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悠介]透過機器人與你相戀[台/繁]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12-24 23:22 编辑


  透過機器人與你相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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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山田悠介
  插畫:loundraw
  譯者:林佩瑾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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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使動漫:www.tsdm.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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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有些界線,一旦跨過了,世界就此開始崩毀。

  2060年,東京即將迎來第三次奧運。
  在這個機器人普及的時代,政府祕密使用著警備機器人維護社會秩序與安全。
  從小就有英雄夢的阿健獲得一項祕密任務──操作外型、談吐完全與真人無異的機器人,保護心愛的小咲任職的運動用品公司。

  只不過比起任務,對阿健來說不讓青梅竹馬小咲受到傷害,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但小咲的心,不知不覺卻被另一個身影填滿──小翼,阿健操作的警備機器人。
  這是命運開的玩笑?還是任由情感放肆的作繭自縛?
  好多次阿健都想向小咲坦白,卻只能透過機器人傾訴愛戀,並默默偷聽著小咲對小翼表露心事。

  最後,為了保護心愛的人,他不再隱身於機器人身後。
  這個決定,就像打開了一扇不能開啟的門,讓命運的齒輪開始瘋狂轉動……
  這場「三角戀」能開花結果嗎?

  如果今年你還沒遇見一本好看的純愛小說,
  這將成為本年度最美又最虐的一部。


  作者簡介
  山田悠介
  一九八一年生,二〇〇一年的出道作《奪命捉迷藏》狂銷熱賣兩百萬冊,一躍晉身百萬暢銷作家之列,之後的《死亡拼圖》、《危險尋指遊戲》等作品也深受好評,廣受青少年支持,更有不少作品改編為電視劇及電影。其他作品有《自殺按鈕》、《意外的永別》等(後三部作品為暫譯)。《每日新聞》調查「日本讀者最愛的驚悚作家」NO.1。作品總銷售超過兩千萬冊。







  目次

  楔 子
  程式一
  程式二
  程式三
  程式四
  程式五
  程式六
  尾 聲





  楔子
  
  震天價響的警笛,劃破住宅區的寧靜。
  紅色燈光從後方接踵而至。一路狂飆至此的警車與四周的靜謐形成對比,現場有一大群人。
  率先抵達的制服警員拉起黃色警戒線,圍觀的民眾們紛紛將手機高舉過頭錄影,但被前來支援的員警推了回去。
  人人注視著這棟十層樓高的大廈。頂樓的某一戶冒出熊熊烈火,濃密的黑煙被強風捲上萬里無雲的藍天。儘管是平日午後,四周依然充斥著消防員、警察及圍觀民眾的怒吼。
  剛從上一個火場趕過來的消防隊長大聲命令下屬找消防栓,只見消防隊員將水管前端捲在自己肩上,一路將水管從消防車拉過來。他衝向隊長,表示正面右手邊的停車場跟後方的垃圾場旁邊有消防栓,於是隊長下令噴水,八名隊員旋即拔腿散開。
  隊長揪住其中一名隊員,詢問雲梯車的狀況。
  距離火場最近的消防局是個小分局,全部隊員(包含值班與非值班隊員)才十二個人。他們經常支援其他大型消防局,局內並沒有配備中高樓層大廈專用的雲梯消防車。接獲報案不久,隊長立刻向市公所旁邊的大型消防局請求支援,但目前依然不見雲梯車的蹤影。
  隊員用力搖搖頭。雲梯車已經在路上了,但早上車站前發生小火警,因此拖慢了速度。
  一般的消防車無法從地面將水噴到十樓,在雲梯車趕到之前,只能臨機應變了。隊長要求隊員避免火勢延燒到隔壁建築物,並搶救、疏散居民。
  然而,隊員卻面有難色地杵在原地。一問之下,原來就算雲梯車抵達,也不一定能進入這條窄巷。
  沒錯,這棟大廈蓋在遠離大馬路的高密度住宅區,不僅巷弄狹窄,四周也沒有空地。
  假如無法使用雲梯車,火焰很有可能燒毀整棟大廈。空氣乾燥風又強,火勢延燒的速度想必也很快。
  隊長趕緊詢問救災狀況。九樓以下的居民已全部撤離,但起火樓層最尾端的一○二一室,可能還有小孩困在裡面。
  隊長一聽,用力「嘖」了一聲。
  猛烈的火勢會使密閉空間充滿一氧化碳,一旦玻璃窗因高熱破裂,一口氣灌入的氧氣將引發爆炸,屆時就是場大災難了。依照情況判斷,剩餘的時間不到十分鐘,不能再浪費時間等待不知何時抵達的雲梯車。
  隊長正苦無對策時,忽然聽見一聲叫喊。
  「喂,你站住!」
  抬頭一看,只見員警追趕著一名男子。男子甩開員警進入警戒線,衝向大廈的門廳。
  他大概二十多歲,身高約一百八十公分,體格中等。從輕便的服裝看來,應該是學生。他頭髮略長,神色自若,跑起步來臉不紅氣不喘,與周遭緊張的氛圍形成對比。
  隊長擋住青年的去路,攤開雙手。
  「你是這裡的住戶嗎?我了解你的心情,但請往後退,交給我們吧。」
  「請讓我去救人。」
  青年喃喃說著,意圖從旁邊穿過去。隊長趕緊攫住他的手臂,隨後趕來的員警也團團圍上。
  「我要去救困在十樓的人,請你們讓開。」
  「胡說什麼,我們不能讓一般民眾冒險。」
  「不用擔心,交給我吧。」
  語畢,青年用力甩開隊長,力道大得驚人,隊長差點跌坐在柏油路上。雖然隊長已四十多歲,但平常訓練有素,力氣可不比二十幾歲的隊員差。然而,這名青年的力氣遠勝過隊長。
  「喂!」
  青年毫不理會隊長跟員警的制止,一把扯下消防隊員掛在腰間的防煙面罩,轉眼間消失在大廈門廳盡頭。沒辦法,隊長只好戴上面罩,隨後追上。
  火災使電梯停止運作,只能走樓梯上十樓。隊長背著沉重的裝備,速度實在快不起來,也幾度被面罩的狹窄視野害得踩空樓梯。
  來到九樓一看,黑煙比想像中更濃密。
  這棟大廈的走廊沒有對外窗,煙霧無法飄到室外,全都關在室內。隊長壓低身子上樓,但眼前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外行人根本不可能進得去。火災最恐怖的不是火焰,而是濃煙;一旦吸入一氧化碳,轉眼間就會失去意識,很可能當場喪命。那名青年或許是困在火場的孩子的親人,但真是太衝動了。
  噹!忽然傳來一陣巨大的聲響。
  好不容易抵達十樓走廊,隊長一邊匍匐前進,一邊定睛細看,只見青年從濃煙中彎身走來,懷裡抱著一名戴著防煙面罩的孩子。
  「這裡沒人了,我們快逃吧。」
  說時遲那時快,青年背後傳來一陣轟然巨響。隊長回頭一望,原來一○二一室發生爆炸,火舌猛然竄到走廊,彷彿巨怪舔舐著天花板。
  青年冷靜地催促隊長下樓,真不知道究竟誰才是專家。「沒事了。」青年安撫孩子,此時隊長注意到一件事。
  從消防隊員手上搶來的防煙面罩戴在孩子臉上,而青年卻什麼都沒戴。他沒穿消防服也沒有任何裝備,赤手空拳進火場救人;臉龐與衣服都被燻黑,看不出有無受傷,略長的頭髮因高熱而蜷曲,面對濃煙卻不咳不嗆。
  歷經千辛萬苦後,一行人終於穿越門廳來到室外。青年將孩子交給隊長,隊長立刻衝向救護車,拜託醫護人員緊急處理。孩子吸入濃煙,看起來很痛苦,但意識清醒。
  隊長卸下胸口的大石,心想該向青年道謝,於是回頭一望。
  不料,青年卻不見了。警戒線內只有消防隊員們來回奔走,不知不覺間,青年已消失無蹤。
  
  不久,火焰四處延燒,十樓跟九樓的部分區域(合計四十二戶)陷入火海,釀成嚴重的火災。
  如先前所料,雲梯車無法進入狹窄的巷弄,消防隊員們拚命滅火,直到七小時後才撲滅火勢。然而奇怪的是,如此嚴重的火災,卻奇蹟般的無人傷亡。



  程式一
  
  1
  
  一按下按鍵,大澤健旋即聽見咕嚕聲。
  數值調得越高,聲音便越來越大。
  就像音響一樣。
  阿健在昏暗的房間內一面看著,一面思量。
  這種興奮感,類似打開音響開關,不放音樂只調高音量;喇叭品質越好,就越令他興奮。一旦按下播放鍵,喇叭就會傳出震天價響的音樂。它具有這種潛力。不過,阿健知道這樣做會被鄰居大肆抗議,所以當然只是想想。
  即使如此,只要想做就能辦到──這樣的想像已讓阿健興奮得不得了。
  「輸出功率達到三百。維持現狀。」
  穿著白袍的男員工操作手上的觸控板,一邊對著紀錄用麥克風說道。眼前的巨型水槽,散發著朦朧的黃綠色光芒。
  這間房間──不,應該說這間工廠才對,此處寬敞得有如體育館,並列著三座同樣的水槽,整面牆布滿按鍵與巨型觸控板。現在運作中的是工廠最深處的A號水槽。水槽注滿培育生命的有機培養液,「那東西」浸泡在液體中,連接著電極。
  阿健望著水槽,靜觀其變。
  「還需要多久?」
  他耐不住性子,詢問工作人員。
  「這個嘛……右腳跟背上的損傷沒有大礙,只要兩、三小時就能恢復原狀。」
  「那麼,今天就能回去上工囉?」
  「不,頭部的損傷非常嚴重。尤其是頭髮,幾乎都燒光了。修復頭髮需要很多時間,最快也要整整一天才行。」
  「這樣啊……」
  製造部的員工稟告調查結果,接著檢查機械是否已進入自動操作模式,甩動著白袍走去。
  接下來只能等了。
  工廠內只有阿健一個人。他不是製造部員工,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盯著接上電極的「那東西」發呆。
  
  浸泡在培養液中的,是最新型的人型機器人。
  它的外觀跟人類並無二致,因此一般人絕對看不出來那是機器人。體內是由碳纖維骨骼、電腦與馬達所組成的機械,但包覆全身的皮膚卻是真皮膚。工作人員從人類身上取出皮膚細胞,然後再培育、移植到機械上;值得一提的是,皮膚並非藉由移植包覆全身,而是只移植一部分,接著在培養液中培育,使其擴展全身。這麼一來,皮膚就不會有接縫,怎麼看都像是活生生的人類──精巧的人型機器人,就此大功告成。
  昨天執行火場救災任務時,阿健得意忘形,把機器人操過頭了。
  儘管成功救出困在大廈頂樓的小孩,寶貴的機器人卻受傷了。幸好損壞的部分只有皮膚,身體沒有影響,但這具集結尖端科技的機器人造價驚人,光是修復皮膚就要花上好幾百萬。
  阿健有個壞習慣,就是喜歡將自己代入機器人的角色,沉浸於當英雄的快感。至今他重蹈覆轍好幾次,屢屢惹得上司一陣光火。今天早上,他一到研究所就被課長罵得狗血淋頭,直到剛剛才寫完悔過書,然後就來查看維修狀況。
  「快點復原吧,三號。」
  阿健語畢,朝旁邊的椅子一屁股坐下。
  這具機器人叫做「T-3」,正式名稱是「T-003人型機器人」,意思是「TAKERU(健)負責操作的第三具機器人」,他總是叫它三號。
  原型機一號跟二號在倉庫中沉眠。二十歲男性外型的三號是阿健操作的最新款,原型機要麼搞錯指令,要麼被看穿是機器人,缺點一大堆;但是三號完美無瑕,而且操作起來也得心應手,阿健真想早點讓它回歸工作崗位。
  仔細一看,三號的傷其實是在心裡,它看起來比剛才還鬱悶。然而,蜷縮的頭髮卻在培養液中窩囊地搖呀搖,跟海帶芽沒兩樣。
  
  
  2
  
  看了三號半晌後,阿健走出工廠。
  阿健的部門在製造部工廠的隔壁大樓,中間有通道相連。三號得完全修好才能回歸崗位,今天只能處理一下堆積如山的行政工作了。
  他把掛在脖子上的員工識別證插入讀卡機,將門打開。這就是阿健的部門──應用部,正式名稱是「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應用部警備課」。三年前研究所與警察廳(註:日本的行政機關,隸屬於國家公安委員會之下,為日本警察的最高機關,監督各都道府縣警察。)展開合作專案,「應用」也由此而生。
  
  從二十世紀中期起,AI機器人實驗開始廣為流行。
  開發大致上分成兩個方向,其一是雙腳步行的機身,其二是俗稱人工智慧的AI研究。
  機身的開發在二十世紀後期到二十一世紀初期突飛猛進,機身能成功做出自然細緻的動作,但問題在於AI。
  遠在今年二十八歲的阿健出生之前,一九七○與一九九○年代,分別掀起了第一次與第二次AI風潮。
  在全世界研究人員的激烈競爭之下,成功研發出能自動在路上行駛的汽車,而AI甚至奪取了人類世界的西洋棋冠軍。AI能自行預測未來,選擇下一步的行動。乍看之下,AI與人類並無二致,有時甚至能做得更好。
  然而,它們有一項最大的缺點。
  AI能從好幾億、好幾兆的選項中,瞬間選出最符合目的的行動,而且隨著經驗累積,精準度也會越來越高。
  但是,說到底,「目的」還是只能由人類編寫。
  打電玩遊戲、買東西,AI能比人類更快、更正確地達成目的,可是若給予AI隨心所欲的自由時間,它們只會靜止不動──因為AI創造不出目的。
  儘管AI能模仿人類表面上的行為,終究沒有類似人類的心靈。就在此時,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成立了。
  從那之後過了將近半世紀,東京的第三度奧運即將到來。然而到了二○六○年的今天,狀況依然沒有改變。
  因此,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決定暫緩開發符合世界規格的完美AI機器人,但是仍繼續AI研究,並致力於研發遠端操作型的機器人。創立研究所的首任所長為此廣受讚揚,榮獲諾貝爾獎,而現任所長也繼承他的研究,被視為下屆諾貝爾獎呼聲最高的候選人。
  雖然最先進的機器人仍然沒有「心」,但只要賦予目的,它就能選擇最適當的行動。此外,研究所還為機器人覆上生體皮膚,使其外表與人類無異,還能藉由遠端操作,讓人類透過機器人開口說話,以免讓其他人起疑。
  拜機器人大幅進化所賜,三年前研究所與警察廳決定建立合作專案,利用機器人維持治安。
  研究所在東京品川港灣地區增設工廠與應用部,並發派負責遠端操作機器人的操作官。政府為了防止洩漏機密,堅決對外隱瞞這項專案,也不對一般大眾公開。機器人就這樣被送到街上(只限於東京都內),幫忙巡邏、解決犯罪與車禍意外。
  想當然耳,在警力不足的情況下,堅固耐操又優秀的機器人,在犯罪越趨嚴重的治安上建立了意想不到的功勞。
  試用兩年後,操作官增加為三十名,機器人則總計超過五百具。機器人不會要求薪資、不怕危險,當然也不會抱怨工作。截至目前為止,機器人事先預防了許多案件與意外,而且身分從未曝光。
  只要再順利運作半年,明年起將正式啟用。專案究竟能不能擴展到東京都以外的全國各地,端看阿健這些操作官與機器人爭不爭氣了。
  
  「課長,我看過三號的狀況了。」
  應用部的辦公室還很新,三十名操作官的桌子井然有序地並列在一起。大家的座位都用隔板隔開,因此看不見每個人的狀態。阿健在辦公室內走過一個個座位,抵達最後方的課長──辻秋成的位置,他的光澤亮面深藍色西裝與粗條紋圖案互相輝映,後梳油頭散發出濃濃的人工香味,連半徑三公尺內都聞得到。阿健很想皺眉,但努力忍了下來。
  辻課長從手邊的文件堆抬起頭來。
  「生體皮膚好像再半天就能復原了。」
  「這樣啊,那你就先在所裡待命吧。如果別的操作官需要協助,你就擔任後勤,直到下班為止。」
  「那麼這段時間,我該做什麼才好?」
  「這種事還需要我教!」
  「對不起……」
  課長一副想翻白眼的樣子,拿起桌上的晶片。
  「昨天你不是去了火災現場嗎?警察從消防局打電話來,說有個奇怪的年輕男人來幫忙救人,身上恐怕受了嚴重燒傷,問我們知不知道他是誰,要頒獎給他。」
  阿健的臉都僵了。
  「皮膚都熔到機身露出來了還一派輕鬆,真的很噁心耶。好歹讓它裝可憐做做樣子再走吧?萬一被發現是警備機器人怎麼辦?多年來的實驗都白做了。你都幹幾年了?再菜下去試試看。」
  「對不起……」
  「既然有人起疑,那也沒辦法。不能再讓T-3去同一區巡邏,你從明天起負責隔壁區域。這裡面有中央區B街區的資料,今天你就把它背個滾瓜爛熟吧。」
  
  阿健拿著晶片回到自己的座位。
  操作官們在各自的位置埋頭操作警備機器人,眼前的螢幕映出機器人所看到的畫面,操作官可透過無線電耳麥下達指示,也能與人對話。目前似乎沒有人遇上麻煩,所以辦公室內一片祥和。
  操作官最害怕的失誤,就是機器人的損傷及一般民眾的懷疑。
  昨天阿健捅的婁子已傳遍整間辦公室,大家略顯冷漠地盯著走在辦公室的阿健。
  天色還很亮,後勤人員不大可能需要外出支援。操作官是一天三班制,既然課長交代在所裡待命,也沒必要待在座位上,乾脆去餐廳查資料好了。
  阿健拿起平板電腦,逃也似的離開辦公室,甩開同事們的視線。
  
  
  3
  
  離開應用部後,阿健走向員工餐廳。
  研究所是半國營機構,才剛蓋好沒多久,設備也很充足。看來,為了解決人口持續減少與勞動力不足的問題,政府在AI機器人這方面下了重本。
  這裡是祕密機構,因此窗戶很少,明明是大白天,日光燈卻灑下藍白色燈光。阿健走在亞麻地板上,腦子繞著昨天捅的婁子胡思亂想,想著想著,有人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阿健,你幹嘛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搞什麼,是小陽啊……」
  「什麼搞什麼,你怎麼了?」
  「嗯,我又把三號搞壞了。」
  儘管很不想說,阿健還是把昨天到今天的來龍去脈告訴陽一郎。
  天野陽一郎跟阿健從小學就認識了,他們高中跟大學念不同學校,但畢業後又偶然進了同一家研究所。
  陽一郎從小就是運動健將,個子高、長得又帥,是班上的風雲人物;相較之下,阿健做任何事都不起眼,個子又瘦小,跟陽一郎簡直是天壤之別。然而,他跟陽一郎就是合得來,兩人形影不離。或許在旁人眼中看來,阿健只是陽一郎的跟班,但陽一郎總是對阿健一視同仁。
  各方面都比不上陽一郎的阿健,當中輸最慘的就是腦袋。
  阿健念的是三流大學,而陽一郎則應屆錄取國立大學名校理工學系,接著著手研究當年流行的AI領域,進入這間研究所。
  換句話說,他是菁英研究員,地位跟小小應用部操作官的阿健不同。
  「那種小事有什麼好在意的,這代表你很認真啊。」
  「小陽,你說得倒輕鬆。要是我敢跟上司說出那種話,搞不好會被降職呢……」
  「安啦。」
  「對了,我勸你在所裡最好不要太常跟我說話。」
  「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研究員跟操作官啊。部門之間又沒有什麼聯繫,我們感情這麼好,豈不是怪怪的?」
  「又沒關係,我們從小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耶。」
  「對,但有人很愛講八卦啊。說什麼我是靠著你的關係走後門進來,還有人說你把我的三號改造成自己的玩具。」
  「愛說就隨他們去說,反正我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
  「話是沒錯啦。」
  相較於愛鑽牛角尖的阿健,陽一郎個性豁達多了。
  「對了,你下次什麼時候休假?」
  「下星期一。」
  「真的假的?週末還得上班喔?」
  「嗯,畢竟我是操作官,週末是最需要巡邏的日子。幹嘛?」
  「我妹說星期六想去逛街。本來想叫你陪她去,但看來是沒辦法了。」
  「小咲?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沒辦法,我陪她去好了。抱歉,問你奇怪的問題。」
  「不會啦。」
  「保持聯絡。小失誤別放在心上喔。」
  語畢,陽一郎奔向研究大樓。
  「週末啊……」
  眼前突然浮現課長的臭臉。
  現在的阿健,沒有勇氣向課長申請特休。
  「好想她喔……」
  出包的記憶頓時被拋到九霄雲外,青梅竹馬──陽一郎的妹妹小咲的臉蛋,浮現在阿健腦海。
  
  
  4
  
  翌日,阿健在八點五十五分入座(上班時間是九點),並收到製造部工廠員工寄來的電子郵件,上頭說三號修好了。
  他連忙前往工廠,只見三號已挪出水槽,安置在工作臺上沖洗。
  「謝謝您聯絡我。」
  「喔,你來啦。好,接下來就交給你囉。」
  製造部員工將毛巾跟水管遞給阿健。三號似乎才剛從水槽出來,身上還沾著一堆培養液。必須先用毛巾將黏答答的培養液擦掉才行。
  工廠裡的情形與昨天不同,工作人員開始埋頭製造新型機器人,約莫十名穿著白袍的員工,正眉頭深鎖、兢兢業業地工作著。
  「我現在就把你弄乾淨喔。」
  阿健在工廠一隅清洗三號,一邊上下打量它的身體。
  做得真好啊。
  即使脫光它的衣服細看,還是看不出來這是機器人。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體格略為精壯;皮膚破掉、骨骼露出的傷口也修復如新;五官端正的它,看起來宛如在閉目養神。就連生殖器也做得栩栩如生。
  清洗完畢後,阿健用新毛巾擦拭三號,並為它穿上籃子裡的衣物。雖然是碳纖維構造,還是比真正的人類重多了,阿健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幫這具重達一百五十公斤的身體穿上衣物。白色POLO衫搭上卡其長褲,腳踏運動鞋,怎麼看都是一身輕裝。執行任務時,太醒目的裝扮只會節外生枝。
  一大早就做粗工,弄得阿健筋疲力竭。一切都打理完畢後,阿健才想起大可啟動三號,叫它自己穿衣服。
  阿健將整裝完畢的三號留在工廠,逕自回到應用部的座位。不久,螢幕跳出AI機器人的操作專用軟體視窗,他輸入密碼。為了防止機器人被有心人利用,防盜系統自然必須層層把關。
  他用軟體啟動總電源。AI機器人的外觀與一般人無異,身體當然也不存在總電源,一切都是藉由這個軟體遠端操作。
  啟動電源後,接下來就簡單了。三號所看到的景象將顯示在阿健桌上的螢幕,只要用無線電耳麥下指令就好。
  他打開電腦,插入自己的員工識別證。
  「三號,歡迎回來。抱歉,我又害你受傷了。」
  「……」
  基本上,所有對話都是由操作官負責,但機器人也能自由說話。只是,它們沒必要回應操作官的寒暄。
  即使如此,畢竟也相處這麼久了,阿健實在無法不對他說話。
  「從今天起我負責別的街區,多多指教囉。」
  阿健用無線電耳麥下令三號出勤,接下來就等它抵達轄區了。
  
  三號在品川總部坐上巡邏車,沿著港灣道路北上。
  雖說是巡邏車,但是並不像警車一樣設置警笛,車身的顏色也不醒目,是一輛一般人不會注意到的市售大眾車。阿健選的是國產的白色轎車。
  只要坐進駕駛座,在觸控板上輸入目的地,接著交給自動駕駛就行了。駕駛座固然設置著方向盤、油門與煞車,但其實只是用來應急。自動駕駛汽車非常優秀,幾乎不會與其他車輛碰撞,或造成人身意外。因此,除非情況特殊,否則法律禁止人類駕駛汽車。手動駕駛的肇事率,遠比自動駕駛高多了。
  三號搭乘的車順利在高速公路上飛馳。約莫五十年前起,日本的人口開始減少,車輛數目也隨之變少;以前有個叫「塞車」的詞,現在幾乎已無人使用。即使如此,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奧運,政府還是施工整修馬路,新聞報導連日來都以「浪費人民血汗錢」來抨擊此事。
  僅僅二十分鐘,巡邏車就已經下了高速公路,開到街上。螢幕另一端的阿健見狀,指示三號將車停在遠離鬧區的停車場。
  「三號,從今天起,這裡就是我們的轄區了。」
  阿健觸摸螢幕左下角的小地圖,將它固定在主畫面。閃爍的紅點就是三號的所在地。最近有許多地方都改用數字代表地址,這裡是JR新橋站前方。
  「我看過資料了,但這一帶我還不熟。總之先在街上走走,一邊認路吧。」
  阿健對著無線電耳麥說道。三號開始在平日上午的車站前方巡邏。
  「這一帶好熱鬧喔。」
  阿健看著三號傳送過來的影像,脫口說道。
  站前有古時候的蒸汽火車,儘管老舊不堪,卻依然堅固。穿著西裝的上班族,在車站周遭來來往往。
  「請參考一下──」
  三號在熙來攘往的路上走著走著,忽然有個小哥朝它遞出東西,而它也順手收下。操作官不需要一一下指令,機器人會自動處理簡單的瑣事。阿健衷心對三號的高效能感到驚奇。他只需要針對大事下指令就好。
  佩服歸佩服,一看到三號手中的東西,阿健不禁噗哧一笑。
  「拿面紙幹嘛啊,你又用不到。」
  面紙背面有一張傳單,上頭有個燙波浪捲的長髮女子,單手遮著自己的眼睛。
  「機器人又不能上酒店……」
  三號的外觀跟人類一模一樣,所以才會收到面紙,但它再怎麼說都是機器人,不會對女人有興趣。
  發面紙的小哥勤快地招攬來往的行人,阿健看著看著,一股優越感油然而生。
  這位小哥恐怕也是機器人。儘管它神似人類,而且做工精良,但還是瞞不過阿健的眼睛。
  機器人的數量從二○一○年起逐漸增加,近三十年來開始急速普及。為了因應勞動力減少的問題,從事純勞力工作的機器人遍布大街小巷。仔細一瞧,新橋站前也有許多這類型的機器人。
  由於機器人已深入民間,政府終於在二○三六年制定了完整的法律。這套法律俗稱「機器人管理法」,定下了許多關於機器人的各式法規。
  最基本的法條就是「不得危害人類」,其他則有「禁止機器人結婚與繼承遺產」「禁止私自開發製造」「禁止改造」等等。
  這些是針對一般人所制定的法律,而在檯面下使用機器人維持治安的阿健等人,則受制於其他職務守則。基本上以一般法律為準,其中較為特殊的規定有「不得損壞、破壞機器人」「不得作為私用」等,至於最重要的相關規定,就是「不得利用機器人行使犯罪行為」。由於這是機密專案,機器人犯罪行為並不受制於法律,因此一旦違反此項規定,將依據內規重罰。為了防止操作官利用機器人犯罪,操作機器人時,操作官禁止離開研究所,以免操作官與機器人相偕外出犯罪,或是帶著機器人逃亡。
  這些規定,證明了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開發的機器人,威力就是如此強大。
  
  正午時分,有人在路上擺攤賣便當,乍看是年輕女子,但任誰都看得出這是機器人。臉蛋跟頭髮做得還行,但幾乎面無表情,最慘的是四肢還露出了金屬機身。它大概工作了三十年,身體髒兮兮的,頗有年代感。
  滿街都是這類型的機器人,但今年剛發售的最新款式也為數不少。
  阿健定睛觀看螢幕,找到了有趣的東西。基於好奇,他要求三號過去觀察一番。
  三號進入以藍色招牌為註冊商標的便利商店,若無其事地注視店員。女店員笑盈盈地為顧客刷條碼結帳,舉止堪稱俐落,表情也很自然。
  然而,她恐怕也是機器人。她所說的話都是照本宣科,而決定性的差異在於皮膚。雖然人工皮膚的品質提升了,還是改變不了「人工」的事實;太緊緻光滑的皮膚,漂亮歸漂亮,就是不自然。不僅沒有毛細孔,也沒有斑點,更猛的是還會反射日光燈。
  三年前,日本的家電大廠「Buririan」大張旗鼓投入機器人業界,這位女店員非常類似他們半年前發售的新產品。這款新產品能客製男女老幼不同外型,消費者也能自由選擇各種配件,定價六百八十萬圓。這筆錢拿來買輛好車綽綽有餘,不過買機器人還是比雇用真人便宜多了,因此廣受歡迎。
  可惜還是騙不過阿健的雙眼。客人懷裡的貴賓犬正對著店員齜牙咧嘴,畢竟動物察覺異樣的能力比人類優秀多了。
  阿健他們的機器人隸屬於政府的機密專案,算是特例,一般而言,法律規定不得開發與人類過於相似的機器人。這是為了防止機器人犯罪。民間企業在技術層面及法律層面,都不能製造神似人類的「類人類」。
  「謝謝光臨。」
  顧客收下商品,走向門口。貴賓犬一逕偏頭瞪著店員,卻對站在旁邊翻閱書報的三號毫無反應。
  「三號,你騙過狗了耶,真不簡單。」
  儘管三號不屬於阿健,他依然對三號的優秀略感自豪。
  
  
  5
  
  「巡邏」說來好聽,若沒有什麼意外,其實說穿了就是散步。不,阿健只是坐在應用部的位子上發號施令,連散步都算不上。
  滿是上班族的新橋,風平浪靜地迎向了傍晚。
  現在是五點半,快下班了;然而,大馬路旁的小巷卻傳出爭吵聲。
  「搞什麼鬼啊,小心我報警喔!」
  「先生,我才想報警呢。」
  朝聲音的來源走去,只見轉角處有兩名男子。阿健命令三號一邊靠近一邊觀察狀況,原來是酒店店員跟客人在店門口吵架。
  「跟一開始的報價完全不一樣啊!一小時三萬誰付得起啊!」
  「先生,你說的是無限暢飲的部分吧?既然有小姐坐檯,當然要加上額外服務費。」
  「我哪知道啊!」
  「我跟你說過了啊。」
  阿健命令三號站在稍遠的地方提高收音靈敏度,好聽聽他們在說什麼。看來,雙方是為了結帳金額起爭執。
  顧客是五十歲左右的上班族,身穿灰色西裝,大腹便便、頭髮稀疏,臉上似乎寫著「我是窮酸的上班族」。
  另一方面,店員大概二十幾歲到三十出頭。他人高馬大,穿著合身黑西裝、打黑領帶,一臉落腮鬍,皮膚是小麥色;然而,與其說他健康有朝氣,倒不如說是吊兒郎當。
  「如果付不出來,就請你跟我來辦公室一趟,我們在那裡好好談談。」
  「鬼才要去!誰知道你們會動什麼歪腦筋。看來只好報警啦,居然讓我遇到黑店。」
  「啥?」
  店員聽了顧客最後一句話,頓時口氣大變。
  「給你臉你不要臉,廢話少說,過來!」
  店員厲聲揪住顧客的胸口,作勢將他拖進住商混合大樓的地下室。客人嚇得大氣不敢吭一聲,腿都軟了一半。真不知剛剛的氣勢跑哪兒去了。
  正要下樓梯時,店員左右張望,八成是怕被警察看見吧。此時,他發現了稍遠處的三號。
  「喂,你在那裡幹嘛?」
  慘了!阿健使三號別過頭去,但這舉動似乎更惹火了店員。這種細微的反射動作也反映了操作官的個性,三號駑鈍,代表阿健也很駑鈍。雖然無法透過螢幕看到三號的表情,但大概是兩眼發直、嘴巴開開吧。三號的外貌是高大的陽光男孩,這麼一發呆,型男都變宅男了。
  「耳朵聾了是不是!」
  阿健透過螢幕聽見店員的怒吼,嚇得胃都縮起來了。然而,若是現在逃了,豈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阿健命令三號走到顧客附近,並透過無線電耳麥發話。
  「我剛好路過聽見你們的爭吵,店員先生,這就是你不對了。」
  「你說什麼!」
  「不當收費是違法行為喔。店家本來就應該將消費方式解釋清楚,如果顧客無法接受,那代表你沒有盡責。」
  「關你屁事啊!」
  語畢,店員用腳背朝三號的腳猛力一踢。
  然而,三號的肢體是碳纖維,看起來柔軟,實際上可是硬邦邦。砰!伴隨著一聲巨響,店員皺著臉癱軟在地。剛才那名被揪住胸口的客人見狀,趕緊溜之大吉。
  「這傢伙是怎樣,見鬼了!」男子一臉驚愕。
  「千萬別露餡喔。」阿健腦中忽然浮現課長的告誡。
  儘管男子面色鐵青,仍然朝三號攻過來。既然有理說不清,就不必再一一下指令,乾脆切換成自動模式比較快,阿健心想。
  阿健將手伸向螢幕按鈕,不料螢幕上的按鈕太多,本來想切換成緊急自動處理模式,卻不小心按下總電源開關。
  說時遲那時快,傳送三號視野的螢幕頓時失焦。
  緊急的紅鈕跟總電源的紅鈕實在太像了。
  完了!阿健驚覺不妙,但來不及了。
  畫面上出現藍天,咚!三號猛然倒地。螢幕變得黑漆漆,阿健焦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昂貴的警備機器人棄置街頭,萬一機器人壞掉了,屆時搞不好得捲鋪蓋走人。
  好不容易重開機,螢幕上的第一個畫面,是三號被埋在垃圾堆裡的慘狀。
  「大概是大型垃圾,費用才會特別貴吧──」
  剛才的男子邊走邊嘀咕。看來,他似乎以為三號昏倒了。膽小的阿健聽了男子的狠話非但沒有生氣,反倒鬆了一口氣。
  
  
  6
  
  下班時間到了,阿健命令三號回到研究所,接著帶它去工廠旁邊的機器人庫房,執行任務後的機身檢查。
  儘管被酒店店員拖到柏油路上造成衣服些許破損,但所幸沒有嚴重外傷。
  捅出這種婁子,實在沒資格自稱正義使者。雖然執勤過程遜到沒臉讓同事知道,再怎麼說也救了一個大叔,尚稱功德圓滿。
  「太好了,三號,又順利度過一天囉。」
  每具機器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阿健命令三號歸位,坐在椅子型充電器上。三號依言坐下,緊接著閉上眼睛,庫房門口亮起「充電中」的燈號。
  
  阿健前往研究所地下的「休息室」,一屁股坐在不鏽鋼椅上。
  一天終於結束了。其實工作已越來越順手,但面對首度負責的區域,難免會緊張。陌生環境比想像中更令人不安,光是坐在螢幕前,體力便不自覺逐漸流失。
  不僅如此,阿健負責的新橋站周邊區域,從以前就是融合辦公大樓跟商圈的鬧區。那裡有大型企業大樓,也有專門租給中小企業的住商混合大樓,自然有不少上班族,而商人也開起主打上班族群的餐飲店、娛樂設施、特種行業……
  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三教九流齊聚一堂,其中肯定也有地方角頭。今天那個黑心酒店的小哥,想必就是當地黑道的小弟。看來,往後的巡邏絕對不輕鬆。
  阿健從小就很喜歡英雄卡通。每當小朋友陷入危機,英雄就會及時現身,俐落帥氣地打敗壞蛋。
  阿健也很嚮往那種生活,才會從事這份工作。可惜「嚮往」跟「適不適合」是兩回事,儘管一心想當英雄,偏偏阿健是個膽小的乖乖牌。
  坐著坐著,眼皮越來越沉重;阿健不想再鑽牛角尖,於是想起陽一郎。
  正確說來,是陽一郎的妹妹──小咲。
  昨天沒能答應陽一郎的請求,可惜歸可惜,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三號在火災中受損導致轄區更改,這固然是無妄之災,卻也因此發生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
  小咲的上班地點就在阿健的轄區之內。
  今天為了將呈給課長的例行報告寫得好看一點,特地去最熱鬧的商圈巡邏,從明天起就稍微自由些了。
  以前一直沒機會在平日見小咲,現在就不一樣了。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能在路上偶遇呢。
  想著想著,阿健不禁賊笑起來。他望向天花板,旋即又怕自己的蠢樣被人看見,趕緊板起臉孔。
  天花板有個黑色半球體。研究所內有許多高性能AI機器人,防盜系統自然也必須滴水不漏,監視攝影機就是其中之一。
  阿健深知防盜不可或缺,但被那東西監視實在怪不自在的。俗話說習慣成自然,但阿健還是忍不住輕聲咂嘴。他開始想像明天的巡邏。
  
  
  7
  
  隔天一大早,阿健就出門上班,命令三號前往轄區。
  下高速公路後,車子不是開往新橋,而是朝東邊前進。月島就在橋的側邊,過了橋就是十年前填海造地建成的臨海商業區。此區位於竹芝跟台場中間,是東京灣最後的人工島。
  上一屆奧運時,由於這一帶有許多體育場,因此當時相當熱鬧。奧運結束後,東京都為了重新運用這塊地,開始廣招企業進駐。這裡四通八達,除了新宿之類的市區,此處也通向東京老街、橫濱、以及物流據點羽田機場和港口,所以各大企業紛紛進駐,此地搖身一變,成為東京首屈一指的高樓大廈集散地。
  穿越遠勝於新宿的水泥叢林後,車子停在海邊的空中停車場。
  「三號,今天你要負責治安惡劣的臨海商業區。這陣子就把這裡當成重點巡邏區吧。」
  阿健說謊了。
  這一帶的馬路呈棋盤狀,道路寬敞,路上都是大企業上班族,簡直是全東京治安最好的地方。
  阿健只是想見小咲,因為她的公司就在臨海商業區。
  其實大可不必對三號撒謊,但為了掩飾心虛,阿健還是強裝嚴肅地說道:
  「千萬別大意,隨時都有可能聽見槍響喔。萬一你又受重傷,搞不好上層再也懶得修你,到時說不定會降格成純勞動機器人,倒楣一點就等著變鐵屑囉。」
  
  三號從人工島南端的馬路開始巡邏。
  穿越停車場後,環繞整座島的幹線道路映入眼簾。由於是雙向八線道,因此行人必須走地下道;走出地下道後,眼前四處都是四、五十層樓高的大廈。
  抬頭一看,上頭是高架道路。以前這座橋橫越海上,人稱「彩虹橋」,現在下方的海填起來了,所以不算是橋,頂多就是高架道路。島嶼正中央矗立著八十層樓高的新型地標塔,日本靠著這座塔將金氏世界紀錄從中國手中搶回來,顯見東京政府也想向紐約看齊,擁有自己的「東京摩天大樓」。
  「好寬廣喔,真看不出這裡是東京。」
  阿健看著螢幕,不自覺脫口而出。
  馬路寬廣,人行道也很寬敞,然而行人卻零零散散。午休時間一到,四周的大廈應該會湧出大批人潮,但現在是上班時間。阿健看著應用部辦公室的螢幕,心想:在春風的吹拂之下,走在如此悠閒的地方,想必很舒服吧……
  阿健命令三號假裝散步,巡著巡著,他突然發現一件事。
  所有人都盯著三號。
  「三號,你去一下路邊。」
  三號遵照指示,從容不迫地走到路邊。
  然而,路人還是不肯放過三號。
  原本阿健還以為三號的表情是不是怪怪的,但其實不是。他這才發覺,路上的男男女女都穿著筆挺的西裝與套裝。
  反觀三號,穿的卻是POLO衫與牛仔褲。人高馬大的年輕人穿著便服在這一帶散步,路人肯定以為他是學生或某家科技創投公司的社長──而大多數人應該都以為他是學生。
  「穿錯衣服啦。這樣子怎麼巡邏,明天穿西裝來好了。」
  記得研究所有備用的西裝。三號穿起來可能有點勉強,但阿健的西裝它鐵定也穿不下。
  在路上走得畏畏縮縮,別說是巡邏了,路人搞不好還以為是可疑人物。雖然這是與警察廳之間的合作專案,但在場的制服員警應該不知情。至少不能被警察攔下來盤問──想著想著,目的地到了。
  「哇賽,比想像中還大耶。這裡就是雅典娜公司嗎……」
  一棟巨型大廈矗立在眼前。日本首屈一指的國際運動品牌──雅典娜公司,就是小咲的上班地點。自從小咲錄取後,阿健就徹底調查了雅典娜公司,因此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這家公司,只是從未親自造訪。
  哥哥優秀,妹妹自然也不遑多讓。雅典娜公司生產各式各樣的運動用品,主辦、協辦過各種體育賽事,也是知名球隊的贊助商。不僅如此,他們還經營許多球隊,新聞說雅典娜公司最近可能會買下日本的職棒隊伍。
  雅典娜公司還是本屆奧運的官方贊助商,拜此所賜,業績好得不得了。
  大廈前方有一片廣場,一樓是露天咖啡廳。旁邊的挑高大廳有一整面大型看板,上面的女子馬拉松選手隸屬於雅典娜公司,是本屆奧運的熱門金牌候選人。
  「三號,你有點累了吧?在咖啡廳休息一下吧。」
  語畢,阿健命令三號前往大廈一樓。為防萬一,三號隨時攜帶著卡片式電子錢包。
  是錯覺嗎?三號似乎一臉納悶。它絕對不可能疲累。
  「沒關係,這也是工作的一環。你沒穿西裝,在人群中太顯眼了。與其到處亂晃,不如在這裡假裝喝茶,監視四周。幸好這裡是正中央,視野很好。」
  連阿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說服誰,其實他只是想等小咲出來午休而已。
  附帶一提,小咲不是阿健的女朋友,也不是他的什麼人。在執勤中利用研究所的機器人堵女孩子,不僅濫用職權又像是跟蹤狂,從旁人眼中看來根本就是變態。
  阿健人在研究所,四周全都是操作官,絕不能露出賊笑,只好裝得比平常還認真嚴肅,靜待小咲現身。
  好巧不巧,才進咖啡廳不到三十分鐘,阿健的螢幕就閃起紅光,上方寫著「緊急狀況發生」。
  警察的報案系統與操作官的電腦同步連線,一旦狀況發生,就會指派離現場最近的操作官前往處理。
  不久,指揮部透過阿健的無線電耳麥下達指令。
  「T-003緊急出動,地點是TC6831。現場已有一具警備機器人,但警力不足,請前往支援。」「……好的,馬上到。」
  通話一掛斷,阿健就大大咂了個嘴。
  「三號,你聽見了吧?別監視了,快過去。」
  只要徒步二十分鐘就能抵達現場。與其去停車場搭巡邏車,招計程車還比較快。
  命令絕對不能違抗。本以為終於能見小咲一面,這下子還真倒楣。阿健努力按捺沮喪的心情,要求三號搭計程車前往現場,才三分鐘便抵達目的地。現場約有十名穿著西裝的男子。
  阿健發現其中一人是率先抵達的警備機器人。其他人都以為它是真人,但警備機器人當然認得出自己的同伴。不用說,這具機器人的操作官就在這間應用部辦公室內,但透過機器人交換資訊,才是此時最快的做法。阿健也工作了一、兩年,知道一點訣竅。
  「怎麼了?」
  阿健透過無線電耳麥發問。另一具機器人有了反應,仔細一瞧,它的手背受傷了。難道是在這場騷動中受的傷?
  「喔,是你啊。」
  現場嚴格禁止機器人以編碼互稱。
  「剛剛奧運委員來視察,東京都知事帶他們參觀主要設施,但是同行的委員夫人卻突然說想去淺草觀光。」
  「啥?」
  仔細一看,在西裝男子們之中,有一名穿著華麗的女子。旁邊那名虎背熊腰的銀髮男是委員,委員前面的人則是知事。其他幾名壯漢應該是隨扈吧。
  委員正在對知事說話。
  「一旦我老婆說出口,誰也勸不動她的。我們只有今天有空,你就不能想辦法帶我們去嗎?」
  「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
  剩下的視察地點早已定案,知事跟奧運委員的視察必須搭配必要的警備,不能兵分兩路,但又不能讓夫人獨自外出。
  「事情就是這樣。你帶夫人去淺草觀光吧。」
  阿健聞言,深深嘆了一口氣。嘆氣聲透過無線電耳麥傳向三號,想當然耳,三號也作勢嘆氣。
  「好。」
  另一具機器人向委員跟夫人說明情況,兩人頓時笑逐顏開。
  他們又笑又叫,亟欲與三號握手。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大概是在道謝吧。阿健指示三號與他們握手,然後卸下耳麥,躺在椅背上。
  「去就去,有什麼了不起。」
  數小時後,三號帶委員夫人逛了淺草寺,接著又逛仲見世商店街。
  伴手禮、木刀、手帕……委員夫人買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東西,而負責當駝獸的當然是三號。阿健不禁心想,要是這個大嬸是小咲就好了。
  
  
  8
  
  直到晚上八點多,三號才逃離奧運夫人的魔爪。
  那個大嬸真是氣死人了。
  仗著丈夫權力大,就要求別人做牛做馬。
  參觀淺草跟奧運視察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這也太濫用職權了。
  話說回來,把大人物服侍得無微不至,讓他們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也算是功勞一件,因此阿健吃苦當作吃補,忍下來了;要他當駝獸,他也忍了。
  然而,大嬸回程還邀三號共進晚餐,實在太煩人了。嘴上說是為了感謝三號陪她逛街,但那眼神怎麼看都怪怪的。隨扈跟委員夫人在下班時間單獨吃飯,怎麼想都不對勁。她似乎很中意外貌年輕的三號,連在車上也頻頻黏過來。
  拜她所賜,三號的手臂跟脖子都是口紅印。
  真是受夠這大嬸了。
  自動駕駛的車終於抵達品川的研究所。在停車場停妥車後,三號走向大廳,旁邊突然有人叫住它。
  「喔,三號你回來啦。那麼阿健也還在所裡囉?辛苦啦,阿健!」
  陽一郎站在大廳。他穿的不是工作用的白袍,而是便服。
  「小陽,別以為在所裡就能跟三號亂講話好嗎?大家一看就知道這是遠端操作的機器人。」
  「安啦,這裡又沒有外人。」
  「但還是不要違規比較好啦。不然課長又要發飆了。」
  「你還真是萬年死腦筋耶。好啦。」
  此時,某處傳來一陣輕柔的嗓音。
  「哥哥,久等了。」
  阿健一聽就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
  是小咲。小咲忽然現身,令阿健一時心慌意亂。冷靜!冷靜!他努力催眠自己。
  「喔,小咲。抱歉,還麻煩妳特地過來。」
  「不,沒關係。這位是?」
  小咲看見三號,於是詢問陽一郎。
  研究所要求員工對機器人一事三緘其口,連家人也不能知道。
  「他是我同事,叫做……佐藤翼。這是我妹妹小咲。」
  「謝謝您平時的關照。」
  小咲恭敬地對三號鞠躬。
  阿健心神不寧地命令三號鞠躬。
  「不,該道謝的人是我。我都不知道,原來天野有這麼可愛的妹妹。」
  阿健脫口而出,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透過三號說話,膽子頓時大了起來。
  「就算是客套話,我聽了也很開心。」
  小咲的應對相當得體。
  「你幹嘛突然講這些啊。」
  陽一郎邊說邊對三號使眼色,制止螢幕另一端的阿健。
  「這傢伙還有工作要忙,別耽誤人家時間。」
  「這樣啊,不好意思。」
  陽一郎暗示阿健快滾。沒辦法,阿健只好命令三號點個頭就走人,並且提高收音靈敏度,偷聽他們說話。
  「那我們走吧。」
  「嗯,你訂了哪家店?」
  「回程順路吃啊,不然也太麻煩了。我訂了濱松鎮的義大利餐廳,這是最近新開的名店喔。」
  「真的?好棒喔,我們快去吧!」
  怎麼搞得跟情侶沒兩樣?
  阿健聽了有點火大。就算是家人,他們的感情也太好了。哪有兄妹約好下班後結伴去熱門餐廳吃飯,太噁心了吧?不過想想他們的過去,這也難怪。
  陽一郎跟小咲沒有父母。
  因為陽一郎上高中時,父母在飛機失事中罹難了。
  從那之後,陽一郎就代替父母照顧小咲。小咲今年二十三歲,比阿健他們小五歲。陽一郎靠著獎學金上大學,然後在這間研究所一邊工作,一邊幫小咲出學費。他們住在橫濱的大廈。綜合以上幾點,也難怪兄妹感情好得像情侶。
  兩人相偕離開研究所。
  「明天要去哪裡?」
  「最近我太忙了,都沒時間逛街,我想去澀谷、青山跟新宿逛逛。」
  「逛那麼多地方?」
  對了,明天休假。陽一郎前陣子說的逛街就是這件事吧。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遠。陽一郎抱怨歸抱怨,看起來倒很開心。
  他們兄妹倆要去逛街,而阿健得上班。
  阿健暗自咒罵假日上班,然後命令三號杵在大廳看著兩人離去,直到他們完全消失為止。
  
  
  9
  
  陽一郎趁著別人不注意,偷偷將手上的香菸丟在腳邊,用運動鞋踩熄。
  天氣晴朗,氣溫約二十度,但濕度卻很高。
  春天的朝氣逐漸遠離,夏季的腳步聲漸漸逼近。
  陽一郎嘆了口氣,拿出另一根菸。
  這裡是名牌精品店雲集的表參道。今天是星期六,人潮洶湧,路人個個都像從時尚雜誌走出來的模特兒,令不修邊幅的陽一郎感到無地自容。他今天穿著平時常穿的深藍色西裝褲及白色運動鞋,上半身則是從服飾店買來後穿了整整三年的T恤。
  此時,陽一郎的智慧型手機響了。
  他趕緊接起來,小咲在電話另一端沒好氣地說道:
  「哥,你跑哪兒去了?快點回來啦。」
  今天一大早,陽一郎就陪小咲到處逛街。
  小咲進公司剛滿一年,前陣子終於接到正式發派部門的通知。她在教育訓練時穿的是正經八百的套裝,接下來總算能穿得比較輕便了。
  這次她的目標,就是拉著陽一郎陪她去特賣會買上班用的服裝。
  天色漸漸變暗,陽一郎也累得不成人形。
  平時他能連日熬夜投入研究,最近也不曾感冒,而且身體比同事強壯不少,但說起逛街走路,可就難倒他了。
  即使如此,他還是抗拒不了妹妹的請求。
  「抱歉抱歉,人太多了,所以我才到外面休息。」
  陽一郎回到店裡,終於找到小咲。雖說這兒是表參道,小咲挑的店卻都是廉價品牌。她說自己買不起名牌,只能逛些平價服飾店。
  「欸,你覺得哪個顏色比較好看?」
  小咲雙手各拎著一件衣服,秀給陽一郎看。兩件都是相同款式的洋裝,一件是粉橘色,另一件是寶藍色。
  這裡是女性服飾店,當然店裡只有女孩子,而且現在是特賣期間,現場可謂熱鬧滾滾。陽一郎覺得渾身不自在,快窒息了。
  「粉橘色比較好吧,很可愛啊。」
  「是嗎?我想穿去上班,這會不會太可愛了?」
  「才不會哩。」
  老實說,陽一郎根本看不出差別。儘管稚氣未脫,小咲好歹也出了社會,就算不買名牌,還是跟常人一樣喜歡時尚。她那張素淨而端正的臉蛋,無論搭配粉橘或寶藍色都很好看。這應該不是做哥哥的偏心。應該吧……
  「我還是選寶藍色好了。這件比較好搭配。」
  「呃!」
  自己都想好了還問人。
  陽一郎差點跟諧星一樣跌倒。
  「欸,差不多了吧?我肚子餓了。」
  「嗯,不知道有沒有漏掉什麼東西耶。我還有些店想逛……」
  「夠了啦。應該說,我拿不動了啦。」
  陽一郎雙手滿滿都是小咲的購物袋。
  「抱歉,讓你幫我拿一堆東西。今天我請你喔。」
  「菜鳥耍什麼闊啊。等我得諾貝爾獎,妳再請我吧。」
  「那我一輩子都沒得請啦。」
  「廢話少說,快走啦。這間店行嗎?」
  兩人進入一家原宿車站前的家庭餐廳。
  現在正處於不知該吃午餐或晚餐的尷尬時間,或許因為如此,客人意外地少,兩人不用等就被帶到窗邊的包廂座位。
  陽一郎一口氣喝光店員倒的水,接著點了大份量漢堡排套餐,小咲則點了白酒蛤蠣義大利麵。陽一郎喝著飲料吧的可樂,一邊上下打量小咲。
  「話說回來,時間過得真快。妳已經出社會了。」
  「現在講這個幹嘛呀,我都出社會一年多了。」
  小咲從購物袋裡拿出剛買的衣服,一邊說道。
  「在我眼中,妳還是國中生啊。」
  「不要把我當小孩,我長大了啦。對了,我差不多該搬出去住了吧?」
  「傻瓜,還早得很咧。給我存錢!」
  「可是我跟你一起住,你就不方便帶女朋友回來啦。」
  「我哪來的女朋友。我只有工作。」
  「好空虛喔。你二十八了吧?該考慮結婚囉。」
  「別管我啦。對了,最近那男的怎麼樣?」
  此時,餐點來了。滋滋作響的熱鐵板上桌,陽一郎顧不得燙,將熱騰騰的漢堡排送入口中。
  「最近那男的很少打電話來耶。」
  「那男的」就是小咲的大學同學。他們在社團中認識,兩人在學時沒講過幾句話,但快畢業時,男方卻頻繁聯絡小咲。起初小咲真心想與對方交朋友,但男方告白後,小咲便與他拉開距離。
  陽一郎看過他的照片,個子高、口才好,長得又帥,只是個性輕浮。小咲鄭重地拒絕對方,不料此後卻定時受到騷擾(例如被跟蹤)。
  今天小咲要求陽一郎陪同逛街,也是為了甩開那男人。
  「難得正開心,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呀。」
  「我是擔心妳才問耶。」
  「沒事沒事。」
  「沒事就好。」
  明明餓到前胸貼後背,陽一郎卻聊到忘記吃飯。反觀小咲,盤子裡的義大利麵早已一掃而空。
  「你不吃的話就給我。」
  語畢,小咲從陽一郎盤中搶走肉塊,丟進嘴裡。只見她吃得津津有味,連眼睛都瞇起來了。
  吃著吃著,外頭很快就天黑了。店裡多了幾個提早吃晚餐的客人,開始熱鬧了起來。
  這頓遲來的午餐就順便當成晚餐吧,晚上肚子餓的話就吃泡麵。陽一郎只對研究有興趣,對吃與時尚都不講究;他望著正在吃餐後蛋糕的小咲,一邊東想西想。
  此時,陽一郎突然覺得怪怪的。
  有人在看他們。為了避免小咲擔心,他故作鎮定地左右張望;過了數秒,他發現牆邊有個男子,頓時一驚。
  是他嗎?
  原本以為是小咲那位跟蹤狂同學,但並不是。
  儘管對方戴著黑框眼鏡與毛帽,陽一郎還是看出那是三號。
  它佯裝成啜飲咖啡的單身男子,一逕偷窺陽一郎跟小咲。
  原來阿健還記得前陣子拜託他陪小咲逛街的事。他嘴上說有工作而拒絕,結果居然鬼鬼祟祟地跟蹤兩兄妹,真令人傻眼。小咲見過三號,所以他才特地幫三號變裝吧。
  看著那身不自然的裝扮,陽一郎不禁苦笑。
  「怎麼了?」
  小咲察覺有異,於是放下手邊的蛋糕,抬頭詢問。
  「不,沒什麼。」
  陽一郎趕緊佯裝沒事,再度望向三號。
  哪有人在這麼悶熱的天氣戴毛帽?看來阿健的時尚品味比陽一郎還糟糕。陽一郎觀察起偷看小咲的「偵探」阿健,五味雜陳地微微一笑。
  
  
  10
  
  阿健透過應用部螢幕看著陽一郎跟小咲在餐廳結帳,大大嘆了一口氣。
  「三號,你差不多該出去了。」
  兄妹倆開門出去後,三號才起身離席。天色已暗,他們大概要回家了,再跟蹤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反正快下班了,除非有什麼大事,否則必須在下班前將機器人還給研究所。
  阿健知道他們要去逛街,於是從早一路跟蹤他們。為了避免被陽一郎拆穿,阿健特地命令三號與他們拉開距離,幸好安全過關,也不枉費事先變裝。
  前陣子小咲已見過三號,但她似乎沒有認出來。阿健翹掉轄區的巡邏工作跑來其他區域,非得想些藉口向課長交代不可(例如「跟蹤可疑人士」「保護VIP」)。
  
  陽一郎跟小咲離開後,三號也結帳走出家庭餐廳。找著找著,原來他們在店門前的十字路口等紅綠燈。三號走下店門口的階梯,此時綠燈亮了,而它也一路跟蹤兩人到原宿車站,直到他們走進驗票口。
  「快下班了,三號,回來吧。」
  語畢,阿健指示停車場的巡邏車前往表參道。
  阿健自知這回是翹班跟蹤小咲,所以無法跟小咲說話。暗戀她這麼久,依然毫無進展,唯有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這份心意,能順利傳達給她嗎……
  阿健有時會感到不安。
  他很久以前就喜歡上小咲。
  從阿健懂事以來,陽一郎跟小咲一直在他身邊。
  最古早的記憶是什麼時候呢?
  小學三年級時,阿健在公園被社區的搗蛋鬼欺負──因為他們想搶走鞦韆。這種芝麻蒜皮的小事,在小孩心中可是大事一樁。阿健盪著盪著,忽然有人從後面踹他一下,導致阿健朝前方猛一跌,手肘擦傷。阿健嚎啕大哭,而這群人不知哪裡看他不順眼,搶了鞦韆還不罷休,竟用力打他的頭。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幸虧陽一郎及時現身,趕走那些壞孩子。
  陽一郎並非靠著蠻力逞威風,他只是大喊:「別打了!」然後擋在阿健面前瞪著那些壞孩子,僅此而已。其實當時的陽一郎也很小,但在阿健眼中,他是如此巨大。從那時起,陽一郎身上便散發出一股氣勢,成為班上最搶眼的風雲人物。
  然而不知不覺中,阿健注意到了另一個人。
  跟阿健比起來,陽一郎也沒高大到哪兒去。而小咲明明還只是幼稚園生,卻站在陽一郎旁邊,有樣學樣地瞪著那些壞孩子。
  好不容易趕跑壞孩子後,陽一郎與小咲將阿健扶起來。陽一郎匆匆離去,而小咲則用手帕為阿健擦拭傷口。
  打從見到小咲的那一刻起,阿健就成為她的俘虜,而高中時發生的某一件事,更使阿健的心意變得更加堅定。
  我想跟她在一起,我想保護她──阿健的心意從未更改。
  他明白自己是個不起眼的男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受女孩歡迎的類型。小咲身旁就有個完美的陽一郎,她一定也喜歡帥哥。一想到這兒,阿健就想用力捶自己的胸口。或許自己無法成為小咲的另一半,但還是希望她能得到幸福。
  天色漸暗,表參道行道樹上的燈泡亮了起來。打扮入時的情侶們手牽手開心散步,唯有三號踽踽獨行。穿越大馬路後走入旁邊的小路,巡邏車就在那兒。
  不經意一瞥,日本女子馬拉松選手的海報就在眼前。這家店全面採用玻璃落地窗,因此可從外頭清楚地看見店內。
  阿健看過這張海報,那是雅典娜公司旗下的當家選手。這裡是小咲公司直營的運動用品店。
  其實,阿健很少來這種時尚商圈,他原本以為自己夠了解雅典娜公司,卻完全沒注意到這裡有他們的店。此外,這家店也是全國直營店中的旗艦店。透過玻璃窗,店裡不僅有活動場地,也有旗下選手的宣傳版面。
  難得來一趟,乾脆進去瞧瞧吧。阿健想起三號今天的蹩腳偵探裝扮,萌生一個點子。
  對了,雅典娜公司位於三號負責管理的區域,說不定能讓三號遇到小咲。屆時如果三號穿著雅典娜公司的衣服,肯定能留給小咲好印象。雅典娜公司雖然是綜合運動用品店,但也生產一般服裝。
  「三號,稍微繞一下吧。離下班還有一段時間,進那家店買衣服好了。」
  三號似乎偏了偏頭,臉上好似寫著「購物算是工作嗎」,不過應該是錯覺。它們不可能有情感,只是太像人類,所以令操作者容易胡思亂想,將情感投射在它們身上。
  話說回來,操作官的命令不得違抗,因此三號默默從大廳的自動門進入店內。今天是假日,所以客人並不少;正想離開時,三號撞上別人的包包,踉蹌了一下。
  「啊,對不起……」
  三號撿起對方掉在地上的紙袋,向他道歉。高瘦男子點頭致意,接著收下紙袋匆匆離去。東京人真匆忙啊,阿健心想。此時──
  一陣轟天巨響透過耳麥震得阿健耳朵發疼,緊接著螢幕變得一片黑。
  原本以為又不小心關掉電源,但並非如此。
  阿健想像事情的嚴重性,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任何操作都毫無反應。
  失去資訊媒介的阿健,無從得知現場的狀況。
  他很想趕往現場,卻只能袖手旁觀。
  機器人警備專案有幾項職務規定,不得破壞機器人固然是重要規定,但更重要的是操作機器人時,操作官絕對不能離開研究所。
  高性能機器人是機密中的機密,這項規定是為了防止有人帶著機器人逃亡、利用機器人做壞事。
  接下這份工作時,所方還特地要求阿健在切結書上簽名。
  原本阿健都抓著椅子上的夾克打算衝出去了,想起這項規定,還是停下腳步。
  沒辦法。
  只好告訴後勤人員來龍去脈,請對方代為前往現場。
  
  
  11
  
  「白痴!」
  辻課長的怒吼,響遍整座研究所製造部維修工廠。
  「捅出這種婁子,你要怎麼負責!」
  阿健畏畏縮縮地站在課長面前。
  這又不能怪我。
  阿健也有自己的理由,但翹班跑去別的地方導致機器人壞掉,怎麼說都站不住腳,只好任由課長怒罵。
  「馬上寫悔過書交給我,之後再決定要怎麼處置你。」
  課長撂下狠話,氣呼呼地返回應用部辦公室。
  阿健垂下肩,深深嘆了一口氣。
  眼前的三號被炸得亂七八糟,樣貌十分淒慘。
  身體少了右手跟左腳,大概被炸飛了;皮膚燒焦,露出金屬製的機身。清秀的五官已不復在,眼前只是一具冰冷的金屬硬塊。
  光是弄傷機器人就夠嚴重了,毀壞成這副慘狀,難怪課長大發雷霆……要被炒魷魚了嗎?
  阿健給課長的理由是「為了跟蹤可疑人士才離開轄區」。雖然不算擅離職守,但事情來到這步田地,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阿健望著面目全非的三號,用力握緊拳頭。
  
  後來阿健才知道,後勤人員趕往現場後,發現該地簡直是一片災難。
  消防車、救護車、警車跟媒體採訪車齊聚一堂,四周全是圍觀看熱鬧的民眾。由於發生爆炸,警方拉起了警戒線,目前尚不知有無傷亡,只知道現場一陣譁然。
  後勤人員與管制現場的警察交涉,進入警戒線一陣子後,終於用擔架抬出三號,上頭還用白布蓋起來。後勤人員很快就收齊三號的殘骸,以免圍觀民眾發現三號的身分。
  機身壞掉也就算了,AI是機器人的大腦,壞掉可無法修理。與其維修,製造一具新的還比較便宜。
  儘管機器人沒有心,阿健還是不忍心看著壞掉的三號,不禁別過頭去。
  好歹一同工作了一年以上,難免對三號產生感情。雖然也捅過愚蠢的婁子,但現在的阿健,腦中淨是些愉快的回憶。
  接待奧運委員夫人時,三號明明是機器人,卻一臉不爽;有一次巡邏時,阿健故意讓三號在女孩子面前說大話,三號的眼神似乎有點不屑;明明機器人不能吃東西,但為了掩人耳目,阿健命令三號吃東西,結果害它噎住,嗆得超有真實感……
  「三號,抱歉,都怪我下那種奇怪的指令……」
  阿健悵然若失地杵在三號跟前,此時突然有人將手擱在他肩上。
  回頭一看,是陽一郎。
  陽一郎表情肅穆,與平常愛打鬧的他截然不同。他明明放假,卻特地前來探望阿健。
  「三號真是可惜了。它跟你很合得來呢。」
  「嗯……」
  阿健昨天命令三號跟蹤陽一郎,因此這算是連續兩天見面。陽一郎已接獲爆炸通知,所以或許早就發現自己被阿健跟蹤,卻絕口不提。
  「別這麼沮喪嘛,下次我做一具更好的機器人給你。」
  「……可是,搞不好我要被趕出去了。」
  「你在胡說什麼啊。機器人在試用期本來就會出狀況,如果為了一點小事就趕人,沒多久就鬧空城啦。」
  「……」
  「放心吧,別擔心主管趕你走。我找上頭談談,盡量不把事情鬧大。」
  「……謝謝,害你為了我這麼費心。」
  「你中邪啦?我們不是一起長大的死黨嗎?你就像我的家人一樣,別在意這種小事。」
  (前途無可限量的天才程式設計師陽一郎,居然這麼關心我。)
  沒錯,阿健不能繼續失魂落魄。
  為了三號,必須成為一個優秀的操作官才行。
  不知道接下來會受到什麼懲處,總之就做好分內工作吧。
  阿健閉上眼睛對著三號低語,感謝它一路以來的陪伴。



  程式二
  
  12
  
  男子注視著電腦,偏了偏頭。
  前陣子那一幕實在超乎男子預料。或許哪裡有「Bug」吧。
  男子逐一檢查,不知不覺夜越來越深,待他終於找到改善的方法、完成工作時,窗外的天空已露出魚肚白。
  好,這樣就行了。
  男子伸伸懶腰、活動僵硬的筋骨,觀察是否哪裡還有問題。
  在不斷調整之下,完成度已越來越高。假若再繼續實驗下去,不久的將來必將達成「目的」。現在,只能土法煉鋼地收集資料,精益求精了。
  儘管徹夜未眠,男子的雙眼卻炯炯有神,滿懷抱負。
  
  
  13
  
  六月上旬。
  時值初夏,天氣一天比一天更悶熱;明明是梅雨季,今年卻陷入前所未有的異常氣候,雨量少得驚人。夏季奧運近在眼前,現在卻缺水,該怎麼辦才好?
  三號壞掉已將近一個月,從那之後,阿健要麼擔任操作官同事的後勤人員,要麼就是打雜。
  成天待在辦公室做些無聊的雜事,真的會令人越來越沒幹勁。沒有自己的機器人,這算哪門子操作官?
  什麼時候才能回到第一線呢?
  不知道是不是陽一郎說了什麼好話,阿健沒被炒魷魚,光是這樣就謝天謝地了。在所裡遇到陽一郎時,阿健曾經問過他,但他只是一逕裝傻,說自己什麼也沒做。
  嘴上說沒有,其實他一定暗地裡幫了不少忙。「你馬上就能回到第一線了,加油吧!」每每碰面,他總是如此鼓勵阿健。
  剛剛阿健在自己的座位處理行政工作時,辻課長透過內線打電話來,要他中午去所長室一趟。
  製造與研究大樓位於總部,而所長室就在總部頂樓。阿健身為區區操作官,從未去過那一層。所長不可能找阿健一起吃午餐,難道是陽一郎說情失敗,終於要被炒魷魚了嗎?
  時間到了,阿健進電梯按下頂樓的按鍵,難以掩飾自己的緊張。
  「打擾了。」
  阿健敲敲門,裡頭傳來一聲:「進來。」
  打開門走進所長室,阿健垂著眼望向房間深處。巨型辦公桌後方有張氣派的椅子,坐在上頭的人正是里見高德所長,他曾在專案啟動大會時露面說了幾句話。
  儘管天氣炎熱,所長依然穿著剪裁合身的灰色西裝。他五十多歲、頭髮越來越稀疏,然而目光銳利,怎麼看都是位天才科學家。
  初次踏入所長室,使阿健緊張不已,而看了站在桌邊的人,更令他大吃一驚。除了打電話叫他過來的辻課長,連陽一郎都在場,而且罕見地穿著西裝。
  阿健注視著陽一郎,而他只是若無其事地眨眨眼,暗示阿健別多嘴。
  「大澤老弟,歡迎你來。」
  所長率先開口。
  「上個月警備機器人那件事,真的很遺憾。」
  「是……」
  「你別那麼沮喪。警方正在調查原因,目前還不明白是人為案件,或是單純的意外。天有不測風雲,你不要太自責。」
  「謝謝所長。」
  「幸好除了三號之外無人傷亡,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所長主動鼓勵阿健。居然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真不愧是菁英研究員陽一郎。陽一郎一逕望著所長,瞧也不瞧阿健一眼。
  「今天請你來不為別的,正是想賦予你新的任務。」
  到底會被發派到什麼樣的邊疆去呢?雖然所長嘴上說別在意,但自從專案啟動以來,就只有阿健將機器人損壞到不得不丟棄。弄壞如此昂貴的機器人,無論受到什麼懲罰都不為過。
  然而接下來所長說的話,卻出乎阿健意料之外。
  「我想你應該明白,這項AI警備機器人專案對外絕對保密,而從明天起,我想請你負責所裡的機密專案。」
  「喔……」
  這實在太出乎意料,阿健只能傻楞楞地答腔。
  「不瞞你說,有一家公司收到恐怖攻擊預告函,說是在奧運結束之前,要炸掉該公司的相關設施。奧運即將到來,政府跟警方都繃緊神經,如果東京發生恐怖攻擊事件,可是有損國威啊。我們跟警方是合作夥伴,不能偏袒區區私人企業,但既然關係到國家盛事,就不能袖手旁觀。對方當然也有可能只是想嚇唬人,或是單純以犯罪取樂,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絕對不能發生恐怖攻擊事件。
  「這是特殊任務,你不能用一般操作官的角度來對待它,有時必須熬夜,假日可能也必須上班。我會放寬你的自主權,所以只要在容許範圍內,你大可放手去做。」
  「欸,這可是你的榮幸,還不快謝謝所長。」
  辻課長從旁插嘴。滿腦子升官的課長連忙搓手,對所長的話點頭如搗蒜。
  「可是,為什麼是我呢?優秀的人才多得是,更何況我前陣子還一直失誤……」
  「因為有人推薦你。」
  阿健一聽就明白了。他望向陽一郎,陽一郎趕緊別過頭裝蒜。
  「當然不只是如此。我看過你至今的考績報告,雖然失誤多,反過來看,那也代表你工作很認真。」
  阿健想起前幾天的爆炸案。當時他可是擅離職守跑去跟蹤小咲,所長這番話真是令阿健良心不安。
  「最主要的一點,在於前幾天的爆炸案。」
  阿健心頭一驚,暗想「難道所長會讀心術嗎」,但所長接下來說的話令人跌破眼鏡。
  「剛才我說目前還不知道是人為案件或是意外,對吧?當然,現場並沒有關鍵性的證據,只是既然有人收到恐怖攻擊預告函,難保兩件事沒有關聯。根據你交給辻老弟的報告書,機器人進入那家店時與一個男人相撞,對吧?」
  「是的……」
  「機器人的記憶體燒焦了,所以那段錄影畫面也消失了。看到那男人的人,只有你。」
  「這麼說來,是那男人炸掉那家店,並發出恐怖攻擊預告?」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當然,你不是孤軍奮戰,我們將投入許多人力與機器人,而你就負責全力找出嫌犯。」
  「所長,放心吧。他是所裡首屈一指的運動迷,體育知識非常豐富,最適合負責這項專案了。」
  陽一郎終於開了口。
  運動迷?
  阿健對運動沒什麼興趣,而且也從未對陽一郎聊起運動;然而看著陽一郎嚴肅的神情,他終於發現了。
  「難道說,接到恐怖攻擊預告的公司是……」
  「國際運動品牌雅典娜公司。他們是本屆奧運的主辦單位,若是有個萬一,將危及奧運開幕。不用說,雅典娜公司的員工並不知道這件事。你辦得到吧?」
  雅典娜公司……
  陽一郎的妹妹──小咲,她的公司成了恐怖攻擊的目標。
  難怪陽一郎會推薦阿健,因為他看出阿健對小咲有意思。
  阿健再度望向陽一郎,決定接下這項任務。
  
  
  14
  
  離開所長室後,阿健走向製造大樓。這是辻課長的命令。
  原本擔心被開除,想不到居然會接下這項任務。無巧不巧,小咲的公司竟然成為恐怖攻擊的目標,而自己將負責該區的警衛工作。
  既然長官下令,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雅典娜公司有自己的保全人員,接獲恐怖攻擊預告的事情也報警了;為了不引發大眾恐慌,此事並沒有公開,但警方應該會在周遭布下天羅地網。
  我不是孤軍奮戰。
  阿健如此說服自己,希望能減輕肩膀上的重擔。
  他邊走邊念念有詞,沒多久就到了製造大樓。阿健敲門入內,穿著白袍的製造部員工對他招招手。
  「我等你好久啦。聽說你從今天起就有新任務了。這是新的機器人。」
  製造部員工帶著阿健來到儲物櫃,上頭有一具跟三號一模一樣的機器人。
  「這是四號。你用它執行任務吧。」
  居然直接叫做四號……
  阿健差點噗哧笑出來,也未免太隨便了吧。
  三號彷彿又回到阿健身邊,回頭想想,當時的眼淚真是白流了。
  也對,我只是將情感投射在它身上而已,這些東西說穿了就是機器人,它們不會死,只是壞掉罷了。壞了就修理,不然就再做一個,這樣它就復活了。
  「聽說你負責對付恐怖攻擊?你一天到晚出包,上頭竟然敢交付重要任務給你。」
  「嗯,對啊……」
  儘管對方是所裡的員工,還是不能對他透露太多。
  「我為四號安裝了前陣子開發的新機能,它是第一個試用的喔。裡頭有恐怖組織的資料,包含國內外的主要激進派作風與發展歷程,一旦四號遇上他們,你的螢幕就會閃爍紅光。」
  太棒了。比起以往的守株待兔,這樣的方法更具效率,順利的話還能防範未然呢。
  「可是,為什麼要特地將它做得這麼像三號?」
  「年齡跟性別改變的話,操作方式也不一樣吧?這次的任務地點是封閉的企業機構,而且馬上就得出動,沒時間讓你習慣新的機器人。我覺得還是沿用熟悉的機器人外型比較好。」
  「話是沒錯啦……」
  它看起來活像三號的冤魂,感覺怪陰森的。儘管機器人尚未睜開眼睛,阿健卻覺得它好似在責怪他,為何硬逼它繞去那家店。
  不,不對不對。這東西不是三號,只是一具機器人罷了。
  阿健如此催眠自己。不小心又將它當成人類看待了。
  你們能夠不斷重啟人生,好好喔。如果人生能重來,我也好想當個冒險犯難的英雄啊──阿健暗自抱怨。
  「好的。今天我會做好準備,明天就去現場。」
  
  
  15
  
  隔天,阿健操作著四號,火速前往雅典娜公司。
  雖然是梅雨季節,今天依然晴空萬里。四號站在大廳前方,現代化的玻璃帷幕摩天大廈,倒映出初夏的天空。
  「三……不對,四號,去櫃檯。」
  阿健透過耳麥下指令,於是四號抱著公事包穿越自動門,進入中央挑高的大廳。牆壁跟以前一樣,掛著女子馬拉松選手金牌候選人的看板,唯一不同之處是看板變多了。除此之外,也有知名女子短跑選手,以及以嘴砲聞名的男子足球隊隊長的大型海報。他們的襯衫都印著雅典娜公司的商標,想必也是此公司旗下的選手。
  今天四號穿著西裝。向美麗的櫃檯小姐說明來意後,她立刻將入館證交給四號,想來上層應該已預先知會過了。
  「請前往十八樓的警衛室。」
  四號敲敲警衛室的門入內,這是一間四坪大的房間。牆邊有一排鐵櫃,房間中央有幾張簡單的桌子與鐵椅,看來這兒是更衣室兼休息室。座位上有一名年約四十的男子。
  「你好,我是今天來報到的佐藤。」
  阿健報上以前陽一郎隨口取的名字。男子望向四號,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
  「你就是新人啊。我知道你要來。我是警衛室主任,菊池。」
  「初來乍到,有許多不懂的地方,還請多多指教。」
  四號扮演著有禮貌的新人,爽朗地向菊池打招呼。四號跟三號都是二十幾歲的爽朗青年,比起阿健本人,大家一定更喜歡四號所給予的第一印象。
  「你別這麼緊繃,放輕鬆點吧。你跟我們又不會同時值班。」
  「嗯……」
  沒錯。雖說是警衛,但四號主要是對付恐怖分子,不可能跟他們一起行動。
  「沒錯。我會獨自巡邏全館,偶爾會巡到各位的區域,還請各位別放在心上。」
  菊池面露狐疑。不過,他這個人本來就直來直往,因此沒有追問。
  「你別在意我們。喏,這是制服跟員工規章,有空時看一看。還有,這是能讓你自由進出全館的員工識別證。你一來就拿到這張識別證,真是備受信賴啊。你就把這間房間當自己家,想怎麼用都行。」
  「謝謝您。」
  「另外,除了你之外,總共有十一個警衛。我們是二十四小時輪班制,當中有兩人輪休。」
  警衛室主任菊池大略解釋狀況,然後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16
  
  四號穿上菊池給的制服,阿健命令四號馬上開始巡邏。
  所有的制服都是深藍色,腰部繫著皮帶。警衛不是警察,因此沒有配槍,只在腰間掛著警棍。二十一世紀都過了一半,制服樣式卻很老舊。腳踏半筒靴,頭戴短緣帽,這是歷史長達百年以上的典型警衛裝。望著這身不習慣的裝扮,不知為何,螢幕另一端的阿健害羞了起來。
  「四號,你穿起來很好看喔。」
  阿健看著鏡子裡的四號說道。是錯覺嗎?四號好像瞪了阿健一眼。
  四號穿著制服,從走廊邁向逃生梯。菊池給的員工規章記載著警衛的工作守則,其中一條是「不得使用電梯」。電梯是給一般員工用的,而且幹部跟來賓也會使用。上頭附註著:制服警衛應該盡量不引起注意。
  四號從十八樓一階階走下樓。四號是機器人,所以爬樓梯難不倒它,但其他上了年紀的警衛們想必苦不堪言吧。阿健注視著螢幕,看得都累了。
  上班第一天,先將大樓構造摸個清楚吧。四號取出員工規章,攤開總公司大樓的剖面圖。
  一樓到三樓是挑高大廳,常駐警衛一人。足以容納卡車通過的後門也有一名警衛。四樓是公關部,五樓到十樓是業務部,再往上走是技術開發部、海外業務部,頂樓則是董事們的個人辦公室。剩餘一名常駐警衛,則跟四號一樣在館內自由巡邏。
  小咲是業務部的人,因此應該在五樓到十樓之間。阿健很想守在那裡,但報到第一天最好還是聽話點。在辻課長、里見所長跟雅典娜公司總務部的眼皮底下,今天還是先負責最醒目的大廳吧。
  「四號,你站在離櫃檯警衛遠一點的地方。我想觀察出入的人群。」阿健說。
  於是,四號老練地在五臺電梯旁邊站崗。
  
  此後的六小時,可謂風平浪靜。
  想當然耳,新加入的「恐怖組織嫌犯掃描機能」,一次也沒有啟動。阿健在應用部的座位上一逕盯著螢幕,然後就沒事可做了。
  好閒。三十分鐘好像跟兩小時一樣漫長。
  阿健早已習慣在街上巡邏,但這是他頭一次守在一個地方站崗。同樣是警備工作,做起來可大不相同;街頭巡邏屬於主動出擊,必須主動靠近可疑分子與場所,而這回就只是「守株待兔」而已。這樣說很不應該,但天下太平反而難熬;阿健現在才知道,等待是多麼辛苦的事情。
  然而,四號即使整天站崗,也毫無怨言。它維持固定的節奏轉動脖子、環顧四周,固守自己的崗位。不知疲勞為何物的四號,站起崗來可謂得心應手。
  下午四點時,警衛室主任菊池來到電梯區。「嗨!」他朝四號打招呼,筆直走過來。阿健還沒下指令,四號便輕輕點頭。
  「我只是稍微過來看一下,你還真認真耶。已經連站五小時了吧?你才剛報到,別太緊繃囉。忙裡偷閒也是很重要的。」
  主任語畢,朝在櫃檯旁邊站崗的警衛敬了個禮,而警衛也回敬一禮,然後兩人換班。
  經主任一說,阿健才驚覺:對耶。
  在這裡,四號是有血有肉的人類。活人連續站那麼久,任誰都會起疑。沒錯,不休息確實失策;不吃東西就算了,不上廁所連續站大半天,怎麼看都很奇怪。如果露出馬腳,一定又會被辻課長罵死。
  「四號,你去假裝上一下廁所吧。接下來就算我沒下指令,你至少也要兩、三小時上一次廁所。」
  阿健一聲令下,四號旋即前往一樓男廁。裡頭有幾個剛上完廁所的男子。
  來廁所要幹嘛?四號姑且有那話兒,但那只是裝飾用,以免脫光衣服後被發現是機器人。它根本不能尿尿,一個警衛在廁所裡晃來晃去也很可疑,於是阿健索性命令它待在坐式廁間,靜靜等幾分鐘過去。
  
  明明什麼事都沒做,四號還是洗完手再離開。阿健命令四號用手帕擦手,一邊嘆了口氣,心想:想不到這地方還真難熬。
  雅典娜總公司沒有設置商店,消費者不會造訪,因此公司大門只在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間開放員工進出,其他時間都鎖起來。這次的任務是預防恐怖攻擊,既然晚上大樓不開放,就沒必要繼續讓四號站崗。
  再一會兒就下班了。在櫃檯附近站崗,說不定有機會遇見剛下班的小咲,這也是任務中唯一的樂趣。阿健邊這麼想邊操作四號返回崗位,此時櫃檯傳來爭執聲。
  「先生,不好意思,我們沒辦法配合您的要求……」
  「我懶得跟妳講那麼多,叫你們負責人出來!」
  在櫃檯大嚷的是一名二十幾歲的年輕男子,他人高馬大,留著馬尾,穿著輕便,看得出來體格健壯。可惜他的眼神充斥著混濁的瘋狂氣息,劍拔弩張地怒嗆櫃檯小姐。
  四號對他沒有反應,可見這人不是恐怖分子。
  在櫃檯站崗的警衛室主任菊池,已在男子身旁戒備。
  此時,一名穿著套裝的女子跑了過來。阿健一見到她,睡意頓時一掃而空。
  是小咲!
  「先生,請問您有什麼指教呢?」
  「妳終於來啦,小咲。」
  小咲?男子不僅知道她的名字,還叫她的小名。
  「啊,不,我是負責田徑用品的業務員,敝姓天野。有話請先對我說吧。」
  小咲邊說邊作勢將男子帶到外面,然而男子並不買帳。
  「幹嘛遮遮掩掩的?我跟妳都這麼熟了。」
  「不好意思,這樣我很為難……」
  阿健看得一頭霧水,不知道該如何指示四號。
  「最近妳都不接我電話,我只好親自來找妳啦。」
  聽到這兒,阿健終於懂了。
  這傢伙就是陽一郎前陣子說的那個糾纏小咲的跟蹤狂。他是來假裝客訴的,因為他知道小咲是田徑鞋的業務員,只要來客訴,小咲八成會出面。
  「欸,陪我一下嘛。我們重新開始吧。」
  「請你不要說出這種引人誤會的話。」
  「幹嘛?前男友特地好聲好氣地來找妳,給我點面子嘛。」
  男子自說自話,令小咲亂了陣腳,而且這裡還是她的職場。
  不過,小咲並沒有屈服。
  「你跑來我的公司鬧事,簡直欺人太甚。我要報警了。」
  她正視著男子說道。
  男子狠狠瞪了小咲一眼,從口袋掏出蝴蝶刀。
  阿健放大四號的鏡頭仔細觀察,發現男子眼睛發紅混濁,雙腳顫抖。看來,他醉得很厲害。
  櫃檯小姐發出尖叫。
  「請你冷靜點!」
  小咲看到刀子,不禁往後一退。旁邊的菊池似乎也被刀子嚇到,雙腳一軟。
  「廢話少說!不跟我走就殺了妳!我是認真的!」
  男子將刀子亮到小咲面前。
  旁邊的員工們也對現場的火藥味一陣譁然。阿健見男子作勢抓住小咲的手臂,趕緊向四號下令。
  四號從男子後方直奔而上,扭住他拿著刀子那隻手,然後將之壓制在地,跨坐其上。男子發出虛弱的呻吟聲,動彈不得。
  四號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順暢,阿健覺得自己彷彿成了英雄,威風地對無線電耳麥說道:
  「我要以妨礙營業的罪名拘捕你。」
  小咲呆若木雞地注視著四號電光石火的行動。
  
  五分鐘後,警方終於抵達雅典娜公司,於是四號將壓制在地的男子交給警方,站起身來。
  「上班第一天就出盡鋒頭,真有你的。你的動作真流暢,練過柔道嗎?」
  菊池笑呵呵地拍拍四號的肩膀。他擠出笑容,似乎想掩飾剛才的懦弱。
  然而四號──不,阿健眼中並沒有菊池,而是望著後方一臉茫然的小咲。
  威脅解除,小咲的身體頓時沒了力氣,搖搖晃晃地差點倒下去,幸好四號趕緊攫住她的手臂。
  「不好意思……謝謝你救了我。」
  「妳沒事吧?」
  「嗯,我沒有大礙。我真沒用,才這麼點小事就嚇到了。」
  小咲對自己的窩囊感到慚愧。
  「不,妳只是還不習慣新環境而已,正常啦。」
  「你怎麼知道?」
  糟了……
  小小一名警衛,怎麼可能知道女性員工的工作經歷。
  「咦?」
  小咲突然臉色一變。阿健望著螢幕另一端的她。
  「你是上次那個……」
  小咲定睛打量四號,阿健不自覺低下頭。
  「我就知道──」
  小咲還沒說完,四號便比出「噓」的手勢。它背對警衛室主任菊池與櫃檯小姐,悄聲說道:
  「妳是小咲吧?好久不見。」
  「你果然是上次那個人。呃,我記得你叫……」
  阿健望著欲言又止的小咲,想起當初在研究所大廳與陽一郎、小咲相遇的情景。當時他操作的是三號,但四號與三號一模一樣,於是小咲才會誤認它是三號。
  「我、我姓佐藤。」
  明明是自己的名字,說起來卻有點語塞。儘管當時與小咲見面的並非阿健本人,小咲不記得三號的名字,仍令他有點失落。
  「對,佐藤先生。我哥的同事。你怎麼會在這裡?」
  「詳情我不能說,總之上頭派我到雅典娜公司當警衛,今天是我報到第一天。」
  「這樣呀。好巧喔,我是這裡的員工。」
  阿健當然知道,但是他必須裝傻。
  「嗯,妳哥哥告訴過我。只是,能不能別把我的來歷說出去?我怕會對工作造成影響……」
  「也是。好,我不會說出去的。」
  阿健聞言鬆了口氣。想不到第一天就露餡。若是辻課長知道了,不知道會被罵得多慘。
  回過神來,阿健才發現櫃檯小姐與菊池正投以納悶的目光。此地不宜久留。
  阿健望著螢幕一隅的時鐘,下午六點剛過。
  「我快下班了,失陪。」
  阿健按捺著內心的悸動,命令四號速速離去。
  
  
  17
  
  阿健高中三年級的春天,有一個難忘的回憶。
  阿健上的是家鄉的高中,而兒時玩伴陽一郎上了明星高中,久久才聯絡一次。手機另一端的他失去了以往的開朗,他說父母過世了。
  幾天前,阿健在新聞報導中得知國外發生飛機失事,機上所有人全數罹難,原來出差的陽一郎父母也在那架飛機上。
  阿健小時候曾去陽一郎家玩,兩老對阿健很好,但他不知道他們究竟從事什麼工作。新聞說是自動駕駛的AI發生故障,導致飛機失事。
  陽一郎說完葬禮日期後就掛斷電話。
  幾天後,阿健參加了在市內舉行的葬禮。
  全新的鋼筋水泥建築固然漂亮,卻有點冷冰冰的。日本正邁入極端高齡化,因此殯儀館如雨後春筍般越來越多。
  祭壇四周滿是鮮花,這是館內最大的房間,裝飾多、賓客也多。陽一郎的父母好像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阿健不清楚詳情,只知道大家對陽一郎的父親甚是懷念,對他的評語不外乎:「痛失英才」「少了他,這領域會退步五十年」。在現代化設施中念經的和尚,看在阿健眼裡有如一齣戲,相當缺乏真實感。
  陽一郎才高中三年級,但他是長男,所以必須擔任喪主。他正忙著與坐在第一排的來賓寒暄。阿健小時候常跟陽一郎一起玩,但上高中後,兩人便漸行漸遠。好久沒看到陽一郎,儘管葬禮使他疲累消瘦,神情中卻多了一絲精悍。
  由於阿健不是陽一郎家的親戚,因此上香之後就無事可做了。他左右張望,心想:跟陽一郎、小咲打個招呼就回去吧。
  阿健看到小咲在遠方落寞地低著頭。
  「你們辛苦了。」
  小咲聞言,朝阿健深深一鞠躬。
  「謝謝你特地來這一趟。」
  當時的小咲,深深烙印在阿健腦海。
  許久不見的她,如今已升上國中,多了股成熟韻味,令阿健差點認不出來。
  阿健無法將視線從小咲身上移開。
  「請節哀順變……」
  他實在不習慣這種場合,不禁支支吾吾。小咲不以為意,應對相當得體。
  阿健這才發覺,小咲看起來真是鎮定。儘管面色蒼白,卻沒流下一滴淚。
  「事出突然,我嚇了一大跳……」
  「接下來你們怎麼辦?」
  「父母留下了一筆積蓄給我們,總之我會先跟哥哥住在家裡。在哥哥成年之前,叔叔會充當我們的監護人。」
  「這樣啊……」
  阿健還是高中生,不大會安慰人。滿懷不安的小咲,卻表現得非常堅強。
  此時,小咲突然伸出手,手中似乎握著某物。
  做什麼?阿健滿臉困惑,而小咲卻再度示意要他收下,默默將東西塞到他手裡。
  阿健啞口無言地攤開手掌,原來是一尊從前流行的英雄機器人偶。
  「以前你經常跟哥哥一起玩這尊人偶吧?明明是你的,哥哥卻把它弄壞了……」
  經小咲一提,阿健才想起這件事。
  「我記得你當時哭得好傷心。我告訴哥哥,他卻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我想賠一個給你,所以在網路上碰運氣,心想下次見面時要交給你。這東西很舊了,我找了好久呢。」
  語畢,小咲難為情地笑了笑。
  望著小咲的笑容,阿健覺得體內產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化學變化。
  在如此艱難的時期,小咲居然還惦記著十年前的事情……
  阿健心想非得道謝不可,於是匆忙遞出手中的花。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就是了。」
  阿健送的是學校花圃所種的花。藍色花朵雖小,卻嬌柔可愛。
  「勿忘我。這種場合送勿忘我好像怪怪的,但我只拿得出這種花……」
  然而,收下花束的小咲卻突然雙手摀面,雙肩震顫。
  「小咲,抱歉,我……」
  小咲淚水決堤,豆大的淚珠一顆顆滾落,嗚咽了起來。她終於忍不住了吧。即使如此,小咲還是堅定地站在阿健面前,聲聲道謝。
  阿健望著小咲,暗自發誓一輩子都要保護她。
  
  
  18
  
  外派到雅典娜公司,已經過了一星期。
  阿健趁著早上巡邏了全公司一輪,從下午就在一樓櫃檯旁站崗。
  櫃檯旁邊有站崗的警衛。不愧是國際大企業,訪客絡繹不絕;至今也出現幾次客訴,但今天倒是風平浪靜。
  由於報到第一天就遇到那種事,而且還收到恐怖攻擊預告函,如果嫌犯現身,這裡是視野最好的地方。坦白說,阿健並不記得三號遭到破壞那天,大廳那個男子長什麼樣子;然而一旦他現身,不需要仰賴四號的新機能,阿健有自信一眼就能認出他。
  不過那些都是藉口,阿健只是想見小咲而已。
  昨晚,他夢見了十年前的事。
  小咲在父母的葬禮上,第一次在阿健面前嚎啕大哭。阿健看得好心疼,另一方面,他體內也產生了一股化學變化。
  究竟是使命感?正義感?還是愛情?
  阿健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唯一能肯定的是:從那天起,他滿腦子都是小咲。
  
  在這裡站崗與街頭巡邏不同,遇見小咲的機率上升了不少。
  當然不是親自見到她,而是透過四號,不過幾乎每天都能見上一回。身為業務員,她總是帶著大包包外出,看起來充滿朝氣。儘管對她的私生活一無所知,但她工作的模樣也很可愛。
  至於小咲,自從上次跟蹤狂鬧事之後,每每見到四號,她也總是笑著點頭。由於阿健要求她保密,因此她與四號的交流僅止於此,絕不向它搭話。
  看看時鐘,下午兩點剛過。按照慣例,小咲差不多該現身了。
  不久,電梯湧現大批人潮,小咲就在人群之中。
  一如往常,小咲雙手都提著大紙袋。裡頭到底裝了什麼?
  她與同事匆匆走向大門。經過四號時,她如常向它點頭。
  光是這樣,阿健就心滿意足了。然而,今天卻不同以往。
  小咲筆直走向四號,在四號耳邊低語:
  「佐藤先生,今天你有空嗎?」
  「咦?我六點才下班……」
  「如果你不嫌棄,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我想為前陣子的事向你道謝。」
  阿健聞言差點跳起來,但他按捺這股衝動,努力扮演一個警衛。
  「謝謝妳特地邀請我。可是這怎麼好意思,我只是盡自己的職責而已。」
  「跟職責沒有關係。不向救命恩人道謝,這還像話嗎?」
  「嗯……」
  阿健強裝鎮定,其實內心興奮得不得了。想不到,第一次約會的願望居然要實現了。
  不過仔細想想,這根本是「公器私用」。研究所嚴格禁止操作官將昂貴的機器人挪作私用。
  阿健感到迷惘,此時他又突然想起里見所長說過的話。
  『這是特殊任務,所以我會放寬你的自主權。』
  對了,阿健現在並不是普通的操作官。為了保護雅典娜公司的員工,在非勤務時間使用四號又怎樣?這可是「警備工作」呢。
  「那今晚七點在新橋車站前會合,好嗎?」
  「好。」
  四號語畢,小咲便粲然一笑,匆忙地離開大廈。
  
  阿健反覆回味剛才與小咲之間的對話,一眨眼就到了下班時間。
  阿健連忙操作四號回到警衛室,打開專用的置物櫃,從中取出便服。
  「早知如此,應該準備更正常一點的衣服才對。」
  阿健操作四號換上衣架上的T恤跟牛仔褲,一邊嘀咕道。T恤的胸口上印著「我♥忍者」,這是前陣子陪奧運委員夫人逛淺草時,夫人贈送的紀念品。阿健對時尚沒有興趣,而且這件衣服也不是他穿,所以當時不大在意,但這衣服品味也太糟糕,簡直是昭告天下:「我是來日本觀光的外國人。」
  話說回來,現在也沒時間回來換衣服了。
  四號對著鏡子整理髮型,在洗臉檯刷牙。
  我幹嘛要求機器人做這些?連阿健都想吐嘈自己,但他就是忍不住。雖說赴約的是四號,但這可是跟小咲第一次約會;或許她根本沒有那種意思,但對晚熟的阿健而言,跟女孩子獨處就算是約會了。
  看看時鐘,只剩三十分鐘了。
  「四號,快衝!」
  阿健一聲令下,四號趕緊外出赴約。
  
  四號從最方便的嶄新地下鐵出口走出新橋站。只是過個海,氣氛就與臨海商業區截然不同。
  明明只是不久之前的事,阿健卻懷念起與三號一起巡邏這區的時光。現在是下班時間,站前擠滿了上班族。
  走出驗票口左右張望,小咲就佇立在牆邊。
  「不好意思,讓妳久等了。」
  「不,我才不好意思,不應該突然約你出來。」
  阿健跟小咲雖然是青梅竹馬,但四號只是「(剛認識不久的)哥哥的同事」,所以語氣不能太親暱。只要在今天跟小咲混熟就好,反正時間多的是。
  不料,小咲回頭一望,一邊說道:
  「今天我把主管跟同事都帶來了。他們硬要跟來,實在拿他們沒轍。」
  「……嗯,這樣啊。」
  四號雖沒有心靈,但阿健的情緒會感染四號。四號的失望全寫在臉上,阿健驚覺不妙,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來打圓場。
  「你好,我是天野的主管東條。謝謝你前幾天見義勇為,今天是公司的一點心意。」
  主管東條毫不在意四號的詞窮,率先開口寒暄。他遞給四號的名片上寫著「部長」兩字,身穿剪裁合身的深藍色西裝,身材清瘦,看起來很年輕。儘管頭上有幾綹白髮,既然是部長,肯定有些年紀,但看起來頂多四十出頭。
  「這邊這兩位,則是公司的前輩──轟先生與坂本小姐。」
  小咲介紹完畢後,兩人笑著伸出手,而四號也依序握手。
  轟跟東條部長一樣穿著合身的西裝,年約三十出頭。他與部長不同,個子有點矮,但雙眼炯炯有神,是名爽朗的青年。
  另一位坂本小姐,則是適合穿灰色窄裙的女性。她的年紀應該比小咲大一、兩歲,大概在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吧。她留著一頭棕色大波浪長髮,穿起高跟鞋毫不費力。她與可愛的小咲不同,看起來是個幹練的大姊姊。
  「聽說救了小咲的是一位帥氣的警衛,於是我就跟過來了。你真的好帥喔。」
  坂本小姐的口紅是鮮紅色,她挑逗地注視著四號。阿健沒遇過這種事,心頭小鹿亂撞,但是又不知道在小咲面前該如何應對。
  
  一行人來到站前的居酒屋舉杯用餐,轉眼間已過了將近一小時。
  這裡是掘式被爐(註:原文為「掘りごたつ」,一種被爐席,把桌子下面的地板挖空,客人能將雙腳放入。)包廂,部長坐在主位,旁邊是四號,對面則是小咲,而四號旁邊是坂本,小咲旁邊是轟。
  大長桌上羅列著許多創意料理,四號是超精緻人型機器人,因此姑且能吃東西。食物不會消化,而是留存在肚子裡,事後再將食物丟棄即可。四號熟練地用筷子吃飯,似乎無人起疑。
  「我也好想見識佐藤先生的英姿喔。」
  明明沒喝多少酒,坂本的臉卻已變得紅咚咚。她將自己的座墊拉近四號的座墊,湊過去嘆了口氣。
  「你背了一件客訴對吧?好酷喔!」
  「沒有啦,我沒有背什麼客訴。」
  不知不覺間,好像越傳越離譜了。其實小咲已經在辦公室向大家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現在又重新複述了一次當時的事蹟。傳聞本來就會越傳越誇張,只是鬧事那名男子從「小咲的跟蹤狂」變成單純的「奧客」。
  「坂本小姐,妳黏得那麼緊,會害佐藤先生不自在啦。」
  斜對面的轟貼心提醒,但坂本壓根聽不進去。
  (好尷尬,而且事情變得好複雜。)
  難得有機會跟小咲拉近距離,卻天不從人願。小咲穿著短裙,一雙美腿一覽無遺,阿健不禁透過螢幕盯得死緊,然後又趕緊別開視線。
  至於小咲,則笑盈盈地望著坂本糾纏四號,一邊幫大家斟酒。不僅如此,她跟鄰座的轟似乎感情很好,至少轟肯定對小咲有意思。
  身在應用部的阿健不能喝酒,只能盯著螢幕對四號下指令,簡直如坐針氈。他不自覺瞪著螢幕另一端的轟。
  「話說回來,你可是報到第一天就大顯身手呢。以前在哪裡高就?看你體格不錯,一定有運動習慣吧?」
  不知道轟是否從四號的視線中察覺了什麼,只見他一邊在四號的玻璃杯裡倒啤酒,一邊問道。老實說,這問題真令人頭疼。
  阿健根本沒想到會演變成這種局面,因此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駑鈍的阿健霎時腦中一片空白,然後趕緊正色說道:
  「嗯,我學生時期玩過美式足球。大學畢業後,就進了現在的保全公司。」
  「美式足球啊。我就知道。」
  阿健脫口撒了個謊,連自己都感到驚訝。他根本連美式足球的規則都不知道。阿健豁了出去,決定扯謊扯到底。
  「我本來不是第一線的警衛,而是業務部的員工,只是公司規定應屆畢業生剛進公司的頭三年,必須先在第一線累積經驗。」
  阿健一邊透過四號說話,一邊瞥向桌上的報紙。頭版刊登著首相的照片。
  「以前我在國會議事堂擔任過警衛,也當過高官的隨扈。」
  包含小咲在內的三人,頓時驚嘆不已。
  「太厲害了!你果然是個人才。有你這麼厲害的人才擔任警衛,真是我們公司的榮幸啊。天野,妳運氣真好。」
  東條部長龍心大悅,讚不絕口。
  儘管靠著隨口撒的謊度過了危機,卻有點心虛。隨扈是當過沒錯,不過服務的只是個愛裝熟的外國太太。
  「奧運即將開幕,我們公司會傾全力支援奧運,畢竟世界各國的人潮將大批湧入東京。這是個商機,但風險也很高。」
  東條部長肅穆地說道。東條部長也知道恐怖攻擊預告嗎?不,應該只有董事會成員跟總務部長知道而已。「在這種非常時期,有了佐藤先生的幫助,可說是替公司打了一劑強心針。你們幾個也要好好加油,千萬不能鬆懈喔。」
  以上就是四號的謝宴。阿健看著坂本繼續賣弄風騷,也看著小咲跟轟有說有笑地對飲,空虛地將自己的心意隱藏起來。



  程式三
  
  19
  
  七月,天氣越來越悶熱,男子接獲了一項指令。
  梅雨季節的頭幾天都是大晴天,這會兒終於出現了烏雲。
  男子打開工作室的窗戶,望著層層烏雲微微一笑。他想起了剛才與那夥人的會議。
  看來,政府真的很害怕恐怖攻擊。
  奧運迫在眉睫,梅雨季結束後,第三度東京奧運就要開幕了。如此大型的國際賽事,屆時將從世界各國迎來大批選手、媒體與VIP,在萬眾矚目之下,一旦發生什麼事情,影響必定十分巨大。奧運組織委員會受到了各式各樣的恐嚇,小至輕微的惡作劇,大至嚴重威脅、組織犯罪;事實上,除了恐嚇之外,也經常發生鬥毆及小型縱火。
  奧委會絲毫不敢大意,認真看待每一起案件。
  對男子而言,這簡直是求之不得。
  機會難得,非得好好利用不可。
  (趁著他們兵荒馬亂,我們愛怎麼「實驗」,就怎麼「實驗」。)
  在前幾次實驗中已收集不少數據,即將大功告成。
  只剩下最後一步了。
  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在眼前。
  
  
  20
  
  阿健穿越慘白的走廊,前往自己的辦公桌。
  自從小咲的公司變成阿健的轄區後,他現在天天都期待著上班。他表面上裝作戰戰兢兢地面對警衛工作,其實只是做做樣子,每當在辦公室遇見小咲,他就眉開眼笑。
  擔任雅典娜公司的警衛已經快一個月了。為了感謝四號搭救小咲所舉辦的聚會,對阿健而言只是空歡喜一場。不僅如此,阿健還看到帥哥前輩轟先生與小咲相談甚歡的模樣,心裡真不是滋味。目前看來是轟單方面喜歡小咲,小咲對他似乎沒什麼意思,但誰知道未來會如何發展。
  再怎麼說,對方可是小咲的前輩,人家說近水樓臺先得月,更何況──說來真不甘心,他是一流企業的員工,個性又爽朗,追求小咲的機會多的是。
  反觀阿健,雖然幾乎每天都見得到小咲,但實際見面的是警衛四號,並不是阿健本人。從那件事以來,小咲每次都對四號報以微笑,但也僅此而已。這簡直就是被迫跑一場輸在起跑點(差十公里)的馬拉松。
  阿健連早餐都沒吃、衣服也沒換就來上班了。他本來就對時尚沒興趣,而且也無法見到小咲本人,所以沒必要費心打扮。
  他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打開電腦,戴上耳麥。今天他打算提早上工,此時內線電話響了。
  「喂……」
  辻課長難得打電話來。
  阿健站起來,越過隔板窺向辦公室後方,而辻課長也看著他。他正想過去,辻課長卻搶先開口。
  「不,我很忙,你不必過來。用電話講就好。」
  「課長,一大早的,發生了什麼事?」
  阿健成天出包,辻課長早就看他不順眼,打內線來真是難得。
  「你多了一項新的任務。」
  阿健聞言一驚,難道接下來見不到小咲了?
  辻課長似乎聽出阿健的緊繃,於是趕緊解釋。他這人膽小如鼠、做不了大事,倒是挺會察言觀色。
  「你別誤會,聽我說完嘛。我並不是要取消你在雅典娜公司的恐攻戒備工作。奧運快開幕了,你也知道雅典娜公司是綜合運動用品廠商,也是奧運主要贊助商,與大會營運息息相關。員工們最近都忙翻了吧?」
  沒錯。四號在大廳站崗時,阿健目睹許多員工一早就外出,而小咲也在其中。
  「每個部門外訪的地點不盡相同,但多數都是在奧運主場館。恐怖分子的攻擊目標可不只雅典娜公司的總部,你不要只派四號守在總部,必要的話也多去主場館巡邏。這是上頭的命令。」
  「是!」
  阿健不禁眉開眼笑。
  其實他早已跟員工去喝過酒,但眼下他決定不說。
  「當然,受到恐嚇的不只體育場,奧運組織委員會總部跟東京都廳、政府機構也不例外,但那是其他小組的工作,你只要專心保護雅典娜公司跟旗下選手就好。」
  「好的。我會從今天開始執行。」
  「交給你了。」
  辻課長語畢,便匆匆掛斷內線電話。
  阿健坐下來,趁著課長跟其他同事不注意時做了個勝利手勢。
  (這任務真是求之不得!這樣就能名正言順跟著小咲了。)
  老天爺一定是刻意撮合阿健──不,四號跟小咲。
  領先十公里的轟,似乎沒那麼遙不可及了。
  
  
  21
  
  陽光還殘存著早晨的色調,光線透過玻璃帷幕射進大廳;上班時間剛過十分鐘,雙手拎著大紙袋的小咲就現身了。她今天依然充滿朝氣。
  「天野小姐。」
  四號叫住正欲快步經過櫃檯的小咲。
  小咲止步望著四號,起初有點訝異,幾秒後悄聲喊道:「啊!」她吃驚的表情也好可愛。
  「佐藤先生,怎麼了?你今天沒穿制服,所以我一時認不出來。」
  「嗯,不瞞妳說,上頭告訴我:從今天起,我的警備對象不再侷限於這家公司,外訪的員工也在我的保護範圍之內。」
  環顧四周,今天只有小咲一個人,礙事的主管跟同事都不在。
  「這樣呀。可是為什麼要保護每一個員工呢?這樣太累了,而且也沒有意義呀。」
  撕破嘴也不能說「因為貴公司受到恐怖攻擊的威脅」。
  「話是沒錯啦,當然不是保護每個員工。奧運快開幕了,我只是負責巡邏各位員工可能外訪的相關設施而已。」
  小咲半信半疑,但她個性單純,因此接納了這個說法。
  「接下來我想跟妳一起出訪,可以嗎?」
  「我是不在意啦,但這樣好嗎?」
  「當然。畢竟我只認識你們,而且跟著員工行動也方便巡邏各設施,我會用警備車送妳的。」
  「真的嗎!太好了,我正愁行李太多,不知該怎麼辦呢!公司沒有為基層員工配給車子,我們都是搭電車跑業務。」
  「這樣啊,很高興能稍微幫上忙。妳要去哪裡?」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囉。首先是──」
  四號將小咲的行李塞進後車廂,兩人坐進自動駕駛的汽車,前往目的地。
  
  車子駛離臨海商業區,一路順暢北上。在外苑出口離開首都高速公路後,目的地就在眼前。
  明明是平日上午,四周卻人聲鼎沸。一個半月後的奧運是一大盛事,從國內外吸引了大批人潮。車子在偌大的停車場停妥後,四號幫小咲拿一半的行李。「謝謝你。」小咲趕緊道謝,四號也揮手表示不要緊並走出停車場,一座龐然大物映入眼簾。
  「這裡是國立競技場,也是奧運的主場館。」
  儘管阿健一直都在東京都心,卻是頭一次見識國立競技場。即使隔著應用部螢幕,阿健依然能感受到一股震撼力。用不著阿健指示,四號已仰望體育場,發出驚嘆。
  「它有點老舊,但依然是國內最大的體育場。」
  小咲邊走邊為一無所知的四號解釋。隨著越靠越近,震撼力也越來越強。
  它的形狀像是一顆巨蛋,外觀由格子狀的木材組成。剛蓋好時,這批木材還是美麗的白木,如今已變得黑漆漆的。不過,它們並非只是批髒木材,換個角度看,其實也頗有懷舊風情。第一代國立競技場建立於上世紀中期,第二次東京奧運開幕時,國立競技場也隨之改建。從那之後過了將近半世紀,官方似乎對容納人數與堅固度都沒有疑慮,不打算改建。
  「我在東京住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來這裡呢。近看真的很壯觀耶。」
  「啊,可是我們今天的目的地不是這裡,而是隔壁的副體育場喔。」
  語畢,小咲走向隔壁的設施。副體育場當然比不上主體育場,但看起來也是有模有樣。觀眾席約能容納數千人,田徑跑道也毫不馬虎,草坪養護完善,用來當足球場或橄欖球場綽綽有餘。
  小咲邁向兩層樓高的水泥管理大樓,向櫃檯人員告知身分與來意。坐在櫃檯的警衛年約四十,與小咲有說有笑,兩人似乎有些交情。小咲收下兩張訪客證,將其中一張遞給四號,而四號也有樣學樣地將之掛在脖子上。
  兩人穿越亮著日光燈的大廳來到外面,偌大的體育場,沐浴在久違的夏日之下。
  「早安!」
  小咲朝著跑道一鞠躬,大聲打招呼。跑道旁的長椅上有個中年男子,他朝著小咲招手。
  「喔,是天野妹妹啊。這邊這邊。」
  他個頭高瘦,穿著T恤,胸口印著「JAPAN」幾個紅色大字。
  「今天妳帶屬下出巡喔?出頭天了耶。」
  男子看著四號,一邊調侃小咲。他皮膚黝黑、五官深邃、目光炯炯有神,頗有現場指揮官的架勢。
  「您真愛說笑。這位是我們公司的警衛,佐藤先生。今天他是專程來體育場視察警備狀況的。」
  「喔?」
  他大概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警衛會跟名聞天下的雅典娜公司職員走在一起。小咲說,這名男子是日本女子長跑代表隊的教練。
  「敝姓佐藤,不好意思,突然來訪,方便讓我看一下體育場嗎?」
  教練用極端不信任的眼神上下打量四號,不過並沒有多加刁難。看來,這個老不修似乎對小咲有意思。
  「對了,天野妹妹,東西妳帶了嗎?」
  「那當然囉。」
  語畢,小咲將手上的紙袋放在地上,從中取出幾個盒子。
  鮮豔的檸檬黃色盒子上印著雅典娜公司的註冊商標──希臘女神剪影,打開蓋子一看,裡頭是一雙與盒子同色的釘鞋。眼前總共有三雙相同款式的釘鞋。
  「這是依據武見選手的腳型所特製的釘鞋,稍微調整了鞋底的緩衝力跟抓地力。奧運快到了,不適合大幅更動鞋具,因此我個人推薦這款。」
  小咲拿起左邊的釘鞋。從螢幕另一端的阿健眼中看來,每雙都一模一樣。
  「能不能讓我摸摸看?」
  阿健好奇對著耳麥說道。教練臉色有點臭,不過小咲率先說「請」,遞出釘鞋。
  四號伸手提起鞋子。阿健無法透過遠端操作明白四號手中物體的重量,但他看得到四號總體重的變化,前後僅僅相差幾百公克。阿健大吃一驚。
  「好輕喔,我真是嚇了一跳。」
  四號感應到阿健的訝異,於是脫口說出感想。
  「沒錯。祕密就在於我們公司開發的鞋面素材,它的重量比傳統的尼龍纖維少一半,強韌度卻是百分之一百二十。這是碳纖維素材,至於製造方法則是商業機密。應該說,我只是基層員工,所以也不清楚。」
  小咲神采奕奕地介紹產品,她似乎很高興自家商品受到讚賞。在總公司偶然遇見小咲就夠新鮮了,想不到她在外工作的姿態更令人驚奇。不知不覺中,小咲變得好成熟;反觀阿健,只能在應用部的位子坐一整天,透過螢幕跟耳麥下達指示,說不定他才是井底之蛙。
  「好了沒啊!」
  教練大吼一聲,一把搶走四號手上的釘鞋,望向跑道。
  「武見,妳過來一下。」
  教練對著一群穿著隊服練跑的人喊道。跑在最前頭的嬌小女子停下腳步,朝這邊走來。
  「武見,雅典娜公司把比賽用鞋帶來囉。」
  教練將釘鞋遞給武見。
  「好久不見。」小咲對武見點頭致意。
  然而,這名姓武見的選手只是默默接下鞋子端詳,完全不理小咲,也不看四號一眼。
  (好冷漠的人……)
  阿健望著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雅典娜總公司大廳那張大海報,上頭的田徑選手──熱門金牌候選人,就是這位武見結花。阿健對運動不大有興趣,但連他都知道她隸屬於雅典娜公司,是本屆奧運金牌的強力候選人,也拍了幾支廣告。對業務員小咲而言,武見結花是怠慢不得的大客戶。
  武見上下打量釘鞋半晌,然後還給教練。
  「非穿這雙鞋不可嗎?」
  「妳在胡說什麼?」
  武見兩手輕輕一攤,興致缺缺地說道:
  「我對這雙鞋就是沒感覺。梅比烏斯把樣品鞋帶來了,我覺得他們的鞋比較適合我。」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別忘了妳跟雅典娜公司簽約了。」
  「想簽約的人是你吧。我其實比較想跟梅比烏斯簽約,是你逼我……」
  梅比烏斯公司也是跨國運動用品商,在許多運動項目上,都是雅典娜公司的競爭對手。
  「好了好了,不要在天野妹妹面前說這些嘛。」
  教練聽了武見的冷言冷語,趕緊安撫。
  小咲見狀,一改語氣,繼續說服。
  「武見小姐,請妳穿穿看這雙鞋。這是敝公司技術部為您精心打造的實戰鞋樣品。」
  「我待會穿。」
  武見撂下這句話後,將鞋子扔回盒裡,奔向跑道。
  
  「我沒什麼立場講這種話,但這個人好難溝通喔。」
  走回停車場的途中,阿健對小咲嘀咕道。
  小咲瞥了四號一眼,嘆了口氣。跑業務總有高低起伏,不可能總是遇到好說話的客戶。大企業看似機會多多,但碰壁的時候更多。阿健明白不能因為客戶冷淡就喪氣,但他畢竟不是業務員,忍不住同情起小咲。
  「沒辦法呀。人家是金牌候選人,我只是廠商的小小業務員而已。」
  「可是……」
  偌大的停車場多了好幾輛車,變得有點擁擠。多半是媒體採訪車。小咲雙手抱著行李,邊走邊咕噥。
  「其實我跟結花……啊,我是說武見選手,我們本來是隊友。」
  「咦?」
  阿健知道小咲直到大學都在田徑隊努力,她練的是一萬公尺項目,也挑戰過數次驛站接力賽(註:原文為「駅伝」,源自日本的多人長距離接力賽跑。)。
  不過,再怎麼說也是學生社團,阿健萬萬沒想到,小咲竟然曾經跟奧運選手同隊。
  小咲望著一臉震驚的四號,娓娓道來。
  「話是這麼說,但我們只是大學的三流田徑隊,沒有人能在大型比賽名列前茅。不過,我們還是很喜歡跑步。」
  「為什麼武見小姐跟你們同隊?」
  「她本來是壘球隊的選手,只是表現一直不出色,因此二年級時轉到田徑隊,想不到一鳴驚人。」
  兩人走到車旁,將行李塞進後車廂。四號握著方向盤,催促坐在副駕駛座的小咲繼續說。
  「她對壘球非常執著,所以剛轉來時很消沉,隊上的大家給了她不少鼓勵。可是後來她跑馬拉松跑出成績,性格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變得好有自信。」
  「看就知道了,瞧她跩得跟什麼一樣。」
  儘管對方是小咲的前隊友,阿健還是忍不住抱怨。
  「請你不要說她壞話。要在世界級賽事征戰,非得有這種氣勢不可。」
  「話說回來,為什麼妳不練田徑了?」
  當事者小咲都勸阿健別計較了,他還是嚥不下這口氣。憑什麼在田徑場上發光發熱的人是武見,而不是小咲?
  「喜不喜歡跟有沒有天分是兩碼子事。我沒有天分。」
  「怎麼會……」
  「我本來打算畢業後也加入企業隊,可是我實在不是這塊料,所以才放棄。只是,我還是希望能活用至今學到的經驗,因此決定接下來要從旁支援選手。」
  「所以才選擇雅典娜公司?」
  「是的。」
  這些事情,阿健一無所知。他還以為自己對小咲瞭如指掌,真是太愚蠢了。想不到與陽一郎疏遠的那段時間,發生了這麼多事。
  話說回來,轉換跑道支援選手,果真是小咲的作風。換作是阿健追夢失敗,肯定不想再跟田徑圈有任何瓜葛。
  「公司看我跟結花是前隊友,就派我這基層員工負責金牌候選人的業務。但剛剛你也看到了,事情實在說不上順利。」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她要對妳擺臉色?」
  「一流選手是很纖細敏感的,尤其奧運快開幕了。她強勢歸強勢,其實本性是個好孩子。如果想向上爬,就不能在人前示弱,對吧?我知道她過去的弱點,所以或許她並不想見到我,因為看到我就會想起過去。」
  駕駛座上的螢幕顯示著時間,午休時間到了。
  「好,吃完午餐後再去下一個地方吧。我的客戶可不只田徑選手喔。」
  小咲重振士氣,抬起頭來。
  知道小咲對田徑的想法與進入雅典娜公司的理由後,看著如此努力的她,阿健下定決心,非得成為小咲的後盾不可。
  
  
  22
  
  陪同小咲跑業務也過了一星期,梅雨季終於結束了。
  前陣子的陰雨彷彿一場夢,天空萬里無雲,艷陽高照;但幸好濕度下降,所以還算舒適。
  這一星期以來,阿健就像小咲的小跟班,跟隨她到處拜訪客戶。
  除了第一天造訪的國立競技場,他們還去了各體育團體的辦公室、大學或企業隊練習場,在東京市內東奔西跑。在這段過程中,阿健屢屢體認到:小咲是真心想協助選手們備戰。她真的很喜歡體育──不,或許她著迷的不是體育本身,而是為體育投注一切的選手們。
  「今天要去哪裡?」阿健詢問副駕駛座的小咲。兩人一大早就上車了。
  「桃花大學的吉祥寺校區。」阿健在應用部的螢幕前對著耳麥說話,而小咲也對著駕駛座的麥克風開口。
  車子駛離奧運會場雲集的東京港灣地區,從首都高速公路穿越中央自動車道,前往吉祥寺。
  下交流道過了十分鐘,眼前出現樹林,想不到東京鬧區居然有如此景緻。沿著圍牆從正門入內,就是桃花大學吉祥寺校區。
  這所大學創立於明治時代,是東京數一數二的名校,但近來反而在各大體育賽事闖出名號。他們的橄欖球隊去年榮獲全國冠軍,女子壘球隊也很有名;至於田徑隊,雖然知名度略遜一籌,不過最近有校友嶄露頭角,因此田徑隊的知名度與實力也跟著水漲船高。
  那位校友就是馬拉松選手──武見選手。桃花大學是武見跟小咲的母校。幾位在校生也將參加奧運,而小咲的來訪目的是田徑隊。
  大學放暑假了,現在是早上,但只有零星幾個學生在校園內走動。
  不過,一旦穿越校舍來到操場,氣氛頓時變得熱鬧非凡。足球隊在場內練習,田徑隊的選手們則繞著跑道飛速奔馳。
  「教練,好久不見。」
  小咲向跑道旁的男子打招呼。他穿著運動服,狠狠瞪著掛在脖子上的碼表。
  「喔,是天野啊。妳氣色很好嘛。」
  「教練,你也一點都沒變啊。」
  「畢竟奧運快到了嘛,大家都很緊張。今天有什麼事?」
  「我想來看看贊助的選手狀況如何。啊,還有,我也想見見教練。」
  「傻瓜,講話幹嘛那麼客氣。」
  四號不想妨礙小咲工作,因此乖乖站在後面,但有禮貌的小咲還是介紹了他。教練與前陣子那個日本代表隊教練不同,有禮地問候四號。光是這樣,阿健就對他有了好印象。瞧他們有說有笑,想必小咲在學時跟教練的感情一定不錯。
  練習告一段落後,小咲走向選手們。「學姊!」她們用毛巾拭去涔涔汗水,向小咲打招呼。這群學生是女子中長距離選手。
  今年是小咲出社會第二年,所以她四年級那年的一、二年級學妹們,如今也升上了三、四年級。一同練習過的夥伴,友誼是不會被時間磨滅的;對她們而言,小咲不像是廠商業務或校友,而是單純的朋友。
  阿健口才不好,沒勇氣讓四號加入她們的話題。假若調成自動應答模式,四號只會問些蠢問題,也不可能跟女大學生聊得起來。
  不料,眼尖的學生卻注意到了四號。
  「學姊學姊,那是妳男朋友嗎?」
  此言一出,圍著小咲的學生們紛紛望向四號。明明人不在現場,阿健卻很緊張。
  「傻瓜,我是來工作的耶,怎麼可能帶男友來嘛。」
  「很難說啊,搞不好他就是特地來陪妳的。」
  有個學生打趣說道,眾人哄堂大笑。
  「這位是佐藤先生,是我們公司的警衛。他也會在奧運中擔任警衛喔。」
  「喔?是警衛啊。看起來不像耶。根本是年輕帥哥呀。」
  雖說是一群田徑好手,說穿了也是二十出頭的學生,成天忙於練習,根本無暇戀愛。難得有年輕男子出現在操場,她們可不會輕易放過,四號簡直跟活祭品沒兩樣。阿健衷心慶幸自己躲在螢幕的另一端。
  「對了,佐藤先生。我記得你說自己玩過美式足球,對吧?」
  小咲朝四號一喊,接著招手要他過來。
  沒辦法,阿健只好操作四號過去。學生們望著四號,只見他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目光炯炯有神,而且穿著簡單大方不輕浮,正合她們胃口。
  「欸,難得來一趟,學姊跟佐藤先生要不要跑一跑?」有人提議道。
  「呃,我……」
  「別擔心,這裡有更衣室,而且佐藤先生也能跟男生借運動服。」
  工作中慢跑是哪招?再怎麼說,四號都是警衛。
  原本想向小咲求救,不料她已脫下外套,不僅沒有一絲不悅,反倒躍躍欲試。
  「那就跑一下吧。佐藤先生,偶爾也跟學生們一起流流汗嘛,抒壓效果很好喔。」
  學生聞言,馬上奔向社團辦公室。原本靜觀其變的教練,也走過來起鬨。不久,學生拿來了兩套慢跑服、短褲跟鞋子。
  「小咲學姊是雅典娜公司的人,我幫妳湊齊貴公司的全套產品囉。」
  「就會耍嘴皮。」
  小咲輕敲學妹的頭,接下練習服。沒辦法,四號只好也跟著收下,在跑道旁的廁所換裝。
  當時一時情急,謊稱自己玩過美式足球,但四號前陣子才生產出來,絕不可能踢過什麼美式足球,而阿健也是外行人。他只是覺得這樣聽起來很帥,所以隨口說說罷了。
  不過事到臨頭,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四號是警備機器人,所以不會累,能一直跑到沒電為止;雖然身體比一般人重,但應該沒什麼問題。
  做好心理準備走出廁所,只見小咲已整裝完畢,跟學生們一起做暖身操。
  阿健看得出神。他只看過小咲穿便服跟套裝,從未見過穿著慢跑服的小咲;短褲下的雙腿修長緊緻,不愧是一路練跑到前年的前田徑隊員。
  「佐藤先生,你幹嘛一直盯著學姊呀?」
  明明才剛認識,學生們卻毫不客氣地吐嘈四號。阿健心虛地別開視線,而小咲聞言也羞紅了臉。
  「很久沒運動了,暖身操要做好喔。如果你受傷了,我可承擔不起。」
  或許是害羞吧,小咲的語氣嚴肅了起來。四號依言做伸展操,此時教練拿著碼表催促兩人。
  「好,來跑最後一項練習吧。五千公尺。天野跟佐藤先生,請你們跟她們一起跑;不強求跑完,照自己的步調跑就好。」
  「謝謝教練。」
  做完暖身操後,兩人跟學生們一同站在起跑線上。儘管在街上追過暴徒,但還真不曾讓警備機器人跑過五公里;雖說只是練習,然而與運動無緣的阿健,一站在起跑線就莫名緊張。跑一跑做做樣子,然後就收工吧。
  想著想著,教練猛一拍手,學生們同時起跑。
  阿健命令四號跟在小咲後面,於是四號輕快地擺動沉重的身軀,追著小咲。
  這群女孩子不愧是田徑好手,速度快得驚人;剛才的嬉鬧感已消失無蹤,每個人都專注地奔跑。阿健看著螢幕裡的景色,聽著耳機裡的風聲,沉浸在一股無法言喻的暢快之中。
  雖然跑的人不是自己,但阿健似乎明白小咲喜歡跑步的原因了。如果自己親自下去跑,想必暢快感更勝一籌吧。
  每踏出一步,腳底便傳來令人舒暢的衝擊力;呼吸與心臟的跳動融為一體;冷風;近在眼前的終點;加油聲……
  不知不覺中,阿健也化身為跑者,指示四號繼續奔跑。小咲發現四號還在跑,頻頻瞥向它。
  小咲不愧是小咲,嘴上說好久沒運動,卻輕鬆跟著學生們跑。這是四百公尺跑道,五千公尺是十二圈半。眼下已跑了一半,小咲卻不願讓現任田徑選手專美於前,似乎打算跑完全程。
  「佐藤先生,你體力滿好的嘛。」
  小咲邊跑邊向四號搭話。
  「嗯,畢竟以前待過運動社團……」
  AI機器人當然不會累。一半的原因是新鮮感,另一半原因則是想在小咲面前耍帥。
  「那要不要來比賽?」
  「比賽?」
  「看誰先跑到終點,如果我贏了,就請我吃飯。」
  「那如果我贏了呢?」
  「我就答應你一個要求。」
  語畢,小咲突然提高速度,一舉超前學生們。
  小咲的聲音差點被風聲蓋過,阿健原本以為聽錯了,但看來並非如此。了解這句話的含意後,阿健頓時幹勁十足。這下子非贏不可。
  「四號,你聽見了嗎?電量還很充足,回來我再好好保養你,使出全力吧!」
  寂靜無聲的應用部辦公室,唯有阿健對著耳麥興奮大叫。
  同一時間,四號也提高速度。發出指令時,四號似乎面露困惑,是錯覺嗎?個頭高大的四號動作凌厲地超越學生,追上一馬當先的小咲。
  小咲跟四號並肩進入比賽的後半段。這是現任田徑選手的本日最後練習,練了一整天,當然體力已下滑不少,速度不比以往──不過現任選手就是現任選手,不可能輸給退居幕後的校友與外行人。
  然而,選手們卻追不上這兩人的速度,差距越拉越大。跑道旁的教練大聲激勵選手,而他們也開始議論紛紛。
  「這是怎樣啊,那兩個人……」
  「太快了吧?」
  終於來到最後一圈,小咲即將邁入最後階段。從小咲的腳程看來,她退出田徑圈後肯定還是持續練跑。四號緊跟在後,不讓自己被小咲甩開。
  如果速度太快,恐怕啟人疑竇,所以阿健一直讓四號跑在小咲後面,但差不多該使出全力了。
  「四號,最後一圈飆速吧!」
  剎那間,四號超越小咲,朝著終點飆速狂奔。
  小咲頓時一楞,但也只能眼巴巴望著四號的背影。
  四號抵達終點,在旁等候的教練同時按下碼表,然後被上頭的時間嚇得大叫。
  哪有人隨便跑跑就跑出這種成績?
  小咲、在場的選手與教練,個個都啞口無言。
  
  「快到不行耶!比女子奧運參賽門檻還快!」
  所有人都抵達終點後,隊員們團團圍住四號。
  「小咲學姊也好快喔,妳現在還是有練跑習慣吧?」
  「算是吧,放假時我會在家附近慢跑。」
  「幹嘛那麼謙虛呀!這哪是慢跑練得出來的速度!」
  「話說回來,佐藤先生也好厲害喔。你不是沒練過田徑嗎?」
  「這個嘛……」
  教練瞠目結舌地注視著四號,學生們也態度一變,不再嘻笑打鬧。
  又闖禍了!
  阿健的壞習慣就是容易得意忘形,這點從以前巡邏時就看得出來。
  再怎麼說,外行人跑得跟奧運選手一樣快,實在太奇怪了。
  一點小意外就足以使謊言露餡,假如大家發現四號是機器人……
  屆時,恐怕就不是調職能解決的了。
  「當警衛實在太可惜了,乾脆來練田徑吧?」
  「不不不,妳們太看得起我了。碼表壞掉了啦。」
  大夥兒你一言我一句,阿健不時感受到小咲的視線。她似乎比學生們還驚訝,眼中滿是尊敬與欽羨。
  教練命令選手們集合,大罵她們不該輸給小咲跟四號。剛才嬉皮笑臉的選手,如今一個個垂頭喪氣。
  「佐藤先生,我嚇了一跳呢。想不到你跑得這麼快。」
  小咲與選手們拉開距離,對四號說道。
  「我、我也嚇了一跳。看來我還滿能跑的嘛。」
  四號搔著後腦勺,隨口矇混過去。仔細一瞧,小咲垂著頭,臉上泛起紅暈。
  對了。阿健想起跑步時的打賭,小咲大概正煩惱該怎麼面對四號的要求。
  「我說話算話,佐藤先生,你儘管開口吧。」
  小咲靦腆地呢喃,而阿健則毫不猶豫說道:
  「那麼,請妳跟我約會。」
  小咲雙眼圓睜,滿面通紅地點點頭。
  
  
  23
  
  三天後,四號前往那座以老鼠角色聞名的遊樂園。
  自從定下約定後,直到星期天小咲放假,兩人才出來約會。
  當然,基本上不能為了這種理由派出四號,因此阿健的名目是「保護假日上班的雅典娜公司職員」。這藉口真的很爛,但反正是特殊任務,所以沒差。
  造訪桃花大學那天,小咲在回程途中向四號要手機號碼。她說要在電話中討論約會詳情。
  小咲說的沒錯,但阿健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他跟四號都是靠著無線電耳麥聯繫,因此四號不需要手機,只要能連上伺服器就好。
  但是,總不能這樣回答小咲吧?情急之下,阿健說出自己的手機號碼,反正也沒人會打電話來,倒不如暫時借給四號。
  阿健從未跟女孩約會,左思右想,他決定將約會地點定在這座遊樂園。記得小時候,小咲曾要求陽一郎帶她去遊樂園;就算長大了,她應該也一樣喜歡童話世界吧?
  今天阿健起了個大早,在員工出入口刷識別卡進研究所。機器人警備專案是全年無休的,因此即使是假日,應用部辦公室也有人在,只是人數比平日減少許多。想也知道,辻課長不在。
  阿健立刻命令四號開車赴約,趕在約定時間的半小時前抵達附近車站的驗票口,然後等待。
  四號的服裝會不會怪怪的?髮型OK嗎?
  不,服裝儀容倒是其次,重點是阿健得包辦今天所有的談話。
  今天的話題能逗小咲開心嗎?
  阿健邊等邊胡思亂想,緊張得靜不下心。
  現在還不到早上十點,門口卻有一大堆人等著遊樂園開門。仔細一瞧,他們多半是情侶,甜蜜地牽手走向遊樂園大門。
  (我跟小咲能發展到那一步嗎……)
  「早安。」
  此時,小咲驀然從人群中現身。
  「早安。」
  「人好多喔。我不知道你在哪裡,所以剛剛打了手機,幸好找到你了。」
  四號趕緊檢查手機,確實有未接來電。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
  「沒什麼好道歉的呀,我們快走吧。好久沒來遊樂園,好期待唷!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座遊樂園?是轟先生告訴你的?」
  「啊,嗯……不是。」
  千萬不能說「我早就知道了」。
  「是第六感告訴我的。」
  「喔?好厲害唷。學生時期我很喜歡來遊樂園,大概半年來一次,可是開始工作後就很難抽出時間了。佐藤先生,你呢?」
  「啊,其實我是第一次來。」
  「真的嗎?那我來帶路吧。有很多不同的玩法,好好期待吧!」
  「好。」
  
  「接下來玩這個!」小咲拉著四號的袖子說道。
  這項遊樂設施,是兩人乘坐小船在叢林探險。說是小船,其實也只是搭上軌道的交通工具,一切都是藉由遠端操控。
  這座遊樂園的主題來自於某則知名童話,人類被魔法變成老鼠,必須一一打倒敵人,想辦法恢復人形;而這項設施的主要目的,就是尋找敵人。
  從早上到現在,不知搭了多少遊樂設施。園內人山人海,因此每項設施都得排隊超過一小時;從早被小咲拉著在偌大的遊樂園東奔西跑,算來算去竟也玩了五項設施。至於這第六項,排隊的人並不多,很快就輪到四號跟小咲。
  為了增加氣氛,工作人員遞給兩人探險帽。不知為何,腳邊有一塊捲起來的塑膠布。
  「這是什麼?」四號發問,小咲卻賊笑著賣關子。小船開始啟動,河流沿岸的森林頓時出現各種鮮豔的鳥類與野獸,高聲啼叫怒吼,而船身也猛力晃動,逼得小咲撲向四號。她一邊尖叫,臉上卻洋溢著笑容。
  螢幕上出現小咲的臉部特寫。阿健完全將風景拋在腦後,定睛望著小咲。
  「真虧妳還能一臉鎮定!」
  船頭高高翹起,水花飛濺在臉上。水面上猛然竄出一條傳說中的巨魚,這好像是設定好的橋段吧。「佐藤先生,快來幫忙!」小咲邊說邊用船上的木槳拚命打魚。老實說,阿健不確定用力打機械魚會不會引發什麼問題,但還是吩咐四號照著小咲的話做(前提是不要把魚打壞)。
  過了半天,兩人相處起來自然許多,小咲的語氣較不拘謹,笑容也變多了。雖然這場約會是打賭贏來的,但阿健不禁心想:說不定有機會?
  今天的小咲與工作時不同,看起來真的很開心,令他想起小咲小時候。腮幫子微微泛起紅暈,小咲一笑,清爽的髮絲便隨之搖曳。
  然而,阿健看著四號傳來的那些晃得亂七八糟的畫面,一股厭惡感油然而生。
  阿健正思忖厭惡感從何而來時,小咲大喊:「快攤開!」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說時遲那時快,小船滑入瀑布下方,水柱迎頭澆下,這應該是至今最大的水花。
  四號被淋成落湯雞,旁邊的小咲卻俐落地攤開腳邊的塑膠布,逃過一劫。
  「我不是叫你快攤開嗎……」
  小咲愧疚地對濕漉漉的四號低語。
  「原來塑膠布是用在這時候啊。」
  儘管為時已晚,四號還是攤開塑膠布,結果上頭開了個大洞。
  「攤開也一樣嘛。」
  阿健嘀咕著,此時耳麥傳來兩人的歡笑聲。
  
  之後,兩人肚子餓了,而且也想把衣服弄乾,因此決定吃飯。
  他們邊玩邊吃點心,午餐也沒好好吃,四號暫且不管,想必小咲肚子一定餓了。太陽已開始下山,因此這餐不像午餐,倒像提早吃的晚餐。兩人商量過後,決定在義大利餐廳的露天雅座吃飯,一邊欣賞遊樂園的象徵性建築──老鼠城堡。
  吃著吃著,四號的衣服很快就乾了。換成是人類,恐怕早就感冒了吧。
  一般來說,此時應該要浪漫地飲酒談天,小咲卻兩三下吃得清潔溜溜。
  「該迎接今天的壓軸囉,我們去搭我最想搭的那個!」
  
  小咲匆匆拉著四號去排園內最刺激的遊樂設施。
  現場已大排長龍,這項設施將重現故事最後的魔王戰,也難怪最受遊客歡迎。
  「我最喜歡這種了,最高紀錄曾經一天搭十次呢!」
  「妳花了幾小時?」
  「除了吃飯之外,從早上到回家之前都在排這個!」
  「太扯了吧!」
  阿健吐嘈,小咲咯咯笑了。
  「佐藤先生,你敢玩雲霄飛車嗎?」
  快輪到小咲跟四號時,小咲如此問道。現在才問?儘管內心暗自吐嘈,阿健還是回答:「安啦。」四號是機器人,因此不會害怕,也不可能有懼高症。剛才的水花還比較可怕,畢竟機器會生鏽,也可能短路。
  「好可靠喔。不過你還是小心點喔,第一次搭的人多半都會嚇死。」
  小咲若無其事地嚇唬四號。等著等著,輪到兩人了;很幸運的,他們坐在最前排,安全護欄降下,警笛高聲作響。
  說時遲那時快,機臺猛地向前衝,四號的頭往後一倒。螢幕上並沒有顯示數值,但G值(重力加速度)肯定不小。
  喂喂,又不是在訓練太空人!在內心吐嘈也沒用,機臺的速度越來越快,上下顛倒、眼花撩亂,連螢幕另一端的阿健也看得一頭霧水。他覺得自己彷彿就坐在上頭,暈眩了起來。
  反觀旁邊的小咲,正高舉雙手、又笑又叫。
  終於到最後階段了。機臺忽然變慢,剛才的高速宛如一場夢;只見它緩緩爬上陡峭的斜坡,視野越來越高,整座遊樂園盡收眼底。兩人坐在最前排,因此軌道前方一覽無遺;登到最高處後,前方的軌道將從眼前消失,接著就是自由落體。
  「這就是粉絲津津樂道的自由落體喔。」
  「自由……不就是掉下來而已嗎!」四號僵硬地說道。
  小咲咯咯一笑。
  「聽說距離地面有五十公尺呢。好好期待吧──來了來了來了!」
  然而,小咲跟四號所乘坐的機臺抵達最高點後,噹!突然卡住了。原本阿健以為這是故意設計的橋段,但似乎不大對勁。
  「怎麼了?以前從來沒在這種地方停下來過啊……」
  遊樂園常客小咲咕噥著。靜止一分鐘後,大家越來越擔心,後方的乘客也開始議論紛紛。
  「欸,該不會故障了吧?」
  「在這種地方停下來,有沒有搞錯啊。根本下不去啊。」
  旁邊的小咲也開始不安。
  「怎麼回事呀?」
  「別擔心,這種時候千萬別慌張,等待工作人員指示吧。」
  難得出來玩,卻在最後關頭遇到麻煩,真倒楣。不過,阿健跟四號可是處理這種麻煩的專家。不久,阿健的螢幕閃出「緊急狀況發生」幾個紅字。他多希望這次跟以前一樣只是些無聊的小問題,但知道詳情後,緊張頓時升到最高點。
  阿健將四號的顯示畫面縮小,打開新聞。現在正在播傍晚的資訊節目,透過直升機從某座城市上空進行現場直播。阿健聽著主播緊張的嗓音,發現原來他們就在四號跟小咲所在的遊樂園上空。
  「四號,你看八點鐘方向。」
  阿健一聲令下,四號馬上在機臺中轉動身體。畫面上映出遊樂園的北側一隅,那是一棟冰冷的建築物,隱身於森林之中,一般遊客不會發覺它的存在。阿健趕緊調查,原來那是變電設施,控制著園內所有用電量龐大的遊樂器材。
  黑煙冉冉上升,不久,爆炸聲轟然作響,冒出火舌。
  新聞播出與四號視角截然不同的畫面,主播激動地說出「恐怖攻擊」四字。
  「佐藤先生,那陣煙……跟機臺停下來有關嗎?」
  「不清楚耶,說不定待會就修好了。」
  總部傳來的消息跟新聞差不多,很有可能是恐怖攻擊。這種時候不能擴大民眾的不安,但也不能使人們過於樂觀。看看下方,人潮正匆匆流向與變電設施反方向的出入口,似乎有點陷入恐慌。
  來遊樂園大半天,四號也逛了許多地方,但恐怖分子探測機能並沒有反應。
  回頭一望,停在頂端附近的機臺共有六排十二人,多半都是年輕情侶,而四號後面的乘客是年輕媽媽與約莫九歲的女兒。機臺停在半空中,令小女孩嚇得嚎啕大哭。
  「媽媽,好可怕!」
  「放心,很快就能動了,妳乖喔。」
  說歸說,母親的表情卻是僵硬、恐懼。
  小咲聞言,扭動上半身轉向小女孩,從口袋中掏出某物。
  「這是我剛剛在禮品店買的巧克力,妳邊吃邊等吧。妹妹叫什麼名字?」
  「華蓮……」
  「好可愛的名字喔。機器的心情不大好,所以工作人員在想辦法解決,等一下就能修好囉。」
  語畢,小咲嫣然一笑,小女孩也邊吃巧克力邊點頭。
  小咲真厲害,明明自己也很害怕,卻能安慰別人。假如今天坐在上面的不是四號而是阿健,一定自顧不暇。
  話說回來,真的能依小咲所言,就這樣一直等下去嗎?如果不是意外而是恐怖攻擊,情況可是相當危急。
  假如在場只有大人也罷,既然有小孩,那就沒辦法了。阿健下定決心,向四號說道:
  「四號,你不怕高吧?你下去找控制室,如果停電了,就用自己的電池接電,讓機臺降下來。」
  小咲就在旁邊,四號不方便說話,只能在螢幕送出「了解」兩字。
  「小咲,我要稍微下去一下。」
  「咦?怎麼可能下得去呀,這裡距離地面五十公尺耶。」
  「放心吧,我做過相關訓練。」
  一般警衛怎麼可能做這種訓練?
  阿健在內心吐嘈,一邊向小咲解釋。
  「變電所失火導致停電,所以機器無法動,我過去看一下。」
  小咲以為四號是活生生的人類,因此完全不懂他的意思。去了又能幹嘛?況且這麼高要怎麼下去?瘋了嗎?
  換作是阿健本人,就算有人逼他做,他也沒膽,但既然是四號出馬就沒差。四號強行抬高護欄,站起來踏到機臺外。
  後方乘客嚇得大叫,勸他別做傻事,但四號還是將手伸向軌道。
  換成是一般人,早就嚇得不敢動彈,而四號卻面無表情地默默攀爬,一步步踩著格子狀的軌道,穩健地爬下去。
  上頭傳來小咲的關心,但她的聲音也越來越小,消失在風中。攀爬約三十分鐘後,四號平安無事地抵達地面。
  搭上機臺前大排長龍,如今四周一片寂靜。
  「喂,你沒事吧?」
  一抵達地面,警察旋即上前關心。許多警察與消防車趕至爆炸現場,這裡只剩下兩名警察。事情才剛發生沒多久,因此警消一時忙不過來。
  「不要亂來啊!」
  警察見四號平安無事,先是鬆了口氣,接著訓誡了一番。當然,他們絕不可能知道四號是機器人。
  阿健先指示四號向警察低頭致歉,然後要它緊急前往控制室。
  幾名工作人員正在跟控制盤奮戰。
  「不好意思,還沒修好嗎?上頭有小朋友啊。」
  「我們也無能為力,因為停電了。」
  看來,他們並不知道四號是自行從機臺上爬下來的。
  「我知道您很擔心小朋友,但還是請您再稍等一下。」
  他們似乎以為四號是孩子的父親。
  「沒有備用電池嗎?」
  「有是有,可是爆炸害得電池的電量流光,完全沒電了。」
  「爆炸?」
  「是的。變電所爆炸了。」
  「備用電源呢?」
  「在那後面。」
  工作人員束手無策、一片混亂,導致四號問什麼他們就答什麼。四號前往放置備用電池的房間,切斷連接變電設施的電纜,然後拉起自己的襯衫,將手繞到背後並往旁邊一滑,打開生體蓋子。四號的外觀完全看不出來是機器人,唯有藏在衣服底下的此處例外(這是為了方便替換電池)。它改裝電纜,接上自己的電池,接著阿健再敲打手邊的鍵盤,啟動緊急應變系統。
  為了防止警備機器人在執勤時缺電,每天都充飽電才出勤,容電量也特意設計成大容量。
  即使如此,阿健一按下Enter鍵,電量隨即一口氣下滑。本來電量超過百分之八十,轉眼間卻降到只剩百分之二十幾。
  「好,這樣就行了吧。希望電量足以讓機臺降下來。」
  四號卸下電纜,到隔壁房間通知工作人員,只見他們嘖嘖稱奇,電量居然不知不覺間恢復了一些。
  「請你們在電量再度流失前降下機臺。」
  四號語畢,工作人員趕緊按下控制盤的按扭。
  到外頭一看,「嗡──」機器伴隨著輕微的驅動聲,開始啟動。機臺原本就快進入軌道的最後階段,因此很快就回到控制室前了。
  「小咲小姐!幸好妳平安無事。」
  「佐藤先生,你也是。自己下去實在太亂來了啦。」
  語畢,小咲淚汪汪地抱住四號。看來她真的很害怕。阿健固然高興,但更是鬆了口氣。剛才哭泣的小女孩,也開心地跟母親抱在一起。
  「話說回來,為什麼又能動了?」
  小咲抱著四號,一邊抬起頭來。哭成淚人兒的她,看起來既安心又信任四號,但還是直覺地提出疑問。
  「不是沒電了嗎?」
  「聽說是換上了備用電池。我下來時,剛好備用電源啟動了。」
  「喔?」小咲似乎不大滿意這個答案。
  「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還是趕快回家吧,免得妳哥哥擔心。」
  阿健不希望小咲再追問下去,於是提議回家。既然這是特殊任務,爆炸的原因當然值得關心,不過在場還有警方跟其他警備機器人,阿健決定交給他們善後,自己先護送小咲回家。
  四號扶著小咲走向車站。回頭一望,變電設施的黑煙正冉冉升上染紅的天空。



  程式四
  
  24
  
  「情況怎麼樣?」
  昏暗的房間深處,傳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某方面算順利。」
  「某方面?」
  「我藉由特殊狀況來尋找Bug,加以改良,找到越多Bug,就越能提升精細度。前幾天的『測試』非常有幫助。」
  前方的年輕男子對後面嗓音低沉的男子說道。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算是快完成囉?」
  「不,還是按照預定計畫進行吧。」
  年輕男子語畢,後方男子重重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
  「再一下子就能提升到極致了。如果沒通過這項測試,我不確定能否真的派上用場。」
  「嗯……可是,若是真的放手去做,影響可不小啊。」
  「我知道。但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椅子上的男子沉默半晌,然後終於下定決心,睜開雙眼。
  「我知道了,責任我來扛吧。警察那邊就交給我來打點,你想做什麼就做吧。」
  「謝謝,感謝您的明理。這下子,最後一塊拼圖終於完成了。科學──不,這將改變人類的歷史。」
  取得首肯後,年輕男子向椅子上的男子一鞠躬,離開房間。
  男子沐浴在走廊日光燈的藍白色燈光下,現在是深夜,窗外的夜空浮現著一道飛機雲。
  (這就行了。)
  (如果我的預想正確,這麼一來,那東西就大功告成了。)
  (爸爸,媽媽,我就要實現當初的誓言了。)
  男子仰望天空,眼眸比夜空更加漆黑。
  
  
  25
  
  「來了,最後的跑者進場了!」
  現場直播臺的主播興奮地對著麥克風大叫。全場觀眾──不,全世界電視機前的觀眾,全都注視著國立競技場的主要入口。
  開幕典禮從下午五點開始,直到各國選手團入場完畢,已經七點了。天空星光閃爍,但聖火跑者身上的聚光燈,令星空也相形見絀。
  上一次的東京奧運金牌得主──男子四百公尺接力賽跑的成員,對觀眾的歡呼聲揮手致意。這是日本首度在短距離賽跑奪得金牌,因此他們也順理成章地變成全國的大明星。雖已邁入耳順之年,但日本的粉絲們想起他們往年的英姿,依舊情緒激昂。他們四人輪流接傳聖火。
  「快看快看!」
  小咲用力搖晃四號的肩膀,貼近它耳邊。他們坐在國立競技場主要入口旁的媒體席,現場歡聲雷動,即使靠得很近,說話聲還是很容易被歡呼聲淹沒。
  「小翼,他們穿的鞋子跟運動服,都是我們公司的產品喔!」
  語畢,小咲用力抓住四號的手臂。
  聖火跑者回應著觀眾的喝采,一邊慢慢繞行跑道半圈,然後靠近跑道中央的聖火臺。聖火臺並非舊款,而是本屆奧運全新設置的新款式;雄偉的聖火臺,從典禮一開始便威震八方。參天巨柱高達五十公尺左右,甚至比底座還高,而聖火臺就設置於其前端。看起來也不像電梯,到底該怎麼點火?除了奧運,其他各項大賽的開幕典禮,也都將點燃聖火視為發揮創意的大好機會,沒有人猜得到他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觀眾們屏息以待,四人當中的最後一名跑者佇立在聖火臺下,而其中一人則將火把插進地上的凹洞,退後兩、三步。
  「到底會怎麼點聖火?」
  「對呀,好難猜喔。」
  關注奧運的每個觀眾,心中八成都有相同的疑問,而四號跟小咲代替全世界人們說了出來。不久,火把猛然噴火,緊接著疾速飛向天空。
  一時之間,觀眾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主辦單位靠著小機關讓火把飛上天,只見它彷彿小型火箭,在夜空留下一道殘雲,越飛越遠,緊接著──國立競技場上空爆出轟然巨響,五彩繽紛的煙火在群青色夜空大放光明。
  「太棒了……!」
  美不勝收的景致,令全場觀眾嘆為觀止。
  可是聖火還沒有點燃──別著急,上空的煙火飄下一個東西,朝著聖火臺往下落。
  那不是煙火的火花,也不是火把的殘骸,而是事先藏在火把內的火球,藉由電腦控制路徑。
  火球在觀眾的注目下墜落,聖火臺的直徑約莫兩、三公尺,火球朝著尖端直落而去,接著抵達目標,臺上冒出熊熊烈火。
  竄上天空的聖火迸裂開來,再度落下,宛如奧運之神回應了天下蒼生的熱情──聽著現場的歡呼聲,任誰都會這麼想。日本電影導演策畫了這場演出,他成功博得了觀眾的喝采。
  現場歡聲雷動、掌聲不絕於耳,四號身旁的小咲也忘了工作的煩憂,開心地又叫又跳。四號毅然握住小咲的手,她有點訝異,但沒有拒絕。兩人不發一語,默默期待著終於到來的一大賽事。
  另一方面,當全日本都沉浸在奧運開幕典禮的喜悅時,阿健坐在品川研究所的應用部辦公室位子上,面對著電腦螢幕。
  世紀的一大賽事終於開幕,而自己卻只能在這種地方觀看,說來固然悲情,但悲情的人也不只阿健。大型活動總是伴隨著紛爭,因此負責操作警備機器人的應用部辦公室同仁們比以往更加忙碌。警備機器人的數量日漸增多,同仁們個個忙得焦頭爛額;派往東京與其他大都市的警備機器人,多半負責在車站、機場與政府機關巡邏。
  阿健身負里見所長親自交代的特殊任務,因此針對四號前往國立競技場一事,沒有人吭聲。
  話說回來,本來應該嚴格看管主入口、貴賓包廂、組織委員會或記者室才對,實在不應該悠哉地坐在觀眾席觀看開幕典禮。
  不過,小咲說自己接下來會變忙,因此央求四號陪她看開幕典禮,阿健也只好照辦。
  阿健瞪著螢幕,心裡覺得頗不是滋味。
  他不是怨恨自己得在這種時候工作,而是對小咲跟四號的關係感到五味雜陳。
  自從遊樂園發生爆炸案,兩人之間的距離便急速縮短。
  他們一起吃飯也不只一次兩次,而且還幾乎每天用手機聊天。
  泰半都是小咲在忙碌的工作中抽空邀約四號。當然,他們的關係稱不上「男女朋友」,但是極有可能發展到那一步。阿健的戀愛經驗不多,但他看了小咲的眼神就懂了;自從賭上性命保護小咲那天起,小咲注視四號的眼神便多了一絲信賴,而且不到一個月就演變為愛情。
  然而,阿健卻開心不起來。
  操作四號的人是阿健。瑣碎的基本動作由四號自行處理,但情況判斷與對話是由阿健負責。
  當初小咲熱情地向四號攀談,阿健一時喜出望外,不禁讓四號講了一堆話;直到發現小咲的變化,阿健才察覺自己有多傻。
  (小咲喜歡的人不是我,而是四號。)
  那還用說?儘管阿健每天都與小咲見面、說話,但實際出馬的人並不是他。不僅如此,瞧阿健一副矮小懦弱的矬樣,哪比得上人高馬大、身高超過一八○的四號(雖然是機器人)?它長得帥、工作能力強又勇敢,根本是年輕女孩的理想情人。想想,前陣子阿健還嫉妒小咲的男同事呢。
  說到底,四號是機器人,所以不可能跟她送作堆。
  在小咲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四號,能夠將阿健這個真人趕走嗎?阿健悔不當初,早知如此,當時真不該利用四號接近小咲。
  阿健注視著螢幕,腦中全都是小咲,完全忘了防範奧運恐怖攻擊的重要任務。
  (我永遠只能透過機器人與妳相戀嗎?)
  在奧運期間,小咲身為主要贊助商的員工,正忙得不可開交。四號可以一邊工作一邊幫小咲。事到如今,也不能要求四號故意惹小咲討厭,因為阿健不想害小咲痛苦;況且,若是小咲真的討厭四號,就不能再透過四號與小咲見面了。小咲討不討厭四號,跟小咲與阿健的關係,是兩碼子事。
  螢幕映出千駄谷的天空,這是四號所凝視的影像。至於旁邊的小咲,則望著在夜風中飄揚的奧運旗幟。
  
  
  26
  
  開幕典禮隔天,終於展開正式競賽。
  依照夏季奧運的慣例,先是柔道,接著是游泳與各種球類運動、田徑,最後則是馬拉松。奧運中期先比女子馬拉松,最後一天再比男子馬拉松。
  在里見所長與辻課長眼皮底下,實在不宜跟小咲黏在一起。戒備最森嚴的開幕典禮已順利結束,奧運期間當然還是必須持續戒備,只是接下來最有可能發生恐攻的時間,應該是閉幕典禮。
  為了支援即將正式出賽的田徑選手們,小咲多半將時間花在豐洲選手村隔壁的訓練中心。阿健命令四號前往柔道場。在奧運期間只能打開探測模式,認真巡邏了。
  
  奧運第一天,舉行柔道比賽的代代木體育館,一早就擠滿觀眾與媒體。
  入口大排長龍,前來幫母國選手加油的觀眾們個個在帽子、T恤與小旗子上發揮創意。大多數門票都採用預訂制,早已送到粉絲手上,這些人應該是來搶為數稀少的現場票吧。這項發源於日本的武術,過了二十一世紀中葉,在世界上更是發光發熱,吸引不少狂熱粉絲。如果能在柔道發源地的大賽中獲勝,肯定是最高榮譽。日本代表隊的選手們賭上面子,摩拳擦掌,準備在比賽中勇奪勝利。
  四號是警衛,所以擁有通行證,得以暢行無阻。黃牛猖獗,入口一片混亂,但這些都無法妨礙四號進入場內。場內的氣氛比場外更為熱鬧,人人熱血沸騰。
  觀眾席設計成碗狀,中間鋪設榻榻米,沐浴在閃耀的燈光下。
  今天分別是男子、女子柔道的特輕量級比賽。四號走下樓梯靠近賽場,此時背後忽然一陣譁然。
  正面大螢幕上播映著即將出賽的選手介紹,現在正介紹到男子六十公斤以下級別的日本代表選手,因此日本粉絲們興奮不已。
  雖然阿健透過螢幕與耳麥目睹這一切,但還是跟看電視轉播的感覺不一樣。比賽正式開始,場內的加油聲變得更響亮了。
  (接下來兩星期,我也必須在這種氣氛中巡邏嗎……)
  在充斥著加油聲的吵雜環境下,真的能平安無事地度過嗎?阿健感到擔心。
  儘管有恐怖分子探測機能,但若是碰巧沒遇到,此功能就形同虛設。
  萬一真的出事了,阿健可是百口莫辯。
  屆時不僅不能再操作四號,也不能再見到小咲了。
  阿健一方面嫉妒自己的機器人,一方面又無法想像見不到小咲的生活。
  (希望奧運能平安結束。希望能保護雅典娜公司的員工、保護小咲。)
  (奧運結束後,再親自去見小咲吧。然後,再告訴她四號的真面目。)
  (只能這麼做了……)
  這幾個月來,阿健一直透過四號見到小咲。隨著他們越來越親近,阿健也越來越無法按捺自己的情意。(我忍不下去了!我不想透過四號,我要親眼見到小咲。我不想透過四號,我要親手保護小咲。)
  很久沒跟小咲面對面說話了,一開始或許會有點尷尬,但只要說出只有四號跟小咲才知道的事情,小咲應該能理解。
  向一般大眾洩露機密,是重罪中的重罪;即使對象是研究部菁英的妹妹,高層也不可能通融,就算陽一郎出面說情也一樣。
  這場賭注非死即活,但阿健認為只剩這條路能走了。
  他正認真想著小咲,此時場內忽然歡聲雷動。
  回過神來望向螢幕,比賽正巧結束。日本選手漂亮地打敗南美選手,奪得勝利。
  (我也好想在自己的擂臺上獲勝。)
  阿健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向觀眾致意的日本選手。
  
  
  27
  
  阿健在代代木體育館巡邏一圈後,下午前往豐洲的游泳賽場。
  比賽還沒開始,但後天就要正式開賽,因此選手們跟媒體都來場勘,氣氛熱鬧滾滾。
  阿健好歹也是警備方面的專家,所以特地要求四號去巡視人多的地方。他提高恐怖分子探測機能的敏感度,並且持續戒備,但系統還是毫無反應。
  「真的有人恐嚇主辦單位嗎?你的高機能探測系統一點反應也沒有,搞不好他們只是嚇唬人,根本不會有什麼恐怖攻擊。」
  目前為止,簡直是名符其實的「和平慶典」。現場當然有比賽特有的緊張感,不過這也別有一番風味。
  四號在游泳賽場旁邊的活動空間、媒體大樓、車站巡邏。仔細想想,隔壁車站不就是選手村跟訓練中心嗎?小咲就在那裡。或許,阿健是下意識地想來這個地方。
  想起小咲對四號的情意,他實在不想讓他們更加親密,但既然決定告白,也就罷了。在奧運結束之前,就以平常心對待吧。
  
  來到豐洲臨海地區一看,只見海岸邊蓋了不少全新的高樓大廈。這是全世界選手居住的選手村,日本選手團就在離車站最近的那棟大樓。隔壁有體育館、訓練中心,以及田徑跑道。
  抵達車站後,阿健先派四號前往選手村。那裡禁止一般民眾進入,媒體採訪也受到管制。各種膚色人種的選手們穿著訓練服走來走去,氣氛一派祥和。
  巡過一圈後,阿健決定去旁邊的田徑跑道瞧瞧。
  各國選手們都忙著調整自己的體能,而日本的田徑選手,則在距離門口最近的地方揮灑汗水。
  小咲也在。她沒穿外套,但天氣這麼熱,她卻穿著襯衫、套裝與淑女鞋。她在選手間穿梭,拚命地傾聽客戶的需求。
  小咲真努力啊,阿健心想。此時,從稍遠處傳來女性煩躁的話音,音量大到連阿健都聽得到。
  「我不是說沒得商量嗎!」
  那是馬拉松女子代表隊的武見選手,以前四號曾跟小咲一起見過她。
  「請別這麼說,求求您給個機會。如果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我們馬上改。」
  「都快比賽了,哪有那種美國時間!反正妳們這些廠商業務員,才不可能了解選手在奧運下了什麼賭注!」
  阿健頓時怒火中燒,好歹小咲也是她的老隊友,什麼態度嘛。
  然而,當事者小咲卻不改謙和有禮的態度。
  「請告訴我您的意見。您說得沒錯,我們無法改進太多,眼下也不該這麼做。只是,換成其他廠商,風險不是比較大嗎?」
  「不用妳說我也知道,不勞妳費心。我私下也都穿梅比烏斯為我量身打造的款式。」
  (這不是違約嗎?)
  連阿健這個外行人都這麼想。
  不只田徑選手,業餘選手也會跟企業簽贊助合約,接受經濟上的援助。代言人必須使用簽約廠商的產品,這是義務,敵對廠商的產品更是萬萬不能使用。
  然而,提到這位武見選手,情況稍微有點複雜。
  她的隸屬企業並非運動用品廠商,所以從前就以個人名義與梅比烏斯公司簽了合約。可是,後來她又以日本女子田徑代表隊的身分與雅典娜公司簽約,導致情況複雜化。結果,由於以奧運選手的身分收了大筆「強化費」,因此奧運選手的合約必須優先於個人合約,而梅比烏斯公司也諒解這一點。
  但是武見不能接受。
  「我想縮短秒數,一秒也好。為了贏得金牌,我不知花了多少心力練習,練到吐血。」
  「那不就應該……」
  「如果沒拿到奧運金牌,我們的未來就毀了。銀牌一點意義也沒有!為了金牌,合約算什麼,我只是想用最順手的武器而已。妳別再煩我了。」
  「結花……」
  「少跟我裝熟,我跟妳已經是不同世界的人了。」
  語畢,武見連日本代表隊教練的呼喊都不理,逕自走出體育場。她腳上穿著梅比烏斯公司的鞋子。
  
  在一旁圍觀的選手們見武見選手離開,也四散而去。濃厚的火藥味,隨著人潮離去而飄散。
  「小咲……」
  阿健看不下去,不禁走向體育場側邊的小咲,叫了她一聲。小咲回過頭。
  「小翼。」
  她的眼眸泛著淚光,然而表情卻是五味雜陳,在憤怒與不甘心之間,混雜著某種情緒。
  「妳沒事吧?她好過分喔。」
  「不會啦,我了解她的心情。你不要怪她。」
  「可是……」
  「是我的錯。不是雅典娜公司的鞋子不好,而是因為我是雅典娜公司的人,她才討厭我們公司的鞋。」
  「為什麼?妳們本來不是隊友嗎?」
  即使隔著螢幕,阿健還是忍不住語帶憤怒。
  「其實,當她想放棄壘球時,壘球隊的教練曾來田徑隊找我,問我想不想跟她交換。」
  「交換?」
  「我不知道教練怎麼會這麼想,但總之他認為我有打壘球的天分,而這段話不巧被結花聽見了。從那之後,她不斷努力,就是不想輸給我。可是,我哪有什麼天分呀。她把人生都賭在壘球上,壘球卻背叛了她,我想打擊一定很大。」
  小咲邊說邊垂下頭。
  「她真的很努力,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
  小咲的語尾沒了聲音,雙肩顫抖。
  (不能再讓四號靠近小咲了。)
  阿健想歸想,卻無法放下眼前的小咲。
  四號將小咲帶到體育場旁邊,摩挲她的背。此時,只見小咲淚水決堤,滑過臉頰。
  
  
  28
  
  從那之後,小咲每一天都過得非常忙碌。
  奧運期間難免忙碌,但阿健本以為至少她會跟四號傳訊息、通電話(雖然看了會有點眼紅),可是想不到自從武見選手那件事後,小咲幾乎沒了音訊。
  依小咲的個性,八成是不允許自己在工作上太情緒化。現在是緊要關頭,準備了這麼多年,成敗就看這次活動表現如何了。她所負責的選手不只武見一個人,小咲大概想藉由工作來揮別感傷。
  不久,田徑競賽終於開始,小咲打電話來說:「我可能暫時不能跟你聯絡。」
  此後一整個星期,小咲不眠不休地全心工作。她的努力似乎有了成果,雅典娜公司旗下的選手們捷報頻傳。日本代表隊在柔道與游泳項目榮獲五面金牌,但田徑競賽尚未奪金。媒體原本就很關注武見選手能不能奪金,這下子更是緊咬這話題不放。
  如此這般,奧運中期的女子全馬競賽第一天,於焉到來。
  
  早上五點,小咲就來到了女子全馬競賽起點──國立競技場。
  各家媒體的轉播車早已到齊,那些巨型衛星天線,想必是國外電視臺用來衛星轉播的吧。在各項奧運競賽當中,馬拉松最受矚目,因此全世界都關注著這項賽事。
  為了避開盛夏的毒辣陽光,集合時間是早上九點。不一會兒,選手們紛紛聚集在副體育場。她們開始集中精神、做暖身操。
  這天沒有什麼其他賽事,可見馬拉松就是如此受歡迎。這樣也好,阿健不需要巡邏太多地方。
  「小咲,好久不見。」
  阿健早料到小咲會在國立競技場的副體育場,所以派四號過去,果真不出所料。
  「小翼,你怎麼一大早就來了?」
  「之前不是說過嗎?我的工作就是負責巡邏雅典娜公司跟奧運相關設施,所以上班時間跟地點都不固定。」
  「也對,你的工作好辛苦喔。」
  小咲的臉蛋似乎比一星期前消瘦了些,眼睛也微微浮現黑眼圈。明明自己也忙得焦頭爛額,卻只記得關心四號,真不愧是小咲。
  「小咲,彼此彼此,妳千萬別太勉強自己喔。」
  「嗯,謝謝你。我沒事啦,今天結束後,女子田徑競賽就告一段落了。」
  「這樣啊。不如我們去吃飯,當作是奧運慶功宴?」
  「好呀。好久沒跟你吃飯了,好期待唷。」
  阿健望著小咲的笑容,繼續說道:
  「到時,我有話想跟妳說。」
  「嗯?」小咲偏偏頭。不久,後方傳來一陣嘈雜聲。
  回頭一望,是武見選手。在媒體的簇擁之下,她來到了副體育場。
  小咲就在前方,武見卻看也不看她一眼,裝作沒看見。阿健要求四號檢查武見的鞋,上頭果然是梅比烏斯公司的閃亮商標,她果真說到做到。
  「好了好了,媒體請不要進入喔。」
  奧運工作人員攤開雙手,制止選手以外的人進入。跑道前方也拉起了警戒線。
  武見躺在教練團鋪的塑膠布上,開始做暖身操。只是做個暖身操,大批媒體就忙不迭將鏡頭瞄準她。
  「壓力好大喔。」
  「就是說啊。在這麼多人面前跑步,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我也不懂。畢竟是奧運嘛。結花真的很不簡單。」
  假若武見在正式比賽中穿上梅比烏斯公司的鞋,業務員小咲肯定難逃其咎。
  然而,小咲只是面容溫和地看著武見。
  
  「各就各位……預備……」
  觀眾屏氣凝神地注視跑道,擴音器傳出男性工作人員的低沉嗓音,緊接著槍聲一響。
  早上九點零三分,女子馬拉松競賽終於開始。
  穿著各式制服的選手們同時起跑,原本大家跑在一起,跑著跑著,漸漸變成縱隊。
  起初阿健跟小咲在副體育場關注著選手們,但開賽前一刻,阿健與小咲分開,來到國立競技場的主體育場。他的目標不是跑道,而是對著觀眾席,將探測模式的敏感度調到最高。阿健操作四號的視野,反覆將鏡頭拉近、拉遠。在表參道的雅典娜公司直營店,與三號相撞的那名男子並不在資料庫中,所以阿健只能仰賴自己的記憶。
  小咲現在應該是在跑道旁的媒體席,關注著比賽吧。
  雖然武見不賞臉,但其他兩名日本代表隊的選手已穿上雅典娜公司的鞋子。支援她們也是小咲的分內工作。
  馬拉松比賽下午就結束了,再怎麼需要加班,也不至於忙到晚上吧。小咲臨別時說「結束後再找你」,兩人已約好有空要一起吃飯。
  選手們飛快地沿著賽道奔跑,真難以想像她們得跑上四二•一九五公里(註:奧運馬拉松的標準長度是四二•一九五公里。)。才一眨眼,她們已跑完一圈,從主入口跑向馬路。
  阿健透過螢幕的小視窗觀看電視轉播,選手們已跑到外苑西方大道。
  「好,四號,你快去折返點。」
  阿健要求四號離開觀眾席。
  此時,小咲為了支援選手們,便與坂本一同搭上轟的廂型車,跟在選手後頭。
  跑得最快的幾名選手飛速奔馳,將其他人遠遠拋在後頭,很快就從新宿大道向東拐,跑向皇居。即便是平日,沿路上還是有許多民眾揮舞日本國旗。
  馬拉松競賽路徑有交通管制,小咲一行人的車一邊避開單行道,一邊鑽進巷弄裡。為了這一天,他們早已沙盤演練,擬定好路線了。
  領先的選手們不久便抵達四谷,然後向左拐。到市谷後,選手們跑在外濠左側,繼續北上。
  從轉播畫面看來,領先者大約五人。穿著雅典娜公司運動鞋的那兩名日本選手不在其中,而武見則穩固地占據著領先者的寶座。
  「結花,加油。妳吃的苦比誰都多,一定要贏……」
  後座的小咲雙手合十,拚命為武見祈禱。
  下一秒的變化,小咲看得比誰都清楚。
  有那麼一瞬間,武見臉上浮現痛苦的神情。
  小咲再也按捺不住,她猛地起身,將手伸向拉門。
  
  阿健命令四號開巡邏車前往折返點,一邊關注螢幕裡的馬拉松賽況。
  五名領先者毫不鬆懈,一路領先到中段,個個都想將金牌帶回家。她們沿著皇居向南跑,行經水道橋、日比谷、芝公園,然後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一口氣北上。經過新橋、京橋、日本橋後,選手們沿著隅田川前進,眼看雄偉的東京晴空塔就要到了。晴空塔附近的淺草雷門廣場,就是折返點。
  隅田川對面的兩國國技館近在眼前,此時領先者當中的兩名選手落後了。
  不會吧?阿健定睛一看,原來落後的是哥倫比亞跟法國選手。武見選手面色凝重,但依然死守著前段班的位置。
  四號率先抵達折返點。現場擠得水泄不通,四號好不容易才滑壘成功,抵達雷門前方的廣場。阿健命令四號待在視野良好的地方,以便敏銳地觀察路人。
  此時,阿健大吃一驚。
  小咲居然在折返點的供水處。她朝著直奔而來的領先者們大聲喊叫,不知在喊些什麼。
  她不是在車上嗎?
  武見選手一直在奪牌行列之中,令觀眾們興奮不已;大家爭先恐後地往前擠,只為了近距離觀看領先的選手。現場的亢奮與混亂升到最高點,什麼時候有人跌倒都不奇怪。阿健怕小咲出事,趕緊派四號去找小咲,不料──
  四號的反恐探測系統沒有反應,倒是阿健腦中浮現了一幅畫面。
  在人潮之中,有一張臉勾起了阿健的回憶。
  四號毫無反應,早已將視線轉向他處。阿健命令四號回頭,怎知那名男子卻卸下了背包。
  阿健想起來了。
  是那傢伙!
  在表參道店門口跟三號相撞的男子。
  絕不會錯。他個頭高瘦、臉頰凹陷,雙眼露出凶光。
  男子穿越人群,走向警戒線。
  「四號,是那傢伙。兩點鐘方向,距離約二十公尺。」
  阿健急忙要求四號前往,偏偏小咲卻在男子前方。
  男子走到第一排,高高揮動背包肩帶,毫不猶豫地將背包扔向折返點。
  此時,領先的選手們正好抵達,她們跨過腳邊的背包,繼續往前跑。
  主播在電視轉播中報導現場的突發狀況,賽評則勸告觀眾們千萬不要做出類似的行為。
  「四號,背包!」
  阿健決定先處理背包,再來處理男子。四號經過小咲身邊,跨越警戒線。
  四號現身在電視轉播畫面中。
  說時遲那時快。
  無線電耳麥傳來震天價響的爆炸聲。



  程式五
  
  29
  
  他在昏暗的走廊上走動。
  然而,咬牙卯足了勁,雙腳卻還是沉重不已。
  好不容易到了房門前,打開門,只見裡頭有兩張床,旁邊站著幾名男子。
  「你是他們的兒子吧?首先請你確認一下,看看這是不是令尊跟令堂。」
  其中一名男子如此說道,然後毫不猶豫地拉開被單。
  他的視線定住了。
  他呼吸不到空氣,全身的血液幾乎凍結。
  一對熟悉的男女躺在床上,身體沒有太大的損傷,簡直是奇蹟。
  「如果確定是令尊令堂,就在這裡簽名。」
  男子將文件亮出來。
  他淚眼汪汪,望著文件呢喃道:
  「為什麼……」
  「說來真是諷刺啊。這個被譽為天才的男人,居然落得這種下場。」
  手持文件的男子,在他面前口無遮攔地說道。
  然而,他壓根聽不見男子的話。
  強烈的憤怒,覆蓋了他與床上那兩人之間的快樂回憶。
  他咬緊牙根,握拳毆打床鋪,赤紅的雙眼對著床上那兩人,暗自發誓。
  (我一定會「完成」的!)
  
  
  30
  
  過了淺草橋後,領先者剩下三個人。
  從淺草橋通過藏前,可隔著隅田川遙望兩國國技館;從藏前抵達淺草後,便是折返點──雷門。從出發至今已跑了二十公里,現在正是全程馬拉松的難關,尤其早上的太陽如此毒辣。不僅如此,選手們從一開始就快速奔跑,負擔想必不容小覷。衣索比亞選手以些微的差距領先群英,接著是中國選手、武見選手,三人都忍受著同樣的痛苦。
  雅典娜公司一行人抄捷徑追著選手們,然而小咲透過轉播畫面發現武見表情不對勁,便拜託轟改變開車路線。本來他們應該支援後方那些穿著雅典娜公司鞋子的日本選手,但小咲將工作拋在腦後,死命追著武見。
  沒辦法,轟只好先繞去雷門放小咲下車。那裡是折返點,恰好有供水處。緊接著,轟又朝著日本選手疾駛而去。他們約好等領先者們經過、落後的選手們跟上後,再接小咲上車。
  武見個性不服輸,又看小咲不順眼,假如小咲為她加油,她肯定備受刺激、充滿幹勁。
  小咲特地為武見加油,就是為了這麼單純的原因。
  (希望她能贏。)
  (希望她能在這個大舞臺,實現我無法實現的夢想。)
  僅此而已。
  小咲穿越重重人潮,終於來到供水處。她對著維護秩序的警衛亮出後勤團隊的證件,進入警戒線,接著從人群中看見轉播車,以及後方那三名領先者。
  「結花!結花!加油!」
  此時,小咲突然覺得不對勁。
  聲音悶悶的,好似在水中大喊;身體也好沉重,彷彿在游泳池中活動一般。
  武見伸出手,想握住附有日本代表團小旗幟的飲料。
  此時,她發現喊話者是小咲。兩人四目相交,小咲對她大喊:
  「一定要贏!」
  武見粲然一笑,這是從前小咲所熟悉的笑顏。
  小咲覺得好懷念。
  觀眾的歡呼聲在小咲腦中消失,她清楚地聽見了武見的聲音。
  「我一定會贏的!」
  不料,說時遲那時快,一名怪異的男子將背上的背包扔到路中央。
  選手們趕緊避開背包。
  不久,一條人影從人群中飛奔而出。
  那是一個熟人。
  小翼?
  小咲很想跑過去,不知為何,卻無法靠近他。
  下一秒,一道閃光猛然迸裂。
  
  
  31
  
  在研究所應用部辦公室操作四號的阿健,此時正束手無策。
  眼前的螢幕滿是雜訊雪花,無線電耳麥一陣死寂。
  「四號、四號,回答我!」
  儘管下了各種指示,四號還是沒有回應。
  阿健腦中浮現三號的下場。
  (跟前陣子一模一樣。當時也爆炸了。)
  (不僅如此,發生爆炸前的那名男子──)
  那名混在折返點人群中的男子,儘管阿健只瞥見一眼,但他就是與三號相撞的那個人。
  沒有錯。
  背包裡面裝的是炸彈。
  這麼說來……
  四號斷訊之前,阿健聽見了爆炸聲。發動恐怖爆炸攻擊的人,就是那名男子。
  簡直就像昨日重現。阿健感到焦慮,而且這次多了一項因素,使阿健腦袋瀕臨爆炸邊緣。
  小咲在場。
  爆炸規模尚不明朗,但既然四號斷訊,想必規模不小。恐怖分子居然能突破奧運的層層戒備,可見準備得相當周到。
  阿健猛然站起來,卻又驀地止步。他用力閉上雙眼,握緊拳頭。
  他很想馬上趕往現場,但瀆職可不是捲鋪蓋走路就能了事,屆時將被處以重罪。正確的做法應該是讓後勤人員收拾殘局,就像三號那時一樣。可是在奧運期間,所有人員都外出協助警備了,後勤人員形同虛設。接下來只能仰賴警方跟消防隊,可是偏偏只有阿健認得出嫌犯。
  此時,阿健體內湧現一股奇妙的衝動。
  他不憤怒,也不悲傷,而是感受到一股椎心刺骨之痛;這股衝動,使阿健將工作拋至九霄雲外。
  (管他三七二十一,現在我只能這麼做了。)
  阿健無法按捺這股衝動。
  他睜開眼,邁著大步離開應用部辦公室。一踏出房門,他開始拔腿狂奔。
  
  阿健開著巡邏車趕往現場,想不到狀況比想像中更糟。
  警車已趕到現場,媒體的直升機也在天空盤旋;國際級賽事發生爆炸案,也難怪備受世界矚目。
  好不容易在漫長的車陣中鑽過厩橋(註:東京都隅田川的一座橋。),離現場只剩幾百公尺,卻無法再前進了。根據電視新聞報導,前方禁止通行。
  沒辦法,阿健只好將車子棄置在小巷,跑步趕路。
  江戶大道是馬拉松賽道,因此受到交通管制。阿健穿越人潮到達現場,剛才的熱鬧氣氛已蕩然無存。
  警衛無法控制秩序,車道上到處都是人。每個人都擠出吃奶的力氣,拚命朝阿健的反方向走去。
  阿健見狀,心中更是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前方的裊裊黑煙映入眼簾,好不容易抵達馬拉松折返點,阿健不禁為之一楞。
  折返點的標誌已消失無蹤,柏油路炸出一個大洞,四周的大樓玻璃也被炸飛,不少民眾流血倒地。
  儘管警方、消防隊、救護車都已趕至現場,卻是杯水車薪,遇難者實在太多了。更慘的是,爆炸地點附近堆積著層層水泥瓦礫,似乎有民眾被壓在下面。
  小咲在哪裡?
  阿健在兵荒馬亂中拚命尋找小咲。
  阿健撥開瓦礫向前走,一一端詳倒地的民眾。換作是四號,絕對不能在這種情況下偏心小咲,因為警備機器人必須拯救所有負傷者,更何況還有防恐任務在身。
  但是阿健不一樣。
  當然,操作官在職務上也有同樣的義務,只是既然阿健都瀆職來到此處,免職自然在所難免,而且恐怕會被拘捕。現在沒空想工作的事,而且阿健也擔心小咲的安危,根本無暇分心。
  從這麼多傷者之中找到小咲,簡直是大海撈針。說不定也有人死亡。
  最糟的情況下,恐怖攻擊恐怕不只這一起。或許恐怖分子也在附近發動恐攻,也可能瞄準其他建築,總之可能有多處受到襲擊。
  想著想著,受損的大樓窗戶再度掉下玻璃碎片,在阿健腳邊鏗鏘碎裂。阿健頭上也掉下幾片玻璃,儘管不大,卻也在他的手跟額頭留下輕傷。
  (不能再拖拖拉拉了,我得快點找到小咲,帶她去安全的地方避難。)
  阿健走近引爆點,撥開一塊塊瓦礫。
  剛才只有見到負傷者,沒看見屍體,但瓦礫下卻有一隻斷掉的手臂。是被火焰捲進去的嗎?衣服焦了,皮膚也變得一片漆黑。
  阿健不禁別開視線,再轉過來一瞧,那隻手臂似乎有點蹊蹺。它沒有流血,而且四處發出奇妙的光輝。
  不會吧?阿健卯足了勁挖開附近的瓦礫,終於發現──
  「四號!」
  這回阿健不是透過耳麥,而是直接喊出它的名字。
  然而四號毫無反應。
  它的左臂斷了,右腳也扭向奇怪的方向;衣服破破爛爛,研究所自豪的生體皮膚也裂開來,露出金屬機身;仔細端詳它的臉,眼睛已沒有光芒。它被捲進爆炸中,壞掉了。
  阿健忽然想起:四號斷訊前,小咲就在這一帶。
  就在這一帶。
  四號的慘況令阿健心頭七上八下,他再度埋首挖開瓦礫,終於找到了。一名眼熟的套裝女子頭破血流倒在地上,而且身體有一半被壓在水泥塊下。
  「小咲!」
  阿健呼喚她的名字,但沒有反應。總之得先把水泥塊搬開才行。阿健不像四號那麼強壯,但眼下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阿健雙手抱著水泥塊用力抬,起初文風不動,但他擠出吃奶的力氣,總算抬高了一些,然後再順勢翻過去──不料水泥塊壓到了阿健的腳。
  儘管腳沒有被卡住,但沉重的水泥塊還是壓出了一聲鈍響,「啪嘰」!仔細一看,阿健的右腳扭向了奇怪的方向。
  然而阿健並不在意。他只在乎水泥塊底下的小咲。搬開水泥塊一瞧,武見選手竟然也在這裡。兩人都昏倒了,武見選手倒在小咲懷裡。
  「小咲,妳聽得見嗎?振作一點!」
  阿健本想將小咲抱起來,但忽然想到:萬一有腦震盪,亂動小咲可能會有危險。
  他悄悄觸摸小咲的肩膀。沾血的髮絲黏在臉上,阿健用手帕擦掉小咲額頭的血液,確定沒有大礙後,他才鬆了口氣。
  小咲懷裡的武見選手雖然昏倒了,但沒有外傷。
  「小咲、武見小姐。」阿健喚道。
  小咲終於逐漸清醒,微微睜開雙眼。
  「小翼?」
  「是我,阿健……」
  小咲第一個呼喚的人是四號。阿健備感落寞,但也沒辦法。
  她的眼睛已完全睜開,目光有神,意識也越來越清楚。
  「阿健,你怎麼在這裡?」
  「……我來看馬拉松比賽,結果遇上了爆炸。我沒什麼大礙,所以幫忙拯救負傷者,結果碰巧找到妳,真是嚇了我一跳。好久不見。」
  阿健固然每天都透過四號見到小咲,卻好久沒有親自跟小咲見面了。
  小咲一頭霧水地注視阿健,然後猛然驚覺武見躺在自己懷裡。
  「結花!」
  小咲皺著眉頭撐起上半身。大概是頭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吧。即使如此,比起自己的傷勢,她還是更關心武見。
  「想不到奧運會變成這樣……」
  小咲的呼喚並沒有叫醒武見。
  緊接著,小咲看見旁邊的殘骸,不禁倒抽一口氣。
  「小翼!」
  由於皮膚破損,四號的金屬機身露了出來,但臉龐還是維持著原貌。小咲一直以為四號是人類,因此陷入了恐慌。
  「冷靜點,他已經死了。別擔心,我待會再告訴妳來龍去脈,總之我們先離開這裡。」
  「不要!」
  小咲抱住四號的身體,然後隨之目睹不該看的東西,頓時目瞪口呆。傷口沒有流血,卻露出了碳纖維骨骼。
  阿健站起來,叫住附近的消防隊員。
  「請過來一下!這裡有選手昏倒了。她可能有腦震盪,請快點將她送往醫院!」
  武見選手方才是領先者之一,而且是熱門金牌候選人,因此消防隊員很快就察覺她的身分。他與另一名消防隊員抬擔架過來,俐落地將她抬上擔架。另外兩名領先的選手已經被送到醫院了。
  「你們沒事吧?災情很嚴重,車子不夠,所以我們會優先救助重傷者。」
  「我沒事,你們能不能也送她去醫院?」
  阿健遮住歪曲的腳,指著小咲說道。
  可惜事與願違,消防隊員瞥了小咲一眼,然後說:
  「不,這位小姐意識很清醒,而且看起來只受了輕傷。很抱歉,麻煩你們自行到醫院就診。」
  「……我知道了。請趕快醫治武見小姐。」
  消防隊員點點頭,匆匆將武見抬走。
  
  
  32
  
  武見被送往醫院後,阿健抱著小咲,一跛一跛地離開現場。
  (我的腳傷成這樣,若是去醫院,肯定被強迫住院,然後院方會聯絡研究所,以瀆職的罪名逮捕我。我是無所謂,但小咲失去四號後變得失魂落魄,不能放下她不管。)
  阿健對著癱坐在地哭泣的小咲說:
  「小咲,我的車停在前面,再走一下就到了。我會開車送妳去醫院。」
  他攙扶茫然若失的小咲,在一片混亂中邁步。
  儘管阿健在消防隊員面前逞強,但他的腳受了重傷,骨頭都斷了,導致下肢無力。
  剛才走過來才花費幾分鐘,如今走回去卻花了三十分鐘。好不容易走到車子旁邊,阿健先讓小咲坐進副駕駛座,接著打算啟動自動駕駛,開往綜合醫院。
  不料,小咲卻開口了。
  「阿健,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小翼他到底……」
  阿健原本想等奧運結束後再說,想不到居然得在這種情況下攤牌。
  不過,反正飯碗也保不住了,他再也不需要隱瞞什麼。
  「抱歉,一直瞞著妳。四號,不,小翼是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開發的機器人,平時我藉由操作這架機器人,來執行維護治安的任務。」
  「……」
  「小翼根本不存在,一直以來,透過小翼跟妳說話的人,其實是我──」
  小咲驚訝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阿健簡單扼要地向心神不寧的小咲解釋來龍去脈。
  「難道我哥也……?」
  小咲對經手研發工作的親哥哥產生了質疑。
  她知道陽一郎在研究所很有影響力。假若是陽一郎研發四號並派它接近小咲,他就是玩弄小咲感情的主謀。
  「不,跟小陽沒有關係。雅典娜公司接獲恐怖攻擊預告,而我又碰巧擔任警備工作,就只是這樣而已。」
  真相大白後,小咲雙手摀面,悶聲哭了起來。負責操作四號的阿健也是害小咲傷心的幫凶,因此他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哭著哭著,小咲的手掌再也掩蓋不住哭聲,雙肩震顫。
  「總之我們先離開吧。」
  阿健如坐針氈,於是發動引擎。車內還播放著趕往此地時打開的新聞,阿健心想小咲應該不想聽相關消息,乾脆把新聞關掉,不料──
  『──在現場為您轉播。剛剛傳來一則消息,負責調查案發現場的警視廳表示,這次的爆炸是一起恐怖攻擊案件,並且查出了特定的嫌犯。』
  阿健嚇了一跳,效率也太好了吧。一陣兵荒馬亂之中,警方居然已大有斬獲。
  (照理說,應該只有我看見案發現場那個男人才對啊。)
  『嫌犯是大澤健,今年二十八歲。他是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的職員,目前挾持一名人質在逃。警方已發布通緝令,各公路將設置路檢。』
  小咲驚訝地注視阿健。
  新聞還沒報完,阿健的腦中已一片空白。




    
  程式六
  
  33
  
  「喂。喔,是你啊,怎麼了?」
  「不好意思突然打擾,發生了一件意外。」
  「意外?」
  「是的,本來一切都很完美,卻在最後一項實驗越線了。」
  「你說什麼?虧我把每件事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你卻失敗了?」
  「對不起。或許是我把程式寫得太過頭了。總之我會盡快處理。」
  「你最好快一點。一旦跨越界線,不知道那些東西還會搞出什麼飛機。別說什麼完美,根本是徹底的瑕疵品。」
  「GPS很快就會標示出那傢伙的所在地。這點連警方都不知道。我們會盡快接觸,將它『處理』掉。」
  語畢,電話另一端的男子無奈地咕噥道:
  「話說回來,這是第幾次了?」
  「……」
  「你也該拿出點成績了吧?只要在全球競爭中勝出,你就能在這領域名留青史──以我助手的身分。」
  「是。」
  「令尊在九泉之下哭泣喔。虧他老人家可是人人尊敬的天才呢。」
  「我知道。我還有事要忙,先這樣。」
  男子掛斷電話,倒在椅背上。
  (為什麼會這樣!)
  重複好幾次的實驗,再度以失敗告終。
  不僅如此,這次是改良再改良、每個環節都完美無缺的最終實驗。
  結果居然落得這步田地。
  花費那麼多心力耐心培養,卻是如此下場,男子不禁覺得自己被背叛了。
  愛意越深,恨意也越深;男子無法按捺心中的憎恨。
  男子取出智慧型手機,打開特殊應用程式。湛藍色畫面上,跳出一張熟悉的地圖。
  他將地圖放大再放大,畫面中央的紅點映入眼簾。紅點正快速移動中。
  男子站起來,指著移動中的紅點呢喃道:
  「很遺憾。」
  
  
  34
  
  阿健茫然地坐在駕駛席,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我是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的員工,是祕密專案的一員,負責操作機器人維持東京的治安。我接下一項特殊任務,目的是防止東京奧運受到恐怖攻擊的威脅,並一路努力至今。)
  (然而,剛才還是發生了恐怖攻擊,而且昂貴的機器人又壞掉了。)
  (當然,光是這樣就已是重大過失,而我又違反工作守則,跑到四號的轄區。我早已做好接受重罰的心理準備。)
  (即使如此……等等。我是恐怖攻擊的嫌犯?而且挾持小咲逃走?)
  (為什麼會這樣?而且還變成全國通緝犯。)
  駕駛座的螢幕播放著新聞,上頭清楚地公布了阿健的大頭照。
  「怎麼回事?」
  副駕駛座的小咲問道。
  「阿健,為什麼你是嫌犯?」
  爆炸案、馬拉松比賽中止、武見受傷、四號的「死亡」……
  短短時間內發生一件又一件可怕的意外,令小咲茫然無措。為了讓她冷靜下來,阿健特地帶她上車,不料又看到這新聞,也難怪她陷入恐慌。
  不過,阿健也一樣無助。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小咲直直地瞪著阿健,無力地說道:
  「真的不是你?」
  「那還用說。我幹嘛發動恐攻?我是負責防止恐攻的人耶。妳看,我又沒有把妳當成人質。我只是腦子有點混亂罷了。」
  小咲聞言,眼神柔和了不少。
  「我知道了。關於小翼的事,我還沒辦法相信,但我知道你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語畢,小咲望向車窗外。
  阿健的巡邏車停在距離爆炸現場三百公尺遠的小巷裡。這一帶是老街,如今依然有許多盤根錯節的小巷弄。這裡沒什麼人,但許多人從爆炸現場逃到前方的江戶大道,導致一片混亂。因應馬拉松比賽的交通管制,也使得車輛無法通過。
  「接下來怎麼辦?要去找警察解釋清楚嗎?」
  「別鬧了!千萬不能去。去了只會被抓起來,然後被迫背起『恐怖分子』的黑鍋。」
  明明警方沒有任何證據,就把阿健當成嫌犯,這肯定不只是單純的誤會。一定有一股未知的力量在暗中操作一切,這點阿健心裡有底。
  「那該怎麼辦才好?」
  「先處理妳的傷勢,妳現在根本不能好好走路吧?我送妳去醫院。」
  「……然後呢?」
  「然後……我就逃走。」
  「不行啦,你不是也受傷了嗎?傷勢比我還嚴重吧?況且,你以為逃得掉嗎?日本的警察是全世界最優秀的,而且東京到處都是監視器,你根本不可能帶傷逃走。」
  「我當然不可能永遠逃下去。」
  「喔?」
  「我要抓到真凶。」
  阿健吐了口氣,冷靜地低語道。
  「我看到他了,而且看到兩次。第一次是在表參道的雅典娜公司門市,第二次是剛剛的雷門折返點。」
  「那家店的爆炸是恐怖攻擊?」
  小咲是雅典娜公司的員工,當然知道第一次的爆炸。不過,新聞媒體都說那是地下瓦斯管線起火破裂所造成的「意外」,也難怪她訝異。
  「是啊。兩次的恐攻地點都有同一個男人,雖然我只看到一眼,但不會錯的。那張臉我永遠忘不了。」
  聽聞阿健的決心,小咲不置可否。這不是小咲一介普通人能處理的事情,而這點阿健也一樣。
  「可是,你要怎麼找嫌犯?你不是只有這輛車嗎?而且又沒有武器,該從何找起?」
  「別擔心,看了剛剛那個男人,我想起一件事。」
  「什麼?」
  「我認識那個男人。我沒辦法馬上動身,但我會視情況去找他。」
  「他是誰?」
  阿健頓時沉默,垂下頭來。他凝視著自己受傷的腳,然後抬頭望向小咲。
  「小咲,我勸妳不要知道比較好。我會送妳去醫院,要記得看醫生喔。千萬不能說是我送妳去的,要說是自己走去的。」
  小咲搖搖頭。
  「我辦不到。你有困難,我不能自己在醫院睡大頭覺。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啦,太危險了。」
  「放心吧,我的腳沒有大礙,反倒是你的腳比較值得擔心呢。況且,我也想請你好好解釋小翼的事情。」
  阿健滿腦子都是自己的事,一時忘了小咲受到的打擊。
  (對了。小咲的意中人,四號──不,小翼,才剛死在她面前,但是她卻願意關心我。)
  阿健很高興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跟小咲在一起,而且也很感謝她願意主動陪伴。
  一股難以壓抑的情感,從阿健體內油然而生。
  (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小咲突然下車繞到車子另一側,打開駕駛座的車門。她硬是把阿健推到副駕駛座,逕自坐在駕駛座上。
  「自動駕駛會留下紀錄,所以由我來手動駕駛。阿健,你去後座,別讓監視器拍到你的臉喔。」
  小咲的俐落幹練,令阿健張口結舌。想想也對,小咲跟阿健這小小的操作官不同,可是一流企業的優秀業務員呢。
  「可是……」
  即使如此,阿健還是不想將小咲拖下水。
  小咲似乎看出阿健的猶豫,於是猛然發動引擎。
  「先回我家一趟,然後再改開我哥的車。」
  「小陽的車?」
  「嗯。這不是研究所的車嗎?看車牌就知道車主是你。他們好像不知道我是人質,所以開我哥的車就不會洩漏蹤跡了。然後,我們再去人煙稀少的地方。總之,目前最大的難關就是能否順利抵達橫濱的住處。」
  小咲邊說邊慢慢踩下油門。
  她跟哥哥一樣優秀,而且更重要的是有膽識。從前,阿健只知道她溫柔的那一面。
  兩人的車避開主要道路,在老街盤根錯節的巷弄中鑽動。
  
  
  35
  
  三小時後,阿健跟小咲終於抵達橫濱。
  時值中午,炙熱的陽光射向肌膚。早上的恐攻新聞轉眼間傳遍全日本,連四十公里遠的橫濱,也不再有慶典的熱鬧氣息。
  不只東京,奧運賽場遍布整個首都圈。既然馬拉松比賽成為恐攻目標,其他賽場也隨時有可能發生恐怖攻擊。橫濱也有幾個奧運賽場,路人們個個草木皆兵,面色凝重、行色匆匆。
  從淺草沿著首都高一號線直奔橫濱,一小時內就能抵達,但高速公路有收費站,監視器也不少,恐怕一下子就會被逮捕。
  沒辦法,小咲只好走一般道路,而且一路避開大馬路,專走小巷。
  靠近JR橫濱站時,小咲拐彎開向大海。他們特地開往工廠林立的港灣沿岸人工島,來到橫濱港未來地區。小咲將車子停在人跡罕至的工廠後方,然後攙扶著一跛一跛的阿健走到公路上。如果開著阿健的車到小咲所住的大廈,恐怕會暴露行蹤;他們在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大廈的地址。
  為了避免司機起疑,兩人佯裝成情侶,一路上話也不多,就這樣到了目的地。
  事實上,阿健很熟悉這棟大廈。
  想念小咲的時候,他就會來這棟大廈。自從跟陽一郎待在同一個職場上班,兩人曾一同小酌,但陽一郎從未邀請阿健來這兒,而阿健也不會說「我想去你家玩」。
  儘管這樣的行為很像跟蹤狂,阿健就是無法按捺前來此處的衝動。
  
  小咲跟陽一郎所住的這棟大廈就建在時髦的海港未來區。這是四十三層樓高的摩天大廈,放眼望去,橫濱港盡收眼底。
  「還好嗎?」
  小咲關心阿健的腳傷。
  「我哥晚上才會下班,先來我家吧。」
  「可是……」
  阿健猶豫了。他可是通緝犯,貿然進去人家家裡,萬一拖累小咲怎麼辦?
  然而,小咲並不理會阿健的擔心,匆匆進入電梯,按下三十八樓的按鈕。
  「來,進來吧。」
  電梯發出微微的啟動聲,轉眼間就抵達指定樓層。他們順著走廊來到小咲家門前,只見她伸手解除門把的指紋鎖,然後讓阿健入內。
  玄關鋪設著純白色大理石磁磚,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清爽的香味。相較之下,阿健的房間陰暗又潮濕,簡直是天壤之別。
  兩人脫下鞋子,穿越長長的木板走廊來到客廳,落地窗外是一片大海。
  「好棒的房子……」
  阿健從來沒見識過如此舒適的房子,一時忘記自己還在逃命,不禁脫口說道。
  「這裡對我們兄妹來說實在太大了,對吧?我比較喜歡小巧溫馨的房子,可是我哥出社會後,就突然說要搬來這裡。」
  「真不愧是小陽。」
  「隨便坐。」
  語畢,小咲為阿健倒了一杯冰麥茶。
  阿健拿著杯子坐在飯廳的椅子上,環顧室內。
  客廳約莫十坪大,牆上掛著大型液晶電視,前方的皮沙發排成ㄇ字型。客廳隔壁有張大餐桌,後方則是寬廣的開放式廚房。冰箱很大,怎麼看都不像兩人用的冰箱。小咲走進後側的房間,隔壁也有一間關上門的房間,那大概是陽一郎的房間吧。真是豪華的兩房兩廳住宅。小咲打開冷氣,悶在室內的濕氣一瞬間消失無蹤。
  客廳沙發的旁邊有個櫃子,上頭擺著許多獎盃、獎牌及獎狀。仔細一瞧,那全都是小咲的名字,全是她從國中以來贏得的田徑獎項。
  「都是冠軍獎盃耶。」
  阿健對走出房間的小咲說道。
  「都已經退出田徑圈了還秀這些,真不好意思。我早就說過要收起來,可是我哥就是想擺出來展示。他說要秀給爸媽看。」
  小咲望著獎盃旁邊的相框,照片裡的人是小咲跟陽一郎的爸媽,兩人開心地笑著。父親穿著燕尾服,母親則穿著鮮豔的洋裝;兩人旁邊圍繞著一群外國人,他們似乎在某個慶祝會場。
  「小時候妳好像男孩子喔。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事情嗎?我那時被欺負,多虧妳跟小陽來救我。我想也沒想過,居然會有幼兒園生來保護我。
  「令尊令堂過世時,我在他們的葬禮上給妳一束花,結果妳卻哭了,嚇了我一跳呢。」
  阿健輕輕一笑。小咲納悶地注視著阿健,不發一語。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許她忘了吧。
  「不說這個了,你把右腳的褲管捲起來。」
  阿健將視線從照片收回,只見客廳桌上放了一個急救箱。小咲跪在沙發下,捧起阿健的腳,用濕濡的毛巾為他擦拭。
  「抱歉,還麻煩妳為我做這些。小咲,妳的傷還好嗎?」
  「你在說什麼呀。我剛剛看過了,沒事,只是擦傷而已。」
  小咲邊說邊抬起阿健的腳(泥沙已經擦掉了),觸摸他的腳跟。
  「這裡會不會痛?」
  小咲慢慢轉動阿健的腳踝,一邊問道。
  他的腳踝一點力氣也沒有,垂軟地搖晃著。
  「你骨折了吧?」
  然而,阿健並不覺得痛。
  「不會啦,放心吧,我不大覺得痛啊。」
  「是嗎……」
  小咲訝異地從急救箱取出繃帶。幸好沒有流血,她決定先用繃帶緊緊纏起來,以穩住腳踝,然後再貼一層膠帶,將之固定。當過運動員的人就是不一樣,動作真俐落。小咲默默地包紮,垂著眼擠出聲音說道:
  「請你詳細告訴我,關於小翼的事……」
  阿健聞言,心想:攤牌的時機終於到了。
  「抱歉,騙了妳這麼久。我是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的員工,我們跟警察廳有個維持治安的合作專案,我也是成員之一。從很久以前起,我們就藉由神似人類的機器人來維持街上的治安。我使用四號……就是那個妳口中的『小翼』,在奧運會場防範恐怖攻擊。」
  小咲一言不發地聽著阿健解釋,小心翼翼地包紮阿健的腳。
  阿健一五一十地說明來龍去脈,然而,想到小咲對四號的情意,他不得不隱瞞自己對小咲的愛戀。
  「我不打算騙妳,只是隨著任務進行,不知不覺間就變成這樣了……」
  「變成這樣」意思是指小咲跟四號的關係。這一個月來,他們顯然不只是工作上的夥伴。
  「我哥哥知道多少?」
  幫阿健包紮完畢後,小咲終於抬頭問道。臉頰上有淚痕。
  「小陽是研究所的希望,跟我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專門負責AI研究,不會接觸到我的部門──應用部。當然,他知道有這項專案,但操作官的日常勤務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外。」
  安排阿健接下雅典娜公司相關任務的人是陽一郎,但他沒有說出口。畢竟從結果看來,若不是阿健去雅典娜公司,小咲也不會喜歡上四號。他不希望小咲將矛頭指向陽一郎。
  小咲的眼神好銳利,令阿健好難受。
  沉默半晌後,小咲喃喃說道:
  「我喜歡他。我非常喜歡小翼……」
  扮成小翼接近小咲的阿健,實在啞口無言。
  他很想再度道歉,小咲卻搶先制止。
  「算了,沒關係。我很清楚,你這麼做不是為了故意耍我。畢竟是工作嘛,那也沒辦法。」
  小咲口中的「工作」這兩字,聽來格外沙啞。
  (不對。)
  (我不是為了工作才接近妳的。)
  「我……」
  (我一直透過機器人凝視著妳。)
  阿健還來不及開口,小咲就站起身來。
  「那間是我哥的房間,總之你先換上這個吧。畢竟你滿身泥巴,而且換個衣服,別人也比較認不出你。」
  小咲將衣服遞給阿健,然後消失在後面的房間裡。
  
  阿健將到口的話語吞回去,依言打開陽一郎房間的門。
  房裡與客廳不同,看起來非常沒情調。
  窗簾緊閉,房內一片昏暗;房間中央有張款式簡單的鐵床;窗邊的大桌子,有一臺大型電腦與三個螢幕;室內完全沒有任何裝飾品;占滿整面牆的大書櫃塞滿了書,仔細一看沒有一本小說,全都是些機器人工程學與人工智慧的專業書籍。
  (這就是小陽的房間啊……)
  認識這麼久,這還是第一次來他的房間。陽一郎人如其名,個性活潑又開朗,這間冷冰冰的房間與他真不搭調。
  阿健邊換衣服邊觀察四周,書櫃一隅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換好衣服後,他將原本的衣物摺好,接著走近書櫃。
  阿健根本看不懂這一大堆專業書籍,只覺得角落某一本書的標題很眼熟。
  從書的風格看來,這並不是市面上販售的書籍。它沒有任何照片,只有白紙黑字。
  《二○五○年J線航空墜機事故報告書》
  書裡貼了許多便利貼,翻開來一看,裡頭到處都是劃線的痕跡,還夾著不知從何處剪下來的紙片。
  (這是……)
  阿健捧著書閱讀,不知不覺間全身僵直。
  
  
  36
  
  阿健換上陽一郎的牛仔褲與襯衫,跛著腳回到客廳。多虧小咲幫忙包紮,現在他走起路來輕鬆多了。短袖襯衫穿起來還行,但陽一郎人高馬大,牛仔褲穿起來實在太長了。沒辦法,阿健只好捲起兩層褲管。
  「你穿起來很好看喔。」
  回到客廳一瞧,小咲在廚房裡。她望著阿健嫣然一笑,看著她的笑容,阿健差點就忘記自己還在逃命。
  「小陽的房間好猛喔,全是些難懂的書……」
  「是嗎?不過最近他假日也上班,好像沒什麼時間看書。就算再怎麼喜歡工作,至少也該喘口氣呀。我真擔心他的身體。」
  「他還是老樣子嘛,這個人從學生時期就這樣了。一旦埋頭做某件事,就顧不得其他的事情。」
  小咲聽了阿健的感想,不禁蹙眉。
  「接下來該怎麼辦?」
  小咲一邊詢問阿健,一邊甩動平底鍋。
  「總之我隨便煮點東西,先吃飯吧。阿健,你肚子也餓了吧?飯快好了,稍等一下喔。我們邊吃飯邊想對策吧。」
  然而,現在的阿健沒有任何對策。
  只剩下一條路能走了。
  「我知道該做什麼。準備完畢後,就出發吧。」
  「去哪裡?」
  小咲停下手中的平底鍋。
  「去找真兇。從這裡過去並不遠。」
  
  一大早就出門工作的小咲,漫長的一天終於要結束了。
  吃完遲來的午餐後,衝動的阿健本想馬上出發,但被小咲制止了。爆炸案才剛發生不久,外頭還很混亂,現在出門實在不妙。阿健是通緝要犯,到處都有路檢,萬一被逮到就完了。
  只要再爭取一點時間,能移動的範圍也會變廣。如此一來,警方勢必得擴大路檢範圍;就算日本警察再怎麼優秀,也不是超人,一旦警戒範圍擴大,警力就會分散。
  盛夏的陽光照耀著橫濱街頭,直到六點半後,終於只剩下地平線上的紅色光點。從客廳的沙發上放眼望去,夜色越來越深;完全入夜後,阿健與小咲決定起身。
  屋子已整理得乾乾淨淨。陽一郎加班到很晚才會回來,但若是他發現阿健來過就慘了。兩人用過的餐盤已洗淨收在櫃子裡,阿健穿過的衣服也塞入了小咲借給他的背包。接下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因此他們在背包裡裝了衣服跟簡單的食物。
  差不多要離開時,阿健突然對小咲說道:
  「小咲,妳還是留在這裡比較好。我自己去。」
  阿健萬萬不想將小咲拖下水。
  「不要,我也一起去。我想看到最後,我想知道為什麼小翼非死不可。」
  阿健知道事到如今,小咲絕對不可能讓步。她這方面跟陽一郎很像。
  「況且,你不是沒有車嗎?搭計程車馬上就會被抓喔。就算只是把哥哥的車借給你,也改變不了我協助通緝犯的事實。」
  語畢,小咲匆匆離開家門。
  兩人坐進地下停車場的轎車,發動引擎。小咲坐在駕駛座,阿健則坐在後座,這樣才能在遇到路檢時矇混過關。
  「好了,我們要去哪裡?」
  「品川。」
  「咦?」
  小咲露出驚愕萬分的表情。
  阿健視若無睹,向自動駕駛的麥克風下達指令。
  「去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並且避開警方可能設置路檢的地方。」
  
  一小時後,車子抵達了位於品川港灣區的研究所。九小時前,這兒還是阿健上班的地方。
  兩人在車上聽著新聞,從報導跟街上的氣氛看來,恐怖攻擊依然餘波盪漾。然而,這裡表面上卻是寧靜無波。
  一般人並不知道研究所與警方合作,使用機器人維持治安;就算發生恐怖攻擊,研究所的人也不能慌慌張張,否則太不自然了。應用部辦公室應該亂成一團,但至少從外面看來,這裡與世無爭。
  研究所大門面向公路,但四周都是些人工島,氣氛一片祥和。阿健將車子停在稍遠處,徒步繞到正面。大門前有一座綠地公園,在此逗留不會啟人疑竇。阿健跟小咲坐在陰暗處談話,怎麼看都像是一對情侶。
  小咲看看手錶,剛好晚上八點。
  「我們來得正巧,他快出來了。」
  阿健說完不到十分鐘,大廳出現一條人影。
  「是那個人嗎?」
  說到研究所的員工,小咲只認識陽一郎跟阿健,因此她從未見過這名男子。至於阿健,對這人可是再熟悉不過。
  男子提著包包,匆匆走向大門。阿健與小咲從陰暗處現身,在男子快走到大門時喊住他。大門有警衛與監視器,照理說對阿健十分不利,但這一切都在他計畫之中。若是能從頭到尾錄影存檔,警方就會明白冤枉他了。
  「課長。」
  男子聞言抬起頭,注視阿健與小咲。他個子矮小,看起來比阿健還不起眼,眼神卻很銳利。一雙三白眼射穿了阿健──他是研究所應用部的辻課長。
  「是你啊。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啊。瞧你大搖大擺現身,想必是準備好自首了吧?」
  「閉嘴!」
  「喔?語氣倒挺嗆的嘛,你吃錯藥啦?話說回來,搞出那種飛機,你還敢這麼跩?要自首就先道歉,懂不懂?」
  「我不是來自首,而是來抓真兇的。」
  辻課長挑動單眉。
  「什麼意思?」
  「我看到了。第一次的恐攻現場跟今天的爆炸案……發動恐攻的是我們研究所的機器人吧?」
  小咲不禁驚呼一聲。
  「以前奧運委員夫人吵著要去逛淺草時,三號前去現場處理,當時有一具機器人。發動恐攻的人就是它,對吧?」
  「你在鬼扯些什麼?」
  辻課長面不改色地說道。
  「當時機器人的手背受了重傷,你們居然沒將傷口修好,真是失策啊。今天我看到的那名凶手,手上也有同樣的傷口。」
  「傷口?」
  辻課長似乎若有所思。
  「原來有傷口啊。這點我倒是疏忽了。不過,太遲了,現在全世界都認為你就是恐怖分子。」
  辻課長這番話,令阿健確定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為什麼要這麼做……?」
  辻課長不可能回答阿健的問題。
  「別輕舉妄動。」
  不久,研究所響起一陣聲響。約莫十個人從大廳衝出來,轉眼間圍住阿健與小咲。當然,它們是研究所的警備機器人,而且恐攻現場的機器人也在其中。它的手背確實有傷,原來它從恐攻現場回來了。
  「就是它!」
  警備機器人只是執行命令而已,但阿健可不能坐視不管。
  然而,辻課長根本沒把阿健放在眼裡,逕自撂下狠話。
  「你是機密專案的一員,不會受到法律制裁。你的處置,就由我們來決定。」
  語畢,他將手伸向外套內側。辻課長高舉一把手槍。
  「你怎麼會有那東西?」
  「為了以防萬一,幹部們都配有手槍。」
  辻課長賊笑著回答,將槍口指向小咲。
  「我不知道妳是誰,真虧妳有膽幫助這傢伙。妳跟他一起上路吧。動手!」
  辻課長一聲令下,警備機器人一舉撲向兩人。然而,阿健一見到辻課長的槍口指向小咲,心中的某個東西似乎迸裂了。他怒不可遏,無法控制自己。
  「別對她出手!」
  阿健大吼一聲,朝著辻課長拔腿猛衝。
  他突破警備機器人的包圍,朝著辻課長步步逼近。
  說時遲那時快,原本指向小咲的槍口忽地轉向阿健,辻課長毫不猶豫扣下扳機。
  槍口噴出火花,發出一聲鈍響。
  阿健伴隨著衝擊跌坐在地,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絕不能在此停下。阿健立刻起身發動攻勢,用力撞向辻課長。
  儘管他手上有槍,也擋不住阿健的殺氣。阿健見辻課長倒地,趕緊撿起他掉落的槍。
  回頭一看,警備機器人正攫住小咲的手臂。
  「住手!」
  他將槍口指向機器人。
  「放開她!」
  他開槍威嚇。槍口噴出火花,留給阿健奇妙的觸感。
  小咲見狀,趁機甩開警備機器人的手,拉開距離。
  抓住發動恐攻的機器人也沒什麼意義,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阿健必須掌握真相。
  「課長!我一定會揭發你們所有的罪行!」
  跌坐在地的辻課長撐起上半身,滿臉不悅。
  阿健瞥了他一眼,接著抓住小咲的手狂奔。
  
  
  37
  
  離開研究所後,阿健跟小咲鑽進原本藏起來的車,緊急發動。
  阿健沒有啟動自動駕駛模式,而是親自開車。他害怕被追蹤,不管三七二十一,踩下油門。
  他不記得穿越了哪些地方,只是忘我地一逕開車。待回過神,車子正開向南方,山手、磯子、八景島近在眼前。
  身為一個通緝犯,回到東京都心未免風險過高,最好順著三浦半島南下,逃到人煙稀少的地方。眼下暫且躲在那裡等風頭過去,總有一天能掌握機會、釐清真相。
  不知埋頭開車開了多久,看來目前沒有追兵。窗外的風景一片祥和,緊張的情緒終於能稍微放鬆一些。過了晚上十點,路上的車流量也越來越少。
  望向旁邊的小咲,她一路上都悶不吭聲。只見她注視著前方無限蔓延的道路,不知沉思著什麼。
  「小咲,妳沒事吧?」
  「嗯……」
  一直以來都很堅強的小咲,似乎終於累了。畢竟從一大早就風波不斷,而且還差點被捕。
  「抱歉,把妳拖下水了。等我們到了安全的地方,妳就稍微睡一下吧。」
  語畢,阿健繼續開車。
  午夜十二點過後,車子穿越久里濱,抵達金田灣。進入三浦市後,半島南端恰好有座島嶼映入眼簾。
  
  阿健將車子停在三浦半島前端的城之島。
  島嶼的形狀為東西寬、南北窄,有一座橋連接此地與三浦半島。從前橋下有一扇門,專門向入島者收取費用,但從幾年前起就無人看管,現在任誰都能隨時入島,不會有任何人發現。
  島嶼北半部是荒廢已久的民宅、港口與工廠,而面向太平洋的南端則是公園。阿健開車過橋後又行駛一陣子,然後向左拐。那裡有停車場、公園與燈塔。阿健將車停在停車場,接著從後座的背包取出食物。
  「小咲,稍微吃點東西吧。先睡到天亮,然後再思考下一步。」
  阿健留下這句話,接著下車。
  (年輕女孩在車裡睡覺,我也不方便待在車裡。逃了這麼遠,辻課長跟警察應該不至於追過來。至少天亮前是安全的。)
  阿健穿越停車場,來到公園。
  晚上的公園還是有路燈,因此景物一覽無遺。通過松樹林,是一片媲美足球場的草坪,再過去有座小小的瞭望臺。這是兩層樓的水泥建築,沒有牆壁與屋頂,因此無法遮風避雨,但地點好,非常適合欣賞風景。上了二樓,視野變得更寬廣,夜晚的太平洋盡收眼底。盛夏的暑氣把身體烤得發燙,在夜風的吹拂之下,令人心曠神怡。
  阿健在長椅坐下,望著大海嘆息。
  (怎麼會這樣……)
  昨天同一時間,阿健根本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儘管沒能預防恐怖攻擊,身為警備人員,好歹也預想過會發生什麼事,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變成通緝犯,也沒料到真兇居然是辻課長所操作的AI機器人。
  當時在表參道的店裡,阿健跟真兇只是擦肩而過,沒抓到它就算了;但是,竟然連它手上的傷口都沒注意到,阿健覺得好不甘心。如果當時機警點,就能防範未然了。
  辻課長不惜瀆職,也要出此下策,究竟是為了什麼?
  本應防範恐怖攻擊的人,居然主動引發恐怖攻擊……
  辻課長根本不敢得罪上頭的人,對屬下卻嚴厲刻薄,是典型的欺善怕惡者。他會搶走屬下的功勞,然後把自己的過錯推到屬下頭上。
  (誤入這種人設下的陷阱,實在太窩囊了。)
  阿健望著大海,一邊握緊拳頭。
  漆黑而一望無際的大海寧靜沉穩,在明月的照耀下,唯有白浪熠熠生輝。四周一片平靜,阿健的心卻波濤洶湧。
  (這起恐怖攻擊發生在全球矚目的國際盛事,想必有什麼重大原因。我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檯面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此時,阿健忽然察覺一件事。
  那個欺善怕惡的課長搞出這種大事,換句話說,他絕不可能是獨自犯案。
  一幕幕意想不到的畫面,驀然浮現在阿健的腦海中。
  (難道說……)
  這想法實在太誇張,連阿健自己都不敢置信,腦袋好像快打結了。
  此時,他發現後面有人。
  「誰!」
  緊張感瞬間升高。阿健的一聲怒吼,逼得黑影驀地止步。
  登上樓梯的,是一名纖瘦的人物。
  「是我……」
  「是小咲啊。」
  胸口的大石瞬間落地,阿健頓時雙腿一軟,小咲趕緊上前攙扶。
  「你沒事吧?」
  「嗯。不說我了,妳應該好好睡才對啊。」
  「不,沒關係。我很累,可是現在這種狀況,實在睡不著。」
  阿健再度感到愧疚,認為自己不該把小咲拖下水。
  「抱歉……」
  「你別再道歉了。我是自願跟你來的。」
  「嗯。」
  「況且,剛才在研究所聽了那番話,我想事情應該很清楚了。他說『這點我倒是疏忽了』,對吧?那不就是等於認罪嗎?阿健,警方會還你清白的。」
  「有那麼簡單嗎?」
  「放心吧,監視器應該已經錄下了剛才那一切……」
  「監視器不會收錄聲音,辻課長八成預料到這點,才會說出一切。光從影像看來,只會覺得他正努力逮捕通緝犯跟共犯。」
  想起未來的難題,現場頓時一陣沉默。
  阿健想起小咲剛才的模樣,不禁說道:
  「妳應該很累了。就算情緒亢奮得睡不著,還是在車上躺一下吧。」
  「沒關係,我剛剛在想事情。」
  「想什麼?」
  小咲坐在阿健旁邊,用右手握住阿健的左臂。
  「小咲……」
  在這種狀況下與意中人肌膚接觸,令阿健腦中一片空白。
  小咲將阿健的手高舉在月光下。
  「……剛才你被槍擊中了吧?」
  (對耶,沒錯。滿腦子顧著逃命,都忘記這點了。)
  「在研究所搶來的槍,現在在你身上嗎?」
  小咲表情僵硬地問道。阿健從口袋中掏出辻課長的槍,遞給小咲。她仔細地上下打量,不知為何,肩膀似乎越來越僵硬。
  小咲屏住氣息,似乎想說些什麼。
  「你們兩個都辛苦了。」
  阿健聞言,驚訝地回過頭去。
  這聲音多麼熟悉,卻又與往常不同。
  小咲定睛注視著從黑暗中現身的男子。
  至於阿健,則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背對著月光的陽一郎。
  
  「小陽,為什麼你在這裡?是小咲叫你來的嗎?」
  小咲搖搖頭,與此同時,陽一郎開口了。
  「沒有人聯絡我。聽辻先生說,你去了研究所?真是亂來。」
  他邊說邊靠近兩人。小咲似乎鬆了口氣,抱住陽一郎。
  「放心,沒事了。」
  陽一郎撫摸小咲的頭,一邊安撫她。小咲再度淚流滿面。
  「那麼,是辻課長告訴你地點的嗎?他們知道我們在哪裡?」
  好不容易逃到這裡來,以為終於能放心了,想不到大錯特錯。難不成是被哪架監視器拍到,導致行跡敗露?
  「不,他們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你們在這裡。」
  「……為什麼?」
  陽一郎輕輕放開抱緊他的小咲,從口袋中掏出智慧型手機。
  「是GPS啦。我是用這個找到你們的。」
  「什麼時候裝的?」
  一旁的小咲抱住自己的雙肩。她四處摸索,想找出身上的發訊器,卻一無所獲。
  「不是小咲。」
  「咦?」
  「是你啦,阿健。我在你身上安裝了GPS。真嚇了我一跳,第一次接收訊號時,你正在去我家的路上吧?所以我心想,小咲一定跟你在一起。我不想在自己家惹事,所以才放任你們逃到這裡。」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到底有什麼意義?」
  說著說著,阿健忽然憶起剛才腦中閃現的想法。陽一郎望著阿健恍然大悟的神情,說道:
  「你心裡應該有底吧。」
  「恐怖攻擊不是辻課長一個人的主意吧?他不可能獨自幹出那種大事。換句話說,研究所裡有他的同夥,而且是有權命令辻課長的上層人物……」
  「沒錯。」
  陽一郎一口坦承。事情的進展實在太超乎預料,小咲不禁張口結舌。
  陽一郎的話語無庸置疑,阿健的臆測,變得越來越有真實感。
  恐怖分子是機器人。
  阿健背了黑鍋。
  這是整個組織所構思的計畫。
  「你們一開始就打著這個主意,從頭監視我……」
  阿健的懷疑已變成肯定。
  「研究所的一部分同事、雅典娜公司的常駐警衛以及小咲的主管們,全都是用來監視我的警備機器人吧?你們故意指派我參加這項專案、去雅典娜公司執勤,然後把我塑造成恐怖分子。這一切都是研究所的陰謀……!」
  平常沉穩的阿健,首度在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面前情緒激動。
  「怎麼這樣……為什麼你們非做這種事不可?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小陽……你也是跟研究所一夥的嗎?」
  小咲看著自己的哥哥,往後一退。陽一郎毫不理會阿健的疑問,對妹妹說道:
  「小咲,妳心裡應該多少有底吧?畢竟妳昨天一整天都跟阿健在一起。」
  現場頓時一陣沉默。小咲悶不吭聲。看樣子,陽一郎說的沒錯,小咲似乎發現了什麼。
  「阿健被槍打中的傷口,沒有流血……」
  陽一郎點點頭。
  「發生恐怖攻擊時,阿健為了救我所受的腳傷,看起來也怪怪的。而且這把槍也……」
  小咲高舉手槍。那顯然不是普通的槍,而是藉由射出電磁波破壞「機械」的特殊手槍。
  陽一郎從小咲手中接下槍,說道:
  「沒錯。阿健,你是我創造的AI機器人。」
  那瞬間,阿健心中所有的一切,頓時分崩離析。
  
  
  38
  
  「哥哥,求求你住手!」
  小咲的哀求聲,被海風猛地吹散。
  「妳閉嘴。」
  陽一郎將槍口指著阿健,催促他前進。
  他們走下瞭望臺,前往島嶼東方。草坪廣場的前方是一條竹林夾道的小徑,徒步兩百公尺後,再度來到開闊的場所。這是一座名為「砲台遺跡」的廣場。
  陽一郎逼阿健走到海岸邊的柵欄旁,與他維持一段距離。
  「你說我是人工智慧,是什麼意思?這怎麼可能?」
  「你還不死心?仔細想想至今發生過什麼事吧。你以為待在自己房間,其實是在研究所的庫房;床上有快速充電器,你每晚都不自覺在那裡充電,而且二十四小時都有監視器對準你。」
  「騙人!那你說,我至今的回憶是怎麼回事?我們不是兒時玩伴嗎?我記得大家小時候的事情耶。」
  阿健不肯接受陽一郎所說的真相,臉紅脖子粗地逼近陽一郎,而陽一郎只是冷冷地別開視線。
  「沒錯,你的記憶並不是我無中生有編寫進去的。小咲,妳還記得小時候那些鄰近的玩伴嗎?」
  話鋒突然轉到小咲身上,她不由得楞了一下,不過還是努力回想,喃喃說道:
  「洋平……?」
  「對。還有『小悟』『也太』『章弘』──
  「不是有幾個『兒時玩伴』在我們家進進出出嗎?那全都是老爸創造的AI機器人。老爸生前是國家的AI研究領頭羊,老爸想知道它們能否適應外界的生活,所以才將它們從研究所帶出來。」
  「什麼……」
  事情實在太超乎意料,小咲跟阿健都靜待陽一郎繼續往下說。
  「可是,它們全都失敗了。它們就是無法成為完美的AI機器人、類人類。因此,老爸將它們拆解,進行必要的改善,並隨時覆寫從前的記憶。現在的里見所長跟我,繼承了老爸的研究。」
  「小陽,難道你爸爸是……」
  「沒錯。他就是創立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的首任所長,天野理。而你──阿健,就是我們長久以來的研究成果。你所有的記憶都是由我老爸、里見所長跟我所創造的AI記憶。」
  小咲聞言,恍然大悟地抬起頭。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明明哥哥兩年前才將阿健介紹給我認識,為什麼阿健有時會聊起我們小時候的事?我還以為是阿健從哥哥那邊聽來的。
  「但是,原來不是這樣。
  「原來阿健一直在我們身邊。
  「上幼兒園時認識的『小悟』、
  「一起跟我們慶祝國中入學典禮的『也太』、
  「以及在爸媽的葬禮上送我花,跟我一同哭泣的『章弘』,雖然外貌各不相同,但他們全都是阿健呀。」
  小咲說著說著淚流滿面,與阿健四目相交。她眼中的哀傷,證明了陽一郎所說的話全都是事實。
  陽一郎點點頭。
  「沒錯。我們的父母在飛機失事中喪生,而操縱那架飛機的正是AI機器人。爸媽把生命交給爛機器人,結果過世了。榮獲諾貝爾肯定的AI學者竟然死於AI失誤,多諷刺啊。從那之後,我們兩兄妹不知吃了多少苦……我決定要親手創造完美的AI。」
  「可是,為什麼非發動恐怖攻擊不可?」
  小咲按捺不住地吼道。
  「進入研究所後,我不斷創造出原型機,儘管違反國際公約,里見所長卻願意讓我放手去做。可是,無論嘗試多少次,我就是做不出理想的『類人類』;我遇上了跟老爸相同的瓶頸。
  「就在那時候,里見所長說了這番話。『創造跟人類一模一樣的AI,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因此國際間才會禁止進行這類研究。人類有善良面與邪惡面,若是跨越了界線,邪惡面也會隨之產生。』」
  陽一郎頓了頓,接著說:
  「跨過柵欄。」
  柵欄另一側是光禿的岩壁。海浪拍打岸壁,水花時而飛濺。
  在槍桿的威脅之下,只能乖乖照做了。阿健跨過柵欄,陽一郎又接著說道:
  「為了創造出完美無瑕、與人類如出一轍的AI,最後的一塊拼圖就是『愛』。喜愛異性、想要繁衍子孫,這是人類的天性,為了達成這些目的,人類會以利益為行事準則。然而,一旦對愛偏執,就會產生邪念,變得自私自利。人類的這種個性,其實沒什麼大不了,但若是力量強大的機器人擁有這種情感,會有什麼下場?很有可能演變成科幻電影中常出現的『人機大戰』。
  「因此,國際學會禁止科學家跨越界線。法律禁止科學家將『愛情』編入程式之中,使機器人擁有善念與邪念,變得更加接近人類。
  「然而,我跟里見所長的想法不一樣。如果不編入愛情,AI就沒有完成的一天,永遠都只是有錢人的玩具。
  「所以,我們私底下繼續研究,尋找編入愛情也不至於失控的臨界點。」
  「所以你才利用小咲嗎?」阿健大吼。
  陽一郎神色嚴峻低語道:
  「起初,我只是想保護小咲而已。畢竟有個奇怪的跟蹤狂。父母都不在了,她是我唯一的親妹妹。
  「此時我靈機一動,何不派個保鑣機器人跟在小咲身邊呢?只要將『喜愛小咲』的情感編入程式中,不斷實驗再實驗,總有一天能大功告成。而你,就是我的實驗成果。」
  (這份情感只是程式的一部分?)
  阿健的腦袋好像快當機了。
  想念小咲、想撫摸她的臉蛋、想永遠保護她──
  這份萌芽自高中時期的情意,居然只是陽一郎所編寫的程式?阿健實在無法理解。
  他陷入絕望深淵,但還是繼續往下問。
  「恐怖攻擊也是實驗的一環嗎?」
  「沒錯。不過,警方要求研究所協助防範恐怖攻擊,這是真的;奧委會收到各路激進派寄來的恐嚇信,這也是真的。只是,我不能將籌碼賭在不確定會不會發生的恐怖攻擊上,更不能讓親妹妹暴露在真正的危險之中。
  「此時,我心想:何不自導自演?這樣,我才能知道當小咲遇到危險,你會怎麼做。表面上是與警方合作維持治安,事實上我跟所長的目的是『完成最完美的AI』。」
  「你瘋了。」
  阿健低語道。
  為了這個目的,居然將一大堆人拖下水。
  而阿健的憤怒、嫉妒與愛情,全被陽一郎玩弄於股掌……
  「多虧如此,資料都收集完畢了。你壓根不知道,我趁著你充電時改良程式吧?我依據資料微調,使AI越來越完整。
  「完成前的最後一哩路,就是這次的奧運。當喜愛的人遭遇死亡危機,機器人會怎麼做?我必須見證到最後,如果有必要,我會加以改良。我也覺得引發恐攻似乎有點小題大作,但如果不把你逼到那種地步,就無法收集到想要的資料。
  「然而,此時居然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而且是兩件事。」
  陽一郎加強了語氣,並命令阿健移動到浪花四濺的岸壁附近。
  「第一,是小咲出現在爆炸預定地。就算我再怎麼想逼迫阿健,也不可能讓親妹妹真的遭遇危險。我事先調查過,知道他們會開車移動。
  「可是,小咲卻過於擔心老隊友,下車前往現場。說起來,這還真像是妳的作風啊。」
  陽一郎望向小咲,說了聲「抱歉」。
  「第二──這是重點。你對小咲的愛比我們想像中更強烈,並開始失控。
  「程式是不可違抗的,而且,我還加入了工作守則。無論情況再怎麼緊急,都絕不可能跨越規定的束縛,但你卻破壞規定,直奔恐攻現場。不僅如此,你甚至還帶著小咲逃亡,挺身反抗,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
  「那又怎麼樣?這不是很正常嗎!」
  「這就是里見所長害怕的事情。你太接近人類了。『愛情』在程式中過於強勢,優先度高於一切。AI一旦變得自私,接下來不知道會搞出什麼亂子。如果像你這樣的機器人增加數量,肯定會天下大亂,然後我們破壞國際公約進行研究的事情就會東窗事發。我這一趟,就是為了防患未然。」
  所有的事情都是陽一郎跟研究所搞的鬼,小咲毫不知情。原本打擊過大而楞在一旁的她,忽然看著大海大叫。
  「那是什麼?」
  阿健回頭一望,只見海上浮現了一個光點,不知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它轉眼間快速逼近,原來是一艘小船。
  「阿健,我給你兩條路。」
  陽一郎邊說邊舉起沒有持槍那隻手,豎起食指。
  「第一條路,讓我就地把你處理掉。一旦發生意料之外的麻煩,無論再怎麼改良AI,都無法達到開發者的理想。為了防止往後發生危險,我必須立刻破壞你。我不想再『改良』你了。」
  阿健倒抽一口氣。
  「第二條路。其實我也很不願意破壞你,畢竟你是老爸畢生心血的結晶;所有AI機器人之中,只有你跟小咲相處這麼長的時間,而且差一步就大功告成,我實在不忍心下手。」
  「哥哥,救救阿健!」
  陽一郎無視小咲的呼喊,繼續往下說。
  「你知道日本沒有自己的軍隊,只能接受美國保護吧?打從一百多年前,日本就被批評『只會出錢不會流血』,政府為了突破這種狀況,便要求我們研究所製造機器士兵。法律還沒有調整好,所以無法公開,但幾年前起,我們就偷偷將機器人送到美國了。
  「那些機器人以『日本兵』的身分,前往美國的戰亂地區。打仗的不是日本『人』,因此算是鑽了憲法的漏洞,沒有違反憲法。
  「第二條路,就是你去美國打仗,但是再也不能回日本。你必須在那裡打一輩子的仗。」
  「什麼……」
  「那艘船是我租來的。你現在馬上搭那艘船去橫須賀港,然後在那裡換搭美國軍艦,半個月後就能上戰場了。」
  「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就在這裡銷毀你。」
  陽一郎舉起手槍,瞄準阿健。
  陽一郎似乎也走到了死胡同。
  他是倍受期待的學者,原本想藉由這個機會立下大功。
  然而,自己開發的AI機器人卻失去控制,計畫毀於一旦。
  假如阿健逃走後掌握真相,將陽一郎跟里見所長的違法行為公諸於世……
  就算是為了研究AI,世人也不會原諒他們。
  為了明哲保身,除掉阿健這個證據,正是最好的選擇。
  小船靠近岸壁,將探照燈打過來。剎那間,四周明亮如白晝。
  「如果你被警察抓住,可是只有死路一條喔。現在你還能潛逃到國外,沒必要猶豫了,快上船!」
  船上的工作人員探出身子,催促阿健上船。
  「不要,我愛小咲!我不在乎身體變成怎樣,只想永遠跟小咲在一起!」
  陷入絕望深淵的阿健,喊出了至今未能說出口的話語。
  小咲驚訝地注視阿健。
  「阿健……」
  說時遲那時快,除了海上的那道光,公園那側也射來一道刺眼的光芒。
  「我們是警察!你們已經被完全包圍了,乖乖丟掉武器!」
  調查指揮官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送過來,數條人影從樹木後面默默現身。
  身著重裝備的特殊部隊手持槍械,一口氣團團圍上。
  探照燈從四面八方照射過來,四周明亮得有如大白天。就連人影,也消失在景物之中。
  一陣混亂中,特殊部隊的槍口瞄準了阿健、陽一郎以及小咲。
  陽一郎似乎也沒料到會被警方包圍,不自覺顫抖地往後一退。
  阿健見槍口瞄準小咲,不禁瘋狂衝向小咲。
  「住手!」
  他渾然忘我地抱住小咲。
  在刺眼的白光之中,混亂到達頂點。特殊部隊的隊員事先獲知「嫌犯持有武器」,因此二話不說就扣下扳機,剎那間槍聲四起。
  「阿健!」
  「小咲!」
  阿健的聲音被海浪聲擊碎,逐漸消失。
  飛濺的浪花退去後,阿健癱軟在小咲腳邊。


  尾聲
  
  一個月後,小咲跟陽一郎來到橫須賀港。
  港口周遭散見自衛隊基地,現在小咲的所在地是港灣上的一座島。這是美軍的駐紮地,港口擁有最新的尖端科技,停靠著大型軍艦。
  AI機器人技術研究所的里見所長跟辻課長,也站在陽一郎身邊。
  軍艦即將出航前往中東,數百名軍人已全部上船,接下來只要等日本來的士兵到齊就好。
  這是軍事機密,因此現場沒有任何媒體。這裡沒有華麗的噱頭,大家只是默默做著該做的事。
  此時,日本的士兵來了。
  這次是五個人──不,是五具。
  在小咲眼中看來,它們跟真正的人類沒兩樣,但其實全都是研究所開發的機器人。
  每具機器人都有自己的過去,它們都是惹了事端差點被銷毀,但是被防衛省便宜買下來回收利用。從好幾年前起,日本就開始做這種事了。
  里見所長向前踏出一步,在五具機器人面前開口。
  「在場的各位都是一時之選,請你們為日本奮勇殺敵。祝各位好運。」
  這做作無比的話語,令小咲難掩怒氣。
  她一直凝視著最左邊的那具機器人。
  
  那一天阿健遭到逮捕,被帶到警察局。
  小咲原本也被逮捕,但陽一郎跟里見所長說她只是人質,因此馬上就被釋放了。
  說起來,陽一郎他們根本沒有受到任何懷疑。他們舌燦蓮花,強調那些違法研究是起因於「阿健失控」,順利矇混過關。畢竟警察廳與研究所簽署了合作專案,肯定在背後幫了不少忙。
  調查不到一星期就結束了,阿健的證詞全被視為「程式漏洞」,最後判定銷毀。
  然而,陽一郎從中協調,以「格式化」的條件取得引渡許可。格式化、重灌之後,阿健的外表依然沒變,但內在已經完全改變了。
  現在的阿健並沒有愛情編碼。它目光無神,只是一具聽話的傀儡。
  「注意!向右轉!齊步走!」
  長官一聲令下,五具機器人開始邁進;整齊劃一的動作,證實了這些機器人毫無情感。
  「阿健……」
  小咲輕輕閉上眼睛。
  她耳邊縈繞著阿健在城之島的最後一句話。
  (他不斷呼喊我的名字,究竟想告訴我什麼呢?
  那一天──不,想想那些兒時玩伴,其實他一直在我身邊。)
  從前的回憶,如跑馬燈般一幕幕浮現。
  (我對小翼的情意……我打從心底愛著小翼。當我在工作上遇到挫折時,小翼的鼓勵不知給了我多大的力量。而那些話語,原來都是出自於阿健。
  他說他愛我。
  這份情意,居然只是程式編碼……
  就算那是哥哥陽一郎創造出來的東西,我也不在乎。
  我的情意是真的,他的情意應該也是真的。
  他比真正的人類還像個人。
  他一直透過四號守望著我,仔細想想,光是這樣,我就覺得幸福。現在我能站在這個地方,也是多虧他保護了我。)
  「阿健!」
  五具日本兵度過棧橋,被吸入巨大的鐵塊中。
  最尾端的阿健背影就快要消失不見,小咲無法再按捺自己澎湃的情感,不禁大喊他的名字。
  他登時停下腳步。
  然而,他沒有回頭,就這樣走進軍艦裡。
  (請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被送到戰地的機器人,必須奮戰到被解體的那一刻。
  即使小咲明白他的宿命,還是不由得為他祈禱。
  她閉上眼睛,將手插進口袋中。
  她握著口袋裡的金屬片,再度祈求阿健平安歸來。
  那是一塊高容量記憶體。
  陽一郎引渡阿健後,偷偷趁著格式化前拷貝記憶體,留下了阿健及前面所有兒時玩伴的資料。
  (這是我們所有的回憶。)
  機器人也有心。擁有愛情的阿健,他的心跟人類毫無分別。就算是創造者本人,也不能視之為無物。
  小咲想起阿健在島上的呼喊。
  『我不在乎身體變成怎樣,只想永遠跟小咲在一起!』
  (求求你平安歸來,屆時我一定──)
  小咲握緊口袋中的金屬片。
  然後,她取出藏在口袋中的另一個卡片夾。
  上頭裝著父母的照片,小咲將它翻過來,望著某物。
  那是「當時的」他,在小咲父母葬禮上所送的花。
  現在已變得皺巴巴,再也不可愛了,但小咲還是相當愛惜這朵壓花。
  雖然他說這是隨便種出來的花,但在小咲眼中,它比任何東西都美。
  當時外貌與現在截然不同的他,是否預料到自己的未來會如此收場呢?
  勿忘我的花語……
  小咲雙手捧住壓花,目送大型軍艦遠去,久久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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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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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心 子爵
  感谢录入,工作辛苦了。

5 年前 0 回復

黑色流星123 騎士
感谢录入。我是看过之前放出的那个mv才知道这本书的。不过真的读完以后,实在觉得结局处理的非常僵硬,逻辑上说不通的地方很多……

5 年前 0 回復

LzNO_Hentai 皇帝
佛系发自购,以前用的图床挂了,要插图左转下载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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