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森藤ノ]在地下城尋求邂逅是否搞錯了什麼 13[台/繁]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9-2-15 21:04 编辑


  在地下城尋求邂逅是否搞錯了什麼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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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大森藤ノ
  插畫:ヤスダスズヒト
  譯者:可倫
  圖源:音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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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毀滅的引領者】……【約定的妖精】……精靈?是指【疾風】嗎?」
  第18層的旅店城鎮(里維拉)接到一份殺人的噩耗。凶手是黑名單的懸賞對象──【疾風】。貝爾等人不敢相信聽到的消息,為了幫琉洗刷冤屈,開始追蹤她的下落時,卡珊德拉夢見了「最糟」的預知夢。
  告諭的十七行預言。
  預言將以摯愛們的「死亡」完成。
  受到絕望嚴重打擊的悲劇預言者,開始了反抗毀滅的孤獨之戰。而當追蹤真相的少年,見到了受黑色復仇之火焚身的精靈時,前所未有的【災厄】將就此誕生!
  這是由少年踏出軌跡、女神所紀錄下來的
  ──【眷族神話(Familiar Myth)】──


  作者簡介
  大森藤ノ
  悲劇的預言者很會搶戲,使得篇幅超出預期,最後拆成了上下集。各位讀者,真的很抱歉……。請各位多多指教。
  「太棒了達芙妮!我們有更多女主角囉!」
  「卡珊德拉啊……」


  畫師簡介
  ヤスダスズヒト
  出生於日本三重縣。主要作品有《夜櫻四重奏(講談社)》、《無頭騎士異聞錄 DuRaRaRa!!(電擊文庫)》插畫,以及其他多數作品。
  官方網站 http://www.suzuhito.com/






  CONTENTS
  序章 You'll be back
  第一章 克朗尼少年之事件簿
  第二章 悲劇的預言者
  第三章 疾風的真意
  第四章 COUNTDOWN
  第五章 災厄降臨
  第六章 於是他們編織殘酷命運





  序章 You'll be back


  妳還會再回來。
  有人對自己這樣說了。

  *

  「不行,到處都找不到琉。」
  人類員工露諾娃一回來就搖了搖頭。
  在東大街上的酒館「豐饒的女主人」開店前的店內。
  聽到她的報告,店員們立刻喧鬧起來。
  「琉那傢伙跑哪去了喵──。一定是翹班喵,不可饒恕喵……」
  「但這還是她第一次沒跟任何人講,只留下一封信就不見了呢……」
  貓人(cat people)阿妮雅上半身趴在桌上抱怨,口吻卻缺乏朝氣。一手捻著信的露諾娃,也像失去平常心似地嘆了口氣。
  琉從酒館中消失了。
  沒知會一聲,說不見就不見。
  她位於別棟的房間留下了一封信,用一手好字寫著要暫時離開店裡,還有她的歉意。
  「她有時候會忽然不見,可是……總覺得,這次……」
  有哪裡跟以往不太一樣。
  店員們產生這種直覺,因此直到方才,都在分頭尋找精靈同事可能前往的場所。
  「畢竟這陣子,她一直很緊繃。光是看著……都讓人很不放心。」
  「喂,黑心貓,講話方式。」
  「哎呀。」
  被露諾娃一糾正,可蘿伊一手遮住嘴巴。
  原本簡直像變了個人似地瞇細眼睛的貓人,好像即時替換人格一樣,手拿開的時候,已經把平常的笑意重新掛回臉上。
  「喵〜……我本身被迫幹過比打掃臭水溝還骯髒的事,會擔心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喵。或者應該說,擔心她會不會做出什麼事來喵。」
  她用輕薄的笑臉,搖著貓尾巴說道。
  那與其說是洞察,毋寧說是預感。
  是作為其中一個知道名為【疾風】的精靈有著什麼過去的人,所產生的預感。
  「喂。」
  露諾娃再次制止她那半開玩笑的話語。
  她瞥了在角落默不吭聲的淡灰色頭髮少女一眼。
  希兒一副有心事的表情,保持沉默。
  阿妮雅她們一時閉起嘴巴,隨後七嘴八舌地打開話匣子,像要一掃現場的氣氛。
  「白髮腦袋又整天悶在地下城,讓希兒越來越沒精神喵!這一定是白髮腦袋的陰謀喵!」
  「就是喵!全都是小夥子不好喵!作為賠罪,貓要他讓貓把臉埋進他的臀溝喵!」
  「根本血口噴人,而且妳們在胡說八道什麼啊。」
  阿妮雅與可蘿伊大放厥詞,由露諾娃吐槽;看到這種日常生活中常有的場面,希兒卻還是鬱鬱寡歡。
  因為在她們這個小圈子裡,淡定地糾正人的認真精靈不在她的位置。
  大家正吵鬧時,房門應聲敞開。
  「妳們這些笨丫頭在幹什麼!少聊天了,還不快點幹活!」
  是矮人店主蜜雅。
  她的怒吼聲嚇得阿妮雅她們肩膀一跳,紛紛做鳥獸散,離開了店裡。
  轉眼間,店內變得一片安靜。
  剩下希兒與蜜雅兩人四目對望。
  「蜜雅媽媽……您知道些什麼嗎?」
  「妳都不知道了,我哪會知道?」
  妳跟那個精靈的羈絆最深。
  矮人店主愛理不理地斷言。
  她轉身背對少女,離開這裡。
  「真是個需要人照顧的精靈。」
  離去之際,留下了這句話。
  「琉……」
  希兒的喃喃自語,在鴉雀無聲的店裡漸漸消失。

  *

  『──妳還好嗎?』
  她記得那份溫暖。
  記得淡灰色頭髮的少女,伸出的那隻手。
  當她受到激情驅使,失去了正義,完成復仇後,失去活下去的理由時,是那個女孩將自己帶回到光明世界。
  是那女孩救了她。
  是她們幫助了她。
  蠻橫不講理的矮人店主、貓人居多的店員們。她感覺吵吵鬧鬧但氣氛愉快的酒館,為自己洗淨了身體。
  洗淨了自己被血與汙泥弄髒的身體。
  洗淨了受到復仇之火焚燒,化為朽木死灰的天藍眼眸。
  現在,假如有人問她,什麼事物對她而言無可取代……
  她必定會回答「那間豐饒的酒館」。
  與她們的日常生活,就是如此地可貴。

  然而即使如此,「傷痛」並未消失。
  失去跟那酒館同樣令她珍惜的同伴(眷族),造成了失落感。
  不經意之間,明確的寂寥心情會忽然化作疼痛而來。
  她也知道別開眼睛不去看的黑色餘燼,一直在心中悶燒。
  她到現在還會做夢。
  慘叫聲轟然響起。
  尖叫聲零落散亡。
  眼淚染成了血紅。
  本來美麗高尚的少女們壯烈的死法,在眼瞼底下復甦。
  做夢後的早上,她必須承受駭人感情的巨浪,以及教人難受的虛無感。
  激情在吠吼。
  同伴的憾恨化為幻聽,燒焦這具身軀。
  她會用力抱緊自己的身體,指甲總是掐進上臂的肉。
  豐饒的酒館用溫暖光芒照亮她,背光處卻躲藏著一小團黑暗。她懷抱著兩種感情,活過了這五年。

  所以。
  只要有了契機,這些很容易就會潰堤,化作無法阻止的怪物,或許是再明白不過的事了。
  幽暗的地下迷宮。
  飄散的寒氣。
  日光也照不到的「罪惡」糞坑。
  在那裡目睹的光景,令她怒髮衝冠。
  「──璃、璃昂……」
  絕望的聲調。
  帶著恐怖哭腔的自己的名字。
  發抖的男人們的眼神。
  當凝聚的一刻爆開時,潛藏於心中的「怪物」扯斷鎖鏈,發出了吼叫。
  「璃昂!?」
  她又聽見了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
  那或許是最後一條挽留自己的細線。
  然而她連這些戰友的聲音照樣甩開,身體依從激情的指使。
  男人們抱頭鼠竄,她緊咬那些人的背影不放。
  意志尖聲吼叫著:不管你們逃到哪裡,不管躲在多複雜的迷宮中,我一定會逮到你們。
  黑色餘燼如火燎原。
  它只一瞬間就成了地獄業火。

  *

  【疾風(妳)】還會再回來。
  內心(某人)如此告訴過我(琉)。
  沒錯。
  只要還沒跨越那段「過去」──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9-2-15 20:49 编辑



  第一章 克朗尼少年之事件簿


  「太慘了……」
  看到了那個的冒險者們,全都蹙眉顰額。
  紅黑色染料潑濺得四周到處都是。
  宛若人偶般倒在那中間的,是一具屍骸。
  是淒慘地遭人砍殺──不,是被連捅多刀的同業人士屍體。
  眼前的光景使我呆站原地,說不出話來。
  「喂,真的假的啊……」
  在聽到騷動而趕來的冒險者們當中,慢了一步趕到的韋爾夫等人眉頭緊鎖,沉吟著說。
  地點在地下城第18層。
  我們【赫斯緹雅眷族】與「派系聯盟」在遠征地點「下層」遭逢名為「強化種(苔蘚巨人)」的異常狀況(Irregular),驚險萬分地度過了這場危機,為了治療傷患而折回這個安全樓層(safety point)。本來直到剛才,我們都在跟途中巧遇的【摩迪眷族】的盧維斯先生等人以及【曼尼眷族】的多魯木爾先生等人討論要不要為了平安脫身辦個慶功宴,氣氛還很熱烈。
  結果卻因為一具遺體的出現,讓一切急轉直下。
  「原來如此……的確是『凶殺』。而且不是怪獸幹的,是人族下的手……」
  冒險者們聚集在「里維拉鎮」的外側──漂浮於湖沼地帶的巨大「島嶼」靠近平地的部分──一片譁然的同時,旅店城鎮(里維拉)的頭子柏斯先生站在屍體旁邊低頭看著它,嘖了一聲。
  正如他所說,劃在屍體上的,是怪獸爪牙不可能留下的銳利傷口──冒險者武器造成的刀傷。致命傷恐怕是脖子上一片血紅的穿透痕跡。
  屍體訴說著襲擊的激烈程度,全身布滿傷口。骨頭粉碎,還能看出鈍器打斷手腳的痕跡。死者瞪大了滿布血絲的雙眸……簡直像是遇到了可怕的「某種東西」,束手無策地慘遭殺害。
  「嗚……」
  「請妳別看,春姬大人……」
  春姬小姐按住嘴巴,命小姐抱住她的雙肩,擋住她的視線,不讓她看見屍體。
  混雜在聽到騷動聚集而來的人牆中,莉莉與阿伊莎小姐對場面投以嚴峻的眼光。就在附近不遠處,櫻花先生抿著嘴,達芙妮小姐則是蹙眉顰額。身為治療師(healer)的卡珊德拉小姐,臉色比任何人都要鐵青。
  「喂,貝爾,你還好嗎?」
  「…………」
  韋爾夫似乎擔心我,出聲表示關心。
  我無法回答他,眼瞳搖曳地注視著冒險者的屍體。
  胸中奏響著令人不適的心跳。
  當然這是出於動搖。目睹到同業人士的屍體,人的「死亡」對我的身心造成巨大衝擊。
  然而與動搖程度同樣嚴重的「憂慮」使我的臉頰滲出討厭的汗水。
  「是【疾風】!那傢伙出現了!這是那傢伙下的手……!」
  這段對話,使我心頭一驚。
  沒錯,現在冒險者們仍然混亂不安,沒有別的,正是因為【疾風】這個名詞。
  「我看到披著兜帽的精靈……像是中邪了一樣連捅阿讓好幾刀,然後用跑的逃走了!」
  第一個發現屍體的鎮上居民──狼人(werewolf)男性高聲嚷嚷。
  他一邊喊著亡故的熟人之名,一邊吸引柏斯先生或其他冒險者的視線,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
  「我之前曾經見過【疾風】。她待在強得跟妖怪似的【阿斯特莉亞眷族】那幫人當中,是個一直蒙著臉的精靈……我從蒙面底下看到過那雙天藍色眼睛……跟今天看到的是同一雙眼睛!」
  狼人冒險者可能是想起了當時的記憶,渾身不住打顫。
  他所說的話,的確有掌握到她的外貌特徵。
  可是,我無法相信。
  我才不願意相信。
  相信【疾風】──琉小姐竟然做出了這種事來!
  「錯不了,阿讓就是被【疾風】幹掉的!」
  聽他如此斷言,我情急之下正想說「請等一下」,但……
  「這倒提醒了我……我也看到有個用披風遮掩身體的傢伙在大草原上奔跑。」
  「啊,我也有看到!那人直接跑往中央樹……鑽進下面的樓層去了!」
  接二連三的目擊證詞,使我沒有機會開口。
  建於視野遼闊的斷崖上,旅店城鎮裡,有許多冒險者都表示目擊到疑似【疾風】的身影。除了我以外,莉莉、韋爾夫、命小姐與春姬小姐也都知道琉小姐的真面目,這些話讓他們的表情變得僵硬。
  而阿伊莎小姐不知為何,一句話也不說。
  「……可是『疾風的璃昂』大人不是已於五年前過世了嗎?縱然還活著好了,怎麼會現在又引發騷動?」
  命小姐也是深為琉小姐戰鬥模樣著迷的人之一,她下定決心提出疑問後……
  「……就我聽到的小道消息,據說『公會』與【洛基眷族】即將進行一場大規模的作戰。聽說好像是找到了黑暗派系餘黨們潛伏的住處(祕密基地)。」
  柏斯先生用一反常態的嚴肅口吻回答。
  我可以猜到柏斯先生說的住處在哪。
  「人造迷宮克諾索斯」。
  就是那個獵捕薇妮等「異端兒(桀諾斯)」的暴虐狩獵者(hunter)作為根據地的「惡勢力」巢穴,也是「罪惡」的溫床。
  琉小姐身為正義派系(阿斯特莉亞眷族)的一員,的確與直到五年前猶橫行於歐拉麗的「惡勢力」有一段過去。不是在其他地方,我就是在這第18層聽她親口說的。
  「假如【疾風】活了下來,打算趁著這次『公會』作戰再次展開行動……或許就說得通了。」
  「……!」
  「【疾風】受到派系遭人摧毀的怨恨纏身,不容分說地做掉所有可疑的傢伙,是個腦袋有病的冒險者。她是寧可錯殺一百,也不願放過一人……其中也包括了商人還有公會職員。」
  柏斯先生雙臂抱胸,同時環顧周圍的冒險者們。
  「這個城鎮的居民,多得是幹壞事的傢伙。不,不如說所有人都做過虧心事。因為我們就是在管理機構(公會)取締的地表混不下去了,才會在地下城的這種地方經營『流氓城鎮(rogue town)』。」
  「里維拉鎮」不容易受到「公會」管束,聽說不只是拿冒險者當肥羊獅子大開口,還具有作為地下市場的一面。像是用眾神的神血(ichor)為材料的「解鎖藥(status thief)」等稀有道具(item)或非法商品,這裡都有進行交易。當然,這些交易遊走於無限趨近違法的法律邊緣。
  姑且不論我們這種為了進攻樓層才順道來訪的冒險者,這座旅店城鎮的居民全都染手了那類危險惡行。可能是被柏斯先生講中了痛處,周圍的人──「里維拉鎮」的居民們──幾乎全都起了反應,肩膀晃了一下。
  「說不定【疾風】把我們或是躺在那裡的阿讓……判斷為有罪了。」
  「開、開什麼玩笑啊,柏斯!我們的確是做過數不清的虧心事,但才不過是遭到懷疑就要被殺掉,誰受得了啊!?」
  「就是啊,就算是我們,也從來沒跟黑暗派系打過交道!」
  獸人族的旅店老闆以及亞馬遜的生意人,都發出近似怒吼聲的尖叫。
  以此為開端,其他居民也開始嚷嚷。
  轉眼間,眾人的激動情緒……不,是對【疾風】的怒氣直線上升。
  「柏斯,我們主動幹掉她吧!」
  緊接著冒出來的要求,使我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阿讓……鎮上(里維拉)的同胞死得這麼冤!就算是『流氓城鎮』也有理由講點義氣吧!?」
  「唔唔……」
  可能因為住同個鎮上的熟人遭到殺害而太氣憤,第一個發現死者的狼人漲紅了臉,連珠炮地說個不停。當他的熱烈情緒漸漸傳染給周遭旁人時,粗壯雙臂抱胸的柏斯先生為難地沉吟。
  「你講的是很有道理,但是……本大爺最重視的,是我自己的性命,我才管不了其他冒險者是死是活咧。【疾風】可是危險人物名單(blacklist)榜上有名的通緝犯,我可不想對Lv.4的妖怪出手……」
  「說到通緝犯讓我想起來了,記得【疾風】是懸賞對象對吧?一部分商行懸賞的金額,不知道還有沒有效?」
  「啊,對耶,記得賞金是……八〇〇〇萬法利?」
  「──傢伙們,組成討伐隊!!」
  聽到手下講話的聲音,柏斯先生竟然猛烈地把手往上一揮。
  「鎮上同伴的仇由我們來報──!誰都別想搶【疾風】的首級!還有賞金也是我們的!!」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看到柏斯先生擺明了只顧私人利益──眼睛變成了兩枚法利金幣──我臉孔為之抽搐。而他喊出的號令越發讓我滿心焦躁,韋爾夫還有命小姐等人也都跟我一樣。聚集現場的冒險者們即使各懷鬼胎,但都血氣方剛地吼叫著。
  從許多證詞判斷,最可疑的是【疾風】。
  很遺憾,確實如此。
  而且聽了柏斯先生所言,我心裡有點頭緒,也是讓我困惑的原因之一。
  以前琉小姐這樣跟我說過:
  『我受到憤恨激情推動,展開了復仇行動。』
  『那已經連正義都稱不上了。』
  當琉小姐發現了罪無可赦的「惡徒」時,假如她那名為冷酷無情的復仇心再度復甦……或許是有動機沒錯。
  (這件事的凶手,真的是琉小姐……?)
  我想像著佇立於鮮血與屍堆中的一名精靈。
  想像著蘊藏冷血無情的眼光,受到黑色激情所困的冷酷妖精的身姿。
  我立刻一抬腳──把這種閃過腦海的討厭光景踢飛出去。
  「請等一下!」
  這次終於講出口的一句話,使得所有人轉頭看我。
  她……琉小姐不可能會做出那種事。
  至少只有聽過她告白的我,不可以懷疑她的清白!
  我還記得她那兼具空虛與寂寥的眼神。
  「現在就認定是【疾風】下的手,不會太快了嗎?」
  「什麼意思,你是說我撒謊嗎!?」
  況且,還有一件事讓我在意。
  我與找我麻煩的狼人冒險者正面對峙。
  「您怎麼知道那是【疾風】?」
  「我說了!我見過【疾風】!殺死阿讓的凶手,跟我之前見過的那傢伙長得一樣!」
  「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待在這個『里維拉鎮』的?」
  原本講個不停的他,看我忽然轉換方向問了個怪問題,露出詫異的表情。
  「啊?好幾年前就在這裡啦!只不過是你沒注意到罷了,我在鎮上跟你擦身而過了好幾次咧,超級新人!」
  「那麼,四個月前的那個事件發生時您也在場,對吧?」
  「在啊,那又怎樣!」
  沒錯,有件事令我在意。不,聽到他剛才的說法,疑心已經變成了清楚的確信。
  這樣說不通。
  正確來說是在三個半月前,那個事件──「漆黑的歌利亞」出現時,琉小姐跟我們在一起,與鎮上居民們共同奮戰。這個人斷言事件發生時他也在場,當時卻沒注意到琉小姐的存在,說法前後矛盾。
  由於整座樓層都在展開激烈戰鬥,的確是不可能記得所有的冒險者。但琉小姐與亞絲菲小姐並肩作戰,一直都在壓制樓層主,甚至還單槍匹馬用強力的「魔法」重創敵人。說沒有印象是不可能的事。
  畢竟情況特殊,是有可能沒有人出面指認。然而事件結束後,琉小姐的真面目並沒有曝光。照柏斯先生他們現在的反應來看,沒有任何人發現【疾風】就是在第18層與眾人一同作戰過的冒險者。
  就算琉小姐的喬裝再完美,當時她那樣大戰對手時沒發現,卻要等到眼下情報受限的狀況才發現……有這種可能嗎?
  如果可以,我不想懷疑。
  雖然不想懷疑,但……
  (這個人在說謊……!)
  我定睛回望眼神凶惡地嚇唬我的狼人男子。
  這個人不認識【疾風】。
  類似冒險者直覺的部分,向我如此呢喃。
  「……【白兔腳(Rabbit Foot)】,你是說犯人不是【疾風】嗎?」
  周圍有許多冒險者,用猜疑的目光看我。
  鎮上居民們可能是相信同樣身為居民的狼人男性,都對我面露懷疑的表情。這樣問我的柏斯先生,也是同樣的表情。
  一邊是通緝犯【疾風】,一邊是同個鎮上居民的說法。
  會相信哪一邊不言自明。沒人幫我一起袒護危險人物名單上的【疾風】。
  想說什麼就說清楚。四面圍住我的許多眼睛都在這樣說。
  我雖然有點畏縮,但仍然不肯退讓。
  琉小姐不會再做這種事了。我是這麼相信的。
  我想明確地告訴大家,她不是犯人。
  「【疾風】──」
  「別說了。」
  阿伊莎小姐從旁伸出手來,阻止這樣的我。
  「什……!?」
  「抱歉掃了你們的興,你們繼續談。」
  阿伊莎小姐代替我走上前去,在胸部底下交叉手臂,催促周圍所有人。
  姿勢強調出豐滿的雙峰與胸溝深谷。看到水嫩雙唇浮現的妖豔笑意,柏斯先生等男性陣容立即一副色瞇瞇的表情。女性陣容厭惡的視線與咋舌讓他們猛一回神,刻意乾咳一聲後,若無其事地再次開始進行討論,好像忘了我的存在。
  應付起莽漢們得心應手的阿伊莎小姐,不發一語地抬抬下巴。她是在打暗號要我離開這裡,但我無法不逼問她為什麼要阻止我。
  我正想跟阿伊莎小姐問個清楚時,有人輕輕拉了拉我的右肩。
  「冷靜點,貝爾。」
  「韋爾夫……」
  韋爾夫也勸阻我。
  大哥哥般的眼瞳,從比我高出一個頭的位置注視著我,使我閉上嘴巴,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隊伍所有人一個不缺,離開柏斯先生等人討論如何討伐【疾風】的圈子。
  「你在幹嘛啊,隊長!」
  離開得夠遠後,阿伊莎小姐一開口就這樣說我。
  「現在袒護那個女人不是好主意。」
  「莉莉也有同感。既然事已至此,應該避免招來其他人士的反感。」
  「阿伊莎小姐、莉莉,可是……!」
  「一個弄不好,人家會懷疑莉莉我們也跟這事有關。」
  「!」
  聽莉莉講到這種程度,我肩膀一晃。
  我滿腦子只想著琉小姐的事,沒想到這個可能性。
  ……阿伊莎小姐說得對,我這樣不配做隊伍的隊長。
  就算要幫琉小姐說話,也應該更冷靜地應對才行。差點沒害到韋爾夫他們。
  對於自己的沒出息,我不禁感到羞愧。
  「真是,還以為你成熟點了,結果還是個『小弟弟』。」
  「對不起……」
  我視線落在地上,垂頭喪氣地道歉後……阿伊莎小姐笑了。
  「哎,不過也沒什麼不好啊,你就維持你的本色吧。」
  「咦?」
  「能夠為了不是同個【眷族】的同伴(死黨)激動……其他傢伙就是喜歡你這點吧?不過我絕對不是就是了。」
  被她這麼一說,我猛一回神。
  環顧周圍,可以看到春姬小姐與命小姐笑容滿面,櫻花先生閉著眼睛彎曲嘴唇,達芙妮小姐聳聳肩,卡珊德拉小姐害羞地低俯著臉。
  而莉莉與韋爾夫,也破顏咧嘴一笑。
  「而且啊,假如那個直腸子精靈在這裡,我想她會說……」
  最後阿伊莎小姐翹起唇角,用學得一點都不像的聲音說:
  「『您的這種性情是一種美德』。」

  *

  第18層的天頂上,菊花般叢生的水晶簇失去光芒,中間省去夕陽西下的迷宮「夜晚」來臨。
  我們暫且回到「里維拉鎮」,在旅店房間集合。
  我們借宿的地方叫做「威利客棧」,是建造於洞窟裡的廉價旅店。房價雖然低廉,在旅店城鎮中卻算是高級旅館,像我們現在待著的大房間,可以供十個人以上休息都還有多餘空間。千草小姐受到「強化種(苔蘚巨人)」的「寄生樹」寄生,到剛才都在安靜休息,現在也來與我們會合。
  「從環境證據來說,最可疑的是【疾風】……很遺憾,這點仍然不變。」
  在暴露的岩層表面,以及魔石燈等小家具的圍繞下,莉莉對我們陳述。
  「不過,就如同貝爾大人所說,有些地方令莉莉在意。先不論琉大人的動機問題……趁著貝爾大人跟對方吵嘴時,莉莉與達芙妮大人偷偷檢查了一下屍體。」
  「喔,對耶,妳們是這樣做了……」
  「我也不想做那種事好不好。」
  我就覺得奇怪,當阿伊莎小姐阻止我發言時,莉莉從我身邊消失了,看來她們迅速討論過了每個人負責做什麼事。看韋爾夫一副傻眼的樣子,達芙妮小姐嘆了口氣,好像很不情願。
  莉莉是說我的行動幫她們吸引了旁人注意,幫了個忙……然而面對這些精明的女生,我實際體會到自己果然當不了隊伍的參謀(智囊)。
  「被亂刀捅死的整個身體……換個說法就是雜亂無章的刀傷當中,手腳有道銳利的傷口。我不太願意說它漂亮,不過……似乎是用只能說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砍傷的。」
  「那也就是說……」
  「就以那道傷口來說,肯定是【疾風】所為,是這麼回事吧。我也遠遠確認了一眼,就跟之前看到那個女人用小太刀(武器)砍出的傷口幾乎一樣。」
  莉莉所言讓命小姐面露緊張神色,阿伊莎小姐接在後面說明。
  「恐怕是為了不讓目標逃走,而砍斷了四肢的肌腱。」
  「她、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以下是我的推測……那個女的,是不是在審問那個冒險者?」
  聽到砍斷肌腱這種衝擊性十足的事情,春姬小姐抖著狐狸尾巴問道,阿伊莎小姐回答後,一旁聽著的韋爾夫與櫻花先生猛一回神:
  「難道說,那個精靈只是跟那個男的問出了一些情報?」
  「問出情報後,她就離開現場前往大草原……如同鎮上居民的證詞,前去下面樓層了?」
  「哎,不過也很可能在問出情報後,再把對方做掉就是了。」
  達芙妮小姐一面回答兩人的話,一面氣定神閒地說了。
  「只不過,像那樣明顯地把人亂刀捅死,好像在表現出【疾風】的憤怒或怨恨給人看一樣……是蠻不對勁的,對吧?」
  有可能是「造假」。
  等冒險者受過審問被拋下後,再由事後到場的別人將其殺害,動手腳嫁禍給琉小姐。
  達芙妮小姐的言外之意,是指出了這個可能性。
  「好、好厲害……達芙妮,妳好像偵探喔!」
  「妳安靜啦!」
  「呼啾!?」
  卡珊德拉小姐興奮地說,達芙妮小姐憋住羞恥心賞她一記肘擊,哀叫聲迸散的同時,阿伊莎小姐繼續原本的話題。
  「鎮上(里維拉)的那幫人有意展開行動,拿下【疾風】的首級。已經確定要組成討伐隊了。」
  「怎麼會……」
  千草小姐輕聲低喃,彷彿代替我們道出心聲。
  一時之間,房間陷入沉默。
  「假如要還給琉大人一個清白……現在最重要的,是搶先與那位大人進行接觸。」
  然後莉莉以這番話收尾,為整個討論做個總結。
  意思是:我們要搶在所有人之前見到她,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麼,然後才能進一步研究。
  莉莉的栗色眼眸直勾勾地只注視我一個人,提出現在該做的事。
  「……」
  大家的視線也自然而然聚集到我這邊,有幾秒鐘,我更加握緊了拳頭。
  琉小姐從遭人殺害的冒險者身上問出了什麼情報?她為什麼要前往地下城?
  她究竟知道些什麼?
  歸根結柢,假設另有真凶,那人為何要將罪責推到【疾風】身上?
  有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可是,既然她真的深陷這事件當中……那麼答案我早就決定好了。
  「去見琉小姐吧。」
  如果她被捲進了某種陰謀,我想幫助她。
  聽了我的答案,莉莉、韋爾夫、命小姐、春姬小姐、櫻花先生與千草小姐都點頭答應了。大家的意思是:歷經與樓層主(歌利亞)的死鬥、戰爭遊戲(wargame),以及以「異端兒」為中心展開的迷宮街(代達羅斯路)攻防戰,蒙面精靈幫助過我們這麼多次,這次換我們回報恩情了。
  達芙妮小姐與卡珊德拉小姐也認為既然這樣就奉陪到底,接受了大家的決定。
  「好,那就快點開始準備吧!」
  韋爾夫把拳頭捶進手心,像要一掃原先的氣氛。
  以此為開端,大家都開始積極行動。
  「既然這樣,我們也該加入鎮上的討伐隊比較好,對吧?」
  「是的,就算比他們提早從這裡出發,畢竟地下城太大了。如果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找,能找到琉大人的可能性恐怕微乎其微。」
  「再說,我們又不知道她在哪個樓層……」
  「這樣的話,應該先借用眾人的力量,找出關於【疾風】大人的蛛絲馬跡……?」
  「就是這樣,春姬大人。只是為了早一步與琉大人接觸,在下我們必須找個恰當時機,搶先討伐隊展開行動……」
  櫻花先生、莉莉、千草小姐、春姬小姐與命小姐依序進行商量。
  韋爾夫還有卡珊德拉小姐等人開始檢查裝備,整理行囊以利探索。
  我一邊覺得大家真可靠,一邊離開一步靜觀大家做事,這時阿伊莎小姐輕快地靠近過來。
  「貝爾•克朗尼。」
  「什麼事?」
  「我想你應該明白,剛才講到現在全都只是『推測』。是對我們……不,是對你來說能夠接受的『解釋』……也很有可能是那個精靈真的殺了冒險者。」
  「……」
  「只有這點,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阿伊莎小姐這樣說,警告了我一聲。
  我感覺她似乎知道些什麼,而且是跟琉小姐有關的一些事……關於她現在置身的整個狀況。
  注視著亞馬遜人甩動黑色長髮離去的背影,我聽見胸中惴惴不安的聲音。

  *

  「真是服了……」
  她用手指將眼鏡往上推,咕噥一句。
  純白披風搖晃著。水色(aqua blue)頭髮微微反射著魔石燈光,只有部分瀏海染成白雲般的白色。一隻手上,拎著放射銳利光澤的銀色短劍。
  亞絲菲•阿爾•安朵美達讓一雙金翼裝飾的靴型涼鞋踏出腳步聲,放眼四顧。
  周圍飄散著寒氣。
  是日光全然照射不到的地下迷宮,特有的陰冷。
  而這不是在歐拉麗地底擴展的「天然」地下城帶來的寒意。
  「人造迷宮克諾索斯」。
  亞絲菲率領的【荷米斯眷族】,就在這名匠代達羅斯受詛咒之血脈打造出的人工迷宮裡。
  「本來以為只要跟在攻略人造迷宮(克諾索斯)的【洛基眷族】後面走,偷偷調查他們清理過的路線就好,是份簡單的工作……結果根本到處都是怪獸嘛。」
  在他們的面前,激戰到剛才的怪獸死相枕藉。恰似與亞絲菲怨怪的嘆息做呼應,一隻「魔石」龜裂的怪獸身軀朽壞,化為塵土。
  【赫斯緹雅眷族】目前正在進行遠征,部分【眷族】與公會高層聯手,祕密展開了「人造迷宮(克諾索斯)攻略作戰」。由暴虐無道的狩獵者狄克斯•佩爾迪克斯帶頭的【伊刻洛斯眷族】做出的惡行使得這座人造迷宮曝光後,「公會」決定動手摘除這個病灶。因為他們判斷這不是能棄置不管的設施。
  「異端兒」事件在都市居民之間造成的影響尚未淡化,為了不讓他們察覺,只有極少數勢力祕密參加這場作戰,【荷米斯眷族】也是其中之一。
  「雖然早就知道他們有活捉『異端兒』……但真沒想到他們還放養其他個體(怪獸)。不,更準確地說,他們應該是看穿我們會闖進這裡,才放出這些怪獸的吧。」
  亞絲菲等人已經聽主神(荷米斯)講過「異端兒」的事,掌握到全盤狀況。
  因此他們很容易就能猜到有個地方用來關迷宮怪獸,但實在沒想到竟然就跟真正的地下城沒兩樣,沒走兩步就碰上怪獸。在形塑迷宮的冰冷石牆圍繞下,亞絲菲連連嘆氣,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
  另一件更讓她頭疼的事情是……
  「亞絲菲〜!那個蒙面精靈,眼神大變地跑掉了耶〜!?她不是來幫我們的嗎〜!?」
  「我知道……」
  作為唯一依靠的人物跑掉了。
  被犬人(chienthrope)少女汪汪叫著,亞絲菲對早就不見人影的精靈發出怨言:
  「單獨行動應該是違約行為吧……璃昂?」
  在【赫斯緹雅眷族】主導的「異端兒」歸返作戰開始的前一天,亞絲菲答應了琉•璃昂一件事。
  『據聞存活下來的「惡勢力」餘黨就潛伏於「人造迷宮(克諾索斯)」之中。等這次事情搞定,我願意去探索那座迷宮,收集妳想要的情報帶回來。』
  對於這番話,琉於日後對亞絲菲提出了要求。
  『我也要參加你們的調查行動。』
  她說。
  對亞絲菲而言,這項同行的要求雖然出乎預料,但同時也求之不得。她可是必須入侵有問題的人工迷宮,戰力是多多益善。如果是赫赫有名的【疾風】加入更沒話說。
  只是如同剛才一再重複,這位強悍的幫手已經跑掉了。
  (阿伊莎聽從荷米斯神的指示,去跟貝爾•克朗尼他們那邊會合了……要是有她在,或許還不會這麼辛苦。)
  那個文件上並不隸屬於他們派系的新血(new comer)兼戰力上的殺手鐧,在主神的吩咐下,正與【赫斯緹雅眷族】共同行動。
  為了不讓少年等人與這次「人造迷宮攻略作戰」扯上任何關係,才會做這樣的安排以防萬一。只是其實不用吩咐,阿伊莎為了貝爾•克朗尼與前派系(伊絲塔眷族)的小妹,大概也會跟他們會合參加「遠征」。
  亞絲菲忍不住去想那些得不到的東西,注視著【疾風】遠去的通道前方──向四面擴展的黑暗深處。
  「我還以為她已經平靜多了……看來我太小看她對『惡勢力』的執著了。」
  就一瞬間。
  在成群怪獸殺來的通道深處,琉在視野中捕捉到試圖逃跑的一支冒險者集團,當場變了個人。
  她瞪大天藍色的杏眼,背負著連亞絲菲都受到震懾的威嚇感,以及堪稱殺氣的氛圍,頭也不回地追了上去。
  「是過去的業障,【阿斯特莉亞眷族】的舊恨嗎……」
  人造迷宮中除了暴虐無道的狩獵者,還有「惡勢力」的餘黨盤據其中。
  他們是為歐拉麗帶來黑暗時代,五年前遭到殲滅的「惡勢力」的殘餘黨徒。這座就連「公會」也沒能掌握到的人造迷宮,對他們而言正是個合適的藏身處。
  而這些「惡勢力」的餘黨,與【疾風】有著不淺的舊恨。
  與高舉正義旗幟的「阿斯特莉亞眷族」的一員,琉•璃昂有著一份舊恨。
  那些害怕得逃走的冒險者們……在他們當中,或許混入了她的「仇人」。
  「受到復仇之火焚燒……妳又要墮落了嗎,璃昂?」
  沒有人回答這句低喃。
  在幽暗的人造迷宮中,亞絲菲哀憐般地瞇細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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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悲劇的預言者


  巨大災厄即將來臨。

  切勿靠近,其為毀滅之化身。切勿接觸,其為萬死之傳諭者。

  母親的悲嘆喚來災禍,絕望墜地誕生。

  以重重慟哭獻祭,築起屍山血海之路。

  蒼藍水流也淪為血河,異形同生為之歡喜。

  冥河下游將沖走積累滿溢的遺骸,將一切盡歸母親。

  松鼠綻放血肉之花。

  狐狸玉碎珠沉。

  鐵鎚支離破碎。

  異邦武者們的性命遭受玩弄。

  染血娼婦帶走狐狸的遺物,卻慘遭無數尖牙利爪羞辱,任人弔唁。

  良友徒留傷悲。

  約定成為毀滅引領者的妖精,將帶著翻滾的粹白烈火同路,編織殘酷命運。

  於是絕望的牢籠化為棺柩,使汝受苦。

  切莫忘記。追求的光明只在復生太陽下。

  拼集碎片,獻上火焰,求取日輪的燈火。

  留心了。其為慘禍之宴──

  *

  那只是個稀鬆平常的「夢」。
  是沉沉睡去的少女看見的「夢境產物」。
  總而言之,那只是個最糟最爛,令人作嘔,前所未有的「噩夢」,是少女初次面臨到的,無法抗拒且無從迴避的「諭示」。

  *

  「─────────────────────────────!?」
  卡珊德拉發出不成聲音的慘叫,霍地坐了起來。
  同時,喉嚨顫抖到幾乎要撕裂,瞪大眼睛,大顆淚珠堆在眼角。
  「哈……哈……哈……」
  斷斷續續的呼氣震動著耳朵。
  睡眠中盜汗把一身衣服弄得溼透。
  身體嚴重不適。
  卡珊德拉的兩眼仍然緊盯前方。她睜大她的雙眸,重複著短促的呼吸,失神落魄。
  「我…………怎麼,回事…………?」
  她持續了一段混亂的時間。
  視野中是一片岩石外露的牆壁。這裡是第18層,「里維拉鎮」的旅店。
  房間外傳來冒險者們近似潮起潮落的喧鬧聲。皺巴巴的床單,鋪在自己借宿的床上。
  記憶漸漸浮上清醒的意識表層。
  (我想起來了,我……在加入討伐隊之前,要先睡一下……)
  卡珊德拉在碰上大事之前,總是會小睡片刻。
  這是為了做「夢」,當作占卜。
  卡珊德拉能做「預知夢」。
  夢境是附帶著模糊影像的「預言」詩詞。內容總是在暗示災厄,對卡珊德拉而言等於是即將面臨的未來。她自己不怎麼喜歡這樣,但「夢境」十分有效,每當將要迎接某種巨大局勢時,她都會做個夢,從無例外。【阿波羅眷族】的「遠征」或「戰爭遊戲」時也是如此。
  當貝爾等人決定與【疾風】做接觸後,卡珊德拉順從腦海角落陣陣抽痛的直覺,請他們讓她休息一下。於是就在這個房間裡,一個人躺在床上。
  放在房間裡的沙漏告訴她,自從她入睡以來,連一小時都不到。
  已經成為常備物品、具有安眠效果的天使草製藥草掉在枕頭邊。
  「……剛才那是,什麼……」
  她頭好痛,而且眼花。嘴唇顫抖不止。
  卡珊德拉夢到的是「噩夢」。
  是這次遠征之前,她在地表做的夢完全無法比擬的,最糟最爛的夢。
  那是十七行詩構成的「預言」與鮮明強烈的負面光景。象徵絕望的黑色幽冥蹂躪了一切。
  紅血迸散,內臟飛舞,屍骸倒地。
  其中也包括了莉莉、春姬、韋爾夫、命、千草、櫻花、阿伊莎,以及朋友(達芙妮)的血肉──
  一回想起「夢境」的光景,強烈的噁心感隨即從腹部爬上來。
  「嗚!?」
  卡珊德拉拚命壓抑自喉嚨湧上來的東西,但失敗了,卡珊德拉連滾帶爬地跑下床。
  她衝出房間,跑到運用洞窟建造的旅店後面。她也顧不得體統,對著設置在牆邊的凹洞噴出嘔吐物。她一次又一次嘔吐,喉嚨裡受到酸臭味侵蝕。
  等噁心感好不容易遠去時,她朝著放在旁邊的木桶伸出顫抖的手。
  卡珊德拉掬起旅店老闆運來備用的「迷宮樂園(Under Resort)」的清水,一次又一次漱口,一次又一次喝下清水。
  (好冷……好可怕……!)
  當卡珊德拉還小,尚未加入【阿波羅眷族】之前。
  每當她在故鄉的大宅裡夢見可怕的「夢」,她總是大半夜撲進母親的床上抽抽搭搭地哭。她產生一種衝動,想沉溺於那個撫摸自己頭與背的溫暖。但母親不在。就算在,夢見的「諭示」也不會就此消失。
  因為對卡珊德拉而言,那是必然來臨的未來。
  「不行,我得冷靜……得想辦法……不想辦法,『預知夢(那個)』會變成現實……!」
  卡珊德拉一次又一次讓還沒能區別「夢境」與現實的思緒空轉,同時反覆思量自己看到的「預知夢」內容。
  (【毀滅的引領者】……【約定的妖精】……精靈?是指【疾風】嗎?冒險者……我們,受到【疾風】的引領……不對,是追隨她,會讓夢境成真?)
  【疾風】是精靈。
  從五年前她被列為懸賞對象的情報來看,這點千真萬確。
  同時,聽說她也是貝爾等人的舊識。更進一步來說,她還參加了貝爾等人與【阿波羅眷族】的戰爭遊戲,也就是那位蒙面冒險者。
  (我們接下來要做的……是追逐【疾風】,確認事件的真相……)
  目的的全貌就是如此。
  然而……
  (真的,只是這樣嗎……?)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這真的只是單純的殺人事件嗎?
  真的只是個幫助那位少年的熟人的故事?
  就在「預知夢」的內容如今仍侵犯著腦內,讓卡珊德拉臉色發青時──
  「真受不了,柏斯那個混帳,見錢眼開。組成什麼【疾風】的討伐隊……嗯?喂,妳在那裡幹什麼!……咦?」
  旅店主人──名叫威利的獸人男子拿著貨物過來了,他注意到在此住宿的一名客人(卡珊德拉),隨即看得目不轉睛。
  盜汗使得衣服黏在身上,浮現出充滿女人味的身體曲線。蘊藏薄命氣質的美少女,與虛弱不堪的模樣相輔相成,勾起了男子屬於征服欲的那個部分。
  旅店老闆看著卡珊德拉嬌媚的身姿,忍不住吞下一口受挑逗的口水,但就在這時,他發現少女的臉色差到不能再差。
  「……喂,妳還好嗎……?妳臉色很糟喔……?」
  「……我,沒事……」
  男子擔心到有點驚慌,但卡珊德拉含糊帶過,站了起來。
  她像個幼兒般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不久步履就變成了小跑步。
  卡珊德拉趕向達芙妮等人的身邊,她無論如何都要設法驅逐夢中光景。
  (我的「預知夢」不是已經確定的未來……!)
  有些未來視預言者(卡珊德拉)的行動而定,也有可能避免。
  還有機會拯救同伴(隊伍)!
  她一心只有這個念頭,衝出以洞窟蓋成的旅店。
  「韋爾夫大人,裝備都湊齊了嗎?」
  「嗯,貝爾他們的武器也都維修過了。『魔劍』也還有剩。要再闖一兩遭『下層』都不成問題。」
  「我們得搶在其他冒險者們之前行動……這就表示敵人可不只是怪獸喔。搞不好也有對人戰,這點要記住了。」
  貝爾等人已經在客棧門口集合了。
  樓層時段還在「夜晚」。
  好似月光的白水晶光芒垂落各處。
  大家以莉莉或阿伊莎為中心,進行最後一次狀況說明(會議)。
  「啊,卡珊德拉!妳在幹嘛啊,要出發囉!」
  「各、各位!」
  達芙妮出聲呼喚,貝爾等人也同時注意到卡珊德拉,她一開口就高聲喊道。
  「可……可不可以不要,加入討伐隊……?」
  她吸引著所有人的視線,講出這項懇求。
  「……嗄?」
  「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所以……還是別去了吧……!」
  她顫聲發出警告。
  對於這種沒頭沒腦的要求,莉莉或韋爾夫等人都驚得差點沒翻白眼。
  果不其然,又是達芙妮立刻上前罵人。
  「卡珊德拉!妳又打算說什麼『做夢』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嗎?跟妳講過不要鬧了!」
  「……!」
  從老巢(阿波羅眷族)以來就有交情的閨密,完全不肯理她。
  達芙妮不肯相信「預知夢」的事。不,不只達芙妮,誰都不肯相信「預知夢」。簡直就像受到了「咒力(魔力)」控制。與貝爾等人交戰的那場戰爭遊戲也是如此。
  莉莉等人也是,儘管神色有些困惑,卻沒人相信卡珊德拉口中「會發生可怕的事」的胡言亂語。命、春姬與千草顯得不知所措,櫻花一臉詫異表情,阿伊莎更是一副傻眼的態度,就像在說闖地下城本來就會有危險。
  (以前,從來沒人願意相信我……可是,現在……!)
  卡珊德拉依賴的眼光,從達芙妮等人身上調離,朝向了白髮少年。
  「貝、貝爾先生……!」
  只有一個人,曾經願意相信誰都不願傾聽的「預知夢」。
  就是眼前的貝爾•克朗尼。
  該怎麼說,對,少年具備著可稱為「運氣」的「加護」,強到能破除卡珊德拉的「咒力」。自從那天她造訪【阿波羅眷族】的舊大本營(總部)找遺失的枕頭以來,願意相信自己所言的少年,對卡珊德拉而言就成了「特別」的存在。
  卡珊德拉顫動著眼眸,哀求同時也是隊伍隊長的他。
  貝爾臉上浮現困窘的表情……慢慢開口了。
  「對不起,卡珊德拉小姐……我辦不到。」
  卡珊德拉的臉覆上絕望陰影。
  「我必須去見琉小姐……我想幫助她。」
  同時,卡珊德拉看到他那深紅(rubellite)的眼光,產生了確信。
  (啊啊……不行,他也不會回心轉意……!)
  就算相信卡珊德拉的預言,這個過度溫柔的少年為了珍愛之人,一樣會奔赴「預知夢」顯示的「約定之地」。
  此時卡珊德拉初次理解到,堅如磐石的意志與堅不可摧的命運同義。
  無論怎麼做,都無法阻止達芙妮他們。
  一領悟到這點的瞬間,卡珊德拉雙膝一軟,不支倒下。
  「妳、妳怎麼了,卡珊德拉?」
  莉莉等人慌張起來,達芙妮急忙攙住少女的身子。
  達芙妮原本想問「妳還好嗎」,然而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卡珊德拉由青轉白的側臉,心裡一陣動搖。因為就達芙妮來說,卡珊德拉雖然平常言行舉止就很奇怪,臉色也不好,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卡珊德拉如此憔悴的模樣。
  「……欸,不好意思。原本是預定一起去找【疾風】的……」
  達芙妮攙扶著卡珊德拉的身子,難為情地環顧貝爾等人。
  「但這孩子身體好像不太舒服,所以……能不能讓她休息?雖然過意不去,但我也想陪她留在旅店城鎮(里維拉)──」
  這時,原本頹然垂首的卡珊德拉猛地睜大雙眼。
  「不行!!」
  「!?」
  「不行,不能這樣!只有這件事,絕對不行……!」
  看到卡珊德拉霍地仰面,像壞掉了一樣重複主張「不行」,貝爾等人不用說,連達芙妮也大為驚愕。這份驚訝逐漸變成強烈困惑,甚至轉變為異樣的眼光。
  她雙手抱頭,甩亂一頭長髮,纖瘦身子不停發抖。
  少女絲毫不受同伴理解的模樣,正如同悲劇的預言者。
  (只有我,絕對不可以離開他們……!)
  卡珊德拉的「預知夢」即使無法迴避內容大綱,但可以偏離「預言」詩詞的路線,藉以逃離決定性的毀滅。
  而只有知道夢境內容的卡珊德拉,能夠走向異於「預知夢」的道路。
  卡珊德拉不與隊伍同行,也就等於貝爾等人將依照預言,注定面對最悲慘的災厄。
  (我辦不到,我辦不到……!現在的我,已經無法棄他們於不顧了!)
  只要留在鎮上,卡珊德拉與達芙妮一定能得救。換作是不久之前的卡珊德拉,必定已經以閨密與自己的生命安全為優先。
  然而,她偏偏知道了。歷經冒險,知道了他們的為人。
  莉莉雖然錙銖必較,卻是個關心同伴的小人族(帕魯姆)。
  韋爾夫雖是負責照顧武器的工匠,卻率先保護隊友,是個帥氣的鐵匠(smith)。
  櫻花、千草與命都很有重情重義的遠東人風格,值得她尊敬。
  春姬心地善良,而且個性與自己相像,卡珊德拉跟她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卡珊德拉有點怕阿伊莎,但她是個可靠的大姐頭,卡珊德拉很信賴她。
  而貝爾……從很多意義來說都是「特別」的存在。
  「卡珊德拉小姐……妳還好嗎?」
  卡珊德拉有所自覺,知道自己看著日漸成長茁壯的他,視線正在慢慢產生轉變。
  而少年如今仍在關心自己的身體狀況,讓她無法抑止地想哭。
  卡珊德拉再也無法棄他們於不顧了。
  (事到如今,只好……)
  卡珊德拉用孱弱的視線看向達芙妮等人。
  最後,看向白髮的少年。
  「……對不起,我不該說任性的話……我也要一起去。」
  即使還留有詫異的反應,這一句話,就讓原本有點掃興的隊伍恢復了士氣。
  進行過最終確認後,一行人從鎮上出發,好跟其他冒險者會合。
  在整隊前進的隊伍裡,卡珊德拉暗自做好悲壯的決意。
  她要與這場步向毀滅的行軍同道而行,拯救他們脫離最悲慘的命運。

  不受任何人理解的預言者,獨自開始了「反抗」。
  開始了抗拒毀滅,孤獨一人的戰鬥。

  *

  決定討伐【疾風】之後大約過了三小時。冒險者們做好準備,從第18層出發。
  討伐隊由「里維拉鎮」的近半數居民,以及正好途經鎮上的冒險者組成。很少有人是受到正義感所驅使,幾乎都是想解決知名的懸賞對象【疾風】以一舉成名的血氣方剛之人。
  「假如當時的情報正確,【疾風】就是Lv.4!而且無庸置疑是Lv.4的最高峰!就看你們的表現了,【白兔腳】、【麗傑(Antianeira)】!應該說沒有你們兩個同樣是Lv.4的,我想不到辦法壓制住她!!」
  「啊,是……」
  「真有臉都丟給別人做……」
  在柏斯的一句話下,貝爾等人【赫斯緹雅眷族】幾乎可說是強制參加。出發前,貝爾在通往第19層的中央樹下聽他自信滿滿地這樣說,不禁冒汗;莉莉則是半睜著眼瞪他。
  不過對貝爾等人而言,這樣剛好。
  因為既然要搶先與琉接觸,待在討伐隊的核心位置比較容易拿到情報。
  一行人請盧維斯還有多魯木爾等【摩迪眷族】與【曼尼眷族】的各位成員留在里維拉的旅店。他們比之後才來進行「遠征」的【赫斯緹雅眷族】在「下層」逗留得更久,長時間暴露在「強化種(苔蘚巨人)」的襲擊下,其疲勞程度不是貝爾等人所能比擬。其中也包含了精神疲勞。不參加這次行動是理所當然的結論。
  「俺要去──!矮人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氣餒──!」
  雖然如此宣稱的多魯木爾他們隊伍【曼尼眷族】就算跟來也不奇怪就是了。
  不限於【疾風】,想在廣大的地下城裡捕捉到尋覓之人的行蹤,是件費力的事。
  更何況第19層以下的規模,跟「上層」完全不能比。
  請求協尋失蹤者的冒險者委託(quest)不勝枚舉,事實上別說遺體,連遺物都很難找到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更別說這次的尋覓對象既不知其目的,也不知其目的地。依此推測,這次討伐應該會花上好幾天時間。人手自不待言,也大量投入了鎮上的儲備糧食。
  「人影不用我說,任何可疑痕跡也都不准看漏!假如碰上其他冒險者,就問出情報!現在正是你們獸人表現的好機會,充分活用你們引以為傲的鼻子吧!」
  負責指揮的柏斯從第19層派人盡可能調查各樓層,結束後讓人看守樓層間的甬道。只要看緊通往上面樓層的唯一路線,就算有所遺漏,目標也一定會落網。眾人一面留下就算是Lv.4也無法輕取的足夠戰力,由眾多第二級冒險者加入的討伐隊主隊則進入下面樓層。
  「把每個樓層翻遍後,派人看守出入口……好吧,如果要在大到不行的地下城找人,這的確是常套手段。」
  「這是要人數充足才能使用的人海戰術,不過莉莉認為柏斯大人的判斷並沒有錯。」
  「也就是說『流氓城鎮』的頭子這個名號不是白叫的囉。」
  目前位置在第21層「大樹迷宮」。
  冒險者們在寬廣的「窟室」裡暫且休息一下時,阿伊莎、莉莉還有櫻花等人一邊確認武器或道具,一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赫斯緹雅眷族】聚在一塊,在窟室(room)比較偏中央的位置──不易受到怪獸奇襲的花圃席地而坐。
  「就算方法算及格好了,真要說的話,這麼一大堆人一起移動,你們覺得真的能找到【疾風】嗎?雖然在分頭搜索時有分成小隊,可是……我看我們還沒搶先行動,這些人就會先鬧內鬨,四分五裂了吧?」
  冒險者人數越多,遭遇怪獸的機率當然也隨之上升。如果是幾個熟人還好,但對本領有自信的高級冒險者們或許該說果不其然,他們根本不跟人聯手,愛怎麼打就怎麼打。他們常常動不動就是互相謾罵,支援者們更是誇張到從背包裡拿出備用武裝開始兜售──以物易物交換「魔石」或「掉落道具」。
  現在也是,達芙妮遠遠望著一些人為了搶窟室湧出的泉水而引起爭端,靈巧轉動著有點像指揮棒的短劍,嘆了口氣。
  「不過只要能方便我們行動,就沒什麼不好。話說回來……那個酒館精靈到底鑽到多深的地方啦。」
  「到目前為止,完全發現不到琉大人的蹤跡……」
  「她似乎在追趕某個人……但以Lv.4的能力,一定能跑到『下層』……」
  命與千草回答了韋爾夫的話。
  從討伐隊展開行動以來,已經過了半天。莉莉確認過掛在脖子上的懷錶,也對大家聳聳小巧的肩膀說:「以後別接在地下城找人的冒險者委託好了,不划算。」讓貝爾與春姬對她苦笑。
  「……」
  在這隊伍圍成的圈子裡,只有卡珊德拉一個人,臉上浮現緊繃的表情。
  明明是寶貴的休息時間,她卻無法放鬆心情,而是陷入沉思。
  (預知夢(夢境)是最悲慘的結局……可以認為「預言」一旦應驗,我們(隊伍)就會全員喪生……。為了迴避這個結局,我得仔細解讀「諭示」的含意……!)
  她針對預言的內容,一再進行推測與考察。
  少女以往會因為沒人相信而死了這條心,或是只會為了無法避免的未來而悲嘆;但如今她拚命試著找出辦法突破現況。
  (【巨大災厄】與【毀滅之化身】,然後【母親的悲嘆】會喚來【災禍】……災厄、毀滅之化身與災禍應該是同樣的意思……)
  卡珊德拉的「預知夢」大多會在第一節敘述未來的概要。
  而這一節詩,也總是卡珊德拉無法干涉、不可迴避的事實現。
  (【母親】代表的……一定是這座地下城。「迷宮是怪獸的母體」,這在歐拉麗是老生常談。既然如此,母親(地下城)喚來的【災禍】就是……連同【墜地】這個詞語一起想……就是呱呱墜地的怪物(怪獸)。)
  卡珊德拉緊緊握住了胸口的戰鬥衣(battle cloth)。
  (從【絕望墜地誕生】的時候起,將會發生慘劇……【重重慟哭】、【獻祭】、【屍山血海之路】、【血河】……從至今預知夢的經驗推斷,這種血淋淋的字眼八九不離十,都在暗示「死亡」……會送命的,是我們這些追逐【約定成為毀滅引領者的妖精】的冒險者?)
  換言之強大怪物(怪獸)將從地下城出現,造成多人犧牲。
  恐怕就是這樣,不會錯。
  然後,到目前為止都還很容易推測。
  (可是,強大的怪物會是什麼?比那個「強化種(苔蘚巨人)」更棘手的怪獸,會出現在地下城?而且強到能殺光我們……第二級冒險者(阿伊莎小姐)等人?)
  【松鼠綻放血肉之花】──在「夢境」中,莉莉肚破腸流地斷了氣。
  【狐狸玉碎珠沉】──春姬被撕成碎肉,倒臥於血海中。
  【鐵鎚支離破碎】──韋爾夫失去手腳慘死。
  【異邦武者們的性命遭受玩弄】──命、千草與櫻花的遺骸互相堆疊。
  【染血娼婦帶走狐狸的遺物,卻慘遭無數尖牙利爪羞辱,任人弔唁】──抱著狐人(renart)遺體的阿伊莎用盡力氣,遭到好幾隻怪獸一擁而上,狼吞虎嚥。
  「嗚……!?」
  伴隨著詩節的詞句,她回想起「夢境」的光景。
  卡珊德拉急忙摀住了嘴。
  雖說「夢境」光景就如白日夢般模糊不清,然而慘遭殺害的同伴模樣實在太過悽慘,令人作嘔。造成的衝擊到現在都還平復不了。
  最重要的是……
  (達芙妮……!)
  【良友徒留傷悲】──渾身是血的達芙妮在我(卡珊德拉)面前,目光空虛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她眼中險些泛出淚水。
  但卡珊德拉拚命忍住了。
  這件事尚未化為現實。為了不迎接如此慘劇,卡珊德拉現在必須奮鬥。
  我得冷靜,鎮定下來。
  沒有閒功夫哭泣,也沒有時間絕望。
  卡珊德拉橫眉豎目,如此教訓自己。
  (就「夢境」看來,阿伊莎小姐他們,以及聚集在這裡的冒險者都會被殺。能辦到這種事的怪獸……會是「樓層主」嗎?)
  卡珊德拉恢復了冷靜,重新環顧窟室。
  高級冒險者們攜帶著各種武器,粗略估計也有七十人以上。
  假如有個存在能殺死這麼多冒險者,除了「迷宮孤王(Monster rex)」,她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請問一下,莉莉小姐?這裡的樓層主,呃……是不是快要誕生了……?」
  「您說『安菲斯比納』嗎?請別小看我了,卡珊德拉大人!為了不在這次的『遠征』撞上牠,莉莉可是有在公會查過出現時期的!上次牠遭到討伐正好是在半個月前,生產間隔(interval)也還剩半個月!」
  「說、說的也是……」
  莉莉氣呼呼地說「初次『遠征』就得跟樓層主戰鬥,那還得了啊」,讓卡珊德拉不由得低頭賠罪。
  「妳們說的『安菲斯比納』,是『下層』的樓層主吧?記得是出現在第27層,對吧?」
  「阿伊莎大人跟隨【伊絲塔眷族】時,應該有對抗過牠吧?」
  「算是有吧。實力絕對比『歌利亞』更強。公會的估計Lv.因為考慮到水上地形而設定為6,不過能力本身差不多Lv.5吧。就算現在碰上,只要有這麼多高級冒險者在,是可以打贏的對手。」
  卡珊德拉在一旁聽到韋爾夫、命與阿伊莎等人這樣說,只得再次苦思。
  (對耶,阿伊莎小姐已經跟「下層」的樓層主戰鬥過了……既然她都這麼說了,「迷宮孤王」想必不可能引發預知夢(夢境)中的那種大屠殺……?)
  她頭痛起來,心想:這下更猜不透「災厄」的真面目了。
  (會不會災厄的真面目──怪物(怪獸)其實有好幾隻?例如大規模的「怪物之宴(Monster Party)」……)
  有這個可能性。
  但她總覺得……好像不太對。
  卡珊德拉熟思了半天,最後搖了搖頭。
  再怎麼找「災厄」的真面目也不是辦法。她判斷繼續推測也只會一無所獲,決定花腦筋思考「預言」的其他詩節。
  (這次預知夢(夢境)中的警告只有【復生太陽】那一段……可是,它所說的【太陽】……)
  卡珊德拉的「預知夢」有時會提出「警告」以供迴避預言。
  「警告」大抵都很抽象,並且包含寓意,很難解讀,因此卡珊德拉常常蒙受災難,不過……
  (太陽的寓意、象徵……難道是太陽神(阿波羅神)?與那位天神相關的物品,能夠解救被關進【棺柩】的【汝(我)】?還是說太陽暗示的是「時間」?白天時段會發生某些事情?可是,地表時間與地下迷宮(地下城)是分割開來的……不行,我不知道……!)
  卡珊德拉把自己的腦袋敲得碰碰作響,然後情緒又忽然陷入低潮,把春姬還有千草都嚇壞了。
  至於她的老朋友達芙妮早就習慣了,一副受不了她的樣子。
  (【拼集碎片,獻上火焰,求取日輪的燈火】……這節詩應該是跟【太陽】那段相連,但不知道前因後果的話……)
  卡珊德拉緊緊握起膝蓋上的手。
  (我大致可以知道發生屠殺的「地點」……當事情發生時,只要不在那裡,應該就不會被捲入【慘禍之宴】……)
  生長於地下城的花卉散發出獨特芬芳,卡珊德拉置身其中,正在盡量整理出自己能做的事時……
  「那個……卡珊德拉小姐?」
  不知不覺間坐到眼前的白髮少年,湊過來看她的臉。
  「啥、啥麼!?……貝爾先生?」
  看到卡珊德拉驚嚇到整個破音,貝爾回以苦笑。
  然後他先是顯得有點煩惱,接著才緩緩開口道:
  「那個……如果妳有什麼心事,請找我商量。」
  「咦?」
  「我們或許不是同一個【眷族】,但現在是隊友……而且那個,我希望能幫上點忙。啊,不一定要我也沒關係,達芙妮小姐或春姬小姐也可以……」
  貝爾這樣對她說,把一個冰冰涼涼的水筒拿給她。
  大概是從吵到現在的那些冒險者當中,替她舀來了泉水吧。他是在關心板著一張臉好半天的卡珊德拉。
  恐怕從離開旅店城鎮之前開始,貝爾就已經發現她正在為「預知夢(某件事)」所苦。
  卡珊德拉不禁眨了好幾下眼睛,兩朵紅雲頓時飛上臉頰。
  (真的……他變了好多……)
  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常常臉紅,動不動就驚慌失措。而且是跟卡珊德拉一樣嚴重。
  這次「遠征」中命用來形容貝爾,告訴過她一句遠東的格言,好像是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卡珊德拉覺得講得真有道理。貝爾越來越像個隊伍的隊長了。
  雖然還不至於具有威嚴什麼的,但他每次注意到什麼,都會思考自己能做什麼,並付諸實行。「強化種(苔蘚巨人)」的時候也是,當治療師(卡珊德拉)被「寄生樹」嚇得驚慌失色時,是貝爾握住她的手,鼓勵了她。
  當時的溫暖還留在手上……她是這麼覺得的。
  只是這樣的他年紀竟然比自己小,又讓卡珊德拉覺得好想哭。
  「謝謝你……」
  她聲音細小地道謝,接過水筒,嘴對著水筒口咕嘟喝下。
  少年一邊搔搔臉頰,一邊害羞地笑著。
  卡珊德拉不知道少年發生過什麼事,使他變了這麼多。
  但她險些沉溺於這份溫柔。
  「那、那個……」
  卡珊德拉完全沒整理好想說的話就想啟唇,就在這時……
  窟室出口的方向,一口氣嘈雜起來。
  「柏斯!是『猛獁愚公』!」
  一名冒險者通知怪獸來襲的消息。
  那個即使在視野遠方也極具存在感的龐大身軀,雖說個體之間有所差異,但肩膀高度都在六〜七M(米度)。和緩彎曲著伸出的兩支獠牙也有長槍那麼長。毛皮是血一般的暗紅色。
  「猛獁愚公」以多具異常攻擊或昆蟲類硬殼等特殊能力的「大樹迷宮」而言相當稀罕,屬於純粹戰車(力量)型的怪獸。而且是「中層」普通怪獸當中體型最大的種類。
  「大型級一次跑來這麼多!喂,傢伙們,我們上!【白兔腳】,你也過來!」
  受到扛著大斧的頭子(柏斯)直接點名,貝爾恰似真正的兔子般飛奔出去。
  當卡珊德拉低喃一聲「啊」的時候,他的背影早已跑遠,率先撲進成群的怪獸中。
  「……」
  可能是覺得多達四頭的大型級不好對付,阿伊莎與櫻花,還有輔助櫻花的千草也都衝上前去,打算加入戰鬥行列。在這當中,卡珊德拉用一種酸楚的眼光,注視著少年戰鬥的背影。
  貝爾從柏斯手中接過大劍,砍向怪獸的腳使其轟然倒地,同時操使火焰「魔法」的光景英勇無敵,簡直就像童話故事裡的「英雄」。
  (沒錯,只有他……沒有明確的「死亡」暗示。)
  ──【約定成為毀滅引領者的妖精,將帶著翻滾的粹白烈火同路,編織殘酷命運】。
  符合少年(貝爾)條件的詩句,只有「粹白烈火」這段。
  【妖精】無庸置疑,指的是【疾風】。
  這兩人產生邂逅,是不可避免的命運。雖然【帶著〜同路】這個用詞不太吉利,但卡珊德拉感覺這種用詞,跟關於阿伊莎他們的預言性質上有所不同。
  展翅飛翔的小小妖精,以及在她周圍熊熊燃燒的白色火焰。視覺上的「夢境」光景也只是如此,在即將受到漆黑災厄(某物)吞沒的前一刻就中斷了。
  假如能夠抵抗【災厄】。
  若能顛覆最悲慘的「預知夢」──也許只能靠他。
  卡珊德拉抿起嘴唇。
  就在命、達芙妮與韋爾夫為了戒備其他怪獸的奇襲,留下來充當支援者的護衛時,她踏出了對抗「預知夢」的第一步。
  「請問一下!克羅佐先生!」
  卡珊德拉靠近觀察戰況想當援軍的青年鐵匠,對著他大聲說道。
  「……麻煩不要用家族名稱叫我。叫我韋爾夫就好。」
  韋爾夫被人用姓氏呼喚,好像一下子氣勢沒了,停下腳步。
  同時他似乎沒想到卡珊德拉會找他,顯得有一點驚訝。卡珊德拉急忙道歉,然後下定決心,進入了正題。
  她對腳踏實地提升本領的高級鐵匠(high smith)提出一件「請求」。
  「……是不會辦不到,但妳怎麼突然說這個?」
  「呃,這個……」
  「老實講,我非常不樂意。我只讓那傢伙裝備我打的東西……我是這麼決定的。」
  工匠性情的韋爾夫,明確地講出了自己的想法。
  內向的卡珊德拉光聽到他這麼說就差點沒退縮,但她再一次抿起嘴唇。
  她回望青年一雙眼睛,坦白說出了自己的意志。
  「他……貝爾先生,能夠為了別人涉險……因為他是這樣的一個人,所以,我想幫助他……」
  卡珊德拉不能說出「預知夢」的事。就算說了,人家也不會相信。
  不過,自己這份毫無虛假的心意,或許能取信於人。
  這就跟少年身上發生的現象一樣,是卡珊德拉心境上的「變化」,是「成長」。
  韋爾夫一語不發,觀察著懦弱三角眼中點亮堅強光芒的她──一會兒後,揚起了嘴角。
  「知道了,就幫妳做。」
  「可、可以嗎?」
  「嗯。畢竟我的想法,只不過是一個鍛造師無聊又不乾脆的堅持罷了。是啊,沒錯,這也跟『魔劍』一樣……我不再拿執著與同伴放在天秤上秤了。」
  青年鍛造師豁然開悟地笑了。
  不知為何,卡珊德拉知道那是內心經過一番糾葛後得到的笑容,羨慕到忘了說話,同時不禁感同身受。
  「再說,我也感覺這次事件有點蹊蹺。妳說貝爾可能會涉險,我也持相同意見。為了袒護那個精靈,他就算跟這裡所有冒險者為敵也不奇怪。……畢竟我締結契約的夥伴(冒險者),可是有前科的哩。」
  「『異端兒(那些傢伙)』的時候也是這樣。」韋爾夫先是神情不苟言笑,隨即又掩飾般地半開玩笑,卡珊德拉對他猛烈低頭致謝。
  「謝、謝謝你!」
  她初次覺得,自己的行動似乎能對「未來」造成某些影響。
  明明「夢境結局」還沒有任何改變,她卻只是莫名地,感到非常高興。
  「小莉子,麻煩把我帶來的爐床(hearth)拿出來。還有妳的『那個』借我。太長了,都拖在地上了吧。」
  「尺寸是韋爾夫大人您量的耶──!」
  真氣人──!莉莉氣鼓鼓的,韋爾夫跟她拿了整套鍛造工具。
  韋爾夫把小盒子型的爐床放到眼前,在迷宮一隅布置出小型「工房」。
  「妳也來幫我。怪獸聚集得越來越多了,貝爾他們那邊大概還要時間。我要在那些傢伙收拾乾淨前,把這個搞定。」
  「好、好的!」
  卡珊德拉做為鍛造師的助手,在旁邊等候吩咐。
  不只命、春姬或達芙妮,待在周圍的後衛冒險者們也都注意到他們的動作,偏頭不解;「作業」就這樣開始了。
  卡珊德拉聽著怪獸與冒險者交戰的聲響,同時發現到自己的興奮情緒。

  *

  「呣啊〜」
  赫斯緹雅發出了弛緩的聲音。
  她上半身趴在桌上,壓扁了她豐滿的雙峰。
  地點在【赫斯緹雅眷族】大本營(總部)「灶火館」。
  「看妳懶洋洋的,今天不用打工嗎?」
  「是啊,赫菲斯托絲那邊還有炸薯球那邊,奇蹟般地都放假〜。可是就算難得放假,沒有貝爾他們在就沒意思啊〜」
  赫斯緹雅整個人癱在起居室時,正在搬東西的米赫對她出聲。
  目前由多個【眷族】聯合發起的「派系聯盟」正在遠征,全體團員參加的【赫斯緹雅眷族】大本營等於唱空城計。為了彌補這一點,與她交情親密的神友(摯友)們輪流派遣團員來到「灶火館」。今天輪到【米赫眷族】。
  主神(米赫)本人也加入,正在陪赫斯緹雅聊天時,犬人娜扎開門走進房裡。
  「赫斯緹雅女神,都收拾好了……」
  「哇,妳真的幫我弄好啦,娜扎?不好意思,謝謝妳喔!」
  「別放在心上……況且您有請我吃晚飯……最棒的是可以讓我用浴室。」
  「能聽到妳這麼說,我就放心多了。」
  娜扎用半閉著的,乍看之下好像愛睏的眼眸,對赫斯緹雅微笑了。
  腰際長出的尾巴也好像滿心期待夜晚來臨,左右搖晃著。
  「先別說這了,赫斯緹雅?從剛才起,後院那邊就似乎很吵……」
  「喔……是赫菲斯托絲送了鐵匠孩子過來幫忙警備,但那孩子有點獨特,跑來跟我說想看看前團員(韋爾夫)的工房長什麼樣子……我一答應之後,她不但在裡面東翻西找,還開始打造起什麼武器……」
  「那麼,我也想順便去莉莉露卡的房間看看……感覺好像藏有珍稀道具,或是能製藥的素材……邪笑。」
  「拜託饒了我吧,我會被支援者小姐他們罵的!」
  看到赫斯緹雅分明貴為主神,卻透露出她在上下關係(階級制度)中的地位之低,米赫苦笑了。
  「貝爾他們不在,讓妳不放心嗎?」
  「……那是當然囉。但我得先做好準備,等那幾個孩子回來時,要好好跟他們說『你們回來了』才行。」
  赫斯緹雅講到這裡,向米赫反問道:
  「那米赫你呢?記得是叫達芙妮跟卡珊德拉?你那邊可是有兩個人外出參加『遠征』呢。」
  「當然,我有擔不完的心,也會感到寂寞……不過以往都是我與娜扎兩人獨處。說成復舊如常雖然有點奇怪,但我把這當成是難得的獎賞,就讓她陪著我廝守在一起。」
  「……」
  「我們倆已經在一起很久了,還是娜扎陪在我身邊,讓我心情最平靜。」
  米赫用天神(型男)的燦笑爽朗地講出這種話來。
  背對著兩人整理架子的娜扎,發出「匡噹匡噹!」的聲音。她的尾巴左右搖動得比剛才更劇烈。
  赫斯緹雅完全無法理解怎麼搞到最後必須看人曬恩愛,不知怎地又懊惱又覺得快被閃瞎,於是硬是換了個話題。
  「我說啊,米赫……卡珊德拉她……」
  同時,她的表情與聲調都變得嚴肅起來。
  「從她待在阿波羅那邊時,我就一直在想……」
  「嗯……她『看得到』。而且是連諸神(我們)都看不到的事物。」
  看到兩尊天神互相頷首,回過頭來的娜扎偏了偏頭。
  「雖不知阿波羅是出於何種心思將那女孩留在身邊……只能說那孩子也蘊藏了下界的『未知』吧。」
  「就連我們也無從得知的『未知』,是嗎……我很能體會自從最早那場降臨以來,諸神為什麼如此為下界著迷呢。」
  如此說完,赫斯緹雅將全身體重靠在椅背上。
  就好像馳思這整個下界的狀況,她一時之間仰望著天花板。
  「我沒跟她講到幾次話,卡珊德拉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赫斯緹雅像忽然想到似地問道,結果是娜扎開口回答:
  「卡珊德拉,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
  她先問過一聲,再把架子上的熱水壺拿下來。
  娜扎一邊準備泡紅茶,一邊慢慢回答:
  「起初她就像貝爾一樣……不對,遠比貝爾更來得戰戰兢兢的……雖然我想她最近跟我們比較親了……但她對別的某些事,總是抱持著達觀的態度……」
  「達觀?」赫斯緹雅回問。
  「我不太會形容……不過我覺得可能是對『命運』或類似的那些……」
  「『命運』啊……」
  「她會說些一聽就知道是謊話的事,有時會弄得我很混亂,可是……像我喜歡的茶杯壞掉時,不知道為什麼,她比誰都沮喪……」
  米赫也不坐椅子,就站著,不加入對話,只是聽她說。
  「所以,她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就好像跟我們住在不同的世界……」
  「……」
  「至於達芙妮,又是個有話直說的女孩,所以……這讓卡珊德拉更喪失自信,變得更戰戰兢兢的……」
  冒出熱氣的熱水壺讓娜扎抽抽鼻子,「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很喜歡她們就是了。就是天神所謂的『雙簧二人組』……」她展顏一笑。
  「換句話說,就是個永遠有事煩惱,一張苦瓜臉超憂鬱的女生……」
  「她整個人的氣質的確是有點陰暗,可是……這樣總結也太那個了吧,娜扎?」
  「啊,不過她能跟貝爾碰面時,好像都會比較開朗……」
  「啥、啥咪──!?該該該不會,連那個女孩都想對貝爾出手吧──!?」
  「我想她應該沒那種想法……」
  匡噹!赫斯緹雅發出聲響站起來。
  娜扎說出近似女性的直覺,包括米赫那杯在內,把泡好的紅茶擺到桌上。
  「那樣的女孩當冒險者能做得下去,讓我挺吃驚的……」
  「卡珊德拉雖然看起來是那樣,其實想必內心堅強。因為那女孩不時露出的笑容充滿光彩,就連我也會不禁看得出神呢。」
  「……」
  「唔!娜扎!為何要擰我的肉!好痛……!」
  「我看現在不是米赫對別人神魂顛倒的時候喔〜」
  看著其他派系演出的對口相聲,赫斯緹雅拿出炸薯球當茶點,不感興趣地大吃大嚼。
  「……嗯?是訪客嗎?」
  「我去開門……」
  聽到宅邸的門鈴響起,娜扎從座位站起來。
  赫斯緹雅他們等了一會,只見娜扎帶著一封信回來了。
  「似乎是莉莉露卡寄來的信……說是在第18層,有冒險者受她委託……」
  「支援者小姐來信?我不認為那個鐵公雞女孩會為了一封信砸下重金耶……」
  在地下城內委託同業人士辦事時,大抵會被索取高過市場價(行情)的酬勞。說穿了就是趁人之危。如果是能前往安全樓層的高級冒險者,就更不用說了。
  聽到在理財方面一絲不苟的莉莉,竟然捨得使用【眷族】的徽章與字據,而且還是從貝爾或誰只要花時間就能往返的第18層叫信差,赫斯緹雅嘴上打趣地說,心裡卻有不祥的預感。
  「……有人組隊要討伐酒館的精靈小姐!?為了設法解決,他們要加入討伐隊!?」
  「這是怎麼回事,赫斯緹雅?」
  「我、我也一頭霧水……」
  赫斯緹雅看了信,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大吃一驚。
  為了讓外人看到也沒關係,內文避開了直截用詞,其中還提到他們遇見了「強化種」,「遠征」也中途喊停。
  赫斯緹雅重看了兩、三次,把信交給米赫他們後,啞然無語。
  「在地下城,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啊……」
  想起參謀(莉莉)的書信最後寫到為了以防萬一──萬一琉落網的時候──請派援軍前來第18層幫助她逃亡,女神只能如此喃喃自語。

  *

  休息中雖然發生了戰鬥(意外),總之【疾風】討伐隊沒出問題,再次開始行動。
  在柏斯的指示下,眾人搜索各樓層完畢,在甬道前留下看守,終於要踏進第24層。
  一行人已經花掉很多時間,進入了第二天,本來一開始還鬥志昂揚地要誅殺傳說級懸賞對象的冒險者們,到了此時也開始懶散了。
  「喂,不要拖拖拉拉的,快走吧!搞不好【疾風】還會幹出什麼事來!」
  「冷靜,塔克。衝太快結果看漏線索,那才叫豬腦袋。不過好吧,我也開始有點沒勁了,這我不否認……」
  心急跟不心急的人聲音傳來,卡珊德拉沒去理會,向莉莉問道:
  「請問一下,莉莉小姐……可不可以借我一下樓層的地圖?」
  「咦,還要借啊?」
  「是的,這次我想借其他樓層的。……抱歉。」
  讓圓滾滾的栗色眼眸染上訝異之色,莉莉從背包裡取出樓層的地圖。
  卡珊德拉已經拿著另一份地圖,又接過新的一份。
  「卡珊德拉大人從剛才到現在,究竟都在做什麼呢……?」
  「我、我也不知道耶……她一直在看地下城的地圖……」
  看到卡珊德拉把治療師的法杖夾在腋下,目光落在攤開的羊皮紙上,春姬還有千草等人講著悄悄話。
  當事人完全沒注意到她們,專注地凝視著地圖。
  而且是一臉緊迫的神情,還流下一道汗水。
  「小心點,卡珊德拉,會摔倒唷?」
  達芙妮的叮嚀,此時也左耳進右耳出。
  卡珊德拉抱著一線希望,跟柏斯等人商量過能否中止討伐隊的行動,然而果不其然,對方沒當真而宣告失敗。如今她一心只想著「果然只能靠自己」,為了不讓「預言」應驗,盡可能讓大腦吸收樓層的情報。
  為了找出其他任何線索,她凝目注視地圖的每個角落,幾乎要把地圖看出一個洞來。
  「雖然早就料到了,但還真花時間呢……」
  「不過,離『中層』只剩少許距離了。假如琉大人就在『大樹迷宮』,差不多應該能找到一、兩處痕跡了……」
  命與莉莉的對話撫過耳朵。
  聽到這段話,卡珊德拉在心中搖了搖頭。
  (不……不對。)
  【疾風】不在這裡。
  【約定成為毀滅引領者的妖精】引誘一路追來的冒險者們進入的地點,不是這裡。
  悲劇的預言者知道,【毀滅】即將造訪的「約定之地」,不是這座「大樹迷宮」。
  假借噩夢形體的「預知夢」曾對卡珊德拉如此呢喃:
  ──【蒼藍水流也淪為血河,異形同生為之歡喜】。
  ──【冥河下游將沖走積累滿溢的遺骸,將一切盡歸母親】。
  (十七行「預言」當中,有三行提及地點。它們當中與目前的狀況交相比對,提及特定地點的,是前半段的第五行與第六行……!)
  【蒼藍水流】。
  【冥河下游】。
  這些名詞所代表的地方。
  沒錯,換言之就是──

  「什──發生爆炸!?」
  「衝擊來自下方……是『下層』嗎!?」

  ──除了「水之迷都」之外,沒有其他可能性。
  地面傳來的震動,以及耳朵聽見的轟炸聲,讓冒險者一片譁然。
  卡珊德拉的呼吸為之暫停,在她手中,她研究了半天的「下層」地圖震動了。
  少女領悟到「那一刻」終於來臨了。
  領悟到「預言」開始生效,開幕鐘聲已被敲響。
  卡珊德拉的嘴唇暗自發抖。
  「傢伙們,我們上!」
  在柏斯的號令下,全體人員飛奔而出。
  無論是急不可耐的冒險者們,還是情緒緊繃的貝爾等人,都受到斷續傳來的爆炸衝擊引導而去。卡珊德拉跑在後方位置,前所未有的不安讓她內心翻騰,拚命壓抑住胸中激烈的心跳。
  始自第24層的甬道──結晶覆蓋的洞窟中,迴盪著好幾陣腳步聲。
  冒險者們跑完通往下方的漫長斜坡,撲進蒼藍幽光射入的出口。
  闖進視野的,是美麗藍翡翠色(emerald blue)清水灑落的「巨蒼瀑布(Great Fall)」,與水晶構成的大空洞。
  對貝爾或卡珊德拉等人而言是第二次造訪的「新世界」,擴展著它的絕景。
  「爆炸是……嗚喔!又來了!」
  「是【疾風】在大鬧嗎?」
  「衝擊是來自更下面的地方……這下看來,出事地點是在第27層了。」
  始自第25層的「水之迷都」,有「巨蒼瀑布」一路貫穿各樓層到第27層。
  大瀑布與如同湖泊的廣大瀑布潭組成的大空洞有三座,像階梯一樣往下綿延。冒險者們從他們目前所在的懸崖峭壁,俯視遙遠正下方「巨蒼瀑布」的終點第27層,其中柏斯瞇細了沒戴眼罩的右眼。
  那裡有不同於水花的灰色煙霧。
  以及受到強烈衝擊,簡直有如冰山一角崩垮般沉入瀑布潭的水晶柱。
  他估計目標就在大量水花飛濺,而變得霧濛濛一片白的那個樓層。
  「我看剛才到現在的爆炸,絕不可能是怪獸造成的!八成是冒險者,說得更清楚點,有可能是【疾風】幹的!我們要嚴選前往第27層的隊伍!沒中選的傢伙就看著這條甬道!」
  『喔喔喔!』
  聽了頭子(柏斯)的指示,冒險者們奮力舉起了劍、槍或斧頭。
  一度還懶懶散散的流氓們現實得可以,眼看【疾風】獵殺行動終於即將開始,都意氣昂揚地互相高吼。
  至於遠離集團一步的貝爾等人,也迅速圍成一圈,開始討論。
  「要開始了呢。要比其他冒險者更早找到琉大人。」
  「嗯。我要向她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我知道,但是……持續到剛剛的爆炸到底是怎麼回事?衝擊力相當大耶?不會真的是那個精靈用了『魔法』吧?」
  莉莉、貝爾與韋爾夫交談著,卡珊德拉沒加入,頻頻偷瞄背後通往第24層的甬道,但隨即用力搖了搖頭。
  她斬斷自己不乾不脆的念頭,告訴自己不可能回頭了。
  在還不算長的十八年人生當中,不是已經嘗過許多次苦頭,知道這種天真想法對自己的「預知夢」無效嗎?
  一切從現在開始,就看接下來的表現。
  為了迴避「預言」,今後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卡珊德拉如此鞭策、鼓勵自己。
  同時,持續加快的心跳聲差點讓她反胃。
  「關於今後的行動,莉莉也認為第27層很可疑。莉莉我們應該設法加入精銳隊伍,與琉大人做接觸──」
  「打、打擾一下!」
  卡珊德拉帶著氣勢打斷身為隊伍中心的莉莉所言,挺出上半身。
  「我們應該不用去第27層吧……?這麼多人一起行動,也不是很方便……!」
  雖然「預知夢」的內容有很多地方尚不明白,但關於「地點」,卡珊德拉心裡大致有底。
  ──【冥河下游將沖走積累滿溢的遺骸,將一切盡歸母親】。
  卡珊德拉推測這裡的【冥河下游】就是「巨蒼瀑布」的終點,也就是「水之迷都」最下層區域的第27層。換言之【災厄】也會在同一樓層現身。
  只要不去第27層,應該就能迴避莉莉等人的「死亡」預言。長久為荒唐無稽的「夢境」所苦的卡珊德拉基於經驗法則,確定只能將希望放在這一點上。
  卡珊德拉一邊由衷怨恨自己支支吾吾的嘴唇,一邊勸說著莉莉等人,這時達芙妮也從她身旁插嘴說:
  「我也跟卡珊德拉有同感。雖然我們在這個樓層區域戰鬥沒問題,但只探索過一次而已。沒有比還沒摸熟的樓層更容易意外失敗的地方了,對吧?」
  「達、達芙妮……」
  「就算能讓【白兔腳】或【麗傑】保護著前進,我看也不可能比其他冒險者更快找到人吧?」
  達芙妮從卡珊德拉的心思──「預知夢」的迴避──之外的地方提出意見。少女在【阿波羅眷族】長久以來被硬拱著當指揮官,對於「下層」這個極其危險的區域,始終維持著謹慎的判斷。
  「哎,其實這樣說也是出自於私心,不想為不怎麼熟的人賭命啦。」
  「……說的也是,莉莉明白了。的確,前進速度是與隊伍人數成反比,況且這次需要的是迅速行動。就不要大家一起去第27層了。」
  師傅(達芙妮)最後開句玩笑話,莉莉聽了表示同意。
  同時,卡珊德拉也感受到無限的安心。認為這樣就不會一路奔向最糟的結局了。
  正當她肩膀頓時放下重擔,鬆一口氣時……
  「那麼前往第27層的小組,就由貝爾大人、阿伊莎大人以及……」
  馬上又有事讓她整個身體僵直。
  「那、那那那那那那那、那個──!?」
  這次卡珊德拉霍地舉起右手,情急之下插嘴說道。
  其他同伴(成員)不用說,阿伊莎也被告知了明確的「死亡」預言,絕不能讓她去第27層。說什麼都得阻止!
  卡珊德拉遭受到莉莉「怎麼又來了」以及阿伊莎詫異的眼光,沒準備任何意見的嘴唇囁嚅著,硬是擠出話來:
  「我、我想阿伊莎小姐,還是留在第25層,跟大家在一起比較好……」
  「為什麼?」
  「因為……前天我揹著精神疲憊(mind down)的春姬小姐,回到第18層時……其、其實!我覺得春姬小姐好重……!」
  「空!?」
  她說謊。
  其實輕到不行。
  反而是黑巨人防護衣(歌利亞長袍)感覺起來還比較重。
  而且比起自己(卡珊德拉),腰肢什麼的都細到令她有點絕望。可是胸部又很大。
  春姬被捏造(意想不到)的抱怨弄得發出狐狸慘叫,肩膀一跳之後,整個臉頰染得通紅。
  「該怎麼說呢,萬一發生什麼狀況,她那麼重,我揹著她可能跑不遠!或者該說她那麼重,總覺得只靠我與莉莉小姐兩個後衛,或許似乎有可能保護不到!……當、當然命小姐你們也會保護我們!但是我覺得還是要有阿伊莎小姐在,否則春姬小姐那麼重……!」
  卡珊德拉拚了命連聲嚷著很重很重,讓達芙妮用一種「她跟妳有仇嗎」的眼神看她。
  被當成包袱的春姬根本快哭了。她看了不知該選擇哪種表情的少年(貝爾)好幾眼,一副隨時可能羞得昏死過去的模樣。
  「……好吧,誰教她比起在遠東的時候成長了不少。特別是胸部。」
  「真的嗎!」
  「櫻花!!韋爾夫先生也是!」
  櫻花喃喃自語引來韋爾夫的過剩反應,再加上千草對兩人發火,連帶波及到三個人。命慌慌張張不知所措,總之先摸摸春姬的背安撫她。
  狐人哭哭啼啼的聲音,消失在巨蒼瀑布的水聲中。
  「不管這隻笨狐狸是重還是輕,讓她看守甬道就解決啦。反正還有其他冒險者在,真的有危險的時候用『妖術』就行了。」
  「嗚……」
  「我或許是照顧了她不少,但坦白講,我不在的時候她必須獨立,不然我也很困擾的。【赫斯緹雅眷族】的人也是。」
  聽到阿伊莎講出極為合理的意見,卡珊德拉無話可說了。
  同時,看到她認真為狐人小妹著想的態度,卡珊德拉為自己隨便利用春姬的行為感到可恥。
  即使如此,卡珊德拉說什麼都想阻止阿伊莎等人移動至第27層,正在焦急時……
  「……那個,阿伊莎小姐。」
  只有貝爾一個人注視著她的側臉,開口說道。
  「能不能請您照卡珊德拉小姐說的,留在第25層呢?」
  「咦……?」
  這聲低喃,是卡珊德拉發出的。
  她吃了一驚,在她的視線前方,貝爾面對著阿伊莎。
  「怎麼,小弟弟,你也要我照顧笨狐狸她們嗎?」
  「是不能否定我有這個想法……但我希望您能幫我盯住一個人。」
  「盯住一個人?」
  對於表示疑問的阿伊莎與莉莉等人,貝爾偷偷指出一個人物。
  「那個狼人先生,一直聲稱這是琉小姐……【疾風】做的。一遍又一遍地講,就好像在煽動大家的情緒。」
  「……的確,來到這裡的一路上,那人屢次催促柏斯大人他們快點趕路。現在回想起來,是有一點不自然。」
  「嗯。我覺得那個人……在『說謊』。」
  莉莉等人小心不被人發現,偷偷瞥向在人牆後方,跟其他冒險者互相喊叫、勾著手臂的狼人冒險者。
  貝爾注視了他一番後,將視線轉回阿伊莎身上。
  「假如琉小姐什麼都沒做,那麼那個人就是別有用心。」
  「……」
  「如果那個人做了什麼可疑舉動,希望您能阻止他……我這樣說,會不會有點搞錯方向?」
  貝爾原本流暢地陳述著自己的看法,最後卻又自信缺缺地越講越沒力。
  聽到少年詢問自己的判斷是不是太天真,阿伊莎沒回答,而是慢慢嘆了口氣。
  「你的講法,好吧,是有點道理。為了萬無一失,我跟你最好兵分二路。」
  「阿伊莎小姐,那麼……」
  「不過呢,如果我想的沒錯……現在的那個精靈,我看不是你一個人能壓得住的喔?」
  阿伊莎似乎知道些什麼,眼光銳利地定睛注視著貝爾。
  少年畏縮了一瞬間,但下一刻就用毅然決然的表情承受。
  「我相信琉小姐。」
  「……隨便你吧。」
  阿伊莎嘆氣的同時闔上眼睛,如此說完,就答應留在第25層。
  看著貝爾說「謝謝您」的場面,卡珊德拉呆若木雞。
  無意間她與貝爾四目交接,只見深紅眼瞳彎成弓形,描繪出近似苦笑的笑意。
  (啊……)
  貝爾是伸出了援手,幫助了拚命想讓阿伊莎等人留在這裡的卡珊德拉。當然他這麼做也有他的想法,但……在沒人願意相信卡珊德拉,她孤軍奮戰的時候,貝爾尊重了她的意志。
  胸口深處,又一次心癢難熬似地火熱發燙。
  「不過,這樣真的好嗎?讓貝爾•克朗尼落單……」
  「莉莉也覺得的確可能有各種問題,但比起其他問題,貝爾大人一個人絕對容易行動得多。假如要搶在其他冒險者之前與琉大人做接觸,莉莉認為這樣更有利。」
  比起即使在「下層」也能單獨探索迷宮的貝爾,「莉莉我們必須集體行動,否則很難在這個樓層前進。」莉莉如此回答了櫻花的擔憂。
  「再來就是呢,好吧,『強力的防具』也剛好完成了……」
  莉莉講到這裡,看向韋爾夫那邊。
  「貝爾,這你拿去。」
  「韋爾夫……這是?」
  「我用小莉子的長袍割出來的〖歌利亞圍巾〗。」
  貝爾睜大了雙眸。
  遞給自己的,是一條帶著漆黑色彩的圍巾。
  是從防禦力如銅牆鐵壁的黑巨人防護衣割下一部分,製作而成的防具。
  雖說比起長袍覆蓋範圍較窄,但蘊藏的堅韌性不輸任何防具,是巨人的守護。
  「貝爾你們在第21層戰鬥的時候,我偷偷做好的。這可不簡單喔?設備不夠齊全,所以我還用上『魔劍』才能割下來呢。」
  「呃,韋爾夫……沒關係嗎?」
  讓契約對象(貝爾)使用未經加工的怪物身體部位(掉落道具),不符合鍛造師的意願。
  貝爾了解韋爾夫這種身為工匠的驕傲,抬頭看他;他點了點頭。
  「嗯,坦白講,我是希望你用我打的鎧甲……但貝爾要是有個萬一,我會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
  不是說了嗎?我不會再拿執著與同伴放在天秤上秤了。
  韋爾夫邊這樣笑著,邊把〖歌利亞圍巾〗交給他。
  「不太好看,多包涵吧。」
  「不會,不要緊。不過這個,好像會讓脖子超痠。」
  貝爾從韋爾夫手中接過巨人的圍巾(歌利亞圍巾),纏在脖子上,半開玩笑地笑著。巨人的「掉落道具」雖然防禦力驚人,卻也超乎一般重量。
  兩人像兄弟般笑在一起後,韋爾夫好像這才想起來,對貝爾耳語:
  「做這個的時候,是【悲觀者(Mirabilis)】幫我的忙。真要說起來,拜託我準備這個的也是她。」
  「咦……」
  聽到某個少女的綽號,貝爾停住動作。
  發現視線朝向自己,卡珊德拉臉頰附近發熱,不由得低垂目光。
  「那個……卡珊德拉小姐,謝謝妳。」
  「……」
  在莉莉等人的旁觀下,貝爾來到卡珊德拉眼前笑著,使她抬起臉來。
  感謝的話語讓她很高興。貝爾那少年應有的可愛笑容也是。
  無意間,她有種想法。
  只因為「預言」當中沒有直接性的「死亡」暗示,就能讓貝爾獨自前去那裡嗎?
  一旦讓他去了,必定會有壞事降臨在他身上。這點錯不了。
  都走到這一步了,再貪心一點應該也行吧?
  這種想法閃過卡珊德拉的腦海……
  (……不行。他還是不會作罷的。)
  但她看了貝爾的眼瞳,終究還是放棄了。
  說得再多,這個少年也不會作罷。
  因為卡珊德拉才剛剛理解到,堅如磐石的意志與堅不可摧的命運同義。
  (即使他願意相信我做的「預知夢(夢)」,也一樣……)
  對於唯一願意相信「預知夢」的貝爾,卡珊德拉好幾次想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全向他坦白。然而每次卡珊德拉都打消了這個念頭。
  縱然相信卡珊德拉所說的一切,當貝爾得知【殘酷命運】也會降臨在【妖精(琉)】的身上時,他會怎麼做?
  不用想也知道。他明知那是死境,還是會往裡面跳。
  既然這樣,她覺得倒不如都不要讓貝爾知道。
  她不想把連自己都沒能徹底掌握、荒唐無稽的「預知夢」講給貝爾聽,混淆他的判斷。
  「……貝爾先生。」
  卡珊德拉認為她的「預知夢」是「詛咒」。
  誰都不願相信。
  誰都不肯當真。
  就連諸神可能都不曾察覺。
  然而只有一個人……這個少年願意相信。這對卡珊德拉而言如同救贖。
  她不想放手。不想離開他。不想失去他。
  假如能夠讓他屬於自己,卡珊德拉願意成為他的戀人,甚至是伴侶。
  這並非思慕之情,而是尋求救贖的盤算,是畸形的感情。就算自己是急速受他吸引,那也仍然不是受少年本身吸引,只不過是受到願意相信「夢境」的「唯一」這種字眼所迷惑的幻覺。卡珊德拉認為不過如此。
  所以,自己一定配不上他。
  但卡珊德拉希望他活下去,希望永遠能見到他……這份心意應該是被允許的。
  「請你要活著回來。」
  卡珊德拉帶著真心,將這句別人聽起來顯得誇大其實的話告訴他。
  「等一起回到地表後……我想,再跟你……聊更多事。」
  只能託付給他了。
  託付給就連「預知夢」都無法透視結局的,那道白光。
  少女預言者搖曳著眼眸許願後,少年對她開朗地笑起來,彷彿能把區區悲劇盡皆吹散。
  「好的,我答應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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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疾風的真意


  那是瞋恚之火。
  是燒焦胸口的衝動,除此之外無從形容。
  看到那背影時。
  目睹那側臉的瞬間。
  捕捉到那眼瞳的剎那。
  她那沉眠於內心深處的感情,隨即逆流而上。
  還活著!
  還活著!
  還活著!
  那些傢伙──那個男的!
  當她不幸理解到這點,究竟誰能阻止得了她的瞋恚之火?
  握著木刀的手在發抖,武器本身也發出低沉模糊的憤怒呻吟。
  這成了引爆點。她褪去名為正義的外衣,化身為一頭純粹的野獸,對發出恐懼慘叫的眾多背影窮追不捨。
  途中閃爍的銀色刀光不計其數。
  她根本不記得血花飛散的水量。
  而當她知道了「那個」時,她受到義憤所驅使。
  不,義憤只不過是表面話,也許她其實只是想找人發洩瘋狂肆虐的激情。因為就連她自己也已經分不清楚,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自我。
  她只是一味受到推動,受到名為瞋恚的衝動、黑色的感情所推動。
  拿稱為使命感的好用字眼,欺騙了自己。
  ──這次,這次一定。
  刀刃飢腸轆轆,她的心狂暴激昂。
  過去的記憶在怒吼,要她替一切做個了斷。

  當她化為一陣風,快過一切地在迷宮中奔馳時,忽然想到:
  第一位知己,彷彿曾經對容易衝動的我說過什麼。
  第二位知己,彷彿寬恕過犯下過錯的我。
  第三位的那個少年……若是看到現在的我,心裡會怎麼想?
  就在憤怒與嗟怨之聲焚燒著腦內與肚腸時,只有這件事令她掛心。
  然後。
  她這雙與他們握過的手抽泣般刺痛了一下,但她佯裝不知。

  *

  前進第27層的,只限於討伐隊當中格外有本事,而且在「水之迷都」有一定以上探索經驗的高級冒險者。
  柏斯先生負責指揮的精銳隊伍,由我代表【赫斯緹雅眷族】參加。起初柏斯先生聽到只有我參加,顯得面有難色,不過我解釋了移動速度等等的理由──再加上阿伊莎小姐瞪了他一眼──就得到了允許。
  我把韋爾夫與卡珊德拉小姐為我準備的〖歌利亞圍巾〗圍在脖子上,在莉莉他們的目送下,我們從第25層出發了。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唔嗚!』
  伴隨著迸散的水花,凶惡的咆哮此起彼落。
  怪獸讓牠那黃色的雙眼閃爍凶光,同時襲向我們冒險者。
  「半魚人」。
  這是渾身包裹青色鱗片的半魚半人怪獸。牠們與人型生物一樣以雙腳步行,魚鰭突出的雙手能靈活運用「迷宮的武器庫(landform)」──天然武器(nature weapon)。全身長滿鱗片的模樣,讓人聯想到「水中的蜥蜴人(lizardman)」這種名詞。牠們自第26層開始出沒,在「水之迷都」當中尤其屬於強敵。
  半魚戰士從穿梭於通道中的水流陸續上岸,揮舞著「下層」的天然武器──水晶鎚矛(crystal mace)。
  「嗯嗯嗯!」
  我跳躍閃避擊碎水晶地面的一擊,就在半魚人(merman)的頭頂上讓〖白幻〗一閃而過。
  伴隨著腰部的扭轉,施展出的瞬速斬擊輕而易舉地砍下怪獸的首級。
  超輕量的光亮匕首發揮超群出眾的輕巧本色,即使我處於浮空的姿勢,仍漂亮地將成群敵人捶向我的水晶鎚矛全數砍斷。
  『!?』
  見我闖進成群怪獸之中,以雜技演員般的身手戰鬥,半魚人們明確地表現出畏怯。
  我沒看漏這個破綻,於著地的同時以手為支柱,使出緊貼地面的迴轉踢。
  複數怪獸腳部遭到痛踹,殃及同夥摔倒在地。
  「柏斯先生!」
  「好!」
  柏斯先生等人立即掄起武器,打向倒地的成群怪獸。高舉揮下的大劍或大鎚名符其實地把半魚人們「一網打盡」。
  (半魚人的戰術基本上是集體行動。但只要解決集團中心的「半魚人頭目」,牠們就會失去統率!)
  我雖是初次對付「半魚人」,但聽過埃伊娜小姐的講課,已經掌握到牠們的生態或攻擊手段。我一面實踐教科書上的應對方式,一面運用從中改良的電光石火戰法,對敵群發動快速攻擊。
  我衝向視線前方那隻一邊讓其他怪獸護衛著,一邊難聽地「咯咯!」叫個沒完的半魚人頭目(merman leader)。
  (裝備著〖歌利亞圍巾〗,似乎讓速度變慢了一點?不過,這沒什麼!)
  與〖白幻〗截然不同,以超大重量為傲的圍巾,讓我感受到從脖子以下被壓住的感覺;但我讓速度提升一個階段。
  我讓周圍怪獸反應不及,朝向張大雙眼的半魚人頭目,從腰際抽出漆黑的匕首。
  「呼!!」
  「咕啊啊啊!?」
  呼嘯出鞘的〖女神之刃〗在「半魚人頭目」身上爆發威力。
  砲轟般的強烈斬擊命中胸部,怪獸老大一瞬間就化為塵土,失去原形散落一地。
  「慘了,是浮遊水晶(light quartz)!?」
  「!」
  緊接著,後方傳出柏斯先生等人的慘叫,使我轉過頭去。
  在至少高達五M的通道內,空中漂浮著好幾顆紫色結晶體。在有圓盾那麼大的水晶中心,具備著像是獨眼的淡黃色器官。
  「浮遊水晶」是無機物怪獸。
  牠們會在冒險者們的頭頂上飄浮,正如同水晶般的外觀,不具任何近身戰鬥的手段。
  唯一而且棘手的攻擊方式,是自獨眼發射的熱光線!
  『!』
  「唔!」
  面對射來的細條光束(雷射),我們一齊向後跳開。
  琥珀色光線燒灼水晶構成的地下城地面或牆面,刻出一條線。柏斯先生等人急忙找掩蔽,並尋找機會行動。
  打倒浮遊水晶的常套手段,是讓牠射完所有光束,趁著下一波攻勢的蓄力(charge)時間動手。這也是最正確的解答。
  然而我──撲進了迸發的熱光線之中。
  因為我認為,換作是那位金色的憧憬之人,一定不會停下腳步。
  「喂喂,【白兔腳】!?」
  我一身承受著高級冒險者們的驚呼聲,同時加快速度。
  敵人浮在空中。
  匕首搆不到那個距離。
  (雖然用速攻魔法(火焰閃電)也行!)
  稍微試試看吧。
  我聽從近似靈感的腦中呢喃,右手抓住脖子裝備的圍巾。
  下個瞬間,我猛地解開〖歌利亞圍巾〗,順勢一口氣橫掃出去。
  「既然有這種程度的重量!」
  我就當鞭子一樣……不,是當成鎖鏈一樣甩動。
  用它擋掉、彈開多顆浮遊水晶發出的光束,直接打在牠們身上!
  『──!?』
  旋風般急速迫近的漆黑圍巾,將怪獸的結晶體粉碎成細末,或是擊墜到地上。
  碎開的浮遊水晶,要不就是獨眼失去光彩陷入沉默,要不就是失去「魔石」歸於塵土。
  「成功了……!」
  用黑巨人(歌利亞)的外皮(掉落道具)做成的防具獨具一格。不管是刀刃還是火焰都能抵禦的堅固性如同最硬盾牌,反過來說,也能成為最硬的武器。
  對於連浮遊水晶的光線都能全數彈回的圍巾,我暗自喝采叫好。
  「痛痛痛……」
  我一邊興奮不已地面露笑容,一邊摩娑右臂。
  可能是不習慣的動作或是圍巾重量傷到了肌腱。我一面心想「看來在習慣之前還是少用為妙」,一面決定不要小氣,替手臂灑上回復藥(靈藥)。
  這不同於【火焰閃電】那種直線式遠距離攻擊,是中距離的「間接攻擊」。
  這下子,攻擊方式說不定更有變化了。
  雖然韋爾夫準備這個給我是要當防具,覺得對他有點過意不去……
  「【白兔腳】……你真的是頭一次來這個樓層嗎?」
  柏斯先生說著,走到我身邊來。
  怪獸都打倒了,於是其他冒險者也都解除武裝。其中柏斯先生就像看到什麼耀眼的事物,瞇著眼睛看我。
  「該怎麼說咧……你變強了呢。照你現在的狀況,我可以很有自信地把前衛位子交給你。」
  「柏斯先生……」
  「──所以啦,你就盡量多驅散一點怪獸吧!難對付的都交給你了!啊,如果掉落了稀有部位,要大家平分啊!」
  啊,是。
  看到柏斯先生從原本感慨良深的父親般神情,一下子變成了撿到寶似的惡劣笑臉,我不禁冒汗。
  周圍正在進行戰鬥的善後處理。為了預防「強化種」之類的異常狀況,支援者陣容動作迅速地收拾「魔石」。其間,我環顧這次隊伍的各位成員。
  凶神惡煞的雙劍精靈。
  以布塊蒙住嘴巴的獸人斧鬥士。
  揹著大盾與戰鎚的矮人。
  雖然在走過「中層」的路上,已經充分見識過他們的實力,但是……
  (柏斯先生他們【能力值(status)】或許比韋爾夫他們強……可是,卻沒辦法有默契地聯手行動。)
  我之所以有點勉強行事,自作主張對付怪獸,原因之一也出在這裡。
  速成的隊伍在攻防節奏上無法做到緩急自如。有時甚至還會互扯後腿。
  這讓我重新注意到,配合並支援我的莉莉或韋爾夫他們有多偉大,多可貴。
  (而且,這些怪獸……果然跟到「中層」為止不同。)
  雖然不同於「地獄犬」噴射火焰的遠距離光線攻擊也很棘手,但……就像半魚人頭目一樣,怪獸很聰明。智力比「上層」或「中層」高多了。
  即使還算是笨拙,但怪獸都能率領集團了,足見「下層」的威脅度無可計量。
  我謹記在心,告訴自己絕不可輕敵。
  「好,接下來又要分組了!集體行動只會降低效率!一旦發現【疾風】就設法把她追趕到大空洞!最糟的情況下,一發現她的蹤跡就折回第25層也沒關係!只要在那裡占好位置,那傢伙遲早也只能回來!」
  在我們繞過由巨蒼瀑布連接的第二座大空洞,也就是第26層的瀑布潭,穿過通往下一層的洞窟後,柏斯先生喊出了指示。
  我們一口氣走到了第27層,決定接下來再次分組尋找【疾風】……追蹤琉小姐的下落。
  「好,【白兔腳】,你跟我來!」
  「咦,啊,好的。」
  柏斯先生憑著一己之見,讓Lv.4的我加入他那邊。
  其他冒險者發出鄙斥的噓聲。
  我該不會……被當成萬事屋了吧?
  總而言之,我們組成五人隊伍,走進了一條岔路。是通往第28層甬道的幾條正規路線之一。
  這是座帶有淡淡條紋,以深蒼色水晶構成的迷宮。寬闊的水流緊鄰著陸路並行,其流速遠比上面的樓層要快。從整塊白水晶發出的微量光芒,照亮著黑暗空間。
  走到哪裡都能看見有崩塌痕跡的通道。簡直就像發生過坍方,山一般高的水晶倒塌著,擋住我們的路。這或許就是直到剛才一再發生的「爆炸」造成的災情。
  我待在前衛位置,同時跟柏斯先生等人一起防備怪獸,不敢懈怠。我們在形成多層構造的樓層內走下好幾座階梯或坡道,一邊走過通道,一邊不斷前進。
  「喂,貝爾•克朗尼。你還記得對付那隻巨人(歌利亞)時的事嗎?」
  「我們可是有跟你一起衝向那個大塊頭喔?」
  「都靠你啦,【白兔腳】!」
  「啊,好的,請多指教!」
  為了不讓隊伍氣氛緊張過頭,經驗老到的高級冒險者們風趣地找我講話。
  有活潑開朗的獸人兄弟,以及不讓鬚眉的亞馬遜戰士。面對這些平易近人的人,我也低頭致意。
  可能也因為打過那場「漆黑歌利亞」之戰,鎮上居民們大多都對我很友善。
  其他高級冒險者也都提起我在都市(歐拉麗)與猛牛(彌諾陶洛斯)──「阿斯泰里奧斯」的一戰,積極地問了各種問題,對我表示佩服。
  受到冒險者前輩們的讚賞,讓我覺得很有榮幸,也高興得忍不住露出笑容,但是……想到等會我得騙過這些人搶先行動,就覺得心情沉重。
  即使是為了琉小姐,不得已而為之也一樣。
  我想最容易行動的方法,應該是趁大家不注意時離開隊伍,但……
  (到處亂找也不可能找得到……)
  來到這裡的一路上,發生過那麼多次的「爆炸」,如今也變得無聲無息。
  再加上自遠處迴盪而來的巨蒼瀑布水聲,一點小聲響恐怕根本察覺不到。在這廣大的第27層想找到琉小姐一個人,將會難上加難。
  不過……我不是沒「人」可以指望。
  雖然我說服了阿伊莎小姐他們一個人跑來,但也不是完全沒想好辦法。
  好吧,雖然完全是靠別人幫忙……不,應該說「靠怪物幫忙」嗎?
  我動腦思考該如何讓「她」找到我──就在這時……
  「柏、柏斯!?」
  隊伍前進方向的右手邊,一位獸人探頭窺探通道的岔路,叫了起來。
  聽到他那非同小可的悚慄口氣,我們趕往他的身邊。
  「什……」
  然後當我看到「那個」時,我也說不出話來了。
  「這是,怎麼搞的啊……」
  柏斯先生還有其他冒險者無一例外,都抬頭往上看。
  那是個「大洞」。
  是個貫穿上面樓層地帶的……縱穴。
  不是像「岩窟迷宮」那種漂亮的縱穴,就好像「某種東西」硬是挖掘著前進,而扒開的洞穴。
  它形成了小型瀑布,水流應聲灑落下來。
  「……我可沒在這個樓層,看過這麼誇張的『大洞』……」
  柏斯先生呻吟般地低聲說道。
  連多次穿越過「水之迷都」的高級冒險者,都沒聽說過地下城的這種異常變化。
  在腦海中的一個角落……
  警鐘靜靜地敲響了鐘聲。

  *

  「留下來是無所謂,不過……可能有一陣子都得看家了。」
  韋爾夫把手放在脖子上扭出聲音,像在解除僵硬感。
  這裡是第25層最南端位置的懸崖。
  現在所在的懸崖,規模正好等於一間不小的「窟室」,幾十名冒險者待在這裡都不嫌擠。如同之前遇到「強化種(苔蘚巨人)」而與貝爾失散時莉莉的提議,這個空間夠寬廣。從迎擊有翼怪獸的觀點來看也無可挑剔。
  包括貝爾在內的【疾風】討伐隊出發後,已過了幾小時,冒險者們都專心做自己的事。
  話雖如此,也就只是從互相推卸看守職務或是休息中兩者擇一而已。
  「士氣……很低呢。雖然要說當然的話也是當然。」
  「不如說現在要找事做才難。要是獵殺怪獸當作打發時間,發生大事時動不了,那可不像話。」
  命與櫻花一邊觀察其他冒險者,一邊交談。
  留在這裡的人,都是柏斯出於個人看法剔除掉的人選,有些人還為此嘔氣。這些人並不認為自己的實力能敵過【疾風】,但原本是打著如意算盤,想從中撈點漁翁之利。金銀財寶就掛在眼前卻不准碰,他們的心境可想而知。很多人都閒著沒事做。
  只不過「水之迷都」的絕景對莉莉、命、千草或達芙妮等人而言還很新鮮,她們光是眺望著可從懸崖上盡收眼底的巨蒼瀑布壯闊美景,就不覺得無聊了。
  「……」
  本來卡珊德拉也是她們之中的一個,然而……受到「預知夢」折磨的她,一心只為今後的狀況,以及少年的平安無事祈禱。
  同時,也從斷崖的邊緣位置,俯視著延伸至第27層的巨蒼瀑布。
  「……目前沒有可疑舉動,是吧。」
  「一直盯著人家瞧,會被發現的。」
  聽到坐著的韋爾夫這樣說,把隨身口糧分給大家的莉莉不動聲色地提出忠告。
  韋爾夫的眼中,映照出貝爾提過令他在意的狼人男子。
  「那位狼人先生,名叫塔克•斯雷德。莉莉稍微打聽了一下,似乎的確是從大約三年前起,就在『里維拉鎮』住下了。」
  「【能力值】呢?」
  「如果沒有謊報,就是Lv.2。雖說是跟著第二級冒險者,但聽說也來過『下層』這裡好幾次。」
  對於韋爾夫等人邊撕著鹽醃肉吃邊問的問題,莉莉對答如流。
  換言之,此人以鎮上居民來說,有一定的信用在。韋爾夫等人正一臉苦惱時,閉目躺著的阿伊莎猛地坐了起來。
  「隨便也休息過了……該下手了。」
  「您在說什麼啊!?」
  聽到阿伊莎沒頭沒腦地講出這種話來,在場幾乎所有人都吐槽。
  「想東想西的懷疑半天也只是浪費時間啊。打趴他叫他招供,這才是最簡單迅速的辦法吧?」
  現場當中無庸置疑地實力最強的Lv.4女英豪蠻橫地這樣主張,聽得櫻花等人臉孔直抽搐。
  「嗚哇──亞馬遜式思維……他如果真的隱瞞了什麼,就算做這種近乎拷問的事,大概也不會招吧?而且還會引來其他人的反感。」
  達芙妮厭煩地如此吐槽後──
  「真拿你們沒輒……那你們幫我把風吧。」
  「妳、妳打算做什麼?」
  不祥的預感再次來臨,讓命的聲調變得僵硬。
  「這還用說嗎?我要把他拖進洞窟裡,吃了他。只要跨在身上讓他哼哼唉唉幾下,口風也會變鬆──」
  「哇──!哇──!哇啊──!?」
  阿伊莎口無遮攔,害得春姬連耳朵尖端的毛都變紅了,不顧禮數地亂叫亂嚷。
  看到她用力揮動雙臂堅決反對,「嘖!」阿伊莎不滿地啐了一聲。
  命、千草或卡珊德拉不用說,就連莉莉跟達芙妮都臉紅了。僅有兩名的男性陣容──韋爾夫與櫻花一副由衷尷尬的表情。旁人不堪其擾的視線殺向開始吵鬧的「派系聯盟」。
  春姬一邊用雙手遮著紅通通的臉蛋,一邊有點快哭出來地說:「這裡不是伊絲塔女神的【眷族】啦〜」
  「──喂,我們也過去吧!」
  就在這個時候。
  他們盯住的人物有了動靜。
  「我還是無法容忍什麼都讓柏斯他們去做!為了死掉的阿讓,我要宰了【疾風】!」
  「……你再激動也沒用,憑我們的實力只會反遭擊退好不好?更何況柏斯不是叫我們在這裡看著嗎?」
  「你這樣也算冒險者嗎!就沒有半點解決懸賞對象,打響自己名聲的氣概嗎!」
  「……我要跟塔克走。叫我在這裡盤腿坐著乾等,我可等不下去。」
  對於男子的大聲疾呼,有人反對有人贊成,反應分成兩派。
  而後者壓倒性地少。
  「我們不想挨柏斯的罵。要去你們自己去。」
  「好啊,我就偏要去!」
  結果只有四人要前往那個樓層。
  柏斯等人的手下也不攔阻,意興闌珊地說道;狼人塔克就這樣與他們不歡而散,跟贊成他主張的冒險者們一同走向往西方延伸的崖道。
  「……走吧。」
  莉莉站起來簡短地說,韋爾夫等人靜靜對她點頭。
  只有卡珊德拉流露出不安,但又不能放著大家不管,只好去追前往第25層迷宮地帶的男子們。

  *

  自上面樓層灑下的涓涓細流讓地面浸水,而我們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大洞」。
  我像石雕一樣仰望著它,察覺到一件事,輕聲說道:
  「開始修復了……」
  大洞正在發生地下城的結構回復現象。雖然程度小到要沉住氣觀察才會知道,但水晶天頂的確在一點一點修補起來,洞穴就快要癒合了。
  就這狀況看來,修復才剛剛開始。
  可以推測這個「大洞」是不久前挖開的。
  換句話說,挖開這個大洞的「某種東西」……
  「……還在附近嗎?」
  柏斯先生的一句話,使我感覺溫度降了幾度。
  同時,冒險者們都做好了迎戰準備。
  所有人無不提高戒備掃視四周,緊緊握住武器,氣氛相當緊張。
  真面目不明的「某種東西」,足以挖掉地下城岩盤的「異常狀況」,或許就在這個樓層裡。
  在只有水流聲嘩啦嘩啦迴盪的迷宮裡,鼓膜在震動。
  我的背脊上,也有一種冰冷的東西滑落。
  「……這應該不是【疾風】幹的吧……」
  「就算用了『魔法』,大概也不會變這樣……與其說是破壞迷宮,感覺倒比較像某種東西從上面『一路挖掘過來』喔。」
  什麼事也沒發生,等了一段時間,冒險者們才終於解除警戒,各種臆測此起彼落。可以看出整支隊伍的氣氛變得很浮躁。
  「一旦地下城發生異狀,馬上開溜」。這是冒險者的鐵則。
  身為隊伍隊長的柏斯先生眉頭緊鎖,不知該做何判斷。是該繼續達成目的,或是離開這個樓層?
  誰都有所直覺,知道這不是能夠忽略的「異常狀況」。
  (……都這種時候了,我怎麼……)
  理由不明。
  但突如其來地。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卡珊德拉小姐一直害怕著什麼的神情。
  「……怎麼辦,柏斯?」
  「如果是普通的探索行動,我已經腳底抹油開溜了,但……還有其他人跟我們分散。就算要繼續找【疾風】,我也想先跟他們分享情報。」
  我聽著柏斯先生等人的對話,同時內心在焦急。
  琉小姐很可能就在這個樓層。如果有某種「異常狀況」潛藏於這裡,她也會身陷險境。
  就在我心想必須盡早找到她時……
  「……?」
  這是……「有人在看我」?
  對視線變得敏感的感覺,讓我注意到他人的眼光。
  不過,並沒有不好的感覺。……而且我不太會形容,但這種感覺……我好像知道?
  我猛一回神抬起頭來,就在下一刻……
  「喂,有沒有聽見什麼……!」
  「這『歌聲』是什麼……難道是【疾風】在唱……不對,這是……」
  「……『迷宮中響起的歌聲』。」
  聽見那優美的旋律,獸人兄弟與亞馬遜人都忘了目前狀況,聽得出神。柏斯先生也呆愣地張著大嘴,講出冒險者之間風傳的現象名稱。
  我像被電到一般,當場飛奔出去。
  「……喂!【白兔腳】!?」
  「我去看看!」
  我將制止的聲音遠遠拋在腦後。
  即使感覺得到有人急忙隨後追來,但我不斷狂奔。
  雖然過意不去,但為了擺脫柏斯先生等人,我故意在通道中亂跑。
  遇到怪獸馬上開溜,只有遇到躲不掉的對手時才揮刀攻擊,趁著對手畏縮時強行突圍。有時還飛身跳過對手頭頂,不停迴避戰鬥。
  (「歌聲」也在移動!)
  見我做出反應,「對方」也在尋求適當的邂逅場所。
  歌聲雖斷斷續續,但始終優美。
  彷彿月夜海岸的靜謐水邊之歌,步步引導著我。
  不久,我抵達了有著一池泉水的窟室。
  坐在泉水中心的水晶岩石上,此時仍在哼歌的,是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的人魚(mermaid)。
  「瑪琍!」
  我呼喚「人魚」的「異端兒」瑪琍的名字。
  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強化種(苔蘚巨人)」那次,也才兩天前的事。
  藍翡翠色的長髮,戴著貝殼與珍珠的髮飾,她的模樣跟之前的記憶並無二致。胸前也穿好了貝殼胸衣,讓我鬆了口氣。雖然起初我是在第25層遇見她的,看來只要是在「水之迷都」,她或許都能自由移動。
  沒想到這麼快就重逢了,我一邊感覺怪怪的,一邊走進泉水,在及腰的水中靠近她,只見瑪琍轉過身子來,雙手在她坐著的水晶岩石上一按。
  她霍地撲過來抱我。
  「貝爾!」
  我抱住像孩子般撲進我懷裡的少女。
  雖然柔軟的身體觸感使我差點臉紅,但我隨即注意到一件事。
  「瑪琍……?」
  身體,在發抖……?
  感受到她的害怕,我一邊感到驚訝,一邊輕輕將手放在她的雙肩上。
  「怎麼了,瑪琍?發生什麼事了?」
  「……」
  為了讓她鎮定下來,我盡可能柔聲說道。
  雖說我為了尋找琉小姐,也想借用瑪琍的力量,但她為什麼會主動呼喚我?甚至冒著會被冒險者們(柏斯先生等人)發現的風險,也要引吭高歌。
  瑪琍一時之間低頭不語,然後抖動她小巧的嘴唇:
  「水都(這裡)……有個不該出現的東西……」
  不該……出現的東西……?
  我心頭一驚,立刻想起方才那個「大洞」。
  引發那種現象的「某種東西」果然潛藏於這第27層?
  「瑪琍,妳知道些什麼嗎?妳究竟看到了什麼?」
  「不知道……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也不知道在哪裡……是我從來沒看過的東西……!」
  瑪琍講話方式比龍族少女(薇妮)更稚氣,也不太會說人族語言。我可以感覺得到,無法巧妙描述自己親眼所見的事物,讓她自己著急不已。
  不過,已經足夠了。
  能讓瑪琍害怕成這樣的「某種東西」就在這個樓層裡。
  我加重力道抱住她的肩膀,詢問道:
  「瑪琍,我在找人。妳有沒有看到一個精靈女生?」
  「精靈……?」
  「呃,耳朵比我長,帶著木刀,臉一定有遮起來……還有就是跑得非常快。」
  我盡可能舉出所有想到的具體情報,然後告訴她:
  「我無論如何,都想見到那個人。」
  瑪琍抬頭看我的臉好半天。
  一會兒後,她點了個頭。
  然後又立刻將臉埋到我胸前,額頭在我胸前鑽啊鑽的。
  因為很危險,所以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喔?她感覺就像在這樣說。
  「……等我一下。」
  她稍微離開我身邊,閉上眼睛發出歌聲。
  從之前讓人聽得入迷的歌聲,一下子變成了不協和音。那不是唱給人聽,而是「魅惑」同族(怪獸),只屬於她的「歌」。瑪琍能夠操縱能力比她低的怪獸。
  就在水面以她為中心掀起漣漪時,很快地,從迷宮各處傳來遙吠。
  聽到同族(怪獸)回應她的呼喚,通知她關於尋覓對象的消息,瑪琍大大睜開了眼瞼。
  「知道了,貝爾……那邊!」
  「謝謝!」
  伴著潛入泉水開始游泳的瑪琍,我爬上岸邊開始奔跑。
  跟上次一樣,我一邊獲得「人魚」的引導,一邊在滿是水與結晶的迷宮中前進。
  (見到琉小姐……然後怎麼辦?拿第18層的事件問她?可是這個樓層正在發生「異常狀況」,真的有那種時間讓我慢慢問嗎?柏斯先生他們還有其他冒險者也會發生危險……!)
  一堆憂心問題在腦中來來去去。
  非做不可的事情讓我心煩意亂。
  就在這時候。
  一陣強烈衝擊,轟然震撼了整座樓層。
  「『爆炸』!?又來了!?」
  搖撼身體的震動使我叫喚出聲。
  直到剛才都不再有動靜的「爆炸」,又復活了。
  浮在水面的瑪琍肩膀也跳了一下。她身處的水流也產生波紋,述說了衝擊力道之大。
  而且這陣聲音與震動……很近!
  我循著衝擊餘波以及疑似水晶崩塌的聲響,加速趕路。
  瑪琍指引的似乎也是同個方向,在水中前進的尾鰭為我領路。
  有種不祥的預感,竄過我的頸項。
  我拚命假裝沒注意到。
  我彎過水晶碎片散落一地的轉角,抵達那個場所。
  「……!?」
  那個地方滿目瘡痍。
  地面爆裂到原形盡失,崩塌的水晶牆像雪崩般,堵塞了一旁的水流。流水轉瞬間從天頂的裂口溢出,形成柱狀瀑布。在水晶迷宮中刻下的破壞傷痕,簡直有如用砲擊重轟過一般。
  不知是使用了道具還是「魔法」,眼前煙霧迷漫,深處浮現著……一個人影。
  跟來的瑪琍急忙潛入水底。
  我全身緊繃,凝視著那人幾秒鐘。
  飄搖的煙霧逐漸散去──
  「──」
  映入視野的光景,使我說不出話來。
  地上倒臥著一名冒險者(矮人)。那人仰躺著,不停痙攣,還在流血。
  而且有一名女性,踩著他的肩膀佇立著。
  那件衣襬飄舞,有如披風的長斗篷,正是每次都出手幫助我們的「她」的背影。
  就刺在矮人臉孔旁邊立著的,是一把木刀。
  另一隻手拎著的,是染血的小太刀。
  我不幸從那人蓋頭的兜帽底下,看見了睜大的天藍眼眸,全身凍結。
  那副暴露出感情的側臉,使心臟為之顫抖。
  「……琉……小姐……?」
  那副從來不曾看過的臉色,令我半信半疑地,呼喚了那個名字。
  精靈的耳朵一晃。
  天藍眼眸猛地轉來,眼光射穿了我,使時間暫停流逝。
  接著我與驚愕的她四目交接,產生了確信。
  是琉小姐。
  視線前方是我十分熟悉的,不可能認錯的,那位美麗精靈的──
  「琉小──」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霎時間。
  這聲驚人的大喝,使我暫時停止了呼吸。
  我從沒聽過她這樣怒吼。
  從沒看過這樣目眥盡裂的雙眼。
  那簡直……就像情緒激動的殺人魔的表情。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那副神情,隨即被種種感情揉得皺成一團。
  從歪扭眼眸中溢滿而出的,是痛苦?還是悲傷?
  又或者是,後悔?
  「……克朗尼先生,請你離開這個樓層,現在就走。」



  她對我拋出壓低到極限,壓抑著感情的聲音。
  我甚至忘了移動身體,雙手像有電流通過般抖動起來。
  「你不能待在這裡,快走。」
  「琉……琉小姐,這、這是怎麼──」
  「別問那麼多,照我說的去做!!」
  又是一陣激動吼叫。
  別說回話,琉小姐根本不容我分辯,逼我答應她的要求。
  同時,還用銳利眼光射穿僵在原地的我。
  「你什麼都不用做。」
  「什麼都不用知道。」
  「不要扯上關係。」
  琉小姐一句接一句連聲說道,拔出地上的木刀,從倒地的矮人身上搶走了某件東西,就打算離去。
  「琉、琉小姐……請等一下,琉小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您到底在做甚麼!?」
  我打碎暫停的時間,硬是撬開凍結的嘴唇,讓話語失控暴走。
  從頭到尾我都六神無主,還來不及整理好想問的問題,就連珠炮地亂問一通,最後提出了這個問題:
  「那位矮人,究竟是……!?」
  聽到我顫抖的聲音,琉小姐露出忿恨的表情,低頭看著那人。
  「像他們這種貨色,最好讓怪物們吃掉算了。」
  琉小姐不屑地如此說完,就飛奔離去了。
  放著渾身是傷的冒險者(矮人)不管。
  她丟下那樣一句話,聲調中滿是憎恨。
  這些使我大受打擊,動都無法動一下,丟臉難看地被拋下。
  (琉……小姐……)
  我想知道您的真意。
  我的內心訴求,並沒有傳達到她心裡。
  豈止如此,還遭到拒絕,她的背影就這麼離開了。
  對於直到剛才自己眼睛看到的光景,我半點都無法理解。
  思緒別說空轉,甚至寫下了空白,變得毫無用處。
  我呆滯地楞在原地。
  「貝爾……貝爾!」
  瑪琍的呼喚,使我回過神來。
  不知道我維持這樣過了幾秒……不,是幾分鐘。
  水流聲重回耳畔,色彩回到視界。
  「……!」
  我腦中還亂成一團,就先蹬地跑了出去。
  一個是消失在通道深處的琉小姐,一個是被拋下的矮人;猶豫到了最後,我跑向後者。
  「喀……啊……!」
  仰躺倒地的矮人冒險者早已失去了意識。防具呈半壞狀態,他的短小身軀沾滿鮮血。就像遭到連續砍殺一樣,全身上下都是銳利的裂傷。
  「……!」
  總不能見死不救,我對不時痙攣兩下的身體進行治療。
  然而在這當中,我一心仍然只想著琉小姐的事。
  強硬拒絕我的背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手在抖動,治療過程遲遲沒有進展。
  我的動搖程度比我想像得更大。
  「琉小姐……!」
  只做完急救措施,我就把矮人夾在腋下開始奔跑。
  讓矮人無力下垂的手腳搖晃著,我趕往她消失的方向。
  我用跳躍避開坍塌天頂與牆壁的水晶塊。
  潛入水底又探頭露出水面的瑪琍,也急忙跟在我後面。
  「哈啊,哈……!」
  我急速奔馳,讓肌膚滲出的汗滴往背後飛去,同時思考著剛才的狀況。
  當我察覺到「爆炸」後,很快地我就趕到了現場。那場「爆炸」的規模──憑著琉小姐的「魔法」,的確能把通道附近一帶破壞到那種程度。就從狀況回顧起來,一連串的事情發展也確實說得通。
  以「魔法」進行的強襲?
  不由分說的炮擊?
  琉小姐是帶著明確的「殺意」……襲擊了這位矮人?
  (不可能!不對……她不會……!)
  我想相信。想相信琉小姐不是會做出那種事的精靈。
  但是這樣的話,這個還在我臂彎裡奄奄一息的人又是怎麼回事?
  會不會這位冒險者只是遭怪獸襲擊,她只是碰巧經過?我只是運氣有點不好,正好目擊到現場?鬼話連篇,弄得我都想哭了。
  銳利的割傷,與鎮上的屍體極為酷似。
  她將這位矮人傷成這樣,已經是無可動搖的事實。
  (琉小姐為什麼襲擊這個人?究竟為了什麼!?)
  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只會慌張失措的心,連自我安慰的假設都提不出來。
  我以為鎮上那件事是某種誤會。
  我還不知道那件事的真偽。
  可是……
  (琉小姐那時的神情,那時的感情……那股「殺意」……是來真的?)
  想起將木刀刺於地上,她那用冰冷得教人害怕的雙眼低頭看人的側臉,使我渾身打顫。
  就算其中有第三者的企圖介入。
  就算她被捲入某些事情。
  如果琉小姐的「感情」……「殺意」是來真的。
  如果推動她的衝動是發自真心,那──
  「!」
  我甩亂一頭頭髮,藉此斬斷後續的思考。
  腦海中浮現又消失的臆測,使我產生一種勒死自己的錯覺。
  我非得鎮定一點,否則就要溺死在自己的想像中了。
  然後,就像嘲笑我的這種糾葛,迷宮深處再次發生了「爆炸」。
  「……!?嗚!」
  我轉換方向,往爆炸地點前進。
  混雜於震動中,怪獸的叫喚也傳了過來。而夾雜其中隱約聽見的,似乎是人族發出的慘叫?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胸中騷動不止。真想乾脆把發出難聽叫嚷的心臟撕碎。我重新抱好腋下的矮人,火速奔向爆炸聲響起的方向。
  瑪琍也在與陸路平行的水流中游泳,拚命跟上心急如焚的我。
  「瑪琍,妳不可以過來!」
  「不要,不要!」
  我告訴瑪琍很危險,但她像不聽話的小孩般搖了搖頭。
  我痛切地感受到,她是在擔心從剛才到現在樣子都不對勁的我。但這份關心現在反而讓我難受,更何況我不能將她捲入危險。
  我歪扭著臉孔,心如刀割地改變了前進路線。
  那裡是陸地相連的通道,也是水路中斷的水流死路。
  「啊……」
  瑪琍呆愣地輕聲低喃。
  她那寶石般的翡翠眼眸,立刻泛出盈眶的淚水。
  「貝爾是笨蛋!」
  讓她的怨言打在背上,我低聲說「對不起」就繼續往前進。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我一再遇上怪獸,就好像牠們也聽到「爆炸」的騷動而趕來了一樣。像是惡魔巨蚊(devil mosquito)或金屬藍蟹(blue crab),甚至連大型級的水晶巨龜(crystal turtle)都來了,多種怪獸阻擋我的去路。
  除了有翼類的「哈皮」或「賽蓮」之外,火焰屬性的「魔法」對「水之迷都」的水棲怪獸不怎麼有效。我只將速攻魔法(火焰閃電)用在牽制上,代替騰不出空來的左手,以右手的〖白幻〗撕裂敵人,殺退牠們的攻擊。
  我躲避著來襲的怪獸,抵達的地點……是一片跟剛剛看到的場面相同的光景。
  「……!!」
  牆面被挖出大洞,天頂龜裂,灑下結晶之雨。
  如果要舉出跟剛才的不同之處,就是有眾多冒險者在發出喊叫。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到處都被破壞得亂七八糟……做了什麼才能搞成這樣!?」
  爆炸地點呈現一片人間地獄的景象。
  於第27層內分道揚鑣的討伐隊冒險者,跟隨爆炸聲的引導聚集於此。在大小各異的許多水晶塊散亂一地的寬廣正規路線上,他們圍繞著倒在地上的冒險者。
  「嘖……是被人殺死的。」
  「不是加入討伐隊的面孔!」
  意味著「死亡」的字眼,一把揪住了我的胸口。
  人類或獸人血肉淋漓,全身受到嚴重燒傷。他們燒焦的眼皮再也不會睜開。飄來的人肉燒焦味貫穿鼻腔,引起無法壓抑的反胃感。
  手腳發冷。
  心亂如麻的情緒使我神智失常。
  一瞬間,我站都站不穩。
  這甚至讓我覺得受到了「下層」的洗禮。
  不同於「上層」或「中層」那時候。想不到竟然會接觸到這麼多的「死亡」。
  不著邊際的思考浮現又喪失,嘗試著逃避現實。
  「……!?」
  這裡也有人受害?
  這也是……琉小姐做的!?
  我產生一種抱住的矮人冒險者變得更沉重的錯覺,同時不知不覺間,全身都在冒汗。
  「【白兔腳】!你死去哪裡了!」
  「!……柏斯先生!」
  在怒吼此起彼落的迷宮內,格外大的一陣聲音朝我飛來。
  我將矮人冒險者放到地上,向過來的柏斯先生以及他的隊伍問道:
  「抱歉,我不該擅自行動!可是這個狀況是……!」
  「……我們也才剛來,不太清楚。不過……很明顯不是怪獸做的。幹出這種事來的,是……」
  話講到一半,柏斯先生注意到我放在地上,留有刀傷的矮人。
  「喂,這個矮人是哪來的?」
  「這、這位是……」
  「難道……是【疾風】下的手嗎!?」
  「……!」
  對於柏斯先生的質問,我無法否定也無法肯定。
  我沒能幫她說話。
  可是,我能說什麼呢?難道要我告訴人家「這些刀傷全都是琉小姐弄的,可是錯不在她」?
  柏斯先生等人把受傷的冒險者抓過去,正式開始進行治療,而我卻只能呆站原地。
  「不行,沒恢復意識!沒人能說出發生過什麼事嗎!」
  「柏斯!有倖存者!這人有意識!」
  「!」
  咋舌的柏斯先生,聽到這個報告立刻變了眼神。我也是。
  前往呼喚我們的冒險者身邊一看,只見一位貓人癱坐在毀壞的水晶牆邊。
  「──」
  看到那人悽慘的模樣,我遭受到內臟上下翻騰般的衝擊。
  首先,他少了一隻手臂。
  一片血紅、破裂到上臂位置的右臂袖口,可以看到該有的前臂不見蹤影。
  滿是燒傷或割傷的臉孔也頭破血流,獸人特有的頭上耳朵……缺了一隻。
  那人傷勢極重,讓人忍不住想別開目光。
  「喂,你能說話嗎!?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柏斯先生就像在審問犯人,對那人大吼大叫。
  獸人冒險者將剩下的左手手指放入口中,讓無法咬合的牙齒格格作響,好像現在才注意到似的,抬頭看著柏斯先生。
  在多為苗條體格的貓人當中仍算得上格外瘦長的身體,過度駝背地縮成一團。
  「疾、疾、【疾風】……璃昂那個混帳……!」
  「你說【疾風】!?」
  「她用『魔法』炸我,只覺得眼前一陣強光,然後就一片空白……!」
  「……!」
  柏斯先生針對這個綽號追問,這段證詞使我愕然無語。
  就在我還沒能恢復平靜,無法動彈時,柏斯先生挺出上半身說:「那傢伙現在在哪裡!?」試圖問出情報,但隊伍成員裡的亞馬遜人阻止了他。
  「等等,柏斯。先幫他治療──」
  當她伸手過去時,獸人男子霍地睜大了雙眼。
  「不要碰我!」
  「!?」
  「不要碰我,拜託不要碰我……!」
  那人非但撣掉了亞馬遜人的手,甚至還倒在地上想拉開距離。
  他用剩下的一隻手抱住頭部,像在害怕什麼般一再扭動身體。那副模樣豈止悲慘,已經到了異常的地步,讓柏斯先生他們不知所措。
  簡直就像陷入混亂……不,是恐慌狀態。
  「……?喂,你這傢伙,該不會是……【樓陀羅眷族】的闍羅•哈爾馬吧?」
  看到貓人甩亂頭髮,在地上磨擦的側臉……品味惡劣的怪物(怪獸)骨骸耳飾,柏斯先生似乎注意到了什麼,睜大一隻眼睛。
  至於男子,也抖動了一下。
  「您、您知道他是誰嗎,柏斯先生?」
  「是啊……人稱【奴隸貓(Slaver Cat)】,隸屬黑暗派系(Evils)的同夥【樓陀羅眷族】……就是這個派系陷害並殺光了【疾風】過去所屬的【阿斯特莉亞眷族】……」
  怦咚!這是今天心臟震動得最劇烈的一次。
  【阿斯特莉亞眷族】的……琉小姐的「仇人」?
  「五年前,暴走失控的【疾風】摧毀了【樓陀羅眷族】,而且是宰掉了所有團員。所有人應該都已經被做掉了……原來你還活著啊。」
  不顧無言以對的我,柏斯先生用嚴峻的目光,低頭看著他喚為闍羅的男子。
  「沒、沒錯……只有我活了下來!從那傢伙的手裡!從璃昂那混帳的手裡生還!」
  貓人男子渾身打顫,承認自己是「惡勢力」的一分子。
  然後他一邊驚慌失措,一邊搖尾乞憐地抬頭看著柏斯先生等人。
  「可是,後來我就沒做壞事了……!是真的,我一直躲在暗無天日的『迷宮』裡……!」
  「……!」
  「但我被璃昂找到了!所以一路逃到這裡……!」
  當柏斯先生還有其他冒險者都為這意外情形大受動搖時,只有我發現到,這個人所說的「迷宮」指的是人造迷宮(克諾索斯)。
  如同【伊刻洛斯眷族】──暴虐狩獵者們所說過的,那座人工迷宮是「罪惡」的溫床,同時也是祕密藏身處,而這個人就是寄身於那裡。
  可是……啊啊……不幸地,這下一種狀況就說得通了。
  是連現在的我也能猜到的,這次事件的全貌。
  琉小姐是找到了同伴(眷族)的「仇人」,取回了瞋恚之火,身心墮落於復仇之中──
  於是她聽從激情的指使,襲擊了他們。
  無血無淚,帶著我不巧看到的冷酷側臉。
  「所以阿讓在里維拉遭到殺害,也是因為他跟這傢伙有關係了……」
  柏斯先生等人一手摀著嘴,同時面露完全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也在腦中描繪出誰都能想像到的光景。
  「拜託!救救我……!我不會再做壞事了,拜託把我交給公會,保護我,保護我躲開那傢伙……!」
  一名貓人叩頭求饒般趴倒在地,苦苦哀求我們。
  看起來不像在演戲。害怕【疾風】,嚇得發抖的那種眼神與身體反應,實在不像是裝的。
  我被迫站在眼前的現實,與自我想像的狹縫之間。
  始終無法確定、決定什麼是真相。
  我對著心中浮現的她那背影,一直不停地問:「這是真的嗎?」

  *

  「……你們要跟到什麼時候?」
  「真是個怪問題。你們不是要痛宰【疾風】嗎?當然是整個隊伍集體行動比較好囉。」
  面對轉頭過來的狼人男子塔克,阿伊莎毫不畏縮,面露冷笑。
  地點在第25層。
  莉莉等人追在塔克等四名冒險者的後面,很快就跟他們會合了。
  在地下城內跟蹤人,就算沒被目標發現,一遇到怪獸就幾乎只能露餡。迷宮怪物一發現冒險者就會亂吼亂鬧,誰都別想隱藏行蹤。
  如果是單獨追蹤或許還另當別論,然而莉莉等人想避免隊伍的分散,所以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從一開始就跟目標人物們一起行動比較簡便。
  假如對方要做什麼偷雞摸狗的事,也能充分達到監視與牽制之效。
  「畢竟對手可是Lv.4的懸賞對象嘛。」
  「……」
  被阿伊莎理直氣壯地這樣說,塔克將視線調回前方。
  其他冒險者也狐疑地頻頻看向他們,交頭接耳。
  對方隊伍與莉莉等人之間,留下了三M左右的一定距離,在迷宮中一路前進。
  「很明顯的對我們有所戒備哪。」
  「也是啦,像這樣被其他隊伍跟監,當然會在意了……不過那種不耐煩的態度,倒是讓人有點在意呢。」
  韋爾夫與莉莉小聲交談。櫻花等人一邊觀察前面的塔克他們,同時也分神戒備怪獸的襲擊。一行人醞釀出不同於平常的獨特緊張感。
  在他們當中,卡珊德拉獨自埋頭思考。
  她還在想著人在第27層的少年(貝爾)。
  (我還是不能確定,沒向他坦白「預知夢(夢境)」的事到底對不對……可是,如果把「諭示」內容告訴他,貝爾先生一定會……)
  卡珊德拉之所以沒把「預言」內容告訴貝爾,是因為她領悟到無法顛覆等同於命運的堅定意志。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理由。
  (假如【疾風】就是一切的根源……)
  卡珊德拉做了很可怕的想像。
  那就是貝爾等人試著袒護的【疾風】會不會就是──【約定成為毀滅引領者的妖精】──不吉利的「預知夢」的元凶。甚至認為從鎮上的殺人事件到喚來【巨大災厄】的直接原因,或許都是她造成的。
  假若【疾風】就是一切的元凶,貝爾去幫助她的行為將會變得毫無意義。
  不,他將會受到信任的事物背叛,面對冷酷無情的現實。
  這對少年而言,是太過殘忍無情的【殘酷命運】。
  (每次都這樣。我每次都在煩惱、迷惘、受苦、失敗……後悔。)
  無意間,卡珊德拉望向迷宮的滔滔水流,面露帶有憂傷的表情。
  誰都不會注意到,誰都不會理解。
  (我,為了他……究竟該怎麼做呢?)
  她想不出答案。

  *

  周遭還是一樣煩囂喧鬧。
  齊聚一堂的冒險者們,被皮肉燒焦的臭味薰得皺起臉孔。彷彿述說著爆發的「爆炸」威力,整條通道全毀,似乎還殃及了怪獸,僅餘上半身的半魚人死屍掉在路邊。
  冒險者們一邊咒罵,一邊砍死從其他通道蜂擁而來的怪獸;至於另一方面,我們圍繞著一名男性,陷入沉默。
  名喚闍羅的貓人還在害怕【疾風】。
  大概也受到恩惠的影響,雖然看不出實際年齡,不過應該在三十五歲上下。可能是身心憔悴的關係,眼睛有著凹陷的黑眼圈,眼角修長的雙眸如今仍滿是懼色。
  「怎、怎麼辦……柏斯?」
  「還能怎麼辦……把這傢伙交給公會,就能拿到大筆獎金,除此之外還能幹嘛?這傢伙要是被【疾風】幹掉,就沒好處可拿了。」
  柏斯先生大言不慚地說:「我們可不是正義使者。」
  「我們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殺掉膽敢手刃鎮上同胞的精靈,對吧?該做的事還是一樣,只是拿到的錢更多而已。」
  聽到柏斯先生不曾動搖的方針,其他冒險者的臉上不再有迷惘。而這對我而言,是糟到不行的決定。只有我一個人的神情變得僵硬。
  但是,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看不到琉小姐的真意。
  她是真的復仇心切,無法自拔嗎?
  真的在怒火驅使下殺了人嗎?
  (而且……)
  除此之外,有另一件事卡在我的腦中。
  這個狀況,事情的發展……不知道為什麼,讓我非常不舒服。
  覺得大腦好像在向我訴說「有哪裡不對勁」。
  好像在試著喚醒某種「記憶」。
  ……不行,我弄不懂。
  思緒與感情全都纏成一團,我不知道什麼才是對的,該相信什麼!
  不管神仙他們說我「成長」了多少,我終究只是原來的那個「貝爾•克朗尼」。
  只會衝動行事,一個人什麼都判斷不來。還是那個遇事猶豫不決,沒出息的我──
  「──?」
  就在我一手按住頭部,想藉此發洩失望情緒時。
  在這個動作下,緊踏地面的靴子碰到了一個東西。
  「這是……」
  是個猩紅色的碎片。
  很可能是產自地下城的小碎塊。
  我用手指夾起疑似碎片的緋紅結晶,目不轉睛地打量它……接著睜大了眼睛。

  「是──是【疾風】!?」

  幾乎在同一時間,這聲慘叫轟然響起。
  「!?」
  我像被電到一樣,轉頭望向聲音爆發的方向。
  在視野遠處許多通道中的一條,與水流平行的陸路前方。
  隨風飛舞的長斗篷,以驚人氣勢往我們這邊衝過來。
  「上啊,傢伙們!!」
  就像期盼著這一刻來臨,柏斯先生吼出幾乎讓青筋暴突的大嗓門。
  我根本來不及阻止。沒人要聽她辯解或解釋。頭子口沫橫飛的號令讓冒險者們高聲吶喊,殺向單槍匹馬的精靈。
  然而。
  她連看都不看這些人一眼,用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一直線往我們這邊咆哮:

  「──闍羅──────────────────────────!!」

  怒吼的音量,大到讓人懷疑精靈纖細的體型,究竟在哪裡藏了這麼嚇人的肺活量。
  就連離了一段距離的我們都不禁往後仰,水晶迷宮被震得嘎啦嘎啦響。
  那正巧就像怪物(怪獸)的「咆哮(howl)」,把正要襲擊她的冒險者們嚇得退縮,無一例外。
  精靈喊叫著一個男人的名字,氣勢不減地往那邊衝刺。
  「滾開!!」
  「「嘎啊啊!?」」
  擴展開來的光景,令人不禁懷疑自己看錯了。
  其中包含了Lv.3第二級的高級冒險者壁壘,竟被疾風之箭如楔子般刺穿。
  她揮舞木刀揍飛擔任前衛人牆(wall)的矮人,一招回擊把正要撲向她的獸人打去撞牆。亞馬遜人還有人類試著壓制住她的突擊,也都一籌莫展地遭到驅散。
  不是譬喻,木刀是真的在閃耀碧藍光輝。每當刀光與天藍目光一同閃爍,身經百戰的強者們就飛上半空。
  少說有二十位的高級冒險者,竟被……!?
  「闍羅──!」
  「噫,噫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眼看精靈在兜帽底下露出凶惡嘴臉,不斷吼叫著自己的名字,貓人男性好像世界末日到來般臉色發青,轉身拔腿就跑。
  我猛一回神,用視線追趕那個背影;與我正好相反,柏斯先生等人的隊伍拿刀動杖,望著強行突破冒險者人牆而來的【疾風】伸舌舔嘴。
  「那傢伙用了某種『魔法』或『技能』!攔下她!只要削減她的氣勢,我們人多勢眾,可以圍剿她!!不要讓她騎到頭上來了!」
  柏斯先生展現出鎮上頭子兼Lv.3前段班的威嚴,做出確切的指示。他確定憑著我方充沛的戰力絕對能夠取勝,獸人兄弟與亞馬遜人聽了他的命令,氣焰大盛地想與敵人展開近身戰。
  然而……
  「──────」
  就在雙方接觸的前一刻,原本飆速直衝的精靈急遽掀起了旋風,身體一個迴轉。
  啪啪!捲入風暴的長斗篷拍打著風,發出尖銳的聲響,同時採取陀螺般的運動方式,華麗、鮮明而強烈地鑽過獸人兄弟與亞馬遜人身旁。
  豈止如此,還在擦身而過之際,給呆站原地的他們後腦杓一記迴轉木刀,一次擊飛三人,並奪走了他們的意識。
  那驚人的犀利「技巧」能令人忘記呼吸,忘了身處的狀況看到出神。
  「嘖!妳是【洛基眷族】來的不成!?」
  最後終於只剩柏斯先生一個人,他一邊噴口水破口大罵,一邊把武器大斧高舉過頭。
  就在他對準了可謂體現疾風暴雨四個字、不同凡響的精靈戰士,正要用大刀刃劈砍下去時……
  「──?妳這傢伙,該不會是那時的……咕嘿啊!?」
  柏斯先生就好像想起了什麼──像是回想起在第18層並肩戰鬥過的某人──一瞬間不禁停住了動作。木刀毫不留情地往他的臉頰打去。
  眼看龐然身軀噴著鼻血撞上牆壁,我的臉孔陣陣痙攣。
  「!……等等,請等一下!」
  就在冒險者當中只剩我一個人還站著時,我對衝過來的她揚聲喊道。
  我並不想與妳開打。請告訴我。請妳親口告訴我。
  我一心只有這個念頭,擋在她面前。
  「礙事。」
  然而,就像在說沒有那種時間。
  兜帽下的天藍雙眼瞇細起來,下個瞬間,套著長靴的修長雙腿在地上一蹬。
  「!?」
  趁我僵在原地,琉小姐飛身跳過了我的頭頂。
  ──被擺了一道!!
  眼看她運用還有剩餘的加速力搶得我頭頂上的位置,我愕然無語。
  琉小姐在我背後著地,頭也不回就成為風之化身,疾馳而去。
  「追、追啊!【白兔腳】!!」
  柏斯先生把臉剝離牆壁,大聲嚷嚷。
  他命令討伐隊中「敏捷」參數最高的我當追兵,用怒吼聲毆打我的背部。
  我也沒等柏斯先生說完,就踹碎水晶地面,隨後追了上去。
  「嗚!?」
  長斗篷背影早已只剩一個小點,我卯足了力去追。
  追趕貓人男性的背影可能是轉過了彎道,從我的視野裡消失了。
  我在無數分歧路前停住腳步,猶豫不決,但很快就選出了一條通道。
  從那裡傳來怪獸的威嚇聲與慘叫,恐怕是怪獸碰上琉小姐後發出的啼聲。我靠這種聲音引路,不停奔跑。彷彿證明我的推測正確,被砍倒在地、痛苦掙扎的怪獸或化作屍體的成堆塵土,像足跡般一路遺留下來。
  但是,這種方式終究有其極限。
  在廣大的地下城當中,她的腳步實在太快,我完全追丟了她。
  「她去哪了……!?」
  心急喚來了更多動搖,就在我冷汗直冒時……
  「【如今遠去──無窮夜天──】」
  我聽見了「歌聲」。
  「──」
  一瞬間,我不禁停下了動作。
  不理會這樣的我,歌聲片段繼續從某處迴盪而來。
  「【回應愚昧如我的聲音──予棄汝而去者──】」
  同時有「魔力」正在高漲。
  恰似水從器物中溢出,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能感覺到「炮擊」的餘波,使我身為冒險者的本能不禁畏縮。
  然後,那份「魔力」沒兩下就達到了臨界點。
  「【──蘊含群星光輝征討敵人】!」
  ──不會吧!?
  緊接著,我的預感成真了。
  「【光明之風】!!」
  接在發生的轟然巨響後面,眼前的通道炸成了碎塊。
  「〜〜〜〜〜〜〜〜〜〜〜〜〜〜〜〜〜〜〜!?」
  以橫越前方的形式,纏繞強風的大光球風暴貫穿了牆壁。
  我以手臂護臉,炮擊如流星雨般從我的視野右方流向左方。
  隨著狂暴「魔力」造成的炮聲,迷宮發出了慘叫。
  「……打穿了地下城的,牆壁?」
  我先是被不合常理的威力嚇得呆住,旋即猛一回神,沿著「魔法」開鑿的「橫穴」前進。沒想到大炮擊的軌跡,正好可以將我導向她的身邊。
  通過四堵碎成粉屑不斷剝落的水晶牆,我來到一間巨大的窟室。
  陸地面積雖然很廣,但有幾道水流流到了這裡。可能是大光球(魔法)的餘熱所造成,有些水蒸發了,形成薄薄一層霧氣。
  我跑出毀壞的牆壁趕到現場,就在我的旁邊,可以看到貓人倒在地上,像小蟲一樣縮起身體。
  「您是……」
  「白、【白兔腳】……?救、救救我!那傢伙要來了,救救我!?」
  他所說的「那傢伙」是誰,不用問也很清楚。
  前方,窟室的中央。
  在薄霧深處搖曳的人影,一口氣走上前來,現出其身姿。
  是一名手持木刀,宿有凶險眼光的精靈。
  「琉小姐……!」
  我瞇起一隻眼睛,呼喚了那個人的名字。
  「……您跟來了啊,克朗尼先生。」
  琉小姐好像現在才注意到我,視線銳利地看過來。
  光只是這樣就讓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險些受到震懾。
  「……您為什麼,總是……」
  所以,我聽漏了她在蒙面布底下,輕聲說出的小小呢喃。
  「──讓開,你礙到我了。你擋在那裡,會妨礙我除掉那個男人。」
  她的視線就這樣越過我,朝向就在我後面的那名男性。
  揮響染血木刀,把長靴踩得喳喳作響,慢慢靠近過來。
  看到這幕光景,「噫咿……!?」仍然站不起來縮在地上的貓人男性發出呻吟。
  「我唯一的過錯,闍羅,就是沒有把你解決乾淨。我沒有仔細確認,自大地以為已經奪了你的性命,讓我後悔莫及。」
  琉小姐像在詛咒自己的所作所為,聲音中充滿嗟怨。
  如獨白般娓娓而談的同時,她那雙眼睛依舊緊瞪著貓人男子。
  「……那時候,我應該確實地殺死你才對。」
  從她唇間落下的「殺死」兩個字,使我的視野應聲扭曲。
  伴著冰冷混濁的眼瞳,如今琉小姐的神情就像變了個人。
  既不是在酒館認真工作的店員,也不是解救過我們好幾次的,那位英氣凜然的冒險者。
  而是「復仇者」的神情。
  這個人,真的是琉小姐嗎?
  不,這才是……
  (……這才是,【疾風】?)
  那是琉小姐本人,在第18層告訴過我的過去往事。
  可以說故事中的人物,就降臨在我的眼前。
  那是我所不認識的,另一名精靈。
  「不過,這個過錯現在也能彌補了。連同你的企圖在內,一併清算。」
  琉小姐拿掉蒙面布,毅然決然地宣言。
  看到她一路走來從沒停步,貓人男性彷彿再也忍受不住,亂吼亂叫起來。
  「【白兔腳】!?打倒那傢伙,拜託!我受夠了,全身都在痛,血流個不停……!被那傢伙砍斷的手臂……!」
  貓人男子一邊用剩餘獨臂抱住流血的身軀,一邊叫苦連天。
  我肩膀一晃,目不轉睛地注視琉小姐拎著的小太刀。
  「是……是真的嗎?您真的砍斷了這個人的手臂……」
  「……沒錯,那個男人的一隻手臂是我砍下的。耳朵也是我削掉的。那又怎樣,你想怎樣!」
  怒氣與憎恨渾然一體,再加上她坦承不諱的這番話。
  我差點就站不穩,只差沒雙膝一軟跪下去。
  「讓開,快點!」
  「琉、琉小──」
  「我叫你讓開!」
  木刀的刀鋒終於指向了我。
  那份怒氣,足以嚇得升上Lv.4的我不敢動彈。
  撞擊耳朵的心跳聲與流汗量,即將到達最高點。
  「如果要礙我的事,就算是你,我也照砍不誤。……沒時間了。」
  這番話讓我的喉嚨為之凍結。
  「拜託!【白兔腳】……救救我吧……!」
  這聲慘叫加劇了我的焦躁。
  前面與後面,最後通牒與苦苦哀求。
  簡直就像戲曲中的一幕。嗜血的「凶手」以及與之對峙的「偵探」,然後是求救的「被害者」。
  而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是我這個偵探角色。
  演員力不從心。借用眾神的說法,這選角也太失敗了。
  這種舞台,令人不忍卒睹。
  「……請告訴我。」
  我動員全副快被狀況壓垮的精神,開口說。
  我必須確認。必須看清楚。
  確認並看清這次事件的全貌。
  她的真意。
  否則,我會永遠拿不出「答案」來。
  在莫甚於此的沉重壓力下,我向她問道:
  「是您殺了鎮上(里維拉)的居民嗎?」
  「我沒時間回答你的問題!」
  「城鎮郊區有人死了!還有人說看到妳跑走!」
  「要我說幾次你才懂!」
  面對心浮氣躁的琉小姐,我不甘示弱,高聲說道:
  「琉小姐,拜託!請回答我!!」
  我將這份心意灌注在聲音裡,向她訴求:請告訴我。

  「──是您殺了那個人嗎!?」

  「──不是我!!」

  簡直就像吵架一樣,我們互相吼叫。
  我與失去冷靜的天藍眼眸四目相交。
  簡直就像凶手惱羞成怒的叫喚。
  既沒有辯駁也沒有解釋,只是任憑感情驅使,嘶吼的激烈言詞。
  但是──這樣就夠了。
  「……我明白了。」
  至少,我能明白。
  「【白兔腳】,你在幹什麼啊,快點救我啊!快點把那個女的…………?」
  貓人男性對著全身放鬆力道的我喊道。
  我雖然仍舊維持與琉小姐對峙的姿態,但一顆心已經沒有放在她身上。
  名叫闍羅的冒險者,也察覺到「這點」。
  現場已經不是凶手、偵探與被害者的三人關係。
  「兩名偵探與真凶」。
  他察覺到,這才是現在的關係圖。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傷口嗎?」
  我語氣平靜地講出這句話。
  「你、你在說什麼……」
  「你說你被砍斷了手臂,請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不巧。
  對,真的只是不巧,我最近有機會看到失去一隻手臂的人。
  就是受到「強化種(苔蘚巨人)」襲擊的精靈,盧維斯先生。
  雖然我並不想看,但他遭到怪獸扯斷一條手臂,那傷口真的很可怕。
  血流不止,裝備染得通紅,過度強烈的新鮮血腥味。
  一瞬間不慎看到的上臂斷口,甚至嚇得我面無血色。
  然而,這個人沒有這些特徵。
  即使衣服或裝備被血弄溼,但出血量並沒有無可挽回到讓上臂壞死,也不具有那種刺鼻的血淋淋氣味。
  我的「記憶」一直在訴說這點。一直以「不協調感」的形式反覆閃爍。
  直到剛才我都太過慌張,沒注意到。
  但是,現在我能明白。
  他失去的那條手臂──
  「你那傷口……應該是舊傷吧?」
  男人睜大雙眼。
  琉小姐的確說過。
  說是自己砍斷了這個人的手臂,也是自己削掉了他的耳朵。
  但是,如果以前──如同琉小姐在第18層悲痛地向我坦承過錯──一度淪為復仇者的她襲擊過這個人呢?
  這樣前後不矛盾,都說得通。
  這個人之前顯露出動搖的反應,還拒絕別人的治療,搞不好那其實是因為身體接受診斷會露餡。他根本是怕被人發現,身上的傷是舊傷。
  換句話說,這個人現在重新受到的傷,是他自己弄的。
  琉小姐還沒襲擊這個人。
  我早就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了。
  發現有很多狀況不自然。
  如果是琉小姐施放了「魔法」引發「爆炸」,遇襲的人應該會全部受到燒燙傷,不能有任何一人例外。但只有一個人,不符合這個條件。
  就是我目擊到的矮人。
  只有他,身上只有遭到小太刀砍傷或割傷的痕跡。
  琉小姐掌握到位置的,恐怕只有那個矮人一個人。
  想必她是為了壓制住抵抗的男人,才會拔出了武器。
  「我一直在想……你所說的話,有些地方不對勁。」
  「你、你在說什麼啊!我明明就……!」
  「那麼,你為什麼現在還活著?」
  「……!?」
  「手臂被砍斷,耳朵也被削掉,還遭到『魔法』攻擊……為什麼還沒遭到殺害?」
  對手是【疾風】。
  是單槍匹馬摧毀了巨大派系,Lv.4的傳說級懸賞對象。
  一旦落入她的手裡,絕不可能有機會逃生。
  「起初我以為你精神錯亂了……因為在我與柏斯先生他們聚集的那個地點,琉小姐襲擊過你們之後,不可能暫時拉開距離。」
  如果真的如同這個人所說,他是遭到了襲擊。
  為什麼琉小姐要引發一次「爆炸」後,又刻意放過他一馬?
  ──因為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襲擊這個人。
  跟剛才不同,為什麼不只詠唱,就連散發的「魔力」碎片都感知不到?
  ──因為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轟炸」整座樓層。
  這場事件的全貌是?
  ──即使是選角失敗的偵探(我)也看得出來。
  答案單純明快。
  全都是這些人的「自導自演」。
  「這個,掉在那邊的通道裡。」
  我用手指彈起的物體,是剛剛撿到的緋紅碎片。
  我有看過這個仍在發熱的物體。
  「這是『火炎石』,對吧?」
  已經是四個月前的事了,那時我剛認識韋爾夫。
  我的專屬鐵匠帶我參觀他的「工房」,在那裡讓我看了用於鍛鐵爐、經過加工的火種(這東西)。
  我看到了增加火力,用來鍛造地下城礦物的強力「火藥」。
  男子的臉孔彷彿痙攣般變得僵硬。
  「琉小姐說她沒殺任何人……我相信她說的話。」
  我唯一不明白的,只有第18層發生的殺人事件。
  假如真的是琉小姐一時衝動,痛下殺手的話──
  只有那件事的「答案」我非得知道。
  因為假如她重新變回滿手鮮血的復仇者,我的區區推理,在無法抵擋的殺意面前全都不算數。
  ──那已經連「正義」都稱不上了。
  正如同琉小姐帶著後悔,述說過的那句話。
  「克朗尼先生……」
  但是琉小姐說不是她。
  她用排斥謊言、重情重義、蘊藏精靈傲雪凌霜的驕傲,毫無陰霾的眼眸否認了。用我熟悉的那雙天藍色眼眸。
  那這樣就夠了。毫無疑慮了。
  我背對貓人男子,只轉過側臉,眼光對著他。
  「如果『爆炸』不是琉小姐造成的……那就只會是你們做的。」
  至今的「爆炸」,全是這些人的「破壞手段」。
  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為何要「轟炸」這個樓層。
  但這下許許多多的點,總算連成了一條線。
  「請讓我看看你手臂的傷。」
  只要讓我看看,事情就會水落石出。
  告訴對方:用琉小姐砍傷你的傷痕,證明她的「罪責」給我看看。
  我知道自己的眼瞳,在散發冰冷而血紅的光輝。
  我橫眉豎目,用不容分說的口吻逼問道。
  琉小姐發現我相信她的說法,睜大了眼睛。
  眼前的男子,倒抽了一口氣。
  「──啐!」
  然後,他清清楚楚地嘖了一聲。
  從虛弱不堪的重傷患表情,變成了凶暴惡徒的嘴臉,回瞪著我。
  下個瞬間,他的手伸向腰際,接著一閃而過。
  「竟然穿幫了!」
  「!」
  赤紅斜線飛竄而來,我緊急向後跳開。
  男子的左手,握著紅彤彤的鞭子。
  「鎮上的那幫人也是,你這傢伙也是,沒一個有用的!本來還以為就算殺不了璃昂,好歹能拖住她的腳步!」
  「闍羅……!」
  我正好與琉小姐並肩站立,跟對手展開對峙。
  先是看到男子將鞭子掛在肩上,接著他從懷中取出萬靈藥(elixir),靈巧地用一隻手打開蓋子,當頭澆下。最高級道具治癒了身上血跡斑斑的傷勢,讓傷口冒出煙霧。
  「塔克那傢伙還算幹得不錯,只可惜最後搞砸了。璃昂,他太怕妳,『爆炸』做得太急了。」
  男人就像揭曉謎底一樣,把藏在身上的好幾顆「火炎石」往四周一撒。
  光是散落四處的石子,恐怕就有二十顆以上。數量這麼多,難怪能把地下城破壞成那樣。
  「對不起,琉小姐。我一時還懷疑過您……!」
  「……不會,我才是氣上心頭,欠缺考慮。我因為擔心您,而想把您趕跑……但我做錯了。」
  我們倆相鄰而立,不看對方直接交談。
  琉小姐眼瞳繼續緊盯正面的男子,細聲低喃了。
  「謝謝您……願意相信愚蠢的我,克朗尼先生。我要感謝您。」
  分不清是欣喜還是高興的溫暖心情,在我胸中擴散開來。
  「我想阻止那傢伙……還請您提供協助。」
  「好的!」
  我面向前方,露出笑容點頭。
  我不敢大意,定睛注視著敵人,舉起〖女神之刃〗。
  「闍羅,死了這條心吧。我料你大概是想教唆鎮上居民討伐我,但你的詭計已經全盤崩潰,想必不會有人再幫你了。」
  琉小姐用理性的力量壓抑激情,出聲將最後通告扔向對手。
  她一邊用銳利眼光盯緊敵人,一邊慢慢縮短雙方間距。
  相較之下,男子翹起了嘴角。
  他揚起血紅鞭子,對著準備迎戰的我們大笑出聲。
  「喀嘻,喀哈哈哈哈哈……!少笑死我了!」
  「……」
  「妳忘了嗎,璃昂〜?」
  琉小姐的仇人──不,「宿敵」男子高聲嗤笑了。
  緊接著,他把放出紅光的鞭子抽向地面。
  「我可是──『馴獸師(tamer)』耶!」
  下個瞬間。
  巨大的「影子」突破天頂掉落下來。
  「「!?」」
  我與琉小姐一同踢踹地面。
  我們往左右兩邊跳開,正好就在我們的中間,那個巨大身軀狠狠撞上了地面。
  我以手臂護著臉,撐過搖撼整間窟室的衝擊力,以及飛散的水晶碎片。
  「這就是我現在的奴僕(寵物)。」
  我眼瞳中蘊藏著驚愕,仰望那蠢動的身軀。
  巨大的嘴巴好似能吞沒一切。
  不具手腳,蠕動的長條身軀。
  在該有面孔的位置,有著三對眼光。
  那是具有複眼的巨大「蛇妖」。

  「──你們這是做什麼?」
  嘴上這樣講,阿伊莎臉上卻浮現大膽無畏的笑容。
  她瞪著於拔劍的同時襲來的塔克等人。
  「原來如此,可疑的不光一個人……」
  「所有人都是賊就對了。」
  眼看敵方集團四名成員都舉起武器發出殺氣,韋爾夫與櫻花同樣也舉起武器,翹起嘴唇。
  人類兩名加上獸人兩名。
  隨同抱著大型背包的同夥,狼人塔克露出了真面目。
  「時間有限,你們卻處處跟我作對……我要在這裡殺了你們!為了達成闍羅的計畫!」
  緊接著,塔克使用迅速拿出的「紅鞭」,「召喚」出那個存在。
  「!?」
  看到長條身軀撞破牆壁現身,阿伊莎等人即刻踢踹了地面。
  達芙妮抱著莉莉,命抱著春姬,一行人從遭到破壞的通道撤退。
  奇妙的是,阿伊莎等人以及卡珊德拉竟於同一時刻,目睹到與貝爾等人對峙的怪物相同的「大蛇怪獸」。
  「那是……!」

  「『萊姆頓』……!」
  巨大且高大的軀體屬於超大型級,足可與「樓層主」相匹敵。
  是一隻總高度達五M,全長恐怕超過十M的大蛇怪獸。
  面對那無可比擬的長條巨軀,我的思考產生了一瞬間的空白。
  即使具有如此傲人的威儀,我卻想不到關於眼前怪獸的半點情報。即使聽到琉小姐呻吟發出疑似名稱的詞彙,我一樣毫無頭緒。
  為了往「下層」進行「遠征」,都已經在埃伊娜小姐身邊背誦了那麼多怪獸知識了……!
  「──啊。」
  但是,很快地。
  當我抓住腦海最深的地方,位於記憶底層的情報時,我當場呼吸不過來。
  「難道是……!?」

  *

  「烏拉諾斯。」
  那名黑衣人,對著握住的水晶球說道。
  「一如你的猜測,我發現了怪獸的保管庫。」
  「有異端兒受囚嗎?」
  「不,沒有。只有普通的怪獸。」
  此人就是老神(烏拉諾斯)的左右手,活過八百年時光的「賢者」最後的下場──費爾斯。
  當特定勢力展開人造迷宮(克諾索斯)攻略行動時,魔術師(mage)成功地祕密入侵了迷宮,正對著魔道具(magic item)「眼晶(oculus)」報告消息。
  「果然除了『異端兒』之外,他們也運送了其他在地下城捕獲的怪獸。」
  「數量呢?」
  「我只能說數不清。」
  在冷冰冰的石砌大廳裡,四處散亂著大小各異的黑籠。籠內關著各種各樣的怪獸。具有黃綠色皮膚的植物類怪獸、整群遭人擄獲的大型級、唾液在無數獠牙縫隙間牽絲的龍種……可能是用了某種魔道具,怪獸們處於鎮靜狀態,不管費爾斯如何接近,都只做出遲鈍的反應。
  魔術師用一手提著的魔石燈一隻隻照過,即使已經失去活人肉體,仍產生一種寒毛直豎的感覺。
  「里德等人在那裡嗎?」
  「我跟他們分頭行動。因為異端兒當中也有一些人曾經同樣受到囚禁,我判斷即使不是同胞,他們看了心裡也不會舒服……再來就是敵方的攻勢很激烈。」
  「有辦法處理嗎?」
  「坦白講,很難。不只數量多,其中還夾雜了很多棘手的怪獸。」
  費爾斯找到隨便棄置的怪物名簿,一面過目,一面表達直截了當的意見。
  從「中層」到「下層」,凡是稱得上難對付的怪獸,這裡一個不缺。看來以【伊刻洛斯眷族】為首,「惡勢力」殘黨們似乎在重複進行某種實驗;費爾斯一邊閱讀文獻,一邊看出這點。
  然後,他在位於大廳最深處的巨大牢籠前止步。
  「不過話說回來,真沒想到……」
  費爾斯從黑衣底下,呻吟般地低喃。
  「竟然連深層的怪獸都被運出來了……」
  在他眼前,有著鐵條從內側被撞歪的兩只巨大牢籠。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9-2-15 20:51 编辑



  第四章 COUNTDOWN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的笑聲在窟室中迴盪。
  在我與琉小姐並肩注視的前方,巨大蛇怪從尖利的牙縫間,滴落著大顆黏液。
  是巨蛇怪獸「萊姆頓」。
  這是屬於稀有種(rare monster)的深層出身怪獸。其頭部越往前端越尖,上下張開的巨顎大到搞不好連大型級(半獸人)都能一口吞掉。嘴巴兩側具有九個孔洞,是在其他怪獸身上看不到的器官。
  最引人注目的,是裝在臉部下面的人工項圈,簡直像顯示馴獸師的寵物身分般,有著赤紅寶石在發光。
  皮膚顏色是深藍色。
  發出琥珀光輝的眼球骨碌碌地蠢動,瞪著我與琉小姐。
  「『深層』的怪獸,是怎麼來到下層(這裡)的……!?」
  遙遠深層區域的怪物竟然會出現在「水之迷都」,可謂特大級的「異常狀況」。
  就在我面對無法置信的狀況而心生動搖時,貓人男子嘲笑般歪扭起了嘴角。
  「是我從人造迷宮(克諾索斯)帶來的。牠是那裡那群傢伙捕獲的其中一隻。你跟那些令人發毛的『會說話的怪獸』還有伊刻洛斯那夥人有過關係,應該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吧。」
  「……!」
  對方似乎連我被捲入「異端兒」與【伊刻洛斯眷族】事件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對我這樣喊道。的確,如果這個人跟那座人造魔宮有關聯,就不難理解他的背景。
  但就算是這樣,這麼巨大的怪獸,怎麼弄一定都會被冒險者看到。
  直到今天在冒險者之間非但沒有目擊消息,就連風聲都沒傳出來,太奇怪了!
  可能是我內心的喊叫流露在視線中了,男子維持愉快的態度,繼續對我說道:
  「你沒聽說嗎,【白兔腳】?在無數怪獸當中,只有『大蛇井』具有一種習性。」
  「……!」
  「『萊姆頓』這個名稱,就像是冒險者的綽號。」
  ──沒錯。
  遠征之前,我在聽埃伊娜小姐講課時,為了以防萬一,連「深層」的圖鑑也拿來做了參考,如今我重新回想那時查過的深層區域怪獸情報。
  「萊姆頓」本來是冒險者們給牠取的外號。
  正式名稱是「大蛇井(Worm Well)」。
  我想起這個名稱的由來,心頭一驚;身旁的琉小姐扭曲著眼眉說:
  「『萊姆頓』會在地下鑿洞,於樓層之間移動……!」

  「在樓層之間移動的怪獸!?」
  聽到阿伊莎的說明,韋爾夫忘了現在的狀況,拉開嗓門問道。
  「沒錯,所以大家才會用『凶兆(萊姆頓)』這個誇張的外號叫牠。」
  地點在第25層的通道。莉莉等人跟下部樓層的貝爾一樣,與「大蛇井」進行對峙,阿伊莎在他們當中,臉上浮現失去從容的笑意。
  這種人稱「凶兆」的「大蛇井」棲息於第37層。
  受到冒險者們畏懼的能力,正如字面所示,就是牠會在樓層之間開挖出有如水井的縱穴,出現在上部樓層。
  「下部樓層的怪獸,居然會踏入上面的樓層……!?」
  這對「大蛇井」而言並不是「異常狀況」,只不過是「習性」。
  牠能無視於樓層區域的規則,自由往來於樓層之間。身為冒險者的命還有千草等人,明白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臉色變得蒼白。
  意外遭遇到超乎想像範圍的怪物(怪獸),使得莉莉也發出僵硬凝滯的聲音:
  「那麼,那種怪獸的能力是……!」
  管理機構(公會)判定其潛在能力(potential)為──Lv.4。
  偶然出現在「下層」對冒險者們宣判無可避免的全滅結局,正可稱為「凶兆」。
  「開什麼玩笑!!」
  韋爾夫舉起大刀,鄙棄地吠吼。
  受到手持紅鞭的塔克所操縱,「大蛇井」緩緩採取突擊的姿勢。
  就在整支隊伍緊張起來時,阿伊莎叫道:
  「絕不可以去抓住那隻怪獸!會被帶到其他樓層去!」
  只不過在那之前,一旦被拖到地底下,免不了會捲入岩盤與怪獸巨軀之間做成絞肉──這件事阿伊莎就沒說了。
  反正一句話,一被那個龐然大物抓到就完了。
  「幹掉他們,『萊姆頓』!」
  狼人塔克鞭子抽在地上,發出響亮的聲音。
  巨蛇怪獸發出低吼,一口氣撲了過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嗚!?」
  我大動作閃避頭前尾後衝來的「大蛇井」。
  在高達二十M,寬幅少說有五十M的特大窟室中,怪獸的身體衝撞輕輕鬆鬆就到達了最邊緣的牆壁,使我不寒而慄。
  蛇行的長條身軀削下地面水晶或晶簇碎塊,化為破片四處飛散,狂暴水流甚至形成大浪,不偏不倚地拍打在我身上。
  變成了落湯雞的我,即使如此,仍然緊盯視野遠方蠢動的怪獸。
  「跟第27層的怪獸,能力層次差太多了……!」
  「大蛇井」會以棲息的第37層為起點,在上部樓層神出鬼沒。反過來說,牠不會出現在比棲息地更低的樓層。因為在迷宮(地下城)當中越往下走,就會出現越強的個體(怪獸),在這種地下世界中前往下一層等於是自殺。
  聽說這種帶著不合樓層的潛在能力現身的怪獸,造成過許多高級冒險者隊伍全軍覆沒。似乎也聽說過「大蛇井」雖然棲息於「深層」,卻是最受到探索下層區域的冒險者畏懼的怪獸。
  開鑿地面的獨特聲響,是「災難」的前兆。
  正可謂宣告「凶兆」的怪獸。
  (但是就算扣掉這點,「大蛇井」可是從來沒出現在「水之迷都」這麼高的樓層啊!!)
  確認到此種怪獸出現的樓層,最高到第29層。埃伊娜小姐明明也說過,牠不可能挖到十層樓這麼多的岩盤。
  這下子全都真相大白了。
  我與柏斯先生等人發現的那個「大洞」,就是這隻怪獸挖的!
  是這隻「大蛇井」──「凶兆」在樓層之間移動的軌跡!
  「跳起來,『萊姆頓』!」
  貓人馴獸師男子把鞭子甩往地上的瞬間。
  「萊姆頓」發出咆哮,起跑後一口氣飛上空中。
  「什──」
  在高度超過十M的頭頂上,描繪出一道大蛇虹拱。
  皮膚散發湛藍光彩,長條身軀於空中優游。雖然是怪物(怪獸),但那震撼性光景仍奪去了我的目光,就在連時光流逝都變得緩慢的狀況下,在我的腦中,本能發出了可怕的警告。
  威脅的集合體扭轉軀體,緩緩地,受到重力所牽引。
  黑影遮擋了天頂的白水晶(光源)。只有我的所在位置變得一片黑暗。
  我愕然仰首,只見大蛇的龐然巨軀一邊旋轉,一邊從我的正上方墜落下來。
  「快躲開,克朗尼先生!」
  琉小姐的喊叫推了我背後一把,同時我全力進行閃避。
  「──────────────────!!」
  窟室……不,整座迷宮為之轟然震盪,「萊姆頓」撞碎了我一秒前還站著的地面。
  就在衝擊力道將我震飛時,那幕光景掠過我的視野。
  大蛇怪獸一邊旋轉長條身軀一邊挖穿岩盤,鑿出孔洞。
  當我的身體在水晶上彈跳時,既長且大的身軀已經整條沒入地面。
  我利用翻滾的反作用力迅速站起來,勉強重整態勢,然而看到挖出一個「大洞」的窟室,我頓時面無血色。
  「……!?」
  「……!」
  我與琉小姐盯住地面,舉好了武器。
  腳下每時每刻都在傳來震動,大蛇怪獸在地底下挖洞前進,打算將獵物一口吞沒。
  在哪裡,牠會從哪裡出來?
  從陸地──還是水流當中!?
  「猜錯啦!」
  貓人男子恥笑對地面提高警戒的我們。
  下個瞬間,伴隨著粉碎巨響,龐大身軀從側面出現了。
  在窟室西邊,離琉小姐較近的牆面噴出水晶碎片,「萊姆頓」張開巨顎,發動了突襲。
  「琉小姐!?」
  「!?」
  面對進逼而來的大蛇,琉小姐展現出神乎其技的反應速度。
  她雙腳蹬地取回慢了一步的第一行動時間,任由長斗篷飄揚著,主動跳上半空中。就在怪獸的長條身軀轉瞬間通過視野下方時,她在空中進行緊急閃避,漂亮地躲過這記攻擊。
  我與在我身旁著地的她,一起定睛注視狠狠撞上窟室中央地帶的怪獸。
  「『萊姆頓』是那麼不合常理的怪獸嗎……!?」
  「由於牠是稀有種,我也只遇過一次,因此不能確定……」
  除了樓層主(歌利亞)以外,我可能是第一次對付這麼大的怪獸。
  我呼吸變得紊亂,舉著木刀的琉小姐也顯得難以啟齒。
  無論是攻擊方式還是規模,都不合常理。
  這就是「深層」的怪獸……!
  「妳已經沒輒了嗎,璃昂!這樣下去會跟【白兔腳】相親相愛一起進了這傢伙的肚子喔!?」
  貓人男子對我們放聲狂笑。
  面對這樣的對手,琉小姐將臉湊到我的肩膀旁邊。
  「沒有必要陪敵人玩雜耍。」
  我猛一回神,旋即點頭。
  經過連討論也稱不上的短暫對話,我們即刻向前奔跑。
  我與琉小姐平行移動。
  面對朝我們高吼的「萊姆頓」,我筆直伸出了右手。
  「【火焰閃電】!」
  炎雷飛馳而去,命中敵人臉部嘴邊的九個孔洞之一。
  這是以「魔法」做威嚇。當然,對手是超大型級,造成不了多大傷害。
  然而滿布血絲的三雙複眼,照準了我。
  ──上鉤了!
  眼見龐然巨軀發出憤怒叫喚移動過來,我雖然冒汗,但也握拳叫好。
  這是我初次與馴獸師交手,但就連我也知道,最好的辦法不是攻擊受到操縱的怪獸,而是針對馴獸師下手。由於必須鍛鍊馴獸(taming)技術,馴獸師通常來說,能力應該都比不上純粹的冒險者。
  引誘馴化怪獸離開,打擊無人保護的馴獸師。
  以這次作戰來說的話,琉小姐是貫穿馴獸師的「槍矛」,我則是引開怪獸的「誘餌」。
  趁著「萊姆頓」注意力轉向我的破綻,琉小姐加快了速度。
  她有如滑翔於大地的獵隼,以超前傾姿勢疾速奔馳。
  穿過長條身軀與地面之間的些微縫隙,她奔向原本有怪獸擋路的馴獸師身邊。
  「闍羅!」
  「噫!?」
  聽見琉小姐的厲吼,貓人男子不禁窩囊地哀叫。
  然而他臉孔雖然發僵,卻還描繪出笑意,把獨臂持握的鞭子往地上一揮。
  「!!」
  「啊!?」
  我引開注意的「萊姆頓」頭部倏地一轉!
  當著大吃一驚的我面前,大蛇怪獸進行了方向轉換,往琉小姐的背後展開突擊。
  「琉小姐!」
  「!?」
  就在木刀僅餘毫釐之差就能擊中馴獸師的前一刻,來襲的怪獸逼得琉小姐不得不脫離原位。
  她驚險萬分地躲掉大蛇的獠牙,男子在她面前露出畸形的笑容。
  「萊姆頓」不曾傷到主子(馴獸師),在周圍繞圈打旋,簡直就像在保護他一樣盤成了一團。
  「哈,哈哈哈……!也是啦,當然會找馴獸師(我)下手啦!但你們難道以為我事前都沒做準備嗎!」
  「……!」
  「這方面的動作,我灌輸牠到我都嫌煩了咧?」
  男子帶著仍然僵硬的笑臉,對咬住嘴唇的琉小姐大言不慚地說。
  至於我,則是滿臉驚愕。
  我對馴獸師這種職業或技術瞭解不深。就連【迦尼薩眷族】的怪物祭(Monster Philia)我都沒看過,一點都不清楚「馴獸」有多麼無所不能。
  可是……沒想到馴化怪獸竟能做出這麼正確的動作!
  雖然我只聽埃伊娜小姐教過,但我知道「馴服」怪獸的意思本來並不是「令牠聽命」而是「令牠無法反抗」。
  讓怪獸明白自己與馴獸師之間的力量關係,換個說法就是奴從的技術。
  最好的證據,就是經過馴服的怪獸仍然會襲擊馴獸師以外的人,又聽說要讓牠們記住複雜的命令,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然而那個男的,卻將怪獸當成自己的手腳般操縱自如。
  「琉小姐……那個人是那麼厲害的馴獸師嗎?」
  「不……的確本領算是不錯,但至少以前並不如【迦尼薩眷族】的馴獸師。我所知道的五年前那個闍羅•哈爾馬是這樣的。」
  與對方派系之間有段宿怨,雙方又是宿敵的琉小姐,可能也沒想過男子比【迦尼薩眷族】更能役使怪獸,似乎難掩驚訝之意。
  馴獸師男子疼惜地撫摸大蛇滑溜溜的表皮給我們看。
  「啊啊,該死……即使知道有的是辦法搞定……我還是好怕啊!璃昂!妳這殺千刀的【疾風】!」
  男子不隱藏顫抖的聲音,大聲如此說道。
  「看,我這發抖的手!抖成這副德性!!曾經幹掉過我的妳,把我嚇得屁滾尿流!」
  這時我發現了。
  男子從剛才到現在露出的僵硬笑臉,是他勉強擠出來的。
  「我還記得,璃昂!不,我無法忘記,不可能忘得掉!」
  「……」
  「在遭到襲擊的總部裡,妳在一片血海中大開殺戒的模樣,到現在還烙印在我的眼皮底下,揮之不去!我到現在還會夢到,每天!到今天為止,我沒一天睡過好覺!妳能相信嗎!?這五年來,一直都是!!」
  「……!?」
  「我那時候,在層層堆起的同伴屍體當中,意識朦朧還拚命憋住呼吸!聽著妳那怪物般的吼叫,直到妳用『魔法』把整座總部炸掉的那一刻!……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活著。」
  看著男子宣洩出情緒,琉小姐不發一語,我則是大感狼狽。
  男子睜大凹陷兩眼的模樣,甚至能讓人一窺其中的病態情感。豈止失去的右臂,連左臂都對【疾風】的存在產生過剩反應,痙攣不止。
  我總算明白了。
  憑著「自導自演」與「破壞手段」欺瞞我或柏斯先生的時候,男子畏怯的態度從頭到尾都不是「演技」。我之所以沒能懷疑這個人的恐懼,是因為那是「真的」。
  對他而言,琉小姐就是心理創傷的象徵。
  他比誰都害怕砍斷了自己的手臂、削掉了耳朵、將自己逼上死亡邊緣的【疾風】。
  「我一跟妳對峙就會尿褲子,根本不像話──所以!代替無法好好戰鬥的我,我讓怪獸跟妳打!用比我更強、更誇張,我最寶貝的奴僕(寵物)對付妳!」
  無法克服恐懼的馴獸師一邊發抖一邊揮鞭。「萊姆頓」再次襲向我們,露出獠牙。
  男子的笑聲不停迴盪。面對聽他命令行事的怪獸,我們只能一味進行防戰。
  怪獸無論攻守都身手矯健,一舉一動都以護衛馴獸師為第一優先。
  能做到這一切,恐怕不是出於那個馴獸師的才能。
  而是裝在怪獸身上的項圈,以及那把紅鞭──「魔道具」。

  *

  「幹掉他們,『萊姆頓』!」
  狼人塔克鞭子一揮,以他的聲音為契機,「大蛇井」直衝過來。
  遇上這不容爭辯的突擊,阿伊莎只有一個選擇,就是閃避。
  「進旁邊的走道!」
  面對一邊破壞目前所在的狹窄通道一邊逼近的巨大質量,莉莉等人於千鈞一髮之際,逃進了側面的走道。
  滋嚕嚕嚕!藍白色表皮應聲滑過通道。隨後迴盪的啼聲,也許是怪獸被輾死的慘叫。
  再加上生理性的厭惡感,春姬等人無不臉色發青。
  「光是被這種東西撞上……!」
  「就要全軍覆沒了!」
  看到敵人的突擊甚至在通道口造成裂痕,韋爾夫與櫻花叫了起來。
  「萊姆頓」很快就掉頭過來,對亂了陣腳的冒險者們展開追擊。
  「在這裡沒辦法好好戰鬥!我們開溜!」
  在目前這個地點,要跟超大型級交手將會大大不利。在【伊絲塔眷族】的遠征地點──「深層」長期戰鬥過的悍婦果斷放棄,專心在逃跑上。
  「小不點,找『田地』!」
  「『田地』!?什麼意思!?」
  「第25層的死路窟室!只要那裡沒有水流流過,就一定會有『田地』!帶我們過去那裡!」
  莉莉一邊臉色大變一邊吼回去,阿伊莎命令她從地圖上找出目的地。
  命與千草射箭,達芙妮發射短劍型的「魔劍」,反覆進行了多次射擊才勉強讓「萊姆頓」放慢速度,同時隊伍用最快速度拔腿狂奔。
  「喂,敵人沒追上來!不對,牠不見了!?」
  「不,韋爾夫大人……牠還在!」
  「被牠鑽進地底下了!從下面──不,是側面!!快躲!」
  韋爾夫回頭往背後看,命發動了【八咫黑烏(技能)】叮嚀他提高戒備,阿伊莎察覺到震動,盡可能扯開了嗓門大吼。
  不用一秒的工夫,「萊姆頓」撞破了隊伍側面的牆壁,向他們發動了突擊。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根本不講道理嘛!」
  「『深層』滿地都是這種怪獸嗎!?」
  隊伍驚險萬分地躲過突擊,其中可以聽見春姬的尖叫、達芙妮自暴自棄的叫喊,以及櫻花戰慄的聲調。如今狐人少女完全成了包袱,阿伊莎要她丟掉背包,把她扛在右肩上,一邊回頭看追來的怪獸,一邊嘖了一聲。
  (這下完全沒辦法追那些冒險者了。貝爾•克朗尼明明有拜託我,真是沒面子!)
  唯一一名第二級冒險者一邊暗自咒罵自己,一邊思索如何突破這個狀況。
  「哼,哼哼哼哼……!?這個魔道具太強了啊!竟然連『深層』的怪獸都會聽話……黑暗派系真是太偉大了!」
  另一方面,在阿伊莎等人逃出的通道中,狼人塔克欣喜若狂。
  他低頭看著前端裝有寶珠的紅鞭,沉醉於虛偽的全能感之中。
  鞭子原來是潛藏於人造迷宮的「惡勢力」殘黨製作出的魔道具。
  這是狩獵者們【伊刻洛斯眷族】為了籌措資金,在走私「異端兒」等怪獸之際,為求做出能讓買主滿意的「安全商品」而開發的「神祕」結晶──不,是「咒詛」的集合體。
  即使是能力不足的馴獸師,不如說就算沒有馴獸師的能力,只要將項圈套在怪獸身上就能令牠服從,是禁忌的魔道具。
  由於其效能實在太驚人,因此這件「罪惡」的財產未曾進入量產階段;闍羅趁著這次人造迷宮的事件,把它全數帶了出來。
  「聽到闍羅的『計畫』時,我還懷疑他發瘋了……不過這下可行,行得通!」
  在【樓陀羅眷族】唯一倖存的貓人底下長久嘗盡甜頭的狼人青年──本來與「惡勢力」毫無瓜葛的一個小混混──見識到這種魔道具的效果後,就向他效忠了。
  不只答應陷害闍羅的宿敵【疾風】,也保證一定會讓他的「計畫」成功。
  「我們趁現在快走!按照闍羅的命令行動!」
  抱著背包的其他同志都點點頭。
  塔克等人留下「萊姆頓」這份大禮,離開了現場。
  「春姬,『等級昇華(level boost)』!開始詠唱!」
  「要、要用九尾(九重)嗎?對命大人他們所有人使用?」
  「兩尾就夠了!妳現在要是昏倒,之後會出亂子!提升【不冷(Ignis)】跟【武神男兒】兩個前衛的Lv.!」
  阿伊莎等人在莉莉的指示下,抵達了一處死路窟室。
  她喊出韋爾夫與櫻花這兩人的綽號,連珠炮地發出指示。
  唯一具有深層區域探索經驗的她,不讓莉莉與達芙妮插嘴。她總是從不同於指揮官位置的角度看清整支隊伍的平衡,聽她這樣粗聲粗氣,足見狀況之危急。
  「上次的『強化種』也是……跟你們在一起真是不怕無聊。」
  「做夢也沒想到能讓戰鬥娼婦(barbela)這樣說。」
  「是啊,真令人遺憾……不對,應該感到榮幸嗎?」
  阿伊莎帶著抱怨,將嘴唇變成微笑的形狀,舉起了大朴刀。
  受到「等級昇華」光粒籠罩的韋爾夫與櫻花一邊開玩笑,一邊拿起大刀、斧頭與盾牌,站到她的兩側。
  力量集中於前衛上,隊伍與「深層」怪獸互相抗衡。
  「……這就是【災厄】?」
  「卡珊德拉,不要發呆!」
  預言少女正在愣怔時,戰鬥揭開了序幕。
  「──────────────────────!!」
  裝在脖子上的特製項圈如共鳴般發光,大蛇怪獸「萊姆頓」抖動起全身。

  *

  「把這傢伙搬到這個樓層,可費了我一番工夫咧。」
  「萊姆頓」對地面上反彈的鞭子做出反應,彎曲著長條身軀發動猛攻,我與琉小姐拚命擺脫牠。
  「雖說這傢伙能挖洞移動,但畢竟個頭這麼大,該被發現時還是會被發現。每次露餡,都得把看到牠的冒險者全部吞掉。」
  「……!」
  「最累的就是把牠放出人造迷宮(克諾索斯)的時候。」
  聽到他乾乾脆脆說出自己殺了人,我正握緊拳頭時,男子瞥了我一眼。
  「【白兔腳】,你跟伊刻洛斯那幫人鬥過之後,我就放棄了人造迷宮(克諾索斯)。因為你會害得……不,當狄克斯那混帳搞砸了的時候,我就猜到公會會著手調查我藏身的住處(祕密基地)!」
  果不其然,事情跟我想的一樣!男子對著我大吼大叫。
  「既然偷偷摸摸拚命藏身的住處沒了,我們的生命安全也不再有保障……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進行『計畫』了。」
  遭到衝擊餘波震飛的我,於著地的同時一轉頭,不假思索地回問:
  「那時候!?」
  「沒錯,在璃昂追殺我的同時,我怎麼可能一、兩天內就把怪獸帶走?我先在這個樓層藏了兩隻『萊姆頓』。」
  「什……」
  「只要讓牠們在水流裡靜靜待著,就不會被其他冒險者抓包了。對喔,我忘了,搞不好塔克他們正在讓怪獸襲擊其他冒險者喔?因為我也有給那些傢伙『鞭子』。」
  「……!」
  男子一邊動搖我的心志,一邊繼續說:
  「然後在兩天前,就在派系(眷族)聯盟終於湧入人造迷宮(克諾索斯)時,我提前進行『計畫』,正要跟其他傢伙一起出去時……就偏偏被不巧在場的璃昂逮到了。」
  他由衷憤恨地直接瞪向琉小姐。
  「為了設法解決這個追殺過來的女人,我利用了阿讓跟塔克。璃昂一定會來追在這個樓層領先一段路的我們。我要他們趁這段期間內煽動鎮上的傢伙,設法拖延她的腳步。」
  所以他一時擺脫了琉小姐,從人造迷宮逃往第18層之際,先讓兩個手下去了鎮上,大概就是這麼回事了。
  其中一人被後來追上的琉小姐抓住,受到逼問,然後她趕往第27層。
  而名為塔克的狼人沒被她發現,逃過一劫……想必就利用了遭到逼問的同夥。他殺害了倒地的同夥,偽裝成【疾風】下的手,然後跑來向鎮上的我們還有柏斯先生報告。
  接著他按照男子的指示,誘導大家組成【疾風】討伐隊。
  自己這些不出臆測範圍的想像,讓我越來越想吐。
  但是,我一定想得沒錯。
  「跟我一起來到第27層的那些傢伙,璃昂,我原本想用來當誘餌引開妳的!就在鎮上那幫人總算來了的時候,我用爆炸把他們一次全炸飛了!」
  「……!」
  他拉鎮上居民當同夥,為了提高眾人對【疾風】的戒心,犧牲了那些人。
  聽到對方大言不慚地明講,琉小姐變得滿臉怒容。
  面對這種不擇手段的對手,我也感到恐懼以及厭惡。
  但是……事到如今,他為什麼要說出事件的來龍去脈?
  表示自己從容不迫?還是為了打亂我們的心緒?又或者是……拖延時間?
  就在我困惑不解時,從頭頂上墜落的尾巴,伴隨著更強烈的衝擊破壞了地面。
  「嗚!?」
  我大幅往後跳開,拉開距離。
  當我調整著快要喘不過氣來的呼吸時,琉小姐也在我身旁著地。
  「看來闍羅果然讓這隻怪獸攝取了『魔石』。能力經過了強化。」
  「……!」
  這番話使我做好了長時間戰鬥的心理準備。
  敵人是那樣的龐然大物,想針對埋在體內的「魔石」下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背水一戰的一擊必殺不會有用。恐怕犧牲大量精神力(mind)施放「魔法」,打破敵我均衡才是最切實的戰術。
  面對能夠震飛一切的身體衝撞,就算自願擔任人牆也發揮不了功效……應該實行「並行詠唱」與「並行蓄力」,兩個人一起成為炮台嗎?可是這麼明顯易懂的作戰,那個馴獸師會坐視不管嗎……?
  我活用至今的經驗,試著想出最佳的作戰方式。
  然而,琉小姐講出的下一句話,內容令我吃驚。
  「不過,我已經摸透了那傢伙的命令與怪獸的動作。」
  她告訴我,她已經完全掌握了馴獸師灌輸的攻擊型態──揮動「鞭子」帶動的「萊姆頓」的動作──聽得我瞠目結舌。
  已經摸透了……這麼短的時間內!?
  「破壞那個項圈也是可以,不過怪獸脫離束縛後若是開始大鬧,之後就麻煩了。我要用武力剝奪牠的力量。」
  「咦,啊!好的!可、可是,該怎麼做……」
  「闍羅在戒備我的『魔法』。所以,我用武器(這個)解決牠。」
  不像我慌慌張張,琉小姐的手指迅速在木刀上滑過。
  「克朗尼先生,您負責聲東擊西。我來解決怪獸。」
  「我、我明白了!」
  「唯一棘手的問題是,怪獸會在地底下挖洞。一旦牠做出要鑽地的動作,請您用速攻魔法妨礙牠。我信任您。」
  面對具壓倒性力量的怪獸,身經百戰的高級冒險者清清楚楚地斷言:
  「我曾經對付過一次『萊姆頓』──沒有理由輸給牠。」
  琉小姐──不對,【阿斯特莉亞眷族】在公會登錄的樓層到達紀錄為第41層。她在深層區域歷經許多戰鬥,是真正的強者。
  具有觀察力、洞察力,以及能流暢地擬定並提出作戰方案的聰敏,最厲害的是下決斷與實行時不可或缺的覺悟。
  我不禁覺得,自己做為冒險者的「層次」還遠遠不及這位人物。
  「我要速戰速決,然後逮住仇人(闍羅)。」
  妖精胸中暗藏仍舊熊熊燃燒的瞋恚之火,化身為疾風之箭。
  「!!」
  同時,我也往反方向跑出去。
  怪獸的複眼四處蠢動掃視,各自捕捉到往左右散開的獵物。
  我攻擊怪獸以再次吸引注意,利用最大限度的「敏捷(腳程)」擾亂對手。
  「哈啊!」
  「咯!?」
  琉小姐趁著這個破綻,果敢地撲進敵人懷中。
  如同她說過看穿了敵人動作,怪獸以長條身軀進行的反擊,她全以毫釐之差躲掉,用施加了突擊力道的木刀連續揮砍。怪獸鱗片吹飛,表皮逐漸變得破爛不堪。攻擊造成簡直有如大鐵鎚重擊的衝擊力,以及迅速滑過鼓膜的暢快音色。
  至於我,則將左手裝備的〖白幻〗收回刀鞘。
  空出的手伸向了左腿。
  我悄悄確認強化腿包裡收藏的道具。
  有高等靈藥(high potion)、魔法靈藥(magic potion)、解毒藥,以及兩支珍藏的高等雙屬性靈藥(high dual potion)。
  ──不要捨不得用。
  我下定決心,開始演奏鐘(chime)聲。
  【英雄願望(阿爾戈英雄)】。
  純白光粒匯集於左手,開始並行蓄力。
  要解決這種程度的大型級,恐怕需要兩分鐘以上的蓄力。
  不過我現在負責的,不是擊殺對手。
  而是繼續掩護她!
  「嘖,鑽進地下!『萊姆頓』!」
  琉小姐單獨施展的波狀攻擊讓大蛇苦不堪言,馴獸師看不下去,「鞭子」一甩。
  一如所料的命令。
  我立即筆直伸出了左手。
  二十秒的蓄力。
  我對準想撲向地面的敵人頭部,吼出炮聲:
  「【火焰閃電】!」
  纏繞白色光粒的大炎雷,在水晶地面與「萊姆頓」之間爆發威力。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大蛇怪獸被爆炸波吹飛,滿地打滾。
  牠沒成功鑽進地面,痛苦掙扎;琉小姐不放過這個破綻,奮力加速。
  「什麼!?」
  正面、左斜方、側面、再一次斜向。
  看到琉小姐突擊之後反砍,連鎖施展疾走後的一擊,我與貓人男子都瞠目而視。速度非但沒有減低,反而還一路上升,達到了能看見殘像的領域。
  是超高速的打帶跑(hit and run)。如果從頭頂上俯瞰,想必能看見恰如五芒星的疾風軌跡,將怪獸關在中心位置。
  迅擊之後是連擊,不曾中斷的木刀痛打,打得敵人巨軀漸漸從地面浮起。
  錯不了──配合著上升的速度,威力也在提升!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為木刀鑲邊的那陣碧藍閃光,也許是必殺(技能)之光。
  琉小姐使出最後一記袈裟斬重創怪獸,將那龐然巨軀砸向了牆面。
  「─────────────────────────────!?」
  我霍然睜大眼睛,男子眼中滿是恐懼,有如舊疾復發。
  竟然把超大型級的龐大身軀……打飛了?
  怪獸朝頭頂上吼出苦悶的叫喚,一陣痙攣之後,蛇頭頹然彎下。
  大蛇的長條身軀,埋在崩塌的水晶塊裡。
  不知是斷氣了,還是昏死過去了,【疾風】用武器毆飛了超大型級的技巧,使我沒想到要喝采,反而是啞然無言。
  呆站原地的貓人男子,恐怕也跟我有同樣感受。
  「闍羅,再來就剩你了……結束了。」
  琉小姐揮響木刀,橫越一片死寂的窟室,走到男子面前。我恢復鎮定後也跟了過去,迅速補給高等雙屬性靈藥,走到她身旁。
  沒有同夥,也沒有馴服的怪獸。
  心理留有創傷的他,無法與琉小姐相抗衡。
  她說的對,這樣就結束了。
  相對於眼光銳利地看著自己的精靈,男子抖著剩餘的左手,低垂著頭。
  然後……
  以瀏海遮住眼睛的男子──緩緩掀起了嘴角。

  *

  「前衛,挺住!剩一個了!」
  阿伊莎的聲音飛來。
  韋爾夫與櫻花一邊使盡全力咬緊牙關,一邊斜放大盾,成功錯開了怪獸的突擊軌道。光是這樣就讓兩人全身筋骨摩擦作響,傷口噴出鮮血,然而受到「等級昇華」光粒包覆的手腳絕不屈服。用「白剛石」製作的盾牌也漂亮撐過攻勢。趁這時候,治療師(卡珊德拉)立即將回復魔法灑在他們身上。
  不管使出多少次致命的身體衝撞,前衛人牆總以驚人膽量與單純又纖細的「技巧」維持住戰線,使得「萊姆頓」發出困惑的吼叫。
  那張嘴巴旁邊,刺滿了箭矢等射擊武器。
  在嘴巴上半部的左右兩邊各有九個「孔洞」,總共十八個。
  以這些孔洞為中心,牠的嘴邊滿是箭鏃或苦無,甚至有大朴刀劃下的傷口。
  「大蛇井」擁有優秀的熱能感應器官。
  就是口部上方並列的孔洞(pit)。
  牠在鑽進地底下時還能正確狙擊冒險者,就是拜這些孔洞所賜。這種器官能從「魔石」的反應區別出同族(怪獸),還能敏感察覺出「魔法」或「魔劍」的發動,讓怪獸扭動長條身軀逃入地下,使得這種敵人更加難以對付。就像現在牠也鑽進了地底下好幾次,讓莉莉等人白白浪費了「魔劍」的炮擊。除非發動及起始速度達到「速攻魔法」的層級,否則恐怕很難準確命中。
  所以,阿伊莎首先針對孔洞(該處)下手。
  由韋爾夫與櫻花名符其實地挺身阻擋敵人的攻擊,趁著他們引開注意時,她跟命等中衛聯手出擊,破壞孔洞。
  在莉莉的誘導(導航)下,一行人抵達的窟室不但是死路,而且有大小各異的水晶柱林立,的確是一片「水晶田」。能在地下城裡鑽洞的「萊姆頓」雖然不受所謂障礙物的概念影響,但仍然可以利用巨大的水晶田拖慢其動作。眼看怪獸的移動速度確實變慢了,命、千草、莉莉與達芙妮對著牠一股腦地灑下射擊驟雨。
  就在怪獸屢次逃入地底下,原本一片廣闊水晶森林的窟室除了部分地帶外也即將化為平地時,剩下的孔洞──只有一個。
  「唔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趁現在,千草大人!」
  櫻花等人錯開怪獸的軌道,已將箭筒射光的命喊著。
  潛藏於水晶森林中的少女,將搭好的弓箭對準了大蛇怪獸。
  遮掩眼睛的瀏海下,只露出左眼。
  受過武神(建御雷)鍛鍊的千草,與命同樣是全能冒險者(all-rounder)。性情懦弱,完全不適合做冒險者這一行的她,唯一贏得過命的武器──就是「弓箭」。
  「必殺必中──」
  千草吟唱著武神的咒語,連同繃成一線的專注力解放了弓弦。
  高級鐵匠(韋爾夫)精心製作的箭「黑兔馬」發出低吼直線飛去,毫釐不差地貫穿「萊姆頓」的最後一個孔洞。
  「〜〜〜〜〜〜〜〜〜〜〜〜〜〜〜〜〜〜〜〜〜!?」
  「幹得好啊!」
  阿伊莎對千草大聲喝采,從防戰轉為發動攻勢。
  對「萊姆頓」而言,孔洞遭人擊潰就等於失去「眼睛」。阿伊莎的策略,就是活用人數優勢與地利。這都是因為她信任優秀的中衛組,能夠出色地進行高準確度的射擊攻擊。
  如今「萊姆頓」就連鑽進地底下都辦不到。亞馬遜悍婦將痛苦掙扎、亂打亂鬧的怪獸壓制在前衛位置,流暢地完成「並行詠唱」,於大幅往後跳開的同時,將大朴刀往地上一劈。
  「【赫爾•凱奧斯】!」
  阿伊莎用盡渾身解數,施展了「魔法」。
  灌注大量精神力的斬擊波化為超過四M的巨大斷頭台,飛馳而去。
  自敵人側面放出的必殺法術不偏不倚打在紅石項圈上,直接穿透飛過。
  大蛇怪獸「萊姆頓」頭部連同魔道具一併被切開,沒能發出臨死慘叫就一命嗚呼了。
  「好!!」
  「在下我們,戰勝『深層』的怪獸了……!」
  「雖然前衛(我們這邊)已經傷痕累累,不過……成功了啊。」
  「櫻花!你沒事吧?」
  「好耶,『掉落道具』入手!」
  「妳真的是死要錢耶,莉莉露卡……」
  擊斃深層區域稀有種的壯舉,讓韋爾夫忍不住握拳叫好,命也擦拭著滿是血汙的臉,破顏而笑。
  韋爾夫不用說,擔任前衛人牆長時間受到怪獸集中攻擊的櫻花受傷最多,大盾也已經坑坑巴巴。當千草拿著靈藥(potion)跑到他身邊時,莉莉不只撿到高純度的「魔石」,還得到「大蛇井的銳牙」與牠的「頭殼」,欣喜若狂。達芙妮被她弄得一臉疲倦。
  阿伊莎也沒辱沒自己的名聲,閉起眼睛笑笑,像在說總算搞定一件事。
  「卡珊德拉大人,妾身的背包連同道具一起扔掉了,因此能否請您為各位施加回復魔法呢?……嗚〜,妾身什麼也做不到,萬分抱歉……」
  而就在春姬獨自心生羞愧,請隊伍唯一的治療師幫忙時……
  「……卡珊德拉,大人?」
  那個少女好像什麼都沒聽見,呆立原地。
  (這就是……【災厄】?)
  在卡珊德拉的視線前方,可以看到為勝利興奮的莉莉等人,以及早已化為大量塵土的怪獸死屍。
  (就這樣?)
  「預知夢」向她宣告了【災厄】的存在。
  卡珊德拉一度以為這隻「深層」的怪獸就是「預言」的真面目,現在卻被徹底推翻了。
  威脅不夠大。
  恐懼不夠大。
  絕望不夠大。
  太簡單了。
  要自稱為【毀滅】,太不夠資格了。
  「不對……」
  卡珊德拉如此斷定。
  斷定這點程度不代表「預知夢」已經「應驗」。
  毋寧說如果這就是「預言」的內容,那會多令她放心啊。
  卡珊德拉在「夢境」中看見的那些更殘酷,更無助,更凶險。
  (這不是【災厄】……!)
  沒錯。
  真正的絕望,現在才要開始。

  *

  「嘻,嘻嘻……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失去手臂的肩膀跳動著,發瘋般的笑聲從嘴巴裡溢出。
  那人像癲癇發作般彎著身體,斷了一半的貓尾跳躍起來。
  看到理應被逼入絕境的男子現出狂態,我啞然無言,琉小姐睜大眼睛。
  「結束了?不對喔,是開始了!!」
  男子一邊在眼角堆著眼淚,一邊哈哈大笑。
  「我為什麼會選這裡作為『儀式』的場所……妳想知道嗎,璃昂!?」
  「什麼……?」
  「這個樓層區域,『水之迷都』是相連的!這個受到『巨蒼瀑布』貫穿的區域,等於是一個樓層!損傷(damage)或其他什麼全都是共通的!地下城會有這種錯覺!」
  男子的這番話,讓琉小姐像被雷打到般,全身顫抖了一下。
  (損傷?共通?地下城會……有錯覺?)
  正當只有我一人跟不上狀況時,男子下流的笑聲不停迴盪。
  「也就是說,管它是在第27層引發『爆炸』,還是在第25層引發『爆炸』……對地下城而言,全都是同一樓層受到的『傷害』!」
  琉小姐的表情,霎時全變了。
  「妳放出的『魔法』,也被我拿來利用了!」
  「難道是……!?」
  「妳是不是以為這點程度的『傷害』還不會有事啊!?」
  就在男子咧嘴嗤笑的下個瞬間。
  咚!
  窟室的天頂搖動了。
  「妳拚死拚活追著跑的我──只是『誘餌』啦!」
  水晶碎片紛紛灑下。
  簡直就像上面的樓層發生了「爆炸」。
  正好像是取代了在這第27層掀起過無數次的「爆炸」。
  第25層發出了慘叫。
  「快住手……」
  在驚愕的我身邊,琉小姐仰望頭頂上方,顫抖著嘴唇。
  「快住手!?」
  我第一次聽到她如此拋開冷靜的聲音。
  那個琉小姐,竟然發出了焦躁的尖叫。
  「──動手吧,塔克。」
  而男子無情地,漠視了這聲尖叫。

  「呼,呼,呼……!!」
  那人在迷宮中一邊奔跑,一邊撕破同夥的背包扔掉,把裡面的大紅色寶石撒遍整條通道。
  狼人男子一幫人被怪獸追趕,但全都置之不理,一邊丟下紅色寶石一邊不斷奔跑。
  「很、很好……該點火了!我要動手囉!?」
  男子一行人撒完了所有紅色寶石,飛身撲進掩蔽處,取出了「魔劍」。
  在聲音發抖的他們視線前方,放在通道地上的大紅色寶石,正是「火炎石」。
  這是可從深層區域怪獸「烈焰魔岩」身上取得的「掉落道具」,即使未經加工,也具備著強勁的自燃性與爆炸性。
  「射吧!」
  在擠滿怪獸的第25層通道裡,塔克等人對準了紅色寶石,高舉「魔劍」揮下。
  火焰射出,「火炎石」被點燃而開始蘊含光輝。
  接著就是一陣大爆炸。
  『────────────────────────────────啊啊!?』
  剛才追趕塔克等人的怪獸,被吞進爆炸火焰之中。
  豈止如此。
  一行人在通道上一路亂跑亂丟的「火炎石」,本身就如導火線一樣重複著爆炸與著火,炸碎了每一條通道。
  大火燒身的怪獸們,以及熔解的水晶柱,都漸漸被破壞的渦流洗刷乾淨。
  「!?」
  「怎麼了!?」
  這陣衝擊力道,也傳達到了待在同一樓層的阿伊莎還有韋爾夫等人那邊。
  「柏、柏斯!?」
  「怎麼搞的,現在到底什麼狀況!?」
  跨越兩座樓層,轟然巨響也傳達給了第27層的冒險者們。
  水晶牆面被炸飛,地面爆開,天頂發生坍方,水流失去秩序氾濫成災。
  擁有多層構造的第25層,有一部分彷彿失去支撐般漸次崩垮。
  「地面坍塌了……!?」
  「快跑!快跑!?」
  韋爾夫等人急速奔離現場,以免被捲入樓層的崩塌之中。
  在大空洞中,「巨蒼瀑布」如怒濤般吐出無數水晶瓦礫與怪獸死屍,正在發出呻吟。
  迷宮不停地慘叫。

  「爆炸」仍在進行當中。
  配合著衝擊力道,窟室中的水晶又是震盪又是上下震動,在搖曳的亮光中,男子在我面前繼續發笑。
  「我早就知道妳會發瘋般地追著我跑!所以我就當起了『誘餌』!大致上把第27層『破壞』一通後,讓待在第25層的塔克他們接手!」
  男子一邊沐浴著自天頂灑下的水晶雨,一邊發出歡呼。
  「也就是說趁著妳拚命追在我後面,我的那些手下巧妙地把火炎石(炸彈)都啟動了!怎麼樣,中了計有什麼感想啊!?」
  男子身處這種狀況竟然還能哈哈大笑,使我背脊發涼。我完全來不及理解狀況。
  火炎石(炸彈)?
  破壞第25層?
  這些人到底想做什麼!?
  「看我剛才把火炎石(炸彈)丟掉,妳大意了吧?對吧,璃昂!?哈哈哈哈哈哈哈!騙到妳了!」
  霎時間。
  原本呆滯仰望頭頂上方的琉小姐目眥盡裂,撲向了男子。
  「闍羅────!?」
  她抓住對方的胸前衣物,將他壓倒在地。
  「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做出了什麼好事嗎!?」
  緊緊握拳的手,像是要壓潰動搖般簌簌發抖。
  男子雖然背部狠狠撞地,卻還是嗤笑個不停,也不回答她的話,繼續大聲嚷嚷:
  「自從被妳痛宰以來,這五年來,妳以為我什麼都沒做嗎!?我一直在調查!!調查要在哪裡,該怎麼做才能叫出那個『絕望』!」
  「!!」
  「我一直在想,怎麼做才能打爛妳那張漂亮的臉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緊接著,失去理智的琉小姐拔出小太刀,順勢就想捅向男子。
  我急忙阻止了她。
  「不可以,琉小姐!?」
  「放開我,你給我放手!」
  我從背後架住她,驚人的力道試圖掙脫。
  男子慢慢坐起來,忍俊不住地吃吃笑著。
  這是怎麼回事?
  應該是我們將對手逼入絕境,怎麼會是我們走投無路!?
  然後……
  「!?」
  就像臨門一腳那樣,發生了格外巨大的一陣爆炸,下個瞬間……


  地下城哭喊了。


  「──」
  不是生產怪物(怪獸)時的龜裂聲。
  也不是引發異常狀況的地震(前兆)。
  不是譬喻,它真的在哭喊。
  是非比尋常的無機質高音域。
  簡直就像用刀刃滑過繃緊的銀弦,形成貫穿鼓膜的尖銳響聲。
  假如一名女性變大到能與整個世界匹敵,就可能發出這種音域(女高音)的聲音。
  那確實是不合常理的迷宮(某種東西)發出的「哭喊聲」,足以令本能閃爍紅光。
  「啊……啊啊啊……!?」
  就在我連耳朵都忘了摀,全身僵硬時,我抓住的琉小姐身體失去了力氣。
  「一樣,跟那時候……那個,又要……啊啊,亞莉榭……!」
  「琉小姐?琉小姐!?」
  我趕緊攙扶住險些崩潰倒地的纖瘦身子。
  看到琉小姐臉色已經不是鐵青而是慘白,我大受動搖的同時拚命呼喚她。
  我不知道,不知道琉小姐有這樣的一面。
  沒見過她簡直就像心理創傷被挖開,露出空虛眼神的這副模樣!
  「快逃……你快逃!」
  「……!?」
  才在這樣想時,琉小姐猛地一抬臉,用撕心裂肺般的聲音對我嘶喊。
  在雙方額頭幾乎相碰的距離下,她緊緊抓住我的衣服喊著。
  「快點離開這裡!即使只有你一個人也好,快逃──快點!!」
  我在這時候,不幸地理解到了。
  在這個樓層第一次遇見她時。
  琉小姐那樣拒我於千里之外,要求我「離開」。
  是因為她在害怕接下來要發生的「某種狀況」。
  「已經太遲啦!」
  男子站起來吼叫。
  他伸出失去的一隻手臂,仰望頭頂上方。
  「我也是,你們也是,都已經在『絕望』之中啦!」
  那張抽搐的笑臉──男子自己臉上也露出鐵青的笑容,同時喊道:
  「好啦,來吧!」
  簡直就像用性命當籌碼,進行一輩子一次的賭注。
  「現出你的模樣!」
  男子發出欣喜若狂的慘叫。
  「再一次──出現在我們面前!!」

  *

  「──────」
  悲劇的預言者就在這時,雙膝跪到了地面上。
  「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大人!」
  她聽不見達芙妮的聲音。也看不見春姬等人趕來身邊的身影。
  閃光竄過大腦,少女知道「那一刻」來臨了。
  「啊……啊啊。」
  這陣迷宮的哭喊聲是【悲嘆】。
  就在同一時刻,少女的臉色不輸給精靈地蒼白,雙手抓頭,渾身凍結,嘴唇吐出了「宣言」。
  「【災厄】……要來了。」

  *

  劈哩!
  第27層的大空洞,產生了裂紋。
  裂紋又寬,又長,又深。
  就像與大瀑布相對存在般,縱向迅速迸裂。
  從裂痕迸出的,一開始是液體。
  帶著高溫冒出水蒸氣,如血液般噴出的紫色漿液,像汙泥一樣逐漸汙染了藍翡翠色的水流。
  簡直就像自己撬開子宮般,裂紋一邊噴濺水晶碎片,一邊漸漸擴大。
  最後。
  於裂縫深處閃爍的,是血紅的眼光。

  【絕望】呱呱墜地了。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9-2-15 20:52 编辑



  第五章 災厄降臨


  「柏斯,這很不妙啊!」
  「我從沒聽過地下城發出這種聲音!快點從這個樓層開溜吧!?」
  一度遭到【疾風】驅散的冒險者們,原本追趕著她與貝爾,以集團進行移動。
  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看到傳說中的懸賞對象現身,使得他們精神都振奮起來了,說什麼也要親手解決掉她。他們認為雖然之前受到奇襲而失手,不過己方人多勢眾,一定能打倒她。
  然而,狀況已經生變了。
  第25層發生了數不清的多次「爆炸」,更可怕的是地下城從剛才到現在的慘叫。這陣強烈的高周波叫聲讓人無法不摀起耳朵,誰都將這種情況理解成一種「異狀」。
  高級冒險者們確定接下來必定會發生無可比擬的異常(某種)狀況,異口同聲地要求鎮上頭子率眾逃離這個樓層。
  「聽到沒,柏斯,柏斯!?」
  「……等一下。」
  「咦?」
  本來語氣急迫的冒險者們,看到筆直朝眼前伸出的手掌,都停了下來。
  戴著眼罩的大漢頭子,鬆開摀著耳朵的手,低聲說:
  「聲音,停止了……」

  那個人魚,在水中抱緊了自己的身體。
  (不要……我討厭這個聲音……!)
  在水流深不見底之處,受到蒼藍幽冥籠罩的場所。
  瑪琍在水中下沉,拚命遠離母親(地下城)發出的「哭聲」,想要躲起來。她像胎兒般縮成一團,用手拚命按住等同於耳朵的一對魚鰭。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瑪琍知道這個「哭聲」。
  以前曾經發生過僅僅一次。
  沒錯,她記得那是在五年前。
  瑪琍聽過母親在更深樓層發出過的「痛哭」。
  那對於無法走出「水之迷都」的瑪琍而言,終究是毫不相關的事情。即使如此,她還是害怕得不得了。
  當時也有一種「不好的東西」誕生。瑪琍雖然一無所知,卻明白那是什麼,不幸地能夠理解。
  瑪琍摀起耳朵,閉起了眼睛。
  她想將自己與恐怖的現實隔開,將自己關在深遂的水底。
  然而,這時重回眼瞼內側的,是她的朋友兼家人──「異端兒」們的身影。
  還有她在這座地下城邂逅不久的少年的背影。
  跟家人一樣重要,變得一樣重要的少年人在這裡。
  那個少年,也已經成了瑪琍珍貴的寶物之一。
  (貝爾……!)
  她趕走恐懼,硬是撐開眼瞼。
  人魚少女讓灑落的淚珠溶解於水中,用尾鰭拍水,浮上光明照射的水面。

  「好險……」
  莉莉不去理會沿著下巴流下的汗水,喃喃說道。
  眼前是塌陷的水晶地面。遙遠下方有著氾濫的水流。
  連續「爆炸」使得第25層的迷宮地帶發生坍方,所有道路都在崩塌時,莉莉他們隊伍驚險萬分地逃過了一劫。
  不知道災情有多嚴重,總之很大。畢竟他們都沒多餘心力對付怪獸了,而對手(怪獸)也一樣。
  水之樂園如今化為天崩地裂的都城,有些道路(路線)甚至變得寸步難行。
  莉莉擔心直到地下城修復完成前,可能都無法折回第24層的甬道。
  「雖然這裡發生的『爆炸』也很令人在意……!」
  「但剛才那陣尖銳到嚇人的聲音……是來自第27層嗎!?」
  「若是『異常狀況』,貝爾大人他們怎麼樣了!?」
  阿伊莎、韋爾夫還有命等人,也都陷入混亂。
  「卡珊德拉!卡珊德拉!?妳振作點啊,聽到沒!?」
  「卡珊德拉大人!?」
  然而精神錯亂最嚴重的,想必是那名少女了。
  達芙妮膝蓋跪地拚命搖晃卡珊德拉的肩膀,春姬也拚命呼喚著她,但卡珊德拉已經崩潰倒地。
  她雙腳失去力氣,雙手抱頭,同時臉色蒼白。她嚴重地面無血色,讓人驚駭於一個人竟然能絕望至此。
  太不尋常了。
  莉莉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緊張屏息的櫻花等人想必也是一樣。
  就在混沌的狀況使思維變得遲鈍時……
  莉莉的耳朵聽見了那個。
  「……逃……快逃……」
  聽見了從少女唇間落下,一再重複的那聲哀號。
  「快逃……!」

  *

  奏響著打破水晶牆的高亢音色。
  「那個東西」靜悄悄地,從裂縫中現身了。
  那東西自大空洞的牆面誕生,往下掉,濺起大量水花降落在瀑布潭中。
  墜地哭聲是一陣溫熱的呼氣。
  牠任由巨蒼瀑布的震撼性飛瀑聲拍打著皮膚,白霧使牠的輪廓(剪影)朦朧不清。
  沒有吶喊也沒有遙吠,牠扭動著長尾巴,用兩條腿在水面掀起漣漪。
  在這當中,宿於眼窩深處的血紅光點,閃爍了一下。
  於大如湖泊的廣大瀑布潭邊緣,牠彎曲關節,讓膝蓋吱吱作響。
  下個瞬間,那東西消失了。
  牠讓水面轟然爆發,入侵了樓層的迷宮地帶。

  「喂,不跟柏斯他們會合沒關係嗎?」
  「混帳東西!自己的命比較要緊啦!」
  那是冒險者們組成的隊伍。
  是一支在第27層走散,沒能與柏斯他們主隊會合的小隊。由人類與獸人組成的四人隊伍正急著沿原路折返,因為他們被地下城的「異狀」嚇破了膽。
  這對於以探索迷宮維生的流氓們來說,是天經地義的結論,因此行動起來相當迅速。
  然而……
  「……?這是什麼聲音……」
  ──嘎嘎嘎嘎嘎嘎!
  背後傳來異樣的聲響。
  簡直就像某種東西蹦跳般的連續聲響,使得冒險者們駐足往後看。
  聲音在急速接近。
  通道深處有影子在搖曳。
  「啊?」
  「有東西要──」
  啪!
  一下清脆的聲音響起,冒險者們頭部爆開,沒能繼續說完遺言。
  迎接死前的一瞬間之後,他們連自己被怎麼了都不知道。
  就這樣化為不會說話的肉塊,像噴水池一樣潑灑著鮮血,雙膝跪向地面。
  總共四人。
  全員死亡。
  「那東西」不去管「爪子」滴淌的鮮血,踩爛冒險者們的遺骸。
  牠在迷宮中落下巨大影子,同時調轉身體。
  前去尋找下一批獵物。

  「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淒厲慘叫轟然響起。
  那是淚流滿面的長槍手發出的叫聲。
  突然來襲的「那東西」蹂躪了小隊。
  首先是精靈魔導士遭到殺害。愛擺臭架子,心高氣傲到吵著要肅清可恥的同胞【疾風】,讓人討厭的女人──但個性不太坦率,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懂得關懷別人,覺得還算是個好女人的她,成了「爪子」底下的亡魂。她上半身與下半身分家,內臟灑了滿地,從空虛眼眸流出赤紅血滴。高傲不屈的精靈,想必無法容忍這種慘絕人寰的死法。所以男子失去理智,刺出了長槍。然而前方已經空無一物,男子的視界染上一片黑暗。他的頭顱被打碎了。
  倒下的他,手碰到了她流著血淚的臉頰。
  「這什麼,這傢伙!我沒聽過…………你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已經第五個人了,被獨自拋下的半精靈男子把「魔劍」一揮到底。
  爆炸,起火。
  當黑煙散盡之時,「那東西」早已消失無蹤,通道上躺著燒死的第六具屍體。

  黑影奔馳、躍動,使得聲音傳播開來。
  是充滿整座迷宮的叫喊。
  以血花點綴的痛苦哀鳴。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屍體以加速度的方式,用令人不敢置信的速度一路增加。
  「那東西」堪稱殘酷地精準捕捉冒險者們的位置,一個一個摘取掉他們的性命。
  揮動的「爪子」粉碎一切事物,咬碎物體的獠牙把血肉連同鎧甲一併嚼爛,橫掃的尾巴讓冒險者口噴鮮血。
  待在第27層,超過五十名的高級冒險者束手無策,慘遭殺害。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到「那東西」的人無不大聲哭叫。
  「那麼大的個頭,怎麼能──!?」
  看到「那東西」的人無不恐惶悚懼。
  「大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嘎?」
  看到「那東西」的人都瘋了,被吞吃下肚。
  慘叫聲在迴盪。
  武器爆成碎片。
  逃之夭夭的人,沒一個人能逃得掉。
  「柏斯!救我啊啊啊!?救我──嘎啊!?」
  「嗚、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盛宴已經無法中止。

  獻上一陣陣的【慟哭】,水晶迷宮鋪成了【屍山血海之路】。
  【蒼藍水流】也變了樣,成了【血河】。
  看到冒險者的屍骸一具又一具增加,怪獸們──【異形同生】為之歡喜。
  牠們將染紅水流的人類鮮血當成露珠般喝光,把流到岸邊的屍體當作上等肉狼吞虎嚥。
  有人綻放了【血肉之花】。
  有人被【撕碎】。
  有人被打得【支離破碎】。
  有人的尊嚴【遭受玩弄】。
  其他人死命想逃離「那東西」,卻被其他怪獸壓倒,一擁而上,在【無數尖牙利爪】之下悲慘地【任人弔唁】。
  留下戰友喪命的人,【徒留】傷痛。不過那戰友很快也步上後塵。
  「水之迷都」頓時成了殺戮的都城。

  「噫──」
  「這,是……」
  看到那個時,千草嚇得魂飛魄散,櫻花驚得呆了。
  第25層,大空洞。
  莉莉等人抵達了大瀑布演奏轟然音色的空間,從通往第26層的瀑布口附近懸崖,俯視那片光景。
  「巨蒼瀑布」漸漸染成了紅色。
  染成薄紅色。
  染成脆弱易逝的血紅色彩。
  與流經迷宮地帶的水流直接相連的瀑布,吐出在怪物們的饗宴下失去原貌的鮮血河流。第27層的瀑布潭早已遺忘原有的藍翡翠色,變成了別種色彩。
  一些黑色顆粒,小到讓身處遠方的莉莉等人無法用肉眼辨識;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是遭到怪獸大吃大嚼的屍骸斷肢。蘊藏著主人憾恨的武器殘骸,以及曾經是冒險者的某些物體,在水之樂園的最下層載浮載沉。
  【冥河下游】沖走屍骸,將一切慢慢還給【母親(地下城)】。
  「喂……那些,全都是……血嗎……?」
  「怎麼可能!那會是多少冒險者……!不對,莫非去了第27層的冒險者……所有人都……?」
  「請不要亂開玩笑!!貝爾大人還活著!貝爾大人他……!」
  「啊,啊啊……!?」
  「……到底出了什麼事啊。」
  韋爾夫動搖的聲調難掩戰慄之情,命想到一個可能性而啞然無言。
  莉莉厲聲斥責,春姬比她更為忐忑不安而臉色發青,就連阿伊莎都目瞪口呆。
  身為第二級冒險者的她,將觀察眼光調離染紅的瀑布潭,望向更遠處牆上的裂痕。
  她捕捉到那道深得誇張的裂紋,知道是「某種東西」誕生了,一時甚至忘了呼吸。
  「……去第27層吧!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莉莉我們得去救貝爾大人才行!」
  就在遙遠的頭頂上方,具有通往第24層甬道的懸崖上也有一些冒險者發現狀況,發出慘叫時,莉莉叫了起來。
  一行人此時置身的大空洞東南方,有著通往第26層迷宮地帶的洞窟。那裡對【赫斯緹雅眷族】而言雖是「未知」的樓層,但所有人都點點頭。韋爾夫、命或春姬都沒有表現出半點猶疑。
  莉莉在他們的陪同下,打算衝向洞窟。
  這時,原本保持沉默的少女,抓住了她的手。
  「!?卡珊德拉大人!現在不是胡鬧的──」
  莉莉的聲音中斷了。
  因為她抬頭,看見了用雙手抓住自己的小手的少女,是什麼樣的表情。
  「卡珊,德拉……?」
  呼喚少女名字的達芙妮,也當場僵住。
  停下腳步的韋爾夫等人,也說不出話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卡珊德拉緊緊握住莉莉的手不肯放,在哭泣著。
  她臉上滿是絕望色彩,雙眸淚如泉湧,低垂著頭,在對莉莉等人以外的某人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
  對她認為不會相信自己,就放棄、割捨掉的無數冒險者們。
  以及讓他去了【災厄】底下的少年。
  少女只顧一味地道歉。

  那是一場【慘禍之宴】。
  地下城什麼也不會說。只是甘願接受飛散在牆上的血紅塗料,彷彿將這視為正確的事態發展。光輝燦爛的蒼藍水晶如今滿是血汙,使得少年(貝爾)等人曾經讚嘆的幻想風景徹底變了個樣。亦即成了一幅地獄畫。
  只有地下城知道,他們將走上何種末路。
  ──一個都別想活著回去。

  *

  受到第25層發生的「爆炸」衝擊影響,天頂水晶的光輝,簡直像快熄滅的魔石燈一樣減弱了光量。
  當窟室變得更為幽暗時,有個聲音掠過我的耳朵。
  「這是……!?」
  是怪獸毫無秩序的遙吠。
  是強烈鳴響的「某種東西」搖撼地下城的聲音。
  還有夾雜其中,雖然細小,但聽起來確實像是人聲的叫聲。
  這一切互相交纏,形成真相不明但激發不安情緒的旋律,一路傳到我們這邊。
  這是什麼聲音?
  這叫聲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一邊攙扶著琉小姐的身子,一邊忍不住對眼前的男子叫道:
  「你做了……你做了什麼!?」
  「儀式啊!」
  相較之下,男子臉上浮現了喜悅的笑意。
  「是為了讓我從『噩夢』中甦醒的儀式!」
  「『噩夢』……!?」
  凹陷眼瞳炯炯有神的模樣,看起來甚至像是精神異常。
  不行,我完全聽不懂眼前這人在說什麼。
  而這個人雖然喜孜孜地笑著,卻一樣毫無從容可言,使我更加心慌意亂。聽見怪獸的高聲吶喊,還有搖撼地下城的衝擊都讓我汗流浹背,兩排牙齒差點就要無法咬合。
  簡直好像自己也奔赴了「死地」──
  最令我介意的是,平常總是冷靜沉著的琉小姐,現在驚慌成這副模樣。
  「闍羅……!」
  琉小姐離開我的臂彎,勉強試著調整紊亂的呼吸。
  然而她的身子虛弱不堪。彷彿隨時在對抗自內心湧出的恐懼,不對,彷彿受到心理創傷的鐵鏈所束縛,她一直在抖個不停。
  她握緊胸口衣物,銳利眼光刺在眼前的男子身上。
  「看到璃昂慌亂失措成這副德性,你還沒發現啊,【白兔腳】?」
  貓人男子反倒是暢快地承受這種眼光,看著我發出嘲笑。
  「我把那個喚來第27層這裡了!」
  「快住手!!」
  無視於琉小姐的制止,他高聲放言。
  然後男子的下一句話,使我說不出話來。
  「就是殺光了【阿斯特莉亞眷族】的怪物啦!」

  *

  「!!」
  烏拉諾斯從神座站了起來。
  「怎麼了,烏拉諾斯?」
  地點在公會本部地下的「祈禱廳」。
  於彷彿地下神殿的石造空間,設置在祭壇旁的四把火炬發出紅光。就在薄暗支配的祭壇中心,烏拉諾斯睜大了自己的蒼色雙眸。
  費爾斯從「眼晶」深處,感覺到從不起身的不動老神站起來的氣息,於是向他傳送訊息。
  烏拉諾斯停頓了一會,繼而心情沉重地啟齒了:
  「那東西出現了……」
  「那東西?你指什麼?你在說什麼,烏拉諾斯!」
  可能是察覺到老神的氛圍非比尋常,費爾斯急躁地問。
  烏拉諾斯用瞇細的眼瞳看向腳邊──一邊俯視在下方鋪展開來的地下世界(地下城),一邊對著水晶回答:
  「五年前,將【阿斯特莉亞眷族】趕盡殺絕的怪物(怪獸)……」
  「……!?」
  對著無言以對的費爾斯,烏拉諾斯沉重嚴肅地宣告:
  「『災厄』復活了……」

  「五年前,我們【樓陀羅眷族】與【阿斯特莉亞眷族】正在進行鬥爭!我是不知道什麼正義不正義的,總之妨礙『惡勢力(我們)』的那幫人實在太礙眼,讓人受不了!所以我們決定進行一場在地下城坑陷她們的作戰!」
  聽到闍羅在第27層當中迴盪的敘述內容,貝爾心頭一驚。
  一段記憶在腦中隱隱作痛。
  琉在第18層親口告訴過他的往事,與現在的狀況有了連結。
  「那天也跟今天一樣,我們準備了一大堆火炎石(炸彈)!打算引誘璃昂等人過來,然後炸毀地下城活埋她們!然而那些傢伙沒嗝屁,真是打也打不死!反倒是我們被逼入了困境!」
  闍羅回想起當時的記憶,憤怒與恐懼一次在眼中復甦。
  但就在此時,男子的情緒波動頓時平息了。
  取而代之浮現的,是教人毛骨悚然的笑臉。
  「不過,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連我們也始料未及的事。」
  就像想起那個情景。
  琉的臉龐大幅扭曲。
  闍羅的身體,劇烈顫抖了一下。
  「始料未及……?」
  貝爾滿頭大汗地反問。
  男子鐵青著臉,詭異地翹起了嘴角。
  「『怪物』竟然在地下城誕生了。」

  「過度損傷引發的防衛本能……那是連我的『祈禱(聲音)』都傳達不到的,地下城的痛哭。」
  烏拉諾斯傾聽著不斷傳來的地下城之聲,用沉痛的聲調告訴費爾斯。
  五年前的那一天也是,【樓陀羅眷族】的失控行為造成大量「火炎石」被帶進地下城,特定樓層遭受到了巨大轟炸。
  它引發了足令迷宮失去意義的大坍方。
  地下城遇到這種狀況,於是發出了危險信號。
  「若只是單純破壞迷宮的結構,本來並不會引起任何反應。迷宮(那裡)每次受損都會開始修復,以求再生。力量充足到讓人族(孩子們)稱其為『無限資源』……」
  「然而,一旦有人進行讓地下城來不及再生的……不,是過度的破壞行為……」
  「正是……地下城將不會進行再生,而是著手『排除』原因。」
  換成用生物來形容,就很容易明白。
  如同人族也是如此,當體內遭到外來異物攻擊時,將會啟動「免疫」功能,清除入侵的病原體(病毒)。
  只要是「生物」當然都會有這種自我防衛本能。
  地下城也一樣。
  「地下城是有生命的」。
  當怪獸母體遭到過剩的攻擊時,這個有生命的地下迷宮會發揮自我防衛本能,生下那個。
  生下等同於免疫反應的存在。
  生下「使徒」清除外來的異物──侵入體內(地下城)的冒險者。
  甚至連烏拉諾斯壓抑住地下城的「神威」都能擺脫。
  「你是說遠在五年前發生過的破壞行為,如今又在地下城發生了?」
  「恐怕是的……」
  五年前呱呱墜地的「那個」屬於「異常狀況」。
  【阿斯特莉亞眷族】與【樓陀羅眷族】不用說,就連烏拉諾斯也從未料到,是貨真價實的「未知」怪物。
  【洛基眷族】與【芙蕾雅眷族】,甚至是男神(宙斯)與女神(赫拉)這兩大派系也都沒見識過。換言之「那個」在諸神降臨的千年以來只被人觀測到一次,是獨一無二的現象。
  唯獨向地下城獻上「祈禱」的烏拉諾斯注意到了「那個」。
  而唯獨人在「慘劇」現場的那些當事者,目擊到了那個「無名怪物」。

  「除了我以外,所有同伴全被殺光了!還有【阿斯特莉亞眷族】的那群臭娘們也是!」
  聽到琉不曾說出的過去「真相」,貝爾忘了一切,大受衝擊。
  至於琉,她的相貌滿是痛苦之色。
  「我這五年來,都查過了!契機是什麼,怎麼做才能叫出那個『怪物』,徹底查清了!甚至沒告訴過黑暗派系那幫人,我一個人來!」
  聽到闍羅開始變得狂熱的言詞,貝爾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的腦袋尚未從衝擊中恢復過來,嘴唇擅自活動,問道:
  「為什麼要把那種怪獸再叫出來……!」
  「──當然是要讓我來馴服啊!!」
  闍羅回答得極快,用目眥盡裂的表情如此斷言了。
  「那時,馴獸師(我)即使嚇得大小便失禁,卻也深深為牠著迷!璃昂,妳覺得那看起來像怪物嗎?我可不一樣!在我眼中,那傢伙比什麼都美麗,甚至勝過區區女神!!」
  琉用難以理解的眼神回看闍羅。
  這一刻,她彷彿初次對男子懷有戰慄之情,聲音卡在喉嚨裡。
  「戀怪物癖」。
  貝爾不禁想起了這個名詞。
  「屠殺、毀掉所有的一切,那個壓倒性的存在!我想要,我想要那個,想占為己有!!」
  可能出於身為馴獸師的天性,他像個孩子般眼瞳發亮,顯露出倒錯的喜悅。
  男子流露出令他渾身顫抖的畏懼,卻又渴望得到那個存在。
  那甚至能算是某種神格化與崇拜。
  獨臂馴獸師被怪物迷住了。迷戀憑著壓倒性力量釀成慘劇的怪物,深入骨髓。
  琉接觸到男子的真意,眼神大變。
  「太愚蠢了……那個『怪物』不一樣!那個不是那種東西!那是不可能馴服的……!」
  「用普通的方法是不可能!但我有這個!」
  他取出伸縮式的項圈。
  藉由與鞭子共鳴的方式,連「深層」的怪獸都能操縱,是「惡勢力」發明的魔道具。
  「然後只要有那傢伙!!我就什麼也不怕了!什麼都嚇不到我!」
  「……!?」
  「璃昂,我也不會再怕妳了!」
  闍羅瞬間變得燃燒著憎惡之火,用僅存的一隻手指著琉。
  「直到今天,我沒有一天晚上不夢到妳!對,妳是我的『噩夢』!」
  「但是,只要叫來那個怪物……這麼一來,我就……!」
  「就能超越那天的『噩夢』!」
  聽到這番連珠炮似的話語,貝爾清楚理解了男子所說的「噩夢」與「克服」的意思。
  闍羅要用琉的心理創傷,凌辱對自己造成心理創傷的她,將它消除掉。
  男子絕無令人同情的餘地。
  但他其實也是一個受到「過去」折磨的人。
  「那個是屬於我的!我不會交給任何人!」
  男子仰望頭頂上方,大吼出聲。
  耗費五年歲月進行調查與研究的闍羅,導出了兩項結論:
  在鄰近地表的「上層」再怎麼破壞也不會引起迷宮的「慘叫」,連前兆都不會發生。在鄰近地表的上層區域,有老神(烏拉諾斯)的「神威」發揮強效,因此在上方無法召喚「怪物」。他是這麼判斷的。
  另一點是「無名怪物」的出現條件。
  亦即讓地下城來不及修復的樓層大破壞。
  做到這一點,「怪物」就會在同一樓層內誕生。
  闍羅不能毫無準備就叫出「怪物」。他將過去用過的「火炎石」數量,與五年前崩塌的迷宮地帶記憶(數據)跟地圖交相比對,現場勘驗過幾十、幾百次,終於得到的結論是「樓層約兩成的破壞規模」。答案就是:連同迷宮結構一併破壞。
  於是他犧牲了許多馴服的護衛(怪獸),做了五年的破壞行為實驗。
  最後他從地下城做出的細微反應,確定這座「水之迷都」會被視為一個樓層。

  「這是無人知曉的地下城禁忌。若是刻意設限,就等於明白告訴眾人其中有鬼……我等除了隱蔽那個存在,絕口不提之外別無他法。」
  想在「中層」以下的廣大樓層進行大規模破壞,本來就不是一般能辦到的事。何況是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去做,根本不會有這種人。
  身為目擊者的【阿斯特莉亞眷族】全員喪生,【樓陀羅眷族】也已遭到【疾風】一個不留地收拾乾淨。
  知道當時真相的,只有【疾風】一人。
  而親眼見識過「慘劇」的她,想必也不會試著觸犯禁忌。
  「那個」照理來講,應該不會再誕生了。
  若不是有闍羅這個逃出【疾風】刀下的「惡徒」的話。
  「五年前,我察覺到異狀,向那時比誰都害怕的『異端兒』們坦承一切後,請他們提供協助,預防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然而……」
  「只有這次,里德他們正在參加人造迷宮的攻略行動……!」
  「正是,沒有任何即時的應對手段……」
  聽著一閃一滅的水晶傳來費爾斯的呻吟,烏拉諾斯沉重地點了點頭。
  「地點在『中層』,不對,是『下層』……送達的強制任務(mission),遠征地點……莫非人在現場的,是【赫斯緹雅眷族】嗎?」

  「馴服『怪物』……?你把足以讓琉小姐的【眷族】無一倖免的怪獸……叫到這個……樓層了?」
  一口氣迎面撲來的大量情報,讓貝爾的思緒一片混亂。
  不行,來不及整理狀況。
  煩人的心跳聲貼著耳朵不放,貝爾拚命動腦思考。
  換言之,闍羅破壞樓層,藉此故意喚來的是──琉的「真正仇人」。
  是本來不會復甦的「噩夢」。
  而現在,蹂躪這個樓層的「怪物」,視為病原體進行殲滅的是──
  「──柏斯先生!?」
  貝爾掌握了狀況,轉頭看向窟室的出入口。
  看向怪獸如今仍然像狂喜般吠吼著,傳出聲音的迷宮遠處。
  貝爾想起冒險者們的容顏,想飛奔出去趕往他們那邊。
  然而……
  「琉小姐!?」
  「不可以……!」
  精靈慘白如雪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你不能去!不能跟那個打……!」
  那是堅強的她,初次在少年面前表現出的哀求。
  天藍色的眼眸脆弱地搖曳。
  簡直就像不流淚地哭泣著。
  不要走──甚至就像透過少年看著往日時光,對那片「幻想」苦苦哀求。
  貝爾無法出聲做回應,狼狽不堪。
  「想也是嘛,璃昂!妳怎麼敢讓他去嘛!直接跟那東西戰鬥過的妳,一定比我更清楚那個『怪物』有多可怕吧!」
  這時,闍羅再次放聲大笑起來。
  「更別說──」
  然後……
  下一句話,讓貝爾的時間為之暫停了。
  「妳當然不會想再次親手宰殺同伴囉!」
  琉啞然失色了。
  「妳那時候!」
  「閉嘴。」
  「貪生怕死!」
  「閉嘴!」
  「拿同伴當犧牲,才好不容易把那個『怪物』趕跑的嘛!!」
  「閉嘴────────────────!!」
  男子嗤笑著。
  貝爾呆站原地。
  琉甩亂頭髮,鬼吼鬼叫。
  就在錯綜複雜的一切感情讓三人之間陷入混沌時。
  「咆哮」轟然響起了。

  *

  令人寒毛直豎的那聲吶喊,一瞬間,使得樓層失去了所有的聲音。
  貝爾變得無法呼吸,琉當場凍結,闍羅的獨臂身軀一陣痙攣。
  長久培養的冒險者感覺、生物的本能,敲響最大級的警鐘。
  戰慄之風只一瞬間吹過。
  整座樓層震動,接著是極短暫的寂靜,然後「他們」一齊衝進了這間窟室裡來。
  「噫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由柏斯帶頭,冒險者們現身了。
  似乎是貝爾與琉也看到過的討伐隊主力。
  然而,隊伍人數很明顯地減少了。
  一身模樣也是,所有人的衣服或防具都噴上了血跡。
  那大量的鮮血,不是從他們身上流出來的。
  貝爾的雙眸結凍了。
  「柏斯先──」
  聲音叫到一半就消失了。
  在窟室的通道口,黑暗的深處。
  朦朧浮現的殷紅眼光,一把抓住了他的心臟。
  ──那是……
  下個瞬間。
  那個「影子」咬破黑暗,消失不見了。
  「──」
  先是水晶地面碎裂的聲響,接著驚人的斜線飛竄而過,擦過東奔西逃的柏斯等人。
  「影子」速度依然不減,從貝爾等人的頭頂斜上方飛衝過去。
  貝爾來不及反應。
  當他像被電到般正要回頭往後看時,發現柏斯他們的人數(隊伍)少了一人。
  貝爾還沒理解那代表什麼意思,就在恐懼的強迫下,轉頭看向後方。
  背後沒有半個人。
  「啊……啊啊……」
  在上面。
  「那個」有如蜘蛛,貼在天頂與牆面的相接處。
  同時,將一名絕望的冒險者,在獠牙之間咬爛。
  「──────」
  受到水晶燈光照亮的軀體,細瘦而巨大。
  牠有著雙臂雙腿。胳臂細長到不適合那巨大身軀,令人不寒而慄。同樣細長的腿部是逆關節構造。驚人的是那身軀幾乎沒有肌肉,覆蓋骨感身體的,是看上去有如裝甲的「外殼」,纏繞著不可思議的藍紫光輝。腰上伸出少說有四M的硬質尾巴。
  具備複雜突起部分的頭部也完全就像獸類骸骨,兩個空蕩蕩的眼窩深處,蘊藏著血一般的殷紅光團。那比貝爾的深紅眼瞳顏色更濃,更俗豔。
  「身穿鎧甲的恐龍化石」。
  若是要形容的話,全貌就是如此。
  那在無數怪獸棲息的地下城當中,仍然明顯屬於「異種」。
  「──」
  牠那以腳爪踩碎並抓住水晶,維持頭下腳上的姿勢俯視這邊的威儀,身體高達三M。無庸置疑地屬於大型級。
  最異乎尋常的部位,是讓人錯看成獠牙的「爪子」。
  那是六根細長的指尖,大小不合比例,漾著深紫色的光輝。
  見到那身姿,琉滿心絕望,闍羅面露僵硬的笑意。
  引發五年前「慘劇」的「怪物」再次出現在琉等人面前,並且是初次於貝爾眼前現身。
  殷紅的眼光,睥睨著剩下的冒險者。



  「救、救命──」
  然後。
  咕沙一聲。
  貝爾等人的時間為之暫停,在他們的視線前方,那東西用獠牙捕捉到冒險者,毫不遲疑地將其咬碎。

  *

  那是衝擊【阿斯特莉亞眷族】的悲劇元凶。
  當時一般認為晉升第一級冒險者只是時間問題、才氣縱橫的少女們,遭到這僅僅一隻的「怪物」蹂躪,未來就此關上大門。
  Lv.3,兩名。
  Lv.4,八名。
  犧牲了十位第二級冒險者,才終於驅逐了那個「無名怪物」。
  這個未記載於管理機構(公會)紀錄的怪獸,老神(烏拉諾斯)為牠取了這個名字:

  「札格納特」。

  意為:破壞者。

  *

  頭顱從牙縫間靜靜落下,在地面上摔碎了。
  這幕光景嚇得柏斯等人臉色鐵青,貝爾的思考為之停擺。
  至於「怪物」則是有了動作。
  「──」
  逆關節的膝蓋一伸縮的瞬間。
  牠的身影再次消失不見。
  「──!?」
  不合常理的加速力。
  強到拍打頭髮的風壓。
  速度過快的藍紫斜線。
  貝爾勉強反應過來,轉身閃躲的下一刻……
  慘叫聲當場響起。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獸人男子遭到大卸八塊。
  留下深紫軌跡,一閃而過的「爪子」葬送了他的性命。
  就一擊。
  殺戮行動不曾手軟。
  宛如連枷(flail)橫掃過來的長尾巴打得兩名矮人身體變形,吐血倒地。
  高舉揮下的手掌打爛了精靈,使其陷入地面之中。精靈就這樣被捏在手掌裡,淪為獠牙般「爪子」的犧牲品,化作肉塊,手腳從身上剝離掉落。
  人類被那東西從頭部開始啃食。
  就在貝爾來不及理解的一瞬之間,已有五人連續「死亡」。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幾近瘋狂的前衛冒險者把大劍、鎚矛、戰斧高舉過頭。
  但就在前一刻,逆關節的腿部輕輕彎折,水晶地面就這樣爆碎開來。
  往旁邊一個跳躍,「札格納特」讓三道攻擊全以揮空做結,降落在巨大晶簇的側面,腳下一蹬。
  再次迸發的斜線,把三名前衛的上半身打飛到半空中。
  藍紫巨軀還不停止。
  牠降落在窟室內生長的水晶柱上,然後連續跳躍,掀起一場死亡亂舞。
  「噫、噫呀啊啊!?」
  每當影子迅捷飛過,就有冒險者噴出鮮血,遭到撕裂的防具騰空飛起。
  複雜交叉的斜線,正如同包圍柏斯等人的蜘蛛網。落入蛛網的獵物們接連不斷地嘔出鮮血,或是失去四肢,一一倒下。
  ──這就是少女(卡珊德拉)的預知夢中出現的【災厄】真面目。
  唯有這種大型級不可能辦到的超高速機動動作,才能將樓層主都無法做出的動作化為現實。
  在少說寬達五十M的窟室中,有如彈丸一般,從一個邊緣移動到另一個邊緣的誇張腿力,能夠迅速清除病原體──殲滅所有的冒險者。
  牠在通道內就像跳彈一樣,連續跳躍於地面、天頂與牆面之間,剎那間屠殺掉待在這片殺戮空間內的無數冒險者。甚至不給他們時間理解發生的狀況。
  面對這場復甦的噩夢,琉的聲音枯乾了。
  就連闍羅身為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也都雙腳打顫。
  貝爾的瞳孔收縮了。
  冒險者陸續倒斃。
  勇敢的戰士與盾牌一同變成碎屑。
  轉身想逃的膽小之人被刺穿。
  魔導士將顫抖的詠唱化為安魂曲,遭到屠宰。
  連戰鬥都不算,只是蹂躪。
  僅僅不過數秒之間,眾人拋屍露骨,令人感情崩潰。
  面對冷血無情的虐殺光景,少年既不恐懼,也不絕望,只是卸除了感情的枷鎖。
  「────!!」
  情緒爆發。
  貝爾擰眉瞪眼,發出不成語言的咆哮,一頭衝進了殺戮的舞台。
  「克朗尼先生!?」
  剛才沒有趕往迷宮,直接見到其他冒險者的死相,對貝爾而言或許是種幸運。
  對於遇到「一點少許的死亡」就會失去冷靜的少年而言。
  貝爾甩掉琉的尖叫,進一步地加速了。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獸人兄弟、不讓鬚眉的亞馬遜人、丟掉戰斧的柏斯;冷酷無情的尖牙利爪,逼近這些曾與貝爾共組隊伍的人。
  ──休想得逞,休想得逞!休想得逞!!
  貝爾撿起失去使用者掉在地上的大劍,一邊將激情轉化為叫喚,一邊朝向疾馳斜線揮出一記攻擊。
  「!!」
  當場一陣低沉的悶響。
  藍紫碎片飛上空中。
  破壞者(札格納特)的眼光骨溜一轉,捕捉到少年。
  來自側面的突擊,逼得牠不得不中止攻擊。那雙深紅眼瞳完整捕捉到了原本正在實行高速移動的龐大身軀,憑著超越少年肉體的超高速,施展劍擊毆打過來。
  怪物骨感的細長前臂,擋下了大劍的一擊。
  「【白兔腳】!?」
  眼看「札格納特」停下了腳步,渾身是血的柏斯等人哭叫得不成人形,歡欣若狂。從來沒人能阻止的怪物猛襲就在此時,初次受到了阻止。
  幾秒之間,貝爾與「札格納特」在極近距離內,眼神與眼光產生交錯。
  少年感覺出敵人深不可測的「能力」,為之戰慄。
  怪物承認眼前的存在足以構成威脅,機械式地變更了優先目標。
  兩者的雙眼,都變得只看得見對方。
  冒險者與怪獸,開始了一場廝殺。
  「啊啊啊啊!!」
  「!!」
  少年用大劍殺退敵人,怪物用左前臂揮開對手。
  低吼的大銀塊,讓敵人的裝甲殼飛濺碎屑。「札格納特」純粹的臂力打得貝爾一陣踉蹌,被對手的驚人「力量」弄得冷汗直流,同時找到了一個突破的機會。
  (「耐久(守備力)」很低!)
  他一擊就打碎了對手的外殼。
  那細瘦胳臂也產生了些許裂痕。
  貝爾在一瞬間的攻防中理解到,敵人特別加強了非比尋常的「力量」與「敏捷」,但相對地「耐久」則顯著地低下。
  誰先攻擊到對手,誰就能得勝!
  貝爾推算出單純明白的勝敗條件,讓自己的肉體奔騰前進。
  「呼!」
  力道從踏向前去的腳傳達到全身,貝爾一口氣扭轉上半身。
  是以大劍施展的猛烈迴旋斬。
  脖子裝備的漆黑圍巾,伴隨著閃動的大銀刃描繪出軌跡。
  「──」
  面對這招,「札格納特」讓逆關節的腳摩擦作響,一個跳躍。
  「啊!?」



  使盡渾身解數的一擊撲了個空,貝爾一瞬間追丟了從視野中消失的敵人,聽見頭頂上方響起著地聲,猛一抬頭。
  映照於眼瞳中的,是頭下腳上貼在天頂上的「札格納特」。
  (不可能!)
  眼看怪獸一瞬間就跳上了二十M高的天頂,貝爾瞠目結舌。
  對,不可能。
  不應該有這種事。
  對手非但是「力量」足以一擊殺死高級冒險者的荒唐大型級,竟然還具有能輕易進行緊急閃避的過人「敏捷」。
  冒險者看怪獸的價值觀,從根基遭到摧毀。
  至今累積的知識與經驗,簡短地如此形容對手的真面目:
  「敵人是具備閃燕(iguazú)以上速度的樓層主(妖怪)級怪物」。
  少開玩笑了,這算什麼?贏不了的,想都別想,快逃吧。
  理性與本能同聲發出尖叫,但貝爾拒絕、否決、甩開了它們。
  不,真要說起來,就算想逃也逃不掉。
  貝爾用勇猛的戰意,壓抑住不斷膨脹的動搖與戰慄,以鋼鐵之心咬緊牙關。
  「!」
  「札格納特」吐出含藏熱氣的呼吸,視線對準貝爾,再次猛力踹碎了水晶天頂。
  「嗚!?」
  貝爾於千鈞一髮之際,躲掉隕石般飛來的大型爆裂箭。
  迅烈的衝擊波,把嚇得呆站原地的周圍冒險者吹飛,地面爆開形成撞擊坑,水晶片宛如霰彈般襲向貝爾。
  稍稍躲得遲了點的大劍,劍身的一半已被打個粉碎。
  「你……!?」
  貝爾挖削著地面一落地,立刻丟掉大劍,筆直伸出左手。
  無論再怎麼快,都敵不過歷經昇華(升級)的炎雷彈速。
  為了打碎敵人脆弱的守備力,貝爾發動了快攻。
  「不行!不可以!?」
  同一時間,他錯過了琉撕心裂肺的慘叫。
  「【火焰閃電】!」
  炎雷迸發。
  就在飛馳而去的猩紅雷光爆發威力的前一刻,與貝爾無言對峙的「札格納特」讓藍紫「外殼」包裹的身體發光了。
  緊接著。
  炎雷在貝爾的身上爆發了火力。
  「喀────咦……」
  貝爾不知道自己遭到了何種攻擊,就這麼踉蹌兩步。
  護胸甲(breastplate)冒出濃煙。
  足以奪去呼吸的威力與熱度,告訴他胸部挨了「魔法」炮彈。
  沉默無語的火星,在貝爾眼前空虛地飄舞。
  (被……回來了──?)
  貝爾受到本來不該有機會嘗受的自身炎雷燒灼,同時看著視野遠處的存在。
  敵人的裝甲殼,此時仍在微微發光。
  怪物銳利而不祥的「外殼」,推測炎雷接觸過的腹部掀起波紋,而且毫髮無傷。
  「──」
  說時遲,那時快。
  當冒險者受到意外一擊而在思緒中刻下空白時,破壞者(札格納特)可不會錯過這個破綻。
  牠踢碎地面,疾驅而來。
  「!?」
  面對揮動右臂過頭進逼的怪物,貝爾致命性地不及反應,同時轉為採取緊急防禦。
  大型「爪子」散發光輝。
  貝爾緊急以右手拔出〖赫斯緹雅之刃〗。
  匕首描繪著同為藍紫色的軌跡,試著擋住這一擊。
  「不要──」
  交錯的瞬間,貝爾的聽覺,拾起了某人發出的這聲低呼。
  拾起了宛若遭人拔去翅膀的妖精,發出的絕望低呼。
  然後。
  搖撼視界的衝擊來了。
  接著。
  貝爾的右肩減輕了負擔。
  「──?」
  「某個東西」飛上了半空中。
  它散播著像是血滴的水珠,簡直像小鳥般輕盈。
  那東西戴著護手。
  那東西握著漆黑的匕首。
  那是貝爾的右臂。
  「啊──」
  一條手臂消失不見。
  自己的右臂從手肘被切斷。
  貝爾僅有一瞬間承認現實。
  下一瞬間,貝爾右臂剩餘的部分化為灼熱團塊燃燒起來。
  「──啊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淒厲慘叫迸發。
  像要打碎暫停的時間,暴露在外的右臂肌肉滴滴答答地吐出血液。
  幾乎要燒斷神經的劇痛,讓深紅雙眸的每個角落布滿血絲。
  斷裂飛脫的右臂描繪出拋物線,沒放開匕首,就這麼掉進了水流裡。
  「克朗尼先生!?」
  琉的喊叫撞擊著耳朵。
  但那不是慘叫,而是警告。
  覆蓋少年的巨大黑影在蠢動。
  貝爾猛一回神,霍地抬起臉來,只見怪物的輪廓像斷頭台一樣,高高揚起左手的「爪子」。
  面對把自己的手臂連同防禦一併吹飛的威脅性「爪子」,令人想哭的恐懼滲透貝爾全身,他讓左臂的護手──加工超硬金屬(帝爾堅鋼)的鎧甲一閃而過,試著化解攻擊。
  下個瞬間,與「爪子」接觸的護手被撞碎了。
  「──────」
  無敵的鎧甲。
  至少貝爾原本是這麼相信的,這在夥伴(韋爾夫)的作品當中,可是歷代以來最強的防具。
  是連那漆黑猛牛的攻擊都撐過了的,加工超硬金屬的護盾。
  而它粉碎了。
  化解不了。
  一讓攻擊滑過表面的瞬間,防具就會屈服於攻擊的威力,遭到破壞。
  這就是札格納特的「破爪」。
  代表怪物性質的六指尖端,具備著這種不祥的指爪。
  瘦骨嶙峋的手指,只有前端變得厚實、銳利而畸形。正好就像少年持有的天神之刃一樣,散發出寶石般的藍紫光輝。
  只有琉與闍羅知道,不能碰到那個。知道戰鬥時無論如何都不能挨到「爪子」。只有被復生的「噩夢」嚇得裹足不前的他們,知道那個「破爪」是「絕對不可能防禦」的武器。
  這種形狀與其說是爪子,毋寧形容為「獠牙」的部位,磨削得比任何武器都要鋒利,比任何防具都更堅固,是母親(地下城)賦予牠的「破壞之爪」。
  「──」
  面對左手護手遭到粉碎而失神落魄的少年,破壞者冷血無情地乘勝追擊。
  牠高舉「破爪」往下一揮。



  光是這樣,少年的鎧甲就爆開了。
  貝爾失去一隻手臂的身體姿勢不穩,只勉強避開了直接攻擊,看著視野中散去的無數銀色碎片,心中一陣絕望。
  護肩、護腰具、護膝、護胸甲。
  全都一一碎成細末。
  就連裝在左腿上的腿包也彈飛出去,裡面的液體潑了一地。
  不知是因為劇痛還是恐懼,貝爾在滿是鮮血與眼淚的模糊視野中,領悟到了一點。
  「耐久」之所以極端地低──是因為不需要。
  駭人的臂力、擊碎萬物的「破爪」、無人能夠仿傚的壓倒性殲滅力。
  面對一瞬間就能屠宰的獵物,哪裡還需要防禦?
  特別加強的攻擊力純粹只為了滅殺敵人。
  眼前的「怪物」是破壞與殺戮的化身。
  是地下城解放的「剿滅使徒」。
  貝爾像個斷線傀儡般,跳著歪七扭八的踉蹌舞步。僥倖尚未喪命的少年,內心受到濃黑的陰影所腐蝕。
  貝爾聽見了內心挫敗的聲音。
  是比敗給那獨角猛牛(彌諾陶洛斯)時更深沉、更深刻、更失意的聲音。
  面對姿勢歪扭的獵物,「札格納特」毫不留情地把尾巴一掃。
  擊碎一切的凶器結晶。
  這一記撞在貝爾的脖子上。
  「────────」
  不該發出聲音的部位,發出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
  ──死亡。
  貝爾聽見了終焉之聲。
  少年的意識就此斷絕。

  *

  被掃飛出去的少年,像一支箭般遠遠飛去。
  鮮血從手臂的斷口四處飛濺,少年的身體在地面翻滾好幾次,最後停在陸地與水流的交界處。
  就這樣一動也不動了。
  「…………克朗尼……先生……」
  呆站原地的琉,只勉強低喃了這句。
  時間流逝得緩慢。
  不真實的光景變得一片扁平。
  就連水的流動,都像是停止了一樣。
  冒險者的慘叫與自己的心跳,都顯得遙遠。
  只有少年仰倒在地的淒慘模樣格外鮮明。
  「──貝爾!?」
  緊接著,琉發出裂帛般的尖叫,衝了過去。
  她扯斷鐵鏈般綁縛自己的心理創傷,衝上前去,幾乎是撲倒在少年身邊。
  「……!?」
  琉一跪在他身旁的瞬間,說不出話來了。
  不只斷裂飛脫的右臂,失去鎧甲的全身也滿是大量撕裂傷與骨折瘀痕。嘴巴也在吐血。瀏海遮住的眼睛看不出半點意識。甚至可以說脖子受到那條尾巴的一擊,還沒身首異處才讓人覺得奇怪。
  那一下打擊的致命程度,讓死亡兩個字閃過琉的腦海。
  琉臉色慘白,將顫抖的手指貼在少年的頸項上。
  「……!還活著……!?」
  感覺到一絲細微的、事實上極其微弱的呼吸聲,琉大感驚愕。
  〖歌利亞圍巾〗受到那樣強烈的橫掃,仍未留下一點傷痕。以銅牆鐵壁般防禦力為傲的巨人圍巾擋下了必殺一擊,拯救了裝備者的性命。
  然而它雖然彈開了攻擊,卻只有衝擊力無法抵銷。造成的嚴重傷害,使得少年本人都產生了死亡的錯覺。頸椎恐怕有一部分裂了。
  替這隻手臂止血──不對,先治療脖子!
  琉一邊流下好幾道汗水,一邊吟唱「咒文」。
  「【如今遠去的森林之歌。懷念的生命曲調】──!」
  手邊的靈藥在人造迷宮攻略戰以及追擊闍羅同黨時,已經用光了。
  連詠唱時間感覺起來都像無限漫長,琉發動了唯一能用的「回復魔法」。
  「【諾亞治癒】!」
  葉隙陽光般的溫暖光芒,擁抱著貝爾的頸子。
  這種萬能的「魔法」能治癒傷口或破損部位等損傷,同時恢復體力。但缺點是不像靈藥能立即見效,而且要花一段時間才能讓傷勢痊癒。
  琉在進行治療的同時,用牙齒與一隻手撕破斗篷,替右手止血。
  她一邊詛咒自己剛才難看地動都不敢動,一邊像贖罪般繼續為少年做治療。
  「噫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解決了優先對象(貝爾)的「札格納特」,再次開始襲擊其餘冒險者。
  牠沒找上琉或闍羅,而是撲向柏斯等人,單純只因為他們人數較多。
  殺戮風暴重回視野之中。
  「救、救命──!?」
  求救的聲音,讓琉的心臟一陣震顫。
  ──我得去救人……不,可是現在如果離開這裡,克朗尼先生會──
  琉的這份懊惱,結果並沒有任何意義。
  因為就在稱作猶疑都嫌太短的剎那之間,怪物已經結束了殺戮行動。
  留下逃往反方向的柏斯與少許幾人,其他冒險者都已淪為悽慘的屍體。貝爾試著保護的獸人兄弟與亞馬遜戰士也不例外。
  琉連選擇的餘地都得不到。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復之光一停止的瞬間,琉已經吼叫出聲,疾衝出去。
  她帶著狂暴衝動的勁頭向前衝刺,把木刀捅向背對自己的藍紫巨軀。
  「──」
  「札格納特」迅速對此做出反應。
  牠解放了逆關節腿部蓄積的力量,暫時跳出琉的視野之外。
  牠貼在水晶柱子上,讓殷紅雙眼發光,就像在說:「下一個是妳嗎?」
  一秒不到之後,牠突擊而來。
  「嗚!?」
  面對連同空間一併撕裂來襲的「破爪」,琉以手撐地壓低姿勢躲過。
  當長斗篷的衣襬遭到狠狠扯破時,琉擺脫焦躁的心情,如野獸般撲向成功落地的怪獸。
  即使攻擊遭到尾巴一閃阻擋,琉仍然固執地攻擊怪獸的懷裡,逼近敵人帶來生理性厭惡感的軀體。
  琉在敵人細長胳臂難以搆到的懷裡,施展出木刀的一擊。
  「!」
  「〜〜〜〜〜〜〜〜〜〜〜〜〜〜!?」
  超乎常規的怪物一邊左右大幅交叉跳躍,一邊還穿插反擊,輕輕鬆鬆就跳到自己的背後,使得琉很快就變得只能一味防禦。
  琉之所以頑固地想趕跑貝爾,原因就在這裡。
  為的是萬一「札格納特」誕生時,不讓貝爾成為目標。
  換成是平時的琉,絕對不會有這種消極的思維。
  這也可以說是灌輸於她內心的恐懼,表現出的另一個面相。
  一切盡遭剝奪,五年前的那場「慘劇」就是如此折騰著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染成灰色的情景重回眼前。
  不支倒地的同伴。
  留下武器,血肉橫飛的友人。
  發出慘叫遭到咀嚼的戰友。
  被「破爪」刺穿的,知己的背影。
  所有光景都在燒灼琉的腦海,喚醒恐懼,企圖摧折她的戰意。
  所以,她吼叫了。
  為了掩飾恐懼,為了塗抹過去,喊出振奮全身力量的吼叫。
  當這陣吼叫、這份激情枯竭時,琉將再也無法戰鬥。
  面對壓倒性的存在,她的內心將會挫敗,會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化作孩子般抽抽搭搭地哭泣的柔弱少女。
  正因為琉明白這點,所以更要揮動木刀,不斷吼叫。
  「──哈啊。」
  相較之下,「札格納特」則是……
  牠短促吐出一口嘆息似的氣息,讓一隻手臂的「破爪」猛然一閃而過。
  只不過是這樣,琉的木刀就被打飛了。
  「──────」
  用大聖樹枝椏做成的第二等級武裝「精靈流光」碎裂四散。
  它與貝爾的鎧甲踏上相同末路,向琉告別。
  「札格納特」憑著冷血無情的蠻力進行了「武器破壞」。「破爪」只用衝擊力道就撞裂了持握木刀刀柄的手指骨,琉被震飛出去,背部狠狠撞上水晶地面。
  喀哈!肺部的空氣被硬是扯出體外。
  「嗚喔喔喔喔喔!?趁現在,只能趁現在啦,傢伙們!?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這時,柏斯在距離遙遠的位置發出吶喊。
  其餘冒險者領悟到逃跑也沒用,採取的行動就是:趁著琉爭取時間的時候實行詠唱行為。亦即「同時炮擊」。
  柏斯自己也裝備起「魔劍」,於陷入恐慌狀態的同時,跟其他人一起射出了「魔法」。
  「快住手!?」
  琉在呼吸困難的狀態下,喊出傳達不到的吼叫聲。
  她的行為無濟於事,「札格納特」讓自己的龐大身軀──具備的「外殼」發光了。
  威力與單發速攻魔法(火焰閃電)不可相提並論的同時炮擊,簡直像少年那時的光景重新上演,遭到了「反射」。
  「──────」
  同時炮擊原封不動地反彈回來,直接命中柏斯等人。
  這就是裝甲殼的「魔力反射(magic reflection)」。
  是特別加強殲滅力,捨棄耐久性的「札格納特」唯一擁有的「盾牌」。
  縱然施放出百發百中、「自動追蹤」的「魔法」,也打不中那隻怪物。
  憑藉著以炮擊絕不可能突破的抗魔力守護,冒險者們就連「魔法」這最後的一線希望也宣告破滅。此種絕望能讓任何人灰心喪志,如同過去的【阿斯特莉亞眷族】也是如此。
  柏斯僥倖沒被直接擊中,一屁股跌坐在地,呆愣地看著同伴變成黑炭的模樣。
  眼帶被吹飛,暴露出失去的左眼。但他毫無多餘心力去在乎那種事。
  因為眼露凶光的怪物,已經逼近眼前了。
  「住、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柏斯大哭大叫了。
  他筆直伸出雙手,站都站不起來,甚至連小便都失禁了。
  即使對於他這個第二級冒險者來說,那個怪物仍然太強大了。
  很快地,「破爪」揮了過來。
  「──啊。」
  爪子描繪出鮮明強烈的弧線,從天靈蓋劃出一道直線軌跡。
  連人生的走馬燈都不用看了。
  男人的大腦,聽見了自己身體左右分家的聲音。
  還有頭顱壓爛的聲音、皮開肉綻的聲音、物體碎裂的聲音。
  柏斯就這麼死了。
  「快站起來!」
  「──!?」
  「幻覺」就在這時煙消霧散。
  從嚇到失常的大腦幻覺清醒過來後,現實中的柏斯還活著,一名精靈正在代替他應戰。
  「破爪」還沒命中柏斯之前,她先打擊了敵人的前臂,阻止了這一擊,用兩把小太刀死命抗敵。
  精靈的背影,如今仍在保護著柏斯。
  「快點逃啊!」
  「妳、妳是……」
  看著女子兜帽與蒙面布都拿掉了的側臉,柏斯無言以對。
  因為她那背影,就跟柏斯在第18層看到的那個勇敢精靈一模一樣。
  跟那個獨自對抗恐怖漆黑巨人的冒險者,是一樣的後影。
  緊接著,怪物的「破爪」以駭人速度向上揚起。
  琉於千鈞一髮之際做出反應,上半身向後仰,那爪子卻仍然擦過了她,撕裂了琉的肩膀。
  精靈的纖瘦身子,如間歇泉般噴出大量鮮血。
  就在溫熱體液灑在柏斯的臉上時,身子一軟差點倒下的琉,咬緊了牙關。
  「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噫、噫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柏斯手忙腳亂地逃之夭夭。
  為了保護雙腳一再打結以致遲遲沒能跑遠的背影,受到鮮血妝點的琉一身承受著「札格納特」的蹂躪。
  「!!」
  「嗚啊!?」
  又長又粗的尾巴砸在腿上。
  由於不是「破爪」,雖然威力差得多了,但包覆著黑色與藍紫外殼的硬質尾部,已經與棍棒同義。
  套著長靴的右腿就這麼折斷了。
  脛骨響起清脆的啪嘰一聲,琉被掃飛了出去。
  「啊!〜〜〜〜〜〜〜〜〜〜〜〜〜〜〜〜嗚……!?」
  琉發出不成語言的苦悶呻吟,一手放在彎折的腳上。
  過度的劇痛讓她差點失去意識,但就連這都不被允許。
  因為「咚!」一聲,她聽見了龐大身軀前進的恐怖腳步聲。
  「……!」
  琉左邊臉頰黏著水晶碎片,抬起顫抖的臉龐。
  除了如同斷翅小鳥般痛苦掙扎的琉之外,巨大窟室中已經沒有其他移動的人影。連闍羅都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逃走了,如今的她已經無法掌握狀況。
  毀滅正在逼近。
  象徵絕望的怪物來了。
  面對在眼前著地的「札格納特」,滿身是傷的琉已經做不了任何抵抗。
  (阻止不了仇人(闍羅)的企圖,又醜態畢露,我就要在這裡……)
  好不甘心。
  懊惱到想鬼吼鬼叫,大哭一場。
  想到自己犯下的過錯再次招來了「慘劇」,琉憤恨到巴不得咒死自己。
  再說,她什麼都還沒跟希兒她們說。
  還沒回報她們給予自己歸宿的恩情。
  為了報答她們,自己還不能在這裡……
  ……啊啊,不過……
  (這下子,我終於能前往知己(亞莉榭)她們的身邊……)
  終於能夠前往同伴們的身邊。
  終於能夠道歉。
  終於,能夠讓她們對自己發洩怨恨。
  (終於能夠,逃離殺了她們的罪過……)
  總算能從一直埋藏於內心最深之處的罪惡感,獲得解脫了。
  那對琉而言是一種救贖。
  是能夠埋葬苟且偷生的自己的儀式。
  看破一切的笑意浮現於唇邊。
  天藍色的眼眸掉下眼淚。
  內心的天秤,即將從對生命的執著,偏向死亡的安寧那邊。
  就在這時……
  「咦……」
  琉看到了那個。

  *

  淒厲慘叫轟然響起。
  那是冒險者們的死前悲歌。
  叫喚陣陣迴盪。
  那是精靈奮戰、負傷、不願屈服於恐懼的意志。
  聽到響徹四下的戰場音色,少年的手指微微抖動了一下。
  一陣格外強烈的震動,在水晶地面刻下裂痕,使其崩壞,把倒在陸地與水流交界處的少年身體拋落水中。
  在聲音遠去的水中世界,紅霧從遭到斬斷的手臂斷口向外擴散,落入深邃冰冷的水底。
  「──貝爾!」
  緩緩落下的少年身邊,傳來含淚的聲音。
  那個人魚讓藍翡翠色的頭髮飄動著,朝模樣悽慘的他伸出了手。
  抱在懷裡的,是少年如今仍未放掉匕首的右臂(分身)。少女咬破了自己的手腕。
  按在傷口斷面的右臂,吸吮著少女的「鮮血」。
  少年的身體噴出治癒的泡沫,取回了失去的右臂(分身)。
  「貝爾……貝爾!」
  少女淚如雨下。
  她將手貼在少年緊閉雙眼的臉頰上,用他的匕首一次次割傷自己的身體,將那沉沒的身軀緊擁入懷。
  「血」從互相接觸的少女傷口流入少年的傷口中,溶入體內。
  在兩人鮮血交融的紅霧籠罩下,少年原本傷痕累累的身體逐漸得到修復。
  你要活下來。怪物少女一次次呢喃。
  睜開眼睛。瑪琍一次次將嘴唇按在他的耳朵上。
  少年回應了。
  「!!」
  他握緊拳頭,睜大雙眼,嘴巴吐出無數的氣泡。
  漆黑匕首發出復活的光芒。
  在額頭相碰的距離內,他與少女噙淚的眼眸,互相注視了。
  ──謝謝妳。
  少年向少女表達了感謝。
  ──對不起喔。
  少年向少女表示了歉意。
  ──我非去不可。
  少年向少女展現了意志。
  人魚深愛的少年,不是遇難船隻的王子。
  而是「冒險者」。
  為了如今仍在奮戰的精靈(同伴),他振奮一度受到絕望侵蝕的心,點亮捲土重來的火焰。
  瑪琍潸然淚下,想伸手挽留他,但死了這條心。
  因為少年很頑固。
  因為少年是「冒險者」。
  因為瑪琍為了她最喜歡的「異端兒(家人)」,也會這麼做。
  所以取而代之地,她再一次抱住了少年。
  然後輕輕放開他,送他上路。
  少年離開了人魚的懷抱,踢水游泳,一口氣浮上水面。
  「說好了──」
  仰望那逐漸遠去的身影,瑪琍哭了。
  她向少年伸出一隻手,讓這份心願溶解於水中世界。
  「──不要輸。」
  貝爾握拳做出回應,撞破了光明普照的水面。

  *

  琉看到了那個。
  看到噴濺的水花、霍地遭到撞破的水流,以及穩穩踏在水晶陸地上的雙腳。



  看到了立於大地的少年。
  看到了蘊藏意志光輝的深紅雙眼。
  「謝謝妳──瑪琍。」
  「人魚的鮮血」。
  那是據說能治癒傷口的,神祕的怪物之血(掉落道具)。
  完好如初。
  一身承受著少女的獻身之舉,少年的傷口冒出回復的煙霧。
  那看在琉的眼裡,也像是反擊的烽火。
  少年取回了右臂,橫眉豎目,握緊了拿著漆黑匕首的手。
  「──────」
  在頓時停住動作的「札格納特」的背後。
  在琉睜大眼睛的視線前方。
  在從水流探出頭來的瑪琍身旁。
  貝爾奮勇爭先。
  「喝!!」
  疾速飛奔。
  貝爾將原本瀕臨死亡的身軀變為彈丸,攻向了「札格納特」。
  「!!」
  霎時間,怪物的軀體在琉的眼前猛然掉頭。
  看到已經破壞到體無完膚,竟然還能重回戰場的再戰者(revenger),怪物不再將對方視為單純的「獵物」,而將其斷定為最大級的殲滅對象。
  面對以恐怖速度衝刺而來的少年,怪物揮出最強的「破爪」,決定這次一定要粉碎對手。
  「──!!」
  眼看著必殺一擊以超高速迫近眼前,貝爾做出的選擇不是閃避,而是直線前進。
  他猛地解開繞在脖子上的圍巾,纏在左手上,猛地往前刺出。
  「!?」
  破壞者的眼光,就在這時,染上了驚愕之色。
  代替失去的護手,纏在手上的漆黑圍巾冒出驚人的火花,讓自己的「破爪」滑開了。
  地下城賜與自己的「破壞武器」,受到同樣由地下城創造出的「最硬防具」化解掉了。
  怪物一時完全愣住,貝爾一把奪下了這個破綻,就像要對之前的狀況還以顏色。
  他憑著電光石火般不容閃避的速度,一口氣鑽進懷裡,對準了敵人的胸膛,讓反手握住的〖赫斯緹雅之刃〗一閃而過。
  「!?」
  然後連貝爾也大為驚愕。
  他砍開了敵人的胸膛。但手中沒有打碎了「核心」的感覺。
  ──沒有「魔石」!?
  互相感到戰慄的冒險者與怪物,漂亮地與對方擦身而過。
  人腿與怪獸的腳爪即刻調轉回來。
  兩者的眼光相互撞擊。
  雙方的一擊必殺都以揮空做結。
  因此。
  現在即將開始的,是賭上雙方性命的「死鬥」。
  「────────────────────────────────!!」
  「呼!!」
  聽著「札格納特」發出充滿殺意的咆哮,貝爾裝備起〖赫斯緹雅之刃〗與黑巨人的圍巾(歌利亞圍巾),氣吞山河地低吼一聲,從正面衝向敵人。
  ──敵人能以逆關節的腳力,進行高速移動與連續跳躍。
  ──若是陪牠拿這招玩擾亂戰,沒兩下我就死了。
  因此貝爾選擇的,是拳來拳往的超近身打鬥。
  他將渾身解數加諸於第一次攻擊上,為了奪取先發制人的機會,化身成了純白光箭。
  「──!?」
  碰上敵人長槍般刺出的一擊,貝爾肩膀與脖子表皮被削掉一塊,仍繼續突擊。
  鮮血、皮膚與碎肉飛起。
  琉啞然無語,瑪琍雙手摀住嘴巴;貝爾連滿腔熱血都當成推進劑,展開特攻。
  「啊啊啊啊啊啊!!」
  漆黑之刃對準的,是敵人右腿的逆關節。
  貝爾神速劈出一道刀光,重創那隻膝蓋。
  「!?」
  「札格納特」右腿一折,微微往下彎曲了點。
  這樣仍然不影響姿勢的維持以及繼續戰鬥。但是不可能進行狂風般的高速跳躍。
  貝爾的一擊,準確命中了蓄積跳躍力的逆關節「膝蓋」。
  與他相對峙的怪獸,目不轉睛地注視已經身受重傷的少年。
  那人左半身血流如注,「冒險者」的雙眼在告訴牠:
  戰鬥現在才開始。
  「──一決勝負吧。」
  讓深紅眼瞳散放強光,少年舉起匕首。
  「──吼喔!!」
  怪物的殷紅眼光熾熱燃燒,這一天,牠第一次發出了憤怒的咆哮。
  兩者踢得水晶地面爆碎開來,身影變得模糊難辨,爆發衝突。
  如同少年描繪的戰況,熾烈的超近身戰鬥開打了。
  「克朗尼先生!?」
  琉歪扭著骨折的右腳勉強撐起上半身,對魯莽少年的「冒險」發出了慘叫。
  琉最清楚「札格納特」的可怕之處。
  雖說只有這個辦法,但置身於那個怪物的殺戮圈中持續戰鬥,不是正常的行為。果不其然,眼看著少年的身體留下越來越多傷痕。
  血肉四處飛濺,失去鎧甲的襯衣逐漸被撕碎。
  看著少年每分每秒慘遭凌遲的光景,瑪琍臉色發青,連話都說不出來。
  然而……
  「……!?」
  那隻「破壞之爪」沒能貫穿貝爾。
  他把纏在左手上的圍巾完全當成了臂鎧(gauntlet),讓「札格納特」的「破爪」滑過,加以卸力。
  怪物就像在說「少開玩笑了」,一次次高舉最強的「破爪」抓過來。
  但是打不碎,撕不破。即使造成了幾條刮痕,黑巨人(歌利亞)的防具──由韋爾夫所製作,卡珊德拉所託付的「盾牌」不曾毀壞。
  既然如此,貝爾就能繼續戰鬥。
  只要有同伴準備的這面「盾牌」,他就能挺身迎向最強大、最惡劣的【災厄】。
  如果能撐過這種「絕不可能防禦」的必殺攻擊。
  貝爾就能將少許勝利機會抓向自己,擊敗絕望。
  「噓!!」
  〖赫斯緹雅之刃〗也在發出吶喊。
  漆黑匕首改變了「破爪」的軌道。大量火花飛散,刀刃發出慘叫。但天神之刃不曾碎裂,能與對手白刃交鋒。
  跟狂暴作亂的破壞者(札格納特)一樣,手持最強槍矛與盾牌的少年持續演出「死鬥」場面。
  (──果然。)
  在戰鬥中,貝爾沐浴著從傷口噴發的鮮血,瞇細起一隻眼瞳。
  (對手比較快。)
  力量是對手為上,速度也是對手為上。與怪物(札格納特)相比,貝爾的能力(一切)都遜色許多。
  就連無論跟哪個強過自己的高手較勁時,自己唯一贏過對方的「敏捷」,都比不過這個怪物。
  然而面對這種令人絕望的分析結果,貝爾內心並未氣餒,而是喊著不屈不撓。
  如何才能對抗一切都勝過自己的怪物?──不用想也知道。
  就是長久磨練出來的「技巧與戰術」。
  是冒險者獲得的武器與防具。
  是胸中亮起燈火的這份意志。
  冒險者們一直以來都是憑著這些,將名為絕望的「試煉」變成了「奇功偉烈」。
  (這種體格(大小),竟有這種不合理的潛在能力(力量)……)
  「漆黑的歌利亞」與「札格納特」。
  若有人問何者的實力為上,貝爾會誠實回答不知道。
  因為拿兩者做比較實在太沒意義。
  首先方向性就不一樣。
  相較於具有優異對軍壓制力的巨人(歌利亞),怪物(札格納特)正可謂窮極對人殺傷能力的殺戮者。
  「破爪」就從一點突破的意義來說,恐怕強過巨人(歌利亞)的大拳頭(鐵鎚)或炮擊(咆哮)。
  但另一方面來說,其「耐久」數值遠遠不及樓層主。
  怪物過度著重「力量」與「速度」,殲滅能力臻至巔峰,不是在巨大空間(窟室),而是在通道等迷宮封閉空間內,才最能夠發揮其潛在能力。
  因此,牠是只用以除掉傷害迷宮的冒險者(病毒)的「剿滅使徒」。
  ──比那個勁敵(人)還快?
  迅猛的攻擊速度、震得手腳不斷麻痺的衝擊力道。
  在滾燙燃燒的腦海一隅,片段理性將眼前敵人與那個漆黑猛牛做對比。
  破壞力本身也許是擁有「破爪」的「札格納特」為上。
  純粹就臂力而論,「阿斯泰里奧斯」或許略勝一籌?
  不,那時的勁敵是瀕臨死亡之身,力量應該比那更強──
  想到這裡,貝爾排除了一瞬間竄過腦海的多餘思考。
  面對這場死鬥,無謂的雜音會直接導致死亡。
  稍稍一點失策,都會轉變為砍下雙方首級的鐮刀。
  「〜〜〜〜〜〜〜〜〜〜〜〜〜〜〜〜〜〜〜〜〜〜〜〜〜〜〜!?」
  即使受到貝爾的刀光風暴所斬傷,「札格納特」從不曾減緩攻勢。
  全身在發出慘叫。過熱(overheat)的身體隨時可能四分五裂。
  左手發出可能等於臨死哀號的尖叫。
  長時間化解接連不斷的「破爪」攻擊,圍巾內側遭受過度衝擊,早已變得血肉模糊。除了痛覺之外,左手早就沒了其他感覺。血液流出受到攪拌,嘎喳嘎喳地響個不停。然而一旦不再能夠化解「破爪」,就等於貝爾的敗北。
  肌肉被挖穿的脖子與肩膀像有火在燒。
  體內的傷口再度裂開,咕嘔一聲,鮮血從嘴裡湧出。
  即使如此,他仍然讓雙眼蘊藏光輝,挺身前進。
  倘若貝爾在這裡倒下,「札格納特」必定會殺死莉莉等人。這座「水之迷都」裡的所有冒險者會被趕盡殺絕。
  不行,他不允許,死也要保護他們。
  換言之……
  (我要打倒你!!)
  就算是在「惡勢力」的奸計下受到召喚,是不受期望而誕生的存在,貝爾仍然不能對奪走無數性命的怪物置之不理。
  我絕不會讓你殺更多人。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死。
  貝爾戴起「偽善者」的面具。
  為了自己想守護的事物,動手打倒眼前的存在。
  「!!」
  敵人開始發動猛攻。水晶碎裂四散,閃爍著光輝。自己的身體只能一味防守。
  爪子攻擊、閃避、獠牙咬碎、迎擊。
  刀光一閃進行反擊,命中。太淺,還沒結束。又一道斬擊閃光,敵人的裝甲殼剝落了。乘勝追擊。
  貝爾•克朗尼還能戰鬥。對吧,上啊,保護她。你來到這個樓層,原本究竟是為了什麼?
  在等同於永劫的瞬間當中,貝爾名符其實地削減性命,加快了速度。
  快點,快點,要更快。
  為了結束眼前這場「她的噩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貝爾全身流血的同時,吼叫出聲。
  憑著僅有的一塊碎布,一手握著僅有的救生索,斬向死亡風暴。
  貝爾與琉的「絕望象徵」正面展開對峙。
  ──我稍微能明白她藏在心裡的痛苦了。
  光是這樣,就足以點燃一度受到絕望侵蝕的內心。
  少年的喉嚨持續震盪,管它是悲劇還是慘劇,都要用咆哮的氣焰燒個精光。
  「克朗尼先生……」
  即使情感方面遲鈍如琉,也知道了少年是在為誰怒吼。
  縱然身處於這種狀況,仍有某種熱量填滿了胸口深處。
  「……你,已經……」
  變得這麼堅強了?這聲低喃消失在戰場的聲音之中。
  倒地的自己讓琉感到窩囊。
  然而心中亮起的這份感情,就連負面情緒都擁入懷中。
  少年說過他喜歡「英雄譚」,此時琉第一次對那份心情感同身受。
  精靈第一次知道,挺身對抗「絕望」的姿態是那麼地高尚。
  「……!?」
  破壞者對有生以來初次懷抱的這份感受大感困惑。
  再怎麼破壞也會復活,再怎麼劈砍照樣衝過來,試著擊潰卻反而捲起熱浪抵抗的白色烈焰,令牠大惑不解。
  剛出生沒多久的牠,無法理解自己遭到震懾的事實。
  沒多久……
  可能是將從未衰退的斬擊風暴視作了威脅,抑或是不敵少年的氣魄,「札格納特」第一次後退了。
  賭上雙方性命的耐力比賽,是怪獸先屈服了。
  這出自怪物的本能,也或者是合理的結論。
  少年只剩下半條命。面對一度沒死透的獵物,沒必要冒險。
  怪物從對手發動的超近身戰鬥中脫身,拉開了距離。
  無庸置疑地,這是很有效的一招。
  (──牠退後了。)
  然而,少年從中看見了求勝機會。
  在滿是血汙的恍惚意識中,少年將飢餓的鬥爭心燃燒得鮮明耀眼,把那一線希望拉向自己。
  換作是那個「勁敵」,絕不會退後。
  換作是那個「憧憬之人」,絕對會搏鬥到最後。
  看著既非戰士,也非冒險者的眼前「怪物」,他橫眉豎目。
  為了搶得這「一瞬間」,少年發動了超近身戰鬥。
  速度本來快過貝爾的敵人為了後退,這時「初次淪為被動」。
  朝向採取後傾姿勢的敵人,貝爾筆直伸出了圍巾纏繞的左手。
  「【火焰閃電】!!」
  十七連射。
  貝爾將精神力化為十七發彈丸,發動了裝填全副「魔力」、使盡渾身解數的超速射炮(rapid fire)。
  壯烈已極的瞬間火力,在大吃一驚的怪獸眼前展開。
  「!」
  然而,「札格納特」理所當然地讓身體發光。
  「魔力反射」。
  牠高舉無敵護盾,輕易就彈回了少年的「魔法」。
  「!!」
  ──上鉤了!
  貝爾發出勝利的吶喊,衝進了全彈遭到反射的炎雷漩渦之中。
  「!?」
  精靈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人魚發出慘叫,就連怪物都嚇傻了。
  十七連發的火炮逐漸迫近眼前。
  染成火紅的光景轉瞬間吞沒了貝爾的身體。
  受到自己的烈焰焚燒,側腹部被刺穿,但貝爾仍然發出勝利的吶喊,往前衝。
  就一發。
  貝爾用漆黑匕首接住僅只一道、精確瞄準的炎雷(火焰閃電),讓它爆發威力。

  然後,藉此蓄力。

  「札格納特」看見了。
  理應在匕首上炸開的炎雷並未消散開來,而是受到白光所壓抑,匯集一處的光景。
  這是「雙重蓄力(dual charge)」。
  是預測到「魔法」會被反彈,為「必殺」鋪下的布局。
  遭到反射的龐大火焰彈只是障眼法。狂暴炎雷的彈幕,從敵人視野當中搶得了消除自己身影的瞬間,貝爾使出渾身解數,發動近身戰。
  「札格納特」呆站在剎那的狹縫間,全都理解了。
  敵人是利用即使是怪物身體也可能造成致命傷的同時射擊,引誘自己發動了「魔力反射」。
  是針對使用裝甲殼帶來不到一瞬間的僵硬時間,展開的衝鋒行動。
  (────────)
  面對穿起烈焰鎧甲的狂暴神刃,「札格納特」的時間為之暫停了。
  好快,不妙──但還來得及。
  只要動用全副力量,不管是迎擊、防禦還是閃避,都有可能辦到。
  然而怪物的本能產生了一道雜音。
  那是「魔法」,還是斬擊?
  能用無敵的「護盾」反彈嗎?還是能用必殺的「破爪」打碎?
  剿滅的使徒猶疑了。
  接著牠採取的行動,是「閃避」。
  牠讓剩餘的左腳逆關節吱吱作響,即使不夠完善,仍做出了充分有效的跳躍。
  「──」
  從結論來說。
  災厄的怪物,輸掉了與這名冒險者之間的「心理戰」。
  耗費在判斷上的這一瞬間。
  是不該在最快白兔面前暴露出的,痛悔不及的破綻。
  「──呼!!」
  貝爾一口氣解開左手的圍巾。
  然後一甩。
  不同於直線遠距離射擊(火焰閃電),是中距離的「間接攻擊」。
  如鞭子般彎曲著飛過空間的漆黑帶子,抓住了怪獸的長尾巴。
  「!?」
  猝然一晃的震動、伸直繃緊的圍巾、緊踏水晶地面的少年雙腿。
  「札格納特」在空中不自然地停住。
  敵人身上強大無比的慣性反作用力,襲擊貝爾握住圍巾的左手。
  嘰茲嘰茲!肌肉響起斷裂的聲音。
  啪嘰!手臂發出骨頭脫臼的旋律。
  睜大的雙眼布滿血絲。
  即使如此,貝爾仍使盡渾身解數,把左臂拉向了自己。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尾巴與圍巾相連的「札格納特」被拉了回去。
  降落在少年跟前的怪物搖動著龐大身軀,不幸理解了從剛才就在內心萌生的那份「感受」。
  知道這是獵物會產生的「恐懼」。
  「────────────────!?」
  被拉向貝爾身邊的「札格納特」為了擺脫這份感受,高高舉起了藍紫色的光輝。
  那是破壞一切的「破爪」。是能夠擊碎萬物的絕對武器。
  牠朝向敵人右手蘊藏的火熱利刃,舉起自己的武器。
  ──剛才怪獸思考過。
  那是「魔法」,還是斬擊?
  不對。
  那既非「魔法」也非斬擊,而是別說反射,連防禦都不會有用的極大「必殺」。
  是能將所有事物盡歸灰燼的「聖火一擊」。
  九秒的蓄力。
  面對伴隨著「破爪」迫近而來的「札格納特」,貝爾解放了那一擊。

  「聖火英烈斬(Argo Vesta)!!」

  萬物爆碎。
  「────────────」
  獠牙般的巨爪,遭到烈焰轟炸聲所吞沒。
  藍紫光輝被閃焰(flare)的色彩塗去。



  「破爪」碎裂。黑紫相間的碎片四處飛散。
  少年的右臂曾一度被吹飛。
  這次,換「札格納特」的右臂消失無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怪獸悲痛哭泣。
  聖火轟閃把牠的右臂連同「破爪」一併炸飛得無影無蹤,威力與衝擊力道透過肩膀,傳達到了右半身。
  由於特別加強攻擊與敏捷,使得「耐久性」格外低下。側腹部與背部竄過一道道損傷與龜裂,「外殼」啪啦啪啦地剝落。「札格納特」連彷彿化石的胴體也遭到破壞,被爆破的反作用力轟得撞進水晶地面。
  連同右臂一起被炸碎的尾巴脫離了名為圍巾的鎖鏈,其龐大身軀在地面上摩擦又翻滾,好不容易才在窟室中央停下來。
  破壞者第一次發出了痛哭。
  (蓄力不足……!)
  看著怪物發出尖叫痛苦掙扎,貝爾瞇起了一眼。
  雖說剎那間的攻防無法顧及那麼多,但就是沒達到必殺之效。
  不過,倒是有了手感。
  有了將銀色彈丸打進最凶惡怪物體內的手感。
  「咕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但同時,左手也竄過一陣可怕的劇痛。
  速攻魔法的大型展開與「雙重蓄力」過度使用了精神力,逐漸奪去身體的力氣。
  雙腳在打顫。手臂好像要從肩膀斷裂了。左手沒有感覺。
  但是,必須繼續戰鬥。必須擠出力氣,給那災厄怪獸最後一擊。
  駭人痛楚如漩渦般打轉,讓貝爾一隻眼睛流著眼淚,但仍握緊〖赫斯緹雅之刃〗,打算趕往到現在還站不起來的「札格納特」那邊。
  「!──克朗尼先生!?」
  這時,原本還在愣怔的琉肩膀一晃,高聲叫道。
  貝爾也猛一回神,但太遲了。
  一個獨臂身影從水晶柱子後面一躍而出,覆蓋到了「札格納特」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成功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闍羅。
  馴獸師男子躲到現在,一見期盼已久的機會來臨,立刻跳了出來。
  彷彿恐龍化石的「札格納特」枯瘦的脖子,已被套上了閃耀妖異光輝的紅彤項圈。
  「我本來沒在期待的,沒想到你真的讓這隻怪物跪下了啊!」
  「闍羅……!」
  「但這下子,這傢伙就是我的了!」
  貓人男子狂喜地顫抖,對啞口無言的貝爾與琉露出笑臉。
  這是男子企盼至今的「夙願以償的一刻」。
  嘴邊流露嘲笑的闍羅拿出紅鞭,猛地往地面一抽。
  「好了,站起來,只屬於我的怪物!殺了那個小鬼跟璃昂────────!!」
  項圈與鞭子產生共鳴,放出強烈的光芒。
  彷彿狂亂失控般亂放光芒的魔道具,先是使得失去半個身體的「札格納特」一次次搖晃身體……接著牠慢慢地站了起來。
  在那眼窩的深處,殷紅眼光盯緊了少年與精靈。
  看到怪物無視於身體損傷,蘊藏著殲滅意志的身影,貝爾難掩焦躁之情,表情歪扭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去吧,殺了他們,幹掉他們!用你的那隻『爪子』──」
  忽然間。
  怪物好像嫌煩似的,用剩下的尾巴一掃。
  肉片四處飛濺。男子的身體上下分家。
  闍羅吹飛出去的上半身,直到最後都沒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就摔落在流過窟室的水流裡。
  下半身像是終於想起來似地倒在地上,上半身沉沒的水流浮出血紅氣泡。
  貝爾也是,琉也是,都說不出話來了。
  這就是「惡徒」簡單到令人無言的死法。
  「──,──,──────!……!!」
  然而項圈的光輝並未停止。
  它就像繼承了男子的遺志……不,是一身承受著那份怨念般反覆發光,推動著「札格納特」的身軀。
  遭到多次損毀的腳爪踏出一步,靠近貝爾等人。
  「嗚……!」
  面對不顧身體傷勢的破壞者,貝爾舉起〖赫斯緹雅之刃〗。
  他決定再次挺身而戰,鞭策著發出慘叫的整個身體。
  就在這個時候。
  「──────?」
  貝爾聽見了某種東西崩塌的聲音。
  正確來說,是揮開瓦礫堆的那種聲音。
  感到有哪裡不對勁的貝爾──出於傾聽異狀徵兆的冒險者直覺,即使「札格納特」就在正前方,仍然不禁轉頭看向了背後。
  在他的後面,有著還沒能站起來的琉。
  以及在更遠的位置,從崩塌水晶中爬出的大蛇怪獸。
  「──」
  是理應已經解決了的「萊姆頓」。
  身上纏繞項圈光輝的超大型級怪獸,明顯受到了馴服的影響。牠把男子死前留下的最後命令(聲音)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讓滿是血汙的複眼閃露凶光。
  馴獸師最後的指示,就是「殺了少年(小鬼)與精靈(璃昂)」。
  瀕死的大蛇發出咆哮,一邊揚起一大堆水晶碎片,一邊襲擊過來。
  亦即來自琉的背後。
  「琉小姐!?」
  琉察覺到異狀而睜大眼睛,但為時已晚。
  「萊姆頓」從她背後露出巨大的口腔,一路衝過來。
  貝爾往那邊飛奔而去。
  少年用僅有的力氣進行加速,手臂抓住了琉伸出的手,將她抱入懷裡。
  下個瞬間,兩名冒險者被吞入了大蛇的口中。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萊姆頓」發出吶喊,順勢將尖銳的頭部撞進地面。旋轉的長條巨軀鑽碎岩盤,挖開土地,往地底下鑿洞。
  「────────!!」
  渾身發抖的「札格納特」也一樣。
  牠從龜裂的身上抖掉「外殼」碎片,發出咆哮,跳進「萊姆頓」挖通的大洞。
  於窟室展開的壯烈死戰,就此謝幕。
  「貝爾……貝爾────!?」
  只剩下一人。
  被拋下的人魚發出悲痛呼喊,在一片死寂的窟室中迴盪。

  *

  「請放開我,卡珊德拉大人!您鬧夠了沒……!」
  莉莉的怒罵聲,被「巨蒼瀑布」的轟隆水聲蓋過。
  在第25層的大空洞。
  就在能將下一層大空洞盡收眼底的瀑布口附近懸崖上,冒險者們正在爭執不休。
  「不行,不可以……!不可以去第27層……!」
  卡珊德拉死抓著小人族少女的手臂不放。
  她眼角堆著淚水,甩開想按住自己的命等人,不肯放掉那隻小手。她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把春姬等人都嚇得不知所措,讓【赫斯緹雅眷族】停留在原處。
  (「預知夢(夢境)」實現了……!他們都得到了死亡的暗示,我絕不能讓他們去……!)
  她的行動只出於這一個心思。
  襲向少女身上的,是深深的罪惡感,以及絕望感。
  見死不救的眾多性命化為痛苦,壓在她身上。
  說成心如刀絞都還太溫和,卡珊德拉嘗受到了彷彿被咬碎的心情。
  兩眼也在湧出淚水。
  (不過,不過這樣就……!)
  這些人就會得救。卡珊德拉珍愛的人們,繼續這樣下去就能得救。
  卡珊德拉將這種連赦罪符都算不上的心思緊緊抱在懷裡,雖然痛苦,但也放心了。
  她認為這樣,就避免了絕對性的毀滅。
  然而……
  就像在嘲笑信以為真的卡珊德拉,「那個」發生了。
  「──」
  大地發生地震。
  不對,是地下城引發的「搖晃」。
  韋爾夫等人原本被卡珊德拉的怪異舉動弄得煩不勝煩,這時全都停住了動作。
  他們的聽覺,沒聽漏那個聲音。
  「喂!這個聲音……!」
  「不會吧,少來這套……」
  「不可能的,因為那個要誕生,還要至少半個月……!」
  不顧櫻花、韋爾夫與莉莉臉色大變,迷宮繼續低吼。
  ──地下城只有一個念頭。
  分明已經派出了「剿滅使徒」這個免疫系統,冒險者(病毒)卻還活著。豈只如此,「災厄之子」竟然還離開了這個樓層。明明破壞了母體的存在還留在「水之迷都」。
  而且不是一個或兩個,而是無法坐視不管的數量。
  不能視若無睹。
  因此,地下城做出了不該有的選擇。
  它一邊發出低吼聲,一邊生下「那個存在」。
  「這、這是……!」
  莉莉等人有印象。
  對「某種過度巨大的東西」呱呱墜地的前兆有印象。
  對搖撼樓層的震動,與那道巨大裂痕迸開的聲響有印象。
  「要來了!」
  阿伊莎喊叫出聲的下個瞬間,第27層的「巨蒼瀑布」爆開了。
  驚人的大量水花直噴上第25層,隨即化為滂沱大雨,傾洩在大空洞裡。
  撞破最下層大瀑布現身的「那個」沐浴著地下豪雨,籠罩在產生的白煙裡,緩緩潛入瀑布潭的水底。
  不用多久,牠開始猛衝。
  「那個」正如鯉躍龍門一般,以驚人氣勢游過滾滾洪流,逆水上溯高達數百M的「巨蒼瀑布」。
  「──」
  俯視著從第27層到第26層,再一路進逼這第25層的詭異巨影,卡珊德拉想起了一件事。
  ──「喔,怪獸不會沿著瀑布從下面游上來,放心吧」。
  ──「有一部分例外就是了」。
  那是幾天前,一位女英豪的發言。
  是如今在身旁舉起大朴刀,眼裡滿是震驚之色的阿伊莎說過的話。
  卡珊德拉這才終於領悟到,她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快離開這裡────────────────────────────!?」
  聽見韋爾夫的叫喚,莉莉等人一齊逃出了瀑布口的斷崖。
  緊接著,瀑布口變成了碎塊。
  所有人都一邊遭到發生的海嘯吞沒,一邊被沖向河岸遠處。
  一行人一個接一個站起來,一邊連連咳嗽一邊抬起溼漉漉的臉,只見視線前方出現了一頭「龍」。
  是具有兩顆頭顱的「雙頭龍」。
  「第27層的『迷宮孤王』──」
  莉莉魂不守舍的低喃,由阿伊莎接下去恨恨地說:
  「──『安菲斯比納』!」
  於第25層的瀑布潭,在巨大湖泊中央扭動身體的樓層主,好似回應母親的心願般仰望頭頂上方。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那是目前經過確認的「樓層主」當中,唯一的例外。
  違反「迷宮孤王」鎮守特定區域的法則,是「移動型」的樓層主。
  在歪扭著臉孔舉起武器的同伴當中,卡珊德拉失魂落魄。
  這裡是地下城。怪物的大熔爐。
  在這無限的迷宮,悲劇預言者的「反抗」只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雙頭白龍高舉地下城的意志,連聲咆哮。
  少女的相貌凍結了。

  如果說【毀滅】已得到迴避。
  接著造訪卡珊德拉等人面前的──是的,就是【絕望】。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9-2-15 20:54 编辑



  第六章 於是他們編織殘酷命運


  打碎岩盤的聲音響徹四下。
  伴隨著岩石大雨,龐大身軀向下墜落。
  先是一陣猛烈撕裂空氣的聲響,接著地面演奏出激烈的撞擊聲。
  這陣衝擊讓樓層為之震動。
  於飛舞的煙塵後方,藍白色長條身軀在撞出的窪地裡蠢動。
  是大蛇怪獸「大蛇井」。
  「────────啊啊!?」
  冠有「凶兆(萊姆頓)」之名的怪物正在大鬧。
  牠的複眼被打爛,流著血,彷彿遭受到這世上最不可理喻的痛苦般翻滾掙扎。牠一邊從巨顎吐出夾雜血紅顏色的嘔吐物,一邊讓牠龐大的長條身軀亂翻亂滾。
  那樣子甚至很像不小心吃了「絕對會吃壞肚子,非常難處理的異物」的小孩子。
  下個瞬間,咚!怪獸的長條身軀震動一下。
  還不止一次。兩次,三次,四次。
  每當「衝擊」發生,怪獸就哀嚎得更激烈。軀體藍白色的表皮,簡直像點起了燈火般,從內側染上朦朧的淡淡猩紅。那陣「衝擊」終於貫穿了怪獸的皮膚,迸發出「炎雷之光」。
  兩發,三發,還沒停止。
  火炮從長條身軀的側面擊出,形成驚人的炎雷槍矛。
  怪獸的身體從內部遭到焚燒、貫穿而失去力氣,轟然倒臥到了地上。
  然後……
  在長條身軀的中央部位,漆黑匕首穿破了皮膚。
  就像從體內長出一把劍那樣,漆黑刀刃讓刻於刀身的「神聖文字(hieroglyph)」發光,一邊演奏切開肌肉的可怖聲響,一邊徐徐往下、往下、往下移動,縱向切開了表皮。
  刀刃劃出了一道縱線傷口。
  藏在體內的內臟,與紅色血水一起黏糊糊地溢出。
  緊接著,從內側出現的雙手抓住那道傷口,往左右兩邊用力撕開。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嗄嗄嗄嗄嗄嗄嗄…………!?」
  白髮少年現身了。
  貝爾緊閉雙眼,全身冒出熱氣,發出了淒厲哀號。
  他從怪獸體內逃了出來,先是身體前傾地前進幾步,接著咚砰一聲,連受身動作都沒做,就倒進一池血水中。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嗄嗄嗄嗄……!?」
  貝爾整個身體都融掉了。以暴露在外的肌膚為首,冒險者裝備(襯衣)也有一部分融解,一頭雪白的頭髮也在冒煙。平安無事的,只有纏在左手的漆黑圍巾,以及受到刀鞘保護的武器。
  在被怪獸吞下去之後,胃裡的劇毒強酸燒傷了少年。
  他好不容易才逃出體外,即使接觸到冰涼的外界空氣,劇痛仍填滿了身上每一處。
  少年趴著沉入含有強酸的怪獸血灘,肌膚再次受到燒傷,冒出白煙。
  但很快地,貝爾就用雙手扶地,硬是撐起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琉小……琉小姐────────────────……!?」
  貝爾強行張開癒合緊閉的一邊眼瞼,視野模糊地再次回到怪獸的體內。
  他一邊發出令人不忍卒聽的呻吟,一邊用雙手撥開體內前進,一會兒後,就用他的手臂抱緊一名精靈,這次真的離開了怪物的胃。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換做是一般人的話,想必早已相親相愛地融成一團,在大蛇肚子裡分不清你我了。
  然而兩人是遠遠超乎常人的高級冒險者。「器量」得到三度昇華的他們,即使碰上強力胃酸也撐了過來。
  貝爾用難看的半蹲姿勢拖著琉一路前行,避開怪獸的血池後,一頭栽進地面般倒下。
  琉渾身虛軟無力。雖說被吞進肚子裡後,貝爾一直將她緊緊抱在懷裡保護她,但長斗篷與戰鬥衣等等仍不免開始融化。精靈的水嫩肌膚也布滿醜陋燒傷的點狀疤痕。
  她的眼瞼,宛如進入永眠般始終閉著。
  貝爾一眼流著淚,如今只是靠氣力讓肉體行動,用雙膝跪地的姿勢抱起了她的身子。
  「琉小姐,琉小姐!?醒醒!快醒醒啊……!」
  貝爾用顫抖的手與融解的手指皮膚抓住琉的肩膀,一聲聲地呼喚她。
  他呼喚了好幾次,想藉此維繫住她的生命。
  也許是少年的心願傳達到了,眼瞼緊閉的睫毛,微微抖動了一下。
  「琉小姐……!」
  就在貝爾臉上有了喜色的下一刻。

  彷彿要打碎他的希望,怪物的遙吠響徹了四下。

  「────」
  貝爾被拉回現實,慢慢抬起了頭。
  那裡是個漫無邊際的大窟室。實在太寬廣了,太巨大了。
  貝爾用心驚肉顫的眼光掃視受到薄暗支配的周遭空間,確定附近沒有怪獸的身影,很想因此而放心。他差點這麼做,但是辦不到。
  ──現在如果被怪獸襲擊就完了。
  ──不,不對。
  ──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第幾層?
  「大蛇井」會在樓層間移動。
  貝爾在一片黑暗的體內被搖來搖去,被衝擊力道震得七葷八素,根本不可能掌握到旁邊化為死屍躺著的這隻怪獸一路挖洞到哪裡。
  恐怕是比第27層更下面的樓層。
  貝爾手指陷入琉失去力氣的肩膀,一邊緊緊抱住她的身子保護她,一邊對抗內心恐懼,努力掌握現況。
  地面的結構是土石類。
  視野遠處模糊可見的牆面也一樣。
  頭頂上鋪展開來的空間高不可登,即使憑著Lv.4的視力也無法辨識出天頂。
  上面空間受到遼闊的黑暗所堵塞。
  唯一的光源,只有牆上等間隔亮起的燐光。
  地面、牆面甚至是整座樓層的色彩──呈現白濁色。
  「────────」
  一陣寒氣竄過。
  是一陣侵犯脖子的冰凍寒風。
  就像在說:「你終於發現啦?」
  壓上肩膀的慘澹黑暗,開始在耳邊發出嗤笑聲。
  心臟的跳動聲很刺耳。
  就好像快要撞破肋骨飛出來似的。
  要等到過了幾秒,貝爾才發現如乾澀笛子般響個不停的聲音,原來是自己紊亂的呼吸。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本能在慘叫。
  理性想否認事實。
  腦中蓄積的記憶,與那位半精靈女性一起累積的知識,讓「某個樓層」的資訊與現況吻合到殘酷的地步。
  太過巨大的迷宮構造。
  足以讓人心生悲憤的格局差異。
  不同於上層區域、中層區域,甚至是下層區域的那種規模。
  貝爾滿心絕望,但仍得出了答案。
  這個【殘酷命運】名為──第37層。
  顫抖的嘴唇,輕聲低喃了:
  「『深層』……」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9-2-15 20:54 编辑


  後記


  不好意思忽然用爆雷當開頭,某災厄前輩的參考資料其實是異〇女王陛下。

  以下是名為懺悔的第十三集後記。
  沒能用一集講完故事,真的非常抱歉。我本來預定用一集篇幅解決酒館精靈的相關故事,但由於一如往常地估計會超出預計頁數,就這麼變成了上下兩集(再來就是我忍不住覺得,第六章以後仍然會有很長一段驚濤駭浪的危機與連番的戰鬥場面,讀者可能會看得很難過……)。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其實早就有前兆了。因為這次本該擔綱扮演女主角的酒館精靈被推到一邊,變成是悲劇預言者在跟我高聲主張自己的戲份。就好像要脫離至今有點薄弱的存在感一樣。
  雖然我從滿早的階段就在考慮拿所謂「預言」的題材當故事噱頭,沒想到一開始下筆,預言者小姐還真是活潑好動。
  不管是絕望、內心糾葛還是決心都遠超過我當初的想像,從第五十頁左右開始,我感覺她已經脫離我的雙手了。像這樣不經多少思考就看到文章不斷填滿頁面的經驗,說不定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弄到最後,她竟然升級成為女主角了(至少在作者的心目中)。受到的震撼實在太大,我還忍不住喃喃自語說「騙我的吧」。
  原本預定計畫中沒有的劇情發展雖然讓我大聲慘叫差點沒昏倒,但另一方面來說,卻也有點高興。活在故事中的登場人物們違背一開始的構想,或是衝向完全不同的方向性,我想對作者或作品而言都是好事。只是很對不起期待精靈女主角戲份的各位讀者。下一集戲份(應該)會更多,還請大家再等一下。
  那麼容我進入謝詞的部分。
  新上任負責這個系列的松本責編,今後還要請您多多指教。感謝北村總編輯多次支持很多方面已經沒藥救的作者,這次也給您添麻煩了。感謝ヤスダスズヒト老師提供精美圖畫,您讓這部作品增色不少,感激不盡。特別是大量的戰鬥插畫,我真的太高興了!也感謝各位關係人士。最感謝的是賞光買下本書的各位讀者先生女士,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
  我會專心致志,努力將下一集後篇盡快送到各位手上。
  希望還能與各位相見。
  謝謝大家看到這裡。再見。

  大森藤ノ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9-2-15 20:55 编辑



  特別極短篇小卡

  水都新娘愛白兔

  「我們回來了喔,瑪琍。」
  「歡迎回家,蕾依!」
  「異端兒(桀諾斯)」的一支集團抵達了第27層的「祕里」。人魚(mermaid)瑪琍迎接美麗歌人鳥族(賽蓮)的蕾依與其他同伴。祕里不只一處,每處都有「異端兒」負起「守護者」的職責。第20層的祕里有樹龍(green dragon),第27層就是瑪琍。
  蕾依等人完成了費爾斯的「委託」回來,順便來到第27層看看。
  「我們,再一起唱歌吧!」
  「會被冒險者聽到的,所以要小小聲唱喔?」
  由於雙方都是與「歌」有關的種族(怪獸),瑪琍特別黏的就是蕾依。人稱「迴盪迷宮的歌聲」的現象來源,一個天真無邪地笑著,一個則不禁苦笑。
  「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嗎,瑪琍?」
  「嗯,有啊!我遇見少年(貝爾)了!」
  看到瑪琍臉頰染上喜悅的緋紅展露笑容,「!?」蕾依臉色大變。
  「妳說的,貝爾是……人族(人類)的貝爾先生嗎?」
  「對啊!又可愛,又軟綿綿的……我的少年(貝爾)最帥了!我最喜歡的英雄(貝爾)!」
  突然冒出應該沒跟瑪琍提過的人名,而且還附帶不能當作沒聽見的詞語,讓蕾依連番受到衝擊。然而不顧她的反應,『呀啊!』半人半蛇(拉彌亞)還有半人半鳥(哈皮)等雌性「異端兒」們突然發出興奮尖叫,一副興味盎然的模樣。
  「妳跟少年(貝爾)做了什麼,瑪琍!?妳說他軟綿綿的,妳摸過了!?摸了什麼!?」
  「『愛情羅曼史』嗎,妳跟那位地表的男士有了一段『愛情羅曼史』嗎!?」
  「講詳細點!」「講詳細點——!!」『呼喔喔喔喔喔喔喔——!』
  「勞菈、飛兒!還有其他人也是,都冷靜下來!貝爾先生哪裡會做……那那那那那那那種事……!」
  看到同胞們兩眼發亮地興奮叫鬧,蕾依用難掩動搖的語調粗聲說道,誰知……
  「少年(貝爾)吃了我的手指(那個)……暖呼呼的唷!」
  『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一句只會引人誤會的發言投下,雌性「異端兒」們的歡呼與尖叫爆發開來。
  「欸,里德、古羅斯?我聽到她們提到貝爾了耶?」
  「妳聽錯了,薇妮……」「妳別過去……會越弄越複雜。」
  龍族少女頻頻偷瞄初次見到的同胞(瑪琍),石像鬼(gargoyle)與蜥蜴人(lizardman)一邊攔阻,一邊摀住她的耳朵,滿臉倦容地嘆了口沉重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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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5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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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jiang1997 子爵
话说,图片怎么都看不了了

3 年前 0 回復

Dead_Walker 伯爵
这难度一开始就是地狱级么……

3 年前 1 回復

轻国樱满集 王爵
图怎么都没了

4 年前 0 回復

cbaabc5001 子爵
感谢分享谢谢

5 年前 0 回復

owo0819 子爵
感謝錄入
這次戰鬥看的血脈噴張,兩邊看來都有危機
期待後續發展

5 年前 1 回復

月ξ№痕 王爵
感谢录入,可以13.14连着看了不错

5 年前 0 回復

寂岚 子爵
终于汉化 完了 

5 年前 0 回復

三无御兄 騎士
太棒了老弟!我们有更多一生推囉!。                      

5 年前 0 回復

三无御兄 騎士
龙女一生推

5 年前 0 回復

寂岚 子爵
终于翻译完了  555555

5 年前 0 回復

萌琦优丶 勳爵
感谢楼主收藏收藏

5 年前 0 回復

a40919 子爵
非常感謝收錄者的辛勞 真心感謝

5 年前 0 回復

a40919 子爵
非常感謝收錄者的辛勞

5 年前 0 回復

923676739 騎士
Thanks for sharing.

5 年前 0 回復

RealisPhrase 平民
感谢录入,终于轮到莉莉他们单独完成伟业了,不知会不会升级

5 年前 0 回復

hgpaul 騎士
为了庆祝时隔4年的第二季    我来冒泡

5 年前 0 回復

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劇情越來越精彩
不只地下城還有各個人物的糾葛

5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萬歲 終於等到台版13集  可以連著順14一起看了

5 年前 0 回復

蝕疤R 子爵
感谢录入 两卷连着看好爽 期待15卷了

5 年前 0 回復

jsfliusd 伯爵
这录入时间绝了,14刚刚翻译好,13就录入,感谢大佬

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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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s1214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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