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月達平]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 12[台/繁]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12-12 20:18 编辑


  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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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長月達平
  插畫:大塚真一郎
  譯者:黃盈琪
  圖源:真妹控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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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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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每次死掉重來,事情發展都與記憶中的不同。在「聖域」──第四次回到這裡的昴,遇見了理應不存在的「嫉妒魔女」。
  聚落被影子吞食,被應該是敵人的嘉飛爾所救,終於了解到「聖域」被稱做實驗場的真相。──然後,在白色末日降臨的世界裡,魔人嘲笑昴的覺悟。
  希望被背叛,對真相感到絕望,即便如此仍舊不放棄未來的昴為了再見魔女一面而前往墳墓。在那兒,昴被迫面對「不該存在的未來」──
  「──已經站不起來了嗎,昴?」
  超人氣網路小說,由期待與背叛構築的第十二集。──聽啊,被自己拋棄的世界的聲音。


  作者簡介
  長月達平
  1987年3月生。網路電子小說投稿網站「小説家になろう」作家,《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為第一本實體化小說。


  畫師簡介
  大塚真一郎
  熊本出身的插畫家,也有繪製以遊戲為主的小說插畫。代表作有《CONCEPTION》、《召喚夜想曲鑄劍物語》等。





  CONTENTS
  第一章 『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
  第二章 『我知道地獄是什麼樣子』
  第三章 『始自四百年前的吶喊』
  第四章 『死亡的味道』
  第五章 『Ending List』
  第六章 『魔女的茶會』
  後記




  第一章 『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


  1

  迴盪不已的愛之呢喃。
  甜蜜溫柔地敲響耳膜、大腦、心靈和靈魂。

  「──我愛你。」

  那是含糊不清的愛之呢喃。
  是男聲還是女聲,甚至連這一點都無法分辨的愛之呢喃。
  只有一點毋庸置疑。那是只對著菜月•昴訴說的愛之呢喃。
  ──對昴傾訴愛意的,是在眼前蠢動的黑影。
  而且還呈現出人類的形體。穿著黑色連身裙,有著一頭黑暗長髮,還用被漆黑覆蓋的臉凝視著昴。
  影子纏繞的一切綑綁住菜月•昴的身體和心靈,甜美地將之融解。
  「──我愛你。」
  思考停滯,連呼吸都忘了,昴無法動彈,只能睜大雙眼。
  濃密到刺痛肌膚的瘴氣,「聖域」沉入影子的慘狀。這種叫人窒息的壓迫感讓人就像遭遇威脅的小動物一樣,被囚禁在完全失去生氣的世界裡。
  昴認識這個世界。那是他品嚐過無數次痛苦與失望的地方。
  每次打破禁忌,在時間暫停的場所與魔女展開邂逅──
  「──我愛你。我愛你。」
  昴沉默不語,渾身僵硬。影子朝他的臉慢慢伸出手指。
  沒法揮開。不能動彈不是因為被影子束縛而無法抵抗,單純是因為昴的肉體不允許如此。昴的靈魂放棄抵抗影子。
  因此,昴只能品味被影子撫摸的觸感。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影子沒有敵意,也無惡意。但並非對昴不理不睬。
  不如說,情況剛好相反。
  影子朝昴傾倒瘋狂的壓倒性執著。
  讓人不解為何盲目偏執到這種地步,發瘋似的狂熱愛意籠罩住昴,讓他無處可逃──現在的影子全神貫注在昴身上,對其他一切都毫不關心。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不斷傾訴的愛之呢喃在頭蓋骨裡頭打轉。
  耳膜被愛攪拌,大腦沉浸在愛裡,內心被愛給充滿的話,連靈魂都要被愛煮得稀爛。那是愛的暴力、愛的殺戮、愛的凌辱。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愛支配了昴。愛俘虜了昴。愛,要掏盡昴所有的愛──
  「──開什麼玩笑,混帳!!」
  下一秒,驚人的破壞力介入相愛的昴與影子之間。
  破壞一直線地撞向影子,擊碎染成一片黑的大地。黑色的爆炸氣浪肆虐,近距離受到衝擊的昴被吹向後方。
  「嗚喔啊──!?」
  在堅硬的地面滾動,直到撞上墳墓的老舊牆壁才終於停下。昴搖搖頭抬起臉,方才被異常之愛所囚禁的心靈突然就被解放了。
  原本充滿雜音的意識變得清晰,昴瞪大眼睛想知道發生什麼事。結果──
  「──有夠惡劣的狀況。喂,臭小子,能動嗎?」
  向自己搭話的,是與影子對峙,卻不住後退的矮個頭金髮背影。
  口氣粗魯,身上鬥氣強悍無比。對那壓低身子張牙舞爪的模樣有印象。正因為有印象,反而使得昴目瞪口呆。
  因為壓根兒沒想到那號人物會在這裡挺身而出保護自己。
  「為什麼你要幫我,嘉飛爾……?」
  「啊~?這種狀況少開玩笑好嗎。雖然當然是順便的,老子是不能來撿人嗎。」
  昴驚愕發問,青年──嘉飛爾厭煩地回應。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影子,手直接一把抓住癱在地上的昴的領子,說:
  「要跳囉。脖子可能會折斷,就用骨氣忍住吧!」
  「骨氣有那麼萬能──嘎!?咕噁!」
  才反駁到一半,彎曲膝蓋的嘉飛爾身體就急速上升,昴也發出呻吟一併被帶上空中──緊接著,膨脹的大地黑影炸裂。
  質量爆炸性增長的黑影化為浪濤,朝著飛離的兩人窮追猛打。黑色巨浪吞沒周圍的影子,邊擴張勢力,邊散播可怕的毀滅之力。
  其力量凶猛到不只森林和住房,連魔女的墳墓都逃不掉。
  「不要──咬到舌頭囉!!」
  這種世界末日般的光景讓昴失聲,但嘉飛爾卻沒被嚇垮。
  他遵從本能,找到還沒被大浪吞噬的落腳處然後跳過去。他踢碎變成泥濘影子的地面,腳踏樹木,跳躍,跳躍,再跳躍──
  「嘿──!喝──!呀哈──!」
  波濤洶湧的黑影橫掃森林,翹起的地面被漆黑覆蓋,觸目所及處處都被偌大影子給侵蝕吞沒。──不過,嘉飛爾還是到了。
  被聚落排擠在「聖域」角落的石砌屋子。跳到屋頂上後,嘉飛爾放掉昴,大口喘氣。
  「啊~可惡!搞什麼東西,那傢伙……!」
  「謝、謝謝你救了我……」
  「嗯啊~?你那是道謝的嘴臉嗎?有什麼要抱怨的,啊~?」
  破口痛罵的嘉飛爾對趴在屋頂上的昴齜牙咧嘴。仰望那張在黑暗中浮現的猙獰面容,內心五味雜陳的昴也皺起臉。
  「我沒在、抱怨……啦。只是沒想到你會救我……」
  「哼!本大爺被當成薄情寡義之人呢。『提磊歐斯的薔薇騎士不需要搖籃』?不爽的話就朝那邊的懷抱撲過去呀。」
  「抱歉,我已經決定好要撲向誰的懷抱,所以免了。」
  朝著酸人不嘴軟的嘉飛爾吐氣,昴輕輕手貼胸膛。
  怦怦跳的心臟,除了無法理解狀況之外,還為其他事──被嘉飛爾所救一事感到震驚。
  畢竟對昴來說,嘉飛爾應該是在「聖域」的頭號敵人。
  嘉飛爾在前一輪綁架監禁了說要挑戰「試煉」的昴,還對幫助昴逃亡的拉姆、奧托以及阿拉姆村村民痛下殺手。
  忘不了那份怒意。絕對不原諒他。他是自己要打倒的仇敵之一。
  然而為什麼,這次嘉飛爾竟然出手救昴。
  「嘉飛爾,你不是討厭我嗎……」
  「是要老子說幾遍。你是不會看狀況嗎?本大爺跟你之間的恩怨先放到一邊去。現在最重要的,是咬斷那東西的脖子的方法。就這樣而已。」
  昴還想追究,卻被嘉飛爾四兩撥千斤。
  他語氣冷靜,反而讓昴感受到至今為止最頂級的恐懼。而且遲至現在才注意到:嘉飛爾的翠綠雙眸正燃燒著熊熊烈焰。
  憤怒、暴怒、震怒──讓人輕易聯想到這些詞彙的劇烈激情。
  看著這樣的嘉飛爾,昴好不容易才找到該問的事。
  「──嘉飛爾,其他人呢?拉姆他們怎麼了?」
  「────」
  「我從墳墓出來的時候,那一帶已經被影子吞食了。你還可以像這樣在我面前活蹦亂跳的,但是,其他人……」
  「……在影子裡。」
  昴期望這番話能得到否定的答案,卻被告知殘酷的事實。
  昴倒抽一口氣,嘉飛爾懊悔地抽動喉嚨。
  「太突然了。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注意到時,地面已經被影子給悄悄佔據。如果不是被拉姆用風吹走,本大爺也早就被吞掉了吧。」
  「……拉姆就這樣被吞掉了?琉茲小姐和奧托也是?」
  「嗯,沒錯。老太婆跟那個吵人的小哥都在裡頭。」
  「愛蜜莉雅…也是嗎……?」
  「────」
  昴顫抖地問,嘉飛爾沒有回答。但那就是答案。
  眼皮底下的影子還在詭異蠢動,繼續侵蝕「聖域」。森林的高度變矮的光景令人愕然,這超乎規格的威脅讓昴忘了呼吸。
  漆黑吞食一切,而被那股黑暗吞沒的東西會變成什麼樣子?就只是在裡頭沉睡吧。但這種希望卻被眼前的景象給擊潰。
  被影子吞食的生物,其生存機率叫人絕望。
  「這、這是怎樣,到底……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
  ──「掏腸者」、「魔獸使者」、「大兔」,還有嘉飛爾。
  為了對抗接二連三的威脅,昴衝出墳墓。已經有了艾姬多娜的協助,內心覺得不論任何障礙自己都能跨越、突破。
  卻絲毫不知道,這份覺悟會被這種莫名所以的東西給阻撓。
  「為什麼會在這裡……!」
  事情發展太匪夷所思,昴瞪著翻騰洶湧的影子中心,拉扯喉嚨大喊。
  「為什麼妳會在這裡──『嫉妒魔女』!!」
  聽過好幾次的名字。也曾感受過許多遍的存在。
  世人口耳相傳的最恐怖災厄、折磨昴的元兇。所有事件的萬惡根源──「嫉妒魔女」,正是吞食掉愛蜜莉雅他們的影子。
  「快想想。快想想快想想快想想。要怎麼做才能打倒她……」
  敲打兩光的腦袋,昴拼命尋找勝算。必須趕走影子,讓被黑暗吞沒的「聖域」恢復正常──『為了什麼?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愛蜜莉雅他們了。』
  「──啊。」
  被內在的聲音痛毆一拳,喉嚨發出微弱呻吟。
  聲音和激動成反比,做出了極為冷酷的判斷。也就是嘲笑還在對這瀕臨無可救藥的世界執著不已的昴,漠然地要求他痛下決心。
  『就算跨越了這個場面又能怎樣?這個世界已經毀了,用不著繼續了。』
  「……那傢伙,不追過來呢。」
  「咦……?」
  原本強烈到支配思考的死心斷念,被身旁的嘉飛爾的低語給破除。嘉飛爾沒理睬昴,銳利的綠瞳繼續向著影子。
  「不如說,朝外發展了!幹掉這麼多人,卻不理這邊嗎,喂~!?」
  被忽視而感到屈辱的嘉飛爾嘶吼咆哮。可是影子對他們不理不睬,逕自朝「聖域」外頭,也就是朝森林外開始移動。
  影子甚至無視了原本無比執著的昴,正要離開「聖域」。搞不懂影子這麼做的用意,昴感到困惑──卻在瞬間像被雷劈到一樣渾身發抖。
  那是毫無來由的靈光一閃。可是,不會錯的。昴有自信可以斷言。
  「──宅邸。」
  「啥?」
  「宅邸!那個魔女,打算去羅茲瓦爾宅邸!!」
  被魔女傾訴愛語,被她的愛蹂躪腦內,心靈和靈魂都被強姦的記憶復甦。
  那玩意的目標不是愛昴。──她會潛入昴的內心,翻找、理解昴執著的一切。
  ──從這個世界奪走所有昴可能會去愛的人事物,好獨佔昴。
  「哪能讓妳這麼做……阻止她,非得阻止她……!」
  『阻止了又能怎樣?』昴硬生生地撇去這個冷酷低語。
  阻止了又能怎樣?要先阻止,找到阻止的方法才知道!必須找到打倒那個魔女的方法。這樣「找到」這件事的本身就會有意義,阻止就會有意義。
  「嘉飛爾!能攻擊那傢伙嗎!?不能阻止她嗎!?」
  「窩囊廢事到如今才……少說夢話了!本大爺早就出招好多遍,都沒法穿透那個影子女!連一道傷都沒有!」
  「連嘉飛爾都沒辦法……」
  他的第一招應該是出其不意,卻沒能給予魔女損傷。
  既然嘉飛爾的全力一擊都不管用,那物理性攻擊可能對那個影子女無效。既然如此,就只能用魔法了。而第一個想到的人選──
  「先跟你講,用不著白費力氣去找羅茲瓦爾那傢伙。還在這個森林裡的就只有本大爺跟你,以及那個傳說中的魔女大人了。」
  「連羅茲瓦爾都沒逃出來!?有沒有搞錯!?」
  「老太婆家和大聖堂連塊磚都不剩。那傢伙靠不住。只能靠我們自己。」
  雖說身受重傷,但羅茲瓦爾的強大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昴所抱持的印象卻被嘉飛爾給徹底粉碎。
  壓倒性的力量連羅茲瓦爾都無法與之抗衡,毀滅僅存的勝算。
  不愧是吞食半個世界,殺掉六名冠有大罪之名的最兇惡魔女──
  「就只能……就只能束手無策嗎?要是就這樣讓她去到宅邸的話……」
  一切都會被那片影子吞沒,被惡意蹂躪,奪走所有。
  除了絕望以外,還有什麼是昴能做的──
  「──慢著。」
  望著魔女遠去的樣子,昴覺得哪裡不對勁。
  真的會這麼順利嗎?真的沒有任何手段阻止她嗎?快思考,快回想,快思索,搖晃記憶找出來。找出只有在這個地方才能辦到的事。
  這裡是「聖域」,假如那個真的是世人口耳相傳的「嫉妒魔女」本人的話──
  「──有結界。」
  「……什麼?」
  「有結界!『嫉妒魔女』應該也滿足了『聖域』結界的發動條件!因為墳墓的『試煉』尚未被破解,而且那傢伙是半妖精!」
  ──據說「嫉妒魔女」莎緹拉是銀髮半妖精。
  就因為這樣,愛蜜莉雅一直遭受人們的不講理歧視。但是從四百年前流傳至今的特徵若是事實,那麼「嫉妒魔女」就一定會被困在這座森林裡。
  除非影子魔女沒有實體,而是類似思念體的存在的話,那就另當別論──
  「──用不著擔那個心。」
  充滿肯定的低語讓昴挑起眉,這反應惹來嘉飛爾的敲牙作響。
  「魔女有實體。剛剛的不就是『瓦爾葛蘭的左翅根部』嗎。」
  「……那是弱點的意思嗎?」
  「還會有其他的意思嗎?好耶。好耶,好耶,老子看見了!」
  好個靈光一閃!嘉飛爾拍了昴的肩膀一下,猙獰一笑。
  「──拜見頭紗底下的可恨面容後,老子就要把妳的脖子咬斷!」

  2

  ──「嫉妒魔女」朝向「聖域」外頭,拉著影子正大光明地前進。
  追著那龐大的影子軍容,昴──被嘉飛爾扛著,從一個枝頭跳到另一個枝頭,先行繞到魔女的前頭。
  「雖說不知道結界有沒有效,但只要能稍微弱化她……」
  嘉飛爾的利爪就能傷害到她。真這樣的話,就算是「嫉妒魔女」也不可能會平安無事。
  實際和獸化後的嘉飛爾對峙過的昴對此深信不疑。獸化後的嘉飛爾使出的攻擊,是用不著說明的壓倒性暴力。
  再來就是讓攻擊能夠確實命中影子的方法。為此──
  「嘉飛爾,那傢伙會被我吸引。所以說……」
  「要是敢說把你用來當誘餌,老子就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咬掉,哼!」
  在樹梢上穿越森林的同時,嘉飛爾駁回昴的提案。這種沒得談的態度讓昴怯懦了一下,但立刻怒氣沖沖地反駁。
  「不要開玩笑了!結界和誘餌!至少能稍微提高機率!我沒說錯吧!?」
  「閉嘴啦。這麼不懂事小心老子把你扔掉喔,王八。」
  「──!你應該知道吧!我的身體有會吸引那傢伙的瘴氣……」
  被他的頑固氣到七竅生煙的昴主動坦承自身的瘴氣存在。若是以此為根據,想必嘉飛爾也沒法反駁。但是──
  「老太婆!還有拉姆!其他人,全都在老子面前被吞掉了……!」
  「──!」
  「都這樣了,還要連你都奉送給那傢伙的話,老子這臉不就丟光了!『帕拉拉古拉拉的爪痕不會消失』!這招!絕對沒得談!爪痕要用力抓在魔女的心臟上!!」
  雙眼充血、口吐激情,嘉飛爾堅決地駁回提案。
  ──嘉飛爾的憤怒是堅持,而且還是很無聊的堅持。
  昴內在的聲音、冷酷的部分這麼說。昴知道那是另一個自己,但外在的自己可沒法這樣嘲笑嘉飛爾。
  畢竟,跟慢一步走出墳墓的昴不同,嘉飛爾是親眼看到了。
  ──拉姆、琉茲和親暱的人們被影子吞噬而消失。
  但即使重要的人被接連剝奪,嘉飛爾卻沒有拿復仇做藉口,捨棄良知,藉此犧牲昴來獲取勝利。
  假如那是根植在他內心的理性或信念驅使他這麼做的話──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會那麼殘忍地殺害大家……」
  慘無人道地屠殺勇敢的村民,以及挺身保護昴的奧托。
  嘉飛爾應該也知道被掠奪的痛苦和失去的悲傷才對。
  「──到了。」
  還沒得到問題的答案,兩人就已經抵達目的地。
  被選作決戰場所的,是森林當中一小片略微開闊的空間而已。頭上是圓形的森林破洞,只有缺損的月亮和星辰充當「嫉妒魔女」上演復活劇的見證人。
  背後是結界,而正面傳來蠕動黑影逼近的氣息。魔女筆直朝這兒接近,接下來只要迎頭痛擊──但這兒有個問題。
  「嘉飛爾,你應該也會觸發結界。怎麼辦啊?」
  人類與亞人的混血兒是無法穿過森林結界的。不只魔女,嘉飛爾也符合這唯一條件。就算魔女被結界弱化,要是他也跟著變弱就沒意義了。
  對這份擔憂,嘉飛爾從腰巾掏出某物。那是──
  「……輝石?你的嗎?」
  「老子沒義務一一說明吧。閉嘴看就是了。你不用當誘餌也用不著擔心,本大爺會讓起床的魔女早早睡回去的啦。」
  閃耀著藍色光芒的輝石──是在跟「聖域」扯上關係後看過好幾次的東西。
  第一次是被法蘭黛莉卡要求攜帶,還知道嘉飛爾也有同樣的東西,在之前的輪迴中還不斷更換持有者的輝石。雖說直到現在都還不清楚這玩意的底細──
  「──!是誰!?」
  聽到輕微踩踏青草的腳步聲,昴立刻轉頭問道。
  不是魔女。方位和氣場都跟影子天差地別。可是那不構成解除警戒的理由。
  「……啥?」
  但在目睹的瞬間,昴的警戒被替換成驚愕。
  「────」
  ──分開茂草、出現在兩人面前的,是年幼的少女。
  很眼熟的少女。淺紅色長髮,只穿白色貫頭衣的輕便打扮。耳朵比一般人長了一點,這個特徵已經眼熟到再熟悉不過。
  因為那正是「聖域」的代表人物,理應已被黑影所吞沒的琉茲。
  可是,她不可能是琉茲。接下來的光景繼續否定原本的推測。
  「開什麼玩笑啊……」
  光腳踩在草上的人影接連走出茂草間,而且每個人都是同樣的服裝、表情和態度──不,每個人全都一模一樣。
  從四面八方的茂密草叢中走出來的,是超過二十名外貌和琉茲別無二致的少女。
  「────」
  眾多與琉茲有相同容貌的少女們都不說話。不發一語也面不改色的她們聚集起來,站到嘉飛爾的背後。
  不能說是壯觀,但眼前光景讓人以為是在作惡夢。
  「可以的話是不想給你看到的啦~」



  和震驚不已的昴相反,嘉飛爾一臉不悅,看不出吃驚的樣子。對他來說,這應該是沒什麼好驚訝的景象。而一開始震驚的昴也回過神來,心想:這裡頭應該有一個人曾跟自己有一面之緣。
  「……是我來到這,突然被傳送到森林裡的時候遇到的。」
  那是第一次來到「聖域」時,昴被轉移後緊接著發生的事。
  輝石對結界起反應,昴因石頭蘊藏的力量而飛到森林的另一頭。當時引導和愛蜜莉雅他們失散的昴前去墳墓的少女是精靈族,外貌跟琉茲一樣──但這事被拉姆忠告最好隱瞞,因此也就沒再深入追問。
  直到這些少女再度現身前,昴早已將這段記憶放逐到角落。可是這意想不到的再會卻喚起回憶,讓昴首次認知到當初對少女的存在視而不見是錯的。
  默默站立不動,像人偶一樣的少女──不,少女們很明顯與一般人不同。
  「該不會是生化人?複製人……?這種事有可能嗎……?」
  少女們的存在讓昴的腦海浮現這些字眼。
  科幻題材的故事常出現這些詞彙,但這跟被劍與魔法支配的世界一點都不搭。首先,誰能辦到這種技術──
  「──在你東想西想的時候抱歉啦,時間寶貴。」
  昴陷入混亂時,嘉飛爾推開他肩膀,重新面向森林。逼近而來的壓力讓背部寒毛直豎,昴輪流看著森林和這群少女。
  「嘉飛爾!你的策略是……」
  「用人數撬開防禦揍扁她。正所謂『雷伊德總是正面迎戰』啦!」
  雙拳在胸前互敲,嘉飛爾坦露他簡單明快的策略。毫無特別之處,但因此毫無反駁的餘地,也是最恰當的解答。──只不過,這個戰術奠基在犧牲上。
  「用不著在意這些傢伙。它們跟老太婆不一樣,裡頭是空殼子。不過還是會聽從本大爺的指令。──就撬開縫隙,扭斷那玩意的脖子!」
  根本沒時間抗議這戰術,也沒時間詢問這群少女──複製人。
  「……先跟你說聲抱歉啦。」
  不知為何,在把昴推到戰線的後方之前,嘉飛爾這麼說。
  不明所以又沒戰鬥力的昴就這樣被送到戰線最尾端。迎戰陣型為先鋒嘉飛爾,他後面站了超過二十名的複製人,最後是昴。
  陣型底定,只剩下呼吸和心跳聲在詭異的寂靜中響盪。
  ──終於,侵蝕世界的影子緩緩現身。
  眼前的森林被慢慢抹殺。樹木被大量影子吞噬而失去形體,像沉入水中一樣銷聲匿跡。不管是「樹木」還是「森林」,都被「影子」給污染。
  「影子」褻瀆一切,凌辱所有,殺戮萬物。
  用愛抹消世界的「魔女」,在去路上發現了「昴」。
  然後──
  「──我愛你。」
  止不住的厭惡感和本能拼命敲響警鐘告知危險。魔女這一句話,越過了嘉飛爾和琉茲集團,是只對昴表達的愛意。
  在這一瞬間,魔女的注意力全放在昴身上──
  「──喝啊──!!」
  ──嘉飛爾抓緊這唯一的勝算,放聲大吼。
  接著,大地爆裂開來,揚起塵土。嘉飛爾穿破粉塵,像子彈一樣飛衝出去。
  他張開嘴巴,齜牙咧嘴地朝影子突擊。全身上下在轉眼間膨脹變大,無法承受肉體改變的衣物從內側被撐破。渾身覆滿金毛,四肢變成獸爪──那就是凶猛的野獸大虎嘉飛爾現身的樣子。
  「──吼!!」
  咆哮的猛虎速度異於常軌。
  嘉飛爾凶獸的動作不變,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使結界的效果失效。因此他的利牙毫不猶豫、毫無顧忌地就咬向漆黑連身裙──
  「────」
  ──魔女腳下瞬間伸出影子,纏繞住飛撲過來的大虎。
  影子捆住大虎四肢,硬生生阻斷飛撲力道,困住呻吟的凶獸,接著陷進直徑有昴的腰部那麼粗的四肢,發出肉被扭斷的聲響,噴出血花。
  嘉飛爾慘叫,用力掙扎。影子繼續勒進他的身體,要將大虎四分五裂。
  「──啊……」
  衝向他們的,不是無法介入戰鬥只能眼睜睜看著的昴,而是在嘉飛爾的呼叫下,原本待機不動的琉茲複製人。
  稚氣的少女們發出毫無感情也無知性的聲音,同時奔向影子。她們以意外的敏捷速度穿過一下就被影子抓住的大虎,接近佇立不動的魔女。
  兩名少女攤開雙手,像要擒抱魔女一樣撲過去。但卻在碰到之前就被噴出的影子之槍給貫穿腹部,停留在空中。
  影子將四肢被綑綁的嘉飛爾,和肚子被貫穿的兩名少女舉到同樣的高度,像在嘲笑似地將他們左搖右晃。
  有夠惡劣的興趣,但魔女的從容犯下了失誤。
  變化的預兆只有一瞬間──但發生的變化卻極為激烈壯闊。
  「啥──!?」
  身體被刺穿的兩個琉茲發出銀白光芒,接著爆炸。
  化為粉塵的肉體變成光粒子,將周圍的影子給炸飛。原本一片黑的世界就只有在那短短一瞬間恢復,發光爆炸的情況連續發生。
  接續在自爆的兩人之後,剩下的複製人也齊聲向魔女吶喊,執行自殺特攻。
  以自身存在作為攻擊方式的神風特攻隊證實了這樣的行為具有驅退魔女影子的效果,因此魔女對逼近的少女們毫不猶豫地揮出影子迎頭痛擊。
  影子狂湧,為了壓制、擊殺圍攏過來的少女們而分裂。對付一人就用五道銳利影子,一瞬間有近百道影子瘋狂肆虐,蹂躪採取迴避行動的少女們。
  影子穿過頭蓋骨、身體、下腹部,貫穿,然後切割,斬殺少女們。
  飛撲的時間差和同時來自多個方向的攻擊,這些小聰明全都被正面擊潰。琉茲們慢了一拍,接二連三地化為白光爆炸──魔女生成的影子暫時變淡,打開一條通往漆黑連身裙的路。然後──
  「──哦哦哦哦哦啊啊啊啊啊!!」
  強行擴張撬開的縫隙,滿身瘡痍的凶獸擠進窄路。
  在複製人進攻期間逃離影子束縛、趴伏在地的猛獸在藍白光芒炸開後立刻衝了出去,像要突破光芒似地邊吶喊邊朝魔女揮出獸爪。
  「────」
  面對化為暴風的大虎,魔女只拉回少數影子做出一道牆。但是,大虎朝影牆揮出爪擊,他的前腳上勾著一道人影──將最後的複製人一把砸到影牆上,自己的手連同影牆被藍白光芒炸開,尖牙利爪穿透光芒刺向影子連身裙。
  ──成功了!這完美的組合讓昴這樣相信。
  毫不吝惜地用二十一個琉茲的複製人做出自爆特攻隊。
  支付了這樣的犧牲而使出的一擊,就算是「嫉妒魔女」也沒法全身而退──
  「──我愛你。」
  昴緊抓不放的想法,跟身子裂開化為血幕的嘉飛爾被一起粉碎。

  3

  發不出聲的昴只能看著金色大虎裂開來。
  就在尖爪要撕裂魔女身體、利牙要咬碎頭部的瞬間。野獸的殺意即將輕易粉碎人體,就算是魔女也承受不住吧。──但那是在有觸及到的情況下。
  奪去嘉飛爾性命的,是鑽進他四肢傷口的影子之刃。開頭捆住嘉飛爾的影子,早就從傷口侵入,繞遍他全身,一點一點地切割他。
  亦即,嘉飛爾早在一開始就被殺死了。性命被切割到偏執的地步。
  慘無人道的方式讓人失聲。嘉飛爾這個人變成肉片,悽慘地飛散在染得黑壓壓的地面上,接著立刻被影子吞沒。他的存在不留痕跡地消失。琉茲的複製人也一個都不剩,現場只有魔女和昴兩人──不對。
  「──我愛你。」
  打從一開始,魔女的眼中就沒有呆站的昴以外的人。
  被殺死的嘉飛爾也好,被虐殺的琉茲複製人也罷,以及不知何時被影子吞食的「聖域」居民和阿拉姆村村民、拉姆、奧托、琉茲、羅茲瓦爾、帕特拉修、愛蜜莉雅──一切的一切,全都進不了她的眼。
  「──我愛你。」
  「吵死了。」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說!吵死了……!」
  魔女走在用影子編織的道路上,穿越廣場,來到呆立不動的昴面前。
  輪廓模糊,連身高都不確定,聲音也還是一樣又悶又含糊。
  然而唯有那甩也甩不掉的熱情,毫無顧忌地翻弄昴的心到可恨的地步。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魔女朝著動彈不得的昴,持續傾吐像詛咒一樣的愛意。
  不懂看氣氛和錯棚的等級遠遠在昴之上。傾訴愛語的對象已經怒形於色了,卻還固執地強加愛意在人身上。
  她的愛讓人毛骨悚然。而最讓昴激動的是──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昴。」
  「──不准用那種叫法叫我!!」
  充滿愛意的甜蜜呼喚,讓昴打從心底感到激憤。
  令人著迷的嗓音、惹人憐愛的舉動、讓人暈頭轉向的叫法,在在都觸怒了昴。
  「誰允許妳那樣叫我了!?開什麼玩笑!不要給我開這種惡劣的玩笑!」
  對近在身旁感到自豪,在一聲呼喚裡頭充滿的信賴,認同彼此的情誼。
  昴允許別人充滿愛意這麼稱呼自己的,舉世唯有一人。
  「這種事不好笑!只有一個人可以這樣做。不是每個人……不對!管它是一根頭髮還是一個細胞,我都不會給妳!不准妳碰我──!!」
  激動又憤怒的昴毫不留情地將席捲胸口的感情扔出去。
  沒有勝算,無法倖存。說起來,這個世界根本就不給人倖存的理由。
  即便如此,要眼睜睜地任對方踐踏羈絆,這點昴絕對辦不到。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魔女滿口的愛意不停歇。所以,昴也絕對不回應愛語。
  「在這個世界,我頭一次得到的真心訴說的『我愛你』……具有讓無可救藥的窩囊廢立志要變成英雄的力量!」
  一個被現實挫折、扭曲到想要逃走的廢物,深受對方的信賴,到了願意不斷去挑戰原本打算放棄正面抵抗的未來。
  甚至連與之相比都是侮辱。魔女的愛裡頭包含的內容物根本天差地遠。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心中的第一和第二寶座已經滿了,不會讓位。根本沒妳插隊的空間!」
  她講一句就頂回去──面對無抑揚頓挫的愛意推銷,昴兇狠地歪曲面容。
  「我根本不屑妳的愛。要和妳比的話……」
  沒有攻擊手段,但是有嘴砲這一招。昴最擅長激怒別人。
  要說什麼,該講什麼,才最能激怒魔女呢?昴在惹人火大這方面的功力可是無人能出其右,所以他知道。
  因此昴冷酷無情地嗤之以鼻,輕蔑地看向魔女。
  「──同樣是魔女,我還比較愛艾姬多娜她們呢。」
  「────」
  語音方歇,宛如咒語的愛語頭一次停止。
  然後──
  「──喔。」
  昴放眼望去的世界,在一瞬間被影子吞噬。

  4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愛我。」

  在黑暗中聽到聲音。
  被影子吞沒導致天旋地轉,整個人被甩來飛去。
  不只身體,連腦袋裡頭都被翻弄,菜月•昴不停地被影子攪拌。
  這段期間,置身在慢慢溶解菜月•昴的影子內,聽到了耳語。
  「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

  雞皮疙瘩。因快樂顫抖。因恐懼怯懦。因歡喜流淚。因氣憤吐血。高呼快哉。感情被切片,跳來跳去,失去正當性,變得顛倒相反──
  「────」
  肉體融進影子,昴知道菜月•昴的輪廓變得含糊。不知為何就是知道。知道的人是菜月•昴,還是其他東西呢?
  「────」
  在影子裡頭,除了被傾訴的愛意之外,還感受到其他存在。──不對,不是感覺到。那不是其他東西,那就是昴。是菜月•昴本身。混雜攪拌、相溶在一起,化成一個個體的話,就跟別人無從區別。被吞噬的一切都成了菜月•昴。
  有溫度,有悲傷,有憎恨,有仁慈,有沮喪,有狂喜,有失望,有安心,有怨嘆,有滿足。
  沒錯,有滿足。雖然有許多絕望和怨嘆,但在那之中也有滿足。
  那些滿足也是昴的一部分。既然那能夠充實菜月•昴,那就──
  「──?」
  朝滿足伸手──不對,自己沒有手,也沒有身體──不對,沒那回事。身體被影子吞沒,但是還存在。融化的是心靈和意識,以及菜月•昴的靈魂。將這些收集起來。收集完後才理解到收集的理由。
  有熱度。恢復成菜月•昴的過程中,感受到熱度。那跟暫時的滿足完全不同。順著找過去,右手臂、手肘、手腕。那是──

  ──即使置身在黑暗中也鮮明閃耀、裡頭充滿祈禱的手帕。

  5

  ──意識上浮。
  像是為尋求氧氣而浮出水面喘氣,整個人拼命扒開黑暗往上游。
  黑暗一直糾纏著意識。整個人像是陷進沼澤般。感覺快被沉重和倦怠給侵蝕內心,儘管如此昴還是拼命地──
  掙扎到最後,視野突然展開。昴的意識浮出到了現世。
  從影子世界生還──但那絕非逃出生天。
  「呼、哈……!呼哈……啊?」
  呼吸很笨拙。喉嚨卡著什麼。是影子勒著喉嚨。腳踩不到地面。被影子捆住,身體被斜斜地吊在空中。不能動。無法動彈。
  可是還是用左手觸碰綁在右手腕上的手帕,好抓住希望。
  影子覆蓋世界,昴的視野是一片黑。在這樣的黑暗中,唯有佩特拉的手帕在呢喃,彷彿驅逐黑暗般散發白色光芒。
  佩特拉蘊藏在手帕中的心情,給予昴這份奇蹟。──實在很難這麼想。動小手腳救了昴的人其實另有他人,而且昴已經猜到了。
  ──就是離別之際觸碰手帕,述說意味深遠的話的「強欲魔女」。
  「艾姬多娜那傢伙……早就知道……事情會變這樣嗎……」
  「做個保險啦。」現在想想,魔女當時的表情像在這麼說。想起魔女無意識地浮現自豪的那張臉龐,昴老老實實地回以感激。
  要是沒有那道光,昴就會被影子吞噬,不留痕跡地消失。
  在影子裡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裡頭是一團混濁。昴的存在被融進了影子當中。正要融化,混雜在一起。跟那些被影子吞噬的所有東西混在一起。
  ──魔女將被影子吞食的一切,和所有東西都攪拌在一塊。
  和先行被融解的東西合而為一後,昴接觸到大量感情。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感情、感覺、記憶、知識流了進來,宛如成了自己既知的事物般理所當然,刻畫在肉體、心靈、靈魂上。
  真是千鈞一髮。靠那零點幾秒撿回一命。被那影子吞噬並不意味著「死亡」。菜月•昴本來會跟其他東西被一起攪拌,直到分不清界限在哪,然後消失。
  那是連「死亡回歸」都無法挽回的局面,是不該有的失敗。
  要是沒有艾姬多娜的幫助,昴會無法脫離影子的擁抱而宣告結束。因為深刻感受到這點,所以很想向那位魔女獻上真切感激。
  「呃、嗚、啊……」
  然而,在艾姬多娜的幫助下所爭取到的時間,也到此為止了。
  昴的身體再度被影子慢慢吞食。從下半身開始沉入地面,而且比方才還要謹慎。魔女像是要一點一點地消化似的,慢慢地讓昴泡進影子裡。
  逐漸失去自我,從而產生的不只是空虛感,還有安心,這點實在很恐怖。
  好安心。對於被吞食、擴散、最後消失的命運,感到喜悅。
  因此可以確定,就算被影子吃掉也不會死,而是「永遠被愛」。
  「可、惡……」
  強欲魔女製造的光芒只有十幾秒,可是這點時間救不了昴的命。
  被攝取消化的時間很短。艾姬多娜是期望自己在這段時間做什麼嗎?
  「那、個……混帳魔女……!」
  得到結論的瞬間,昴捨棄之前的感謝,用左手拔掉光芒。
  驅散黑暗、拯救昴不被影子吃掉的一線光明──裡頭有著艾姬多娜的願望,艾姬多娜的目的。那是艾姬多娜託付給昴的「手段」。
  這是救命道具。但不是用來救昴,而是讓昴落入「死亡」的救命繩。
  「────」
  似乎察覺到他悲壯的覺悟,光芒轉換形體,變成一把發光的短劍。
  這麼周全,用一條手帕要做到這樣想必很困難吧。這份貼心叫人差點落淚。
  只不過這眼淚流的是血淚。
  閉上眼睛,吐出一口氣──就這樣藉著餘勢,把光之短劍刺向自己喉嚨。
  「──呃。」
  不清楚有多鋒利的光之刃輕易地刺穿了咽喉。血液逆流到致命傷,又從喉嚨流到肺臟,意識開始溺水。
  ──光之護身符不是武器。艾姬多娜讓昴帶在身上的,是自殘武器。
  十幾秒的時間能用來幹嘛?用來察覺,用來執行,用來「死亡回歸」。
  恐怕艾姬多娜早就預料到「嫉妒魔女」會出現在墳墓外頭。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她會料事如神,但代價是用昴的性命來支付。
  「──!」
  昴自殺,讓「嫉妒魔女」頭一次喊出愛以外的話。
  可是溺在自己的血泊中,已然放掉意識的昴不知道她在講什麼。
  只是,手很自然地伸向了魔女那被影子覆蓋的臉。這樣做是對的,他想。
  放掉光之短劍,用還帶有些微光芒碎屑的手指碰觸影子頭紗。
  頭紗散開,被影子遮掩的魔女露出一半臉龐。
  宛如寶石的藍紫色瞳孔,像月光一樣閃耀生輝的銀色頭髮,熟悉的可愛容顏──
  看到那張臉龐悲痛不已,比起驚訝,昴更是胸口生疼。悲傷貫穿胸膛。
  溢出的血灌滿喉嚨,讓他沒法好好說話。
  即便如此,還是對眼前的少女、對悲傷淚流的少女說:
  「我一定──」

  ──會救妳的。

  這麼宣告的瞬間,菜月•昴殞命。

  6

  跨越「死亡」後回到一開始,先是嚐到苦苦的灰塵味。
  「──嗚、噁!」
  用力嗆咳,把土臭味的異物連同口水一起吐出來。接著撐起上半身,昴確認自己倒在地上,且置身在冰冷昏暗的空間。
  微微泛著藍光的石壁,讓人不安的寂靜──這裡是墳墓內。
  「我、回來、了……」
  雙手在眼前張握,昴用乾渴無比的聲音來感受自己成功「死亡回歸」。
  剛剛的記憶還很鮮明。被影子吞食,還有自殺也是。──包括喉嚨的劇烈痛楚。
  「自殺是有價值的,是吧……」
  利物貫穿喉嚨的感覺,讓昴摸摸剛才被開洞的喉頭,然後長聲吐氣。
  在自己的血中溺水的痛苦,逐漸遠去的意識和喪失感,不管品嚐過幾次「死亡」都不曾褪色。都體會過無數遍了,卻還是難以接受「死亡」。
  「死亡」好可怕。「死亡」好恐怖。會痛,會難受,儘管如此──
  「儘管如此,與其失去了……還回不來,這樣還比較好……!」
  選擇回來。昴在當下毫不猶豫地選擇「死亡」。
  如此一來,昴又能戰鬥。為了對抗現狀、戰勝難關、到達未來而奮戰。
  「可是,不是為了能死成而感動的時候……我還有事要做啊。」
  重新審視應做之事,昴邊穩定心神邊回過頭。回到墳墓後,昴的身旁倒著銀髮少女。
  這裡是墳墓,也是「死亡回歸」的儲存點──愛蜜莉雅正為自己的過去而夢魘呻吟。
  必須輕輕搖晃她的細肩,把她叫醒。她用不著回想痛苦的過去,所以要緊緊抱住她。那是昴一開頭就該做的事。
  因此,昴輕輕地把手伸向痛苦喘氣的愛蜜莉雅──
  「……怎麼了?」
  要碰觸愛蜜莉雅的手指,正在微微發抖。
  訝異怎會如此,並試圖讓手指不發抖。可是已經自覺在發抖的手指無視昴的想法,反而抖得更厲害。而且還不僅僅如此。
  卡噠卡噠。奇怪的聲音在石室內迴響。刺耳的聲響,顫抖的手指,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混亂的昴後來才發現。
  發出聲響的是自己的牙齒。無法咬合所以不停撞擊,主因來自於打顫的下顎。
  簡直就像在嘲笑昴的膽小,手指繼續發抖,牙齒也繼續卡噠作響。
  ──發抖的原因,在於狂暴的影子頭紗底下的臉龐。
  「什麼啊,抖什麼……莫非我,覺得愛蜜莉雅……」
  很可怕?但這話沒說出口。自己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
  在「死亡回歸」發動之前所看到的魔女臉龐──那張臉龐跟愛蜜莉雅長得一模一樣。當時的恐懼,對魔女的畏懼,即使跨越了「死亡」卻依舊跟了過來。
  愛蜜莉雅才不是「嫉妒魔女」。內心怕到忘了這麼理所當然的事。
  「那是陷阱,用想的就知道……那是騙局,我應該知道才對……!」
  突然就復活的魔女是基於什麼而這樣做,昴不知道。
  可是,魔女為什麼會用愛蜜莉雅的形貌,昴心裡有個底。他想到一個可能性。
  魔女恐怕是附在愛蜜莉雅的身體上,以這種形式在「聖域」現身。
  大罪司教貝特魯吉烏斯就是附身於他人肉體的邪精靈。由於昴了解那狂人,因此能夠很自然地接受魔女有可能附身在其他人身上。
  還有其他憑據。回想起來,嘉飛爾意有所指的態度也說明了這個可能。
  在擬定利用結界的戰術時,嘉飛爾很肯定地說魔女有實體。要跟魔女決鬥之前,還對昴說「先跟你說聲抱歉啦」,這些都還歷歷在目。
  也就是說,嘉飛爾有看到愛蜜莉雅被魔女附身的當下。所以他不明講愛蜜莉雅是生是死,而且得打倒成了魔女附身對象的她,因此他才向昴道歉。
  這些都說明、證實了這個可能。就這樣而已。不就只是這樣而已嗎?跟愛蜜莉雅無關。又不是她的錯。根本用不著畏懼──
  『──少講那種騙不了人的謊啦。』內在的自己冷冷地這麼說。
  騙不了人的謊。內在的自己說的話,讓昴醒悟到自己在自欺欺人。愛蜜莉雅不可怕是事實,但這跟畏懼魔女是兩回事。
  昴恐懼的是──魔女放過「死亡回歸」的自己了嗎?
  「────」
  ──讓昴「死亡回歸」的,是「嫉妒魔女」的力量。
  這是昴的見解,艾姬多娜也持相同意見。而且從這件事可以得知:「嫉妒魔女」擁有回溯時間的能力。
  既然如此,讓昴「死亡回歸」的能力也適用於她自己,所以她也可以回溯到現在囉?
  昴無法斷定她會不會、能不能這麼做。但這種可能性讓昴害怕。
  得不到答案。──取而代之的,答案就橫躺在眼前。
  「────」
  只要碰碰愛蜜莉雅,叫醒她,一切就明朗了。
  只要睜開眼睛的愛蜜莉雅像平常那樣溫柔微笑的話,那一切就都是自己杞人憂天。
  但假如不是的話──
  「──愛蜜、莉雅。」
  是向她求救,還是想救她,昴已經分不出來了。
  只覺得呼喚她的聲音和觸碰臉頰的手指都沒有顫抖,真是奇蹟。
  「────」
  白皙臉頰傳達給手指像要融化的熱度。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低垂的雙眼開始閃現光芒後,藍紫寶石映照著昴,然後眨眼數次。
  接著──
  「……昴?」
  被輕聲呼喚,讓昴的內心如釋重負。
  只那麼一個字,僅僅接受這個呼喚,就讓延續到剛剛的恐懼都化為過去。跟被迫接受的空虛之愛相比,一切是那麼的不同。
  因為不管是聲音、眼神還是態度,全都是昴所認識的愛蜜莉雅。
  「這裡是……我剛剛都在……」
  昴長吐一口氣。不等他回答,愛蜜莉雅慢慢撐起上半身,困惑地皺眉,環顧兩人所待的石室。
  因為剛從惡夢醒來,所以理解得很慢,不過也慢慢地追上現實。
  「──啊。」
  聲音微弱如蚊鳴,恐怕是想起了方才做的夢才會失聲。
  昴知道在那之後愛蜜莉雅馬上會心神無主,因為已經看過三次為過去而心碎的她。自己必須溫柔安慰這樣的她。
  為了別傷到脆弱的她,所以要柔聲說沒事了,然後──
  「──昴。」
  然而,做足準備的昴,卻沒想到愛蜜莉雅的行動跟預料的完全不同。
  原本六神無主的眼神恢復平靜,快要顫抖的嘴唇在堅強的意識下拉緊。接著愛蜜莉雅輕輕朝驚訝的昴伸出手,說:
  「你為什麼一臉難過的樣子?」
  他漏出了沙啞短促的驚呼。
  愛蜜莉雅的手指溫柔撫摸驚訝得渾身僵硬的昴的臉頰。細白手指輕輕擦拭眼角,結果毀壞已經溢出淚水的堤防,熱度傾洩而下。
  淚水。是眼淚。事到如今昴才發覺自己幾乎就要滂沱淚流。
  「啊?嗚?咦?」
  一旦發覺,崩潰就瞬間來訪。
  跟方才的手指和下顎顫抖不同次元的震顫出現了。它奪去體內的力氣,原本跪地的昴差點要趴伏在地。
  「沒事的,沒事了,昴。我在這裡,有我陪著你。」
  往前頹然倒下的身軀,被纖細柔韌的觸感給一把抱住。
  透過薄薄的衣服,能夠感受到愛蜜莉雅的體溫。頭埋進的胸膛傳來穩定的心跳,昴知道安心慢慢填補龜裂的心靈。
  安心。──沒錯,這是貨真價實的安心。
  愛蜜莉雅沒被魔女奪取身體,自己來到了她還是原原本本的她的時候。
  為了表達自己對此感到安心,身體丟人現眼地選擇了流淚和顫抖。
  「對不起喔,害你擔心了。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愛蜜莉雅溫柔地安慰發著抖縮起身子的昴,不斷慈愛地安撫他。
  昴就這樣靜靜地一直接受愛蜜莉雅的撫慰。




  第二章 『我知道地獄是什麼樣子』


  1

  「所以說,愛蜜莉雅大人就把愛哭鬼毛帶回來囉。」
  「什麼啦,那個『愛哭鬼毛』聽起來很像童話故事的標題耶……」
  愛蜜莉雅安慰哭得抽抽搭搭的昴,這段溫情卻也丟臉的時間終於結束。
  而在墳墓外頭迎接兩人的拉姆聽了事情經過後,脫口而出的就是前面那句話。但遺憾的是,自覺很丟臉的昴已經沒有頂嘴的力氣。
  「發下那種豪語衝進去,結果卻跟白天一樣昏倒,給自己應該要拯救的愛蜜莉雅大人添麻煩。……你到底是活來幹嘛的?」
  「雖說我沒力氣回嘴,但有必要窮追猛打到這種地步嗎!?」
  「就是呀,拉姆。昴很擔心我。這份心情才是最重要的。」
  嘆氣聳肩的拉姆直接表露輕蔑,對此昴表達抗議,恢復精神的愛蜜莉雅也為他說話。
  她站在昴身旁,挑起秀眉說:
  「難得他進來幫我,卻不小心在裡頭昏倒,之後又不安到哭出來,這樣是很丟臉沒錯……」
  「愛蜜莉雅醬?愛蜜莉雅醬?我又要哭囉。」
  「可是!這陣子都是我被昴救……所以說,昴這樣子展現自己的弱點,也讓我鬆了一口氣。」
  愛蜜莉雅手貼胸膛這麼說,昴忍不住屏息。
  她把昴講得太好了。昴一直以來給愛蜜莉雅看過多次丟人現眼的樣子。不是只有這次,而是從相識後就持續至今。
  「愛蜜莉雅醬這麼說讓我既開心又害臊,不過我不是很想讓愛蜜莉雅醬看到這一面耶。」
  「咦,為什麼?」
  「因為我希望讓愛蜜莉雅醬永遠看到我帥氣無比的樣子。其實我很希望妳忘記我是個弱小丟臉又無可救藥的傢伙。」
  「真是的。就只是看到一點脆弱的樣子,我又不會因此討厭你。」
  手插腰又鼓起腮幫子的愛蜜莉雅說,昴苦笑帶過。
  愛蜜莉雅的話柔情似水,只是昴的虛榮心拒絕向這份好意撒嬌。這跟愛蜜莉雅的個性,以及害怕讓人感到失望的不安都無關──是昴的堅持。
  「哼,好意思講。嚎啕大哭之後才這麼主張,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我每講一句,大姊妳就要酸我一下……」
  「好了好了,菜月先生也別回嘴了。拉姆小姐這樣的態度正是她感到擔心的另一面。因為不知道裡頭的狀況,所以拉姆小姐特別焦急……噫噫!」
  一臉得意的奧托,被拉姆瞪了一下就立刻安靜。她真的是因為這麼可愛的理由而不開心嗎?好奇的昴凝視拉姆。
  「幹嘛?」
  「……不,沒事。」
  但一被利目瞪視,他就立刻放棄了。跟奧托相比損傷比較輕微,是因為習慣拉姆的程度有別。不管怎樣,拉姆和奧托溫情迎接平安歸來的昴和愛蜜莉雅。既然如此,剩下的問題就單純只有──
  「────」
  別開的視線盡頭,是雙手抱胸的金髮青年──嘉飛爾。看到他,昴很努力才把臉頰僵硬的反應隱藏在懶散的表情裡頭。
  昴對嘉飛爾的感情複雜到了極點。與魔女之戰,兩人曾一度攜手合作過是事實。而他慘烈的死法如今還烙印在眼底。昴想認同這點。
  ──但是,卻也記得他在之前的世界裡屠殺過村民。
  那些記憶讓昴沒法卸下警戒。更何況,現在的昴才剛「死亡回歸」。嘉飛爾敵視昴的原因就在於魔女的瘴氣,而剛「死亡回歸」時的瘴氣最為濃厚。
  他的下一步會是什麼呢?面對這樣緊迫盯人的昴,嘉飛爾兩排牙齒互敲,說:
  「你往裡頭衝的時候啊~老子還以為會怎樣咧,平安回來就好了。所謂的『嘉芙嘉隆的果實風吹不掉』,不是笨蛋還辦不到哩!」
  「好痛!喂,等一下,很痛!我說會痛啦!」
  嘉飛爾豪邁地笑著,同時粗魯地拍昴的肩膀。
  他的巴掌威力大到連骨頭都痛得發麻,昴害怕地心想:「他該不會在眾目睽睽下動手吧!?」然而從他的笑臉卻感受不到他有這樣的企圖,單純就是歡迎平安無事歸來的昴和愛蜜莉雅。這倒是有點,不對,是相當出人意料的反應。
  「就……就這樣?」
  「啊~?想怎樣啦,是要人摸你的頭來安慰你這個愛哭鬼嗎?」
  「你安慰我到底是誰會有好處啦。是說,不是這樣……沒事。」
  吞回已到嘴邊的話,免得打草驚蛇。至少,現在的嘉飛爾沒有敵意。這是值得慶幸的事。
  「應對你以及我的體味才是現下的煩惱根源……」
  「那是怎樣……把本大爺和你的體味相提並論,很噁心耶。」
  「──。想想自己的道德缺陷,就乖乖接受吧。不說這了,詳細的事先坐下來再聊吧。不然要一直站在這裡聊天嗎?」
  「說的也是。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想必累了吧……」
  「愛蜜莉雅醬!」
  愛蜜莉雅贊成昴的意見,同時又重提愛哭鬼話題。「對不起啦。」昴的哀嚎惹來她的吐舌道歉。
  看在可愛無比的份上就原諒她的調皮,不過昴心中又有了新的想法。
  ──這次的愛蜜莉雅和之前不一樣,沒有因為「試煉」失敗而擾亂心神。
  而這個變化的契機,在於昴的精神狀況比愛蜜莉雅還要糟,儘管說來丟臉,但至少現在的她在看過過去之後,還堅強地保有心智。
  這樣的心境是否能給予「試煉」好的影響,還是個未知數──
  「──但有一試的價值。」
  「菜月先生?怎麼了嗎?」
  「沒事。」
  一群人為了改變談話地點而邁開步伐,奧托呼喚慢了大家一步的昴。聳肩回應他的呼叫,昴快步追上他們。
  ──愛蜜莉雅沒有因為「試煉」而心靈受挫,嘉飛爾也保持中立態度。
  在「聖域」的輪迴,每一次重來都有不同的面貌。這次也不例外,但卻是「聖域」輪迴中最好的起頭狀態。
  「再來就是由我在這狀況下測試看看,看能帶回什麼囉。」
  不想死得一無價值。必須有效利用「死亡」。
  所有的「死亡」都有意義。在這個世界裡,在「聖域」不斷累積的「死亡」也一樣。
  所以說──
  「從那團影子裡頭帶回來的東西,也是有意義的。」
  微微作疼的腦袋,角落還留有與他人攪和在一起時所感受到的記憶。
  ──善加利用那個,應該就是邂逅魔女,以及那次「死亡」的意義。

  2

  離開墳墓的一行人,跟之前一樣前往目前暫居的琉茲家。
  在會客室交談──與「試煉」相關的話題沒有太大變化。跟之前最大的不同,就是愛蜜莉雅積極地參與這次會議。
  之前愛蜜莉雅都在使命感與恐懼過去的心情中左右為難,一直都處在憔悴得一看就知道她在勉強自己的狀態。不過這次不一樣。
  「今天真的很抱歉,讓大家擔心,還給昴添了莫大麻煩……不過,我正視到必須做的事了。」
  在會議最後這麼表明決心的愛蜜莉雅,不知道讓大家有什麼看法。但昴可是驕傲到想鼓掌。事實上他也鼓掌了。
  就這樣,這一天的會議結束,大家解散,為明天作準備。
  「愛蜜莉雅醬,今天就好好休息睡飽飽吧。要是睡不著,我可以陪在妳身邊直到天明……」
  「不用啦,我沒事。比起我,昴也該好好休息吧?畢竟你今天白天和晚上都在墳墓裡昏倒嘛。」
  「啊,說的也是呢。嗯,妳說的對。我也有察覺啦。」
  送愛蜜莉雅回寢室結果被這麼提醒,昴邊抓頭,邊含混地笑。
  因為愛蜜莉雅在這一輪有所改變,因此墳墓裡的事──也就是昴接受「試煉」還通過第一「試煉」的事,就沒對大家說出口。
  讓愛蜜莉雅知道昴通過了自己沒能跨越的「試煉」的話只會讓她自責,昴擔心她會有這種不必要的想法,所以就沒說了。而且這一次愛蜜莉雅堅強地保住心智,說不定挑戰第二次會有不一樣的結果。昴忍不住這樣期待。
  就算結果相同,光是知道這點就算是收穫。所以有一試的價值。
  ──畢竟,這次的昴不再將重心放在攻略墳墓上。
  只要挑戰墳墓,就能在「試煉」中再度遇見艾姬多娜。她毫無疑問是救星,但現在的昴沒資格去見她。
  沒有新情報,也沒有成果,一切都準備不足──在這種狀況下,就算見了艾姬多娜,也只能去撒嬌而已。而只有撒嬌的關係,昴是敬謝不敏。
  因此昴必須要累積「東西」,讓自己有臉去見她。為此,現在的昴最該先做的,就是證明在腦內主張存在的「記憶」是否為真。
  「拉姆,我有點事,可以借點時間嗎?」
  「下流。」
  「妳也太快做結論了!」
  跟愛蜜莉雅分開後,昴叫住要去收拾客房的拉姆。
  借住在琉茲家的是愛蜜莉雅、羅茲瓦爾和照顧他們的拉姆這三人。
  本來昴今晚應該要去大聖堂和阿拉姆村村民過夜的──
  「今天不是有說好嗎?挑戰墳墓前所做的約定,還記得吧?」
  「當然。不過毛會記得真叫人意外。明明在墳墓裡很忙呢。」
  言外之意就是在裡頭又是大哭又是昏倒,昴聽了閉上嘴巴。「愛哭鬼毛」這件事已經被大家盡情調侃,但現在比起這個,還有更重要的事。
  「總之,約定……就是撥出時間和羅茲瓦爾大人對話吧。」
  「這個約定,因為我的私人因素,希望往後延。相對的,我有事想拜託妳。」
  「下流。」
  「不要一直重複找碴啦!」
  眼神輕蔑的拉姆嘆氣。雖然不到毀棄約定的地步,但那是對昴擅自延後會談明顯有意見的態度。儘管如此,她聳聳肩後,說:
  「──好呀。反正羅茲瓦爾大人也有說要讓毛圖個方便。就算有卑劣的企圖,到時後悔的也是毛本人。」
  「雖然給妳講成這樣,但我可沒怎麼用下流的目光看過妳喲!?」
  「是呢。畢竟毛看拉姆的眼神中沒有獸慾,而是更曖昧不清的情感。」
  突如其來的發言讓昴困惑,不過馬上就了解了話中的意思。而且帶給昴等同被人從死角痛毆的衝擊。
  因為拉姆的意思是:昴看著拉姆的眼光像是透過她在看著「某人」。
  為了避免如此,自己明明有小心注意的──
  「可悲的表情。因為不會讓人不愉快,所以之前才沒講出來。」
  拉姆對昴的動搖瞇起眼睛。那不是厭煩或嘲諷,而是稀釋淡化到肉眼看不出來的憂慮,但反而像利劍刺進昴的胸口。
  外貌一模一樣,個性卻天差地遠。不過,兩姊妹都很溫柔。
  「────」
  其實內心很想對拉姆吐露關於雷姆的一切。
  妳有個妳很溺愛的妹妹,現在就躺在羅茲瓦爾宅邸裡醒不過來。好想把自己對她們的心情和回憶全都坦承布公。
  ──但昴知道這麼做的結果:還是存在著拉姆會犧牲雷姆的世界。
  那一瞬間的失望與心灰意冷,使得昴說不出口。
  拉姆捨棄雷姆,姊姊放棄妹妹,這種失去親情的世界,簡直要讓人發狂。
  「……要拜託拉姆什麼?」
  「嗯,咦?」
  「少閉著嘴巴一臉蠢樣了。讓毛鬧彆扭不是拉姆的目的。拉姆只是想完成羅茲瓦爾大人的指示。為了這個才聽聽毛的話罷了。」
  「這樣,幫了大忙……其實,是關於嘉飛爾的事。」
  仰賴拉姆難得的慈悲好意,昴終於進入有事請託的主題。話題中出現的名字讓拉姆微微蹙眉。
  「毛跟嘉飛怎麼了?」
  「──。是之後可能會有什麼。接下來我在暗中活躍的時候,那傢伙很有可能來干擾。所以說,要是妳能絆住他腳步的話……」
  「趁隙從後頭叩一聲敲下去,是吧。」
  「要是這樣做了,不是被踹就能解決的吧……」
  其實,嘉飛爾的強大對只是普通人的昴而言根本無法與之較勁。在經歷了第一次對峙、他進入獸化狀態以及魔女戰這三次戰鬥後,就能充分體會到。
  就算拉姆使出誘惑術,結果也一樣吧。這點拉姆似乎也持相同看法。
  「嘉飛對拉姆著迷是事實,但這跟那是兩碼子事。嘉飛強到爆炸這點用不著拉姆說明吧。」
  「是啊,一旦幹起架來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所有人。」
  「所以才讓他熱臉貼冷屁股。不過是嘉飛還敢那麼自大。」
  跟口氣相反,提到嘉飛爾的拉姆眼中泛著沉穩。無法判讀淺紅色瞳孔透出的情感,昴乾脆放棄去解讀。
  嘉飛爾是障礙,是必須翻越的高牆。只能全力以赴,不能從容面對。認定他是敵人,深信最適合攻略他的人是拉姆,所以才拜託她。
  「……眼神很討厭喔,毛。」
  只是昴的沉默思考,惹來拉姆的低喃。而且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她的視線變得冰冷。
  「來到這裡……不對,是不知道你在墳墓裡看到什麼,不過一定不是好東西。現在的眼神比起透過拉姆卻在看『某人』的時候還要惡劣無比。」
  「……麻煩不要胡亂瞎猜。我只是在墳墓裡頭睡著而已。做的夢是不差啦。」
  夢──浮現腦海的是與白髮魔女艾姬多娜的邂逅。
  和艾姬多娜對話僅三次,沒法說光憑這樣就了解她的一切,不過她的存在對昴來說分外重要。
  在少之又少的機會裡,心靈被拯救,得到前進的力量,甚至還被救了一命。
  能夠坦承並討論「死亡回歸」的人──光這一點,就是莫大救贖。
  「────」
  昴的黑瞳和拉姆的淺紅色瞳孔互相凝視了片刻。
  感覺被魔女拯救一事會被責難,於是昴用視線否定這樣的針砭。雖然不確定意思是否有傳達出去,但拉姆突然別過目光。
  「……嘉飛就由拉姆來牽制。毛就快點去進行鬼點子吧。」
  「嗯,拜託了。……不好意思。妳的看法沒錯,這我也知道。」
  為了化解尷尬氣氛而補上這句話,昴不等回應就離開了房間。
  一出建築物,吹拂「聖域」的暖風就搖晃昴的瀏海。聞著混在夜風中的草香,昴慢慢走向森林。聚落的篝火已經熄滅,但多虧還有月光,才不至於迷路。
  就這樣走了一陣子,突然從琉茲家那邊聽到像是口哨的聲響。
  「……該不會是用那個在呼叫嘉飛爾吧。」
  假設吹口哨的人是拉姆,那就能想像被呼叫的人是嘉飛爾。那感覺比較像是飼主和寵物,而不是男女關係。
  不管怎樣,很感謝拉姆願意幫忙牽制嘉飛爾。現在比起擔心他們兩人的關係,還有更優先的事項。
  ──為了確認那件事,昴走過稱不上道路的路,進入森林深處。

  3

  「記憶」所造成的抽痛增強,昴用深呼吸來忍耐。
  咬緊牙根,額冒油汗,在前推的視野中對照「記憶」與景色。用雙手撥開茂密的枝葉與藤蔓,前往連野獸都厭惡的深綠深處,不斷地往裡頭前進。
  陣陣抽痛的「記憶」──那是被影子吞噬,於所有存在被溶解攪拌的混濁中看到的一絲光明。
  混濁,那狀況只能這麼稱呼。在影子中被攪拌、溶於黑暗的昴在那兒和眾多「意識」混雜在一起。那些恐怕是被魔女的影子給吞食的犧牲者的意識。昴脫離他們,是在要被攪在一塊之前。
  之後的奮戰只是徒然殞命,但重要的不是昴的生死。──藉由影子的擁抱接觸到他人的「記憶」,並帶回了一部分才是最重要的。
  「記憶」非常片段,還混雜了錯誤的解讀和推測。這是許多人類混在一起會有的弊病,但利益卻是無限大。
  因為昴這一條命可以帶回的量遠超過弊病。
  「再來就是確認那個『記憶』了。……總覺得細節很模糊。」
  四周景色一片綠,目的地是被隱藏在森林裡的設施──昴怎麼也找不到曾無預期造訪過兩次的那棟白色建築物。
  第一次是被嘉飛爾監禁在那兒,第二次是透過輝石之力而轉移到那兒。昴不知道那棟建築物的真正用途,但「記憶」卻不斷傾訴。
  傾訴那個地方有著「聖域」的一部分秘密。相信這說法的昴繼續前進──
  「──找到了。」
  在森林深處找到了年代久遠的建築物後,昴擦去額頭上的汗。
  悄悄佇立在濃綠裡的建築物,散發著詭異氣息拒絕他人進入──不,被排斥的不只人類,連動物、昆蟲,一切都是。
  證據就是在找到建築物的瞬間,昴就被刺鼻臭味給薰到皺起臉。
  「嗚噁……這股臭味還在呀。」
  用袖子掩住口鼻,多少減低吸入的臭氣。對嗅覺敏銳的動物來說,這一招非常有效。事實上,除非是有所目的的人類,不然應該是不會有生物想進去。
  「可是,我要進去。……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昴緩慢慎重地接近建築物入口。石砌建築物已存在很久,但似乎跟墳墓一樣,不用擔心會坍塌。從沒有門板、可以自由進出的入口往裡頭看,確認沒有人的氣息後,就侵入其中。
  屋內很昏暗,但天花板的裂縫讓月光照進室內。憑藉月光保持眼界,昴仔細地邊調查牆壁和地板,邊往裡頭走。
  被監禁期間和之後的轉移,昴來過這裡兩次,但每次都沒有餘裕好好調查建築物,想說之後再來調查。像這樣,因為將該做的事挪到後頭而感到後悔的經驗很多。雖然那也是因為有這個當下,才能感到後悔──
  「這個,牆壁的凹陷處……這是,『記憶』中的……呃啊!?」
  眼皮深處有火花飛散,昴淚汪汪地確認到那和「記憶」一致。
  繞過一遍的設施,最裡頭有個比中途遇到的房間還要大上不少的空間。這裡正是昴被綁架監禁的房間。房間裡頭有面牆壁,顏色像被漂白一樣極不自然,在上頭還發現可疑的凹陷處。凹處很明顯是人為刻意製作的。戰戰兢兢確認的昴,覺得那似乎是嵌入物品用的。
  ──不,不是覺得,是「記憶」知道。知道這裡要放上輝石。
  「放上去,會變怎樣?」
  從懷裡取出法蘭黛莉卡交付的藍色輝石。昴把讓自己轉移兩次的輝石,慎重地放進凹陷處。
  這樣子會引發什麼?或是什麼都不會發生──才這麼想,就發生了。
  「──!?」
  手一放掉,輝石便光芒四射。炫目的藍光讓昴屏息,立刻用手遮住臉。接著才慢慢地看向光芒。
  「……喂喂。」
  不覺失聲。以凹處為中心散發的藍光逐漸變弱。而光芒消失的地方──不對,消失的是原本的白色牆壁。
  原本有凹處的牆壁消失,產生隱藏在後頭的另一個房間入口。而看到那個隱藏房間當中的東西後,昴說不出話來。
  房間正中央端放著一個大約雙手可以環抱的巨大水晶。
  ──在美麗的藍光水晶內側,關著一個蜷縮身體的少女。



  「這、這是……」
  昴搖搖擺擺地踩進房間,接近水晶。
  目光離不開。眼前的光景超乎現實,美到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少女就在透明湛藍的水晶裡被展示,顯得悲愴無比。給人的感覺像冰雕,但跟只要融化就能解放的冰塊不同,水晶只要沒被敲破,便是永恆不碎的。而且,敲破這水晶,就等於敲碎少女的性命。
  殘酷的美術品,整顆水晶最關鍵的少女──其長相很眼熟。
  「……這是琉茲小姐嗎?」
  在水晶裡頭擴散開來的修長淺紅頭髮。包住還年幼的肢體的連身裝。在抱膝蹲坐的姿勢下屈起身體。睫毛很長,閉著眼皮的樣子看起來就像睡著了。
  那毫無疑問是「聖域」的代表人物琉茲•畢爾瑪。
  正確來說,或許該稱為與琉茲有著同樣外貌的少女。
  「不單單是水晶。這個房間的氣氛,該怎麼說呢……?」
  被金屬台座支撐的水晶綻放淡淡光芒,微微照亮整個房間。昴的眼睛習慣黑暗後,靠那微弱的光芒環視整個房間。
  眼前的光景,給昴的印象是詭異的實驗室。
  當然,這個世界與機械無緣。這個地方也不例外,室內看不到大型設備。然而,昴確實從這個地方接收到「實驗室」的印象。
  這個印象恐怕不是出自於觀察,而是奠基於「記憶」。
  而答案八成──
  「──來到這裡就知道。我是這麼覺得,有說對嗎?」
  「……這可不好說。毛寶期望的答案,老身沒自信有喔。」
  「這種藉口在來到這裡的時候就不管用了吧。」
  回過頭,昴朝著出現在入口的人苦笑。聽了他的話,略顯疲憊的微笑臉蛋──竟然有兩張。
  一手拿杖和昴交談的是琉茲•畢爾瑪。而另一人是──
  「白天轉移時,為我帶路的女生……是嗎?」
  「────」
  貫徹沉默和面無表情,長相與琉茲一模一樣的少女沒有回答昴。
  她跟琉茲不同,沒有拿杖,服裝也只有一件白色貫頭衣,跟帶昴到墳墓的少女一樣。只不過無法斷定是同一人。
  彷彿要應證昴的推測,琉茲搖頭。
  「恐怕不是吧。這姑娘負責看守這裡。在森林和毛寶見面的不過就是另一人……『聖域』的一部分耳目。」
  「『聖域』的耳目……就像監視網吧。整個琉茲小姐的集團,有複數用以監視森林。所以說,在這兒發生的事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昴的話帶著確信,琉茲微抬眉毛,接著點頭。
  「聖域」的耳目──這個說法,使昴在之前的輪迴所產生的疑問獲得解答。
  在前前次的輪迴,讓昴逃離這個設施,離開「聖域」的計畫──拉姆和奧托所擬定的計畫,嘉飛爾究竟是如何看穿的?
  而答案就是,利用許多琉茲所組成的「聖域」監視網。
  「老身怎麼也想不到,這件事會暴露給來到這裡才半天的毛寶知道。老身住在這裡非常久了,但從未有事讓老身這麼驚訝過。」
  「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我能找到這兒都多虧了『記憶』。」
  「記憶,又是個奇妙的答案。到底是誰的記憶來著?」
  「這個嘛,誰知道呢。──八成是知道這裡的某人的『記憶』吧。」
  琉茲訝異皺眉,昴卻不坦承「記憶」來源。並不是故意使壞,而是他判斷繼續闡明會很危險。
  這個「記憶」是被「嫉妒魔女」的影子擁抱後所得到的情報。坦承出處的話,極有可能觸犯到魔女的禁忌,因此不能跟琉茲說。
  不過,相信「記憶」、認為來到這裡就會有進展的昴所採取的行動就另當別論了。
  昴相信來到這裡,一定會接近「記憶」所主張的琉茲秘密。
  「事實上,琉茲小姐就上了我這個釣餌的當。這未必是有勇無謀吧?」
  「真是一把豪賭呢。都沒想過被嘉寶發現的話會怎樣嗎?」
  「想過啦,所以請拉姆絆住他。現在的嘉飛爾,應該因為被心上人呼喚而一臉好色樣吧。這段期間,就是我與琉茲小姐的約會時間。」
  「是不知道約會是甚麼意思……不過我們不會違抗現在的毛寶。老身和這邊的姑娘,都隨毛寶你高興怎麼處置。」
  「讓步成這樣我反而沒法處理啦!首先,我只是想問話。可以的話,還希望妳之後能幫個忙……」
  狀況擺在眼前。甚至可以充分想定,視情況而定,可能會跟嘉飛爾敵對。
  就實際層面來說,不知道琉茲和嘉飛爾的意見一致到何種程度。因此過度期待和信任是很危險的。
  「──用不著擔那個心。老身說過了吧,不會違抗毛寶說的話。」
  但面對昴的擔心,琉茲像是提醒般重複這麼說。
  話中的重量讓昴著實困惑不已。而琉茲朝著這樣的他淺淺一笑,斜視站在身旁、跟自己有相同臉蛋的少女,說:
  「不能違抗強欲使徒。──因為那是身為琉茲•梅耶爾複製體的我們所被賦予的契約。」
  有氣無力的笑容裡帶著些許看開的意思,她這麼說。

  4

  離開實驗室的昴被帶到即使在「聖域」也是被孤立的一間房子。
  既不能回聚落,但要繼續在充滿刺鼻臭味的地方繼續話題又叫人猶豫,所以對昴來說這是穩便的好地方。雖說事情進展得有點太過順利──
  「疑心病真重。這種個性會因為操勞過度而早死喔。」
  「這可沒法當笑話,疑心病不管是重是輕,不行的時候就是不行啦。」
  昴認真環顧屋內,琉茲苦笑嘆氣。接著她放下杖,改拿茶壺準備泡茶。
  「隨便坐。老身先去泡茶。」
  「泡茶我來就好了吧?我被拉姆訓練過,所以多少有些自信喔?」
  「想請毛寶做的事多不勝數,不過現在可不行哪。」
  瞇著眼睛笑的琉茲,看著坐在床上的昴,和捏著昴的衣襬不放、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
  昴正猶豫著該怎麼稱呼琉茲本人稱之為「複製體」的少女時──
  「很黏我……肯定才沒這麼好的事咧。皮可是不打算讓我逃跑吧?」
  「稱呼姑且不論,她沒有惡意。就當作是對使徒的特別優待,好好接受就行。就當成是想偷偷惡作劇結果受到懲罰了,也不是不行喔。」
  「被說是惡作劇,害得我果敢挑戰的認真感一口氣變弱了……」
  舉止老成的琉茲忠告,使得昴一臉不開心。琉茲將冒著熱氣的茶杯遞向昴,接著坐在椅子上和他面對面。
  「茶很燙,吹一吹比較好喔?」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會急著喝結果被燙到啦。」
  「是因為老身身旁有個老是靜不下來的貓舌頭,所以才習慣提醒。」
  揶揄的說法,是在講嘴巴怕燙的嘉飛爾吧。
  聽琉茲的提醒,輕輕把才剛沖泡好的茶湊近嘴邊,濕潤一下乾乾的舌頭後,呼了口氣。仔細想想,像這樣攝取水分是在「死亡回歸」之後,也就是在墳墓清醒之後頭一次。其實喉嚨相當地乾渴。
  就這樣快快喝完茶,昴用力放下茶杯,說:
  「喝完了。雖然才剛提過不穩重的話題,但可以快點進入主題嗎?」
  「還真急性子。不過,老身沒有拒絕的理由和資格。隨毛寶高興。」
  「這麼老實幫了大忙。……感覺最有可能讓妳這麼老實的理由,也就是那個『強欲使徒』是什麼東西?」
  昴直率地丟出最新的疑問,作為問答的開始。
  第一次聽到的詞彙,其實連問都覺得多餘。畢竟那一聽就深深覺得一定跟「強欲魔女」有關。
  「────」
  聽了問題,琉茲閉目沉思。當然,不是談話才一開始就拒絕要求,不過這份沉默是她內心糾葛的表現。
  不久,琉茲吐出與外表不搭的枯槁氣息。
  「……毛寶應該知道這個地方是誰親手創立的吧?」
  「誰親手喔,羅茲瓦爾家的……不對。」
  昴反射性回答,但話說到一半就察覺不對而搖頭。
  「聖域」的管理者是歷代的梅札斯家當家,現在由羅茲瓦爾繼承這個職務。可是記得有聽說管理者和創建者是不同人。
  「創立這裡的是『強欲魔女』……艾姬多娜對吧。」
  「沒錯。這裡是魔女建造的土地,是為了完成她的目的、實現她的夢想而創建的實驗場。」
  「實驗場……嘉飛爾也說過類似的話。」
  那是在昴一行人剛抵達「聖域」,前往聚落時嘉飛爾說的話。
  他稱呼這裡為不管用的實驗場,還說是「強欲魔女」的墳墓。那時比較重視魔女這個字眼,於是就沒去在意實驗場是什麼意思。不過那個實驗室給人的印象,以及看過水晶的現在,已經叫人無法忽視那單字的意思了。
  「如果這裡是魔女的……艾姬多娜的實驗場,那究竟是在實驗什麼?」
  「實驗內容嗎。關於這點,成功案例現在就在毛寶眼前喔?」
  琉茲提起嘴角,誇張地攤開雙手。昴對這態度屏息,洞察琉茲的發言──其中的意涵後,看向琉茲和皮可。
  「在這兒進行的實驗,成果就是琉茲小姐和這女孩嗎?」
  「──魔水晶內不是關著一個跟老身很像的小姑娘嗎?」
  「……是啊,根本是一模一樣。該不會琉茲小姐和皮可跟她是三胞胎吧?」
  「假如只要臉一樣就當成姊妹的話,那三胞胎這個數字不夠用喔。」
  「不夠用?」
  「有點少。」
  你一言我一語的像在開玩笑,琉茲巧妙地帶過真相。但琉茲不說清的數字──昴早就知道複製體超過二十人。
  但在這邊說破毫無益處。重要的是她與那個實驗室和被複製體之間的關係,以及在「聖域」進行的實驗的細節。
  「那個水晶……叫魔水晶是嗎。裡頭的女生跟琉茲小姐的關係是?」
  自動帶入新單字的昴毫不猶豫地切入核心。面對這問題,琉茲看向沉默的少女。
  「這問題的答案不是只有老身。這個姑娘跟我立場是一樣的。」
  「也包含魔水晶裡頭的女生吧?」
  「不對,只有她不一樣。只有她是例外,因為她是本尊。」
  無法消化被流暢告知的內容,昴詫異皺眉。
  「本尊?本尊到底是怎麼……」
  「莫急莫急。老人家講一件事就得搜尋回憶,要有耐心地奉陪啦。」
  「都到這地步了,除了口氣以外,別突然就表現得像是老人家啦。從旁邊的皮可無臭無味來看,妳這股老太婆味除了調味以外很明顯地什麼也不是。」
  「呼嗯……這是可悲的誤解。因為對老身來說,構築成當前樣子的一切全都是十分重要的、所謂『獲得的個性』。」
  「獲得的個性?」
  談話內容接連出現不可忽視的字眼。昴拼命運轉腦袋想要吸收,奈何琉茲不睬他,繼續說了下去。
  「也是。無臭無味……如毛寶所言,這姑娘的內部是空空如也。而且老身本來也一樣。現在的老身不過是花費歲月,在空容器中灌注內容物而製成的玩意。」
  「等等、等等、等等!話題進展的速度太快了!妳是被創造出來的?本來是空的?重要的部分跳過沒講到,還有剛剛魔水晶裡的女生才是本尊這個也沒講清楚!」
  「魔水晶裡頭的姑娘才是本尊,真正的、一開始的琉茲。──琉茲•梅耶爾。」
  聽到名字,昴倒抽一口氣。見他遲疑,琉茲點頭繼續說下去。
  「那姑娘才是真正的琉茲。其他人,包含老身在內,全都是琉茲•梅耶爾的複製體……冒牌貨罷了。」
  冒牌貨。琉茲用這個字眼明指自己和其他複製人。
  這樣的說明讓昴一時之間接不上話。她剛剛的說明,其實在昴目擊許多琉茲之後,內心就一直隱約存有這種假設。而之所以不去正視這個假設,只是因為昴不希望去相信罷了。
  「認識的人」是複製人,生理對此感到嫌惡,這是來自於常識的偏見。
  「知道是冒牌貨後,看老身的目光就變了?」
  「……不知道。我很想說沒那回事。可是,想歸這麼想……要是問我能不能在當事人面前這樣斷言,實在是……」
  畢竟這裡是異世界,稱琉茲為複製人並不恰當。她誕生的方式,一定跟所昴想像的有根本上的差異。而且,就算她真是複製人好了,生命無貴賤。應該沒有分別才對。──明明大腦是能夠這樣理解的。
  「我沒有自信能夠淡定點頭,所以沒法輕率發言。」
  「毛寶真溫柔。而且天真又青澀……骨子裡似乎太過老實了。」
  這個回答應該不討喜,然而琉茲似乎很滿意昴的回覆。視她的反應為責備,昴凝視坐在旁邊的少女。
  為求方便而被取名為皮可的少女正用毫無感情的目光看著屋子。她的手還捏著昴的衣襬,就像個洋娃娃一樣。──但她明明具備洋娃娃不可能會有的體溫。
  「會感覺到有體溫,不過是暫時的肉體所擁有的機能。」
  「暫時的肉體……她確實在這吧。我也能碰到她。」
  「要從零創造出肉體容器並不容易。老身和這姑娘是用了什麼原理才能像這樣子存在,毛寶想像得到嗎?」
  這測試人的話惹來想立刻得到答案的求知欲。不過昴克制這股欲望,埋頭深思。琉茲態度認真,為了用相稱的態度回應,昴動用擁有的所有知識。
  「該不會是……瑪那?用那個做出像精靈那樣的身體?」
  突然想起身旁的小貓大精靈,他的存在讓人想到這個可能性。
  平常待在結晶石裡的帕克,實體化的時候是用瑪那來形成肉體。不管是實體還是有體溫的暫時肉體,使用瑪那的話,不就有可能做出相同的事嗎。
  昴的聯想讓琉茲佩服拍手。
  「厲害。真虧毛寶想得到。明明沒人給予提示。」
  「只是剛好靈光一閃。還有身邊剛好有精靈,所以才想到。……這個,是正確答案?」
  「幾乎是了。我等複製體的肉體是以術式生成的模擬歐德為核心,再披上瑪那後實體化,形成這副身體。」
  「那個歐德,跟空氣中的瑪那不一樣,是身體裡頭原本就有的力量吧。」
  「所有生物都有歐德。因此才會有靈魂就是歐德這種說法。」
  稚嫩的聲音帶著沉重,告知的內容讓昴忍不住屏息。
  被視為是靈魂的歐德,竟然可以用術式生成,這簡直就是──
  「雖然講得這麼乾脆,但是,那豈不就等同是在創造生命嗎。」
  「當然,是得齊備極為特殊的條件才有可能產生這種事態。但遺憾的是,老身的腦袋並無法理解箇中詳細。──只要想做構築這個術式就是魔女探求的結果,是藉由實驗得到的成果即可。」
  「太沒道理了。……那傢伙其實很行嘛。」
  創造生命,可說是足以與神匹敵的作為。成就這點的是非姑且不論,能夠實現這點是值得讚賞的能力吧。──沒錯,這個能力值得嘉許。
  可是這件事,又和創造生命被認為是禁忌的印象有別。
  「那傢伙是為了什麼而做這種實驗?下一個議題是這個。」
  「呼嗯。」
  「先講清楚,我是魔法門外漢。所以沒法完全理解艾姬多娜的作為有多偉大。不過我還是知道那很了不起。」
  見琉茲雙手抱胸聽他說話,昴繼續下去。
  「促使她做出這麼了不起的事的動機是什麼?契機為何?艾姬多娜為什麼要製造琉茲……琉茲•梅耶爾的複製人?」
  最大的謎團,在於「聖域」裡的琉茲•梅耶爾這名少女的立場。
  自稱為現在的「聖域」代表的是眼前的琉茲•畢爾瑪。她的姓氏跟本尊不同。從之前的話就能知道她在這個地方度過了很長的時間。既然如此,那琉茲•梅耶爾呢?她與魔女是什麼關係──
  「我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
  「哦哦~願聞其詳。」
  「在這類事情中最常見的一個很大的理由──琉茲•畢爾瑪因為某種原因而喪命,所以才想用複製人的方式讓她復活。」
  挽回失去的性命,這不管在現實還是非現實都是在持續摸索的永恆難題。
  對此難題,使用複製技術製造出代替品,重現死者生前的樣貌,是創作題材裡頭常見的解決方案。而且大多時候,這種方式最後都以「即使肉體恢復,靈魂也回不來」這樣的失敗告終。
  「根據琉茲小姐妳的話和皮可的樣子來看,這裡的實驗恐怕也是失敗了。就算外表一樣,內在也無法重現。」
  即便如此還是不放棄,繼續製造複製人的話,這簡直是發瘋之舉。而且還重複失敗了二十次以上,持續尋求靈魂會不會甦生的可能性。
  可是要把這種心態歸類為執迷不悟,昴又做不到。
  拼命努力想要挽回某人的性命,他不認為這有錯。即連當下亦仍在不斷奔波、尋求最佳未來的昴,沒資格說那是錯的──
  「琉茲小姐妳們,有資格責備她吧。」
  「毛寶是指『又沒人拜託妳做出老身來』,是嗎?那種乳臭未乾的抱怨,活了太久的老身說不出口。……而且,毛寶似乎把魔女想得太美好了。」
  「把魔女想得太美好了?」
  沒想到會被這麼說,昴不禁瞪大雙眼。「正是如此。」琉茲說的時候臉上帶著淡淡的寂寥笑容,慢慢搖了搖頭。
  「不惜做這種實驗,魔女也要讓琉茲•梅耶爾回到這世上。所以說這名少女對魔女而言應該是無可替代的人……毛寶是這麼想的吧?」
  「是啊……不然,還有什麼答案?」
  老實說想不出有其他解答。耗費心思構築出能夠創造靈魂的術式,好讓少女回到這世上。光就這點看,少女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能性。
  昴的結論再度讓琉茲搖頭,露出痛心疾首的乾笑。
  「琉茲•梅耶爾就只是名村姑。出身是有點特別……但跟魔女一點都不親密,也沒有血緣關係。琉茲•梅耶爾對魔女來說就只是陌生人,連交談的次數都少到屈指可數。」
  「────」
  「對了,毛寶呀。毛寶剛剛推測這塊地上的實驗失敗了對吧。」
  「──?嗯,是啊。」
  琉茲中斷對話,把前不久的談話內容拉回來。昴很困惑,但琉茲卻趁他停頓時毫不猶豫地窮追猛打。
  「這塊土地上的實驗並沒有失敗。老身說過了吧。──老身是成功的例子。」
  「琉茲小姐是成功例子……?不,等一下!這樣很奇怪呀!」
  被迫接受事實,昴伸掌外推,否定這番話。
  琉茲的話太奇怪了。畢竟,她自己親身說明過。
  「妳不是說自己生來是個空殼,就跟皮可一樣。是後來才添加素材變成現在的自己。那這樣怎能說是成功呢?」
  「唉呀呀呀,被面對面這麼說,就算是老身也會受傷喔?」
  「少打哈哈!我很認真……我是認真這麼問的!」
  昴認同自己的發言有欠體貼,但並不想因為這樣而原地踏步。
  昴的話和氣勢讓琉茲微微苦笑,並輕輕觸碰自己的胸膛。
  若按照先前的說明,她那薄胸裡頭應該是沒有心臟在跳動。可是身旁的皮可卻散發體溫。究竟她們的體溫是從何而來的呢?
  那是靈魂的證明,也是創造生命的行為,更是艾姬多娜的實驗成果──。
  「──空蕩蕩的老身和那個姑娘,都是魔女實驗的成功案例。這話絕無虛假。」琉茲重複方才的話,昴也鎮定急躁的心情然後點頭。
  琉茲•梅耶爾──魔女的目的並不是重現本尊,而是要空殼狀態的人偶。琉茲的話是這個意思。但那意味著什麼?
  「那時候撲向魔女的女生全都跟皮可一樣。」
  遵照嘉飛爾的指令,複製人不畏犧牲群起撲向渾身罩著龐大影子的魔女。是想要製作只會服從命令的人偶嗎?
  那能算是願望嗎?那個白髮魔女想做的是這個嗎?
  「要說是出自好奇心也太扯了,但做這個是要幹嘛?想要聽話人偶的話,綁架人來洗腦還比較快。不會是因為認為自己辦得到,所以就想做做看這種瘋狂動機吧……」
  要是對方肯定的話,那到頭來也就是這麼回事了。可是不知為何,昴就是相信不會這麼簡單。
  艾姬多娜製造空容器,做出毫無人心的肉體,從無到有,到底是為了什麼──
  「──啊。」
  一瞬間,片段的可能性銜接起來,讓人窺見可能性的盡頭所存在的答案。
  那實在是太荒誕無稽,很想甩甩頭就忘掉。但是一度萌芽的想法,卻一把抓住昴的大腦不肯放開。
  好奇心的化身──「強欲魔女」。要與這頭銜相符又合理的目的。創造沒有內容物的空容器的理由。為何器皿是空的──
  「──當然是為了裝東西呀。」
  既然空容器是完成品,那目的就是要在裡頭放入「東西」。
  而要拿來塞入容器的東西是什麼呢?想知曉世間一切,求知欲深不見底到被人稱作魔女的她到底渴望什麼?
  魔女要放進空殼琉茲•梅耶爾的「東西」是──
  「──要放的是人格、記憶、知識……也就是靈魂。」
  做出推測的昴頓時感到口乾舌燥,而琉茲代替他說完。
  瞇起藍色眼睛,年幼的老太太用像在看遠方的眼神盯著昴旁邊的分身──不能說是分身,而是相當於她的姊妹的人偶。
  「魔女在琉茲•梅耶爾的肉體裡放入自己。也就是──」
  「──某種長生不老的型態。」
  ──這個結論,方是在這個「聖域」所進行的實驗的真相。

  5

  長生不老。那是在古今中外的所有故事中都曾出現過、一種理想的生命型態。
  永遠不會老也不會死,不用靠輪迴轉世也能讓「自己」留在人世間。明知那背離了生命的道理,但卻不斷吸引他人往這個生命的境界努力──
  不過,這四個字除了誇張,也是極為陳腐的概念。
  「長生不老……真意外,魔女也會想這麼庸俗的事。我以為長生不老是那種很……執著自己性命的小人物才會有的目標。」
  「覺得愛惜性命的人是小人物,這是個人觀感;但至少魔女似乎並不輕視自己的性命。她像個正常人畏懼死亡,摸索可以遠離死亡的方法。在大多數人的眼中,這種願望只能當作笑柄而已,但……」
  「但艾姬多娜卻有能力去實現。結果,想到的就是這個嗎。」
  低頭看坐在旁邊的皮可,昴感到無法言說的焦躁。承受視線的皮可毫無反應,保持沉默、表情空虛,像在等待指令。
  「……假如真的是空的,那我還寧可她像個嬰兒一樣會哭呢。」
  「那並非魔女的希望。魔女想要的就只是容器……老身也沒有人格,但一開始便擁有為了遵從指令所需的最低限度的知識。魔女似乎可以決定容器能從原本的村姑那兒繼承某種程度的記憶。」
  把記憶和知識上傳到空容器中進行保存。
  用簡單易懂的話說起來就是這樣,可是這又不是在搶救電腦資料。兩人是在談一個人類的人格、記憶、知識和靈魂。
  「讓新容器繼承自己的記憶。之後每當身體老化不堪使用,就製作新容器再次繼承記憶,這樣確實是一種長生不老的方法。可是……」
  假如能夠繼承人格與記憶,那的確可以說是克服了「死亡」也說不定。
  如果人格能像資料一樣保存,就算出了什麼差錯導致容器壞損,只要上傳到新的容器就能復活。
  可以複製的人格,可以複製的肉體──艾姬多娜的長生不老法在理論上站得住腳。
  像這樣解讀艾姬多娜心目中的長生不老法後,昴發覺了。
  「啊啊,這樣啊。……是這麼一回事呀。」
  「毛寶?」
  心領神會的感覺突然沉進胸口深處,昴冒出乾巴巴的笑容。
  他的笑容令琉茲皺眉,但昴沒有回答她。畢竟,說了也沒用。沒人可以理解昴現在的內心。
  ──除了艾姬多娜以外,絕對沒有人能理解。
  「總算知道了。……妳特別親近我的原因,終於啊。」
  昴感慨地對著在眼皮底下微笑的艾姬多娜這麼低喃。
  艾姬多娜的目的,就是準備繼承自己性命的複製人,將人格和知識──也就是靈魂移轉到裡頭,進而實現長生不老。換言之,這是為生命準備「下一個」替用品的術法。
  「──這跟我的『死亡回歸」差得可遠了。」
  打從第一次見面開始,艾姬多娜就對昴有極大的好感。
  熱情招待,千言萬語,縮短距離,贏得信賴。她的態度就是這麼明顯。
  事到如今終於明白,那是魔女在喜悅。發現同類的歡喜。
  「我了解妳那時候的心情。……我也是,高興到都哭了。」
  向她表明「死亡回歸」時,昴感到被救贖。真的是覺得世界看起來都不一樣了。
  第一次迎接昴的艾姬多娜,一定也有這種感覺。所以她才──
  「────」
  理解到這邊,對她的作為也就沒有厭惡。不如說還湧起一股親近感。昴對魔女的感情,果然是遇到同類而有的感激之情。
  渴望長生不老的艾姬多娜,和為了擁有未來而重複「死亡」的昴。
  他們都違背了「生命」理應只有一條的真理。
  若是這樣的話。──如果是這樣的話,真正能理解昴的,而昴也能夠理解的,除了艾姬多娜以外不就別無他人了嗎。
  「……我知道琉茲小姐妳的立場了,還有艾姬多娜想做什麼。那麼,在知道的情況下我想問妳……艾姬多娜的目的有達成嗎?」
  「目的,是指……」
  「容器這方面,已經準備就緒。剩下的就只有讓自己覆寫上去而已。這個覆寫的過程有成功嗎?不,說得更直接一點……」
  ──艾姬多娜現在還活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嗎?
  話說到一半就斷了,是因為猶豫讓舌頭停住。但是彷彿洞察了他的內心,琉茲搖頭,緩緩地搖頭。
  「對魔女來說想必是遺憾至極吧。計畫失敗了……無人繼承艾姬多娜。」
  「為、為什麼?是人格上傳……覆寫失敗嗎?」
  「並非完全失敗。總之,魔女的計畫是以有瑕疵的形式達成了。」
  「有瑕疵的形式,是指……」
  「很簡單。……對容器來說,倒入的水過多,當然就會滿出來。只要溢出一部分,就稱不上是原本的存在,而是別的東西了。」
  講到容器時,昴眨眨眼,看看琉茲,然後看向皮可。
  「容器裝不下,不是身體大小的問題吧。」
  「或許該說是靈魂的容量。人類本身都是適合自己靈魂的容器。而要接收『強欲魔女』,琉茲•梅耶爾這個容器的容量不夠。」
  「這種事……在做之前,難道不知道嗎?」
  「以老身來說,完全不懂魔女的想法。只知道魔女選擇的容器琉茲•梅耶爾無法滿足她的期望。結果,計畫失敗……誕生了嚴重的失敗作品。唉呀呀呀。」
  琉茲一臉疲憊地聳聳肩,昴也持同樣看法。
  艾姬多娜在最後的部分犯下了魔女不該會有的紕漏。認識當事人的昴雖然覺得確實是她會犯下的疏失──
  「計畫因此失敗……可是複製人後來又增加了,為什麼?」
  「……因為實驗室中裝著被複製體的魔水晶,只要累積了一定的瑪那就會自動生成。是魔女設定讓魔水晶本身有這樣的機制。」
  「魔水晶本身……也就是說會自動製造複製人嗎?」
  「結果,魔女死後徒留實驗室,時至今日複製人都還在增加。……以瑪那製造的身體不需要資源也能存活,這點至少還算是救贖。」
  說完,親口表明不需飲食的琉茲發出聲音啜飲茶水。
  「……雖然妳好像在喝茶耶。」
  「這是老身的興趣。是活得這麼久的期間所得到的個性之一。」
  昴的無力吐嘈,獲得琉茲的輕笑。被那笑容稍稍救贖的昴吐出一口又深又長的氣,然後道出疑問。
  「請問那個失敗的第一個複製人怎麼了?就算靈魂沒法全部塞入,但還是繼承了魔女一部分的記憶吧?就算不完整,但不也是有魔女的味道?」
  「在朝容器倒水的時候,沒法選擇哪些是會溢出的部分吧?假如是不會對日常生活造成妨礙的瑣碎記憶溢出倒還好,若是給予人格重大影響的部分溢出的話,那就沒得救了。」
  聽了琉茲拐彎抹角的說明,昴想像第一個成為失敗作品的複製人。也就是那成為了與魔女的設想相去甚遠的「東西」──
  「那個複製人的人格有缺陷,但因為繼承了一部分的『強欲魔女』之力,所以引發了很嚴重的動亂。據說前前任的羅茲姑娘耗費苦心才處分掉她。」
  「處分……這樣啊。」
  「當然,要是失敗一次就放棄的話,那一開始就不會冀望長生不老。魔女反省了那次的失敗,思考下次能否改變注入的靈魂量。」
  「以對象是靈魂而言,能浮現這種發想實在厲害。」
  這也就是說,為了轉移資料,所以決定壓縮資料。在某種程度上,想成是電腦資料的容量一類的概念就能理解。但不知道電腦為何物,只靠「靈魂」也做出同樣想法的艾姬多娜確實非常厲害。
  「不過從對話走向來看,還是失敗了……對吧。」
  「非也。是魔女沒趕上。在轉移之前,就被『嫉妒魔女』吞食了。」
  聽到魔女艾姬多娜的下場,而且願望最終沒能達成,昴不禁嘆氣。
  冠以大罪之名的六位魔女,她們的末路昴也知道。在夢之城堡短暫邂逅的魔女們,不過是被第七名魔女給消滅的靈魂殘渣。
  抑或者,像那樣僅以靈魂的形態延續下來,是艾姬多娜的意氣也說不定。
  「而在艾姬多娜亡故後,『聖域』就由羅茲瓦爾家管理。琉茲小姐也因此在這生活……我有說錯嗎?」
  「跟羅茲寶相關的是對的,不過老身住在這兒是受到契約束縛。」
  契約。這個字眼讓昴挑眉,產生過度反應。來到這裡之後,只要跟這類單字扯上關係準沒好事。管它是契約、誓約、盟約還什麼。
  絲毫未察昴的反應,琉茲深深嘆息。
  「老身是一開始的四個複製人中的其中一人。為了讓我們管理陸續增加的複製人以及『聖域』,因此被賦予知識和人格。直到現在,老身仍在繼續這任務。」
  「意思是妳出生之際就被賦予了任務和人格?」
  「個性是後天培養的,不過一開始很困難。雖然沒有記憶,但是有任務。頭一次切身感受到活著的真實感,是在出生的幾年後吧。」
  帶著苦澀的聲音,讓人不禁猜想她活了多久的時光。
  琉茲的人生道路有多漫長艱辛,只有她本人知道。艾姬多娜死了四百年──那是昴無法想像的歲月。
  「謝謝毛寶的貼心,不過用不著一臉難過。老身認為用自己的方式完成這個使命是有深遠意義在的。事態有千百種,但多虧有這裡才能拯救大批同胞。維護這裡確實是有價值的。」
  說完琉茲微笑,讓昴有種胸口被堵塞的感覺。
  被拯救的同胞,就是受到歧視和偏見待遇而無處可去的亞人族,也就是在這個「聖域」生活的居民。不管魔女的目的為何,對他們而言,這裡就是安適之所,總算可以安居樂業的故鄉吧。
  ──但是這塊土地將在幾天後被魔獸的牙齒給啃得精光。
  「────」
  必須做些什麼。那是昴、只有昴可以辦到的事。
  昴必須去做,因為有許多必須挽救的性命都在這裡。
  「那麼,該說的話差不多都說完了吧。聊天拖得意外的久。」
  「要聽完琉茲小姐的辛苦,時間根本不夠用……是說,這麼一講,還沒聽到關鍵呢。」
  琉茲啜飲早就冷掉的茶,昴朝她豎起一根手指。
  是最後的問題,也是最初的問題,答案被往後延的疑問。
  「因為話題飄得有點遠,都給忘了,請問強欲使徒是什麼?」
  「啊,對喔。對老身來說太理所當然,所以沒想到。」
  「拜託了。要是不知道、不明白被這女生黏著的理由的話,我會沒法鎮定。」
  斜眼看皮可,她打從一開始就始終沒反應,也不說話,卻又不離開昴。──這個答案,在於「強欲使徒」這個詞彙。
  「回答我,琉茲小姐。不要打哈哈,就直接說吧。」
  「也是……『強欲使徒』簡單來說,就是具有指揮我們琉茲•梅耶爾複製體的權利的人。其實雙方的立場都近似於魔女艾姬多娜的走狗……但因為有指揮權,所以毛寶的立場在我們之上。」
  「慢著、慢著、慢著!我聽到不能裝作沒聽見的話!艾姬多娜的走狗是怎樣!」
  「──?沒有自覺才奇怪呢。能夠直接到達魔水晶前面,就是因為毛寶被認定有資格吧。」
  琉茲歪頭,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到這反應,昴張口結舌,花了幾秒才穩定困惑的心情。
  「……開頭就說過了,我會發現那裡是順著某人的記憶。我只能請妳這樣理解。跟魔女……跟艾姬多娜沒有關係。」
  唯恐觸碰到禁忌,因此講到一半,昴就換個說法。聽了這說明,琉茲陷入深思,稚氣的臉蛋皺眉沉吟。
  「嗯──可是,老身從毛寶的話中感受到強制力。那毫無疑問是毛寶身為使徒的證據。毛寶在墳墓裡被魔女認可,有被授與使徒證明吧?」
  「艾姬多娜在墳墓有給我什麼嗎……?」
  回想與艾姬多娜的邂逅,但卻想不到也猜不著。
  不記得有被她說是使徒,更不記得有任何任命或儀式行為。在那場夢中,昴所得到的,就只有少量知識、安心和恐怖體驗。以及──
  「……該不會是多娜茶吧。」
  「多娜茶?」
  「魔女巧妙地將自己的體液偽裝成是茶,讓我喝了兩次……」
  「吸收了魔女的一部分嗎。那就是確確實實的鐵證了。」
  「那個傢伙,真的都讓我喝了些什麼啊!!」
  「好啦好啦。」昴氣到忍不住站起來,琉茲連忙勸慰。她對著憤慨的昴笑,說:
  「不過多虧如此,狀況才會變這樣。也不全然是壞事吧?」
  「瞞著我做這種小手腳讓人火大啦!她把別人的身體當什麼了!本來跟魔女扯上關係就有點麻煩了,現在又還強欲嫉妒的……」
  硬是把「死亡回歸」的能力授與昴的「嫉妒魔女」也好,以及擅自讓昴成為自己的使徒的「強欲魔女」也好,魔女難道都是些這麼自我中心的傢伙嗎?
  一併想起「憤怒」、「傲慢」和「暴食」,到中途昴就放棄抱怨了。
  「魔女都很任性自私……這我理解了。我對剩下的兩個也不抱什麼期待了……」
  「不管怎樣,毛寶獲得指揮『聖域』裡的琉茲•梅耶爾複製體的指揮權。老身也任憑使喚。毛寶這年紀的男兒會忍不住吧?」
  「是這樣沒錯,但對象的外表卻還沒到我這個年紀呀……」
  這種對有特殊癖好的人來說是垂涎三尺的權利,但給昴的話卻是暴殄天物。不過話說回來,若是用途僅限滿足私欲的話,那確實是能在昴的目的中派上用場。
  而且,藉由得到這個寶藏,還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既然指揮權是使徒的證明,那『聖域』還有我以外的強欲使徒吧。」
  這問題使琉茲沉默,不過她的表情已經透露答案。畢竟昴自己也已親眼見證過那個答案了。
  指揮命令超過二十名的琉茲複製人,用在魔女之戰上的「使徒」。
  「是嘉飛爾吧。那傢伙應該也是強欲使徒。而且如果我的想像正確,使徒資格不見到艾姬多娜就無法獲得。」
  而要和已經死去的魔女見面,舉世僅有一個方法。
  「嘉飛爾曾進入墳墓,接受過『試煉』。……琉茲小姐也說過,只是接受的話是可以的。所以說,那傢伙是使徒。」
  嘉飛爾挑戰「試煉」的情境很容易想像:一定是魯莽又自信滿滿、意氣風發地衝進墳墓,希望解放「聖域」。
  ──因此,嘉飛爾有在「試煉」中面對自己的過去吧。
  其結果,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是就事實而言,「聖域」的結界沒有解除。所以嘉飛爾對「試煉」的挑戰果然是失敗了。
  然而他卻成了強欲使徒。接受「試煉」後會被邀請至夢之城堡,和艾姬多娜對話,並締結契約才對。那麼,他們締結了什麼樣的契約呢?
  推敲嘉飛爾的目的,想到的就是守護「聖域」,這是他貫徹到底的行為。只有這一點,不管在哪個輪迴裡都未曾矛盾過。
  可是,除去這點不談,他的言行舉止卻在每一次的輪迴發生矛盾。
  「差異」在哪?是什麼原因讓嘉飛爾的行動開始瘋狂?這件事和他身為使徒是否有關──不,想太多了。
  用不著過度關注在嘉飛爾身上。現在沒那種美國時間。
  嘉飛爾那傢伙是敵人。──只要當成是敵人就行了。
  「琉茲小姐,指揮權的事會傳達給其他使徒知道嗎?」
  「畢竟是肉眼看不見的變化。感受得到強制力的老身等複製體姑且不論,嘉寶應該是什麼也沒感受到。老身也不打算刻意提起。」
  「那麼,就讓我刻意捉緊這一點吧。就算嘉飛爾問起,妳也不准回答。」
  「────」
  聽到昴的指令,琉茲瞇起眼睛。對此昴覺得胸口隱隱作痛。慢了一步才發覺那是罪惡感──無視他人意願強迫人服從,昴對此感到不舒服。
  不想習慣的行為,可是只有現在必須忽視這種感覺。
  「詳情我不能說,但這對大家而言是最妥善的捷徑。我跟琉茲小姐們的關係要保密。皮可她們也照往常一樣工作。……我們私底下往來的事不可以讓嘉飛爾知道。」
  「因為要是嘉寶知道自家人跟外面的男人私通,沒法默不作聲吧。」
  「這種說法充滿惡意,我真是罪孽深重……」
  琉茲的回答不知是諷刺還是抱怨,聽得昴渾身乏力,卻也只能沉重接受。
  ──別忘記,要記住啊。要是想用什麼當免死金牌,就只會失去這一個世界。
  ──菜月•昴曾犯下的罪過,只有菜月•昴不能忘記。
  「毛寶?」
  「……沒什麼,幫了大忙。目前想問的事情就這樣。我想接下來還有希望妳幫忙的事,到時就萬事拜託了。」
  「老身不能違抗,所以任憑差遣。不管是要避開嘉寶還是當抱枕。」
  「可以不要一直把我當成性慾旺盛無處發洩的男人好嗎!?我很不習慣耶!」
  這樣回應琉茲的調侃後,昴接著要向身旁的皮可下指令。儘管煩惱了幾秒心想要講什麼才好──
  「妳就跟之前一樣,繼續當作『聖域』的耳目活動。有事的時候我會叫妳。」
  「────」
  連頭都沒點,接受指令的皮可立刻站起,小跑步離開屋子。得到指令就像是如魚得水──話雖如此,表情卻是毫無幹勁。
  「我想跟琉茲小姐密談的時候,可以利用這個秘密基地嗎?」
  「屋子借給羅茲寶他們的期間,老身都睡在這裡。早上和晚上大多都會窩在這。要是不偶爾用用,沒有主人的屋子會壞得很快的。」
  琉茲敲敲腰桿,昴大氣地邊點頭邊稍稍環視屋子。一開始被帶進來時也有想過:還真的是毫無特徵的平凡住屋。
  不過要說和其他房屋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牆壁上掛著兩個盾牌──被打磨過的銀色圓盤,就像極力主張自身存在的圖畫一樣被裝飾在牆上。
  「那是嘉寶和法蘭黛莉卡以前常常拿來玩的東西。」
  「……小孩子拿盾牌玩?文化差真多。」
  順著昴的視線看過去後,琉茲這麼說,昴則是苦笑。用盾牌玩耍的光景很難想像,嘉飛爾和法蘭黛莉卡的童年時光也同樣叫人難以捉摸。
  「謝謝妳,琉茲小姐。今後也請多多指教……我這可不是命令喔?」
  「老身也不會壞心到這種地步。身為『聖域』代表,老身今後也會繼續協助毛寶。用不著擔心。」
  離去之際,琉茲拐彎抹角的話讓昴狐疑,但是頂多就歪歪腦袋而已,沒有多餘反應,然後就舉手離開了屋子。
  在要離開前,昴突然回過頭。
  「對了,既然本尊的姓氏是梅耶爾,那琉茲小姐的姓氏為何是畢爾瑪?那是從哪取來的?」
  面對這問題,目送他的琉茲淺淺一笑。
  那是虛幻脆弱到只要一碰就會瓦解的笑容。
  「自稱是琉茲,是被植入的任務使然。因此,老身等人的個性只能在其他地方展現。好比興趣、嗜好還有名字……是說,毛寶呀。」
  「……嗯?」
  「如果不討厭的話,能否再問老身同樣的問題呢?──從明天開始。」
  露出虛幻微笑的琉茲這麼請求,昴對此沉默。
  不過,這個請求並沒有花多長的時間,就獲得了首肯。

  6

  和琉茲分開,昴一個人走在深夜的聚落裡。
  目的地是大聖堂──開放給來此避難的阿拉姆村村民使用之處,昴基本上都是在此過夜。大家幾乎都是雜居共枕,但村民們都沒有抱怨。這份堅強對昴而言真的是大有裨益。
  「得想個辦法,讓大家平安無事地回到村莊……」
  在喃喃自語的昴腦中,熟識人們的笑容在瞬間被染成血紅,被獸爪利牙殘酷殺戮的模樣──那是不遠即將到訪的未來。
  犯人不是嘉飛爾就是大兔,不管哪一個,都無法逃脫「死亡」。
  只將村民帶離「聖域」的話是沒問題的。只要以愛蜜莉雅接受「試煉」為條件,要求釋放村民即可,而且不會被拒絕。
  「而且待在這裡……他們可能又會亂來。」
  在以前的輪迴中,村民群起協助拉姆和奧托,還為了救昴而耗盡心力。真的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不對,是形成了超越字面意思的慘劇,誕生了無可挽回的悲劇。
  不想再有那樣的經驗,而且也不會再讓它發生。絕對不會。
  因此,決定先讓阿拉姆村村民安穩離開「聖域」。為此,談判就會牽扯到羅茲瓦爾。而這問題早已確定可以解決。
  除此之外,接下來得應付的問題則是──
  「──昴?你在這裡做什麼?」
  「哇呀!」
  從旁突如其來的呼喚聲讓昴猛然嚇了一跳。因為太過專注在思考,所以完全沒察覺到有人靠近。而昴這樣的反應也嚇到了對方。
  「被嚇到這樣七顛八倒的,也太嚇人了吧。」
  「七、七顛八倒都沒什麼人在用了……」
  面對被嚇到而有點生氣地嘟起嘴唇的少女──愛蜜莉雅的話,昴用平常的詼諧回應。聽到他的回應,愛蜜莉雅手插腰說:
  「討厭,昴你真的很油嘴滑舌耶。害我白擔心你了。」
  「我沒有做什麼會讓人擔心的事,沒問題啦。……不過,愛蜜莉雅醬的擔心讓我很開心,要是這麼掛念我的話,不管有多掛念都行。就算在睡夢中我也會去見妳的。」
  「對不起,我不太懂你在講什麼。」
  快速重振精神的昴真的油嘴滑舌起來接近愛蜜莉雅。
  在殘月照耀下,有別於方才分頭時的裝束,換上一襲薄薄睡衣的愛蜜莉雅充滿如夢似幻的氛圍,讓昴臉頰發燙。
  「妳簡直就像妖精呢,愛蜜莉雅醬。」
  「啊,不可以喲。那樣說是講人壞話,就算是我也會生氣的。」
  「我只是誇獎妳像妖精而已耶!」
  「──?可是,妖精是邪精靈的一種吧?就算說是稱讚也騙不了人。」
  「求、求愛被文化差異給阻擋了……」
  愛蜜莉雅不聽昴解釋,鼓起臉頰這麼說。但在瞥見沮喪的昴後,她長嘆一口氣。
  「好啦好啦,玩笑到此為止。……昴做什麼弄到這麼晚?」
  「那是我要說的話。我不是跟妳說今晚就別熬夜了,好好休息嗎?怎麼卻大半夜的在外頭走來走去……要是帕克在的話,會說這樣對美容不好喔。」
  「這個嘛,說的也是……嗯,我沒法辯駁。」
  昴用重複發問來隱瞞今晚得到的情報。琉茲的出身和魔女的事都沒必要讓她知道,那只會給她多餘的負擔。
  不過愛蜜莉雅在晚上出來走動著實叫人在意。面對問話,她低垂眼簾。
  「其實呢,跟昴講這種話蠻丟臉的,大家解散後,我完全睡不著……所以就出來吹吹夜風散散步。想說讓心情鎮靜一點。」
  「……果然『試煉』讓妳很不安?」
  「沒有啦。……不對,或許有。不過,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所以走來走去看能不能找出是什麼在作祟。要是這時候……」
  話說到一半就中斷,垂下眉尾的愛蜜莉雅擠出一個自嘲的微笑。
  沒說完的話,用不著問昴也知道是什麼。愛蜜莉雅想說的八成是──要是這時候帕克在就好了。
  「……結果,我終究只是替補人員呀。」
  「什麼?」
  「沒事,愛蜜莉雅醬……妳很偉大喔。其實妳應該是很想逃走的,可是妳卻沒被挫敗,還挺身對抗,讓我非常敬佩。」
  機會僅有一次,但愛蜜莉雅沒有輸給逃跑的心情,而是勇於持續挑戰。成果或許不好,但是她努力要完成使命的姿態,昴一直看在眼裡。
  所以這是昴的真心話。
  他尊敬愛蜜莉雅、拉姆、奧托還有村民們。
  也很敬佩帕克、羅茲瓦爾、琉茲、法蘭黛莉卡他們。
  因此,必須跨越嘉飛爾、艾爾莎、魔獸使者以及大兔這些障礙。
  「怎、怎麼這麼突然?突然這樣講……會嚇到人的。」
  「一點都不突然。其實我一直都這麼想,現在只是終於說出口而已。要是能講更浪漫的話就好了,但這裡就僅用月夜兩個字先忍耐一下吧。」
  聽了昴的話,愛蜜莉雅眨眨藍紫色雙眸。她的樣子讓昴微笑,像要擁抱夜空似地攤開雙手。
  「雖然不知道我的話能給妳多少力量,但我要把我的心情說出來。愛蜜莉雅妳行的,妳一定可以克服。有我支持妳。」
  「昴……」
  「要是我說的話帶給妳的力量,有帕克的一成那麼多就好了。」
  她其實想要的是家人的安慰,昴不知道自己能幫上多少。但聽了昴的話,愛蜜莉雅握緊胸口的結晶石。
  「……嗯,謝謝你。真的給了我很大的勇氣。」
  「有稍微幫上愛蜜莉雅醬嗎?」
  「什麼稍微,不要講那麼奇怪的話。昴一直都幫我很多。……像今天,我失敗了,可是……」
  「可是,明天一定會不一樣的。是這樣,對吧?」
  昴閉上一隻眼睛眨了眨眼。愛蜜莉雅先是闔眸吐氣,沉默了幾秒後點頭。
  「──嗯,我會努力的。所以說,為我加油吧。」
  「好喔!」
  昴豎起拇指,朝著溫柔微笑的愛蜜莉雅露齒一笑。
  這個回答讓愛蜜莉雅加深笑意。雙方笑顏以對了一會兒後,一起走向聚落。平靜的時間過去,然後出現在眼前的是岔路。
  昴走向左邊的大聖堂,愛蜜莉雅去右邊的琉茲家──兩人今晚將在此道別。
  「那,愛蜜莉雅醬這次要好好休息喔,因為妳的美貌受損可是世界的損失。」
  「這種說法簡直就像帕克。昴才是,熬夜的話會長不高喔。」
  「我也差不多到了成長期結束的時候了,用不著擔這個心啦!」
  苦笑,互相揮手。兩人就此道別。其實很想送愛蜜莉雅回去,但又不知道拉姆牽制嘉飛爾的工作會持續多久。要是一個不小心和嘉飛爾打照面的話,事情就會變得麻煩,因此只能不情不願地放棄擔任別有用心的護花使者。
  ──尤其只要跟愛蜜莉雅在一起太久,決心就會變鈍。
  「……大家似乎都睡得很熟呢。」
  走完夜路,昴小心翼翼地踏進大聖堂。
  建築物裡頭,氣氛類似禮拜堂的大廳就只有微弱的蠟燭光當照明,村民們就在裡頭的各個空間裡安穩入眠。睡在大廳的幾乎都是村中男性,女性、孩童和老人則是睡建築物內的寢室──簡陋過頭的個人房,但聊勝於無。
  村民沒有抱怨待遇,而是遵從自身的良知行動。竟然能做到這樣,昴很敬佩。還連累了同行的幾名旅行商人,內心實在是過意不去。
  「都這種情況了,還對我有特別待遇,實在是抬不起頭啊。」
  考量到大家都已熟睡,昴輕手輕腳地走到廣場最裡頭。那邊有為昴空著的一個空間,還蒙受村民的好意,備好床墊、毛毯跟枕頭。
  雖然昴堅決推辭過,認為自己的睡處和大家待遇相同就好,但拗不過村民。
  「──菜月先生,你回來啦?」
  「哦哦哦,抱歉,吵醒你了……好像不是這樣子。」
  聽到壓低的聲音,昴轉過頭看向緊鄰旁邊、鼓起的毛毯──不,是裹著毛毯的奧托。他似乎窩在毛毯裡頭,仰賴拉格麥特礦石的光芒在看書。
  「你那麼晚才回來,我很擔心呢。很怕你一個不小心在森林裡迷路遇難咧。」
  「才不可能吧。……你該不會在等我回來?」
  「這才真的是不可能呢。我只是在計算滯留在這兒的旅行商人們在這段期間蒙受的損失,該向邊境伯求償多少金額才算恰當。搞得比我想得還要晚,正想著也該休息了。」
  奧托邊說邊蓋上手上的書,將發光的礦石放回皮袋。由於少了微弱的照明,他的表情也變得黯淡模糊。
  只是即使看不到臉,也能知道他是在撒蹩腳的謊言。
  「你是保護過頭的老媽子嗎……」
  「好歹說是父親吧……不對,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用隨便的說法蒙混帶過,裹住毛毯的奧托背向昴。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再說下去會穿幫更多;但他若是自以為還沒穿幫的話,也挺可悲的。
  朝著他的背影嘆氣,昴躺在自己的床墊上。一把毛毯拉到胸口,出乎意料的睡意就立刻上身。
  不打算睡太久,但身體意外地似乎很需要休息。
  「菜月先生,今天一天辛苦你了,有什麼事的話可以找我商量。」
  「……這傢伙在講奇怪的夢話,好噁心!」
  「我說,這是對擔心你的人該有的態度嗎!?」
  忍不住大聲起來的奧托馬上用手掌摀住自己嘴巴。很幸運的,周圍的人沒被剛剛那一聲給吵醒的樣子。
  「還不乖乖睡覺。要是因為你吐嘈導致村民暴動的話可就麻煩了。」
  「那個,我並不是在開玩笑……」
  「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啦。──所以不會對你說的。」
  後半段的聲音是只留在嘴巴裡的囁嚅,旁人根本聽不見。
  面對什麼都不肯說的昴,奧托雖然不滿,卻也只能安靜,不久後很快就睡著了。在那之前,昴感受著身旁的奧托,嘆了聲氣。
  奧托說的是真的。只要昴拜託,奧托一定會鼎力協助。他真的是個老好人,好到不適合當商人。
  而昴親眼看到他因為人太好而慘死。所以,絕對不會找他幫忙。
  並非仰賴愛蜜莉雅、奧托和阿拉姆村村民們的幫助。
  是昴要賭上自己的性命去救他們。

  7

  在大聖堂睡了幾個小時,「聖域」就迎來黎明。
  昴甩甩還有睡意的腦袋,催促意識清醒。即使睡眠時間短暫,但大腦和身體的疲勞有稍微緩和。至少這樣子就用不著擔心會從龍背上摔下來了。
  「不過,到最後還是要仰賴妳的奔馳技巧啦。」
  說完,昴的手伸向站在旁邊的漆黑愛龍──帕特拉修。自昨天分開後的再會,帕特拉修開心地用鼻子湊向昴。這撒嬌的舉動惹來微笑,昴懷著感慨的心情撫摸牠的頭。
  「抱歉,才剛睡醒就突然拜託妳工作。──又要請妳跑一趟宅邸囉。」
  聽到昴的請託,帕特拉修發出叫聲回應。在昴聽來像是在說「真拿你沒辦法」,因此格外感謝愛龍的寬宏大量。
  ──清晨,昴要掩人耳目地偷偷離開「聖域」。
  目的是攻克羅茲瓦爾宅邸。昴訂立的方針是,宅邸的事要比墳墓優先處理。
  嚴格來說,回去的目的是為了掌握宅邸發生的事和應對方法。按照現狀,昴對宅邸發生的事,比「聖域」發生的事還要不了解。
  這樣下去沒法救任何人。因此,昴為了掌握情況,要返回宅邸。而且──
  「要是了解狀況的話,也能拜託艾姬多娜。現在找她商量的材料還不夠。」
  要怨嘆自己的無知和無能為力,要等到採取行動以後。昴現在還沒有怨嘆的資格。
  準備不夠充分,不足以找魔女商量。但並非毫無希望。
  「碧翠絲不是魔女教的人。……只有這點是肯定的。」
  那是在前前次的輪迴中,羅茲瓦爾親口對昴說的。
  碧翠絲持有的福音書,羅茲瓦爾說那是魔書「睿智之書」的次級品,但也明確地說那本書和魔女教毫無關連。
  碧翠絲與魔女教無關,那麼她就不是敵人。碧翠絲是可以救的。
  那對昴而言是希望。當然,碧翠絲的態度還有太多不自然之處,但現在最要緊的情況擺在眼前,就先忍著。現在先這樣就好。
  「要是有方法可以救出碧翠絲還有雷姆跟佩特拉她們的話,宅邸就算破關。」
  觸碰綁在手腕的手帕,昴將自己的目的化為語言。
  若能知道應付宅邸問題的辦法,就能專注攻略墳墓,然後解放「聖域」。如果兩者的攻略方法都確定了,那就能突破這個雙重難關。
  為此,昴不知道要犧牲自己幾次──
  「──但那就是只有我才有的價值。」
  用手指彈臉頰,昴道出自己的覺悟,刻畫在內心深處。
  回去宅邸。這次在第二天的大清早就出發,是所有輪迴中最快的一次。以超乎以往的速度回宅邸,催促佩特拉她們避難。首先從這開始做起。
  出發前,昴將唯一的掛念──把信塞進琉茲家的大門底下。內容是要給愛蜜莉雅的信,希望她別擔心。
  「雖然是以重來為前提的世界,但這可不是偷懶的藉口……」
  這次,昴沒有對「聖域」的任何人說自己要回宅邸。不過,因為有留信,所以愛蜜莉雅應該會告訴其他人。
  讓村民回家,還有讓拉姆跟奧托同行的可能性都被撇除,這次只有昴一個人回宅邸。這樣的做法造成的結果應該很簡單明瞭。
  儘管如此還是留下了信,主要是為了防止不必要的意外。要是昴突然下落不明,哪怕只有一丁點,「聖域」都免不了會陷入混亂。還有,昴想極力避免出現好比「有誰被派到宅邸」這類他所不樂見的變化。──但這只都是表面話。
  除去這層表面話,真心話十分單純。不想讓愛蜜莉雅悲傷,僅此而已。
  即使這是會消失的世界、會被自己拋棄的世界,昴都不希望愛蜜莉雅難過。就只為了這個,所以才留下信。
  其實最好的做法,是自己留在這裡。她昨晚的笑臉掠過腦海。
  「──走吧,帕特拉修。抱歉讓妳久等了。」
  搖頭斬斷依戀後,昴跨上愛龍。握住韁繩出個聲,帕特拉修便輕叫一下,將頭轉向「聖域」外頭。
  牠雙腳一跑起來,「除風加持」立刻發動,昴感受不到地龍的晃動和風阻。帕特拉修以追上風的速度穿越了黎明之森。
  「克雷馬爾堤迷路之森」在這頭聰明的地龍面前毫無用武之地。牠的奔馳完全沒有迷惘。照這樣子,大概一個多小時就能出森林──
  「──真是遺憾~這就是所謂的『可疑的貝爾貝從汁液就不同』啦。」
  頭上傳來的聲音讓昴立刻拉扯韁繩。
  接收到命令的帕特拉修立刻揚起煙塵緊急停止。停下的地龍警戒著降落在面前、雙腳叉開擋路的人,向對方嘶吼。
  但對方面對牠的敵意,卻是愉快地齜牙咧嘴。
  「哈!大清早就這麼有精神。真的是很有勇氣的地龍呀。」
  「……帕特拉修除了挑男人的眼光外,是個完美無缺的淑女。」
  「就儘管疼愛牠吧。──雖然你這傢伙跟地龍不同,只是個王八蛋而已。」
  獰猛的霸氣外露,他每踩踏地面一次,就讓人錯以為森林在搖晃。現身的青年──嘉飛爾朝昴投以強烈的壓迫感。
  在這嚴厲的壓迫感下,昴吞下口水,然後舉起雙手。
  「……我看到我們之間有著誤會。我想應該要解開。」
  「誤會~?有那種東西嗎~?你就是要夾著尾巴連夜潛逃吧。薄情寡義的傢伙。不然就是……」
  停了一拍後,兩排牙齒用力互敲,嘉飛爾在話中蓄力。
  「──有魔女臭味的你,為了耍鬼把戲而要外出吧,哼!」
  鼻子皺起來的同時也裸露敵意的他這麼說。
  對此,昴閉上眼睛,摸摸激動的帕特拉修的頭,然後下龍讓自己跟嘉飛爾高度相當。魔女的臭味──瘴氣的話題,果然是他敵視自己的原因。昴嘆氣,但同時也感覺到莫名的不對勁。
  為了讓這股未成形的不對勁更加具體,昴在模糊中羅織語言。
  「剛剛,你提到的魔女臭味,我被很多傢伙說過。」
  「……嘿~是喔。是不知道其他的傢伙心裡怎麼想啦,明明這麼臭~」
  「體味姑且不論,你是看到我行動才下判斷的吧。你這樣也算是幫了我。至少,離開墳墓的時候你放過了我,對吧?」
  「────」
  見嘉飛爾沉默,昴感覺心中的不對勁逐漸成形。
  不對勁的真面目──就是嘉飛爾指出瘴氣的時間點。為何不是在離開墳墓後立刻攻擊,而是現在?有可能單純是因為察覺到昴鬼鬼祟祟地行動,瘴氣和疑心連結在一起,化做敵意噴發出來──
  「──如果是那樣的話,要是你肯講出來,我就誠心誠意地道歉了說。」
  「────」
  聽了昴的話,嘉飛爾散發的氣氛明顯改變。身後的帕特拉修微微嘶鳴,是地龍察覺危險的本能在作用吧。
  不過就算沒有牠的本能也能知道,嘉飛爾正以危險的氣勢在焦躁。
  「被問到不方便的事了,你臉上這麼寫喔,嘉飛爾。」
  「……住口。別再惹怒本大爺了。」
  「那可不成。這叫『取貨順道撈一把』。雖然你要是沒出現的話我就會放著不管,但既然你人都出現在這兒了,我就要活用機會。──嘉飛爾,我就用你的表情猜答案。」
  嘉飛爾的聲音一沉,取而代之的是臉上咄咄逼人的表情熱度益發加深。看著他的模樣,昴豎起三根手指,然後──
  「你會不開心,我猜到的理由有三個。一個是瘴氣……但其實我有點懷疑。要是你的鼻子真的那麼靈,那昨天的行為就講不通。」
  第一個理由是與瘴氣有關的疑問。嘉飛爾的臉頰微微抽搐。
  「第二個,是發現我一大早就要閃人。我確實很可疑……可是這也很奇怪。你又沒有一直跟蹤我卻還能發現,簡直就像是有派人監視我。」
  第二個理由其實早就問過琉茲並得到解答。嘉飛爾的瞳孔變細。
  「然後第三個理由其實連接著第一和第二個答案。我在森林看到跟琉茲小姐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那女生──哦?」
  第三個理由很明顯地以觸怒嘉飛爾為目標──話才講到一半,昴發現自己的視野上下顛倒了。
  「──呃啊!」
  緊接著,背部撞上硬物,哀嚎和氧氣都從肺臟被擠出。
  背後感受到凹凸不平的觸感──因為被人用蠻力按在大樹的樹幹上。貼在腹部中心的手掌,把身體舉到腳碰不著地的高度。
  出手的嘉飛爾近距離瞪視痛苦呻吟的昴。
  「──喂,你是在哪裡看到的?」
  「到處、都有……在森林、裡頭……完全沒有、防備喔。」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如果不想變成稀巴爛的話就少唬弄人。」
  頓時,壓迫身體的力道增加,內臟被擠壓的痛楚痛到昴淌口水。不管再怎麼掙扎,整個人就是文風不動。
  「不准動,地龍。否則就把妳重要的主人壓爛!」
  想救痛苦的昴而有所行動的帕特拉修被嘉飛爾牽制住。地龍在他的威嚇下只能懊惱低吟,壓低姿勢伺機而動。
  說起來,這是打從初見面起就處不好的兩人──一人和一龍。在之前的輪迴裡,嘉飛爾是殺害帕特拉修的兇手,從這點來看也很明顯。
  就只有兩名當事人不知道這件事──一這麼想,就覺得痛苦稍微緩和了。
  「……你是怎樣?為什麼現在還笑得出來?」
  「這……個是、回憶笑……啦。抱歉、啦……」
  「──混帳,你瘋了。」
  「嗚喔!?你幹嘛……」
  這麼低喃後,嘉飛爾突然放掉昴。來不及採取受身的昴直接摔到地面。正覺得對方搞什麼鬼而瞪向嘉飛爾的時候──他這才發現。
  嘉飛爾的眼中帶有厭惡和些微的畏懼。
  「嘉飛爾,你……」
  「吵死了,瘋子。開什麼玩笑。你這小子想測試本大爺?」
  「────」
  昴不發一語,手貼喉嚨輕輕咳嗽。他感受到帕特拉修趕到身旁,也發現嘉飛爾往後退了一大段。
  距離拉開。肉體和精神都大幅拉開距離。
  「混帳,你知道你剛剛有可能被殺掉吧。開玩笑。用自己的性命當賭注然後還滿不在乎地笑出來?你根本就瘋了!」
  「被說到這種地步我會受傷的。……我才沒有滿不在乎咧。」
  虛弱地笑著回應嘉飛爾的話,昴抓抓自己的頭。
  他這番話有一邊是對的,另一邊是錯的。實際上,昴的手在發抖,胃部痛到像是痙攣。根本稱不上是滿不在乎。
  不過,他明知這樣是在賭命,卻依舊惹火了嘉飛爾,也是事實。
  ──嘉飛爾在氣什麼,是什麼引爆他的怒氣,昴要確認清楚。
  這本來是決定以宅邸為優先的本次輪迴中應該要略過的調查。但是機會難得,現在不把握就沒有下次了。雖說結果毫無疑問是在玩命──
  「──假如只要我的命就夠,那結果就是我賺到了。」
  支付的犧牲只有昴的心靈的話,那真是太划算了。若是能用這麼便宜的代價獲得通往最適解的拼圖,那不管幾次昴都願意豁出性命。
  這份覺悟也傳達給嘉飛爾了吧。他一臉打心底厭惡的表情,咬牙切齒地說:
  「有個傢伙的眼神跟你一樣。本大爺最討厭那傢伙。可以的話,老子超想把你的頭給捏爆。」
  「那樣的話會造成對雙方都很困擾的狀況喔。可以的話,希望你大人大量放我走。」
  「在這放過你,誰知道你會不會危害到俺們……」
  「──我不會背叛愛蜜莉雅,也不會危害『聖域』。相信我吧。」
  昴邊拍去身上的泥土邊這樣斷言,掃去嘉飛爾的疑慮。
  這是一場賭博。嘉飛爾只要不猶豫,決定收拾掉昴的話,馬上就能要他性命。但是,要論斷昴這個人,則還有空間。
  「────」
  嘉飛爾猶豫了。只要跨過紅線,他的利牙就會毫不留情地咬過來。但是,這次還沒跨越那條紅線。
  因此嘉飛爾迷惘到底該不該收起尖牙利爪──
  「──你要放過我。可以這樣解讀嗎?」
  「少得意忘形。快趁本大爺還沒改變心意前消失吧。」
  放下手朝旁邊一站、讓出道路的嘉飛爾這麼說。帕特拉修對他這樣的態度不高興地鳴叫,不過昴伸手制止。
  這場賭博可以說他賭贏了,也可以說他賭輸了。但無論何者,這次看來是沒有踩到嘉飛爾的紅線。
  「既然都放過我了,可以順便回答我剛剛那三個問題嗎?」
  「本大爺都說少得意忘形了吧。『格呂革不二言』的吧。」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
  收到嘉飛爾不悅的回答,昴聳肩後爽快收手,接著跨上帕特拉修。嘉飛爾詫異地仰望他。
  「你不想說,而我也沒有方法可以從你口中硬是問出來。也是可以苦苦哀求,但形勢不利,這次就算了。你就留待後頭解決。」
  「這次……?留待後頭……?你到底在講啥……」
  「不要覺得莫名其妙嘛,嘉飛爾。我知道你隱瞞著某些事,不過,我必定會揭穿的。絕對會。因為有其必要。」
  昴平心靜氣地宣告,嘉飛爾聽得目瞪口呆。兩人視線交錯,可是這次昴不再怕他的銳利眼神。
  昴和嘉飛爾眼神中的強度,以及彼此所處的立場,全都顛倒了。以暴力占壓倒性優勢的嘉飛爾,被昴深不可測的覺悟給震懾了。
  彷彿拒絕承認這點,嘉飛爾再次用力敲響牙齒。
  「……閉嘴。本大爺要是現在就讓你閉上嘴的話,那個『絕對』和『必定』都會消失。」
  「真抱歉,那是『絕對』又『必定』會發生的。只要我不放棄,你隱瞞起來的秘密遲早會曝光。要恨的話,就恨自己的輕率吧。」
  昴持續說著,不明話中真意的嘉飛爾被困惑給淹沒。
  他不明白這個「輕率」的意義。畢竟那不是現在的他,是過去的「他」做出輕率之舉。而那亦是未來的「他」,也是已經不會到來的「他」。
  ──他們所見的現實不一樣。看得見的可能性數量不同。那正是隔閡。
  「你還想要阻止我嗎,嘉飛爾?」
  「本、本大爺……」
  「有就有,不要拐彎抹角的。這樣只是浪費時間。沒有的話就多謝了。」
  要是在這兒丟掉小命,就必須從昨晚的墳墓開始重來。要做到跟這一輪一樣的條件會很累。──但並不是不能辦到。
  「王八蛋……你這混帳!到底想對這裡做什麼!你想對我們怎樣!」
  昴才想著他沒心要阻止,正要命令帕特拉修回轉的時候,嘉飛爾的怒吼就極其悲壯地響徹森林。昴嘆氣。
  「我的目的先前就已經講過了,幫助愛蜜莉雅。我沒打算危害『聖域』啦。……我並不打算對你們做什麼。」
  昴的目的不是加害,而是伸出援手。
  愛蜜莉雅他們不用說,裡頭也包含了琉茲和「聖域」的居民。要加上嘉飛爾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在抵達目標之前,一定還會惹毛你很多次吧。這點先跟你道歉。抱歉啦。」
  「聽不懂,聽不懂聽不懂聽不懂……聽不懂啦!」
  嘉飛爾拒絕他無法理解的事。面對他的態度,昴看得很開。
  要是他能理解就好了,可是又不覺得能讓他理解。
  帶著放棄的嘆息,點燃了嘉飛爾的憤怒,讓他爆炸──
  「那高高在上的目光是怎樣!?有誰拜託你做什麼了!多管閒事……這裡的事,老太婆他們的過去,你根本就都不知道!!」
  「我會去了解不知道的事。我會這麼做就是為了去了解。」
  「只會講漂亮話的你辦得到什麼!就只會傻笑跟痴人說夢,用好聽的話帶過問題的詐欺犯──!」
  「────」
  「不知痛也不知辛酸的傢伙,少講得一副自以為很懂的樣子──!!」
  嘉飛爾憤怒地吼叫,像是要殺了一臉了然於心的昴。
  即將泛白的夜晚將嘉飛爾的痛罵聲逐漸吸收。響徹遠方的話語之刃讓昴握緊韁繩。帕特拉修改變方向,起步奔馳。
  留下嘉飛爾,背對「聖域」,昴前往森林外頭。
  ──用高高在上的目光,了然於心的態度,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卻還打算多管閒事。
  原來如此,就跟嘉飛爾說的一樣。昴一定搞錯了一切。
  但是只有一句話可以說得出口。
  「……我知道喔。」
  「────」
  「我知道地獄是什麼樣子。──我已經看過很多遍了。」
  假如人世間有地獄,那昴至今已看過許多次。
  不知重複多少次的結局,無數次的地獄光景讓昴想要別過目光,卻深深烙印在眼底,被迫親身去品味,被迫以心靈去體會。
  正因如此,才能對嘉飛爾這麼說。
  堅強無比得彷彿能讓人安心。只留下笑容,像要給予他勇氣似的──

  「──看過地獄的人,只有我一個就夠了。我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第三章 『始自四百年前的吶喊』


  1

  進入宅邸大門,穿過前庭的昴仰望頭上的太陽。
  位置稍稍偏西,現在應該是剛過中午的時候吧。
  從「聖域」出發後大約半天,終於抵達羅茲瓦爾宅邸。面對豪宅的威容,首先仍為平安無事歸來而感到放心,昴輕聲嘆氣。
  「就說了,不要一臉傻住的樣子啦。」
  「……人家才沒傻住呢。只是因為您回來得很快,所以驚訝而已。」
  這麼說的人,是瞪大翠綠雙眸的金髮高個子女性──法蘭黛莉卡。出來迎接客人的她看到站在玄關的是昴,愣了好半晌。畢竟對她來說,對方是只花一天到了目的地就折返的人,所以當然會很驚訝。
  ──不過對昴來說,這一天內一直在累積激動的時光。
  「我折返是有理由的。……原因也跟妳有關。」
  「……所以就一個人回來了?甚至沒帶愛蜜莉雅大人。」
  「愛蜜莉雅不能離開『聖域』的理由,妳早就知道了吧?用不著演戲了。我可是帶著比妳想像得還多的東西回來的。」
  法蘭黛莉卡緊張起來,昴舉起雙手示意她放輕鬆。他不想做無謂的爭論。在以前的輪迴中,法蘭黛莉卡的嫌疑已經洗清。
  她跟宅邸遇襲以及在「聖域」發生的異狀全都不相干。
  不過要愛蜜莉雅帶著輝石,以及隱瞞關於結界的幾項情報,還有是被誰命令這麼做的,她死都不肯說出口。
  ──她藏在心頭的秘密,自己一定要揭穿。
  「……這麼講,根本是發誓要一口氣揭露你們姊弟的秘密呢。真是討人厭啊我。」
  「您在自言自語?還一直盯著人家的胸部看……不、不可以喲……?」
  「我不會說沒興趣,但不是喔?總而言之,事情……」
  「──唉呀!?是昴!?」
  因為昴的視線位置而遮住胸部的法蘭黛莉卡扭捏地說。昴主張那是誤會,跟雀躍的聲音響起是同時發生。發出朝氣十足的腳步聲跑到兩人面前的是嬌小可愛、穿著女僕裝的少女──佩特拉。
  「哇啊!您回來得可真早!」
  站在法蘭黛莉卡身旁仰望昴的佩特拉眼神散發光彩,為他的歸來開心不已。對此昴雙手環胸,看向法蘭黛莉卡。
  「吶,妳看。這才是女僕該有的態度吧。」
  「佩特拉是特別的。這種討喜我是做不來的。……啊~真可愛。」
  「──?昴……大人,法蘭黛莉卡姊姊,請問怎麼了嗎?」
  聽著兩人的對話,被撇在一旁的佩特拉好奇地歪頭發問。那模樣讓法蘭黛莉卡愉悅,斜眼看著她們的昴則是安心地撫摸胸膛。
  能夠像這樣和平安無事的佩特拉與法蘭黛莉卡重逢,真的太好了。
  特別是見到佩特拉,眼睛都覺得酸了。──因為對昴來說,與佩特拉的最後回憶,是在宅邸慘案中為了只剩下手的少女而痛哭。
  「……昴大人?」
  「沒事,看到佩特拉我就被治癒了。老實說,看到妳的臉我就真的放心了。回想起來,這次我能毫無顧忌說話的對象就只有妳了。」
  昴朝著仰望他的佩特拉笑著說,同時伸出手彷彿梳理般撫摸略帶紅色的咖啡色頭髮,佩特拉開心地接受了。
  「昴大人,真羨慕……微笑對談請留待後頭。請問您回來是有什麼要事呢?」
  「前面摻了一些真心話呢,不過話題進展得快對我也有好處。……可以到休息室說嘛?」
  「馬上端茶過去。佩特拉,帶路。」
  「是,法蘭黛莉卡姊姊。昴大人,請往這邊。」
  兩人俐落分工。法蘭黛莉卡去廚房,佩特拉牽著昴的手帶路。
  「────」
  一踏入宅邸,昴就產生想去雷姆房間的念頭。
  可是他用使命感作為理由,硬是壓抑住。現在要是以見雷姆的欲望為優先的話,感覺重要的事物都會因此夭折。
  所以說,只有現在,先把雷姆的事藏在意識深處。珍而重之地收好──
  「……對了,有件事得跟佩特拉妳說呢。」
  「──?請問是什麼事呢?」
  「謝謝妳的護身符。它救了我。雖然方式可能跟妳所想的不太一樣就是了。」



  昴將綁在右手腕的手帕現給不是走在前頭,而是普通地走在自己身旁的佩特拉看,表達感激。這條手帕真的在意外之處幫了昴一把。
  在魔女的茶會中變成代價,與「嫉妒魔女」對峙的時候成了武器──
  「真的嗎?我有幫上昴的忙嗎?」
  「嗯,幫忙撿回一命……這樣講有點不對,但就是這種感覺。」
  「──?──?不過太好了!我好高興!」
  爽快地接受昴不明不白的回答,佩特拉開朗的臉蛋邊笑邊散發安穩,滋潤了昴的心。
  ──這張笑臉也是自己要守護的東西之一。昴朝內心牢牢發誓。

  2

  回到正面玄關後,凝視昴的佩特拉不開心地鼓起臉頰。
  快一個小時前,昴發誓要守護的笑容已經不見蹤影。紅通通的臉頰和水汪汪的眼睛都在全力訴說不滿,讓昴覺得無地自容。
  「佩特拉,嘴巴要嘟到什麼時候。昴大人會覺得很傷腦筋的。」
  「可是,可是……法蘭黛莉卡姊姊……」
  「沒有可是。昴大人的話妳也聽見了,但妳卻鬧脾氣,這不是女僕應有……不,這已經稱不上是女僕了。懂嗎?」
  「嗚嗚~」
  被法蘭黛莉卡責備而感到委屈的佩特拉低下頭。被正確的道理駁斥到說不出話來的佩特拉很可憐,但這邊昴插嘴的話只會火上加油。內心覺得過意不去的同時,也只能讓自己變得鐵石心腸,畢竟這是不能退讓的事。
  在休息室裡,昴根據過去的輪迴而向兩人提出某個提議。
  提議的內容正是讓佩特拉不開心的原因。這個提議是──
  「──讓宅邸淨空,暫時躲在村子裡。這樣就行了嗎?」
  「是的,拜託了。抱歉做了這麼沒道理的要求。」
  「畢竟前陣子才剛發生魔女教的事。以此為理由的話,我也沒法反駁。」
  昴的提議是以魔女教為根據,使得法蘭黛莉卡憂心忡忡。
  貝特魯吉烏斯率領魔女教徒襲擊宅邸和村莊,是僅約一個禮拜前發生的事。記憶猶新的傷害,用在說服佩特拉和法蘭黛莉卡上極具效果。
  ──要求兩人離開宅邸,好避開艾爾莎等人的攻擊。
  那是在這一輪以最快速度回到宅邸的昴所採取的策略。為了增加說服力,說明的時候不說敵人是殺手,而講成是魔女教的殘黨。為了隱瞞兩人是宅邸的工作人員,昴要求她們打扮成村姑模樣再逃回村莊。
  老實說,佩特拉姑且不論,法蘭黛莉卡遵不遵從其實沒什麼把握,但──
  「──我會好好遵守的。畢竟昴大人將愛龍和重要女性都託付給我。」
  「……會託付給妳不是要用來說服妳,而是因為信任妳才會交給妳。」
  「唉呀,是泡妞妙句。昴大人很擅長挑逗女僕心呢。」
  「贊成!我也這麼覺得!」
  佩特拉邊蹦蹦跳邊舉起手主張自己的意見。昴苦笑,然後視線慢慢移到手上──被抱著的心愛少女的睡臉。
  抱起睡在個人房間內的她,昴就這樣把她帶到外頭。然而──
  「雷姆和佩特拉,以及帕特拉修都拜託妳了,法蘭黛莉卡。我也會盡快去跟妳們會合……」
  「滿心期盼您能說服碧翠絲大人,然後跟我們會合。──我是真心盼望。」
  「……嗯,知道了。」
  法蘭黛莉卡脫口而出的希望,昴點頭加以回應,用臼齒咬臉頰肉。
  真正達成那個誓言會是在何時呢?這次嗎?還是在之後的某一個輪迴?這個連昴都不知道。但是他一定會實現這誓言。他賭上性命這樣發誓。
  所以,他現在只能在要留給尚不確定的未來的東西中,選擇自己所能辦到的最妥善選項。
  「為什麼佩特拉心情還是不好呢?要是被討厭了我會很難過。」
  「哼~這樣的話……昴你剛剛說過,多虧了我才得救對吧?」
  見昴高舉白旗投降,原本不開心的佩特拉突然像是想到什麼而提起方才的感謝。昴一點頭,她就豎起手指說:
  「那我要謝禮!跟我約會一次!這樣我就原諒你!」
  「妳是從哪學到約會這個詞……是愛蜜莉雅那次嗎。妳記憶力真的很好呢。」
  這個可愛的提案,讓昴想起之前做為解決魔獸騷動的獎勵而和愛蜜莉雅第一次約會的事。那時因為走遍阿拉姆村周圍全部的景點,所以全被村民和小孩子們看在眼裡。佩特拉好像還記得的樣子。
  「知道了。如果這樣可以讓妳消氣,就讓我當護花使者吧。能夠成為佩特拉第一次的約會對象是我的光榮,我會鼓起幹勁的。」
  「好!那說好了喲!」
  臉蛋笑逐顏開,佩特拉像是忘了方才的不愉快。
  昴被那笑容拯救。被少女以約會就能一筆勾銷的貼心給拯救。
  「那我去叫帕特拉修醬過來!」
  佩特拉挺直脊梁,朝氣十足地衝向宅邸後頭。雖然看起來歡欣鼓舞,但她之所以這麼做,更大的理由恐怕是顧慮到他們吧。
  昴還有話要跟法蘭黛莉卡說。佩特拉敏感地察覺到這點,才讓他們獨處。
  「……之後,我一定會實現這個約定的,佩特拉。」
  昴朝著遠去的背影呢喃,但只留在口中,沒有傳出去。
  這個世界一定會消失。剛剛的約定將不會留在她心裡。但是只有昴不會忘記兩人曾經說好的約定。
  ──為了能在往後選對正確的未來時,再次做出同樣的約定。
  「她是個好孩子呢。」
  「是啊,總有一天會讓我自豪,那孩子第一個約會的對象是我。」
  目送佩特拉後,現場只留下三人,除去在懷中沉眠的雷姆的話就是獨處──是兩人對話的絕佳機會。
  領悟到這股氣息,法蘭黛莉卡身子微微僵硬。昴重新面向她,然後──
  「在送妳們離開前,我有件事……不,可以問妳三件事嗎?」
  「多麼突然又極度厚顏無恥呀。要聽過內容才知道囉?」
  昴重新抱好雷姆後這麼說,令法蘭黛莉卡皺眉。翠綠的瞳孔透露出不安,昴斟酌了片刻,思考該朝她的不安倒入什麼。
  「我想問嘉飛爾的事。那傢伙曾經進過墳墓,妳知道吧?」
  「──。您跟嘉飛爾之間發生什麼了嗎?」
  「一直叨念要我們警戒他的可是妳喔。再者,我也知道嘉飛爾跟妳是什麼關係了。所以說,妳用不著粉飾了。」
  「僅僅一天……實質上只花了半天。您相當受老爺的信賴呢。」
  昴知曉的事情之多讓法蘭黛莉卡瞠目結舌,自言自語地做出結論。她似乎以為昴是從羅茲瓦爾那兒得知這些情報,但昴刻意不訂正。
  不可能在一天之內知道的情報量──正是昴才有的武器。
  而昴要用這武器,探究嘉飛爾的真正想法,以及攻略「聖域」不可或缺的事。
  擁有使徒資格,對「試煉」的偏見,以及對挑戰墳墓的愛蜜莉雅展露的些微同情。嘉飛爾一定對那個墳墓抱持著某種特殊情感。
  假如那就是每次輪迴讓他採取不同行動的根源的話,便將成為線索。
  「您從舍弟那兒聽說了我的事?」
  「……不是很想講,基本上都是壞話。法蘭黛莉卡拋棄故鄉,出去了就沒回來。嘉飛爾是這麼說的。」
  「────」
  「啊,不過,那傢伙有可能只是隨便謾罵……」
  「不會,沒關係。謝謝您的體貼。不過,我沒事。」
  看她堅強地搖頭,昴反而口濁沒法再說什麼。這段期間,法蘭黛莉卡瞇起眼睛,宛如眺望遠方般別過視線。
  「我離開『聖域』,已經超過十年之久。離開後就跟舍弟……跟嘉飛再也沒有說過話。所以彼此之間一直有著無法彌補的鴻溝。」
  「……我可以問妳為什麼離開『聖域』嗎?」
  已經知道她不會被包圍「聖域」的結界囚禁的原因。結界只會對人類與亞人的混血兒產生效果,但只要其中一邊的血統薄弱就不會被影響。
  亞人的血統不是二分之一而是四分之一,那就是法蘭黛莉卡能離開「聖域」的原因。
  「不過,出得來和出去是兩回事。我問過嘉飛爾,結界解除後他想做什麼……但他沒有答案。」
  「也是啦……我呢,恐怕是想要打造那個。」
  打造那個?這麼抽象的說法讓昴覺得奇怪。絲毫不覺他的反應,法蘭黛莉卡回顧自己內心深處那個不具形體的答案。
  「總有一天,結界會解開。我是這麼相信的。或許那是我的心願也說不定。結界解開,『聖域』被解放……不久,裡頭的居民就會到外頭。但他們就會像現在的嘉飛,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
  「那麼妳所說的打造那個,到底是什麼呢?」
  「和那個相近的東西。和那個同等的東西。相當於肯讓一直居住在『聖域』的居民們來到外頭的『契機』,或是『勇氣』的東西。──也許能說,是『居所』吧。」
  在了然於心的氣氛下,法蘭黛莉卡手貼胸膛。至今沒有形體的心願,正緩緩發芽,準備開花。
  「聖域」是遭受不講理歧視和排斥而失去居所的人們的避風港。當結界解除,連「聖域」都不再是居所時,他們能上哪去呢?
  ──法蘭黛莉卡的目標,就是建造一個讓他們安居樂業的新居所。
  她相信可以辦到,翠綠色瞳孔綻放著真摯的光芒。「關於墳墓那件事,」接著,她用這句話作為回應昴的開場白。
  「就我所知,嘉飛只進過墳墓一次,接受『試煉』也只在那時候。……但之後有沒有再度挑戰,就不清楚了。」
  「那次的結果如何?可以想像是失敗啦……」
  法蘭黛莉卡搖頭,一臉嚴肅。
  「我那時候沒法進去墳墓,就只能通知婆婆嘉飛沒回來,然後由能夠進墳墓的婆婆帶嘉飛回來……」
  「是琉茲小姐帶嘉飛爾回來的嗎。」
  「聖域」的居民無法解除結界,因為被契約束縛。這是琉茲以前講過的。然而她卻進入墳墓,這根本是違背魔女的指令。
  一想到琉茲是複製人,就覺得她那作為等同於反抗造物主。
  不惜抗命也要救出嘉飛爾,也難怪嘉飛爾會追隨琉茲,把「聖域」看得很重要了。
  但是,「試煉」的結果卻是嘉飛爾變成了強欲使徒,這代表他應該有所期望。
  「回來的婆婆要我對她入墳墓一事保密。而後來嘉飛再也沒說過要進墳墓這種話了。那孩子以前都說要親手解放『聖域』,好讓婆婆他們看看外頭的世界的。」
  法蘭黛莉卡備感寂寞的話語,讓昴理解了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真意。
  為了那遲早會到來的解放之日做準備,法蘭黛莉卡為了打造出居所而離開了「聖域」。她一直在等──等嘉飛爾解放「聖域」的時刻到來。
  為了幫助過去弟弟所懷抱的希望,法蘭黛莉卡才到外頭的世界──
  然而,那個希望卻夭折了,嘉飛爾現在對守護「聖域」一事可是死心塌地。
  是這樣嗎?那就是嘉飛爾行動的真正源頭嗎?擔憂看不見的未來,守著現狀。這個行動的結果,就是至今跟他對立的真相嗎?
  「──昴大人,人家的不肖弟弟,還請您多多關照了。」
  「……跟我講這話,我是有什麼辦法嗎?」
  法蘭黛莉卡深深一鞠躬,朝著深思的昴這麼說。被這樣拜託的昴感到困惑。但是,法蘭黛莉卡卻緩緩搖頭,微微一笑。
  她沒有遮住嘴巴,露出尖銳牙齒微笑,卻美得讓人出神──
  「我認為現在正適合拜託昴大人。我可是很有看人的眼光喔?」
  這番帶著戲謔的話,讓昴撇開視線。很想回應她的期待。只是,自己在這一輪是否已經做好萬全準備,足堪回應她的期待?
  因為沒有信心,所以昴不敢跟她對上眼,也猶豫該怎麼回答。
  「人家的不肖弟弟,還請您多多關照了。」
  面對猶豫不決的昴,法蘭黛莉卡依舊微笑,重複說出同樣的願望。
  「昴大人,也該把雷姆交給人家了。手也快沒力了吧?」
  「……是呢。其實是在逞強。因為怕她掉下去,所以我死命在撐。」
  以此終結這段對話,法蘭黛莉卡伸出手。蒙受她的貼心,昴轉換話題,然後輕輕地把雷姆交給她。
  有聽說過睡著的人身體會比醒著的人還要重。但是,昴一點都不覺得沉眠的雷姆很重。簡直就像這個世界要將名字和回憶都被剝奪的她變得更加稀薄,好抹消她最後一丁點的存在似的。
  「────」
  雷姆被法蘭黛莉卡抱在懷裡,昴摸摸她的瀏海,仔細盯著她的睡臉。為了把希望之後能再相聚的誓言傳達給在作夢的她。
  「──找到碧翠絲大人的方法,已經有譜了嗎?」
  要是有時間的話,要他這樣輕撫著雷姆度過多久都行。像是要斬斷他的依戀般,法蘭黛莉卡詢問接下來要留在宅邸的昴之後的動向。
  找到碧翠絲,找出現在應該還窩在禁書庫的少女,然後帶她離開。
  「假若那傢伙真有心要躲,那不管我想再多方法都沒用。這我敢保證。」
  「那麼您要怎麼做?因為昴大人必須見到碧翠絲大人吧。」
  「我說過了吧,假如那傢伙有心要躲的話。」
  昴重複剛剛的話,法蘭黛莉卡狐疑地垂下眉尾。面對她的疑問視線,昴的手總算離開雷姆,然後回頭看向宅邸。
  偌大而寬闊過了頭的宅邸。有幾扇門,就代表碧翠絲有幾個藏身之處。但是──
  「玩捉迷藏的人都希望被發現啦。我每次都能找到她,是因為躲著的她其實希望被人找到。」
  而且,那八成正是昴與碧翠絲相連的唯一活路。
  「雷姆和佩特拉,還有帕特拉修跟妳自己,都萬事拜託了。」
  最後,他重新對法蘭黛莉卡這麼說。對此,抱著雷姆的法蘭黛莉卡以恭敬行禮作為回答。

  3

  碰觸到門把的瞬間,就有找到「正確答案」的感覺。昴苦笑。
  畢竟在送法蘭黛莉卡離開,回到宅邸伸個懶腰後,為了找碧翠絲而邁開步伐所選的第一扇門就是「大獎」。
  假如在玄關跟法蘭黛莉卡說的話是真的,那這個捉迷藏根本就稱不上比賽。
  不過,捉迷藏開始的時間點要算作「何時」,則會大幅改變解讀這個事實的方向。
  因此,為了確認這點,昴深吸一口氣,轉動門把──
  「──你終於來了。」
  迎接昴的招呼語,伴隨著舊書味一同傳向昴。
  聲音不親切,語氣不開心──然而昴的肩膀還是自然而然鬆弛下來。延續到方才的不安,和來到這裡的辛勞,全都在這瞬間忘得一乾二淨。昴舉起手打招呼。
  「喲,碧翠子。好久沒見到妳的臉,妳還是小不隆咚的呀。」
  「三天不見就叫好久不見,你的嘴皮子也還是一樣讓人厭煩呢。」
  回應他的,是房內排滿書架的禁書庫主人。在四周都是舊書環繞的房間正中央,坐在木製梯凳上拄著臉頰的少女──碧翠絲。
  昴看著她,突然想到:她老是坐在梯凳上。書庫裡頭明明有桌椅,然而迎接訪客的她老是坐在同個地方。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之後不管昴來這裡幾次都一樣──
  「……收起你那令人不快的眼神。貝蒂沒理由被你那樣子盯著看。」
  「眼神的問題是與生俱來的。我承認我眼神很差,但不打算換掉。先不說眼神了……這次我來這裡的理由跟之前不一樣。」
  昴將在其他輪迴中所得知的碧翠絲情報放在言外之意中。雖然獲得情報的地方不同,但是說「去了『聖域』就能知道想知道的事」的人,可是她本人。
  事實上,碧翠絲一直執著於禁書庫的理由,以及她擁有魔書這件事,昴都知道了。這些不能說是她的一切,但至少是線索。
  面對昴充滿決心的眼神,碧翠絲的臉微微僵硬。
  「……你在『聖域』知道了?」
  「不知道妳的意思是不是我知道了多少,總之我知道了一些。話雖如此,但並不是全部,不夠的部分就由我的想像力補足囉。」
  「隨你高興啦。……不管是哪種,都是諷刺。」
  嘆氣後,碧翠絲僵硬的臉頰突然放鬆。
  原本塗上頑固的面具剝落,露出底下的安穩微笑和虛弱的藍瞳光彩──昴不禁為那表情而喉頭一哽。
  不是因為虛幻又脆弱的美感而讓他屏息。而是那微笑有太多的寂寞──
  「綿長悠久的契約終點。──抵達終點、結束契約後,貝蒂這次終於可以從停滯當中受到解放了。只不過──」
  說到這兒,碧翠絲停了下來,調皮地瞇起眼睛,才說:
  「對象是你,對貝蒂來說是再諷刺不過的收尾了。」

  4

  心靈被她的話語和微笑給綑綁,昴一度用力閉上眼睛,好整頓心情。
  「諷刺……諷刺是嗎。講得全部都知道的樣子,是照著妳重要的書講出來的?」
  碧翠絲的微笑讓昴焦躁,於是語氣變得帶有一點攻擊性。
  瞥了她一眼,只見碧翠絲嘆氣,同時將手伸向梯凳後方,拿出一本書──書皮是黑色的「睿智之書」,然後抱在胸前。
  記載持有者的未來,藉由預言引導持有者走向更美好未來的魔書──但眼前的書被羅茲瓦爾說稱不上完成品。總之,就像抓著希望般,碧翠絲的手指緊緊抓著書。
  事實上,她曾說過自己一直以來都是照著這本書的記載去行動的。
  不管是救昴一命,在宅邸互相笑鬧,頑固地堅持這裡才是自己的居所,一切都是按照書裡的指示。不過──
  「一切都是從書中現學現賣,不摻入妳個人的意見。妳是要這麼說嗎?」
  「……問題真多。既然你知道這本書是什麼,那應該用不著說明了。」
  「我說過了吧,不夠的部分我是靠想像力補足的。妳和羅茲瓦爾都隱瞞太多事了。所以說,要帶妳出去才會費那麼多心力。」
  「帶貝蒂出去……?」
  聽到出乎意料的話,碧翠絲反問。「對啦。」昴回嘴,接著說:
  「我是來把妳帶離禁書庫的。可以說是暫時避難……不過說真的,我不希望妳回來這裡。這樣太不健康了。」
  「什麼啊……你在說什麼啊?帶貝蒂離開……竟然擅自……!」
  「妳的表情寫著妳猜錯了呢。我的所作所為,不是應該全都寫在那本書裡頭嗎?」
  昴指著書,朝震驚的碧翠絲這麼說。被提醒的少女恍然大悟,用顫抖的手指打開書翻頁。
  像是緊攫,又像是追憶未來,憂愁盈滿水汪汪的大眼睛,手拼命翻書。
  「為什麼……」
  昴開口諷刺,結果碧翠絲竟然照做,這樣的態度讓他大為光火。可能很不講理,但是滿腔怒火像岩漿一樣湧上心頭。
  憤怒一瞬間取代了方才與碧翠絲重逢時產生的安心感。
  「不要抓著那本書了。妳不應該這樣子。」
  「────」
  羸弱的舉動讓昴壓抑怒氣,輕聲說。這段期間,碧翠絲仍舊拼命翻書,雙目掃視內頁尋求救贖。
  多麼弱小的少女。那個總是自信滿滿,傲慢地坐在梯凳上,一臉厭煩地迎接昴,然後不情不願地幫助他的女孩──
  那才是菜月•昴信任的禁書庫管理員吧。
  「我不就在妳眼前嗎。──跟我說話的時候,不要看著書,看著我的眼睛講話!」
  「──啊。」
  昴往前踏了一步,站在碧翠絲面前。影子投射在打開的書本上,碧翠絲這時才首度露出一臉現在才察覺到昴站在身旁的樣子,抬起頭來。
  看到她眼中的自己,讓昴更為光火。那表情彷彿被親人拋棄的孩子。而讓她那樣的人是昴,還有勒令少女行動的那本書。
  不管是看開的表情、嘟嘴的臉蛋、燦笑的容顏還是脆弱虛幻的樣貌,假如全都是按照書本記載的去做,那昴至今認識的少女上哪去了?
  ──真正叫碧翠絲的少女,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給我──!」
  「呀……!」
  昴伸出手,用力搶走碧翠絲抱著的魔書。少女抵抗了一下,但顫抖的手指根本沒有力氣阻止,書本被輕而易舉地搶走。
  意外地還真輕。就連重量都叫人火大。這麼輕的一本書,卻讓碧翠絲的生活方式充滿陰影。裡頭的記載到底具有怎樣的力量?
  碧翠絲過去的行為、話語、感情,有多少是按照這本書──
  「──咦?」
  抓著搶來的書,粗魯地翻閱。雙眼掃視字句,大腦讀取內容。本來是打算在看了之後質問碧翠絲的真正想法。
  然而,躍進眼中的內容,卻讓昴震驚得瞠目結舌。
  打開的書頁上頭一個字都沒有。翻頁。後頭也沒有文字。再翻頁,繼續翻頁,一直翻一直翻,不管怎麼翻都是空白的。
  每一頁都沒有文章,連一個字都沒有──
  「──已經很久了。」
  面對因驚訝和困惑瞪大了雙眼的昴,碧翠絲有如自言自語似地低喃。書被搶走的少女用雙手掩面,不讓昴看到自己的表情。
  就只是用沙啞的聲音,把乾枯的感情放在舌尖上吐露。
  「那本書不再顯示貝蒂的未來,已經這樣很多年了……」
  碧翠絲抱著膝蓋,蜷縮身子蹲在梯凳上。看到她頑固地拒絕他人干涉自己的態度,昴壓抑不耐,等她接著說下去。
  在斷斷續續的沉默中,碧翠絲開始告解,闡述禁書庫管理員的由來。
  在怎樣的經緯下有了這間禁書庫,全聽她娓娓道來。
  「貝蒂被給予的職責,是維持和管理知識的書庫。直到有朝一日再會的時刻到來為止,都必須一直守護這裡……」
  「知識的書庫……」
  昴站起來,環視塞滿房間的書架。不管走到哪,放眼望去全是書籍。從昴在學習文字的簡單書籍,到被歸類在禁書的書本全都應有盡有。
  簡直就是塞滿了龐大的量、貪婪不經篩選的各種書籍。
  「她是個喜歡累積知識勝過一切的人。」
  像是緬懷,又像是憐愛,又像是心焦的低喃。
  碧翠絲的話,讓昴聯想到某個人。
  「……我有隱隱察覺到。知道羅茲瓦爾跟魔女有關的時候。」
  由羅茲瓦爾家每一代當家繼承管理「聖域」,是被魔女託付的任務。羅茲瓦爾這麼說過。而且從他至今的行為舉止就多少可以察覺,他對魔女有著異常執著。
  羅茲瓦爾住的宅邸裡頭,有著自古以來就定居於此的精靈。而他與精靈之間並無契約,這點也得到他本人的親口保證。
  既然如此,精靈是跟誰訂契約才待在這宅邸裡,一直守護禁書庫的呢?
  「碧翠絲,妳是──跟艾姬多娜訂契約的精靈吧。」
  「────」
  她的嘆氣就夠當作回答了。光這樣就足以充分了解少女的內心。
  碧翠絲是和魔女艾姬多娜訂契約的精靈。魔女自稱是知識欲化身、想了解這世間所有。為她看守她所收集的知識精華,就是碧翠絲的任務。
  而「睿智之書」可能就是作為任務的報酬,或是必要的道具,交給了少女。不管實情如何,反正已經失效了──
  「……妳剛剛說,那本書已經整本空白很多年了。」
  「這是真的。」
  「我沒懷疑妳。不,果然還是要懷疑。不然要怎麼解釋?妳明明……那本書上什麼都沒寫不是嗎。」
  ──因為她曾數度憑自己的意志幫助過昴。
  「────」
  她無法出聲的默認,帶給昴在這一輪迴裡最大的希望。
  以前,在得知碧翠絲是魔書持有者的那個輪迴裡,因為她堅持自己的所作所為全是按照書中內容,使得昴大受打擊。
  跟碧翠絲往來才兩個月──但是這兩個月裡,昴跟她是無話不談。不但一起處理事情,還經常打打鬧鬧。
  而那些過往被她斷定全是虛偽,原本悶悶不樂、不願相信的時光,全在親眼看到空白魔書後感覺獲得肯定。
  治療在王都被開膛剖肚的昴,貼近因宅邸發生的慘劇而心靈受挫的昴,幫忙查清昴中的詛咒,她救過昴很多很多次。
  那些全都跟書的內容無關,之後渡過的快樂時光也都是──
  「妳不是因為那本書才幫我的……」
  「──她最後對我說。」
  彷彿想掌握希望的昴平穩的聲音,被碧翠絲打斷。
  碧翠絲的聲音沒有顫抖,就在話被打斷而屏息的昴面前,慢慢放下蓋住臉的手──是宛如能樂面具、失去表情的面孔。
  面無表情,宛如人造物的容顏讓昴一驚,被奇特的感覺俘虜。她現在給人的印象就像琉茲的複製人──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她像皮可。
  昴怕到唇角扭曲,但碧翠絲依舊面無表情,繼續說。
  「總有一天,『那個人』會出現在書庫。等待他,是貝蒂的任務。」
  「……啥?妳說『那個人』?」
  突然闖進耳膜的字彙,讓昴凝然睜大眼睛。「那個人」,在之前的輪迴也聽過好幾次──羅茲瓦爾曾要昴對碧翠絲說:自己就是「那個人」。
  之前一直錯過傳達的機會,卻在陰錯陽差下聽到碧翠絲本人親口說出,昴再次為這個字詞感到困惑。
  碧翠絲似乎只當他的困惑是因為毫無頭緒。
  「她說了,在『那個人』到來之前,我要一直守護禁書庫。那是這間禁書庫和貝蒂的任務。貝蒂是要被交付給『那個人』的知識守衛。」
  將「那個人」這個字眼掛在嘴邊的碧翠絲,話中的複雜情感刺激昴的胸膛。那是宛如憐愛、憎恨、心焦難耐、恨到疲憊的複雜聲響。
  在聽到這麼複雜的聲音後,卻要昴輕率地自稱是「那個人」,昴忍不住在心中咒罵羅茲瓦爾。
  尤其現在又覺得碧翠絲的態度不安定到極點。
  「要完成等待某個人在某一天來到禁書庫的約定。貝蒂一直在等,等待書上記載那一天是什麼時候,還有等待『那個人』。」
  「等一下,碧翠絲。妳冷靜點。我跟妳都太急躁了。先冷靜下來……」
  「可是,『那個人』沒有來。書也沒提到『那個人』。就這樣,時間一直過去,一直過去,所以說……」
  不能讓她繼續講下去。雖然確定這點,卻說不出話。
  要說什麼才能阻止她講下去?要是講錯的話沒法阻止,可是卻又不知道要講什麼才是對的。所以說,昴只能一直喘氣。
  「就算你不是『那個人』也無所謂了。──只要能了結貝蒂,能夠讓契約結束,就算奪走貝蒂這條命的人是你,貝蒂也能妥協。」
  那是碧翠絲的心願,為了結束看不見終點的契約所做的懇求。
  「────」
  昴的目光離不開難過到濕透的雙眼。
  她的懇求滑進耳膜,腦袋卻沒法理解內容。──不,不是沒法理解,只是在拼命防範意思滲透罷了。
  其實他了解。意思有傳達過來。眼前的少女,她的眼神、聲音、想法都在吶喊。
  ──祈求自己讓冗長的契約結束,了結這段沒有盡頭的等待。
  「所、所以說……妳、妳是想死嗎?」
  「嚴格來說,跟想死不一樣。貝蒂希望結束契約。只是想從一直束縛此身的永遠契約中獲得解放。」
  「假如方法就是要了妳的命,那跟想死有什麼區別!!」
  昴朝著不懂事的她聲嘶力竭、破口大喊,還把抓著的魔書用力摔在地上。舊書承受不了這樣的衝擊,書頁散落開來,白紙飛揚在書庫裡。
  白色書頁在昴和碧翠絲之間飛舞,昴用手揮開白紙,大罵:
  「什麼想死,不要開玩笑了!竟然敢說想死……就算別人准妳在他們面前這麼說,但就只有我……就只有在我面前,妳不准這麼說!」
  一旦死了,命就回不來了。這是必然的道理。只有這點是無法動搖的真理。
  但只有菜月•昴不同。所以說,只有自己可以拋棄性命,因為那樣做有價值。能讓死亡帶有意義,自己能提出這種根據。
  碧翠絲不同。其他人也一樣。所以說,他絕不容許。
  「這什麼不講理的要求。──你又了解貝蒂什麼了。」
  可是面對氣勢洶洶的昴,碧翠絲的回覆卻極其冰冷、宛如刀刃般銳利。
  少女拍拍裙子,在梯凳上站起,翩然落地。然後用手比向書庫。
  「貝蒂長年在這邊……遵從契約,過了四百年喔。」
  「四百年……」
  又是這個字眼。超想咂嘴的昴皺起整張臉。
  四百年,這個世界的歷史大多都集中在這段時間。魔女時代,崩壞的結束以及繁榮的開始,王國受庇護,歧視半魔──所有因果的源頭,真是不吉利的時代。
  碧翠絲也是生在那個時代,然後活到今天。
  「遵從契約,依附在立場相同的梅札斯家,按照魔書記載過生活。一開始的幾十年一點都不覺得辛苦。」
  她的聲音,話中內容的龐大,讓昴感到一陣寒顫。
  「不過,這段期間世界仍在運轉。認識貝蒂的第一個羅茲瓦爾死了,由下一個人接替。貝蒂一路見證了這樣的輪替。」
  少女淡淡陳述。那樣反而如實反應出碧翠絲在度過無機質的時間中,逐漸耗損心神的樣子。
  「每天就是等待總有一天會來的『那個人』……可是,貝蒂不會不安。畢竟,貝蒂的手中有書。只要相信並繼續等待,只要頁面繼續謄寫內容,就不會不安。」
  「可是,那本書……」
  魔書的殘骸散落一地。昴知道只有白紙的頁面對碧翠絲而言有多殘酷。書中的雪白,對她來說就是絕望。
  「睿智之書」本來應該要是她的希望象徵,卻在不知不覺間──
  「每天都確認好幾次書中內容有沒有改變……這段時間很難熬。」
  「────」
  「不知夢過幾次最後一頁有新的內容。只能一直希望那個不知道長相,也不認識的『那個人』會推開門,讓貝蒂接受完成任務的祝福。」
  「……碧翠絲。」
  「每當有人推開門,貝蒂的心情都遭到背叛。」
  因為開門進入禁書庫的人,都不是「那個人」。
  而在背叛她期待的「某些人」當中,一定也有昴。碧翠絲不斷失望。她所受的傷裡頭,也有昴添加的傷口。
  ──不客氣又唐突、滿不在乎地一直挖開傷口到流血,傷口始終無法痊癒。
  「在度過這樣的時光期間,貝蒂察覺了。……不對,是早就發現了。」
  「發現什麼?」
  知道少女受傷,自己還參與其中的昴聲音顫抖。
  而面對良心不安的昴,碧翠絲突然微笑。
  那是跟方才說希望結束契約時一樣虛幻脆弱的微笑。
  「──書本之所以沒有記載接下來發生的事,是因為持有者的未來在那就結束了。」
  「才不……!」
  反射性的否定,卻被碧翠絲強大的心灰意冷給彈開,沒能傳達給她。
  毫無根據的感情理論,並不是她追求的。她不需要安慰和粉飾。在她心中早已有答案。她早就做出答案了。
  「為什麼……要這樣子……!」
  儘管如此,感情不允許她這樣。感情否定碧翠絲的灰心和對死亡的渴望。
  「不要一個人做出結論!!誰都一樣!要是心懷不安一個人煩惱,最後就會朝不好的方向去想!想說就只有這條路好走,然後煩惱痛苦……最後就會相信自己眼前只有這條最壞的路!」
  幾經磨難且屢次悲嘆自己弱小的昴非常清楚。
  不講理的命運,會將孤獨強加在人身上。然後強迫人隻身不斷面對困境,卻又用漆黑手指纏繞孤軍奮戰者的心。
  但是,用不著遵從這樣的規則。昴想把這點傳達給她。
  想把當初昴聽了而滋長出力量的話也對她說,給她力量──
  「假如想要人幫忙,既然這麼想就說出來呀!一句話也好,不說出來誰知道。幫幫我,我很難過。這樣說的話……我就會!」
  這樣說的話,理應就會察覺了。──察覺自己用不著放棄。
  「我被妳救了好幾次……所以說,這次輪到我幫妳……!」
  「……貝蒂想要人幫忙。」
  「沒錯……就是這樣,說出來。」
  「幫幫貝蒂……」
  「就是這樣!繼續,繼續說下去!只要這麼說,伸出手的話──」
  「好難過,好痛苦……希望有人把貝蒂救出這片黑暗……」
  「好,交給我吧。我──」
  細小顫抖的手指伸向昴。昴也朝她伸手。
  心情很急躁,但是現在很想抱緊眼前的少女,溫柔對待她。
  如今昴已經完全忘記自己來這裡的目的。
  不過,這樣很好。多虧這樣,才會知道少女被孤獨折磨。就是胸膛的這股火熱使命感,在推動現在的昴。
  若是牽起她的手,昴又要背負新的重擔。沒關係。碧翠絲打一開始就是不能放掉的人。現在只是再次確定而已。
  靈魂在呼喊,一個勁地吶喊。所以說,昴只是加以遵從。
  幫助她,救救她。因為她對你而言是「────」。
  「所以說……」
  昴的手確實碰到伸過來的手指。
  抓到微微顫抖的手指,為了不讓它逃離而牢牢握住。接著,猶豫該笑還是該點頭,同時看向碧翠絲的眼睛。
  少女的藍色雙目,盈滿豆大淚珠──
  「──希望你殺了貝蒂。」
  ──昴的手被甩開。她不渴求隨便馬虎的救贖。
  「──啊。」
  被甩開的手,沒抓到東西的手指,被拒絕的心靈,都在訴說麻木。
  為什麼?昴發不出聲音。因為碧翠絲的眼神讓人說不出話。
  「────」
  充滿絕望的眼神──訴說著太遲了,一切已無法挽回。
  「四百年……一直都一個人過。」
  「碧、碧翠絲……」
  「應該要來的『那個人』都不來,只能一直孤獨地守護這裡。」
  目光離不開碧翠絲的雙眼。
  呼喚她的名字。但現在的昴就連這麼簡單的小事都猶豫不決。
  「不知想過幾次乾脆放棄吧。不知祈願幾次希望能夠忘記這一切。不管幾百次、幾千次、幾萬次、幾億次,都還是不夠……」
  在這個昏暗的地方,碧翠絲度過了冗長的孤獨時光。
  抱著膝蓋坐在那張梯凳上,對那個不知名的某人一直抱著希望和絕望。
  而那份孤獨,不知扼殺了少女的心靈多少次。
  「幫幫貝蒂……?貝蒂想要人幫忙……?」
  「──啊。」
  「貝蒂…到底要…期望這種事多久?你以為……貝蒂從來不曾這麼想,只知道放棄嗎?」
  結結巴巴的話逐漸帶有熱度,眼中泛著強烈光芒。
  憤怒、失望、悲傷、灰心──都不是,就只是眼淚在閃爍。
  「只要伸出手,你就會把貝蒂從這個看不見盡頭的黑暗中拉出來嗎?可以告訴貝蒂這條沒有終點的單行道該怎麼走嗎?」
  「────」
  「假如你…辦得到的話……為什麼……為、什麼……」
  低頭的碧翠絲深呼吸,空出一段沉默。
  這是最後了。現在是開口的唯一機會。就只有現在!
  但是,因害怕而猶豫。害怕傷害她而說不出話。
  碧翠絲抬起頭,瞪著昴。少女張開嘴巴,齜牙咧嘴──
  「──放著貝蒂一個人四百年!?」
  「──!」
  「一個人!一直!貝蒂在這裡、一直一直一直都是一個人!好寂寞!好可怕!以為被拋棄,以為沒法遵守被賦予的任務……以為自己、自己會永遠在這裡孤零零一個人!」
  淚水從碧翠絲的大眼睛中傾洩而下。
  斗大淚珠爬過臉頰,從下巴滴到地板。每當熱淚敲擊地板,昴的心就被巨大衝擊給痛毆,被打到龜裂,慢慢變成碎片。
  「幫幫貝蒂!?救出貝蒂!?為什麼不更早一點做!?為什麼要放著貝蒂不管!?事到如今才拋來溫柔的話語,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擁抱貝蒂!?為什麼!讓貝蒂孤孤單單一個人!?」
  她的話化為刀刃,轉為烈焰,化做鋼鐵,接二連三地傷害昴的心。用所有形式,以一切意義,變成百般苦痛責備、折磨昴。
  然而在這四百年裡,碧翠絲一直站在受傷的那一端。
  區區菜月•昴的話,能為碧翠絲四百年的孤獨點破什麼呢?
  「求救的話也好,希冀救贖也罷……!在這四百年來老早成了枯朽的願望了……」
  「────」
  「四百年,不是沒人來過這裡。期間也有人想要帶走貝蒂。因為貝蒂是高等精靈,所以想要貝蒂的力量……」
  「別、別把我跟那些傢伙相提並論!我只是不能看著妳……」
  「跟貝蒂的力量無關,就只是想救眼前的人。……不是你這種天真樂觀的人還真說不出口呢。」
  「啊、嗚……」
  「不過,他們沒能帶走貝蒂。這是當然。畢竟──」
  碧翠絲停下,再度露出虛幻的微笑。
  「束縛貝蒂的契約,用半吊子的覺悟是無法抵銷的。人類絕對做不到。」
  「那不然,該怎麼做……」
  「──把貝蒂放在第一順位。」
  扔過來的話語極為平靜,卻又鋒利無比。
  昴像被人用細針貫穿耳膜的衝擊給洞穿。
  「把貝蒂放在心中的第一順位。第一個想到貝蒂,第一個選貝蒂。要覆蓋契約,蓋過契約,塗銷契約。帶貝蒂離開,拉著貝蒂,抱緊貝蒂。」
  「────」
  「這種事,你是絕對做不來的。」
  碧翠絲殷切又拼命的懇求,勒住昴的心。
  這就是存在於沉重得不允許人輕率點頭的心願盡頭的東西。
  「在你心中,第一名的位置早就決定給誰了。所以說,你救不了貝蒂。」
  有愛蜜莉雅,還有雷姆。有兩個人。碧翠絲直指這點。
  想念她們時,昴的心就會雀躍變熱。那是刻畫在靈魂上的答案。
  碧翠絲的話非常真實。碧翠絲不可能成為昴的第一順位。
  「所以說,幫貝蒂打破契約……為這個除了等待以外什麼也不能做的四百年劃下句點,消滅掉違背精靈本分的廢物吧。」
  「契約……有那麼沉重嗎?既然妳討厭、不想幹的話就別做了。那種東西,憑自己的意思就……」
  「──那對貝蒂來說,是唯一的生存意義。」
  不但找不到答案,昴還犯下質問問題所在的可恥錯誤。
  剎那間,碧翠絲眼中流露失望,用乾渴的聲音這麼告知。
  「貝蒂是為了這個契約而活的精靈,出生以後被賦予這個契約作為第一個任務。隨便扔棄任務然後活下去……你是要貝蒂這麼做?」
  「才不是隨便好嗎!妳已經努力了四百年不是嗎!這段時間都只守著一個約定,誰能責備妳!誰有資格責備妳!妳已經做得很……」
  「沒人可以責備?沒那回事……貝蒂就會責備自己!貝蒂絕對不會原諒自己!那種敷衍苟且的生存方式,精靈碧翠絲不會允許!」
  昴踏出發抖的雙腿,抓住嬌小少女的肩膀傾訴,但碧翠絲卻怒氣熊熊地駁斥他,還推開他的身體拉開距離。
  踉蹌後退,咳嗽。身體使不上力。傳達不出去的聲音有什麼意義。
  「────」
  碧翠絲瞪人的眼眸裡還有著淚珠。她咬著嘴唇,用力抓著裙子。
  不就是個小不隆咚的女孩子嗎?
  為什麼每個人都放著這麼小的女孩不管?
  「貝蒂知道……你不是約定中的『那個人』。……」
  「────」
  「不過,你要成為『那個人』嗎?你願意把貝蒂擺在第一順位嗎?」
  講不出話。
  沒法輕易點頭,也沒辦法衝動否定。
  自己無法治癒碧翠絲的孤獨。四百年,這份相思太漫長。要真正了解她的心,除非跟她度過相同的孤獨,否則絕對沒法了解──
  「反正是不可能,貝蒂自己最清楚。」
  「碧翠絲……」
  「所以說,用你的手殺死貝蒂吧。自殺一樣是違反契約,所以是精靈絕對做不出來的事。要死的話,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為什麼是我……?」
  碧翠絲伸長雙手朝他懇求。
  猶豫到無法直視少女伸過來的手,昴用雙手掩面。



  「為什麼把妳的最後一程……四百年的終點託付給我呢……」
  「為什麼……呢?」
  這只是牢騷,只是藉口。只是逃避,還對討厭的事充耳不聞罷了。
  碧翠絲沒有責罵昴膽小,僅是嘆氣。
  接著隔了一下子,慢慢點頭道:
  「──啊,我知道了。貝蒂會把臨終託付給你,一定是……」
  聽到答案的話就回不去了。──內心產生這種確信。
  然而決心來得太慢,察覺得太慢。已經無力可回天了。
  碧翠絲的嘴唇即將說出答案。就在這時──
  「──抱歉打擾你們談話。」
  這不應該聽見的聲音,讓昴被寒顫逼得回過頭。

  然後他看到了。
  「──我可以變成妳的『那個人』嗎?」
  一手拿著黑色彎刀──庫克力彎刀的黑衣殺手就站在書庫入口。

  5

  從背後傳來的女子聲音,是昴第一次「死亡」時的背景音。
  自從被召喚到異世界後,就體驗過許多絕境,還不時丟了性命。但就連對這樣的昴而言,那名黑衣女子仍始終是「死亡」的象徵。
  身披黑袍,毫不吝惜暴露豐滿肢體的裝扮,跟昴一樣罕見的黑髮綁成辮子,渾身上下散發異於常人的情色魅力,而且長相美艷。
  ──「掏腸者」艾爾莎•葛蘭希爾特就站在那裡。
  「──唉呀,你也在這裡呀。在那之後身體狀況如何?有沒有好好愛惜肚子裡頭的東西呀?」
  艾爾莎微微睜大眼,親暱地詢問嚇到渾身僵硬的昴。
  她打從一開始就不期望問話能衍生成對話。常人無法理解的話卻講得天經地義的女人毫無疑問是瘋子。
  「──妳是得到誰的許可進到這間書庫的?」
  聲音突然通過渾身顫慄的昴旁邊,質問艾爾莎。
  朝無禮之徒投以冷酷敵意的是碧翠絲。少女維持方才與昴對峙的姿勢,臉上已失去方才哭泣的表情,現在正惡狠狠地瞪著入侵者。
  聽了少女的問話,艾爾莎用手慢慢地撫摸自己的長髮。
  「又沒上鎖,門開著,所以就進來啦?假如在討論重要的大事,下次最好別忘記上鎖喲。」
  「裝傻……這裡可是貝蒂的禁書庫,沒得到許可的人是進不來的。」
  「哦,是這個意思呀。那就簡單啦。」
  碧翠絲重複發問,艾爾莎終於了解問題的意思而點頭。接著她的手指向現在還敞開著的門,說:
  「妳的空間隔離魔法……是以門做為媒介吧?將門扉之間相連起來,是如今已經失傳的陰魔法,對吧?」
  「……沒錯。不過知道又怎樣?」
  「唉呀,知道就能簡單破解啦。既然關上的門是魔法的施法對象……那只要打開所有的門,選項就自動消失囉?」
  「──!?」
  艾爾莎直接公開簡單破解碧翠絲「機遇門」的方法。聽到的碧翠絲目瞪口呆,證明了那的確是正確答案。
  於此同時,昴的腦內回想起至今的輪迴──只要回到宅邸,就一定會看到宅邸裡的門全被打開。那個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光景如今得到了解答。
  那是在翻箱倒櫃──並不是為了把宅邸內的人全都找出來所做的野蠻巡視,而完全是針對碧翠絲個人而留下的搜索痕跡。
  「怎樣?很簡單吧?雖然會花點時間,但找到後讓我鬆了一口氣。──在梅莉從村莊回來之前就找到,真的太好了。」
  「──村莊?妳剛剛說村莊?」
  安心撫摸胸膛的艾爾莎說出了不能聽漏的字眼。
  村莊,還有人名。梅莉──昴記得那個名字。以前在宅邸遇到艾爾莎的時候,她就曾說了同樣的名字。
  依狀況來判斷,那是當時跟她一起攻擊宅邸的「魔獸使者」──
  「那個『魔獸使者』為什麼會去村莊……!?」
  「因為目標逃進村莊啦。既然被委託了案子,就該努力做到最好,對吧?所以說,就分工合作囉。」
  「分工合作……?」
  「論數量是那邊多,但論質量,這邊可是在那之上。終於有機會可以剖開精靈的肚子了。我一直滿心期盼呢。」
  艾爾莎說完還舔了舔嘴唇。了解她話中的意思後,昴這才驚覺自己所下的判斷根本是大錯特錯。
  失算了,竟然讓雷姆、佩特拉和法蘭黛莉卡逃到村莊。
  就算目標不在宅邸,艾爾莎她們也會繼續追殺。不管昴多快採取行動,都必定會把血腥味帶進禁書庫──
  「──你在保護那女孩呢。」
  「那當然。」
  昴改變所站的位置,像保護一樣讓碧翠絲站在後頭。艾爾莎的目標是碧翠絲,不能讓凶刃碰到她。
  還有,村子的事也不能放著不管。「魔獸使者」在村子做什麼?現在趕快趕過去,白癡,現在要對付眼前的敵人,可是雷姆在那,村子,「死亡」──
  「……滿腦子雜念,你的保護根本是礙事。既然你下不了手,那其他人幫貝蒂一把也無所謂。」
  「吵死了,閉嘴啦。我早說過我的答案了。我會把妳拉出去。」
  「與其那樣,不如融洽地一道在我面前裸露腸子,一同度過最後的時光如何?」
  面對心灰意冷地低下頭的碧翠絲,昴焦慮地訴說。儘管艾爾莎不識相地插話,但是兩人沒有心思去理她。
  昴不住後退,退到碧翠絲前面。於此同時,艾爾莎也步步進逼。
  臉頰像針刺一樣燙,心臟跳得快如警鈴──
  「感情真好。好嫉妒喔。──我會讓你們一齊見天使的。」
  微笑被淺淺拉長擴大,下一秒,姿勢壓低的艾爾莎宛如離弓箭矢。在速度加成下,她一步就欺身到兩人前面,第二步是在轉眼間接近,第三步──
  「──!」
  肉眼追不上速度。思考比剎那還快,讓昴直接將決心化為行動。碰到艾爾莎就只能用那招了。他再度做了這個選擇──
  「紗──「──紗幕!」」
  ──詠唱的同時,黑暗一鼓作氣充斥什麼都沒有的空間。
  源源不絕溢出的黑暗席捲整個書庫,迫使人無從認知判斷的領域全面展開。不管是書架還是梯凳都被吞噬,連衝過來的殺手也不例外。
  要說例外的話,就只有──
  「──!過來,碧翠絲。」
  只有被當成例外的昴在瞬間咬緊牙根,抓住詠唱魔法的少女──碧翠絲的手,強行抱起她輕盈的身軀往前跑。眼前是用魔法編織出的黑暗,但左前方刻意做出了空隙,他往那兒衝過去──通過殺手的身旁。
  紗幕對艾爾莎有效是經過實際認證的。扔下被囚禁在無從辨識之海的艾爾莎,一口氣加速逃離她的殺戮範圍。
  「……放開。」
  「夠了,閉嘴!假如妳真的想死,就不要使用魔法呀!」
  被抱在懷裡的碧翠絲發出拒絕之語,卻被昴從上擊潰。
  逼使尚未康復的門發動魔法,試圖擊退艾爾莎。但打斷詠唱使出規模讓昴完全沒得比的魔法的,是碧翠絲。
  她用說著「想死」的嘴唇做出了倖存的結果。她到底是為了讓「誰」倖存而詠唱的呢──
  「────」
  被奔馳的昴抱住的碧翠絲,不放心地抓緊他胸前的衣服。目睹這點的昴沒說什麼,刻意不去提起。
  因為他覺得,這個當下,只要這樣就好。
  「碧翠絲!紗幕可以維持多久?」
  「不長。本來就不是多有效的魔法……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想也知道該怎麼辦!」
  簡直像打滾般衝出書庫後,兩人位在宅邸本棟一樓走廊。很幸運的,離大門玄關最近。只要從那跑到外頭,就能去阿拉姆村──
  「剛剛的黑女人怎麼辦?」
  「沒時間理她!那傢伙要脫離紗幕需要一點時間。現在──」
  碧翠絲的話被擱置一旁。昴重新抱好少女,全力奔馳。
  總而言之,現在必須去阿拉姆村。
  被這份焦躁感驅使的昴,喘著氣拼死拼活地奔跑。
  同時看到窗戶外頭的景色──遠方正黑煙冉冉。

  6

  通過正門,跑過街道,任呼吸紊亂無比,昴的腳始終沒有停。
  「呼哈!呼哈、呼哈──!」
  感覺不到懷中的碧翠絲的重量。不是因為少女身體嬌小,也不是因為她是精靈,而是昴跟字面意思一樣跑到了忘我的境界。
  因為被推動肉體的衝動給燒到忘記自己的狀況。
  從宅邸到阿拉姆村,用走的話通常要花十五分鐘──用跑的話就能更快到,全力奔馳的話就更快了。
  然而,好慢,太慢了。身體的速度完全追不上焦急的心。明明已經太遲了。打一開始就太遲了。但是──
  「……事到如今再過去,也沒用了。」
  「別說蠢話!那傢伙……有可能只是那傢伙瞎說……!」
  「你那連希望都稱不上,就只是不死心和逃避現實。」
  在聽得見呼吸的距離下,碧翠絲低喃的無情話語──不,是現實,貫穿昴的腦海。
  瞪大的眼睛映照著冉冉上昇的黑煙。諷刺的是,因為在這個世界回溯時間好多次,所以那個光景已經熟到不能再熟了。
  那道黑煙底下現在正發生無可挽回的慘劇。黑煙就是證據。
  「反正不管做什麼,貝蒂都已經……」
  有預感她要說出負面詞彙,昴的腦袋被憤怒與悲傷給搞得一團亂。
  昴分不出是在氣輕視性命的碧翠絲,還是為有這麼多機會卻仍失敗的愚蠢自己而傷心。
  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錯的?現在知道昴是錯的了。既然如此,那怎樣做才是對的?他想要這個答案。
  去確認那道黑煙下方,到底是想要做什麼,事情已經──
  「──唉呀~?大哥哥你們怎麼會在這裡呀?」
  「────」
  低著頭,憋住湧到眼睛深處的衝動一直奔跑,所以晚了一些才發現。抬頭看向聲音的來源,通往村莊的街道上站著一名小巧人影。
  手在身後交握、慢慢走在街道上的年幼少女。
  深藍色頭髮綁成辮子,以黑色為基調的服裝包住全身,是跟佩特拉年紀相仿的少女。五官端正,跟黃綠色的瞳孔一樣給人神秘的感覺。
  總有一天會擁有讓眾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魔性──雖然給人這種印象,但昴卻覺得不對勁。
  當然也包含了這個場合不應該有稚氣少女在的狐疑。可是這份異樣感卻是以另一種感覺為起頭──
  「艾爾莎竟然讓你們逃掉,真丟臉。反正又是像平常那樣信心滿滿,結果輕忽大意才會這樣吧?」
  「妳……不對,妳是……」
  「──?啊,你可能認不出來了。畢竟之前我有染頭髮。」
  在困惑中停下腳步後,先前忘記的耗損一口氣蜂擁而上。可是昴用深呼吸硬是壓抑住,將意識集中在眼前少女身上。
  少女玩弄著自己的辮子,轉了一圈讓黑色斗蓬飛揚。
  「那天一起玩得很開心耶。今天再一起玩吧?」
  「魔、『魔獸使者』……!」
  「是梅莉•波特魯特。別用那麼沒情調的名字叫人家。」
  少女,「魔獸使者」──梅莉自己報上姓名,嘟起嘴唇像在鬧彆扭。這樣的舉動天真無邪又孩子氣,但正因如此才叫人顫慄。
  因為做出可愛之舉的少女身後,正冒著象徵慘劇的黑煙。而造成黑煙的原因,毫無疑問來自於眼前的少女。
  「妳……跟艾爾莎一樣是怪物!妳把村莊……把雷姆她們怎麼了!?」



  「這個嘛,那個叫雷姆的人我不認識,不過我很熱衷於工作,所以被委託的事都會好好完成。宅邸的大女僕和小女僕──小的那個是佩特拉醬我很遺憾。」
  「遺憾?遺憾什麼鬼?還敢講,講什麼遺憾……妳、妳做了什麼……」
  「別擔心,因為我們曾是朋友,所以怕她會痛,就用一口結束掉囉。」
  雙手合十微笑,自以為這樣才叫慈悲的梅莉點頭道。
  「──啊。」
  聽到她這麼說,知道與自己說好要約會的少女的下場,昴雙腿發軟。
  回過神時,昴已經癱在地上,精疲力盡呆坐原地。
  「────」
  早就知道了。
  逃離艾爾莎,看向窗外的時候,昴就知道自己錯了。
  連碧翠絲都說自己在逃避現實,即便如此還是堅持要去村莊,其實就只是想晚一點直視殘酷的現實罷了。
  裝作看到希望,其實是膚淺的防衛本能讓自己拼死命跑過來。
  「……意外地不爭氣呢。既然最後會放棄,那一開始就不該掙扎。」
  「────」
  「自以為偉大,對貝蒂口沫橫飛,結果卻是這樣。有鏡子的話,真想讓你看看你現在的悽慘表情。」
  罵人的話來自於身旁,在昴跪地時被扔到旁邊的少女。注意到時雙手已經放下,原本抱在手上的少女現在站在地面,一臉失望。
  講得頭頭是道、大話說盡,最後卻誰也救不了。簡直就如她所說的──
  「──貝蒂改變心意了。貝蒂的命給你這種人太可惜了。」
  「咦……?」
  站在旁邊的身影發出腳步聲,上前一步。碧翠絲背對著昴,跟梅莉正面對峙。
  「唉呀呀?」梅莉對她的態度感到驚訝。
  「要幹架?我有聽說,妳應該不會戰鬥才對。」
  「不知道妳聽誰講的,但對方看錯人了。貝蒂是禁書庫的守門人……不會原諒擾亂書庫安寧的人,就只是這樣。」
  「……是喔。」
  碧翠絲以冷硬的聲音再度報上一度要捨棄的頭銜。對此梅莉回應得像是懶得搭理。不過,她瞇起的雙眼卻透露出不愉快的光芒。
  「我啊,很討厭預定被打亂。本來帶來的孩子們就被大女僕減少得超乎預期,實在不想再減少了~」
  「那真遺憾。就順便讓妳省去數數的功夫……」
  「──所以說,妳的對手就按照分工,交給她囉。」
  歪著腦袋、眼中仍舊亮著殘酷的梅莉如此告知。碧翠絲對此微微挑眉,跟風吹聲是同時發生。
  風聲──不,那不是風。是招來殺戮的「死亡」在接近。
  「碧翠──」
  察覺到的昴出聲,想盡快告訴她。
  但是太遲了。黑影像滑行一樣一直線穿過街道,越過跪著的昴的頭頂,跳向背對她的碧翠絲。
  「人家刻意來見妳──竟然逃跑,太冷淡了吧。」
  黑刃亮晃一閃,跟告知殺意的瞬間分秒不差──正當以為無計可施,突刺像被吸進少女體內的時候。
  「──哼!」
  脫離無法進行辨識的空間,緊追而來的殺手奇襲,毫不留情的刀刃直擊後發出高亢聲響。但那聲響要說是鋼鐵斷肉切骨的聲音卻又不像。
  「──要是以為陰魔法沒有攻擊手段就小看貝蒂,那妳就大錯特錯了。」
  揮舞刀刃的手被衝擊彈開,碧翠絲對身體整個失去平衡的艾爾莎這麼說。像在證明她所言不虛,光芒接二連三朝著艾爾莎迸射。艾爾莎迅速往後移動,以近乎雜技的動作接連閃躲光芒。
  「真驚人。可以做到這樣。很棒喔。」
  「密雅──時間靜止的瑪那箭矢,妳就好好品嚐吧。」
  艾爾莎目光炯炯有神,碧翠絲則是集中魔力,繼續擺出傲慢之姿。
  飄在少女頭上旋轉的,是閃耀著紫光的水晶箭矢。數量用雙手手指也數不完,每一支都像有自我意識一樣鎖定艾爾莎。
  「在禁書庫外頭,這就是貝蒂的極限了……不過夠用來解決妳了!」
  話語方歇,接著紫箭就一齊射出。不需要弓弩的魔力箭矢破風射向宛如蜘蛛爬地般壓低身子的殺手。
  「第一次見到確實很驚訝,但這種程度,只要看過一遍──」
  然而射出的無數箭矢,在艾爾莎用黑刃揮舞迎擊下,紛紛發出水晶碎裂聲。脆弱又夢幻的光芒散落,沒有一支有碰到艾爾莎──
  「說過了吧。不要小看貝蒂,還有,夠用來解決妳了。」
  「──是我失態了。」
  舔唇的艾爾莎在興奮下臉頰通紅,這麼回應。
  握著武器的右手手腕破裂,前端掉落地面。傷害還延展到肩膀、腳和右半身。艾爾莎的身體就像玻璃藝術品一樣產生皸裂。
  陰魔法密雅,時間停止的箭矢──發揮真本領,決定了勝負。
  「────」
  碧翠絲沒有展現聽取遺言這種無謂慈悲,而是將手伸向艾爾莎,然後用力握緊張開的手掌。
  只是這樣子,停在空中的無數箭矢就集中朝艾爾莎射入,貫穿她全身。
  連續不斷的破壞力,讓街道揚起煙塵。等到煙霧散去,留下的只有殘酷和無慈悲,卻又美妙至極的死亡藝術品。
  全身被水晶穿刺,半個身體像無機物一樣碎裂,名為「艾爾莎的死亡」。
  「啊~啊。艾爾莎實在是喔,真的很白癡耶。」
  威脅被排除,卻無法輕易接受眼前的狀況,昴啞口無言。代替昴做出反應的,是旁觀戰鬥的梅莉。
  她絲毫沒有哀悼死去的同伴,還一臉厭煩、輕蔑地為戰鬥結果下結論。而且完全按照字面意思,除了對艾爾莎失望以外沒有其他感情。
  太扭曲了。太奇怪了。這裡充滿了「死亡」。為什麼她這麼輕視生命──
  「好啦,同伴都這樣了,接下來輪到妳了。就算對手是小孩,貝蒂也不會寬容。」
  「唉呀,討厭。我跟妳外表沒差那麼多吧。本來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
  「少騙人了。像妳們這種人,哪有可能交什麼朋友。」
  面對梅莉的挑釁,碧翠絲沉著應對。頭上的紫箭,還有刺殺過艾爾莎的箭矢轉而瞄準梅莉。
  想想同伴的下場,梅莉應該有察覺自己陷入了窮途末路的境地。然而為什麼她卻表現得如此淡然?
  不怕「死亡」。真的沒在在意「死亡」。這是梅莉和艾爾莎能夠玩弄他人性命的原因嗎?
  「────」
  彷彿不打算再深究梅莉的態度,碧翠絲瞇起眼睛。紫箭前端微微搖晃,擺開蓄勢待發的態勢。
  只要釋放出去,梅莉就會死。跟艾爾莎一樣。她是敵人。雖然這麼做是對的──
  「對方是……小孩子耶。」
  「──就算是小孩,一樣是敵人。放她活著不會有好處的。」
  「那是,可是……她、她說是被人指派……」
  「你說今天的事?這樣會害我被罵,所以不行。我不會說的。」
  良知到了這個地步還讓昴說出冠冕堂皇的理想話。但是不只碧翠絲,連梅莉都視之為愚蠢。
  這是當然。就連昴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可能就只是看不過去。不想看到小孩子死。或者是──
  「妳竟然會殺小孩子……」
  「──!你又說那種話──」
  沙啞的聲音、懦弱的想法招惹厭惡。他的低語讓碧翠絲扭曲唇角回過頭,然後朝著昴伸出她的小手掌。
  「──咦?」
  肩膀被輕推,昴橫躺在地。預料之外的事讓跪地的腳承受不住,不知發生何事的昴瞪大眼睛,仰視推開自己的碧翠絲。
  剛剛的舉動如果是對自己的蠢話感到憤怒就太老掉牙了,而且她表情怪怪的。
  在安心的剎那下垂下眼角,碧翠絲吐出一口氣,然後淺淺一笑。
  ──她的胸口長出黑色尖銳物。
  「──唉呀,好怪的手感。精靈的肚子,果然跟一般人不一樣呢。」
  從背部入侵的刀刃從胸口刺出,慢慢往下滑,拓展傷口。碧翠絲的身體劇烈顫抖,昴卻只是傻傻看著。
  「……這樣子…」
  碧翠絲的嘴唇突然蠕動。
  那表情,那眼神,訴說了碧翠絲在這瞬間掠過的思念的尺幅。
  「終於……」
  「等……!」
  想說什麼?不知道。期待對方說什麼?不知道。
  但昴和碧翠絲一定永遠都不會再知道了。
  碧翠絲失去力氣,身子前傾滑落。刀刃順著這動作拔出。傷口沒有流血,少女肉體反而像揮灑一樣溢出光點。昴知道她正從腳底化為粒子,逐漸溶進世界裡。
  「等、等一下……」
  不知道自己在懇求誰。就只是一味懇求,手伸向散開來的光點。
  不要把她帶走。拜託不要帶走她。求求妳不要離開。
  光點逐漸散去。昴拼命地想要抓住它們,但光粒卻沒有留在掌上,眨眼之間就消失了。每過一秒,碧翠絲就變得稀薄。
  到不了。救不了。為什麼會這樣?是誰?為什麼,把這孩子──
  「──艾爾莎──!!」
  「用不著叫那麼大聲我也聽得見。」
  狂喊嘶吼的臉,被庫克力彎刀刀背從側面用力毆打。
  堅硬的衝擊晃動大腦,昴在地面激烈滾動。眼花繚亂,思考空轉,靈魂追不上視野旋轉的速度。
  「黏起來的速度好慢,害我擔心了一下。還以為會被殺掉呢。」
  「人家來救妳還一副很偉大的樣子。被人隨便講成是『黏起來』也叫人意外。」
  昴仰躺倒地,兩道人影闖進映照天空的視野中。那光景令人不寒而慄。因為站在梅莉身旁跟她一搭一唱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艾爾莎•葛蘭希爾特。
  明明被紫箭貫穿全身、半個身子粉碎的女人,現在卻好端端地站在旁邊。她的身上沒有傷口,但破壞的餘韻毀去了衣服,使得她半裸身子。
  那場戰鬥確實有發生,也確實給予她一定會死的傷害。然而──
  「妳該不會……是不死身吧……」
  「沒有呀?不是喲?只是活著的方式比別人髒一點。是某個壞心的人的『祝福』啦。不過被破壞到這種地步,就我來說也是屈指可數的經驗,所以很新鮮呢。」
  言外之意裡頭摻雜了瘋狂記憶,艾爾莎露出魅力十足的獰笑。接著,她看向旁邊的梅莉,問:
  「精靈女孩,還有兩名女僕……梅莉,村子那邊收拾完了?」
  「雖然人家可愛的影獅子醬輸給大女僕和黑色地龍了呢。」
  待在宅邸的三人才是目標──村民是被昴的淺薄想法給捲進來的犧牲品。昴又再一次害死了他們。還有雷姆、佩特拉、法蘭黛莉卡──以及碧翠絲。
  ──這次就到此為止了嗎?
  「真討人厭的眼神呢。」
  「嘎!呀啊啊啊啊──!?」
  意識到「死亡」迫在眉睫的瞬間,左眼突然一陣火燙。
  在被滾燙燒灼之前,左邊的視野最後映照出黑色黯光──所以直覺是眼球被艾爾莎手中的庫克力彎刀給挖出來了。失去肉體的一部分,這種不適感讓大腦慟哭,昴在劇痛和失血下拼命打滾。
  視神經被扯斷,右眼看見牽絲眼球。右眼看著左眼死去。臉部存在一個荒謬的凹陷、不可理喻的空白、毫無意義的空間。就這樣永遠失去左眼。
  「討厭,艾爾莎妳有夠殘忍的。這樣很可憐耶。」
  「活著就要掙扎到最後一刻。不然的話,活著的意義是為了什麼。」
  艾爾莎回覆梅莉的聲音非常冷淡。那是昴跟艾爾莎少得可憐的接觸中,女殺手頭一次展露出的輕蔑情感。
  「可憐的是精靈女孩,居然為了這種人而犧牲。」
  就算是諷刺,最贊同艾爾莎這句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菜月•昴。
  碧翠絲是笨蛋。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明明嘴巴說很想死、要自己殺了她的。──為什麼!
  「────」
  想知道答案的昴按住淌血的左眼窩,活動剩下的眼球看向碧翠絲。倒地冒出光粒的她正逐漸消失。嬌小的身體只剩下腰部以上的部分。
  ──快要消失的手朝向昴,張開手掌。
  「騙人…的吧…碧翠──」
  昴的眼神變化,讓艾爾莎和梅莉察覺到有異狀。可是她們趕不上。趕不上禁書庫管理員、大精靈碧翠絲豁出性命使出的最後魔法──
  收在昴懷中的藍色輝石開始閃爍。

  ──轉移發動了。

  7

  醒過來後,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確認自己死過沒。
  「────」
  左眼的空洞告知自己小命尚存。非常好懂的印記。艾爾莎偶爾也會做出通情達理的處置:用一隻眼睛做出記號,完美地讓人了解到對方是有缺陷的人類。
  用破掉的外套袖子捲在頭上,稍微處理失去左眼的傷口。
  很隨便的包紮。雖然可以止血,卻毫不考慮衛生和感染等今後的狀況。這樣就好。只要現在這一刻不死,之後的事怎樣都沒差。
  ──昴已經決定用「死亡」來償還在這個輪迴所犯的罪孽。
  失去的東西太多了。這個輪迴的世界已經崩毀,活下去只有痛苦可言。跟之前一樣──不,昴失去、喪失比以往更多的東西,還犯了罪。
  假如支付自己的性命就能挽回一切,那就沒什麼好猶豫的。
  這個世界,是即將結束的世界。
  雷姆死了,佩特拉死了,法蘭黛莉卡死了,碧翠絲死了。但一切都可以重來。
  害雷姆死在自己碰不到的地方的遺憾,和佩特拉講好的約會,對法蘭黛莉卡發過的誓言,對悲嘆的碧翠絲的回答,全都可以傳承到下一個世界。
  只要在那裡找到答案,一切就能一筆勾銷嗎?
  「不會變成那樣……不能讓她們得逞……我要、我自己、會記住……」
  喃喃道出自覺。重複自我警惕。不能放過罪人。──不能放過菜月•昴。
  自己的無力害死好多人,自己的無能讓好多人嘆氣,自己的有勇無謀蔑視了好多人,自己有欠思考的作為踐踏了許多世界,自己正是那樣的罪惡之徒。
  「────」
  在充滿惡臭的空間裡,昴手貼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失去左眼後,只能靠一邊的視野努力去掌握遠近距離。本來就沒打算和這份不方便長久共處,但又不允許自己立刻斷頭死得輕鬆。
  犯了多少罪,就要帶等值的東西回去,這樣才能允許自己擁抱「死亡」。
  「這裡、是……」
  環繞所在地,昴在狹隘的視野中看到白色地板和牆壁。不自然的白色空間,飄盪的惡臭,對這些都還有印象,在確認前就已經猜想得到。
  ──這裡是「聖域」。隱藏在迷路之森深處的複製琉茲•梅耶爾實驗室。
  「哈。」
  吐氣。說不出是乾還是濕,總之就是吐出沙啞的氣。
  轉移發動,結果又回到這裡。跟這裡也未免太有緣了。簡直就像在被測試似的。實驗,實驗,實驗室,笑死人了。
  ──這是石頭的力量?還是碧翠絲最後的生命燭火?
  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但不能就這樣維持現狀。
  好後悔。無限的後悔感。不能被後悔的鍊條給絆住腳步而停止前進。
  「現在、要……」
  把喪失感和絕望感全都沉到內心深處,慢慢踏出腳步。
  目前的「聖域」、少了昴的「聖域」發生什麼事,要帶著這份情報回去。至少要做到這樣──
  「────」
  是發誓,還是祈願,連這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移動到實驗室外。走出房間,通過走廊,吐著白霧,靠著牆壁,拖著腳走。
  就這樣花時間移動,終於抵達通往外頭的入口。昴看到了。

  ──外頭的「聖域」是一片銀白、被雪包覆的光景。




  第四章 『死亡的味道』


  1

  ──刺痛肌膚的寒氣,讓昴半信半疑。
  即便如此,親眼目擊的光景給予的衝擊縈繞在昴的心頭,衝擊之大無法估計。
  因為「聖域」的天寒地凍遠超出以往,完全超乎昴的溫暖想像。
  「別開、玩笑了……明明、才第二天而已……」
  因冷意抱住自己的肩膀,吐出白霧的昴用力咬牙。強迫沒法咬合的上下顎使力,無視左眼窩的疼痛,拼命睜大快要結凍的右眼。
  風冷到像要切斷身體,粉雪不是飄降,而是整個打在身上。這是一場強烈到奪人體溫、每一秒都在扼殺活動力的白色惡夢。
  ──「聖域」在下雪。昴看過眼前的光景。
  「可是,為什麼……會這麼快就……」
  之前昴也曾看過這片白雪皚皚的景色。在前前一次的輪迴,差點被嘉飛爾殺掉的時候,昴被輝石之力轉移到這個實驗室。然後一出實驗屋,世界就已是一片雪白。──不過,那個時候雪已經停了。
  所以說昴沒那麼重視白雪本身──
  「雪原來大到這種地步嗎……」
  想像了一下,的確如此。才短短幾個小時,或了不起半天,就讓「聖域」被雪覆蓋了。短時間內降下的豪雪,雪勢到底有多強烈,並不難想像。
  「總而、言之……先去、聚落那邊……」
  拍掉積在身上的雪,昴為了掌握事況而將意識轉向聚落。
  ──疼痛的左眼迫使人想起方才發生的多樁慘劇,在說莫忘、不能忘。
  就這瞬間,將這個想法先留待後頭。反正之後有的是時間去思考。現在先專注在眼前發生的事。不這樣的話,昴的腳就動不了。絕對會動不了。
  「行得通的話,就回應我……」
  拂去閃過腦內的影子,昴從口袋取出硬物──輝石。他抓住石頭,念念有詞。假如昴還有資格的話,對方就應該會過來。
  監視「聖域」的耳目,會回應強欲使徒的期望──
  「──啊。」
  聲音被風刮走而聽不見。她就這樣緩緩現身。
  在積雪上留下光腳印,走過來的人是琉茲──的複製人。既然是待在實驗屋附近的個體,那可能是皮可。
  「早知道就做個能夠辨別的記號……」
  那個時候有驚慌失措到腦袋這麼不靈光嗎?遲至被逼到走投無路的現在才察覺到,是因為這是想逃避現實的軟弱表現嗎──這是不允許的。
  「我猜、妳是皮可……我要麻煩妳,帶我到聚落。我現在沒時間迷路。」
  「────」
  拜託她帶路後,複製人──皮可沒點頭也沒答腔,就只是背對昴,也沒將雪路當一回事,便逕自輕快奔馳。昴連忙追著她的背影。
  指揮權仍在。在非情願下獲得的權利派上了用場,感覺一切按照擅自賦予自己權利的魔女想法去走,讓昴心情十分複雜。當然,感謝的層面很大,但──
  「妳到底猜到哪一步去了,艾姬多娜……」
  先是在佩特拉的手帕中添加對抗嫉妒魔女的計策,現在又給予昴命令皮可幫助自己的方法。不明白她真正的想法,但只有她是協助者這點不需懷疑。
  淨是不懂的事。可以的話,好想立刻得到這個不明所以的狀況的解答。「聖域」之謎,碧翠絲的悲嘆,所有的答案,是艾姬多娜的話──
  「可惡,現在……先把那傢伙的事放一邊。這種狀況……」
  覆蓋整個「聖域」的豪雪,連身體都要凍結的極寒世界,不管是性命還是別的東西全都被染成白色。
  昴曾見過這種光景。曾被奪走性命。
  跟那個時候一樣,假如條件都相同的話──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啊,愛蜜莉雅!」
  ──可以猜到讓這場雪降下的是她,究竟她的真正意圖是什麼?

  2

  靠昴的雙腿,花了一個小時以上才抵達聚落。
  本來就已經是遠近感無從分別的白銀世界,對於才剛失去一隻眼睛的昴來說是非常難熬的路。被雪奪去體溫,加上思考能力下降,雙腿走得就像烏龜爬一樣慢。
  「不過,總算……」
  把鞋子拔離埋到腳踝的深雪,抖動凍僵的嘴唇這麼說。
  在暴風雪的對面已經可以看到零星的樸素石砌建築物。那是「聖域」的居民居住的聚落,總算是回到那裡了。
  可是惹人在意的是──聚落裡頭感覺不到有人。
  「住家、沒有照明……裡頭、也是、沒人嗎……?」
  放眼望去,看不到結晶燈或是蠟燭等照明。再怎麼說,在這片嚴寒中,不生火取暖根本就是自殺行為。所以有人生存的話,一定會讓人感受到氣息。
  一瞬間,這片寂靜讓昴的五臟六腑緊縮。腦海浮現的果然是大雪紛飛的「聖域」──突然出現在那兒的可怕白色怪物。
  莫非因為大兔的侵襲,「聖域」早已被蹂躪殆盡──
  「──喲~回來了呀。雖然不知道你有什麼臉回來啦~」
  闖進耳膜的聲音,讓昴反射性回頭。視線盡頭是大步踏雪行進的人影──嘉飛爾踢散積雪,悠悠哉哉地走了過來。他在昴的面前約數公尺的距離停下,似乎不大高興地皺起臉。
  「啊~?那張臉還真的有怎樣呢。你左眼掉到哪去啦?」
  「在去的地方,發生了很多事……你不像是機靈到會特地來迎接客人的人啊。」
  「哼!老子才不會同情你。而且你似乎也察覺到輝石的力量了。」
  看到皮可站在昴身旁,他似乎察覺到昴有指揮權。嘉飛爾身上的鬥氣頓時高漲,尖銳的敵意增加左眼窩的痛楚。
  但是,與增強的痛楚不同,昴的心不畏懼嘉飛爾的鬥氣。並不是因為痛楚和寒冷而分心了──是因為嘉飛爾的敵意的本質。
  「……機不機靈姑且不論,不像你這點是實話。如果是我認識的你,這個時間點根本不可能和我悠閒對話。」
  「噁心至極。老子才不配合你的戲言。看到這場雪,用不著說明了吧,老子是不會跟你泡茶聊天的。」
  「那代表除了泡茶聊天以外,有其他事要問我囉。」
  「────」
  嘉飛爾沉默,掠過翠綠瞳孔深處的是複雜的情感。
  還有憤怒。強烈的憤怒。不過,同時也有恐懼。回想起來,在這一輪昴和嘉飛爾的關係與互相廝殺的輪迴不同,是以別的形式在僵持。
  昴那「會死也沒差」的行動,讓嘉飛爾感到困惑。
  而那份困惑就在這個場合,為兩人製造了僅容對話的緩衝。
  「你沒突然就殺過來,還很冷靜……代表其他人平安無事吧?」
  「是不知道你說的其他人是還包含誰啦,不過我這邊的老頭子和老太婆跟你那邊的村民全都在大聖堂。是那個吵死人的小哥提議的啦。」
  「奧托嗎?那個提議是他提出的?」
  「這種狀況,沒必要分敵我了吧。也沒理由亂咬一通。而且那個小哥就只是被牽連而已,對吧。」
  嘉飛爾敲響牙齒,昴點頭。視這場大雪──不,是根據「聖域」的狀況而做出像他會有的好判斷,昴在內心感謝奧托。託此之福才能確保村民平安無事,也能和嘉飛爾好好對話。之後的問題──就是確認了。
  「──這場雪,是愛蜜莉雅降下的嗎?」
  ──昴是明知故問。
  早就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卻還提問,並非出於「抱著一絲希望」這麼積極的理由。八成就只是畏懼而已。
  害怕只有自己做出這副光景是愛蜜莉雅所為的結論。
  聽到昴沙啞提問,嘉飛爾不屑地說:
  「哼!老子也不知道。──公主殿下從昨晚就一直窩在墳墓裡到現在。」
  「──。啊?窩在墳墓裡……?」
  「都沒自覺嗎,就你害的啦。因為你消失,搞得公主殿下心神不寧啦。結果在身心交瘁的情況下進去墳墓……就這樣。」
  「哪有可能!我可是有留下信……」
  「信~?」
  他的反問代表他對此一無所悉。昴屏息。
  信確實有插進琉茲家的門縫裡。昴是真的有寫信留下自己離開「聖域」的訊息。只要愛蜜莉雅看過,應該就不會擔心到心力交瘁的地步。也不認為是她因什麼理由隱瞞了那封信的存在──
  「……看樣子,除了你我以外,有其他人在從中作梗呢。」
  「咦?」
  「之後再說。跟老子來。正所謂『伊索德的抉擇奠定了正史』。雖然一肚子火,但只能用你了。──去墳墓。」
  以下巴示意昴跟上的嘉飛爾邁開步伐。是腳力不同嗎,踢散雪的腳步毫無停滯。昴盡可能小跑步追著他的背影。
  「要去、墳墓……你要讓我見愛蜜莉雅!?」
  「多虧你這混帳。才不是要讓你們見面。是要你去公主殿下那兒阻止她下這場雪啦。你給我進去。那是你捅下的婁子。」
  「……。嗯,那也好。假如你不會妨礙我跟愛蜜莉雅說話的話。」
  粗魯的要求,不過昴沒反駁,而是老實接受。
  並不是失去了敵意。這點昴和嘉飛爾都一樣。只是目前的利害一致──就跟和魔女對峙時一樣,暫時並肩作戰。
  「──嘉飛爾,你從琉茲那兒聽到了多少?」
  突然,盯著雪看的昴這樣問走在前頭的背影。對此嘉飛爾頭也不回,不高興地回應。
  「啊~?……是喔。你是用輝石的力量硬是撬開老太婆的嘴巴呀。」
  「講得很難聽耶,基本上是她主動說出來的。……她本人也說有強制力,所以不知道到哪種程度才有她的自主性。」
  「哼!那又怎樣。本大爺沒從老太婆那兒聽到什麼。她只說有一個『耳目』帶你回來,要我去接你。」
  「『耳目』……這樣啊,是皮可告訴琉茲小姐的吧。」
  解答裡頭混雜著咂嘴,昴了然於心點頭。看看斜後方,什麼話都不說的皮可就站在那兒。昴這樣子讓嘉飛爾焦躁不已。
  「是不知道你叫它皮可還啥的,但不要給它們取名字啦。它們就只是沒有自我意識的人偶。就算對它們有感情也沒意義。」
  「……她們跟琉茲小姐長得一模一樣,你還有辦法那麼想?」
  「就是因為一模一樣啊。反正有老太婆。除了老太婆以外的都不需要名字。它們是假貨。」
  這粗暴的結論,和字面與聲音有極大的印象落差。看似冷酷的發言,在昴聽來卻像是嘉飛爾在說服他自己似的。
  「──到了。入口也積了很多雪咧。」
  嘉飛爾停下腳步,視線越過他看過去,能見到被暴風雪籠罩的大型建築物影子──墳墓。昴微微屏息。
  「愛蜜莉雅在裡頭。你明明知道,卻不進去找她。」
  「本大爺……『聖域』的居民不得進入。這是規矩。本大爺~是這裡的居民。」
  「我是有聽琉茲小姐講,這裡的居民解不開結界,但出入就另當別論了吧?事情有輕重緩急,是你的話……唔!?」
  「你這開場白亂七八糟、又臭又長的傢伙,混帳!」
  若是曾經踐踏規則的嘉飛爾,應該是可以進去的。
  可是昴還沒說完,嘉飛爾就一把抓住他胸口打斷他。昴整個人微微離地,必須墊腳尖才碰得到地。嘉飛爾把臉湊近他,裸露尖牙。
  「本大爺~要保護這裡。你的任務是什麼?是保護公主殿下吧。『加爾甘邱毫無復活跡象』。你不只左眼,連右眼也想被挖掉嗎?」
  散發猙獰鬥氣砸向昴後,嘉飛爾才放手。昴輕咳,瞪向嘉飛爾。但是對方只是微抬下巴。
  「快去。」
  不容置喙。沒辦法再跟嘉飛爾多說一句了。
  昴背過身,踩上一個腳印都沒有的雪原,走向白雪墳墓的入口。
  現場就只有嘉飛爾和皮可目送昴進去。
  ──一邊是毫無感情,另一邊則是在憤怒底部煮沸無法理解的感情。

  3

  墳墓裡頭冰冷清澈的空氣,與外頭的冰寒無關。裡頭就像時間停止了一般。
  在黑暗中踩著腳步聲前進的昴,不斷地問自己。
  ──現在的自己是正常的嗎?還是說已經精神異常了?
  這個世界,已發生多起無法挽回的悲劇。
  失去雷姆、佩特拉和法蘭黛莉卡,親眼看著碧翠絲死去。回來的「聖域」又是這副模樣,對努力保持平靜的自己只覺得滑稽。
  對這份滑稽有自覺的男人,不是異常的話又是什麼呢?不可能是正常的。
  即便如此,仍不能放棄思考。要驅散放棄之類的念頭。要看著前方,看著上方,看著未來。為此而有的花費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來支付。
  若不是這樣的話,為什麼昴要──
  「──昴?」
  幽暗中有人出聲,打破昴感覺已經思考很久的牢籠。面前是通道終點,可以看到發著淡藍光芒的石室,和裡頭的人影。
  在昏暗的照明下顯現閃耀的銀髮,勾人的藍紫色瞳孔。這些特徵讓昴不自覺地呢喃:
  「──愛蜜莉雅。」
  「對。沒錯,昴。……是我,是我喔。愛蜜莉雅。」
  短短四個音組合成名字,而且對方還有回應,讓昴震撼不已。
  膝蓋搖晃,崩落。可能會被認為反應太誇張,但真的是忍不住。
  疲勞、喪失、絕望、安心──無數感覺在昴的四肢中灌入鉛。雖然一直用毅力去撐,但在聽到銀鈴嗓音後終於到達極限。
  緊張神經斷裂,整個人往前倒下,但立刻被伸過來的手撐住。
  柔軟溫暖的觸感。近在眼前互相接觸的體溫讓昴渾身一僵。──自己現在被愛蜜莉雅溫柔地抱在懷裡。
  「啊,我,對不……忽然、就沒力……」
  「────」
  「愛蜜莉雅?」
  聽到道歉的藉口,愛蜜莉雅用緊緊抱住昴來回應。那不是多強的力道,只是覺得很像被當成救命浮木給摟在懷裡。
  而這種感覺不是昴的錯覺,這點很快就獲得證明。
  「──好寂寞。」
  「……咦?」
  在聽得見彼此呼吸的距離下被她凝視,昴整個人傻住。而彷彿要和他的驚訝重疊一般,愛蜜莉雅虛幻地垂下眉尾。
  「人家好寂寞喔,昴。──你怎麼可以丟下我。」
  「那、是因……不對,不是的。我並沒有丟下妳……」
  離開「聖域」是事實,因此昴在譴責下支支吾吾。本來不需要解釋的,如果那封信她有看到的話。對呀,有信。
  「信……對呀,我有寫信。我把我要做什麼都寫在上頭。所以說,其實我是有對妳坦承一切的……」
  「嘻嘻!」
  結結巴巴地訴說自己有留下保險,正想著怎麼解釋那保險的下落時,昴頓時失聲。
  在這麼緊張的狀況下,愛蜜莉雅卻笑了。笑得十分動聽。
  簡直就像平常,就像無所事事在宅邸度過的午後,就像被昴的笑話逗到綻放笑顏。──彷彿忘記了自己對「試煉」的使命感。
  「用不著那麼拼命解釋,我不會生氣的。瞧你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真的是很粗線條耶。」
  「愛、愛蜜莉雅……?」
  「沒關係。用不著解釋了。因為,你回來啦。我一直相信,你一定會回來的。只要我努力完成任務,你就會回來救我。……因為每次都這樣,對吧?」
  說完惹人憐愛的話後,愛蜜莉雅貼近昴的胸膛。
  彷彿魅惑人的可愛微笑,和令人心蕩神馳的甜言蜜語。浮現熱意的豔麗氣息,還被濕潤的雙眼給盯著看,昴的心逐漸被她的魅力給綑綁纏繞。
  就這樣,沐浴在會覺得喉嚨乾渴的熱情下,昴的本能大喊。
  奇怪。太奇怪了。從重逢開始就一直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有什麼地方怪怪的。有哪兒不對勁。明明愛蜜莉雅是這麼可愛。
  明明她維持著可愛的姿態回應自己。
  「這、這麼說來……我聽說妳…從昨天晚上……就待在這裡。」
  不對勁的感覺掐住喉嚨,昴只好用連自己都覺得差勁至極的演技變換話題。繼續下去的話會沉溺在她的甜美嗓音中。管它是稻草還啥的,在溺死前都得緊緊抓住。
  「妳會在這裡,是因為『試煉』吧?可是,妳現在……」
  昴邊說邊指向其中一個不對勁。
  這裡是墳墓,「試煉」的房間。只要愛蜜莉雅來到這兒,「試煉」就一定會開始。而「試煉」會讓她的意識進入過去,在結束之前都離不開。
  然而,愛蜜莉雅醒過來後還待在這,就代表她的「試煉」──
  「……愛蜜莉雅?」
  問到一半,意料之外的觸感讓昴臉頰僵硬。那是有人把手指插進頭髮裡溫柔撫摸的觸感。
  愛蜜莉雅正在摸昴的頭。她紅著臉頰,微笑道:
  「昴,你偶爾也會摸我的頭髮吧?所以說,偶爾也要回敬你。」
  「────」
  「其實我啊,超~害怕的。怕你是不是不想理我了,是不是討厭我了。所以說,我好怕,就來這邊挑戰,可是果然還是不行……所以說,你來找我,我真的、真的好高興。」
  根本答非所問。可是,愛蜜莉雅真摯無比地看著昴。她的眼中就只有昴,沒有別的。除了昴以外的事物,都進不了她眼裡。
  所以──
  「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嗎?只要有你,我可以不要其他人──」
  ──想都沒想到竟然會有畏懼愛蜜莉雅盲目的愛的那一天。

  「一開始啊,我真的真──的好害怕。真~的好難過。畢竟,我這麼沒用,所以想說你是不是對我感到厭煩了。」

  「可是,我馬上就想到不可以這樣子。就算怕到發抖,也不能抱著總會有人幫我的天真想法。……那樣子簡直就像個大笨蛋。畢竟,每次昴都會幫我,我好不容易終於察覺這件事了說。」

  「我一直想起你之前跟我說的話。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昴就一直在對我說的話。你給了我勇氣,勉勵我,想支持我……還想起了你對我說喜歡我……」

  「我總是從你那兒得到好多。好不容易才注意到這點,可是你卻不見了。我好不安,覺得好像要崩潰……」

  「所以說,現在也一樣,看到趕來找我的你,胸口就會緊縮……感覺熱熱的,沒辦法忍受,以為是在作夢,可是又不是……對不起喔。我都不知道想說什麼了。我想想,我想想喔……嗯,我想好好說出來的。」

  「之前很抱歉,昴。我一直在做很過分的事。像這樣子一直想著某個人,真的很費勁……我好自私。明明想要了解你,卻根本就不了解。」

  「可是,現在不一樣。我一直想著你,只想著你。現在,就像你對我說過的,我也對你……不對,對不起。這樣子太卑鄙了。我要好好說出口。」

  「好好地……嗯,好好地傳達給你。」

  「吶,昴。我喜歡你。我最喜歡你了。我想著你,只想著你,想要永遠跟你在一起。」

  「昴要是也能這樣想我……我會很高興……」

  「嘿嘿嘿。嗯,對……喜歡你。我最喜歡……昴了。」

  4

  「──王八蛋,你到底在想什麼啊,啊~?」
  看到走出來的昴站在墳墓的入口,嘉飛爾的聲音充滿憤怒。
  大雪紛飛,絲毫不見減弱的跡象。迎面吹來的風勁更強,毫不留情降下的雪讓「聖域」逐漸失去原來的風景。對此,身為居民的他當然會感到憤怒,而且會氣昴也是在所難免。
  ──因為昴留下造成這場大雪的元兇在裡頭,自己一個人走出來。
  「一個人,你一個人……好意思啊~?公主殿下……半魔怎麼了!雪呢!怎麼辦!」
  「愛蜜莉雅出不來。她現在在裡頭睡覺。」
  「睡覺,啊~?竟然那麼悠哉……」
  「因為她筋疲力盡。她似乎從昨晚就一直重複挑戰『試煉』。身心……特別是心靈的消耗很劇烈。我現在想先讓她靜一下。」
  強迫自己相信這是最能打破局面的手段,於是愛蜜莉雅挑戰「試煉」無數次。但還是沒能跨越,挑戰幾次,受挫就有幾次,因此不難想像她的心情。
  為什麼想像得到?因為昴「死過」幾次,就品嚐過同樣的無力感多少次。
  ──目前,愛蜜莉雅蓋著昴的外套,安穩地睡在石室裡頭。
  她傾訴盲目的愛,依賴著緊擁的體溫,這些樣子還記憶猶新。帶給昴血液沸騰的愛情,以及想死的悔恨。
  愛蜜莉雅紅著臉頰,聲音在熱情下顫抖,對昴傾訴愛意的畫面不斷復甦。
  假使就這樣沉溺在溫香軟玉的墮落中,跟愛蜜莉雅一起沉淪算了。這麼想的昴有多苦悶,沒人會知道。
  沒有被人責備的理由。反正這裡早已是要結束的世界,逐漸消失的泡沫舞台。在落幕時選擇安樂,有誰會責備昴呢?
  「丟下半魔,雪也沒停。兩手空空還一張屎臉,以為這樣本大爺就會買帳嗎,啊~?喂,喂,現在怎麼辦,說啊!」
  放任怒意敲響牙齒,嘉飛爾大步走進墳墓。站到佇立在入口的昴面前後,翠綠瞳孔便危險地瞇了起來。
  「還是說,你這混帳,要讓本大爺聽聽什麼好理由,啊~?」
  「──愛蜜莉雅她,說喜歡我。」
  「────」
  面對嘉飛爾強調憤怒的主張,昴的反駁實在太過離題了。由於超出預料,嘉飛爾一臉呆樣,瞠目結舌。
  不過他馬上覺得自己被愚弄,於是火上加油齜牙咧嘴。
  「不只裡頭的半魔,連你也喜歡忤逆本大爺是吧!都什麼狀況了,還講這種混帳放閃的話!想死啊!?」
  膨脹的怒意開始孕育熱度,把接觸到嘉飛爾的雪蒸發。身體發出撐皮長肉聲,牙齒開始長長,身體膨脹一輪,進入獸化前期階段。
  嘉飛爾正在獸化──但即使目睹這件事,昴依舊無動於衷。
  就只是用剩下的右眼看著氣瘋的嘉飛爾,說:
  「愛蜜莉雅說她喜歡我。說只要有我在就行了。」
  「王八蛋……」
  「她用可愛的臉蛋,甜蜜的聲音,貼在我身上……對我這麼說。」
  「那又怎樣!那個半魔對你死心塌地的,這用看的就知道吧!事到如今提這幹嘛!等著被本大爺咬碎──」
  「──愛蜜莉雅根本不可能會說喜歡我啊!!」
  「──!?」
  昴朝著吼叫的嘉飛爾大喊。
  這爆發的感情,連氣到忘我的嘉飛爾都閉上了嘴巴。瞪著退縮的嘉飛爾,皺著臉的昴叫喊。
  將墳墓裡的交談、相互接觸的體溫和確認的愛情全都摒棄。
  可惜。當然覺得可惜。得到的話語、溫度與愛情,都讓人疼惜得要命。可是,昴沒有機靈到可以被假貨所騙還能繼續演戲。
  ──假如可以機靈到當個蠢蛋放棄思考,胸口就不用這麼痛了。
  「那哪是她會說的話啊。她喜歡我……跟我撒嬌,把一切都交給我,只要有我她什麼都可以不要……哪可能啊。」
  「講、講這什麼話啊,喂。」
  「斷言我就是她的一切……這絕對不可能。帕克在的話,她根本不可能會那樣對我撒嬌……!」
  自己不知道有多想佔據愛蜜莉雅的第一順位寶座。
  然而,現在卻沒法自戀到相信自己成了愛蜜莉雅的第一。因為她的第一寶座、她寄予信賴的最重要之處,直到現在都是小貓精靈、她唯一的家人。
  現在的她只是因為沒有帕克,所以昴自動晉升為她的依賴對象。
  那番愛的告白,熱情的手指,顫抖的吐氣,實在不願去想全是騙人的。
  ──可是,那不是真的。既然不是真的,就得不到。
  「有人把她……逼到那種地步。把她的心靈逼到不仰賴我就不行的地步。」
  「鐵、鐵定是你吧……!害她失敗就亂發脾氣,把這裡搞得漫天大雪的就是你吧!?要不然,是本大爺還是老太婆害的嗎!?」
  緊咬昴的話不放,嘉飛爾撥開積雪,抓住昴的衣領,用力把他按在背後的牆壁上。昴發出痛苦呻吟。
  「知道她遷怒的原因又能怎樣!交出半魔!不然的話……」
  「帶出愛蜜莉雅,強迫她停止下雪……?沒用的。因為……」
  「因為怎樣!?」
  「──因為降下這場大雪的不是愛蜜莉雅,而是其他人。」
  昴的肯定發言,讓揪住領子的力道變小。
  直盯著愕然失聲的嘉飛爾看,昴繼續說道。
  「狀況顛倒了。大雪,和愛蜜莉雅……她窩在墳墓裡,跟開始下雪的時間點有問題。假如雪是愛蜜莉雅下的,那理由是?」
  「這個……就遷怒給本大爺或是老太婆老頭子他們……」
  「為什麼愛蜜莉雅要遷怒於你們呢?這太奇怪了。這是因為你對愛蜜莉雅反感,所以才認為是她搞的。這場雪,和她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時間點兜不起來。」
  從一開始,這個狀況就有問題。只能想成是某個人設計的。
  誘導愛蜜莉雅窩在墳墓裡,藏起昴的信,引導嘉飛爾的怒意指向愛蜜莉雅,全都是控制「聖域」整個狀況的「某個人」所為。
  假如要說「那個人」是誰──昴心裡有數。
  「下雪……這裡能夠使出操縱天氣的魔法的,就只有兩個人。可是愛蜜莉雅做不來。沒有帕克的她,是沒辦法做到這種地步的。」
  「那傢伙喔,你確定?」
  「……這是摻入我個人願望的推測啦。我只是想相信。愛蜜莉雅就算自暴自棄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我只是想這麼相信。」
  「只是想相信……」
  聽了昴再三說的話,嘉飛爾閉上眼睛,深思片刻。但是他心中也立刻做出結論,於是鬆掉抓著領子的手,放開了昴。
  腳一著地,昴就輕輕摩擦喉嚨,朝嘉飛爾點頭。
  「──羅茲瓦爾呢?」
  「那傢伙在老太婆家。拉姆應該去接他了……但不要太期待。」
  用相同條件尋找符合人選,那麼隱身在幕後的人名就只有一個。會這麼自然就接受,不知是不是因為疑慮早在嘉飛爾心中萌芽了。
  「拉姆她……」
  「閉嘴。就算是著迷的對象,本大爺要做的事也不會改變。」
  假如羅茲瓦爾是幕後黑手,那麼她的忠臣拉姆也就脫不了關係。但嘉飛爾打斷擔心的昴,低沉地宣告。
  這份覺悟,讓昴著實欽佩。不被心上人有可能是敵人一事挫折心靈的他,生存方式就如昴所想要的鐵石心腸一樣。
  而且羅茲瓦爾姑且不論,昴看準的是拉姆的立場還不清楚。
  至今與拉姆的關係,以及在每一個輪迴的「聖域」中她所採取的行動,都闡述了近似希望的推測──
  「──聽取那個答案,是我在這個世界要完成的最後目標。」
  為了避免被氣勢昂揚的嘉飛爾聽見,昴只在口中這麼低喃。

  5

  「這真是,在有趣的時間點看到了難得的組合──呢。」
  預料外的訪客,讓羅茲瓦爾開心微笑這麼說。
  重傷的身軀被繃帶包紮,躺在寄住的屋子裡的床上,臉還是跟平常一樣化成小丑的男子──幕後元兇就在眼前,昴和嘉飛爾並肩而立。
  兩人的表情都很可怕,室內洋溢著一觸即發的緊張感。儘管如此,羅茲瓦爾卻處之泰然,甚至心情大好地張開雙手。
  「因為這場豪雪,派了兩名男丁來搬運重傷患……以人選而言叫人有點懷疑呢。看你的左眼,不也是──重傷患嗎?」
  「少挑釁,羅茲瓦爾。雖說我跟這傢伙都十分清楚你是這樣的人……但能不能容忍也是要看狀況的,就像現在。」
  「看到你們站在一塊,覺得很有說服力~呢。」
  說完,羅茲瓦爾挑釁地看向昴身旁的嘉飛爾。堵在門口站著不動的他,不爽地皺起鼻子。
  「他剛說過了,狀況有變啦。誰是本大爺的敵人,誰不是本大爺的敵人,不先確認就不知道要把誰做成肉醬。」
  「真野蠻……果然嘉飛就是嘉飛。」
  朝低吟的嘉飛爾這樣嘆氣的是站在房間角落的拉姆。就像方才在墳墓時的預測一樣,在這場大雪中她果然還是陪侍在羅茲瓦爾身旁。
  而既然在一起,拉姆應該了解羅茲瓦爾的想法──可能不到全部,但絕對是知道一部分的。問題在想法背後的真正含意。
  到底羅茲瓦爾的目的為何,拉姆又為什麼願意協助。
  「現在不要插嘴,拉姆。本大爺的爪子不想往妳抓過去。」
  「假如敢對羅茲瓦爾大人無禮,在那之前拉姆一定會挺身而出。看嘉飛囉。」
  「你們兩個冷靜下來。不只嘉飛爾,拉姆妳也是。現在就照他說的先閉上嘴巴。──剛剛的話,要保留到那個時候。」
  「羅茲瓦爾大人都這麼說了。你們要感謝羅茲瓦爾大人的慈悲。」
  自大地從鼻子噴氣後,拉姆退後一步,擺出貫徹隨從立場的態度。看拉姆乖乖聽話,嘉飛爾咂嘴。
  「呿!拉姆就算了,本大爺沒道理照你說的冷靜下來吧。給我注意你的嘴巴。視情況而定,本大爺的爪子可不知道會抓向你們之中哪一人喔。」
  「不要理所當然地把我放進候補名單啦。還在懷疑我啊。」
  「你這傢伙可疑的地方跟山一樣多啦。魔女臭味瘋子。」
  雖然懷疑同一個人,但那跟伙伴意識是兩回事。昴也不是完全相信嘉飛爾,彼此都是針鋒相對。
  看著兩人的互動,閉上一隻眼睛,只用黃色瞳孔看人的羅茲瓦爾說:
  「一直躺著的我姑且不論,可不能太小看昴喔,嘉飛爾。你們真對上的話,可不僅限你──有勝算喲。」
  「少了一隻眼睛,贏個屁啊,瞎了你的狗眼。聽了我的輝煌戰績,他鐵定嚇得屁滾尿流。」
  「是這樣嗎?只要條件齊全,我不認為他毫無勝算~喲。」
  瞇起眼睛的羅茲瓦爾不贊同他的看法。自被召喚到異世界後,昴單打獨鬥的戰績,頂多只有以出其不意戰勝頓珍漢三人組。
  當然,三個巷弄的小混混和嘉飛爾,根本沒得比。
  「──哼!給我差不多一點!老子可不是來聊這些的!是想睡了嗎你們!外頭的老太婆他們可是發著抖在等我們!」
  受不了這種無意義話題的嘉飛爾用腳後跟敲破地板,衝擊力道和木屑在室內飛散。面對嘉飛爾破口大罵的狀況,昴閉上眼睛思考。
  也難怪嘉飛爾這麼焦急。昴也一樣,把愛蜜莉雅留在墳墓裡。因此在場的每個人都一樣,沒法悠哉處理事情。
  因此,昴深呼吸,睜開右眼,讓羅茲瓦爾進入視野──
  「在『聖域』降下大雪的人是你吧,羅茲瓦爾。」
  ──開門見山切入主題。
  「────」
  面對昴的質問,羅茲瓦爾沉默,但是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直到方才還黏著小丑面具的臉,露出一點真正的表情。這代表這個問題對他來說確實是要害。
  在片刻的寂靜中,只有暴風雪敲打窗戶的聲響在室內響盪。連呼吸都聽不到的寂靜像是會永遠持續下去──卻突然結束。
  「昴。」
  呼喚和視線都朝向昴。於是昴靜默等待接下去的話。
  見昴如此,羅茲瓦爾空了一拍才說:
  「──那是從我這兒聽到的嗎?」
  實在是意義不明的問題。
  有設想過幾個羅茲瓦爾會有的反應。像是辯解、動搖、蒙混、暴力──但結果卻跟猜想的都不一樣。
  意義不明的發問,當然也就想不出他所要求的答案。
  「呼嗯……這樣啊。是這樣啊。這──樣啊。……遺憾。」
  見昴的眼神充滿疑惑,羅茲瓦爾一副了然於心的表情點頭。從他消沉的表情和聲音來看,馬上就知道那不是他期望的解答。
  昴對此感到困惑。臉色蒼白的重傷人士──感覺名為羅茲瓦爾的男人因此落入凡人領域。不過──
  「──喂,你不否認嗎!」
  羅茲瓦爾這樣的變化,憤怒的嘉飛爾根本不睬。對他而言重要的不是羅茲瓦爾的心情,而是來勢洶洶襲擊「聖域」的犯人。
  面對彈劾,羅茲瓦爾只是疲累地嘆氣。
  「也是可以在這邊打死不承認,但你們不會就這樣點頭離開吧?你們好歹是帶著一定程度的根據找上門的,我不對此表達一些敬意怎麼行──呢。」
  「敬意!敬意個鬼!哼!還真感激呀。『米爾吉斯無退路』!本大爺是不是也該對你的愚蠢表達敬意呀,啊~!?」
  羅茲瓦爾承認嫌疑,用力吐氣的嘉飛爾朝他踏出一步。房間很小,從入口到床只有幾步的距離。而嘉飛爾只花了一秒就到,順著氣勢一把就往一派輕鬆的羅茲瓦爾的喉嚨抓過去。
  怕他氣到不知道控制力道,昴正開口要出聲。
  但是影子卻比昴快一步繞到嘉飛爾面前。
  「──拉姆應該說過了,嘉飛。不許對羅茲瓦爾大人無禮。」
  伸長的手前方是挺著胸膛、以身體擋住去路的拉姆。心上人的妨礙,讓嘉飛爾的眼中在一瞬間閃過憤怒、猶豫與某種決心。
  察覺到那份決心是「就算對手是拉姆也要排除」後,昴臉色大變。事實上,他在以前的輪迴中就曾了結掉拉姆的命──
  「拉姆,妳真的是很稱職的隨從。」
  ──因此,對於這一句話,昴的反應完全跟不上。
  警戒嘉飛爾的暴行、擔心拉姆的昴困惑皺眉。剛剛的話沒什麼奇怪的。就只是羅茲瓦爾稱讚有按照自己的宣言保護主人的拉姆而已。
  問題不在這裡。也不是本來躺在床上的羅茲瓦爾不知何時站起來。更不是拉姆和嘉飛爾在互瞪。
  只是,總覺得有奇怪的東西映入眼簾。偏偏不協調感不好好工作,使得困惑的昴更添焦躁,積極尋找答案。
  然後,那股不協調感終於化為形體。
  「────」
  那是什麼?嘉飛爾的背部穿出一隻人手。
  從胸膛中央貫穿到背部的東西具有五根手指,看起來是人類的右手。
  「咳、噗……!」
  宛如停止的時間開始運轉,嘉飛爾的身體大幅顫抖。
  他上衣的背部滲出血紅,整個人當場膝蓋一軟。嘉飛爾跪地的同時,穿透到背部的手消失,失去堵塞物的傷口開始噴出鮮血。
  「──咦?」
  蹲著的嘉飛爾,和俯視他的拉姆與羅茲瓦爾。
  然後,看著嘉飛爾倒臥在血泊中的拉姆,胸膛也……
  「羅茲……」
  「我不會違背約定。我將向妳獻上這縷靈魂。」
  打斷虛弱無力、想呼喚名字的拉姆,羅茲瓦爾以萬分溫柔的聲音這麼宣告。
  他從後方小心翼翼地抱著拉姆,左手輕柔地撫摸粉紅色頭髮。這樣的接觸讓拉姆臉紅,一臉陶醉地泛出微笑。
  ──而勾出微笑的嘴角,開始滴出鮮血。
  這是當然。因為她被人從後方貫穿了胸膛。
  「────」
  這幅光景,讓不久前才看過的景象復甦。被貫穿的碧翠絲,和拉姆的身影重疊。
  手腕拔出。失去支撐後,拉姆的身體往前倒。而接住她的是本身也大量失血的嘉飛爾。兩人就這樣渾身浴血抱在一塊。
  「嘎啊……羅茲……拉、姆……拉姆、拉姆、拉姆、拉姆拉姆拉姆拉姆拉姆……!」
  稍早曾被憎恨支配的心靈,在重傷的心上人面前化為粉碎。
  呼喚懷中的少女,用鮮血吶喊的嘉飛爾手上發出淡藍色的光芒。昴看出那個鮮豔的燐光是治癒魔法。
  但是,這個事實和自己的印象產生了齟齬,更別說這眼花繚亂的狀況擾亂了思考。
  嘉飛爾會魔法,而且還是跟他完全不搭的治癒魔法,並且在現場立刻就能使用,代表他的治癒術已經用得很純熟。
  明明自己也受到致命傷,卻傾盡全力優先治療拉姆。
  這一切都超乎昴的預料,超越昴的想像範圍,使得昴動彈不得。
  「嘎、啊啊、啊啊啊啊……!」
  行使治癒術的嘉飛爾呻吟,肉體開始吱嘎作響,像脈搏一樣規律地肥大化。
  金毛覆蓋裸露的肌膚,咬緊的尖牙開始伸長。察覺受到瀕死重傷的肉體發揮本能,催促獸化好迴避死亡危機。
  要是變成大虎,或許就能保住一命。但這樣的話治癒術就會中斷,拉姆就會死。抗拒這件事發生的他靠著理性,和生存本能猛烈撞擊出火花。
  在獸化之前將傷口治癒的話,有可能兩人都能倖存──
  「──要是讓你獸化可就麻煩了。」
  往前踏一步的羅茲瓦爾右腳彎曲,踢了出去。
  踢出的腳俐落得讓人看呆,刮起風直擊嘉飛爾的頭部側面──發出雞蛋被重重摔破的聲響,頭部炸開來,鮮血染在金髮上。
  「──爾。」
  腦袋少了一半,用剩下的眼睛瞪著羅茲瓦爾,嘉飛爾終於倒地。很諷刺的,他壓在拉姆身上,兩人都無力地橫倒在地板上。
  死去的嘉飛爾,和被他抱住的拉姆依舊維持淺笑,兩人一動也不動。
  治癒魔法沒法治療死亡,嘉飛爾根本無從發揮本領。在羅茲瓦爾的手拔出來的當下,心臟被破壞的拉姆就已經沒命了。
  只是嘉飛爾沒有察覺到這點,拼命掙扎想救她。
  「就算是我,要在不被嘉飛爾察覺的情況下凝聚魔力也是很困難的。因此,就動用了以魔法使者而言稍顯離經叛道的手段。」
  用床單擦拭被血弄髒的手腳,殺死兩人的羅茲瓦爾轉頭看向昴。
  這段期間,昴動都沒法動,也沒法出聲,就只是站著。
  對此羅茲瓦爾瞇起眼睛,泰然自若地聳肩道:
  「那麼──按照我們的誓約,來聊聊吧,菜月•昴。」

  6

  無法理解眼前的光景,昴傻傻地呆站原地。
  泡在血泊中的拉姆,和頭被打爛而死的嘉飛爾。殺了他們的羅茲瓦爾就站在旁邊,眺望重疊倒地的屍體。
  目睹他驚人的體術,昴發不出聲。看他嚇呆的樣子,羅茲瓦爾只用黃色瞳孔看著他,說:
  「魔法使者沒法打肉搏戰,這是先入為主的想法──陷阱。連魔女都有可能中這招喔。可以作為你以後的參考。」
  不知是建議還是打算怎樣,總之豎起手指講課的羅茲瓦爾讓昴顫慄。
  確實很驚愕。被羅茲瓦爾的格鬥術給吸引目光是事實,但這跟另外兩人死亡所帶來的震驚相比,有著難以彌補的差距。
  然而,絲毫不在意還微笑的羅茲瓦爾,叫人無法理解。
  「為、什麼……」
  「嗯?怎麼了?」
  「為什麼、殺了他們……殺了拉姆……咦?還有嘉飛爾……」
  「因為要跟你聊聊的話,嘉飛爾很礙事。雖然對拉姆不好……但要排除他的話,拉姆的協助是不可或缺的。不製作空隙,就沒什麼勝算。」
  「──哈?」
  看著他像是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地聳肩,呆呆地聽著他坦白殺人動機。內容太過突兀,昴已經超越憤怒,不自覺地吐氣。
  荒唐的狀況,鬼扯的答案,愚蠢的命運,誇張的論調,這是怎樣?
  「你的反應叫我意外。我所認識的你遇到這種場面的話,應該會激動莽撞到直接衝上來揪著我的衣領才對。──不是嗎,菜月•昴?」
  「你想、說什麼,你這精神異常的混帳……我絕對……!」
  「不原諒我,是嗎?沒有必要喔。你應該要更老實面對自己的心。我很期待你這麼做。一直、一──直都很期待喲。」
  「──哼!少用那種眼神看人!這是怎樣!你到底是怎樣!?」
  說話的期間,羅茲瓦爾一直只用左眼看著昴。黃色瞳孔的注視像是搔刮內心底部一樣令人不快。所以昴粗聲粗氣道:
  「你殺了他們!不只這樣!不只這次的事!之前也是,之前說過的魔女教的事!你唬弄我太多次了──」
  「──太多次。沒錯,很多次呢。昴。」
  一陣惡寒,昴覺得好像有人用濕濕的手在撫摸自己的背脊。
  剛才放任內心的激情肆虐,不顧一切地就說出至今的疙瘩。而羅茲瓦爾朝著他露出這種場合不該有的表情。
  是笑臉。嘴唇朝旁邊咧開,像惡魔一樣微笑。他對昴露出充滿歡喜的表情。
  不是諷刺或是其他意義,他單純為昴的態度感到喜悅。昴對這無法理解的情感走向只覺厭惡。裡頭有絕對無法互相理解的恐懼。
  盯著顫抖的昴的黑瞳,羅茲瓦爾慈祥地點頭。
  「好吧。自認為了解的我,就隨便告訴不懂的你吧。告訴你為何親眼看到他們死去,看到殺死他們的我,卻沒法順著情感行動。」
  「────」
  「很簡單。你呀──對他們的死並不悲傷。你是很驚訝,也很氣憤,但是不悲傷。所以你才沒有氣到向我撲過來。」
  ──真的是自以為了解的人隨便說的話。
  『你懂什麼!』『他們死了我哪有可能不悲傷!』『我宰了你!!』
  應該要叫出聲的發言候補接連浮上心頭,而且還是無限多。
  事實上,這股暴力情感在昴的心中翻騰迴旋,控訴自己應該要強烈譴責眼前的老江湖小丑。
  憤怒、哀嘆、悲傷、驚訝,感情很快就要爆發──
  「──不就是因為你知道這些都是可以挽回──的嗎?」
  「──!?」
  衝擊彷彿讓人血液凍結,昴因心臟被抓住而渾身僵硬。
  不是比喻,是真的錯以為自己被一把抓著心臟。這話給人的衝擊就是這麼大。
  不論羅茲瓦爾的意圖為何,這番發言已非常接近提及「死亡回歸」的現象。魔女的判定十分嚴格,感覺現在世界似乎便將停止,黑掌就要出現給予懲罰。或者只有手還不夠,吞盡「聖域」的影子魔女將再度出現──
  「……沒出、現?」
  「這麼警戒……原來如此。那就是你跟那個的契約。既然如此,至今你言行舉止中的諸多不自然也就叫人能理解了。真的是很壞心呢。」
  「你說理解……你,不對,在那之前!」
  羅茲瓦爾手貼下巴點頭,昴則一臉蒼白。他剛剛的話,毫無疑問觸碰到昴的核心,碰觸到禁忌──
  「你……我的…你察覺到我會變怎樣了……!?」
  「要說明的話,恐怕讓你看這個是最快的了。」
  「慢著!你又想這樣唬弄我……」
  羅茲瓦爾轉身,走到床邊。昴想制止而接近他,卻又因為腳尖會踩到血泊──接觸到拉姆和嘉飛爾的屍首,所以猶豫了一下。
  這段期間羅茲瓦爾已經到了床邊。他手伸向枕頭,翻找下方──
  「……那是!該、該不會?」
  「不是福音書喔。儘管放心。這不是劣化品,是僅存兩本的真貨。」
  羅茲瓦爾舉起手上的東西這麼說。昴記得聽過。以前,他手上的東西成為話題的時候,他就曾說過那是真品,舉世現存兩本的書。一本在碧翠絲那兒,一本在──
  「竟然是你拿著……!」
  「看樣子,用不著說明書本內容了呢。似乎也不需要說明另一本是誰持有的。既然如此,也不需要解答你的疑問了吧?」
  「────」
  被黑色書本吸引,昴覺得耳鳴聽起來格外吵人。
  將眼睛見到的拿來對照之前的記憶,最後合而為一。耳鳴就是專心執行這項作業的證據。拋棄現實時間,摧殘大腦到要燒毀的地步,努力做出有意義的結論。
  羅茲瓦爾手握第二本「睿智之書」。那是能夠預言未來,利用空白迫使碧翠絲孤單度過四百年,而羅茲瓦爾看過書中內容,他看過後──
  「看你的樣子,碧翠絲似乎完成使命了呢。」
  「──。使命?你說…她的……使命?」
  思考因打岔而暫時中斷,但驗證作業仍在背景中持續。而為了在自己心中刻下喪失感的少女,昴和羅茲瓦爾極力辯駁。
  碧翠絲的寂寞,高喊難過的少女心,這男人哪知道了!
  「你不是知道她的苦惱嗎!?她一直被綁在那間宅邸裡,抓著橫亙久遠以前的約定不放……你知道她難過到哭嗎!」
  「我當然知道。對我來說,那女孩自我出生以來就有交情。那女孩心中的寂寥,逐漸變化的心願,我一直都知道。」
  「──!既然如此……」
  「為什麼卻不做些什麼,麻煩你別說這種話。你以為那女孩的悲傷是別人做些什麼就能消除的嗎?你應該有聽到她這樣叫喊吧?」
  羅茲瓦爾說得再正確不過,昴的心被戳刺、淌血、跪趴在地。
  這是事實。是真的。昴有聽到碧翠絲的叫喊。想救她,所以伸出手。但卻被拒絕,說的話她也聽不進去,最後碧翠絲命喪刀刃下。
  要奢求昴有智慧能夠治癒四百年的孤獨,實在是太高估他了。
  昴擁有時間回溯、讓世界重來的能力,他可以製造出無數次最後和碧翠絲交談的機會。──但是四百年的悲傷,該如何治癒?
  碧翠絲在禁書庫度過的時間──昴又沒辦法回溯四百年。
  「──好羨慕──呢。」
  有道喃喃自語的聲音,輕巧地滑進被打垮的昴的耳朵裡。
  這話叫人難以置信。昴抬起頭,看向說出這句話的羅茲瓦爾。只是羅茲瓦爾一點都不在意他的視線,而是微微嘆氣道:
  「碧翠絲實現悲願消失了。你會在這裡,就意味著是這樣,不~是嗎?」
  「你說……悲願?那是……她死得那麼慘,你卻說是她的悲願!你竟敢這麼講!」
  「那是那女孩的期望。她期望結束,別人不該說三道四。她的想法是她自己的。不管是你還是我,都不能玷污她的死。」
  「你殺了拉姆他們!結果現在卻跟我說這個!?你有什麼資格!!」
  昴怒吼,指著羅茲瓦爾控訴他的殺戮行徑,但羅茲瓦爾搖頭。不提自己的行為,他有什麼嘴臉講這種清高的話。
  昴聽過碧翠絲的叫喊與悲嘆。然而為什麼眼前這個不作為的男人反而一臉了解碧翠絲的樣子?
  他無法和碧翠絲的心願以及想死的吶喊起共鳴。那種願望才不叫願望。
  ──因為,假若真是如此的話,為什麼碧翠絲死前要保護自己?
  「所以說,我羨慕那女孩。──我的悲願,我個人是沒法實現的。」
  「──?」
  話題到這,昴完全無法理解羅茲瓦爾的話,只覺得混亂。
  不過,在這當中,就只有剛剛那一句,給人強烈的奇妙不協調感。
  悲願,實現。心願,達成。不協調感,齟齬。他的願望是──
  「你……想做什麼啊。你期望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這我不能說。就跟你一樣,我也有誓約。方才所說的,已是我對你的最大讓步。不過,就只有一點我可以聲明。」
  「────」
  「我為了實現我的悲願,所以隨時做到盡善盡美。一切的策劃、無情、協助或支援,都是為此而有。我的所作所為未曾背離這點。」
  說得堂堂正正,甚至抬頭挺胸,羅茲瓦爾全盤肯定自身的所有作為。
  寡廉鮮恥,厚顏無恥,他有什麼顏面可以這樣說。漆黑怒意湧上心頭。
  昴自己也是,為了走到這裡而蔑視了某些想法與感情,這股自顧自的憤怒無法斷言與那些想法、感情無緣。但是,還是不由得這麼想。
  「什麼是盡善盡美!?哪裡沒有背離目的!你……你也是因為那本書嗎!你要說你都是按照那本書寫的去做嗎!?就像碧翠絲那樣,你也要跟我說同樣的話嗎!之前的事,還有在『聖域』的事……!」
  在第一次發現書的輪迴裡,碧翠絲對昴說她的言行舉止全都遵照書中內容。但那是騙人的。在這次的輪迴中,昴知道她的書其實是一片空白。
  既然如此,羅茲瓦爾的魔書呢?上頭真的有寫下未來嗎?
  「這場大雪也跟書上講的一樣嗎!?上頭寫叫你下雪嗎?為了什麼!」
  「那還用說。──為了讓愛蜜莉雅大人孤立無援。」
  「──什、麼?」
  「我重複一遍吧。像這樣下雪給予居民損害,會讓愛蜜莉亞大人被懷疑。愛蜜莉雅大人被孤立後,就會陷入極度不穩定的精神狀態。確實有變那樣,對吧?」
  羅茲瓦爾這麼斷言,說得像是他親眼看過。但那確實是留在墳墓裡的愛蜜莉雅的狀態。
  正確來說,狀況按照羅茲瓦爾的推測進行。但是問題不在結果,而是這個過程中,羅茲瓦爾的思路令人不解其意。
  羅茲瓦爾輕輕攤開雙手,對困惑的昴說:
  「這裡是與魔女有關聯的土地,愛蜜莉雅大人為了解放『聖域』而意圖挑戰『試煉』。擁有這立場的她,所在之處降下與季節不符的大雪……可以預料會變怎樣吧?」
  「你、你……」
  「這時候,直腸子的嘉飛爾就很好用。他的話會第一個懷疑愛蜜莉雅,並高聲撻伐。而且阿拉姆村的村民都還記得,愛蜜莉雅大人……正確來說,是大精靈大人引發局部地區的寒流。」
  羅茲瓦爾的話讓昴起寒顫。他口中的「局部地區的寒流」,是之前只在羅茲瓦爾宅邸周邊發生的不合時節的雪景。
  宅邸的人和村民們都快樂和睦度過的回憶,被拿來利用。
  ──事實上,一切都按照羅茲瓦爾想的去進行。
  嘉飛爾懷疑愛蜜莉雅,他的話也散播給聚落居民。昴想相信阿拉姆村的村民,可是他們與愛蜜莉雅之間有著白雪回憶。
  會下這場大雪是愛蜜莉雅所為──儘管辦得到的另有其人,但這塊土地、這個世界卻慣於將所有的錯都怪在她身上。
  那正是長年折磨愛蜜莉雅,名為偏見的惡魔。
  「孤立無援的愛蜜莉雅大人會怎樣?愛蜜莉雅大人其實是很軟弱的人,就算想委身於能夠肯定自己的『某人』也不奇怪。而要是『某人』也是全心全意想支持愛蜜莉雅大人的話,就更完美了。」
  「慢著、慢著……慢著、慢著慢著慢著、慢著……!」
  羅茲瓦爾滔滔不絕,昴對他的話本能地感到恐懼,伸手制止。
  感覺他在講不合常理的話、荒謬絕倫的事實。
  現在,必須去問不能探聽、聽到就回不去的真心話──
  「你不會疏遠依賴你的愛蜜莉雅大人。這是當然。因為你愛她。心愛的愛蜜莉雅大人把一切都託付給你,你根本就不可能推開她。」
  「才沒、才沒那……」
  沒有的事。才沒有那種事。
  像現在,昴就忍住了,沒有沉淪於在墳墓緊緊依賴自己的愛蜜莉雅身上。他忍住了,因此才在這裡。
  知道那舉動並非愛蜜莉雅的真心,所以沒有沉溺在愛情替代品這立場中──
  「現在沒有,你是要這麼回答吧。那對我來說確實很遺憾。現在的你,似乎纏上了太多多餘的東西。」
  「多餘……?不對,你就因為這樣,藏起我的信……?」
  「──信?」
  昴問出混雜在自問自答中的疑慮,羅茲瓦爾對此皺眉,但馬上拋開不管。
  往前踏出一步,踩在血泊上的羅茲瓦爾讓昴下意識地縮起身體。搖晃修長手臂的羅茲瓦爾對他的反應是寂寞苦笑。
  「憑現在的你到不了書中所寫的未來。違背了記載,就必定要修正。」
  「你、你打算、殺了我……嗎?」
  「殺了你,不就本末倒~置了嗎。讓你死掉我會很傷腦筋的。畢竟,不管你發生什麼事,我都必須讓你去挑戰下一次的機會嘛。」
  「──咦?」
  步步進逼的羅茲瓦爾說的話讓昴頓時愣住,但是馬上領會到他話裡的意思,也就是事實與認知之間的齟齬。
  因為「睿智之書」上頭的記載,羅茲瓦爾注意到昴在「輪迴」。可是他不知道那是以「死亡」作為扳機的「死亡回歸」。
  因此,在昴憑自身的意志去觸發「輪迴」之前,羅茲瓦爾不能殺害昴。既然如此的話,勝算就在──
  「──殺你是不行,但是其他的事就能做。不是嗎?」
  下一秒,昴受到心窩彷彿被貫穿的衝擊,整個人撞上牆壁。
  「嘎、啊……」
  「考量到你跟我日後的關係,這不能說是『聰明(smart)』的做法。這個用法應該對吧?」
  「呃啊!唔、呀啊啊啊!」
  指頭陷入倒地的昴的側腹,羅茲瓦爾就跟平常一樣歪頭問道。不僅是踢擊的威力,準確命中要害的精準度更使得痛苦倍增。
  就這樣,羅茲瓦爾單方面地朝因劇痛而掙扎的昴施加暴力。有時用拳頭,有時以腳踢,還用力踩踏他的頭,導致左眼窩再度流出血淚。
  但是,沒有做到致死的地步。如此一來就無法「死亡回歸」,這個輪迴就不會結束。
  「……都做到這地步了,還不『重來』嗎?真頑固。」
  「我、嗚……我、……」
  「哦~還是說現在已經是你『重來』之後了?仔細想想,在你『重來』的情況下,無從證明我的認知會變得怎樣。這還真糟糕。」
  昴飽受折磨。用同情的眼神看著自己的羅茲瓦爾真是可恨。但是昴的嘴巴說出了比羅茲瓦爾的眼神更牽動胸口、一直卡在他心頭上的事。
  「羅茲、瓦爾……你、你說了好幾遍『重來』……」
  「唉呀?要說正經事了?我洗耳恭聽。」
  「我對你、有疑問……你說你以我的、他人的『重來』為前提,來擬定計畫,付諸行動。那代表、你也是……」
  一直掛在心上的不協調感,終於成形,化為疑問。
  ──難道羅茲瓦爾也有繼承記憶的方法?
  就像在墳墓裡、在夢之城堡度過與現實隔絕的時光的艾姬多娜,羅茲瓦爾莫非也像昴用「死亡回歸」那樣,用某個方式繼承之前輪迴的記憶?
  不然的話,他期待「重來」的計畫就說不通了。
  「如果那樣……也罷。不過,那樣的話,我……」
  饒不了你。既然能夠共同繼承這個世界的記憶,那彼此的關係就建立在這條延長線上。
  羅茲瓦爾為了他不肯道出的目的,做了許多殘酷無情的事。而且不只這個輪迴,往後的輪迴他也會繼續執行這樣的方針。
  既然如此,昴所期望的最美好未來裡,就沒有他的位置──
  「──看樣子,談話到此結束了。」
  可是,羅茲瓦爾打斷昴斷斷續續的發言,將臉轉向窗外。然後瞥了一眼地上的昴,瞇起眼睛說:
  「戈亞。」
  跟細若蚊蚋的音量相反,詠唱而生的結果是鮮明至極的火紅。
  詠唱生出的火球有拳頭大小,速度像箭矢一樣擊出,燒融途中的窗戶然後加以突破──直擊意圖闖進屋內的影子,將之燃燒殆盡。
  與火球一樣大的東西無法抵抗火焰,一瞬間就化為黑炭。只有在被燒光之前發出「吱──吱──」的刺耳慘叫──
  「剛剛的、是……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這種結束方式啊。」
  羅茲瓦爾抓著不住喘氣的昴的衣領,用瘦膀子輕鬆舉起他的身體。呻吟的昴所做的抵抗根本不被當一回事,羅茲瓦爾拉著他走向房門,就這麼快速穿過屋內,粗魯地把他帶到天寒地凍的建築物外。
  昴被扔在雪裡,冰冷的觸感讓他甩頭,想辦法撐起身子。
  然後察覺到那個,嚇到說不出話來。
  「────」
  嘰吱嘰吱的聲音,聽起來是硬物互相摩擦的不協和音。昴藉由親身體驗,知道那是用來啃食獵物的牙齒所演奏出的牙齒交響樂。
  被埋在雪裡的「聖域」,與景色同化的純白體毛。抖動小巧到可以放在手掌上的身體,圓溜溜的紅眼睛睥睨周圍的賞玩動物──只有外表如此的殺戮兵器。
  「大、大兔……!」
  出現的三大魔獸之一「大兔」,讓昴顫慄大喊。
  結果,彷彿感受到昴的膽怯,接二連三跳到雪上的魔獸飛撲過來。吱吱啼哭、嘰吱嘰吱摩擦牙齒的魔獸,數都數不盡。
  本能只剩下無止盡飢餓感的怪物、群體魔獸──大兔抵達了「聖域」。
  「可、可是……怎麼會這樣。今天明明才第二天……可是,怎麼會……!」
  大兔闖進「聖域」,在昴的記憶中是第五天的事。應該還有緩衝時間才對,但為什麼這個時間點牠們會在「聖域」裡頭?
  「這場雪就是原因吧。」
  「──!達芙妮有說過,大兔會撲向魔力、啃食大量的瑪那……!」
  與眾魔女交談時,大兔的創造者「暴食魔女」達芙妮對昴說過大兔的生態。大兔有著會被瑪那吸引的習性,但他還不曉得應該要怎麼活用這項情報,才能拿來當作對抗魔獸威脅的手段──
  「操縱雪、操縱天氣的大魔法,這些傢伙不可能會放過。所以才……!」
  「這裡對兔子來說是上等餵食區。擁有亞人血統的居民生來就長於累積瑪那……更何況,避難的村民跟他們都聚在一塊。」
  「大聖堂──!」
  做出結論後,昴像彈起一樣強迫疼痛不已的身體站起,然後用袖子擦去鼻血,靠近看著大兔攻過來的羅茲瓦爾。
  「羅茲瓦爾!現在……現在先休戰!總而言之先去大聖堂!在那邊做守城戰……不對,先跟墳墓的愛蜜莉雅會合,逃到外頭……」
  「逃?去哪?怎麼出去?有結界,『聖域』的居民是逃不了的。」
  「──。這、這個──」
  「而且時間不夠喔,昴。只要不結束『試煉』,居民就無法離開『聖域』。也就是說,你所期望的未來不會發生。」
  羅茲瓦爾推開支支吾吾的昴,悠哉往前走。
  踩著雪,他前進的方向──整群失序的大兔朝這邊蜂擁過來,形成一條死亡線。
  王國屈指可數的魔法使者,實力強大,尤其長於一對多,數量戰術對他而言毫無意義。因為他能用壓倒性的魔力掃除群體,開闢出一條路。
  可是昴完全感受不到他有要抵抗的意思。
  他的腳步和態度,很明顯地就是要迎接「死亡」。
  「慢著,等一下,羅茲瓦爾……!我們話還沒說完!」
  「不,已經結束了。至少,我要說的已經沒了。活著的理由也是。」
  「就、就算能夠重來,這種形式也太慘了!再好好商量……雖然你也許覺得直接下次重來就好……!」
  「──你好像誤會一件事了,昴。」
  「啊?」
  誤會,這個單字讓昴語塞。羅茲瓦爾停下,只轉動脖子回頭看向他。
  然後,朝著僵硬的他說:
  「就算你重來了,我也沒法重來。你重來之後那邊的我,並不是這個我。我會在這邊死掉。──不過,這樣就行了。」
  傻住,無言,愕然,晴天霹靂。
  羅茲瓦爾親口說他自己不適用重來這一套,自己始終在輪迴外側。
  這意味著,羅茲瓦爾知道昴的「輪迴」,並且試圖加以利用好完成他的目的,但他所能做到的不會更多,亦無法再少,就僅限於此。
  在這邊死掉的羅茲瓦爾,生命就在這個世界告終,意識到了盡頭。
  儘管如此還是要昴重來,即便他知道昴重來後,「輪迴」裡的羅茲瓦爾不是自己。
  這種想法也太──
  「──這根本不是人類該有的想法。」
  和意識連續不綴的昴相比,前提條件完全不一樣。
  意識不連貫的羅茲瓦爾,一旦死了就是結束。
  他理解這點,還理所當然地接受,才擬訂計畫的。這太異常了。
  「總有一天,你會『真正』追上我的,昴。」
  「羅茲瓦爾……?」
  「聽好囉,昴。──重要的事物。對你而言,真正重要的事物就只有一個。你要撇除其他的一切,放掉其餘的所有,全心只想著保護那重要的唯一。」
  「────」
  「這樣一來──」
  只有最後這些話是再真切不過又充滿誠意。羅茲瓦爾朝昴微笑。
  他的脖子被直撲而來的大兔啃食。以鮮血四散、肉被挖開的聲音為起頭,慘劇揭幕。慢來的兔子接著啃咬手、膝蓋、臀部。
  「羅茲瓦爾──!!」
  「──你也能變得像我一樣的。」
  小丑的微笑,被歡喜群聚的兔子的身體給遮住,看不見了。
  貪婪的大兔們覆蓋羅茲瓦爾全身。毫無抵抗的他倒在地上,任兔子以牙齒挖掘、啃咬、咀嚼,滿足飢餓。
  鮮血噴在白雪上,在大自然這塊畫布上描繪出地獄。連血液拿去做素描都覺得可惜,魔獸啜飲染血的雪,消除原本的痕跡。
  這副光景讓昴啞口無言,默默地看著羅茲瓦爾變得不再是羅茲瓦爾。
  看著羅茲瓦爾這個人消失在世界上,生命被咀嚼的樣子。
  ──只能看著。

  7

  ──終結的世界,無從抵達的未來,潰敗的希望和被踐踏的羈絆裡,都有血的味道。
  品味這些,品嚐湧上來的苦澀,昴咬緊決心。
  這是機會。這次,放棄這個世界,真正放手的時刻到了。
  嘰吱嘰吱。被飢餓的執著給囚禁、怪物的牙齒交響樂到處都聽得見。
  「聖域」已經是大兔群的獵場了。慘叫和怒吼都被魔獸的叫聲和咀嚼聲給消除,無數殘酷的死亡散播在雪景裡頭。
  昴專心奔馳,一直線地跑向目的地。被想吃肉的兔子和滿心期待新獵物的牙齒交響樂給包圍,昴從懷中取出輝石,不顧一切地祈禱。
  利用使徒的權利,集結「聖域」裡剩下的複製人。讓她們負責迎戰撲過來的魔獸,讓昴的生命暫時延續下去。
  複製人的數量轉眼間就減少。第一個順應召喚來的皮可成為兔子的犧牲品而分解後,被當作棄子的她們就失去了壓制的效果。只好讓她們戰鬥到殘破不堪,最後盡可能吸引多一點大兔然後自爆。就這樣反覆──
  「哈、哈哈哈……」
  昴停下腳步,發出乾笑聲。眼前是被熊熊燃燒的烈焰包圍的建築物。
  是大聖堂。阿拉姆村村民和「聖域」居民,總計收容將近百人的地方。他們的圍困之處,理應有生存者在等待的地方,被大火給吞噬了。
  腦子只有食欲的大兔並沒有火烤獵物的智慧。既然如此,火是誰放的呢?為了什麼目的──這個不用想也知道。
  不過就是裡頭的人們認為與其被魔獸吃掉,不如自殘罷了。
  地獄,這是地獄。裡頭應該有村民,「聖域」的居民,還有琉茲跟奧托。他們怎麼會做出這麼有欠周慮的行為呢?
  昴沒有責問的權利。對於自己的性命,他們不過是行使了再正當不過的權利。既然了結性命的權利在手邊,他們就選擇了這個方法。只是沒有等昴他們而已。
  應該被責問的,是菜月•昴才對。他害得與自己不同、生命無法重來的人們選擇自殘──這是昴終生無法挽回的業障。
  「……用妳們的身體保護我。等到了墳墓,就隨妳們高興。」
  大兔開始聚集到燒垮的大聖堂周圍。察覺到牠們靠攏的昴站起來,命令剩下的琉茲──六個複製人。
  轉動頭,不是看向火焰,而是在大雪另一頭的墳墓。
  一步,再踏出一步,揮別猶豫奔跑。
  背後鎖定昴為獵物的魔獸彈跳矮胖身軀緊追不捨。複製人們按照命令,以不顧自身存在的方式保護昴。
  魔獸的叫聲,和負傷的複製人化為青光爆炸的聲響四起。
  扔下一切,昴用手摀著耳朵,在暴風雪中持續奔跑。
  傳到耳膜的無數聲響,都在指責菜月•昴。但昴無視它們,甩開它們。
  ──一直奔跑。

  8

  抵達墳墓的時候,昴的身體已經感受不到冷。
  左眼空著,右眼的視力也逐漸死去。可是痛覺還什麼的已經都不在意了。
  在遲鈍沉重的思考裡,閃過的就只有一名少女。
  踩在乾燥的石板路上,昴走向裡頭,更裡頭。那邊有──
  「──昴?」
  通道盡頭有一間充滿淡藍色光芒的石室。有人在那兒呼喚自己的名字。
  順從聲音呼喚往前走,位在石室正中央的人就盯著昴。
  「果然是昴!討厭,你上哪去了?這樣不是會讓人很擔心嗎!」
  愛蜜莉雅邊說邊小跑步過來,昴被她握住雙手。
  一臉鬧彆扭的愛蜜莉雅直接把昴的手抱在自己胸前,用柔軟的體溫溫暖他的手,同時視線朝上仰望他。
  「……你是不是累了?」
  「嗯啊……可能…有點累了……」
  「嘿嘿嘿,我就知道。那過來,過來。」
  一點頭,愛蜜莉雅就紅著臉頰微笑。接著她當場坐下,雙腿交疊側坐,然後拍拍自己的雪白大腿。
  「……睡大腿?」
  「對。昴喜歡躺我的大腿吧?你說過的,我還記得。」
  愛蜜莉雅自豪又有點害臊地提議。昴也乖乖遵從,花了一番功夫才坐下來,聽她的話把頭輕柔地靠在她大腿上。「嗯!」頭髮的觸感一時讓她叫出聲,但她馬上開始摸昴的頭。
  「像這樣子,讓昴睡我的大腿,是第幾次了呢?」
  「這個嘛……大概第三次吧。總覺得每次都是我身心俱疲的時候。」
  「我很高興昴像這樣子跟我撒嬌。你啊~愛撒嬌鬼。好啦好啦,我來幫你弄頭髮。」
  又是玩弄瀏海,又是用手指貼著臉頰,昴任由開心的愛蜜莉雅這麼做。
  因為那是愛蜜莉雅表現愛情的方式,所以完全沒有拍開她的念頭。
  ──而且別說念頭了,連體力都沒有。就連肚子裡頭,八成也都已經流光了。
  「────」
  昴現在的狀態,悽慘到讓人想背過臉。
  腰部被啃食的傷口深達臟腑,揮開撲過來的兔子的右手只剩下拇指。褲子底下有無數深可見骨的傷口,血也流失過頭。
  諷刺的是,能夠在意識朦朧下抵達這裡,靠的是帶有執迷不悟的固執,以及簡直要讓人結凍般促使代謝變慢的寒冷。只是這個廉價奇蹟也要到極限了。
  「昴,想睡嗎?」
  「有、一點……一點點啦。嗯,我沒事,沒事的……可以的,可以的……」
  「真的?不要勉強喔?因為,你每次都為了別人而亂來……雖然我知道你就是這樣子,可是還是會很擔心。」
  「我、我沒……事……」
  「心裡有點複雜。我希望昴亂來是只為了我……可是,又討厭裝作沒看到其他人的昴……對不起喔,我好任性。」
  愛蜜莉雅說了很多,越說越快。但她的聲音越來越遠。
  跟被埋在雪裡的「聖域」不同,墳墓裡的溫度舒適宜人。這又是諷刺的地方,昴結凍的傷口因此融化,再度開始失血。血泊在石板上散開,昴嗆咳出的血濺到愛蜜莉雅的臉上,但是她絲毫不介意。
  「吶,昴,聽我說喔?我有好多好多好──多想跟你講、想聽你講的事。吶,求求你。待在我身邊。聽我說話,讓我聽到你說話,好嗎?」
  愛蜜莉雅不是忽視昴的狀態和濺血,而是一無所覺。
  藍紫色的雙眸確實映照著昴,卻沒有映出現實。
  愛蜜莉雅看不見昴的異狀、「聖域」的異變、逐漸接近的結束、名為現實的現實。──不過,這點或許昴也一樣。
  「────」
  本來昴必須讓愛蜜莉雅逃離「聖域」。
  大兔已經聚集到墳墓外頭,不久這裡也將會被埋沒吧。這樣一來就跟羅茲瓦爾一樣,愛蜜莉雅會一點都不剩。
  愛蜜莉雅會死──明知如此,昴卻說不出口要她快逃。
  在所剩無幾的最後時光中,想要在愛蜜莉雅身旁迎接結束。昴無法逃離自己這樣的自私願望。
  羅茲瓦爾的話和淒絕之死,對拉姆和嘉飛爾的死感到的遺憾,奪走佩特拉和法蘭黛莉卡的無常,沒能拯救雷姆和碧翠絲的無力,都在殺害昴。
  ──在失去與寂寥的夾縫間,昴多希望自己立刻消失。
  世界開始轉白,意識和靈魂逐漸脫離這世界。
  四肢失去力量,開始亡故的肉體失去感覺。最後剩下的,就只有沒有察覺昴正在死去的愛蜜莉雅。
  ──要把愛蜜莉雅留在這嗎?留下無依無靠的愛蜜莉雅?
  「啊──」
  事到如今就算悔恨這個,也來不及了。一切都太遲了。
  發不出聲音,瞳孔失去光彩。
  愛蜜莉雅卻沒察覺,只是可愛地朝著安靜下來的昴歪起自己的小腦袋。
  然後她突然微笑,臉輕輕地湊過來──
  「────」
  吻上沉默的昴。

  ──第一次接吻,是冷冰冰的「死亡」的味道。






  第五章 『Ending List』


  1

  堅硬冰冷的地面觸感,仍舊以不變的乾枯迎接昴的意識。
  「────」
  維持趴地的姿勢,睜開眼皮,吐出嘴巴裡的泥土。泥臭味讓臉皺起,看看四周,這裡是昏暗的石室──墳墓的「試煉」之房。
  在才剛迎向輪迴終點的地方,就只有時間回溯,世界再度重新運轉。
  眼球回到左眼窩的空洞,視力早已恢復。對此感到安心,但另一方面又有害怕這隻左眼將再度看到地獄的恐懼,總感覺在這份難以避免的閉塞感中,理應不存在的傷口正隱隱作疼。
  預期又是死胡同的失望感,被倒在身旁的少女給截斷。
  美麗的銀髮在地板散開,痛苦呻吟的,是大概跟自己一同迎接了結局的愛蜜莉雅──她因墳墓的「試煉」而夢囈,做著醒不過來的惡夢。
  「────」
  昴靜靜地用手指碰觸自己乾透的嘴唇。
  腦子浮現「死亡回歸」之前──讓慢慢死去的昴躺在大腿上,絲毫沒察覺正在失去他,還和他接吻的愛蜜莉雅。
  和渾身是血的自己接吻,昴無法想像她那時的心境。這一點,曾位在死亡深淵的昴也一樣,死亡不會讓人把臨終感受和想法給帶走。
  對昴而言,人生第一次和愛蜜莉雅接吻,全部都被「死亡」給阻擋。
  「────」
  只是,要說摸著嘴唇的昴心中是否感到悔恨,答案是NO。
  回想最後的接吻,是為了再度確認自己面對當時崩潰的愛蜜莉雅所接受到的危機感,確認她依賴昴、逃避現實的模樣。
  沒法仰賴帕克,承受不了其他人給予的壓力,又失去只會口頭安慰的昴的支撐,愛蜜莉雅的心靈最後踏過極限。
  倘若以為是至今最好的輪迴開始,這種驕傲的結果是讓愛蜜莉雅崩潰的話。
  「我不在旁邊的話,就會變那樣。說什麼不想讓她悲傷難過啊……」
  在墳墓暫時重新振作,夜晚的對話,包括信,全都起了反作用。
  被豪雪吞沒,在大兔來襲下,大家變成犧牲品,拉姆和嘉飛爾被羅茲瓦爾的瘋狂所殺,親吻死去的昴的愛蜜莉雅最後也──
  「我懂。我應該懂的。」
  世界會備好對昴而言最殘酷又最不講理的命運。
  既然如此,愛蜜莉雅、碧翠絲、艾爾莎和羅茲瓦爾當然也會用對昴而言最難對付的方式聯手打擊他。
  「要救愛蜜莉雅,救『聖域』,救宅邸的人……要救他們。要救,得救他們……」
  ──辦得到嗎,就憑你?
  ──不是辦得到辦不到的問題。是只能去做,我要去做。
  至今不知道聽過幾次的內在心聲,昴牙尖嘴利地加以反駁,不容許自己有藉口或張設預防線。這是誓言。絕對不可以違背的誓言。
  找出問題、障礙、難題和障壁,擬定確切的破解條件,組合輪迴裡頭的時序,只要時間和心靈許可,反覆不斷測試、重複挑戰即可。
  縱使每次失敗會耗損自己的心,只要可以到達光明的未來,便心滿意足。
  就算會看到再多之前不想去看的事也一樣。
  所以──
  「──愛蜜莉雅,妳沒事吧?」
  伸手搖晃心愛少女的肩膀,溫柔地將她拉回現實。
  看著長睫毛顫抖,藍紫色雙眼逐漸張開,昴下定決心。
  必須堅固強壯、絕不斷折,昴重新在自己心中立誓。
  ──要徹底保護愛蜜莉雅,也要解救其他人。賭上我這條命。

  2

  整理在上一次的輪迴因最後的極端混亂與逼近的死亡而沒能歸納統整的情報。
  最重要的是,羅茲瓦爾•L•梅札斯──知道昴的「死亡回歸」能力的人的立場,以及昴該如何面對他的企圖。
  他不知道發動能力的條件是「死亡」,但知道昴可以輪迴重來。他知情是在來到「聖域」之後,還是更早之前,這點尚不清楚,但恐怕知道的方式來自於「睿智之書」──他持有的魔書吧。
  跟碧翠絲所擁有的空白之書有著相同源頭,舉世僅存兩本的魔書。
  據說會記述持有者的未來,而現在不知道他持有的書上寫了什麼。但如果全盤接納羅茲瓦爾的話,那他應該是遵從魔書的記述在行動。
  在「聖域」的言行,甚至連最後投身於大兔,全都是遵守魔書內容的結果──那是以貝特魯吉烏斯為首,近似魔女教徒所作所為的行動理念。
  可是這兩者有明顯的不同,遵照魔書的態度有著完全矛盾的差距。
  自行解讀不完整的預知,以臨機應變的態度遵照書中記述的貝特魯吉烏斯。
  不允許和記述相違背的言行,不厭其煩「重來」也要遵從書的羅茲瓦爾。
  遵照書中內容的態度一樣,但兩者在做法和動機上都天差地遠。
  然後,為此不惜利用「死亡回歸」的羅茲瓦爾,其生存方式跟貝特魯吉烏斯他們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昴來說都屬於惡質。
  ──歸根究底,羅茲瓦爾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羅茲瓦爾的魔書若是有記載這次「聖域」與宅邸遇襲的事件始末,那在如他所願之前,這場悲劇在每次的輪迴都會發生。
  既然如此,乾脆跪地請求他告訴自己魔書上頭寫什麼好了。只要照著內容走,跟他約法三章,為實現他的願望盡心盡力不就好了。
  然而,遵照魔書的記述,最後卻是羅茲瓦爾在「聖域」降下大雪。雪景讓人們懷疑愛蜜莉雅,最後她被孤立到精神崩潰。
  如果那是羅茲瓦爾或是魔書的期望,那昴絕對不會遵從。
  昴跟羅茲瓦爾的心願互相矛盾。
  因為羅茲瓦爾曾對豁出性命也想撿起所有的昴說過。
  ──除了對你而言真正重要的事物,其餘一切都可撇除。
  這樣一來,昴就能變得像他一樣。但自己壓根兒不想變成那樣,而且他真的是照書行事,從他扔棄性命就看得出來。
  遵守記述,孤立愛蜜莉雅,迎接魔書期望的結果,羅茲瓦爾深信這樣就能守護真正重要的事物。
  羅茲瓦爾的一切行動都是為此。即便如此,昴的答案只有一個。
  「誰會放手啊。我絕對敬謝不敏。」
  不想讓愛蜜莉雅受傷害。想保護雷姆、拉姆、佩特拉、奧托、法蘭黛莉卡、阿拉姆村的村民、「聖域」的居民、琉茲,甚至嘉飛爾。
  只要缺少其中一個,昴的狹小世界就會失色。貪婪又自私的昴是怎樣都無法忍受事情變成那樣的。
  「羅茲瓦爾,我──不會變成像你那樣。」
  為了讓這個宣告變成事實,昴就必須找出和魔書不一樣的答案。
  無人可依靠。昴煩惱,一個人掙扎抵抗。
  只是,要說這樣的昴也有可以仰賴的對象的話──
  「還是只能拜託妳了嗎……」
  ──那就只有昴舉世唯一可以坦白煩惱的魔女了。

  3

  ──難以忍受的焦躁,加快昴的腳步。
  帶著結束墳墓「試煉」的愛蜜莉雅回去,照慣例在琉茲家開反省會解散後,昴一個人拼命跑在沉浸於夜色的「聖域」裡。
  說老實話,反省會的對話內容他幾乎都不記得。不過即使不去記,也能完全掌握住內容。
  這次的愛蜜莉雅是被「過去」擾亂心神的她。因此她說明拙劣,應該是用讓人一眼就看出她在勉強自己的態度,淚眼婆娑地發誓明天之後要繼續挑戰。
  那樣的姿態和使命感既清高又尊貴。──可是昴知道之後都會失敗。
  因此他安慰受傷的愛蜜莉雅,溫柔勉勵,送她回寢室。接著拒絕前來提醒自己跟羅茲瓦爾有約的拉姆,衝出屋子。
  大口喘氣,滿頭大汗,筆直跑向被月光照耀的魔女墳墓──裡頭有收拾事態的關鍵,或就算無法收拾也能一同煩惱怎麼解決問題的同伴。
  唯一的不安就只有被人阻止進入墳墓,但這毫不迷惘的選項很幸運,不管是嘉飛爾、琉茲還是羅茲瓦爾,都沒有阻止昴。
  ──當天晚上,第二次進墳墓,算上白天的話就是第三次了。
  「────」
  抵達入口,昴在通道冰涼清澈的空氣中調整呼吸。夜晚的墳墓本來會亮出歡迎之光迎接有資格者來挑戰,但今晚已結束一次「試煉」後就不再亮起。儘管如此,昴還是走向通道盡頭,尋求通往夢之城堡的入口,凝神細看。
  視野裡找不到通往那裡的門。但是魔女確實曾說過。
  「我想知道,只要這樣想的話……」
  艾姬多娜說了,要再次被邀請至魔女的茶會,會有以下的條件。
  要超越第二次獲得邀請的條件:也就是發出不輸被魔獸吃光全身時的聲音吧。
  有可能嗎?有可以戰勝令人疼痛、恐懼到足以發狂的吶喊嗎?
  ──有。如今希望走出這死胡同的聲音,正是足以與之匹敵的吶喊。
  「────」
  想知道的事,想確認的事,想要一同煩惱的事,就像繁星一樣多不勝數。
  如此渴望求知的菜月•昴,不叫強欲使徒的話要叫什麼呢。
  平靜地在眼中點燃深不見底的感情,昴步行在通道內。渾身浸泡在冷冽空氣中,十幾秒後就抵達了被藍白光芒包圍的石室。
  帶著愛蜜莉雅離開這裡是快一個小時前──昴在這裡死掉,以「死亡回歸」讓世界重新開始,也是快一個小時前的事。
  在苦惱、死亡與再生幾度重疊的此處,昴祈願謁見魔女。
  「呼喚我吧,艾姬多娜……!」
  要捨棄性命幾次都行。尊嚴要是交出去就能了事的話,那多少都願意奉獻。
  因為悽慘落魄、無知無能的菜月•昴竭盡所能,就只有這點成果。
  「────」
  跪在石室中心,希望能與魔女重逢的昴拼命祈禱。
  在腦內描繪出白髮魔女,為了呼喚她而將自己的感情全都羅列出來。拉近無計可施的未來,不顧一切地追求最好的可能。
  拼命地追求。
  全心去渴望。
  就像這樣,一個勁地祈願,額頭滴落汗珠。──緊接著。
  「──嗚。」
  突然,昴緊閉的眼睛裡頭看到白光。是錯覺──不對,不是錯覺。
  回過神時,原本跪著的身體已經倒在地面。手腳使不上力,連要喘氣問怎麼了的嘴唇都無法活動。意識正被剝離現實。
  這是期望的狀況。被邀請至夢之城堡──昴對這預兆抱以喜出望外的感謝。
  在朦朧的意識中,昴為能夠碰觸被封閉的未來而感到安心──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意識消失的瞬間,好像聽到這樣的低語。

  4

  宛如酩酊的感覺用力搖晃昴的感情。
  發生什麼事?不知道。意識的中斷和清醒都來得太突然。
  類似「死亡回歸」時,前後時間軸急遽連接在一起的混亂。方才置身的世界,和於這瞬間現身的世界,兩者之間的差異造成大腦混亂。
  如果注意到是已經習慣的混亂,那要回神就只是小事一樁。
  先長長地深呼吸,讓思考和心臟鎮定下來。──可是要深呼吸的嘴巴、喉嚨和肺部都沒有感覺。
  『──?』
  想用手去確認沒感覺的部位,卻碰不到。為什麼呢?因為手也一樣沒感覺。──不,不只是手。頭和身體也是。現在的昴根本就不存在。
  ──有的只有意識,只有意識這個存在。
  昴只有意識在空中,成為一個像視角的存在俯瞰世界。
  不自然的、缺乏肉體的感覺產生了新的混亂。不過還是藉由去意識不存在的器官,回想深呼吸的概念來督促內心冷靜。
  驅趕混亂和酩酊,努力掌握現狀。──在這思維下,昴試圖看出自己在哪、在做什麼。
  「──子。」
  突然有聲音。那是很小的沙啞聲。
  是在說什麼呢?聲音微弱到很難聽清楚。
  然而,昴憑直覺領悟到。
  ──那是不可以去聽、不可以察覺、應該要忽視的聲音。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沒有身體的昴,連要改變頭的方向,甚至閉上眼睛都沒辦法。
  就只能將近距離的光景烙在意識上,看著一切發生。
  愚蠢。該感謝混亂的。那股酩酊的感覺是神的慈悲──
  「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重複的話語,原本聽不清楚的字眼變得明確,取而代之的是聲音變成哭聲。
  沉痛的光景。聲音裡頭有著不忍聽聞的悲傷。看到和聽到的,是這世上的苦難中最叫人害怕的事。
  為什麼會在這裡?察覺了自己為什麼在這裡。
  失敗了。犯錯了。處置失當。判斷失誤。不應該注意到,不應該知道。不應該被迫體會到的。因為──
  ──若是不認定「不可能會這樣」的話,我……
  「騙子、騙子!昴是……大騙子!大騙子──!!」
  藍紫瞳孔滂沱淚流,崩潰的愛蜜莉雅尖著嗓子叫喊。
  像是譴責背叛,又像拒絕眼前的惡夢,像個孩子一樣甩動長髮,愛蜜莉雅發了瘋似地哭喊。

  ──躺在床上的雷姆身旁,用短刀刺穿咽喉的昴已經氣絕。

  5

  ──這個當下,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
  『──』
  啼哭的愛蜜莉雅不斷叫喊昴的名字。
  她的哀怨只是徒然,靠著床、流血的昴一動也不動。
  這是當然。因為那個昴已是一具死屍。
  死掉的昴變成幽靈,俯瞰除了死屍以外啥都不是的自己。這實在是極為驚悚,沒有比這更恐怖的光景了。
  已經死亡超過十次的昴,從未俯瞰過自己的死亡。
  而現在他正在體驗前所未有的經驗:俯瞰死去的自己和悲嘆的愛蜜莉雅。
  『──』
  屋內的裝潢和在場的面孔,還有自己難看的死狀以及死因。
  將這些快速連結起來,昴靈光一閃,理解到這幅光景是發生在「何時」。
  這是在討伐完大罪司教貝特魯吉烏斯•羅曼尼康帝,將愛蜜莉雅救出魔女教的魔爪之後,頭一次知道自己失去雷姆的昴在衝動下的末路。
  趕往王都,知道被魔女教攻擊的雷姆被世界的記憶給遺漏之後,昴沒多想就用刀刺穿了自己的喉嚨。因為當時一心只想帶回雷姆。
  ──但這輕率的願望沒有實現,昴只是回溯到自殺前幾秒,品嚐到絕望。
  「死亡回歸」的開始地點更新了,昴因此失去拯救雷姆的方法。儘管如此還是向自己的心和愛蜜莉雅的勉勵發下毒誓:絕不放棄雷姆。但是──
  『不知道……我不知道會這樣。不知道……我不可能會知道的!』
  沒見過的光景。畢竟,這個世界的昴早已死去。
  即便是被給予「死亡回歸」權能的昴,也無法得知自己死後的世界會變怎樣。──不,是他一直沒想過會有。
  對於用自己的性命換來世界的重置,藉此抹消惡劣結局的昴來說,自己死後的世界就只是想抵達的未來途中的通過點。
  畢竟要是不這樣想,要是這樣的認知被顛覆的話,昴會──
  ──菜月•昴的世界會瓦解。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啊──!』
  無法接受眼前的光景,昴發出不成聲的吶喊。
  可是,沒有喉嚨的身體無法發出聲音,沒有眼睛的話連要閉上都沒辦法,沒有耳朵所以無法摀住,世界將結果刻在只有意識的昴身上。
  ──刻上昴犯下輕率之舉的刑罰。
  「愛蜜莉雅大人!這是──」
  聽到愛蜜莉雅的哭喊,有人出聲衝進房間。
  一頭白髮,身穿黑色管家服。這裡是王都的庫珥修宅邸。而理所當然在此的人物「劍鬼」威爾海姆目睹慘狀後,驚訝得瞪大眼睛。
  老劍士整個傻住的樣子,讓只有意識的昴又被嚇到。因為在屍體面前的威爾海姆狼狽得太過誇張。
  「昴……昴……騙子、騙子……明明說好、要在一起、的……」
  「究竟發生……不對,愛蜜莉雅大人,萬分抱歉!」
  愛蜜莉雅像詛咒一樣繼續譴責昴的背叛。她啜泣的聲音讓威爾海姆回神,輕輕將抓著昴的愛蜜莉雅分開。愛蜜莉雅就這樣倒在地上,但威爾海姆沒時間在意,而是優先要讓昴復活。
  「菲莉絲!菲利克斯!快點過來!事態緊急!!快點!!」
  脫去上衣按住傷口,神色險峻的威爾海姆怒吼。接著按壓胸膛希望停止的心臟繼續跳動,濺血因此在他的臉上染上血斑。
  流出的血量過多,昴的靈魂早已不在,身經百戰、看過許多死人的「劍鬼」不會不知道。儘管如此,他卻沒有停止急救。
  「威廉爺,大聲嚷……咦!?」
  「菲利克斯,快點!是刀器刺穿喉嚨!分秒必爭啊!」
  被叫聲喚來的菲莉絲立刻察覺狀況,手掌馬上發出藍色燐光,大量瑪那化為治癒之力,傾注在倒地的昴的傷口上。
  治療昴的菲莉絲,眼中有著前所未有的集中與拼命。俯看他拼命讓已成空殼的自己復活,昴的意識痛哭。
  『夠了,住手吧……沒用的。沒用的啦。那傢伙早就死了……』
  看得出的結局。昴早就死了。
  不管他們倆多拼命,愛蜜莉雅哭得多兇,昴就是死了。
  不知道死後會發生什麼事,拋棄一切,自私地尋死了。
  「別讓他死!絕不能……讓恩人用這種形式死去,怎麼可以!」
  「為什麼會在這時候發生……別開玩笑,不要開玩笑了……!」
  按住傷口的威爾海姆喊出執著,菲莉絲即便氣得聲音顫抖,依舊使出這世界上最優秀的魔法。
  這個光景,兩人的情感波紋,持續拍打昴的心。
  可是,兩人這麼拼命的努力──
  「菲利克斯!為什麼!為什麼停止治療!這樣下去……」
  「他已經完蛋了啦,威廉爺。──靈魂已經不在了。」
  威爾海姆逼問,菲莉絲搖頭,用手帕輕輕擦拭用上衣按住的傷口。傷口已經完美癒合,擦過之後連傷痕在哪都找不到。
  只是,曾流淌出的大量血液以及脫離的靈魂不在裡頭。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會這麼輕易……昴殿下,您……!」
  俯視昴的遺容,威爾海姆在拳頭裡灌注遺憾,敲擊地板。
  地板碎裂,破片上頭有血是因為威爾海姆的拳頭也跟著破皮了。拳頭流滿血的他仰天長嘆。
  和表露激動的威爾海姆不同,菲莉絲則是輕聲吐氣。
  「……孬種,膽小鬼。撇下重要的人,丟下大家。……把難過的事痛苦的事,全都推給大家……這樣你滿意了?」
  要說是諷刺太苛刻,要說是譴責卻又太慈悲。
  他們複雜的心境,放棄去理解的昴無法解讀。只是從威爾海姆和菲莉絲的態度來看,可以清楚了解到。
  ──昴在他們心中刻畫下無法挽回的創傷。
  『──』
  只有意識的存在,與忘我和茫然無緣──就只是一個勁地被迫面對。
  展現給自己看的,昴所看到的,到底是什麼?
  ──自己的罪孽。
  「──明明說了。」
  被擊垮的兩人安靜下來,剩細微的低泣聲在寂靜中空洞迴響。
  臣服於放棄的威爾海姆和菲莉絲的身後,抱著膝蓋的愛蜜莉雅繼續流淚。淚水爬過臉頰,留下痕跡,但她絲毫不在意,用顫抖的聲音說:
  「你明明說、喜歡我的……!」
  說過。沒錯,確實說過。才剛把一直想說的話傳達給她。
  而昴卻丟下聽了那句話後泛淚微笑的愛蜜莉雅。
  ──噗滋一聲,像電燈泡燒壞一樣,世界的存在殞落。

  6

  「──噗。」
  臉撞擊地面的痛楚,讓昴的意識通往清醒。
  下巴撞到冰冷地板,昴邊呻吟邊搖頭。這時他察覺自己撞上地板的下巴和摸著下巴的手有感覺,便進一步確認自己的身體。──沒有異常。
  「我、我在墳墓裡……」
  以顫抖的聲音呢喃,游移視線,確認自己的所在位置。是沒有突然穿越時間和距離、失去意識前所在的「試煉」之房。
  愛蜜莉雅不在,所以不是「死亡回歸」。這裡和前來許願以後的狀態一樣。
  「可是,那個是……不是白日夢……」
  手摀著嘴,烙印在意識底部的光景讓昴的內臟同時痙攣。
  預料之外的光景,不可能有的世界,拋去之後理應不存在的一幕──首先,那毫無疑問是「昴死後的光景」。
  「嗚、噗──」
  理解重疊的瞬間,發抖的臟腑到達極限,昴散播胃部內容物。
  是幾時攝取的?胃液和遙遠記憶中的晚餐一同被吐在地上。量不大,但只是拼命擠出胃液,就感覺嘔吐感稍微緩和了。
  「呼哈、呼哈……這、這是……」
  重複嘔吐後,胃液燒灼喉嚨的痛楚讓昴呻吟,同時思考。
  發生什麼事了?祈求被邀至夢之城堡的昴,身上發生什麼奇怪的事了?在這裡發生異變,如果真有什麼頭緒或可能性,那就是──
  「剛剛、莫非是、『試煉』……?不是過去,所以是第二個……!?」
  這裡是魔女的墳墓,試煉之房──那麼,過了第一關後,當然就會進入第二關。雖是理所當然的事,但這理所當然對昴而言太過出乎預料了。
  「試煉」開始一事自然也是,但最該畏懼的是「試煉」的內容。
  ──假如方才的光景是第二「試煉」的話,那對昴而言就是最糟的發展。
  那光景對昴來說,是地獄前方的光景。
  假如是地獄,昴看過許多次。他對此有自覺。
  也做好覺悟:如果要走向最完美的未來,那不管要見證地獄幾次都無所謂。
  ──但,倘若是「地獄的前方,是比地獄還恐怖的世界」的覺悟呢?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什──!?」
  全身彷彿血液凍結而顫抖的昴,耳膜突然掠過某人的呢喃。
  為此慘叫、渾身僵硬──接著再度喪失意識。
  即使在手上抓出傷口也沒法阻止。身體從肩膀倒地,眼皮怎麼也撐不開。意識就這樣急速被拉進深淵,然後消失。
  ──因為「試煉」、地獄前方的世界要譴責菜月•昴。

  7

  輕巧銳利的劍刃斷絕性命,優雅得令人看到入迷。
  出血量少,卻是致命傷,足茲證明他這一擊精巧高明。只是微量濺血在他的白斗蓬上留下斑點,看起來就像是那名騎士的罪業之證。
  俯視昴仰躺倒地的屍骸的,是有著紫色頭髮的騎士。旁邊是跪坐在地的菲莉絲,一眼就能看出他面容憔悴。
  『──』
  這幅光景──昴邊俯瞰地獄前方,邊耗損意識。
  只剩意識的他,沒法用手遮擋或是別開目光讓自己不要看。犯下的罪沒有消失,被拋棄的世界正用怨嘆銼碎他的靈魂。
  然後這片光景也──不,是對昴施加更嚴重的追擊。
  「……昴?」
  草地被踏過的聲音響起,有人闖進騎士們圍成的圈。那個人腳步顫巍巍的,走近倒在圓圈中央的少年。
  愛蜜莉雅呆站在死去的昴旁邊。她身旁的騎士──由里烏斯也是。
  「愛蜜莉雅大人,請幫他……請擦擦昴的臉。」
  「────」
  「不是由我,而是由您這麼做,也是他的期望吧。至少,由您親手。」
  由里烏斯遞出白色手帕,朝著茫然若失的愛蜜莉雅這麼說。
  可是愛蜜莉雅沒有回應,只有驚愕的感情充滿圓睜的眼睛。
  她顫抖的手指慢慢地摸上昴的臉頰,也不在意會弄髒,用自己的手掌親手擦去乾掉的汗漬和弄髒嘴巴的血。
  然後朝著稍微變乾淨的遺容,輕聲說道:
  「為什麼……?昴,你為什麼回來,還變這樣……」
  疑問──愛蜜莉雅朝著永遠不會回答的人,悄聲問出毫無意義的問題。
  然而屍體用來聽取的耳朵和回應的嘴巴都已失去機能。
  被譴責問罪的昴,意識卻不能對他們的世界做任何干涉。
  『──』
  嶄新的地獄前方的世界──昴知道這回上演的是哪一次的「死亡」。
  這裡是與貝特魯吉烏斯戰鬥而「尋死」後的光景。
  打倒白鯨,帶著討伐隊挑戰貝特魯吉烏斯的首戰──沒看穿他的「附身」,導致昴的肉體被狂人搶奪。為了打破甚至連「死亡回歸」的手段都可能被封鎖的最壞局面,昴藉助了由里烏斯和菲莉絲的力量,選擇自殺。
  菲莉絲用魔法擾亂昴體內的循環,因此遺容十分悽慘。儘管如此,多虧了由里烏斯給予致命一擊,才得以避免變成讓人不想看第二眼的死狀。
  只是,那能否撫慰被留下來的人的心靈,又是另一回事。
  「昴殿下……真的非常對不起……!」
  膝蓋著地、朝著死去的昴垂首悲嘆的,是滿身瘡痍的威爾海姆。
  按著受傷的身軀,大聲惋惜昴的死亡。表情遺憾低頭的他,周圍站著一群同樣面容沉痛的老騎士。
  每一個都是一同挑戰白鯨的同伴。約好打倒魔女教後要凱旋回歸王都,卻沒能實現,因此大家都痛心疾首,當中還有人激動落淚。
  他們竟然如此惋惜死去的自己,昴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或者是那份眼淚本身,帶給昴超越看見死後世界的衝擊。
  「為什麼,昴你都變這樣子了,還要幫我……吶,為什麼呀?」
  手貼在不會說話的臉頰上,愛蜜莉雅持續呼喚聽不見的昴。
  悲痛欲絕的樣子,讓昴理解到她的想法。這個世界的昴並未回答愛蜜莉雅的問題。因為死亡讓昴的答案永遠離開了她。
  ──因此,愛蜜莉雅未來也永遠不會知道,昴為何要如此捨身幫她。
  「長期蹂躪世界的魔女教,其精銳『怠惰』大罪司教被擊敗了。這件事,對整個世界來說是非常大的功績。──但是,」
  由里烏斯朝著昴的屍首這麼說。他以指頭敲擊配在腰際的騎士劍劍柄。不斷重複的舉動,間隔時間越來越短。
  「為此而有的犧牲,並非全都能夠容許。──我還想再多跟你聊聊的,菜月•昴。」
  痛苦地喃喃自語完,由里烏斯背過臉,不再去看昴的遺容。
  仰望染上夕色的天空,騎士的眼中泛起憂愁的色彩。
  「──本想叫你一聲朋友的。」
  由里烏斯無力似蚊鳴的聲音,為暮色將臨的森林劃下句點。

  8

  世界變暗,意識回歸。在地面反彈的感覺促使他清醒。
  「──呃、哈!咿、啊、啊啊、啊啊!?」
  昴痛到扭動身子。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倒在堅硬冰冷的地板上。
  置身的房間充滿會讓鼻腔生疼的冷冽空氣,昴忘我地在地板上打滾。這不是有意義的行為,只是想藉由這行為來抗拒思考。
  現在不想去思考剛剛看到的東西。也不想去理解。
  打滾,滾動,弄痛三半規管,用頭摩擦地板,試圖逃離發生在自己體內的風暴。希望盡量減少讓意識去思考的可能性。
  「嘎……呃!」
  可是,逃避現實的行為碰壁,被牆壁反彈後結束。
  背部用力撞上牆導致骨頭發痛,和地板摩擦的額頭冒血。但是趴在地上的昴會流淚絕不是因為痛。
  ──讓昴流淚的原因,是覺得不爭氣的自己很可悲。
  到底菜月•昴要被軟弱給擊垮幾次呢?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獲得不論身在何種苦難、面臨任何困難,都絕不會動搖的鐵石心腸呢?
  自己是這麼軟弱、這樣脆弱,所以之前才會──
  「裝作沒看見,老是背過臉……結果,就是這樣……?」
  並不是沒有想過。
  在意識的角落,昴曾想過許多次這種可能性。
  儘管如此卻還是沒有認真理會,單純是因為下意識地對去驗證、去考察那個可能性感到畏懼,進而產生抗拒,僅此而已。
  「死亡回歸」後的昴,死後的世界是否存在──要是去注意到這個可能性,懷疑那是否存在,昴的戰鬥方式就會從根本開始瓦解。
  希望拯救的一切,全都拋下菜月•昴。
  ──不對,站在拋棄那一方的人是昴。自私又不像樣地選擇「死亡」,昴就能拋棄世界,僅有自己一人逃往全新的世界。
  這個不負責任的結果,就是誕生了比地獄還要悲慘的地獄,也就是那光景的真正面目。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在耳邊低喃的聲音,向昴宣告他是逃不掉的。
  與睡意不同,意識被強制脫離,昴又墜向發白的世界。
  昏厥時都會聽到,已然重複三次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而昴發現了答案。
  ──那毫無疑問是自己的聲音。

  9

  頭蓋骨碎裂的屍體面前,有一名蹲下來的少女。
  無法承受從高處落下的撞擊,屍體在地面開出盛大血花。悽慘飛散的肉片,勉強能判斷出是一名黑髮少年。
  『──』
  只有意識清醒,昴已經不會為此驚訝了。
  強制意識切換,昴又再度被迫觀看其他死後的世界。
  無從預料的,只有昴的意識會被呼喚至哪一個「死亡」之後──
  「直到最後,都在講些莫名其妙的話……」
  蹲在摔死的昴面前這麼說的人,是粉紅色頭髮的少女──拉姆。
  服裝儀容雜亂,制服上處處都是刮傷。平常致力保持冷靜的拉姆,現在的表情有著無法壓抑的複雜以及憤怒之色。
  那與其說是惋惜昴的死──應該說是對他的死有著難以忍受的憤怒。
  拉姆就著這個表情用力咂嘴,轉過身去。
  「這一切也全都是按照您的預定走嗎,碧翠絲大人?用這種方式來阻擋拉姆是您的……!」
  拉姆快嘴道出不像她會有的責難,話卻說到一半就中斷。
  她淺紅色的雙眼映照著昴的屍體和站在屍體旁邊的碧翠絲。少女絲毫不介意裙襬髒掉,一直盯著碎爛的昴看。
  「──為什麼?」
  鬱悶的聲音灑落。
  碧翠絲根本不管身旁的拉姆,視線只投射在死掉的昴身上。
  看得到有透明水珠從她藍色的眼睛一隅滑下臉頰。
  ──碧翠絲在哭。
  這件事,在昴的罪惡感裡注入彷彿吞下鉛液的痛苦。
  心被挖開的痛,讓不存在的眼睛深處發熱。現在好想衝到那名年幼少女旁邊,跟她說些什麼。想要止住她的淚水。
  即使想要這麼做,但昴卻沒有手腳和嘴巴,什麼都沒有──
  「明知道,你不是『那個人』……可是……」
  表情消失的碧翠絲彷彿囈語似地這麼說,還邊說邊哭。
  似乎是那沉痛的模樣讓拉姆放棄了追問。她靜靜吐一口氣,輕蔑地看向死狀悽慘的昴,說:
  「什麼最喜歡我們了。──真的是沒救了。」

  10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1

  彷彿連夜空都結凍,將空氣染白的冷氣支配了世界。
  結凍的樹木每當被風吹拂就逐漸碎裂,瑪那被吸走的森林無法維持原形,只能回歸塵土。
  樹木、建築物、生物、世界,全都在白色終焉中緩慢消失。
  『──』
  昴下一個目睹的,是世界結束的光景。
  在冰冷又慈悲的毀滅擁抱下,世界像沉眠般逐漸沉入終焉。
  但是──
  「──果然是你嗎。」
  震動大氣的低沉聲音中透著理解,轟然作響。
  接著響起撼動大地的地鳴,在巨軀趴臥的衝擊下,景色丕變。樹木被暴風橫掃,倒地的樹木宛如霜柱瓦解,森林一瞬間化成白色平原。
  冰凍森林被整地成平原,造成這股破壞的原因是需要抬頭仰望的巨大四足獸,灰色體毛很長,讓人覺得是貓科生物。
  可是巨獸那口沒法被嘴巴容納的利牙遭折斷,重複的沉重呼吸也顯得很疲憊。只有炯炯有神的金色瞳孔還帶著霸氣瞪向前方。
  「真氣人……明知會變這樣,卻還是改變不了嗎。」
  「──發生什麼事,我大致掌握了。正因如此,我很遺憾。」
  回應巨獸的怨嘆之聲的,是在暴風雪中毫無猶豫依舊清亮的美聲。
  位在終焉世界的一角,聲音裡頭的生命力卻毫無缺損。聲音的主人挺起修長的身子,原來是一頭烈焰紅髮在白風中搖曳的青年。
  青年用顯現湛藍天空的雙眼凝視巨獸,眼神帶有些許悲傷。
  「愛蜜莉雅大人和昴,都已經不在了。」
  「莉雅睡了,永遠睡了。我不想活在沒有那孩子的世界。因此遵照契約,我將讓世界化為凍土。此身,與那個男人,都同罪──」
  「那就是你想要毀滅世界的理由嗎。」
  「我知道會被阻撓。但是,不這樣的話,那孩子不會得救。」
  聽了激烈地低吟的巨獸給出的答案,青年微微頷首,握住腰際的劍柄。刻在白色劍鞘上的爪痕據傳是過去龍所留下的,象徵傳說之劍──龍劍的證明。
  龍劍絢爛無比。能夠使用的,能夠拔劍出鞘的,舉世只有一人。
  「劍聖」萊因哈魯特•范•阿斯特雷亞,堂堂正正地舉起龍劍指向巨獸。
  「我明白你的遺憾,因為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樣。但是,我不允許你胡亂散播遺憾。你的誓言會讓世界受傷。──我絕不容許你這麼做。」
  「因為不正確?」
  「是的,因為不正確。──我是正確的典範,矯正過錯之劍。為此,請讓我在此砍殺您,大精靈大人。」
  壓倒性的質量差距,巨獸與青年──帕克與萊因哈魯特之間的差距。
  然而在戰力方面誰占優勢,連昴都能一眼看出。
  即使面對解放真正力量的帕克,萊因哈魯特依舊不改清爽的表情。龍劍只要閃動一下,「劍聖」就能將精靈給一刀兩斷。
  迸射的劍氣有多鋒利,清楚地傳達給周圍。
  「只要您不動,我可以擔保您不會受苦。」
  「這可不成。為了誓言,我會掙扎到性命結束……只要我還活著。」
  龍劍轟鳴,結凍空氣被這可怕力量的氣息給嚇到發出皸裂哀嚎。面對這股壓倒性的力量,倒地巨獸立起前腳,強行撐起身體,齜牙咧嘴。
  雙方都呈現要出招的姿勢,演變成看得出最後結果的單挑──
  「容我必須預防損害擴大。要恨的話,請恨我。」
  「我不會恨你的,萊因哈魯特。你……你是英雄。英雄有唯有英雄方能完成的使命和行動。對此以身相殉的你,我不會憎恨,也不會譴責。」
  「────」
  「你是英雄啊,萊因哈魯特。──只能當英雄。」
  最後的最後,那句話跟憤怒和遺憾無關,單純是惡意。
  下一秒,萊因哈魯特朝頭上高舉龍劍,光芒閃耀──劈開天空,大氣皸裂,大地崩壞,瑪那翻騰迴旋,世界在斬擊的軌道下錯位。
  「────」
  被白色冷氣覆蓋的世界,在斬擊奔流收斂後再度重生。
  世界的錯位已然修復,翻騰的瑪那化為光芒,還原到世界之中。滅亡的大地再度萌芽開花,皸裂的空氣晴朗無比,炫目的陽光自天空降下。
  世界的結束與再生同時進行,這就是「劍聖」的斬擊──
  然後,承受斬擊的巨大野獸已經不留痕跡地消失在這世界上。現場沒有遺留任何破壞的痕跡,連方才的戰鬥都宛如一場夢。
  ──鏗然一聲,萊因哈魯特將龍劍收回白色劍鞘。
  吹過的風搖晃他的紅色瀏海,仰望天空的萊因哈魯特在陽光下瞇起眼睛。嘴唇微微僵硬,吐氣的同時道出無人聽得見的細語──
  「──菲魯特大人會很傷心吧。」
  「劍聖」閉上眼睛這麼說。

  12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3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4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5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6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7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8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9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20

  ──不停地見證著不該存在的當下。

  被迫接二連三地收看結束的世界,昴最後橫躺在地。
  已經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了。
  是在現實,還是夢境?是只有意識,還是擁有肉體?反覆重複的惡夢,可以稱那個為惡夢嗎?還是要認為那是罪業、是現實嗎?
  單純是對可能性的妄想嗎?抑或那真的是地獄前方的地獄?
  不會又是用昴的記憶做出方便的世界吧。既然如此,那些昴明顯不知道的死後情報源源不絕出現又要怎麼說?
  是妄想衍生的虛假世界嗎?還是現實去侵蝕不一樣的現實?
  不管答案是哪一個,昴的心所承受的傷都很嚴重。
  非常直接,站不起來,連要抬頭都沒辦法。
  所以──

  「──已經站不起來了嗎,昴?」

  聽到站在身旁的某人,溫柔地想要撈起滿是傷痕的心。
  那是惹人憐愛、某個重要的人的聲音。
  「──啊。」
  不應該流淌的熱淚,滑過昴的臉頰。
  ──有多久沒聽到那聲音了呢。
  以現實世界來說,她睡著之後才過沒多久。
  頂多一個禮拜,連跟熟人和家人都有可能隔上這麼一段時間沒有碰面。
  ──明明如此,然而昴無法這麼想。他們分開已經很久、很久了。
  對於用自己的性命不斷換取時間回溯的昴來說,現實的時間不具意義。重要的是靈魂度過的時間。
  而靈魂再度聽到她的聲音,真的是在流失大量時間後了。
  「昴,沒事吧?」
  聲音輕柔。宛如憐愛,像是安慰,彷彿憐惜。
  呼喚裡頭的親暱和熱情,都急速盈滿昴乾渴的心。
  理應空蕩蕩、沉在虛無內的心靈容器,逐漸被熱度充滿。
  只是一句話,就這樣而已──她到底給了自己多少力量呢?
  「……騙人。」
  「不是,不是騙人喔。」
  「妳不可能在。」
  「只要昴希望,一直都在你身旁的。」
  「就只有在我最渴求幫助的時候……妳有可能每次都在我身旁嗎……哪有可能那麼好……!」
  「因為人家總是希望,能成為對昴而言最方便的女人。」
  抽抽搭搭的哭聲,淌出丟人現眼的軟弱心聲。
  然而那股將虛張聲勢剝去的聲音,絕對不會輕蔑、瞧不起昴。
  因為她知道。
  昴很弱小,很無可救藥,脆弱到必須依附什麼才能活下去,總是沒有自信,又一直都很迷惘猶豫。
  因為她是個縱使昴一點也不強大,卻還是說自己喜歡他的女生。
  「──雷姆。」
  「是。是昴的雷姆。」
  抬起頭,在淚水模糊的視野裡有一片藍。用髒掉的袖子粗魯地揉眼睛,讓淚水蒸發,昴清楚地看見她。
  站在眼前的少女。──是心心念念盼望的雷姆。
  「雷姆……」
  「是,雷姆在這。是昴專屬的萬能女僕喔。」
  「妳、妳……」
  雷姆歪著頭,以口吻輕鬆的態度翻弄著昴。
  她這樣的態度,讓昴在說話之前,先感受到壓在胸口的重物掉落。呼吸變得輕鬆,內在的消極聲音也消失了。
  自己就這樣乾脆地,乾脆得太乾脆地被拯救了。昴整個人傻住。
  原本以為已經無計可施,才剛覺得走投無路,只因為被一名女孩微笑,心結就這樣被輕易化解開來。
  「雷姆妳好厲害……」
  「謝謝。昴也很棒喔。」
  微笑的回答,就跟每次對話一樣文不對題。
  這懷念的互動,讓一直忍耐的昴幾乎忍不住要哭出來。
  他癱坐在地上,臉頰抽搐。雷姆他面前屈下膝。
  「沒事吧?累了嗎?」
  「誰知道呢……我累了嗎……明明就什麼都沒達成……」
  沒有達成,什麼都沒辦到。這樣哪有資格喊累。
  大家更痛苦,更難過了。為什麼大家非得受這種折磨?──那還用說嗎。
  「因為我太弱了。」
  「────」
  「因為我的力量不夠。」
  「────」
  「要是我更強、更聰明,是個更能幹的人的話……大家就用不著這麼痛苦、悲傷、難過了……」
  昴如果強大到能夠一個人完成所有的事就好了。
  這樣的話,愛蜜莉雅的悲傷,碧翠絲的孤獨,降臨在佩特拉和法蘭黛莉卡身上的災難,大兔的威脅,拼命保護某物的嘉飛爾,就全都可以完美處理。
  這一切全都要怪昴不好。
  所以說,這筆弱小的帳,昴只能靠消磨性命來支付。
  ──本來是這麼想的。
  「我……誰都救不了嗎?」
  「昴。」
  「假如我死後的世界還在持續運轉,那我究竟對大家見死不救了幾次?」
  「昴。」
  「我讓妳……死了幾次?我要殺了妳幾次才行?」
  身體深處湧上來的恐懼,讓昴快嘴告解自己的罪。
  好想把一切都吐出來,然後立刻接受處置。在把自己的心消磨殆盡之前,好希望身邊有個人、有資格的人來為自己定罪。
  明明內心已經決定不會再犯錯了,但是最初的第一步就踩在錯誤的道路上。好希望有人把這做出這件事的白癡、把這個無可救藥的笨蛋給用力揍飛出去。
  「──昴。」
  「──啊。」
  ──然而,祈求懲罰的昴,被給予的卻是溫柔原諒的擁抱。
  「雷、姆。」
  「沒事的。沒事了喔,昴。」
  「哪有……哪裡、沒事了……才沒、呢……!」
  每一件事,所有的事,昴都沒完成。
  昴不做的話,又會有許多人無法得救。會有很多人死得悽慘。就像雷姆,也是昴必須救的人。
  她正有資格責備做不好、老是搞砸、弱小愚蠢的菜月•昴。
  「妳……給予我……!」
  「──我愛你。」
  額頭互觸,只是訴說愛語。
  「────」
  話被封住。什麼都說不出口。
  近距離的淺藍色雙眸,充滿慈愛的雙眼,溫柔地要讓昴沉淪。
  「我愛你,昴。──所以說,全都沒關係喔。」
  「這、不算……答案啦……」
  「算喔。為什麼雷姆會在這裡。為什麼雷姆會原諒昴。為什麼雷姆會抱緊昴。──這全都是答案。」
  呼吸相觸,雷姆微笑,用力抱緊昴。
  沒法動。連微微動一下都沒辦法。雷姆的擁抱用力到像要讓兩人合而為一。
  「你很辛苦呢,昴。」
  「────」
  「一個人傷成這樣……很難受吧,昴。」
  「────」
  「已經用不著那麼傷心難過,沒事囉。」
  光是忍耐就已傾盡全力,昴沒法回答,雷姆用甜蜜的聲音繼續對他說下去。
  為了把昴的心鎖鬆開,融化他頑固的感情。
  「昴的想法,全都由雷姆承擔。」
  「────」
  「昴用不著背負一切。──全都交給雷姆,現在先好好休息,睡一覺吧。然後……」
  「……我、我……」
  「請再讓雷姆看到最喜歡的昴。」
  手貼著昴的臉頰,近在眼前的雷姆凝視昴的雙眼。
  猶豫了剎那,結果雷姆的臉慢慢靠近。
  她打算做什麼,用昴緩慢的意識也能理解。於是,接受。
  重疊,交纏,沉溺,然後被融化,逐漸沉淪就好了嗎。
  ──不管好壞,雷姆都能容忍和原諒不是嗎。
  現在,暴躁的心情,希望伸手求救的混亂靈魂,全都經由了解昴一切的雷姆,再度獲得救贖。
  雷姆出借力量給無力的昴、脆弱的昴、愚蠢的昴。
  假如甘於如此,依附仰賴就能抵達正確答案的話。
  身心俱疲到連自己走在什麼路上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該往哪走才好,所以說,可以的話,把一切都交出去,放棄──

  『放棄是很簡單。』

  『可是,』

  『──不適合昴。』

  他聽見了。
  「──昴?」
  雷姆詫異的聲音,從正面傳來。
  這也難怪,因為她的臉在彼此的嘴唇互相接觸前,就被昴的手阻擋。
  要甜蜜交疊的唇瓣被推開,雷姆的眼神看起來很受傷。
  從指縫間看著動搖的淺藍光芒,昴說:
  「──妳是誰?」
  「……咦?」
  「妳是誰?沒錯,我在問,妳是誰。」
  「昴、昴?你說什麼……怎麼問我是誰……」
  昴的低沉問話,讓雷姆面露膽怯,厭惡地搖頭。
  眼中浮現的傷心變深,悲痛的表情翻攪昴的心頭。
  為了擊退痛楚,昴手貼胸膛,齜牙咧嘴。
  用菜月•昴的所有精神,去抗拒這場不該有的邂逅、不應被給予的救贖。
  「當我身在萬念俱灰的死路盡頭,希望有人幫幫我,真的想要放棄的時候……我打從心底在想,如果妳在該有多好。」
  「────」
  「是妳的話,一定會在我走投無路、抱著膝蓋、對過去的事猶疑不定、煩惱不已的時候,像這樣貼近我,溫柔對待我。我是這麼想的。」
  「────」
  「就像這樣,聽我說喪氣話,讓我哭訴,在淚水和其他東西乾涸之前都讓我流得一乾二淨……」
  「────」
  「──然後對我說:『來,請站起來吧。』」
  在那片晴朗藍天下,她對著被絕望擊潰的菜月•昴這麼說過。
  碰著自己的手指有多纖細,貼著自己的肌膚溫度,被給予的愛有多大,菜月•昴的整個身心都還記得。
  所以,才能這麼肯定地對眼前的雷姆──她的冒牌貨這麼說。
  「她不會對我說儘管休息,不要再想了。」
  「────」
  「不會說放棄吧,把一切都交給她。」
  「────」
  「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她溫柔待我,深愛我──因為她是這世界上對我最嚴格、不准我天真的女人!雷姆!!」
  猛然站起、大吼的昴和面前的雷姆拉開距離。
  維持跪姿、仰望昴的雷姆沒有說話。不過,她的表情現在仍因被昴拒絕而悲傷得像要破裂。
  「不是的。請聽我說,昴!雷姆、雷姆不是那樣的意思。只是昴真的太痛苦,雷姆看不下去,才想要幫忙……就只是這樣而已!」
  「可以表現軟弱的地方,也可以表現脆弱的地方。可以給她看到我心胸狹隘的一面。──可是,唯有放棄是絕對不能讓她看到的!」
  因為昴是英雄。過去雷姆這麼說過。
  要當雷姆的英雄。菜月•昴這麼決定。
  從互許約定的那一刻開始,菜月•昴就決定了。
  ──在這個世界,能看到菜月•昴弱小一面的人,就只有雷姆。
  只有在明知昴很弱小,卻還是堅信他懷著弱小的一面也能變得強大的雷姆面前,可以不用隱藏自己的軟弱。
  無論是對愛蜜莉雅,對碧翠絲,或其他任何人,都不會表露。
  必須變強的昴,弱點就只有雷姆可以看到。
  「所以說,我的軟弱是雷姆的。因為雷姆會徹底包容、隱藏我的軟弱,相對的,我絕對不能輕言放棄。」
  「────」
  「滾出去,冒牌貨。──不要用我的雷姆的臉和聲音放任我!!」
  說完,昴朝雷姆──的冒牌貨亮出拳頭。
  聽到昴的宣言,對方說不出話。她低下頭,安靜又慢慢地站起來──
  「跟、跟我聽說的……不、不一樣……耶?」
  歪頭搖晃藍髮的少女,說話斷斷續續。
  是沒聽過的聲音。昴倒抽一口氣。
  「啊……?」
  眼前瞬間發生像是電視畫面出現雜訊的狀況。雜訊後方的雷姆樣子變得模糊,然後又恢復清晰。



  ──一名沒見過的少女站在那兒。

  21

  只有外表酷似的雷姆消失,取而代之出現的是沒見過的人。
  長長的淺粉紅色頭髮,感覺很懦弱的少女。五官端正,但並非美艷絕倫,就只是普通可愛而已。
  繞在脖子上的圍巾長到兩端快要碰地,搭配袖子也長到足以遮住手腕的白色服裝,就能明白她極端避免暴露肌膚。
  事實上,少女確實像是怕昴、怕男人的目光,畏畏縮縮地低著頭。
  「妳……是誰?」
  「卡、卡蜜拉。你好……?就、就是『色欲魔女』……幸、幸會……嗯。」
  回應問題的少女──卡蜜拉的回答,讓昴忍不住屏息。
  對這不合常理的現象,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
  「這個莫名其妙的空間……是艾姬多娜的夢嗎?」
  「是,可是也……不是。因為艾姬多娜、在看、『試煉』……『試煉』總是、像夢、一樣,嗯……的感覺。」
  「────」
  雖然卡蜜拉親切為昴的推測補充說明,但昴看她的視線卻很嚴厲。
  這是當然。因為她做了不該做的事。而那兇狠的視線讓卡蜜拉膽怯。
  「不、不要……不要打、我……」
  「我不會啦。雖然不會……妳剛剛那是打算怎樣?」
  「剛剛……怎樣?」
  「偽裝成雷姆站在我面前這件事啦!那是妳的能力吧!」
  邂逅冠有大罪之名的魔女,卡蜜拉已是第五人。魔女們都擁有不尋常的權能,可以想像方才的變身是其中一種。但是──
  「偽裝成他人,跟其他魔女相比,是蠻單純的能力呢。」
  「我、我沒有、變、變身……喲?如、如果、把我看做是、某人的話……那、是因為……你、你想看到、吧?」
  「什麼?」
  「我、我明明……很、很討厭這樣,可是艾姬多娜醬……騙、騙我……」
  卡蜜拉結結巴巴,昴發現自己對她那樣感到很不耐煩。
  講話的方式,看人的方式,被人回看就立刻垂下眼睛的軟弱樣,在在都惹人火大。拙劣的表達法和鬧彆扭的態度,到底是打算怎樣?
  她根本不知道她做的事,等同於踐踏昴重要的人。
  「妳……妳,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明明艾姬多娜醬、說……讓、讓你撒嬌就好……討、討厭……」
  「──喂!我在問妳!!」
  「大、大家都……聯合起來、欺、欺負、我……都、都這樣子。艾姬多娜醬也、也一樣。都這樣子,很過分……很過、分。」
  「妳是沒聽到我在問妳嗎──!!」
  昴氣到視野一片紅。他超想讓眼前的女人認知到自己做錯了什麼。
  焚燒身子的憤怒讓胸膛緊繃。怒吼聲嘶啞,肺部滾燙,整個人一肚子火。
  好想立刻粗魯地塞住她那畏畏縮縮、猶豫不決、一直抱怨的嘴巴,告知自己的憤怒與痛苦,讓她了解自己做了什麼──
  「──再下去會出人命喔。」
  「────」
  突然在昴耳邊低語的聲音,瞬間讓他恢復神智。
  「嘎、啊……?」
  頓時,襲擊而來的是持續無氧狀態導致的缺氧痛苦,以及想起要工作的心臟再度跳動造成的脈搏劇痛。
  「呃呼!咳咳!……咳、哈啊……!」
  「雖是粗暴療法,但能回來最重要。──卡蜜拉的『百變新娘』會讓與她對峙的人忘記呼吸,最後甚至連心臟都會忘記跳動。」
  喘不過氣地咳著,最後昴蹲下,思考一下白一下紅地閃爍。
  神經被震動耳膜的冷靜嗓音給安慰,呼吸和心跳都慢慢回歸平穩。
  被聲音救了?可是,這樣老實接受好嗎?
  因此,昴四肢跪地抬起頭,瞪著站在對面、恐怕安排了這個狀況的人物。
  「妳在、策劃什麼?──艾姬多娜。」
  昴的視線甚至帶了憎恨,白髮魔女悠哉地撫摸自己的頭髮。
  草原,白色餐桌和白色椅子,她拄著臉頰,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還用說嗎?──我是魔女。當然會玩鬼把戲囉。」
  說完,艾姬多娜閉上一隻眼睛。




  第六章 『魔女的茶會』


  1

  呼吸不過來而喘氣的昴,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身在草原中。
  蹲著的地面散發濃郁草香,充斥鼻腔。彷彿雨過初晴,嗆鼻的自然香氣淡淡地包圍昴的全身。
  而在綠色山丘上做好茶會準備的艾姬多娜,以再自然不過的態度等著。
  每次都這樣,自然得從容不迫。──每次都這樣。
  「我知道你有很多想說、想問的事……不過先坐下來,喝杯茶再開始如何?」
  「……回顧妳自己剛剛對我做的事後,妳認為我還會坐在那裡?」
  「會啊。比起因為憤怒搞得失去機會,你會以斤斤計較的理性為優先。與其在這兒疏遠我,更該好好對話……你的內心是這麼判斷的吧?」
  「────」
  簡直就像輕而易舉看穿小孩企圖的大人,艾姬多娜輕易地說中昴的想法,以從容不迫的態度讓他順從。
  她說的對。但是,被踐踏的東西可沒便宜到能讓昴乖乖聽話。
  「艾姬多娜……說,這不是妳的本意。」
  「嗯?」
  「剛剛那個……是色欲擅自插手,不是妳的本意,給我這樣說。給我說:不好意思。這樣的話,我就不責備妳。」
  向艾姬多娜這樣懇求。為了前進,昴需要她的知識和協助。
  儘管如此,還是有不能原諒的事。艾姬多娜利用卡蜜拉踐踏了昴神聖不可侵犯的「聖域」一事是事實。
  所以,為了原諒艾姬多娜,為了參與茶會,這是有其必要的。
  「……我還以為要說什麼呢。」
  然後在剛剛那瞬間,她就理解昴內心的軟弱和糾葛了吧。
  艾姬多娜輕輕吐氣,瞇起眼睛朝著等待回答的昴說:
  「如你所言,那是卡蜜拉的失控行為。我有阻止,但她不聽我的。假借『試煉』之名,其實是演戲想要籠絡你。」
  「────」
  「沒想到,在危急之際你靠自己的力量脫身。然後我再趁籠絡失敗的卡蜜拉慌張失措時奪回主導權,才千辛萬苦地得以與你重逢。」
  「────」
  「……怎樣,我這麼說的話,你就滿意了?」
  艾姬多娜快速說完昴期望的答案後,再用最後一句做背叛。
  對這答案昴憤恨咬唇,艾姬多娜則是嘆氣聳肩。接著拿起桌上自己的茶杯送到嘴邊。
  「你應該知道,卡蜜拉偽裝成你心靈依靠的女生,也是受我的指使。不過變身變得不夠充分導致被看穿,是她的疏失。」
  「……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那是最有效率、可能性最大的方法呀。」
  艾姬多娜蠻不在乎地對表情逐漸消失的昴繼續說下去。
  「老實說,你被捲入第二『試煉』對我而言也出乎預料。那個『試煉』對你造成那麼大的傷害,坦白說也在我的想像之外。」
  「────」
  「對了,關於偷看『試煉』這件事,我希望你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我在第一『試煉』也說過了,『試煉』是我給的。要是被人說三道四我也很傷腦筋。」
  「……繼續。」
  「就照你說的。不管怎樣,我從旁看著你接受『試煉』後就覺得──要是這樣放著你不管,那個『試煉』會把你的心給消磨殆盡。」
  艾姬多娜的看法並不誇張。事實確實往那方面發展。昴也不是不檢討自己就胡亂否定的人。
  第二「試煉」──看見無數地獄的前景,足以輕而易舉地連根折斷昴的逞強、頑固與誤解。
  「所以就介入了。因為我看到了你受挫於『試煉』,放棄未來的可能性。」
  「那太奇怪了吧。根本矛盾。妳應該不在乎『試煉』的結果。妳都說自己是想要通曉世界一切的知識欲化身了。在第一『試煉』也是這樣。失敗就是失敗,那也是妳想知道的結果之一,不是嗎?」
  「並不矛盾喔。你心靈受挫確實也是一個結果。──不過,不管結果變得如何都不後悔,我還不至於是這種薄情的女人喔。」
  「什麼……?」
  艾姬多娜降低音調回答昴的追究。她的話讓昴在彼此的對話中頭一次因為憤怒以外的理由皺眉。
  尋找艾姬多娜剛剛那番話的真意。假如真按照字面意思的話──
  「為了阻止我的心靈被消磨殆盡……妳才做那種事?」
  「……就結果而言是傷了你的心,這我不會找藉口。所以,你生氣是天經地義的。就算破口大罵我也甘於承受。你是對的,我是錯的。就這樣。」
  移開視線的艾姬多娜用手指纏繞白髮,這麼說。
  她那像在爭一口氣的態度與聲音,讓昴屏息。而且方才對魔女的怒意,現在都可以想做是膚淺的推測錯誤。
  以事實來說,艾姬多娜的協助──擬態雷姆,連這樣稱呼都有抗拒,不過要是沒有那個,昴的精神早就四分五裂了吧。
  心靈崩潰變廢人,完全失去對抗的方法,當然,也就無法戰鬥。
  艾姬多娜是防範於未然。──雖然沒法向她表達感謝,可是也不覺得應該痛罵她或將怒氣發洩在她身上。這是情感上的妥協點。
  「……我要先聲明一件事。」
  「──呼。」
  昴站起來,坐到山丘上的茶會椅子上。他知道艾姬多娜看到後微微吐氣,面容稍稍放鬆。
  是混雜安心與不安的表情,令他心裡稍微舒坦了一些。
  所以,昴瞪著魔女的臉,說:
  「我絕不喝多娜茶。……不過還是要請妳陪我聊聊。」

  2

  「我知道你現在最想知道什麼。因此,先來說明『試煉』吧。」
  為了對坐上椅子的昴釋出誠意,艾姬多娜提供話題。
  對內容沒有異議。昴首肯後,魔女豎起手指。
  「跟第一『試煉』一樣,第二『試煉』說白了是創造出來的。那不過是用你的記憶重現的世界:在你的記憶中收集所有的條件,組裝出過去•現在•未來的情報,從而衍生出虛構的『當下』。」
  「也就是說,那是……」
  「從頭到尾都是做得很棒的『非現實』啦。當然跟隨便的想像在整合性上有著天壤之別,不過終究是『創造出來』的世界。就事實而言,不可能有那種世界。」
  「既然如此!」
  「只不過──」
  這說明讓昴看到希望,但那一線光明立刻就被遮住,艾姬多娜用理性的眼神堵住昴的退路。魔女朝著支吾其詞的昴閉上一隻眼。
  「你的『死亡回歸』是魔女的權能,其原理只有她知道。是在你死亡的時間點倒轉時間回到過去,還是不知存不存在的平行世界,抑或是另一個世界的你覆寫蓋過這個世界的『你』,都是僅有可能性卻事實不明的推測。」
  「平行世界……」
  在艾姬多娜的推論中出現的平行世界──亦即多重宇宙論。世界會因人類的行動和選擇的可能性而往不同方向分歧發展,而行動和選擇的數量是無限,因此理論上存在無數個世界。
  而這正是會「死亡回歸」的昴最害怕的可能性。
  「就沒有……有沒有確認的方法?沒辦法確認嗎?」
  「──沒有。」
  「啊……」
  緊抓希望的昴,被艾姬多娜無情的肯定給割捨。
  被魔女的回答擊潰希望,昴只能沉默、無力地靠在椅子上。痛心地望著昴這樣子,艾姬多娜以手指敲桌。
  「你苦思的煩惱全都只有『嫉妒魔女』知道答案。──在這裡沒辦法幫你解除苦惱,使得我現在也非常焦躁。」
  她以異於安慰的形式,說出貼近昴內心的話。
  這分關懷讓人感激到快流淚,可是救不了現在的昴。
  ──連艾姬多娜,連大罪魔女,都無法揭露昴產生的罪業。
  多希望她明確否定昴所見到的死後世界不存在。
  假如不行的話,希望她肯定地說:你的自以為是造成眾多犧牲。
  不管答案是哪一邊,昴都能戰鬥。以此答案為戒、做為借鏡,為了不要忘記,所以咬緊牙根、流著血淚,一面以靈魂慟哭一面往前跨越。
  「可是,連答案……都沒有……」
  既非肯定亦無否定,關於世界的事就只能任它懸在那裡,繼續掙扎嗎?
  連自己可能踐踏了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連捨棄了什麼都沒自覺。連要承認罪孽都沒辦法,這就是給昴的懲罰嗎?
  昴知道,沒人能制裁、譴責自己。
  ──可是,竟然連讓昴自己這麼做都不行嗎。
  「我覺得很殘酷。可是,我認為只能做切割。」
  「……切割?」
  緩緩轉動脖子,昴看向艾姬多娜。魔女朝他點頭,用截至目前為止最認真的表情說:
  「你以往的選擇或許是伴隨了許多犧牲。你拋棄、無法挽回的人事物多到無法計算。可是,一直去數算失去的數量並被此囚禁,未免也太空虛了。不是嗎?」
  「別拿意志力克服一切的精神論說嘴。……不是很想這樣說,但我的體驗妳覺得適用俗套的諮商輔導嗎?」
  昴不需要安慰。艾姬多娜的話只是悅耳的寬慰。
  假如傷口很淺、犯的罪輕微、昴是個更像樣的人,或許這番話就能帶來效果。──可是,昴就是沒法這樣想。
  「假如有那些世界,那我的所作所為絕對得不到救贖。我跟妳都無法否定這點。我絕不能被原諒,不該被原諒。」
  「────」
  「懷著這想法,哪還能肯定自己?要做什麼才可以原諒自己?不只妳的救贖之手……連冒牌雷姆的手我也推掉了,然而……」
  喘口氣。昴皺起臉,道出最可怕的可能性。
  「──有朝一日我救醒的雷姆,真的是我想救的雷姆嗎?」
  拋棄的世界多不勝數,其中無論是昴救過的人、救了昴的人,有許許多多的人都被留下了。
  在王都第一個遇到的愛蜜莉雅,還有說昴是英雄的雷姆,在昴心靈瀕臨崩潰時支撐他的碧翠絲,為了雷姆而一同奮戰的拉姆,在至今為止的日子當中一同共有諸多回憶、製造回憶的人們,都在消失。
  明知如此。明明都被這股難以忍受的喪失感給打擊得死去活來了。
  「就算這樣……妳還要叫我切割嗎?」
  「────」
  「與其細數救不了的數量,不如數著救到的人事物而活……妳要對我這樣說嗎?」
  艾姬多娜給的話,應該是體貼昴的希望。
  要是能仰賴、抓緊、以此為依據前行的話,那該有多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辦不到。畢竟,昴的苦惱不是那麼膚淺──
  「妳要叫我,拿那種俗套的精神論……去對抗,是嗎……?」
  「──正是如此。」
  「────」
  「我就是要對你這麼講。」
  艾姬多娜朝甩開安慰話語、在絕望深淵吶喊的昴說。
  像是要慢慢讓他理解似地,她直視昴,說。
  「與其去數可能救不了的多數,你應該去數能夠救的多數。在你這樣一路抵達這兒的軌跡上,我看到了這點。」
  「我做什麼……妳懂我什麼……」
  「這裡是我的夢,我是『強欲魔女』。我知道在來到這兒之前,你用自己的方式拼盡全力,全心全意地活到了現在。所以我才能說,能這麼說。」
  「────」
  「你一路走來的路上,沒有任何浪費。沒人有權利出嘴說你沒有耗盡身心。你用你辦得到的一切,豁出性命才走到這一瞬間。──這是值得誇耀的事。」
  艾姬多娜真摯的話敲打昴空蕩蕩的胸口。空虛的內側大聲響起什麼。──但是,不夠。只靠這些話,無法重新站起。
  就算被人說值得誇耀,昴輸掉本該贏的許多事物,仍是不爭的事實。
  本應辦到的。假如不是昴而是其他人的話,在相同條件下就能做得更好。然而因為在場的是昴,所以有很多人事物他沒法拯救。
  那是昴的罪。昴的業障。昴該認同、償還的罪過。
  「沒人可以原諒我。」
  「我會原諒你。知道這一切的我。」
  「沒人可以制裁我。」
  「我會制裁你。知道你的罪的我。」
  「──沒人可以肯定我。」
  「假如你不能肯定你自己的話,那我會否定無法原諒自己的你。」
  「────」
  「假如你肯定自己的罪,我就會否定你的罪。」
  昴的話通通被緊咬不放的艾姬多娜給甩開。
  為什麼,這個魔女要這麼強硬地否定昴的罪?
  為什麼,這個魔女要這樣屢次支撐昴受挫的心?
  「妳為什麼……要這麼為我著想?」
  「……要女孩子親口說出來,不覺得太壞心了嗎?」
  之前不曾支吾其詞的艾姬多娜,頭一次在這兒搪塞敷衍。
  然後,魔女臉頰微紅,裝模作樣地咳嗽。
  「──要不要跟我締結契約呢,菜月•昴?」
  聲音平靜,卻能讓人感受到堅強意志。
  她的話讓昴眨眼,花了幾秒的時間才得以正確地理解。
  「締結、契約……?」
  「上次跟你分開前說過了吧?就是那件事。」
  艾姬多娜朝著慢慢說出關鍵字詞的昴微微一笑,說。這番話讓昴回溯記憶,想起在動盪的情勢連續發生前,兩人之間的對話。
  確實,在上一次的茶會最後,艾姬多娜曾說過。
  ──假如有第三次的茶會,她有話想對昴說。
  「就是契約。與『強欲魔女』締結正式契約。──要不要呢?」
  「締結那個……締結後能幹嘛?」
  「很簡單。──今後你遇到束手無策的障礙時,我就能跟你一同煩惱。如果你期望別人的話語,我會努力傳達你希望聽到的話。假如你快被自己的罪給壓垮,我會支撐你。」
  一口氣說完,艾姬多娜靦腆一笑。
  「要不要跟我交換這種契約呢?」
  「……妳不是說妳是死人,所以不能干涉現實嗎?」
  「是會跨越死者的領域吧。但是事已至此就別計較那麼多了,而且我認為這也不壞。──假如你容許的話。」
  艾姬多娜手貼胸膛,低頭說道。她的聲音震響昴。震動傳進體內,逐漸發熱,與血液一同巡遍全身。
  麻痺的手腳恢復觸覺。乾巴巴的舌頭和眼睛深處都漲滿奇妙的熱度。
  面對伸出的手、建議和魔女的提案,困惑該怎麼回應。
  發誓要繼續掙扎,卻迷失其意義,但她願意支撐自己支離破碎的意志,魔女──艾姬多娜對昴這麼說。
  「對了,不是我在自豪,我對知識量可是很有自信的。絕大部分的問題我都能應付,不管你面臨多荒誕無稽的困難,我也和其他周遭的人不同,你沒有說服我的必要。畢竟再怎麼說,我能共有你的『死亡回歸』。」
  「……這是怎樣。妳是在告訴我這份契約的賣點在哪嗎?」
  「我認為,事先聲明跟我訂契約的好處,是提議者應該要有的態度。只要能稍微讓你的心偏向訂契約那邊就算賺到。這是盤算啦,盤算。」
  方才的神秘風格蕩然無存,魔女得意洋洋地向昴推銷。面對魔女這麼親人和藹的態度,昴的表情不禁放鬆。
  像是無力,又像是發呆,總之就是吐一口氣發出「啊啊」的聲音。
  享受草原上的風,靠著椅背仰望天空。瞇著眼睛看著虛構的藍天白雲,昴為這無心的風景感到安寧。
  走投無路時,看不到答案時,正面挑戰困難時。
  ──都能像這樣,再度於藍天下交談的話。
  「那樣也不錯呢……」
  「──也就是說?」
  情不自禁踢開椅子、探出上半身的艾姬多娜直盯著昴瞧。她的過剩反應讓昴瞪大雙眼,魔女臉頰泛紅,說:
  「啊,沒有啦……嗯。假如你無論如何都要,也是能跟你訂那種契約啦……」
  「事到如今才來掩飾已經太遲囉。是說,不是我拜託妳,是妳主動……不對。這種情況下,計較誰主動就太不識趣了。」
  雖是艾姬多娜主動提議,但那終究是為了解救昴的心。
  說明白一點,就是魔女的溫情。
  魔女擔心昴,所以就用拙劣演技讓步。
  徹頭徹尾地弱小。菜月•昴一個人站不起來,必須接受他人幫助。
  「────」
  身體離開椅背,靠著反作用力站起。站在伸手就可觸及之處的艾姬多娜因為身高差距而微抬視線,表情略顯不安。
  動作和表情處處都留有小聰明的魔女。──雖然自己因此被拯救了。
  「所謂的契約,要怎麼締結呀?」
  「──假如是締結正式契約,我跟你的靈魂就會相連。細節步驟就交給我……總而言之,手掌舉起來。」
  艾姬多娜舉起右手,把掌心伸向昴。
  意思是要自己的手掌貼在她手掌上吧。
  昴看著面前難掩喜悅、嘴角泛笑的魔女,感覺傻眼的同時又嘆氣道。
  「這樣子,風向可以稍微有所改變吧……」
  就這樣,懷著對未來的少許希望,昴將手掌貼在艾姬多娜的手掌上──

  ──衝擊。

  東西裂開的聲響震耳欲聾,兩人旁邊的白色餐桌被炸飛。
  擊碎餐桌的衝擊就這樣順著丘陵傳出去,草原整個往下陷落。地鳴和地震劇烈搖晃大地,昴忍不住當場一屁股跌坐在地。此時──
  「──這個契約,給我喊卡。」
  拳頭擊地,威風凜凜這麼說的人是金髮碧眼美少女。
  ──「憤怒魔女」用憤怒至極的眼神瞪著兩人。

  3

  在衝擊下癱坐在地的昴,傻楞楞地仰望憤怒視線的主人。
  碧眼裡頭蘊含著深不見底的怒意,貌美的面頰紅通通的魔女──密涅瓦。她惡狠狠的眼神不是朝著渾身僵硬的昴,而是站在旁邊的艾姬多娜。
  「我重複一次,給我喊卡。我不認同這個契約。」
  「……呼嗯。這應該是我預料之外的發展吧。」
  要說敵意又太親暱,要稱之為友好又太殺氣騰騰。
  將這種感情投向艾姬多娜的同時,密涅瓦站在自己的拳頭製造出的撞擊坑中心,雙手環胸挺著豐滿胸部,咬著嘴唇。
  「契約之所,還是魔女契約。這是多重大的儀式,妳應該不會不知道。還是說,妳也看上他……吃醋了?」
  「少以為用那種玩笑話就可以帶過。妳會不知道我這麼生氣的理由?我暴怒了。我氣炸了。氣到怒髮衝冠!」
  艾姬多娜輕佻地避開話題,密涅瓦臉氣得更紅了,破口大罵,甚至激動到眼淚奪眶而出,透明水珠滑過稚氣側臉。
  密涅瓦的異樣存在感──不對,奇怪的不是存在感,是存在。
  「……為什麼,妳會在這現身?」
  「怎樣啦!是在說我不能待在這裡嗎!?」
  「不是那樣。不是那個意思……因為,艾姬多娜明明也在。」
  面對不滿地鼓起臉頰的密涅瓦,昴指了指艾姬多娜。昴的指摘讓密涅瓦歪頭,結果是艾姬多娜了然於心地拍手。
  「哦~我知道你困惑的原因了。──我跟她同時出現很不可思議是吧。」
  「對、對呀。畢竟,妳之前為了讓我跟其他魔女見面,所以出借自己當作附身物不是嗎……」
  「那個啊,是騙你的。她就是那種會沒來由就惡作劇的惡劣女生啦。」
  昴的反駁被密涅瓦一語說破。「不會吧?」昴看向艾姬多娜。「希望你不要誤會了。」面對他的視線,艾姬多娜用這句話當開場白。
  「確實,必須換人的說明,只有這點我說了謊。可是,她們現身對我來說也有危險。這個地方的支配權,只要打倒如今只有靈魂的我就會轉移,所以不防著不行。」
  「那是,不對,可是,就算這樣……」
  「例如,只要『怠惰魔女』賽赫麥特有那個意思,我就沒勝算。不如說,以她為敵的話,就算我跟其他四人聯手,也會在一瞬間被殺掉。」
  艾姬多娜面不改色,朝理解慢的昴解釋狀況。雖然聽了這說明可以點頭,但情感方面不能接受。
  而就在昴心情複雜地皺起臉時,艾姬多娜繼續說。
  「還有,直接讓其他魔女出來,要是你被誰搶走的話,不就討厭了嗎。」
  「蛤,咦?」
  「容我再三強調,我對你有好感。在我生前和死後都沒遇過能聊天聊得這麼愉快的對象。所以說,我想獨佔你。假如覺得我為此卑鄙撒謊很愚蠢的話……那要笑我也沒關係。」
  是基於極度醜陋的獨佔欲──艾姬多娜揭露的本心讓昴虛弱一笑。
  昴沒說話,思考著艾姬多娜的藉口──她執著自己的理由。不只是她,「嫉妒魔女」也對昴很執著──
  「這麼簡單就中圈套了呀你。」
  「──啥!?」
  正要深思熟慮的昴,頭從後方承受了猛烈的打擊。
  力道大到讓人眼冒金星,脖子差點斷掉──可是產生的不是痛楚,反而是籠罩全身的倦怠感被趕跑的爽快。
  這麼做的金髮魔女,皺起她可愛的整張臉。
  「你不要輕易地就被艾姬多娜的花言巧語騙了!那輕浮的判斷和腦袋空空的態度!我,看了就不爽啦!」
  「講花言巧語很難聽耶。我是努力製造機會,讓我跟他深入了解彼此。結果就是以契約的形式維繫起彼此的信賴,對此我很自豪……」
  「我就是在說妳這種好像有盡到說明責任的態度很奇怪啦!妳根本就只有跟他說訂契約的優點,可是壞處呢!妳!什麼都沒說吧!」
  密涅瓦放任怒意跺地,使得草原裂開,揚起驚人的塵土。撇開她壓倒性的憤慨不說,昴對密涅瓦的話中意義感到錯愕。
  ──跟艾姬多娜的對話中,確實沒觸及到訂契約的壞處。連這種事都絲毫不察,不禁覺得自己有夠糊塗。
  「慢、慢著。所以說,壞處?我覺得事情……」
  「不會那麼嚴重,你是這麼想的?你太小看契約了。更何況你訂契約的對象可是在魔女之中與人類接觸經驗最多,用她的話干涉歷史的『強欲魔女』。」
  「那全都是生前的行為……雖然我是不會說我的契約者全都變幸福了啦。」
  密涅瓦突然道出昴所不知道的魔女樣貌,而且艾姬多娜還接著補充,主張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要害昴。
  一面被兩人的話折磨,可是論心情的話,昴想相信艾姬多娜。
  這是當然,自從跟墳墓扯上關係後見過她好幾次。能對她坦白在夢境之外不能說的事,她也能夠理解「死亡回歸」。
  正因如此,當她提議要用契約幫忙時,昴感到被拯救了。
  白髮魔女和金髮魔女分別盯著煩惱的昴看。心情毋庸置疑是偏向艾姬多娜的,可是密涅瓦的存在也叫人在意。
  為什麼她會跑出來呢?之前密涅瓦跑出來,是為了痛毆逐漸死去的昴好救他。因為那是「憤怒魔女」的存在意義。
  而這樣的密涅瓦刻意現身插嘴,這兒必定還有考量的餘地。
  最重要的是,她的話讓昴察覺到,在煩惱之前該先問一件事。
  「艾姬多娜,要是有訂契約,壞處……不是,會有代價吧。」
  「……是啊。訂契約必定會有代價。就像我回應你的要求提供知識,你也必須付出代價滿足我的要求。」
  「既然如此,妳要我支付什麼?──我會交出什麼給妳?」
  這個問題,是在訂契約前就該講好的事。是昴蒙受艾姬多娜的關心之餘,忘了自己也該要表達誠意。
  ──魔女會收取何種代價,來拯救陷在命運死胡同的蠢蛋呢?
  「用不著緊張。不用擔心,我向你要求的代價並不難。不如說,在我所締結過的契約中,可以說是最有良心的。」
  「……是喔。是什麼?」
  「很簡單。──你感受到的,你所想的,留在你心裡的,你知道的未來,你要做的事,由你而生的可能,從你這個存在衍生而出、名為『未知』的果實,都要讓我品嚐。」
  薄薄的臉頰泛紅,艾姬多娜就像戀愛中的少女一樣告白。
  「意思是……從我這汲取感情和記憶這類東西囉?」
  「講得很嚇人呢。不是啦。我只是想在特等席看看你所見的景色,你所聽的音樂,你所編織的故事。我想去感受這些。我想置身在了解由你而生的『未知』的立場。只要這樣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為了拂拭昴的不安,艾姬多娜將自己想要的事講得更明確。
  就只是見證昴的軌跡而已。一同欣賞路上的風光,一起知道昴所感受過的、知道的、行為的結果。
  知識欲的化身、冠上「強欲」大罪的魔女,只要求這個。
  「不是騙人的吧?」
  「在契約之所撒謊就太過頭了。也為了我自己,我發誓絕對不會違背我剛剛那番話。賭上這條命也無所謂。」
  艾姬多娜手貼胸膛,用「雖然我早就死了呢」這樣開玩笑似的態度做總結。
  不覺得那番話是謊言,抑或自己只是想相信。
  不過,只是想相信也無所謂。既然昴這麼想的話──
  「說、說的……都是、真的……可是……嗯,不是全、全部吧?」
  接受艾姬多娜的告解,準備勸退密涅瓦的昴嚇得肩膀一跳。這聲音是十幾分鐘前才剛聽過、讓人不是很痛快的聲音。
  「『色欲魔女』……卡蜜拉!」
  「別、這樣……我、我又、沒做什麼……拜託、不要、那樣瞪我……好嗎……」
  「我眼神兇狠是與生俱來的。並不是刻意瞪妳啦。」
  站在破碎草原上的原本只有昴和兩名魔女,現在在稍遠的地方又出現第三名魔女。裝扮跟剛剛一樣的卡蜜拉,畏畏縮縮地直盯著自己的腳邊看。
  她不看昴,也不跟其他人有眼神接觸。但是並不保持沉默。
  「艾、艾姬多娜醬……是沒、沒有說謊……可是,隱瞞了、很多事、喲?」
  「隱瞞是指……?」
  事到如今,對於魔女接連現身一事已經不覺得有什麼。可是她們所說的話可不能聽過就算。
  這點艾姬多娜也一樣。她朝著突然出現的卡蜜拉閉上一隻眼睛,說:
  「突然現身就說人家壞話,真沒禮貌。話說回來,妳為什麼要給他忠告呢?妳跟密涅瓦不一樣,沒有理由袒護他。妳應該很討厭他才對吧。」
  「像、像密涅瓦醬、那樣的……理、理由?我是沒有那種,嗯……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艾姬多娜醬……妳、妳騙了、我……對吧?」
  相較於艾姬多娜有條不紊的口條,卡蜜拉講話斷斷續續。臉跟視線都不抬起來的魔女口氣很軟弱,可是話中所主張的想法卻不容妥協。
  卡蜜拉泅游膽怯的視線看了艾姬多娜幾次,才說:
  「我、我是不喜歡……那個男生,可是因為……艾姬多娜、醬欺、欺騙了、我……我、我對於、對我做出、討厭的事的人是……『絕不原諒』的。」
  ──只有最後一句話,聽得十分清晰明白。
  光是這樣,要理解這句話是出自那個軟弱的魔女口中,就讓昴花了一些時間。因為唯獨那一句話,遠遠地背離了之前對她的印象。
  ──卡蜜拉沒說話,直盯著艾姬多娜瞧,視線沒有移開。
  雙眼裡頭有著難以言喻的感情漩渦──絕對不會原諒對自己抱有近似敵意這類感情的人,滲著這種怨念的黑暗就寄宿在當中。
  利己的化身──這形容詞掠過昴的腦內。
  「唉呀呀呀,雖說有其必要,但做出不順卡蜜拉意思的行為似乎是個大失誤呢。與妳為敵,麻煩可是會接踵而至的。」
  「因為,大、大家……都是、我的同、伴……如果,嗯,被我討厭的話……很過分、喲……?」
  懦弱和好戰,並不一定是相反詞。
  卡蜜拉畏首畏尾,性格軟弱到跟人對話沒法有眼神接觸──但這跟她對敵人毫不留情這一點無關。
  「打從剛剛……打從剛剛,妳們就自顧自地講什麼!」
  而被魔女們的險惡氣氛包圍的昴終於爆發。感受到三名魔女的視線都朝向自己,昴拼命訴說。
  「給我差不多一點,竟然撇開我逕自進行對話!是我,我才有選擇權!要說到讓我聽得懂!艾姬多娜在隱瞞什麼!?妳們知道些什麼!!」
  「不要聽她們的,菜月•昴。我都發過誓了。在這邊動搖,就等於是在懷疑我。那樣太狠毒了……」
  昴破口大罵,艾姬多娜自始至終還是叫他冷靜。
  艾姬多娜冷靜到極點的聲音,也開始讓昴覺得不對勁。跨越方才被熱度沖昏頭的心情,昴再度斟酌她的話。
  這兩名魔女,為何要打斷艾姬多娜的話?
  是哪裡不對勁?艾姬多娜沒說什麼奇怪的話。她發誓不說謊。這點兩名魔女也認同。既然如此,問題到底在哪──
  「容我重複,菜月•昴。你選了我,和我締結契約之後──我一定會帶你走向你期望的未來。」
  「──妳每次都會用這句話當結尾呢,唉~」
  「──!這次又是誰!?」
  慵懶的聲音,和艾姬多娜朝昴伸手作出的斷言重疊。
  仔細一看,卡蜜拉的對面出現奇怪的物體,是紫紅色的塊狀物──不對,那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是人。那是毛量多到看起來像毛球的人類。
  長到腳尖的頭髮,以黑色為基調的煽情服裝以及頗具女人味的肢體。肌膚已經超越白晰到達了慘白的地步,雖然有光澤,但她的貌美卻不脫不健康的印象。
  側著身子坐在地上,用紫色雙目眺望現場的美女──一看就知道是魔女。
  「妳就是第六個……」
  「『怠惰魔女』賽赫麥特囉,呼~。好歹算是報上名號了,唉~。我終究是保險……保持現場公平性,呼~。為了維持而負責監視啦,唉~」
  「公平性?保險?」
  「要是有人動用實力就殺了她,呼~。我就是為此,唉~。而有的抑制力量,呼~」
  說話時不時夾雜吐氣嘆氣,以獨特語調進行對話的「怠惰魔女」──賽赫麥特。聲音有氣無力,但內容卻充滿肅殺之氣,其他魔女沒人有異議。
  艾姬多娜先前也說過,賽赫麥特是五名魔女一齊動手也打不贏的對象。
  但是,這是怎樣?現在,這一瞬間,在這當場,魔女要出現多少人──
  「哦~?凹來了──?呀,大家全都到齊──?好難得──喔──」
  「啊哈~也好久沒來茶會了~。也請叫~達芙妮嘛~」
  沒拿邀請函的魔女們紛紛來參與被粉碎的茶會。
  「強欲」和「憤怒」,「色欲」然後是「怠惰」,最後「傲慢」和「暴食」也加入,四百年前的惡夢再現。而昴在惡夢中心吶喊。
  面對聚集起來的魔女,只是個愚蠢人類的菜月•昴慘叫:
  「住手!不要開玩笑!妳們到底想對我幹嘛!?我只是……我就只是!只是想要打破現狀的方法而已!不要來妨礙……!」
  「就說了嘛,唉~。她最後一定會用那句當結尾,呼~」
  「最後一定……?」
  昴聲嘶力竭地叫喊,賽赫麥特慵懶地重複自己的話。對此沒有魔女表示意見,就只有艾姬多娜微瞇眼睛。
  「賽赫麥特,妳……」
  「我不袒護任何人喔,唉~。只是要顧到對那孩子的情面,呼~。」
  那孩子?情面?艾姬多娜和賽赫麥特之後就沉默了,昴更是完全摸不著頭緒。
  不過,賽赫麥特的發言,和其他魔女之前的話,以及艾姬多娜的回應與態度,讓昴煩惱到最後,終於成立一個假設。
  「────」
  但那個假設反而讓昴本人沉默。畢竟很難接受,因此只能僵著臉看著艾姬多娜。
  昴用顫抖的眼神凝視白髮魔女的清澈眼珠。
  「艾姬多娜,妳說……一定會帶我走向最完美的未來,是吧?」
  「嗯,我說過。這是事實。我一定會完成這個契約。我的知識加上你的特性,只要有這兩者就必定可以達成。」
  面對昴的提問,艾姬多娜的回答如昴所願,是一百分的答案。
  那是會正確無誤履行的契約,昴所期望的通向最好未來的道路。只不過──
  「在妳的協助下,我要抵達最美好的未來……會走最妥善的道路吧?」
  「────」
  「為什麼不說話?回答我,艾姬多娜。……回答呀,『強欲魔女』!!」
  彷彿在壓抑的沉默,讓昴緊咬不放,像要咬碎她般嘶吼。
  被六名魔女包圍,但昴無視她們釋放出的壓倒性氣息,往前踏出一步。眼中就只有面前的魔女艾姬多娜,除了她以外沒有其他人。
  然後,在銳利的視線下,艾姬多娜小聲吐氣,說:
  「假如要抓住你期望的未來,就得容許路上出現的犧牲。──那不是你的覺悟吧,菜月•昴。」
  「──!慢著、慢著、慢著慢著慢著慢著慢著!等一下,艾姬多娜……」
  「不,我不等。你應該要知道更多。仔細想想看吧。」
  對於昴的追問,艾姬多娜的回答完全超出預期。她的話根本不能洗刷昴心中的疑慮。
  昴對她話中的扭曲感到厭惡而搖頭,但艾姬多娜繼續說下去。
  說出自己的想法,希望讓昴理解的想法,她攤開雙手──



  「你的『死亡回歸』是非常驚人的權能。你一直不了解它真正的用途。在抵達自己期望的結果之前,能夠讓世界重來無數次。那對探究者而言是終極的理想體現,對吧?本來,一個事物只會得到一個結果。結果和過程可以用各種推測和假設來成立。但是,結果只會有一個。想在條件完全相同的情況下追求結果是不可能的。因為時間、環境、記憶、順序等條件經常在轉換。『那個時候,只要有任一項條件不同,結果也會不同』。這不是理想,只是夢想、妄想之流。以探究心來說,你的權能是讓人垂涎三尺的能力。可以在『相同條件』下做『不同驗證』,看到『本來的結果』和『其他的結果』。沒人會不想要吧。只要有這個,就能測試所有可能性。當然,我不會強迫你使用『死亡回歸』。你就為了你所期望的結果使用那份能力就好。我也會為了實現你的願望而充分出借智慧。我期待這過程中所產生的各種結果,能對滿足我的好奇心做出莫大貢獻。期望這種小事不會受報應的吧?你要未來,我是滿足好奇心,雙方各取所需。你可能會不安,但我不是預言家,並不知道未來。所以不會為了測試結果這種邪念而故意引導你走向錯誤的未來。『未知』對你和我都是平等的。共同煩惱一樣的問題,掙扎努力,找出答案。為此我們會成為最棒的拍檔。失去你的話對我來說將會是前所未有的打擊。所以,我發誓我會用靈魂保護你。只是,不能干涉現實這一點沒有改變。假如聳立在你面前的障礙是有形的牆壁,那可以猜想挑戰的過程中會身心俱疲甚至粉身碎骨。假如變成那樣,我會為了保護你的心而用盡全力,這是發自內心的想法。不能說我沒有打算。可是,我不希望你認為我的一切都為求知欲盤算。我很欣賞你,想幫助你的少女心是真的。雖然一直提起,但我跟你的契合度是最棒的。這我可以斷言。我利用你的力量,希望你也利用我走向『最完美的未來』。像這樣子把我當成方便的女人來使用也是我的本願。如果你希望的話,雖然僅限於這個夢世界,就算要用我的身體做慰藉也無所謂。我會歡喜奉上。對喔,這樣對不起你的心上人。那個銀髮半妖精和藍髮鬼族女……你發誓一定會拯救、守護的兩個女人。我對她們的觀感在此就略過不表,總而言之我的心情就是這麼強烈又無可動搖,希望你能接受。未來你還會遭遇諸多苦難。即便如此仍勇於挑戰的你決心十分高貴,卻也悲壯。我能成為光芒照亮你的道路。我也能守護你想守護的羈絆。探問你、加入你、想你、拜託你。想不到『試煉』會透過你告訴我,你就是有這樣的價值。確實那個光景對你來說可能是地獄,可是若有已知和無知的選項,那我想崇尚就算是悲劇事實也要去知道的意志。以此為糧食的你今後也會以性命作交換去取得未來。為了讓你知道這樣會有所犧牲,所以那個『試煉』對你而言是必要的。只要重複『死亡回歸』,你的感情有可能會變淡,對重要之人的死逐漸無動於衷,只有在自身有所缺損的狀態下抵達最理想的地方。『試煉』則防範了這一點。為了保護你才會有那個。假使那光景讓你心痛受挫,我還是會高呼那是為此而有的。要是你以此為契機能夠前進,我會給予肯定。我會用言語給予你前進的力量。安慰也好,激勵也罷,愛也行。就算是憎恨,我也會為你鞠躬盡瘁。我能為你鞠躬盡瘁。你喜歡為你犧牲奉獻的女生吧?對你而言我是必要的。你一個人無法抓住未來,而別人都沒辦法幫你,就只有我是最配得上你的女生。──所以對你而言我是必要的。而且,對我而言你也是必要的。我的好奇心,沒有你已經無法滿足。畢竟,我認識了你。你拓展了我的世界。被謳歌為世界上最具智慧的魔女本人我,可以讓你再度品味到『未知』的果實。假如你是為了拯救某人而使用力量,那也請拯救我。就當作是高尚的想法稍微多出了一丁點的那部分也行。求求你,相信我。我之前沒有坦白真心,不是因為要欺騙你,而是在計算時機。要是在關係尚淺的時候表白這想法,你一定會疏遠我。我討厭那樣。我無法忍受。你理應也是,失去我這個協助者的話,心靈應該會崩潰。這對我們彼此都是最妥善的。我知道那是最好的。我可以幫你。重複無限測試好到達未來的你,我能撫慰你因苦難而折損的心。請讓我做。我絕對不會背離你的信賴。確實,我會被由你而生的選項給吸引,或許和最佳道路不一樣的路會動搖我的好奇心。我沒辦法壓抑我的強欲說沒有。這點我承認。可是,我不會遮掩。我會老實表白。就算結果是損及信賴,我也會盡最大的努力去挽回。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一定會帶你走向你所期望的未來。我絕對、絕對會這麼做。因此你是否能判斷那是為此而要有的必要手段,就此選擇我呢?我對你的期望、對你的要求就如契約的前文所說,不多也不少。之後就看你自己,你本人對心願可以容許犧牲到多撕心裂肺的程度,端看你的決定。我的覺悟告訴你了。再來我想聽你的覺悟。希望你能證明你的氣概,跟我締結契約、得到我的協助後,一定會到達未來的氣概。辦得到的話,你才能頭一次抬頭挺胸說你戰勝了第二『試煉』。這樣一來我也會高興地開放墳墓給你,引導你進入第三『試煉』。再成功一次就能解放『聖域』。你就能救出你那被『聖域』囚禁的心上人和重要的人們。這是為此而有的正確『試煉』。為此,就搶走我,利用我,隨心所欲地侵害我這強欲,去抓住未來吧。我想要你,渴求你,取而代之獻出的東西就是這一切。這就是我真摯的、誠實、透露了一切的表白。我不會再讓旁邊的她們插嘴。你也說過,這是你跟我之間的問題。希望你給出答案。我已經將一切……真的,一切都赤裸裸地傳達給你了。這是熱情,說不定接近愛。是愛的誓言。面對我的愛,你怎麼回應?我想要答案。因為這也是能滿足我的好奇心的答案之一。」
  ──說完,艾姬多娜露出惹人憐愛的微笑。



  她搖晃像雪一樣夢幻的白色頭髮,臉頰因熱情而微微泛紅,就著說完自己想法的少女表情,滿心期盼等待昴的答案。
  仰望過來的黑色雙眼,映照著昴的臉。昴將視線慢慢移開,看向周圍的魔女。除了艾姬多娜以外的五名魔女姿態各有千秋,全都等著看艾姬多娜的告白結果。
  賽赫麥特慵懶,卡蜜拉索然無趣,達芙妮發出怪笑,緹豐覺得莫名其妙而歪頭,不知為何只有密涅瓦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
  真是有趣,有趣到讓人想笑。──雖然笑不出來。
  「艾姬多娜。」
  「什麼事?」
  「妳……要利用我嗎?」
  利用,被利用。那是艾姬多娜講了好幾遍的話。
  所以艾姬多娜對這疑問毫不猶豫地點頭。
  「要呀。你也利用我就好了。我們的契約就是為了互相利用而成立。這是為了不放掉你的手段,就算被責備我也甘之如飴。因為是事實。」
  「我不是沒有想過啦,利害關係這類的。妳並非出自於百分之百的善意……就算心裡一邊有所期待,我同時也有覺悟。不過──」
  昴在艾姬多娜面前用手掌掩面。然後臉朝上,就像感嘆似地。
  「再怎麼說,都不能這樣啦……」
  「────」
  昴顫抖的聲音,讓艾姬多娜困惑。那是一定的。
  從第一次的邂逅到這瞬間所累積的東西,全都褪色、崩盤瓦解。
  相遇與再會的茶會,「試煉」所造出的假教室。被現實阻擋而心碎的昴多次因為她的存在和話語而得救。兩人之間有著考慮締結契約的羈絆。
  ──那些全都在無情嘲笑菜月•昴的愚蠢。
  「不清楚你把什麼當成問題。假如結果可以到達最完美,就要切割路上的傷痕。這份決心由你來下,我理應肯定了你做的決定……」
  「由我作出的那些切割……雖然是割捨不掉啦,但那不也如妳所願嗎?」
  「這樣講實在讓人難以接受呢。作出結論的終究是你。我頂多只是幫忙。如果要求我負這個責任,我會很傷腦筋的。太過分了啦。」
  嘟起嘴唇,艾姬多娜用鬧彆扭的表情辯駁。這種幼稚的情感表達法,和現場氣氛不搭到讓人想笑,但更加深了昴的疑慮。
  一開始就有了,只是從剛剛開始逐漸增強。那種不像魔女的態度,主觀與客觀的落差,甚至感到安心的時候比感到不協調的時候還要來得多。
  然而這股不對勁的感覺,來到最後關頭後變得更強、更大,具體成形──
  「──妳的態度毫無認真感。妳所做的一切都是表面功夫。」
  「────」
  「笑的時候也好,憤怒的時候也是,妳的態度幼稚淺薄。就像剛剛,別說生氣了,就只有鬧彆扭……這已經不是心胸寬不寬大的問題了。妳的這種態度……妳至今為止的態度很奇怪。雖然是我把這部分誤解為妳是個好相處的人……」
  「────」
  「其實才不是呢。艾姬多娜,妳──是個無法理解她人感情的傢伙。」
  跟艾姬多娜的所有邂逅和交談,全都變成一片黑。
  相信她很親切和藹,但昴現在已經知道了,其實一切全都是她膚淺的感情表現的結果。
  聽到這番刻薄至極的話,艾姬多娜的表情沒有改變。她沒有正確的反應。
  「這種時候,應該要生氣喔。」
  「……這樣啊。這邊我應該要提高音量破口大罵嗎。原來如此,學了一課。下次有機會的話,可以讓我那麼做嗎?」
  這樣回應的艾姬多娜,臉上的表情消失。
  像是感情的表情消失後,魔女現身。昴這才是第一次拜見「強欲魔女」。
  「────」
  艾姬多娜在沉默的昴面前舉手彈指。頓時,本來被破壞的山丘和草原都恢復原狀,碎裂的椅子和桌子也都再度成形。
  圍繞茶會餐桌的椅子共有七張,昴跟眾魔女都有。艾姬多娜閉上一隻眼睛,說:
  「不先坐下嗎?關於契約,我還想稍微磋商一下。」
  「……在這個狀況下,妳以為我還會想積極地跟妳訂契約嗎?」
  「因為一點小小的意見不合就拒絕我?一時的感情流露稱不上聰明喔。就現實層面而言,你應該做合理的選擇。」
  艾姬多娜的理性發言,讓昴閉上眼睛反覆深呼吸。
  艾姬多娜的話是對的。昴在感情用事,還被氣勢給吞沒。
  艾姬多娜終究只是隱瞞了真心。除此以外的部分都很誠實,也能相信她會按照自己說的去做。契約是通往未來的確切鑰匙。
  要獲取能夠握在手中的鑰匙──
  「我想起有一件事,是遇到妳之後想問的。」
  「……哦,是什麼?」
  「只要聽了妳的答案,我覺得就能做出選擇。」
  艾姬多娜等待昴發問。
  昴準備將問題丟給魔女。那是以「聖域」為開端的輪迴中,直到現在都還是個謎團、與艾姬多娜有關的問題。那就是──
  「──妳知道碧翠絲嗎,艾姬多娜?」
  「知道啊。因為那孩子的誕生和我有緊密關連。所以?」
  艾姬多娜的回答沒有深刻的含意。似乎對昴的問題心裡沒有個底。
  昴閉上眼睛,回想少女最後逐漸消失的樣子。那逐漸稀薄的表情有著安心,和前所未有的悲傷。
  碧翠絲活了數百年的孤獨,昴救不了她。少女那時的叫喊、最後的安穩笑容,都烙印在眼裡不肯離去。所以──
  「碧翠絲因為契約,一直在等『那個人』來。那個契約應該是跟妳締結的。妳把她綁在那間宅邸,對吧?」
  「我沒有指定場所,不過命令她保護禁書庫、等人來接她的人是我。」
  「這樣……既然如此,『那個人』是誰?要怎樣做才能解放她?」
  四百年來,碧翠絲都一個人在禁書庫裡等待「那個人」。
  約定迫使她這麼做。契約強加孤獨在少女身上。「那個人」是誰,連碧翠絲本人都不知道。而昴也找不到線索。
  但是,命令她等待「那個人」的魔女,艾姬多娜會知道答案──
  「到底會是誰呢?」
  「──什麼?」
  「不,我可不是在開玩笑,我是認真這麼想的。你認為碧翠絲等待的『那個人』,究竟會是誰?」
  面對瞪大眼睛的昴,艾姬多娜以一副真的感到不可思議的樣子聳肩。這態度讓昴錯愕,但馬上又搖頭。實在無法理解。
  「妳,連妳也不知道碧翠絲等的人是誰嗎?」
  「嗯,不知道喔。碧翠絲在等的『那個人』是誰,我不知道。」
  「為什麼……叫她等待的人是妳吧?可是,怎麼妳會……」
  茫然地看著線索斷掉,昴啞口無言。
  應該有的。要碧翠絲等待「那個人」的某人應該會知道。艾姬多娜有可能不知道嗎?第三者的存在在此突然浮現──
  「不對喲,菜月•昴。你搞錯了。要碧翠絲等待『那個人』,跟她這樣約定的人確實是我。你搞錯了最根本的地方。」
  「搞錯了最根本的地方……?」
  「我和碧翠絲訂定契約的理由,這邊我們的想法有落差。你認為我是為了把禁書庫交給『那個人』,所以才和碧翠絲訂契約的,對吧?」
  搞不懂艾姬多娜的指正意義何在。那不是理所當然的聯想、看法嗎?
  被叮嚀要守護什麼東西,還有要等人。既然如此,目的就是要把那東西交給那個人。
  可是昴這樣的想法,卻惹來艾姬多娜的搖頭。
  「我的目的不是那樣。我呢,和碧翠絲約好要她等『那個人』……是因為我想知道,那孩子會選誰當『那個人』。」
  ──。
  ────────。
  ──────────什麼?
  「那孩子呢,是為了某個目的而被創造的。不過,我決定以有別於原本目的的形式來利用她。為此才讓她遠離『聖域』。這時,就需要有替代目的。我給予那孩子禁書庫,作為什麼都沒有的她的生存目的。管理知識,以及等待總有一天會來的『那個人』。我不設期限。因為那是沒有固定答案的問題。那孩子按照我的預定,在『聖域』外頭過生活,保住一命。我也能因為那孩子的選擇而有新的探索。很合理吧?當然,誰都不選就過了四百年也是一個結果。不從之前遇到的人輕易做選擇,煩惱是否要繼續遵從契約,最後渴望自己『死亡』,也是一種結果囉。」
  「妳,對這事,是怎麼想的?」
  「──?很美好,就這樣想啊?」
  像是被問到理所當然的事,艾姬多娜面不改色歪頭說。
  她的答案和態度,以及浮現在昴腦內的少女的表情,催生出了答案。
  決定了。知道了。清楚理解了。
  ──這裡到底是哪裡,而當前正和自己面對面的又是什麼人,他修正了自己的誤解。
  「艾姬多娜……妳是魔女。」
  「────」
  「是超越人類智慧、人類無法理解的怪物。」
  把心中生成的答案,傳達出去。
  拒絕一度決定牽起的手,這次決定了要把手伸向誰。
  「我……我不能牽妳的手。我已經決定好要牽誰的手了。」
  「────」
  「有個因為妳的好奇心和毫無惡意所說的話,被束縛了四百年的女孩。──我決定了。我要去牽她的手。我跟妳合不來。」
  這是訣別。甩開了一度以為會一起前進、一起描繪未來的對象的手。
  他抹掉刻在眼皮背面,少女臨終之際的表情。
  ──畏懼死亡,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是又為了保護到昴而安心。
  昴決定了,要去救會哀悼自己「死亡」的碧翠絲。
  「────」
  這份決心讓艾姬多娜瞇起眼睛。
  是想對昴的判斷高唱異議嗎,無數思考竄過黑色瞳孔。可是,變化卻比那更早到來。
  是在場的任何人都不期望、突如其來的變化。
  「──來了呢。」
  「討、討厭……已、已經跟、跟我……無關……嗯,所以……」
  「麻煩的時候,麻煩的孩子,跑來製造麻煩呀,唉~」
  「啊哈~。肚子在抽疼~好痛~有夠痛的~。不會是真的要全員到齊吧~」
  原本旁觀的魔女,對這變化紛紛展現各自的反應。
  一人咬嘴唇,一人抱著頭,一人嘆氣,一人伸舌舔嘴。
  魔女們的視線集中在昴的背後──那裡有一股難以忽視的壓倒性存在感。
  跟昴面對面的艾姬多娜剛好和那股存在感正面相對。她微微瞪大的雙眼,裡頭有昴沒見過的複雜感情漩渦──她在裸露本性前後都不曾有過的憎恨。
  「────」
  看到她的憎恨,昴慢半拍回過頭。猶豫了一秒,配合呼吸和心跳才動作。
  而在終於回過頭後,昴看到了那個。
  黑色連身裙,長髮,雪白肌膚和超乎想像的美貌──取代這些他確信對方應該有的特徵,以黑色頭紗覆蓋整個外貌的魔女。
  在「強欲」、「憤怒」、「色欲」、「怠惰」、「暴食」、「傲慢」齊聚一堂的茶會,終於連第七名魔女──「嫉妒」也加入了。
  「哦~!是緹拉──!什麼嘛~好久不見喔──!」
  只有一名年幼的魔女振臂歡迎「嫉妒魔女」。
  ──魔女們的茶會,招待來賓一名。宴席慢慢地迎向結局。

  《完》




  後記
  
  
  嗨~大家好!承蒙照顧了,我是長月達平,也是鼠色貓!
  感謝您購買&讀完Re:Zero第12集。後記文字比平常還要小,還請見諒(編按:本回日版的後記篇幅僅有一頁)。唉呀,我想有看的人就會知道,這次不管是頁數、行數還是文字都很緊湊,所以才會這樣!
  真的是連一行都沒空出來!在至今以來的作業中這可能是神經消耗最多的一次!
  
  好啦,對作者而言可是經歷了相當奮戰的第12集,在本作中我們的昴遭遇相當慘。我想,本書的內容應該是從WEB版就一路跟著我的各位眾所期盼的,同時也貼近了使用「死亡回歸」就無法避談的內容。
  被事況和周圍的人們搞得七葷八素,終於連心靈都被「死亡回歸」痛毆的昴,在第13集裡究竟會變得怎樣呢?敬請期待!
  
  那麼,雖然閒談很短,但這次如您所見篇幅小得可憐,就快速進入慣例的致謝吧!
  責編I大人,這次所有的一切時間都緊迫到不行,但時間有多緊迫昴就有多慘,這點我有自信。謝謝您相信我,第13集也要辛苦了!
  負責插圖的大塚老師,謝謝您給予剩下的兩名魔女以及再度登場的「魔獸使者」那麼可愛的造型。每次都得利於大塚老師的畫功,不過我認為這次發揮得特別強。真的非常感謝!
  設計師草野老師,設計出了不像Re:Zero(?)的封面,還能裁切得這麼帥氣,實在是光榮備至。暗中活躍的姊妹感覺好棒。謝謝您。
  這次小說和漫畫版的マツセダイチ老師和楓月誠老師的漫畫同月發售!楓月老師的版本已經進入第二章本傳完結,マツセダイチ老師則是到了「從零開始」這一回,怒濤洶湧的劇情接連發生。總覺得有朝一日會和兩位老師一同抵達該到的地方,這種感覺超讚!話雖如此!因為還要繼續來往,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其他還有MF文庫J編輯部的各位,各書店以及行銷人員,真的每次都很感謝您們。各位的協助之大,每次都有越來越強的感覺。
  然後最後是購買本書、享受故事、聲援苦惱的主角們的諸位讀者,在此向各位致上最大等級的感謝。
  2017年Re:Zero也會積極不懈地加油!還請繼續給予不變的關愛!
  那麼,就在下一本13集再會吧!謝謝!哦哦,真的謝謝!
  
  2017年2月《觀賞過Re:Zeros排解TALK SHOW後,同時燃起了幹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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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2

10000
kgqgj 伯爵
艾姬多娜最后一连串话……

3 个月前 0 回復

suzhan 騎士
哎呦我的妈呀,连着看了两篇,文章分量好大啊!感谢楼主,我要去攻略第三篇了,今天一定要看个爽再说!

5 年前 0 回復

konwei 子爵
感谢楼主分享,可以看完整的了

5 年前 0 回復

qq389200019 子爵
所以嫉妒就是艾米莉亚?

5 年前 0 回復

maxif 公爵
' 茶杯 发表于 2018-12-13 16:18 這點其實在昂對付怠懶尋找其附身對策時就有説明(伏筆)。靈魂轉移必須肉體親和度非常高才能夠實行,一般 ... '


小小的纠正一下,男主叫做 昴 mao,不是昂啊~
日语的发音就是Subaru,斯巴鲁

5 年前 0 回復

emberrolland 公爵
' BombTester 发表于 2018-12-13 01:14 這集讀完後對我而言的最大疑點,就是「為何強欲魔女不用自己的肉體製作複製人」。第二大疑點和第一也相關: ... '


这个想要解释很容易,随便弄个适应性的理由就行了

5 年前 0 回復

lsk1995 侯爵
真相终于要浮出水面了,好期待啊

5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七魔女終於全部登場 真相也快出現了吧 

5 年前 0 回復

BombTester 公爵
這集讀完後對我而言的最大疑點,就是「為何強欲魔女不用自己的肉體製作複製人」。第二大疑點和第一也相關:「為何找了一位普通村姑的肉體作複製基礎」。第一疑點的解答猜測,可能是強欲魔女掌握的技術,必須要把作為複製基礎的肉體「全身」封在特殊物體中(即主角看到的情況),而強欲魔女無法在把她自身全封住的同時進行複製和轉移記憶,故只能選它人的肉體來作。若真是如此,那第二疑點仍無解,即為何不選一位精神容量上更接近魔女的高規格女性作為複製基礎,而找了普通村姑………

5 年前 0 回復

LzNO_Hentai 皇帝
佛系发自购,以前用的图床挂了,要插图左转下载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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