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鳥士郎]龍王的工作 7[台/繁]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9-2-15 21:23 编辑


  龍王的工作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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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白鳥士郎
  插畫:しらび
  譯者:王昱婷
  圖源:流哲不哼太
  掃圖:風
  錄入:蘿莉控
  修圖:tzsn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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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有意見的話就放馬過來吧!八一!!」
  清瀧一門的慶祝會展開了。師傅清瀧鋼介九段的一句當頭棒喝,帶給八一莫大的衝擊。
  排名戰──通往名人之路的階梯上,八一迎來了晉級的良機,清瀧則背負著降級危機。即便理解師傅的苦楚,八一仍堅信自己的研究,勢如破竹地節節攀升。
  另一方面,不僅棋力衰退,甚至幾乎要失去將棋熱情的清瀧──
  「自覺衰退的棋士,僅有兩條路可走……」
  他會向殘酷命運挺身奮戰嗎?還是會低頭認輸?抑或是……?
  歡笑與淚水摻半的浪速超毅力將棋輕小說,痛哭流涕的第七集登場!


  作者簡介
  白鳥士郎
  至今本書一直是小蘿莉們嬉笑歡鬧的作品,但大叔們這集忽然也開始閃爍起絢爛光采。就算是大叔也想閃耀!我露骨地受到了『禁断のオッサン流振り飛車破り』這本書的影響。上述作品為神谷廣治八段的著作,解說手順時他還寫道「坦白說,大叔壓根不明白優劣」,是本相當有意思的書籍。


  畫師簡介
  しらび
  對參與龍王的工作1〜7集的我而言,第7集是最賺人熱淚的。受此啟發,我繪製了許許多多的人物。








  CONTENTS
  第一譜
  第二譜
  第三譜
  第四譜
  第五譜
  後記
  感想戰







  ☗ 十年前的喜悅之聲

  一腳踏入將棋世界時,每位少年都懷有一個夢想。我也不例外。
  ──我想成為名人。
  在沒有任何保證之下,眾人紛紛一頭栽進充滿嚴苛修行的世界。正是那個夢想,取代了對未來的保障。
  若想成為名人,就非得晉升為職業棋士不可。我得知此事後,毫不猶豫飛身撲往獎勵會。
  獎勵會是一處看不見未來的場所。
  縱使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唯獨那個夢想清晰可見。
  邁入職業生涯之後,目標當然依舊是『希望成為名人』。
  然而那個夢想在職業世界──在排名戰的蹂躪下逐漸消逝,最後變得如風中殘燭般微弱。
  晉級、降級、停滯……反覆經歷這些過程的期間,我開始認為自己無法成為名人。
  能夠成為名人的,僅限國中便成為棋士,自此之後勢如破竹直升A級的天選之人。對我這種上了年紀後,每次都得一一細數黑白星,深怕慘遭降級的平庸之才來說,根本是無稽之談。
  待在C級2組時,我好幾次獲得九勝一敗的成績,卻慘遭『※頭跳』,最後沒能晉級。(譯註:獲得同樣成績的棋士,以排名高低決定晉級或降級,頭跳為因此而無法晉級的狀況。)
  C級1組時、B級2組時、B級1組時也都遭到『頭跳』……千辛萬苦爬升至A級後,拚死奮鬥拿到四勝五敗,而後再度因為排名差距,短短一期內被踢回B級1組。
  獲得四勝卻沒能留在A級的僅有自己一人,但我也只能強忍如此慘烈的『頭跳』。
  「看來我果然不是成為名人的料……」
  在我飽嚐萬般痛苦之際,轉機降臨了。
  我收了兩名弟子。
  分別為四歲的女孩與六歲的男孩,兩人皆是內弟子。
  四周的人恐怕都心想:「都什麼時代了,興趣還真怪……」
  我本身比任何人更納悶自己的舉動。無論這些孩子多麼才華出眾,再怎麼看現在都不是分心照料別人的時候,連我也覺得自己只是在逃避現實……
  然而那兩人,似乎認定師傅(我)是世界最強的人。
  「師傅為什麼不是名人呢?」
  他們以極為認真的神情如此問道。儘管錯愕,我仍一臉凜然地說:
  「名人不是想當就能當的。唯獨被將棋之神選上的人才有資格……不過,或許是時候輪到我被選上了呢。」
  我如此回答後,兩個弟子隨即雙眸閃爍光采,在道場高聲宣揚:「我家師傅是時候要成為名人了!」當時可真教人頭疼。
  渴望回應那份幼小期待的心情,或許成為了我晉級的原動力。百忙之中我的成績卻節節攀升,著實令人費解……
  仔細回想起來,每當人生有大事(?)發生的時期,我反而能夠順利晉級。或許世事正是如此吧。
  所謂夢想,是相當不可思議的事物。
  孩提時代能輕易懷抱的夢想,成為大人後卻難以持之以恆。它輕如鴻毛又重如泰山,清晰可見的同時又難以捉摸──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存在。
  兩名弟子尋覓出了我一度失去的事物,並將之交付予我。
  我不願再度失去它。
  重新晉升A級的此刻,我將再一次奮勇挑戰那個夢想。

  我想成為名人。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9-2-15 21:15 编辑



  第一譜




  掀起角交換革命

  行至深夜的激戰,最終由九頭龍的王手龍取收下即詰,進而拉下帷幕。
  然而本局最值得關注的焦點,在於九頭龍於序盤祭出的6五同桂。檢討棋局的中心人物A級棋士白石隆延九段,以興奮雀躍的口吻闡述道:
  「至今為止,角交換後手的主要戰術一直是『守株待兔』。靜候先手莽撞進攻,或以千日手為目標……然而這手☖6五同桂出現後,證明後手也能主動挑起攻勢。角交換的勢力圖在一夜之間被改寫了!」
  據白石所言,九頭龍這步新手的革新性,在於它是至今眾人視為理所當然的☖9四步的省略棋步。
  「若省去☖9四步,將無法進行任何端攻,因此之前大家一直認為這種陣勢無法成立──至少我是這麼想的。自二十年前成為職業棋士後,我便如此深信著。而這名年僅十七歲的年輕人,卻顛覆了我二十年來的歲月。你們相信嗎?一個職業棋士資歷只有兩年的年輕人,僅此一手就推翻了過去的認知。」
  能受到別名《獨角獸》的角交換專家如此讚揚,看來九頭龍的創新棋步今後還有極大的研討空間。
  九頭龍在本局榮獲勝利後,繼續保持著排名戰全勝記錄,同時也達成公式戰十連勝。而且其中四勝,還是從名人手中收下的戰果。
  九頭龍上一期的成績並不亮眼,因此排名位居劣勢,但只要獲得全勝,縱使是三位數的排名仍能晉升C級1組。目前剩餘兩局,代表他具備充分的資格晉級。
  現在,一名少年的出現,為將棋歷史掀起了巨大波瀾。
  從頭銜防衛戰之後,年輕龍王仍保持著無敗記錄。最後,就用局後眾人對龍王的☖6五同桂所下的評論,作為本觀戰記的結語。
  「他掀起了革命。」

  (金柑)



  【廢物龍王】為相信九頭龍八一將失去龍王頭銜摺紙鶴討論串999【史上最強蘿莉控】

  『不僅是史上第四位國中生棋士,更是史上最年少頭銜保持者。以十六歲四個月的史上最快記錄站上頂點,又締造史上最年少防衛成功的佳績。我們來談談這位九頭龍八一龍王吧!』
  『阻撓名人同時達成永世七冠和頭銜百期創舉的廢物。』
  『持後手掀起角交換革命的廢物。』
  『即便是先手角交換,也靠單騎跳桂戰術賺取白星的廢物。』
  『用那種初學者一般的戰術獲勝沒問題嗎?從聽著「桂跳過高,則成步之餌食」這句格言成長的世代眼裡看來,簡直是毀天滅地的衝擊啊。』
  『當代將棋真駭人呢……以這傢伙為對手根本不敢下矢倉那類的戰術,實在太可怕了。』
  『畢竟連山刀伐的矢倉都奈何不了他啊。』
  『矢倉絕命殺手九頭龍。』
  『這個蘿莉控實在太可怕了。』
  『不過這傢伙下的新棋步,應該是仰賴軟體想出來的吧?』
  『話先說在前頭,「仰賴軟體」這句話早在好幾年前就不帶貶意了。』
  『沒錯沒錯。能用不輸軟體的技巧駕馭那種變態戰術,根本超越人類了。』
  『應該說這件事實才更教人毛骨悚然。』
  『小愛和小天衣都成長為獨當一面的棋士,白雪姬也成功晉升三段,當代將棋界簡直就像以這傢伙為中心運轉。』
  『上禮拜順利成為小學生三段的創多,好像也有和九頭龍進行研究會。』
  『只要是小學生,男女通吃啊……簡直是蘿莉控的典範……』
  『光是讓小天在世間出道,就等於創下了聖人等級的偉業。』
  『這個討論串的板標是不是也該換一下了?』
  『築起長期政權也無妨。』
  『【廢物龍王】和「相信將失去龍王頭銜而摺紙鶴」之類的話還是刪掉吧。』
  『【史上最強蘿莉控】倒是想留著。』
  『同感。』
  『刪掉【廢物龍王】,改成【頂尖飼育家】如何?』
  『深表贊同。』
  『百分之百贊同。』
  『那下一個板標就這麼決定了!』
  『定案囉~下期板標【頂尖飼育家】九頭龍八一討論串1000【史上最強蘿莉控】。』
  『超級廢物。』
  『幹得好!快讓小愛來我家下棋吧!』

  ☖ 即位儀式

  『推舉狀。』
  宏偉氣派的飯店中,月光會長澄澈的朗讀聲透過麥克風擴音,於寬敞的大廳響徹迴盪。
  『您於本期龍王決定戰中榮獲優勝。由此將在這裡推舉您為第三十期龍王。』
  對方將手工和紙製成的厚實大獎狀遞向我。
  我以雙手恭敬地接收獎狀。
  『恭喜您。』
  「萬分感謝。」
  我所收下的獎狀明明僅是一張薄紙,卻沉重得令我的雙手陣陣打顫。
  那是頭銜的份量。
  「……都已經第二次,你也該習慣了。」
  看穿我心情緊張,會長關掉麥克風開關,細語低喃一聲。
  「不,我還早得很呢……」
  被永世名人如此調侃,我誠惶誠恐,只能拚命擠出一句話來回應。
  祕書男鹿笹里小姐如影隨形地佇立於會長身後。她手上捧著塗染層層黑漆的大盆(用來放置推舉狀的)。我與她四目相對後,對方似乎漾起了一抹淺笑。龍王戰第四局的重啟棋局開始前,男鹿小姐曾出言激勵我,憶起此事,我不禁熱淚盈眶。
  我舉起手上的推舉狀,與會長並肩站立,讓記者一齊照相攝影。
  我掛著笑容,與並列身旁的會長交談。
  「話說回來,會長您眼睛不方便對吧?您是怎麼朗讀的呢?」
  「讀過好幾遍以後,自然而然就背誦下來了。雖然名字不盡相同,但每座頭銜的文句都是通用的。」
  「原來如此。」
  「過去我也曾是受獎的一方,不過最近老是在贈與獎狀。時隔已久,我也想再站站看你那邊的位置呢。」
  我起初瞬間差點笑出聲,但耳聞會長利刃般的尖銳話語後,只得僵在原地。
  月光會長如今仍位列現役A級棋士,縱使背負盲眼的不利條件,也極有可能獲得頭銜……事實上今年的排名戰,他也確實留在名人挑戰圈內……
  順帶一提,龍王接受的是『推舉狀』。師姊昨天也參加了即位儀式,而她受領了女流玉座的『即位狀』。
  名人為『推薦狀』,玉將是『贈位狀』,玉座則是『獲任狀』。
  文句內容幾乎無異,名稱卻不盡相同,十分有意思。
  緊接著,要從龍王戰的主辦報社高層手中收下龍王盃(秩父宮紀念盃),然後接收獎金。
  金額為四三二○萬圓。
  ──包含去年的獎金在內,年僅十幾歲,我已賺進了一億圓左右……
  據說上班族一生的工資約兩億圓,而我十七歲就拿了一半。明明只是埋頭下著自己最喜歡的將棋而已……根本毫無真實感。
  忽然間,我察覺講台下方有道視線正仰望著我。
  「唔!…………師傅……」
  我的師傅清瀧鋼介九段,在稍遠處對我綻露一抹淺笑。
  他眼鏡後方的雙眸微微濡溼,令我也不禁泫然欲泣。
  若沒能與師傅相遇……此刻的我會是什麼樣子呢?
  『接下來,是最後的贈花儀式。』
  月光會長透過麥克風如此宣布後──
  足以容納千人的大廳入口隨之敞開。結婚典禮中經常耳聞的音樂流淌而出,三名女孩子自廳外往講台邁步走來,然而……
  「咦!?她、她們是……」
  人牆劃分為二,於中央前行的是──一名嬌小玲瓏的女孩。
  『走在前頭的人,是龍王的頭號弟子•雛鶴愛女流二級。昨日舉辦的女流名跡戰預賽中,這名天才少女在終盤以出色的攻勢,精彩地為自己的女流出道戰點綴了一顆白星。這位備受寵愛的弟子,同時也以內弟子身分支持著龍王的私生活。今年十歲!』
  愛身穿純白的禮服。
  沒錯,宛如新娘婚紗一般……
  『下一位,是同為龍王弟子的夜叉神天衣女流一級。她在本期Mynavi女子公開賽中順利晉級準決賽,堪稱女流棋界的仙杜瑞拉。今年同樣十歲!』
  天衣的衣裳以黑色為基底,但一樣像是一襲婚紗。
  『接著走在最後方的人……應該無須我多作介紹了。她持有女流二冠,更是史上首位女性獎勵會三段。昨天也在女流玉座四連霸的即位儀式中,被眾多媒體記者競相簇擁。她正是當今將棋界聲勢如虹的《浪速白雪姬》──空銀子三段,今年十五歲!!』
  連師姊也不知為何穿著婚紗,手拿捧花入場了。
  無論是誰都與我關係深切,的確很適合擔任贈花使者……
  不過為什麼!?為何最後非得強調年齡不可!?
  「好了,龍王。」
  會長單手握住麥克風,將另一隻手搭上我肩頭。他將嘴湊近我耳際,用別人聽不見的音量低喃道:
  「你要收下哪位女孩的花?」
  「唔!?您、您問哪位女孩……」
  這或許只是會長開玩笑加入的橋段……然而這狀況讓我根本笑不出來。



  【優先選擇師姊】 → 愛震怒•天衣平靜地發火
  【優先選擇愛】 → 師姊震怒•天衣平靜地發火
  【優先選擇天衣】 → 愛和師姊震怒•天衣也不知為何一併震怒

  你看吧?根本是絕望深淵。
  「師傅?您會收下愛的花吧?」
  愛身為頭號弟子,深信不疑自己是第一順位。
  「我、我……可不是自願想送師傅花的喔?只不過是有人說如果我不來,即位儀式會顯得很窮酸……所以我才勉為其難,特地帶花來送你……還不趕快給我收下,你這笨蛋!!」
  天衣別開視線不停埋怨,把花像西洋劍一樣伸向我。
  「十……九、八、七、六────」
  至於師姊,已經開始靜靜讀秒了。
  壓力簡直比頭銜戰終盤還沉重,令人渾身顫抖……!
  ──怎麼辦!?三條路之中……哪個才是正確答案!?
  匯集於會場內的數百道視線、新聞記者的攝影機、兩名弟子散發的無形壓力以及師姊的讀秒聲……在所有要素融為一體的極限狀況中,我死命判讀。
  判讀。
  判讀。判讀。判讀。判讀判讀判讀判讀判讀判讀判讀判讀判讀判讀判讀判讀判讀…………
  接著我做出了抉擇────我選擇了第四手!
  「這就是我的正確一手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
  我無預警敞開雙手,自舞台一躍而下,將三束花一舉緊擁懷中!
  【同時收下大家的花】
  這瞬間,我祭出了反下一手成詰。
  「……哎呀哎呀,到了這節骨眼還是如此優柔寡斷。」
  「虧會長好心從背後推一把……真是無可救藥的軟腳蝦廢物。」
  只見會長聳聳肩,男鹿小姐則嘆了口氣。多謝你們多管閒事!
  「唔~……!」
  「……哼。」
  「…………呿!」
  愛、天衣與師姊各自露出了持先手時陷入千日手的神情。換言之,她們一臉不滿。
  將棋棋手凡事喜歡爭第一。經常在非勝即敗的世界中打滾,讓我們有個壞習慣:就算是芝麻綠豆般日常小事,都非得一爭高下。她們並非真心喜歡我,只是出自『我就是要排第一!』的心理才這樣做罷了。真棘手……!
  「話、話說回來,妳們大家都打扮得好可愛喔!」
  我雙手捧著花束,使盡全力綻露燦笑,強硬轉移話題。
  「那衣服是哪來的!?真的超適合妳們耶!是從飯店婚禮會場借來的嗎?」
  「那些是余設計的服裝。」
  高雅的嗓音清亮響起,一名年輕男子牽著一位女子的手邁入了會場。
  「是釋迦堂女流名跡……!」
  「在一旁牽著她手的人,是弟子神鍋步夢六段嗎……這對師徒真是俊男美女……」
  與會來賓紛紛讚嘆出聲。
  搖擺著媲美建國皇帝的豪奢衣裳亮眼登場的人,正是女流頭銜保持者,她是擁有《永恆女王(Eternal Queen)》別名的女流棋界傳說人物。
  她不僅持有自己專屬的時尚品牌,更在原宿經營將棋教室兼複合品牌服飾店,是位獨樹一格的棋士。
  這位足以馴服師姊的稀有人種,舉起孔雀尾巴般的扇子,像是在展示自己的作品般指向三位美少女。
  「由於素材極為優質,相當值得我大展身手。每個孩子都美若天仙對吧?」
  「是啊!沒錯!美到不能再美了!!」
  我高聲贊同,好讓愛她們能聽清楚。
  「大家都比平常可愛一百倍!害我都不知道該怎麼選擇了~真不愧是釋迦堂小姐,果真不容小覷。」
  「呵呵。畢竟這個時期,每位職業棋士都神經緊繃嘛。若沒有這般美豔的花朵綴飾,就營造不出慶祝氛圍了對吧?」
  「唔……!」
  釋迦堂小姐的一番話,令我再次察覺到會場氛圍極度不尋常……氣氛緊繃到難以稱之為慶祝會。
  我深知原因何在。每到這時期便會如此。
  「雖說這也無可奈何……不過余希望能多少緩解一下這種氛圍。畢竟今天亦是余心愛弟子的表彰儀式。對吧?瞭然?」
  「Yes, Master.」
  步夢舉止恭敬地點了點頭,他是龍王戰第6組的優勝者。
  這場即位儀式也會表彰各組優勝者。步夢因而為此盛裝打扮……怎麼說呢,歷史課本上不是會刊登拿破崙登基皇帝時的圖片嗎?他現在就像那種感覺。
  然而眾人接納了那套極盡奢華的衣裳。
  儘管在龍王戰的挑戰者決定戰上成了名人的手下敗將,但他威風凜凜的奮戰姿態,已讓步夢躋身明星棋士一員。將棋界甚至對步夢冠以這個別名──
  《次世代(下任)名人》。
  對年輕棋士而言,這恐怕是傾注了最高期待與惶恐的別名吧。只是本人倒是依然故我,自稱是什麼白銀聖棋士或GOD什麼的……
  步夢對我投以戰意如火的眼神。
  「我不過是在最下級的6組獲得了優勝,與龍王(你)仍相距甚遠……不過你睜大眼睛看著吧!下期我絕對會拿下Drage Kin的腦袋!!」
  別叫我Drage Kin。
  「我的戰績中比你優秀的棋賽,也僅限龍王戰不是嗎?其他棋戰都是你的成績較為優異,對局數和勝率也都是你的更高,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說著說著不禁悲從中來啊。
  「因為你是頭銜保持者,得以免除預賽,所以對戰對手盡是高階棋士嘛。」
  「可是與平均勝率超過七成五的你相比,仍是小巫見大巫啊。」
  「順帶一提,只算排名戰的話,余心愛弟子的勝率為十成。無庸置疑是史上最高勝率。」
  釋迦堂小姐自豪地補充道。
  換言之,歷經了將近三十戰,他卻從未敗下陣來。小步夢排名戰太強了,簡直大有問題。
  「您真是培育了一隻不得了的怪物啊……」
  「他是按余的喜好養育長大的。排名戰實力堅強的棋士,才是最接近名人的棋士。雖然在龍王的即位儀式上說這種話令人忌諱,可是對余等舊世代而言,名人才應該是一心一意追尋的至尊(寶座)頭銜。」
  對此我也深有同感。
  畢竟我孩提時代的夢想,就是『想成為名人』(其次則是澡堂櫃檯人員)。對將棋棋手來說,名人的地位可說別具意義。
  而通往名人頂峰的棋戰,正是『排名戰』。
  這場攸關名人挑戰權的漫長循環賽,舉辦期間長達一整年,無法像龍王戰一樣一口氣獲得頭銜。
  從C級2組到A級之間共有五個階級,一年僅能晉升一個階級。
  換言之,若想成為名人少說也要耗費五年。
  步夢自從踏入職業棋界以來從未停下腳步,不斷往階梯頂端節節攀升。這也是他被譽為《次世代名人》最重要的理由。
  「這期截至目前為止,你也在B級2組獨占鰲頭,大獲全勝了對嗎?已經可以肯定能晉級了吧?兩個月後你進入B級1組,就要升為神鍋步夢『七段』了。」
  「我的排名很低。若想確實晉級,唯有全勝一途。」
  「這倒也是。」
  憑步夢目前的氣勢與實力,應該能就此貫徹全勝吧。
  ──這麼說來,這期的B級2組排名戰,最後與步夢對上的人是……?
  正當我試圖回想排名戰的對戰表之際,步夢的話語將思緒拉回了現實。
  「你才是呢……昨天那盤將棋是怎麼回事?」
  「你看了轉播嗎?」
  昨天在同一間飯店,舉辦了師姊的女流玉座即位儀式,而我和天衣在東京也有對局,於是幾乎一門總動員啟程上京,唯有桂香姊有事留在大阪看家。
  對局的結果是大家都贏了。
  因此我今天是抱著無憂無慮的心情出席即位儀式。直到方才的驚喜贈花儀式……
  「對局當中,我靈光乍現想到了一個挺有意思的布局。畢竟還有網路轉播,於是就抱著服務棋迷的心情採用了那個戰術,也順利讓對手中計了。」
  「那、那是你在對局當中……想到的……?」
  步夢臉上的神情與其說是愕然,更接近受挫。
  「竟然僅憑靈光乍現……將山刀伐八段的矢倉一舉擊破!?」
  「我當然也有事前研究過。不過昨天湊巧狀況不錯,棋路看得特別清晰……話說,矢倉已經走向歷史了。」
  (嘈雜!!)
  我的一句發言,令會場一陣譁然。
  原先萬分緊繃的氛圍,變得更加如坐針氈。
  步夢一臉驚愕地說:
  「你說……矢倉走向歷史……了……?」
  「沒錯。無論先後手,矢倉都已經無力回天。它的平衡太糟,連軟體都駕馭不來。你應該也隱約察覺到了吧?所以才會在與名人進行龍王戰挑戰者決定戰時,捨棄得意戰術矢倉,轉而採用雁木。不是嗎?」
  「…………」
  步夢小幅度游移視線,彷彿在忌諱四周的目光。
  身為1組優勝者的名人也身處會場。
  他一如往常地被棋迷團團包圍,因此只能憑人潮群集之處,認出他人在哪裡。
  正因如此,名人理應聽不見這段對話才是。
  「名人在那盤棋局組成了矢倉,最終將死了步夢你的雁木。不過經過我的檢討,倘若你沒有在最終盤失誤的話,那盤棋應當能獲勝的。如今無論是哪個對手組成矢倉,我都勝券在握。」
  「Drage Kin……你知道關東現在怎麼稱呼你嗎?」
  「反正肯定是大肆罵我廢物或蘿莉控吧?」
  「…………不曉得的話就算了。」
  「啊?」
  步夢陷入了沉默。怎麼了?
  「真不愧是年輕龍王,此話著實大膽。」
  釋迦堂小姐苦笑著說道:
  「矢倉走向歷史了……是嗎?對余這樣的舊世代(OLD・TYPE)而言,多少有些抗拒呢。余等是在矢倉號稱將棋王道的時代成長茁壯,在名人戰採用矢倉以外的戰術,當時還會被非議為邪道……」
  「似乎是如此。我過去從師傅口中聽聞過。」
  據傳還曾有一段故事。現任名人首次於名人戰登場時採用了中飛車,因而飽受抨擊。
  現在想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可是當年即時旁觀那盤將棋的師傅,也說過他「覺得非常火大」。
  師傅本人正在稍遠處滑手機。
  他該不會在弟子的即位儀式上抽卡吧?最近他總是會找五花八門的理由來儲值……
  師傅專注於遊戲上,似乎沒有聽見我們的對話。
  不過就算耳聞方才的發言,師傅應該也只會一笑置之吧。畢竟這不是謊言。
  「總而言之……」
  釋迦堂小姐將手擱在步夢肩上。
  「GOD CAULDRON已經無機可乘了。無論是矢倉抑或其他任何戰術,《白銀聖騎士》都已準備好堂堂正正接受挑戰……對吧?」
  「Of course, Master.」
  眼看步夢自信滿滿地點了點頭,讓我不禁想捉弄他一下。
  「真的嗎?總不會又拖延到夜戰,結果慘遭逆轉吧?」
  「呵呵……年輕龍王啊,余說過他無機可乘了吧?那個弱點當然已經克服了。畢竟我們兩人最近總是一起熬夜呢。」
  釋迦堂小姐舉止妖媚地用指尖輕撫心愛弟子的下顎。
  「余喜歡慢條斯理地享受漫長的纏綿時光……就像矢倉一樣。」
  「M、Master……」
  師徒兩人卿卿我我的光景,連旁觀的人都忍不住害羞起來。
  兩人一起熬夜、漫長的纏綿時光……那些令人聯想到大人式戀愛的詞彙,讓我與師姊不禁想逃離現場,至於愛與天衣兩個孩子倒是滿臉困惑。
  話說回來……
  「師姊?那個……妳沒事吧?再怎麼說,妳的臉也紅過頭了──」
  「給、給我閉嘴!我宰了你喔!!」
  「等等!?危、危險啊師姊嗚喔──!?」
  師姊深受動搖,用手肘賞了我的下顎一記重擊。
  我就這樣抱著花束癱倒在地。
  當天傍晚,我與四散亂舞的花瓣一同趴倒在地,照片還被刊登在奇●新聞上,附加『白雪姬,即位儀式上痛毆龍王』的標題。這是哪門子即位儀式啊……

  ☗ 慶祝會

  翌日。
  我們飛快返回大阪,在這裡又舉辦了一場慶祝會。
  「「歡迎各位大駕光臨!平時多謝大家關照了!」」
  我們一門齊聚一堂,在一流飯店的會場大廳出門恭迎來客。我早已習慣頭銜戰的前夜祭典,但這種經驗倒是頭一回。
  『清瀧一門慶祝會』。
  沒錯。
  今天的宴會,是師傅籌辦的。
  我們招待了平時力挺清瀧一門的後援人士與棋迷,可以進行指導對局或在自助餐會上盡情歡談。換言之,這是我們一門舉辦的『棋迷感謝祭』。
  「……不過還真是大手筆呢,應該超出不少預算吧?」
  「當然是大赤字囉。」
  桂香姊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為了準備這場宴會,她從去年底就開始四處奔波,昨天還獨自一人留在大阪。
  「因為爸爸……師傅他說『職業棋界頂峰的龍王,和女流棋界頂峰的女流二冠齊聚一堂,若不辦場日本最奢華的慶祝會,我就臉上無光了!』」
  「畢竟師傅的觀念還停留在昭和時代嘛。從前的棋士再拮据都會重視排場。」
  據說這種傳統積累下來,才讓被世人視為賭博工作的『下將棋』,以『職業棋士』身分備受禮遇。
  為了提升棋界的整體地位,他們拚了命地努力。
  「我想多少也是基於虛榮心啦,不過──」
  桂香姊綻露出將疲倦一掃而空的溫柔笑靨。
  「八一戰勝了名人,似乎讓他欣喜若狂喔。」
  「……」
  我內心躁動不已。因為太難為情了,使我一語不發。
  師傅如此為我開心,也讓我備感欣喜……內心洋溢著幸福感。
  師傅毫不吝惜地為我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投資大筆財產,還籌辦如此盛大的慶祝宴會。
  不僅如此,自收我為內弟子以後,師傅便一直照料我的生活起居,還陪我練習將棋。連親生兒子都不見得能享受這種呵護對待,卻為了我……
  「嗯?怎麼了,八一?感冒了嗎?」
  「不是,只是有點……我沒事。」
  聽見我吸鼻涕的聲響後,桂香姊有所誤會,擔心地問候了一句。或許她是故意的也說不定。
  「話、話說回來……不僅將棋界和圍棋界,還有其他形形色色的業界人士來招呼呢。就連府知事和大阪市長都來了!」
  我掩飾淚水如此說道,只見桂香姊理所當然似地點了點頭。
  「你們已經足以動員那種層級的大人物了。八一和銀子已是將棋界的門面,小愛和天衣今後也將大放異彩。你們還得繼續在政經界培養棋迷才行!」
  「這麼說來,本因坊秀埋老師呢?她好像還沒到場。」
  「因為正月的騷動,她被將棋界拒之門外了。」
  「原來如此。」
  是指『年初小●雞事件』嘛。那當然會被拒於門外。
  等我們大家迎接完來賓之後,緊接著就要來下將棋了。
  「櫃檯分發的流程表上有記錄號碼!敬請依循號碼接受指導對局!」
  桂香姊與飯店人員一起引導蜂擁而至的來賓。
  今天的活動主辦人雖是清瀧一門,但在棋界一家親的關西,這種活動基本上都是全體參與。
  以《浪速帝王》藏王達雄九段為首,關西將棋家族齊聚一堂。明明眾人都為公式戰忙得不可開交,卻爽快答應協助,於是我們才能讓蜂擁而至的所有來賓,都可以享有一次指導對局的機會。
  其中最受來賓矚目的,是師姊與JS。
  尤其《浪速白雪姬》以女流實力最強之姿,晉升為史上首位女性獎勵會三段,人氣更是聲勢如虹。由她進行指導的三面將棋盤前已是大排長龍──
  「沒用。」
  「哦哦……!」
  「這什麼鬼棋步?連豬都不會下這種沒用的棋步。」
  「哇!呼哇啊啊啊啊……!!」
  「沒用。這也沒用。沒用沒用沒用沒用沒用沒用沒用。」
  「唔噫噫────!」「啊、啊啊啊啊啊……♡」「女、女王陛下……再來……!再更激烈地羞辱我吧……!」
  師姊的指導對局,嚴格到足稱『指導調教』。每當她如猛鞭般靈活的指尖冷酷無情地下出棋步,叔叔們便一個接著一個因快感而面部扭曲。這究竟是什麼詭異的活動?
  「雖然覺得她做得有點過火……但來賓都樂在其中(?),所以也不好叮囑她……」
  另一方面,至於小愛嘛──
  「好!這下就將死了。」
  「咦!?可、可是這條路應該還……」
  「那條路的話,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嗯,將死了。共十七手呢。」
  「…………」
  「這裡也將死了唷~共三十五手。雖然手數稍長,但只是簡單的排列詰,所以請您自行思考手順。」
  「啊啊…………簡單…………」
  雖然心地善良,但愛全都沒多花一秒就將死了所有人。自信滿滿的來賓一個個信心碎裂一地,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正因為沒有惡意,也很難出言提醒,簡直是最糟糕的類型。
  「……與那兩人對照之下,這位的指導倒是完美無瑕呢。」
  「是啊,令人意外的才能……」
  我與桂香姊的視線前方,是比任何人都悉心進行指導的黑衣大小姐。
  「這棋步有八十分,不算差。不過……還有一百二十分的棋步。仔細深思,將它發掘出來。」
  「……這樣嗎?」
  「沒錯!我就知道你辦得到。」
  沒有輕易告訴對方棋步,而是讓來賓獨力思索,若導出了正確答案,便大力給予對方激賞,還附贈一張魅力誘人的燦笑。
  「這棋步連我都看漏了,真是絕妙好棋。我獲益良多呢。」
  「沒、沒有啦……只是湊巧而已!哈哈哈!」
  縱使是壞棋或詭異的棋步,她也不會不由分說加以否定,反倒是延伸棋步的優點並給予褒獎。接受天衣指導的來賓,全都心滿意足而笑容滿面。
  「……完美。完美無缺的指導對局啊……」
  先前天衣還不是這樣子的……她或許是記住了我的諄諄教誨,並加以實踐。倘若如此,我可是再開心不過了。
  四目相交的瞬間,我對天衣漾起一抹微笑,她則吐舌頭回應我。好可愛。
  正當我為弟子的成長莞爾之際──
  我發現了等待接受天衣指導對局的隊伍中,有名身穿西裝的女性。我將手擱在對方肩上,並出聲搭話。
  「……晶小姐,一人只能進行一次指導對局。妳剛才已經接受過師姊指導了吧?」
  「啊,晶!?那是誰啊!?」
  就是妳啦!
  「藏起來我也知道。最近參與將棋活動的女性雖然增加了,但今天的活動盡是些鎖定人氣女流棋士的大叔,所以晶小姐妳可是鶴立雞群呢。請妳老實放棄,去吃東西吧。」
  「因為我想接受大小姐的指導對局,也想請雛鶴小姐和空老師教導我嘛!其他職業棋士也都有各自的得意戰術,根本沒辦法只選一個人啊!」
  「就算妳這麼說……」
  「看到我的勁敵接受其他職業棋士的指導對局,讓我很不安嘛!所以才希望請老師們傳授我厲害的必勝方法……」
  「勁敵?」
  「就是他啦!那個小學生臭小鬼!」
  晶小姐指的,是平時和她在道場下棋的小學男生。今天他似乎以四枚落請師傅進行指導。
  天衣已經自研修會畢業,晶小姐根本無須前往聯盟了,然而她仍會在假日前往聯盟道場接受職業棋士指導,或者和小學生勁敵切磋手腕。如今她已經徹底沉迷將棋了。
  「聽我說,晶小姐,妳這麼喜歡將棋,我是很開心啦──」
  「那九頭龍老師你來教我吧!反正你看起來沒工作,好像很閒的樣子。」
  「咦!?不,我嗎……」
  我確實沒在進行指導,只是四處閒晃,但這是有理由的。
  我猶豫著是否該向對方解釋緣由,此時──
  「小姐,請問我有這個榮幸為您進行指導嗎?」
  一名西裝筆挺的高䠷男子湊了過來,笑容可掬地對晶小姐搭話。
  「你誰啊?」
  「只是個恰好路過的獎勵會三段棋士。」
  「三、三段!?那不是離職業棋士只差一步之遙嗎!!」
  晶小姐大為震驚。
  恰好路過的三段棋士──鏡洲飛馬先生,裝腔作勢地壓低聲量。
  「哦哦,想不到您竟知曉獎勵會的存在……小姐您不是泛泛之輩呢。」
  「哼,我對將棋界瞭如指掌。就連職業棋士與女流棋士的區別我都十分清楚!」
  「這可真是厲害。既然如此,或許您能駕馭那個必勝戰術也說不定呢……?」
  「真的嗎!?不是絕對能獲勝的戰術,可無法讓我信服喔!!」
  「那當然。獎勵會員知道許多業餘不得而知的祕密戰術,我就破例傳授給小姐您吧。」
  「破、破例……!」
  晶小姐異常興奮,幾乎要流出鼻血了。鏡洲先生壓低聲調說:
  「被其他人看見就不好了。我在那邊安排了棋盤,去那裡下吧。」
  「好──!這下道場的霸主就是我了!!」
  彷彿自己已經變強了似的,晶小姐不斷轉動手臂,飛快往指定桌位直奔而去。
  真不愧是辦理活動身經百戰的鏡洲先生,應對麻煩來賓的技巧簡直完美無缺。只不過那位麻煩來賓卻是我認識的人……嗯……
  「……抱歉,鏡洲先生。」
  「不用謝啦。現役頭銜保持者要對指導對局自我克制不是嗎?沒有人會認為你在裝大牌蹺班的。」
  「說的也是。雖然在生石老師的道場私下進行指導對局時,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藏王老師和月光會長都在場的場合實在是……」
  「要是大家都群聚在頭銜保持者及受歡迎的棋士那裡,像我這種毫無可取之處的獎勵會員就沒工作了。感激啊感激啊。」
  「等等!?別、別膜拜我啦,鏡洲先生!」
  「不、不,多虧偉大的頭銜保持者大方接受拍照和簽名以服務棋迷,使不會下棋的輕度棋迷也隨之增加了。」
  沒錯!這正是我遊手好閒四處亂晃的原因。全都是為了履行龍王的義務啊!!
  「…………不過貌似沒有任何棋迷來找你就是了……」
  「就是說啊,不識相地阻撓名人完成永世七冠霸業的人,果然無法獲得將棋棋迷的諒解。我根本完全被當成壞人了~」
  「別那麼沮喪嘛,大家又不是討厭你……只是有點害怕罷了。」
  「害怕?怕我嗎?」
  「不僅戰勝了那位無敵王者(名人),之後還連戰連勝耶?你不曉得別人最近是怎麼稱呼你的嗎?」
  「不,我最近不太逛網頁……」
  本來就已經飽受眾人撻伐了,與名人對戰時又被全日本數落到狗血淋頭,我深受心理創傷,最近完全不再上網搜尋自己的名字了。
  「這麼說來,步夢也說過類似的話呢。大家究竟是怎麼叫我的?先前是廢物和蘿莉控……難不成稱呼又更難聽了!?」
  「……算了,大概過不久就會傳到你耳裡了。」
  鏡洲先生略顯猶豫,最終還是沒有告訴我。為什麼?是現場難以啟齒的稱呼嗎!?
  好想知道……可是我好怕看網路討論!
  「那個……鏡洲先生,真是萬分抱歉。」
  桂香姊在一旁耳聞事情始末,深深低頭致歉。
  「我們已經麻煩您布置會場了,連指導對局都勞煩您的話,未免太厚臉皮──」
  「桂香,恰好相反唷。」
  鏡洲先生打斷桂香姊的話,並溫柔地綻露燦笑。
  「對我這種離鄉背井,並過著獨居生活的獎勵會員而言,這可是不可多得的打工機會。清瀧老師總是願意邀請我,令我滿懷感激。」
  「感謝您能這麼說……」
  獎勵會員原則上是禁止打工的,唯獨記錄員或協助將棋活動等將棋相關打工例外。
  即便如此,一門以外的獎勵會員,一般是不會來協助這類慶祝會的。
  師傅邀請鏡洲先生,也是師傅對他深感信賴、相當欣賞他的證據。
  獎勵會員參與這種慶祝會,當然也有其難受的一面。
  然而那也可說是在激勵對方:『不甘心的話就盡早成為棋士(職業棋士)吧!』
  「喂!你要聊到何時!?還不快來指導我!」
  「是、是,馬上就到~」
  鏡洲先生對我與桂香姊眨了下眼後,便移步至晶小姐等候的地方去了。
  「好了!我也要來指導對局了!」
  桂香姊氣勢洶洶地捲起衣袖。
  「得好好關照一下被小愛和銀子打得落花流水的來賓才行!」
  「嗯。啊,桂香姊。」
  「什麼?」
  「恭喜妳。」
  「……謝謝。」
  語畢,桂香姊便前往指導對局,我則目送著她那令人眩目的身影。
  至今為止,桂香姊在這類活動中,往往只能像鏡洲先生一樣退居幕後。
  然而今天,她總算能堂堂正正以『老師』的身分進行指導了。
  「……師傅應該也很開心吧。終於能抬頭挺胸,向大家炫耀自己引以為傲的女兒。」
  在將棋世界,將棋便是一切。
  無論人品多麼優秀,即便腦袋聰慧、眉清目秀,將棋不強的話便無法獲得讚賞。除了將棋實力以外,沒有任何能引以為榮的東西。
  因此至今為止,師傅都無法以桂香姊為傲。
  縱使能以沒有血緣關係的我和師姊為傲,卻唯獨親生女兒無法讓他自豪。那是多麼艱苦難耐的事啊。
  ──不過,今後他總算能盡情感到自豪了。
  我再度悄悄擦拭熱淚盈眶的眼角,此時腳邊傳來了三道年幼的聲音──
  「九豆龍老師!恭喜您!」
  「恭喜。」
  「勾喜~!」
  水越澪(10歲)、貞任綾乃(10歲)、夏綠蒂•伊索亞爾(大概7歲)等盛裝打扮的JS研三人組,正並肩佇立於眼前。
  每個人都顯得緊繃僵硬,是不習慣這種場合嗎?
  「大家都來了呢!謝謝妳們。接受過指導對局了嗎?那邊還有發送甜點──」
  「那個!」
  小澪面紅耳赤,打斷了我的話。
  「這是……禮物!!」
  「咦?」
  三人一齊將繽紛可愛的包裝袋遞給了我。禮物?給、給我的?
  小夏送給我的是──
  「哇,是布盤耶!」
  小澪送給我的是──
  「這是棋袋嗎?好開心喔!」
  小綾乃送給我的是──
  「是用來裝另外兩樣禮物的小布袋嗎?嗯!非常可愛唷!!」
  每樣禮物都各具特色。小綾乃的布袋,是用花紋風格穩重的布料精細縫製而成;小澪的禮物,是以印有卡通人物圖樣的布料製作;至於小夏送的布盤則是一塊白布,上頭有著斷斷續續的黑線刺繡。笨拙的技巧,反而滿溢出手工縫製的愛情與溫度。
  接著由小澪代表向我說明:
  「九豆龍老師進行頭銜戰時,不是會在全日本到處跑嗎?所以大家思考後做了這些,讓老師在旅途中也能研究將棋!」
  「唔!!……謝、謝謝……!!謝謝……大家!!」
  本來就已瀕臨極限的淚腺,這瞬間終於潰堤了。
  我下意識用手上小夏為我特製的布盤擦拭淚水。雖然有點擔心白布可能會染上淚漬,不過事後清洗應該就沒問題了。
  「話說回來,這塊布盤質地好滑順,摸起來真是舒服……♡」
  布盤的觸感實在太過舒適,使我不禁用臉頰蹭著布料說道。甚至都想直接用它來當洗臉的毛巾了。
  「聞聞……啊啊,還有一股極度誘人的香氣……♡♡♡不僅觸感絕佳,連香氣都能治癒心靈♡小夏,妳用的是什麼布料呀?」
  「內褲。」
  ……………………………………咦?
  「夏夏呀,想讓斯斯開西!所以夏夏想用最喜翻的內褲,來做將棋盤!還有呀,內褲很柔染!而且夏夏有西內褲了,剩下很多、很多舊內褲,所以夏夏才決定用內褲做!」
  「咦?內…………咦咦!?」
  『對局中以及暢談中的各位嘉賓,接下來要請清瀧一門上台致詞。煩請大家暫停手邊的工作,敬請觀賞舞台。』
  我用臉頰蹭著小夏送的布盤(內褲……?)後,就這麼僵直不動,聽到這段廣播總算回神了。
  對了!得上台才行!
  只見愛正蹦蹦跳跳地向我招手,高喊「師傅──!」。
  「對、對不起!我得走了……謝謝妳們的禮物!!」
  我將小學生贈與的袋子和內……布盤塞進口袋,奔上舞台後溜進師姊與愛之間。
  師姊面向前方,用手肘撞了下我的側腹。
  「太慢了,你剛剛在幹嘛?」
  「……用內褲擦眼淚。」
  「啊?」
  『那麼有請清瀧鋼介代表一門,向各位來賓致詞。』
  在接任司儀職務的男鹿小姐催促下,佇立舞台中央的師傅向前邁進了一步。
  『呃──僭越了……今天各位能在百忙之中,特此前來參與我們清瀧一門的慶祝會,真是萬分感謝。』
  師傅深深低頭致意後,我們也隨之低頭。
  『時光飛逝。十一年前,我決定收同在現場的空銀子與九頭龍八一為內弟子,那也正是我們一門的起源。當時我們一門就像真正的小家庭……真的非常小,小到一個屋簷下就能容納所有人。』
  聽了這段話後,當年的記憶亦隨之復甦,令內心湧升一股熱流。
  佇立身旁的師姊,應該也抱著同樣的心情吧。雖然僅在一瞬之間眼神交會,卻能感覺到兩人心意相通……都心想著能成為這位師傅的弟子真是太好了。
  接著,師傅指向了愛與天衣。
  『當年的小弟子如今成功防衛頭銜,更將兩名弟子培育成頂天立地的女流棋士。孫女們真的很可愛。雖然我只負責疼愛她們,但兩人也都是才華洋溢的孩子。至於這位,距離頭銜甚至只差臨門一腳!』
  愛生硬地深深低頭致意,天衣則優雅地行了一禮。
  雖然愛已經戰敗,但天衣仍在Mynavi女子公開賽本戰中不斷拿下勝利。若下一場也能獲勝,接著就是挑戰者決定戰了。
  而在前方等候的人便是──女王•空銀子。
  『同門之間互相爭奪頭銜,確實令人心境有些複雜。看著小孩和孫女吵架,總讓人手足無措(笑)。』
  會場被溫暖的笑聲包圍。
  ……順帶一提,對夾在小孩和孫女中間的我而言,這可不是能用溫暖笑容帶過的問題。昨天也很驚悚……
  『不過身為一名棋士,這堪稱一門的最高榮譽。弟子的成長,便是我至高無上的喜悅。我很感謝弟子,教導我除了勝利以外,還有如此令人欣喜若狂的事。謝謝你們!』
  師傅強而有力的謝辭,讓整座會場響起如雷貫耳的掌聲。
  掌聲平靜下來後,師傅流露出溫柔的神情。
  『接著……我想對願意陪伴我這任意妄為的父親,與我一同培育弟子的親女兒,鄭重獻上感恩的話語。』
  「嗚……!?」
  桂香姊恐怕沒想到會在此時聽到這些吧。
  她明顯深受動搖。而理所當然似地,師姊從司儀男鹿小姐手中收下花束,說了一句「恭喜妳」,將花束獻給桂香姊。
  「咦?…………咦?」
  桂香姊尚未理解事態,顯得手足無措。
  桂香姊獨自留在大阪,為我們籌備了這場慶祝會。
  不過這其實是我們大家為了桂香姊所準備的驚喜。
  「別呆站原地呀,桂香姊。來,快到師傅旁邊去。」
  「等等!銀、銀子!?」
  師姊粗魯地推了桂香姊的背。懷抱花束的桂香姊,步履蹣跚地並肩佇立父親身旁。
  師傅彷彿要將這席話贈予桂香姊一般,繼續往下說:
  『實質上培育九頭龍八一與空銀子的人,是我女兒。她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樣,代替身為職業棋士而經常不在家的我,扶養兩人長大成人,同時還得兼顧繁忙的研修會……我真的無顏面對女兒。』
  桂香姊強忍不了淚水,不禁潸然淚下。
  師傅的聲音也顫抖著。
  『容我向各位介紹,她是我女兒桂香。清瀧桂香……女流三級!我們父女兩人,今後也務必請各位多多關照!!』
  至今未曾耳聞的如雷掌聲響徹會場,當中更夾帶著無盡的溫暖。
  那是送給成功防衛頭銜的我與師姊的掌聲,亦是恭喜成為女流棋士的愛、天衣以及桂香姊的掌聲。
  但這陣溫熱掌聲最大的焦點,毫無疑問是以棋士身分、以父親的身分,至今一直為關西將棋界鞠躬盡瘁的清瀧師傅。
  不絕於耳的掌聲充盈舞台,我們一門沉浸於無比的幸福之中。
  然後──
  讓我們從幸福頂點,瞬間墜落無底深淵的那個事件發生了。

  ☖ 火種

  舞台致詞結束後,接下來便進入到各桌敬酒的時間。
  「非常非常感謝各位平日的協助,我是清瀧。」
  「謝謝各位!我是九頭龍!」
  我和師傅就像相聲組合一樣招呼致意,從地位較高的上座開始依序酌酒。
  與稍微打聲招呼,便能讓來賓欣喜若狂的師姊她們不同,師傅和我兩個臭男人,必須拚盡全力討好眾人才行。
  不僅說過冷笑話,還會才藝表演,甚至曾經跳過裸舞。
  平時總是師傅滔滔不絕地說話,我則像個小跟班似地在一旁點頭附和,為客人斟酒……不過今天的職責卻相反。
  「嗨!最強龍王,等你很久囉!」
  「八一!務必和我拍張紀念照!」
  轉眼之間我便被高層大叔簇擁包圍,超乎預期地大受歡迎。
  「總算輪到關西棋士奪得天下了!」
  「多漫長啊……那鬼畜眼鏡從月光先生手中強奪名人寶座後,都過二十年了……」
  「真的好漫長……這下我死而無憾了。」
  平時我總飽受喝斥『再加把勁啊!』、『給我趕快戰勝名人!』,今天卻被大肆褒獎到令人噁心的程度,有人甚至還落淚了。
  「等等!?咦?咦咦──……?」
  還沒敬酒就已經興奮異常的老頭子……不對,是欣喜雀躍的尊貴長者,令我完全手足無措。
  我因意料之外的事態陷入混亂,試圖向師傅尋求協助。
  「…………」
  然而師傅只在最開始打了聲招呼,之後便默默無語地退下一步。
  我本來還滿腹疑惑……不過我收了弟子自立門戶,師傅或許是想教導我身為師傅的職責也說不定。
  既然如此,回應師傅的期許便是弟子的責任。我向簇擁而來的高層人士綻露一抹笑容,附和他們。
  「那、那個……非常感謝各位,不過我並沒有奪回名人的寶座……」
  「就頭銜的排序來說,龍王可是在名人之上。無論實力或位階,八一你都堪稱是將棋界的頂點。這應該無庸置疑吧?」
  「這個嘛……」
  以排序來說是如此。
  「不過八一你終於也是九段的大老師了,這下就與師傅並駕齊驅了呢!」
  「不不不!我還早得很……」
  我瞄了一眼師傅的模樣,他仍舊沒有多說什麼,始終緘默不語。意思是要我自己突破困境嗎……
  只見來賓談得愈來愈起勁。
  「別說並駕齊驅,老早就超越他了吧!」
  「就是啊!畢竟你獲得了師傅最終都沒能奪得的頭銜啊!」
  「其餘只剩在公式戰擊敗師傅,完成『報恩』了!」
  爺爺們放聲大笑,看來他們已經酩酊大醉了,不過在大阪,這點程度的玩笑連黑色笑話的黑字都沾不上邊。
  繼續謙虛下去也沒完沒了,於是我乘勢附和道:
  「哈哈……說的也是。那麼就等明年──」
  就在這瞬間──
  「咚──!!」一陣巨響赫然響起。
  我望向聲音來源,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那是師傅用拳頭敲向桌面的聲響。
  「「唔…………!?」」
  在巨響的驚嚇之下,會場頓時陷入寂靜。簇擁著我的高層人士都因過度震驚而目瞪口呆,僵直在原地。
  師傅以布滿血絲的眼眸惡狠狠地瞪視我,接著高聲怒吼:
  「什麼叫『就等明年』啊!!你的意思是明年我就會從B級2組降級,然後在排名戰和你對上嗎!?啊啊!?」



  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漫長十年間,師傅從未向我傾注這般勃然怒火。
  不只是怒火。
  還夾帶著顯而易見的────『敵意』。
  「區區C級棋士拿了個頭銜就得意忘形……你把我當什麼人了!?與其在C級下棋,我寧願引退!!」
  突如其來的『引退』一詞,令會場內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氣。
  「再說昨天即位儀式上的發言又算什麼!?你說『矢倉已經走向歷史了』!?瞧不起人也該有個限度!!」
  被他聽到了嗎……
  我為自己的輕率發言感到後悔莫及。
  師傅是個死忠的居飛車黨,甚至嚴禁年幼時期的我和師姊下振飛車。不僅如此,棋風堅守防禦的他更是被喻為『鋼鐵流』的棋士。
  對師傅而言,矢倉不僅僅只是得意戰術。
  更是他的人生。
  雖說沒有惡意,我卻否定了它……
  「矢倉就是將棋二字的體現!是將棋的王道!甚至有人說無法窮盡矢倉之人不可能成為名人!結果你這臭小子卻……!」
  「不,但是師傅──」
  「有意見的話就放馬過來吧!八一!!」
  師傅再度以拳頭重擊桌面,嘶吼吶喊。
  「就在這裡下一盤棋,讓來賓見識一下誰更勝一籌!如果你還是個職業棋士,就別逃避勝負!!」
  「師、師傅……」
  一瞬間,我不由得懷疑師傅是否喝醉了。
  然而並非如此。師傅今天滴酒未沾。正因為沒醉,才更無法饒恕我的行為。
  在他內心暗潮洶湧的────是曾挑戰過名人寶座的棋士尊嚴。
  師傅身為現役棋士,在排名戰中地位仍比我高。單就『名人』這個頭銜而言,師傅更接近頂峰。
  縱使只是外行人的玩笑話,卻有人說我『超越』了他,職業棋士的尊嚴怎能容許這種事。
  不。方才的發言恐怕只是導火線。
  或許根源更加深刻也說不定。
  ──嫉妒……嗎?
  我總算明白,自己在無意之間深深傷害了師傅的心,並為此感到後悔莫及。
  即便只是玩笑話,即便只是為了附和對方,對現役勝負師來說,『並駕齊驅』、『超越』等話語是絕不能道出的禁語。
  可是我也有不容謙讓的理由。
  因為────我是龍王。
  身為頭銜保持者,我有義務維護上位者的尊嚴。特別是位居頂峰的龍王,絕不能退居名人之下。我並非想趾高氣揚地擺架子,只是唯有這麼做,才能維持將棋界的秩序。最重要的是,如此才不會對棋戰主辦人(贊助商)失敬。
  再說關於矢倉的想法,我不認為自己有錯。
  身為職業棋士,扭曲對將棋的信念是不誠實的。
  所以我也不能對師傅低頭致歉,那毫無疑問與下棋時故意輸棋無異。兩人獨處時還另當別論,在眾目睽睽之下的這個場合……
  「「…………」」
  我與師傅不發一語互相瞪視。
  持續至剛才的幸福氛圍煙消雲散,會場瀰漫著令人喘不過氣的靜默。
  要是輕率發言,或許會成為無可挽回的失言,因此誰都不敢多嘴。
  而打破這陣絕望沉默的人是──
  「哎哎~」
  小夏不知何時來到師傅腳邊,以口齒不清的稚嫩聲音說道:
  「夏夏呀,也想和斯斯的斯斯下棋~」
  小夏拉了拉師傅的褲管,撒嬌著說想下將棋。
  看來她不曉得師傅和我起了爭執,把那句話照字面解讀為『現在在這裡下盤棋吧』的邀請……
  「哎呀哎呀!一位可愛的挑戰者自告奮勇了!」
  面對天真爛漫的小夏才能做出的舉動,關西總帥•藏王達雄九段迅速做出反應。
  「鋼介,你隨時都能和弟子下棋,今天就陪陪那孩子吧。」
  藏王老師大笑幾聲後望向師傅,並接著說道:
  「其他來賓也都很無聊了,差不多該重新展開指導對局了。」
  《浪速帝王》的裁決是絕對的。
  師傅從我身上別開了目光。
  「……小姐,到那邊去和我下盤棋吧?」
  「下將棋──!!」
  師傅與欣喜若狂的小夏一同邁向棋盤。
  我也連忙綻露笑容,安撫僵直原地的愛和JS研成員。師姊與桂香姊默契十足地四處奔走,以緩和會場氣氛。之後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般,歡樂的時光繼續下去,成為導火線的高層人士則始終戒慎恐懼。
  就這樣,慶祝會相安無事地,在空前盛況中拉下了帷幕。

  然而慶祝會結束之後,別說對談,我與師傅甚至不曾四目相交。

  ☗ 師傅與弟子與……

  「唉……」
  歸途中,我的心情愈發沉重。
  我無力癱坐於計程車後座,愛坐在我隔壁,一臉憂心地凝視著我。
  「……師傅,那個……呃……」
  「嗯,沒事的……用不著擔心。」
  為了讓愛冷靜下來的這句話,反倒像是在安撫我自己。
  我掩飾動搖的心情,繼續往下說:
  「師傅的性情,本來就像瞬間煮沸的熱水器一般。內弟子時代他也常常沒來由地發怒,這種事我早就習慣了。嗯。」
  這是謊言。
  師傅會為了芝麻綠豆的日常小事生氣,將棋方面卻從來不曾對我和師姊任意傾洩怒火。
  ……順帶一提,雖然他曾在非公式戰輸給了我,然後從聯盟窗戶撒尿,但每個棋士輸棋後都會感到同等不甘,所以那不算數。
  「師傅很快就要迎來B級2組的排名戰了。最近老是勞煩他出席我和師姊的即位儀式,沒時間鑽研將棋,或許因為這樣才害他焦躁起來……」
  「爺爺老師這期排名戰的狀況…………好像有點嚴苛……對吧?」
  「是啊……畢竟他上期也拿到了降級點……」
  「降級點?」
  愛「唔咦」一聲歪下了頭。那是她心存疑問的信號。
  「排名戰是複雜的系統。各階級的晉級、降級規定各不相同。」
  在屈指可數的棋戰中,最為複雜的便是排名戰制度。
  這是與棋士生命息息相關的循環賽。不時配合狀況、反覆審慎改變制度後,終於才得出了結論。
  「我隸屬的C級2組是最低階,現在共有五十人。我要與其中十人,透過抽籤決定先後手,並進行對局。最後能晉級的唯有前三名。」
  「三名!?這麼少!?」
  「不過獲得全勝的人能無條件晉級。假設出現五名獲得全勝的人,五人都能晉級C級1組。」
  「好、好嚴格……!」
  「因為人數眾多啊。倘若有五名獲得九勝一敗的人,那麼即便成績相同,排名最低的兩人也無法晉級。」
  在將棋界,我們稱之為『頭跳』。
  「那個,師傅,排名是……?」
  「排名透過上一期的成績來決定。從上位階級降級的人排第一,自下位階級晉級的人排最低。」
  「這麼說,每位職業棋士老師都有排名囉?」
  「藉此決定排名,所以才叫『排名戰』啊。」
  「原來如此──!」
  順帶一提,坐擁龍王寶座的我雖然位居棋界頂峰,但單就排名戰來看卻幾乎身處最底端,可說是極端的兩種立場。
  「然後師傅現在隸屬B級2組,由上數來第三階。最高的兩名能晉級,最低五名則會得到降級點。取得兩次降級點就得降級。」
  A級與B級1組只要排名較低,便會立刻降級。
  不過B級2組以下的階級設有降級點制度,至少能在籍兩年。
  「降級點會一直留著嗎?」
  「不。只要勝率過半,或連續兩年勝率持平便能消除。」
  「勝率持平……要贏一半啊~」
  愛露出了複雜的神情。
  這孩子在研修會幾乎百戰百勝,即便在Mynavi女子公開賽中也能輕鬆撂倒高階女流棋士。恐怕在她心中,勝率持平不是什麼困難的條件,更別說愛正處於睡一覺起來就能變強的時期。
  然而師傅不同。
  他正值棋力與體力都自然衰退的年齡,若想讓走下坡的成績再度提升,得付出年輕時好幾倍的努力才行……
  「師傅曾在A級拚命掙扎過,但在第二次挑戰名人失敗後的隔年降級B級1組,然後又接連跌落B級2組。之後他更拿到了降級點,若今年再拿到降級點的話,便會淪落至C級1組。」
  「明明不久之前還能在A級獲得勝利,為什麼在較低階級反而贏不了呢?低潮期嗎……?」
  「年齡問題也是原因之一……當今將棋界就是如此嚴苛。」
  A級是眾神相爭的戰場。與凡人隔絕,唯有強者雲集的最嚴苛循環賽。
  然而B級與C級也絕非溫吞的戰場。
  「特別是B級1組,甚至被稱為『眾鬼棲地』。」
  「鬼!?」
  「那裡是實力足以匹敵A級的資深棋士,與氣勢如虹的年輕棋手齊聚一堂的死亡陣線。那世界可沒簡單到單憑『曾是A級』或『曾經挑戰名人寶座』這種名號便能暢所欲行,只會被當成『淪落至此的弱者』,慘遭群起圍攻。」
  師傅在B級1組僅獲得一勝,翌年在B級2組也只收下兩勝,結果取得了降級點。
  明明短短兩年前,他都還是A級棋士。
  師傅那年究竟受到了多大的震撼呢……當時師傅的舉止態度意外開朗,所以我壓根沒有察覺……
  「…………搞不好……」
  「咦?什麼?」
  「……師傅他或許本來就打算引退也說不定……」
  「咦……」
  「過去自A級降級後,立刻宣布引退的棋士不在少數。師傅又是個性情古板的人……況且他不僅是普通的A級棋士,更是名人挑戰者。」
  如今我再次深刻體會到,師傅對名人寶座懷抱著近似敬畏的情感。
  萬一自己名譽掃地,也會跟著玷污名人寶座──就算他這麼認為也不奇怪。
  「但、但是爺爺老師沒有引退呀?之前他也不曾提及類似的話。」
  「那恐怕是…………因為我的緣故。」
  「因為師傅……?」
  「嗯。師傅自A級降級的當年,我正在三段循環賽奮勇戰鬥,一賭是否能成為國中生棋士。或許他不想要因為自己宣布引退,而害弟子心生動搖。」
  師傅一直為了我扼殺自己。
  託他的福,我才能成為龍王,如今更成功防衛頭銜,還在排名戰中勢如破竹。
  然而我卻做出那般發言,輕忽師傅一直萬分珍視的事物……他怎麼可能不發火。
  「沒錯。一年前的此時,也正好是我吃了十連敗的時期,師傅勉強自己,為了我故作開朗。結果我卻…………可惡!!」
  「師傅……」
  我為自己的愚蠢燃起怒火,用拳頭敲向膝蓋。愛則流露哀傷的神情,用雙手包覆住我的拳頭。
  『請別責怪自己』──雖然沒有出聲,但弟子的雙眸如此傾訴著。目睹此狀,我鬆開拳頭,用那隻手溫柔安撫愛的頭。
  愛眼泛淚光,像隻小狗般飛撲進我的懷裡。
  她陣陣打顫,彷彿害怕遭到丟棄。
  看了愛這副模樣後,我不經意產生一個想法。
  「…………我也……」
  「咦?『我也』……什麼?」
  「不,只是在想…………要是愛變得比我更強,我是否也會像那樣勃然大怒。」
  「唔咦!?」
  愛如字面一般嚇得跳了起來,猛搖頭加以否定。
  「我、我怎麼可能變得比師傅還強嘛──!」
  「不過詰將棋倒是已經超越我了呢~」
  「詰將棋和真正的將棋不一樣!」
  ……不否定詰將棋贏過我這件事啊……
  小孩的這份率真,有時還真是殘酷。
  不,每位棋士都具備這種天真無邪的殘忍。
  有時教人神清氣爽……有時卻令人怒髮衝冠。
  這名少女猶如天真與殘忍的集合體,她的年輕與才華熠熠生輝。
  「希望您在排名戰能贏得勝利!」
  「……是啊。希望如此。」
  弟子直率的笑容太過眩目耀眼,令我下意識將目光投向窗外。
  關西將棋會館掠過視野一隅,猶如一種令人作嘔的生物。
  以棋士的不幸為食的活生生怪物……

  ☖ B級2組8回戰

  ──我為什麼會說出那種話呢……
  一門慶祝會結束後,又過了幾天──
  清瀧鋼介懷著悶悶不樂的心情,在關西將棋會館進行排名戰。
  對手是自上期就在B級2組與他對戰的關東年輕棋手•小仏悠也六段。
  雖然比弟子八一年長十歲左右,卻是年僅二十幾歲便晉升B級2組的有為青年。到此為止的成績是六勝一敗,勢如破竹。他的排名成績亦佳,是爭取晉級名額的第三競爭者。
  當然,清瀧也與之嚴陣對抗──
  「…………呼……」
  清瀧放鬆跪坐姿勢用力搔了搔頭,接著深深嘆了口氣。
  現在是晚餐休息時間結束,進入夜戰的『魔之時間帶』。
  疲勞與睡意開始襲捲而來,在這段時間總會有各種雜念暗潮洶湧。
  煩擾清瀧心神的,是慶祝會上怒斥弟子的不堪記憶。
  為什麼會在那種場合上,說出那種話……自己又為何會那般勃然大怒呢?就連清瀧本身也摸不著頭緒。
  「集中、集中!」
  清瀧出聲喝斥自己,埋頭專注於盤面。
  ──話雖如此,這已經是必勝形勢了。
  今天這場對局,演變成了清瀧最為擅長的矢倉戰。雙方經歷長時間角逐的結果,他幾乎已勝券在握。
  小仏已經著手維持漂亮局勢,現在剛下出了『※回憶王手』。(譯註:敗局已定時,為留下漂亮棋譜而祭出的王手。)
  ──先這樣,再這樣,這樣…………嗯。完美的※一手勝。(譯註:先對手一步將死對方而得勝。)
  他確實已年華老去,實力再也不如年輕時期。
  不僅得耗費漫長時間恢復體力,終盤時也無法自在移動腦內將棋盤,更開始判讀不出複雜的詰。
  清瀧甚至對徒孫雛鶴愛的年輕終盤力感到欽羨……時而渴望自己也能擁有那種能力。
  ──不過只要加足馬力就沒問題了。面對這種年輕棋士我也能大獲全勝!
  清瀧還年輕時,也經常遇見中老年棋士在十拿九穩的勝局中,因為終盤的大壞棋而功虧一簣。
  並非誤判或疏忽大意那種等級的壞棋。
  而是弄錯棋子動向或搞錯持棋等等……那是中老年棋士特有的戰敗模式。
  「沒問題…………沒問題了。」
  清瀧的喃喃自語蘊藏著許多的含意。
  自己仍未衰老,面對二十幾歲的晉級候補也能大獲全勝。今天這盤將棋將以完美的勝利收場,進一步成為存留B級2組的剎車;同時應該也能讓觀賞轉播的勁敵,體認到『清瀧鋼介不容小覷』。如此構築而成的『信賴』,將成為職業棋士戰鬥生涯中的莫大財產。
  清瀧抬起看著棋盤的臉,並望向記錄員。
  「鏡洲,剩下的時間是?」
  「一小時十四分鐘。」
  「是嗎……謝謝。」
  還有十分充裕的時間能徹底判讀詰。
  ──勝券在握了。不過絕不能大意。
  清瀧重新正坐,再度專心凝視盤面。
  這時候──
  「哦!」
  他發現了剛才沒察覺到的好棋。
  ──竟然遺漏了這麼棒的棋步……這可是相當嶄新的決勝棋步呢。
  清瀧心情愉悅地選擇了那個棋步。幸福感滿溢內心,他心想只要用如此嶄新的棋步定勝負,弟子們肯定也會對自己刮目相看的。
  「咦!?」
  不出所料,他落子的瞬間小仏不禁驚愕出聲,並確認了盤面好幾次。
  然而──對方遲遲沒有棄子認輸。
  清瀧心生疑惑,再次望向盤面。
  「啊……!?」
  寒意自腳底竄升至腦門。

  一手頓死。
  清瀧誤以為好棋的一手,竟是主動邁向將死的大壞棋。

  「…………失禮了。」
  小仏以沙啞的嗓音說道,接著一臉歉疚地將死了清瀧的玉。
  「………………」
  清瀧仰頭望天,將手擱上棋台以示投降。
  到手的勝利飛走了……只留下誤判棋子動向的落魄投降圖。

  ☗ 勝負痕跡

  B級2組排名戰舉行當天──
  我將愛託付給桂香姊,算準晚飯休息時間結束後來到了聯盟。
  之所以刻意挑這時間,是為了避免撞見師傅。
  當我在棋士室露面之際,房間的氛圍赫然驟變。畢竟大家都目睹了前天我與師傅的爭執,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話雖如此,沒有任何人提及此事。這份顧慮令我相當欣慰。
  用繼盤檢討時,大家也都若無其事地展示出對師傅有利的變化……於是我的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恢復到了可以開開玩笑的狀態。
  而實際上,局勢進展也逐漸傾向師傅的勝利。
  再一手。無論下什麼棋步,都確定能收下勝利了──
  然而唐突出現的殘酷投降圖,讓進行檢討的所有人呆若木雞。
  「怎、怎麼會……」
  我確信師傅勝券在握,壓根無法相信這突然造訪的終幕。
  雖說已進入終盤,但竟在尚有剩餘時間的階段頓死。而且是一手頓死。
  這種戰敗方式,簡直和錯看棋子動向的外行人沒兩樣。
  「師傅他…………竟、竟然以這種形式輸了棋局……?」
  職業棋士能以『感覺』掌握棋子動向。
  雖然難以用言語解釋,不過基本上棋士是不可能錯看棋子動向的。因為不看也能明白。
  「清瀧老師這種輸棋法,實在教人難受啊……」
  「……他該不會是真的身體有恙吧……?」
  「上期他也拿到了降級點,排名很差……下局輸棋的當下,恐怕降級就在所難免……」
  「他可是清瀧老師耶?短短五年前,他才挑戰過名人啊?」
  「這種時期的每盤棋,看了都教人心痛……」
  棋士室裡的人竊聲交頭接耳。與平時開朗且充滿熱忱的氣氛截然不同,現場開始流露出令人喘不過氣的焦慮與倦怠感……那是排名戰終盤的氛圍。
  如此一來,師傅已在排名戰吃下七連敗。目前他只取得了一勝。
  降級的可能性又提高了。
  萬一師傅在慶祝會上的發言是認真的……這也意味著引退有可能化為現實。
  「唔!師傅……!!」
  我憂心不已,早把與師傅間的尷尬拋到九霄雲外,自棋士室奪門而出。
  就在我踏上階梯之際,有人從樓上走了下來。
  是鏡洲先生。
  他擔任師傅對局的記錄員,似乎正準備將棋譜資料拿到三樓的事務局。
  「鏡洲先生!打擾一下……」
  「怎麼了?」
  「那個……師傅他狀況如何?在大發雷霆嗎?還是拒絕參加感想戰?」
  「沒有啊?他滿臉燦笑地進行了感想戰呢。」
  「咦?」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我啞然失聲。
  燦笑?明明輸棋了?
  以那種形式敗北的師傅他……笑了?
  「起初氣氛確實很凝重。慘遭那種頓死,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鏡洲先生似乎憶起了那個剎那,一瞬之間流露出苦澀的神情。
  「不過感想戰進行到一半他便綻露了笑容。對方也很識相地沒有對清瀧老師的話提出反駁,只是一個勁地點頭,所以應該沒事了吧。」
  「這樣啊……」
  「畢竟清瀧老師也是相當資深的棋士。縱使輸了,喝杯酒睡一覺就會忘了吧。」
  鏡洲先生語畢,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後便走下樓梯離開了。
  這樣啊……說的也是。
  師傅活過的年歲是我的三倍之久,更是職業生涯超過三十年的超資深棋士。照理說他早就經歷過無數次頓死了才對。
  最重要的是──
  「因為他是大人啊。」
  沒錯,師傅是大人。和我及師姊不同,更別說是愛那種小孩子。大人知曉控制情緒的方法,心靈更是堅毅無比。大人是不會哭喊叫鬧的。
  引退的事,肯定是我想太多了。
  雖然在慶祝會上脫口說出那些惡言相向的話,但縱使掉到C級1組,師傅肯定也會繼續以現役棋士之姿生龍活虎才對。
  所以沒問題的!根本無須我操心。
  暗自說服自己之後,我準備再度返回棋士室,不過──
  「……還是去露個面吧。」
  或許能和師傅和解也說不定。他也許會以溫柔的嗓音對我說:『先前是我不好。你是來檢討的嗎?難得來了,一起吃頓飯再回去吧。』
  我懷著這份期待再度轉過身,往樓上的對局室邁去。
  五樓──御黑書院已寂靜無聲。
  鞋櫃中有雙熟悉的破舊黑皮鞋。
  剩下的那唯一一雙鞋,毫無疑問是師傅的。
  「感想戰已經結束了嗎?也對……畢竟是以那種方式收尾。」
  對方大概也沒有多說什麼,結束後就迅速離開座位了吧。搭電梯的話,就不會和我錯身而過。
  ──……既然如此,為何師傅還留在這裡?
  我感覺到不對勁,躡手躡腳地脫下鞋子。
  就在這時,一陣奇妙的聲響傳入了耳際。
  「嗯?……這是什麼聲音?」
  那並非棋音。
  ……而是像吸鼻涕一般的聲響。
  是啜泣嗚咽的聲音。
  棋盤與棋子早就收拾乾淨,連電燈都暗了下來,但對局室中,某人正在哭泣。
  是師傅。
  獨自遺留對局室內,在唯一一盞點亮的日光燈光源之下,師傅蜷縮背脊蹲踞在地……暗自啜泣著。
  嗚咽聲中夾帶著這句話──

  「………………好想重來…………好想重來啊…………」

  我不發任何聲響,悄悄地離開了現場。因為師傅絕不會想讓弟子見到自己這副模樣。
  他究竟想『重來』哪個棋步自不必說。
  沒有任何一位棋士,輸了棋不會懊悔。無論歷經多少風霜歲月,無論成長為多麼頂天立地的大人,只要手還握著棋子的一天,那份懊悔便不可能淡去。
  如今我再次深切體會到了這點。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9-2-15 21:17 编辑



  第二譜

  ☖ 清瀧師傅離家出走

  「師傅他還沒回來?」
  「是呀。不知道跑去哪裡閒晃了。」
  B級2組排名戰翌晨──
  我為了迎接寄住於師傅家中的愛,而前去造訪時,桂香姊一臉困擾地告知我父親不在家的消息。
  「真是的,都五十幾歲的人了還不知丟臉……才十歲的小愛一大早就幫忙打掃洗衣,還順便去道場當客人的對手呢。」
  「好啦好啦,畢竟排名戰相當嚴酷嘛……」
  下了十三小時以上的將棋,最後還一敗塗地,不想回家也是無可奈何。桂香姊深知這點,她也是出於擔心才會向我埋怨吧。
  我和桂香姊都沒有談及慶祝會的事。
  也沒有提及那衝擊性的一手頓死,和師傅揚言引退的事。
  在我們交談時,身穿睡衣的師姊揉著眼睛現身了。
  她明顯才剛起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平時的凌厲氣勢絲毫不見蹤影。
  那半睡半醒又毫無防備的樣子格外可愛……可是一見到我的剎那,那種憨甜氛圍頓時煙消雲散,只見她露骨地咂舌一聲。
  「……糟透了。」
  說完後,師姊便縮回了客房內。
  桂香姊苦笑著說:
  「昨天銀子在這裡檢討排名戰到很晚……雖然嘴巴沒說,但她一直憂心地等著爸爸。」
  「這樣啊。真有師姊的作風。」
  我和師姊以內弟子身分在這個家生活時,在師傅的排名戰進入終局前都不會就寢。因為立志成為職業棋士的我們,想體驗看看持棋時間最長的嚴苛棋戰……不過更進一步的原因,則是想與師傅並肩奮戰。
  我們稱之為『排名戰遊戲』。
  沒有任何人強迫我們,幼小的我們內心將之視為義務。
  因為排名戰與棋士的生活息息相關。
  若在排名戰中不斷降級,最終將導致引退。反過來說,攸關引退的棋戰也僅限排名戰。這正是其他棋戰與排名戰最大的相異之處。
  而且──
  「排名戰階級下滑的話,也會影響到收入對吧?雖說我成為女流棋士了,不過目前還幾乎等於沒有收入……這幾年維持道場也變得很艱困。」
  師傅是曾挑戰過名人寶座的九段棋士,堪稱關西的大重鎮。憑他的實績與人望,照理說也能仰賴對局之外的工作賺錢。
  例如大阪近郊的將棋大賽評審、大企業的將棋社講師、頭銜戰的見證人等等。
  這種條件良好的工作,師傅幾乎都讓給了其他關西棋士。
  然後誰都不願意接的普及工作,他則會二話不說一肩扛下。我之所以與師傅相遇,也是因為師傅為了推廣活動而千里迢迢遠赴福井縣深山,參加支部舉辦的超小型比賽。
  我們的師傅,就是這樣的人。
  正因如此……我們才會成為清瀧鋼介的弟子。
  「不如我代替他去道場露面吧?偷偷來的話應該不會被發現──」
  我懷著報恩的心情,向桂香姊如此提議。
  「與其那樣,不如幫我把他找回來吧。他八成在南區某處喝酒吧。」
  「我去找?找師傅嗎?」
  「八一你應該知道爸爸可能會去的地方吧?畢竟從以前開始,尋找酩酊大醉的師傅,就是內弟子的工作啊。」
  「這個嘛……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道場由我來顧,況且這裡還有小愛幫忙。」
  「愛啊……」
  今天是週六,學校放假。她正式晉升為女流棋士,所以就算在道場陪客人下將棋來賺取金錢,也確實沒有問題。
  「她可是大有人氣唷,老人家各個都被她逗得開懷。因為小愛就讀的學校離道館很近,還有同學造訪道館說『想開始學將棋』呢。此外,用網路開始學棋的年輕人也──」
  「啊?年輕人?妳是說年輕男子嗎?意思是以愛為目標的男人增加了嗎?那些人全都是蘿莉控!妳竟然默許那種人接近愛!?為什麼!?太危險了!!」
  我臉色大變放聲嘶吼。只見師姊更衣完畢,從客房走出來,以嚴厲的口吻說道:
  「客觀來看八一你才最可疑吧?你這蘿王。」
  「唔……!」
  無法反駁……!
  桂香姊響亮地拍了下手。
  「銀子妳來得正好!妳和八一一起去幫我找爸爸吧。」
  「才不要。為什麼我得和這種蘿莉控一起──」
  「哎呀呀~?嘴上這麼說,妳倒是特別盛裝打扮了一番不是嗎?」
  「沒有啊。很普通。」
  「是這樣嗎?八一你覺得呢?今早的銀子怎麼樣?」
  「咦?妳問我怎麼樣……」
  今早的師姊不是平時熟悉的水手服打扮,而是穿著便服。
  不是釋迦堂小姐強迫她穿上的繁複時裝,只是普通的輕便打扮。僅僅如此,便能襯托出師姊超凡脫俗的美貌。
  「感覺簡約俐落,很可愛喔。我很喜歡。」
  「唔……!」
  師姊瞬間滿臉漲紅,然後狠踹一下我的腳。好痛。
  我只是稱讚她而已,究竟有什麼好發火的?剛起床的師姊簡直就是狂犬。
  「原來如此~呵呵呵呵♪」
  桂香姊由下而上窺視師姊通紅的面龐。
  「銀子穿日常便衣時,八一就會稱讚妳『很可愛』、『我喜歡』耶~太好了呢,銀子!」
  「宰了…………哼。」
  師姊本想脫口說出『宰了妳』,但又奮力把話吞了回去,只見桂香姊愈來愈興奮得意。
  「事情就是這樣,麻煩你們兩人去找爸爸。啊,對了對了。找到人之後把爸爸的錢包拿來,讓他一個人搭計程車回來就行了。畢竟是難得的假日,你們倆就直接去享受美好的約會時光吧!」
  「啊!?約、約會……」
  「和八一並肩漫步於南區叫約會?少開玩笑了,當懲罰遊戲還差不多。」
  也用不著說到這地步吧……
  「既然這樣,就去道頓堀二丁目休息一下也可以唷~?」
  桂香姊笑嘻嘻地說出奇怪的發言。道頓堀二丁目中──有個不正經旅館十分密集的區域。
  雖然桂香姊應該只是開個玩笑……但我已經實際體驗過那種旅館,現在因回憶復甦而湧起一股複雜的心情。
  桂香姊不知情,才會像這樣把我們湊成對,不過我早在那時就被師姊狠狠斷言「討厭你」了……嗚嗚嗚……
  師姊喃喃開口:
  「……桂香姊妳最近愈來愈像師傅了。」
  「咦?什麼意思?」
  「像個大叔似的。」
  「大……!?」
  師姊留下因驚愕而呆滯原地的桂香姊,就這麼往車站邁出腳步。我雖擔心桂香姊,但仍追了上去。

  ☗ 夫婦善哉

  難波。
  自師傅家所在的野田搭乘阪神線,不出十分鐘便能抵達這裡。它是大阪屈指可數的商圈,更是西日本最繁盛的觀光地。在大阪,『南區』指的便是以難波為中心的區域。
  從這裡往北走一小段距離便能抵達心齋橋,往南則是御宅族勝地日本橋,再往南走,就是通天閣聳立的新世界。
  「好久沒來這附近了。」
  「畢竟梅田就夠逛了。」
  有『北區』之稱的大阪站周邊梅田是年輕人的街道,而且從大阪站能徒步抵達聯盟所在的福島,因此年輕棋士大部分都會在北區遊樂。
  與新大樓一棟棟築起、既美麗又時尚的北區相比,南區則是古早商店街與居酒屋街發展起來的商圈,所以整體顯得雜亂無章。
  然而這種繁雜的感覺,與大阪的形象相當合襯。
  觀光客總是蜂擁而至,從一大早就人聲鼎沸。
  當我還住在老家福井時,對大阪的印象也是像這附近一樣老舊繁雜。例如※固力果的看板等等。(編註:日本零食公司,看板為雙手高舉、呈跑步姿的運動員,是著名拍照景點。)
  「接下來,該從哪開始找?」
  「說的也是……往河川那邊走看看吧?」
  「道頓堀川嗎?師傅會去那種地方嗎?」
  「搞不好他被沖走啦。」
  「唔!?」
  那師傅豈不是已經死了……
  「從戎橋筋或中央街等居酒屋較多的地方開始找,應該比較快吧?」
  「或許是這樣沒錯……」
  師姊露出了為難的神情。
  「那附近是拱廊,不會曝曬在陽光底下所以倒是還好,但我不太想走在人潮擁擠的地方。而且人一多就無處可逃……」
  「師姊確實很醒目嘛。」
  防衛龍王之後,我的名氣也愈發高漲,不過師姊的人氣還是壓倒性地高。
  成為史上首位女性三段後,最近她老是在電視上露面。要是假日在車水馬龍的地方閒逛,或許會引發大騷動……就在我如此擔心的時候──
  (抱緊!)
  師姊忽然抱住我的手臂緊貼上來,並將臉龐抵上我的肩頭。
  「等等!?師、師姊……?」
  「這是為了防範搭訕,可別誤會了。」
  師姊用媲美仙人掌的尖銳口吻解釋道:
  「我們黏得這麼近走在一起,就會被誤會成情侶吧?走路時還要一一拒絕對方也很麻煩………………只是因為這個原因喔……」
  「我、我想也是……」
  「…………」(緊抱~)
  從旁人眼裡看來,我們根本就是對笨蛋情侶吧。
  況且雙方都穿著便服,這樣的確不像棋士。至於師姊的銀髮,也能解釋成叛逆國中生的浮誇時尚。
  『師姊真是聰明啊~』以及『可是我和師姊像戀人似地緊黏一起,在大阪四處閒晃,這樣不是也會衍生出奇怪的誤解嗎?』兩種心情在腦中盤旋著……不過我卻緘默不語。
  畢竟有機會和這麼可愛的女孩緊貼在一起,我怎麼可能拒絕嘛……
  「人、人果然很多呢!對吧!」
  「……大家可真閒。」
  我們緊黏著邁步前進,接著抵達了看得見固力果看板的戎橋。
  戎橋又稱『搭訕橋』,是個搭訕風氣極盛行的地點,只是由於時間尚早,四周還很寂靜。
  橋上行經的路人,大多是觀光客、成群的學生,以及那個……情侶。
  令人意外的是,坐在橋上畫圖的老人也不少。是寫生教室之類的嗎?真是不可思議的光景。
  我們倚靠在橋上的欄杆,自高處環視四周。
  「師姊,如何?有找到師傅嗎?」
  「應該不在吧?」
  好隨便……!
  「不過說到師傅會去的地方,應該早有定論了吧。」
  那我們究竟是來幹嘛的?雖然很想這麼問,但傻傻跟來的我也脫不了罪。我也想稍微體驗一下約會的氛圍嘛……
  「去『法善寺橫丁』吧。」
  「瞭解。」
  進入戎橋筋商店街後左轉,法善寺就近在眼前。
  這個小巧玲瓏的寺院內,祭祀著一尊小小的不動明王,從密布於四周的居酒屋收集信仰。
  說到法善寺,就得提到紅豆湯。
  有間紅豆湯店曾經是某部小說還是電影的題材,現在也在寺院範圍內大搖大擺營業。
  店名為『夫婦善哉』,是間裝飾著紅燈籠的小店。
  師姊在紅豆湯店前方駐足。
  「我累了。」
  「這麼快!?才走不到五分鐘耶!?」
  「我要在這間店等,八一你努力去找吧。」
  「我才不要!既然這樣我也要吃紅豆湯!!」
  「……隨你便。」
  就這樣,搜尋師傅的任務暫時中止。
  店內雖然狹窄,幸運的是還剩一桌空位。
  客人幾乎都是來觀光的外國人,身穿和服的店員在他們眼裡似乎頗為稀奇。比起紅豆湯,拍攝焦點更集中在店員身上。
  我與師姊面對面坐下,並迅速點餐。
  「紅豆湯和冷紅豆湯各一份。」
  這裡就只有這兩道餐點,完全無須看菜單。而因為菜單種類少,自然在轉眼間就出餐了。
  端上桌的餐點,是※紅豆湯兩碗、冷紅豆湯兩碗,以及鹹昆布兩盤。(編註:在夫婦善哉,夫婦或情侶各點一份並交換其中一碗,代表分享彼此的幸福與圓滿;而單身者一人吃完一份,則可以招來好姻緣。)
  是不是覺得數量對不上?但在這間店裡,這才是正確的。
  「點一人份卻端出兩碗,還真是稀奇呢。」
  「是嗎?我只在這間店吃過紅豆湯。」
  「這麼一說我也是……此外,就只有頭銜戰送上紅豆湯作甜點時吃過而已。」
  碗裡裝著甘甜的紅豆湯及柔軟的湯圓。
  豆餡酥爽的口感,以及湯圓柔軟滑順的口感交織成協奏曲。這正是蛋糕品嚐不到的和菓子醍醐味。我喜歡!
  「唔嗯~好吃!善哉善哉。」
  「……頭銜戰中端出紅豆湯時,總能令人鬆一口氣。」
  「沒錯!對局中雖然嚐不出味道,卻能體會口感。湯圓在舌間蹦跳的感覺,還有咬下去時的彈性都教人樂在其中。有種療癒感。」
  或許師傅也是為了尋求這種療癒感,才會來到法善寺也說不定。經歷過一場持續奮鬥到清晨的排名戰後,憑一己之力是無法關閉戰鬥模式的……
  對局結束之後,師傅必定會到南區飲酒。
  而當他到隔日中午都還沒回家時,由我和師姊出門找人已成定跡。
  師傅會去的店家,大抵是喜愛將棋的老闆開的店,因此總會借床給爛醉如泥的師傅就寢。
  等我們抵達時,師傅總會抱著因宿醉而疼痛不已的頭,露出尷尬的笑容。
  『這事可以瞞著桂香嗎?』
  語畢,他便會帶著我和師姊來到這間夫婦善哉,讓我們盡情享用喜歡的餐點好收買我們。
  「說是喜歡的餐點,這裡也只有紅豆湯而已。」
  「好啦好啦……夏天時,他不也會請我們吃冰紅豆湯嗎?」
  所謂的冰紅豆湯,粗略來講就是刨冰。
  師姊最喜歡宇治抹茶冰紅豆湯,她會各點一份紅豆湯和冰紅豆湯,和我平分。
  順帶一提,紅豆湯的正確分法是一人一碗均分,但我分到的冰紅豆湯份量,則會依據師姊的心情急遽增減。
  大部分情況下,我都只能喝到冰塊融化後的湯汁……我是獨角仙嗎!
  「我也很喜歡在『American』吃蛋糕。」
  師姊用湯匙交互汲取溫紅豆湯與冷紅豆湯,同時感懷似地說道。
  「American也很不錯。真想久違地再去一次。」
  「八一你也這麼想?」
  「是啊,而且店員的制服很可愛。」
  「……」
  American咖啡廳也是這附近的名店。
  店內幾乎就像昭和時代的酒館,該說是華麗還是復古呢……總之是間充滿大人世界感覺的店家。
  師傅會在那間店請我吃聖代,自己則一面啜飲咖啡一面欣賞美麗的店員,以治癒因勝負而波濤洶湧的心……這始終只是戰士的休憩時光,可不單純只是好色。絕對不是。
  「師傅喝的那種咖啡有加威士忌喔,妳知道嗎?」
  「當然,菜單上有寫。」
  「他說過『隔天一大早喝酒,就是治宿醉的最佳療法』,可是喝那麼多沒問題嗎?他的酒量與日俱增,漸漸連下酒菜都不吃了……」
  「…………」
  師姊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啜飲紅豆湯。脫口而出後,我也感到有些尷尬。
  ──就是大有問題,他今天才會落得這步田地啊。
  或許是顧慮到我後悔的心情,師姊以稍微開朗的口吻低喃一聲:
  「真好吃。」
  「嗯,真教人懷念。」
  我返回童心,不小心忘了對師姊用敬語,但她並沒有生氣。這般一來一往,令人湧升一股幸福感。
  享用完紅豆湯時,時間已近中午了。
  我準備付錢,正打算從座位上起身。
  就在此時,我看見收銀檯前有在販賣封裝的紅豆湯。
  「還有賣土產啊……買一點回去吧。」
  「你這麼喜歡啊?」
  「不,我是想下次可以當JS研的點心。」
  「…………」
  「啊,不過現在的小孩會喜歡紅豆湯嗎?問問看愛吧。」
  我拿出手機,用LINE向弟子問道:『現在的小學生會吃紅豆湯嗎?』
  在師傅家道場幫忙的愛似乎正在午休。只見她立刻已讀訊息,並傳來了回覆。
  『紅豆湯嗎?我是很喜歡……為何突然問紅豆湯?』
  回覆訊息之後,她接著又傳來一張帶有問號的小貓貼圖。這段可愛的訊息令我不禁莞爾。
  「借我一下。」
  「啊!」
  就在我正要回覆訊息時,師姊瞬間從我手中強奪手機。就像對手誤判棋路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陷敵陣那樣。
  『法善寺的夫婦善哉NOW(^q^)會買土產回去唷。』
  師姊漾起一抹平時絕對不會露出的爽朗燦笑,坐在我身旁橫向比了個勝利手勢,接著將我倆的自拍照連同右方那則訊息傳了出去。
  無庸置疑的宣戰聲明。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我嘗試了各式各樣的方法,試圖刪除送出的訊息,但全都沒用。附註在旁的『已讀』文字,是我犯下不可挽回之過錯的烙印……
  「等等!妳、妳做什麼啊!?愛是開不起這種玩笑的,真的拜託妳饒了我吧!!」
  「……」(無視)
  「啊!竟然無視別人的抗議!?而且還把我那份鹹昆布一併吃掉了!要是沒有鹹昆布,嘴裡就會滿是甜味耶!!」
  享用過甜膩的紅豆湯之後,鹹昆布可是絕頂美食啊……!甚至說紅豆湯不過是為了讓鹹昆布更美味的陪襯都不為過,我明明那麼期待……!
  離開店家後邊走邊慢慢含舔鹹昆布,就是我最喜歡的吃法。師姊明知這點仍把我的樂趣全部奪走,而且還擺出這副態度。簡直是惡魔……!
  「可惡──!魔鬼!惡魔!虧我還覺得一直黏上來的師姊很可愛,才會大意!完全被騙了!!」
  「…………你才是。本以為你很享受能和我獨處的時光……結果還是滿腦子小學生……」
  師姊憤懣不平地埋怨了什麼,但她聲音太小了所以我聽不清楚。
  就在此時,手機震動了。
  愛回覆了。
  她、她生氣了嗎?還是……覺得很傷心呢?
  要是上頭寫著『請快點回來解釋!』,或是『我再也不讓你踏進家門!』之類的該如何是好……手機震動著,緊握手機的手卻震得更厲害。好可怕。
  不過要是已讀之後不在三秒內回覆,愛的心情就會變得更差。這是我家的三秒規定,是不容動搖的鐵則。
  我戰戰兢兢地看向手機。

  『我在店門前了。』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 菜刀一把

  我連忙奔出店外後,便望見十歲弟子流露不自然的燦笑,在身後交叉雙手,嚴陣以待。
  接著,她以令人腰際酥軟的可愛視線仰望著我問:
  「師傅,您放著一直等候師傅歸來,在道場拚命工作的弟子不管,和阿姨兩個人跑去紅豆湯店呀?」
  愛可愛得要命。
  不過……更是恐怖得……要命!!
  「而且這是什麼店啊?『Meoto善哉』?哦~夫婦兩個字還能唸作『Meoto』呀~?學到了新漢字呢~」
  「這、這也沒辦法啊!清瀧師傅下落不明,桂香姊才會拜託我們來……沒錯,桂香姊!只要向桂香姊詢問事情緣由──」
  「我已經讓桂香姊好好反省過了。」
  愛滿面燦笑,做出駭人發言。而且她不提『反省』的具體內容,反倒助長了驚悚感。
  緊接在我之後離開店內的師姊(她似乎付錢了),也不由得面部抽搐地向愛問道:
  「……妳怎麼來得這麼快?」
  「我在師傅身上安裝了發訊器。」
  「「咦!?」」
  我和師姊面色鐵青地高喊出聲。發、發訊器!?
  那麼……我們去過那種地方(櫻之宮)的事也敗露了嗎!?
  「開玩笑的。況且我也不是棋台上的棋子,再怎麼說也不可能隨意出現在任何地方。我本來就預計中午來這裡。」
  「來法善寺?」
  「是的。我和爸爸約好了,要在『水掛不動』前見面。」
  「「爸爸?」」
  我再度與師姊異口同聲說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這裡就是『水掛不動』嗎!?」
  離開夫婦善哉後右轉,水掛不動就佇立在那裡。
  看到祭祀於小祠堂中的水掛不動後,愛驚愕出聲。
  「沒錯。長滿了青苔,嚇一跳對吧?」
  那是尊覆滿綠色苔蘚的小石像。
  勉強能辨認出人形的這尊石像,便是名聞遐邇的水掛不動。
  「這是祈求生意興隆和技藝的神明,所以也能許願讓將棋實力提升。正因為如此,師傅從前便會帶我們來這裡。」
  「哦哦……!」
  「難得來一趟,去參拜一下吧。」
  我拿起擺置於不動石像前的木勺,再從※手水鉢中汲水潑灑。(編註:設置在日本神社或寺廟入口,用來盛裝淨身、漱口用水的容器。)
  由於有一定高度,因此沒有由上流淌而下的感覺,而是如字面一般潑灑上去。
  「我也可以潑水嗎?」
  「要試試看嗎?」
  「要……要!」
  愛從我手中收下木勺,並踮起腳尖。
  「嘿!嘿!」
  啪沙。啪沙。
  水微妙地灑在幾乎快碰到不動石像的位置。好可愛♡
  「……那樣不行。借我。」
  師姊一把搶走愛手上的木勺,豪邁地使勁潑水。
  「灑、灑那麼多沒關係嗎──!?」
  「哈哈哈,畢竟是大阪嘛!無論做什麼事,憑著一股幹勁準沒錯。」
  「不過如此一來,愛的將棋又能變得更強了!還能祈求其他運勢嗎?」
  「還可以祈求『結緣』吧。」
  「唔!!」
  霎時間,愛與師姊之間激散出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
  「我要再好好灑一次水!!請您讓開!!」
  「該讓開的是妳,小鬼。少礙事!」
  愛抓起另一支木勺佔據位置,師姊則用自己的木勺擋下了愛伸出的木勺,兩人就這麼互砍起來。太好戰了吧!
  「等、等等,妳們兩個!用木勺互砍可是會遭報應的喔!!」
  「啊?我宰了你喔?」
  「您以為這是誰的錯?當心遭到報應喔?」
  雖然我壓根不曉得是誰的錯,還是先道歉為上。對不起……
  「不過,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像這樣布滿青苔的呢?」
  愛用木勺擺出牙突架式,抬頭仰望水掛不動石像並歪了下腦袋。就在此時──
  「從我在這裡修行時起,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爸爸!」
  「看來妳過得很好呢,愛。」
  語畢之後漾起生硬笑容的人,是雛鶴隆先生,也就是愛的父親。
  他溫柔抱住飛撲而來的女兒,並鄭重向我們低頭致意。
  「九頭龍老師、空老師,許久不見了。」
  「您、您好……」
  我連忙低下頭來,師姊則默默無語地回禮。
  話說回來,他是為了什麼事才來到法善寺?……正當我想提出疑問之際,愛的父親竟道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清瀧老師正在店內休憩。來,請往這邊走。」

  愛的父親引領我們前往的『店』,就位於法善寺正側方。
  那是一間名為『正弁丹波亭』的特色餐廳。
  耳聞店家名稱之際,我不禁反問道:
  「※小、小便?」(譯註:正弁與小便日文同音。)
  「意思是『端正禮儀』,頗有大阪風格的諧音店名。」
  我們從沒有掛上簾子的玄關踏入店內。店家正忙於進行準備,身穿純白廚師服的男人們正不發一語工作著。
  對方讓我們在吧檯席就坐,於是我們三人併肩而坐。夾在正中央的我感到如坐針氈、左右為難。我想盡早脫離這個窘境,於是切入正題:
  「所以師傅他人呢?」
  「正在二樓休息。我現在就請人去叫他。」
  愛爸爸對店內員工下達指示後,便進入吧檯與我們面對面,端出溫熱的茶飲。
  「接下來由我向各位說明事情緣由──」
  「不用聽也知道,肯定是師傅在這間店裡喝得爛醉如泥吧?」
  聽了師姊毫不客氣的一句話,愛爸爸揚起微笑,卻沒再多說什麼。
  我內心還有別的疑問,啜飲了一口茶後,我出言詢問:
  「不過……雛鶴先生您為什麼會來法善寺?」
  「我是在這間店開始研修料理的。法善寺橫丁可是廚師聖地呢。」
  「咦咦!?」
  「這間店的老闆……是我師傅。前些日子他病倒了,因為人手不足,我才會來此支援。」
  愛爸爸似乎回想起什麼,說了聲「對了對了」。
  「您們曉得『月之法善寺橫丁』這首歌嗎?描述在法善寺橫丁當學徒的廚師,打包一把菜刀就踏上修行之旅的歌。」
  「不知道。」「抱歉,不太清楚……」
  師姊與我一併歪頭。
  「這、這樣啊…………畢竟是相當古早的歌……」
  愛爸爸落寞地垂下了頭,接著又重振精神往下說:
  「我也同樣曾離開法善寺,踏上修行之旅。當時北陸旅館的廚師不足,於是提出委託,希望派遣年輕人過去。契約為期半年,記得當時我二十五歲。」
  「那間旅館就是──」
  「沒錯,正是『雛鶴』。」
  雖然早就知道愛爸爸是入贅,但沒想到來龍去脈是這樣……
  「當年雛鶴的廚房相當嚴苛。主張擴大規模的前任女老闆招攬了太多客人,導致廚師疲勞遽增,狀況好比戰地醫院……甚至淪落到我這個前往支援的年輕小鬼,當天就當上了大廚。」
  「不過爸爸工作得很勤奮唷!媽媽總是說要不是有爸爸在,我們家的旅館早就倒閉了!她還說『所以結婚對象,一定要找年輕又技藝高超的人』!」
  愛雙眸閃爍光芒,不知為何望向了我。
  愛爸爸誠惶誠恐地面露苦笑。
  「女兒說得太誇張了,不過我當時的確拚了命在工作,這點是事實。起初三個月我甚至沒回過員工宿舍,都在廚房旁的倉庫和蔬菜一起入睡呢。」
  「好嚴酷的職場……」
  「畢竟旅館業得與時間賽跑啊。話雖如此,持續過著那種生活,當然會搞壞身子。邁入第四個月不久,在某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我握著菜刀在廚房不支倒地了。」
  北陸的冬天相當嚴峻,我也出生自福井的偏遠鄉間,因此瞭然於心。
  因為大雪無法前往醫院,當然也沒辦法叫醫生來。窮途末路的愛爸爸之後究竟該如何是好……故事發展令我們這群聽眾都捏了把冷汗。
  身為女兒的愛似乎也不曉得這故事。她從吧檯探出身子大喊:「爸爸!你那時沒事嗎!?」
  「我在廚房倒下後,沒有被送回員工宿舍,而是被抬進了雛鶴家本邸。或許是認為萬一其他店家的廚師出了什麼意外會無法交代,因此直到能把醫生叫來之前,我得到了他們的悉心照護。然後就在那時──」
  「「就在那時?」」
  愛爸爸瞥了一眼愛的臉,以百感交集的口吻說道:
  「我被這孩子的母親………………捕獲了……」
  他說『捕獲了』!
  這個人剛剛確實說『捕獲了』吧!?
  女兒不知有沒有察覺父親不尋常的遣詞用字,正天真無邪地高呼喧鬧。
  「好棒喔!爸爸和媽媽的相遇,簡直是命運的安排!」
  「……哈哈哈………………愛妳真的和妳媽如出一轍呢……」
  「咦~?有嗎?」
  有啊。
  「換言之,病倒的爸爸和幫忙看護的媽媽就此結緣,然後結婚……事情是這樣嗎?」
  「最終結果是這樣沒錯……話雖如此,對方是知名旅館獨生女,我只是一介廚師。不僅身分天差地遠,歲數也相隔不少,況且我又是修行之身。因此起初亞希奈……愛的母親開口說『我希望你能留在雛鶴,所以現在立刻和我結婚』時,我當場拒絕了。接著契約結束,我便回到了大阪──」
  這也難怪。縱使是美若天仙的少女,而且還是有錢人家大小姐,剛見面就要求結婚的話,比起開心更讓人覺得可怕。話說這種情境下,接受看護的人迷戀上對方,才是一般的故事進展吧?好可怕。
  「不過故事沒有到此結束,對吧?」
  「是的。那個…………她追著我來到了這裡。」
  「咦!?這、這裡是指……法善寺橫丁嗎!?愛的媽媽!?」
  「她高中輟學,還與老家斷絕關係,說什麼都要和我一起工作。」
  那、那位將一切奉獻給旅館的超級女老闆……竟然離家出走!?
  「接下來呢!?接下來呢!?發、發生什麼事了!?」
  「我無法棄之不顧,只好讓她就這麼住在我的公寓……」
  「愛的媽媽當時幾歲?」
  「十七歲。」
  十、十七歲!?而且……和高中女生在大阪同居!?
  「這根本是犯罪啊!」
  「恕我直言,我還遠不及九頭龍老師您呢。」
  「說得沒錯,你這蘿莉控。給我頓死然後好好悔改吧,蘿莉控。」
  愛爸爸和師姊對我集中砲火猛攻,好想死。
  此時愛赫然起立吶喊:
  「師傅才不是蘿莉控!而且這段故事非常感人呀!這是透過水掛不動連繫的愛情故事!爸爸你也是這麼想,才會和媽媽結婚的吧!?」
  「是、是這樣沒錯啦……不過冷靜下來思考後,妳母親當年的行動力未免太過異常──」
  「我要向媽媽告狀!」
  「沒有比這更美好的純愛故事了。嗯。」
  愛爸爸……
  他還是老樣子,總是被妻子和女兒騎在頭上。同為男人的我也感到難堪,真希望他態度能堅決點。
  我?我絕對是大男人主義啦。
  「的確,年輕女孩捨棄一切追著自己而來,這種狀況下男人當然會動心。比方說要是小夏不惜放棄法國國籍來到我身邊,我有自信肯定會直接和她結婚好痛痛痛痛!好痛啊!師姊妳踩到我了、踩到我的腳了啦──────!!」
  「這傢伙也好,那傢伙也罷……男人盡是蘿莉控……全部都頓死吧……」
  師姊狠狠踏住我的腳,邊奮力扭轉邊喃喃說道。愛也憤懣不平地說:「為什麼這時候沒有提到愛,而是以小夏來舉例嘛~!」
  「話說回來,師傅是不是有點慢啊?」
  「好痛……就、就是說啊,都這麼久了……」
  來到這間店後,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們請對方再去二樓觀望一次,然而──
  「……看樣子清瀧老師他已經從後門回去了。」
  「「咦?」」
  可是,這在我的預料之內。
  畢竟是在輸了對局之後,師傅恐怕覺得和我們碰面很難堪吧。我能夠深切體會師傅的心情,所以不忍責怪他。
  況且……其實我也鬆了口氣。
  昨晚的一手頓死帶給我的衝擊,堪比目睹『父母失禁』一般。對於師傅的衰弱,我也尚未整理好情緒。
  所以我還需要一些時間。師姊應該也抱著同樣心情吧。
  「清瀧老師已經預付了諸位的計程車錢與午餐費。就當作兩位平日關照女兒的回禮,讓我大展身手吧。」
  於是我們大快朵頤了一番愛爸爸準備的豐盛午餐。餐點美味絕倫,但回家以後愛卻不准我吃晚飯,令我過了煎熬的一晚。

  ☗ 兩條道路

  「歡迎回來。我很擔心你唷?」
  「……抱歉。」
  一返回家中,女兒桂香便從廚房探出頭來。
  「我是無所謂啦,倒是記得向去找你的八一和銀子道謝喔。還有小愛也幫忙了道場的工作,記得給她零用錢。」
  「…………水。」
  「放在桌上了。」
  桂香馬上就退回廚房裡,我也頂著因宿醉而疼痛不已的頭,步履蹣跚地尾隨其後。
  她之所以態度如此冷漠,並非在生我的氣。反而正因擔心我,才會刻意裝出這副態度。
  對戰敗而歸的勝負師而言,溫柔只不過是往傷口上灑鹽罷了。
  桌上擺著滿滿一杯冰水,大概是我打開玄關門時準備的吧。桂香早就預見了回到家的我會想喝冰水。
  身體的確渴望這杯水……但喝下去之前我略微猶豫了。
  ──喝水醒酒之後,又會想起昨天那場對局……
  難以置信的誤判導致頓死、降級的紅色信號點亮的險境、與弟子之間的爭吵……一切都將我逼上了絕境。
  「…………從前的將棋界並不是這樣的……」
  我坐在廚房椅子上飲水醒酒,低吟似地如此說道。
  「什麼?是什麼貴古賤今的故事嗎?」
  「不。以前更慘。」
  「咦?」
  「當時壓根沒有對局禮儀。前輩大清早就放聲聊著股票和賽馬的事,還依自己喜好隨意更改獎勵會和對局制度。縱使有什麼意見,對方一句『下級者閉嘴!』就能讓我們打退堂鼓。」
  關東與關西之間的待遇更是天差地遠。
  關西棋士總被關東當作無業遊民看待……不過實際上,當年的『將棋棋士』與賭徒的確沒什麼兩樣。
  「與那時相比,當今的將棋界猶如天堂。會長月光先生對每個人都公正以待,晚輩各個彬彬有禮,對局中絕不會竊竊私語,造就了能專注將棋的環境。」
  「那不是很棒嗎?」
  「但對現在的我而言是地獄。而且遠比從前險惡。」
  「啊?明明是天國,卻又是地獄?」
  「到了與前輩相同年齡……同樣站在被年輕人拋諸腦後的立場,我才痛切體會到當年前輩的心境……」
  「……什麼意思?」
  「滿懷不安。」
  我將積累於內心深處的情緒傾瀉而出。
  「比自己強的年輕人輩出,而逐漸衰弱的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們紛紛超前……不安的心情強烈難耐。為了掩飾那股不安,他們才會在對局中與同伴聊天。因為那股不安太過劇烈,令他們不聊天便難以保持平靜……」
  為了彰顯自己的威勢,於是刻意放大聲量。既然無法靠將棋取勝,為了維護身為前輩的權威,就必須誇大言行舉止。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前輩他們是多麼不安、多麼恐懼。
  「……但縱使那麼做,一樣無法戰勝強大的年輕人。總有一天會被超越的。」
  當時耀武揚威的前輩們怎麼樣了?
  逐漸自將棋界中心被驅趕至角落……不久後聯盟首頁上小篇幅刊登了他們的引退報導……之後便再也沒有他們的後續動向。
  接著最後,便是刊登於將棋雜誌角落的小小一篇追悼新聞。
  早已被眾人忘卻,在無人目睹的場所迎接尾聲。
  「贏不了的話,下將棋也沒意思。沒意思的話便無心鑽研,也無力投身於對局中……」
  「…………」
  「但他們無法忘卻身為勝負師的興奮,於是對股票及賽馬成癮……我則是對手機遊戲。」
  我略帶自嘲地拿出手機。
  我試圖透過手機畫面,迅速找回已無法自將棋體會到的感覺。從前是靠吃角子老虎,不過隨時隨地都能輕易遊玩的手遊快感更甚於它。或許我已經中毒了吧。
  既然能憑藉一指指尖輕鬆享樂,誰還想下贏不了的將棋?
  至今只為將棋而使用的指尖……積攢了指甲破裂、鮮血流淌之嚴酷修行的指尖,如今卻被我這高段棋士拿來輕易獲得快感。
  辛苦攀登至最高階的九段後……得到的卻是恐懼,以及為掩飾恐懼而遊玩的手機遊戲。
  冷靜下來之後,我才深深感到自己是多麼不堪入目。
  甚至覺得自己褻瀆了將棋。
  「…………自覺衰退的棋士,僅有兩條路可走……」
  「兩條路?」
  「一條是撒手不管。」
  「撒手……不管嗎?」
  「沒錯。什麼也不做。」
  練習將棋和研究會一概不參與,獨自一人龜縮、行蹤成謎。
  「什麼也不做的話,便能掩飾自己衰弱的事實。如此一來對手便會心懷疑慮,過度評價我方的實力……直到終有一天,衰弱的事實被看穿為止。」
  至於被看穿之後的下場,桂香沒有問出口。用不著問也心知肚明。
  「……另一條路呢?」
  「向年輕棋士低頭,乞求他們教授將棋。」
  然而這不像說起來那麼容易。
  「請年輕有為的職業棋士教棋倒還沒什麼。然而那類年輕人往往有許多邀約,和我這種老年人進行研究會,也無法為他們帶來好處,所以恐怕會一口回絕。」
  「……我想也是。」
  「於是只能向年齡相當於自己孩子或孫子的獎勵會員低頭,與他們下練習將棋。只能找那些人當對手,以及連他們都戰勝不了的事實,很快便會化作流言蜚語廣為流傳──縱使背地進行也一樣。如此一來,便會喪失『信賴』,遭到羞辱……慘不忍睹地被折磨致死。棋士壽命縮減的速度很可能比撒手不管來得更快。」
  「…………」
  桂香啞口無言。
  從前的大棋士,往往會在淪落至此之前選擇引退。
  曾任名人或長期位居A級的棋士,在從A級降級之際引退是常有的事。
  既然知道會被折磨致死,不如在那之前自行了斷。
  然而我在跌落B級1組時,曾認為自己『還行』,那份心情直到最近都未曾改變……但現在?當然截然不同了。
  過了一會兒,桂香苦思許久後開口了。
  「但是……繼續放任不管也無濟於事啊?既然如此,獎勵會員也好誰都好,應該找個練習對象鑽研才對吧?死纏爛打的戰鬥精神,不就是我們關西棋士的宗旨嗎?」
  「是啊。那才是正確的道路。」
  「既然這樣──」
  「不可能的。」
  這個問題,我早就捫心自問數次、數百次了。
  「我…………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爸爸……」
  「曾挑戰名人寶座之人,唯獨這件事……」
  如今的我,只剩下曾為A級的過往事蹟。唯獨兩度挑戰名人之事值得誇耀。
  倘若連這些都失去了……我的人生還剩下什麼呢?





  【攝影•文】鵠

  C級2組排名戰至此僅剩兩局。
  整理9回戰開始時的狀況,晉級戰線情勢如下。
  (括弧內為排名)
  (5)城之尾一郎七段 8勝0敗
  (18)八丁 晉吾四段 8勝0敗
  (36)九頭龍八一龍王 8勝0敗
  (38)鳩待 覺 五段 8勝0敗
  (3)井內 健太六段 7勝1敗
  (49)二塚 未來四段 7勝1敗
  (9)讓屋 楨 四段 6勝2敗

  如各位所見,現在已演變成全勝者四名的高水準競爭。保持全勝便能全體晉級,若非如此便只有三個晉級名額。
  這場白熱化的戰役愈演愈烈,然而圍繞10名降級點的競爭卻更顯嚴苛。
  湊巧的是,身處戰線兩端的棋士,這一天在關西將棋會館的『御上段之間』同時進行對局。
  長年位列現役,且代表關西的知名棋士藏王達雄九段,已經獲得了兩個降級點。他的戰績一直不見起色,若本局敗北,引退之日恐怕也近在眼前。
  他的對手是關東的晉級候補•鳩待覺五段,本期勢如破竹,是名強敵。
  藏王身體狀態不良,近年常埋怨「正坐很難受」,在這天的對局中也頻頻露出痛苦神情。
  局勢演變成了藏王擅長的空中戰。
  棋局以不尋常的高速進展,進入午餐休息時間前便大勢已定。休息結束後,藏王思考了一會兒便投子認輸了。
  記者詢問到為何局勢進展如此迅速,鳩待難以啟齒地告知了原因。
  「……已經有前例了……」
  「這樣啊,我下了定跡啊。」
  終局時刻為下午兩點十九分。
  「下了盤沒有看頭的將棋呢。」
  藏王說完後,簡短結束了感想戰。勝者鳩待以9戰全勝的戰績,向晉級祭出了王手。
  在一旁進行的,則是九頭龍八一龍王的對局。這邊也早早迎來了終局。
  排名較低的九頭龍萬一拿到一敗,便會瞬間淪落艱苦的戰況。
  身為唯一隸屬C級2組的頭銜保持者,他背負著莫大壓力。然而至此為止,他已勢如破竹地取得十一連勝。
  他接二連三在拿手的角交換中發表了『☖6五同桂』及『單騎跳桂』等革命新手,如今在各種意義上都備受關注。
  這天的對局,也演變成了九頭龍持先手的角交換。
  對局對手是關東的超資深棋士•惚座圭治七段。
  C級2組在籍三十四年。升段至四段之後便一直固守C級2組,這號人物持有三十四年從未取得降級點的神奇記錄。
  與被視為晉級候補的年輕棋士對戰時極為強大,嘴壞的將棋棋迷還戲稱他為《最強的門衛》,本人聽聞此事後表示:
  「這是我的光榮。」
  他的態度相當正向積極。
  「強大的年輕人轉眼之間便會往上爬,或許不會有再戰的機會。因此我總是幹勁十足。」
  就連名人隸屬於C級2組時,都曾經淪為惚座的手下敗將。他那《最強的門衛》之稱絕非浪得虛名。
  「對我而言,可以與史上最年輕龍王對局的機會實在少之又少。我會拿出更甚於名人那時的氣勢迎戰。」
  對局前,惚座針對本局誇下豪語。這是兩人初次交手。
  第17手時,九頭龍很快便跳了桂馬。
  目睹連勝的原動力『單騎跳桂』後,經歷漫長思考的惚座沒有與之交鋒,打算轉而進入持久戰。
  然而九頭龍不容許。
  第19手。九頭龍犧牲步,選擇強行開戰。
  看見這手之後,棋士室哀鳴四起。
  「咦咦!?居玉?」
  「這樣下沒問題嗎?」
  「他忘記圍玉了嗎?」
  保持居玉選擇開戰的構想實在太過嶄新,連進行檢討的年輕棋士與獎勵會員都掩飾不了驚愕之情。至今為止的定跡,曾有以一手整備玉型的前例,九頭龍卻連那一手都省略,著實是極為大膽的發想。
  惚座似乎也對這一手備感意外,但他判斷形勢並不差。
  「一決勝負!」
  在氣勢逼人的吆喝聲之下,他吃了九頭龍的步。
  自玉較為穩固,縱使對方採取先攻,只要正面交鋒便能獲勝,經過如此判斷,他才做此決定……可是這判斷卻使惚座深感懊悔。
  「先手陣型中不僅是玉,連左右的金都紋風不動。除此之外還呈現※壁銀,正可謂惡劣陣型的最佳範例。我在修行時代要是下出這種棋,恐怕會被逐出師門吧。」(譯註:銀與桂阻塞了玉的退路。)
  確實,倘若遮住對局者名字,大概沒有人會想到這盤將棋,竟是棋界頂峰龍王所下的棋。這完全無視理論的戰術,說是出自外行人之手都不會有人懷疑。
  「然而判讀愈是精深……愈找不出方法破壞這個惡劣陣型。」
  擔任此局記錄員的櫪創多三段,局後如此訴說道:
  「有句名言謂『應避免居玉』,但玉鞏固與否,應是相對評價。無論如何只要圍起來就好──這種想法太古板了。」
  對史上首位小學生三段而言,現代將棋的『鞏固』定跡,似乎並非堅定不搖的價值觀。
  而九頭龍的桂攻勢,證明了這般創新的價值觀。轉眼之間,後手玉已裸露在外。本應固若金湯的惚座玉暴露於外,反倒是幾乎維持初形的九頭龍玉紋風不動。簡直是魔法一般的手順。
  形勢瞬間一面倒。
  第59手。九頭龍早早用飛車強攻換子,將敵玉逼上絕境。
  從正面強攻而來的右直拳,形成完美的致命一擊,擊碎了惚座柔軟的下顎。沒過多久,惚座便投子認輸了。
  總手數為67手。
  惚座的消耗時間,在六小時持棋時間中僅用了一小時十七分。《最強的門衛》甚至不知該在何時消耗時間,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擊潰了。
  先前還在談笑風生的棋士室,目睹這場終局局面後所有人都啞然失聲。
  「太強了。」
  結束對局後先行造訪了棋士室的鳩待,只吐露這麼一句話,之後甚至沒有坐上椅子,便直接返回關東。
  他臉上沒有一絲對局獲勝的喜悅,亦沒有維持全勝的安心感。

  「嗨,惚座先生。」
  清瀧造訪關西將棋會館,發現了在二樓道場前的吸菸區抽菸的惚座後,便向對方出聲搭話。
  「清瀧先生……」
  「對局中和對手的師傅說話很尷尬嗎?我不會幫弟子打聽你的下一手啦。」
  清瀧與惚座。
  兩人雖各分關東與關西,但同世代的他們交情很好。遠征之際,他們都會邀請對方暢飲一番或打打麻將。
  今天清瀧也打算在終局後邀對方去喝一杯,於是才會造訪聯盟,然而惚座卻道出了意料之外的話語。
  「不,對局已經結束了。」
  「啊!?可是才四點啊?」
  清瀧本想開玩笑說『該不會像我一樣頓死了吧?』,不過瞧見惚座的表情後,他把話吞了回去。
  他察覺了。
  惚座完全沒有將點燃的菸遞向嘴邊。
  唯有雪白菸灰慢慢燃燒,宛如線香一般──
  「……我啊,在現任名人那世代出線時,以及他們的下一代與下下一代興起時,都還有自信能夠生存下去。我從不認為自己能站上巔峰,但也不認為有人可以抹殺自己……無論對方的戰術有多麼不尋常,我都能理解他的意圖。俗話說『棋為對話』,而我總能與對手成功對話。」
  清瀧感到很不可思議。
  惚座很難得在對局後如此侃侃而談。
  「不過啊,清瀧先生,面對今天與我對戰的對手──你的弟子,我無法說出一樣的話……」
  惚座如此傾訴道,他的語尾因恐懼而陣陣打顫。
  「他並非和我們一樣是人類,根本是外星人或機器人。」
  「唔……!!」
  清瀧渾身戰慄。
  惚座圭治絕對不會是強者。在名為將棋界的熱帶草原食物鏈之中,他並非位居上位的猛獸。
  然而他是能在猛獸昂首闊步的世界中,堅忍不拔生存下去的堅強棋士。那份強大的泉源,正是無論如何都要『生存下去』的強韌意志。
  可是此刻,他的心徹底潰散一地了。
  「不過嘛……幸好是清瀧先生你的弟子。倘若是其他人的弟子,我還真想埋怨一句『瞧你做了什麼蠢事!』呢……竟然養大了會噬殺我們自己的怪物。」
  惚座將幾乎全然化作灰燼的菸,壓進菸灰缸中熄掉。
  「……惚座先生,難不成你──」
  「清瀧先生。」
  「嗯?」
  「長久以來多謝你關照了。」
  當年排名戰結束後──
  惚座七段拿到了生涯第一個降級點,宣布轉出至自由階級。

  ☗ 一門研究會

  「前陣子抱歉了。」
  舉行我的排名戰後翌日──
  師傅突然說『有事要說』,接著把我們聚集到了清瀧邸。包含兩名徒孫在內,一門齊聚一堂。
  至今我們一直有意避開彼此,因此唐突被召集時,所有人都緊張萬分。
  大家都心想師傅會不會是在排名戰被逼入絕境,要提及『引退』一事……
  然而環視並肩而坐的弟子後,師傅道出的卻是根本無關的事。
  「我們一門的職業棋士加上女流棋士共計六人。正好是偶數。」
  偶數。
  耳聞這個詞彙的瞬間,我靈光一閃,和師姊對看了一眼。
  「因此,我希望一門能定期舉辦研究會。你們意下如何?」
  ──果然是『一門研』的邀約嗎……
  感情和睦且人數多的一門,偶爾會以這種形式提升全員等級。
  然而問題在於……即便是同門,棋力、棋風以及身處狀況都各不相同,舉行研究會的利益自然也各自相異。
  原本研究會是對雙方皆有利益才舉行的,一門研卻是以『同門』為由舉辦,因此根據各人反應不同,也有告吹的疑慮──
  「我想辦!愛想和一門共同鑽研!!」
  位居末席的愛,以正坐姿勢探出身子,率先表示贊同。緊接著,愛抓住了隔壁天衣的手臂。
  「小天衣妳也贊成!?對吧!?」
  「……我……」
  天衣對清瀧師傅似乎有所顧慮,一邊意識著坐在遠處的師姊,斬釘截鐵地說道:
  「既然有可能在Mynavi對上,同屬一個研究會有些尷尬。」
  「嗯……這意見倒也中肯。」
  緊接著,在走廊豎耳傾聽我們對話的晶小姐,氣勢洶洶地拉開和室的紙門。
  「大小姐!既然如此請務必由我代為參加這場研究會!!」
  「啊?當然不行啊。快給我退下,晶。」
  「但、但是我也想變強啊!好歹讓我參觀……記錄或讀秒都好,我什麼都願意做,拜託讓我一起加入────!!」
  晶小姐攀住天衣哀求,不過天衣只是狠踹她一腳痛罵:「喂!快放開我啦笨蛋!」師傅也一臉歉疚地拒絕:「抱歉了,這是棋士的研究會。」真是遺憾。
  一直默默守望事態發展的桂香姊,戰戰兢兢地窺探我一眼,然後開口了。
  「那個……對我們而言是萬分感謝啦……但八一沒關係嗎?雖然目前獲得全勝,不過現在排名戰是重要關頭。好歹等這期排名戰結束後再開始……」
  「屆時銀子的三段循環賽就開始了。要辦的話只能趁現在。」
  「可、可是爸爸──」
  「這種場合要叫我師傅。都說幾遍了。」
  師傅訓誡桂香姊一聲。
  「最近『居角左美濃』等源自軟體的新手也會在職業公式戰中登場。今後一門若無法共享新戰術的情報,或許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趁虛而入,所以我才會提議舉辦研究會。這對八一和銀子也有好處。」
  語畢,師傅得意洋洋地望向我。
  「如何?我也做了不少研究呢,對吧?」
  「是的,正如師傅所說──」
  我點點頭,表示對師傅的話深表贊同。
  「我正好也想增加研究會的數量,才剛向師姊提議不如同門舉辦研究會呢。對吧,師姊?」
  「是啊。三段循環賽也會碰上熱衷研究的關東獎勵會員,可說是打了劑強心針呢。」
  「對吧對吧,哈哈哈!」
  師傅久違地開懷大笑,接著迅速攤開將棋記事本調整行程。

  ☖ 巨匠的憂鬱

  「呵……一門研啊?清瀧先生也真不坦率。」
  我與師姊為了研究會而造訪『愉悅溫泉』,生石充玉將聽完我們的話,揚起了一如既往的冷笑。
  「那個人也和我一樣,過去是孤獨一匹狼。在我之前的世代,關西棋士大都對研究會持否定態度。事到如今,他也很難低頭請弟子『教我將棋』吧。」
  「一門研究會…………好好喔…………」
  如此悄聲說道的人,是生石先生的女兒飛鳥。
  她雖不是研究會成員,但都會不知不覺地湊近一旁,靜靜聽我們談話。
  因為她個性文靜又滿懷熱忱,料理手藝高超胸部又很豐……長相又可愛,我自然非常歡迎,只是師姊似乎不是很喜歡她。
  我啜飲一口飛鳥準備的熱牛奶後,開口詢問:
  「生石先生您是大槌九段的門徒對吧?有舉辦過一門研嗎?」
  「我家師傅長年臥病在床啊。他無法出席聯盟的活動,所以別說研究會了,連收新弟子都不可能。」
  「記得大槌老師是藏王老師的……」
  「師弟。」
  聽聞此事後,我更深切地體認到藏王老師如今還能以職業身分下將棋,是多麼偉大的奇蹟。
  大槌大二郎九段,是擁有《鐵槌大二郎》之別名的振飛車名棋手。
  這名關西棋士總是用大棋強襲盤面,豪邁的運子正是他的魅力所在,雖未能觸及頭銜,卻常年位列A級。
  自A級降級後他便乾脆引退,之後傾力於培育後進……不過最終成為職業棋士的弟子,僅有生石先生一人。
  由於生石先生也沒有收弟子,因此大槌一門現階段只剩兩人。
  「那麼生石先生與飛鳥,得奮力讓一門興盛才行呢。」
  「說、說的對……!我會加油的……!」
  聽了我的話後,飛鳥使勁緊握雙拳。
  生石先生卻出言訓斥女兒。
  「喂喂,飛鳥,我可不記得已經收妳為徒了喔。」
  「………………」
  飛鳥罕見地鼓起雙頰,整張臉表現出極為不滿的神情。
  「……那我…………就當八一的弟子……!!」
  「咦!?我、我的!?」
  突如其來的入門請願令我大吃一驚,只見生石先生勃然大怒。
  「我不允許!我絕不允許,飛鳥!!這變態小鬼只要是女人,就連幼女都大膽出手,妳竟說要成為他的弟子,我絕對不認同!妳這年齡萬一懷孕怎麼辦!!」
  「等等!?為何成為我弟子就會懷孕啊!?」
  受到空穴來風的中傷,我憤而向巨匠提出嚴正抗議。
  「我的兩名弟子都成為了女流棋士,也都沒懷孕啊!?」
  「因為你都專挑不會懷孕的年齡下手啊,這不是當然的嗎!」
  「這是誤會!毀損名譽!師姊妳也說些什麼啊!」
  「他會害妳懷孕的,勸妳還是免了吧。這裡的研究會結束後,我也被帶去了奇怪的旅館。」
  「妳竟然現在提起那件事!?話說那根本是妳──」
  咚!!
  師姊的右直拳直擊我的臉頰。
  「給我注意你的遣詞用字,師弟。」
  「萬、萬分抱歉…………拜託卍您原諒我……」
  因為太痛,害我說出了※卍這種不知所謂的詞。應該出血了吧?(編註:日本流行用語。)
  「看吧,飛鳥。無論將棋再怎麼強,要是成為這種又色又沒用的男人的弟子,人生將會付諸流水。要更珍惜自己啊!」
  「爸……爸爸你這…………老頑固……!!」
  飛鳥如此吶喊一聲,奔出了道場。
  被女兒罵『老頑固』,讓做父親的似乎很心痛。只見他眉頭深鎖,嘆了口氣。
  「呼…………有個正值青春期的女兒真教人頭疼……」
  「深有同感……」
  我搓揉著慘遭師姊痛毆的臉頰,緊皺眉頭。我這邊是物理上的疼痛。
  師姊無視我的埋怨,轉而向生石先生說道:
  「比起這個,老師,該檢討玉將戰了。」
  「這也令人頭痛啊。」
  生石先生眉頭皺得更緊了。
  「第一局、第二局連續敗下陣來,而且我的王牌戰術愉悅中也被封鎖,實在不利……我這個月的評分也下降了不少吧?」
  所謂的『評分』,換言之類似於『戰鬥力』。數值愈大,實力愈強。
  計算方式千奇百種,職業棋士則是以公式戰的勝負來計算。
  現在評分第一名為名人的二○一四分。
  緊接著是於鬼頭帝位一九二五分,再來是步夢一八九九分,我則稍低,一八八一分。多虧十二連勝,評分增長了許多。
  生石先生受到近期連敗的影響,降為一八○一分。
  他的評分與帝位拉開了一○○分以上的差距,預期勝率約落在32%。
  「頂尖棋士的評分,會因對戰對手實力堅強而難以提升。光憑這種數值,是無法比較的。」
  我向難得說出喪氣話的生石先生如此說道。
  步夢的數值之所以那麼高,也是因為碰上的對手實力較弱,所以百戰百勝。現在他還身處B級2組,因此才能持續獲勝。等升上A級可就難說了,不過這點我也一樣。
  與步夢相較之下,名人和於鬼頭先生盡是與超頂尖棋士碰頭,卻還能維持高勝率,可說是令人驚愕。
  但我又從名人手中拿下四連勝,因此評分只不過是參考罷了。
  只是若分數相距兩倍以上,那又另當別論。
  「順帶一問,將棋軟體又有幾分?」
  「雖不曉得正確數字……」
  瞬間,我猶豫是否該說出口。
  「……最強的軟體,大約有三千到四千分。」
  「原來如此,根本不是人類能匹敵的等級嘛。」
  《運子的巨匠》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那就請軟體老師教教我,我的將棋究竟有何弱點吧。」

  ☗ 研究會in櫻之宮

  「師傅到底有什麼打算?」
  我躺臥在床鋪上,朦朧聽著師姊自浴室發出的說話聲。
  這裡是櫻之宮某間旅館的房間。
  與生石先生的研究會結束後,在這裡消磨時間已成我們的『手筋』。
  「我說八一,你在聽嗎?」
  「嗯~?」
  師姊對默不作聲的我,以略帶焦躁的口吻說:
  「竟然得意洋洋地講出居角左美濃那種跟不上時代的戰術……光聽就教人欲哭無淚。師傅從前明明那麼強大……」
  「……心境就和阿姆羅一樣呢……」
  「什麼東西?」
  「妳不曉得嗎?阿姆羅的父親是打造鋼彈的天才技術員,卻在宇宙空間中患了氧氣缺乏症。結果阿姆羅與他重逢時,他竟建議阿姆羅替鋼彈裝上跟不上時代的裝置。」
  「從沒聽過。※鋼彈是什麼?雁木的朋友嗎?」(譯註:鋼彈與雁木日文發音相似。)
  原來她沒聽過鋼彈……
  她真的對除了將棋以外的事一概沒興趣耶。讓人不禁擔心她在學校能不能跟上朋友的話題。
  「比起這個,關於一門研的事,八一你打算配合嗎?」
  「如果師傅能藉此滿意的話,我願意,況且也能為弟子打造鍛鍊場所。」
  「……嗯哼~」
  師姊的聲調明顯下沉了。
  肯定是在煩惱師傅的事吧。
  「決定日程時,我稍微瞄到了師傅的記事本……結果完全沒有其他研究會的預定行程。再這樣下去,他會被孤立於最新研究之外。即便只有最低限度的情報也好,得由我們告訴他才行。」
  「但他那種個性,搞不好還會固執地迴避我們教的棋步吧?」
  「這個嘛……」
  說到底,他是個自尊心甚高的人,甚至不願對弟子說出『請教我將棋』。與其直接運用弟子教授的棋步,刻意下截然不同的棋步反而比較符合他的形象。
  更別說若他得知那是源自軟體的棋步……
  「……話雖如此,也不能就此棄師傅於不顧。」
  「是啊。」
  居角左美濃於公式戰登場,的確是最近的事。
  然而──檯面下,眾人一年前就開始研究了。
  只要使用軟體,便能輕易得知這個棋路,於是所有人都避開了它。
  正因如此,才會歷時一年以上都未現身於公式戰中。
  不過高段棋士不使用軟體,又與年輕棋士無交集,對此一無所知。
  他們對名為軟體新手的即死魔法毫無抵抗力……於是就這樣瞬間陣亡。
  這便是當今年輕棋士與資深棋士之間的戰況。
  名列A級和B級1組的強豪,被C級2組的年輕人秒殺,像這樣以下犯上的狀況頻頻發生……而這正是世代交替以超高速進行的原因所在。
  「一旦知道對方沒有使用軟體,之後便能盡情施展即死魔法了。在當今將棋界中,那無異於全裸漫步於激烈沙場。」
  「…………」
  師姊緘默不語。
  『即死魔法』的恐怖之處,並不侷限於職業世界。獎勵會的研究大戰更甚於此。只要能自三段循環賽中脫穎而出,無論使用什麼手段獲得勝利,都會被評斷為正確方法。這就是獎勵會。
  「……生石老師也是,他沒問題嗎……?」
  「總而言之,只能先為他們練就最低限度的抵抗力……坦白說不太樂觀。想不到於鬼頭先生的研究甚至擴及振飛車,實在超乎預期。」
  於鬼頭曜帝位,恐怕是首位專精軟體研究的棋士。
  他的研究優勢已超出我的料想範圍。之所以能從有『地獄玉將循環賽』之稱的嚴酷循環賽脫穎而出,進而成為挑戰者,肯定是以龐大的研究資料庫為原動力。
  「希望生石先生努力一點,好讓我評估於鬼頭先生的研究進展到了什麼地步。於鬼頭先生在下期龍王戰出線的可能性相當高。」
  成功防衛的瞬間,下一場戰役也隨之展開。這就是頭銜戰,容不得一絲大意。
  「八一你覺得自己能在番勝負中戰勝於鬼頭老師嗎?」
  「要看我的研究能達成多少效率。」
  我躺臥床上,垂下眼簾,一邊模擬一邊回答。
  「極端一點來說,我會將戰術研究交付軟體,再從中學習並加以運用。因為棋步會在空中分解,所以從前的我辦不到這件事,然而經歷與名人的番勝負後,我的判讀力有所提升。現在的話──」
  「你說判讀力提升……八一你先前不是說自己的狀態很差嗎?說判讀會失去控制什麼的。」
  「這點也用軟體解決了。」
  「咦?」
  「我透過軟體解析了自己公式戰的棋步。我分析自己在何時消耗時間能判讀出棋步,或是自己何時能專注到最大極限。相對地,我也分析了什麼狀態下專注力會中斷,從而下出壞棋。」
  「…………」
  「這些東西會呈現為數字,因此實戰時棋步的精度和研究效率會有飛躍性提升。與人類進行研究會時,判讀會混入雜質,但機械沒有這種困擾。更重要的是隨時隨地都能研究。」
  這項發現,是龍王戰的副產物。
  就是我孤身一人龜縮家中,僅仰賴軟體研究的那個時候。
  其餘只要平靜地解解詰將棋,維持判讀力就行了。而這也只要和弟子在家中進行,便能圓滿解決。好處多不勝數。
  「這樣或許確實很有效率……」
  師姊略顯躊躇地揀選用詞。
  「……坦白說,做到這種程度已令人心生抗拒。」
  「縱使我不做,遲早會有人做的。總而言之,革命已然掀起。如此一來,將棋應該也會逐漸進化吧。」
  名人世代構築而成的新將棋體系,被喻為『現代將棋』。缺少研究會或VS等效率化的共同研究系統,便無法成立。
  換言之,若想建立超越現代將棋的全新將棋體系,更具效率與高機密性的學習方法是不可或缺的。
  這就是我得出的結論。
  若要擠下名人世代,創造一、兩個新戰術是不夠的。畢竟他們就像過去的JUMP漫畫主角一樣,能夠以驚異的應對能力,轉眼之間將對手的得意戰術轉化為自身武器。
  世界正藉由IT革命急遽變化。
  出生便適應IT的世代,將發揮成長環境中自然獲得的能力,進而擠下上個世代。這正是所謂的世代交替。
  「…………八一你……」
  「嗯?」
  「那個…………你想成為電腦嗎?」
  師姊戰戰兢兢提出的疑問,令我忍不住失笑出聲。
  「我才沒有那麼傻呢。人類不是機械,我不認為人可以完美駕馭軟體使用的所有戰術。不過──」
  「不過?」
  「不過憑藉我現階段的演算力,能比其他任何職業棋士,更熟練駕馭源自軟體的戰術──我是這麼認為的。」
  「唔!!……你、你的意思是…………」
  師姊啞然失聲。
  因為我的發言,等於宣稱『自己是現階段最強的人類』。
  我太傲慢了嗎?
  可是我不但擊潰名人成功防衛龍王寶座,實際上也不斷積攢勝利白星。結果明白顯示,我現在的做法沒有問題。
  『角交換☖6五同桂』和『單騎跳桂』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我要為現代將棋掀起更大的革命,在排名戰扶搖直上。
  然後由我,來成為新的名人(神)──
  「話說回來,師姊,還沒好嗎?」
  「…………衣服是換好了……」
  師姊一直在門另一頭鬼鬼祟祟的,此時聲音突然變得細弱。
  「那就請快點出來吧。」
  「…………唔唔……」
  與生石先生的研究會結束後,我們在這裡展開了新的研究會。
  也就是『銀子COSPLAY研究會』。
  讓我說明一下來龍去脈吧。
  不僅棋士,與勝負為伍之人都相當重視『徵兆』和『例行公事』。勢頭正旺時,我們會刻意不去打破它。
  創立自己專屬的例行公事,也是職業棋士的技術之一。
  我和師姊在研究會後造訪這間旅館,是出自某次意外事故。但那之後我便勢如破竹地在公式戰大獲全勝,師姊也如願成為了史上首位女性獎勵會三段。
  就我的立場,自然希望在排名戰晉級前維持這種樣子,而師姊也想在絕佳狀態下迎接三段循環賽。
  兩人看法一致,即便飛鳥的入門事件使我們之間氣氛險惡,也沒有放棄來到這裡。
  順帶一提,我們當然沒有越線。兩人始終都是為了將棋才持續出入此處。
  那麼COSPLAY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和師姊進入這間旅館時,發現有免費的衣裝服務。是新的服務。
  大阪人對免費沒有抵抗力,於是我理所當然要求師姊『穿穿看這件嘛』,師姊則唾罵道『我宰了你喔』。
  不過我沒有退讓。
  我接著說:「那就用將棋來決定吧。」
  倘若我輸了,就由我穿上。要拍照散布至網路上都可以。
  起初師姊還不肯接受,但我搧風點火說「嗯哼~?妳怕了呀?」,她馬上就上鉤了。將棋?當然是我獲勝囉,還是三連勝呢。我不遺餘力地把從軟體學到的祕技盡數用上了!
  然後總算完成了──



  『銀子喵危險野獸』。
  這真是……太Dangerous了……!
  「這、這……真的有這種衣服嗎……!?布、布料太少了吧……!!」
  「就是有這種衣服。」
  九頭龍龍王強而有力地斷言道。
  師姊基本上都是穿水手服,但頭銜戰會穿和服,偶爾也會被迫換上釋迦堂老師的洋裝,因此她其實穿過各式各樣的衣服。
  然而COSPALY卻是全新領域。
  更別說那副眼鏡!師姊的眼鏡裝扮簡直像初手端步那般罕見。
  「太貪心了嗎?不!有師姊這麼優秀的素材,應該能勉強成立才對……!!」
  總而言之,我掀起了革命。
  掀是掀起了…………不過平衡度是否有點差?
  可愛度破表了。
  「稍微降低一點好了……」
  不能太過貪心,凡事平衡最重要。無論將棋抑或COSPALY都是同理。
  「這裡像這樣……還有這個也拿下來──」



  「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是什麼!?太可愛啦!!
  而且好色情!!銀子好色情喔────────!!
  「唔!太、太羞恥了……好想頓死……!!」
  「不!很好!!這樣很棒!!」
  我自行擺出姿勢,並要求面紅耳赤、渾身打顫的師姊照做。
  「再來!再來……這樣!指尖彎起來,像貓一樣!」
  「這、這樣?」
  「誇張一點────!!」
  「這樣?」
  「讚啦────!!太棒啦────────!!再來再來────────!!」
  「這樣嗎……喵?」
  師姊飽受讚賞,也興奮了起來,主動將四肢趴在床鋪上,擺出了『女豹姿勢』。
  女流二冠興致高昂。
  「好可愛!好厲害!銀子喵最棒了喵!!」
  「可、可愛嗎?拍起來可愛嗎?」
  「嗯!師姊超可愛的唷!好可愛好可愛!!」
  「這樣啊……♡嘿嘿♡」
  啊,真好哄。
  我如此心想。我隱約察覺到了,師姊很經不起人拜託。雖然基本上與人隔著一面牆,但只要強制破除,剩下的防線就和豆腐沒兩樣。
  ──該不會只要稱讚她可愛,這個人什麼都願意做吧?
  學會了新咒語『好可愛』,我乘勝追擊大肆施展。師姊喵也樂在其中地「喵~♡」個不停。搞什麼啊這才是即死魔法!太色情太可愛,我心臟都要停了!!
  接著又進行了一小時左右的攝影會……不對喵,是研究會──
  「呼……稍作休息吧……」
  「說、說的也是喵…………說的對。」
  過度施展咒語導致MP耗盡,令我癱倒在床鋪上。
  師姊稍微冷靜下來,似乎也感到很難為情,用毛毯包緊全身後在我身旁坐了下來。
  「話說回來,關於師傅的事……」
  「嗯?」
  「他會不會因為我們答應進行研究會,結果得意忘形跑去棋士室邀請其他年輕棋士或獎勵會員?」
  「唔!這……」
  棋士是極盡殘酷的生物。
  只要被判定有價值,就會有數不盡的邀約。
  若非如此,便會被視為空氣慘遭無視。
  即便願意與之結交為友,一旦牽扯到研究會,判斷基準就極度嚴苛。大家只願意和擁有自己不足之處的人,或與自己旗鼓相當,甚至優於自己的棋士來往。
  假使現在師傅前往棋士室,邀請年輕棋士參加研究會……
  「…………或許,就像戀愛一樣呢。」
  師姊喃喃流漏的話語,化為沉重的痛楚在心底縈繞不去。

  ☖ 削減生命

  當天,清瀧罕見地造訪了棋士室。
  「鏡洲的話,應該很樂意和我進行研究會吧。」
  關西最年長的獎勵會員鏡洲飛馬三段,是除去弟子銀子之外,唯一與清瀧有來往的年輕獎勵會員。
  距今將近十年前──
  當年還留存著一種需要過夜的例行活動,名為獎勵會旅行。
  弟子八一參加那次旅行之際,曾有一位隸屬關東且年近三十歲的老前輩獎勵會員,三更半夜吵醒新人,打算叫他們跑腿。
  然而鏡洲出面阻止了他。
  據說鏡洲袒護八一,如此說道:
  『九頭龍八一是關西將棋界……不!是日本將棋界的至寶!我會代替他去的,請別吵醒他!!』
  清瀧耳聞風聲,此後便格外關注鏡洲。
  收入微薄的獎勵會員自鄉下遠赴大阪獨居,還得埋頭專注於將棋修行之中,這絕非一件易事。
  清瀧慎重地與鏡洲保持距離,在不會過度寵溺的程度下為他謀取各種好處,而聰慧的鏡洲自然心知肚明。
  因此鏡洲當然不可能拒絕自己的請託──
  「哦!大家都在努力呢!」
  一邁入棋士室,清瀧便向正在下練習將棋的獎勵會員大聲打招呼。
  年輕人沒有停手,繼續下著將棋。鏡洲也身處其中,唯獨他輕輕向清瀧點頭致意,卻也沒有出聲招呼回應。
  ──九段的職業棋士打招呼,你們竟然不作回應……!
  清瀧燃起一把無名火,但他強忍住了情緒。
  在清瀧經常出入棋士室的年代,這裡幾乎等同於閒聊用的房間。
  電視播放著棒球或賽馬節目,香菸的白煙成天煙霧瀰漫,連下場練習將棋,都會被前輩怒斥「少礙事,滾出去!」。
  下將棋時理所當然會小賭一杯咖啡的錢,微薄的零用錢也被前輩強取豪奪。
  ──很可怕……卻也是個溫暖的場所。
  然而如今,這裡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地方。
  被煙漬染髒的牆壁,整齊張貼著對局情報及聯盟的公告事項;散布著漫畫雜誌及體育報紙的桌面,如今則排滿了將棋盤。
  菸灰缸當然被收走了,螢幕上映照出在對局室進行對局的將棋盤面。
  沒有溫度的變化,令清瀧感到『這裡變溫吞了』。
  如今這裡簡直就像補習班。
  就清瀧的看法而言,將棋修行總是伴隨著眾多痛苦與不合理,同時這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強忍前輩不講理的脅迫要求,縱使如此也要咬牙下棋。在這段過程中,勝負的嚴酷將深植內心根源,如此才能變強。
  ──得由我好好教導他們這件事才行。
  清瀧心中懷著這個想法,踩著重重的腳步聲邁步踏入室內,接著一一巡視獎勵會員的棋局。
  「哦……這盤將棋下得真有意思。」
  清瀧定睛凝視的,是前陣子剛以史上最年少之姿晉升三段的櫪創多的棋局。
  敗給銀子的他,雖然錯失了最快邁入三段的機會,但下一次例會他又若無其事地晉升至三段循環賽。
  清瀧心想或許值得與這名少年下盤棋,於是溫柔地向對方出聲搭話。
  「小朋友,你年紀還這麼小,卻下得一手好棋呢。要是對方像這樣躲開,你打算怎麼辦?」
  「…………」
  創多露出『這個大叔怎麼回事?』的神情抬頭仰望清瀧,同時揭示另一手。
  「那樣的話,這樣就能將死了呀?」
  「不,這樣應該無法將死才對。再想想看。」
  清瀧語畢,又插嘴了隔壁的感想戰。
  最後他甚至開始針對序盤研究提出問題。
  眾人都顯得難以啟齒,面帶尷尬地下著棋──因為清瀧不曾提出自己的意見和研究,只是單方面索求對方的研究成果。
  就清瀧的角度看來,他只不過是在品評對方是否具備相應的實力,以及是否足以和自己進行研究會罷了……
  「好了,差不多該讓我加入了吧。」
  明明不是對局者,清瀧卻單方面宣告感想戰結束,接著走向他評判為現場棋力最弱的獎勵會員少年,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抱歉,你可以讓位給我嗎?」
  受到如此要求的獎勵會員,震驚地望向清瀧,然而他無法違逆高段職業棋士,心不甘情不願地讓出了座位。
  「清瀧老師。」
  在隔壁棋盤進行感想戰的鏡洲,此時首次出聲向清瀧搭話。
  清瀧沒有察覺對方語氣相當僵硬。
  「好。有沒有人要當我的對手?讓我來教教你們將棋吧。讓名人挑戰者親自指導的機會,對你們而言可是很寶貴的喔。」
  獎勵會員停下手,心生動搖地四目相交。
  然而沒有任何人願意與清瀧下棋。
  清瀧雙腳坐麻,打算再呼喚一聲。就在此時──
  「老師!能打擾一下嗎?」
  「嗯?怎麼了,鏡洲?」
  「……下次三段循環賽,我就三十歲了。我早已超過二十六歲的年齡限制,也沒有下一次勝率過半的延長機會了。我能下的將棋局數有限,我的生命僅剩半年了啊。」
  鏡洲語畢,指向了在室內下練習將棋的獎勵會員。
  「不只我,現場每一位獎勵會員,都懷著若無法成為職業棋士,便寧願自殺的心情,埋首於將棋之中。大家都拚上了性命。」
  「這種事我自然明白,我待在獎勵會時也嚐盡了苦頭。我還是獎勵會員時還更加痛苦呢,也沒有如此豪華的將棋會館──」
  「不,您根本不明白。」
  鏡洲斬釘截鐵地斷言。
  有別於對局的緊張感,室內氛圍如坐針氈。
  然而鏡洲毫不畏懼。
  「老師您的確是職業棋士,且位列最高位九段。在對局室中,我很樂意遵從老師您的指示,然而這間棋士室是修行場所。比起只是來打發時間,把將棋當作餘興的人,優先讓衷心渴求變強的人下棋是理所當然的。
  更進一步說,將棋盤前人人平等。出生於富裕家庭的人,或許與生俱來擁有較多資源,但下將棋時,所有人都僅能以二十枚棋子為武器奮戰;位居高官之人,也許能讓任何人聽命於己,不過在將棋盤前,地位毫無意義。
  這就是將棋。就連我這種社會上的輸家、沒有學歷的廢物,將棋也願意平等對待我。所以我才會如此鍥而不捨、才會拚上性命下將棋。因為將棋值得我賭上性命,唯獨將棋願意認同我。
  方才被老師您要求讓座的獎勵會員,每天早上都在五點起床,花費兩小時來到這裡。因為若不早起趕在七點以前來的話,棋士室便會客滿。那孩子確實還只是級位者,在我們之中可能棋力較弱,但是他那顆認為肯定會變強的心,促使大家願意當他的對手。因為那股毅力也能為自己帶來正面影響,所以大家想與他一同下棋。



  他是憑一己之力掌握那個座席,並非請他人讓座而得手的。
  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資格篡奪那個座位,也沒人可以探聽大家一點一滴鑽研的研究成果,更不能強制別人與不願交手的人下將棋。縱使名人也一樣。」
  鏡洲用拇指指向自己的心臟。
  「容我斗膽一問。與從前為賭賭小錢而下的粗鄙將棋不同,我們是削減生命在下棋的。老師您能付出什麼代價,來支付我們的性命呢?」
  「你說……代價?」
  清瀧怒髮衝冠,嘶吼咆哮。
  他唾沫橫飛,鬍子因怒火陣陣打顫。
  「我剛才不就說了嗎!或許我的確對最新研究相當生疏,卻有兩度挑戰名人的經驗!我就是要教導你們這些!」
  「不用了。經驗得靠自己積攢,聽別人說也沒有任何意義。」
  「你這傢伙……!我……我堂堂一個九段棋士,明明是如此低聲下氣地請你們和我對弈將棋──」



  「不,不對。老師您說的是:『我來教教你們將棋吧』。」
  鏡洲飛馬獎勵會三段端正的臉孔與清瀧正面對峙,接著以冷靜的聲調,如此斷言道:
  「不過現在的清瀧老師,沒有任何能教導我們的東西。您會妨礙修行,請回吧。」
  不知不覺間,棋音與棋鐘的聲響都消失了。
  身處棋士室的每個獎勵會員都緘默不語,只是凝視著眼前的棋盤……「這果然將死了吧?」直到創多天真無邪的聲音響起為止,才打破沉默。

  ☗ 甦醒之夜

  「…………慘不忍睹……」
  清瀧像隻老犬一般被逐出棋士室,就這麼垂頭喪氣返回家中,無所事事地任憑時間流逝。
  連喝悶酒的力氣都沒有。
  因為實在太過頹喪,導致他根本無法入眠。清瀧獨自待在昏暗的廚房中,凝視自己映照於水杯的面容。口中反覆重述著一句話……慘不忍睹。
  倒影於杯中載浮載,回望著自己,看得出來他的眼眸因手遊和酒精而渾濁黯淡。那眼神毫無霸氣,連他都對自己的臉色備感震驚。
  那張面容,與從前促使鏡洲挺身袒護八一的老前輩獎勵會員重疊了。
  「……結果我自己反而變成了那種人嗎……?」
  有個詞彙,與如今的自己極為貼切。
  『※老害』。(編註:由食古不化的老年人,掌控企業或政治中心的弊端現象。)
  年輕時的清瀧,曾立誓死也不願變成那種不講理的前輩棋士,但如今自己的身影,卻與他們重疊了。
  究竟是何時起變成這樣的?
  十幾、二十幾歲時,輸棋當天回家後,他還有力氣不眠不休地在盤面排列敗局。不如說因為懊悔不已,使他非得坐在將棋盤前,否則無法入眠。
  三十幾歲之後,他開始藉酒排解悔恨的心情。
  四十幾歲之後,無止境的疲憊感總在對局後排山倒海而來。不休息的話,根本無法再次面對將棋盤。
  今天先好好休息吧。
  明天睡醒後,肯定能找回從前的氣力──
  「…………然而縱使醒來,也回不到從前了……」
  本來只要休息一天,便能找回對將棋的熱情。後來即便休息兩天也恢復不了。
  這樣下來,研究時間必然縮減一半,促使衰退加速。若想令一度向下傾斜的坡道再次向上,必須耗費年輕時數倍的精力與努力。
  縱使如此,四十幾歲時,清瀧還保有『得設法做點什麼』的心情。
  當時他還對逐漸腐朽的自己懷有苦痛與罪惡感。
  然而不知不覺間,連那份心情也逐漸消散……某一天就此不再復燃。他心想年齡增長,衰退也是理所當然,接受了弱化的自己。
  上進心不再復甦,也不再像從前一樣抱頭苦惱──
  清瀧以為那是精神上的成熟。
  於是他決定退居幕後,守望弟子的成長……
  「…………直到那天,看到八一的身影為止……」
  慶祝會上,來賓的話語只不過是導火線。
  原因在於前一天的──即位儀式。
  當天,目睹沐浴於鎂光燈下的弟子高舉即位狀之際,清瀧驚覺了。
  一直以來支撐自己心靈的『曾挑戰名人』的實績……
  其實只不過是到最後的最後都是個輸家的標籤罷了。
  清瀧並非因為被弟子超越而感到悔恨。
  他只是無法承受,自己是個輸家的事實硬生生攤在眼前。
  所以他才會遷怒於弟子。
  「…………慘不忍睹……」
  清瀧無數次反覆這句話。
  自己總是將想成為名人的心願掛在嘴邊,可是所作所為,卻是以『沒能成為名人』這件事實耀武揚威。
  自己總是告誡弟子,要『死纏爛打』、『直到最後的最後都不許放棄』,告訴他們那才是關西將棋──
  但他自己可曾實踐過?
  作為一名棋士,在將棋盤上奮戰至最後一刻是理所當然的。這點連業餘棋士都做得到。
  不過……在遠離將棋盤的場所也能持續戰鬥的人,卻少之又少。
  沒有對局的日子,自己做了什麼?
  唯有決心將人生盡數奉獻將棋之人,才有資格稱為職業棋士不是嗎?
  『我們是削減生命在下棋的。』
  白天鏡洲道出的話語,於腦海復甦了。
  那句話化作強勁的風,將清瀧推出了棋士室。
  然而──
  「……好熾熱。」
  清瀧於黑暗中如此低喃。
  一道微小的熾熱火苗,在早已燃燒殆盡的焦炭深處冒出裊裊細煙。
  鏡洲的那句話沒有吹熄清瀧的心靈焰火……反而為殘存心底的火苗、為本人都早已忘卻的火苗,送進了新鮮空氣,並化為嶄新的清風。
  而清瀧又為那火苗吹入了更多的風。
  「好熾熱。」
  寒冰刺骨的二月深夜,在暖氣與照明都未開啟的廚房中,男人無數次重複著同樣的話語……好熾熱、好熾熱。
  自二樓房間下樓的桂香,訝異地出聲詢問:
  「……爸爸?你還沒睡嗎?」
  「不是的。」
  清瀧向滿腹疑惑的女兒如此說道。
  「我總算清醒了。」

  翌晨。
  鏡洲飛馬一如往常造訪棋士室,不過已先有人造訪,對方正默默地擦拭棋盤。
  「清瀧老師……」
  「早安。」
  清瀧脫下了西裝上衣,正捲起襯衫衣袖擦拭棋盤。他用手背抹去額頭浮起的汗珠,並抬起頭來。
  那張爽朗的面龐,與這幾年的清瀧簡直判若兩人……也與昨日鏡洲眼裡的他迥然不同。
  「昨晚,我久違地迫不及待早晨的來臨……因為我太想早點與你下棋了。」
  「咦?」
  「鏡洲,請你教我將棋吧。」
  清瀧穿上外衣,拘謹地將衣釦扣好後如此說道,並深深低下頭來。一位九段棋士,向獎勵會員低下了頭。
  「現在的我,沒有最新研究能教你們。不僅如此,不知何時連面對將棋的態度,都遠遠不及你們……」
  連正面向弟子與獎勵會員懇求『請教我將棋』的勇氣都喪失的男人,鼓起殘存於心底的所有勇氣,回到了這房間。
  清瀧仍未抬起頭,用掩藏不住熱忱的語調開口:
  「打雜也無妨,我什麼都願意做。我打算重回修行時代,與你們一起從零重新學習將棋。我並非為了竊取你們的研究才這麼說,我想再次修復自己一度鬆懈的毅力。我不想作為一個輸家就此了結。」
  「老師……」
  「鏡洲你昨天的一席話,終於打醒了我。那之後我渾身熾熱不已,渴望下棋的心情令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久沒有這種心情了……不與你戰一盤,實在難以平緩。」
  「可、可是……」
  「怎麼了,鏡洲先生,你今天不下棋嗎?」
  躲在鏡洲身後的嬌小男孩,以高亢的嗓音如此說道。
  櫪創多探出頭來,綻露天真爛漫的笑容仰望清瀧。
  「那就由我來和清瀧老師下棋吧。我想聽聽八一哥從前的事。」
  「謝謝你。八一可有說不完的故事喔。」
  「哇~♡」
  創多宛如收到糖果的天真孩子般雀躍不已。
  另一方面,鏡洲卻有所躊躇。
  自己昨日對清瀧道出的話語,全是毫無虛假的肺腑之言。
  也是出於自身信念的一席話。
  但同時,那亦是獎勵會員絕對不可以對職業棋士說出的話。萬一公諸於世,他甚至會被下令退會。
  ──更何況,我只是個遲遲無法晉升四段的吊車尾三段……
  突然間,鏡洲感到相當難堪。
  他本來是想代為說出獎勵會員的心境,可是……
  ──或許我只是把當不上職業棋士的焦慮與妒恨,宣洩在老師身上罷了。
  這個想法,使鏡洲猶豫是否該接受清瀧誠摯的請求。
  鏡洲無法直視清瀧。
  清瀧的汗珠,在窗戶灑落的朝陽下熠熠生輝,對自己渾濁的雙眸來說,實在太過眩目。
  清瀧眼鏡後方的眼神,寄宿著熊熊烈火,對身處於陰影下的自己來說,實在太過耀眼。
  ──……這就是……這就是職業棋士嗎……?
  本以為早已黯淡無光的鋼,僅因鏡洲稍微用火炙燒一下,便綻放出銳利的輝煌光芒。
  ──歷練天差地別。我這種人根本比不上……
  鏡洲感覺自己猶如蟬的幼蟲。
  只能在名為棋士室的土壤中,靜靜等候羽化的那天來臨……更別說鏡洲待在名為獎勵會的黑暗之中的時日,遠比蟬要漫長許多。
  在從前,憑本能便能知曉如何撥除土壤進而羽化,然而陷入迷途的獎勵會員,早已遺忘了方法……
  「鏡洲。」
  清瀧主動向這名獎勵會員伸出了手。
  然後這次,他率真、筆直、胸懷勇氣如此說道:
  「拜託你,請教我將棋吧。」
  「…………我才要請您多多指教,清瀧老師。」
  鏡洲飛馬三段深深低下頭來,祈求似地握住了對方伸出的手。

  這瞬間,日後流芳百世的傳說研究會──『清瀧道場』就此創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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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譜

  ☖ 清瀧道場

  「聽說清瀧先生開始在做奇怪的事。」
  師傅提議舉辦一門研後,經過十天左右,這般傳聞開始在將棋界一隅流傳。
  「他好像把年輕人叫去自己家吃飯。」
  「是想拉攏貧窮的獎勵會員,好打探情報嗎?」
  「應該是職業生涯快撐不下去了,所以想擴張道場吧?」
  「我昨天在日本橋的『電電街』有看到他。」
  「有人撞見他打扮成嘻哈風跑來道場。」
  「連戰連敗害他腦筋不正常了嗎?」
  這類傳聞也傳進了我耳裡。
  ……這是怎麼回事?
  「關於一門研,因為師傅聯絡說『想重新考慮』,所以應該告吹了不是嗎?」
  「爺爺老師又舉辦了其他研究會嗎?」
  一無所知的愛,一臉落寞地說:「既然要辦研究會,怎麼不邀請我們……」
  縱使真是如此,疑點還是太多了。
  這世界只要太過醒目或連戰連敗,便會遭人窮追猛打,還會有空穴來風的流言四起。這點我是再清楚不過了。
  獲得龍王寶座之後被窮追猛打,與名人進行龍王戰時被窮追猛打,收弟子入門時更被汙衊為蘿莉控等等,我的棋士人生總伴隨著毫無根據的抹黑。說我是蘿莉控實在很過分。該不會是我百戰百勝,開始湧現黑粉了吧……
  因此有關師傅的謠言,也不能全然盡信。
  「……不過還是很在意他的狀況,去露個臉吧。」
  「好!愛也很好奇那場研究會!」
  「不曉得他的研究會夥伴究竟是誰?」
  「會是獎勵會員嗎?」
  「話又說回來,什麼叫打扮成嘻哈風啊?說謊也該打個草稿吧。」
  在夏威夷買的夏威夷襯衫倒還能理解,但我完全無法想像嘻哈風的師傅會是什麼樣子。
  就這樣,我們週日一大早便造訪了師傅家──
  「「我回來了~」」
  「哦!你們來啦!」
  打扮成嘻哈風的人出現啦────────!!



  「嚇到了嗎?我剛好想說你們會上門呢。我正讓年輕棋士從一開始教我將棋呢 。」
  雖然難以置信,但打扮鬆垮慵懶的那號人物正是我師傅。
  他穿著配色鮮豔且尺寸稍大的連帽上衣──那正是嘻哈的象徵。
  不僅如此,他還拖著大尺寸的工作褲在榻榻米上走來走去。那副身姿實在難以想像是名五十幾歲的將棋棋士,恰如其分的配件選擇更教人嘖嘖稱奇。
  師傅究竟出了什麼事……?到底是打開了腦袋哪個祕穴,才能讓人在短時間內產生如此劇變……?
  我深陷混亂,環視四周。
  和室內擺滿了棋盤。來自各方的眾多面孔圍繞著棋盤,其中包含獎勵會有段者與級位者,甚至還有在野的業餘強豪在場。
  壁龕上高掛著墨跡還很鮮明的師傅字畫──
  『解放青春氣息』。
  ……解放過頭了吧…………
  除了青春氣息以外……各方面都是…………
  「別那樣直盯著我看。我想從之前的陳腐將棋觀中解放自己……」
  師傅略顯羞赧地用指尖蹭了蹭鼻子下方。
  「可是我不曉得該從何著手,所以才決定先從外表開始改變。如何?由自己來說有些不好意思,但與我挺合襯的對吧MAN?」
  「我……我覺得很不錯YO!」
  我也卯足了勁。
  「不、不過……那套衣服是哪來的?」
  「是我的舊衣。」
  「鏡洲先生!?」
  鏡洲飛馬三段正在擠滿室內的其中一面棋盤進行對局。他笑了一聲,端正臉龐的嘴角羞澀揚起。
  「因為清瀧老師那份渴求改變的心情,我也能深刻體會……於是我才提供從前下街頭將棋時的服裝給他。」
  嗯?咦?
  街頭???將棋???
  「從衣櫃翻出這些服裝時,我久違地回想起來了……自己當時的心情……為抓住Big Money和Success以及Dream,自故鄉宮崎勇敢出走時的心情,全都蘊藏在那件服裝(Wear)裡……!」
  怎麼辦,這個人也變得好奇怪……他從前應該不是會用這種像※RU大柴口吻說話的人才對啊……(譯註:日本搞笑藝人。)
  當我們交談之際,耳裡傳來了某人踩著腳步聲下樓的聲響。
  「啊,果然是八一哥~♡」
  「連創多也在!?……你拿著電線在做什麼?」
  「我在更新二樓的電腦。這個家竟然連無線區域網路都沒有耶!?這時代沒有WIFI能用,未免太不方便了!又不是島根縣!」
  島根縣也有電腦好嗎!你那是幾年前的消息了,少瞧不起人!
  「……難不成,你們昨天去了日本橋的電氣街?」
  「是的!我和清瀧老師一起去買零件。因為他說可以盡情買喜歡的東西,所以我試著組裝能讓所有軟體同時運作的超級機器!」
  創多告訴我WIFI的ID和密碼之後,便回到了二樓。
  緊接著,玄關又傳來了其他獎勵會員的聲音。
  「清瀧老師!講師已經到場了!」
  「好!請他進來這裡!!」
  講師?
  我好奇這回又來了什麼人,轉頭望向玄關的方向……想不到『講師』竟佇立在比想像中還近的位置。距離近到幾乎能感受到他的鼻息。
  「呵呵!我來囉☆」
  是A級棋士•山刀伐盡八段。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驚聲尖叫,飛速自原地退開。
  他是名人的研究夥伴,亦是擁有《二刀流》別名的全能棋手。
  然而其真面目卻是……性癖方面同為二刀流的全能高手。
  「等等!?等一下師傅!你怎麼把這種東西叫來了!?」
  「說這種話太失禮了,八一。」
  師傅訓斥倉皇失措的我。
  「山刀伐八段是堂堂A級棋士,也是棋界首屈一指的知名研究家。無論是低段的年輕職業棋士或獎勵會員,他都能平等對待。因對局來訪關西時,他也總是屈就自己陪年輕人下棋,態度著實值得尊敬,所以我才邀請他來。」
  聽見師傅的話後,山刀伐先生以指尖撥弄了一下長瀏海。
  「過獎了……我只是喜歡年輕男人而已。」
  「原來如此。意思是要經常接觸年輕人的熱情,藉此常保上進心對吧?」
  不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這個人的『喜歡』是認真的!!
  我以眼神如此傾訴,然而師傅打從心底信任著山刀伐先生,甚至感慨至深地點了好幾次頭。
  「我到了這把歲數才總算發覺的事,你竟在年紀輕輕時便察覺了……不愧是受名人之邀成為研究夥伴的人。請務必將那股熱情也灌注於我體內!」
  「呵呵♡」
  山刀伐先生發掘的新世界,師傅恐怕活到幾歲都不會察覺吧。
  希望他別察覺。
  「我對關西的年輕人也深感興趣,因此正合我意…………當然對清瀧老師您也是唷?呵呵、哦呵呵呵呵呵呵呵……」
  《二刀流》以打量的目光環視室內。
  為了警戒師傅不會被灌注以熱情為名的怪東西,我決定和愛一同參觀這場研究會。
  待在二樓的創多也下樓來,眾人聚集在一個將棋盤旁。
  他們以山刀伐先生與獎勵會有段者為中心展開議論,分析年輕職業棋士視為課題的最新研究。討論水準相當高。
  不過師傅也積極發言,愛也中途加入了議論。
  眾人沒有蔑視JS的發言,而是正面認真回答,看樣子愛也能不畏懼錯誤,自在地參與這場研究會。師傅和愛看來都相當開心……
  當我在稍遠處觀望那幅光景時──
  「氣氛很棒對吧?」
  「桂香姊……」
  「起初我也對這個研究會的成立滿懷不安。況且爸爸本身,也對與獎勵會員一同研究感到恐懼。」
  恐懼……?
  「他覺得和年輕人之間有隔閡,只是渴望變強的心打破了那道隔閡,與爸爸產生共鳴的年輕人超乎想像的多。他突然說要把鏡洲先生和櫪帶回家,舉辦過夜的研究會。之後人數愈來愈多,還叫我幫忙煮飯……」
  佇立於我身旁的桂香姊身穿圍裙,看來她剛才都在廚房做料理。烹煮米飯的香味陣陣飄來。
  「雖然知道眾人對此議論紛紛,但我很喜歡這個氣氛。比起獨自苦惱的爸爸,我更喜歡現在的爸爸。因為只要他還願意下棋,我就能陪他煩惱。」
  以將棋為中心的這個家族中,唯獨桂香姊一直被排除在外。
  在她以為總算能和大家成為真正的家人時,卻換師傅揚言引退。聽聞這件事的當下,桂香姊應該深感苦惱吧。從慶祝會到今天,最痛苦的人無疑是桂香姊。
  聚集此處的成員,棋力、立場與性別的確都各不相同。
  有人批判這種狀態扭曲不自然,我也並非無法理解。
  然而唯有一點,是所有成員共通的。
  那便是『喜歡將棋!』的心情。
  我像是目睹了逐漸自職業世界消散而去的珍貴事物,感到羨慕不已。
  「……肯定沒問題的。因為努力一定會獲得回報。」
  我發自內心如此說道。
  與此同時……以頂峰為目標的我,當然還是無法參與這場研究會。儘管寂寞,但當今將棋界太過嚴苛,容不得這點感傷之情。
  「呼……雖然很累,不過真的好有意思!!」
  以山刀伐先生為中心的議論結束後,一直集中精神的愛來到了我身旁,並發出明朗的聲音。
  「那個……師傅,我能參加這場研究會嗎?爺爺老師說,也可以邀請JS研的成員來……」
  「當然可以,在這裡的話我也能放心。」
  先不論我自己,以弟子的學習場所來說,這裡的環境相當理想。
  雖然山刀伐先生隨時霸占著鏡洲先生(模特兒級的帥哥)身旁的位置,這點相當讓人在意,不過鏡洲先生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大人了,應該會自己設法解決吧。說不定還會有什麼新發現(意義深遠)呢。
  「……那麼師傅,我差不多該失陪了。」
  「好。我不送你了,回家路上小心。」
  師傅表示,之後還要和獎勵會級位者練習十秒將棋,並捲起衣袖面對棋盤開口:
  「明天我會邀請將棋軟體開發人員來教學。這個研究會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時都敞開大門,隨時歡迎你來!」

  ☗ 變化

  「……事情就是這樣。師傅突然打扮成嘻哈風讓我嚇了一跳,但山刀伐先生參與那場研究會更令人大吃一驚。」
  『原來如此。』
  平板螢幕上的步夢豎起斗篷衣領,點了點頭。
  龍王戰期間一度中斷的兩人網路研究會,在年初後因舉行頻率逐漸上升而再度開張。
  雖說利用軟體鑽研戰術的比重增加了,但以人類為對手的話,也不能原封不動採用軟體將棋。
  我與步夢彼此嘗試戰術,試圖將神明所操使的超高層級魔法,改良為得以應對人類的招數。
  這些戰術能輕易地就讓半吊子的對手瞬間陣亡,因此才需要像步夢這種等級的強敵來嘗試。
  面對他這樣的棋士,果然無法輕易過關,我也被指出了許多破綻,但雙方都能感受到效果。
  研究會進行途中,我提及了師傅的事,接著步夢道出意外的話語。
  『戰術的流行,與時尚流行類似。』
  「……啊?」
  『就算世間再怎麼流行一套時尚,要脫去自己認定好看的衣裳並換上另一種衣服,是需要勇氣的。而愈是過去大受好評的舊衣裳,就得鼓起愈大的勇氣來換掉它。將棋戰術亦是同理。』
  「經你這麼一說……或許有道理。」
  我從前幾乎不曾意識到這點,但確實是很類似。
  師傅的感覺,是在矢倉號稱最強的時代培養而成的,因此不管矢倉勝率下降到多低,他就是無法承認矢倉已然沒落。
  比如有些人執意不肯換成智慧型手機,也有人不願使用LINE。兩者或許同理也說不定。
  即便明白那很方便,卻因為用起來不順手而不願採納。
  不過一旦體驗過一次,觀感也會一口氣煥然一新。
  『然而你的師傅(Master)脫去持續穿了數十年的衣裝,選擇邁向通往新世界的大門。他捨棄了溫暖舒適的衣裝,為了變強否定過去的自己……我對那崇高的意志!由衷心懷敬意!!』
  畫面另一頭的步夢,擺出了一個華麗姿勢。
  若是其他人做這種動作,只會讓人覺得被當傻子耍,正因為這傢伙非常認真,讓人根本無法對他生氣。
  『山刀伐八段也想與年輕人交手,透過肌膚吸收他們的感覺,藉此讓流行戰術與自己的感覺浸透交融。對八段而言,那或許是改變自己感覺的最佳方法。』
  「……是啊。」
  如同每個體格不同的人,各有合襯的衣裳,變強的方法也因人而異。
  不過我們還年輕,更是創造流行的那一方。
  既然如此,只要遵從自己的感覺行動便是。
  壓根無須配合他人。
  這便是年輕人──強者的特權。
  「你不顧他人意見,執意穿著那種奇怪服裝的理由,現在我似乎稍微能夠體會了。原來你也把它活用於將棋上了啊……」
  『呵呵呵……那麼你要不要也嘗試一下,我偷偷幫你買的這件黑斗篷啊?』
  我才不要。
  『來吧,Drage Kin!繼續吾等的戰役,以預告聖魔新世界的霸權何在吧!』
  「正合我意!還有別叫我Drage Kin!」
  目標排名戰全勝晉級的我們,再次與彼此感覺交鋒。

  因清瀧道場創設而改變的人,不僅止於師傅。
  關西獎勵會亦開始產生了變化。
  「鏡洲最近突然開始拒絕工作了……」
  當我為了簽署段位證書造訪事務局時,聯盟職員峰先生如此低喃道。他是關西本部的活字典,我們私下都稱他為《校長》。
  「縱使改找其他獎勵會員替代,也沒人做事像鏡洲如此縝密又待人周到。雖說老是仰賴他,我們也有錯……」
  變化最劇烈的人,正是鏡洲先生。
  至今只要受到請託,無論什麼工作他都會答應,但現在除了最低限度必須接受的記錄員職務以外,他一概拒絕。就連擔任記錄員時,鏡洲先生也祭出了『新招』。
  不鋪坐墊。
  我家師傅獎勵會時代似乎也做過一樣的事,因此不算是史無前例的新招……這種類似苦行僧的舉止,評價好壞參半。
  「鏡洲,要不要鋪個坐墊?」
  縱使職業棋士因看不下去,而在對局中向他搭話──
  「不,不用了。」
  「……榻榻米會讓腳疼痛的。」
  「那就把榻榻米拿開如何?」
  鏡洲先生只是義正辭嚴地作此回應,其後仍始終堅持不鋪坐墊。
  事後我向本人打聽緣由後,他如此回答:
  「我明白對方是出於一片好意,可是我總被那種言論牽著鼻子走,如今才會淪落到這步田地。最後的三段循環賽,我想貫徹自我。」
  雖然鏡洲先生這次三段循環賽也成功避免退會,但仍未能觸及升段標準。
  師姊與年幼的創多都追了上來,這股危機感似乎改變了鏡洲先生。
  之後,記錄員不使用坐墊的習慣,在關西形成了一股潮流。

  變化不僅止於獎勵會,甚至往下波及到了研修會與聯盟道場。
  「今天不只JS研成員,連飛鳥和晶小姐都一併參加了研究會!人愈來愈多,真的好開心喔!!」
  愛享用著遲來的晚飯,滿面燦笑地向我報告。
  自從創設清瀧道場之後,JS研的舉辦地點也從我家更改為師傅家。
  畢竟排名戰狀況勢如破竹嘛,我現在的狀況也沒空照顧小學生啊。對我來說可是幫了大忙呢。
  所、所以我一點都不寂寞!也不羨慕喔!?
  「哦~好像很好玩呢~」
  「是的!爺爺老師本身明明也忙於準備公式戰,卻願意悉心指導我們這些小女孩。因為他是很了不起的老師,大家起初有點畏縮,不過現在都非常喜歡他唷!」
  「嗯……嗯哼~…………」
  我不羨慕……才不羨慕……
  「我們還交換了LINE的帳號,創立了群組,回家後也能討論當天的棋局,還可以聊聊學校的事!爺爺老師也說『和小學生用LINE聊天能返老還童』。他說話方式和貼圖選擇都很獨特又有趣,現在可是大受歡迎呢!」
  「哦……哦哦~…………?LINE群組啊……」
  我……我才…………不羨慕……!!
  「尤其小夏好像非常喜歡爺爺老師的鬍子,總是邊摸鬍子邊喊著『也爺~♡』,還撒嬌要和他下將棋!好可愛唷♡」
  「唔!!妳說……什麼……?」
  那、那個混帳師傅……竟敢趁亂對我老婆出手!?
  「啊!下週末包含桂香姊在內,我們要舉辦女子聚會!那是只有女孩子過夜的聚會……我可以去吧?」
  「不准!!這、這麼讓人羨慕……不對,今後我一概不許妳參加那種輕浮的研究會!九頭龍一門要從清瀧一門獨立!我要反過來將他逐出師門!!」
  「唔咦咦!?」
  話雖這麼說,接受清瀧師傅教導之後,JS研成員的將棋性質明顯起了變化。當然,是往死纏爛打的方向改變。
  「研修會結束的時間愈來愈晚,很令人困擾呢。」
  幹事久留野義經七段苦笑著說:
  「此外還有母親投訴『孩子的衣服不知為何單側膝蓋特別皺』……我這幹事真想向聯盟請求加班費呢。」
  久留野老師嘴上這麼說,自己卻也在排名戰靠著死纏大逆轉……
  就這樣,以清瀧道場為震源,關西逐漸產生變化。
  此時,象徵將棋界變革的對局,於關東展開了。

  ☖ Mynavi準決賽

  二月中旬,位於東京千駄谷的將棋會館特別對局室,睽違已久地為了女流棋戰而敞開大門。
  棋局為女流最高位棋戰Mynavi女子公開決勝淘汰賽的準決賽。
  對局者是去年的挑戰者,月夜見坂燎女流玉將。
  另一人則是……夜叉神天衣女流一級。
  史上最年少的小學四年級女流棋士,將向現役女流頭銜保持者發起挑戰──這則新聞轉瞬之間巡迴列島,掀起了極大迴響。
  媒體陣容之龐大更甚於職業頭銜戰,各家記者蜂擁而至,就為了將這場對局的光景記錄於攝影機中。
  「畢竟那名小學生是史上最年少龍王的弟子,當然會蔚為話題……我倒希望她能在安靜的環境中下棋。」
  我在房間外頭守望對局開始前的狀況,並喃喃自語道。由於媒體記者擠得水洩不通,因此紙門是敞開的。直到第四手都允許攝影。
  原本師傅是不會隨行的,但隨扈晶小姐為這場受到高度注目的棋局驚懼不安,哭喊著「我、我不行啦!老師你去吧!!」於是我只好陪同遠赴東京。畢竟天衣還是小學生,聯盟也樂意讓我隨行。
  「月夜見坂老師的振步先。」
  記錄員為鹿路庭珠代女流二段。如此高階的女流棋士鮮少負責記錄,似乎是本人毛遂自薦的。
  「……五枚步。」
  擲棋的結果,天衣抽到了後手。
  那瞬間,類似嘆息的聲音滿溢對局室。
  持先手的話或許還能有一場白熱化的勝負,可是天衣抽到後手便毫無勝算……那聲嘆息蘊涵著這般含意。兩位對局者靜靜地等候時間流逝。
  不久後,鹿路庭小姐高聲宣布。
  「時間已到。請由月夜見坂女流玉將持先手開始對局。」
  「請多多指教。」
  天衣彬彬有禮地低頭致意,以清亮的嗓音如此說道。
  相反地,月夜見坂小姐始終不發一語。以小學生為對手,似乎讓她難以燃起鬥志,只見她已陷入盤上忘我的態勢。而後月夜見坂小姐罕見地以沉穩的手勢開啟了角道,用扇子搧著臉龐。
  天衣立即下了初手。
  動作極為自然,如同將手伸向早餐的麵包一般。



  目睹那手之後,月夜見坂小姐首次發出了聲音。
  「啊?」
  身處對局室的將棋相關人員,都懷疑自己的雙眼是不是產生了幻覺。
  眾人疑惑天衣是否下錯……最後理解了那棋步的意義,不禁高喊出聲。
  「「後……」」
  天衣沒有開啟角道────而是挺進了旁邊的角頭步!大膽的一手……!!
  「「後手番角頭步!?」」
  「這臭小鬼……!!」
  啪嘰!!
  宛如手骨斷裂一般的悶響,響徹整間對局室。
  月夜見坂小姐把握著的扇子硬生生折成了兩半。那是她發誓要拚盡全力,令眼前這名無禮小鬼頭徹底折服的宣言。
  在如此重大的關鍵對局,對頭銜保持者採取奇襲戰術的JS綻露一抹微笑,正面承受朝自己襲捲而來的熊熊鬥志。
  「來……共舞一曲吧?」
  大混戰揭開了序幕。



  對局開始後八小時────其中一方沉靜地宣告投子認輸。
  「………………」
  怒髮衝冠、嘴唇發紫、渾身陣陣打顫的人……是高居上座的頭銜保持者。
  特別對局室中超過四十間媒體一湧而上,所有人繞到頭銜保持者的背後,將攝影機對準鎮壓大混戰的十歲少女。
  不久後,勝利者慢條斯理地開口了。
  「我排過妳的每一盤棋。」
  夜叉神天衣編織著話語,彷彿在慰勞眼前深受挫敗的失敗者。
  「棋風為速判速下的攻擊將棋,尤其擅長空中戰。以男性棋士為對手也能果敢與之正面交鋒,甚至感覺更佔上風。」
  「……」
  「然而支撐這些的,無疑是妳細緻的研究。妳確實能迅速找出正著,卻絕非僅憑感覺下棋。只不過是因為在研究範圍之內,妳才能省略判讀罷了。」
  「唔……!」
  月夜見坂小姐猛然抬頭,望向天衣。
  「然後,今天妳卻捨棄了它。」
  忽然降臨女流棋界的仙杜瑞拉,筆直承受女流玉將的視線,平淡且冷酷地闡述自己的勝利理由。
  「羽翼必須成對才有意義。唯獨感覺與研究並存,妳才能自由翱翔。不過……」
  天衣的嘴角揚起了無畏的笑容,如小惡魔般妖豔且大膽。
  「折斷單翼的天使,壓根不是什麼天使。」
  少女向墮落的《強攻的大天使》高聲宣告。
  「只是個凡人。」
  聽聞這句話後,月夜見坂小姐頹喪地垂下頸部。
  勝負的分水嶺並非於現在,而是早在八小時前便已揭曉。
  就在天衣挺進角頭步……而月夜見坂小姐捨棄事前研究,打算懲治那步棋的瞬間──

  「哎呀,厲害厲害!」
  我在駛往新大阪的下行新幹線車廂內操作手機,細讀陸續刊登的新聞報導。
  『史上最年少女流棋士,以最年少之姿進軍Mynavi女子公開賽挑戰者決定戰!』
  『繼獎勵會員之後擊破女流頭銜保持者!』
  『她能挑戰《浪速白雪姬》嗎!?關西新女英雄《神戶的仙杜瑞拉》降臨!』
  全都是天衣的報導。
  不僅將棋類網站,連一般媒體都大篇幅報導。簡直就是現代的灰姑娘翻版。
  「在下一場獲勝並成為挑戰者的話,便能一舉晉升女流二段。確實是仙杜瑞拉呢。」
  「……別那樣叫我。」
  新聞的當事人正在我身旁的座位,靜靜調養身體。
  雖然在將棋會館時,天衣的言行舉止毅然到招人憤恨,但其實她也劇烈消耗了體力。這也難怪,畢竟為了這一戰,她可是全心全意傾力準備。
  天衣嬌小的身軀劇烈消磨到幾近消逝。儘管她試圖隱瞞,但那雙手尚未停止顫抖。
  八小時……不,數週期間一直緊繃的神經與肌肉正高聲哀嚎。
  ──……好熾熱。
  那身軀恐怕正熊熊燃燒。
  坐在身旁的我,都能感受到天衣身體傳遞而來的熱度……好熾熱。
  萬一被乘客看到而引發騷動就麻煩了。於是我讓滿身瘡痍的弟子坐在靠窗座位,為她戴上在車站商店購買的口罩。她已經是了不起的知名人士了。
  天衣成為女流棋士還未滿三個月。
  然而她卻已經位居多數女流棋士之上。
  憑這孩子的才能,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但仍猶如身處夢境。
  「挑決的對手是供御飯小姐。連續四期保有山城櫻花頭銜,是擁有《虐殺的萬智》別名的超級強豪。」
  「就是那個老是笑嘻嘻地追在師傅屁股後面的變態女人,對吧?」
  「追在屁股後面……因為她是觀戰記者啊。」
  供御飯小姐的確經常撰寫我的報導,因為她是少數居住於關西的記者,而我又是頭銜保持者,只是如此而已。
  「妳擬好對策了嗎?」
  「當然。」
  「我想也是。問妳這種問題真是愚蠢。」
  「……話雖如此,供御飯萬智的將棋特色,就是沒有可稱為破綻的破綻。與其針對她個人擬定對策,不如磨練穴熊的攻略方法比較好……」
  「這麼說是沒錯。」
  供御飯小姐組成圍玉時,毫無疑問必定會組穴熊。
  既然明白這點,應該就能擬定對策……然而縱使事先知道此事,一旦讓對方成功組成穴熊就會很棘手……
  「在現代將棋中,組成穴熊的當下便可說是拿下了一勝呢。」
  「我從供御飯萬智身上感受不到才能,但她本人恐怕最有自覺吧。正因如此,她才會選擇築起固若金湯的圍玉。」
  「供御飯小姐的穴熊千錘百鍊,讓她成功組成的話會很棘手,想辦法搶先一步擊潰她也是一招。」
  這也是現代將棋的答案之一。
  「像角頭步一樣尋找破綻,趁隙攻陷她如何?」
  「妳應該心知肚明,她不像月夜見坂小姐那樣會輕易受人挑釁,況且她也沒溫吞到用過一次的招數還會管用。妳生存至今的世界不就是這樣嗎?」
  「我知道啦……只是說說看罷了。」
  天衣噘起嘴唇,將頭轉向窗外,貌似有些惱火。
  我心懷不安,愈說愈激昂。
  「縱使占據優勢,也要沉住氣來擴大優勢;即便屈於劣勢也不能放棄,必須死纏到最後一秒。就連師姊在和供御飯小姐對陣時,都說『還沒下就覺得疲累』,可見她有多麼難纏。總之她堅忍不拔,發想本身便很穩固。」
  「若說強韌的心靈,我不會輸給任何人。」
  天衣凝視我的臉,斬釘截鐵斷言道,接著她又再度望向窗戶。
  「…………因為這是你教我最多的事物……」
  「嗯?抱歉,我剛剛看了下手機沒聽清楚。可以再說一次嗎?」
  「我說多虧了你這笨蛋師傅,唯獨忍耐力我飽經訓練啦。」
  「好過分!!」
  竟然被小學四年級生瞧不起!……雖然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可是今天這種氣氛下,說句可愛的話也不會少塊肉嘛……
  「不過我確實擬好對策了。可以的話,我想和擅長穴熊的強者下盤棋。」
  「要不要去師傅最近開始舉辦的研究會?似乎也有很多獎勵會員參與喔。」
  「一開始不是說要辦一門研嗎?」
  天衣無奈地說道。
  看來她已經從晶小姐口中聽到風聲了。
  「但是氣氛不賴喔。愛和JS研成員也都有參加。」
  「那算什麼研究會?簡直和黑暗火鍋沒兩樣。真的有在認真鑽研嗎?」
  天衣不悅地唾罵道。
  也難怪她有這種想法。不如說大多數職業棋士,也都認為師傅開始了不知所謂的義工活動。
  ──身為弟子,那種評價真教人不甘……
  然而另一方面,我卻也無法全然否定,畢竟我本身也沒有參與。
  看到我露出複雜的神情後,天衣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過火了。
  「況且供御飯萬智和關西獎勵會員很親近吧?就這層意義上來說,餘味也不太好……」
  她為剛才的發言補充道。
  『餘味不好』是將棋俗語,基本上近似於『尷尬』、『難堪』的意思。
  「我明白妳想說什麼……只不過佇立頂峰戰鬥的話,對手幾乎都固定不變。一直在意下去也只會沒完沒了。」
  「我心裡明白,但感情上有所抗拒。」
  「是嗎?不過起初都是這樣的啦。」
  坦白說,我並不討厭這種潔癖。憑藉這孩子身懷的才能,依循目前的方法持續培育應該也能成大器。何況最近和棋士進行研究會,也逐漸喪失意義了。
  我稍微伸了個懶腰,讓身子深深沉入座椅。
  「回到關西後,整夜都會是妳的新聞。或許還會有人到妳家採訪,要不要趁現在想些評語?」
  「……真麻煩。」
  「這也是工作嘛。」
  然而電視並未報導天衣的新聞,因為關西播報了更為重大的消息──
  內容為『藏王達雄九段引退聲明』。

  ☗ 引退記者會

  『擁有《浪速帝王》之稱,常年引領關西將棋界的知名棋士突然宣布引退。』
  電視螢幕上的女播報員淡淡地陳述道。
  我與天衣抵達新神戶站後,在等待晶小姐開車前來迎接的期間,於站內咖啡廳看著這則新聞。
  『今日下午,將棋棋士藏王達雄九段(80),比將棋聯盟規定的引退流程先一步自行發表引退。藏王九段共計獲得四期頭銜,在將棋界相當活躍,另一方面他也曾以歌手身分博得廣大人氣。接下來從關西將棋會館現場進行轉播。』
  影像切換到了我極為熟悉的場所。
  關西將棋會館的多功能室中,藏王達雄九段手持麥克風面對記者們,面帶凜然的神情陳述。
  『引退的理由嗎?最大的理由,是膝蓋疼痛無法正坐。我本以為只要頭腦清晰便能下棋,但沒辦法正坐實在痛苦。』
  藏王老師沐浴於無數閃光燈之下,口吻平淡地回答。
  『此外,利用電腦下棋實在令我無法理解,這也是理由之一。我已經完全被搞糊塗了。感覺就像混雜英文和日文說相聲一樣,我認為不能收錢讓觀眾看這種東西。史上最年少頭銜保持者、史上最年少三段,以及史上首位女性三段等等,最近關西將棋界「史上首位」輩出,充滿活力,已經輪不到我這種老兵出場了。所以我才決定引退。』
  話說到此,老師的語氣變得隨興了些。
  『我本來就不適合與勝負為伍。將棋得勝,便意味著將他人踢落深淵,這件事一直令我痛苦不堪。只是我更討厭戰敗,所以才勉為其難拚命努力。畢竟將棋棋手一旦敗北便無法生存下去──因為無法賺取金錢。不過我經常在想,希望能不拘勝負,開心地下棋。何況比起棋局,我本來就比較喜歡詰將棋……引退的理由大致就是這些吧。』
  此時進入了問答時間。
  『這裡是SUNDAY新聞。藏王九段是詰將棋名家,也每日於敝報出題詰將棋長達五十年。請問您打算繼續這項工作嗎?』
  『反倒是我想拜託你們讓我繼續呢。』
  『這裡是阪神運動新聞。藏王老師您曾以歌手身分發行暢銷歌曲,也是關西知名的職業摔角解說員。今後您會將重心擺在那些活動嗎……?』
  『我已經不唱歌了。最近的職業摔角技巧我也一頭霧水,所以不可能為其解說。畢竟我連將棋解說都沒轍了。』
  現場笑聲四起。
  笑聲靜下來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了。
  『我是觀戰記者鵠。方才您提及電腦將棋,請問藏王老師您認為將棋軟體會取代棋士嗎?』
  『這是時代潮流,我心知肚明。』
  老棋士的口吻,如至今為止一般悠然自得。
  『不過對將棋界是否必須隨波逐流,我則抱持疑問。憑自己的頭腦思考,才是棋士值得尊敬的地方。只是擅長使用電腦,總有哪裡不對勁。要是一股腦兒向電腦靠攏,將棋界恐怕會就此消亡吧。無論再強,我都認為當代將棋了無生趣。』
  『原來如此……非常感謝。』
  『對了對了。決心引退後,我有了一個全新的發現。』
  藏王老師想起了什麼似地追加了一段感想。
  『把勝負置之度外,抱著享受將棋的心情進行對局後,令人驚訝的是──一點也不有趣。沒有勝利欲求的將棋,就像沒買馬券在家看賽馬轉播一樣。這真是個大發現。所以至少最後一場對局,我想盡興享樂。』
  『意思是您要拿下勝利,是嗎?』
  『正是如此。』
  採訪到此結束。
  之後月光會長亦發表了評論,他表示:『引退之後,也希望藏王老師能繼續以關西本部總裁的身分,繼續引領、指導關西將棋界的發展。』
  聽完藏王老師的一席話之後……老實說我心境相當複雜。
  引退聲明是原因之一,但針對軟體的那番話,等於間接在批判我。
  我小心不在弟子面前流露心情,僅開口說了一句:
  「……看樣子他身體狀況似乎很差。」
  「這麼說來,正月的年初將棋對弈上,他也說過『正坐很痛苦』。」
  天衣罕見地流露慰勞般的溫柔聲調。
  「爺爺……大人他,也經常抱怨身體疼痛。尤其是進入寒冬之後。」
  新聞最後以此作結。
  『此外,藏王九段現役最後一場對局,預計是C級2組排名戰的最終局。對手為同屬關西的九頭龍八一龍王,他在去年末,因阻止了名人的永世七冠與頭銜總計百期偉業而蔚為話題。這將成為備受世人矚目的一戰。』

  ☖ B級2組9回戰

  「那麼,我走了。」
  清瀧鋼介向專程到玄關目送他的女兒桂香輕鬆招呼一聲,在前一天,他仍一如往常在『清瀧道場』與年輕人勤勉鑽研。
  今天是關東與關西共同舉辦B級2組9回戰的日子。
  排名戰最終局的前一場對局,稱之為『終前』。
  最終局的前一戰的意思。
  B級2組共十回戰,換言之這場9回戰便是終前。由於晉級降級之結果開始陸續揭曉,因此對局場名符其實瀰漫著死命的異樣氛圍。
  清瀧已沒有退路,輸棋的當下降級已成定局。
  然而面臨重大對局的這天早晨,清瀧卻比平時更加放鬆自在。
  此刻他只想下棋──迫不及待地渴望在公式戰下棋。
  「啊……對了對了。」
  清瀧在玄關穿好鞋子,回頭向桂香詢問:
  「今天的對手是關東的室賀先生,妳知道他嗎?」
  「室賀九段嗎?當然知道。他是《第三張之男》對吧?」
  當然,這並非意指他很※滑稽。(譯註:第三張的日文是三枚目,指擔任滑稽角色的男演員。)
  「他的棋局手數總是很長。一張能記錄八十手的記錄用紙,總是得用到第三張。所以才有此別名。」
  「沒錯。我至今與他交手十回,五勝五敗……恰好是與我旗鼓相當的對手。」
  室賀位居關東,清瀧隸屬關西。
  由於預賽不會碰頭,因此對戰十回可說是對陣不少次了。
  雙方年齡相近,棋風亦很相似,往往會演變成一場激戰。兩人私下完全沒有交流,彼此都視對方為勁敵。
  「以室賀先生為對手,今天應該會下到很晚。結束後我也許會隨便抓個人去喝一杯,妳用不著等我,先睡吧。」
  「…………可是……」
  「別露出那種表情,我不會再離家出走了。」
  面對笑著開玩笑的父親,女兒只說了「路上小心」,目送他離開。因為要是再多說一句,她恐怕會忍不住潸然淚下。

  關東關西雙方共同舉辦的十三場對局中,格外引人注目的是清瀧鋼介九段與室賀央九段之間的一戰。
  室賀九段為隸屬關東的超資深棋士,此局持後手。
  他擅長穴熊,以難纏聞名。
  『如戰場上刀刃斷裂、箭矢盡失,吾也會赤手空拳與敵奮戰;如筋疲力竭、遭人俘虜,便以眼神貫穿敵人;如盲目不可視,便用舌頭刺穿對手!』
  他以這番話為座右銘,揮毫時每每都會寫下『不倒』兩字。
  ──兩人本期排名戰皆為一勝七敗,且雙方都背負一個降級點……
  持先手的清瀧,在御上段之間的上座靜候遠征關西的室賀。他已做好淌血的覺悟。
  B級2組晉級名額為兩名,降級點則是五名。
  敗下陣來的一方,當下便確定降級C級1組。勝者是否能夠生存下去,還得受其他對局的結果左右。雙方都是背水一戰。
  「……也可能兩人手牽手一起降級呢。」
  清瀧的鬍子隨著嘴角一併揚起。與此同時,身穿大衣的室賀踏入了對局室。
  室賀脫下大衣後,雙方互相致意,接著開始於盤面排列棋子。
  「時間到。請開始對局。」
  於盤側擔任本局記錄員的鏡洲飛馬三段沒有鋪坐墊。當然,他絲毫不打算鬆懈坐姿。
  對局者與記錄員皆釋放出駭人的氣魄,棋盤四周宛如張開了結界,沒有人敢接近。
  對局開始後,室賀將一切託付給了熟悉的穴熊。
  另一方面,清瀧沒有配合對方固守圍玉。反而模仿弟子九頭龍八一,用平衡良好的最新戰術掌握主導權。
  ──青春洋溢!!
  清瀧的腦海謹記著這條信念。
  排名戰的持棋時間各為六小時,比一日制的頭銜戰更長。
  然而那些時間卻轉眼之間迅速消融。
  不知不覺夜幕已然降臨,他甚至產生積累於腦部的乳酸,逐漸擴散全身的錯覺。
  腳部知覺溶解消散,甚而辨別不出自己究竟是在正坐還是盤腿。
  平衡感蕩然無存,清瀧用雙臂抵住地板以支撐上身,前傾身子不斷思考。
  寶貴的持棋時間幾乎耗盡,疲勞瀕臨頂點。
  「……貌似不太好看呢。」
  清瀧重新審視自己挑選的服裝(戰術),略帶自嘲地笑出了聲。穿搭不習慣的衣服時,總得耗上一段時間。
  「不過……不穿穿看,怎知道服裝是好是壞!!」
  「清瀧老師,接下來進入一分將棋。」
  「好!!」
  終盤戰。形勢天秤微微傾向了清瀧。
  然而室賀的穴熊固若金湯,而且還剩餘一小時以上的時間。
  這是穴熊的勝利模式。接下來只要打持久戰,靜候失去時間的對手失誤便是。
  然而今天的清瀧,接下來才要發揮實力。
  透過與年輕人練習,清瀧重新鍛鍊了反射神經與勝負直覺,在一分將棋中達成前所未有的正確性。
  最重要的是,此刻這個瞬間,清瀧已將眼前這盤將棋以外的一切拋諸腦後。
  他專心一意,試圖用不熟悉的戰術(服裝)闖過一分將棋。
  清瀧忘卻了恐懼。這一局攸關何事,經過這一局會獲得或失去什麼,已被他盡數遺忘。一心一意埋首將棋,這就是青春。
  另一方面──
  「有兩條路…………兩條路……」
  室賀不斷低喃碎唸。這是他深入判讀時的習慣。
  有兩條路可走,進攻或者防禦。
  只要別誤判這點,穴熊便能得勝。這就是室賀的大局觀。
  然而──
  「兩條路…………都沒了!?」
  不知何時,室賀失去了選擇權。
  堅守防禦、靜候對手失誤的期間,逆轉良機與持棋時間都消逝而去。
  事已至此,室賀這才驚覺自己竟在勝負之爭中渾身顫抖。
  這陣顫抖,從室賀身上奪走了穴熊將棋中不可或缺的『距離感』。導致他在該進攻時,卻躊躇不前。
  此時,響起了殘酷的讀秒聲。
  「五十秒──一、二、三、四……」
  室賀的焦慮直達頂點。焦慮會擾亂正常思緒,平時能立即想到的兩種候選棋步,遲遲沒有浮現腦海。
  「七、八、九──」
  當鏡洲朗讀『五十九秒』之際──
  室賀連忙將手伸向盤面,打算隨便下一步棋。然而遲了一步的指尖,已來不及搆到棋子。明白這點後,他停下了手,接著開口說道:
  「我認輸了。」
  上午○時十四分。第二○九手,清瀧勝利。
  「…………非常抱歉。」
  「不會……」
  認輸後,室賀出言致歉。
  他究竟是為在時間追趕下沒能下子而致歉,還是對聲援他的人懷抱歉意,又或者是對將棋之神感到歉疚……這點清瀧不得而知。
  他只明白一件事。
  ──…………贏了……
  僅此而已。
  其他對局皆已結束,因此包含記者採訪時間在內,他們在對局室進行了三十分鐘左右的感想戰。
  感想戰結束,棋子也收拾完畢後,身穿大衣的室賀雙手環胸,就這麼坐在沒有排列棋子的將棋盤前動也不動。

  雖說還得仰賴他力,基於這天的結果,只要清瀧在最終日拿下勝利,便還有希望殘留B級2組。
  此外,兩名晉級者的名單為何,也留到了最終日才能揭曉。

  ☗ 浪速的醍醐味

  「敬今天的勝利。」
  「乾杯!……抱歉啦,生石。」
  互碰一下酌滿熱酒的小酒杯後,清瀧將溫熱的日本酒一飲而盡。
  ──像這樣喝著不是為了澆愁的酒,已經睽違多久了?
  排名戰結束後,生石前來檢討,並邀請清瀧一同造訪法善寺的『正弁丹波亭』,久違地大肆暢飲勝利美酒。
  「老闆要不要也陪我們來一杯?」
  「萬分感謝。那我不客氣了……」
  他一併替佇立於廚房的雛鶴隆斟酒,對方也欣然接受。向清瀧點頭致意後,雛鶴隆便一鼓作氣飲盡美酒。
  清瀧愉悅地凝望對方喝酒的模樣。
  「話說回來……我多久沒和生石你來法善寺了?」
  「上次一起來,應該是十年前左右了吧?我倒是時不時就會來這附近。」
  生石一杯杯自斟自飲。
  「雖然意外地沒什麼人知道,南區可是爵士聖地呢。夏天時,法善寺境內還會舉辦爵士音樂會喔。」
  「哦哦。」
  「明治時代,因關東大地震受創的音樂家流浪到大阪這附近,帶動了爵士流行。如今雖然早已廢棄倒閉,但我獎勵會時代也會在南區的爵士酒吧彈彈鋼琴,賺點外快。」
  「你和老婆也是在那裡認識的吧?得好好珍惜這緣分。」
  「呵……」
  「有人問起面臨頭銜戰的祕訣時,曾有大棋士回答『家庭和樂平安』。憑生石你的實力,目前的戰績太奇怪了。」
  玉將的防衛戰中,生石在關東的於鬼頭曜帝位手下連戰連敗。目前是困境重重。
  若從A級排名戰開始算起,他已在於鬼頭手中吃下三連敗,局勢的確很差。
  「我並非對家庭心有罣礙,也不覺得於鬼頭那傢伙特別難對付……只不過,實在無法拿捏與將棋軟體之間的距離。」
  「軟體啊……」
  於鬼頭是人類首位被將棋軟體擊潰的職業棋士,據說他以此為契機,目前正專心埋首於軟體研究之中。包含清瀧在內的高段棋士,起初都對他採用源自軟體的新手抱持否定態度。
  然而,如今這種作法陸續有了成效,狀況也隨之改變。
  「最近的軟體已不再使用人類的棋譜,而是以自我對局生成的棋譜為教學資料,逐漸增強實力。就這層意義來說,軟體可說已超越了人類,連感覺也截然不同。實際仔細檢討過後,能發現它們下了許多超乎人類想像的有趣戰術。」
  「您可真清楚呢。」
  「因為我與年輕人研究過啦。現在最熱門的振飛車對策,是名為銀冠穴熊的戰術──」
  清瀧將身子探出吧檯,興致盎然地高談闊論起來。
  生石就這麼聽著對方深入暢談此刻正令自己百般苦惱的戰術,揚起苦笑啜飲一口酒。
  「哎呀哎呀,虧桂香特地來拜託我……這下都不曉得是誰的打氣酒會了。」
  「桂香她?」
  「不只她,銀子和八一也都憂心忡忡呢。」
  「這樣啊……我真是個沒用的師傅。」
  「不,坦白說很令人羨慕。我生性不愛與人打交道,但清瀧先生您培育的孩子另當別論。大概是因為他們都像師傅一樣率直吧?」
  生石原本便不是會講客套話的性格,因此這大概是真心話。
  清瀧為掩飾幾乎潰堤的淚腺,將酒一飲而盡,接著問道:
  「生石你女兒……是叫飛鳥吧?她也是個好孩子呢。先前她也有來我的研究會。」
  「她只是沉默寡言罷了。真不曉得像誰。」
  唯有化身為勝負師時,才能從她身上窺探到一絲父親的身影,生石繼續說:
  「只不過,那傢伙的將棋實力最近也愈來愈進步了。無論我怎麼隱藏,她也能從棋譜感受到父親的狀態……實在很難辦啊。」
  「……我也曾有過那種時期呢。」
  身為一名將棋棋士,同時身為一名人父的棋士,兩人之間產生了年輕時無法體會的共鳴。
  「關東煮來了。」
  雛鶴看準時機,端出了關東煮。
  將料理遞往口中後,清瀧訝異地詢問:
  「老闆,和前一場排名戰之後吃的料理相比,今天的味道似乎比較濃郁……?」
  「……您察覺了啊。」
  「難不成……您會根據對局勝敗改變味道?」
  「有句話說:『京的原味,浪速的醍醐味』──」
  吧檯另一側的雛鶴開口道:
  「所謂的京料理,是發祥自貴族的宮廷料理。他們將料理視為儀式的一環,因此必須烹調量多且均一的奢華料理。換言之,嚴守代代相傳的『型』極為重要。活用素材『原味』的料理手法,才稱得上雅致。」
  「所以才說是『京的原味』啊……」
  「是的。另一方面,浪速──大阪這裡的料理沒有固定的型。不,應該說遵循型是行不通的。」
  「遵循型……行不通?」
  「大阪是商販之都,餐廳經常用於與客人應酬,因此料理追求的是如何讓商談對象盡興。而味覺因人而異,更進一步地說,縱使是同一個人,喜歡的味道也會因身體狀況而產生微妙變化。」
  「……」
  「此時正是考驗廚師手藝的時刻。以能夠做出符合客人胃口的手藝為大前提,廚師必須有能力覺察客人追求什麼味道,並改變調味與菜色。」
  「那是定跡並不管用的力勝負嗎?簡直與關西將棋如出一轍呢。」
  生石揚起一抹笑容。
  清瀧以認真的眼神催促對方往下說。
  「至於客人究竟尋求何種味道,唯一能察知的方法,便是貫徹『設身處地』的精神。換言之,豐富的人生經驗是必須的。今天清瀧老師奮戰的時間比上回更久,因此我稍微加重了味道。」
  「京的原味,浪速的醍醐味……」
  清瀧口中不斷複述這句話。
  最終戰的對手,是關東首屈一指的年輕棋手。憑最新的技術,他肯定毫無勝算。這可說是與京料理的世界同理。
  然而左右勝負的要素可不僅止於此。
  ──我有經驗。歷經獎勵會、於排名戰節節攀升,最後立於A級巔峰的經驗。
  當年的自己有什麼優勢及弱點,他一清二楚。
  而自己當年的弱點……也是今天對手的弱點。
  縱使瞬間的應對能力無法與年輕人抗衡,在持棋時間冗長的排名戰中,他理應能展現出自己培育至今的……可稱為原味的事物才對。
  想著想著,清瀧忽然感到很不可思議。
  ──他已經有多久,沒在對局剛結束就深思將棋的事?
  而且沒有一絲痛苦……反而懷著滿心雀躍。
  「清瀧老師。」
  生石向陷入沉默的清瀧出聲搭話。
  「道頓堀有間我常去的爵士酒吧,您接下來有何打算?」
  「不。抱歉,我今天要回去了。」
  清瀧立即回應,幾乎花不到一秒。他興奮地披上大衣,從口袋拿出錢包,付了兩人份的帳單。
  清瀧的腦海早已被將棋佔滿,無論旁人說什麼,他耳中僅有棋音作響。
  「……被※拒絕了呢。運子明明是我的專利啊?」(譯註:拒絕與運子日文同字。)
  清瀧致意之後便離開了店內。生石目送對方的背影,以略顯清爽的神情開了個玩笑,準備將剩下的日本酒一飲而盡。
  然而中途他停下了手,最終沒再攝取更多酒精。
  此刻他需要的,並非酒精亦非音樂。
  「多謝招待。」
  語畢,生石在踏出店門前回過了頭來。
  「老闆,你之後還會留在這裡嗎?」
  「是,還會待兩星期左右。」
  「那下次來我家澡堂露個面吧。雖不像『雛鶴』那般雄偉……但應該能讓你享受到足以令肌膚發麻的溫泉。」
  「非常感謝。我一定去。」
  雛鶴低頭致意,對今天的工作心滿意足。
  對戰士而言,休息只不過是重返戰場的手段罷了。自己的料理,能成為點燃清瀧與生石內心火苗的契機,令他萬分欣喜。
  在大阪,主角絕非料理,自始至終都是享用料理的『人』。
  「……愛都為九頭龍老師,準備了什麼樣的料理呢?」
  雛鶴目送生石直至看不見背影,思念著近在咫尺的女兒,自言自語低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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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譜

  ☖ 最後的早晨

  「師傅──!早餐準備好了!」
  「嗯。」
  C級2組排名戰第10回戰──最終章。
  當天清晨端上餐桌的料理,全都是愛拿出看家本領烹調的,每一道都是我喜歡的菜色。
  發現其中還有炸雞之後,我不由得叮囑弟子。
  「愛……我不是說過油炸物很危險,不能煮嗎?」
  「沒問題的!這是用烤箱做的,不像把油倒進鍋子裡那樣危險!」
  雖然愛這麼說,但雞肉本身的油脂自麵衣浸透滲出,看來就像經過油炸的一般炸雞。最近的烤箱性能這麼好啊?
  一如往常,這孩子的料理手藝完全超越了小學生等級……
  「原來如此。經妳這麼一說,感覺確實不像一般炸雞那麼油膩。當作早餐的話,這種還比較恰當。」
  「因為蘊含著『※步步高升』的含意,所以我其實是想用油炸的。」(譯註:步步高升與炸雞日文讀音相近。)
  「……謝謝妳。畢竟排名戰是場持久戰,早晨得吃得豐盛一點保存體力才行。幫大忙了。」
  弟子可愛的祈福,多少令我感到有些壓力,但我仍慢條斯理地將早餐送進胃裡。
  截至目前為止,我在排名戰獲得九戰全勝。
  然而包含我在內,C級2組現在全勝的有四名。其中有兩人排名在我之上,此外只輸一場的人也有排名比我高的人。萬一此時吃下敗仗,晉級幾乎等於無望,狀況十分艱難。
  ──沒問題的,只要獲勝就行了。考慮到對局對手,我的晉級機率最高……
  我一面咀嚼弟子親手做的料理,一面調整心態。
  順帶一提,由於C級2組人數眾多,因此對局日會分為兩天。然而按照慣例,終前及最終戰將同時展開對局。
  這是顧慮到棋士,不希望他們因得知競爭對手的狀況而影響棋局,其他級別的最終戰也是同時對局。東西將棋會館內各種命運交織相錯,猶如瀰漫著肅殺異樣氛圍的鬥技場。
  這種狀況下,我將面臨《浪速帝王》的引退棋局。
  ──實在靜不下心來……
  察覺到手心溼汗淋漓後,我才醒悟自己有多緊張。
  我悄悄用襯衫擦拭手汗,不讓弟子發現。為了把將棋逐出腦海,我將意識集中於料理上。
  「炸雞好吃,燙青菜也是絕頂美味呢。這是菠菜及萵苣……還放了山芹嗎?」
  燙青菜混了三種蔬菜,令我同時享受到菠菜的甘甜、山芹的清脆口感,以及萵苣的香氣。
  溫和的調味,令緊繃的心放鬆了下來。
  「因為只有炸物的話,我想胃會吃不消……況且今晚還得大肆慶祝,炸物就留到那時候吧!」
  愛興奮雀躍地說道,彷彿已迫不及待夜晚的來臨。
  「學校放學後,我會和JS研成員一起為派對做準備!今天我們會在這裡檢討排名戰,靜候捷報!!」
  或許因為我先前稍微起了嫉妒心,最近經常造訪清瀧道場的JS研,決定一起為我舉辦慶祝會。
  雖然我開心到鼻血都快流出來了──
  「勝負世界沒有所謂的必勝。」
  我努力壓抑心情,以沉著的口吻說道。
  「職業棋士的戰鬥經常僅有毫釐之差,直到對手認輸的瞬間都不能鬆懈。」
  「對、對不起……」
  愛瞬間變得垂頭喪氣。
  「明明師傅正繃緊神經,我身為弟子卻一個人興奮不已……說的也是呢。戰鬥開始前就準備派對,實在太奇怪了……」
  「嗯,勝負沒有絕對。我們能做的,只有傾全力準備到極限,並在對局中拿出最佳表現。如同至今為止的我一樣。」
  我維持嚴肅的神情,向弟子如此說道。
  「……所以,派對的準備工作就交給妳囉?」
  「唔……!!好!!師傅!!」
  愛眼泛淚光,綻露明朗的笑容。
  我溫柔撫摸弟子的頭,並在腦海中羅列今天能拿下勝利的理由……為了不讓派對的準備付諸流水。
  藏王老師的引退理由,是『下身孱弱,坐在地板上很難受』。
  在打持久賽的排名戰中,那般痛楚應該非比尋常。恐怕根本無心下棋。
  當然,他的棋力衰弱亦很顯著。
  我們的評分足足有五百分以上的差距。
  ──就分數上來說,是即便讓子也能戰勝的對手……
  值得害怕的僅有失誤。除了自滅之外,毫無輸棋的可能性。
  正因如此……絕對不容許一絲大意。

  ☗ 祕策

  『將棋界最漫長的一天』。
  A級排名戰的最終局,有著這樣的稱呼。
  最強的棋士,在所有棋賽中持棋時間最長的排名戰中展開生死對局,終局自然會進行最久──這便是理由。
  「……既然這樣,今天大概是『將棋界最殘酷的一天』吧……」
  我在關西將棋會館的棋士室消磨時間,並自言自語。
  一旦到了排名戰最終局,每個級別都會瀰漫一股特殊氛圍。
  「A級排名戰時,電視攝影記者從清早便會到聯盟前報到,尾隨棋士進入會館……人潮洶湧,擠得休息室人滿為患。解說會亦是座無虛席……」
  簡直有如祭典般喧囂嘈雜。
  然而C級2組這一天……與那繁華的日子截然不同。
  五十人中僅有三名能晉級,門扉非比尋常地狹窄。
  過去曾有好幾名『未來的名人候補』沒能自C級2組晉級,空虛浪費掉氣勢如虹的幾年,最終只能以名人候補之姿迎來尾聲。
  再輸更多的話甚至可能『引退』──了結棋士生涯。
  我才第二次品嚐這種氛圍,卻神奇地有種既視感。這種氣氛……在哪裡體驗過……?
  「…………對了。和爺爺的喪禮很相似……」
  我在暖氣尚未發揮效果的棋士室內,吐出了白色氣息。
  聚集於此的相關人士明明比平時更多,建築物中卻異樣地寂靜。
  尤其面對有可能晉級或降級的棋士時,每個人都提心吊膽……像現在我身處的棋士室,也沒有其他任何人打算入內。
  祖父在我國中過世時,喪禮上也是這種氣氛。
  喜歡將棋的爺爺,在孫子當中最為疼愛我。當時眾人都待在遠處,默默守望待在遺骸一旁的我。
  在那陣氛圍中,第一個出聲向我搭話的人──
  「咦?你還沒進對局室啊?」
  師姊一如往常,身穿水手服造訪棋士室。
  現在是上午九時五十二分,還剩八分鐘時間就到了。
  「師姊妳才是,不用去學校嗎?」
  「三年級自由上課,況且馬上就要畢業典禮了。」
  「這樣啊……說的也是。」
  我想起了自己國中三年級那時的事。
  我決心以職業棋士為未來志向後,便幾乎沒去學校……奇怪?
  「嗯?是這樣嗎?我還是照常上課啊?」
  「既然都決定志向了,自由上學也無所謂吧。」
  「換句話說妳蹺課了嘛……」
  在這段有意無意的發言之中,有句不能聽而不聞的話。
  「咦!?妳決定未來志向了!?等一下,我怎麼沒聽說這回事!?」
  「八一你才是怎麼回事呢?你對局要罷賽嗎?」
  「那怎麼可能!比起那個,妳的志向究竟是什麼?升學嗎?還是──」
  「我將來的夢想是當新娘喔。」
  可惡,她完全不打算回答志向的事。
  「……若是平時,我老早就踏進對局室,於上座就坐了……」
  我決定放棄,凝視著映照出對局室棋盤的螢幕。
  依據規定,棋界最高位的龍王隨時都要位居上座,不過……
  「今天是藏王老師的引退對局不是嗎?讓《浪速帝王》在下座引退,實在有點……」
  今天,螢幕映照出了我預定使用的棋盤。
  然而我無法看出藏王老師坐在何方。要是他把錶或扇子擺在棋盤附近,我就能知道了……
  「所以呢?你要怎麼辦?」
  「這種情況下,就交由對方決定。」
  「說的也是……這樣比較輕鬆。」
  師姊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關於席位方面,她大概也飽受苦惱吧。
  她雖獨佔了女流棋士最高位的兩個頭銜,但獎勵會員是修行之身,基本上都是位居下座。
  根據狀況席位也有所不同……不過對局前煩惱這種事,就宛如腳底紮了一根刺,會妨礙集中力。
  「還剩七分鐘……我差不多該走了。」
  「嗯。」
  「啊,對了,師姊。」
  「什麼?」
  「妳今天會在聯盟留到多晚?」
  「晉級者確定之前我應該都會在。」
  「既然這樣,等我對局結束後再一起走吧?」
  「不是還有晉級者採訪嗎?」
  「今天的主角是藏王老師。假使我獲勝晉級,頂多也只會被要求講幾句評語……」
  「一起走之後要去哪?」
  「我弟子和JS研成員,說要在我家舉辦派對。可以的話,師姊妳也一起參加吧?」
  「這樣好嗎?參加者的平均年齡會上升喔。」
  「那、那那那、那有什麼關係!?我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強調,我對幼女沒有特別喜好──」
  「你幹嘛這麼激動啊,變態。笨蛋~笨蛋~」
  師姊罕見地伸出舌頭扮鬼臉,接著綻露一抹令人怦然心動、足以妨礙對局的笑容。
  「好……我等你。」

  我在對局時間四分鐘前踏入對局室後,比想像中更多的媒體記者,自下座那側團團包圍住了御上段之間正中央。
  位居記者人牆另一側的老人,舉起拿著茶杯的枯木般的手,向我打招呼。
  「抱歉。因為這裡空著,我就坐了。」
  「是,當然無妨。」
  雖然向對局對手投以笑容有些不妥,但藏王老師的笑容是如此天真無邪,令我也不禁跟著揚起嘴角。
  「失禮了。」
  我背向眾多記者,於下座就坐。
  坦白說……藏王老師坐在上座,乾淨拔除了我紮在心頭的刺。
  這下我就能專注於對局上了。
  ──就算貴為龍王,我這種小鬼頭若坐在藏王老師的上座,肯定又會飽受抨擊……
  根據規定,龍王應當居於上座。這在將棋界是常識。
  可是不曉得這項規矩的人亦不在少數。
  這場對局的光景恐怕會刊登於關西地區的報紙,也會在電視上播映。倘若我傲慢地位居上座,又會慘遭世人總攻擊。
  藏王老師想必也是顧慮到這點,才選擇上座吧。做事要善始善終,這正是引退大棋士的高潔行徑。
  我是很想漂亮地為他介錯……
  ──不行不行!別拘泥形式,要一心執著於勝利……!
  「「時間已到,請開始對局。」」
  棋子排列完畢後,室內一直靜候這一刻的記錄員,齊聲宣布對局開始。
  「請多多指教。」
  「嗯,多指教。」
  藏王老師輕鬆招呼一聲,回應我的致意。相機閃光燈閃爍不止,我們低頭的時間不下於頭銜戰。
  排名戰的所有對局,先後手都早已定案。
  這場對局我持後手────但我有個祕策。
  「好了……」
  初手。
  藏王老師啜飲一口茶,以悠然的動作開啟了角道。
  媒體記者熱烈的相機快門聲不絕於耳,此時……
  「抱歉,容我放鬆坐姿。正坐實在難受……」
  藏王老師一臉疼痛地緊皺眉頭,接著改為盤腿而坐。
  他看起來真的很痛苦,難以想像接下來還能認真決勝十小時以上。
  「不過我最近開始以登山代替復健,多虧這樣多少有些好轉。話雖如此,我也不會撤回引退宣言,儘管放心吧。」
  充滿關西長輩風格的玩笑話,令記者輕輕笑出了聲。
  「…………」
  我也以沉穩的動作開啟角道,持後手的我祭出了角交換。
  我的得意招式──一手損角交換。
  「……龍王拔出了傳家寶刀!」
  「對即將凋零的老將也不留情面嗎……」
  記者交頭接耳,離開了室內。維持盤腿坐姿的藏王老師也挺直背脊,審慎判讀加以應對。
  然而──
  局勢愈是往下進展,藏王老師的下子速度亦隨之加快。然後出乎意料的局面出現了──對我而言倒是在意料之中。
  「…………千日手啊。」
  藏王老師以不帶一絲情感的聲調低喃道。
  在現代將棋中,後手以千日手為目標,是相當傑出的戰術。
  我方不僅能依循研究進而迅速進展局面,還能藉此縮減對方的持棋時間。
  就算只有一點也好,只要能提升勝算,縱使是被喻為『將棋之癌』的千日手也要加以利用。這便是現代將棋。
  當同一局面反覆四次的當下,記錄員以無起伏的口吻宣布:
  「三十分鐘後重啟棋局。」
  我從棋盤前站起身來,走出對局室。記者慌忙跑動的腳步聲傳入耳際,其他對局甚至還未進入高潮。

  三十分鐘後──
  「時間已到,請由九頭龍老師持先手開始對局。」
  重啟棋局時,比方才更多的媒體記者蜂擁而至。
  初手。我立即以7六步開啟角道,相機閃光燈傾瀉而下。我維持下子姿勢等候攝影,時間與頭銜戰差不多。
  當我的指尖離開棋子後,媒體記者隨即將鏡頭轉向《浪速帝王》。
  藏王老師的初手──是8四步。他挺進了飛車前方的步。
  「…………嘛。」
  「?」
  下子之後,藏王老師似乎低喃了什麼。是說「畢竟是最後了嘛」嗎?
  初手•8四步──
  「……『王者之手』嗎……」
  這一手,是正統居飛車黨偏好的棋步,代表著『固定自己的方針,觀望對手狀況』之意。現代將棋中,盡可能不在對手面前展現底牌才是上策,因此這步棋的採用率當然隨之降低。
  ──是想展現大棋士的餘裕嗎?還真游刃有餘啊……
  在現代將棋,這份從容將成致命傷。
  與我為了取得先手,而不惜將局勢誘導至千日手的方針徹底相反。他想藉此暗中批判我的策略嗎?
  「既然如此……!」
  在記者準備撤出室內的期間,我便走了下一手。按照作戰計畫,我走了6八銀。
  目睹這一手,其中一名記者下意識低喃一聲。
  「是矢倉……」
  驚愕之情如波紋一般擴散至整間對局室。
  「龍王選擇矢倉?」
  「咦?不是角交換嗎?」
  「他不是說過『矢倉已經走向歷史』了嗎?」
  於御下段之間進行對局的棋士,以及擔任記錄員的獎勵會員,各個以驚愕的目光望向這裡……我感受到了自身後逼來的視線。
  藏王老師也立即開啟了角道,我則用方才前進的銀防守角取。
  在雙方同意之下──戰型為矢倉。
  我之所以捨棄連勝的原動力『角交換單騎跳桂』,轉而選擇我判斷已然終結的矢倉,當然有箇中緣由。
  ──現代將棋的定跡(理論)。
  單騎跳桂始終只是變化球,不過是因為眾人的眼睛尚未習慣才感到眩目,其實我的研究還差一步才能成立。
  由於對局當中,對手的眼睛可能會習慣這戰術,所以難以用在長時間的棋戰上。
  再加上雖然最新戰型中,後手掌握主動權的狀況較多,但整體看來先手勝率仍然稍高,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倘若以活用軟體的年輕人為對手,先手矢倉很危險……然而面臨排名戰這種長時間對局,而且是今天這樣絕不能落敗的一戰,矢倉還是較有把握。
  ──矢倉的定跡已徹底齊全,我要一賭它的信用……!
  這就是我的祕策第二階段。
  正如我所料,戰型演變成了相矢倉。
  不過此時,藏王老師下了不可思議的棋步,變化為意料之外的戰術。
  ──急戰矢倉?這形勢是……
  這並非新招。
  但卻是相當陌生的形勢。
  宛如年幼時,曾在某處耳聞的流行歌曲般的戰術。
  就連它的由來,以及消逝的原因都不曉得……如同存在於將棋世界的無數泡沫之一。
  這類戰術有個稱呼──
  『消失的戰術』。
  最近的前例,恐怕距今已是十年以前。早在當年便已樹立對策,被編入了現在的定跡之中。
  ──只要依循定跡來下,照理說沒有危險才對……?
  我心底躁動不安。
  指尖憑直覺發出了警訊。
  ──怎麼辦?該順從自己的感覺,還是採用定跡呢……
  我陷入了漫長思考,手指靜止於半空中。
  並非為了確認手順,亦非試圖判讀未來局面──這段漫長思考,是為了忖度對手的心理。
  ──快思考!藏王老師究竟有何企圖……!?
  既然他初手下在8四步,將戰型選擇權委任於我,難以想像藏王老師準備了什麼研究。無論怎麼想,腦海都浮現不出不該選擇定跡的理由。
  「……這麼說來……」
  上回排名戰,藏王老師因不曉得定跡而飛身闖入不利變化,於是就此敗北。
  那麼這次,他也很可能單純只是不曉得定跡罷了。
  「…………好。」
  方針定案了。依循定跡來下吧。
  我移動玉,準備構築圍玉。
  藏王老師擁有六十年以上的職業棋士資歷。那是剛晉升為職業棋士才兩年多的我,根本比不上的龐大經驗值。
  然而我能利用更甚於此的經驗值……利用職業棋士集大成的知識,以廣義的『定跡』來壓制他。
  現代將棋的定跡(理論)。
  即為────鞏固比對手更固若金湯的圍玉,單方面擊潰他!

  ☖ 消失的戰術

  局面快速進展著。
  「…………呼──……」
  藏王老師時而流漏深深嘆息。他保持盤腿坐姿,不花一秒進展局面。
  他的手勢甚至感覺有些飄渺。
  ──畢竟剩餘時間很少,他也無可奈何吧。
  由於是定跡手順,我亦同樣飛速下子。終盤的持棋時間愈多,慘遭逆轉戰敗的機率便會隨之降低。
  藏王老師的陣型相當古早,瀰漫著一絲昭和古香。到此已進展了三十手左右,但我仍不曉得是否有前例。
  我謹記著現代將棋定跡的原則:『鞏固比對手更固若金湯的圍玉』,接著讓自玉滑向猶如銅牆鐵壁的矢倉之下。然而……
  ──7七銀很礙事呢……
  這個陣型應該不差才對,因為這是最新的定跡手順。
  藏王老師的玉防守薄弱,角筋與飛車前方也不通,因此戰力貧乏。
  然而……放棄守備、勇闖前線的金棋咄咄逼人,構成了威脅。
  ──姑且重新組織一次吧……
  我將唯一令人掛心的要素7七銀,移動至5七位置。
  這是名為『流動矢倉』的陣型。
  目睹我築起的圍玉後,藏王老師拿起了置於棋台的步。
  「對了對了,關於剛才登山的話題。」
  「……?」
  「開闢新的山路後,原先斷定早已滅絕的植物,竟於道路一旁冒出了芽苗。」



  ──……他在說什麼?
  「陽光灑落、人類通行,會導致環境產生變化……換句話說,種子一直都深埋在那裡。」
  藏王老師將自己拿起的步,打入棋盤中央──宛如埋進種子一般。
  開戰時刻近在眼前。
  我讓右方的桂跳了一次,以積蓄戰力。
  「……差不多了呢。」
  藏王老師瞄準我的跳桂前方,讓步捨身攻擊──
  由銀•銀•金組織的三前鋒展開了怒濤洶湧的攻勢!來了嗎……!!
  「不過!我應該能挺過去才對……!」
  以盤面中央為焦點,雙方的棋子陸續遭到清算。
  接下來已是無論何方倒下都不奇怪的終盤戰。
  我傾注充分的剩餘持棋時間,慎重而縝密地深入判讀,以防在藏王老師的攻勢下失守。為了獲得全勝,在不受其他對局結果左右下晉級C級1組。
  然而,出乎預料的事態發生了。
  愈是深入判讀……愈是覺得藏王老師的攻勢已然奏效。我的圍玉不如想像中穩固!?
  「角和金形成了阻礙……!」
  別說穩固,有半數圍玉都成了阻擋玉退路的廢棋!
  「哪裡!?原因出在哪……!?」
  為了判讀出勝利之路,我投入剩餘的持棋時間,檢視明明依循定跡,形勢卻惡化到如此地步的原因。
  而無論檢視多少次,答案都導向了序盤的某一手。
  7七銀。
  「……這怎麼可能!那才第五手啊!?怎麼會…………怎、怎麼會…………?」
  ──世上怎可能存在第五手就惡化的定跡!
  檢視後的結果,衍生出了難以置信的結論。
  「唔……!!」
  我將手伸向盤面,跳了戰力蓄滿的桂馬,試圖否決那個結論。
  但是……不論怎麼逞強,局勢仍相當險惡。
  然後,我隱約明白了理由何在。
  ──藏王老師提起的有關登山的話題……
  可以想到的可能性是……過去曾能應對這個戰術的定跡,在變化過程中失去了效力……
  「發覺了嗎?」
  藏王老師望著我開口了。
  「在我的全盛期,7七銀被刻上了『壞棋』的烙印。因為中央變得薄弱,無法徹底防禦後手急戰矢倉和矢倉中飛車。」
  「唔……!」
  這就是原因嗎?
  所以急戰矢倉才成了『消失的戰術』嗎……因為先手迴避了7七銀這條危險道路,選擇了新的安全之路……!
  「然而在那之後……我們的全盛期過了以後,定跡再次出現了7七銀。」
  藏王老師將手伸向盤面。
  他祭出的銀,把我剛才的跳桂給千刀萬剮了。
  「唔唔……!!」
  我有如右臂慘遭撕咬碎裂一般劇痛不已,接著吃藏王老師的銀。銀桂交換理應是駒得才對,但是──
  「種子一直深埋在那裡。然後今天,芽苗滋生了。」
  掌握主導權的藏王老師沒有一絲顫抖,緊接著展開強烈猛攻。
  手勢平淡……彷彿結局早已分曉。
  「不……!!」
  ──不要!!
  我在內心嘶吼抗拒。
  我愈是向敵玉發動攻擊,對方的圍玉反而愈加鞏固。為了多少延緩對方的攻勢,我一股勁地將棋子扔入自陣當中。
  死纏爛打。
  像孩童一樣亂扔玩具拚死抵抗……連死纏都撐不上,只是爭取時間罷了。
  但又有什麼辦法!我還能怎麼辦!?難道就這樣恬不知恥地放棄晉級嗎!?別開玩笑了,我可是最強的龍王啊!?
  「沒用的,別想逃。」
  藏王老師的手勢如先前那般淡然,一步步將我逼上絕境。此時我才總算憶起了,這位老人是詰將棋名家的事實。
  然後──第八十六手。
  藏王老師將步打入了我的玉頭,手勢彷彿在安撫泣不成聲的嬰孩。
  「……………………啊……啊………………啊……」
  溫柔打入的那枚小棋,猶如將自刎用的短劍遞給罪大惡極的暴君──

  十四分鐘之後,我總算承認了自己的敗北。

  ☗ 三分、七分、十四分

  「………………………………我認輸了。」
  我耗費足足十四分鐘才整理好心情,總算擠出了那句話。
  棋譜上劃下了缺憾線。伴隨我不願承認敗北的那十四分鐘。
  「………………」
  一想到這張慘不忍睹的棋譜,將永遠遺留不滅,我便不禁想當場哭喊出聲。
  然而更淒慘的是……這下晉級可說是無望了。
  我被這個事實擊潰心靈,甚至無心進行感想戰。
  看到我有如跌落谷底深淵的模樣後,記錄員匆匆忙忙拿著棋譜離開了座位。
  等棋盤前僅剩兩人之後,藏王老師喃喃道出了令人訝異的話語。
  「倘若你立刻棄子認輸的話,將來就無望了。」
  「唔……!?」
  「過去我獲得頭銜之後,也自認為無人能敵。看了其他人的棋局,尤其是年邁的前輩棋士,只覺得『為何他們將棋都這麼弱?』。然而,我卻被自以為絕對能戰勝的資深棋士打得落花流水……不只是我,聖市也一樣。」
  「月光會長……?」
  此時,我總算回想起來了。
  藏王達雄這名棋士,是什麼樣的存在。
  與當今的名人相同,當時亦有一位獨攬所有頭銜的大名人。當年藏王老師身為關西唯一的頭銜保持者,持續孤軍奮戰著。
  之後……他發掘出月光會長的才能。自會長幼時起,便一直作為監護人守望著他。
  「將棋改變了。戰術陸續發展,與我年輕時相比,現在的年輕棋手確實強上一截。」
  「……」
  「然而屹立不變的事物仍然存在──將棋是人與人之間的戰役。縱使電腦變得比人類更強,即便用電腦分析將棋,下棋的依舊是人。而在同一條路前行之人,往往會撞上同一面牆、被同樣的石頭絆倒。如同今天這盤將棋。」
  端坐眼前的人……正是未來的我。
  歷經了六十年以上歲月,奮戰了超越兩千局公式戰。眼前的人,就像從遙遠未來穿越而來的我。
  「我死纏了三分鐘後投降。聖市七分。九頭龍八一則是十四分鐘嗎……究竟是會成大器呢?或單純只是死不服輸呢?」
  藏王老師嘻笑幾聲之後,繼續往下說:
  「今後還會有無數道難關,無論盤上或盤外都是。有些時候心靈更幾乎要潰散碎裂。屆時,記得回頭看看今天的棋譜。直到最後的最後都沒有停止苦惱的這十四分鐘,正是你才能的證明。」
  我緘默不語,亦沒有點頭,只是靜靜地聽著這一席話。
  太多情感在內心波濤洶湧……敗北的懊悔與無法晉級的絕望感太過強烈……此時,我還未能明白藏王老師這番話的含意。
  不久之後,大批記者一湧而入。
  引退採訪直接在此展開。
  「引退對局結束後,您現在的心境如何?」對於棋戰主辦報社代表記者的發問,藏王達雄九段面露明朗的神情如此答道──
  「職業棋士生涯六十五年。至此我已傾盡自己的一切,毫無懊悔。」

  ☖ 共同幻想

  棋士室人潮眾多,卻被萬籟俱寂的氣氛所支配。
  棋士、獎勵會員與觀戰記者皆守望著映照出對局室的螢幕。
  另外還有一個地方也呈現同樣畫面──
  史上首位女性獎勵會三段,與史上最年少獎勵會三段之間的繼盤──也就是我與櫪創多正在檢討八一與藏王老師的將棋。
  「將死了。他不會放跑對手的。」
  創多與軟體幾乎同時宣告將死的聲音,令屏氣凝神守望進展的記者手忙腳亂地開始準備。
  藏王老師的下一手落子了。
  然後經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八一將手擺上了棋台。
  「龍王敗北了!!」
  凝視螢幕的記者同時站起身來。
  「藏王老師的引退棋局,中止了龍王的連勝記錄!」「八十歲竟然戰勝了十七歲的頭銜保持者,他是妖怪嗎!」「大意了嗎?」「不,這都能拿名局賞了吧……」「這下龍王的晉級也近乎無望了呢。」
  記者扛著攝影機,陸續離開了房間。
  其中一人打算向我尋求評語。
  「那個……空女流二冠,關於這場對局的勝因──」
  「喂!」
  「啊…………抱歉。」
  其他記者出聲叫住他之後,他連忙低下頭,把話吞了回去。恐怕是憶起了八一與我的關係,才有所顧慮吧。
  ──問一下也無妨啊……
  地方電視台的組員在樓上多功能室待機,此時也手忙腳亂地行動起來,聲音甚至傳到了這裡。簡直可說引起了軒然大波。
  就這樣,棋士室內僅剩下兩名獎勵會員。
  是我,以及櫪創多。
  「你不去嗎?」
  「馬上就到最後一班電車的時間了。」
  創多是從位在奈良的家通車的,最後一班電車差不多是這個時間發車。這表示他也勉強待到了最後一刻。
  我向開始收拾書包的小學生提問。
  「我說……」
  「怎麼了?」
  「你……為何如此執著八一?明明還有勝率比他更高的人,或更深入使用軟體的人……」
  對方的回覆,出乎我意料之外。
  創多綻放出親切的笑容。
  「因為現代將棋很無趣嘛!」
  「很……無趣?」
  難以想像這句發言,竟出自於受惠現代將棋的創多之口。
  面對一臉困惑的我,天才開始闡述。
  「雖然用『現代將棋』這種誇張的詞彙體系化,實質上只不過是『省略判讀』罷了。為自玉鞏固安全陣型,減少防禦所需的判讀資源,進而專注攻擊,藉此連繫起微弱的攻勢。」
  「…………」
  「以沉重的鎧甲固守身軀,靠一把槍一對一廝殺,簡直和戰爭前還要報上名號的舊時代一樣。號稱現代將棋,發想卻近似於中世紀戰爭。」
  「但、但是!創造出不易戰敗、容易取勝的局勢,不也是職業棋士的技術之一嗎?因為勝利才是職業棋士唯一的存在意義──」
  「是的,但結果便是類似的將棋大批量產。直到最近,矢倉才深掘到4六銀3七桂陣型。大家只是將枝葉的細微變動定跡化,卻錯覺自己是在探究將棋真理。」
  「你說的……或許沒錯,可是……」
  「年輕棋手會和頂尖棋士一同進行研究會,於是便互通有無,下的將棋全都一樣。眾人共享價值觀來下棋,於是衍生不出革命性的創新構想,結果構築起古老世代永遠霸占頂峰的體系,封建社會就此完成。名人正是典型的代表。他雖然什麼都能下,卻未曾創造獨創戰術。」
  創多的發言,對我這名獎勵會員而言近乎禁忌。
  然而天才不存在禁忌。因為在這世界,才能即為正義。
  「結果大家都陶醉在這種狀態中。」
  櫪創多如此斷言。
  他的語氣充滿確信,深信身為天才的自己句句都是千真萬確。
  「不滅的名人持續高居顛峰,使將棋界的社會地位獲得飛躍性的提升,將棋本身的根本性發展卻被束之高閣……眾人透過共同研究,沉醉於共同幻想之中,假裝自己正在發展將棋。大家都作著同樣的夢,與一睡不醒沒兩樣。太無趣了。」
  「你想說,令將棋界從沉睡中甦醒的正是軟體嗎?」
  「『人類下的將棋與軟體下的將棋不能混為一談』、『軟體將棋很詭異』──用這種話來否定軟體很簡單。然而,的確出現了棋力優於職業棋士的軟體,帶領將棋界邁入了革命時代。」
  「…………」
  「沒錯。每個頂尖棋士都沉浸於共同幻想之中,離不開舒適的美夢──」
  創多以空靈的眼神繼續傾訴。
  「但是八一哥不同。」
  ……不同?八一不同嗎?
  「哪裡……不同?」
  「八一哥不會把盤面單純化,亦不會歸納定跡。他反而令盤面複雜化,潛游於混沌中心來下棋……軟體展現出了將棋原本的意義,而八一哥卻打從一開始便展現出來了。」
  創多的口吻蘊藏著灼熱的情感。
  「很厲害對吧?人工智慧是人類的智慧結晶。它的計算結果,衍生出了全新的將棋觀。然而八一哥與生俱來就擁有這些。」
  「唔……」
  我好幾次想說些什麼,卻每次都只能把話吞回去。我無法抑制全身冒出的雞皮疙瘩。
  ──的確……很相似。
  保持單薄的玉,維持平衡與敵奮戰。八一的戰鬥風格確實與軟體頗為相似。而且這個傾向,在和我一起當內弟子的幼年時代反倒更為強烈。
  以八一自幼時起便相當擅長的『右玉』布局為例。
  從前這個變態戰術被視為粗鄙之流,如今因為軟體經常使用,效用廣受好評。
  這段過程簡直就像……軟體證明了八一與生俱來的感覺是正確的……
  「我拜託清瀧老師,請他告訴我八一哥年幼時期的將棋特徵……他真的非常厲害!簡直是前所未見的天才!單論才能的話,他應該更甚於名人吧?起碼對我而言,九頭龍八一才是史上最強的棋士。」
  創多碩大的雙眸熠熠生輝。
  「現代將棋讓八一哥變弱了,他根本不需要學習定跡。今天雖然稍微跌了一跤,但只是因為八一哥處於『過度學習』的狀態而已。」
  過度學習……這應該是電腦將棋世界所使用的詞彙。
  用來形容太過適應特定狀態,導致無法應對未知狀態。
  創多用這個詞彙,形容過度熱衷最新研究與軟體棋譜的八一現狀……不過這種說法,令我燃起一把無名火。
  「你的意思,是過度學習導致他自滅嗎?」
  「藏王老師持有現代將棋以前的將棋觀,是身處共同幻想之外的人。所以今天,他能向沉醉於現代將棋之夢的八一哥這麼說:『你只不過是在作夢罷了。』」
  創多以蘊含確信的聲調,如此補充道:
  「倘若八一哥捨棄現代將棋的感覺,發揮他原本的力量,肯定不會敗北。」
  「…………你又瞭解八一什麼?」
  我怒髮衝冠。激動到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我猛然站起,放聲高喊。
  ……徹底忘了對象只是個年僅十一歲的小學生。
  「八一他……八一才不是將棋軟體,是有血有肉的人類。他經歷過無以計數的敗北與淚水,也付出了比任何人更多努力。八一並非單憑才能變強。他是流著溫熱血液、擁有感情、死纏爛打的人類。你根本不瞭解八一!!」
  「我瞭解。」
  櫪創多僅說了這句話。
  然而我耳中聽到了他的下一句話。
  ──至少比妳更瞭解。
  「啊啊!真想早點在公式戰和八一哥下棋!」
  語畢,創多揹起了書包。「那麼我得去趕最後一班電車了,晚安。」說完後,他彬彬有禮地低下頭來,離開房間並慎重地闔起了門。
  「………………」
  我獨自遺留於棋士室……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縱使我任憑情感,不分青紅皂白地怒斥否定對方,然而棋士冷靜的『判讀』力,卻檢視出了創多那番話的正確性。
  說到底,對八一的才能抱持最高評價的人,本來就是我才對。
  ──無人能敵的將棋之星王子殿下……那就是我的師弟九頭龍八一……
  將棋星人當中亦別具超凡才華的天才。
  我認為八一是異星種族,聽到創多評價他是機器人時卻勃然大怒。
  ──我為什麼……會如此焦躁火大呢……?
  我獨自坐在椅子上,茫然深思著這件事。
  就在此時,棋士室的門扉敞開了。
  「創多?忘了拿東西嗎?」
  是八一。
  他面色慘白,目光游移不定。
  八一的樣子明顯不對勁。他被戰敗的衝擊徹底擊潰,彷彿隨時會不支倒地。
  「八──」
  「……我錯失了絕佳機會啊!!」
  「……!?」
  我啞然失聲。
  八一聲淚俱下,飛身緊抱住我。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八一毫不忌諱四周,就這樣嚎啕大哭。
  他將臉埋進坐在椅子上的我的膝蓋,雙膝跪倒在地。
  「我、我……我明明是龍王!龍王明明不可以待在區區C級2組!明明不容許敗給準備引退的棋士!明明不可以這麼弱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乖、乖。」
  我用膝蓋與雙手,撫慰淚如泉湧的八一的頭。
  我一面溫柔輕撫他的髮絲,一面在他耳邊輕柔細語。
  「沒關係的,輸了也無妨。縱使稍微駐足不前……八一你也很快就能節節高升。你絕對能成為A級棋士……絕對能成為名人……」
  此時,我總算發覺了。
  ──其實我……很開心。
  沒錯。八一止步於C級2組這件事,令我感到喜悅。他沒有遠離我所在之處。他沒有拋棄好不容易晉級三段的我,離我而去。
  我不願承認此事,才會對創多那番話火冒三丈。
  因為他明白指出了我與八一是不同的。難得八一願意等我……
  但是──
  ──短短一年、兩年根本不夠……
  別說一兩年,八一身處於我耗費千年也無法觸及的場所。
  ──……他明明就在我懷裡,但我們確實不同。
  八一像個孩童般淚流滿面,就像回到他還喚我為『銀子』的小時候一樣。我緊擁住他,胸懷足以撕碎心靈的懇切心願。
  或許正如創多所言,現代將棋是共同幻想。
  既然如此,我也想沉浸於同樣的夢境。
  即便……那只是無趣的幻覺。

  ☗ 排名

  「八一…………八一。」
  師姊溫柔撫摸泣不成聲的我的頭,她語帶顧慮的細語聲傳入了耳際。
  「我說八一……八一,你在聽嗎?」
  「唔咦……?」
  「要不要確認一下關東的結果?」
  「…………就算不看也知道。」
  「不過也可能出現意外狀況啊?那個……就像八一你和藏王老師的對局一樣。」
  「好可怕,銀子妳幫我看。」
  「我不能這麼做,你也明白吧?」
  師姊一臉困擾地搖了搖頭,用手帕溫柔擦拭我涕泗縱橫的臉龐。
  在她催促之下,我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果然還是不想看結果……
  就在這時──
  「師傅──!!」
  愛就像初次見到雪的小狗一般,氣勢洶洶地飛奔進棋士室。
  不只是愛。
  JS研成員小澪、小綾乃及小夏也尾隨其後,她們會在三更半夜來到聯盟,明顯不對勁。今天大家應該都在房間等我才對。
  我心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恭喜您晉級!!」」

  大家對我如此說道。
  「…………咦?」
  晉……級?
  誰?
  「真的……真的太好了!師傅的對局結束之後……我已經放棄,甚至哭了出來……但果然到最後的最後都不能放棄呢!」
  愛抬頭仰望茫然的我,殘流淚痕的面容現在露出滿面燦笑,她以興奮的口吻繼續說:
  「師傅逆轉晉級後……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從房間飛奔而出!這麼晚了實在很抱歉!但是但是,我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靜靜等在房內……!」
  小澪、小綾乃與小夏三人也都手牽著手,像跳盂蘭盆舞一樣,以我為中心手舞足蹈,全身表現出欣喜之情。
  「本來以為九豆龍老師輸了,所以今天會變成安慰派對,想不到關東對局出現了二步!」
  「一時不曉得發生什麼事,讓我大吃一驚呢!只差一步就能獲勝的必勝局面下,棋士竟然打入了二步!『以為勝券在握的瞬間,就是最危險的時刻』……這話真的沒錯!」
  「夏夏呀,之前呀,也下了二步唷~」
  「自己不可以下啦!」
  「嘻嘻~♪」
  與笑容滿面的JS形成對比……我彷彿喪失所有情緒,一股虛脫感襲捲而來。
  我蹣跚地從棋士室的置物櫃拿出自己的手機,看手機轉播確認今天的結果。
  「……………………是真的……」
  轉播部落格上,刊登著鳩待五段在最後的最後打入二步,以痛恨神情坐在棋盤前的照片。他是排名在我之下的全勝者……
  還有另外一人。以一敗成績緊追在我之後的井內六段也輸了。
  兩名競爭對手,都在終點前摔倒了……
  然後一行文字寫道:『這個結果,使C級2組最後一個晉級名額確定為關西的九頭龍』。
  ──這麼說……我真的晉級C級1組了……?
  一瞬之間從天國直墜地獄,接著又被拉回了天國……在我還無法認清現實時,小澪拉了拉我的衣服。
  「哎!您晉級了對吧!?」
  「斯斯,趕快企祝吧~?」
  「就是說啊師傅!不快點的話料理會冷掉……啊,不過之後還要接受採訪是嗎?」
  愛歪頭望向站在房外的記者,他們正手拿筆記、扛著攝影機,悄悄窺視這裡。不過──
  「……妳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師姊與在房外待機的記者都神情僵硬,與興奮雀躍的JS徹底相反。
  師姊接著解釋理由。
  「在將棋界,除了當事人以外,誰都不可以提及排名戰的晉級降級狀況。除非八一主動詢問,否則絕對不能說出口。」
  這是將棋界相傳的不成文規定。
  排名戰晉級降級與否,有時會像這次的我一樣,得憑藉『他力』決定──換言之,根據其他對局的結果,有時自己的對局結束前名額就已揭曉。
  倘若在對局中知曉此事,肯定會影響棋步。
  而那盤將棋的結果又會進一步左右其他棋局……影響陸續擴大,甚至可能改變歷史。
  說改變歷史或許有些誇大。
  然而那很可能會為某位棋士的人生帶來莫大影響,這點無庸置疑。
  因此大家都百般小心,以防排名戰的結果傳入當事人耳裡。
  「咦……?」
  愛以驚愕的神情環視四周。
  「不、不可以……說出來…………嗎……?」
  師姊露出嚴厲的表情,瞪視著愛。
  連自房間外看著我們的鵠記者,也沒有否定那番話。察覺這點之後,愛瞬間面色鐵青。
  「嗚、嗚…………對、對不……對不起,師傅……!我、我只是……太、太、太開心了…………所以……所以才……!」
  「…………不,沒關係的。反正我遲早會知道…………最近將棋界晉級的相關結果常會迅速流傳……」
  弟子拚命強忍淚水道歉。
  我撫摸她嬌小的腦袋,勉強綻露笑容。
  「況且人生首次排名戰晉級,是由可愛弟子的口中得知。當然再好不過了!」
  「師、師傅…………真的萬分抱歉!」
  愛泫然欲泣,就這麼緊抓住我的腰部,並以七比三的比例反覆說著「對不起!」及「恭喜您!」。
  小澪與小綾乃也都緊接在愛之後哭著擁住我,喊著「對不起!」、「對不起!」,最後連狀況外的小夏也「哦~?」的一聲抱了上來。
  我溫柔擁住大家,撫摸她們的背部和頭。
  「……又這樣寵溺她們。」
  師姊微微噘起小嘴,不滿地低喃一聲。
  「不,不該說寵溺……畢竟這次錯在我這個師傅,沒有事先好好教導她──」
  「吵死了蘿莉控,接下來你就要回家用幼女大肆慶祝了對吧?還不快點回去舉辦什麼蘿莉祭典,然後和複數幼女輪流共度良宵直到早晨吧。」
  「什麼叫蘿莉祭典啊!?話說不是『用幼女』是『和幼女』!請別在記者面前說那種會招人誤解的話!」
  「……與幼女共度一夜的當下,應該就已經招人誤解了吧……」
  鵠記者揚起尷尬的笑容,並拿出錄音機對向我。其他記者也一併跟進。
  「九頭龍老師,能再次請問您關於晉級的感想嗎?」
  「要我說感想……實在發生太多狀況,坦白說我現在還沒什麼真實感……」
  我向愛與師姊以眼神示意『妳們先走吧』。
  等大家離開房間後,我立刻垮下為了讓JS安心而勉強擠出的笑容,並回應採訪。
  「若問我是開心還是懊悔……由於不是獲勝晉級,所以現在是懊悔的情緒較為強烈。今天的棋局也很差勁。」
  「晉升職業棋士後,第二期便自C級2組脫穎而出,應該是相當漂亮的實績了……」
  「以我的實力而言,或許確實是過於出色也說不定。」
  我諷刺地嘴角扭曲,並點點頭。
  「不過身為頭銜保持者──身為龍王,全勝晉級應該是最低標準。至少靠他力晉級實在太不堪入目了。」
  「您打算在下一期達成這個最低標準嗎?」
  「既然我保有頭銜,自力晉級便是義務。採訪到此可以了嗎?」
  我僅說了這句話,接著便披上大衣。
  「啊,九頭龍老師!」
  鵠記者從包包中拿出原稿紙,遞給準備迅速離去的我。
  「將棋雜誌交代我,要請您提筆撰寫『晉級者的喜悅之聲』原稿。之後再提交也可以,能拜託您嗎?」
  「……太丟臉了,我寫不出來。請妳交白卷吧。」
  我拋下這句話,這回沒有駐足,就這麼邁步走向弟子她們等待的場所。

  ☖ 報告

  那報告是在深夜傳來的。
  「爸爸,明天你還有自己的排名戰,要不要睡了?」
  「嗯……」
  我於廚房桌子與爸爸面對面而坐,已經反覆這段對話好幾個小時了。剛來廚房時倒的熱開水早已涼透,變成了常溫水。
  C級2組最終日。
  以藏王老師為對手,八一竟吃下了敗仗。
  排名較低的八一喪失了自力晉級的機會,晉級與否得等關東結果出爐才能分曉。而那場對局應該仍在進行當中。
  之所以說「應該」,是因為我和父親都沒有觀看那場對局的轉播。
  只要操作一下手機按鍵理應就能觀看……但在複雜情緒的阻礙下,我們倆都做不到。
  兩人只是這樣無所事事,在廚房等待不知是否會傳來的通知。
  不過也該適可而止了。
  「你在意的話,我會醒著的──」
  話才說到一半,爸爸的手機震動了。
  「唔!喂,是我!」
  爸爸立即按下通話鍵,看到打電話來的對象後明顯緊張萬分。
  「嗯,不。用不著介意。」
  但他刻意放緩語速以掩飾緊張。
  「嗯………………嗯。是嗎?恭喜了!」
  通話立刻便結束了。
  時間大約兩分鐘。苦等了數小時,結果這麼乾脆就結束了對話。因為雙方都在顧慮對方心情,對彼此也還殘留著一絲尷尬。
  「是八一嗎?」
  「嗯。」
  他晉級了?──這個問題我沒問出口。對方打電話來的當下,就能猜到通話內容了。然後電話響起的瞬間,我才驚覺自己並不想聽到那個報告。
  八一輸掉今天的對局時,深感遺憾的同時我也鬆了口氣。
  因為八一實在擁有太多事物了。
  我喜歡八一,視他如親弟弟,也希望他能獲得幸福。
  然而我也對他懷抱嫉妒心。就是這麼回事。
  或許這種心態有違道德,不過身為一名現役勝負師,我不認為自己有錯。若不能馴服這把漆黑焰火,便無法登上頂峰。
  連我都是如此,爸爸的心境肯定更加複雜。
  況且明天,是爸爸……攸關降級的排名戰。
  若他仍未回心轉意,那將是場攸關引退的將棋。
  ──而且對手還是八一的…………
  我深感不安。擔心聽了今天的報告後,會對爸爸產生什麼影響。
  「桂香。」
  「什麼?」
  「把我的和服拿出來。」
  「唔!…………是!」
  我稍微放心了。
  爸爸的心,點燃了焰火。

  雖不曉得是明亮之焰抑或漆黑之炎,但那顆心,正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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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譜

  ☗ B級2組最終局

  「好了,我出門啦。」
  清瀧整頓好儀容,在玄關向女兒打了聲招呼。如往常一般。
  只不過行囊比平時多了一些。因為他帶了裝著和服的包包。
  「不好意思,唐突要妳準備和服。」
  「沒關係啦。和爸爸你最近開始進行的各種事相比之下,根本不算什麼。」
  「這倒也是。」
  父女兩人相視而笑。
  「……無論結果如何,今天結束之後我會直接返家。因為或許會拖到很晚,妳就先休息吧。」
  「沒關係,我會醒著等你。」
  反正太在意結果我也無法入眠……桂香將這句話吞了回去。
  想問的問題多不勝數。
  ──降級的話真的要引退嗎?你能拋棄將棋生存下去嗎?
  ──大家好不容易能成為真正的家人,你為什麼說要辭退?
  ──我……有好好成為爸爸的支柱嗎?
  桂香將所有問題盡數壓抑下來。
  相對地,她向邁步前進戰場的男人背影高聲呼喊。
  「加油!!加油啊,爸爸!!」
  父親沒有回頭望向女兒,只高舉右手回應聲援。

  清瀧抵達聯盟,換上和服,在對局開始前三十分鐘便踏入了御上段之間。
  當時獎勵會員正在為對局做準備。
  「早安,可以讓我來嗎?」
  「咦?」
  獎勵會員因那身和服表露訝異之情,又因清瀧一句『讓我來』而大為震驚。
  因為他正在擦拭對局用的棋盤。
  「……是,請用……」
  「謝謝。」
  清瀧從獎勵會員手中收下布。
  「呼…………好!」
  清瀧保持正坐調整呼吸,專心致志地開始擦拭棋盤。
  和服沉重而厚實。
  額頭立即揮汗如雨。即便如此,清瀧非但沒緩和擦拭棋盤的力道,甚至愈擦愈起勁。
  這幾年來,他擔任見證人時會穿著和服,卻沒有在對局中穿過。為了令身體憶起戰鬥的感覺,清瀧卯足力道擦拭棋盤。
  ──……戰敗當下便確定降級……真是場嚴苛的勝負……
  清瀧靜靜鍛鍊心神。
  他想透過擦拭棋盤,為自己心中抹去烏雲。
  ──我降級與否得仰賴他力……也許無論再怎麼掙扎,降級也無可避免……
  每一次移動布,清瀧便將這些想法一併拭去。
  只留下純粹專注勝負的心。
  「嗯……差不多了吧。」
  清瀧望著幾乎能映出面容的潔淨棋盤,心中陰霾亦隨之明朗。
  不久後,對局者陸續進入了室內。
  今天關東舉辦八場棋局,關西則是五局。
  關西最引人矚目的,恐怕就是清瀧的對局。原因之一在於這是他攸關降級的棋局……他的對局對手亦是注目焦點。
  B級2組排名戰最終局。
  這天的對戰對手,在本期排名戰展開之際……早在九個月以前就決定了。
  目睹本棋對戰表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慨湧上清瀧心頭。
  最終戰的對手,是他從前便非常熟稔的人。
  話雖如此,對方不像室賀是與他同世代的人。
  對方是更年輕的世代……比自己的孩子更加年輕的世代,是清瀧曾以駒落指導將棋的對象。
  「以那孩子為對手能燃起鬥志嗎?又或者是──」
  就在此時,房間氣氛赫然驟變。
  隱約傳入耳際的細語聲瞬間消失,對局室彷彿充滿靜電一般,流竄著刺痛肌膚的緊張感。
  眾人公認的強者──以將棋界說法,是唯獨深受『信賴』之人,才能散發出那種獨特的氛圍。
  「…………來了呢。」
  今天的對手。
  清瀧確認對方的身姿……感受到寄宿自己內心的焰火熊熊燃起。



  《次世代(下任)名人》────神鍋步夢六段。

  「失禮了。」
  這位年輕人甩動已成註冊商標的純白斗篷,姿態瀟灑地於下座就坐。
  縱使目睹清瀧的和服,他仍不改清爽的神情。
  ──……他果然沉著冷靜。
  雖然關西人早已看慣,但步夢在服裝方面可說是領先群雄。
  與之相比之下,排名戰最終局穿和服反倒變得理所當然,甚至感覺輸了一截。真是不可思議。
  ──話說回來……當年那乖巧的孩子,竟長成了這副樣子啊……
  步夢身為弟子八一的摯友,兒時曾數次來到清瀧家過夜下棋。
  當時的步夢乖巧又沉默寡言,給人的印象為較容易害臊。
  ──可是將棋實力很不錯。攻守都毫無破綻,也不會脫離正著。
  那正是王者的棋風。
  用兩面棋盤同時指導他與弟子八一時,他的才能也毫不遜色,毅力甚至更優於八一。
  清瀧認為他變強了。
  也認為遲早有一天會與他一戰。
  但他卻沒料到會這麼快,而且是在如此重大的場合碰上……清瀧排列著棋子,認為這是將棋之神心血來潮的安排。
  「時間已到。請神鍋老師持先手開始對局。」
  記錄員是參加『清瀧道場』的其中一名年輕人。
  正是過去在棋士室,被清瀧強迫讓座的那名級位者少年。
  如今,他們已是共同切磋實力的夥伴。
  他和鏡洲一樣沒鋪坐墊,似乎是想伴清瀧熬過這場持久戰。清瀧感覺心中萌生小小的勇氣。
  以那份勇氣為糧食,清瀧接受了步夢試探性布下的相矢倉。
  矢倉是他們雙方的得意招數。
  步夢的矢倉,具備成就現代將棋的『鞏固•進攻•連結』三要素。棋風相當嚴謹。
  另一方面,清瀧則是厚實的防禦型矢倉。
  他風格獨特的棋步,正可謂『將棋的純文字』。
  戰況正如雙方的棋風,以步夢為攻、清瀧為守的局勢進展著。兩者勢均力敵,然而──
  「就是這裡……!!」
  第六十六手。
  清瀧跳桂了。必勝棋音響徹對局室。
  讓桂馬輕巧跳至棋盤中央之感,是清瀧與櫪創多等年輕獎勵會員下練習將棋時學會的。
  「唔!?」
  對手選擇這時機跳桂,似乎也出乎步夢意料之外。
  本來高速飛馳的棋步戛然而止,步夢陷入了漫長思考。
  「……?…………唔唔!!」
  不久之後,步夢承認清瀧的一記跳桂,令自己陷入了劣勢。
  「呿……!」
  步夢以拳頭敲打自己大腿,發洩懊悔心情,接著退回被桂馬鎖定的自陣銀,轉而採取守勢。
  ──解放青春氣息!!
  清瀧以生氣勃勃的棋步,逐漸擴大自己的有利局面。他的棋步躍然輕快,與過去的厚實風格截然相反。
  清瀧不惜吸收曾經深感厭惡的軟體感覺,反覆大量鑽研將棋。如此得來的手順,逼迫持先手的步夢只能單方面防守。
  清瀧的角出色躍動著,と金遠遠拋下了步夢的飛車,並蹂躪敵方的攻擊陣。
  他以自己的感覺,駕馭了借自他人的新衣裳。
  「很好…………很好,是駒得……」
  清瀧出聲確認自己的有利戰況。
  將棋界有句諺語:『駒得永不背叛』。無論將棋觀改變多少,棋子的得損猶如護身符一般,永遠是不變的指針。
  ──尤其我們大叔世代,心靈可是很堅強的!
  局面顯然是持後手的清瀧占優勢。
  以關東首屈一指的年輕棋士為對手,竟能在序盤戰到如此地步,而且還是持後手,著實相當驍勇善戰。
  「唔……無可奈何!!」
  步夢振奮精神,將銀打入了清瀧陣內。
  即便有些勉強,要是不採取攻勢的話會就此慘遭擊潰,如此考量之下他才作此反擊。沒有什麼道理,只是注重氣勢的勝負技巧……清瀧是如此解讀的。
  ──銀與金交換?多少還行吧……
  雖然防守用的金被吃造成不少損失,但他已建立起如此龐大的優勢,接下來只要細心擊潰敵方攻勢便能得勝。
  清瀧如此心想,回應了交換。
  而他就錯在這一步。
  步夢立即使用他吃下的金,將金打入了清瀧的角頭。
  「啊!?」
  那瞬間,清瀧如字面般整個人跳了起來。

  角被將死了。

  「怎、怎麼會……怎麼會這麼粗心…………」
  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
  「心思只放在桂馬上……卻忘了角的存在……!」
  ──衰退了。
  他打從心底這麼想。
  步夢用包覆著純白手套的指尖,將平白吃下的角置於棋台。
  宛如收下了清瀧的命一般。

  ☖ 失著

  簡直是酒池肉林的饗宴。
  排名戰確定晉級後,我與幼女在房內度過了心醉神迷的夜晚,用酒池肉林四個字來形容再恰當不過。
  別說未成年,全員JS的年紀甚至都不滿成年標準的一半,因此這是場無酒精的饗宴。然而我們完全不需要酒精,因為還有更加甘甜醉美的事物相伴。
  沒錯,就是名為『晉級』的美酒。
  「「恭喜您♡九豆龍老師♡♡♡」」
  我接受JS祝福洗禮,盡情大快朵頤弟子親手做的美味料理。
  隨著『啊~♡』的一聲,湯匙就從四面八方向我遞來。喂喂,我可沒辦法一次吃那麼多啊。
  「夏夏呀~為了企祝~要和斯斯結婚!」
  「啊!太狡猾了,小夏!澪也想要和九豆龍老師結婚!」
  「我、我也……想成為九頭龍老師的新娘子!!」
  「不行──!!要和師傅結婚的人,是身為頭號弟子的愛!愛才是第一!!」
  「沒關係的各位,晉級C級1組後,想娶多少個老婆都行。」
  「「好厲害!!」」
  那當然。我已不是在C級2組底邊掙扎的棋士,而是C級1組的一員了。
  一旦晉級到C級1組,薪水便會提高。而且十七歲已經能夠結婚,我想娶幾個老婆就娶幾個。
  「等等,八一!竟然想一次和數名小學生結婚,你究竟在說什麼傻話!?你真的會被逮捕唷!?」
  「嗯?師姊妳也想成為我堂堂C級1組棋士的新娘嗎?」
  「啊?你說誰?想說大話等你升上A級再說如何?」
  「……什麼A級?A是妳的胸圍吧……」
  「我宰了你喔。」
  「給我注意措辭,妳現在可是在C級1組棋士的面前。」
  「唔!?」
  我舉手這麼說完後,師姊便面紅耳赤,忸忸怩怩了起來。
  「呵呵呵……嘴巴很囂張,身體倒是挺誠實的嘛?銀子……」
  「唔……!小、小心我取你的小命……!!」(顫抖!)
  即便是空銀子,在C級1組面前也只能乖乖臣服。太好了,晉級萬歲~
  我作了這樣一場夢。

  其實根本沒有舉辦什麼宴會,大家只在我房間小小慶祝一下便立即解散了。小綾乃的雙親開車從京都前來迎接,於是小夏與小綾乃便坐車回去了。因為隔天還要上學,住在附近的小澪,則乘坐我叫的計程車返家。
  最後留下來的,僅剩師姊和愛。
  雖然我得以晉級,卻是憑藉他力,加上對局還敗下陣來,使氣氛相當微妙。
  我們靜靜吃著冷掉的料理,依序洗澡之後乖乖就寢。
  一到早晨,愛便去小學上課,師姊大概直接前往了聯盟。
  疲憊不堪的我睡到傍晚,直到現在才清醒。
  「……………………………………好想死………………」
  自我逃避的夢境世界裡蘿莉要素太多,令我憶起了敗北的痛楚,不禁低吟一聲。晉級C級1組之後就能盡情娶老婆是什麼鬼……腦子有洞嗎……
  被難以言喻的罪惡感侵襲的同時,我確認了手機,看到天衣傳來的慶祝簡訊。
  『真遜的晉級方式,和師傅你倒是挺相襯的。恭喜囉。』
  「…………好想死……」
  弟子嚴厲的祝賀擊潰了我的心。
  只不過,這恐怕是將棋界每個人的真實感想吧。
  我靠至今的連勝累積起來的『信賴』,因昨日的敗戰再度跌落谷底。
  「……揚言『矢倉已走入歷史』,卻被矢倉打得落花流水……」
  不只信賴。
  我心中的自信也崩毀四散。
  「如此洋洋得意,卻被決定引退的八十歲老人徹底擊垮……」
  我當然心知肚明。
  對藏王老師抱持這種驕矜的心態,才導致了這場敗北。
  對前人積攢至今的將棋敬意淺薄,正是我的敗因所在。
  就算明白道理……敗北的痛楚卻為所有道理染上了漆黑的情感。縱使晉級也未能消弭這份痛楚,即便小夏說要和我結婚也無法痊癒。
  「那麼拚死鑽研都不行的話……我究竟得下什麼樣的將棋才好呢……?」
  太過懊悔,甚至無法直視將棋盤。
  太過羞恥,甚至沒有臉前往聯盟。
  但是──
  「結果還是來了……」
  我抵達關西將棋會館,一瞬間躊躇是否該踏入其中。
  今天有師傅的對局。
  B級2組排名戰最終局……萬一降級,師傅說不定會引退。
  倘若如此,今天將是師傅最後一場公式戰。
  坦白說,我不想以這麼淒慘的狀態觀看這場重大對局。
  然而……
  「…………我非得親眼看到最後一刻。」
  深深嘆了口氣後,我因羞恥感而蜷起身子,悄悄踏入館內。
  邁入棋士室的瞬間,現場異樣沉重的氣氛令我備感訝異。
  師姊、鏡洲先生及創多三人圍繞一個棋盤,像守夜一般低垂著頭。那面棋盤排列的,毫無疑問是師傅與步夢的棋局。
  「師姊?師傅的對局發生什麼事了?」
  「他的角被平白吃了。」
  「真加?」
  原本想講「真的假的?」,卻因卡在喉嚨而變成奇怪的發音。
  「職業棋士的對局中被平白吃大棋……有這種事嗎?」
  在房間一隅負責轉播棋譜的鵠記者一面敲打鍵盤,一面告訴我。
  「今年只有一局,是隸屬自由階級的資深棋士下的。」
  「結果如何?」
  「當下就認輸了。」
  也難怪他想認輸……
  「八一哥八一哥八一哥!」
  創多手持手機,一瞧見我的臉,便立刻衝了過來。
  「我開啟了設置於清瀧老師家二樓的超級機器,讓軟體一起檢討這場對局。有種叫遠端操作的技術,我可以從手機加以操作──」
  創多熟練地操作手機,並告訴我結果。
  「軟體評價是負1500,先手持絕對優勢。」
  通常評價差距一旦超越1000,想逆轉已是難上加難。
  何況還多了500分差距……幾乎可說是勝負已分。
  加上對手還是步夢,根本近乎絕望。
  「清瀧老師……被平白吃下角,戰局實在嚴苛啊……」
  鏡洲先生神情苦悶地緊盯著繼盤。
  我也一併凝視繼盤。
  「………………」
  思考一會兒之後,我語氣痛苦地道出了其他意見。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想,也可說是迫使步夢把持有的金打入無用的位置。形勢……或許不如想像中惡劣也說不定。」
  「還能……戰下去嗎?」
  師姊以祈禱似的語調說道。
  然而沒有任何人能回答那個疑問。

  雛鶴愛揹著書包,直接往清瀧家飛奔而去。
  「桂香姊!桂香姊────!!」
  愛平時總會規矩擺好鞋子,今天卻將鞋亂七八糟脫在玄關,嬌小的雙手緊握著平板電腦。
  今天愛根本聽不進學校的課程。
  上課時、下課時間與午餐時間,她都一直把平板藏在書桌底下觀看棋譜轉播。
  學校一放學,她便立刻衝往這裡。
  「桂香姊妳在哪裡!?爺爺老師的對局出大事了……桂香姊!?桂香姊妳在哪──!?」
  桂香正待在廚房。
  父親明明在進行關鍵對局,她卻沒有觀戰,而是在洗碗盤。
  「桂香姊!妳看這個!爺爺老師的對局──」
  「別說了!!」
  桂香背對著愛尖聲叫喊。
  受到聲音驚嚇,愛深受動搖,卻繼續編織話語。
  「可、可是……爺爺老師他一直在拚命奮鬥。他明明那麼努力……妳不守望他嗎?」
  「我明白……用不著妳說,我也知道爸爸非常努力。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桂香擠出一絲聲音說道。
  「妳知道爸爸為什麼總在對局後喝酒嗎?因為咬緊牙根時太用力,導致下顎和臼齒疼痛,幾乎咬不動固體……不僅如此,由於他一直咬牙強忍,臼齒早就消磨殆盡……因為沒有牙齒,所以醫生說晚年也沒辦法做假牙……」
  「唔……!怎麼會……」
  愛啞然失聲。
  「仰望上方戰鬥是件幸福的事……但爸爸和我只能俯視腳下掙扎奮鬥…………沒有夢想亦無希望……僅渴求能多延命一秒……」
  「…………」
  「妳明白那有多難受嗎?在那種淒慘狀態中下棋,是多麼痛苦難堪……像小愛和八一這種理所當然能贏棋的人,是不會明白的吧……?」
  桂香語帶憤恨地說完後,用雙手堵住耳朵放聲嘶吼。
  「所以求妳了!什麼都別說!關掉那台平板!!」
  「桂香……姊……」
  愛抱著平板電腦,不曉得該對堵住耳朵的桂香說些什麼才好,只能茫然呆立於廚房入口。

  ☗ 開眼! 大叔流

  把角平白送人的瞬間,我本想投子認輸。
  「………………啊啊……」
  被自己親自鍛鍊、自己特別關注的年輕人一一超越。
  愈是謹遵自己教誨的年輕人,愈是會毫不留情地擊潰自己。對局當中,我總會不經意從對手的舉止窺見自己的教誨,因而湧升一絲懊悔。
  看到神鍋用慣用手牢牢緊揪褲子膝頭時,我的心幾乎要碎裂一地……他至今也未忘記我十年前教導的事,一直遵守到現在。
  ──這樣了不起的年輕人,不可能大意或出現破綻……
  然而我挺過來了。
  將我幾近崩潰的情緒維繫起來的人,是連坐墊都沒鋪,一直在盤側守望著我的獎勵會員。
  他拚命的身影,令我憶起了在清瀧道場共同下棋的那些年輕人。
  為了與我一同鑽研今天這場對局的他們,也為了一直支持著我的人,我絕不能投子認輸。
  還有一種──
  認輸之前,我還有一種想嘗試的方法。
  終前對局結束後,在法善寺橫丁聽到的那番話……
  「……京的原味,浪速的醍醐味。你聽過嗎?」
  「?」
  神鍋只向上移動瞳孔,稍微瞥了我一眼,隨即又將目光移回盤面。他大概以為那是大叔特有的自有自語吧。
  沒錯,我是大叔。
  就算使用軟體、與年輕人來往、打扮成嘻哈風格、解放青春氣息,大叔充其量只是大叔。
  逞強模仿年輕用語,甚至嘗試用LINE,也只會遭辣妹笑說『大叔LINE家家酒』。
  與年輕人相處之後,我只學到一件事。
  無論怎麼做,大叔也無法返老還童。
  ──自覺衰退的棋士,僅有兩條路可走……
  其一,是向年輕棋士低頭,乞求他們教授將棋。
  其二,是隱藏衰退的事實,與得意戰術一併殉道。
  然而最終,研究量仍然勝不過年輕人。即便試圖隱藏衰退的事實,紙也包不住火。
  無論往哪條路前進,大叔遲早得面對毀滅的宿命。
  所以我,想在兩條道路的狹縫間前行。
  不只是搬出自己擅長的武器,更要進一步磨練!
  「這才是────大叔流!!」

  ──其之一•大叔不在意小小的棋子得損。

  「反正實力差距也差不多是角落!另一枚你也儘管拿去吧!!」
  語畢,我將坐墊拋到對局室一隅,在榻榻米上重新正坐,再次進入戰鬥態勢。
  雖與『駒得永不背叛』這句話有矛盾,但大叔的發言本來就充滿矛盾。正如上司說話總是反反覆覆一樣,大叔的棋步亦是變化自如。讓優秀的年輕人深受困擾,正是大叔的特權。
  「呵呵呵呵,步有四枚……是嗎?」
  我首先掌握擺置於棋台上的戰力。
  然後毫無保留地朝對手的玉頭打入打入打入!!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
  承受我的步連打攻勢後,神鍋似乎大吃一驚。
  畢竟大叔從孩提時代就只有零錢可用,所以小棋的運用也是出類拔萃。緊握百圓硬幣,在糖果店東買西買所鍛鍊出來的金錢觀,是超商世代的年輕人培養不出的大叔世代至寶。
  「如何?對手像這樣奮力死纏,意外地很惹人厭對吧?嗯?」
  我以高姿態俯視對手,如此開口說道。
  對方當然選擇無視,不過大叔早就習慣被年輕人無視了,傷害為零。
  年輕時最討厭大叔做的事,等自己年紀大了之後再回敬給年輕人。
  「這才是成為大叔(唯一)的樂趣!」

  ──其之二•大叔要纏著年輕人不放。

  趁著這空檔,也不能忘記偷偷整頓自玉四周。
  大叔看似粗線條,其實是很容易受傷的纖細生物。傳送郵件給酒店小姐和女兒時,總是戰戰兢兢地按下傳送鍵……
  不僅如此,我還將棋步分散左右。
  這是迫使對手將意識集中一點的勝負術,藉此讓對手無法發揮年輕人的深入判讀武器。人生經驗豐富的大叔,失敗經驗亦很豐富。年輕時,我曾好幾次被這招陷害而導致失誤……
  「唔……!!」
  棋盤對側的神鍋,將目光集中到了棋盤右側。
  沒錯,盯住那裡。
  給我好好地豎耳傾聽。
  「…………………………」
  神鍋動員全身感官,試圖推敲出我真正的企圖。
  我所點的歌曲開始流洩了。
  入玉進行曲的──前奏曲。
  「來來來,進來吧?」
  我利用持棋中的步施展垂步,陸續製造と金。
  烏鴉和大叔最喜歡金光閃閃的東西。不,我當然不是因為這種理由製造と金,但也是個合理的理由。
  我的目標是『相入玉』與『持將棋』──也就是平局。
  一旦持將棋成立,就得交換先後手重啟棋局。
  以現階段占據壓倒性優勢的神鍋來說,應該會想極力避免這種狀況。為此,他必須要掃蕩我利用垂步拚命製造出的と金。
  「唔!……可惡的成Pawn們!!」
  成Pawn?是指と金嗎?
  最近年輕人講的話大叔都聽不懂……可是神鍋焦躁難耐的心情已經傳達出來了。
  「很好很好……」
  糾纏年輕人惹他們發火,可是大叔最為擅長的得意技巧。我死纏又雜亂的棋步,讓關東首屈一指的新星,其洗練的將棋頭腦深陷混亂。
  ──時機就是現在……
  這方面的呼吸,電腦老師恐怕很難計算出來吧。
  軟體評價值大概正以猛烈氣勢惡化……然而軟體無法連同神鍋的心理狀態一併計算出來。
  「喝!!」
  持續在敵陣激烈垂步,我驟然一轉,將步打入了防守著玉的金正下方。
  「竟然是……底Pawn!?」
  神鍋以驚愕的口吻脫口而出。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故意讓對方嗅到入玉或持將棋的氣息,以為我以此為勝利目標,然而這次我又止住腳步,宣言要與對方正面交鋒。
  先混淆對手的目光,再進一步動搖對方的心靈。
  神鍋此刻的混亂程度已達頂點。
  然後,他終於祭出了那一手。

  第一六一手────6六金。大緩手。

  「太失態了!!」
  下子的瞬間,神鍋醒悟到自己失誤了。
  他懊悔地數次毆打自己的大腿。
  這步壞棋恐怕會留下陰霾。愈是出色又有潔癖的年輕人,就愈追求完美。他將無法饒恕自己犯下的失誤。
  「這就是年輕人啊……」
  另一方面,記憶力衰退的大叔別說定跡和前例,連自己下的將棋都會忘記。多虧如此,失誤也會忘得一乾二淨。角的影響老早就消失了(精神上來說)。
  我再次乘勝追擊敵陣的攻擊棋。
  我吃了神鍋用來築起入玉橋頭堡的成香,局面勢均力敵!
  「呵呵呵……」
  我轉動著才剛吃下的香車,刻意亮給對手看。
  「像這種縱向伸展的陣型……用香車貫穿中央應該效果顯著吧……」
  神鍋無視我的低喃聲。
  然而心理上他應該會警戒我打入香車,將意識集中於保護自玉安全。
  ──要是對方選擇廝殺,我就會敗北……
  為了避免這種狀況,我得不擇手段發出煙霧彈。一旦演變成速度勝負,反射神經衰退的大叔將毫無勝算。大叔其實緊張得要命呢。
  不過啊,大叔也未曾放棄勝利。
  此刻我才明白。
  前輩為了掩飾不安而出聲交談,也是相當了不起的戰術。
  利用自身的立場,採取遊走規則邊緣的卑劣技倆──此刻我才明白,這種決心也是一種強大。
  大家都為了勝利絞盡腦汁,將尊嚴拋諸腦後拚死奮戰。一切都只為延續自己的棋士生涯……為了能多下一局最喜歡的將棋。
  我認為那非常帥氣。
  此刻我由衷認為,大叔實在太帥氣了。
  神鍋是好孩子,我不對他個人懷抱恨意。
  也認定他今後將是與八一共同肩負起將棋界的大器之材。
  他晉級是理所當然的。
  我反倒希望他能以排名戰無敗戰績晉升A級,用《次世代(下任)名人》之姿華麗登上頭銜戰舞台。
  這大概也是整個將棋界的共識吧。
  「但我偏要違抗那個共識!違抗棋士的命運!」
  因為──這才是大叔流的真諦!!
  為了在盤面上體現那真諦,我伴隨噪音等級的棋音,施展了勝負手。對局室裡的所有人應該都大為震驚吧,可是我完全不放在心上。
  因為──
  「大叔啊……是不看氣氛的啦!!」

  ☖ 底步

  「「底步!?」」
  觀看螢幕的每個人都驚愕不已。
  清瀧師傅以彷彿要刨開棋盤的強力手勁,猛烈地將步打入金的下方──猶如岩磐一般穩固的金底之步。
  師姊目瞪口呆,低喃出聲。
  「在這種發展下,為何……?」
  「他打算將死對手。」
  我立即回答,同時用和師傅相同的手勢,將那枚步敲向繼盤。
  「透過打入這枚底步,師傅如此告訴步夢:『絕不接受和局,我要將死你的玉』。」
  「他要將死……神鍋老師?」
  銀子絲毫無法理解,如此反問。
  「面對成為職業棋士後未曾在排名戰吃過敗仗,關東最有希望的年輕人……瀕臨降級危機的關西大叔棋士卻想將死他?」
  「是的,師傅打算將死對手,將勝利納入囊中。」
  我斬釘截鐵地斷言。
  創多揮舞著手機顯示的評價值,並提出反駁。
  「應該選擇廝殺才對!雖說對方追上來了,先手仍舊大幅領先。只要廝殺必定能獲勝。然而神鍋老師卻維持守勢……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創多,你一點也不瞭解將棋。」
  「咦?」
  「步夢並非想防守才防守,是師傅逼迫他採取守勢──憑一股氣魄。」
  「氣魄……嗎?那種精神方面的東西──」
  「還不明白嗎?所以你才比我弱。」
  「♡♡♡!!」
  創多滿臉通紅,陷入了沉默。肯定是因為被我斥責而感到不甘吧。
  到昨天為止,我或許會贊同創多的意見。
  可是遭到藏王老師一記當頭棒喝後……今天又看了師傅這盤將棋,我才終於掌握了自己錯失的重要事物。
  回過神來時,棋士室已人滿為患。
  以參與清瀧道場的獎勵會員為中心,研修生與曾任獎勵會員的業餘強豪都來了。甚至看到了生石先生帶著飛鳥造訪的身影。
  大家都是來聲援師傅的。
  恐怕是看了師傅這盤棋的轉播後坐立難安,忍不住趕來聯盟吧。
  「有人嗎!要是有閒著的棋士或獎勵會員,能否來幫個忙!?道場的解說會,快被客人擠得水洩不通了……!」
  職員峰先生奔入棋士室求援。
  「簡直就像全大阪的人都聚集而來一樣熱鬧呢。」
  「不對。」
  聽見我這句話後,峰先生以嚴肅的面容回答。
  「日本全國的人都來了。那些從交通手段只有船隻的小離島遠道而來的人們,你忍心趕他們回去嗎?」
  「好,我來幫忙吧。」
  生石先生語畢,下樓前往道場。真是粉絲大放送呢。飛鳥目不轉睛地盯著螢幕,甚至沒發覺父親已經離開了。
  「話說回來……」
  師姊細聲低語。
  「我們剛進入獎勵會時,師傅不只有和幹事老師打招呼,甚至還到處發糖果給其他獎勵會員,說著『請多關照我弟子』……」
  「的確有這麼回事……」
  因為實在太丟臉,當時還覺得有點討厭……但對離鄉背井獨立生活的我們而言,師傅的愛比任何事物都令人安心。
  比任何人都溫柔。
  比任何人死纏爛打,比任何人強大,比任何人熱血。他就是清瀧鋼介,我們的師傅。
  整座關西將棋會館,都被不尋常的熾熱氛圍所包圍。
  那股熱氣彷彿傳遞給了師傅一般,只見他的棋步愈發灼熱,逐漸壓制步夢。
  「……以結果論來說,正因為清瀧老師的角平白被吃,才導致神鍋六段無法轉守為攻。」
  鏡洲先生回顧棋譜,同時加以分析。
  「神鍋六段一直意識著自己『領先一枚角』……既然他深信自己保有優勢,比起廝殺,他當然寧願選擇安全取勝,這也無可奈何。畢竟這場勝負是如此至關重要。」
  第一六五手──9一龍。
  「評價值400,先手有利。軟體的最佳應手是☗3四步。」
  第一六七手──5五桂。
  「評價值360,軟體仍顯示☗3四步。」
  這評價表示只要廝殺便能得勝。
  可是步夢卻頑抗迴避決戰,不斷試圖讓自玉掙脫。
  然後──
  「評價值1!!完、完全勢均力敵了!!」
  第一六九手。時刻來到深夜一點的當下,勝負回到了原點。
  「深度(節點)有多少!?」
  「兩億……難以置信!」
  鏡洲先生確認判讀的正確性之後,創多不斷複述「難以置信!」。棋士室如守夜般沉重的氣氛,在深夜熱血沸騰了起來。
  雙方皆已進入一分將棋。
  「……這盤棋究竟會如何演變……?」
  創多低喃一聲。他的目光來回移動,忙碌地比較盤面棋子與軟體評價值。
  步夢的玉,在龍與馬兩枚最強棋子的防衛之下,連同整座圍玉一併降臨自陣,而師傅的小棋們則拚死壓制回去。
  步、桂馬、香車與銀……它們彷彿擁有生命一般嘶吼著,將陣型頂了回去。
  那死纏爛打的奇觀,簡直就像工廠大叔們往墜落地面的隕石一湧而上似的。好比配角瀟灑接受死期的※浪花節好萊塢電影。(編註:浪花節為一種歌謠風格,常用來形容情節戲劇化。)
  那類電影,僅會迎來一種結局。
  「所謂奇蹟,真的會發生。」
  我語落之際,步夢將手伸向盤面,下了第一八五手。
  軟體顯示的數值劇變。

  評價值────負600。後手有利!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歡聲雷動震撼了房間的空氣。
  不僅棋士室,整座聯盟的建築物都劇烈搖晃。
  師姊確認了奇蹟般的數值,以難以置信的口吻低喃出聲。
  「難不成…………師傅他會贏……?」
  這奇蹟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
  親眼目睹這個奇蹟後,所有人都開始對後手的勝利湧升了現實感。奇蹟即將化為現實……!!
  就在此時──
  「東京的結果出爐了!」
  鵠記者一面察看關東與關西的所有對局,一面進行棋譜轉播,她無數次確認排名後高聲吶喊:
  「關東最後一場對局結束!死命掙扎後第三名投子認輸了!」
  其結果為────
  「神鍋老師晉級!!清瀧老師降級────!!」

  鏘啷……
  我手上的棋子應聲滾落地板。
  「怎…………麼……會………………」
  莫大的失落感剝奪了室內的熱度。
  即將引發的奇蹟瞬間喪失了意義。
  螢幕上,雙手交叉的師傅正用扇子敲打頭部,積極振奮精神。
  脫下斗篷的步夢拭去額頭的汗珠,前後大幅搖擺拚命判讀。
  然而這場殊死戰已然毫無意義。
  「……這就是排名戰啊。」
  鏡洲先生悲傷地低喃一聲。
  鏡洲先生參加三段循環賽時,同樣曾因排名差距飲恨落淚。雖然殘酷,但這就是現實。非得接受不可的殘酷現實。
  可是師姊尚未習慣這種殘酷現實,茫然地喃喃低語。
  「那麼…………這兩個人,究竟在為何而戰……?」
  現場沒有人能回答這個疑問。

  ──清瀧鋼介九段確定降級。
  這個消息透過網路轉播一口氣擴散了出去。
  愛在棋譜評論中看到這行文字,手中緊握的平板不禁墜落地面。
  背對她於廚房佇立的桂香被聲音嚇到,回過頭來。
  「小愛?怎麼了?」
  「咦?沒、沒有……沒什麼──」
  「……爸爸的對局結束了嗎?」
  「不、不是的,爺爺老師還在奮戰!勝負還沒揭曉!」
  「…………是嗎……爸爸他…………降級了啊………………」
  桂香瞬間領悟了一切。
  愛全然不知所措。
  「桂、桂香……姊……對不起……我……我……!」
  回想起自己昨晚脫口說出八一的晉級結果後,愛的雙眸溢出了斗大淚珠。
  「沒關係……錯不在小愛妳…………誰都沒有錯……」
  桂香任由身體慢慢滑落到廚房地板,無力地繼續低吟。
  「……我早有所覺悟,事情可能演變至此了……得仰賴他力的當下,這種結局已是在所難免…………排名戰就是如此…………」
  但這實在太過殘酷了──桂香憎恨著創立這制度的人。
  她的父親此刻仍使出渾身解數拚死奮戰著。
  萬一奇蹟發生,他真的戰勝了神鍋步夢……等在那份喜悅之後的──卻是名為降級的死旗。
  世上有比這更殘酷的事嗎?
  「……告訴我,小愛。我……該以什麼表情迎接爸爸才好?」
  「…………」
  愛揮別淚水,以毅然決然的口吻回答蹲踞在地的桂香。
  「走吧,桂香姊。」
  「…………小愛……?」
  「不去的話,絕對會後悔的。所以走吧,去將棋會館。」
  「但、但是……去了又怎麼樣?爸爸已經確定降級──」
  「因為爺爺老師正在努力呀!」
  愛放聲高喊。
  「桂香姊妳不是說過嗎?爺爺老師下將棋時,遠────遠比我和師傅下棋時痛苦許多。那他為什麼還要努力!?明明苦不堪言,為何還要繼續下將棋!?」
  「為……什麼……?」
  「這種事還用得著說嗎!當然是希望桂香姊妳能看著他啊!!」
  「唔……!!」
  「如同桂香姊妳一直守望著爺爺老師一樣……不對!爺爺老師肯定更用心地看著桂香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桂香姊妳是多麼拚命努力。因此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桂香姊妳希望他能繼續奮鬥……所以爺爺老師才不肯放棄!!」
  桂香的雙眸陣陣顫動,顯示出了她內心的動搖。
  愛筆直回望那雙眼眸,再一次說道:
  「走吧!桂香姊!」
  愛以令人訝異的強大力量抓住桂香手臂,嬌小身軀邁出腳步,堅決要帶桂香走。
  「因為爺爺老師最希望桂香姊妳能看著這盤將棋啊!!」

  一分將棋進行中,清瀧鋼介氣勢洶洶地拿扇子往自己搧。
  「好熾熱……」
  吸入汗水的和服如鉛塊般沉重。清瀧大幅敞開衣襟,用扇子送入涼風。
  時值二月末深夜。
  室外氣溫將近零度。
  然而兩人的熱度卻令對局室猶如溽暑。
  神鍋步夢老早脫去了斗篷。
  整潔的髮絲如今蓬亂不整。
  端正的面容苦悶扭曲。
  紊亂的氣息與聲音自嘴邊流洩。
  「好熾熱……!」
  形勢傾向清瀧,但步夢也賭上了入玉。他的棋步已沒有一絲迷惘。
  盤側的記錄員雙頰泛紅,淚水在眼眶打轉。
  『我也好想下出這種將棋。』
  這一天,他首次對自己並非對局者(職業棋士)而懊悔不已,而這也是他首次看著他人的將棋潸潸淚下。
  清瀧與步夢的棋局,是如此觸人心弦。
  他們的棋局,讓區區棋類遊戲撼動人心,甚至改變人生。
  「「熾熱如火!!」」
  他們的命運早已有了結果。
  除了他們以外的人早已知曉那個命運。
  然而正因如此,這盤將棋才顯得如此崇高。因為下著這盤棋的兩人,都深信唯有勝利一途,才得以開創命運。
  清瀧猛攻。
  步夢抵禦。
  因高熱而失控的頭腦,已發揮不出平日水準。
  縱使如此,棋士的本能仍驅使兩人繼續奮戰。
  清瀧的將棋猶如千錘百鍊的鋼。
  步夢的將棋宛如精雕細琢的白銀之劍。
  兩人正面交鋒下,局勢漸漸明朗……而今日氣魄更加強勁、握有較多勇氣的一方是──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清瀧犧牲馬與角交換小棋,施展最後的大運子。
  「唔……!!」
  從第一三五手前進五段後,到最後都紋風不動的步夢玉,終於在第二一五手退回了六段。
  手數共計八十手。
  耗費四小時以上。
  若是持棋時間較短的對局,這種手數與時間甚至足以讓一局結束。清瀧將手數與時間盡數投入之後,成功頂回了神鍋玉。
  只有一段。
  僅此一段。
  然而清瀧像是在告誡自己一般,把開始下將棋後便謹守至今的格言道出口中。
  「應令敵玉落於下段!」
  這正是逼迫敵玉基本中的基本。
  這瞬間,先手玉陷入了詰棋路當中。

  ☗ 排名戰

  王手攻勢如火如荼展開了。
  「都已經將死了……」
  「不願服輸啊……但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創多與鏡洲先生如此交談著。
  步夢的棋音聽在我耳裡,宛如戚戚哀鳴。
  『我不想認輸。』『好可怕。』『我不要。』『我想晉級。』『我不要。』
  我知道每走一步棋,步夢都如此哭喊著。
  因為投子認輸的那瞬間,耗費一年積累至今的成果,或許將會盡數付諸流水。
  從已經曉得晉級結果的人眼裡看來,或許會認為他拚上性命的模樣很滑稽。
  然而現場沒有任何人覺得兩人的戰役滑稽。
  「……清瀧老師果真厲害。好!正坐觀戰吧!!」
  鏡洲先生語畢,便在棋士室地板就地正坐,參加清瀧道場的其餘獎勵會員也一齊仿效他。在油氈地板並肩跪地的光景實在很怪異,可是沒有人嘲笑他們。
  「師傅……!」
  師姊祈禱似地雙手合十。
  她牢牢緊閉灰色的眼眸。即便知道敵玉已經將死,她仍因恐懼而不敢直視。誰也無法預料一分將棋中會發生什麼事,何況兩人已持續奮戰十七小時以上了……
  不過師傅相當堅強,他沒有失誤。
  第二四六手──目睹師傅所下的8六龍之際,步夢總算止住了棋步。
  因為已經沒有可落子之處了。
  「一手將死……?」
  「是的。」
  師姊出聲確認,我則點頭肯定。
  「是師傅的勝利。」
  師傅將死了步夢的玉,實現他在第一五六手,將步打入金底時的『我要將死你』宣言。

  認輸的瞬間,雙方都緘默不語。

  天花板攝影機的螢幕,映照出了步夢投降的光景。他置於棋台的手緊握拳頭、微微打顫,低低垂下的後腦勺覆蓋了盤面。
  「神鍋認輸!排名戰第一顆黑星!!」
  「『清瀧獲勝』!!沒有錯,清瀧真的贏了!!」
  棋士室爆發大騷動,記者們同時扛起了攝影機。
  我──與師姊一起率先奪門而出。
  「師傅……!!」
  縱使前往對局室,我們也無能為力。結果已無法扭轉,但我們就是無法在原地乾等。
  沒有理由。
  我們就像奔向父母的小狗,氣喘吁吁地往樓上狂奔而去。途中,我們與拿著棋譜用紙的記錄員擦身而過,他的雙眸紅腫著。
  我和師姊踏入了對局室。
  室內仍瀰漫著戰鬥氛圍,根本無法靠近棋盤。我們戰戰兢兢地在棋盤遠處正襟危坐。
  「………………師傅……」
  我們從遙遠的下座,仰望結束戰役的師傅。清瀧鋼介九段抬頭挺胸、傲然正坐,調整著敞開的和服衣襟。
  「真帥氣呢。」
  師姊用只有我能聽見的音量細語道。
  那聲音……和我們倆憧憬和服打扮的師傅,因而描繪著和服圖畫時一模一樣。
  「真帥氣呢。我們的師傅,是世界上最帥氣的。」
  「…………嗯……」
  本想強忍住的淚水不禁潰堤……自雙頰潸然落下。
  一旦哭出來,就無法忍住了。灼熱淚水一湧而出,無法抑止。我身旁的師姊也淚如雨下。
  平時表情一成不變的師姊,甚至流洩出嗚咽聲。
  「銀子……還有八一啊。」
  師傅平靜地出聲叫喚正坐於下座且淚流不止的我們。
  「神鍋晉級,而我降級了對吧?」
  「…………………………是…………」
  我以顫抖的聲音回答。
  晉級與降級的結果,唯獨當事人握有詢問的權力。其他人不許擅自告知本人,尤其降級的結果更是如此。
  這並非明文規定。
  卻是將棋界應當遵守的規矩。
  我和師姊卻打破了這條規矩……以不斷滴落榻榻米的淚水。
  然而師傅卻綻露爽朗的笑容,對步夢贈予祝福的話語。
  「恭喜了!下期也要加油。」
  「…………萬分…………感謝……」
  步夢以沙啞而孱弱的嗓音回覆。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喜悅之情,根本不像達成三期連續晉級這般偉業之人。
  步夢失焦的眼眸注視著盤面,注視著那淒慘的投降圖。
  相反地,降級的師傅卻神清氣爽。
  ──他為什麼能露出如此爽朗的表情呢……?
  不久之後,媒體記者與檢討成員陸續入室。
  攝影機閃光燈此起彼落。拍攝完寡言進行感想戰的對局者身影後,棋戰主辦報社的記者一臉歉疚地向步夢搭話。
  「神鍋老師……那個,可以麻煩您移步其他房間,進行晉級採訪嗎……?」
  「…………」
  步夢踩著幽魂一般的蹣跚步伐,離開了對局室。戰敗者被要求必須感到喜悅,而且還不得不回應的心情……我能痛切體會。
  接著一名與現場氛圍毫不相襯的小女孩現身對局室,正好與步夢錯過。
  「愛?妳怎麼──」
  愛氣喘吁吁出現於此,沒有出聲回答我。取而代之,她將一名女性拉了進來。
  是桂香姊。
  「…………」
  桂香姊被愛拉著手,戰戰兢兢地踏入了對局室……與師傅四目相交。
  「爸爸……」
  「是桂香啊。」
  師傅的神情,首次參雜了一絲痛楚。
  「抱歉了。妳如此奮力聲援我,我卻這麼乾脆地降級了。」
  「別這麼說………別這麼說…………」
  桂香姊已說不出話來。
  她只能用手帕掩住嘴邊,以防在神聖的對局室內洩漏出啜泣聲。目睹她的模樣後,師傅眼眶也泛起了淚光。
  回過神來時,對局室內僅剩清瀧一門……肯定是聲援清瀧鋼介的人,特別顧慮我們吧。
  在齊聚一堂的弟子與徒孫當前,師傅以溫柔的口吻開口:
  「……除了曾挑戰名人的實績以外,我一無所有,因為其他棋戰都馬上就被淘汰了。所以我下定決心,降到C級的當下就要引退……」
  「「唔……!!」」
  所有人倒抽一口氣,開口試圖說服他回心轉意。
  然而師傅舉起手,打斷了我們的話。
  「停滯不前、向下墮落的每一天,我都在深思自己的存在意義何在……衰退至無法觸及名人寶座的谷底,下將棋又有何意義?跌落C級之後,客觀來看要回到A級已是難上加難……既然如此,當下就該選擇退居幕後。身為曾經的名人挑戰者,這才是正道。」
  將棋是為勝利而下的。
  常保勝利是職業棋士背負的義務。既然常勝之人才得以成為名人,無法達成的當下就該辭去職業之位。
  師傅的想法確實有其道理。
  「但是────我有了其他存在意義。」
  然後師傅說出了口。
  在既艱苦又毫無道理,甚至迫使他決心引退的對局結束後,說出了他能如此爽朗的理由。
  「就是你們。」
  我……們?
  「因為有看著我的身影成長茁壯的你們在。你們證明了,我至今走來的道路沒有錯。我總算察覺到了這件事的真正意義……雖然察覺得有些遲了。」
  師傅綻露笑容,向弟子道出這番話。我再次抬頭仰望他。
  他的和服右膝處被捏得滿是皺褶。
  如鞭子般抽打喝斥自己的扇子破爛不堪。
  道盡一場死鬥的盤上棋子歪斜不整,棋台卻整齊擺放。
  這一切,全是師傅的足跡……
  我和師姊至今一直拚死仿效他,緊追在他身後。
  如今,將由愛她們承襲這一切。不在現場的天衣,肯定也懷著相同的心情──
  死纏爛打也要變強的心情。
  「道路今後還要延續下去。只不過這次立場相反,反倒是我要追趕你們了。」
  師傅用滿溢愛意的目光,注視著自動聚集於對局室的弟子,接著以強而有力的口吻斷言。
  「既然這樣,今後我仍要在這條路上前行。我不引退了!」
  「師傅!」
  「爸爸……!」
  我與師姊高聲歡呼,桂香姊反倒啞然失聲,愛則哭喊著「爺爺老師──!」,撲抱師父。
  師傅溫柔撫摸愛的頭。
  「藏王老師說過……把勝負置之度外的將棋是最無趣的。」
  他以堅定不移的口吻斷言。
  「我人生中最享受將棋的時刻就是現在。主動放棄這麼開心的事……我做不到。」
  師傅懷抱著愛,接著看向我並如此說道:
  「下期就要在C級1組碰頭了呢,八一。」
  「……B級2組以下的排名戰,不會安排師徒對戰啦。師傅……」
  我涕泗縱橫,笑出了聲。
  「是這樣啊?」
  師傅揚起嘴角。
  「那得盡早回到B級1組才行呢。不對不對,志願要高一點,以A級為目標吧!既然這樣不如銀子也一起加入,讓我們三人一起前進名人挑戰者爭奪戰吧!師徒一爭高下,氣氛一定也會熱烈高漲吧?」
  「……這次我一定會報恩的。」
  我拭去淚水與鼻水,如此回應。
  師傅就像初次見面時那樣,將寬大厚實的手放上我的腦袋,用力搔亂頭髮,喜不自勝地漾起笑靨。
  「別想,看我擊退你!」

  ☖ 尾聲

  面前擺著一張薄紙。
  「…………晉級者的喜悅之聲嗎?」
  那是排名戰晉級者得提交給將棋雜誌的文章。
  文章的內容基本上很隨意。大多數人都是回顧排名戰的內容,或是對給予關照的人表達感謝之情。
  平時我會用電腦打字,但從以前我就一直想親筆撰寫這篇文章。
  肯定有很多棋士都抱持同樣想法吧。因為對棋士而言,這是別具意義的文章。
  「不過……究竟要寫什麼……」
  我明明一直夢想著能寫這篇喜悅之聲。
  如今卻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才好。
  師傅的『遺憾派對』結束後,我揹著筋疲力盡睡著的弟子,在黎明時分返回家中。朝陽開始灑落在和室,而我已經盯著這張白色原稿紙好幾個小時了。
  身旁的弟子揪住我的衣服呼呼酣睡著。
  「呼……呼…………師傅……最強……了…………」
  愛的夢話令我苦笑一聲。龍王確實是排序第一。
  然而我絕非將棋界最強的人。若我擁有絕對的強大,就不可能會輸給決定引退的藏王老師。
  『排名戰』。
  我望向以此為題的表格,在我前方還羅列著百人以上的名字。
  下一期,我的名字將位列第八十三名。
  也是C級1組的最末位。
  從最低階的C級2組,以第三名的最低成績晉級。而且並非自力晉級,而是靠他力。
  「……我明明應該是最強的龍王,真是丟人現眼……」
  積攢而上的信賴與自信蕩然無存。
  我再度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到底該下哪種將棋才好。
  但是──
  「自己渴望成為的棋士之姿,已深深烙印於這雙眼了。」
  我拿起筆,開始一筆一劃撰寫文字。
  我將懊悔之情寄宿其中,反省、訓斥過去驕矜自滿的自己,描寫再次受傷淌血而痛苦不堪的自己。我沒有寫進任何一點喜悅之聲。我以年輕人風格誇下豪語,高呼如寶石般閃耀的兒時夢想。
  以及,對師傅的憧憬與感謝。
  當月將棋雜誌,刊登著這麼一則報導。



  至今雖有男性職業棋士的兒子晉升為職業棋士的例子,卻未曾有職業棋士的女兒成為女流棋士的前例。
  筆者叨擾了達成這般偉大(?)記錄的清瀧鋼介九段,以及清瀧桂香女流三級的宅邸,進行了採訪。
  曾為内弟子的九頭龍八一龍王與空銀子女流二冠(獎勵會三段),也曾同住一個屋簷下。如今清瀧家開創了名為『清瀧道場』的硏究會,棋音總是不絕於耳。
  我們請父親與女兒,在這活力四射的家中接受訪問。

  「這篇會刊登在幾月號?」
  記者回答五月號之後,清瀧皺起了眉頭。
  「未免太丟臉了。刊登『晉級者的喜悅之聲』的雜誌上,只有我一個人降級……簡直就像斬首示眾。」
  在一旁耳聞這句話,女兒桂香不禁噗嗤一笑。方才是清瀧顧慮記者而說的笑話。
  現場的緊張感一口氣舒緩下來,記者首先詢問清瀧此刻的心境。
  「我一直認為跌落C級,等同被送進墳場,但是這種心態,才是真正的墳場所在。戰鬥場所不是重點。只要是一名職業棋士,便能在排名戰下棋,同時也意味著具有成為名人的資格。其餘只要拚命努力便是。」
  雖然飲恨降級,然而面對在最終局確定晉級的神鍋步夢七段,他卻完美地收下了勝利。
  除了自行經營野田將棋中心,清瀧還經營著名為清瀧道場的巨大研究會,也得培育弟子,可說是忙得不可開交。
  雖然他在這方面原本就相當知名──只要受人之託,無論多遠他都願意前往進行推廣工作。
  忙碌是否為降級的原因之一?
  面對這個提問,清瀧斬釘截鐵地予以否定。
  「收兩名內弟子時我升上了A級。連續晉升B級2組、B級1組時,則正值內人因地震罹難的痛苦時期……或許正是那股『非得加油不可!』的氣魄,才讓我得以晉級。自以為狀態不錯而大意時,反倒慘遭降級(笑)。我認為忙碌不成問題。」
  至今最拚命的排名戰是何時?
  記者提問後,清瀧立即回答。
  「還是從C級2組晉級1組的時候吧……第一次晉級時氣魄截然不同。當時我是懷著絕對要晉級的決心在努力。」
  耳聞這句話,桂香側過腦袋。
  「第一次晉級時,發生了什麼事嗎?」
  「妳不知道嗎?」
  「?」
  「妳出生了啊。」
  「唔!!……討厭!別害我哭嘛……」
  桂香用手背拭去淚水。父親出奇不意的話語,讓她連拿出手帕的空暇都沒有。
  記者針對『桂香』這個名字提出了疑問。
  當問起這個名字是否由清瀧老師取名之後──
  「那當然。看著棋子時我突然靈光一閃。因為這名字實在太棒了,所以還沒和內人商量,我就直奔區公所了(笑)。」
  父親自信滿滿地訴說。
  然而詢問女兒後,卻得到了意外的答覆。
  「其實我不太喜歡這個名字。」
  「咦!?是、是這樣嗎……?」
  「因為桂馬和香車,都是能越過其他棋子,一口氣直達任何地方的厲害棋子對吧?自己辜負了這個名字……讓我備感壓力喔。」
  「……」(失落)
  「啊!但、但我並不討厭啦!!能飛躍一步前行的桂馬,以及能筆直前進到任何地點的香車……可以代表兩者的集合體,我當然非常開心。只是──」
  桂香望向記者的雙眸。
  「我最喜歡的棋子是『步』。它或許是為數眾多、又最為弱小的棋子,不過它絕不會向後退縮,不受挫折地一步一步邁向前方,最後成為頂天立地的『と金』。那身影……和爸爸極為相似。」
  「桂……桂香……!」
  這回輪到父親拭淚了。
  是否慶幸自己持續不懈地下將棋?
  聽到記者如此詢問,桂香斬釘截鐵地回答:「那當然」。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雖曾認定自己無法達成而一度放棄……但我還是為能成為女流棋士感到喜悅,很開心努力獲得了回報,也很高興在將棋世界,可以和最喜歡的父親成為永遠的師徒。我一直很羨慕八一和銀子,能透過將棋與父親連繫在一起。」
  女兒輕輕握住父親的手,如此傾訴道。
  「不過,只懂得羨慕是不行的。血緣能不費吹灰之力獲得,然而若想組成將棋家族則需要努力。無論什麼事都是同理。」
  努力──桂香無數次反覆這個詞彙。
  「若沒有與將棋相遇,我肯定只會度過一段天真的人生。我很感謝教導我這些的將棋……也終於能和一直共同生活的八一與銀子成為真正的家人了。小愛和天衣則是附贈的!」
  回過神來時,這個家族已不僅有女兒和兒子,連孫子都誕生了。連繫他們之間的羈絆,肯定濃於血脈。
  將棋是種桌面遊戲。
  既然將棋是一種遊戲,也許被軟體徹底解析的日子終有一天會到來。而當那天來臨之際,將棋遊戲恐怕也將迎來終結。
  然而將棋不是這麼簡單的事物。
  倘若沒有將棋,空銀子與九頭龍八一將不會造訪這個家;倘若沒有將棋,父女之間不會連繫起如此強韌的羈絆;倘若沒有將棋,雛鶴愛如今仍身處北陸,夜叉神天衣也還深陷悲傷的漆黑漩渦。
  將棋為人們構築了橋樑。
  勝負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
  一切都源自於盤面上的一手────而軟體是不可能為這一切計算評價的。
  記者深深感受到,這家族體現出了這件事。
  「弟子們奮力加油的期間,我也想證明自己還能戰鬥。方法就是拿出結果。就算降級,再晉級就好了。下期從C級1組晉級,下下期從B級2組,再來從B級1組……晉級A組的最年長記錄是幾歲?」
  六十歲。
  記者如此回答後,清瀧神情認真地點了點頭。
  「是嗎?那我只好刷新記錄了。」
  在這之後,清瀧訴說了各式各樣的夢想。
  不僅自己的夢想,還有女兒、弟子、在清瀧道場共同切磋琢磨的獎勵會員與研修生,以及享受將棋的棋迷們的夢想。
  女兒喜悅地聽著那些美夢。這個家族,肯定還會誕生許許多多的將棋之子。
  最後,父親以神清氣爽的表情開口了。
  他道出自少年時期便一直懷抱心中的夢想。只要仍以棋士身分持續戰鬥,他便永遠不會放棄那至高美夢。

  「我想成為名人。」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9-2-15 21:20 编辑


  後記小事──『母親之事』

  將棋界存在各式各樣的棋士。棋士耗費一年交鋒廝殺的排名戰,誕生了許多故事。大部分的故事是以悲劇收場,比起晉級,將棋棋迷更關注降級或引退。
  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人,應屬深浦康市九段。
  深浦老師是將棋界『堅忍不拔之人』的代表人物。十二歲小學畢業後,他便隻身自佐世保上京,就此展開修行。將棋界恐怕沒有比他更艱苦的人了。
  深浦老師經常因排名差距無法晉級,又時而降級,連維基百科上,都有人為他建立一項『排名戰運氣特別差』的條目。然而每次慘遭頭跳之後,他又會再度晉級。從深浦老師的棋歷,能充分感受到他的毅力。
  深浦老師當然也撰寫過許多篇『晉級者的喜悅之聲』……其中最觸我心弦的,則是深浦康市七段書寫的文章。


  『排名戰翌日,我返回了佐世保。當時對局繁多,每個禮拜會下兩局。我反覆著週末返鄉後再繼續對局的生活。在醫院臥病在床的母親,年僅58歲。癌症是什麼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自虐的念頭在我腦中盤旋不去。
  然後,文靜的母親突然用響徹整間醫院的聲音吶喊:『加油、加油,我才不會輸給這種病──!』眼泛淚光的妻子替她蓋好棉被,凜人則給予她永別之吻。
  母親在7月31日長眠了。

  喪禮結束後不久,家裡有三天幾乎不見父親蹤影。與二十年來一同工作的母親告別的期間,他同時也為居酒屋重新開張做準備。他相當敬業,儘管還有非得決定不可的事,可是他輕輕放下了。
  ──留下來的人只能繼續努力──

  母親是堅忍不拔的人。我身上也流淌著她的血脈,我將以此為榮持續奮戰。』
  (將棋世界2002年5月號『晉級者的喜悅之聲 母親之死』。)


  執筆《龍王的工作!》第五集的期間,我也失去了母親。
  她享年58歲。
  祖父身亡後短短一年,我唯一剩下的家人──母親也過世了。為什麼?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昨天為止還安穩度日的母親,入睡之後就再也沒睜開眼睛。
  急性心臟衰竭。
  心臟在沉睡時停止,沒有帶給她任何痛苦……就算聽到這種說明,也不可能為悲痛帶來一絲撫慰。
  我的作品榮獲將棋筆會大獎,更在『這本輕小說真厲害!』獲得高度評價,好不容易才要上軌道。
  才剛熬過失去祖父的悲痛,我本以為今後的未來將是一片光明。結果某一天,一切突然煙消雲散。
  母親的呼吸器官患有嚴重障礙,但她一個女人隻身將我養育成人。
  我卻沒能給予母親任何回報。
  明明是獨生子卻沒能結婚,堅持撰寫被世人瞧不起的輕小說,然而溫柔的母親,總是對我說「只要活得好好的就好」……
  母親認同、原諒了我的一切。
  如今孤苦無依的我,以喪主身分準備喪禮的期間,腦中一直盤旋著一個想法。
  「寫輕小說又有什麼意義?繼續孤身一人活下去,還能有什麼好事?」
  我一直以輕小說作家這份職業為榮。
  無論世人說什麼,我都堅定決心,要持續撰寫自己深信的文章。
  然而母親身亡的事實,輕易動搖了我這份決心。
  自己寫的書,曾為母親帶來幸福嗎?
  成為上班族、成家立業、讓她瞧瞧孫子的臉,這麼做的話,母親是否會遠比現在幸福?
  此時,我憶起了題名為『母親之死』,由深浦老師撰寫的晉級者的喜悅之聲。
  因為母親同樣享年58歲,我才會不經意想起這篇文章。好奇之下,我稍微調查了深浦老師當時的狀況。
  然後,我深切體會到自己有多麼天真。
  深浦老師在身陷與我相同的苦痛之時,成功晉升了B級1組。不僅如此,母親剛過世的那場排名戰,他也拿下了勝利。
  母親與病痛奮戰時,深浦老師也共同奮鬥著,他煎熬的心情想必更甚於我。可是他未曾逃避不講理的現實,而是挺身戰鬥,然後掌握勝利。
  看到當時的賽程表後,我彷彿遭到一記當頭棒喝。
  「既然認為自己寫的東西毫無意義,那就寫出有意義的東西吧。生存的意義,只能靠一己之力掌握不是嗎!」
  痛失賦予我一切的母親之後,我才首次深深知道自己有多麼天真。
  守夜那天──
  弔唁的人盡數離去,深夜中僅剩我們兩人。
  我在母親長眠的棺木旁啟動筆記型電腦,開始撰寫《龍王的工作!》第五集的後續。
  黎明之際我完成了第一章,用超商影印機印出原稿後,我將原稿放入母親的棺木內一併火葬。
  「這麼說來,我好像沒讓她看過自己工作的模樣……」
  化為白骨的母親,以及燃為灰燼的原稿。我懷抱著納入兩者且餘溫尚存的骨灰罈,心中如此作想。淚水無止境地潸然落下,我甚至記不起自己究竟何時才止住淚水。
  寫作並非能一瞬間結束之事。
  直到第五集完成前,痛苦不斷持續。
  喪禮結束後,還得處理後續手續及整理遺物。這些工作勾起了與母親之間的回憶,深掘我的內心。
  空虛、後悔與悲傷,諸如此類的情感斷斷續續地侵襲內心。這種狀況下,就是名為排名戰的歷史,督促我持續不懈地寫作。無數次被不講理的命運波瀾玩弄於鼓掌之間,但棋士們並未就此挫敗,她們他們不斷奮勇挑戰,描繪出熾熱的戰鬥軌跡。他們證明了人類即便深陷痛苦與悲傷,也絕對能成功跨越。
  深浦康市正是鐵證。
  「與之相比之下,寫輕小說根本不算什麼。」
  「再努力一點,再寫出更好的東西。」
  「不遺餘力,抱著『寫完後死而無憾』的心情來寫!」
  每當碰壁、每當因文筆不足而焦躁難耐、每當想就此放棄時,我都會反覆閱讀深浦老師的『晉級者的喜悅之聲』,然後在內心如此默唸……
  ──留下來的人只能繼續努力──
  母親是相當溫柔的人。倘若我也承襲了她的溫柔,藉由文章體現出那份溫柔,或許正是我寫小說的意義所在。

  將棋世界賦予了我跨越悲傷的力量。
  祈求這篇故事,也同樣能成為各位讀者的力量。
  希望那股力量,能促使各位在悲傷與痛苦之中勇敢邁出一步。
  在無窮無盡的孤獨與絕望之中,但願這股力量能帶來「明天也要好好活下去」的勇氣。

  若真能實現,母親肯定也會萬分欣慰。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9-2-15 21:21 编辑



  感想戰

  「來BBQ吧!」
  那是個突如其來的提議。
  月夜見坂燎女流玉將飛身闖入關西將棋會館棋士室,向正好下完練習將棋,正在進行感想戰的我與供御飯萬智山城櫻花如此說道。
  「啊?BBQ?咦?……為什麼?」
  「好呀~」
  供御飯小姐無視因突如其來的提議而困惑不已的我,逕自答應了。「由我來開車~」說完後,她便讓我坐上中意的橘車後座,月夜見坂小姐則坐在副駕駛座席,接著發動引擎。
  以前她好像說過副駕駛座坐人的話,她會沒辦法開車。最近已經習慣了嗎?或者當時她那麼說,只是不想讓我坐旁邊……?
  「買肉囉!肉!肉!!肉!!」
  「也要買點蔬菜唷~」
  半路上,我們順道到超市購入必要物品。兩位女性挑選喜歡的食材,這段期間我則負責找齊BBQ用具套裝和紙盤等用品。
  接著我們在收銀台會合。
  「廢物,去結帳。」
  「啊?咦?為什麼?」
  「為了慶祝你排名戰晉級呀。錢包掏出來,快!」
  「龍王,多謝招待~♡」
  雖然無法釋懷,不過接受祝賀之人出錢是將棋界的傳統,我無法違逆,只好乖乖交出錢包。由於採買了各式各樣的物品,費用高得驚人。我說服自己下次還能邀請小夏她們來場BBQ約會……這樣想就划算了。
  「所以呢?要去哪裡烤?」
  「隨便找個河邊就行了吧?」
  「咦?」
  萬萬沒想到提案人竟毫無計畫。
  「那麼選那裡就行了吧~?」供御飯小姐說完後,便將方向盤轉向正巧近在眼前的河邊。
  我們在空無一物、占地卻格外寬闊的河邊為BBQ做準備。反正沒看到易燃物,而且附近就有水源,的確是很適合BBQ。
  「……在這裡用火沒問題嗎?」
  「啊啊?沒問題吧,不是燒得很旺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雖然是很廉價的肉,在外頭享用格外美味。」
  「對吧!?因為將棋棋士都是室內派,偶爾像這樣到戶外出遊也不錯吧!」
  確實,肉和蔬菜都很美味。
  季節已進入春天。種植於河邊堤防上的櫻花樹雖然還只有花苞,不過自河川吹來的暖和徐風著實舒爽宜人。
  我佇立於攜帶式瓦斯爐旁,烤著肉與蔬菜,月夜見坂小姐與供御飯小姐則打開後車廂,並肩坐在置物空間裡。這種洋溢青春氣息的景象,令最初持否定意見的我也開始享受。感覺在做壞事的心情令人激昂雀躍,用餐與對話都快活起來。
  就這樣,我們享受了一小時的愉悅時光。
  月夜見坂小姐拿著瓶裝可樂對嘴喝,喃喃低語道:
  「……喂,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那天的事嗎?」
  當然記得,記憶猶新。
  「是小學生名人戰對吧?我小三,月夜見坂小姐與供御飯小姐小五。步夢也在。」
  「我在準決賽中敗給燎,大哭了一場──」
  「我在準決賽戰勝步夢,月夜見坂小姐和我在決賽碰頭。」
  「然後我吃了敗仗,在頒獎典禮結束之後,狠狠揍了廢物一頓洩恨。」
  「真的很痛耶……雖然已經是十年前左右的事了。」
  得以成為棋士之人,大部分從懂事以來就學會將棋了。
  然後他們會在道場及大賽相遇。
  即便住所分散日本全國各地,也能藉由將棋牽繫彼此。如同我們在小學名人戰初次見面那樣。
  所以大家互為熟識,同時也互為競爭對手。
  「仔細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最糟糕的相遇,究竟為何會演變成這一場和睦的BBQ派對呢?」
  我們自幼便與人競爭高下,在極少數情況下,會找到性格與價值觀都合得來的對象。
  接著我們會與對方成為『戰友』。每經歷一場戰鬥,彼此的羈絆便隨之加深。
  包含步夢在內,我們四人就是這種關係。
  「一想到這段孽緣今後還得延續幾十年,現在就覺得心情好沉重。我恐怕會被妳們凌虐一輩子吧……」
  「……真能這樣就好了。」
  「……是啊。」
  哎呀?兩人的態度怎麼比平時都要沉靜?
  正當我想打探理由的時候……
  嗚嗚嗚嗚~~~!!
  「慘了!是警察(條子),快逃!!」
  「咦!?這是警車的警笛嗎!?」
  對這聲音耳熟能詳的月夜見坂小姐率先做出反應,慌張大叫。供御飯小姐迅速發動引擎,我收拾好垃圾和行囊,一溜進後座,還來不及關起車門,車子便立即急馳而去。
  我們發揮出色的團隊合作,成功甩開了警車的追蹤。
  「哎呀~真是千鈞一髮呢~」
  「太好了太好了,多虧我早一步發現。」
  「才不好呢!一點也不好!!」
  我差點被甩到車外,才總算關起後座車門。確保安全之後,我向嗤嗤嘻笑、互相擊掌的兩人大叫:
  「妳們兩位有身為頭銜保持者的自覺嗎!?萬一我們一起被逮到,將會演變成將棋界有史以來的大醜聞耶!?」
  「沒問題的,我們所有人都還未成年呀!」
  「就是啊,新聞不會報出名字。」
  「不是這個問題好嗎!」
  我自後座探出身子吼叫,月夜見坂小姐則回道:
  「不過要是這時被逮捕,三天後的對局就會不戰而敗,那可有點困擾了。」
  「為了償還罪過,下次來撿撿這附近的垃圾吧。」
  「就是說啊,就這麼辦吧。」
  我強而有力地點頭贊同。最近我一心專注於自己的對局,不曉得月夜見坂小姐正面臨哪場棋賽。
  「……話說回來,三天後有什麼對局?」
  「山城櫻花的挑戰者決定戰,對手是祭神雷。」
  「咦!?」
  那不是關鍵對局嗎!
  供御飯小姐──山城櫻花頭銜保持者嘻笑幾聲後說;
  「要是現在電線桿倒在副駕駛座,我的防衛機率或許就會略微提升了。」
  「確實。因為雷比我更弱。」
  「是呀。雖然才能是她居上,但燎妳更纏人嘛。」
  「少說笑了。」
  兩人像這樣談笑風生──
  可是萬一月夜見坂小姐確定為挑戰者,兩人將再也無法像這樣共乘一輛車。
  月夜見坂小姐不會再來關西將棋會館下練習將棋,三人也不會再一起做蠢事。
  戰鬥不會讓我們至今的友情灰飛煙滅。
  然而我們把人生全賭在了將棋上。對棋士而言,頭銜等同性命。既然要互相掠奪性命,彼此便不可能毫髮無傷。
  將棋不是格鬥技,不會為身體帶來損傷。
  可是會傷害心靈。
  所以傷口才更加沉痛。身體的傷遲早會癒合,心靈創傷會永存痕跡。
  ──今天做這些蠢事才不是為我慶祝,而是一場訣別宴席……
  月夜見坂小姐與供御飯小姐都沒有說出口。
  她們表面上一如往常,做著比平時更誇張的蠢事。
  因為兩人尚未經歷過互相掠奪性命(頭銜)的殊死戰,所以才像這樣一起做蠢事。
  藉此確認是否無論經歷多麼慘烈的死鬥,兩人……我們的關係都會回到原樣。
  戰鬥剛結束時,或許還會殘留傷痛,不過我們衷心希望傷口終有一天會痊癒。
  我察覺到兩人的心情,從後座乘勢說道:
  「不如妳們兩位手牽手發生事故吧!礙事的人消滅之後,我家弟子也比較容易獲得頭銜。」
  「萬智,調到倒退排檔。把那廢物連同後座一併壓爛。」
  「瞭解!」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等一下等一下為什麼只有我真的要被消滅啊好可怕要撞上了好可怕要撞上了要撞上了住手住手住手─────────!!」

  三天後。
  於關東舉行的挑戰者決定戰,演變成了女流頭銜保持者之間的劇烈激戰。
  執著勝利的兩人令對局兩度出現了千日手。在持棋時間較短的女流棋戰,對局破例持續到了深夜。最後獲得挑戰權之人,展現出了足以稱為執念的死纏精神,成功逆轉勝。
  挑戰者的名字是────月夜見坂燎女流玉將。
  對局後的採訪中,記者問起挑戰者對奪取頭銜的期許,她說道:「既然要挑戰,奪下頭銜就是最低目標。不惜殺死對方我也要搶下。」

  春天,京都櫻花紛飛亂舞的季節。
  山城櫻花戰揭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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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0

10000
rico_stier 伯爵
所以说银得了吗?
还有龙王几时才能被抓

5 年前 0 回復

捂脸 王爵
赚了一个亿。。。不管哪个行业金字塔顶端的来钱就是快啊

5 年前 0 回復

alzard 公爵
本帖最后由 alzard 于 2019-2-16 22:20 编辑


中间银子cosplay那里感觉好像FGO的马修啊……白鸟你真不是月球人么?

这一卷后面大叔们的奋斗非常的热血呢,后面的内容果然都是围绕其他角色写的。亲人过身那段经历,痛苦但只能负重前行的无奈很让人感同身受。没想到轻小说也能这么细腻的描写这些一般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有的感受……

5 年前 1 回復

votary 子爵
中年大叔們奮發圖強的一集。
相當熱血與感人啊。
感謝錄入。

5 年前 0 回復

黄培杰 平民
你以为人民警察会相信你的话?

5 年前 0 回復

盖亚特凯撒 侯爵
好好看,都想抱回家

5 年前 0 回復

忧郁的猫 公爵
白鸟还真喜欢暴力女啊
也因为这个所以是败北者吧

5 年前 0 回復

kidcs1214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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