个处刑台上，居高临下地好好看着你们的雇主——这个世界会不会对你们伸出援手吧。当然，我会在事前公布诸位所在的地区究竟会因为哪一个国家的回答而受到牵连，我也会把这个对应方式传达给世界各国，让全世界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你们。我伊里甄斯的子民们，你们尽管安心，杀了你们的人想必会遭到全世界的鄙视和谴责吧。』


「会受到鄙视和谴责的人是你呀，冯！」

尼可拉斯看着身旁的电视萤幕怒不可遏地叫了出来。

「这样的你才不是什么独裁者呢！是恐怖分子呀。这世上有哪一个国家的元首会拿自己的人民当作人质的！」

（冯，你这家伙……）

冯的发言内容远超过他们事前的想像。杰契司拼命压抑内心想要冲到总统府的冲动，强忍着坐在原地。他没想到冯竟然抱持着这等程度的觉悟。他这才明白，即便要挟持自己的国民来要胁整个世界，冯也决心要为非自然人争取他们应有的权利。

此时全国上下都已经陷入一片混乱，整个情势一发不可收拾。冯接下来的演说已经没有人在意，然而站在街角的雷却还是仔细地将冯剩下的发言给听完。他哑口无言地继续注视着前方的立体大萤幕。


『我希望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好好想想，你们因为自己的欲望而破坏的，其实是你们自己本身，你们因为破坏了自己存在的定义，所以丧失了你们自己应有的尊严。请你们仔细思考这句话中所代表的意涵……现在，我将我伊里甄斯子民的命运和未来都交到你们手上了。我是伊里甄斯总统，冯·福丁布拉。』


*


伊里甄斯此时已经丧失了一个社会应有的秩序。想要逃离这座岛的伊里甄斯百姓全部聚集到了机场和港口，现场一片混乱。这个汪洋中的孤岛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冯说他在岛上各地都设置了足以遍及每个角落的生化武器，其言下之意，就意味着这座岛将成为一个被毒气笼罩的巨大密室。他的宣言让整个世界想起了历史上那名疯狂的独裁者，令所有人陷入畏惧和恐慌的情绪之中。接着伊里甄斯岛上每个区域和世界各国相对应的名单公布，民众混乱的情绪又变得更为激烈。

「福丁布拉要求世界认同那些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的人造体人权，他们怎么可能会答应嘛。」

「我们会死，我们会被这个世界……被福丁布拉杀掉！」

「逃吧。我们得快点从这个岛上逃走！」

这个要求的时限总共只有四十八小时。蒂尔塔行政广场中的艾因布罗蒂尔门前已经出现大规模的武力冲突。民众试图冲进总统府，强行阻止生化武器启动。而对于人民疯狂失序的行为，军队则毫不留情地开枪射击。伤者的鲜血不断地洒在艾因布罗蒂尔门前的广场上，现场一片血红。

雷带着坚毅的脚步飞奔在陷入混乱的街道上。此时他对于自己心里锁定的目标再清楚不过了。

——总统府。

（福丁布拉，这下子我终于明白了。）

雷的脚步丝毫没有犹豫。总统府前的卫兵此时因为自己也同样暴露在死亡的危机之下而害怕得手脚僵硬无法行动，所有还能活动的人意识全都集中在广场前的武力冲突中。雷趁着这样的情况从总统府侧边庭院的森林侵入府中，巧妙地避过所有陷阱，笔直朝着庭院中心的建筑物飞奔而去。

（即便采用这种手段，你都要完成你的愿望吗！）

雷无法认同。他怎么也不能接受冯的想法。雷认为此时的自己非制止冯不可，他不愿让冯这种几近自杀行为的要胁夺走任何人的性命。

（——我一定得阻止他！）

雷飞奔在森林里面，忽然看到一匹白马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匹白马头上长着长长的犄角。

「独……独角兽？」

这头独角兽压低了头上锐利的椅角，尖端对准了雷。雷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他压低了身子道：「拜托，让我过去，我非去不可。我得跟福丁布拉谈谈！」

独角兽的眼中露出了凶恶的火光，带着强烈的敌意朝着雷冲了过来。雷一时无法把持自己，满腔情绪便随着言词整个从口中释放开来。

「像福丁布拉这样乱来的行为是不会被允许的！他打算带着岛上所有的居民一起陪葬呀，他打算要是有一个人被其他国家的决策所害，他也会自我了断的！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拜托让我过去。我不希望他死呀！」

源源不绝的泪水从雷的眼中夺眶而出。看到雷的反应，独角兽似乎也明白雷不是敌人而解除了原先的威吓动作。它走到雷的身边，低头用侧脸摩擦着雷的腰部，一副要雷坐到它身上来一般，将雷推到自己的腰身处。

「咦？可是……」

雷犹豫的反应让独角兽耐不住焦躁，抬起了前脚做出了好似要雷跟上来的举动随后便冲了出去。

「你是要帮我带路吗？」此时雷忽然明白它的意思，于是紧跟在它的身后飞奔出去。

「拜托你了！」

总统府庭院里的黑色森林中，一头白色独角兽和一名银发青年，如两支箭矢一般以飞快的速度在林中穿梭前进。


*


冯充满冲击性的声明迅速引发世界各国的混乱。这样的反应即便不用透过艾薛隆超级电脑搜寻，尼可拉斯和杰契司也可以清楚感受到。此时『冷血罗登』依旧埋首在电脑萤幕前，杰契司则是耐不住性子开口叫道：

「我要去一趟总统府，尼可拉斯。」

「等一下，杰奇！」

尼可拉斯没有将视线从萤幕上移开，严肃的语气中透露出了不祥的气息。

「A国的国防部出现了奇怪的举动！」

「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不过他们确实有什么动作了。可恶……要是我可以解开这个暗号的话，就可以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了……」

「好，那你留下来解开那个暗号。要是有什么消息就用手机通知我！」

不过杰契司马上想起了自己的手机被亲卫队没收的事，尼可拉斯随即丢了一只手掌般大小的对讲机给他。

「我们用这东西联络。从这里到总统府之间的距离通信还不成问题。我留在这里继续解析A国国防部启动的程式，一解开我就马上过去找你。」

「我知道了，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就马上联络我！」

杰契司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栋废弃已久的旧参谋总部大楼。才来到门外，他便感受到蒂尔塔行政广场的空气中飘荡着异样的气息。远方传来源源不绝的炮击、枪声，还有人们的怒吼。逃难的群众不断地从他眼前飞奔而过。

（可恶，怎么能为了海外的人的决定，而让伊里甄斯岛上的百姓以性命来交换呢！）

此时他和尼可拉斯停放在建筑物外头的军用车辆已经遭到破坏。杰契司忍不住咋舌，随后便朝着总统府拔腿狂奔。


*


笼罩着整个伊里甄斯岛的恐慌气息此时终于也弥漫到了总统府外头。然而，这个酿成外界哀鸿遍野的总统府内却宛如异世界一样安静得出奇，仿佛置身某个弥撒仪式会场般鸦雀无声。沉重的空气覆盖着整个总统府内，各个工作岗位上的人不是垂头丧气就是看来失魂落魄，一点振作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即时演说结束之后，冯仍留在自己的办公室内。负责执行转播工作的人员此时也仿佛受到恶魔威胁一般，器材才收拾到了一半就全部从总统府内逃了出去。

此时办公室中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是冯的秘书官葛雷少校。听到他的声音，始终面向窗外的冯这才转过头来。

「……什么事，葛雷秘书官？」

他似乎没有开口的勇气，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胆敢将欲传达的事项脱口而出：

「岛上的各个港口挤满了企图逃离我国的群众……我们要派遣部队出面制止吗？」

「……把所有离开岛上的船只全部击沉。」

冯听了报告低声答道。

「如果发现其他国家的船只靠近也立刻发动攻击。」

「要攻击外国的船只吗？」

「我已经对他们提出过书面警告了。你们不必理会，只管加强沿岸的戒备就好。对于那些入侵我国海域的船只全部予以警告驱逐，不从就下令攻击。」

冯的决定让葛雷脸上的表情也整个揪了起来。看他心里似乎藏着许多话不敢开口，冯说道：「……在我对世界各国下达的最后通牒截止之前，你就离开总统府吧！这栋建筑物里面也安装了生化武器启动装置，无论哪个国家拒绝我的要求就会启动。如果你还想活命就赶快离开吧。」

「可是我不能丢下总统阁下您自己一个人离开！」

「你是军人吧？如果是，你就有义务要辅佐下一任的总统继续处理国政。你要活下去……不过即便你离开这里，想活下去还是得祈祷这个蒂尔塔行政广场不会成为弥漫着生化武器的其中一个区域就是了。」

葛雷听了百感交集，耐不住肩膀的颤抖用力地闭上了眼睛。他强忍着心里各种情绪纠葛，用力地行了礼之后便转身走出了总统办公室。

此时总统府内已经是鸦雀无声。也许有不少人早就从总统府中逃出去了。

（还剩三十四小时……）

冯站在办公桌后方的落地窗前看着晨曦点亮了街道。

（杰奇……）

此时办公室的门扉忽然砰地一声被重重地推开。冯回过身，看到一个不记得名字的军官持枪对着他大叫：「福丁布拉，你这种蛮横的作法是不被允许的。快把生化武器启动装置给停下来！如果你不照做——」

「你要开枪吗？」

对此冯丝毫没有任何任何反应，只是半合着眼冷冷地答道：

「你开了枪那些启动装置也不会停下来的。这些装置全部都是自动启动的，就连我也阻止不了。」

「呜呜……呜哇啊啊啊啊——」

就在这名军官扣下扳机的同时，一个白色的人影猛力地从后方撞了他一下。军官在枪响中倒地，子弹偏离了弹道，破坏了书柜的其中一扇玻璃门便不见踪影。

冯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雷。

「雷尔提……」

「好久不见了，福丁布拉。」

被撞倒在地上的军官依旧不死心地举枪指向冯。当他还来不及开枪，冯便先掏出了自己的配枪毫不犹豫地——砰！砰！扣击了两次扳机。这名军官身体中枪震了两下，随后便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雷屏息地目睹了这一切。

「你的目的跟他一样吗，雷尔提？」冯将枪塞回了枪套，「不过我不能像刚才开枪射杀这名军官一样对你开火。这可是你的一个机会呢，雷尔提。」

「我不打算对你动手。」

听到雷的回答，冯不禁愣了一下。

「我没有带枪。而我不是来找你索命的证据，就是窗外的那头独角兽，是它带我来的。」

刹时间冯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意外，不过随后也只是半合上眼扬起了嘴角淡淡地说道：「那是混合型的生化独角兽。他八成只是检视了你的虹膜，错把你当成是我了。」

窗外的晨光透过蓝色天鹅绒窗帘的缝隙中照进了这间办公室。冯和雷，在这个数小时前由冯发表了即时演说的地方，彼此第三度面对面。

他们站在织有伊里甄斯军队徽章的绒毯上。这张特别订制的蓝色绒毯此时已然染上遭到枪击身亡的军官身上淌出的鲜血。冯带着冰冷的视线看着地上的尸体冷冷地开口说道：「你说你不是来杀我的？这是什么鬼话？雷尔提，你不是相对于我的后来者吗？」

「……对，我是相对于你的后来者没错。」

他的声音听来极为冷静，就连雷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体内的净化程式校正对象——冯就站在他的眼前，然而他的心绪此时却平静得出奇。他曾经如此憎恨这个男人、对他怀抱恐惧，然而现在他却能够不以为意地抬起头，丝毫不在意这些过去地用他的双眼直视着冯。而更让雷感到惊讶的是，此时他觉得自己眼中的冯仿佛就是他自己一般，如同一面镜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对，我也觉得我这么说很奇怪。明明事情发展成这样，我却一点也不会对你怀抱着杀意——一点也没有。看来我似乎已经战胜了我的『本能』……再不然的话——」

此时雷的脸上初次在冯的面前露出了微笑。

「就是我的『本能』判断你的作法是正确的。」

「…………」

「我们是在集合了当代所有科学权威和智慧的团体手中诞生，而这个智慧创造出来的本能，此时对于你挟持伊里甄斯人民威胁这个世界的举动抱持肯定的态度。」

「这怎么可能。」

「……也对。」

雷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双眼直视着坐在总统办公桌前的冯。

「安洁马上就要来了。他已经将你当成敌人，所以你现在最好离开这里。」

「这不用你告诉我。」

「你早就知道了？原本对你效忠的安洁现在可是要来取你的性命呀！」

冯眯起了眼睛露出微笑。雷从这个表情中看穿了冯的思绪。

「你该不会……打从一开始就——」

雷沉默了一会儿，尝试着接受他所揣测到的冯的想法，接着才又开口说道：「福丁布拉，你的想法没有错。至少我认为你是对的。」

听到雷所说的话，冯才终于又睁开了眼睛直视着雷。「不过——」雷在此加上了转折。「用这种方式实践你的想法是不对的。我知道伊里甄斯岛上的人民也背负着沉重的罪孽，也知道他们非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可，不过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岛上的每一个生命都不属于你，即便你身为伊里甄斯总统、发布了戒严令，你也没有资格剥夺他们的生命！」

「……雷尔提。」

「现在回头还不迟，福丁布拉！如果你设定的那些生化武器启动装置无法停止，那就让大家逃往海外避难。趁现在还有时间，如果加上军方的船舰一定可以办得到的，如果我们向其他的国家求援，他们一定也会答应才对。现在收手都还来得及，福丁布拉！」

「办不到。」

「为什么！」

「要是我现在收手，那么一切又会回复到原先的状况。如果不把刀子架在那些人的脖子上，整个情况就会像过去一样，永远被敷衍过去。」

「没有这回事，只要伊里甄斯岛上的非自然人得到了公民资格，那么对整个世界已经足以造成冲击了！这个影响绝对非同小可！」

「即便伊里甄斯放弃生产非自然人，结果也只会造就第二、第三个伊里甄斯诞生而已，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们现在就得逼迫世界各国乖乖就范。」


「如果用这种方式让他们妥协，那么等到你不在了，这个世界一样也会恢复到原来的状况，这并非你所想要的吧！」

雷不肯善罢干休地继续揪着冯发动劝说。

「如果用强迫要胁的方式逼他们就范，那么对的事情也会变得不对了，真正的改变必须要让他们打从心底认同才会有它的效益存在啊。现在这样子，就算你被安洁打倒了，那么到头来一样也不会有任何意义，你只是白白丧命而已！」

冯睁开眼睛，将视线投射到了雷的身上。

「……雷尔提……」

「路易他们之所以会发动抗争，那是因为他们的想法出现了变化。伊里甄斯岛上的民众如果想法改变，也会产生不同气象的，这是可以办到的！够了，福丁布拉，你下的猛药已经够了！所以拜托你住手，福丁布拉！」

「不够。」冯带着强硬的语气予以驳斥。「如果没有人流血、没有尝到足够的苦头，那么那些自然人永远不会察觉到自己的罪孽！」

「没有尝到足够的苦头？你要怎么做？如果有国家拒绝赋予非自然人公民资格，他们国家也不会有任何人因此受伤流血呀。」

「如果有国家对伊里甄斯的人民见死不救……」冯的语中表现出了强烈的杀气。「——我会对他们展开报复。」

冯强硬的气势让雷受到了震慑，一时之间整个人愣住了。

「届时，我送到世界各国的睡美人们会化成嗜血的恐怖分子，对这些害死伊里甄斯人民的国家进行报复，这些炸弹我早就已经埋好了。」

「这太乱来了！」

「——没这回事，雷尔提。」

一个清澈的声音从雷的身后传来。他猛然回头，却在瞬间因为肩膀上的重击所带来的后做力而向前飞了出去。雷的右肩喷出鲜血，一股烧灼般的痛楚从他的肩膀瞬间向全身蔓延开来。一名头戴贝雷帽的少年持着手枪站在门口。

「……安……洁……」

「你来了。」

冯的话语中没有任何情绪。

「我正在等你呢，欧菲莉亚。」

「我来了，福丁布拉。」

安洁语毕的同时枪口也指向了冯。看到眼前的景象，雷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冯曾经早安洁如此重视的人，如今他却可以毫不犹豫地举枪对准了冯。

「住手，安洁！」

「看来你失败了嘛，雷尔提。我好不容易才想起你是谁了。我的前驱者，如果你没办法对冯动手的话，那就由我来杀了他。」

「为什么？福布拉不是你的恩人吗！」

「欧菲莉亚已经觉醒了。」

冯依旧保持着他那冷静的态度，用低沉的嗓音开口说道：

「我下达戒严令的举动就是促使欧菲莉亚恢复原来身分的条件。他现在已经是顺应体内的后来者系统，展开他应肩负的行动的放逐之子了。」

「你说什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动手吧，欧菲莉亚。」冯将自己的正面转而面对着安洁。「不过你得在我对世界各国下达的最后通牒截止之前隐瞒我的死讯。你必须看到他们每一个国家都做出答覆，看着那些舍弃伊里甄斯的国家，然后对他们展开报复。」



「……我知道。」

「那就好。」

「住手，安洁！」

雷出声制止的同时整个人朝着安洁扑了过去，却遭到安洁毫不留情地对着他的大腿扣下扳机。那把枪上装了消音装置，无声的子弹贯穿了雷的右大腿，让他整个人栽到了地板上。尽管雷还是试图想要重新站起来，然而膝盖却怎么也使不上力。他按住了伤口，指缝很快地渗出了鲜血。

「住手，住手呀，安洁，你不是最喜欢冯吗，你不是应该要守护他吗。」

雷拖着自己无法使力的大腿，一边叫着一边爬往安洁的面前。然而安洁却不以为意地又将枪口对准了冯。

「安洁。」

安洁的右手食指已经扣住了扳机。然而，早应该击发的子弹此时却没有冲出枪膛——安洁没有开枪。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对雷扣下扳机，但此时他的右手却不断地发出颤抖无法动作。冯静静地合上眼。一旁的雷则不死心地再次高声叫道：「醒醒呀，安洁，冯可是你最重要的人呀，他对你而言不就好像父亲一样吗。别杀他——」雷嘶声力竭地试图制止安洁的行动。「如果他对你而言真的就像你的父亲一样，那就不可以杀他！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安洁持枪的手颤抖的幅度愈来愈大。

「安洁——」

「……不、不对……」

被固定在后的枪机始终没有击发。安洁持枪的手发出的颤抖开始蔓延到了全身。一颗浑圆的泪珠从他那双胡桃般大的孔雀眼中滑落。

「不对……不对……——冯！」

「！」

安洁闭上眼睛的同时枪膛中的子弹也射了出去。然而子弹的轨迹却没有落在冯的身上，而是打穿了他身后的照明器具。

「呜啊……哇哇啊啊啊啊啊——」

「安洁——」

此时杰契司从门外冲了进来，从身后制住了陷入疯狂的安洁。他的手枪被抢走，情绪崩溃的安洁忽然伸手重重地槌在杰契司的胸膛上泣不成声。

「……不对……不对。我们要创造一个乐园……我要跟冯，在这个伊里甄斯岛上创造一个只属于非自然人的乐园才对啊——」

安洁像个稚子般伤心地嚎啕大哭。冯难掩惊讶地茫然注视着这一幕。他为安洁植入的记愤应该会在后来者的本能觉醒之后完全消除才对，然而——

「……为什么……」

此时杰契司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也一同注视着安洁此时的模样。杰契司察觉到这个人的气息猛然回头。

「……植入记忆的教育课程……顺序颠倒而导致失败了呀……」

沙哑的声音中，一个驼背的老人身影映入了杰契司的眼中。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顾在场众人惊讶的眼神、不畏倒在绒毯上的军官尸体，老人将手放入那一身皱巴巴的衣衫口袋，自顾自地走入了房间中央。

「一度烙印在深层心理的意识就好像隐形字一样，就算消失……也会因为温度烘烤而再次浮现。」

一副学者模样的他仿佛在解一道数学式般地喃喃自语。雷不认识这个人。然而冯看到他却整个人愣住了。只见冯一会儿之后又恢复了冷静的面貌，用他那一副不带感情的声音低声唤出了老人的名字。

「艾芬巴哈博士……」

面对一脸疑惑的雷，杰契司为他解释道：「他是把你们创造出来的《科学八杰》其中一人。」

「——你是说……他是参与伊里甄斯净化计划的其中一人吗！」

「你是雷尔提吧？」

即便雷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艾芬巴哈博士也一眼就认出了雷。他走向倒在地上的雷身边，脱下自己的外套，为雷止血。

「你是放逐之子里面最懦弱、最胆小的一个。不过现在的你看起来也变得这么出色了，真教人觉得高兴。」

「你是……」

雷仿佛觉得自己还待在水槽中时就听过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在雷的心里映照出了一个自幼便对自己疼爱有加的亲感形象，让雷的心里涌出一股不可思议的亲切感。


「你们都到齐了呢，我的孩子们。」

冯、雷、安洁，三名放逐之子面对着自己的生父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艾芬巴哈博士想必是听到冯的电视演说而毅然决然来到了总统府。明明府前大门应该有卫兵看守，不过不知道究竟是他在古罗森研究所的ID凭证还没有失效，抑或是卫兵根本就已经逃离了自己的岗位，总之他已经安然来到了这里。杰契司知道操作矫正信号也是艾芬巴哈博士负责的领域，于是对着冯率先发难：「到此为止了，冯。艾芬巴哈博士会使用矫正信号，你也无法抵抗的。我要把你带走，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继续待在这个地方。」

「杰奇……」

接着杰契司像是教导自己的孩子一般，对着靠在自己怀里的安洁开口说道。

「安洁，你所说的那种情况不叫做乐园。所谓的乐园应该是指截然不同的族群也能彼此和乐、一起过着安逸生活的地方。」

此时的安洁收起了以往锐利的眼神，带着天真无邪的表情抬头看着杰契司。而杰契司则转头面向雷，对他说：「雷，你的伙伴已经开始活动了。他们希望能够跟世界各国展开和平协商。」

「跟世界各国？」

「对，尼可拉斯已经解除了伊里甄斯岛上限制对外通讯的机制，已经有许多岛上的人民针对这件事跟国外的各个机关团体展开对话了。他们认真地希望为这个伊里甄斯岛打开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可以了，冯。接下来会有为数众多的自然人开始思考这件事情，你已经没有必要一个人承担这样的责任了。」

冯铁青着脸，似乎仍旧无法接受眼前的结果。杰契司没有放弃劝说，「是真的，冯，你的言行已经带给许多人正面的影响，并且开始展开行动了。你不是孤独的，有大批的群众对你的想法抱持肯定。接下来让我们在世界各国的协助之下改变这座伊里甄斯岛吧，现在你应该接受调查，然后辞去总统的位子，重新用民主的方式让伊里甄斯表现人民自己的意向！」

冯瞪大了眼睛，僵直地站在原地。接着杰契司向冯伸出了手：「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你有！这个世界是很宽广的！」杰契司如是说，同时再次地伸出了手。「走吧！跟我走，冯。」

「这里才是属于我的地方，唯一的地方。」冯顽固地摇摇头，「我非得待在这里不可。一切将在这里开始，在这里结束。离开了伊里甄斯之后，这个世界岂有我容身的地方？」

「有，这种地方要多少有多少，你的工作已经到这里告一段落了，你应该要从你的宿命之中获得解放了！」

「福丁布拉，杰奇说得对，到此为止吧。」

一旁的艾芬巴哈博士也提出了附和。这般大彻大悟的语气让杰契司惊讶地回头，只见艾芬巴哈博士从皱巴巴的衣袋内取出了一只如打火机般四方形的金属物。仔细一看，那似乎是旧型的录音机。对于他这般异样的举动，在场的四人一时之间都没有意会到其中的意图。接着，艾芬巴哈博士带着若有所失的眼神将手放到录音机的按键上开口说道：

「我可爱的孩子们，实验结束了……大家都回到自己家去吧。」

说着，他随即按下了按键，一段嗓音低沉的男声哼着无伴奏的歌的旋律从录音机内流泄而出。那歌声听来仿佛是要哄孩子们入睡时唱的催眠曲。

「！」

如此温和的旋律，冯却率先出现了异样的反应。紧接着，雷和安洁也跟着捣住了耳朵，整个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这、这是怎么回事！」

杰契司安然无恙。然而无论是冯、雷，还是安洁，全都抱着头表现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模样。

（这是——）

三人联想到的是拜梭特爷丧礼上播放的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然而此时脑中出现的感受却明显和当时不同——与其说是痛苦，倒不如说是一种全身上下的力气一口气被抽干了一样。他们听到这首曲子的同时，不只是身体变得使不上力，脑袋里的思绪也忽然呈现一片空白，仿佛意识即将消失。

「喂，雷！冯，这是怎么回事？那首歌到底是什么！」

「是瑞腾堡博士的催眠曲。」

艾芬巴哈博士抽去了自己声音中所有的感情要素淡淡地低声解释道。

「一旦他们听到这首歌，脑中所有的记忆都会消失。这是『删除用』的矫正信号。晚安，我的孩子们，所有的实验一切到此结束。」

「你开什么玩笑，我才不会让你得逞呢。」

杰契司欲夺取艾芬巴哈博士手中的录音机而朝着他扑了过去。然而博士却展现出了一副让人难以与他的老态联想在一起的敏捷动作闪了开来。杰契司没有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接着又扑了过去，随即跟艾芬巴哈博士纠缠在一起。

「……呜……啊……」

雷和安洁此时趴在地上，眼睛和嘴巴同时张开而出现痉挛。这首催眠曲很快便在他们身上发挥了效果。仿佛全身麻痹一般，两人无法控制不断发出颤抖的身体，唾液不自觉地从口中滑了出来。至于冯尽管呼吸变得急促，却还是想尽办法抗拒着这首催眠曲对他带来的影响。就在他强忍着折磨他的痛楚蹲在桌边站不起来的同时，矫正信号也持续地对他的深层脑部造成伤害。

「冯！」

冯带着慌乱的呼吸从腰际掏出了手枪抵住自己的脑门。

「冯——」

「……我……绝不让你……夺走我的记忆……这是我的……只属于我的记忆！」

「住手，冯！」

试图从艾芬巴哈博士手中夺走录音机而跟他纠缠在一起的杰契司嘶声力竭地呼唤着挚友的名字。

「你要活下去呀——」

此时冯剧烈的心跳强烈到似乎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到。

就在这个时候，杰契司胸前的对讲机传来一个慌张的声音。

『杰奇、杰奇——』


是尼可拉斯。这个声音瞬问夺去了冯和杰契司的注意。

『是攻击卫星，A国的攻击卫星出现在总统府的上空……』

「什么！」

尼可拉斯的声音忽然隐没在对讲机的杂音当中。瞬间，强烈的闪光从天鹅绒窗帘的缝隙中照进了室内。雷、安洁、冯，还有杰契司和艾芬巴哈博士全都被这道强烈的闪光蒙蔽了视线——一股具有压倒性破坏力的冲击笼罩在他们身上。

一道光束从天上笔直贯入了总统府上方，巨大的音爆和冲击波将总统府整个掀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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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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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EPILOGUE


晴空蔚蓝，从海岬上望出去所看到的是一片万里无云的景色。

这个季节的早晨总是呈现出这般爽朗的气象。尽管道路两旁依旧残留着尚未褪去的积雪，不过此时的海风已经开始夹带着舒爽宜人的温柔触感，拂过双颊的同时，也捎来了春天的气息。

海岬上生长着一棵拥有宽广臂膀的大樟树。它守在那儿已经有好几十年了。这棵樟树的四周也还留着几天前的积雪，一座小小的墓碑从逐渐融化的雪堆中探出头来。树下可以看到一名男子的身影，他坐在电动轮椅上朝着墓碑缓缓靠近。墓前多了一束花。每日为这座墓碑献上可爱的花朵已经是这名男子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了。他挺起身，抬头望向面前辽阔的海洋。

男子膝上放着一台古老的收音机，收音机里播报着联合国的调查团第三度来到了伊里甄斯的消息。他们今早抵达了岛上的国际机场。出面迎接这个调查团的是前非自然人解放军首领·路易。他是以这个国家人民代表的身分出席这个场合的。这天，伊里甄斯岛上举行了新政权成立之初的各项选举工作。

自总统府遭到卫星攻击的事件发生之后已经过了半年之久。而冯·福丁布拉则在这场扩及全世界的动乱之中丧生。总统的死亡也同时意味着军政府的崩溃。这起卫星攻击事件的事实真相至今没有人知道。然而，紧接着卫星攻击事件之后，立即便有国际联合部队登陆伊里甄斯，整起动乱也在联合部队引导岛上民众疏散避难的过程中转入了联合国的掌控之下，并且得以逐渐收拾起来。至于此时的伊里甄斯则在联合国的主导下成立了临时政府，并且藉由选举引导伊里甄斯人民创立新的政权。

「喂——」

一名男子身着厚重的防寒衣从一条通往聚落的道路上挥手跑了过来，是杰契司。

「原来你在这里呀。我找了你好久了。你真是喜欢待在这棵树下。」

杰契司从坡道上跑来一边调整气息，一边语出关心地对轮椅上的男子出声问道。

「你会不会冷？」

「……还好。」

男子身上穿着一件装满了天然棉絮的棉袄。那是伊里甄斯岛上自古流传下来的防寒衣织法，是杰契司的母亲亲手缝制的。

「今天日照充足，海风也比前阵子暖和许多了，所以不要紧。」

「海的颜色变了，代表着春天也快来了。今天海上显得风平浪静的，倒是个适合出海的好日子。」

「你的手已经好了吗？」

「嗯。」杰契司应了一声，同时大幅度地甩起了自己的手臂。

「伊里甄斯的专家真是了不起。这只义手已经不会让我感觉有任何的违和感了。虽然他们说要等我习惯这只新手臂可能要花上一年，不过你也看到了，我用起来的感觉已经不像是人工物了，这手里埋的晶片似乎还挺适合我的。」

听到这里，轮椅上的男子脸上不禁蒙上一层阴霾。杰契司见他似乎又要对这只手的事情道歉，先一步用手制止了他。

「够了哦。我只丢掉一只手其实已经算是幸运了，真的。等你到了那里，也得好好复健，早日恢复到可以用双脚走路的模样哦！」

杰契司表现出了他一贯的爽朗性格，对着轮椅上的男子露出了微笑。

「你听了收音机吗？」

「嗯，今天是选举嘛！」

「你觉得谁会赢？」

男子回望了注视着自己的那一双眼睛，然后将视线移到了远方的海平面，眯起了那一双碧绿色的眼眸。

「用膝盖想也知道。」

这张右脸颊上镶着一颗黑痣的脸庞，眼神显得相当温和。海风撩拨着他一头黑发。杰契司看到他脸上愉悦的表情，对他点点头后也跟着将视线望向了远方的海面。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出发吧。」


*


「喂，我在这里——」

船头停了一艘小型的联络艇，艇上可以看到克尔戴普挥手的模样。他们来到了伊里甄斯南方的艾雷港。这个距离杰契司老家不远的港口，曾经是伊里甄斯岛上鱼获资源最为丰富的海港。尽管过去的荣景此时已不复见，不过海上可以看到几艘渡轮在邻近海域航行，看得出来港口已经成为提供当地人民休闲散心的景点。

「克尔戴普，你看来过得不错嘛！」

「是啊，你们也是。不过话说回来，出发的这天万里无云，海上一片风平浪静实在是太好了。」

他边说着边赶忙跑到带着大批行李的杰契司和坐着轮椅的男子身边，带着十分关心的语气开口问道：「你们的伤还好吗？」

「还好。不好意思，让你挂心了。」

「这哪儿的话。不过就像你说的，杰奇的家可以让你比较放松。我也觉得没什么地方比起那里更适合休养生息了。」

寒喧完了之后，克尔戴普便向他们介绍了身后一位头戴绅士帽，特地前来迎接他们的男子，「这位是联合国派来的阿隆索先生。」

这名绅士脸上泛起了微笑，友善地对着轮椅上的男子伸出手来。

「看来您的身体复原状况不错嘛，福丁布拉先生。」

「托您的福。这一趟舟车劳顿，真是不好意思。接下来就真是有劳您了。」

冯伸手回握住了对方的右手，接着便指向自己身后：「这位是跟我同行的杰契司·樊。」

「您好，请叫我杰奇就好。」杰契司也和阿隆索握手寒暄，接着便扛起了身后的行李说：「那么我们就动手把行李扛上小艇去吧。」

那天，总统府在攻击卫星的轰炸之下瞬间便陷入一片残破不堪的景象。冯和杰契司得以在断垣残瓦的建筑物中捡回一条命只能用奇迹二字加以形容。总统府内的护盾措施在受到攻击的瞬间勉强做出了反应，即时完成了防卫动作。不过对方的攻击型态远远超出原先设计这道护盾措施时的假设，结果外部建筑全毁，所有人都被埋在瓦砾堆下，杰契司在救援部队发现的时候尽管还有生命迹象，右手臂却已经受到严重外伤，估计不可能复原。至于冯的心肺功能则是已经停止，陷入了假死状态，左下肢和杰契司的右手臂一样必须截肢，右腿则伤及神经，现在还处于麻痹状态。

冯在对外公布的消息中宣称他在这起不明原因的攻击行动中丧生，实则藉此从政治舞台抽身，受到联合国的人权委员会保护。为了养伤，他在这段时间内秘密地被安置在杰契司的家里调养生息。此时他的身体已经无恙，于是即将在这天启程离开伊里甄斯。

联合国的人权委员会为了调查伊里甄斯岛上的问题，因此秘密传唤了作为关系人的冯，而即将要将他带到联合国总部。这个调查内容当然包含了由瑞腾堡博士所召集的伊里甄斯净化计划，而冯也将在国际法庭中出庭。不过结果究竟如何则尚未明朗。他们从港口出发，一旦抵达邻近国家之后便会转而搭乘飞机移动。这趟行程则由杰契司陪他全程参与。

在杰契司等人将行李堆上小艇的同时，冯一个人默默地回头望着杰契司老家所在的小镇。那一栋座落在坡地上的红色小屋不论何时都可以轻松地找得到它。这个旧渔村聚落还保有伊里甄斯化身为基因索多玛城以前的风貌，散发着抚慰人心的气息。

「……今后，我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踏上这座岛了。」

「你在说什么呀？」

克尔戴普带着爽朗的声音将手放到了冯的肩膀上。

「虽然需要一点时间，不过等到这个岛上的一切都稳定下来，你还是可以再回来玩的吧？就算你不住在这里了，它也终究还是你的故乡呀！」

「……也对。」

冯小小声地笑了，随后也客气地向这名熟识已久的朋友点点头：「谢谢你了，克尔戴普。」

「少来这套，看到你这么客气地跟我道谢反而让我觉得恐怖。不过偶尔也写个信给我吧？等你决定了落脚处，一定要记得通知我哦！」

「嗯。」

冯点点头，随后看了看一旁的杰契司，杰契司也笑着予以回应。

——不论到哪里，我都跟定你了。

「走吧。」


*


在冯和杰契司搭乘的小艇离港的时候，有几个人也正从位于蒂尔塔行政广场郊区上的崔尼提山丘眺望着这一片承载着那艘小艇的大海。是尼可拉斯和一名头顶着银发的青年——雷，他们两人一起站在米哈伊尔·瑞腾堡博士的墓前，面对着这一片万里无云的海景，发出了感叹。

「……他们应该已经启程了吧。」

风中依旧还夹带着些许的凉意，撩拨着雷那一头闪闪发光的银发。他抓紧了外套衣襟，将视线聚焦到了远方的海岸线上。

「应该是吧。毕竟他们之前是说上午就要出发嘛！」

两人此时全都换上了新装。此时的雷已经不见半年前那副稚嫩的模样，成长为一名英姿焕发的有为青年。躲过了总统府遭到卫星攻击的那场灾难，雷在瓦砾堆中捡回一命。然而他除了肩上及大腿遭到安洁枪击的伤口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外伤。这也许是因为他比起其他放逐之子更有着强韧的生命力和绝佳的运气所致。

「虽然我也想去为他们送行，不过无奈今天我们无法抽身。」

「是啊。」

「不过——」雷在开口的同时转头望向了在墓碑前席地而坐的一位少年，「安洁，你难道不会想要再见他一面吗？」

安洁——或者称他欧菲莉亚，这名有着一身古铜色肌肤的少年听了回过头来凝视着雷。

当时的总统府受到他国军事卫星射出的高功率雷射炮攻击，整个总统府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不过安洁在瓦砾堆中受到雷用身体保护，因此也一样捡回一条小命。不过即便如此他的伤势也让他在医院里滞留了三个月。现在的他已经恢复健康，和雷一起为了某个理想而行动。

「……我不用了。」

安洁喃喃低语。曾经举枪对着冯的举动肯定是让他感到懊悔不已。如今雷就好像他的哥哥一样，不仅察觉了他的心绪，同时也伸手抚摸着安洁的头试图安慰他。安洁想站起来，雷拉了他一把。

「我们还会再见到他的。虽然他的罪孽深重，不过——」雷说话的同时转身面向了蒂尔塔行政广场的街道。「我们也全被他骗了。这家伙不仅是一个可恶的独裁者，甚至还是一个世界第一的诈欺犯呢。」

「说得是呀。」

尼可拉斯低声附和的同时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不管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生化武器启动装置。结果这座岛上根本从来也没有安置过什么瓦斯毒气……」

事实便是如此。岛上散布了生化武器这点在事情全部都收拾起来了之后，大家才发现这根本只是一个谎言。换句话说，冯说他已经在岛上个地设置了生化武器启动装置，完全是骗人的。

「福丁布拉用他自己的生命，以这个世界为对象做了一个庞大的实验。而他则是冷冷地从这个岛上观看这项实验带给世界的反应。他也许真的会对那些弃伊里甄斯不顾的国家展开报复，不过到头来他其实压根儿也没打算让伊里甄斯的百姓因为世界各国的决定而死。」

换句话说，冯对世界的威胁从头到尾都只是虚张声势。他在试探这个世界。而他所要的，只有世界各国的『回答』。只要有一个国家拒绝，那么这个国家便已经表现出了『舍弃伊里甄斯岛上人民性命』的事实。也许在冯的眼里，这样的事实才是关键，因而判断没有必要真的为此而杀死自己的子民。

事实上，不只是伊里甄斯岛上的人民，就连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他的骗局之中而无一幸免。毕竟以冯身为独裁者的力量，他其实真的可以秘密地将他所说的生化武器启动器设置完成，而他所领导的伊里甄斯军方也确实拥有足以开发这类划时代武器的实力。因此整个世界都为这名『伊里甄斯人造体总统』的言论所惑，对于冯可能因为世界各国的决意而杀害伊里甄斯人民的行为信以为真。

不过话说回来，冯大概早已预期到他对世界展开报复之后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引发战争，因此他打算让自己葬送在安洁手中的计划是肯定会实行的。若说这只是他所演的一出戏也未免太轻描淡写了。

「那个混帐东西……」

尼可拉斯被海风吹得有些不耐因而牵动了心里的情绪。

「这家伙竟然胆敢试探整个世界。不过后来发生的状况肯定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吧。那个混帐——伊里甄斯岛上的第一大混帐。」

「不过你不是一直都崇拜着这个伊里甄斯岛的第一大混帐吗？」

尼可拉斯恶狠狠地瞪着冷不防吐他一句槽的雷。雷笑了。他们回头望着山丘下的蒂尔塔行政广场。这天临时政权终于要收起来了。伊里甄斯上上下下全都带着亢奋的情绪迎接着这个佰得纪念的选举。

「对了，雷。听说登肯已经早一步被艾芬巴哈博士使用（删除用）的矫正信号消除了他的人格跟记忆了。」

「真的假的？」

在那起撼动整座伊里甄斯岛的灾难中，丹尼尔·登肯被人发现出现在某间精神病院附属的疗养机构中。他在蒂尔塔行政广场被收容的时候即便还保有意识，但却几乎没有任何智能。被判断可能是严重的智能退化现象。

至于艾芬巴哈博士则在遭到卫星轰炸的总统府中身负重伤，最后送医不治。他可能是在行动前为了取得登肯杀了瑞腾堡博士而得到的净化程式资料库连线密码而事先和登肯接触过，藉此得到了矫正信号的相关资料。他从瑞腾堡博士的档案库中提取出（删除用）的「催眠曲」并且先对登肯尝试性地使用了一次，接着才赶往总统府企图对冯等人下手吧。毕竟这个净化程式的全貌早已经由其他实验伙伴向联合国告发，所以他这个行为极有可能是出于自保，抑或是打算消灭掉所有跟这个实验有关的一切证据，然后自己也一起躲起来，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至于雷和安洁则在后来都被联合国以关系人身分带到了法庭上接受调查，不过有关当局判断他们两人都是目前伊里甄斯必须的人才，因此有条件地派遣人员加以监视，让他们回到了这座岛上。也因此他们才得以像现在这样站在自己生父的墓碑前方，眺望着山丘下方的蒂尔塔行政广场。

「伊里甄斯接下来即将迈入一段变革期，而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我们这次一定要让它整个改头换面。」

「说得是。」

「这可不是说做就做得到的事呀。」

他们必须面对的敌人比起想像中来得强大得多。当时攻击伊里甄斯总统府的肯定就是当今的世界强权A国的军事卫星。相关的证据就在尼可拉斯的掌握之中。总统府遭到轰炸的瞬间仿佛传说中一击消灭了索多玛城的『神之雷』，不过事实并非如此，祭出总统府上方那一道落雷的并非『上帝』，而是呵『人类』。这个强权国家肯定是无法接受一国总统由人造体领导的事实，因而以高功率的雷射炮笔直朝着冯的头顶轰下。这一点雷和尼可拉斯绝对不会说忘就忘。这笔帐深深烙印在他们的脑中，因此他们的战争这才正要开始。

雷带着深厚的信赖抬头望着尼可拉斯。

「接下来还要仰仗你的力量了。拜托你啰，尼可拉斯。」

「那当然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尼可拉斯永远不会忘记雷赤手空拳挡在他所率领的部队面前的那一刻。当时的雷抱着就算孤身一人也要挡下装甲车部队的那种觉悟，即便是对冯忠心不贰的尼可拉斯也为之动容。因此他接下来打算跟着雷一起行动。

「安洁，也拜托你了。」

安洁听了之后，也带着真挚的眼神回望着雷。看着同为放逐之子，心灵却是冯一手捏塑出来的安洁，雷的心里百感交集。不过他还是没说出口，打算将这些话全都藏在心里。

「不然呢？」安洁似乎看穿了雷的思绪，自己先一步开口。「这次我一定要用我自己的意志去开创属于我的人格和我的记忆。我喜欢冯，这点即便到了现在也不曾改变。」

「安洁……」

「我要跟你一起行动，雷。」

「嗯。」雷点点头，回应着安洁的视线与他四目相望。

要创造属于非自然人的未来，这个目标绝不可能轻松达成。他们的遗传因子可能对自然人带来影响，因此也免不了必须在适度的管理之下生活。即便如此，一切的法令还是必须在正确的观点和适当的规范之下制订。

——一切现在才正要开始呢。

「安洁，你看着吧，今后我的一举一动你都不可有任何遗漏，你得用你那双眼睛好好地看着我。」

「雷……」

「然后，万一我走上了偏差的路子，到时候——」

一阵强风吹过，将雷口中最后的字句给一并带走。安洁笑了。

「——到时候我会狠狠揍你一拳。」

雷看着那一双聪慧的眼神中夹带着笑意，让他联想到了冯的眼眸。此时安洁脸上的表情就和冯一样，充满了面对未来的冲劲。雷笑了。他敲了一下安洁的头，「好啦，我们也该走了。尼可拉斯，你也要投票对吧。」

「当然啦。」

「博士，我们会再来看你的。」

雷对着米哈伊尔·瑞腾堡博士的坟喃喃道了一句，接着便拉着尼可拉斯和安洁一同转身背过了山丘上的墓碑。博士的坟前除了鲜花之外还放了一份报纸，报纸上的头条刊载着由麦基·巴特尔撰写的关于选情预测的报导，其中引用的照片便是临时政府的年轻首席，雷·雷尔提。报导中也刊载了雷的谈话，话中提到他希望将这个国家建设成为一个对于任何人种都没有差别待遇的天堂。除此之外，为了让世界各地的非自然人都能享有与自然人同等地位的公民资格，他也打算制订一条能让自然人与非自然人和平共处的『人造体暨克隆人基本法（通称伊里甄斯法）』，并且将这条法令推广至全世界。

至于另外一派推出的候选人则是雷诺家的当家，贾尼斯·雷诺。他是希望恢复伊里甄斯旧有体制的保守派阵营之首。

伊里甄斯的新方向将在隔天底定。

已经渐渐开始散发着春天气息的蒂尔塔行政广场邻近山丘上，一阵暖风拂过。

圣崔尼提大教堂敲响了位在顶楼的镇世之钟。

墓碑旁的草地生出了嫩芽，山丘上开始弥漫着绿意。

就在这个时刻。这座岛也将踏出迈向未来的崭新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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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08-12-14 19:59 编辑 ]


后记


说起来，这部作品原本只是以全文篇幅三十页的短篇小说形式展开的。结果后来为配合杂志发行而刊载之后，这部小说便以『趁人不备』的方式，每回每回地将截稿压力丢到我的身上。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就发现它已经变成厚厚两本上下集完结的小说了。这一恍神就是三年过去。

在这部作品平安结束的同时，我甚至有一种抱着橄榄球达阵的错觉。

由于这部作品当初的规划是三十页的短篇小说，所以跟编辑讨论过——

「那么登场人物就三个人好了。」

「好啊，就来个『窝囊废』跟小鬼头，还有『窝囊废的挚友』三个人的故事吧。」

（当时的我心里浮现的句子是『一个孤傲的窝囊废』。）

如此这般，在后来为这三个角色加上个性、背景等等设定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故事。

其实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偷偷想着要写一部以一个当地居民道德常规具有缺陷或者崩溃的地方作为背景的故事。这样的想法也在这部悖德之城中实现了。不过，在执笔之初我压根儿没特别意识到这部作品是一部科幻小说，结果我在上集发行的时候，在书腰上看到——『桑原水菜笔下首部科幻小说巨作』——这一段令人闻之色变的几个大字，才不禁大声嚷嚷着：「这太夸张啦！」当场吓得腿都软了。因此，如果有抱持着想看到一部正统科幻小说的心情来阅读本书的人，请容我在此道歉。

就我这么一个在八〇年代度过青少年时期的人来说，过去在众多科幻题材的漫画和小说耳濡目染之下，我其实是不假思索地便将类似的世界观加入我所擅长的、以人性纠葛为主要内容的故事中。虽然我个人是觉得在这个年代不论作者或是读者，已经没有人听到科幻作品就会特别认真去思考其中的设定或架构了吧，不过我毕竟是在碰到什么问题都会习惯找藉口的年代中长大的人，所以请容我在此稍微辩解一下。

至于文中多次出现的『Genetic（译注：文中皆结合了《Sodom》一单字，以日文外来语形式写成《ゲネティツク·ソドム(Genetic Sodom)》，译为《基因索多玛城》）』，虽然这个单字是我结合了英语和德语两种发音方式创造出来的外来语，不过我实在太喜欢这种组合式的念法了，所以就擅自创造了这种英德发音组合起来的外来语。接着是关于《ILEGEBES》这个字，其中的『ILE』是意大利文中的『岛屿』，而『GENESE』则是取自『gebesis（『创世』
、『发生』之意）』这个字的前半段，两者组合起来得出了『ILEGENES（伊里甄斯）』这个字。

一如我先前提到的，这部书的上集是在不定期截稿的情况下一点一点完成的。不过我的写作情绪之所以没有在截稿的空白之中间断，也许应该归功于我的责任编辑I先生吧。在他阅读整篇文章的时候不仅没有丝毫松懈，在跟着书里的世界逐渐扩展的过程中，直到最后都一直努力地挑我的毛病，让我受到很大的刺激继续写作。而I先生每每看到尼可拉斯面对杰契司显得咬牙切齿的桥段时，总会露出幸灾乐祸的愉悦表情（真是个恶魔）。

这部《惇德之城》虽然是一部剧情严肃的小说，其实在写作过程中却隐藏着我和I先生之间的许多白痴对话……虽然我想全部爆出来，不过唯恐影响各位读者对于整部作品的读后感想而作罢。多亏了他，让我对于这些角色们的情感也变得更为强烈了。感谢您，I先生。

接着就是关于担任本书插画的黑乃奈々绘老师。说起来，这个缘分的起因是在我们共同参与杂志举办的对谈企划。当时编辑部说，你们既然都来了……然后就把我写的小说给端出来了。没想到黑乃奈々绘老师就这么成了本书的插画，让我每次都带着小鹿乱撞的心情期待着每一期的书中的插画。黑乃奈々绘老师的插画即便是严肃的画面也都能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魅惑气质，真的是天下一绝呀，能获得黑乃老师的插画，无论是对我，或者是对这部作品来说，都是非常荣幸的事。感谢您百忙之中抽空为本书提笔。

另外，为冯脸上加上一颗爱哭痣的提议是黑乃老师的意思。在看到黑乃老师的插画时，我的脑中顿时浮现出：啊，原来冯的脸上应该要有一颗爱哭痣呀——这样的想法，也使得冯这个角色的形象终于得以完备。真是太厉害了！光是用一颗黑痣就可以让一个角色变得活灵活现，真不愧是黑乃老师！

接着，请让我在此向协助本书得以问世的所有工作同仁们致上最诚挚的感谢。

也谢谢各位读者能够陪伴本书到最后，谢谢你们！

希望这部作品能够深入各位心灵的遗传因子之中。


二〇〇七年九月吉日

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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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录入完结了……我真的觉得没有丝毫的F味……反倒是政治理念好多啊……这个竟然还被归为科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