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DM轻译组][新潮文库][知念实希人] 穹顶的死亡天使 ~天久鹰央的事件病历簿~

本帖最后由 TSDM轻译组 于 2020-5-8 07:36 编辑

书名:天久鷹央の事件カルテ ~スフィアの死天使~
作者:知念実希人
图源:K君
翻译:魔理沙
校对:真霄蜗牛
医学顾问:永琳
天使动漫论坛:http://www.tsdm.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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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TSDM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时,请注明以上信息,尊重翻译者的辛勤劳动。

================ 一些必要的事情 ===================

《天久鹰央》系列分为《事件病历簿》和《推理病例簿》两部,(截至目前)后者共5本,前三本有台版;前者暂无译本。
计划将《事件病历簿》系列译完,耗时未知。下一本暂定翻译《幻影手术室》。

内容简介:
曾为一名外科医的小鸟游优为了学习成为一名内科医,来到了天医会综合医院。在那里,他遇到了命中注定一般的人——天久鹰央。她不会察觉气氛,不擅与他人交流,却有着日本首屈一指的天才头脑。前来就诊的患者自称被外星人洗脑,牵扯出一个神秘的宗教团体,这时医院内却惊现命案!长篇医疗推理小说,描绘了鹰央与小鸟二人初次的相逢。

作者简介:
知念实希人,1978年生于冲绳,毕业于东京慈惠会医科大学,持有日本内科学会资格。2004年起行医,2011年以《Raison d'etre(存在之理由)》一文获得岛田庄司选福山推理文学新人奖,后改为《手术刀为了谁》于2012年出版。著有《天久鹰央》系列,以及《为了你的诱拐》《面具住院楼》《螺旋手术室》《楼顶的恐怖分子》等。2018年,以《怀抱崩溃的大脑》一文获得书店大奖提名。

图源简介:
k,為了隱藏身份使用的偽名,真正身份其實是一位研究……並沒有,是宅在家的平凡人。

翻译简介:
魔理沙,普通的人类魔法使,没有顾问就不会翻译小说的收藏家。这次有幸请到了永远亭的著名(毒)药师永琳作为顾问,审阅译文中医学相关的部分,如有与事实不符之处,她将承担一切后果,魔理沙概不负责。

校对简介:
真霄蜗牛,在魔理沙的强烈要求下,提交了这么一段介绍文。
today = input('workday?[y/N]:')
if today == 'y':
  print('(┯_┯)')
  print('(꒪ཀ꒪)')
else:
  print('( ・◡・ )♫•*¨*•.¸¸♪')
【幻想乡劳务部宣传委提醒您:关爱社畜,构建和谐社会x】


顾问简介:
永琳,某医院神经内科实习医。听说有人背后说我是个下毒的,这不可能,因为我已经把所有说我坏话的人毒死了。若有人发现文中解说与事实不符,欢迎举报,我会送一瓶毒……一瓶灵丹妙药封,哦不,奖励。

================== 插画师:いとうのいぢ ====================





这是哪儿?男子试图辨认周围的状况,但脑袋一动不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站着还是在躺着,只觉身体漂浮在一片温暖的液体中。
“…… 听 得 见 吗”
突然,一阵声音传来,仿佛是在脑中直接响起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男子一边感到心中涌起不安,一边试图回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可什么都想不起来。
突然,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影子。男子无法出声,只好在内心发出惊叫。“影子”就在面前,而且那显然不是人的身影。
影子高达数米,其头部光滑似打磨好的水晶,上面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嘴。皮肤呈鲜艳通透的苍蓝色,表面正不停地泛着波纹。
“放 心 不 用 害 怕”
声音十分柔和,似乎穿过了皮肤,浸染到身体内部。因恐惧而发冷变僵的内心,仿佛燃起了温暖的火焰。
男子感到困惑。眼前明明是这么一个怪物,我为什么感到如此安心?它到底是什么?
“我 是 外 星 人”
像是看透了他的思虑一般,“它”说道。
……啊啊,原来如此。“外星人”。要是在平时,听到如此俗气的名字,他一定会一笑置之,但现在却不知为何毫无抵抗地接受了。
“不 用 害 怕”
外星人温柔的话语将男子包裹住。不过话语已是多余,因为他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恐惧,心中充满了温暖。
外星人挥了挥手。与此同时,男子的身体朝向头的一侧开始滑行般移动。
男子转动目光,朝自己前进的方向看去。七色的彩虹在四周舞蹈,中心是一个半球形的物体,正发出美丽的光芒,宛如巨大的碗。
半球形物体上开着无数个孔,从每个孔中都射出七彩的光。下一瞬,随着“咔哒”一声,男子的身体停止了移动。
“你 即 将 前 往 一 个 新 世 界 没 有 恐 惧 也 没 有 痛 苦 的 世 界”
“你 不 必 再 难 过 你 不 会 再 因 自 己 而 痛 苦”
没错,已经不用再痛苦了。男子感到了彻底的释然。
他自幼父母离异,童年几乎没有体验到亲情。他因此而愤怒,却无法对父母宣泄,只好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将其不断向四周散发。他一直心怀想将周围的一切破坏殆尽的冲动,并厌恶着这样的自己,为藏在内心的猛兽而恐惧。
啊啊,终于能得到解脱了。男子闭上双眼,放松身心。在无尽的幸福中,他体会着“自我”仿佛被切削一般徐徐消散的感觉。




1

抬头看着耸立在面前的十层高楼,我整了整胸前的领带。这里是建于东京都东久留米市住宅区内的天医会综合医院,是一所有六百余床位的大型医院,也是我——小鸟游优的新的工作地点。
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打起精神后,我向医院的正门大步走去。
穿过自动门,来到一楼的大厅。眼下距离门诊开始还有约一个小时,但大厅内已有不少前来就诊的病人。我走到位于正面的问讯处,里面坐着两名年轻的女性接待员,脸上是标准的营业用笑容。
“那个,不好意思。”
“您好,请问是初诊的患者吗?”接待员立刻回答,脸上依旧是笑容。
“啊,不,我不是病人,是从今天开始在这个医院里工作的医生,姓小鸟游。部门是综合诊断部。”
“综…合……诊断?是吗?”
她脸上的营业用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呃……请稍等一下。”回答了一句后,她转过头轻声问向旁边的接待员。
“哎,我们医院有叫‘综合诊断’的部门吗?”
“哦,就是楼顶的那个地精灵部门。”
“啊?那儿的大夫又换了?没事儿吧?”
地精灵?什么情况?
“让您久等了。我去叫一下事务长,请您在那边的长椅上稍等片刻。”
接待员转向我,脸上再次露出营业用微笑。
“哦……”我暧昧地嘟囔一句,依言坐到了对面的长椅上。
出于某些原因,我在当了五年的外科医生后,决定从今年四月开始转到内科,开拓新的人生道路。花了三个月时间在大学学习了基本的内科知识并接受培训后,从今天起来到这家天医会综合医院的综合诊断部工作。今天是我作为一名内科医生踏出第一步的日子,情绪自然十分高涨,但看到接待员的反应后,却不由得下降了一些。
茫然回望四周时,我的视线忽然被吸引到一点上。延伸至远处的走廊上,走来了一位女性。
她穿着高级的西装和长裤,衬托出纤瘦的身材,有着高挺的鼻梁、柳叶似的双眼,以及泛光的漆黑长发,浑身上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魅力,从很远处也足以让人一目了然。看样子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吧。在交错的人流中,似乎唯有她的身边有着媲美时装秀的闪耀光芒。
女子随着人群,朝我这边缓步走来。我只是愣愣地半张着嘴,盯着她的脸庞,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急忙垂下目光。马上就要见这家医院的事务长了,现在沉迷于美色怎么行。我缓缓舒气,盯着地面,这时一双黑色高跟鞋映入了视野。
“那个……”
清爽的嗓音从头上降落。抬起头,只见方才的美女正站在面前,脸上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动人笑容。
“在,请问有何吩咐!”
我气势十足地起身。见到个头超过一米八的男子猛地直立不动,女子似乎有些吃惊,但还是张开了樱色的双唇。
“您是小鸟游医生吧?”
“是、是的。”我有些困惑地点头。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子优雅地点头致意,乌黑的长发随着动作飘扬,散发出一阵玫瑰般的芳香,刺激着我的鼻腔。
“我是本院的事务长,名叫天久真鹤。今后请多关照。”
“哎?”我呆呆地应了一声。在印象里,“事务长”一般是中年的男子,与眼前这位女性一时难以划上等号。
“抱歉让您久等了。我这就带您去部门办公室。”
真鹤露出柔和的笑容,然后缓缓迈开脚步。我慌忙跟在她的身旁。
“那个……这家医院真不小呢。是新建的吗?”
无言地并肩走了数十秒后,我耐不住沉默,向真鹤搭话。
“是的,在约十年前,父亲担任院长时进行了修建,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您的父亲吗……”
“啊,我忘记解释了。这家医院的前身是我的祖父建立的小型私人医院。”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真鹤年纪轻轻就能担任事务长一职。
“您吓了一跳吧?没想到医院的事务长居然是我这样一个靠不住的小女孩。”
真鹤的笑容中掺着一丝小恶魔般的狡黠,实在是魅惑至极的表情。
“不,哪里……这和年龄没有关系吧。”
“谢谢您。”真鹤微笑着,略微低下了头。
“不过这儿的设备真是齐全呢。”
为了缓解走在超级美女身旁的紧张,我拼命寻找话题。
“是的,为了满足附近居民的需求,我们尽最大努力完善院内的设施,目前已配备有MRI(核磁共振仪)、多层螺旋(multi-slice)CT、伽马刀(gamma knife),以及单光子/正电子CT一体机(SPECT/PET)。”
(永琳:我就甩两个链接不说话 → https://www.sohu.com/a/124949178_377335    https://www.sohu.com/a/150717503_384382
真鹤显得有些得意。这是自然,因为这些设备已经不逊于大学附属医院的配置了。
我和真鹤穿过外来就诊的患者,乘进了电梯。厢门关闭后,真鹤按下了最顶层“10”的按钮。
“咦,办公室在顶楼吗?”
“不,一般的办公室都在三楼……”真鹤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暧昧。“那个,关于综合诊断部的部长,您了解多少呢?”
“呃,哦,我只知道名字,是叫天久鹰央吧。我记得还兼任这家医院的副院长……”
说到这儿,我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在楼顶,人家可是副院长啊。而且名字还是“天久鹰央”,和真鹤姓氏相同。看来副院长也一定是医院创立者的家属,与真鹤有血缘关系。
“前年家父辞退院长任职理事长时,指派了鹰央担任副院长。因为鹰央年纪还小,反对的人不在少数,但父亲还是力排众议下达了任命。同时,他建立了‘综合诊断部’这一新的部门,并由鹰央担任部长。”
听她的话,天久鹰央这个人应该是真鹤的叔叔或者是兄长吧。厢门打开,我和真鹤走出电梯。这儿是很普通的电梯厅,右手边约十米远的位置是护士站,里面有十余名护士正在开会传达今日的工作事项。
咦,那副院长的办公室呢?我正歪着头不解,只见真鹤说了一声“这边请”后,便登上了电梯厅侧面的阶梯。
“那个,真……天久事务长。”
我差点用名字相称,赶忙改口,干咳两声试图掩饰。
“您就叫我真鹤吧。毕竟这个医院里姓天久的有好几个人。”
真鹤回过头看向我,露出柔和的笑容。
“啊……那就,真鹤小姐,请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楼顶。”
楼顶?去楼顶干什么?我皱着眉头不解,而真鹤只是不语地上楼,高跟鞋的鞋跟踏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绕过缓步台,登上顶端,真鹤打开了沉重的铁门,外面的阳光射入楼梯间。
“这……”
跟在真鹤身后来到室外的我,不由得发出呆然的叫声。
宽阔的楼顶上,建有一座“家”。红色砖瓦砌成的墙上,镶嵌着一扇厚重古朴的大门,门前的三层石阶周围是开满了五彩鲜花的花坛,宛如小巧的庭院。
“那就是副院长的办公室。”
“副院长办公室……咦咦!?”
我原地愣住。真鹤走近“家”,低头看向左手上的腕表。
“八点二十六分……”
“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还没到八点半。”
“这有什么问题吗?”
“到八点半为止是音乐鉴赏的时间,现在贸然进去会坏了副院长的心情。”
“啊?”
我皱起眉头,同时竖起耳朵。从门后的确隐约透出庄重的古典乐的旋律。“那个,副院长是住在这儿吗?”
“是的,自去年四月起就住在这个‘家’里,几乎不会离开医院。”
住在医院里,几乎不外出?我陷入了混乱。
“那个,小鸟游医生。”
“是,您讲。”
听到真鹤郑重的口吻,我挺直了后背。
“鹰央是一个,呃……性格有点古怪的人。至今为止,被派到综合诊断部的医生有不少,但他们都和鹰央合不来,很快就回到原来的大学了。我想您一开始应该也会感到惊讶,甚至生气,但只希望您能理解,鹰央绝没有恶意。”
“明白了,请不必担心。”
我点点头,同时回想起把我派到这家医院的教授说过的话。
“你这次的上司是个很古怪的人,你可能很快就会感到厌烦。如果实在不能忍,可以两个月之后就回来,跟医院那边也谈好了这个条件。不过,如果你受得了那个大夫,这对你来说可能会成为非常宝贵的经验。”
教授痛快地答应了我辞去外科而转到内科的突然决定,对我多有恩惠,我丝毫不怀疑教授的话。
我下定了决心,不论新的上司有多么不近人情,也要在这家天医会综合医院的综合诊断部努力学习工作。经历了两年的外科初期临床实习,以及三年的后期实习,在稍有闪失便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外科世界,我挺过了五年,内科的风雨惊雷应该算不了什么。
“啊,已经到八点半了。”真鹤看着腕表轻声说道。“现在没关系了,请进吧。”
“咦?您不一块儿进去吗?”
“是的,鹰央和初次见面的人谈话时,不喜欢有第三者在场。”
“哦……”我暧昧地应了一声,点点头。看来这个名为天久鹰央的男性还真是个怪人。
“那个,小鸟游医生,……那个孩子,就拜托您了。”
我刚要踏上石阶,只见真鹤冲我深深低下头,足以看见她的发旋。
那个孩子?是我听错了吗?我狐疑地敲了三下门,然而没有听到任何应答。有些犹豫地转动把手,只听喀嚓一声,门打开了。
“……打扰了。”
一进入房间,我便呆住了。室内没有开灯,窗帘也拉上了,从其边缘费力透过的一缕阳光勉强照亮了房间内令人愕然的模样。
“书林”——这是我对房间的第一印象。近三十平米的宽阔房间内,书堆得到处都是。哦,说“到处都是”不太准确,应该是书本摞成好多堆,高度相当于小学生的身高,各自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像极了一株株植物从地板上生长出来。
我愣愣地打量着四周。房间中央摆着一台硕大的三角钢琴,琴盖上又堆着许多书。
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向那些书的书脊。医学杂志,推理小说,国语辞典,漫画,生物图鉴,文学小说,英文的手术指导书……仔细一看,有的书之间还夹着电影的DVD光盘盒。
我该不会是被错带到仓库里了吧?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但真鹤怎么可能搞错自家人、而且还是副院长的房间。
我来回张望,试图寻找房间的主人。视线被错综复杂地林立的书堆遮挡,好多地方都看不到。房间的角落有一张书桌,桌上倒没有摆着书,而是三个巨大的显示屏,拼成三面镜的模样。
忽然,一股味道刺激鼻腔。是某种香辛料的味道,我被隐隐勾起食欲。是咖喱吗?正当我这样想时,拉着窗帘的窗下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我伸直后背,越过三角钢琴,看向窗下。从琴盖上面的书堆的缝隙间,我看到了一个人影正横躺在沙发上。
总算找到了。我绕过钢琴,向沙发走近。看清楚那个人的同时,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沙发上,是一个小个子的少女。
娇小而纤瘦的身子上,是整形外科医生进行手术时穿着的淡绿色手术衣。她正趴在沙发上,读着一本厚厚的书。昏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庞,不过年龄估计是高中生左右。
“是谁?”少女继续看着书,自言自语似地低低嘟囔一声。
“呃,那个……我听说这儿是天久鹰央医生的房间……”
我眨了眨眼。这个女孩儿是谁?是新上司的女儿吗?
“没错,这儿就是天久鹰央的房间”少女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回答。
“呃,那大夫呢?”
“你说的是哪个大夫?”少女将手中的书推到一旁,坐起身子。
“还能是哪个,就是天久鹰央……”
“天久鹰央不就在你眼前吗。”她在沙发上盘起了腿。
“咦?”
我回望四周,然而除了挂在墙上的巨大液晶电视和看起来十分昂贵的古旧音响设备以外,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影。
“那个,我没看到啊。”
“你眼睛不好吗?”
“不,我眼睛很好的。裸眼视力左右都是一点二……”
“那就是脑子不好了。”
少女挠了挠头,带起波浪形的黑色长发,然后笔直地盯着无言以对的我的眼睛,比起说四目相对,用“怒目相视”形容更准确。我一边顶着其中的压力,一边观察少女的面庞。
不算高但端正漂亮的鼻子,樱色的薄唇,双眼皮下硕大的眼睛宛如一只猫。她的长相有几分像真鹤,但那不怒自威的目光和如人偶般漠然的表情却营造出与真鹤截然不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氛围。
“所以说,就是我啊。”少女继续挠着头。
“啊?”
“怎么,没听见吗?我就是鹰央,你在找的天久鹰央就是我。”
这个女孩就是天久鹰央?我的新上司?我实在很难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呃……这是在开玩笑吗?”
“我干嘛要跟你开玩笑?”
“因为你怎么看都……”
“都什么?”
“呃,还没到当医生的年龄……”
“我从出生起已经过了二十七年一百零五天……”
女孩从我身上移开目光,投向挂在墙上的时钟。
“……四小时二十八分十八……十九……二十秒了。”
这孩子二十七岁了?和我就差两岁?可……
“可是,二十七的话应该还在实习……”
“过了一年零九十四天。”不等我说完,眼前这个看起来像一名少女、实际上好像是我上司的女性——天久鹰央便嘀咕道。
这人怎么回事?居然还记得自己实习结束之后过了几天?
“不过,实习结束才过一年多一点,怎么会当上部长?”
“你什么意思?”
“呃,就是说才用一年多点的时间就当上部长……”
“我们医院里有规定说当部长必须要到多少岁吗?”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一般来……”
“一般?什么叫一般?你是指平均值吗?那我告诉你,这个医院里各部门部长年龄的平均值是四十九点三岁,中值是……”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我不由得打断鹰央的话。立刻,鹰央便十分不快地眯起了那双大眼睛。
“烦死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当上部长,是因为我的能力优秀,你有意见?而且,你是谁啊?”名为天久鹰央的少女连珠炮似地问个不停。
“哦,我是从今天起到综合诊断部任职的医生,请您多多指教。”
我深鞠一躬。虽然对比自己年少的人使用敬语让我有些踌躇,但且不论年龄,眼前的这位女性好像就是我的上司。身为一个避免冲突的典型日本人,我选择了相对安全的敬语。
“任职?是说到综合诊断部工作吗?”
“呃,就……是这个意思”我暧昧地点了点头。
“唔……”鹰央嘟囔着,同时开始舔舐一般上上下下打量起我。
“……怎么了?”面对对方毫不客气的视线,我不由得畏缩。
“你是单身,没有女朋友,对吧?而且,和上一个女朋友分手还没到一年。”
听到面对初次见面的人过于探究个人隐私的发言,我的表情开始抽搐。然而,鹰央似乎毫不在意我的态度,只是继续说个不停。
“你衬衫的衣领沾着一些污渍,说明上次穿过之后没有洗。还有那身西服,对于刚入夏的服装而言太厚了,应该是冬天或者春天穿的吧。医生很少有需要穿西装的时候,八成是只在必要的日子里披在身上而已。如果你结婚了、或者是有即将结婚的恋人,应该会注意到衣领不干净,帮你换洗好。女人很在意这种细节的。所以我猜你没结婚,而且也没有对象。我说错了吗?还是说你的老婆性格大大咧咧,根本不在乎你身上的衣服?”
方才毫无表情的脸上绽放着好奇心的光芒,恐怕是十分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推理有没有说中吧。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诚如您所言,我还是单身。不过您怎么知道我和女朋友分手不到一年?”
“那条领带”鹰央伸出手,指向我的胸前。
“你的西服是便宜货,但那条领带却是高级牌子,说明它很有可能是别人送你的。一般而言,会赠送这种价位的领带的,多是恋人。”
听到她精准的推理,我皱起眉头。
“……是上一个女朋友送的礼物。可您又是怎么知道我和她最近才分的手?”
见我不满地嘟着嘴,鹰央在那张小巧的脸蛋前啪地竖起食指。
“很简单,因为那个款式的领带正好是约一年前发售的。也就是说,你和女朋友分手是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我说错了吗?”
她说得一点不错。去年送了我这条领带的前女友,在今年年初便与我挥手作别,互为路人了。
“一点都没错啦。您还看出别的了吗?”
我一边忍着心中些微的不快,一边自暴自弃般问道。
“唔,当然了。你手背食指和中指根部之间有特征明显的茧,这常见于练习过格斗技、尤其是空手道的人的身上。你那副高大的骨架和壮到没用的肌肉也能佐证这一点。怎么样?”
如鹰央所说,大学六年间我一直加入空手道社,勤于修炼,现在也偶尔会去参加练习。
“……猜对了。”
“接下来要不要猜猜你不能告人的特殊嗜好呢?”鹰央露出坏笑。
“不……不用了。”
我歪着脸颊回答。只见刚刚还在略扬起下颚得意洋洋地笑着的鹰央突然回到了最开始时的毫无表情。
“……名字。”
“嗯?”
“我说名字,名字啊,你的名字,叫什么?”鹰央不停地重复着“名字”。
“我叫小鸟游。小鸟游优。”
“小鸟游(たかなし)……小鸟游,たかなし。很贵的梨(高い梨)?”
“不,是小鸟在……”
“咦,是小鸟在游戏的‘小鸟游’?”鹰央的双眼开始闪闪发光。
“啊,是的,没错……”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不常见,从小便经常被拿这一点捉弄。不过这位上司都老大不小了,不至于这么兴奋吧。
“小鸟在游戏所以没有老鹰(鷹無し)……搞什么啊,傻不傻啊。就算没有鹰还可能有雕啊……还可能有乌鸦呢。而且天气不好的话小鸟也不会出来玩……”
(译注:上文中「小鳥遊」「高い梨」「鷹無し」发音相同或相近)
当着一脸不爽的我的面,鹰央抱着肚子咯咯直笑。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她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呼吸逐渐平息,才抬起头看向我。
“不过啊,在这儿,你可就不是小鸟游了。”
“嗯?”什么意思?
“因为我是鹰啊,鹰央。这儿可不是‘没有老鹰’了,所以小鸟就没法游玩了吧。对了,在这儿的话,你就不是小鸟游,只是‘小鸟’了。”
看着用宛如歌唱般的节奏说个不停的鹰央,我只有呆然站立,同时脑海中回想起真鹤和教授说过的“性格有点古怪”的话。
这哪是“有点”古怪啊,我说。
笑够了的鹰央忽然又立刻变回严肃的表情。
“那,小鸟,你来这儿是做什么?”
你已经决定管我叫“小鸟”了吗?
“呃,所以说,我初来乍到,想来问候一下……”
“初次见面,我是天久鹰央。”“啊,您好,初次见面。”
猝不及防地,鹰央深深低下头,我也跟着一块低头。
“问候结束了,没别的事情就回去吧。”
鹰央不再看向我,伸手向身旁的一本书。我看到封面上写着标题是《特摄基础》。为什么一名医生会看这种书?实在难以想象。
“不,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关于工作的说明……比如认识一下住院的患者……”
“我们科没有住院患者。”鹰央干脆利落地回答。
“什么,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说,综合诊断部不负责治疗住院患者。我只负责诊断病症,并不参与治疗的程序。”
“那、那平时的工作都是做些什么?”
“巡回诊察,每周两次门诊,还有为其它科室的问题提供参考意见。”
“这……”我感到头晕目眩。明明下定决心转到内科,却连内科最基础的病房管理都学不到……
“门诊是每周二和周四,从九点五分开始。明天九点之前到十楼电梯厅旁边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室来。今天没你事了。”
鹰央瞟了一眼无言以对的我,继续趴在沙发上翻开书页。
“那个,请等一下……”
鹰央一边嘀咕着“干嘛?”一边眯着眼睛看向我。
“我今天该做些什么?还有,我的办公桌在哪里?”
“没事干的话就回家吧。你的办公桌的话,在那儿呢。”
她伸出手,将紧闭的窗帘拉开一条缝隙。
“……骗人的吧。”我不由得从喉咙中挤出这样一句呻吟。
在这个“家”的里侧,从通往楼上的入口处看不见的死角里,一座古旧的小棚屋(prefab)孤零零地伫立着。

2

“然后吧,我们就真的以为用竹枪能把老美的战斗机给打下来了。”
“哈……”我发出像是附和又像是叹气的声音。然而,眼前的这位老妇人丝毫没有在意,而是继续滔滔不绝。
“当时还拼命练习用竹枪把飞机打下来呢。现在想想,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嘛……”
老妇抬头望着天花板,眼前仿佛又映出了当时激战的场景。她已经像这样讲幼时的经历超过三十分钟。今天是我来到天医会综合医院就任第二天,却正在门诊室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患者的絮叨。
我听说,这个综合诊断部通常诊察病征复杂的、其它科室未能做出诊断的患者,通过各种诊察和检查,确定患者究竟得了什么病。我期待的正是这样的问诊,然而现实却与设想大相径庭。
诚然,到这里就诊的尽是些让人头疼的患者。只不过,让人头疼的不是他们的病征,而是性格……大概,被送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是在各科室门诊发出蛮不讲理的抱怨的、或是一直讲与问诊毫无关系的内容的人。
“哎呀大夫你听我说,那个B-29啊……”
老妇人的演讲滔滔不绝没完没了,我的精神快要撑不下去了。
“结束了。”突然,身后传来我的上司——天久鹰央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她从门诊室内一块屏障后面走了出来。老妇人只是“嗯?”地嘟囔着,不解地歪着头。
“我说结束了。现在是十一点十五分,门诊时间结束了。”
如鹰央所说,时钟的指针指向门诊的结束时刻十一点十五分。
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形式极为特殊,采用预约制,一天只诊察八人,每名患者的诊察时间长达四十分钟,这在一般的门诊中难以想象。不过只要到了时间,哪怕话没说完,鹰央也会用她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宣告诊察结束,将患者赶出去。
“咦,可是……”
“我从一开始就说过结束时间了吧。没有道理只对你特殊对待。所以结束了。”
对患者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看着老妇人求助般望向我的目光,我却是无可奈何。鹰央毕竟算是我的上司,而且一开始也确实明确告知,诊察时间只有四十分钟。
“实在抱歉,虽然听您的故事很有意思,不过我们也不能让下一位患者等太久……不过很高兴能听您讲这些。”
我拼命为老妇人打圆场。
“……是吗。哎呀真不好意思,一下子说了这么长时间啦。那我就告辞了。能和大夫说这些事,我也很高兴。”
我基本上是一句话都没说……老妇人露出笑容,站起来深鞠一躬后便离开了门诊室。总算结束了为期四十分钟的修行,我长呼出一口气。到最后,老妇人都没有说自己身体到底哪里不舒服。
“你真是个怪人啊,小鸟。”
“我怎么了?”
转过身去,只见身着淡绿色手术衣的鹰央披着比自己的体格大了好几码的蓬松白大褂,正站在面前。
“居然觉得她讲的那些有意思。我是一点都没觉得。”她微微歪头。
“怎么可能觉得有意思啊。”
“你最后不是说‘很高兴能听您讲这些’吗?”
“那不明摆着是套话吗。”
“哦,套话……原来如此,是套话啊……”
鹰央一边嘀咕一边用力点头。这人怎么回事……?
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室是位于十楼的一个十余平米大小的房间,里面被改装成可以接待患者的样子。位于一、二楼的普通门诊室内设有麦克风,医生可以在房间里呼叫在外等待的患者;然而这里却不见类似的设备,甚至连护士都没有。结果,只能是由我声嘶力竭地把走廊里的患者喊进来。
至于我在这儿的工作,就只有听患者的讲述,时不时地附和一两声。到目前为止的三名门诊患者都只是冲我这个撒气口每个人抱怨了整整四十分钟才回去。而身为综合诊断部部长的鹰央在这段时间内又做了什么呢?什么都没做。她在房间最深处的窗户旁放了一面屏障,躲在后面看着书而已。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鹰央说了一句“该叫下一个患者了”后,便再次躲进了屏障后面。我长叹了一口气,看向屏幕中下一位患者的名字。接待这个人之后,上午的门诊就结束了。再加把劲吧。
“田宫淳子女士,请进。”
我叫道。片刻后,门把手便吱呀一声转动,门猛地被打开。
“你们能给我作证的吧!”
一名身体健壮的——应该说积蓄了大量脂肪的中年女性冲了进来。
“那、那个……”面对女子的气势,我张口结舌。
“既然把我送到这儿来,就说明你们能给我作证,对吧!”
“呃,不好意思,请您先坐下来。不用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拼命安抚。她不耐烦地咋舌,然后不情不愿地坐在患者用的椅子上。
“呃,那个……请稍等一下。”
我看向屏幕上的电子病历。病历上显示,她于上周第一次来这家医院就诊。我打开当时的诊疗记录,看到内容后,我便感到脑袋隐隐作痛。
“因母亲在附近的诊所接受治疗时遇到医疗事故而准备起诉,为索求上诉用诊断书和医学证据而连日来到我院门诊处闹事,转交综合诊断部。”
什么叫“转交综合诊断部”啊,分明是嫌麻烦甩包袱。
“呃,您是来问有关母亲的事情吧。她没和您一起来吗?”
“怎么可能来啊!”她气势汹汹地站起来。“我妈可是被那个医生害死了!”
“您母亲已经去世了吗?”
听到出乎意料的话,我惊讶地问道。然而,女子却用带着杀气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妈还活着!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是你刚刚说“被害死”的好不好!
“我妈胆固醇偏高,以前从附近一个庸医那里开药。结果,大约三个月前开始,我妈说她身子疼。一开始以为是上了年纪的毛病,没想到疼得越来越厉害……去外科拍了X片,也没看到哪儿有问题。我去找那个庸医问,结果他采了一管血后,就说一句‘上了年纪都这样’……”
女子紧咬嘴唇,显得很不甘心。
“我妈的身子越来越不舒服,每天都疼得直叫。她本来喜欢登山,结果现在连出门走路都没法走,躺在床上翻个身都喊疼。去外科开了止痛药,可还是不管用。现在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看得我心里直疼啊……”
她用双手捂着脸,双肩发颤。我刚要出言安慰,她突然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恨意,我差点向后摔倒。
“我想着只有我能救我妈了,就上网查,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妈是因为降胆固醇的药的副作用才变成那样的!”
哦哦,是说他汀类药物导致的横纹肌溶解综合征吗。我总算明白她想说的意思了。
他汀类药物是用于治疗高血脂疾病的一类药,一般来说安全性较高,可显著降低胆固醇含量,性能优异;但偶尔会产生副作用,引发骨骼肌坏死,称为“横纹肌溶解综合征”(永琳:横纹肌包括骨骼肌和心肌,因在显微镜下观察呈横纹状而得名,前者的横纹特征更明显)。此类患者的症状为肌肉无力或疼痛,同时肌细胞破坏产生的肌红蛋白会导致肾脏工作异常,引发肾功能下降。
“我去问外科的大夫,大夫说‘确实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导致’。所以我就去找那个庸医抗议,可他却说‘不是药物的副作用’。如果那家伙能早点注意到问题,停止用药,我妈才不会病成这样。”
她紧咬牙关,我甚至听到了后槽牙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既然那个庸医不认错,我也只能打官司了。吊销他的行医执照,再叫他赔一大笔钱。一定要让那家伙吃够苦头!”
女子拿出数张纸。
“你看,这是在整形外科验血的结果。你是大夫,看这个就能知道是副作用的原因吧。然后就和我的律师见个面,商量一下起诉的……”
“请、请您等一下。呃……总之,我先看一下。”
再不打断,她恐怕就要一直讲到打官司的具体日程了。我慌忙从女子手中接过化验单,开始检查。
首先注意到的便是肾功能障碍。尿素氮和肌酐(creatinine)的含量偏高,这是肾脏工作异常的表现;对比先后数次的化验结果,可以看到肾功能逐渐衰退。
接下来,我关注的是与炎症有关的指标。表示炎症轻重的C反应蛋白(CRP,C-reactive protein)的数值相当高。横纹肌溶解综合征会引发这么严重的炎症吗?
我一边在大脑中搜刮知识,一边睁圆了眼睛扫视其它的指标。可以看出患者有轻微的贫血,可能是炎症引起的。主治医似乎怀疑是结缔组织病变,进行了相关的检查,然而指标一切正常。看样子确实有可能是横纹肌溶解综合征。
呃,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患者本人不在场,得到的情报也只有验血报告和患者女儿(恐怕是充满了偏见)的陈述。这种时候我该说些什么?感觉后背开始冒出冷汗。
“……肌酸磷酸激酶(Creatine Phosphokinase, CPK)”
突然,从背后传来声音。回过头去,只见不知何时鹰央站到了身后。
“我说肌酸磷酸激酶。CPK的数值有上升吗?”鹰央又重复了一遍。
“咦?呃……”我慌忙在化验单中寻找表示肌酸磷酸激酶的“CPK”一项。没错,如果真的发生了横纹肌溶解,坏死的肌细胞会释放出大量名为肌酸磷酸激酶的物质进入血液,并反映在化验单的数值上。这么基本的事情,我居然没想到……
我反复翻找,确认了三次的检查结果。
“上升了吗?”
“不……没有上升,三次都是正常值。”
鹰央百无聊赖一般问道,我小声回答。
“喂,那个‘肌酸’啥的是什么东西?”女子晃动着身子,显得有些不满。
“那个……这不是横纹肌溶解综合征。”
我缩着头说道。瞬间,女子猛地扬起眉角。
“你说什么——!”
“三次检测中,都没有发现肌肉坏死时会释放的物质,说明肌肉没有发生坏死。”
我战战兢兢地解释,然而她依旧面相可怖,指着我的鼻尖大叫。
“那个庸医也说了差不多的话!我知道了,你们这些当医生的都是一伙儿,互相勾结包庇。哼,那我就连着你们一块儿告……”
“吵死了!”
声震屋宇的怒吼响起。我呆呆地看向声音的来源——鹰央,她正两手叉腰,看着显示屏上的电子病历。
“……把嘴闭上,听你说话闹心。”鹰央冲女子冷冷地说。
我说,患者再怎么吵闹也不该用那样的口气……而且她为什么从不用敬语?
“你、你谁啊,和你有什么关系?护士给我一边儿去!”
不出所料,女子被鹰央的态度激怒,唾沫横飞地大叫。
“不,那个,她不是护士,是大夫,是我们综合诊断部的部长。”
“部长?……这孩子是部长?”
女子猝不及防一般露出讶异的表情。这也难怪,看起来与高中女生别无二致的鹰央居然是诊断部的部长,一般人怕是很难轻易相信。
“把检查结果给我看看。”鹰央伸出手。我慌忙将资料递给她,她一言不发地接过去,开始浏览。
“……风湿性多肌痛。”数十秒后,鹰央轻声念出一个名词。
“啥?你说啥呢?”女子怀疑地眯起眼睛。
“这不是他汀类药物的副作用。主治医的判断没有错。”
“不可能,我在网上……”
女子刚要反驳,看到鹰央锐利的视线,立刻噤声。
“引起肌肉疼痛的疾病有很多,你只是偶然看到一个符合病征的疾病,就想当然地认为它就是,然后只看那些能证明自己想法的证据,进一步强化了主观的臆断。就算是网络上,应该也写了横纹肌溶解综合征会导致肌酸磷酸激酶含量上升,但你却视而不见,只是挑选了肌肉疼痛、他汀类药物、肾功能下降这些对自己有利的内容。门外汉毫无头绪地看到网上大量的情报,很容易做出这样的行为。”
鹰央用毫无顿挫的声音说道。她的话固然没错,但说话也是有讲究的。用那种态度说话,对于已经临近燃点的女子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哦不,浇汽油。
“少睁眼说瞎话!我告诉你,别想替那个江湖骗子说好话,没用!”女子红着眼睛,变得越来越激动。
“我干嘛要替连这么简单的病都没看出来的傻子说话?”
然而,面对怒气冲冲的女子,鹰央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反问。
“你不也是医生吗?肯定和他是一伙儿的,暗中窜通……”女子畏缩了一瞬。
“我不认识那个医生,他只是陌生人而已,我没道理帮他讲话。我说这不是药物的副作用,因为那就是事实。”
“……那、那,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不是说了吗,风湿性多肌痛。”
风湿性多肌痛——好像在医学院的时候的确学过这么一个病名。不过自行医以来,我一次都没有遇到过这类患者,相关的记忆也已随风而逝。
“那……是啥?”
“风湿性多肌痛是自身免疫性疾病的一种,简称PMR(polymyalgia rheumatica),多见于六十岁以上患者,其中女性偏多,男女患者比例约为一比二。临床表现为躯干及四肢近端肌肉僵硬、自发性疼痛和诱发性疼痛,实验室检查可见CRP数值上升、血沉升高,但抗核抗体与类风湿因子检查呈阴性。患者伴有颞动脉炎(永琳:现多称巨细胞动脉炎)的概率较大……”
鹰央仿佛在背诵参考书一般,用单调的语气陈述关于疾病的知识。听到常人并不熟悉的专业术语,女子只有发愣的份。
听着她的说明,尘封在大脑深处的记忆缓缓苏醒。哦哦,对了,的确是这么回事。然而,在我逐渐回忆起来的同时,心中也产生了另一个疑问。
“那个,风湿性多肌痛会导致肾功能障碍吗?”我小声发问。
“不会啊。”
鹰央的声音足以让女子听到。这也正是我惧怕的一点。果不其然,方才听着鹰央的说明哑口无言的女子立刻再次气势汹汹地起身。
“搞什么啊,那不就是说我妈得的不是你说的那个病吗!我妈的肾也坏了,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是NSAIDs。”鹰央用手捂着耳朵,小声回答。
“啥?你说了啥?”
“NSAIDs(Non-steroidal Anti-inflammatory Drugs),非甾体抗炎药,常见的有洛索洛芬钠片(Loxoprofen,又称乐松)。过量使用此类药物,易导致肠胃或肾功能的障碍。高龄患者本身肾脏功能衰弱,使用此类药物产生副作用的概率会增大。你肯定是在整形外科开了止痛剂后,给你患有风湿性多肌痛的母亲吃了太多,结果导致了你母亲的肾功能出现障碍。这次的病例是解热镇痛药的副作用导致的肾功能障碍和风湿性多肌痛加在一起的表现。”
鹰央结束了说明,房间被静谧笼罩,女子和我都一言不发地陷入沉默。鹰央说明的语气虽然平淡,然而其中却有令人无法反驳的威严。数十秒的沉默过后,女子畏畏缩缩地开了口。
“……如果是你说的那个风湿性什么的病,我妈会怎么样?”
“能治好。”鹰央挠了挠眼角。
“能治好?你说我妈能治好?”
“没错。根据有没有患上颞动脉炎,治疗方案会有些许不同,不过肾上腺皮质类固醇对此类疾病的疗效显著,这也是这种病的一个特点。口服类固醇,身体疼痛的症状应该很快消失,但之后一段时间仍需持续服药。”
说完,鹰央便准备回到屏障后。
“给我站住!”
就在这时,女子的尖叫再次响彻房间。鹰央转过头,眉头紧锁。
“好多比你年纪大得多的大夫都没弄清楚原因,你这么大点的小孩子,连我妈都没见过,怎么知道那是什么病?”
女子面露红潮,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鹰央叫道。
“因为我比之前给你母亲看病的那些医生要优秀。”
“胡说什么呢!你一个小毛孩子才几岁,敢说这种……”
“我优不优秀和我的年龄有关系吗?”鹰央歪着头,似是打心底感到不解。
“你说什么……”
“年龄和能力不成正比。我诊断了你母亲的病,你母亲能被治好,你为什么还要生气?还是说,你的目的是起诉医生获得赔偿金吗?那样的话,因为我做出诊断,你没拿到钱所以生气,我可以理解。”
“那种事怎么可能啊!少胡说八道了!”
“你说的那种事,指的是获得赔偿金吗?既然你否定了……就是说,你的母亲得救更重要,对吧?”
看到鹰央仿佛在求解复杂的方程一般逐项确认女子的话语,女子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也是同样困惑。
“这是……当然了……”女子的语调放得平缓,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是吗,那就行了。喂,小鸟,去预约一下内科结缔组织部部长的门诊时间,我记得今天下午那边还有空位。再写一份院内转诊单,把血液化验单也贴上。我会和那个部长打个招呼的。”
“啊,好的。”我慌忙操作鼠标,预约了内科结缔组织部门的门诊时间。
“你现在就回家,等到预约时间把你母亲带到医院来。”
面对迅速进展的状况,女子只能“好、好的……”地回答。桌下的打印机吐出预约单,我将其递给女子。
“已经预约了下午四点二十分内科结缔组织部的门诊。这是预约单。”
“啊,好的。那个……谢谢您。”
女子一脸茫然地结果预约单,有些生硬地道谢。
“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
留下这一句后,鹰央回到了屏障的后面。
目送女子离开门诊室后,我战战兢兢地窥向屏障后。只见鹰央坐在看上去很舒适的皮革沙发上,正读着一本国外的医学期刊。
“那个……非常抱歉。”
“嗯?怎么了?”鹰央从杂志上抬起视线,迎向我的目光。
“呃,就是刚才那位患者的事情。我完全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病……”
“你道什么歉?你本来就是来这儿学习内科的,刚开始什么都不懂,这很正常。”
“哦……”我暧昧地点头。还以为她会骂我连那么简单的东西都不知道。
“总之上午的门诊结束了。”鹰央低下头,继续看起杂志。“我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就回房间吃饭了。你在下午门诊开始之前随意吧。”
“呃,那个,老师您在楼顶的‘家’里用餐吗?不去食堂吗?”
“食堂人太多,难受。而且那儿的咖喱太甜了。”
鹰央不快地皱眉。
“咖喱吗?哦,毕竟有人不能吃辣的,所以食堂一般都会做成甜味的。不过除了咖喱之外还有别的菜啊。”
“我只吃咖喱。”
“嗯?”
“我说,我一日三餐只吃咖喱,别的都太难吃了。”
除了咖喱以外别的太难吃了?这挑食有点太过分了吧。
“可是,只吃咖喱的话,营养会失衡的。”
“印度人顿顿吃咖喱,也不见他们身子有问题啊。只要换配料就行了。”
鹰央用听上去好像并没有什么道理的说法反驳。
“是吗。……那,零食也不吃的吗?”
“甜品当然是另算了。”她立刻回答,表情则是纹丝不动。
虽然不知道这个新上司心血来潮的言行究竟有几分是真意,不过她似乎并不打算和我一同用餐。算了,就算真的和她一起吃饭,我也想不到该聊些什么,很可能会陷入尴尬的局面。
没办法,总之先去吃饭吧。留下继续看着杂志的鹰央,握住门把手刚要走出房间,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便转过身来。
“哦对了,明天的巡诊是从哪儿开始?”
“嗯?什么叫从哪儿开始?”
大概是不满于看书时被打扰,鹰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快。
“呃,就是说,从哪一层楼开始进行巡诊。我对这个医院的结构还不熟悉,想趁中午休息的时候去探探路。”
“哪儿都不去,就在房间里看电子病历,看到有在意的患者就写下意见而已。”
听到完全出乎预料的回答,我只有发愣的份。
“什、什么!?您不去看患者吗?”
“去看患者干嘛?问诊的内容已经由主治医写在病历里面了,我只要看病历和检查的数据,发现诊断或治疗里有奇怪的地方就给出意见,就行了。”
“那……那我该做些什么……?”
我还以为能跟着鹰央巡诊,观察各患者的病征,学习诊断的方法呢。
“没什么好做的,你就在办公室看书学习吧。”
“什么!”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只见鹰央的身体猛地一颤,双眼皮下硕大的眼睛睁得滚圆。明明刚才面对女子的怒喝毫不动摇,见到她意外的反应,我再次陷入困惑。
“你干嘛……干嘛那么生气啊?我不就是……说让你自己看书学习吗。”
鹰央的声音在颤抖,话语也断断续续。看到她如此截然相反的样子,我产生了仿佛在欺负小孩子一般的罪恶感。
“啊、那个,对不起,我不是在生气……”
“你没在生气吗?”鹰央胆怯地缩着身子,仰着目光朝我看。
“没有,完全没在生气,只是有点惊讶罢了。”
“惊讶?为什么?”
“呃,因为我毕竟是当了五年外科医,才下决心转到内科来的嘛,有点担心自己手术或急救的能力会下降……”
“哦哦,是这样啊。”鹰央将双手在她那扁平的胸前一拍。看来,这个理解力差的上司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
“也就是说,你担心自己当外科医的水平会下降。我明白了,那我就跟急救部的部长打个招呼,你有空的话就去那儿帮忙吧。他动不动就说‘人手不足,连猫手都想借来(译注:原文「猫の手も借りたい」,形容极为忙碌,此处取字面意思)’,你去的话肯定会很高兴的。不过为什么说想借猫手啊?是因为摸肉球很舒服吗?”
才不是咧!我是想学到更多内科的基础知识。然而,看到眼前喜不自禁的上司,我体内老好人的性格却令人厌恶地让我闭上了嘴。
鹰央抬起头,看向墙上的钟表。
“哦,已经中午了啊。那我就回楼顶的家里了。”
她变回平素漠然的表情,不等我叫住便快步走出门诊室,房门关闭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作响。
“……搞什么啊,真把我当成猫啊。”
我恨恨地嘀咕着,然而已无人聆听。

3

“难受死了……”我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无力地发出呻吟。
“感觉恶心想吐吗?有没有腹泻?如果是病毒性(胃)肠炎的话,它有传染性……”
身后传来这几天内早已习惯的毫无顿挫的声音,然而我已无力回头。
“不是,只是睡眠不足而已。”
“睡眠不足啊。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好好休息。”
“昨天我被叫去抢救室值夜班……”我把额头抵在桌上,一动不动地回答。
经鹰央的介绍,在没有门诊的时候,我被派去急救部充当帮手。三天前,我不情不愿地去抢救室打招呼,结果急救部部长冲田医生欣喜若狂地热烈迎接。看来急救部长年缺人手并非虚言。就这样,承蒙鹰央十分多余的厚意,每周有两天,我被当作“猫手”出租到急救部。然而事情没有止步于此,面对冲田医生“一个礼拜来值一次夜班也没关系的吧!嗯?”的激情劝诱,我又担上了一个月四次的抢救室夜班。真是恨死自己这老好人的性格了。昨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去值夜班。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地方政府指定的三级急救中心(译注:原文「三次救急病院」。在日本,按照接受患者症状的轻重程度,将急救中心分为一级、二级和三级,其中三级急救中心负责接收生命体征濒危的重症患者,以及来自二级急救中心的转院患者。可参照中国医院的等级标准,但注意二者并不等价。例如ICU和CCU,按照日本标准是三级急救中心才必须配备的科室,但在中国是二级医院即须配备),经常有遭遇交通事故、外伤严重的重症患者被送进来,负责值班的急救人员忙得一刻不停。整整一晚未合眼后,我便不容喘息地来到综合诊断部门诊室,进行第二次的门诊。强撑着通了宵的脑袋听患者们没完没了的抱怨,无异于拷问。
我趴在桌上,瞄了一眼挂钟。指针指向下午四点十分。已经接待了今天预约的八名患者中的七名,还剩一名。我咬着两颊的肉,试图驱散睡意。
今天的第七名患者罕见地只讲了三十分钟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我和鹰央便无所事事、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五分钟后进来的最后一名患者。
“对了,听说那个母亲的病情好转了。”
把椅子从屏障后搬出来坐着的鹰央突然轻声嘟囔了一句。
“……咦?母亲?您是说谁?”
“就是之前门诊的时候叫唤个不停的那女人的母亲。得了风湿性多肌痛的。”
“哦哦,是她啊。这么快就好了吗?”
“口服肾上腺皮质类固醇,第二天身体的疼痛就消失了。听说昨天特地到内科结缔组织部的门诊室道谢,哭得稀里哗啦的。肾脏过几天也会好的吧。”
“谢了他们不来谢我们吗?”
只凭那么一点情报正确地诊断了疾病的,明明是鹰央。
“无所谓了。那个女的付了钱来给母亲看病,我用我优秀的大脑给出了诊断。医院赚了钱,我也动了动脑筋,两全其美。”
“您这么说的话……那就是吧。”
虽然心里并没有认同,但我没有吱声。仅仅相处了数日,我便痛彻地理解了,鹰央的价值观与我的相差太远。
“还有一分钟就轮到下一个患者了。”
“好好~”我一边嘟囔着,一边费力将上半身从桌子上撑起,在显示屏上调出今天最后一名患者的病历。患者是五十余岁的男性。看着电子病历上的记载,我再次把脑袋埋在桌子上。
“主诉:被外星人诱拐,头中植入某物。”
“病征起始与发展:患者称数周前突然失去意识,恢复意识时发现被外星人虏获,并在脑中植入了某种可疑的装置。随后产生头痛、幻听等症状,强烈希望进行CT、MRI等脑部精密检查。经查,脑部未现异常。然而患者对结果持异议,在门诊处时而大叫,并拒绝接受精神科的诊治。曾为暴力组织成员,使用过兴奋剂。”
“既往史:高血压、高血脂、兴奋剂成瘾。”
这怎么看都是长期服用兴奋剂导致的精神类疾病。长期摄入兴奋剂会产生幻听等幻觉、欲望下降、被害妄想等症状,而且多数患者对治疗反应较差,最后的结果通常是沦为废人。这个男的恐怕也会沦为兴奋剂成瘾的又一个悲惨牺牲品。
我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一边将滚动条下拉。病历的最后写着“难以说服,转交综合诊断部诊治”。我差点一拳朝显示屏揍过去。
“干什么呢,已经到点了,快把人叫进来。”
鹰央坐在房间深处,看着放在床边的另一台电子病历说道。她的声音中似乎隐隐透着一股兴奋。
“这种吸毒的也要给他看病吗?”
“不一定就是吸毒的。他可是说被外星人绑架了啊。如果是真的多有意思啊!”
声音中的兴奋正逐渐上升。这人说啥呢?我皱起眉头。不知为何,鹰央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到屏障后面。
“……前原隆三先生,请进。”
叫出名字的瞬间,门诊室的门开了。看到站在门口的男子,我拼命忍住即将从嘴角漏出的叹息。
中年男子目光空洞,腹部肥胖,穿着脏兮兮的T恤,手臂上是醒目的纹身,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污垢,肥厚的嘴唇呆呆地微张,嘴角甚至要流出口水。
暴力团伙解体后,留下了兴奋剂成瘾的成员。就算不是医生,看到男子的模样,也会这样猜想。
“你们的话,能、能、能不能,把这个取出来?”
名为前原隆三的这名男子开口第一句便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叫着,同时用拳头不停敲打自己的头。
“哎,您冷静一下。先请坐吧,有什么话慢慢说。”
我起身安抚。前原立刻停下敲打着脑袋的手,嘴里嘟囔着“坐下……说……”慢慢坐到椅子上。
“呃,那个……您刚才说的‘这个’,呃,是……是指埋在头里的装置吗?”
“没错!他们,往我的这、这儿,埋了什么东西……让我去杀、杀了谁……然后就……然后就一直……”前原不停地挠头,白色的头皮屑纷纷飘落。
“呃,您说的‘他们’是谁?”
“外、外、外星人啊!外星人!”男子抱着脑袋,微微发颤。
“呃……那个,也就是说,您被外星人绑架,并且头部被植入了某种装置……”
“没错!我不是一直都这么说的吗!”
“可是,在CT和MRI的检查结果里都没有发现任何……”
“那种事情我怎么知道!”突然,前原大叫着站起身。我差点以为他要打过来,下意识地摆好姿势,然而他只是站着拼命摇头而已。
这到底该怎么办?刚开始诊察还没过多久,我已经快要哭出来了。这明摆着是精神科的问题啊,干嘛送到我们内科来。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小鸟,你看这个。”
“是什么?”
转过身去,只见鹰央正站在自己的电子病历台前,指着画面上的某处。我对前原说“请稍等一下”后,便走到鹰央身旁,看向她指的东西。
“……这是脑部的CT图啊。”
画面中显示的是前原大脑CT扫描的成像。鹰央靠近屏幕,操作鼠标,将片子从头顶部一直翻到颈部。
“这儿有一个巢状栓塞。”
她将片子翻到拍下眼球的高度处,然后指向画面的一处。只见左脑前额叶内侧有一个扭曲的新月形状的黑影。如鹰央所说,很有可能是巢状栓塞。
“还有这儿。”鹰央又指向其它略发白的部位。
“呃,这儿是……”
“杏仁体吧。而且……两边都出了问题。”
鹰央按动鼠标,继续翻找片子。
“杏仁体啊。可是,杏仁体居然会出现栓塞……”
“嗯,确实不常见。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会不会是腔隙性脑栓塞?”
腔隙性(lacuna)脑栓塞是指大脑中细小血管堵塞引起的脑栓塞。他有高血压和高血脂的既往病史,脑中有腔隙性栓塞也不奇怪。
“前额叶的病灶太大了,不像是腔隙性。而且那个形状……可是……”
鹰央盯着屏幕,嘴里嘟嘟囔囔。
“怎么了!是不是里面埋了什么东西?是、是不是什么机器?”
前原激动地站起来。我慌忙安抚。
“不,那不是机器那样的装置,是小的脑栓塞。因为您有高血压和高血脂……”
“之、之前的大夫也都……也都是那么说的!不是那个,你、你再仔细看看,应该是某种机器的吧?啊?”
“不,这不是机器”鹰央盯着画面回答。“如果有人造物品,应该会散射X光,照片整体上会发亮。这个low density area(低吸收区)(永琳:X光透过密度低的物体,被吸收的能量少,底片曝光量多,呈现黑色)应该是巢状梗塞。”
前原显然无法理解鹰央说出的专业术语,他那空虚的双眼进一步浑浊。
“可、可是,如果是外星人的装置,可能和地球上的材、材料……不一样,所以……”
“的确有这个可能。”鹰央盯着画面,轻易地肯定了他的话。喂喂,你说什么呢,干嘛跟着他一块起哄啊。
“你、你……我说你,你相信有外星人吗?你真的……真的相信吗?”
“有也不奇怪吧。宇宙那么大,很可能有别的星球上存在生命。”
真是的,够了!
“不,那个吧,天久大夫的意思是说,宇宙的某个角落里可能存在生命,并不是说您的脑袋里真的被外星人埋了什么东西……”
“我还没完全否定他真的被外星人绑架的可能。”
鹰央打断我的话,继续多此一言。我开始感到头痛。前原瞪着抱头呻吟的我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食指,指向我的鼻子说道。
“你、你……你不相信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和之前觉得我、我……我疯了的那些人,一、一个眼神。”
废话。被外星人绑架?你是《X档案》看多了吧。
“不、不过,你不一样。你不、不觉得我、我是骗子。”
前原将指着我的手转向了鹰央。
“那个,所以说,您是因为脑袋里植入了什么东西才觉得身体不舒服的吧?您为了减缓那个症状才来就诊的,对吧?”
我总结一般说道,满脑子都是快点结束诊察的念头。兴奋剂成瘾的人应该去看精神科。先给他开一点简单的精神类药物,再转去精神科……
“不对!不是!症状什么的无所谓……减缓症状,我不是那个意思。快点,快点把我脑子里的这个东西,给我取出来!”
前原再次用拳头敲打起自己的脑袋。我再次叹了口气,短短数分钟内,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本想开副药把这个被电视节目洗脑的男子打发走,没想到他想要的竟是脑部手术。
“从、从那天起,‘我’就消失了。”
前原将空洞的目光投向天花板,仿佛在圆形的穹顶寻找外星人。
“‘我’消失了?”
“我已经、快、快没了。现在的‘我’并不是我。是他们,把我弄、弄没了。我不要这样的‘我’,我不要、我不要、不要……”
他仿佛小孩子耍脾气一般,不停地晃着头。
“呃,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不过很遗憾,在您的影像检查中没有发现异物,我们不能为您做手术。如果您希望到脑神经外科进行进一步的……”
“我听、听过好几次那种话了,说不能给我做手术。可是……我已经,受不了了啊!”
前原方才填满了空虚的眼睛里似乎闪现了一丝光芒,诉说着他的意志。
“喂,你,我说你!”
他大叫着,再次指向鹰央。鹰央似是感到不快,一边要捂住耳朵,一边慢慢将视线从画面移向前原。
“你没把我当成傻子,认真听了我的话。我相信你。等我死了,就把我剖开,从脑子里把他们的那个机器拿出来,然后给那些把我当成骗子的人看看,告诉他们我说的是真的!”
前原猛然起身,露出被尼古丁熏成茶色的牙齿,空虚的视线重新在前方聚焦。
我的头脑中立刻鸣起警报,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便向我冲来。我降低重心。大学的六年间,我每天都练习空手道,对手是眼前这个运动不足的中年男子的话,我可以不对他造成伤害的前提下将他制服。
然而出乎我的预料,前原并没有瞄着我,而是打算从我身旁穿过。
糟了!他的目标是鹰央吗?我慌忙转过身,强行将身体插进前原与鹰央之间,一把抱住双目圆睁、呆呆站立的鹰央。她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娇弱,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断一样。
我挺着后背,准备迎接来自背后的一击。然而攻击迟迟不来,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哪儿吹来的一阵风。我抬起头,看到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前原打开窗户,一只脚踩在窗框上。
“住手!”我立刻明白了前原的企图,大声叫道。怀中的鹰央猛地一颤身子。
“解剖……别忘了。”
前原轻声嘟囔后,毫不犹豫地从窗户跳了下去。这儿是十楼啊……很快,从远方传来了尖叫声。
瞬间,我感到极度乏力,几乎难以支撑身体,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凭难以置信的事实逐渐浸染我的认知。
啊啊,我又一次,没能拯救患者的性命……
“那个男的……掉下去了吗……?”
怀中,鹰央颤抖的声音,在房间内寂寞地回荡。

4

“累死我了……”
脱下防止感染用的一次性手术衣(disposable gowns),积蓄在里面的热量一口气散出来。将沾满血液的手套脱下来丢在地上后,我用力抻了懒腰。
“哎呀,不容易啊”急救部部长冲田医生也在脱下手术衣后,活动颈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数分钟前,我和冲田刚刚抢救了一个因摩托车事故受伤而运送过来的青年。青年驾驶摩托车,在国道行驶时轮胎打滑,撞到电线杆上,胸部受到剧烈撞击,内出血蓄积在左右胸腔,肺部遭到挤压,导致呼吸窘迫。我和冲田立刻进行胸腔插管引流,抽出蓄积的血液,同时进行输液,总算将青年的体征稳定了下来。进行了一系列影像检查后,便把他送到外科和整形外科的医生等候的手术室内,准备进行修复内脏损伤的外科手术。
“哎,那个交通事故的患者呢?”
仍然残留着处理了超级重症患者的炽热余韵的处置室内,响起了十分不相称的明快声音。只见处置室入口出现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一名体格健壮的中年男子正窥向室内。
“哦,是藏野医生啊。您辛苦了。”我向他问候。男子名为藏野正,是我院脑神经外科部长,领导手下的四名医生。我在急救中数次与他一同救治患者,算是混了脸熟。
“哦哦,小鸟游医生,辛苦了!刚才好像有交通事故导致的重症患者送进来,叫我来检查一下脑部有没有问题。”
“太慢啦,藏野医生。患者已经被送到外科了。”冲田打趣般回答。
“哎呀,我刚才在门诊,晚了一拍啊。不过冲田大夫,既然把他送到外科了,说明他的头部没什么问题吧?脑部CT拍了吗?”
“啊,在这儿。”我在身旁的电子病历上调出患者头部CT的图像。
“哦,多谢了。”藏野应了一声,然后表情凝重地看向显示屏,数十秒后抬起头,脸上重现笑容。
“没看到明显的出血,看来脑外科不用出场了,很好很好。对了小鸟游大夫,你今天也被派来干急救吗?不用去帮小鹰央吗?”
藏野微微歪着头问道。看到肥胖的中年男子摆出萌系的姿势,我实在无言以对。
“不,鹰央老师她……在巡诊,我没什么可帮忙的。”
我注意尽量不表露出不满。
“哦哦,病历巡诊啊。机会难得,你就在旁边参观参观呗。应该能学到不少知识哦。那我先走啦。”
说完,藏野挥了挥手,离开了处置室。
“那个……鹰央老师真的只看病历进行巡诊吗?”
目送藏野的背影离去,我问向身旁的冲田。
“嗯,你不知道吗?小鹰央会在规定的时间浏览内科患者的病历,对诊断和治疗给出意见。因为经常会毫不留情地否定主治医的诊断,也有一些医生对此敬而远之,但小鹰央的意见几乎总是正确的。”
“是……吗。”我还以为她只是躲在那个“家”里面悠哉游哉无所事事。
“我是觉得,如果大家在诊断上有什么问题,应该更多找小鹰央商量商量。很少有诊断医生能比她更厉害了。不过确实,她那种性格,再加上长得像小孩子,人们很难冲她低头啊。”
冲田扬起一边的嘴角,露出讽刺般的笑容。
“……您很了解鹰央老师吗?”
“是啊,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我就在这儿看着她长大的呢。”
“小学生的时候?您是她的亲戚吗?还是……”
“不不不,不是那么回事。鹰央她从小就被他父亲,就是前任院长每天带到医院来。她把医院里的藏书翻了个遍,才小学生就已经能看英文的专业书籍了。上初中的时候,她已经在所有医学领域知道得比专科医生还要多,遇到有难诊的患者,拿着病历去问她,她会给出相当准确的回答。你说好不好笑,专科医生有问题,居然会去咨询一个初中生。”
“不过我之前听说,鹰央老师连最简单的采血都做不到……”
冲其它科室的部长抱怨自己的上司——我知道这是很不应该的事情,但实在没能忍住自己的嘴。
“确实,小鹰央她手上的操作笨得出奇。不过我是觉得,有这样的医生未尝不是好事。你看美国,有专科医生也有全科医生,专科医生对其它领域一窍不通,对自己的领域真是了如指掌;全科医生虽然知识广博,但每个领域都不精。这么看的话,小鹰央可以说是诊断领域里的专科医呢。”
我敷衍地点头。确实,我也认为专科医生的存在可以理解,而鹰央在诊断的领域内恐怕是首屈一指的。可我却总是无法率直地称赞自己的上司。
“我也认为鹰央老师的知识量很惊人,不过她对患者的态度实在是有点……不懂察言观色,或者说,作为一名医生……”
“不懂察言观色也难怪,毕竟她……”
说到这儿,冲田突然停住了话,然后转过头看向我。
“哦哦,这样啊,大夫你还没注意到是吧。”
“没注意到?”我没注意到什么?
“不,这不是该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事情。要么听小鹰央本人说,要么就靠大夫你自己悟出来吧。毕竟你是综合诊断部的医生啊。”
“呃,那到底是什么……?”
“跟着小鹰央学,你也会长进不少的。”
冲田露出贼笑,似是要搪塞我脸上露出的疑问。
“不过小鸟游大夫啊,你刚才的胸腔插管动作真快,干得漂亮。”
他立刻改变了话题,打断了我进一步的问题。
“哦……我上大学的时候,被派到急救部实习了一年。”
虽然对刚才的话题仍未释怀,我还是暧昧地回答。
“看你拿手术刀和止血钳的样子就知道,你是外科出身的。”
“说插管的话还是医生您快了一步啊。”
“那当然,你以为我当了多少年的急救医啊。可不会输给你们年轻人哟。”
冲田发出豪爽的笑声。总觉得他十分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不过你的技术那么好,为什么不接着当外科医?多可惜啊。”
听到他若无其事地抛出的问题,我的脑海中闪现“那一幕”。瞬间,我感觉四周的光与声一下子消失,自己似乎被丢到空无一切的世界里,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来回摆动。
一晃,一晃……
突然很想吐。我立刻伸手捂住嘴。
“喂,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对不起,突然有点不太舒服。”
“哦,嗯。那个……抱歉啊。呃……对了,之前给你发的论文看了吗?”
似乎是看到我的样子察觉到有某种不同寻常的秘密,冲田慌忙再次改变话题。
“论文?”
“怎么,忘啦?你一开始来我这儿的时候不是问你了吗,要不要一块写论文。现在还在收集数据的阶段,不过结果很有意思。之前刚给你用邮件发过去了。”
“对不起,这几天事情有点多,没来得及看。”
不等我完全熟悉新的环境,就发生了前原跳楼自杀的事情。再加上我原本便不怎么用电子邮件,结果这几天压根就没检查邮箱。
“哦,上个礼拜的事情是吧。刚上班就摊上这么个事儿,你也是不容易。好像是个吸毒的吧?”
“是的,长期服用兴奋剂,精神症状很严重,一直在说胡话。不过真没想到会变成那样……”
回想起男子毫不犹豫地从窗户跳下的那一幕,我紧咬嘴唇。
“谁能想到他会一下子跳下去啊。没必要总想那事儿。反正你能做的都做了。”冲田安慰般说道。
……我真的为了救助前原,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吗?我是不是把他当作磕了药变疯的男子而有所轻视呢?
我的思绪重新飘回那一天,回想起前原跳楼之后发生的事情。

从十楼的窗户跳下来的前原落到了医院周围路边的树上,因树枝的缓冲没有当场死亡,然而他的身体已是骨盆等多处骨折,加上重度肺挫伤、肝损伤和脾脏、肠管等的破裂。虽然立刻被送到急救室进行抢救,但在场所有医生都知道,他已经没救了。
因是事件,管辖该区域的田无派出所也派出了警员到现场,最终判断为产生幻觉和妄想的兴奋剂成瘾患者自杀。虽只进行了形式上的问讯和笔录,却故意揶揄“来看病的人居然自杀了”,之后便立刻回去了。
经紧急抢救,前原最终未能恢复意识,受伤约三十小时后便确认死亡。宣布死亡时间时,我和鹰央也都在场。
然而在那之后,却又发生了一场骚乱。鹰央提出要“对前原进行尸检”,而前原的主治医、急救部的副部长山田医生则表示反对。
尸检是在获得死者家属同意后,对死者的遗体进行解剖,确认对病情的诊断是否正确,治疗方案有没有效果,以此作为今后治疗其他患者的参考。然而山田主张,前原是跳楼自杀的,对这样的死者进行尸检毫无意义。他的说法不无道理。
但,不论山田如何反对,鹰央始终坚持进行尸检,双方画着平行线,各唱各的调。这也难怪,因为鹰央进行尸检的目的,是要“确认前原的脑内有没有被植入异物”,这显然是有违常理的。
或许,本来应该是由我这个部下阻止鹰央的胡闹,但我没能做到。如果鹰央仅仅是为了满足自身的好奇心而要进行尸检,我一定会当场反对的。然而,尸检也是前原本人生前的愿望。不仅如此,他为了让鹰央进行尸检,不惜从十楼纵身跃下,自殒其命。那么,就算他真的是在妄想,我们也应尽力实现他最后的愿望——让我纠结的正是这一点。
在漫长的争执下,最终由急救部部长冲田医生介入,提出“若家属同意便进行尸检”,双方终于达成一致。
前原有一妻,为了进行尸检,我们需获得她的许可。我以为她会拒绝,然而当我拐弯抹角地提出这一意见的时候,她竟泪流满面地紧握我的手说“拜托您了!”。
据前原的妻子讲述,前原因违反兴奋剂管制法三次入狱,去年冬天刑满释放。出狱后,前原决定洗心革面,在一家工厂就职,兢兢业业地工作。妻子虽数次感到失望,但还是怀着这次可以重回正轨的微薄希望,再次与他生活在一起。然而幸福的时光在两个月前戛然而止,有一天前原彻夜未归家,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一开始,妻子以为他又沾染了兴奋剂。然而前原的言行举止和之前成瘾时的样子显然不同,他开始闭门不出,魂不守舍,嘴里一直嘟囔着“我被外星人绑架了,脑袋里塞了什么东西”。
“如果有一点点的可能,搞清楚丈夫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的话,请务必进行解剖。那也是……他的遗愿。”
看着双眼血红、殷切地看向我的前原之妻,我也只能颔首。
于是,我便与鹰央一起,在深夜观摩前原遗体的尸检。顺带一提,把遗体从太平间用担架床搬到解剖室的也是我。医院的地下有我院引以为豪的最尖端医疗器械,工作日的白天有众多患者和医护人员来往,但在夜间和公休日,地下区域的入口便被锁住,无法进入。我向鹰央借了配发给各科部长的万能钥匙,进入了地下区域。不过,在空无一人的地下独自搬运遗体,总觉得不太舒服。
病理医生开始了解剖,一旁的鹰央向前探出身子,仔细观察着。当进行到前原所说“被外星人植入了装置”的头盖骨内时,她的目光中开始泛起兴奋。看着她的样子,我忍不住问。
“……您至于那么兴奋吗?”
“嗯?马上就要检查出问题的大脑了,能不兴奋吗。”
鹰央用近乎天真的语气回答,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声音中暗含的刺。
“这个人可是当着我们的面死了啊。您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想法?他人已经死了,我又有什么办法。现在最重要的是按照他的希望,调查他的大脑。”
听到她说出“我又有什么办法”的一瞬,我用力咬紧牙关。确实,不论生者如何后悔,死人也不可能复活。但,竟然如此轻易地打发掉这件事情,我对这样的鹰央产生了一阵难以遏制的反感。
与CT画像一样,前原的脑内自然没有任何特殊的机器,仅仅在前额叶与左右杏仁体处发现了较新的巢状梗塞。另,据进行解剖的病理医生说,在前后头部发现了两处极小的刺伤,一直深入头盖骨上表面,产生原因不明。
“一般的脑梗塞多呈圆锥形,可这个梗塞却是很标准的新月形。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梗塞……”
鹰央紧盯着前原被手术刀切成片的大脑,细细观察。看着她的样子,我只有暗暗咬着牙关。

正当我陷入追忆时,冲田拍了拍我的后背,把我拽回现实。
“好啦好啦,别太消沉了。你再怎么想,死的人也活不过来。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后悔,尽全力拯救下一名患者就行啦。”
我挤出虚弱的笑容。冲田说的那些话,简单而言就是“没办法”,和鹰央所说的没什么不同。然而,他的话语却让我的内心产生了共鸣。这是因为他们两人作为医生的经验有所差别吗?我想了想,但总觉得并不是这么简单。
“那,那个吸毒的患者到底是有什么幻觉?”
冲田坐到椅子上,开始填写患者的电子病历。
“哦,就是那一套。叫什么来着,‘alien abduction(外星人绑架)’?说什么被外星人绑架了,脑子里塞了一个小机器……”
我的声音逐渐弱下去,这时却看到正在敲打键盘的冲田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
“……‘外星人’?”他低声重复那个单词,宛如野兽低吼一般。
“呃、啊,是的……”
“他说了‘外星人 ’吗?”
“是的。那个……有什么问题吗?”看到冲田与方才截然相反的模样,我不由得向后退去一步。
“没事……”他用可怕的表情盯着自己的手边,没有说更多。
“那个……冲田大夫……”
“没事!”突然,一声足以撼动墙壁的怒吼填满了处置室,连隔壁急诊室里的护士和急救医也好奇地朝这边看来。
“啊、哦,不好意思……”立刻回过神来的冲田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轻声回答了一句“哪里”。
粘稠沉重的无声蒙住房间。这时,突然响起了尖厉的电子音,撕裂了沉默。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红色的电话机正闪烁着来电指示灯。是急救队呼叫热线。护士迅速抓起话筒,递给冲田。
“哦,谢了。嗯,现在处置室的床都空着,刚救完一个患者,手还热乎着呢。不管伤势多重,我们都可以处理。”
似是要打破沉重的气氛,冲田故意用明快的声音有些做作地说。
“这里是天医会综合医院急救部。……好……二十多岁男子……意识不清……可能是药物所致……生命体征呢?明白,我们可以接收。送过来要多长时间?”
结束通话后,冲田看着潦草的速记,提高嗓门叫道。
“二十多岁的男子倒在路上,姓名未知,生命体征稳定。GCS昏迷指数为11,JCS指数I-3,疑似用药。三分钟后到达,做好准备。”
(永琳:GCS(Glasgow Coma Scale)为格拉斯高昏迷指数,JCS(Japan Coma Scale)为日本昏迷指数,二者均为日本临床判断患者昏迷水平的指标。GCS着眼于“睁眼、说话、动作”三项,每项依据程度评分,三项评分之和越高说明患者越清醒。满分15分,14分及以上为正常。JCS以患者对刺激的反应程度进行评判,分为I、II、III三级,每级用三个数字表示不同的程度,各级使用数字的位数不同;另附加三个字母(R, I, A)表示额外的状态。I-3表示患者能保持清醒,但无法说出自己的姓名或生日。相较于GCS,JCS有直观便利的优点,根据得分能直接了解患者具体的意识水平)
冲田的通知仿佛发令枪响一般,所有医护人员一齐动了起来:准备输液管,检查采血、心电图仪等设备,呼叫放射科医生准备进行影像采集和诊断。我也从塑料包中取出一副新的无菌手套戴好,这时隐约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急救部副部长山田医生也带着实习医生来到准备室。
“冲田医生,刚才交通事故的患者的家属来了……”
急诊部的接待员有些犹豫地对山田说道。
“哦哦,是吗。呃……你等一下。山田,我要去跟家属说明一下情况,这边先交给你行吗?”
“好的,没问题。”山田点了点头,接替出了门的冲田,开始向工作人员发出指示。
“小鸟游医生也去帮一下忙吧。……刚才抱歉了。”
“不……请不要在意。”
擦身而过时,听到冲田的道歉,我也压低声音回答,没有让其他人听见。
虽然有些在意冲田为何做出那样的反应,但我无心追究原因。人人心中都有一些小秘密,……我也不例外。
如果是换作鹰央,恐怕会毫不在意气氛地问“你刚才为什么那么狼狈啊?”。画面实在太容易想象,我不由得皱起面孔。
“救护车到了!”
等在急救通路入口的护士大声叫道,实习医生立刻跑到外面。我一边准备进行采血,一边等待着患者被搬进来。十几秒后,急救队推着担架车,闯入处置室。我立刻跑向担架车,同时看向躺在上面的男子。他身体瘦弱,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岁出头……不,可能还不到二十。染成茶色的短发,从T恤的袖口露出两条纤细的手臂,上面纹着蜘蛛的图案,像极了在繁华街区游荡的小混混——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男人望着天花板,双眼空虚,焦点发散,仿佛眼眶里只是嵌着两块玻璃球一般;嘴巴半张着,从嘴角淌下口水。
从他的外观和印象来看,确实像是使用了药物。是过量摄入违禁药品导致的吗?我皱起眉头。总觉得眼前他的模样并不陌生——不是说长相,而是目光。
“搬到手术台上,一、二、三!”
随着山田的指令,众人将患者从担架床搬到手术台上。
“建立静脉通路,输1号水,做血常规和生化、血气,还有12导心电图。准备便携式X光机和……”
(永琳:1号水指将生理盐水和5%葡萄糖溶液均匀混合而成的静脉点滴液,不含钾,以避免影响到患者的肾脏机能;输液线带有支管,方便医生随时加注其它治疗用药物。血球数量指血液内的红细胞、白细胞等血细胞的密度,同其它生化学指标一起,可作为判断患者病情的重要依据。血气指动脉血采集,用于测定患者血液内氧气和二氧化碳的分压和酸碱度。12导指心电图仪的各电极连接到患者身体的方式,包括肢体导联I、II、III,加压单极肢体导联aVR、aVL、aVF和胸壁导联V1~V6,共12个电极,是国际上公认的标准连接方式。)
山田逐一发出指令。看到实习医生着手进行静脉输液,我便开始准备采集动脉血。从手术器械台上拿起点滴针头,用食指和中指沿患者右手内侧寻找桡动脉,确认它的脉动。
“……田。”
刚要将针头刺入动脉时,细弱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我抬起头,只见患者淌着口水的嘴微微翕动。
“醒了吗?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我向他问道,男子转动眼球看向我。看来意识恢复了。
“什么?你想说什么?”
“……冲田。”
“咦?”
“你是,冲田吗?”他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一些。
冲田医生?他认识冲田医生?
“不,冲田医生现在不在这儿……”
“冲田……冲田……冲田……”男子接连呼叫冲田的名字,像是在胡言乱语。
“你叫什么名字?你认识冲田大夫吗?”山田推开我,冲男子问道。
“冲……冲田”然而,男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试图撑起上半身。
“你别激动,冲田大夫马上就回来。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山田继续追问,但男子无意回答。
“患者情况怎么样?”
这时,响起一阵明快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只见已然回复平素模样的冲田双手插在急救部制服的口袋里,大步回到了处置室。
“正在检查。患者在叫您,您认识他吗?”
山田按住男子的肩膀,让他躺在床上,同时问道。
“他叫我?是我以前的患者吗?”
冲田来到病床边,探出身子,观察男子的面孔。
“嗯……没印象啊。总之继续检查吧。喂,能听到吗?我是冲田。你以前见过我吗?”
男子的视线缓缓移动。“你是……冲田?”他将目光固定在冲田的脸上。
“没错。你怎么认识我的?你以前找我看过病吗?”
“……外星人。”男子半张的口中,说出了一个单词。
“嗯?你说什么?”冲田将脸凑近。男子空虚的双眼突然睁大,玻璃珠一般毫无意识的眼球似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瞬间,我想起来了。是前原!没错,这个男子的目光和来门诊检查时前原的目光一模一样。
“这是外星人的命令!”男子一改之前含混的语调,用清晰的声音大声叫道,然后用宛如猫科肉食动物一般敏捷的动作,朝冲田飞扑过去。两人一齐倒在地上。面对男子突然的举动,无人做出反应。
“啊!”冲田痛苦地大叫,声音回荡在处置室内。男子骑在冲田身上,将手中某个尖锐的棒状物品朝他的胸口反复不停地刺去。
一次,两次,三次……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不知为何如慢镜头一般迟缓。我呆呆地看向男子的手,他的手里是用于修理机器的塑料柄螺丝刀。
“住手!”
迟了一拍后,意识才再度支配身体,我立刻大吼,同时周围响起护士们的尖叫声。瞬间,处置室内陷入混乱。
身体下意识地动了起来。我冲到依然骑在冲田身上的男子前,踏出左脚,顺势抬起右腿,发出踢击。中段回旋踢袭向男子脸部,男子立刻松开手中的螺丝刀,抬起手臂防御。下一瞬,我的腿便带着他的手臂,狠狠击中了他的脑袋。
男子的体格并不结实,就算用双手防御,也无法完全吸收八十公斤体重带来的冲击。男子即刻从冲田身上飞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可能造成了脑震荡。
我看向冲田,只见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制服的胸口处被血浸透,仍旧在上下起伏,说明他尚未停止呼吸。看到螺丝刀刺入胸口的位置,我的心凉了半截——几乎位于正中央,恐怕贯穿了心脏。
一直在旁边呆呆地站着的实习医摇摇晃晃地走近冲田,将颤抖的手伸向刺入后者胸口的螺丝刀。“别拔!”我和山田同时大叫,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实习医用力将螺丝刀拔了出来。瞬间,冲田的身体猛地后仰,血液从嘴里剧烈咳出。
若患者身体刺有锐物,正确的做法是不去动它。这是急救的基本知识。若贸然拔出,患者的伤口没有了堵塞,很容易导致大量出血。
“蠢货,快点按住伤口!紧急呼叫(stat call)!快报警,把警卫也叫来!手空着的都过来帮忙,快点!”
山田用力推开愣在当场的实习医,用力按压伤口,同时向其它人员发令。逃到处置室外的护士们慌忙动了起来。
“我来建立静脉通路!”我跪在冲田身旁,用橡胶管扎住他的手臂,将输液用针头刺入静脉。出血太严重了,必须尽快输液,保持血压。
“这儿!按住这儿,快!我来插管!”
山田拽着发愣的实习医的手,按在伤口处。
“紧急呼叫,紧急呼叫,全体医护人员到一楼急救诊室。重复,紧急呼叫……”
(永琳:按照发生情况不同,紧急呼叫有不同种类(code),如蓝色、绿色、白色等。各医院对每一种紧急呼叫对应情况的规定或有差别。若听到紧急呼叫,除非手上确有其它重要的事情,否则应立即响应。也有一些医院为了避免引起患者恐慌,在广播中会采用比较隐晦的说法。广为人知的医疗日剧《Code Blue》标题中的蓝色代号(code blue)即表示有患者需要急救。)
医院内各个角落立刻响起用于召集全体医师的紧急广播。
我将针头固定在冲田的右臂后,立刻以最大速度注入乳酸林格液,然后准备在左臂上也进行静注。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移动的人影。抬头看去,只见被我踢倒的男子正晃着脑袋站起身,看样子是恢复了意识。
(永琳:乳酸林格液指添加了乳酸的复方氯化钠溶液。复方氯化钠溶液又称林格(Ringer)(氏)液,以其发明者、英国医生Sydney Ringer命名,比起普通的生理盐水添加了钾、钙离子,用于平衡体内电解质;乳酸林格液在其基础上又添加了乳酸,用后者在肝脏代谢的产物中和患者体内蓄积的酸)
他还打算进行袭击吗?我跪着身子准备应对。然而,男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后,却用蹒跚的脚步离开。看到男子迎面走来,护士们尖叫着让开道路。他推开处置室的门,一摇一晃地来到走廊。
我刚要起身追赶,但立刻打消了念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抓捕男子,而是拯救冲田的性命。我低下头,继续集中于输液,这时从男子消失的门口接连涌入听到紧急呼叫而赶来的医生们。“怎么了?”“什么情况?”“冲田大夫?为什么?”众人接二连三地抛出疑问,山田准确而简练地说明状况。
我再次抬头看向仍有医生不断进来的门口,只见远方的男子并没有走向出口,而是正试图打开医院内消防楼梯的门。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不逃到外面?一般来说,凶手行凶后会立刻尽快逃离现场,然而男子并没有从出口逃走,而是打算从一楼向楼上移动。
男子打开门,沿着消防楼梯向上爬。门自行关闭,挡住了男子的身影。
沿着那个楼梯往上走的话,是……
我感觉身体霎时变得冰冷。那个楼梯贯穿整个建筑,如果一直爬到头,他将来到楼顶——鹰央的“家”。
身体先于思考动了起来。我猛地一蹬地面,挤开无数白大褂,飞一般跑向消防通道,从楼梯的缝隙间向上看去。仍有医生遵从紧急呼叫的指令从楼梯上下来,其中独自逆流而上的男子分外显眼。他的速度极快,显然已经完全从脑震荡恢复过来了。
他果然是要去楼顶。我立刻追赶上去。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到楼顶去?我一边奋力攀登,一边晃了晃脑袋,将疑问抛到脑后。眼下最重要的,是刚刚刺了冲田的男子,正冲着我那不积嘴德、不识气氛、娇小柔弱的上司而去。
最近大概是锻炼不足,大腿很快变得酸痛。我拼命驱动着下肢,同时一个劲儿地向上爬去。
“鹰央老师!”推开楼顶大门的同时,我气喘吁吁地大叫。迅速向周围望去,然而不见男子的身影。他真的逃进鹰央的“家”里了吗?
我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接近“家”。爬上石阶,握住门把手,轻轻转动。轻微的“喀嚓”声响起,门打开一条缝。没有上锁。从门缝中传出古典音乐的旋律。我猛地拉开门,闯入屋内。脚不小心碰倒了堆在门口的一摞书,然而眼下已无暇顾及。屋子里到处都生长着“书丛”,死角众多,我小心而仔细地扫视,很快便发现了鹰央。她位于房间深处一张桌子前,坐在看上去十分舒适的皮革沙发上,上半身懒洋洋地撑在桌上,正看着映有电子病历的屏幕。
“怎、怎、怎……”看到突然冲进来的我,鹰央慌忙支起上半身,猫一般的双眼睁得滚圆,嘴巴像缺氧的金鱼一般不停地开合。
“那、那个……您没事吗?”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继续站起身,同时抬高嗓门。
“呃,那个……刚才有没有可疑的男子跑进来?”
“有!你!你就是可疑的男子!”
“不,我不是说我……”
“进入淑女(lady)的房间之前要先敲门,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淑女?麻烦你先把那刚睡醒乱糟糟的头发理顺,把屋子里的书收拾整齐,把身上当起居服穿的手术衣换一换,再说自己是淑女好不好。
“不好意思吓到您了。急救室里……发生了事件,犯人刚刚从楼梯跑到楼上。”
“事件?”鹰央大概是冷静了一些,歪着头问道。
“是的,冲田大夫……被人捅了。”
“捅、捅、捅、捅了?用什么捅的?”
“螺丝刀。”
“螺丝刀?是拧螺丝的那个?还是拧螺母的那个?”
“……拧螺丝的那个。”你拿螺丝刀给我拧一个螺母看看?
“冲田没事吗?”
看到向前探出身子急切地询问的鹰央,我的眼前又闪现方才的那一幕。那个螺丝刀并不很粗,却反复刺进了集结有心脏、肺和众多主要血管及脏器的胸部……
“……急救部的医生们正在全力以赴抢救。”
“我没问你那些,我问你冲田什么情况?”
“……情况很严峻。”
“很严峻的意思是,他很可能会死吗?”鹰央的声音微微发颤。
“……是的。”非要我说到这一步才能听懂吗?我不禁绝望于她的理解能力。就在这时,鹰央身后的窗帘微微掀开一条缝,我的目光立刻紧紧盯住缝隙之间的景象。刚才刺杀冲田的男子,正站在楼顶的边缘,仰望着天空,他的手握住了楼顶周围的栏杆。
“王八蛋!”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立刻冲到外面,绕到“家”的后面,正看到男子准备跨越安全围栏。“住手!”我冲他大叫,然而男子已经站在围栏外宽仅数十厘米的边缘。他缓缓转过身。只要迈出一步,他便会落到下方的混凝土地面上,……和前原一样。
与男子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的身体僵住了——他的眼睛仿佛玻璃珠一般,毫无生机。明明就要自我了断了,目光中却不见丝毫的感情。惨白的嘴角向上吊起,露出扭曲的笑容。男子逐渐倾斜身体,朝着天空……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身子探出护栏,用力伸出双手。指尖勾住了男子身上的衬衫。我用尽全力,将男子的身体提起。所幸他体格削瘦,我的臂力足以将他拽回屋顶。我抓住男子的衣领,强行拎起他的上半身。
“为什么,把冲田医生……”我紧咬牙关,体内涌起一股难以自制的狂暴。
“是外星人说的。”男子用宛如机械合成一般单调的声音嘟囔。
“放屁!难不成是那个外星人叫你杀了冲田医生,再让你自杀吗!?”
“没错。少碍事,不然连你一块杀掉。”
他的右拳朝我的脸挥来。我向后仰,躲过他的攻击。
冲田大夫居然被这样的一个人……我顺次弯曲右手的小指、无名指、中指和食指,最后搭上拇指,紧紧握成拳头。不是眼前男子那软弱无力的拳头,而是多年练习空手道的、习武之人的武器。
下一瞬,我将那个“凶器”朝男子的脸全力挥去。猛烈的冲击传来,骨头与骨头碰撞的沉闷声音冲击着我的耳膜。男子鼻血四溅,却没有因疼痛而喊叫,只是仍然露出那扭曲的笑容,似是在嘲笑。刹那间,头脑中仿佛有某根紧绷的弦“啪”地断裂,眼前一下子被染成血红。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挥下了拳头。男子的嘴唇被打裂,眼睛肿起,脑袋向后耷拉下去。
我再次举起拳头,忽然感觉被某个温暖的东西包住。回头看去,只见鹰央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正用双手握住了我遍染鲜血的右拳,她那雪白而纤细的手指也染上了暗红色的液体。
“够了。再打下去,那家伙就死了。”
体内咆哮的激情逐渐冷却。我松开男子的衣领,他宛如软体动物一般瘫倒在楼顶的地面上。
“……警察来了。”鹰央眺望着远方,轻声念道。尖锐的警笛声正由远及近,却与早已熟悉的急救车的声音不同。



1

“然后,大夫您在这儿拦住了想要跳下去的嫌犯,是吗?”
“……是的。”
一脸疲惫的中年男子从护栏向外稍微探出身子,朝下方张望了一眼。我叹了口气,回答道。
我不知说了多少次,然而这个名为樱井的警视厅搜查一课刑警在事发两天后,依旧不知疲倦地前来问询,逐一确认每个细节。
“哎呀大夫,真是不好意思。我知道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说会感到不耐烦,不过还请您务必配合我们的工作。”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心境,樱井殷勤地低头行礼。我只能“哈啊”地应一声,半是回答半是叹气。
两天前,被我揍晕的男子被赶来的警官当场逮捕,他“疑似杀人”的嫌疑很快确定为“杀人”。而冲田因肺、大动脉和心脏被反复刺穿,遗憾地不治身亡。当天的新闻浓墨重彩地报道了急救医被送来的患者刺死一事,然而对于犯人则仅仅说明了“嫌犯满口胡话,警方拟进行精神状态检查……”以及“嫌犯为二十一岁的无业男子”,连姓名也没有被公开。
这也难怪。男子可是因“得到外星人的命令”而行凶,并毫不犹豫地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的目光空虚到可怕,像是无底的沼泽,难以想象是精神正常者的目光。
“大夫,……大夫。”
“啊,在。”樱井的声音将我从沉思中拽回现实。
“您还好吗?看您有些心不在焉。”
“不好意思,我有点……累了。”
我没有说谎。沉重的疲劳感在体内蓄积,一举一动都十分费力。同事在眼前被刺杀,之后又接受了无休无止的问询,我的精力早已枯竭,经过了两天也未能恢复。
“是吗,您真是不容易啊,我能理解。”
樱井出言安慰,然而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同情。
“那我继续问了。嫌犯打算从这儿跳下去的时候,是大夫您把他拽回楼顶,然后把他打到半死,对吧。”
“半死……是没错啦。”
听到实在有些出格的描述,我瞬间想要反驳,但还是忍住了。男子被捕后,经检查,发现鼻骨和颧骨出现骨折。我因阻止了杀人犯企图自杀的行为,所以没有被追究责任,但对我的问询却如同审讯嫌犯一般严厉。
“然后,那个……是天久大夫阻止了小鸟游大夫,对吧。”
樱井转向站在我身后的鹰央问道,脸上则露出一丝疑惑。鹰央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她自称“阳光太刺眼了”。这么说来,她的“家”中也总是张着窗帘,一片昏暗,或许是她对光线敏感。然而,在手术衣上面套着白大褂、脸上戴着墨镜的打扮实在是过于诡异,樱井会感到困惑也不难理解。
“没错。放着不管的话,小鸟就要把那人打死了。”
……求你了别当着警察的面那么说行吗。
“然后警察赶到现场,你们就把嫌犯交给警察了,对吧。当时嫌犯说了什么话吗?”樱井从怀中掏出笔记本,开始写起什么。
“净是些胡扯的东西。外星人什么的。”我自暴自弃般回答。
“哦哦,是吗……外星人啊。”
樱井抬起头,看向万里无云的晴空,似是在寻找飞碟(UFO)。
“那个男的……还在说是外星人命令他杀了冲田医生吗?”
“很抱歉,我们无法回答与调查内容相关的问题。”
我问道,这时一直像影子般站在樱井身后的、名为成濑的警官用低沉的声音回答。之前樱井介绍说,他是田无派出所的刑警,两人组为搭档。一头精练的短发,身上是熨得直挺的西装,与樱井形成对照。年龄看上去和我差不多。
“就是这样,很抱歉无法作答。”樱井做作地耸了耸肩。
“肯定是说了,那还用问吗。”
“咦?什么说了?”
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我转头看向身旁。
“我说,那个男的仍然在供述是接到‘外星人的命令’而杀害了冲田。”
鹰央挠了挠头。时过中午,她的头发依然像刚睡醒一般乱糟糟。
“呃……为什么那么说呢?”
“那边站着的假科伦坡都来了,明摆着的事。”
这时,我才注意到眼前这位中年刑警的外貌。原来如此,鸟窝般蓬起的天然卷发,显得瘦弱的驼背,大夏天穿着长袖的茶色旧外套,这些都与某著名美剧中那位警官的形象如出一辙(译注:指《神探科伦坡》中的主人公科伦坡警官)。听到鹰央指出这一点,他竟显出几分得意,大概是在有意识地模仿吧。
“那个,您说‘明摆着的事’,可我还是不太明白……”
“哎,笨死了。”鹰央挠了挠头,一脸嫌麻烦地开始了说明。
“听好了,关于事件的内容我们已经和当地派出所的警察说过了。可是今天又有警察找上门来,而且还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这说明田无派出所成立了专案组。这些能明白吗?”
“啊、嗯……”我还挺喜欢看刑侦剧的,这些知识并不陌生。
“犯人已经被逮捕了,可还是成立了专案组,很奇怪不是吗?换句话说,警方不打算就此结案。”
“不打算结案?犯人不是已经抓住了吗?”我不解地歪起头。
“……大宙神光教。”鹰央啪地竖起左手的食指,说出一个陌生的单词。瞬间,樱井和成濑露出了一丝动摇。
“大……宙?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冲田和那个新兴宗教团体发生过好几次冲突,对吧?”
和新兴宗教团体发生了冲突?我头一次听说。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自己知道的事情别人也知道,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对话呢?
“警方认为犯人与大宙神光教有关,怀疑他可能是得到教团的命令杀害了冲田。对不对,嗯?”
鹰央问向樱井,后者露出苦笑。
“刚才也说过了,我们无法透露具体的调查内容,还请理解。”
“把情报告诉我,我帮你们推理分析,这样更有效率。”
鹰央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是认真的吗?
“感谢您愿意提供帮助和建议,不过我们是专业人士,请交给我们处理。”
樱井殷勤而理所当然地回答。只见鹰央不满地嘟起樱色的嘴唇。
“我知道的比你们多得多,脑子也聪明得多。”
听她口出狂言,我开始感到头疼。被评价为“脑子笨得多”的两名刑警——樱井依旧苦笑着,而成濑则是涨红了脸。
“门外汉给我一边去。我们不可能透露调查内容的。”
他用低沉的声音吼道,同时狠狠瞪着鹰央。若是胆小的孩子,恐怕会被吓得失禁。然而鹰央丝毫没有动摇,而是十分响亮地“啧”了一声,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智能手机。
“那个,您要打给谁?”
我担心她会干出什么奇怪的事,不安地问道。但鹰央没有理会,很快便与电话另一头的人聊了起来。
“好久没联系了。我是鹰央……没错,天久鹰央。有点事想找你帮忙……对……”
冲话筒讲了两三分钟后,她突然将手机递给樱井。“找我吗?”樱井一脸困惑,但还是接过手机,靠近耳边。
“那个,敝姓樱井……不好意思,请问是哪一位?……啥?”
突然,方才为止显得困倦的眼睛立刻睁大了。
“是!是!不,那个……真的没关系吗?是……是。明白。……好的,再见。”
樱井挂断了电话,表情呆滞地将手机还给了鹰央。
“那个,樱井先生,究竟是谁……”
察觉到他的样子不同寻常,一旁的成濑问道。樱井露出无力的笑容。
“……是课长,搜查一课的川边课长。他说,这边的天久医生是可以信赖的人,只要是可以透露给媒体的情报都可以告诉她,还要征询她的意见。”
“噫!?”成濑发出嗓子噎住一般的怪叫声,看向鹰央。
“天久医生,您和课长究竟是什么关系?”樱井挠了挠头。
“我是帝都大学毕业的。”鹰央用那小巧的鼻子得意地哼了一声。我悄悄瞟了她一眼。果然是帝都大学出来的,我猜得不错。
帝都大学——日本最高学府,其中的医学院则是以日本门槛最高的学院而闻名,也是医学界的巅峰。
“帝都大学啊,真是了不起。不过,这和我们课长有关系吗?”樱井依旧不解。
“帝都大学毕业的文科生中,有不少通过了公务员考试而走上仕途,其中也包括分配到警察单位的人。”
“哦……确实。不过川边科长不是分配进来的。搜查一课的课长从来都是从基层做起,逐层提拔上去的。”
“分配入职的人在基层做了一段时间后,经常会被任命为所在派出所的所长。那些人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内发生疑难事件后,就通过帝都大学里面的关系向我咨询。我的脑子在帝都大学里也是出了名的。其中当然包括成立了专案组、由警视厅的搜查一课负责调查的案件。”
“您就这样认识了搜查一课的课长吗?”樱井半信半疑——哦不,应该有八成是疑——的目光看向鹰央。
“我可是帮忙解决过一些大事件的。好啦,可以把案件的情况告诉我们了吧?”
鹰央扬起嘴角,露出一丝贼笑。樱井长叹了口气,提醒一声“只是能够向媒体公开的内容哦”,然后开始了讲述。
“您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怀疑这次的事件与大宙神光教有关,并调查二者的联系。”
“那个男的是……呃,大宙……大什么教的教徒吗?”
我问道,樱井挥手表示否定。
“据周围人说,他从未提及任何有关宗教的事情。不过……”
说到这儿,樱井停顿了片刻,大概是在犹豫自己应该透露到什么份上。“不过什么?”鹰央催促道。
“……搜查男子的住所时,我们从散乱的垃圾中,找到了写有大宙神光教的教义的手册。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手册,警方才决定成立专案组,进行深入的调查。”
“警察知道冲田和大宙神光教之间的关系吗?”鹰央摸了摸下巴。
“走访中,我们了解到冲田医生和教团之间存在一些矛盾。而与前者有关的冲突也只有这些,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位出色的医生,不会遭人恨。”
“冲田和那个男的没有私下的关联吧?”鹰央继续问道。
“目前仍在调查,不过暂时没有找到。”
“是吗。那,犯人具体作了怎样的供述?”
听到鹰央的提问,樱井抬起头思索了片刻。
“……没有给出有价值的供述。”
“他保持了沉默吗?”
“不,他很老实,我们问什么他答什么,有点老实过头了。不过,怎么说呢……他的回答总是让人抓空。”
“抓空?抓什么抓空,手吗?还是抓头发?”
樱井向我投来求助般的目光,然而我下定决心装作没看见。不知为何,鹰央无法理解话语中的修辞。我虽然在逐渐地习惯,但头一次看到的樱井只有发愣的份。
“呃,不是那个意思……怎么说呢,他虽然是在回答问题,但完全没有表露出感情,就像在和毫无心智的机器人对话一样……”
“那他具体是怎么回答的?杀人的动机呢?和冲田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对樱井的个人感想没有任何兴趣,鹰央不容喘息地继续抛出问题。
“和刚才大夫您推理的一样,动机就是‘得到了外星人的命令’。他和被害者并不认识。”
“外星人为什么要杀死冲田?”
“这个他也没说清楚,只是回答‘他们就是那么说的’。这些供述,加上从家里发现的手册,我们就开始怀疑他和大宙神光教有某种联系。”
且不论手册,凭“得到外星人的命令”这种供述,究竟是如何让人建立起联系的?
“那个,只凭一个‘外星人’,为什么会认为那个宗教团体可疑呢?”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大宙神光教信仰的是外星人了。”
听到我的问题,鹰央理所当然一般回答。
“外星人?还有这种宗教?真是见了鬼了。”
“大宙神光教是大约五年前被认定为宗教法人的团体,教徒共有约三万人,其中有约五百人离开原住所,在位于奥多摩的本部设施中过着集体生活。教祖是名为‘神罗’的女子,今年二十四岁……”
“神罗?”这名字也太可疑了。
“当然不是真名。她的原名是大河内樱,七年前受到‘神谕’,开始自称‘神罗’。说白了,就是她能听见上帝的声音。不过这个宗教的独特之处在于,对于神罗而言,‘上帝’就是‘外星人’”
“上帝是……外星人?”
“没错。也就是说,按照大宙神光教的教义,人类是很久以前外星人创造出来的,外星人一直在守望着人类的一点一滴的进步。而现在,地球正遭到人类的污染,外星人只会救助那些行为端正的人,其他人则是任由毁灭。大概是类似基督教里面‘复临’的场面吧。”
“哦……这种末日思潮在上世纪末流行过一阵吧。”
还以为这股风头早就过去了,没想到……
“您还真清楚啊。”
樱井用不知是感叹还是无言以对的语气附和着。
“大宙神光教的教义正如天久大夫所说。而冲田医生和大宙神光教之间存在着纠纷。”
“纠纷?什么纠纷?”我皱起眉头。
“冲田的独生女成了大宙神光教的教徒,并且离家出走了。”
鹰央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时噎得我无以回答。
“冲田的女儿尚年幼时,她的母亲就去世了。自那以来,冲田独力将女儿抚养长大。可是三年前,当时尚为大学生的女儿却突然离家出走,成为了大宙神光教的出家教徒。据说是在大学里遭到劝诱,一下子听信了他们的话。刚开始那会儿还偶尔回家露个面,但从约一年半前开始就突然没了音信。”
“据说冲田医生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让女儿脱离教团,也曾求助于我们警方。但因她的女儿已成年,而且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加入了教团,警方也一直没法动手。最近,冲田医生正反复尝试将教团告上刑事法庭,同时还在找律师商量能不能在民事范围内也提起诉讼。”
樱井接过鹰央的话,继续说明道。我终于明白了,事件发生之前,听到“外星人”字眼的冲田为何会做出那样的反应。
“所以,既然刺杀了冲田医生的犯人不停地反复提起‘外星人’,我们也不得不开始怀疑事件是否与教团有关。”樱井轻声叹息。
“这么明摆着的事,还用得着怀疑吗?你们不去调查那个教团吗?”
“话当然是这么说了,小鸟游大夫,可是调查教团的话就要进行强制搜查,为此我们需要确凿无疑的证据。而且,一旦进行强制搜查却什么都没找到,就会引发大问题。最关键的是,嫌犯只是供述称接到了外星人的命令,但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大宙神光教,我们只是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教团的手册而已,这很难成为进行强制搜查的理由。更何况,大宙神光教虽然传闻不少,但至今从未进行过任何犯罪活动,所以暂时还没法动手。”
“然后呢,那个犯人有没有说外星人究竟是怎么命令他的?”鹰央没有理会吐着公务员苦水的樱井,继续提问。
“哎,简直是一派胡言。他说,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躺在宇宙飞船里面,身上罩着奇怪的半球状物体,感觉非常幸福、非常快乐。然后,外星人就命令他去杀死冲田医生。”
“这不就……唔!”
樱井说出的内容,和从医院窗户跳下去的前原所说的实在太相似了。我不假思索地想要开口,却突然被某个坚硬而锐利的物体狠狠刺中侧腹。被刺的部位是肝脏,而且时机实在猝不及防,肺里的空气一下子被强行排出。
“……您怎么了?”
“没事,不用管他。”
看到我突然痛苦地按着侧腹,樱井显得惊讶,然而用肘部实施突刺的犯人则是一脸坦然。我恨恨地瞪了一眼鹰央,后者却看也不看我一眼。
“总之,上头似乎认为嫌犯是被洗脑后实施了罪行,不过怎么说呢……”
“不过什么?”
我一边揉着仍然隐隐作痛的侧腹,一边追问言语暧昧的樱井。
“哎呀,我干这一行也挺长了,见过不少所谓‘洗脑’了的人。不过,这次的嫌犯和那些人感觉明显不一样。怎么说呢……像是作为人类的根本被毁了一样,……像是没了心智和感情。”
说了这些后,樱井慌忙摇了摇头,说“哦不,没什么。”
“你看了那个男人的CT吗?”突然,鹰央改变了话题。
“咦,您说什么?CT?”
“没错,他被小鸟打得半死,你们逮捕后应该拍了CT吧。”
“呃,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检查过了。”
“拍的CT上有什么异常吗?”
我明白了她想问什么:犯人的脑中是否也有在前原的CT中看到的不自然的巢状梗塞。
“听说是没什么明显的异常,不过我们对医疗毕竟是外行,其它的我也不清楚了。”
“是吗……”鹰央有些不满地应了一声,然后抱起双臂,陷入了沉思。
“哎呀,本来是想问话,结果反而成被问话的了,真是没面子啊。刚才那些情报虽然是早晚会公开的内容,不过目前还请务必保密。尤其是不要说出大宙神光教的名字。万一传出警方在怀疑教团的消息,很有可能引起麻烦。我也算是看在搜查一课课长的面子上才说的,还请务必配合我们的工作。”
樱井苦笑着挠了挠头。
“看面子?面子本来就是用来看的,不是吗?”
一直在小声嘀咕的鹰央忽然抬起头,说出毫不相关的话。樱井不明就里,向我投来目光。别看我,看我也没用啊。
“哦哦,那也是一种修辞对吧。我知道的。虽然是没什么用的情报,不过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樱井的眉毛抽动了一下。难得提前透露,却被说成“没什么用”。
“啊,那只是因为现在距离案发没过几天,相信接下来继续审问嫌犯,会得到更多情报的。毕竟多亏小鸟游大夫才阻止了嫌犯自杀啊。……只不过把他打到半死就是了。”
……对鹰央的不满转为对我的挖苦。不过,继续审问那个男人,真的能得到更多的情报吗?我并不认为继续逼问能让他的内心有所触动。
“那,听完刚才的话,您明白什么了吗?明白了的话就请快点告诉我们。”
许是忍不下去鹰央的那个态度,一直沉默不语的成濑粗暴地开了口。
“就凭这点情报,能明白什么?”
鹰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似是在驱赶虫子。这人为什么如此擅长惹别人生气?果然,成濑的脸上泛起了红潮。
“哎呀,我们叨扰太长时间了,差不多该告辞了。天久大夫,小鸟游大夫,感谢二位的配合。若有新的情报,请务必联系我们。”
樱井像是要化解险恶的气氛一般,从怀中掏出名片塞到我手里。
“那,成濑君,我们走吧。”
“……是。”在樱井的催促下,成濑很不满地应了一声。这时,从后者的口袋里响起手机的震动音,他慌忙拿出手机。
“成濑君,在医院里开着手机怎么行啊。”
“哦,没关系的。这儿没有患者来。”我对樱井说道。
“是吗。那,成濑君,尽快打完。”
成濑点点头,将手机凑到耳边。
“是……啥?”
然而仅过了十数秒,从他嘴里便发出宛如青蛙被车轧过一般的叫声,方才因对鹰央感到怒意而泛红的脸也逐渐转成铁青。
“嗯?成濑君,怎么了?”
樱井问道。成濑挂断电话,呆呆地半张着嘴回答。
“嫌犯……这个医院里发生的事件里的嫌疑犯……在拘留所把裤子卷在脖子上企图自杀,……已经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2

“您是说真的吗!?”
昏暗的房间充斥着我的怒吼声。而躺在沙发上读着一本厚书的鹰央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你有完没完。”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快。若是在平时,我会就此放弃老实退下,可今天却不能那样。我微微松开领带,走到鹰央躺着的沙发旁,正了正衣领——丧服的衣领。
发生在急救室的冲击性事件过后五天,我们迎来了冲田的葬礼。然而,再过一个小时就要举行仪式了,可鹰央依旧穿着手术衣,头发也是乱糟糟。
“老师您是副院长啊,而且和冲田医生还是旧识。可您真的不打算去出席葬礼吗?”
“……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脑袋疼起来了。我伸手扶额。
“去不去葬礼是我的自由。”
“不是!老师您是我的上司,也是综合诊断部的部长,不出席葬礼有损我部门的名誉,这点眼力见您都没有吗?”
“什么叫眼力见啊,我不懂!”
突然,鹰央歇斯底里地大叫,手中的书也被她狠狠摔到沙发上。她的举止实在是太孩子气了,我甚至无力生气,只有发愣的份。感觉心中有一块东西变得冰冷。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我最后问一次。……您真的,不打算出席冲田医生的葬礼吗?”
鹰央沉默着,撅起薄薄的两片嘴唇,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我紧咬嘴唇,无力地摇了摇头。
“老师,您和冲田医生的关系很好,对吧?”
“关系……是很好。”
“您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他,可以说认识相当长时间了。”
“没错……”
鹰央有些不大情愿地点头。
“今天是向冲田医生问候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所以,请和我一起走吧。我开了车过来,不会累着您的。”
我用缓慢而平和的语调劝说。然而,微微歪着头的鹰央嘴里说出的话,却与我的期待完全相反。
“冲田已经死了,就算去参加葬礼,也没法和他问候了。”
我愣得无言以对。而鹰央则是继续论述。
“去参加葬礼,冲田也不在那儿,那儿只有他的遗体。脑部停止供血,前额叶的脑细胞死亡的时候,冲田的人格就已经消失了。确实也有人认为有独立于肉体存在的‘灵魂’,但就算它真的存在,也不一定就在遗体的旁边……”
“不是那个问题!”
我忍不住大声叫道,打断了鹰央的话。鹰央娇小的身躯猛地一颤。
“那……那,到底是什么问题啊?”
“是心境的问题。斯人已逝,我们要通过瞻仰和凭吊,表达对死者的尊重。”
“冲田已经不在了,去看他的遗体算哪门子的凭吊啊!”
“……我明白了。”忍不下去了。我用力咬着牙关,低声说道。再不控制自己,我怕是要把她骂聋。
“明白就好。”
“是的,我明白了,我明白老师您是一个无法理解他人感情的人了。很抱歉,我不愿意在这样的人手下工作学习。”
“咦?”
鹰央眨了眨眼。我缓缓开口,对她清楚地说出自从在这儿工作以来,便一直埋在心里的话。
“我要辞去在这里的工作。”
“真……的吗?”鹰央睁大了眼睛。
“是的。之前一直在考虑,不过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按照合同约定,我会一直工作到下个月底,之后我就会走。”
鹰央一言不发,只是直直地望向我。刹那间,从窗帘的缝隙中射入一道光,照亮了她紧闭的嘴唇,也将她的眼角映得晶莹而雪亮。
“是吗……我知道了。”
她低着头,用竖起耳朵才能听到的细弱声音回答。
看到她预料之外的反应,我不禁产生了动摇。本以为她会骂一句“随你的便”,没想到竟会哭出来。
“那、那就,就这样。……我去参加冲田医生的葬礼了。”
“嗯……”鹰央应了一声,依旧低着头。
一股奇怪的罪恶感萦绕在我的心头。我走出房间,盛夏的阳光肆意地泼洒下来,将已经适应了房间内昏暗的双眼刺得生疼。我不禁眯起了眼睛。
走下门前短短的石阶,转过身,看向眼前的“家”。凭着一时的冲劲说“我不干了”,这真的好吗?
诚然,我想过两个月的派遣任期结束后回到大学会比较好。可我本来是想再好好考虑一下,并没有打算在那种针锋相对的场面向鹰央挑明。
一想到从她那硕大的眼中溢出的泪水,我便难免感到自责。
“小鸟游医生。”
忽然,响起一阵清爽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是真鹤满脸微笑地从楼梯间走出来。她也穿着丧服,大概是准备参加冲田的葬礼。柔顺富有光泽的黑发与丧服意外地相得益彰,透出一股妖艳的魅力。看到如此美人在眼前,我的内心却毫不为之所动。
“您好,真鹤小姐。您也要去出席葬礼吗?”
“是的,不过在那之前有些文件要送给鹰央。那个,您在这里有什么事吗?”真鹤不解地歪起头。
“那个,……本来是想带着鹰央老师一块儿去葬礼的。”
“啊呀,真是劳您费心了。不过,那孩子不愿意去,对吧?”
“是的。……说什么‘去了也没有意义’。”
回想起鹰央刚才说的话,语气便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刺。
“对不起,鹰央好像惹您不愉快了。”真鹤低下了头。
“不,我不是……”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那孩子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在葬礼这种混杂有很多人哭声的场所,她会感到痛苦。”
“……痛苦?”
“是的。她上小学的时候,曾经去参加祖母的葬礼,结果陷入恐慌,大声尖叫。然后她就明白了,自己不能理解那种场面下的气氛,所以为了不让周围的人感到不快或担心,就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婚丧典礼。”
“可是,鹰央老师再怎么说也是成年人了,就算不能很好理解周围的气氛,在葬礼那种场所应该还是能正常地行动……”
听着我的话,真鹤睁大那对纤长美丽的双眼看向我。面对美得摄人心魄的女子笔直的目光,我只觉心脏正加速跳动。
“您还没有注意到,是吗?”
“嗯?注意到?”
我没能理解她的话语,下意识地反问。然而真鹤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凝视着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等等,好像之前冲田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到底没有注意到什么……?
无法理解周围的气氛,听不懂话语中的修辞,对光线过于敏感,而且知识量膨大到惊人……
“啊!”惊叫脱口而出。我抬起头看向真鹤,只见她露出一丝微笑,轻轻点了点头。看到她的反应,我确信了心中的猜测。
方才与鹰央的对话在脑海中闪现。天啊,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羞耻与悔意瞬间将脸刷得火红,但又立刻褪去颜色。
要向她道歉才行。这样想着,然而现在回去也会被立刻赶出来。要找一个进去的借口。恰在这时,我注意到真鹤抱在胸前的茶色文件袋。
“那、那个,真鹤小姐,那些文件能由我交给鹰央老师吗?”
“呃,这些文件吗?”真鹤愣了一瞬,低头看向手中的文件袋,继而展颜一笑。“那就麻烦您了。”
“好的!”我接过她递来的文件袋。
“小鸟游医生能来到我们医院,我真的很高兴。”
正当我拿着文件袋,准备重新回到“家”里,却听到真鹤突然这样说道。
咦?这该不会是说……。心脏因淡淡的期待而微微悸动。
“之前被派到综合诊断部的医生们,都和鹰央合不来,才过了两三天就被鹰央赶走说‘不用来了’……”
……哎,是这个意思啊。我暗自叹息,而真鹤则是继续微笑着。
“自从您来了以后,那孩子真的很开心,最近还夸奖说‘这次来的家伙真有意思’。她能和初次见面的人关系融洽,真的是很罕见。”
“有意思……吗。”这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夸奖啊……
“那孩子说‘有意思’,可是最大的赞扬了哦。”
“是吗……”
哎,既然当姐姐的真鹤这么说,那应该是没错了,可我内心依旧有些纠结。看她平时的态度,实在难以想象她会因我赴任而欣喜。
“小鸟游医生。”
“呃,在。”
真鹤的轻声细语挠得耳膜发痒。我不由得抬高音量。
“我知道您会很辛苦,不过鹰央就拜托您了。”
“……好的,我明白了!”我用力点头。
“那我先去会场了。”
真鹤转身朝楼梯间走去。目送她的背影离去,我长叹了口气,然后走上“家”门前的石阶,敲了敲门,然而无人应答。
“……打扰了。”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门,重新走进不久前刚刚离开的房间。只见鹰央正蜷起身子,抱着双腿坐在沙发上,本来娇小的身影显得更小了。
“……怎么了,回来干嘛?”
她缓缓抬起头,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不满。
“那个,真鹤小姐说有文件要送给您……”
“……放在钢琴上面吧。我过会儿再看。”
“……好的。”我将装有文件的袋子放在三角钢琴的键盘上。
“怎么,还有别的事吗?”见我放好文件却迟迟不离开,鹰央眯起眼睛。
“呃……那个。”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拼命在头脑中搜刮合适的词语。鹰央抬起视线看向我,其中满是敌意。
“姐姐跟你说了什么吗?……不,不对。姐姐不可能跟别人说‘这件事情’的。也就是说……你自己看出来了。”
她用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寻求确证的语气继续说道。
“倒不如说,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更让人吃惊。我一直以为你早就发现了,毕竟和我这么典型的病例一起待了两个礼拜。看来你不是一个合格的诊断医生。你说不想在这儿干了,我看也是。你还是回去接着当外科医比较好。”
她的语气逐渐带上了嘲讽。然而我无言以对,心中只有无尽的悔意。
“有点眼力见。”“想想对方的心情。”
耳边回响自己曾对鹰央说过的话。我真是个混账。她明明做不到,我却如此强求。
鹰央扬起细瘦的下颚,脸上露出自虐般的笑容。
“没错,我是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

阿斯伯格综合征(Asperger syndrome)——它是自闭症的一种,主要表现为非言语交流能力(如表情或手势等)存在障碍,导致无法构筑与他人间的关系;行为举止上表现出明显的偏好,例如对特定事物表现出超常的兴趣或执着。患者的症状符合自闭症的病征,但其智力或言语能力并无缺陷,这点可作为鉴别诊断的依据。
上述病征的常见描述为“不理解气氛”“不懂通融”“不会与人相处”等。尽管患者通常表现出高于常人的智力,却容易受到恶劣的评价。
听到鹰央的自白,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像稻草人一样呆站着沉默不语。
“不过最近也有人建议不把它作为单独的一个综合征,而是作为自闭症谱系(spectrum)、即在具有自闭症特征的人群中智力较高的集团来看待。”
她用平淡的语气叙述,然后朝我投来锐利的视线。
“你可怜我吗?”
“咦?”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应了一声。
“你可怜我吗?觉得我应该得到同情吗?”
“不,我……”
我刚要否定,然而仔细回顾了我的内心后,却停住了话语。
没错,我可怜她。察言观色,推断弦外之音,把握自身与周围环境的距离和关系,与他人融洽相处。这是绝大多数人习以为常的能力,缺乏这种本领的人在社会上生存会遇到怎样的障碍,我实在难以想象。
“三百二十四乘以九百八十七等于多少?”突然,鹰央提高了音量。
“哎?您问这个干什么?”
“答案是三十一万九千七百八十八。三千四百五十六乘以八千七百九十二呢?”
“那个,您等……”
“答案是三千零三十八万五千一百五十二。”
我瞪大眼睛,无言以对。她居然能心算四位数的乘法?
“你喜欢什么小说?”
“那个,您这是……”
“别废话,快点说。”
“啊、呃,那个……《奔跑吧梅勒斯》(译注:为日本著名小说家太宰治的代表作之一)?”所以她问这个到底想干什么?
“《奔跑吧梅勒斯》?这是你最喜欢的小说?你到底是一点不看书还是看得太多了……‘梅勒斯怒意勃发,誓要除掉那倒行逆施的国王。梅勒斯不懂政治,只是个小村出身的牧民,整日吹着笛子和羊群一同嬉戏过活,却比任何人都更要敏感邪恶。此日,天尚混沌,梅勒斯便自小村里启程出发,行过旷野、翻过高山……’”(译注:译文引自《奔跑吧梅勒斯》,邹微、曹逸冰、李雪莲 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鹰央闭着眼睛,下巴微微抬起,流畅地背诵起来。
“请、请等一下。难道说……您全都背下来了吗?”
“那当然。”
“才不是当然啊。呃,那就……《人间失格》(译注:同为太宰治的代表作之一)呢?”
“都说了你干嘛总选这么严肃的书啊。‘我,曾经看过三张那个男人的相片。其中一张,应该是那男人的幼年时代吧!推估约为十岁时所拍摄的相片,那孩子被一大群女孩包围……’”(译注:译文引自《人间失格》,许时嘉 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明白了。我明白了,您不用再说下去了。”
“怎么,这就够了?下一个要我说什么?把圣经从头到尾背一遍?这要花上好几天吧。不然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第一万位?”
这份能力实在是超乎常理。下意识地,我念出一个单词。
“学、学者综合征(savant syndrome)……”
“那个名字并不准确。‘学者综合征’最早由1887年由英国人约翰·兰登·唐(John Langdon Down)发现,他将具有异常记忆力的男子称为‘idiot savant’,意即‘智障学者’。当时‘智障(idiot)’一词并不具有歧视和辱骂意,而是一个医学术语,用来描述智商不足25的人。但后来‘智障’这个词逐渐带上了歧视的色彩,所以就改叫成‘学者综合征’。也就是说,狭义上讲,学者综合征是指具有重度的智力障碍、但在某些特定领域表现出超于常人的才能的症状。在电影《雨人》里,达斯廷·霍夫曼(Dustin Hoffman)饰演的主人公就是一个典型病例。从这个角度上说,我的智力水平高于常人,所以不是学者综合征的患者。但也有人认为,像我这样的智力水平没有缺陷、但某方面的才能极为突出的人也应该算作学者综合征,所以从广义上来讲,你那么说也不算错。”
(永琳:“智障学者”一词最初是由约翰·兰登·唐提出,因此该症状又被称为唐氏综合征。而最初提出“学者综合征”一词的则是美国精神科医生达罗·特雷费特(Darold Treffert),他根据患者的特征进一步将其分类为“智障学者”和“自闭学者(autistic savant)”,前者具有智力障碍或其它脑损伤的特征,而后者则表现出自闭症患者的特征。按照这个分类,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鹰央应该算是“自闭学者”。)
鹰央逐一罗列关于学者综合征的知识。看到只在虚构作品中登场的那些人物正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我只有惊愕。
“那,小鸟,我做到的事情,你能做到吗?”
“不,当然不可能了。”
我立刻回答。只见鹰央扭起嘴唇,露出挑衅般的轻蔑笑容。
“这都做不到吗?真可怜啊。”
听到实在是过于蛮不讲理的说法,我瞬间想要反驳。但下一秒,我便察觉到她的意图,于是闭上了嘴。只见鹰央恢复了平素漠然的神情。
“感觉火大吗?顺便告诉你,刚才我是在故意惹你生气。”
“是的,只有一瞬。……因为我明白了,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脑子很好使嘛。一点都不像是花了两个礼拜才意识到阿斯伯格综合征的人。”
“……非常抱歉。”我低下了头,试图将所有的歉意凝聚在一句话中。
“我的确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大脑的思考方式与绝大多数人有显著差别。我不能察觉到‘别人的感情’,也不懂什么叫‘眼力见’,听到话语中的修辞也只能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理解。我不会衡量与对方的关系,说话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敬语,所以不论和谁说话都是用同一个语气。我对光照非常敏感,不喜欢大白天出门,身体的动作也很笨拙。我对声音也很敏感,所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吃的东西也仅限于咖喱和甜食。遇到突发情况,我也更容易陷入惊慌。”
鹰央用平淡的语气,叙述自己的症状。
“但,我的智力水平远远超出常人。而且,对于关注的事情,我可以连续几十个小时保持高度的集中。我可以像录像或录音一样,看过一遍的场景能一点不差地回忆起来,听过一遍的曲子可以立刻用钢琴弹出来。绝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是‘自然而然’的。我不认为我的这些特征是某种‘疾病’的症状,而是一种‘个性’。诚然,这个世界的模样让多数派容易生存,我在其中也感受到了诸多不便,但我从没有想过抛弃我的这份‘个性’。它是我的一部分,没有了它,我就不完整了。”
她的语气中逐渐带上一丝热切。
“……我真的很抱歉。”
“……你用不着道歉。毕竟,阿斯伯格综合征中,‘做不到的事情’比‘能做到的事情’更显著,很多人也视其为一种疾病。”
鹰央自嘲般哼了一声。
这个世界总是偏向于多数派。例如左撇子,仅仅是因为惯用手不同,就会在生活中遇到诸多不便。而比左撇子远为稀少的鹰央的“个性”,显然会遭到社会更加残酷无情的排斥。
鹰央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缓缓开口。
“刚才你问我,……有没有因冲田逝世而感到悲伤。”
“……是的。”
“有。当然有了。冲田不在了,我很难过。但,我害怕自己去参加了葬礼……会做出奇怪的事。”
“那您那样说一声不就……”
“抱歉。我总是以为,我知道的事情,别人也会知道。我明白这样想是不对的,但没办法,这是我的本能。”
“哪里……不过,知道了您的心情和想法,我很高兴。”
房间再次被沉默填充,然而气氛与方才相比显然明快了许多。能知道鹰央的真心,真是太好了。虽然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在综合诊断部工作,但不愿与鹰央共事的念头已经消失了。
“呃……那,我去参加葬礼了。”
我战战兢兢地说道,鹰央点了点头。
“嗯,去吧。我会在这儿,用我自己的方式悼念冲田的。”
“用自己的方式?”
“没错。我虽然不出席葬礼,但会做比那个更让冲田高兴的事情。”
鹰央微微一笑,抓起方才被她丢在沙发上的书,冲我举起。书的封面上,用硕大的字印着“大宙神光教教义——聆听宇宙之声的导引”。
“我要把冲田的女儿从教团中带出来,顺便揭开事件的真相。”

3

“那就好好休息吧。”
“有空再来啊,大夫。哦,下次给我捎瓶酒吧。”
“你还没成年吧。好好做康复运动,争取在能喝酒之前出院吧。”
头上缠着绷带的少年热情地招呼。我冲他挥挥手,打发掉他的玩笑后,离开了病房。看了一眼手表,快到晚上六点半了。今天是冲田的葬礼后的第二天,直到六点的急救部帮手的工作结束后,我来到六楼西侧病房区。
“呃……是哪边来着?”
站在走廊,向左右张望。来到这家医院后,我一直往返于门诊和急救部之间,从未接触过病房管理的工作,对住院楼的结构尚不熟悉。
算了,朝一个方向走下去,总能走到电梯间的。我悠哉地经过走廊,顺便打量一下各病房和其它区域。走了约摸一分钟,右前方出现了护士站。电梯间就在它的后面。
“哟,小鸟游大夫。”
刚要经过护士站,一阵明快的声音叫住了我。转过头去,只见脑神经外科部部长藏野正在里面朝我挥手。
“啊,是藏野医生。您好。”
“你怎么在这儿?这一层是脑外科患者的病房啊。”
“哦,上个礼拜急救部不是诊治了一个患者吗,我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上个礼拜急救部?啊,是开摩托车出事的那个十七岁的小孩吧。我记得是急性硬膜外血肿。”
“对,没错。”我点点头,走进护士站。
“见过他了吗?那小子精神着呢,天天吵着无聊,想要快点出院。”
藏野露出笑容,摸了摸光秃秃的脑壳。
“真是太好了。刚送过来的那阵他还没有意识,差点以为没救了。”
“喂喂,你也不想想是谁主刀的。是脑神经外科部的部长我啊。硬膜外血肿我闭着眼睛都能清得一干二净。”藏野得意地挺起宽厚的胸膛。
“毕竟没人愿意看到小孩子变成植物人呢。”
“是啊,我们这个部门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有那样的患者。比如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做胃造口,通过输液管维持营养……”他的脸色暗了一瞬。
“不过我刚才转了一圈,几乎没看到那样的患者呢。和大学附属医院的脑外科病房比起来,感觉还是更有活力一点。”
“所以才说主刀医师的水平高啊。你看看有几个脑袋秃成我这样的人还能带着手术帽开刀的。我这一辈子都献给工作了,一把年纪还是光棍。只看脑科的话,我知道的可不比小鹰央少哦。”
只看脑科的话不比鹰央少?忽然,我有了一个念头。
“那个,医生,您现在方便吗?”
“怎么,有事?”
“有张片子想请您看看。”
我摆弄身旁的电子病历,在屏幕上调出一张脑部CT图像——前原隆三、即自称“被外星人绑架”后自尽的男子头部的CT断面图。
“这是谁的?”藏野眯起眼睛,盯着屏幕。
“是综合诊断部的门诊患者。五十三岁的男子,曾吸食兴奋剂成瘾,主要陈述症状是‘被外星人绑架,头部植入异物’。”
“……这不明显是吸毒导致的精神问题吗?”藏野皱起面孔。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外星人’这个词让我很在意。而且CT也有点不对劲。”
“外星人?哦对了,杀害冲田大夫的犯人也那么说过……”
藏野凑近显示屏,上上下下地仔细观察图像。数分钟后,他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揉了揉眼睑。
“左前额叶和……两侧的杏仁体,有巢状梗塞。他以前有过脑梗塞吗?”
“没有明确的陈述和记录。验血结果显示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LDL-C)相当高,怀疑是慢性丙肝,还有糖尿病。”
“这些都是生活习惯导致的啊。那他有过脑梗塞也一点不奇怪了……”
藏野再次凑近屏幕,仔细打量。
“只看既往病史,我怀疑是动脉粥样硬化导致的梗塞,不过前额叶的这个巢状梗塞有点奇怪。一般来说巢状梗塞在图像里呈扇形扩散,但这个看起来……像新月形。还有,杏仁体的梗塞左右几乎完全对称。”
“鹰央老师好像也比较在意这一点。”
“我记得这个患者是做了尸检的吧。在病灶区看到什么了吗?”
“发现细胞坏死,至少只凭肉眼看,和一般的巢状梗塞没什么区别。”
“嗯……所以这个患者声称被外星人绑架了,是吧。”
“是的,他说外星人往他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让他的‘自我’改变了。他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没有了容身之处。”
“‘自我’改变了……”藏野抱起双臂,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我静静等着他开口。
“……很久以前,我见过类似的病例。”
约摸一分钟的沉默过后,藏野自言自语般说道。
“类似的……病例吗?”我不明就里地重复他的话。
“没错。两年前,我没在这家医院,是在地方某个县立医院上班。在那儿见过一个患者,前额叶有一个很大片的脑梗塞,患上了疱疹性脑膜炎,导致边缘系统,包括两侧的杏仁体在内,一块儿出现问题。你猜那个人怎么样了?”藏野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向我问道。
“怎……么样了?”
“患者的‘内心’消失了。”
“内心……?”我皱起眉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对。且不论‘什么是内心’这种哲学问题,至少我是那么认为的。患者的‘内心’,或者说‘自我’,消失不见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像植物人一样吗?”
“不,不是植物人。乍一看去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是没了‘感情’和‘意志’。”
“感情和意志……吗”我还是不能想象那是什么样子。
“嗯。‘内心’虽然有很多种定义,不过我认为,从根本上看,它就是对外部的刺激做出评价,选择合适的反应的机构。受到外部的刺激时,对它进行准确的评价,再根据经验等选择最合适的方法进行反应,这就是内心。”
我点点头,大概理解了藏野的意思。
“首先,负责对刺激做出评价的是大脑的边缘系统。边缘系统包括杏仁体、海马区和伏隔核等,它们一同合作,判断这个刺激是有益的还是应该躲避的。这一套过程中产生的,就是所谓的‘感情’,其中起到核心作用的是杏仁体。以杏仁体为中心的大脑边缘系统若出现问题,就会导致感情的麻木和迟钝。而前额叶是‘意识’的中枢,负责根据产生的感情决定该做出怎样的行动。”
“意识的中枢……”
“没错。以前针对重度抑郁症患者实行的额叶切除(lobotomy)手术,就是破坏了这个前额叶部分。接受这个手术的患者有很高的概率留下后遗症。这不奇怪,毕竟是破坏了大脑的一部分。其中就包括人格麻木的症状。也就是说,前额叶中有体现人格的中枢。而杏仁体则是产生感情的中枢……”
“如果两个区域同时被破坏……”
“没错,‘内心’就会消失。”
“那是……怎样一种状态?”
听到我的疑问,藏野略微抬起头,像是沉浸在回忆中。
“我见过的病例中,患者首先是没有了喜怒哀乐,变得几乎毫无表情。然后是没了自主性,不再自发地开始行动,直到有人命令之前不会主动做任何事情。就算醒来也只是睁开眼睛躺着一动不动,除非有人叫他‘起来’。只会进行吃饭、上厕所等维持生命最低限度的活动,但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做。相对地,只要有人命令,他就会一丝不苟地完成。”
“咦,他们能听懂命令吗?能用语言交流吗?”
“嗯,完全能听懂。应该说,他们的智力或运动能力几乎没有受到影响,能走路也能算数,当然是需要有人命令。也就是说,患者大脑中掌控智力或运动能力的部分没有受损。而且,只要得到命令,不管是怎样的内容都会忠实地执行。”
藏野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管是怎样的内容……也就是说,包括伦理或道德上不正当的内容,是吗。”
“没错。因为患者已经不再有‘感情’这种东西了,无法进行好坏善恶的判断。”
刺杀冲田的男子,以及前原——两人都毫不犹豫地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对比藏野刚才描述的那些患者,我不禁因其中的相似点而浑身发颤。
“也就是说,如果人为地破坏前额叶的一部分和杏仁体,就能随意地操纵那个人了,是吗?”
“哎呀,应该没那么容易吧。我见过的那些病例都是很罕见的,全世界里估计也找不出几个。想要得到那样的结果,必须非常精确地破坏必要的部位才行。且不论杏仁体,前额叶除了决定意识以外,还会影响智力、运动、感觉等功能,具体是哪个区域影响什么,每个人都不一样。想通过对大脑动手脚而像控制机器人一样控制一个人,我觉得是很困难的事情,非要做许多人体实验才行。虽然理论上有可能,不过实际上近似于科幻。”
明明是自己说出来的,藏野却只是不置可否一般耸了耸肩。可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大宙神光教——一个有着众多出家教徒的新兴宗教团体,他们是否有可能避开世人的目光,暗中进行人体实验呢?有没有可能说,冲田的女儿也成了实验的牺牲品,所以冲田数次登门都未能见上一面呢?我只觉脊背发冷,汗毛倒竖。
“怎么了,小鸟游大夫?你脸色不太好啊。”
“哦……没什么。”我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听了刚才的话,我愈发感觉,在我院里口口声声“外星人”并举止异常的两人,很可能是大脑被大宙神光教动了什么手脚。可若是如此,就必须要解释一个谜团。
“那个……大夫,我想问一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从外部让大脑的一部分发生坏死,就像这张CT片子里一样?”
使大脑特定的部位发生坏死,就能让人唯命是从。为此,就需要一种方法去破坏那些部位的脑细胞。
“从外部让大脑坏死?”
“比如说,从股动脉插入导管(catheter),一直伸到脑部的血管,然后用治疗癌症的栓塞疗法里面的栓塞剂……”
(永琳:栓塞疗法的核心思想是,通过阻隔病灶周围的血管,切断病变部位的供血,使其自然坏死,以达到治疗目的。栓塞剂是用于填充血管、阻隔供血的材料,常见的有自体血块、明胶海绵、聚乙烯醇等。若栓塞剂中添加了放射性物质,还可以通过放射线杀伤病变部位。栓塞疗法是一种介入疗法,属于微创性疗法,对患者表皮的伤害显著小于传统的手术,有助于术后恢复;同时其良好的靶向性可显著减少用药量,从而降低副作用,受到患者和医生的青睐。)
“这不可能吧。确实,像是治疗脑动脉瘤的时候,会把导管伸到脑血管里,但只能用于足够粗的血管。如果是把栓塞剂放到那儿,形成的巢状梗塞可就比这照片上的大多了。”
“这样啊……”我自以为是个好主意,没想到瞬间被否决了。
“通过血管介入在需要的部位产生梗塞,用现代医学应该是无法实现的。如果是通过外科手术直接探入,那就另说了。”
“这么说来,患者的额头和头后部有两个像是被针刺过的伤口。”
“伤口贯穿了颅骨吗?”
“没……只是停留在外表面。”
“那没用。”藏也在头后交叉食指,向后靠在椅背上。
“呃、那个,我记得脑科的手术里面,有从鼻子探入的方法……”
看到藏野惊得无语的表情,我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就算是外行也没你那么说的。听好了,通过鼻孔的是经蝶窦脑垂体手术。从那儿探到前额叶,就要一路穿过大脑,你还要不要人活了?”
“……您说得是。”确实如他所说。
“大脑啊,是人体内最最重要的器官,外面有一层又硬又厚的颅骨护着它。想不动颅骨,人为地在内部形成梗塞,我觉得不可能。如果真能从外部引发脑梗塞,抹消了人的‘内心’,那大概要算是全世界最小的‘密室杀人’了吧。”
“密室杀人……”
藏野开玩笑一般说道,我却咀嚼着这个单词。就在这时,白大褂口袋里的传呼机发出震动。拿出来一看,屏幕上出现了“马上来家里 鹰央”这几个字。
“主子找你有事?”
藏野用捉弄的语气问道。我耸了耸肩。
“那就快点去吧。等得太久,小鹰央就要生气了。习惯之前被她来回差遣是挺够呛的,不过总之加油吧。”
“……能习惯吗?”我有些怀疑。
“不好说啊。鹰央她就像个台风一样,如果站错了位置就会遭殃。像我这种在别的科室隔开距离远远眺望是最好的。远远看着她可有意思了。”
“我这种没法隔开距离的直属部下又该怎么办呢?”
“那还用问吗。”
听到我饱含恨意的问题,藏野扬起嘴角。
“凑上去,跑到台风眼里,不就行了。”

“台风眼里啊……”
与藏野作别,来到楼顶后,我一边嘟囔着,一边敲响了“家”的门。
“哦哦,快点进来。”
屋中传来鹰央的声音。我皱着眉头推开门,走入室内。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声音比平常更加愉悦。这人高兴的时候总没好事……才相处短短数星期,我便已经明白了这一规律,脑海中立刻拉响警报。
“那个……您有什么事吗?”我警惕地问道。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拿着地图的鹰央露出贼笑,抬起那双猫一般的眼睛。昏暗的房间内,瞳孔似乎隐隐发亮。
“小鸟,我记得你是开车上下班的吧?”

4

我抬头看向高约四米的两扇门扉。铁制的大门显得厚重,上面有数个星形的雕刻,中央则是用苍劲而不失华丽的字体刻着“大宙神光教总部”这几个字。
我开着爱车马自达RX-8,载着鹰央,来到位于奥多摩山岳深处的大宙神光教总部设施。回望四周,门前的树林被清出一个半圆形作为停车场,可轻松容纳数十辆车,其中停着一辆大巴和若干轿车,我的爱车也在里面。停车场边缘竖有一圈高约一米的铁栅栏,与外围的树林隔开。
鹰央来到大门前,将头用力向后仰去,伸展四肢。
“好,那我们走吧。”
“哎,这就回去吗?我们才刚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啊。”
从天医会综合医院到这儿,花了将近两个小时。
“说啥呢。不是回去,是进去。”
“进去?不,这不是明摆着无关人员禁止入内吗。而且这么晚了,也不好说是参观。”
看了一眼手表,指针已经转过了晚上的八点半。
“这么晚才好啊,有黑暗给我们打掩护。”
我眨了眨眼,回味鹰央的话。
“您是打算潜进去吗!”
“小点声,被发现了怎么办。”
“不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不就好了。”
“那就没有意义了啊。你以为干什么特地来这么远的地方。”
“我哪知道啊。还不是老师您非要我开车过来。”
没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到这里。约三小时前,鹰央问“小鸟,我记得你是开车上下班的吧?”我一边警惕着一边点了点头,结果她丝毫不顾我的安排,撂下了一句“有个地方想去一趟,待会儿带我过去”。
我本能地察觉到事情不妙,刚要拒绝,却被她紧接着说的“这是为了冲田”而被迫咽下了反驳。于是,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开着车,带上鹰央,来到了大宙神光教的总部。
不过没想到她打算偷偷溜进去……怪不得我在路上问她为什么要来这儿,她总是不肯正面回答。
“少啰嗦,快点走。”鹰央站到停车场尽头的铁栏前,然后将两臂平伸,似是在说“抱我起来”。
“不要,我可不想被逮捕。”
“没事,只要不被发现就不会被逮捕。”
“被发现了的话怎么办啊!要进去的话请您一个人进去。”
我坚决拒绝。鹰央嘟起了嘴。
“知道啦,一个人去就行了吧。我身体弱,方向感又不好,一个人进去的话说不定会遇难的,不过也没办法。毕竟小鸟只顾着保全自己,一点都不愿意帮忙。”
鹰央十分露骨地打起了同情牌,但我继续坚决地无视。
“那我就进去了。你先回去也没关系。如果我没有回来,就跟姐姐说一声,让她委托警方搜寻吧。不过到那时候恐怕已经晚了……”
她一边嘟囔着很不吉利的话,一边抬起腿试图跨越栏杆,却连三十厘米都没抬起来。思考了片刻后,她用力一跃,将上半身搭在栏杆上,大概是试图跳过去。然而因起跳无力,她的肚子卡在横梁上,整个人挂在上面,四肢慌乱地摆动着,看样子动弹不得。
“哎,真是!”我伸手至鹰央的腋下,将她提起,然后放到栅栏另一侧的地面上。她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轻,恐怕连四十千克都不到。
“知道啦,一块儿进去就行了吧。真是。”
我无可奈何地说完,也越过了栅栏。
“知道就好。那就走吧。”
难得一见地,鹰央露出纯真无邪的灿烂笑容。

“这儿是农田吧。”我小声嘟囔着,在昏暗的树丛中一边小心着脚下一边前行。树丛外面是一片田地。
“没错,是农田。”走在前面的鹰央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踩着贴近地面生长的杂草,大步前进。
“这么暗的地方,您走得真快啊。”
茂密的树叶遮住了月光和街道的照明,我几乎看不清脚下的地面。
“我的眼睛比一般人对光线更敏感,在晚上也看得很清楚。”
“是吗。不过这儿居然有农田,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
“你想象成什么样子了?”鹰央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呃,新兴宗教的总部的话,我还以为是有很气派的礼拜堂或者是佛像,周围还有好多警卫在巡逻之类的。”
潜入领地内,在树丛里已经走了约十五分钟,然而别说警卫,连教徒也没看到一名。
“想想大宙神光教的教义,这是很自然的吧。”
“教义?说起来,这个教团到底信奉什么?”
“我之前说过它们把外星人当作‘上帝’来崇拜吧。而据教祖神罗说,人类把地球污染得太严重,让外星人生气了,它们马上就要毁灭全人类。只有那些行为端正的人才能在毁灭之际得到拯救,在其他人都消失了的地球上构筑正确的文明。顺带一提,这里面所谓的‘行为端正’似乎是指不依赖任何科学技术而自给自足的生活。”
“……像是把其它很多宗教揉在一起,再加上‘独立日’场景的教义啊。”
“‘独立日’超好看的对吧!”鹰央立刻揪住无关紧要的事情。
“电影的内容就不用啦,还是请您再讲讲这儿的情况吧。这里的教徒主要做些什么呢?”
“不是说了吗,自给自足的生活。尽可能去除文明的痕迹,自己种地自己收割。当然,只是‘尽可能’而已。看那个路灯就明白了,水和电还是要用的。而且食物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自给自足,该买的还是要去买。”
“这么半吊子啊。”
“没办法,过惯了好日子的日本人突然回归原始生活,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听您说的这些的话,且不论那个外星人,他们好像也没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啊。当然如果真的只是在做那些事情的话。”
“在这类新兴教团里面,它们也算是惹麻烦比较少的。教徒可以随时和家人见面或者回家,想要退出教团也没什么问题。麻烦主要是缘于教徒瞒着家人,向教会捐赠大量的金钱。”
“这不太对吧。冲田大夫不是见不到他的女儿吗。”
“确实。不过,我也只是通过网上认识的人了解到的,具体有过怎样的麻烦就不知道了。”
“……认识的人?”
“没错,‘认识的人’”鹰央没有解释更多,继续在黑暗中迈开脚步。我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跟在她的后面。她“认识的人”竟了解新兴教团卷入的麻烦事,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我们现在是在往哪儿走?”
“差不过应该能看见教徒们的宿舍了。总之先找宿舍楼。”
我走在鹰央的身后,同时小心不被绊倒或摔倒。虽然走得不快,但也走了十五分钟多,却仍不见头,这儿究竟是有多大?
“这个总部里面可真大啊。它们这么有钱吗?”
“确实够大的。不过毕竟是深山老林里,土地不值钱。而且它们好像确实也不差钱,这一两年里突然多了好多信徒,得到的捐赠也是连年上涨。”
“……这些事情也是听那个‘认识的人’说的吗?”
“没错。”
不喜也不善交际的她,却有不少奇怪的“认识的人”,甚至还与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课长有来往。真是个迷雾重重的人。
“那个,……葬礼怎么样?”忽然,鹰央头也不回地问道。
“您是指什么?”
“冲田的家人来了吗?”
“……女儿没来,是姐姐负责了接待。她好像和冲田大夫也不是很亲近。”
“我想也是。冲田生前经常说‘我的家人只有女儿一个’。”
鹰央走在前面,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声音中透着一股悲伤。
“那么疼爱的女儿见不到了,自然是想方设法要把她带回来啊。”
“冲田说过,女儿被教团‘洗脑’了。”
“洗脑啊……这个词儿还挺常见呢。不过真的能把一个人洗脑吗?”
“那要看怎么定义‘洗脑’了。人类无时无刻不在受到外部的影响,并借此构筑自身。说得极端一点,教育也算是一种洗脑。”
“呃,这有点太极端了吧……”
“举个例子而已,说明人很容易受到他人的影响。所以,只要有恰当的方法,让一个人完全归顺教团,不愿与家人见面,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是完全有可能的。”
“确实。那……”
“能不能让那个人去杀人,或者自杀……你想问这个是吧?”鹰央替我说出心中的疑问。
“是的,能不能变成杀了冲田大夫的那个男的那样。还有前原……在门诊中跳楼的那个男的,会不会也和这个宗教团体有关系。”
我说出与藏野讨论时想到的疑问。犯人说着“被外星人命令”,刺死了与大宙神光教有过纠纷的冲田。如果说犯人是大宙神光教的教徒,并受到教团的洗脑而犯下了罪行的话,这一切能说得通。不过……
我回想起男子那双呆滞毫无生气的眼睛。在反复刺中冲田时,在被我狠揍时,他的眼中不见丝毫的感情。“洗脑”真的能把一个人的人性磨灭到那个地步吗?
“不知道,所以我才跑到这种地方来进行调查啊。看,就在那儿。”鹰央停住脚步,指向树丛的深处。我定睛凝视,只见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有十余栋楼整齐地排列。鹰央露出了宛如小学生一般、写满了好奇心的笑容。
“好了,开始玩007游戏吧。”

出了树丛后,鹰央并没有压低身子,而是散步一般大大方方地走向数十米开外的楼群。
“哎,被发现了怎么办啊。再低调一点。”
“放心吧,跟我来就是了。”
鹰央丝毫没有理会我的提醒,继续大步流星地朝前走。我只好跟在后面,不停地四下张望,时刻提防着。
约十座三层高的楼,大概是供教徒居住用,整齐而紧密地建在约三百米见方的区域内,像是一个小型的住宅区。楼的外观说好听点是简洁,说不好听点就是索然无味。楼内的灯光仅仅照亮了昏暗的走廊,几乎没有房间的窗户渗透出光亮。
感觉不到建筑内部有人在活动。现在才刚过晚上九点,难道已经是就寝的时间了吗?那样的话,我们被发现的可能性倒变小了。我略微放下心,开始更加仔细地打量起周围,这时注意到在单调的建筑群中,唯独有一栋楼与其它显然不同。它的高度是其它楼的近两倍,外观呈椭圆形,顶棚为半球状,类似城市里的音乐厅。
“好,走吧。”鹰央拽起我外套的衣袖。
“哎您别拽啊。我们去哪儿?”
“那儿啊,还用说吗。”她指了指那个半球形顶棚的建筑。
“那里面有什么吗?”
“现在是几点?”
“呃……九点十二分。怎么了?”我看了一眼手表。
“那应该已经开始了。”鹰央嘀咕了一句,然后撇下我径自迈开脚步。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吗?”我急忙跟上去,向她问道。
“交流。”鹰央冷冷地回答。
“交流?您是指交流电吗……”
“笨死了,当然是和外星人交流啊。通讯,接触,不明白吗?”
“啥?和外星人交流?在那里面?”
“至少教团是这么说的。”鹰央走向大楼的后门。我们来到路灯的死角、被黑暗彻底笼罩的建筑后方。约二十米前方,是又一片茂密的树丛。从某个地方传来微弱的声音,是年轻女子带有回响的说话声。我立刻僵住身子,同时试图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从这儿出来的。你看。”
只见鹰央不知何时已经趴到地上了。
“衣服会脏的。”
“没事,反正是便宜货。别管那么多,快点看。”
鹰央拽着我的手,我只好学着她的样子趴在地上。只见贴着地面的位置上,有一扇小窗户。
“哦哦,是换气扇啊,有点像学校的体育馆呢。”
我悄声说道。鹰央慢慢打开窗户,里面是一层黑色的窗帘。她毫不客气地掀开帘子,把脑袋伸进去。我一边心惊胆战,一边也把头凑了上去。好奇心占据了上风。
拉开窗帘后,并没有透出多少光亮,看来里面和外面几乎一样暗,同时可以听到一阵轻柔的治愈音乐(healing music)。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繁星。半球状的屋顶中,映出在城市里不可能看到的美丽星空。
“天象仪(planetarium)……?”我下意识地嘟囔道。
没错,穹顶映出的正是投影的夜空。房间中央有一台比足球大两圈的球体,那个大概就是投影仪吧。天象仪周围是许多躺椅(reclining seat),至少有三百个,仰角很大,便于看到星空。其中数十个上正躺着穿有藏蓝色运动服的人,仰望着天幕。这样看着天象仪映出的星空,就是在和外星人“交流”吗?
“放松身体。不必担心。你们是宇宙的一部分。”
带有回响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扫视场内,发现在前方约二、三十米,会场最深处有一块地面隆起的区域,形成舞台,上面站着一名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子,正沐浴在聚光灯下。声音也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
她的衣服乍一看去像是和服,但比一般的和服更宽,也有几分像是婚纱礼服。因场内昏暗,她的位置离我也有一定距离,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女子的脸上好像罩着一层黑色的面纱(veil)。
“那就是‘神罗’。”身旁的鹰央悄声说。
“她就是这儿的教祖吗?”
“没错”鹰央一边扫视着会场内,一边点头。下一瞬,忽然有各种颜色的激光束在场内照射,并不停变换着方向。
“用心感受。‘他们’就在身旁,只是平时我们无法感受到而已。听从我的引导,接受‘他们’的存在。没有必要害怕。”
神罗缓缓地挥动着双臂,在空中画出复杂的图案,像是在舞蹈,同时念着戏剧台词一般的话语。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天象仪,简陋的音乐,激光束,年轻女子可疑的舞蹈。这么无聊的东西,就是在“和外星人交流”?心中的好奇仿佛被撒了盐的蛞蝓一般迅速萎缩。
“无聊透顶。回去吧,老师。再看下去只会发困的。”
我打算起身,却被鹰央拽住了上衣的下摆。
“……也不一定。仔细看看那些教徒们。”
“嗯?”我无可奈何地重新趴到地上,窥向室内。与打有灯光的舞台上不同,下方的观众席一片昏暗。不像鹰央那般夜视能力极佳的我只好拼命凝视,仔细打量。片刻后,双眼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看到观众席上的一幕后,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只见众多教徒从座椅中探出身体,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虚空,仿佛那儿真的有什么东西存在。有的人甚至热泪盈眶,冲着“那个东西”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露出恍惚的表情。
我愣愣地看着里面的一幕,这时注意到窗口附近一个教徒的目光后,不禁睁大了眼睛。那个人的双眼失去了焦点,与刺死冲田的男子的眼神极为相似。
“那……那个是、什么啊?”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尖锐。
“谁知道呢。不过看上去,好像绝大多数人都看到了什么东西。”
“看到了什么……?”
“我哪知道。至少他们是认为自己看到了‘外星人’吧。”
“这怎么可能啊,他们只是听着音乐在看投影出来的星空而已啊。”
“你小点声行不行。这个教团说,‘神罗’是和外星人进行交流的媒介,相当于‘巫女’,只有通过她才能和外星人进行‘交流’。”
“开玩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或许吧。不过实际上,那些教徒恐怕真的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某个东西’。”
这时,舞台上的神罗缓缓摘下了垂在面前的面纱,露出下方的面孔。瞬间,我不由得发出呻吟。
神罗的左半边脸庞像舞女的一样,被妆粉涂成惨白。但右脸却……融化了。即便从我这个距离,也能清楚看到她的右脸呈红黑色,皮肤萎缩,凹凸不平。
“那是……”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声音微微发颤。
“是烧伤。据教团说,神罗在数年前遭遇事故,脸上被泼了滚烫的油,结果获得了‘巫女’的能力。不过没想到伤势这么严重,看样子是没有进行植皮。”
“这是、搞什么啊……”
台上是面孔被烧烂了的教祖,台下是冲着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伸出双手的教徒。看着过于异样的这一幕,我只有发愣的份。这时,我忽然注意到舞台旁边站着一名约四十岁的男子。他的体型比教徒们纤瘦,穿着西装,站在教徒们看不见的位置,带着黑框眼镜,正凝视着舞台上的神罗。在填满了狂气的会场内,似乎只有他的周围被隔离开来,显得正常而理性。
“舞台旁边的男的……”
“哦,他是大河内和之。他是神罗的哥哥,也是这个教团实际上的首领(No. 1)。”
“首领?教祖不是神罗吗?”
“神罗只是接收‘外星人’的启示,并将其告知他人的‘巫女’。为了更广泛地布道,一手建立起教团并掌控经营的,是她的哥哥和之。顺带一提,他和我们算是同行呢。”
“同行?”
“没错。他是帝都大学医学部毕业的精神科医生,只不过从数年前开始,主要的业务就变成了运营这个教团。”
“从医生改行当神职人员了吗!?”
“成立这个宗教法人的时候,他好像遭到了禁止行医的处分。”
“禁止行医?”我皱起眉头。“他做了什么?”
若医生违反法律,或是做出了类似的事情,会在厚生劳动省名为医道审议会的会议上被讨论,遭到禁止行医或吊销行医执照等行政处分。
“还不是那些破事。擅自提高诊所内的治疗费用什么的。”
“哦哦,……确实是常见的事情呢。”
“不光是这一个。据说他还把利他林偷偷卖给流氓,不过没有被立案调查。”
(永琳:利他林(Ritalin),学名苯哌啶醋酸甲酯(Methylphenidate),是一种中枢兴奋剂,直接作用于呼吸中枢。可用于治疗儿童多动症,亦适用于呼吸衰竭等各类原因引起的呼吸抑制。副作用包括食欲减退、心跳加快、兴奋过度等,长期服用或成瘾。常人少量服用可促进兴奋提神,注意力集中,部分考生在考试前服用以期提升考试成绩,亦被称为聪明药,但并不意味着它能够提升智力水平。)
鹰央一副“无所谓”的语气,然而说出的内容却绝不是“无所谓”。利他林是处方药,可用于治疗一些特殊的睡眠障碍,作用效果类似于兴奋剂,须由专门的医生开药。把它偷偷卖给流氓,和贩售兴奋剂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人居然跑去搞宗教了吗?”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去搞吧。有了那样的传言后,他被禁止行医,而且受到密切监视,很难再继续当医生了。”
“那也不能……”
我看向名为大河内的男子。在一片兴奋的会场内,唯独他一人保持着冷静,观察着台上的神罗和台下的教徒。不过仔细一看,保持冷静的并非他一人。在他身后还有数名穿着运动服的男子,和他一样与场内的疯狂隔离,眺望着观众席。他们身上的运动服与教徒们穿着的是同一款式,但颜色却不是藏蓝色而是深茶色。
我再仔细观察观众席,只见其中也混着几名穿着深茶色运动服的男子,冷静地看着发狂的教徒们。
“‘他们’就在身旁。‘他们’并非实体,每个人看到的‘他们’都不一样。敞开你们的心怀,向‘他们’袒露自己的一切!”
随着神罗高亢的声音,场内的气氛更加热烈。绝大多数教徒站起身,朝着“某个东西”伸出手,发出欣喜的呼声。
突然,一名中年女子披散着长发,发出诡异的声音。只见两名深茶色运动服的男子立刻来到她的身边,一边安抚一边给她喝下瓶中的液体,引导她回到座位上。看样子,他们是负责管理这个仪式的工作人员。
身旁传来“哼哼哼”的低笑。我不由得僵住身子,看向身旁正兴致勃勃地窥着室内的鹰央。该不会是连她也开始看到“某个东西”了吧……
“……有意思。”鹰央嘟囔着,扬起嘴角,眼中满是亮闪闪的好奇心。她的目光没有像室内的教徒那般失去了焦点,而是盈满了坚定的意志。我悄悄放下心。
“老师,已经够了吧。趁还没被发现,快点回去吧。”
“……嗯,是啊。确实看够了。”
鹰央意外地十分顺从。她站起身,拍掉裤子上沾的尘土。
“好,回去吧。今天真有意思,我很满意。回到家后,我要好好想一想。”
她转过身,几乎是蹦蹦跳跳地迈开了步子。
“快看,小鸟,这儿有牧场哎。”
即将走入楼后面生有茂密野草的树丛中时,鹰央忽然开心地叫了起来。只见约两百米前方,有一块空地用木栏围了起来,看上去确实像牧场。似是要证明她的说法一般,里面隐约看到像是牲畜棚的建筑。
“哦~还真是呢。可能在养着牛吧,他们好像在进行耕种。”
“不,应该是马。你看那儿的棚子,更像是马厩吧?”
呃,别问我啊,我又不知道牛棚和马厩有什么区别。
“是吗。无所谓了,总之快点回去吧。走吧。”
“喂,要不要去看看养了什么马……”
鹰央伸手指向牧场,显得跃跃欲试。
“不行!”这人怎么还像个游客一样,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非法入侵?
“有什么关系吗。反正他们进行交流的时候谁也不会出来,趁这个时候稍微看一眼而已。”鹰央依旧十分开心,不等我回答便径自跑向牧场。
“啊、喂!”我慌忙跟在后面,试图把她抓回来。若是正常情况下奔跑,比起个子小、运动能力差到家的鹰央来,我的速度要快得多。然而现在周围一片黑暗,看不清脚下的路况,我跑得再快也没有用。鹰央用笨拙的步伐跑着,竟逐渐将边注意地面边迈步的我甩在了后面。直到快靠近牧场周围的木栏时,我才勉强追上了她。
“为什么到这种地方还要陪您玩鬼捉人啊。”
“里面会有什么马呢?”
我用极为不满的语气抱怨,鹰央则是装作没有听见一般,双眼仍在闪闪发光。看来不看到马她是不肯罢休了,我叹了口气。
“只是看一眼而已哦。麻烦您快一点,看完就马上回去了。”
“知道啦知道啦。”鹰央甚是开心,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木栏上。瞬间,周围响起了凄厉的警报音。这儿有警报?
“怎、怎、怎、怎么?”鹰央的手仍搭在木栏上,显而易见地陷入了恐慌。
“是警报!老师,快逃!”
我也慌了一瞬,但在身旁陷入更大的惊慌的鹰央帮助我恢复了理智。要快点从这儿逃离才行。鹰央依旧只是“咦?哎?”地嘟囔着,僵在原地。哎,刚才那股游刃有余的态度哪里去了。我拽着鹰央的手试图逃跑,然而她大概是吓得丢了力气,像软体动物一般扑通地跪了下来。
真是没办法。我道一声“失礼了”后,将双臂绕过她的后背和膝盖下方,然后一口气抬了起来。即,俗称的“公主抱”。
“呜哇哎?”鹰央发出不明就里的奇怪叫声,在怀中摆动着四肢。
“您不要动,冷静一点!总之先逃要紧。”
我安慰着像刚钓上来的鱼一般拼命扑腾的鹰央,然而她已完全陷入恐慌,不肯轻易平静下来。我一边勉强抱着乱动的鹰央,一边在周围寻找退路。牧场附近是一片开阔地,没有任何藏身之处。我将视线投向方才的建筑后方的一片树林里。虽然还是有点距离,不过也只能躲到那里面了。
我一边小心不把臂弯中的货物弄掉,一边快步跑向树林。虽说鹰央体形娇小,但抱着一个人跑步实在不容易,再加上看不清路面,想跑快也跑不快。
数次险些摔倒后,总算跑到了树林前约十米的地方。看样子能躲过一劫了。就在这时,从大楼的后侧、我视线的死角处出现了数名男子,我慌忙停下脚步,试图后退,然而身后也有其他几名男子绕了过来。
眨眼间,我便被十余名男子包围。我咬了咬嘴唇,打量起对手。他们都很年轻,约摸三十岁,无一例外地穿着胸前有一颗星星的深茶色运动服。是方才的“仪式”中负责管理的一拨教徒。
我皱起眉头。在这个距离下,我方能察觉到,这些男子与“宗教人士”的模样截然不同,个个都散发出一股反社会的气息。粗略一看,有几人的领口处还能看到纹身。如果不是在这种深山老林、而是在城市的街头遭遇,如果他们身上穿着的不是统一的运动服,眼下这个情况与大街小巷的小混混撞在一起没什么两样。原来如此,照这样看来,教团的代表人曾经暗地贩卖利他林一事恐怕并非虚假。
大概是稍微冷静了一点,怀中的鹰央不再扭动。我把她慢慢放到地上。
“你们是谁?溜进来干什么,啊?”
一名男子用恐吓般的语气逼问。我拼命思考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回答。这时,只见身旁的鹰央用力吸一口气。
“不好意思,我们迷路了!”
我抢在鹰央开口之前赶忙回答。若是让她开口,显然会说“我们是来刺探这个教团的”之类的老实到家的话。
“骗谁呢,这个时间,大门早就关上了。你们到底是干什么……”
“住手吧。”
男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回头看去,响亮地咋舌后,便闪到一旁。不知何时,后面便站着一名茶色西装的高个男子。他正是该教团实际上的领导者——大河内和之。
“请原谅教徒的失礼。请问二位在这里做什么呢?您应该知道,这里是私有土地,擅自闯入可不是件好事。”
大河内的语气满是挖苦。
“我们对你们的教团很感兴趣。”不等我编造借口,鹰央便回答。
“兴趣?”
“呃、啊,是的。我们对贵教团很感兴趣,正在考虑入教,但也不好贸然下决定,就想来看看各位教徒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结果就跑进来了。实在是很抱歉。”
我急忙抢在鹰央坦白一切之前接过话头,搪塞过去。
“原来如此,二位是来参观我们的生活的啊。”
大河内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伸向西服的内侧。难道是手枪?我顿时紧张起来。他的手从内侧口袋里掏出,我立刻用身体挡在鹰央前面。
“若方便的话,要不要来参加我们为期两天的体验活动呢?在活动期间,参加者可以与各位教徒一同生活,当然也会藉由神罗与外星人进行‘交流’。活动每周末都会举行,欢迎届时光临。”
然而,大河内露出无从挑剔的完美营业笑容,手上则是叠得整齐的宣传册,向我们递来。

5

下了大巴,我抬头看向万里无云、澄澈如洗的耀眼蓝天,不由得嘟囔:“为什么……”
“干什么呢,快走。”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只见戴着硕大太阳镜的鹰央正像个参加春游的小学生一样,一蹦一跳地从我身旁超过去。
“为什么偏偏就抽中了啊!”
看着她宛如崴了脚的兔子一般歪歪扭扭的背影,我恨恨地大叫,同时回想起两个星期前的事情。

与鹰央大半夜潜入大宙神光教教团内后的第二天,结束了精神修炼一般的门诊后,我在放置有办公桌的小棚屋内,一边休息一边适当写着今日门诊患者们的转诊单的回复时,内线电话响了起来。
“喂,小鸟,来‘家’里一趟。”
拿起话筒,从中传出鹰央简短的指令,随后电话便挂断了。好不容易结束了一天的门诊,累得要死了,又有什么事?该不会又想要潜入那个教团里面吧。将响着通话结束的提示音的话筒挂在电话机上后,我一边暗叫不好,一边走向近在咫尺的“家”。
敲门进入室内后,只见坐在电脑前握着鼠标的鹰央冲我问道。
“猫和狗,你喜欢哪个?”
“啥?”
“我问你猫和狗喜欢哪一个。”
“呃,硬要说的话,更喜欢猫……”
“唔。欧洲和东南亚的话,更喜欢去哪儿旅游?”
鹰央继续问着奇怪的问题,同时双眼紧盯着屏幕。
“咦?这个么……我是更愿意去欧洲,不过没什么假期……”
“欧洲是吧。春天和秋天喜欢哪一个?”
“您等一下。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究竟是在干什么?”
“调查问卷。”鹰央总算把目光转向我。
“调查问卷?调查什么?”
“申请大宙神光教生活体验活动的问卷。”
“啥?”我看向屏幕,只见上面显示着无数问题。从“您是否信仰特定的宗教?”等与宗教信仰有关的,到“您是否喜欢咖喱?”等完全不明所以的,问题五花八门,包罗万象。
“这总共有多少题?”
“两百个。”
“两百!?”
“没错。申请人要回答所有的问题,才能参加抽签。”
“抽签?不是申请就可以参加的吗?”
“一个星期只有一次,而且每次只限三十人参加。听说中奖率还挺低的,大概只有百分之十左右。”
“那么可疑的宗教,居然有那么多人想去体验吗?”
“最近不是流行节能减排吗,看来向往那种生活的人还不少。”
“那回乡下种田不就好了,何必非要关注鼓吹什么‘外星人’的奇怪宗教啊。”
“你对外星人不感兴趣吗?”忽然,鹰央的声音中带上了力道。不好,看来我又踩到某个地雷了。
“你对外星人一点都不关心吗?外星人啊,外星人!小灰人(grey),蜥蜴人(reptilian),北欧人(Nordic),51禁区(Area 51),奶牛残杀(cattle mutilation),罗斯威尔事件(Roswell incident)……”
(译注:以上均为与外星人有关的说法。小灰人为诸多外星人电影中出现的外星人形象,因皮肤呈灰色而得名(亦有小绿人的说法,因皮肤呈绿色)。蜥蜴人和北欧人是另外两种常见的外星人形象,分别貌似爬行哺乳动物、或是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北欧人模样。51禁区据传为美国的一个军事禁区,用于保管所有与外星人或外星文明相关的物品,如外星人样本或飞船残骸等。奶牛残杀泛指家畜被某种无法地球上现象解释的原因杀害的事件,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曾有数例相关的报道。罗斯威尔事件指发生在1947年6月14日美国新墨西哥州罗斯威尔市的疑似飞碟坠毁事件,后来美空军解释坠落物为观测气球。)
“知道了,我知道了,外星人确实很有魅力呢。”
我慌忙拦住鹰央不停地说出奇怪单词的嘴。
“知道就好”鹰央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因兴奋显得有些发红。我悄悄叹了口气,开始思考怎样才能阻止她。昨晚刚见过那诡异的仪式,再加上前些日子藏野说的那些话,让鹰央独自参加教团的体验活动,怎么想都太危险了。
“顺带一提,参加费用是二十万日元。”鹰央冲我比划两根手指。
“二十万?”我不禁拔高了嗓门。
“干嘛啊,小点声。”鹰央皱起眉头,捂住耳朵。
“不,这也太贵了吧。那些钱够出国旅游了。”
“有好多人不惜放弃出国旅游都要来参加体验活动呢。这是符合市场供求关系的价格,倒不如说是供不应求呢。”
我完全无法理解。摇了摇脑袋后,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刚才问我那些问题,该不会是在填我的申请表吧?”
“没错,我的已经填完了。”鹰央不停地单击着鼠标。
“您等一下!我可不去参加那种可疑的仪式。”
我慌忙从鹰央手中抢过鼠标。
“干嘛啊,快点还我。”
“才不要!您听好了,我绝对不会参加。鬼才要花二十万去和那种可疑到家的教团扯上关系。”
“你就一点不在意那个教团吗?一点都不在意那个仪式,不在意他们说的外星人吗?”
“不是说不在意,但我一点都不愿意参加。”
热泪盈眶地朝着看不见的“某个东西”伸出双手的教徒们——一想到自己置身于那个疯狂的场面,我就不寒而栗。
“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您没听过有句话叫‘好奇害死猫’吗?”
“我又不是猫。”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是为了冲田。”
“唔呜……”
我一时语塞。太卑鄙了,居然在这种时候把冲田大夫搬出来。
“就算你不去,我也要去。哎,原来你打算让我一个人去啊。我真是太可怜了,居然有这么冷漠的部下。”
鹰央低着头,十分做作地颤动肩膀。这装哭装得也太不像了。我没有理会,心想过一会儿就会闹够了吧,然而她迟迟不肯停下。看着眼前有女生哭泣,虽然知道是装的,但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我知道啦。”数分钟后,我长叹了口气,宣布投降。当鹰央决定哪怕一个人也要去的时候,就注定了我的失败。鹰央哪怕是一个人去附近的便利店都会让人提心吊胆,以我这种深入骨髓的老好人性格,是绝对不可能放着她独自跑到可疑的新兴宗教的老巢里面的。
“是吗,你也会去啊。这才是我的小鸟。”
鹰央立刻抬起低着的头。果然是在装哭。正当我叹气时,她紧接着又吐出一个重磅炸弹。
“哦对了,我把我们俩设定成订婚了。”
“啥!?您说什么!?”我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很自然吗。要不然就有可能只抽中一个,剩下的一个去不了。本来是想设定成夫妻,但申请的时候还要提交身份证明。”
“可那也没必要假装成订婚了啊……”
“你是不愿意说谎吗?好吧,那就在参加之前先去登记,回来了再离……”
“谁说是那个意思了!”我声嘶力竭地大叫。这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如果你不愿意说假话,不就只能真的结婚了。”
“怎么可能真的结婚啊!”
“怎么不可能了。别看我这样,我已经是二十七岁了,你也是成年男子。只要双方同意,把登记表送到民政局,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了。”
脑袋好痛。我抱着头,皱起眉。
“你怎么了?”鹰央弯腰窥向我的脸。
“脑袋有点疼。”
“要吃镇痛片吗?”
“……不用了。订婚就订婚了吧,无所谓了。”
我叹了口气。与其为这种事情留下离过婚的记录,还不如周末两天装成未婚夫。藏也大夫,您说要进入台风眼里,可我撑不到那个时候了啊。我在心中恨恨地吐槽前些天随口给出极不负责任的建议的脑神经外科医生。
“是吗。那就把这个调查问卷填完吧。我已经按我自己的想象写了一半了,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写完。”
鹰央拽着我的白大褂,让我坐在椅子上。拜托你不要随便替别人写问卷好不好。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您最近是否有食欲?”“您在最近一个月是否曾去电影院看过电影?”等看起来毫无意义的问题。哎,无所谓了。反正照鹰央的话,申请人数远超限定名额,抽签的命中率挺低的,应该是没被抽中的概率更大。我一边无语地冲在一旁毫无顾虑地偷窥他人隐私的鹰央翻白眼,一边按动鼠标。

然而世事难料。在提交申请后过了两天,一反我的预期(应该说是希望),鹰央竟收到了恭喜当选的通知邮件。于是,在下一周的星期六,我和鹰央乘坐从新宿站出发的包车,再次来到了大宙神光教的总部。
耀眼的阳光迫使我眯起眼睛,抬头看向正面巨大的门。上次在深夜潜入时紧闭的大门,如今已向左右敞开。
“那么,接下来就带领各位到今晚的宿舍。”
女性导游最后一个走下大巴,高声说道。她的样子像极了旅行公司的人,然而身上穿着的并非公司的制服,而是胸前有一颗星星的藏蓝色运动服。
“大家都跟上了吗?那,我们一起走吧~”
导游高举右手,用有些过剩的精神喊出号令。三十名参加者迈开脚步,跟在夸张地挥动手臂的她身后。我走在队列的最后面,同时观察着前方的其他参加者。绝大多数人都在好奇地张望四周,脸上是夹杂着不安和期待的表情。大概是独自参加的居多,互相之间交谈甚少。所有人的年龄各不相同,男女比例也持平,但整体来看平均年龄偏高,不乏看上去年过花甲的老者;然而众人的行装打扮却是较为典雅,透出一股上流的感觉。
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了申请参加体验生活时所填写问卷的目的。问卷中不显山不露水地包含了一些用来判明申请人经济状况的问题,恐怕是用来筛选出富人,让他们参加体验活动,哄骗入教,并引诱其捐赠大量金钱——这才是教团真正的目的。
“干嘛走得磨磨唧唧的。”鹰央脚步轻快地跟在我身旁。
“您为什么那么兴奋啊?”
“因为很开心啊。马上就要能和外星人进行交流了。”
“……您该不会真的相信了吧?”
“还没体验过,哪儿来的相信不相信。你不也是为此而来吗?”
“不,您搞错了。我是被您硬拽来的,而且都怪您说我们俩订了婚,一路上被那个嗨翻天的导游耍个够呛。”
一路上,在大巴里,导游兼主持人为我们播放了教团制作的录像带,介绍大宙神光教的教义和历史;同时也简单说明了日程安排,以及主持参加者们进行自我介绍。其中,导游见缝插针一般不断提及我和鹰央订婚的设定,试图炒热车内的气氛。
“那个,后面的新郎新娘,哦不,是马上要当新郎新娘的二位,请再往前面靠近一点~。我能理解二位想度过浪漫时光,不过离那么远的话,我可是要喊得嗓子都哑了哦~”
导游冲着不知何时被落在后面的我们捉弄一般大声叫道。面对其他参加者冷淡的目光,我和鹰央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走了约十五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上次潜入时看到的教徒们的宿舍楼。导游带领我们来到其中一幢楼的入口处。
“好,现在我们到了今天各位留宿的宿舍楼。之前说明过了,总部占地面积约八十公顷,共住着约五百名教徒,我也是其中一员。每天日出前起床,晚九点睡觉,规律的作息有利于健康。吃过早饭后,教徒们会开始各自的工作,主要是农耕作业和照顾家畜。”
导游夸张地扬起手臂。
“各位请看,我们的农田是如此宽阔。我教团以自给自足作为准则,与大地和自然零距离接触,与‘它们’赠与我们的这个地球一同生活着。现代的人类误以为自己是地球的主宰,破坏着‘它们’送给我们的这颗美丽的星球,这让‘它们’感到很失望。很快,惩戒的铁锤就要挥下。但‘它们’同时也深深地爱着人类,只要竖耳聆听,遵从教诲,我们就绝不会受到伤害。”
“那个……”这时,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性参加者有些犹豫地举起了手。
“您有什么问题?”
“呃……你说的‘它们’,是指……外星人吗?”
男子战战兢兢地问道。只见导游的面孔变得严肃了几分。
“‘它们’存在于地球之外,从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外星人’。在教团出版的书类上,为了让大家方便易懂,也把它们叫做了‘外星人’。但,‘它们’与普通人所想象的外星人并不相同。‘它们’有着正式的名称,但我们人类是没法念出来的。为此,我们用‘它们’来称呼,以表示敬意。”
导游的说明极为流畅,显然是说过了许多次。
“我们真的能和外星……‘它们’说话吗?导游小姐,你也听过‘它们’的声音吗?”男子继续发问。
“说‘听到声音’可能不太准确,因为‘它们’不像我们这样使用声音交流,而是直接向大脑中输入信息。”
“那,你见过‘它们’吗?”男子急切地向前探出身子。
“是的,我见过。‘它们’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很美丽……不过,那并不是‘它们’真正的样貌。‘它们’的真身存在于和我们不同的维度中,所以‘它们’无声无形,却又无处不在……本来,我们是无法感知到‘它们’的存在的,但‘它们’为了拯救我们,将‘巫女’的能力授予了一名少女。通过少女,我们就能听到‘它们’的声音,看到‘它们’的样子。”
“就是‘神罗’对吧!”男子兴奋地叫道。
“没错。本来是打算稍后说明的,不过既然您提到了,我就现在来解释一下吧。”
导游极为郑重地扫视参加者的面孔。
“神罗大人是在七年前被‘它们’发现的,那时她仅十七岁,正住院接受治疗。数天前,她在准备料理时,不小心打翻了油锅,滚烫的油泼到了她的脸上。”
数名参加者做作地倒吸一口气。他们大概早已听说过这些内容。
“神罗大人的右脸被严重烫伤,需要进行皮肤移植,但医生说就算植皮也会留下明显的伤痕。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是多么残酷、多么难以忍受的事实。”
导游颤抖着声音,继续说道。
“神罗大人忍受着无尽的痛苦,对未来陷入了绝望。就在这时,‘它们’找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她,与她进行了交流。瞬间,神罗大人感到折磨着她的苦痛一下子消失了。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降生到这个世上,自己该做些什么。然后,神罗大人拒绝了医生提议的整容手术。对她来说,脸上的伤痕是成为与‘它们’接触的契机,是宝贵无以替代的勋章。”
导游挺胸抬头,仿佛演讲一般大声说道。
“神罗大人留着脸上的伤痕出院后,立刻开始了布道,将‘它们’的声音传递给世人。然而刚开始,她的事业遭遇了莫大的阻力。世人惊异于她脸上罕见的伤疤,没人愿意认真听她的话。”
看着导游一脸悲痛地咬着嘴唇,众参加者也难过地皱起眉头。忽然,导游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但是,‘它们’绝没有抛弃神罗大人,而是授予了她特别的力量。没错,那就是‘巫女’的能力。神罗大人成为了人类与‘它们’接触的媒介。”
参加者们发出了“哦哦~”的惊叫。
“凭借自己的能力,神罗大人让更多的人听到了‘它们’的声音。在她的努力下,教团逐渐扩大规模,三年前在这片土地上设立了总部。今后,教团也将继续成长,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它们’的声音。”
导游像纪录片中的解说员一样结束了演讲后,一脸得意地看向众参加者。大多数人都深受感动,战栗不已。最开始提问的那个男子甚至揉着眼角,双肩微微发颤。
毕竟是不惜交了二十万日元来参加这个活动,恐怕有不少人已醉心于教团的教祖“神罗”。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周围的参加者们。什么“它们”啊,蠢得要命。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脸部烫伤造成的心理压力,突然听到神秘的声音。作为一名医生,我很快便猜到了那个名为神罗的女性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说白了,她就是……
“精神疾病。”
我僵住了身子,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向说出这个词的人——即站在身旁的鹰央。
“咦,您说什么?”导游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说,那个叫神罗的女的,是不是患有精神性疾病?”
鹰央毫不犹豫地问出了在这儿最不该提及的问题。
“呃……嗯?您是什么意思?”
“一些精神疾病的症状包括幻听,而压力是诱发幻听的常见因素。部分患者自称听到了神或恶魔等超自然物发送的信息,其中尤其以二十岁前后的患者……”
“等、等等、等一下!”
看到鹰央用毫无顿挫的语调开始陈述相关知识,导游拼命打断她的话。
“干什么?”鹰央不满地嘟起樱色的薄唇。
“才不是‘干什么’啊!您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没听到吗?我是说那个叫神罗的女性可能患有精神性疾病……”
“不许说那种话!”导游尖声叫道。
“是你问‘您在说些什么?’,所以我才回答你啊。”
“我说了不许说那种话!你……你是在说,神罗大人得了病吗?‘它们’只是她想象出来的?”
导游的脸涨得通红。鹰央歪着脑袋,戳了戳我的侧腹。
“喂,小鸟,那个女的是生气了吗?”
“嗯,非常生气。”我悄声回答。
“为什么?我只是指出了正确的事情,而且回答了她的问题啊。”
“这个吧。有些事情,就算是对的,也不应该说出来。”
鹰央的脑袋歪得愈发厉害,看样子是完全没明白我的意思。
“这么说吧,对那个导游而言,‘神罗’是一种神圣的存在。因为老师您说‘神罗’有病,所以……”
“哦哦,我明白了。她无法接受神罗所说的外星人可能是妄想的事实而陷入混乱,想用发怒来掩饰对吧。”
“……嗯差不多吧。”总觉得含义好像跑偏了一点,不过算了。
“也就是说,我只要让那个女的明白,神罗很有可能患有精神疾病这一点就行了是吧。”
“不是!”要是那样做了,那个导游铁定要昏过去。
忽然,我感到有无数视线向我刺来。回望周围,发现不仅是那个导游,参加这次体验活动的其他人也朝我和鹰央投来不友善的目光。我僵住身子,冷汗直流。
“出什么事了吗?”
这时,一个男性的声音从某处传来。导游立刻挺起身子,转过身去。
“大河内老师!”
一名高个子的男性从楼内走出。他身形瘦长,穿着质地上乘的茶色西装,脸上是看上去很高档的黑框眼镜。我认出了他——教团的实际掌权人,大河内和之。导游奔到大河内身旁,伸手指向我们。
“那两个人,那两个人说神罗大人、神罗大人是……”
她因激动而语无伦次。大河内朝向她指的方向看过来,注意到我们后,立刻露出笑容。
“哦哦,是上次来的两位啊。”
“大河内老师,您认识这两人吗?”
“嗯,他们对我们教团非常、非常感兴趣。”
他恶作剧一般笑了笑,然后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将其展开。
“嗯……是天久鹰央小姐和小鸟游优先生对吧。哎呀,没想到二位居然是医生。我看看,天久医生是帝都大学毕业,小鸟游医生是纯正医科大学毕业。也就是说,天久医生算是我的后辈啊。”
“您怎么知道的?”听到他准确说出我的简历,我惊得瞪大了眼睛。我记得申请表里只写了“自由职业”啊。
“呃,申请表的备注一栏里都写着呢。还写了上次潜入我们总部的事情。”大河内面露疑惑。
“啥!?”我当然不可能写那些东西。那么,嫌犯只剩下一名。我十分不满地瞪向身旁的犯人。
“嗯?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哎,跟这人大眼瞪小眼又有什么用。
“然后呢,这二位怎么了?”
“他们说,神罗大人……生病了。”导游眯起眼睛瞪向我们。
“生病?哦哦,是怀疑精神性疾病吗?”然而大河内轻而易举地戳破了话。
“没错,我认为那个叫神罗的女子很可能患有精神疾病,结果我一说,那个女的就突然激动起来了。”
鹰央指向导游。我拽着鹰央的胳膊,小声说“不要指着别人,多不礼貌啊”,同时留意大河内的反应。只见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
“确实,只听别人说的话,有可能会认为神罗患有精神性疾病。”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你有证据吗?凭什么说外星人的声音不是幻听?”
“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是一名精神科医生。在我看来,神罗——我的妹妹,显然没有罹患任何精神性疾病。”
“我无法百分之百地相信精神科医生。精神科和内科不同,经常没有任何检验的数据或图像作为客观的诊断依据,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医生主观的判断。对于同一名患者,不同医生诊断的结果相差极大,这种事例并不少见。我不知道你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的水平如何,所以不相信你的诊断结果。”
大河内的表情变得僵硬。这也难怪,毕竟是当着众人的面被指责诊断水平不足。
“……我不否定你提出的可能性。但,神罗没有任何精神疾病,这是显然的。神罗能与‘它们’进行接触,这并非疾病的症状。”
“幻听难道不是症状吗?”
“不是的,天久医生。因为……”大河内的脸上露出挑衅的笑容。“你们二位也即将在神罗的引导下,与‘它们’进行接触。”
“也就是说,我们也能听到所谓‘它们’那群家伙的声音吗?”
“没错,不光能听到,还能看到。”
“我很期待.”鹰央露出纯真的笑容。看到她天真的反应,大河内皱起眉头,但还是继续说道。
“而且,今晚在仪式前,还可以与神罗进行简短的交谈。只要说上几句话,就很快能明白,她并没有患上精神……”
“我不明白。”鹰央打断了大河内的话。
“嗯?”
“我说我不明白。我不能根据态度和说法方式判断一个人是否正常。”
大河内不解地歪起头,但很快便认真地盯着鹰央看了起来。
“不好意思,天久医生,难道说你是……”
“你想问我是不是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吗?没错,我是。”
“原来如此。这真是……”大河内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不会辨别人的表情和状况的氛围。相对地……”
鹰央朝着大河内,露出愉快、同时也是挑衅的笑容。
“我比你们这些人聪明得多。如果真能和外星人接触,我很期待。但,如果你只是个骗子,这一切都是骗局,我一定会揭穿你的谎言。做好觉悟吧。”

6

“累死了……”我一脸栽进单人床,落下的身体被柔软的坐垫反弹。虽然一身汗水很不舒服,但扛不住深入血管的疲劳。好想两眼一闭,就这么睡过去。
“怎么啦小鸟,一个大男人真没出息。你看我可是一点都不累。”
我费力地扭过脑袋,朝倒着骑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的鹰央看去。
“那当然了,老师您可是什么都没干啊。”
“谁说的。我可是认真参观了活动,还绕这片地走了一圈呢。”
我长叹了一口气,放弃与她争论。在她与大河内的争论过后,导游对我们的态度一下子恶劣了许多,我被安排到这个像是廉价旅馆的单人间一样的房间里。放好行李,换上导游配发的参加体验者穿着的蓝色运动服后,我们便开始了体验生活——即农耕作业。
先说结论:我小看了农活。大学的六年里每天参加空手道练习、虽说当上医生之后练得没那么频繁了但也在进行最低限度的锻炼,我本以为干农活会是小菜一碟。显然,我犯了一个大错。
上午,顶着烈日挥动了两个小时的锄头后,我的体力便已用光,然而下午还有打扫卫生、收获作物并装箱、照顾鸡和马等的活计。在捡拾领地内饲养的马群的粪便时,我心中甚至涌起了趁机逃离的念头。
当我像头骡子一样疲于奔命时,把我一手拽入这个坑里的鹰央做的事情则是……什么都没有。
在参加者一众开始农活后,鹰央便戴着墨镜,碰都没碰农具一下,说着“天太热身子不舒服”,便径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偶尔跑回来露个脸,然后又立刻离开。负责指导作业的导游盯着鹰央气红了脸,但到最后也没有直接冲她说什么。看样子是自那场骚动后便决定不和她扯上关系。真是明智的选择。
“然后呢,您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嗯?不是说吃饭前是自由活动吗?”
晚饭时间是约一个小时后的八点钟,在那之前我们可以自由活动。
“我知道,我问的是您为什么跑到我这儿来?”
鹰央的房间就在隔壁。
“我有什么办法,不让带书,不让带手机,不让带便携式影碟机,根本是无事可做啊。”鹰央把下巴撑在椅背上,不满地晃动着身子。“无事可做就是浪费人生啊。”
“就算找我聊天,也不好说是在有效利用时间吧。”
正如鹰央所说,体验活动的参加者禁止携带除了换洗内衣以外的一切物品。教团对此十分重视,进来之前甚至检查了每个人的行李。表面上宣称是为了让参加者体验原汁原味的教徒生活,不过怎么想都是为了避免我们拍摄领地内影像、或是与外界取得联络。
“娱乐活动这么少,真亏那些教徒们能一直在这儿生活下去啊。”
“没有书没有音乐没有电影,要是我恐怕已经无聊得去死了。”
“好啦好啦,您差不多该回自己的房间了吧,我要冲个澡了。吃饭前要把这身臭汗洗掉才行。”
“没事,你洗你的澡,我不会在意。我对男人的裸体不感兴趣,不会去偷窥的,放心吧。”
“您不在意我在意!老师您也回自己的房间冲个澡吧。虽然没干农活,不过一直在外面逛,身上也有点脏了吧。”
我指向房间的出口,只见鹰央露骨地皱起眉头,目光上扬,有些胆怯地看向我。
“那个,您该不会是……不喜欢洗澡吧?”
听到我的问话,鹰央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呃,我知道这么问女生不太合适,不过……您上次洗澡是在什么时候?”
“……差不多一个星期前。”
“马上给我回房间洗澡去!”
我从床上起身,将鹰央坐着的椅子推向门口。
“干、干什么啊,怎么跟姐姐说一样的话。呜哇,别推啊。”
“连真鹤小姐也这样说吗?”我无语了。
“难得吓人的姐姐不在旁边了,本来想要好好放松一下的……”
“真鹤小姐不是脾气挺好的吗。”
听我插嘴,鹰央的目光变得险恶。
“你是还没见过姐姐真生气的时候。她发起火来,可是比厉鬼还可怕。”
“……您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才让真鹤小姐那么生气的?”
“事情不少……最近一次是大约两个月前,姐姐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唱着‘奔四啦、奔四啦’捉弄她,结果她发了好大的火……”
“……那是您活该。”
不过,两个月前过了三十岁生日,也就是说比我年长一岁。意外地收获了重要情报后,我问出最近一直在意的问题。
“对了,真鹤小姐她每天那么忙,有没有男朋友啊?”
“嗯?男朋友?现在没有。半年前是有的。”
“哦,是吗。”我装作不以为意,内心悄悄振臂高呼。看来可以找个时候约她出来一块吃个饭……
“你问那个干嘛?”
“啊没什么没什么,请不要在意。好啦,快点去冲个澡吧,好歹是个女孩子。”
我再次推起椅子。
“什么叫女孩子啊!女孩子一般是指未成年的女性,我可是如假包换的淑女(lady)。”鹰央紧紧抱住椅背,高声叫道。
“天底下哪有一身汗臭的淑女啊。”
“你很没礼貌哎。我才没有一身汗臭,基本上就没怎么出汗。而且我不喜欢被水淋。”
“您是谁家的猫吗。今天天这么热,在外面待了那么长时间,怎么会没出汗。您就快点回自己房间冲个澡吧。”
“知道啦,我知道啦,别推了!”鹰央慌忙从椅子上跳下来。
“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会去叫您的,在那之前一定要洗好哦。”
鹰央气鼓鼓地嘟着脸颊,一言不发地大踏步走向门口,拉开房门。
“哼,小鸟你这个笨蛋,大笨蛋。”
她丢下一句与“淑女”形象格格不入的话后,便离开了房间。看着她离去后,我便走入淋浴间,打算洗净身体,在吃饭前尽可能多休息一会儿。

“真好吃啊~”坐在旁边的鹰央满意地摸了摸肚子。
“……那样子很没教养哦。”
“小鸟你好烦啊,怎么跟姐姐一样。”
她不满地抱怨着,嘴角还沾着咖喱酱。
结束了休息,八点整来到宿舍一楼食堂后,迎接我们的是咖喱饭。喜欢吃咖喱的——倒不如说几乎只吃咖喱的鹰央自然是相当开心,大口地吃。咖喱中的配菜有蔬菜和鸡肉,其中蔬菜是我们今天收获的农作物,由住在总部的教徒们料理而成,相当质朴。
不知是因为食材新鲜,还是因为有了劳作一天的加成,土豆、胡萝卜、茄子、蘑菇、鸡肉,一切的味道都比平时的更加香甜,如鹰央所说,相当美味。
“哎呀,果然自己亲手劳作的成果,味道就是不一样啊。”
“老师您什么也没做好吧。”
“我作为你的上司,可是一直在看管你有没有偷懒呢。”
“……是吗,真是辛苦了。”
晚饭的量十分充足,这一点非常好。为了贯彻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质朴生活,午饭只有两个饭团,这对于劳作了一整天的身体而言显然太少。看似娇小实则相当能吃的鹰央则是一边不满地抱怨着,一边将偷偷带进来的咖喱粉撒在饭团上结束了午餐。
“各位都吃好了吗~?”
看到大多数参加者心满意足地将咖喱饭装进了胃里后,导游从座位上站起身,用过剩的热情高喊。众人齐声回答“吃好了~”,有几人甚至举起了手。你们是来春游的吗?我实在看不惯这个气氛,嘴角也不由得下撇。
“我知道吃饱了肚子容易犯困,不过还请各位再坚持一下哦~接下来就是今天的重头戏了。没错,各位马上就能亲眼见到‘它们’了。”
参加者一众发出欣喜的欢声。看着兴奋得两眼冒光的众人,我叹了口气。说得那么夸张,实际上就是坐在投影着星空的房间里,播放影像和容易让人恍惚(trance)的音乐,进入轻度的催眠状态而已。只是这样,那些相信外星人存在、或者说试图相信的参加者们就会以为自己接触了外星人而感激涕零。
我瞟了一眼身旁的鹰央,只见她也是两眼放光地听着导游的话。我不由得缩起身子——她的目光与其他参加者们的显然不同,宛如一只盯着猎物伺机出手的猛兽。住在长满了“书本之树”的房间里、将各种各样的知识塞进那小小的脑袋里的鹰央,时刻都在寻找着能够发泄那些知识的对象。对于她来说,眼前的谜团无异于一只诱人的猎物。
“那么各位,我们接下来就去能够与‘它们’进行接触的房间。请跟紧我,不要走丢了哦~”
“好~”鹰央格外响亮地回答,然后蹩脚地蹦跳着,来到导游身旁。看到天敌靠近,导游拼命维持脸上僵硬的笑容。

离开了宿舍楼后,我们在导游的引领下,来到另一幢建筑内。这儿正是约十天前我和鹰央偷窥的半球形建筑。
进入楼内,在天花板很高的一个圆形大房间里,站着两个人。一人是大河内和之,另一人是体格纤瘦的女子,相当高,至少有一米七。看到她的瞬间,众参加者发出半是尖叫半是欢呼的声音。
女子的脸被涂成京都舞妓一般惨白,嘴唇勾勒出两道妖艳的朱红,双眼皮下硕大的眼眸中闪耀着强烈的意志,高耸的鼻梁给人以凛然的印象。然而这一切仅限于她的左半脸。她的右半脸红肿溃烂,极度扭曲,皮肤以脸颊为中心发皱,将唇角吊起。肿得吓人的眼睑盖在眼球上,软弱无力地塌下,右半边的额头上不见头发,取而代之的是暗红色的褶皱。
“我就是神罗。”
女子开了口。她的声音空灵透明,传得很远,然而被震撼的参加者们没有作答。我也被她右半脸的模样吸去了目光,精致姣好的左半脸更衬出另一半的惨不忍睹。
神罗本人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反应,她与大河内还有导游都显得十分坦然。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小个子的人,拖着脚步靠近神罗。
“啊!?”方才还一脸得意的导游立刻抽动嘴角。
“你就是‘神罗’,对吧。”鹰央走到神罗面前,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后者的面庞。
“喂,我说你!”
导游慌忙试图拦住鹰央,然而神罗略一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没错,我就是神罗。”
“被烫得真惨啊。”
她说得太过直白,周围的气氛陡然一紧。鹰央大概是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在陈述事实而已吧,不过也很难让人置之不顾。然而,神罗丝毫不显动摇,左半边的脸上露出笑容。
“没错。”
“看那个颜色,你没有做植皮吧。为什么?”
鹰央依旧毫不客气地冲她问道。
“这个伤痕,在多数人的眼里是丑陋的,但对于我来说,是光荣的勋章。”
神罗伸出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右半脸。
“也就是说……你因为被烫伤,才能和外星人交流,所以为了纪念,特地保留了那个伤痕,对吗?”
“没错。我们的肉体不过是让精神留驻在这个物质世界的容器。容器的美丽,远不及精神的美丽重要。这也是‘它们’教给我的。”
神罗挺起胸膛,她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仿佛直击我的内心深处。不知何时,她那丑陋的伤痕竟显得神圣。连我这个对宗教毫无兴趣的人都这么觉得,其他参加者里甚至有人眼看着就要双膝跪地热泪盈眶了。
“差不多到时间了,请各位进入礼拜堂吧。祝大家与‘它们’有一段美妙的接触。”
守在一旁的大河内演戏一般说道。
“那么各位,我们稍后见。”
神罗宛如回应台下安可声的演员一般优雅地行了一礼,然后跟在大河内身后,走进了旁边一扇小门内。
仅仅是面对面接触了数分钟,神罗的号召力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愧是凭一己之力撑起了教团的人,虽然在实际的业务方面主要是大河内在掌控,但教团能成长到如今这个地步,最大原动力显然是神罗所具有的独特气质与号召力。
“小鸟,小鸟。”正当我呆呆地看着神罗早已消失的背影时,有人拽了拽我的运动服。只见鹰央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我的身边。
“怎么了?”
“觉得怎么样?”鹰央看向我的眼睛。
“您是指什么?”
“我问你,你觉得神罗看起来怎么样?”
“啊,这个啊,我觉得她是比想象中更具有魅力的女性。本来以为会是很诡异奇葩的人。”
我不太明白鹰央想要问什么,便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怎么,难不成你看上那个女的了?真是的,居然在这种地方发春。”
鹰央眯起眼睛,朝我投来鄙视的目光。
“您在说什么啊!那怎么可能啊。”
“那边的两位,干什么呢?快点跟上来啊。”
听到导游不快的声音,抬起头,发现其他参加者已经走到了敞开的门前,正慢吞吞地进去。
“真是的,麻烦你们有点集体观念好不好。”
导游已经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我们的,哦不,是对鹰央的敌意。在她针刺般的目光下,我催促鹰央走进大门。
大河内所说的“礼拜堂”是一个呈扇形的房间,内部极为宽阔,比从外面看的时候显得还要大。越往里面越窄,最深处圆心的位置是一个高两米左右的讲坛,房间的纵深差不多有三十米。我抬起头,天花板呈半球形,距地至少有二十米,球心处是直径约五十厘米的球状投影仪。
我扫视房间内,身体立刻紧张起来。房间内有数名男子,穿着茶褐色运动服,给人一种反社会分子的感觉。我对他们并不陌生——十天前潜入这里时,正是他们将我和鹰央团团围住。
“穿着茶褐色运动服的是教团的干部们,今天来辅助仪式的进行。虽然看起来有点吓人,不过都是很随和的人,各位不必紧张哦~”
察觉到众参加者因男子们而面露惧色,导游恰到好处地用明亮活泼的嗓音缓解众人的紧张。听到她的话,男子们也露出机械的笑容。
“好了各位,请继续往里面走~”
在导游的催促下,我们朝房间深处走去。在人群中,我忽然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刺鼻味道,不由得捂住了鼻子。周围其他人也是类似的反应。
“这是焚烧香草的味道,大家不必担心哦~”
“这让人怎么不担心……”本能地由气味察觉到危险,我皱起眉头。
“然后呢,你觉得怎么样?”
正当我困惑于异样的味道时,鹰央戳了戳我的侧腹。她似乎对气味毫不在意,没有捂住鼻子,一脸淡定。或许是因视觉过于敏感,而嗅觉比较迟钝。
“您是怎么了,从刚才开始一直问我‘怎么样’?”
“我问你觉得神罗怎么样啊。在你看来,她患有精神性疾病吗?”
“哦哦……”我终于明白了她想问什么。“不,我不觉得。”
至少在我看来,神罗并没有表现出精神疾病患者特有的急躁或抑郁等症状。如果她真的患有某种疾病,那她必定在服用某种药物来控制发作。
“是吗……”鹰央低下头,脸上是发自心底的愉悦笑容。
我不由得苦笑。她显然不满足于精神疾病导致幻觉这一简单明了的答案,心中无尽的好奇正急切地寻求更加复杂难解的谜题。
“请各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过了一阵,鼻子熟悉了那股气味,也不觉得多么难受了。我们按照导游的指示,坐到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屁股陷入柔软的坐垫里,十分舒服,大概是很高档的躺椅。鹰央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娇小的身体深陷进去,双脚朝天。她试图调整坐姿,两条腿在空中不停摆动。
“那么接下来为大家分发灵茶。味道不算太好,不过请一口气喝下去。同时还会分发一粒胶囊,里面装的是安第斯山脉上采集的天然岩盐,请和灵茶一块喝下去。”导游站到讲坛上,大声说道。
“灵茶?那是什么?”一个看上去有些软弱的中年男子不安地问道。
“灵茶是用在这儿栽培的药草冲泡的,具有放松身心的效果,能让我们进入更容易接受‘它们’的精神状态。这个茶是大河内老师特制的,据说岩盐有增强舒心效果的作用。”
啥?放松身心?骗鬼呢。我皱起眉头,这时候在后方的身穿茶褐色运动服的年轻男子端着盛有纸杯的托盘走了过来。
“……请。”
“哦……”我有些犹豫地接过了纸杯和一个小小的胶囊。纸杯中是淡褐色的液体,凑上去闻,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侵入鼻腔。我的天,这玩意儿能喝吗?我很想放弃,然而男子就在身旁低头看着我,大概是在监视有没有喝下去,他那恶狠狠的目光似是在逼迫。
哎,没办法。我下定决心,把胶囊放进嘴里,然后一口喝光了杯中的液体,很快便皱起了眉头。明明是立刻咽了下去,口腔内却留下难以形容的苦味和甜味,像是把熬制的咖啡和糖浆掺在了一起,盘绕在舌头上久久不肯散去,同时胸口一阵难受。
看到我喝下去以后,男子哼了一声,回到了礼拜堂的后方。
“大家都喝完了吧~?那么请拉动座椅侧面的拉杆,向后平躺。接下来,天花板上会映出漫天的星空,请各位想象自己漫步在繁星间,放松身心。这个空间已经被神罗大人的力量填充,大家会先后与‘它们’接触。”
随着导游的声音,礼拜堂内的照明关闭,头顶上映出灿烂的星空。同时,一阵悠扬治愈的音乐从不知何处飘出。
接下来就是那个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仪式吗。我叹了口气,依言将座椅的靠背放倒。这个环境倒是很适合睡一觉。今天起了个大早,又迫不得已地忙了一天的农活,已是精疲力尽。再加上晚餐吃得很饱,睡意很快袭来。我打算到这个无聊的仪式结束之前,好好睡上一觉,于是闭上眼睛,任由身体陷入沉睡中。
“呜、啊啊啊……”
闭上眼睛刚过了数分钟,意识正缓缓沉入海底时,忽然从身后响起了令人不快的呻吟声。我不由得睁开眼睛,扭过头看去,只见是白天刚刚来到这儿时缠着导游问这问那的年轻男子,正将手臂举到空中,半张着嘴巴叫出声。
我叹了口气。他对外星人那么憧憬,在如此异样的环境中,就算看到了幻觉也不奇怪。不过真是吵啊。我皱着眉头,重新躺平,闭上眼睛。就在这时,一阵奇怪的感觉袭来,眼睑的内侧出现了耀眼的七色光芒,缤纷的色彩很快充满了视野。
这到底是怎么……正当我迷惑时,忽然胸中一阵恶心,喉咙中涌出一股热气。我慌忙捂住嘴,同时睁开眼睛。睁眼的一瞬间,光的漩涡将我团团围住。映在天花板上的无数星星发出炫目刺眼的光,宛如骤雨一般从天而降,化作箭矢穿透了我的身心。
在幻想世界般的景色中,我却难以抑制想要呕吐的冲动。
“各 位 如 果 感 到 恶 心 想 吐 请 使 用 座 椅 旁 边 的 呕 吐 袋。”
尖锐但拖得很长的导游的声音,在颅骨内不停反响。我慌忙伸手去拿椅子旁边的纸袋,然而却无法很好地控制手臂的动作。拼命用失去了空间感的手摸到纸袋的瞬间,视野猛地旋转起来,感觉天和地交换了位置,光的漩涡汹涌奔流,眼前被五光十色的景象覆盖。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大叫,可声带无法震动。仿佛被咒语定住一般,身体动弹不得。炫目的光芒中,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成型。一条黑色的丝线从高空中垂至眼前,丝线的另一端缠绕着黑暗。
……漆黑的、无尽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黑色的丝线在眼前仿佛单摆一般,缓缓地、缓缓地左右晃动着……
终于,模糊的暗影与光芒的边界逐渐形成清晰的轮廓——一个人影。
“呜哇啊啊!”在极限的恐怖中,意志强行夺回了身体的自由。我发出尖叫,同时抱紧了脑袋。这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是真的吗?
“各位,请冷静。”
混乱中,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朵里。声音不像方才导游的那般尖锐扭曲,而是沉着清凉,盘绕在胸口的恶心感也藉此减退了几分。我缓缓抬起头。光芒中,站着一名女子,纤瘦的身躯上包裹着洁白的衣裳,脸前垂着一层黑色的面纱。她将面纱揭起,露出肿胀而变得暗红的右半脸。
“神……罗?”
不由自主地,我念出她的名字。浮现在光芒中的她显得那么美丽,几近梦幻。不知何时,在眼前漂荡的黑暗丝线也消失不见了。
“一开始可能会感到混乱或者不舒服,但那都是正常的反应,不必担心。那是你们的精神与‘它们’靠近的证据。敞开内心,接受它们的存在。它们绝不会伤害你们的。”
神罗轻柔的声音沁入大脑,想要呕吐的冲动也逐渐平息。
“来吧,解放你自己,将一切交给‘它们’吧!”
她的声音变得强有力,震颤着我的身体。瞬间,我的意识离开了肉体,升到半空中,俯视躺在椅子上的身躯。光芒包围在四周,“我”与光的界限逐渐模糊,溶入其中,这让我感到无比舒适。
“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听到了温暖的声音。没错,那个声音是带有温度的。我失去了方向感,分辨不出上与下。自半年前的那一天起笼罩在心头上的恐惧与不安,也随之逐渐消散。
“我”成为世界的一部分,世界与“我”融为了一体。

7

婉转的鸟鸣叩响了我的耳膜。
“……嗯?”我勉强撑开发沉的眼皮,一股刺眼的光芒立刻将视网膜涂成了白色。后背好疼。
这里是哪儿?眼前的东西像是椅子腿。撑起身子,发现自己位于一间十平米左右的房间内,看样子是睡在了地板上。
“……哦哦。”我终于回想起来。对了,我是在那个可疑的宗教团体的总部里睡了一晚上,这个房间是分配到的寝室。可我为什么躺在地板上?而且,我是什么时候回到自己的房间的?
皱着眉头拼命回忆,可实在不记得回到房间里的过程,取而代之的是昨晚那不同寻常的经历——“我”溶入光芒中,那感觉无比舒适。
“唔唔……”
正当我陷入回忆时,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不由得僵住了身子。那个声音,该不会是……我战战兢兢地转过头,看到的正是预想中的一幕。房间里面的床上,我的上司——天久鹰央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被子大部分落在地板上,大概是睡着的时候被踢飞。她身上的T恤衫被卷起,露出异常白皙的腹部。身体与床的长边几乎垂直,一条腿伸出床沿悬在半空。睡相真难看……不,现在不是吐槽这事的时候。
该不会……是我一时冲动酿成大祸了吧?我拼命搜寻脑中的记忆,然而怎么也想不起昨晚被卷入光之漩涡后的事情。
我对萝莉没有兴趣。鹰央虽然看起来像萝莉,但也已二十七岁,是一名成年的女子,不过我是绝不会对她出手的,绝不会……
我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不断重复,然而没有明确的记忆,实在不敢断言。
总之……先逃吧!我下定了决心。虽然知道逃跑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本能在警告我三十六计走为上。抬起头的瞬间,我却惊恐地发现,数十秒前还安静地躺在床上的鹰央,已经睁开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
“呃……早上好。”我结结巴巴地打招呼。
“嗯……”鹰央发出了不知是回答还是呻吟的声音。
“那个……老师。”
“……闭嘴。”鹰央慢吞吞地打算爬下床。“啊!”我刚发出惊叫,她便从床边落下来,一头栽在地板上,身子后仰了一瞬,旋即向前方滚倒。幸亏是砸在半夜被她踢飞的被子上,不过应该也疼得够呛。
我愣得不知该说些什么,然而鹰央只是伸直两条腿坐在地板上,揉了揉撞在地板上的额头,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洗手间,打开门,拧开水龙头到最大,开始洗起了脸。
“那个……老师。”看着鹰央用毛巾擦脸,我战战兢兢地向她搭话。
“唔,这个毛巾擦起来真难受。怎么了?”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带着尖刺。这只是她还没完全睡醒,还是说昨晚我真的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呃,这儿是我的房间……是吧?为什么老师您会在这里?”
鹰央把毛巾丢到床上,然后用那双硕大的眼睛瞪向我。
“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不记得什么?我感觉后背渗出冷汗。
“把你搬到这儿来可累死我了。”
“搬到这儿来?”
“那场仪式之后,你一个人没法走路,是我架着你带到这儿来的。我这么个头小的,架着你这么个头大的。”鹰央转动肩膀,似是在舒展筋骨。
“啊,这样啊。这还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我抱歉地缩起头。“呃,那别的人都能正常走路吗?”
“不,差不多有一半的人站都站不起来。他们是被教徒们搀回自己的房间的。”
“那为什么是老师您把我搀回来了?”
“那个导游说什么‘您不是他的未婚妻吗,就麻烦您带他回去了’,我就以为都是这么干的。”
那个导游还真是不喜欢鹰央。
“那……您为什么睡在我的房间里了?”我问出核心的问题。
“你太重了,进到房间里之后就马上把你丢在地上了,结果你倒在门口就开始打呼噜,把门挡住了,我出不去啊。不管怎么踹你踩你,你都不起来,我也只能在这儿的床上睡了。”
……难道说,起来的时候感觉身体疼,不是因为睡在地上硌身子,而是因为被鹰央踹了?
“哦,是这样啊。……太好了。”我松了口气。
“太好了?什么太好了?”
“啊……没什么。对了,昨天那个,怎么说呢……真是厉害啊。”我慌忙转移话题。
“哦哦,那个好厉害对吧!”鹰央立刻开心起来。
“啊、嗯,是啊。老师您也是……被卷入光芒里面了吗?”
“光芒?你说啥呢?”
“呃,不是吗?就是那种,周围全都是亮闪闪的,感觉自己溶入其中……或者说,好像魂儿从身子里飘出来……”
那个体验实在是太梦幻了,难以用语言形容。
“我是……好像在音乐的海洋里游泳。”
“音乐的海洋?”
“没错,蓝色的旋律包围着我,我就漂在那里面……”
鹰央呆呆地眺望着天花板,似是在回忆那一幕。看来,并不是所有人体验到的景象都一样。
“您觉得昨天那个是什么?应该不能用精神性疾病来解释吧。”
“不能。精神疾病患者的妄想中有名为感应精神病的、会把周围的人也卷入其中的症状,但那只是周围人相信患者所述幻觉的内容而已,无法让他们也看到那些幻觉。”
鹰央用极快的语速开心地说道。看来她相当中意这个“谜题”。
“老师,您该不会认为昨天那个就是‘和外星人接触’了吧?”
“嗯?也不是不可能嘛。”鹰央歪起头,显得真心不可思议。
“不,可是,从常识上看……”
“不管多么不同寻常,如果排除了其它所有可能,剩下的必然是真相。我从来不会局限于那些无聊的常识。”
“……是吗。”就算你那么说,也轮不上外星人啊……。
“不过,在讨论那个之前,还要考虑一下其它可能性。”
鹰央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弦外之音。
“药物……对吧。”
“没错。”鹰央扬起嘴角。
在仪式开始之前,我们服用了奇异的茶和胶囊。其中很可能含有足以导致幻觉的药物。
“能够引发那种幻觉的药物……”
“最容易想到的是LSD,服用者会变得感觉敏锐,视觉等感官产生幻觉,陷入恍惚的状态。我看到音律的节奏带上颜色,是LSD的典型致幻作用。”
(永琳:LSD系德文Lysergsaure-diathylamid的缩写,中文名称为麦角酸二乙基酰胺,是一种中枢兴奋药,无色无嗅,仅少量摄取(<100μg)即可产生强烈的幻觉,持续时间从数小时到十数小时不等,是迄今为止最为强烈的精神类药品之一。使用磁共振成像技术发现,服用者的大脑活跃度显著提高,不同功能区域产生联系,导致不同感官之间的交互,如视觉的刺激导致听觉或味觉同样产生刺激;同时使原本处于同一神经网络的各个部分逐渐分散。这可以用来解释鹰央体验到的“旋律带上了颜色”,以及小鸟游体验到的“意识离开身体,自我与世界交融”。LSD首先合成于1938年,一段时间内曾被包括许多名人在内的大量人群服用,如今在绝大地区均被列为非法药物。)
……我说你怎么会知道摄入LSD时有什么感觉?
“怎么了,干嘛突然不吱声?”
“哦不,没什么。不过这样的话,把那个茶和胶囊能留下来一份就好了,可以拿回去检查。”
“你说啥呢?”鹰央把手探入运动服的口袋里,从中取出一个仅有拇指般大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淡褐色的液体。
“这难道是……”
“当然是昨天喝下去的茶和胶囊里面的东西了。在嘴里把胶囊嚼碎,混在茶里,剩一点没喝完,装在这个瓶子里了。”
“您还准备了这东西啊?”
“我倒是想问你怎么连这种东西都准备不了?你是笨蛋吗?”
“……不好意思啊,我就是个笨蛋。”我不满地嘟囔。
“各位参加者,早上好~大家睡得好吗?三十分钟后在食堂吃早餐,各位不要迟到哦~”
从装在天花板上的扬声器中,传出导游热情高涨的声音,震得刚睡醒的脑袋嗡嗡直响。
“哦哦,有饭吃了。”
鹰央开心地说着,留下一句“我回去拿咖喱粉”,然后便离开了房间。

“……肚子饿了。”
吃完早饭过了还不到三个小时,鹰央便软弱无力地嘟囔。
“您不是刚吃过饭了吗,这就饿了?”我无奈地看向身旁的鹰央。
“才吃那么点哪里够啊。你就不饿吗?”
鹰央嘟起嘴。早餐是煎蛋、大酱汤、腌菜和米饭,十分朴素。鹰央不满于份量,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一边往大酱汤里加入了大量的咖喱粉,才肯开始吃。
“早上吃那些就足够了吧。我有时候连早饭都不吃呢。”
“那么大的块头,还真是省油啊。你是变温动物吗?”
(永琳:变温动物缺乏维持体温的机能,因此不需要耗费能量来调节体温,相较同等体重的恒温动物只需要数分之一的能量即可维持生活。)
应该说是你太费油了好吧……
“好,这里就是冥想室,教徒们就在这间屋子里进行冥想。若冥想的能力达到一定水平,就可以不必借助神罗大人的力量,也能与‘它们’进行接触。”
导游的声音在天花板很高的大厅里回响。吃过早餐后,参加者们并没有像昨天那样干农活,而是在导游的带领下参观总部各处的设施,包括昨晚我们体验了仪式的半球形大厅,大厅后面神罗居住的像是神社一般的建筑,以及我们现在身处的用于祭祀“它们”的小神殿,比起昨天的大厅更具宗教色彩。没有从一开始展示宗教性,而是在经历了昨晚的体验后才宣扬宗教内容。教团真是会做生意。
在导游的带领下,我们来到门口立着数根粗圆柱、像是小型罗马神殿一般的建筑内。
“虽然这里没有神罗大人,但冥想室里准备有昨晚在礼拜堂内焚烧的香草还有服下的茶和岩盐。教徒们会按照顺序,每周来到这个房间两到三次,学习不经由神罗大人与‘它们’接触的方法。”
“那个,在礼拜堂以外的地方,也能和‘它们’接触吗?”
提问的是那名年轻男子,他在这次体验活动中表现最积极。
“当然能。‘它们’无处不在,但又无处可寻。它们存在于另一个维度中,不同于我们所说的‘存在’概念。所以,和它们进行接触不需要特定的场所。”
“那,为什么要在礼拜堂里面?”
“和‘它们’接触并不容易,至少第一次是必须要以神罗大人为媒介才行。礼拜堂就是为了能更有效地通过神罗大人与‘它们’进行连接的一个地方。”
“那、那……如果成为教徒,在这儿生活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天天都体验昨晚的那个仪式?”
男子伸出手,朝导游走近一步,像是巴不得拽住她的衣服。看来他是铁定会入教了。
“不是的。有很多很多人都需要神罗大人的引导,不只是在这儿生活的教徒们,还有数十倍于这里的在家教徒们,也在等待着神罗大人传授‘它们’的话语。可是,在成为与‘它们’接触的媒介时,神罗大人的身心要承受很大的负担,每个星期最多只能进行三次。这里的教徒们一个月最多轮到一两次,而在家的教徒们一年里只有一次。”
“这样啊……”男子毫不掩饰地垂下双肩。
“正因如此,我们才会与自然共存,来到这个房间进行冥想,努力不借助神罗大人的力量而听到‘它们’的声音。而且……”
导游冲男子露出灿烂的笑容。
“在这里生活,就相当于待在被‘它们’选中的巫女身边——您不觉得这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吗?”
男子眨了眨眼,然后两眼放光,不停地点头。这下子,他入教就是板上钉钉了。仔细一看,除了他以外,还有许多人听了导游的这番话后也面露向往,他们也很有可能会入教——至少是在家教徒。看来这个体验活动确实能有效地招募教徒。
不过,这些人还真愿意加入这种可疑的宗教啊。我无语地看着众参加者。加入信仰外星人的宗教,就算能重复昨晚的体验,也显然会被利用到榨干的。
我回想起昨晚的体验。“我”离开肉身,卷入美妙无比的光之漩涡中,与其融为一体。在光芒中,我得到了救赎,包括“那件事情”在内的一切都得到了宽恕。如果能再一次体验到……
一下子回过神来,咬紧牙关。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导游带领我们,来到一扇张有皮革的门前。
“我们现在来看一眼冥想室的里面。请各位千万保持安静,不要打扰到里面的人。”
导游恨恨地瞪了一眼鹰央。然而后者早已按捺不住好奇,恨不得钻进房间里,哪里听得进去导游的话。
导游一边警惕着鹰央,一边缓缓拉开房门。房间内一片昏暗,里面传出一股刺鼻的气味——正是昨晚在礼拜堂闻到的那个味道。
众参加者进入房间内,小心不发出脚步声。房间和小学的教室差不多大,只是天花板高了许多。里面有约十名穿着藏蓝色运动服的教徒们盘腿静坐,进行冥想。许多其它的宗教也有冥想的行为,但眼前的教徒们的头上却戴着很不常见的装置。
那是一个半球形的头盔,机械感十足,上面连有数十根导线,接入教徒身旁像是笔记本电脑的装置。头盔上的无数发光二极管正有规律地闪烁着各色的光。
“喂,那个像头盔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房间内肃杀的沉默,被鹰央毫无顾虑的问题打得粉碎。
“我说了保持安静!”
导游歇斯底里般大叫,数个冥想中的教徒惊得身子一颤,转头看向这边。
“啊,对不起。”
导游缩着头道歉,同时挥手示意参加者们退出房间。
“我不是说了请保持安静吗!”
来到外面关上房门后,导游便厉声朝鹰央喝道。
“哦,不好意思。先不说那个,那些头盔是什么?”
“什么叫‘先不说那个’……头盔是用来测量脑电波的。”
导游刚想回敬,却叹了口气,进行说明。看来在这短短的两天内,她已经明白了,跟鹰央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脑电波有很多种类。那个头盔是用什么方法,测量什么脑电波?”
“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是测量α波。据说α波出现意味着进入了深冥想状态,更容易和‘它们’接触。”
“唔……”鹰央嘀咕着,谢都没谢一声,就离开了导游的身边。导游脸颊抽搐,忽然看了一眼左手上的手表,然后冲参加者们露出营业用笑容。不愧是专业的,换脸真快。
“那么各位,为期两天的体验活动即将迎来结束。我很高兴能与各位一同度过短暂而美好的时光。最后,有请我们教团的代表大河内和之老师向大家致辞。请看身后。”
我们转过身去,只见不知何时大河内已经站在那里。
“感谢各位参加我们的体验活动。两天里,大家经历了平时不习惯的活动,想必是劳苦颇多。神罗本来也想向大家问候,不过因为昨晚辅助大家进行‘接触’有些劳累,今天正在休息,还请多多体谅。各位中,或许有人今后不会与我们大宙神光教再有关联这没有关系。因为各位在昨晚毫无疑问与‘它们’进行了接触,这个体验一定会在未来的人生中产生某种意义。我希望那特别的一刻能够永远留存在各位的心中。只要那个体验能让各位今后的人生更加充实圆满,我们别无所求。”
大河内流利地说完,低下头深鞠了一躬。多数参加者被其话语打动,纷纷用力点头。大河内仿佛惺惺惜别一般缓慢地抬起头,这时一些人开始谨慎地鼓起掌,但很快便发展成盛大的掌声,充斥了四周。大河内露出发自心底般的笑容,再次低头鞠躬。
这可以说是相当感人的一幕,然而偏偏有人喜欢在兴头上泼冷水。
“喂,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鹰央从人群中走到大河内跟前,开门见山地说道。
“哦哦,是天久医生啊,这两天辛苦您了,不知您满意吗?”
大河内丝毫不显动摇,脸上是游刃有余的笑容。
“还行吧,挺有意思的。”
“您见过神罗了,也体验了和‘它们’的接触,感觉如何呢?这应该没法用精神疾病导致的幻觉来解释吧。”
“没错,昨天的体验真是难忘。”
“是吗。您能理解就再好不过了。”
“现在最值得怀疑的就是使用了致幻剂。我说的对不对?”
周围的空气立刻冻结住了。然而鹰央完全不显在意,而是继续说道。
“自古以来,在宗教仪式上就经常使用致幻剂。你既然是精神科的医生,仔细调节剂量,让人陷入恍惚状态,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我说!你够了没有……”
导游大声叫了起来,试图阻止鹰央,然而大河内用目光止住了她。
“原来如此……这回是致幻剂啊。看来您无论如何都想要否定‘它们’的存在啊。”
大河内微微扬起嘴角。
“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检验所有的可能性。这才是科学的态度吧。”
“您说得不错。那就请随意调查吧。想必在调查过后,您也会相信‘它们’确实是存在的。”
“但愿吧。如果那真的是和外星人的接触,我也很高兴。如果那是真的,我加入教团也无妨。”
鹰央也露出不亚于大河内的挑衅笑容。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哦,对了,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鹰央啪地竖起左手的食指,看向大河内的眼睛。
“你知不知道一个叫冲田绘美的女人?”
“……冲田绘美?那是谁?”沉默了片刻后,大河内歪起头做不解状。
“是这儿的教徒。据说她的父亲来过这儿好几次,想要把女儿带回去。教徒的家人找上门来的话,你会把他们撵回去吗?”
“当然不会。教徒们可以自由地出入这里,有的人会在周末回家与家人团聚。”
“那为什么只有冲田绘美没见过父亲?听说她的父亲来过好几次都被赶回去,最后还要起诉你们。”
“……哦哦,您说的是那一位啊。我想起来了。我向他解释过好多次了,他的女儿确实在这里和我们一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但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大河内在胸前合起双手。
“不见了?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见了?”
“大概是不满于这里的气氛,想要出去吧。因为教徒可以自由出入这里,所以也有一部分人会永远离开,这确实很遗憾。”
大河内皱起眉头,悲痛地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冲田绘美有一天出去了没再回来,已经不在这里了,是吧?”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哦,看来您应该是和那位父亲认识,到这里是来找他的女儿吧。很抱歉,还请您回去向他解释一下,只是怕他仍然无法接受。”
大河内露出苦笑,夸张地耸了耸肩。我眯起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总觉得他好像有些焦虑。
“冲田已经死了。”鹰央坦然地说道。
“死了!?”大河内惊得瞪圆了眼睛。
“没错。他被一个自称是‘接到外星人命令’的男子刺死了。”
一阵异样的沉默笼罩了四周,安静得让人怀疑是不是耳朵出毛病了。
“你、你说够了没有!”打破沉默的,是导游尖锐的嗓音。“你到底想说什么!难不成是说我们的教徒杀了那个男的吗?”
“我就是来调查这事的。”
鹰央毫不退缩地回答。导游的脸色愈发红了。
有点不妙。本以为让鹰央动摇大河内也不坏,不过现在还是调停比较好。我向前迈出一步。就在这时,从大河内身后的建筑入口处,传来有人争吵的声音。很快,入口的门被猛地拉开,十数名穿着西服的男子哗啦啦地涌了进来。他们的身后是穿着茶褐色和藏蓝色运动服的十几个教徒,也跟着进来,大约是想要拦住他们。
“您是教团代表大河内和之先生对吧?”
穿着灰色西装、体格健硕的男子站到大河内面前。大河内直直地看向男子,略一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是教团的私有土地,请不要擅自闯入。”
“不,我们不是擅自闯入。”男子将一张纸递给大河内。
“这是搜查令。我是警视厅组织犯罪对策第五课的久保。我们怀疑这个设施内部藏有违禁药物,现展开搜查。在场所有人请留在原地不要动!”
男子恫吓一般提高了嗓门。教徒们立刻发出尖叫。
“既然是责任人,那么我们需要您陪同进行搜查,还请配合。”
男子的语气不失礼貌。话音刚落,他身后穿着西装的男子们一齐动了起来。
面对预料之外的事态,我正茫然无措,忽然看见其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又愣了一下。那人顶着鸟窝般乱蓬蓬的头发,驼着后背,脑袋前伸。我十几天前刚在医院见过他。他回望房间内,看到我和鹰央,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哎,二位是……哦,天久大夫和小鸟游大夫。您们怎么会在这儿……”
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樱井公康挠了挠头,白色的头皮屑纷纷飘落。

8

真是坐立难安。我长叹了口气,揉了揉后颈。
刑警们突然出现,开始进行强制搜查,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他们在搜查总部的时候,我们这些参加体验活动的人被迫留在这栋楼里。一个小时前看到我们后一脸无语的樱井说了句“等结束搜查了有事情要问二位”,然后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无事可做的我只好冲身旁紧抱双臂的鹰央搭话,她在这一个小时内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鹰央老师。”
“……干嘛?我想事情呢。”
“哦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老师您在想些什么。”
我试图没话找话,然而她显然变得更不快了,我只好含混地回答。
“很多。这个教团,冲田的女儿,还有冲田被杀的事情。”
“那,您明白些什么了吗?”
“我说你,平时做饭吗?”鹰央瞪了我一眼。
“啥?”这个话题太过突然,我只有发愣的份。
“我问你平时做不做饭给别人吃?”
“呃,这个,做倒是做过……”
当上医生之后,每天忙得基本没有时间自己做饭,但上学的时候曾经把朋友或是当时的恋人叫到家里,做些简单的菜肴招待。
“那我问你,你会不会把做到一半、连咸淡都没调的菜盛到盘子里端给客人吃?”
“这当然不会了……”
“那你应该明白了吧。”说完,鹰央再次抱起双臂,陷入沉思。
呃,还是不太明白啊……她的意思是,谜题还没有完全解开,把想到一半的解答说给他人听,就像是把没做完的菜拿给客人吃一样吗?
总之,鹰央显然是不打算解释了。再次变得无所事事的我呆呆地眺望室内。不算宽敞的空间内,挤着体验活动的参加者、跟着警察一块儿进来的教徒们,还有刑警,总共有二十余人。因为要逐个问讯,我们被要求在建筑附近等候。不喜欢太阳的鹰央不肯到外面待着,我们便留在了室内。
“喂。”
听到声音,我看向鹰央,然而她没有叫我,而是冲身旁一个穿着藏蓝色运动服的中年女子说道。
“怎、怎么……?”被搭话的女子显得有些困惑。她看上去淳朴善良,面对紧盯着自己面孔的鹰央,不由得后撤一步。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冲田绘美’的女人?”
鹰央毫无征兆地丢出问题。我慌忙回望四周。来寻找冲田女儿一事,本来是想尽量不让教徒们知道的。虽说方才鹰央已在大庭广众之下质问了大河内,或许已经晚了一步,但还是希望不传入那些穿着茶褐色运动服的男子耳中。如果冲田绘美失踪一事真的与教团有关联,我们势必会遭到警惕。
“呃……你刚才说什么?”
“冲田绘美,是曾经在这儿生活的年轻女子,失踪超过一年了。你不认识她吗?”
鹰央逼近女子,继续发问。女子难以抵挡她的压迫,又后退了一步。鹰央大概是暂停了头脑中的料理,开始搜寻新的食材。在体验活动中,我们几乎没能和普通的教徒说上话。眼下教团因突如其来的强制搜查一时乱了阵脚,正是向普通教徒询问的好时机。不过,直接逮住身边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口就问,好像也不是上策。这么大的一个教团,随便找到一个人刚好认识冲田绘美的可能性很小,九成会得到“那是谁啊?”的回答吧。
……咦?只见那个女子的脸色正在迅速变得惨白。这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你、你怎么知道那个名字……”
“哦哦,你认识啊。”听到女子嗫嚅般的声音,鹰央开心地叫了起来。女子慌忙在唇前竖起食指。
“一?一个什么?我问你和冲田灰唔……”
看到鹰央即将又一次大声念出那个名字,女子慌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小声说“请到这边来”,便拽着鹰央的手来到房间的角落。我也跟了上去。
“你小点声行不行!让别人听到的话怎么办啊?”
来到最不起眼的角落后,女子压低声音、但仍怒气冲冲地说道。
“别人听到的话会怎样?”
“……不怎么样。”女子显而易见地避开了鹰央的目光。
“你认识冲田绘美对吧?”鹰央移动到女子视线的正前方,抬着头强行迎向她的目光。
“不认识!”她愤愤地丢下一句,打算离开。
“站住,不然我可就要大声喊‘冲田绘美!’了哦。”
听到鹰央毫不掩饰的威胁,女子抽搐着脸颊,停住脚步。“你到底想问什么!?”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对不起,我们就问几个小问题,不会占用您太长时间的。”
我实在看不下去,便走上前插入对话。看到突然出现的我,女子投来狐疑的目光。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呃,那个,我们是冲田绘美的朋友,她以前曾劝我们加入这个教团,我们产生了兴趣,所以这次来参加了体验活动。只不过,我们已经有一年多没联系上她,想着来这儿的话说不定能碰到她……”
我几乎是慌不择言地编造着故事。立刻,女子的表情变得极为悲伤。我立刻明白了,冲田绘美大概是遭到了不幸。
“您认识她,对吧?”
“不……我……”听到我悄声询问,她的目光变得游离不定。
“你和冲田绘美认识吗?认识的话就直说啊。”
“……不认识。”
好不容易就要撬开她的嘴了,结果一旁的鹰央插了一句,女子的态度再次变得强硬。
“那个,您对她有没有一些了解呢?哪怕能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在这里也好。她是我们很重要的朋友,我们有点担心。”
我装出不安的语气,试图激起女子的同情心。她大概是十分看重情谊的人,再次面露悲伤。
“很遗憾,我想你们的朋友已经不在这儿了……”
“您认识她吗?”我紧接着发问,以避免给鹰央任何插嘴的机会。
“不,算不上认识……住在这儿的人很多,我们基本上只和同一栋楼里的人有来往。而且我是半年前才住进来的,你们的友人不见了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女子像是推脱一般回答。
“那您是怎么知道她的事情的呢?”
“只是听了传言而已……我想几乎所有教徒都知道那个传言。”
女子用极为细弱的声音说着,同时神经质一般不停地向四周张望。
“你来回地看什呣、唔……”
鹰央又要插话,我及时用手堵住了她的嘴。她依旧试图呜噜呜噜地说些什么,但我决定不去理会。
“是怎样的传言呢?请放心,我们不会说是您告诉的。”
“可是……”女子依旧十分警惕。
“说一点就好,求您了啊痛!”
我刚要继续装可怜博得同情,这时右手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我反射般松开了捂着鹰央的嘴的手。只见大鱼际处出现了一道清晰的齿印,对应尖牙的位置隐隐渗出血丝。咬得真狠啊,一点都没放水。趁我痛得发不出声,鹰央冲着瞪圆了眼睛的女子发问。
“快点告诉我们那个传言是什么。不然我就冲着那儿的警察大声喊‘这个女的要揭露教团见不得人的勾当’”
鹰央露出小恶魔般的,哦不,恶魔般的笑容。女子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你可别,不然我就没法在这里待着了。”
“没法待就没法待呗。每天干农活多累啊。”
“你说什么呢!‘它们’马上就要让人类灭绝了,在那之前如果不在这儿生活的话,我还怎么得救啊。”
女子脸色铁青,拼命地说着。只见鹰央的笑容变得愈发阴暗。
不过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真的在相信教团的教义啊……
“那就快点说那个‘传言’是什么。说出来就不会有麻烦事了。”
完全变成恐吓的语气了。女子不住地发颤,似是相当纠结。
“放心吧,没人会知道是你说的。”
下一瞬,鹰央悄声细语地诱惑。女子终于被攻陷了。
“那个……请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啊。这只是传言而已。”
“知道啦知道啦。”鹰央笑得很开心。
“你们的朋友,那个叫冲田绘美的女人……是有一天突然不见了的。”
女子开始了讲述,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突然不见了?不是自己离开这儿了吗?”
“不是。确实有人会从这儿离开,但那些人一般都会提前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教徒的出入不会被阻拦。但冲田绘美是有一天突然没了身影,可她的行李物品还在房间里。”
“该不会是突然心血来潮想要离开,就穿着一件衣服走了吧?”
鹰央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然而女子依旧规矩地点了点头。
“没错,当时就说成是那个样子。确实也有人像那样,留下行李突然不见。但是,自从她消失以后,教徒之间就有了那个‘传言’。”
大概原本就是喜欢嚼舌头的人,女子的讲述愈发流畅。照这样子,不用我们催促,她也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的。只见她像是讲鬼故事一样,浑身发抖地说道。
“据说那孩子……被当成了‘祭品’。”
“祭品!?”我不由得惊叫。女子慌忙示意我安静。
“对、对不起,我有点吃惊了。不过,怎么会是祭品……”
我试图一笑置之,然而没能做到。被外星人命令而痛下杀手的男子,半张脸被烫烂的教祖,再加上昨晚那诡异非凡的体验——接连发生的这一切,实在是太离奇了,不像是真的。
“为什么偏偏是在冲田绘美失踪后,才有了‘祭品’的传言?”
鹰央代替陷入了混乱的我,向女子发问。
“这……当时我还没入教,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好像是神罗大人那么说的。”
“神罗?”鹰央不解。
“嗯。据说那一阵神罗大人的力量变弱了,好一阵都没有举行和‘它们’交流的仪式。而且,据说有人看到了神罗大人喊‘要给它们献上祭品!’”
那个神罗居然会……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神罗……大人,她会说那样的话吗?”
“最近不怎么说了,不过听老的教徒说,神罗大人平常很冷静,但偶尔会因脸上的伤痕而很难受,有的时候会疼得整晚都在大叫,像发疯了一样说些胡话……”女子的表情极为悲痛。
神罗并没有使用植皮术治疗伤痕,确实可能会因某种原因而感到极端的疼痛。疼痛可以轻而易举地侵蚀并摧毁人的精神,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对此再清楚不过。
就连昨晚看上去那么端庄神圣的神罗,也会因疼痛而时不时陷入狂乱。若她在发狂时提出了某些恶魔般的要求……这个脱离了常轨的教团里的教徒们,是否会不顾一切地设法满足呢?
“就凭这一点说冲田绘美被当成祭品,有点太牵强了吧?还有别的证据吗?”鹰央眯起了眼睛。
“哪有什么证据啊。只不过那个孩子消失得太突然,本人据说也是很虔诚的教徒,不大可能是自己离开教团的。再加上长得又漂亮,怎么看怎么像是当祭品的料……”
“没了?就这些?”
“嗯……还有,据说在那孩子消失了以后,神罗大人马上就恢复了力量,教徒们又开始定期和‘它们’进行交流。脸上的伤疤好像也不疼了,一直都没有再发过疯。”
冲田绘美失踪是在约一年半之前,恰逢教团的教徒急剧增长。因脸上伤疤的疼痛而陷入精神不稳定状态的神罗找到了解消疼痛的方法,从而继续保持她的号召力,那个方法便是供奉祭品……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感到脊背发寒。
“那个……”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嗯?”
“您听到这么吓人的传闻,……为什么还继续在这里当教徒呢?”
教祖把手下的教徒当作祭品供奉给神灵——若听了这样的传闻,通常而言会对教团产生怀疑和恐惧而逃离。然而,眼前这名女子却坚定地皈依教团。不,不只是她。我们只是随便找了一名教徒问,却得到这样的回答,说明听过关于“祭品”传闻的教徒应该有很多,但聚集在这里生活的五百余名教徒却仍然选择了留下来。
“哎呀,确实祭品什么的挺吓人的,不过也只是传闻而已。就算是真的,我想那孩子应该也很满意。”
“满意?”我皱起眉头。
“嗯。因为,如果是为了神罗大人而成为祭品,‘它们’一定也会认可那孩子的功绩,拯救她的‘灵魂’的。成为祭品的时候或许很痛苦,但那只是肉体层面上。失去了肉体后,她的‘灵魂’一定是去了‘它们’的身边。‘它们’可是超越了时空的存在。”
女子热切地诉说着,那语气和涨红的脸颊,都表示着她的情意并非虚假。然而,她越是热切,我的心中越是发凉。
“喂,你们干什么呢?”
兴奋的女子刚要继续说,这时从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女子的身体登时僵住。转过身去,只见一名穿着茶褐色运动服、体格健壮的年轻男子,正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一边大步走过来。
“不是说过教徒不许擅自和参加活动的人说话吗。”
男子的声音沙哑而险恶,很难想象他竟是神职人员。“不……那个……”女子窘迫地支支吾吾。
“我们说什么话,跟你没关系吧。”
鹰央毫不怯懦地盯着比自己大上一倍的男子。
“嗯?你说啥?”男子扭曲着肥厚的嘴唇,逼近鹰央。我立刻插入鹰央和男子之间。男子皱起眉头。
“你谁啊,干什么的?”
他一副混迹于闹市街头的流氓的语气。大概是因突如其来的强制搜查而陷入慌乱,导致本性毕露。看向身旁,才发现方才的那名女性教徒早已逃得远远的。
“看了还不知道吗,来参加生活体验的。这教团怎么回事?我可是花了二十万来参加的客人,你们就这个态度?还威胁我们?”
我挡在男子面前,略微沉下身子,以应对男子可能做出的攻击。他的个头和我差不多,但肩膀比我宽不少,体重估计也有一百多公斤。从运动服的衣领处,可窥见胸口处的骷髅纹身。然而面对这样的男子,我并没有感到多少压力。他的双腿伸直,重心上浮,显然没有任何武术的经验。
我望向候在建筑入口处的穿西装的男子们。哪怕这个男的只有黑猩猩般的智力,也该明白在警察上门搜查时不应贸然动手伤人。他瞟了一眼十数米开外的警察们,响亮地咋舌。看来他还没有笨到连黑猩猩都不如。
“不许随便和教徒搭话。在那些警察走之前给我老实地……”
男子恶狠狠地说着,然而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开始仔细打量起我的面孔。
“你好像在哪儿……啊啊!”
话音没落,他便瞪大眼睛惊叫起来。
“你不是上次溜进来被抓的那个吗!”
哦哦,原来如此。那天那十几号人里面,你也在啊。
“没错。那天晚上听了你们代表的话,今天才来参加的。填了申请表,也交了钱,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男子再次咋舌,然后压低嗓音。“告诉你,下次再溜进来试试,看我不宰了你。”
“放心吧,就你们这鬼鬼祟祟的教团,还被警察盯上,鬼才愿意来。”
男子瞪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去。我解除警戒,转过头看向身后。只见鹰央不知何时又抱起双臂,用力皱眉。
“那男的真不好对付啊。”
“嗯?谁啊?”鹰央绷着脸看向我。
“呃……就是刚才那个过来的男的……”
“男的?”
“……不,没事了。”
“没事就别搭话,我忙着呢。”
喂,我可是舍身当了你的肉盾啊……
“那,您想到什么了吗?听刚才那个女教徒的话……”
“你没做过饭……”
“好好好,我闭嘴行了吧。对不起打扰您了。”
我叹了口气,举起双手。

“天久大夫,小鸟游大夫。”
鹰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约半个钟头,闲得发慌的我正靠在墙上昏昏欲睡时,听到呼叫自己的声音,才勉强把意识从朦胧中拽回来。睁开眼睛,只见一名中年刑警就站在边上,臂弯里挂着皱巴巴的茶色外套。
“哦,是……樱井先生,对吧。”
“是的。哎呀,看样子您很辛苦啊。”
“被憋在这里,当然不容易了。搜查结束了吗?我想尽快回去。”
“不好意思,还需要一些时间,麻烦您再忍一忍。结束之前还有些闲暇,就想先找您们二位问些问题。”
“……您这是审问吗?”
“哪里哪里,您想多了,我怎么会对二位做那种事情。反正您们也只是想来过一把卧底的瘾对吧?您们这叫什么来着,生活体验?”
不许你说“反正”。
“我只是跟着鹰央老师来而已,没打算搞什么卧底调查。”
“这样啊。哎,在这儿说话有点憋屈,要不要到外面走一走?”
樱井伸出拇指,冲出口比划了一下,动作像极了西洋人。确实,比起在这儿发呆,还不如跟这个自来熟的警察聊聊天。
“老师,要不要去外面散散心?”
我转过头,问向依旧抱着双臂、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的鹰央。然而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没有任何回应。没办法,我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见她的身子猛地一颤。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呃,那个,这位警察问要不要到外面散散心,顺便交换一下情报。”
我指了指樱井。鹰央眨了眨眼。她果然没有注意到我们刚才一直在说话。
“警察找我们有什么事?是打算审问吗?”
“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了。好啦一块走吧”我牵起鹰央的手。
“呜哇,干什么啊。我可不想去外面。喂,快松手,你这个大块头。”
鹰央开始吵闹。我没有理会她,径自拽着她走向出口。谁叫你刚才咬我的手,这就让你稍微尝尝苦头。
“好刺眼——!要化了要化了……”
来到外面,接触盛夏日光的瞬间,鹰央便发出软弱的悲鸣。
“化什么化啊。您的身体是冰淇淋堆出来的吗。”
“不,不是冰淇淋,主要是水分和蛋白质……”
“我知道。”
“知道你还问。啊啊……我的眼睛……”
鹰央摇摇晃晃地躲到附近一棵树的下面。
“搞什么啊。我在想事情,这么刺眼的地方叫我怎么集中注意力。”
我和跟过来的樱井一同躲进树荫下。鹰央立刻开始了抱怨。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是我说到外面聊一聊的。有些话让其他的教徒听到不太好。”樱井用拖长的语调说道。
“话?你要说什么话?”
鹰央的语气中满是不快。樱井依旧是一副讨好的笑容。
“二位昨晚体验了那个对吧。叫什么来着……哦,‘接触’”
“……知道得很清楚嘛。”
“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一直在盯着这个教团。”
“之前您不是也说了‘无法对教团进行强制搜查’吗。”
我回想起之前与樱井的对话。
“哦,那只是当时的情况而已。在那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
“哎呀~,这个吧……”
樱井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挠了挠鸟窝一样的脑袋。嘴上说着交换情报,却丝毫不打算向我们透露任何消息。
“接着说刚才的事吧。我想二位已经体验过了,那个‘接触’是怎样的一种仪式呢?我们已经知道,教团通过举行可疑的仪式来招揽教徒,但具体的内容还不太清楚。”
“小鸟,你跟他讲。”鹰央摆了摆手,把锅丢给了我。
“咦,我吗?”
“我不太会给别人解释。”她挠了挠脖子,说道。
“那就麻烦您了,小鸟游大夫。”
樱井凑了过来,一副即将搓着双手求人的样子。虽然觉得单方面提供情报不太爽,但那个念头也只是闪现了一瞬。若向警方提供情报,能有助于解开杀人事件的真相,找到冲田绘美的下落,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嗯,首先是吃过晚饭,我们被带到‘礼拜堂’里……”
我下定决心,回忆着昨晚的情景,开始了讲述。

“原来如此。怎么说呢……呃……嗯……真是不可思议的体验啊。”
听完我的讲述,樱井发出毫无新意的感想。
“警方怎么看待这个‘接触’仪式?”
一言不发的鹰央插了进来,问向樱井。
“哎呀,这种灵异现象,我们也不是太……。说不定,外星人什么的还真会存在呢。”樱井依旧用拖长的语调装傻充愣。
“说啥呢,肯定是有线索吧,所以才来进行强制搜查。”
“您说的是什么呢?”
“药物啊。你们认为,那是违禁药物引发的幻觉,对吧?”
“违禁药物啊。原来如此,这我们还真没想到呢。真不愧是天久大夫,跟我们这些人的脑子就是不一样。”
看来他是打算装傻装到底。
“少装傻了。刚才闯进来的时候,站在最前面的警察都说了‘怀疑这里藏有违禁药物’。”
鹰央指向樱井的鼻子说道,然而后者依旧只是挠着头说“哎呀~说了吗?”装傻装到这个份上,就算想发火也没脾气了。
“算了,无所谓了。我说你现在闲吗?不用去帮忙搜查吗?”
“负责这次搜查的主要是组织犯罪对策部门,不是我们搜查一课。别看我这样,稍微偷点懒也没人会说什么。有搭档成濑在,他会替我好好加油的。哎呀,年轻真是好啊。我最近腰好像不太舒服。”樱井十分做作地揉起腰来。
“腰疼的话最好去做个MRI看看,有可能是椎间盘突出。要不要到我们医院来看?我们医院里可是有姐姐引进的最先进的仪器,不是普通的MRI,叫功能性MRI,它……”
(永琳:功能性MRI(function Magnetic-Resonance Imaging)是一种利用组织结构的生理功能,以图像形式显示其状态的成像技术,与普通的磁共振成像(MRI)略有不同,包括扩散加权成像(DWI)、扩散张量成像(DTI)、血氧水平依赖法(BOLD)等,多用于脑部成像。对于椎间盘突出,影像学检查主要依靠CT和MRI。CT可较清楚地显示椎间盘突出的部位、大小和形态,MRI能够清楚地区分游离型与突出型椎间盘突出。)
“我会考虑的。”察觉到没完没了的解说,樱井打断了鹰央的话。
“唔,好好考虑一下吧。晚上没人用MRI,来检查不用预约。本来那些最新的医疗仪器都在地下,晚上是上了锁的,不过各部门的部长有钥匙可以进去,随便用。”鹰央挺着胸膛,很是得意。
“呃,是吗……”樱井只得露出苦笑。
“那,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了,你有空的话陪我逛一逛吧,正好有些事情想调查一下。难得跑到外面来了,去那儿看看。”
“那儿?”我和樱井不约而同地问道。
“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有点在意,听了刚才那个女的说了,肯定会想要先调查那里吧。”
“刚才那个女的”指的恐怕是那名喜欢嚼舌根的中年女教徒吧。那就是说,要去调查和“祭品”有关的地方吗?我完全不知道会是哪里。至于从没听过女教徒的话的樱井,已经是满脑袋冒问号了。
“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快走了。”
不知为何,鹰央一副兴致高涨的样子,雄赳赳地走出树荫。
“好刺眼——!阳光好疼啊——!”
你是吸血鬼吗!看着惨叫不止的鹰央,我叹了口气。

“就是那儿。”鹰央指向前方郁郁葱葱的树林。
“那儿?”我皱起眉头。这树林怎么了?也没什么奇怪的嘛。
我们来到半球状“礼拜堂”的后面,上次潜进来时偷看“交流”仪式的那个地方。数十米前方,是据说神罗居住的“神社”。樱井也老老实实地跟了过来,看样子他是真的很闲。
“说了就是那儿啊,还看不明白吗?”
鹰央上下摆动指向树林的手指,然而不论我如何细细打量,都只看到长了约半米高的杂草。
“那个,天久大夫,我实在是没看明白……”
樱井忍不住说出我心中的疑问。鹰央不满地撇嘴。
“你们眉毛下面的俩窟窿是用来出气儿的吗?好好看看那里长着的草。”
“草……?”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茂密的草丛上。“呃,确实是有草……这草有什么问题吗?”
我依旧不解。鹰央用仿佛在看一只珍禽异兽的目光看向我。
“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没发现吗?仔细看长在那儿的草。绝大多数都是长鬃蓼或蔊菜。这个季节里,蔊菜开黄花。你们看,是不是能看到黄色小花?”
依言看去,只见树林的地面上纷乱的杂草中,隐约可见黄色的小小花朵。
“啊,确实。可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我眯起眼睛仔细查看,却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疑惑地看向身旁的警官,樱井也只是耸耸肩。只见鹰央有些烦躁般扭动身子。
“瞪大眼睛看清楚了,不就在那儿吗。只有那个地方,黄花的位置比周围的要低一些。”
再依言看去,确实如她所说。好像唯独鹰央所指位置的黄花开得比周围的花朵更低。
“那个,天久大夫……您到底是想说什么意思呢?”
“你们两个动动脑子行不行?长鬃蓼是一年生植物,但蔊菜是多年生(译注:蔊菜(Rorippa indica)为一、二年生直立草本),可以存活数年而不枯萎。那儿的蔊菜个头矮,说明只有它们是新长出来的。也就是说……”
鹰央竖起食指。
“一年或更早以前,那一片的蔊菜因某种原因枯死了。大概是被踩死的。所以,一年生的长鬃蓼和周围的一样,但多年生的蔊菜和周围的相比,成长尚不完全。”
“哦哦……”听到这儿,我终于明白了鹰央的话。即,在约一年前,那个地方曾是一条山路。
“总算听懂了啊。那就出发去寻宝吧。”
鹰央朝树林走去,我和樱井慌忙跟在后面。走到林前,她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我。
“来吧。”
“来吧?”
“怎么,你打算让我走在前面,在这么高的杂草丛里替你开路吗?”
确实,这片树林比最初潜入时经过的那片树林相比杂草更多,走起来想必更加费力。连我都觉得累,鹰央自不必说了。
“……您可要说清楚要往哪里走啊。”
我踏开杂草,在树林中开辟出通路,方便后面的人前进。

“停下来干嘛?”
进入树林约半个钟头,我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然而从身后却传来无情的责骂声。
“您让我歇一会儿吧。”我大口喘着气,转身面向后方的鹰央。
“这就走不动了?白瞎了你那么大的块头。看我,走起来还轻松着呢。”
鹰央得意地挺起胸膛。她说的是废话,因为她只是跟在我后面,沿着毫不费力的道路走着而已。我可是拨开齐腰高的杂草,注意着脚下踏平地面,才拓开了通路,消耗的体力自然是她的数倍。
潮湿的树林里热得像桑拿房一样,汗水从额头上流个不停,运动服下面的衬衫紧贴着皮肤,感觉很不舒服。
“那个,天久大夫,走确实是还能走,不过我们已经走不少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再往前走下去,搞不好会遇难的。”
殿后的樱井双手撑着膝盖说道。
“放心,我们是踩倒杂草走过来的,不用担心回去的时候迷路。”
“不过真没想到会花这么长的时间呢。如果搜查结束了我还没回去,就真的不太好了。”
“你的官儿不是挺大的吗?”
“哎呀,大是大一点,不过也没到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的程度……只是偶尔可以偷个懒放松一下罢了。”
“不上不下中不溜秋啊。不愿意跟来的话就回去吧。你跟来只是在发现了和我想象中一样的情况时多一个证人而已,并不是必须的。”
被贬为无用的樱井掏出黄色的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露出苦笑。
“哎呀,都跟到这儿来了,总不好空手回去吧。至少要带上点特产啊。”
我大概猜到了鹰央认为道路的前方在等着什么。人迹罕至的树林,一年前荒废的野路,以及方才那名女教徒说的话。从这些条件还得不出结论的话,可真要被鹰央骂得狗血淋头了。
“想知道的话就跟上来吧。搞好了,你能带回去好大一块礼物。”
“……知道了。不过朝这个方向的话,继续走可能会到野营场。”
“野营场?”我刚要拨开草丛继续往前走,听到这个单词不由得回过头来。
“您不知道吗?这附近有一块挺大的野营地。现在正是野营的好季节,今天还正好是周末,恐怕会来不少人吧。”
“你说附近,是能走过去的距离吗?”
“开车的话要走盘山路,会花比较长的时间,不过直线距离只有两三公里。说不定这条路也是从教团的总部偷跑出来到野营场的通路呢。”
如果真是那样,这个探险可真就毫无意义了。
“呜哇!?”我陷入思考迈着脚步,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脚下,不由得发出惊叫。
“怎么了?”“您怎么了吗?”
身后鹰央和樱井一齐问道,然而我的舌头僵住了,没能立刻回答,同时只觉后背的汗瞬间变得冰凉。
“……是悬崖。”我按着胸口说道。
没错,我的前方是一处悬崖。齐腰高的杂草拥挤着生长在崖沿,让我一直走到跟前才得以发现。若再往前走一步,就要落下去了。
我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望向崖底。地面与悬崖的落差约十米,同样被杂草覆盖着。一旦跌落,轻则骨折,重则可能危及性命。
“哎呀,看来这儿就是终点了。”
樱井来到我身旁,也探头看向下方。确实,若想从这里下去,非需要专门的道具和熟练的技巧不可。看样子,我们无法前进了。
“老师,再往前面就走不了了。怎么办?”
我转过头,竟不见了鹰央的身影。
“鹰央老师!?”我慌忙回望四周,却怎么也找不到。
“咦,天久大夫不见了吗?”
樱井也立刻向四周张望,大声呼叫“天久大夫——!”我们两人的叫声在树丛中回荡。
“别叫唤了,在这儿呢。”
忽然,从稍远处传来了应答声。转头看去,只见茂密的杂草丛中,隐约可见蹲在地上的鹰央的后背。我放下心来。
“您可别一声不吭地跑了啊。本来个头就小,又藏在草丛里……”
我拨开杂草,来到鹰央身旁,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鹰央的面前,是一个祭坛。
没错,那是一个“祭坛”。约单人床大小的长方形地面上铺有数厘米厚的土,且唯独那块区域几乎寸草不生。它的周围摆着歪歪扭扭的一圈蜡烛,里面是脏兮兮的水晶石、类似纸钞的碎片,和生锈的小刀。像是出自小孩子之手的幼稚造型,却更凸显了它的诡异和可怖。
鹰央伸出手,将“祭坛”上覆盖的一层落叶扒开,露出下面格外白皙的某个物体。
“那是……”颤抖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
“是骨头。”鹰央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调回答,同时拾起一块圆珠笔长度、形状细瘦的骨头。
“骨头……应该不是人的吧。”
“哪儿有这么小的人骨啊。大概是兔子什么的肋骨吧。”
鹰央随手丢掉手中的骨头,继续扒开落叶,只见下面接二连三地出现更多的骨头。从数量上看,那显然不是一两只、而是恐怕有十数只的动物的骸骨。我感到脊背发寒。
“哎呀,这还真是……印象深刻啊。这到底是什么?”
身后的樱井越过我的肩膀,窥视眼前的“祭坛”。
“大概是祭坛和用来作为祭品的小动物的尸骨吧。”鹰央站起身,挠了挠头发。
“是大宙神光教的教徒干的吗?这该不会就是大夫您说的‘特产’吧?”樱井伸手拾起祭坛上的一根骨头。
“嗯,差不多。”
“确实让人挺不舒服的,应该也能当作报告交给搜查本部吧……”
“怎么,嫌少吗?”
“唔,怎么说呢,感觉也算不上是多大的问题吧。”
真的吗?如果这确是大宙神光教的教徒们为教祖而献上的祭品,它真的算不上大问题吗?这么让人毛骨悚然的宗教,真的可以存在于日本吗?
“无故杀害动物可是违反了动物保护法的。”
“没错,但遗憾的是,它的量刑实际上很轻。而且,也无法肯定那些骨头生前代表的动物真的是被杀害的,还可能是宠物的坟墓。”
“哦哦,你是说《宠物坟场》吧。那可是名作,电影拍得不错,不过还是原作好。应该先看原版的小说,再找电影……”(译注:《宠物坟场(Pet cemetary)》为斯蒂芬·金(Stephen King)所著恐怖小说,1989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由玛丽·兰伯特(Mary Lambert)执导。)
大概是被樱井的一句话触动了回忆的琴弦,鹰央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关于经典恐怖小说的内容。身旁就是一堆骸骨,真亏她还能如此我行我素。
“那个,现在先不要讲电影的事情了……”樱井只得苦笑。
“怎么啦,那可是名作啊。你没看过吗?”
“我胆子小,不太敢看啊。只看过一些国外的刑侦剧而已。”
“要不要我来猜一猜你喜欢的海外刑侦剧?看你的打扮,一下子就能猜出来。”
“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鹰央扬起嘴角,而樱井只是夸张地耸了耸肩,像极了外国的演员。
听着两人完全脱线的对话,我彻底无语了。这地方根本待不下去,他们竟依旧如此游刃有余。
“行啦,说不定还有别的礼物呢,稍微等一会儿。”
鹰央转过身,朝向悬崖迈开步子。我慌忙跟了上去。她站到悬崖边,探出身子朝下看去。
“哎,老师,危险。”我抓住鹰央的肩膀,不让她落下去。
“放心吧,掉不下去。”
鹰央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着下方。
“……找到了。”数分钟过后,鹰央低声嘟囔。
“找到了?找到了什么?”
“看了就知道了……”
她指向崖底,不知为何情绪突然低落。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忽然发现在绿色的草丛中混着一团白色。
“呃!?……呜啊啊!”察觉到那是什么的瞬间,喉咙不由得挤出呻吟。
“怎么了~?”
樱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然而我已无力回答,身体像是被定住一般无法动弹。
“骨、骨头……人的骨头……”
我拼命颤动声带,榨出一丝声音。瞬间,樱井的表情变得严峻,他站到我的身旁,也朝下方看去。
我紧紧盯着崖底的那个物体——混在杂草丛中的一具明显是人类的尸骨,头脑中闪过“祭品”这个单词。
颅骨上,没了眼球而变得空洞的眼窝,似是在朝我们投来一丝恨意。




1

“小鸟游大夫,有您的电话……大概是。”
我正坐在急救室的椅子上看着内科的学术期刊,这时一名年轻的护士有些犹豫地递来内线电话的听筒。
“呃,是谁打来的?还有‘大概’是什么意思?”
“那个……电话里说‘小鸟在吗?让小鸟接电话’,我想‘小鸟’指的大概就是您吧?可能是不认识的人把名字念错了……”
……不,那个人绝对是明知故犯。
“我知道是谁的电话了。谢谢。”
我将杂志放到一旁,接过话筒。
“小鸟吗?马上到我家来。”
刚把话筒靠近耳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下一瞬电话就被挂断了。果然是那个家里蹲上司打来的。
“又在强人所难……”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三分,距离值班结束的六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大宙神光教体验活动后过了八天的星期一,我被派到惯例的急救部值班。
“明明是她把我丢到这儿来的。”
我一边不满地嘟囔着,一边走向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正看着体育报纸的急救部副部长山田。他身板结实,显然是擅长运动,短粗的胡子长满了脸。冲田部长不幸殒命后,山田便成为了急救部的代理部长。
“不好意思,山田医生,我能离开一会儿吗?天久老师找我有事。”
所幸今天没有太多急救任务,眼下连患者都没有,只是在等待下一名患者被送过来而已,稍微离席一会儿应该不成问题。只见山田把目光从报纸上抬起,眉头紧锁。
“……你现在还在值班吧。”
“呃,不过眼下没有患者,如果您叫我的话我马上就会下来。”
“我说你啊,虽然是综合诊断部的人,但现在是在这边工作吧。该干活的时候好好干活。”山田显得不满。
“所以说如果有患者的话我会马上下来的。老师找我找得很急……”
“很急?”山田嘲笑般扬起厚实的嘴角。“就你们那个部门,又不给人看病,能有什么急事?”
“不,我们并没有不看病……”
“你们不就是用来打发别的部门里不好对付的患者吗。而且听说接诊的还是你,那个女的根本就什么都不干。理事长的女儿真是好啊,脑子有病还能弄个‘副院长’啥的当一当。知不知道那个小屁孩儿连抽个血都不会?”
山田夸张地哼笑。我只觉脸颊在不住抽搐。刚来这家医院时,听真鹤说过“鹰央树敌很多”,而眼前的这个男子正在毫不掩饰地展露这一点。
一开始,看到几乎没有动手能力的鹰央,我也有过类似的感受。不,准确地说现在对此仍颇有微词。但不知为何,看到山田当着我的面大放厥词,却感到十分不爽。我握紧了双拳。
“不会采血又有什么关系?鹰央老师确实有些不一般,但她是我见过的医生中诊断水平最高的人。”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为鹰央辩护。大概是以为我会向他抱怨鹰央的事情,听到意料之外的反驳,山田不快地眯起眼睛。
“说啥呢。你也是个外科医生,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吧。知道得再多,没有实际动手操作的能力,就一点用都没有。光长一个大脑袋,什么都干不了,到头来根本就是一无是处。”
才没那回事。跟着鹰央接待门诊的第一天,一名女子叫嚷着“要把主治医告到法院去!”若不是鹰央诊断出女子的母亲患有风湿性多肌痛,她恐怕仍然被全身的病痛折磨着。
医疗并非单打独斗,而是由医生与所有医护人员齐心协力,最大限度地满足患者的需求。半年前的一天,一名患者用无可挽回的方式,让我痛彻地领悟了这一点。
若能构建恰当的体系,鹰央那惊人的知识与智慧必将拯救更多患者的性命。与鹰央并肩工作的一个月内,我对此产生了确信。
“……我已经辞去了外科的医局,现在是一名内科医。”
我用生硬的语气反驳。医院中存在明确的上下级制度,这在外科中尤为明显,堪比军队。山田担任外科医的经历比我还要长十余年,若是在从前,我绝不可能如此出言顶撞。然而不知为何,听到眼前的男子一脸轻蔑地鄙视鹰央,我无法置之不理。
“……我说你怎么回事,有病吗?告诉你,你现在是急救部的人,我是急救部的责任人,也就是说我是你的上司。给我老实待在这儿等患者过来,听明白没有!”
山田狠狠地盯着我,威胁似地叫道。若是放到以前,没来这个医院的时候,我一定会乖乖地照做,不敢有二话。但现在,我毫不退缩地回瞪他,他也被我的视线逼得向后仰去。
“不,我的上司不是山田医生您,而是鹰央老师。您大概忘了,我是受冲田医生之托,得到鹰央老师的许可后,才到这个急救部帮忙的。”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看在冲田医生的面子上,仍然在急救部工作,但对我来说,比起在这儿被来回使唤,跟着鹰央老师更能学到有用的知识。”
言下之意便是“鹰央老师比你更加优秀”。山田黝黑的脸庞泛起红潮,而我则继续说道。
“请不要忘了,我随时都可以向鹰央老师提出申请,停止在急救部的工作。”
山田龇牙咧嘴,露出牙根。在急救部的顶梁柱冲田去世后,十分景仰冲田的一名年轻的急救医也跟着离开了医院,眼下急救部的人手严重不足,而并不隶属于急救部却每周都有三天跑来帮忙的我,可以说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好使唤的部下。对于代行部长一职的山田而言,我的这番威胁可以说极为奏效。
“那么山田医生,我先去楼顶了。若有患者来,请随时呼叫,我马上就会下来。”
我冲发出野兽般低吟的山田留下一句后,便走向出口。
不知为何,感觉脚步十分轻快。

“打扰了。”敲过三次门后,我推开房门,进入鹰央的“家”。只见鹰央一如既往地躺在沙发上,正盯着一张照片看。
“呃,鹰央老师,您在看什么?”
“冲田的女儿,冲田绘美的照片。”
鹰央扬起手中的照片。照片中是一名穿着水手服的少女,齐肩的黑发显得活泼明快,面庞中确实能看到冲田的模样。
“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放在冲田办公桌的抽屉里。”
“您就那么把故人的遗物拿出来了吗!?”
“反正没人来拿,没关系吧。要找冲田的女儿,至少得知道她长什么样才行啊。”鹰央回答,语气中不见丝毫的悔意。
“那,您找我有什么事?”
“稍微等会儿,还有一个人要来。”鹰央继续盯着照片看。
“还有一个人?”
“嗯,三分钟前刚到停车场,应该马上就上来了吧。”
仿佛是算准了时机一样,她的话音刚落,叮咚的门铃声便传了过来。
“小鸟,去开门。”鹰央冲我抬了抬下巴。
好好好,老板大人,我知道啦。
“哎呀,小鸟游大夫,您好啊。”
打开大门,门口是一脸萎靡不振的警视厅搜查一课刑警。
“……警察?”
为什么樱井会在这里?又来调查询问吗?
“进来吧。”身后传来鹰央的声音。
“啊,那就打扰了。今天感谢您的招待。”
樱井殷勤地说着,从我身旁经过,走进屋内。
“是您把警察叫来的吗?”我靠近鹰央身旁,悄声问道。
“没错。”
“为什么……”
“哎呀~其实今天是我主动登门来访的。机会难得,我想要不要互相交换一下情报。”
樱井一副搓着手求人的模样。
“交换情报?你不是一直看不惯我们插手案件吗。”
“哎呀,您这话真是让我无言以对啊。不过我们课长也说了,天久大夫您是可以信赖的人,而且发现那具尸骨也多亏了您绝妙的着眼点和广博的知识,我实在是感动至极五体投地啊。而且最关键的……”
樱井故意顿了一顿,然后扬起嘴角。
“当警察的,比起守那些规矩,解决案子才是最重要的啊。”
“呃,这样吗……”这个自来熟的警察,我实在是不好对付。
“不过,这房间是不是太暗了点?”
樱井四处张望,大概是在寻找照明的开关。
“对我来说正好。太亮了反而不舒服。”
“哦,这样啊。有点像吸血鬼(dracula)呢。”
“我才不吸血。”
“嗯,我想也是……哎,这么多书,可真是了不得啊。怪不得大夫您那么博识。”
“这儿只是我藏书的一部分,剩下的在仓库里。我得了种病,一天不看书会死。”
“啊,呃……有那种病吗?”
“想啥呢,当然是骗你的了。”鹰央回答,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嗯……”樱井笑着,脸颊微微抽搐。
“那,您接下来要做什么?”我问道。
“对答案。”不知为何,鹰央显得很开心。
“对……答案?”
“没错。在大宙神光教拿到的东西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一部分了,我想听一听。”
“那干嘛把我也叫来?我还在急救部值班呢。”
“怎么,你没兴趣吗?那就回去接着值班吧。”
“有啊,当然有了,还用说吗。”
费了那么多劲,怎么会没有兴趣。而且方才刚怼了山田,若是有事被叫回去另说,现在马上就回去岂非没面子。
“那还嘟囔什么。来,快点告诉我结果。”
鹰央撑起身子,坐在沙发上。
“简而言之……彻底输了。”樱井自虐般耸了耸肩。
“彻底输了?”我不明就里地反问。
“是的。从教团没收的物品中,没有检测到任何违禁物品。”
“什么都没有吗?药物之类的……”我皱起眉头。
“没有。我们也是相信总部内会藏着违禁的致幻剂等药物而彻底搜索了一遍,但找到的东西都是市面上销售的药草和营养品之类。”
“不过,我们喝下那个古怪的茶和药之后,确实看到幻觉了。他们一定藏有什么奇怪的药。或许是他们知道那天会有强制搜查,提前把证据都处理掉了。”
“不,这不可能。强制搜查的事情只有参加搜查行动的警员知道,其他人无从知晓。”
“那是不是那些警员里面有人和大宙神光教有关联……”
“您是说我们警方内部有人泄露消息吗?”
樱井一向悠然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然而我也无法退让。若没有致幻的药物,那天晚上的体验便无从解释。
“没检测出任何可疑的物质。”
鹰央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我没听清,只好原地眨了眨眼。
“大学的法医学教室里面有认识的人,我找那人检查了‘接触’之前喝下的茶和药。结果,其中没有发现任何足以影响精神的药物。”
“怎么会……”我感觉心中的自信正在轰然崩塌。
“主要成分是很浓的药茶和氯化钠,也就是食盐。”
当时分发那些茶和胶囊的时候,教团的人也是这么说的,没想到那居然是真话……
“然后呢,警方为什么会认为教团在使用违禁药物?既然能进行强制搜查,就说明有什么明确的根据吧。”
听到鹰央的话,樱井无言地皱起眉头。看样子大概是在考虑能不能透露给我们。
“……我们接到了举报。”
足足沉默了一分多钟后,樱井放弃一般开了口。
“举报人是一名脱离了教团的男子,约一个月前他提供了情报,说‘大宙神光教使用药物为教徒洗脑’。”
“只凭这一句情报,警方就进行了那么大规模的搜查吗?”我不解。
“不,这只是契机。组织犯罪对策课原本就在密切关注大宙神光教。这一年来,大宙神光教的势力急剧扩大,教徒也迅速增多,与此同时也引发了更多的问题。”
“是怎样的问题呢?”我向前探出身子。
“主要是和钱有关。一些教徒对教义深信不疑,向教团赠予了巨额资金,而遭到了家人和亲戚的责备。教徒中有许多人是生活富裕的上流人士,在家教徒中尤其居多。这一年来,教团接收了大量的捐赠。”
我回想起之前遇到的参加生活体验的人们。和我猜想的一样,教团果然主要在吸引有钱人入教。
“还有就是像冲田大夫那样,因为不能和生活在总部设施里的家人见面而引发的矛盾吧?”
听到我的问题,樱井立刻在胸前猛地摆手。
“不不不,那种矛盾基本上没有。”
“真的吗?”
“没错。在这类新兴宗教中,它们十分罕见地允许出家教徒自由出入总部设施。不仅如此,对于在设施中生活了一段时间的教徒,教团还会劝说他们回到社会,形成由教徒自发传教的系统。不过实际上好像是因为出家的教徒太多,设施里无法容纳,不得已才赶他们走。”
“也就是说,没见到家人的只有冲田大夫一个人?”
“据我们所知,确实如此。总之,围绕教团发生了许多与金钱有关的纠纷,而且我们从很早就听说了他们使用违禁药物的传闻。他们从一开始就以能体验到和外星人交流为噱头,教团的代表大河内曾经还有过倒卖药物的嫌疑。”
“警方那么早就知道,却一直放到现在才想起来调查吗?”
我的语气有些强硬。若能早些采取措施,冲田或许不至于丢了性命。
“没您想得那么简单。宗教,尤其是这类新兴宗教,总会和某些神秘体验挂钩,但很难判断那些究竟是药物的作用,还是教徒的妄想或宣传。”
“那为什么这次就能强制搜查了呢?”
“哎……都到这份上了,我就全说出来吧。我们有了能进行强制搜查的机会。原因之一是贵院的冲田医生被害一事。本来试图控告大宙神光教的人突然被杀,而且犯人还说‘被外星人命令’而自杀,不论怎么看都很可疑。另一个就是曾经的教徒举报说教团使用药物,而且他还带来了证据。”
“证据?”
“没错,他带来了‘教团举行仪式前喝下’的胶囊。经检测,其中含有LSD的成份,这可以用来解释教团内部举行的‘接触’仪式。不仅如此,举报人还详细描述了教团藏匿LSD的地点。可是……”
“可实际上,警方没有发现LSD。”
我接过樱井的话。只见樱井露出了自暴自弃的笑容,令人心痛。
“没错,我们没有发现。完全陷入圈套里了。”
“陷入圈套?”
“是大河内,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我们进行强制搜查后,前来举报的前教徒立刻就改口说,那个LSD不是从教团里面带出来的,而是在六本木的一家酒吧里从某外国人手中买来的。他一定是受到大河内的指示,提供了假情报,引诱我们进行强制搜查。而且,在我们开始搜查后,马上就有好几家媒体前来采访。如果是东京地方检察院的特别搜查部开展的行动则另当别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强制搜查,一般来说媒体不会这么敏感的,显然是教团事先向媒体放了话。堂堂的警视厅,就这么被他玩弄于股掌中。”
樱井垂下双肩,长叹了口气。
“下个礼拜发售的周刊杂志上,就该登出报道说,警方对大宙神光教的总部进行了大规模的强制搜查,却没有发现任何违禁物品。人们看到后,就会认为教团是清白无辜的,而警方则是愚蠢无能,这会进一步增大我们日后对教团进行调查的难度。正好钻了我们着急犯难的空子……”
“着急?您们为什么会着急?”
“啊,这个……”
听到我的提问,樱井立刻皱起眉头支支吾吾,大概又是在顾虑该不该说出来。当公务员还真是辛苦。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差一两句吧。警方也希望鹰央老师提供帮助吧?请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在我的催促下,樱井犹豫了数秒后,终于还是悄声地开了口。
“最近三个月,大河内将教团的大部分资产移到了国外的银行。”
“国外?是为了逃税吗?”
“大宙神光教是宗教法人,原则上无需纳税。我们是在警惕他本人逃到国外去。”
“逃到国外……”我喃喃地重复他的话。
“是的。在自己的罪行被发现之前,逃到尚未与日本缔结嫌犯引渡条约的国家藏身,这是罪犯的常用手段。所以我们一直想在他逃跑之前进行强制搜查……”
樱井紧咬牙关,露出门牙,一向悠然的他此时也露出了悔恨至极的表情。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或许,他今天来到这里,除了想借助发现了尸骨的鹰央老师过人的智慧,更多的是想无论如何都要报大河内一箭之仇,刷洗屈辱。
忽然,我想到一个问题。
“警方没能发现药物,可那具尸骨呢……?”
如果那具尸体真是冲田绘美,可就是比违禁药物之类的严重得多的问题。然而,樱井的反应并不积极。
“尸骨?哦对了,还有那个。那个也不是。”
“也不是?”
“没错。我们到冲田绘美小姐去的牙科医院,比对了她的牙齿记录,……完全不一致。那具尸体并非冲田绘美小姐。”
瞬间,我放下心来,浑身无力到双膝一软。我一直以为那就是冲田绘美的尸体,以为她被当作“祭品”。不过,这样一来……
“那……那具尸体是谁?”
“不知道。只能确定是一名年轻女性,但无从知晓真实的身份。”
“除了冲田医生的女儿之外,那个教团里还有过失踪的人吗?”
就算那不是冲田绘美的尸体,也不能排除大宙神光教为了神罗而献上祭品的怀疑。
“至少警方没有接到有人失踪的报告。另,根据法医解剖——实际上也没什么好解剖的——尸体的踝骨有骨折的痕迹,大概是从悬崖上摔下去的时候断裂的。”
“那,那个人不是被杀的,是吗?”
“不,目前暂时无法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因为死后经过了半年以上,几乎没有留下肌肉组织,很难确定真正的死因。”
“大河内怎么解释那具尸体?”
“他只是说‘不知道’。确实,发现尸体的地点并非在设施的领域内,而且尸体的身份不明,我们也无法进一步追究。也有可能是迷了路的野营游客不小心遇难。”
“可那儿不是有一个祭坛吗。上面还摆了那么多小动物的尸骨。怎么想都和那个诡异的教团有关系吧。”
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我当然知道啊。可又有什么办法,这次强制搜查没有任何收获,除非有其它明确的证据,否则不再进行调查,这就是上头的决定!”
樱井也用不输给我的音量大声吐出心中的苦恼,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失礼了”。铅块般沉重的静谧填满了整个房间。
被外星人诱拐的男子。医院内的杀人事件。与外星人进行接触。失踪的冲田之女。献上祭品的祭坛。——究竟在发生着什么事?我只觉胸口发闷,呼吸变得粗重。
“……从教团总部查获的物品中,没有其它可疑的物品吗?”
终于,我难以忍受沉默,开口问道。
“嗯……硬要说的话,是防毒面具吧。”
“防毒面具?”
“没错,我们发现了数个防毒面具,质量很好,接近军用的规格。”
“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
“我们也不知道。大河内只是说‘为了政府可能进行的毒气攻击做准备’。”樱井不满地哼了一声。
大河内显然不是出于那种扯淡的原因,他必定有其它的什么理由。可那究竟会是……?
沉重的静谧再次降临。
“马……”
这时,一直闭着眼睛抱起双臂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地听着我和樱井的对话的鹰央忽然嘟囔了一个单词。
“嗯?您说什么?”
“为什么是马?牛不行吗?”
鹰央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您说马吗?确实,那个教团的总部里养了好多马……”
“……吵死了。”
鹰央恶狠狠地盯着我,我不由得噤声。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呃,不是你叫我们来的吗……
“话说完了吧。我要想些事情,你们可以回去了。”
鹰央驱赶蚊虫一般挥了挥手。
“呃、那个……”
樱井向我投来求助般的视线,然而我也只能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在这个状态下,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若强行搭话恐怕只会惹得她歇斯底里地拿书砸过来。
“樱井先生,我们走吧。”
我来到门口,打开大门。外面的阳光刺激着已经适应了昏暗的双眼,樱井只好一脸不满地走出房间。迈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鹰央又躺回沙发上,双眼紧闭。许是我多心,她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
“她说要想事情,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呢。”
来到楼顶,樱井揉了揉肩膀嘟囔道。
“谁知道呢。不过她看起来相当兴奋。”
听到我的回答,樱井疑惑地眯起眼睛。
“刚才那是‘兴奋’的样子吗?在我看来只是身体不太舒服想要躺下休息而已。”
“跟着她干这么长时间了,还是多少能分辨出一些差别的。”
“是吗……”樱井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然后走向楼梯。
“那我差不多该告辞了。成濑他还在车里等着呢。”
“哦,好的。”怪不得不见他,原来是在下面等着。
“不过,有那么一位女朋友,您也真是不容易呢。您保重。”
“啥?女……”
我一下子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原地愣了数秒钟。
“等一下、您说什……”
慌忙试图更正,然而樱井已经从楼梯下去了。
“搞什么啊,一个个都……”
我不满地嘟囔着,声音乘着风从楼顶离去。
“……回去吧。”
眯起眼睛眺望开始西斜的太阳,我扭了扭头活动筋骨。虽然不愿意和方才吵了一架的山田碰面,但值班时间还剩二十分钟,还有交接班,我必须回一趟急救部。
“喂,小鸟!”
“呜哇!”
听到身后近距离传来的声音,我不由得发出古怪的惊叫。慌忙回过头去,只见鹰央吓得身子后仰。
“干什么啊!叫那么大声,吓我一跳!”
“被吓一跳的是我啊。请不要一声不吭地站到别人身后。您怎么了?刚才不是在想事情吗?”
“想完了。我全都知道了。”
“全都知道了?”我惊得睁大了眼睛。
“没错,剩下的只有验证了。小鸟,把下周六空出来。”
“下周六?怎么,您该不会又要潜入那个教团吧?”
“挺聪明的嘛。”
我半开玩笑地讽刺,然而鹰央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哎?啥?您真的要再去一次吗?去干什么?”
陷入混乱的我慌不择言。只见鹰央舔了舔嘴唇,稚嫩的脸庞上露出与之极不相称的妖艳笑容。
“当然是去和那个骗子一决高下了。”

2

“……累死我了。”
我没有理会身后的声音,继续走着。
“……累死我啦~”
同样的话再度响起,只不过带上了更多怨恨的语调。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向T恤加短裤、一副放暑假的小学生打扮的鹰央。那戴着副墨镜的脸上,被开始西斜的太阳染上橙色。
“说要来这儿的还不是老师您吗。别嘟囔了,快点走吧。”
与樱井交换情报的第二周的周六,我和鹰央踏上通往大宙神光教总部的山路。不知为何,鹰央坚持把车停在山脚下,徒步走上山路,而不是像上次那样直接开到停车场。
“可我真的累了啊。”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您不是小学生了,请不要埋怨。谁让您一直猫在家里,缺乏运动。这也算是个好机会,正好多走一走,锻炼锻炼身体。”
听到我难以反驳的话语,鹰央扬起视线,投来饱含恨意的目光。
“……背我。”
“滚。”
“背我一会儿能死啊,小气鬼。”
鹰央嘟起嘴。离开“家”时,她背着硕大的背包。我刚要继续朝前走,只见她将墨镜下拉到鼻尖,露出遭到遗弃的小狗一样的可怜目光。
“哎,真是。”我只好再次转过身,来到鹰央身旁,朝她细瘦肩膀上的背包伸出手。
“我帮您背行李,这总行了吧。”
鹰央的表情一下子亮起来,二话不说地卸下背包递给我。我接过来,顿时惊讶于它超乎想象的重量。
“您这里面都装了什么啊?”
“是今晚用得上的东西。”鹰央满意地转动得到解放的双肩。
今晚用得上的东西?我的脸上是与鹰央完全相反的僵硬表情。
我完全不知道今天她究竟想要干什么。上个礼拜,鹰央说要再一次潜入大宙神光教的总部后,直到今天,我再三询问她的打算,然而每次都被她糊弄过去,没有得到一点说明。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安的情绪在胸口翻滚着。
“很重吗?”鹰央的脚步肉眼可见地变得轻快。
“还好。我可是经常锻炼身体的。”
“经常锻炼的话,就不能连我也一块背着吗?我体重还不到四十公斤,你的话应该不费事。”
“少臭美。”
我们一边聊着一边走,十几分钟后便看到了正门和停车场。
“找个地方进树林里去。万一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大概是看到终点变得开心了,鹰央语气坚定地说着,离开道路,大步走入树林中。
“……果然是打算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啊。”
我垂下双肩,跟在鹰央的身后,也走进树林中。多少料到会变成这样了,真正的问题是明知会如此却还是傻乎乎地跟来的我。本来应该在上个礼拜鹰央说要去教团总部的时候就干脆彻底地拒绝的,可……
我看着在树林中步履蹒跚地前进的鹰央那娇小的后背。就算我拒绝一起跟来,她今天也会想个办法来到这儿吧。明明平时像冬眠的熊一样不愿活动,一旦打开开关就会展示出惊人的行动力。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数个星期内,我不止一次目睹了鹰央的这一面。
如果鹰央独自潜入教团,不难想象她会在某个环节出错而失败得一塌糊涂。小巧的脑袋里塞满了无穷无尽的知识的她,却令人难以置信地缺乏常识,过于奇特的言行举止让她鹤立鸡群,无法融入集体中。我再一次将肺中沉积的气体用力吐出。
到头来,我就是没法放着这个让人操心的上司不管。一边哀叹着自己老好人的性格,我一边朝昏暗的树林中走去。
“到了。”
在林中走了约二十分钟后,鹰央喘着粗气说道。一直注意着脚下的我抬起头,只见在无数的树干之间隐约可看到教徒们居住的宿舍楼。
“我们就在这儿等到天黑。把行李给我。”
鹰央靠着粗壮的树干,滑坐在树根上。
“哎呀真是,坐在那上面裤子会脏的。”
我无奈地皱起眉头,将沉重的背包递给鹰央。
“小鸟你很啰嗦哎。”鹰央嘟着嘴接过包,放到膝盖上,开始在里面翻找。
“您在做什么?”
“给。”她掏出什么东西,丢给我。
“这是……”
一套藏蓝色的运动服,胸口处画着显著的星星标志——这是大宙神光教的出家教徒们平时穿着的作业服。
“大宙神光教的官方运动服。穿着这衣服进去,就不会那么显眼了。”
鹰央从背包中拽出自己穿的小号运动服。
“您是从哪儿搞来的?”
“网上买的。那个叫大河内的男的还挺会做生意。”
宗教团体开网店?他们是不是想得有点太轻巧了?
“……干什么呢?”我呆呆地盯着运动服,这时鹰央冷冷地丢来一句话。
“嗯?”
“我要换衣服了,你给我找个没人的地方也换上。”
“哦,好。”我拿着衣服起身。
“……不许偷看。”
“谁偷看啊!”刚要躲到另一棵树干后面的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你不偷看吗?”鹰央眨了眨眼,似乎是打心眼里觉得意外。
“那当然了。您到底有多不相信我啊。”她为什么会觉得意外?
“因为之前看的书上写着,所有的男人都会偷看女人换衣服……”
“不许看那些没用的书!”

我拍死手背上的一只蚊子,只见手心上涂满了鲜红色。还是晚了一步。我烦躁地把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
和鹰央藏在树林里已经过了半个钟头。太阳已经落山,周围变得一片黑暗,来参加生活体验的人们因农活而累得筋疲力尽,差不多该回到前方的宿舍楼里了。
这段时间内,鹰央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建筑物,她的侧脸上却是写满了深刻的烦恼和纠葛。她到底是怎么了?
看着她的模样,我试图向她搭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鹰央依旧盯着前方,缓缓地开了口。
“……小鸟,你……有没有向患者告知过癌症晚期的消息?”
我第一次听到她如此软弱无力的声音。
“咦?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快点回答,你有没有告知过癌症晚期的消息?”
“呃,当然了,有过好几次。毕竟以前是当外科医啊。”
现代的外科是与癌症的抗争。我也曾数次担任癌症患者的主治医,其中也包括发现时已无力回天的病例。
“是吗……我没有过。”
“您从没有告知过癌症晚期的消息吗?”
“不只是癌症晚期,我从没有告知过任何不治之症的消息。我偶尔会在门诊中见到患有ALS的人。我当然能立刻诊断出来,但只是写院内转诊信,把患者转到神经内科而已。我从没有向患者说明过那是怎样的疾病,继续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样。”
ALS(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是一种严重的神经系统疾病,会导致肌肉发生萎缩。目前尚未存在有效的治疗方案,患者全身的肌肉会逐渐失去力量,直至无力维持呼吸。
(永琳:根据国际疾病分类标准ICD-11,ALS为MND(Motor Neuron Disease,运动神经元疾病)的一种,在一些国家二者常指同一种疾病。MND又名渐冻人症,在美国又称卢伽雷症,以患有此病的棒球运动员卢伽雷(Lou Gehrig)命名;另一患有此病的著名人物为英国理论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
“为什么?”我多少猜到了原因,但还是问道。总觉得鹰央希望我这样做。
“你也明白的吧。如果是我来说明,患者恐怕会绝望。我可以比任何人都更详细地说明疾病,但那只是陈列已知的事实而已。察觉患者的心境,尽可能减小给患者带来的冲击,同时充分说明情况,我不会那样做。不……是做不到。”
鹰央语气平淡地说着,她的面庞上写满了寂寥。
“可是……确实老师不擅长向患者说明病情,但能诊断出一般的医生看不出来的疾病不是吗。”
我慌忙出言安慰。鹰央依旧面向前方,只是将视线转向我。
“你认为告诉患者比较好吗?”
“什么?”
“你认为告知患者是必要的吗?现在,通知癌症是理所当然的。统计结果显示,让患者明了病情,有助于提高患者的生活水平。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患了癌症,进行到了末期,你希望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曾经有一段时间,医生视通知患癌为禁忌。然而在现代,除非情况特殊,医生一定会如实告知患者的病情。
如果我患癌到了晚期,来日无多,我是否想知道这个事实?
“……是的。我希望知道。”
思考了数秒后,我明确地回答。若接到通知,一开始或许会沉浸于死亡的恐怖中,甚至会觉得不知道更好。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愿至死都被蒙在鼓里。我想明确地知道自己余下的寿命,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是吗。”
鹰央重新看向前方,缓缓点了点头。我等着她继续说,然而她紧抿着嘴,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个……您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实在耐不住沉默的压力,犹豫地开口问道。
“不,没什么。……好,他们来了。”
鹰央扬起下巴。我抬起头,看到有数十名穿着蓝色运动服的人进入前方的建筑里。是来参加生活体验的人们,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写满了疲劳,同时还带有一丝满足感。
“好,走吧。”
看到所有人全部进入建筑后,鹰央站起身,朝向建筑走去。她的脸上已不见了数分钟前的黯淡神色。
“那个,我们去哪儿?”
“当然是那个宿舍楼里了。”
“呃,您也不事先说一声……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烦死了,闭上嘴给我跟上来。”
鹰央出了树林,挺胸抬头地走向建筑,丝毫无意掩藏行踪。
“等、等一下老师,这样会被人发现的。”我慌忙追在她身后。
“放心,就算有人看到,也会以为我们是这儿的教徒。”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自信。来到参加者住宿的三层建筑后,鹰央打开大门,进入内部。真的没事吗?我一边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安,一边也跟着走了进去。
入口的旁边就是楼梯,通往参加体验者住宿的二楼和三楼,但鹰央没有理会,而是径直沿着走廊前进。到底是要去哪儿?
她来到大约位于走廊中间的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微微推开门,窥向里面。门旁的一个标签上写着“食堂”。
“好,里面没人。你就在这儿守着。”鹰央悄声说。
“守着?您要在里面做什么?”
“少废话,照我说的做。如果有人要进来,就敲两下门。”
说完,鹰央便推开门钻了进去。
“……到底是搞什么啊,真是。”
解释一两句能死啊。我脑中冒出把鹰央丢在这儿自己闪人的念头。就在这时,走廊最深处的一扇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人。看到那个人的瞬间,我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一名约摸三十岁的女性,一边走一边懒散地揉着肩膀。我认识她。她正是我和鹰央参加生活体验时,给我们当导游的女子。
女子逐渐朝我走来,浑身散发出疲劳感,与当导游时充满活力的样子截然相反。我低下头,试图躲过她的视线。
然而,我这么一个大块头的男子呆呆地立在走廊,实在是很显眼。女子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到我的脸后,愣在了原地。
“咦?你是……”女子狐疑地眯起眼睛。下一瞬,她便杏目圆睁,“啊——!”地指着我大声叫道。
“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女子大步走到面前,气势汹汹地指着我的鼻子问道。
“呃,那个……”
“怎么回事?难不成那个女的也在这儿吗?你这身衣服怎么回事,不是出家教徒穿的吗!”女子激动得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
怎么办?该怎么蒙混过去?我拼命转动脑筋,终于放弃似地大声叫道:“我入教了!”
“……入教了?”女子狰狞地吊起来的眼角逐渐下降,恢复成圆形。
“是的,我前几天刚加入了。那天的体验实在是太感动了,我无论如何都要接受神罗大人的教诲!”
我的舌头擅自动了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那、那个女的……你的未婚妻呢?”
“我和她……已经分手了。她不能理解这个教团和神罗大人的伟大之处,我不愿意继续和那样的人在一起。”
听到我的话的瞬间,女子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双手握住我的手。
“太美妙了!您也终于醒悟了,这真是太美妙了!和那个女人分手,实在是美妙的选择。抛弃未婚妻,皈依神罗大人,真是美妙的信仰!”
她不停地叫着“美妙”,我不由得向后仰去。
“那,您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冷静下来后,握着我的手继续问道。
“呃,那个……我被叫来帮忙给参加体验生活的人们准备晚餐。”
“哦哦,这样啊。那就请加油工作吧。我在晚饭之前回房间休息一会儿。以后就请多多关照了。”
女子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走向出口。好险啊。看到女子的背影从入口消失后,我才松了口气,双手撑在膝盖上。
下一瞬,门猛地被打开。我来不及躲避,被门扉狠狠撞在脸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
“怎么了?”鹰央小巧的身子从门中钻出来,看到捂着脸的我,不解地问道。
“您开门的动作能不能轻一点?您也知道我就在外面吧。”
“哦,抱歉抱歉。已经结束了,我们快点从这儿出去吧。”
鹰央丢下仍在揉着脸的我,径自走向出口。
“您在里面做了什么?”我捂着脸,跟在她的身旁。
“是咖喱。”鹰央瞟了我一眼,嘟囔道。
“什么?”
“我说,今天的晚餐也是咖喱。”
“是咖喱会怎么样……?”
这人难不成是被咖喱的味道勾过来偷吃了吧?
“果然晚上就要吃咖喱啊。”
不知为何,她诡异地一笑,舔了舔嘴唇。

温暖的夜风拂过脸颊。夏季的风中带有更多的湿气,不仅没有吹去身体的热量,反而让舒适指数进一步下降。我瞟了一眼身旁匍匐在地上的鹰央。
“老师,您差不多该解释一下了吧?您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刚才在宿舍楼里您做了什么?”
我说出在这数十分钟内不知问了多少次的问题,然而鹰央的回应只有一个——沉默。
我露骨地叹了口气,跟着鹰央一块儿趴在地上,略微掀起面前的一块帷幕,窥向里面。昏暗的半球形空间内,坐着穿有蓝色运动服的人们,茶褐色运动服的男子们正向他们分发纸杯和小胶囊。
离开参加体验者们住宿的建筑后,我们和上次潜入这里时一样,躲在“礼拜堂”的后面,已经待了近两个小时。参加者们吃完了晚饭,正聚集在礼拜堂体验仪式。
“老师,您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我们究竟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如果您什么都不解释的话,我可要回去了。”
我压低声音对鹰央说道,但没有掩藏语气中的烦躁。快要不能忍了。鹰央终于抬起头,满脸疑惑地看向我。
“到底想让我解释什么?你从刚才起就一直说着解释解释,又不说让我解释什么。所以才一直没搭理你。”
那你就那么说嘛,别不搭理啊。
“所有的事情。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刚才做了什么,我们在这儿等什么。”
“你想让我把那些都解释吗?”鹰央眉头紧锁。
“当然了,我都陪您这么久了。”
“全都解释清楚很花时间的。反正马上就能明白了,而且……我不太擅长给别人解释。”
“不擅长解释?难道您的意思是,我脑袋太笨,想解释得让我明白很难吗?”
“唔,也有这个原因。”鹰央坦然地回答。我的脸颊不住抽搐。忘记了跟这人挖苦没有用了。她继续说道,嘴撅得像鸟一样尖。
“而且,我不知道别人对事物的理解到了什么程度,总是会认为大家都和我一样明白。”
看到鹰央低着头扬起目光的样子,我不由得心生怯意。难道说我又为难她了吗?她虽具有无与伦比的智慧,却不懂得推察他人的心情。对于这样的她而言,给别人解释事情,或许比我想像的更加困难。
“……您刚才说‘马上就能明白’对吧。”
“嗯?哦,说了。”
“那您的意思是,马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就算不听您解释,只要看了就能明白为什么要来这儿,对吗?”
“嗯,没错,就是那个意思。”
“……那我就等吧。反正马上就知道了是吧。”
鹰央眨了眨眼,然后露出恶作剧成功的小学生一般的笑容。
“没错,马上就知道了。仔细看清楚。”
鹰央再次趴到地上,掀起幕帘朝里面窥去。我也效仿她的模样,再次看向室内。
室内的照明已关闭,天花板上映出浩繁的星空,隐约能听到治愈音乐舒缓的旋律。众参加者仰望着头顶的景象,目光中满是期待与不安。小鸟啼鸣般的音乐逐渐增大音量,会场内出现各色的激光。众人的兴奋加剧了一层,连在外面窥视的我也能察觉到。
前方的香坛上飘出袅袅烟雾,神罗即将登场。这时,我发现了情况异常。参加者们的情绪过于安逸了。三个星期前的仪式中,进行到这一步时,参加者们已经开始发出奇怪的叫声,然而眼下的会场内,众人只是冷静地躺在椅子上。
我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背景音乐的音量又增大了一层,舞台上出现了面前罩着黑纱的女子。看到神罗出现,参加者们发出絮絮低语,变得兴奋起来,却无人表现出异常的举止。
神罗缓缓揭开脸前的面纱,露出下面的容貌。
“没关系,请冷静,不必害怕。放松身心,接受‘它们’吧。‘它们’绝不会伤害你们。来吧,敞开心扉。”
和我参加的时候一样,神罗开始讲述,然而众人反应平平,只是面面相觑,表情困惑。大概是察觉到了异常,站在会场后方的男子们开始显得不安。
“‘它们’就在身旁,能感觉到吧。‘它们’的形态各异,每个人眼中看到的样子都不同。这是因为‘它们’存在的维度比我们高得多。没错,‘它们’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用你们的心去看‘它们’,用你们的心去聆听‘它们’的声音。”
神罗的语气变得热切,然而场内的气氛却与之相反,开始逐渐冷却。原本面露期待的参加者们,也接连表现出讶异和不满。
“你看舞台旁边。”
身旁的鹰央悄声说道。我依言看去,只见大河内和之穿着一如既往的笔挺西装站在那里,不过脸上僵硬的表情清晰可见。看样子,他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好,小鸟,走吧。”鹰央拿起身旁的背包,猛地跳起来,拽住我的手。
“去哪儿?”
“跟我来就知道了。快点走,别磨蹭。”
果然还是不肯解释。我只好被她拽起来,跟在后面。鹰央毫不犹豫地来到上次入侵时触发了警报的牧场。
“不行啊,老师,再往前走就会有警报。”
来到牧场周围的木栏数米远的地方,我按住鹰央的肩膀。
“那种事我当然知道了。”鹰央把背包放在地上,开始在里面翻找,很快拿出一个护目镜一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
“看了不知道吗?红外夜视仪。”
“红外夜视仪?”
“没错。漂亮吧。这玩意儿可贵了呢。”
鹰央戴上夜视仪,开心地叫着,却因意料之外的重量晃了两三步才站稳。我慌忙扶住她的身体。
“很贵……这东西是您买的吗?”
“网上没有买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有一家商店专门出售美军的淘汰品。”
“美军……那,您拿这东西是要干什么?”
“这是红外夜视仪啊,当然是用来看红外线的。那儿的警报装置发出红外线,戴上这个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鹰央指向木栏上方空无一物的位置。虽然我什么都看不见,不过恐怕正如鹰央所说有红外线。她是打算借助红外夜视仪躲过警报装置,侵入牧场内部吗?
“好,趴到地上。”鹰央缓缓沉下身子,趴在地面上。
“咦,我们不进去吗?”
“怎么进去啊,那么多红外线挡着呢,你看不见吗。”
“……当然看不见了。”
“哦哦,也是。总之快点趴下,你那么大的个子太显眼了。”
我无可奈何地趴在鹰央身旁。一股泥土的味道刺激着鼻腔。
“就在这儿等。”鹰央戴着夜视仪,悄声说道。
“等?等什么?”
“少啰嗦,马上就明白了。”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我只好闭嘴。戴上了夜视仪的鹰央比平时更让人难以觉察她的表情。我趴在她身旁,忍受着沉重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那个,老师。”我悄声对她说道。
“干嘛啊,你不是说不用我解释了吗。”
“不,不是解释,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刚才那个仪式里,他们没能和外星人‘接触’,是您做的吗?”
“没错,是我做的。”鹰央用双手扶正有些歪了的夜视仪。
“您是怎么做的?那个仪式和外星人不是没关系吗?”
“外星人?说什么傻话呢。那明摆着是为了从教徒手里骗钱的表演啊。”她戴着夜视仪,转头看向我。
“那、那个,我们在仪式上看到的东西是什么啊?”
“是药物。我们被喂下了致幻剂。”
鹰央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她的回答则是最简单、最容易想到的答案。
“咦,我们被下药了?不,可是,警方搜查的时候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吗。他们真的把药藏起来了吗?”
“没错,藏在了找不到的地方。不,应该说是看到了也不会起疑的地方。那个男的想法还挺有意思。”
鹰央开心地哼了一声。
“发现违禁药物也不会起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地方啊。而且茶和胶囊里面不是什么药物都没检测出来吗?”
“你好吵哎。说到底,不还是想让我解释吗。真是,好好想一想就能想明白吧。他们养马啊,马。正常来说不是养牛吗。为什么会养马?”
鹰央在我面前不停地挥手,像是在赶走一只恼人的蚊虫。
没养牛,而是养马?确实,这个教团的领地里养了很多马,可这与药物有什么关系?
“……走吧。”突然,鹰央站起身来,朝牧场走去。头上戴着沉重的夜视仪,迈出步伐时摇摇晃晃。
“啊、老师,再往前走的话会发出警报……”
我慌忙站起来,按住了鹰央的肩膀。鹰央转过身,双手托着夜视仪,将其举起来。仪器的尺码似乎比她的头部大了许多,被她轻而易举地摘下了。
“已经没事了。他把警报解除了。”
鹰央抱着夜视仪,将双手指向牧场。定睛一看,只见领地外面的路灯依稀勾勒出一个人影,手上拎着一个摇摇晃晃的东西,正在朝牧场深处跑去。
“那个建筑是……”察觉到男子的目的地,我不由得皱起面孔。那是位于牧场最深处的建筑,即……
“好了,马上就要到高潮了。”鹰央将手中的夜视仪丢到一旁,抓住了围绕着牧场的木栏。
“您是说去那里面吗?”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实在是不愿意靠近那个地方。
“不想知道真相的话就在这儿等着吧。我一个人去。”
鹰央瞥了我一眼,将双臂向两侧平举。
“去,我也跟着去总行了吧。”我叹了口气,伸手抓住她的侧腹,举起身子放到栅栏另一侧。
“刚才的那个人影是……他吧。”我跟着越过栏杆,问向鹰央。
“‘他’指的是谁?你的提问总是很模糊,我很难回答啊。”
鹰央没有回头,继续朝向建筑物走去。无言以对的我看着她的后背,头脑中浮现方才跑入建筑的人影。纤瘦的身躯,加上那身衣服,毫无疑问就是他。
他为什么偏偏会出现在那里?难道说违禁药品就藏在那里面吗?确实,搜查员在调查那儿之前或许犹豫了一瞬,但他们是专业人员,没有理由不去调查那里。
怀着心中愈发膨胀的疑虑,我跟着鹰央穿过牧场的草地,靠近人影消失的建筑入口。还剩二十米远的时候,一股恶臭窜入鼻腔,我反射般捂住了鼻子。随着靠近建筑,刺鼻的气味愈发浓烈。这也难怪,毕竟这座建筑是为了贮存“那个东西”而建造的。终于,我们来到建筑前,我捂紧鼻子,抬头看去。
“堆肥屋”——建筑的入口处写着硕大的三个字。收集的马粪会暂时堆放在这里,准备用作肥料。或许是因为饲养了太多的马,形为立方体的混凝土建筑物和一座小体育馆差不多大。
沉重的铁门打开了一条缝,大概是方才的那个人进去后没有关紧。从缝隙中漏出荧光灯的照明和浓烈的粪臭味。这味道实在是太感人了,泪水不由得模糊了双眼。
“好了。”鹰央把手伸进运动服的口袋里摆弄了好一会人,然后伸手要去推入口处的门。
“请、请等一下。”我不由得出声制止。
“又怎么了?”鹰央把手放在门上,朝我投来险恶的目光。
“那个……真的要进去吗?”
“废话,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来这儿。”
“呃,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而且我说老师,您就不觉得这个味儿难受吗?”
“味儿?”鹰央翕动鼻翼嗅了嗅。“哦,确实有点不对劲。”
“有点?”
之前就觉得,这个人虽然视觉和听觉很敏锐,但嗅觉明显迟钝。怪不得好几天不洗澡也不觉得有事。
“少啰嗦,进去。”
鹰央握住铁门上沉重的手环,仿佛拖拽渔网一样将身体向后仰去。大门被缓缓拉开,同时一股比方才浓烈得多的恶臭扑面而来,席卷全身。我紧咬牙关,硬是在这杀人般的气场中坚挺着没有倒下,透过泪水涟涟的双眼看向堆肥屋的内部。
惨白的灯光下,穿着茶色西服的纤瘦身躯的男子被照得清楚,他的嘴上是一副黑色的面具。那是防毒面具。刚才在远处看到的时候拿在手里的原来就是这个。这么说来,樱井说过在教团里发现了防毒面具。只不过没想到,它不是用来过滤毒气,而是抵挡恶臭。
男子颀长的身躯僵住了,颈椎宛如锈住一般缓缓转过来。下一瞬,比荧光灯亮得多的炫目闪光照亮了四周。
“游戏结束(game over)了。”
鹰央双手举着数码相机,冲着呆站在堆肥屋中央的大河内和之说道。

3

堆肥屋的内部被混凝土块分隔,中央是一条宽阔的通路,向两边伸展出更细的支路。混凝土块围成的区域内,堆满了大量的肥料。
“你……”
戴着面具的大河内呆呆地嘟囔。鹰央仿佛是在取笑一般,不停地朝他按下快门,闪光灯反复照亮了建筑的内部。
“住手!不许拍!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大河内戴着面具闷声叫道,同时伸出双手遮挡在面前。我的嗅觉也终于麻痹,注意到了大河内的手中拿着某个白色的物品。
“我上次说过的吧,如果你是在耍诡计,我会把它挑明。”
鹰央得意地后仰身子,挺起胸膛。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大河内压低了声音。
“听不懂?听不懂什么?你还不知道刚才的仪式为什么失败了吗?”
她的语气里满是戏弄,大河内一言不发地皱起眉头。
“怎么不吭声了?没错,就是我,是我干的,我毁了你那个蠢到家的仪式。你的想法其实不错,整个系统很精巧,不过也到此为止了。今天,你的教团就会彻底崩溃。你真是够蠢的,如果没像这样急着赶来,说不定还能有方法蒙混过去。”
大河内紧盯着忍俊不禁的鹰央,低声开了口。
“你在……说什么?不说这个,你们未经许可擅自闯入教团领地,请你们马上离开,不然……”
“不然会怎样?打算报警吗?好啊,去叫警察来吧。有本事就去叫啊。”
鹰央唱歌一般开心地说道。大河内从面具下发出低吟。
“那个……老师。”我小心翼翼地问向鹰央。
“干什么啊,人家正在兴头上呢。”鹰央收敛笑容,不满地瞪着我。我知道她乐在其中,但实在受不了像个透明人一样一无所知地待在这里。
“呃,那个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压低声音问道,只见鹰央把硕大的眼睛睁得滚圆。
“还不明白吗!?这是马粪啊!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吧。”
“呃……我怎么想都没想明白。”
“脑子真是笨啊。那个男的手里拿着的东西,就是让我们在仪式上产生幻觉的药。”
“咦?”我反射般看向大河内的手。大河内立刻将右手藏到身后,显得有些尴尬。
“可是那个茶和胶囊里面不是什么药物都没有吗?那他们是怎么给我们下药的?难道说是仪式中焚烧的香里面含有什么物质,所以他们才需要防毒面具……”
“你是脑残吗?如果是烧的香有问题,那负责管理仪式的那些男的应该也会出现症状才对。而且当时也没有人戴面具。”
“您说得是……”
茶,胶囊,香——如果这些都没有问题,那药物究竟是藏在哪里?我不记得那时还吃了别的什么东西……正当我思考时,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是咖喱。”
“嗯?咖喱?”
“没错。晚饭时吃了咖喱,药就混在那里面。那些显然可疑的药茶、胶囊和香,都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从咖喱上面转移开。”
鹰央缓缓转动食指,在空中画出圆圈。
“啊……”我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呆呆的叫声。确实,在仪式之前吃下的不只是茶和胶囊。仪式前的晚餐时,我们饱饱地吃了一顿咖喱。
“申请参加体验活动的人要填写一张调查问卷。那个不仅仅是为了筛选有钱人或入教的可能性高的人,最重要的目的还有一个,那就是筛选出确实能够下药的人,即喜欢吃咖喱、或是对咖喱不感到排斥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鹰央转向大河内,后者的目光躲躲闪闪。这么说来好像确实,在无数的问题中掺杂着一条“您喜欢吃咖喱吗?”。
“白天让我们干农活也好,中午只给我们吃饭团也好,不允许我们自备食品也好,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让我们又累又饿,开开心心地吃晚上的咖喱。”
鹰央继续逼问沉默的大河内。
“……咖、咖喱里面下药了?到底下了什么药?我们教团里面没有任何违禁药品,警察已经证明我们的清白了。”
大河内的声音有些尖锐,他的脸上已经不见了之前的游刃有余。
“那是因为警察的搜查目标是LSD,而且你已经派一名教徒告诉警方假的藏药地点,所以警方才没有找到这儿来。”
“你是说我预料到警方不会搜查这个堆肥屋,所以把违禁品藏在这儿了吗?这又有谁能保证呢?”
“我说,你为什么要养马?”忽然,鹰央问出一个不明就里的问题。
“你想……说什么?”大河内的语调十分生硬。
“就算警方搜查这里,对你来说也不会构成什么问题。我从一开始就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教团会养这么多的马?马是一种很敏感的动物,养起来比牛更困难。从效率上讲,应该是养牛更方便,也更划算。”
“这是……‘它们’的指示。马是高贵的生物……”
“少扯淡了,你这个骗子。你真正想要的不是马,而是堆在这儿的马粪。”
鹰央指向大河内身后堆积如山的肥料。大河内的表情变得更加僵硬。“马粪?”听到意料之外的词,我不禁叫出声。
“你怎么还没明白?”
鹰央露骨地叹气表示不满,然后拖着脚步走向堆肥屋的中央。哎,要进到里面去吗?我犹豫了一瞬,然而大河内就在前面,我不能不跟着。我只好下定决心,跟在鹰央的身后,踏入堆肥屋。
鹰央进去后,来到通路旁边一个比她矮一头的混凝土台边,双手撑着边沿,向前探出身子,窥向里面。
“您在干什么!?多脏啊!”
“哦哦,有了有了。”
她把手伸进堆积的肥料中,拽出什么东西后,把它一下子递到我的面前,我不由得向后躲开。
“……蘑菇……姬菇?长在那里面的吗?”
鹰央的手中是一株白色的蘑菇,细柄,菌盖直径约两、三厘米。
“没错,是蘑菇,里面还长了不少。不过这可不是姬菇。对吧?”
她故意顿了一顿,然后扬起嘴角。
“这是近蓝盖裸盖菇(Psilocybe subcaerulipes)!”
“……近蓝盖?”
“喂,近蓝盖裸盖菇啊,你应该知道吧。俗称迷幻蘑菇(magic mushroom)。”
“迷幻蘑菇!?”我睁大了双眼。
“这么说才能明白吗。以后连学名也要一块儿记住才行啊。这是近蓝盖裸盖菇,伞菌目球盖菇科裸盖菇属的蘑菇。它含有大量名为裸头草碱(psilocybin,又称裸盖菇素)的致幻成份,摄入体内会导致不快、恶心、眩晕、麻痹等症状,持续约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之后会产生幻视、幻听、四肢无力、失去时空感等与摄入LSD时相同的症状。”
鹰央一如既往地像念词典一样流畅地说出相关知识,然后将手中的蘑菇丢到混凝土块中,微微一笑。
“上次我们吃的那顿咖喱,里面可是放了不少配料啊。”
我随着她的话,回忆起三个星期前的晚饭。确实,里面放了许多的配料,土豆,胡萝卜,茄子,鸡肉,……还有,蘑菇。
“难道说,咖喱里面放的蘑菇就是……”
“没错,就是在这儿采摘的近蓝盖裸盖菇。”
没想到吃的居然是用马粪种出来的蘑菇……
“怎么了?表情那么古怪。”
“因为,那可是用马粪养出来的蘑菇啊,那种东西……”
“其它可食用的蘑菇里,应该也有用马粪栽培的品种。”
鹰央亲切地教给我十分不必要的小知识。
“可为什么要特地用马粪?”
“近蓝盖裸盖菇属于嗜粪菌,也即它们靠分解粪便而生存。而马粪是近蓝盖裸盖菇最适宜的培养地。”
她看向无言地立在一旁的大河内。
“自古以来,裸盖菇类便用于宗教仪式,用于引发各种宗教性的体验。不止如此,近蓝盖裸盖菇虽然属于麻醉品受到管制,但在本州一带可自然生长,尤其喜好马粪。就算被警方搜查发现,只要坚持说是自然生长的,就很难立案。换句话说,只要在需要时到这里收割,给教徒和体验生活的参加者吃下,就很难被追责。而且,警方的强制搜查通常发生在白天,所以在日落时收割,当晚全部吃完,就不会有问题。哎呀,这个主意还真是周到。”
鹰央继续说道。
“在仪式上看到的幻觉,大量饲养的马匹,在警方的搜查中没被发现的药物,还有警备森严的牧场——从以上这些,我怀疑你在领地里种植裸盖菇。但是,堆肥屋周边有红外线警报装置,想偷偷潜进来很不容易。所以,我对今天的咖喱动了手脚,结果你果然担心蘑菇出了问题,跑到这里来了。我还以为你会派手下过来,没想到是你亲自前来,想必你是相当焦急。你漏算的这一步,对我来说倒是好消息,恰好拍到了最关键的证据。”
“那个,您说动了手脚,具体是怎么做的?”
我战战兢兢地插嘴问道。方才潜入体验生活参加者的宿舍时,鹰央大概是在寻找掺有致幻蘑菇的咖喱,并成功了吧。可她究竟是如何将那些咖喱变得没有毒性的呢?
“是MAO。”鹰央得意洋洋地回答。
“毛?”我呆呆地重复着那个单词,只见鹰央朝我投来鄙夷的目光。
“喂,你该不会是连MAO都不知道吧?你还是个医生吗?单胺氧化酶(monoamine oxidase),可分解大脑中的血清素(serotonin)等物质。治疗抑郁症的药里面不是有单胺氧化酶抑制剂吗。”
(永琳:神经细胞间通过神经递质传导兴奋。神经递质根据作用效果分为兴奋性和抑制性两种,分别使受体神经细胞的兴奋性升高或降低。血清素,又名5-羟色胺,是一种抑制性神经递质,因首先发现于血清内而得名。它主要分布在胃肠中,调节肠胃蠕动;脑内浓度亦较高。目前普遍认为,血清素与幸福和快乐感密切相关。忧郁或冲动易怒者体内血清素的含量偏低;动物实验表明,当注射血清素时,动物的攻击性明显降低。血清素通过单胺氧化酶氧化为对应的醛,通过醛脱氢酶氧化为5-羟基吲哚乙酸,最终由肾脏排出。使用单胺氧化酶抑制剂,可阻止血清素的氧化,从而保持体内血清素的浓度,对于治疗抑郁症有一定效果。)
哦,听她这么一说……怪不得没什么印象,因为外科用不着。
“裸盖菇中含有的致幻成份裸盖菇素,是一种与血清素极为相似的物质,当然也可以通过单胺氧化酶来中和它的毒性。上个礼拜,我拜托帝都大学生理系的朋友,制备了大量的单胺氧化酶,然后刚才把它们倒进咖喱里面了。”
“那个,那种东西混在里面没关系吗?会不会导致脑内激素失衡……”
“当然没关系了。酶是蛋白质,吃下去会在消化器官里被分解成氨基酸,不可能被人体直接吸收而保持活性。你在生物课上怎么学的?当然,如果是直接静注的话,或许会引起某些副作用吧。要不要下次灭菌后在你身上试试?”鹰央盯着我,目光中满是妖气。
“您在……开玩笑吧?”我的脸颊抽搐。这人说不定真的会做那种人体实验。
“证据……”
一直沉默不语地看着我和鹰央的对话的大河内,从防毒面具下发出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嘟囔。
“嗯?你说什么?”鹰央扬起嘴角,挑衅一般问道。
“你有证据来证明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吗?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夜间巡逻。长在这里的蘑菇确实在法律上是违禁物品,但你刚才也说了,它们只是自然生长的。我只是偶尔看到长了奇怪的蘑菇,便摘了几个罢了。”
大河内用颤抖的声音辩解着。
“你这解释实在是太蹩脚了。仪式出现了异常后,你就立刻跑到这儿来了,连西服都来不及换掉。正常人哪里会穿着西服跑到这种堆了马粪的地方?之后洗衣服的时候多麻烦。而且,就算说是自然生长,这里蘑菇的数量也太多了,只可能是人工栽培的。还有……”
鹰央在运动服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小玻璃瓶。
“刚才在厨房里加入MAO之前,我采取了一些咖喱的样品,包括其中的蘑菇。如果我把这个交给警察,会怎样呢?”
她晃动手中的瓶子,像晃动一个单摆。
“……你怎么证明那就是我们教团制作的咖喱?而且,你非法闯入私有领地,那个东西不会被采用为证据。”
“没错,这的确没有法律效力,但应该足以让警方产生兴趣吧?就算不能起诉,也足够责令你把那些所谓‘自然生长’的蘑菇全都处理掉。没了蘑菇,你还能和外星人‘接触’吗?这个教团还能维持运营吗?”
鹰央宛如歌唱般开心地说道。大河内的脸颊不住抽动。
“你真的……打算把那个交给警方吗?如果那样做的话,我可会起诉你私闯民宅,搞不好你会失去行医执照。”
“嗯?”鹰央收敛了笑容,歪起脑袋。“那又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
听到鹰央的回答,不只是大河内,连我也愣住了。
“我说过的吧。如果你是在诈骗,我会不惜一切,揭露你的所作所为。我可是说到做到的女人。”
鹰央冲愣到无语的大河内凛声说道。后者呆呆地盯着鹰央看了数秒,然后从面具下发出深深的一声叹息,脸上的表情如潮水退去一般消失不见。
“……都是你不好。”
他淡淡地嘟囔了一句,然后把手伸向身旁混凝土墙上安装的一个红色的机器。下一瞬,凄厉的警报声响起,和三个星期前鹰央触发的警报声相同。这意味着……
“老师,快逃吧。”
我抓起鹰央的手,然而她却岿然不动。
“急什么,我还有话要和他说。”
“您在说什么啊!?再不逃的话……!”
“又把那些男的叫来了,对吧。”
鹰央用眼角的余光瞟了我一眼,轻声说道,丝毫不显动摇。
“穿茶褐色运动服的男子们和别的教徒显然不同。想要栽培如此规模的近蓝盖裸盖菇,只凭一个人实在很难。他们是你的帮手吧?从教徒身上骗来钱,和他们平分。大概是你倒卖利他林的时候认识的地痞流氓吧?”
“他们是虔诚的教徒,我说什么都会忠实地执行。”
大河内消失了表情的脸上,露出刻薄的笑容。
“当然会虔诚了,毕竟拿了你的钱嘛。然后呢,你打算让他们干什么?杀了我们吗?还是说把我们关起来……洗脑吗?”
“……都是你不好。”大河内没有否定。
洗脑——我想起一个男子的身影,顿时毛骨悚然。说着“外星人的命令”而毫不犹豫地杀死了冲田的男子。大河内是打算把我们也变成他那样吗?
“老师,我们快点逃吧!”
我再次抓起鹰央的手,比方才更用力地拽,试图带她离开堆肥屋。刚刚来到门口,我便皱起眉头。十数个人影正穿过牧场,朝这边靠近。照这样下去,不出一分钟,我们就会被包围。
我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一个人的话或许还能逃掉,可带上鹰央的话,铁定会被抓住。那,我一个人先逃走,找到帮手后立刻回来?这是最佳的选择吗?瞟了一眼身旁的鹰央,她正望着逐渐靠近的男子们,稚嫩的脸庞上毫无表情,纤细的四肢像极了营养不良的症状。
我究竟在想什么!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将头脑中的想法丢到一旁。我是为了保护这个靠不住的上司才跟到这里来的,怎么能把保护对象置之不理!
男子靠近到能够辨别面容的距离,我下定决心,身体略微下沉。大学的六年里,我每天练习空手道,至今仍在坚持最低限度的锻炼,想打倒我可没那么容易。分泌的肾上腺素驰骋全身,我一边感觉着心跳加速,一边静静等着男子们。
十数名男子无言地把我们团团围住,盯着我们的视线比三个星期前更加锐利。他们大概也知道,我和鹰央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你这家伙……”
其中一名男子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的颈部画有骷髅图案的纹身。我记得他,是在体验活动的第二天纠缠上来的男子。
“……露馅了吗?”
他冲我们身后走出堆肥屋的大河内问道。大河内粗暴地摘下脸上的面具,用力点了点头。男子们发出一阵骚动。
“怎么办?”
“……把他们带走。”
听到纹身男子的发问,大河内挠了挠用发胶定型的头发回答。纹身男子的面孔扭曲起来,大概是为暴力行为感到兴奋。他从人群中走出来,逐渐来到我的面前。
“没想到你真的又溜进来了,就那么想和我玩吗。”
他双手插在运动服的口袋里,弯下腰,抬头打量着我。
“喂,说话啊。怕得不敢开口了?”
看到我沉默不语,他得意地低声笑道。
“……臭死了。”
“啥?”
“把嘴巴闭上,臭得要死。”
“嗯?……兔崽子,你再说一遍!”纹身男子愤怒地扭曲嘴角,很自然地伸出右手,试图抓住我的衣领。
面对进入战斗姿势的对手,竟然一点都不警惕,动作如此轻率。我轻吐一口气,收起左腹,从内侧举起左前臂,格挡男子的手。内格挡。在大学的时候,这一招式不知练习了多少次,身体几乎是擅自动了起来。
男子试图抓住我的肩膀却落空,脚下不由得踩空。我瞄准他的肚脐、名为“水月”的要害,借助前冲的劲头,用力击出中段正冲拳。拳头剜进男子的胃和横膈膜,随着“咕哇”一声,他颓然跪下,嘴里溢出少量胃液。我毫不停歇地瞄准他的脑袋,像踢足球一样猛地扬起脚,透过运动鞋,沿着脚趾感受到男子的鼻梁骨应声断裂。他倒在地上,仰面朝天,身体不住抽搐着。
我低头看着他,调整姿势。周围的男子倒吸一口气,慌忙摆起架势,然而无人袭来。大概是看到同伴转瞬间被打倒而心生混乱。我将双拳举到身前,摆好格斗的态势,同时冲鹰央小声说道。
“老师,您快逃吧。这些家伙有我先对付着。逃到外面后,请尽快找到民家,给警察……”
“不用担心。”鹰央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调打断了我的话。
“咦?”
“你还真是厉害啊。不过没关系,空手道过会儿再表演也无妨。”
“过会儿……?”她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大河内先生……要不要先把男的做掉?”
正当我迷惑时,一名男子语出惊人,同时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小刀。他的动作仿佛一个信号,随之有更多的人也举起了小刀。大河内没有回答,只是用沉默表示同意。我不由得皱起面孔,发出呻吟。从没有和持刀的人交过手,内心因紧张而感到焦灼。
“哎呀哎呀,没想到教团的干部会拿着刀砍过来。这就是你费尽心血建立的教团吗?你所追求的宗教就是这个样子吗?”
鹰央用几近标准的动作向后转,突然朝后面的大河内问道。我也跟着将视线转向他。
“……你想说什么?”大河内显得有些困惑。
“你应该不是仅仅为了赚钱才建立了这个教团吧?你是为了帮助在人生中遇到困境的人才这样做的。虽然方法不太妥当,但想法本身是值得赞扬的。”
大河内沉默了片刻,镜片后的眼睛眨了两三下,然后扑哧一笑。周围的男子也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你真的是那样想的吗?”
大河内的语气中满是蔑视。
“不必掩饰了,我都明白的。你实际上是一心想要帮助教徒们。”
鹰央笔直地望着大河内的眼睛,后者不由得僵住了身子。
“你是傻子吗!”他终于大声吼道,一直蒙在身上的殷勤伪装随之被撕得粉碎。“为了教徒?怎么可能。当然都是为了钱啊,这不是废话吗。为什么我要为那些真的相信有外星人的傻子们花心思啊。他们明摆着就是用来骗钱的。”
“你……你真的是那么想的吗!?”鹰央睁大了眼睛。“那,神罗呢?对你而言,神罗又是什么?神罗可是真的相信外星人,想要救助普罗大众啊。她对你来说,难道不是重要的存在吗?”
鹰央的声音悲痛无比,我感觉胸口一阵刺痛。曾经,她自嘲般说,自己不能理解他人的心情。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大河内在把教徒和神罗当作自己赚钱的道具。然而,鹰央或许真的认为,他是打心眼里想要拯救世人。只见大河内嘲笑般哼了一声。
“神罗?哦哦,当然,她当然是重要的。她可是让那些傻教徒相信而追随的傻教祖啊。那个蠢女人,居然真的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可以和外星人交流,脑子真是有病。明明都是我一手计划好的。每次看到她一脸得意地讲什么‘外星人’的话就想吐。”
听到大河内的话,鹰央低下头,一言不发,双肩不住地颤抖着。看着那样的她,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还磨蹭什么,赶紧动手。”
大河内一声令下,一直发愣的男子们再次挺起身子,朝我们一步步逼来。我略微弯腰,进入临战态势。下一瞬,从男子们身后传来怒吼声。是大河内又叫来了其他同伴吗?眼下的状况令人绝望,如果来了更多敌人,我实在是没有胜算。心中逐渐被绝望填满。
“总算来了。”然而,鹰央的一句话却清晰地撼动了我的鼓膜。
“……咦?”
定睛一看,只见鹰央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脸上是打心眼里感到欢喜的笑容。难不成她刚才不是在哭,而是在笑?
“看仔细了。这可是百年一见啊。”
我陷入混乱,鹰央冲我扬了扬下巴。抬头看去,面前的男子们正转过身,嘴里叫着什么,那样子显然不是在欢迎同伙。
过了一会儿,我也总算发现,另一拨正在靠近的人影并非教徒。他们约有二十人,身上不是教徒们的运动服,而是笔挺的西装白领,只不过浑身散发出显然不是一般人的气场,而是危险的气味。
一名西装男子揪住手握小刀呆立着的运动服男子,眨眼间把后者撂倒在地。紧接着,更多的西装男子接连冲上来,把运动服男子们全部按倒在地,给他们戴上了手铐,怒吼声此起彼伏,响彻四周。
“这……是怎么回事?”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哦哦,您辛苦了。”
与这片景象格格不入的慵懒声音响起。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眼熟的中年男子正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来。
“警察?”
看着把大衣拎在手里的樱井刑警,我愣愣地问。
“怎么这么慢。”
“我们来得够快的了。这个总部可不小啊,我这四十多的人快要累死了。”
“堂堂一个警察,不好好锻炼身体怎么行。”
“哪有时间锻炼啊。毕竟有的老百姓可是把警察当成便利店,随便使唤呢。”
看着流畅地交谈的鹰央和樱井,我总算明白了——他们俩早有联系。
“你们是一伙儿的吗!?”
听到我愤怒的叫声,樱井只是夸张地耸了耸肩。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我们只是在附近监视教团的动向,这时突然接到天久大夫的联络,说她被关在教团总部的设施里了,这才赶紧跑过来的。我们是在保护百姓免遭犯罪危害。”
真会演戏。我不满地盯着毫无感情地干念台词的樱井。这明摆着是借口。两人定是早做好了周密的计划,否则不可能在如此绝妙的时机,带着这么一大批人突然出现。
鹰央潜入教团,寻找教团进行诈骗的证据,然后故意被大河内及其手下袭击。这样一来,因上次的强制搜查失败而束手束脚的警方,也有了闯入教团基地的正当理由——救助普通公民。这么一个脱离常识的计划,不可能是警方想到的,那么只能是……。我向鹰央投去不满的视线。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啊?”
提前告诉我的话,我也不至于这般焦急,也不会想要傻乎乎地逞英雄。一想起不久前对鹰央说的那些话,我就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
“你也没问啊。”鹰央则是理所当然一般回答。
“这是搞什么!?”
几乎所有教徒都被戴上了手铐,喧嚣也渐趋平息时,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叫声。回头看去,只见大河内正扭动着身子,他的双手被铐在了身后。
“为什么要逮捕我!逮捕令,把逮捕令拿出来给我看看!不然我要把你们全都告上法庭,还要把这事捅给媒体!”
他的脸上脏兮兮的,大概是被刑警按倒在地时蹭上了泥土。他的身上已完全不见了身为教团掌权人的威严。
“逮捕令?您在说什么?你们涉嫌监禁天久医生和小鸟游医生未遂,现当场予以逮捕。现行犯不需要逮捕令。”樱井露出冷笑。他心里大概仍在记恨着强制搜查时丢了面子一事。
“少开玩笑,我只是和擅自闯进来的那两个人和平地进行谈判而已,要逮捕也应该是逮捕私闯民宅的他们俩!”
大河内唾沫横飞地辩解着。鹰央又在运动服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小巧的机器。
“这是名为智能手机的工具,相当方便。在进入堆肥屋之前,我就给那边那个警察打了电话,然后没有挂断。我们刚才的对话,警察可是全听到了。”
意识到自己被下了套,大河内把嘴都气歪了。
“她说的没错,大河内和之先生。之前我恰巧在附近守候,那时接到了天久大夫打来的求助电话,然后我就一直在听。你们威胁两位医生的话也听得一清二楚,当然也录了音。”
樱井接过话头说明。大河内不顾被拘押,恶狠狠地盯着樱井。
“哼,你以为能凭那些东西起诉我们吗?那个女的手里的证据全都是通过非法手段搜集的,在法庭上不会被采用!”
“你说的确实有可能。只凭这些证据,在法庭上或许难以定罪。”
樱井痛快地承认了大河内的说法。大河内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然而下一瞬,樱井便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所以,在送交检方之前,我会仔细审问你们所有人。看样子,这些大概有二十个人吧。他们真的会全都守口如瓶吗?说不定会有人为了减轻自己的刑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这个教团的所作所为呢。”
听到樱井的话,大河内先是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被逮捕岛的手下们,然后颓然落肩。
“哦哦,这可是现实版的‘囚徒困境’啊。”
(莲子:囚徒困境是博弈论中的一个经典情形。设两名嫌犯因同一事件被捕,分开接受审讯,无法沟通。若两人均拒不认供,则两人都会只被判罚两年;若一人供出另一人,则前者可获赦免,后者将被判罚十年;若两人都认供,则两人都将被判罚八年。对双方而言,整体获利最大的选择是都不认供;然而对个体而言,出于对另一方的不信任,选择认供才是最佳选择。囚徒困境反映了在非零和博弈中,个体的最优解并非整体的最优解,即群体中个人的理性选择会导致群体的非理性。)
我斜眼看着兀自高兴的鹰央,长叹了一口气。总算是得救了。就在这时,另一阵嘈杂声自远方传来,嬉皮笑脸的樱井也换上了严肃的表情。我顺着他的视线,越过警察和被捕的男子们,看向他们的身后,不由得再次发出呻吟。
数不清的人影正穿过牧场,缓缓朝这边走来。他们是普通的教徒,穿着藏蓝色的运动服。大概是住在附近宿舍的教徒们听到争吵声而跑过来看的吧,粗略数来竟有近百人。
教徒们围着警察和被逮捕的男子们,形成一道厚厚的人墙。
“各位退后!请冷静,我们是警察!”
一名刑警从怀中掏出警官证,给周围的教徒们看。然而这没有让他们冷静下来,反而激起了更大的骚动。这也难怪,毕竟眼前就是教团的代表和领导们被捕的模样。
“这……不妙啊。”樱井紧张地说道。
“请退后!后退!”
一名刑警声嘶力竭地叫道,然而人墙丝毫没有移动,双方相距数米,剑拔弩张。
“请解释一下!”一名教徒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大叫。“没错,没错!”立刻,其他教徒们也跟着喊了起来。
“这是政府的镇压!”
突然,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是大河内,他依旧被按在地上。旁边的年轻刑警急忙试图堵上他的嘴,但为时已晚。
“看到肮脏的现代文明,‘它们’即将降下惩戒。政府知道后,就想要除掉作为‘它们’接触窗口的我们!”
他的主张是如此荒唐,却在瞬间引燃了教徒们的怒火。这也难怪,毕竟在这里生活的人都不会认为那是荒唐的。他们已不止一次地体验了名为“接触”的奇迹,对外星人、对“它们”的存在没有丝毫的怀疑——自然,他们也无从知晓那不过是迷幻蘑菇导致的幻觉。
“请把大河内老师……把他们放了。”一名年长的教徒走上前。
“不行!请您退后!”
一名刑警叫道,然而教徒没有退后,反而是开始逐渐缩小包围圈。与体格健壮的警官们相比,绝大多数的教徒身形羸弱,可数量实在是相差悬殊。有更多的教徒们围了过来。如果这些人一齐发起攻击,凭我们这些人怕是扛不住。
我瞟了一眼旁边的大河内。只见被刑警拘束的他扬起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他到底在想什么?如果只是针对我和鹰央也算了,难不成打算连这么多警察也一块干掉吗?若真是如此,他的罪行将确凿无疑,没有退路。
“……是打算逃到国外吗?毕竟钱已经赚够了。”
鹰央低头看向大河内,轻声问道。后者的笑容更深了。
……哦哦,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大河内使用迷幻蘑菇行骗的伎俩既已被揭穿,他就已经决定要放弃这个教团了。之前樱井说过,大河内正将自己的资产逐步转移到国外的银行。从最初建立教团之时起,他便做好了计划,若事情败露就带着钱逃亡海外。对大河内而言,就算把在场的刑警都杀了也无所谓,只要能争取时间,在事情败露前逃到国外就行了。到底是一个骗子,机关重重,我们终究还是落进了最后一个陷阱里。
教徒们继续逼近,与警方的距离只剩约三米。刑警们把已逮捕的男子放到一边,摆好架势以应对可能的情况。短短的三米间火药味十足,像是吹涨到极点的气球,一点点的扰动便足以使平衡彻底破裂。就在这时,教徒中传出喧声。
人墙向左右两边分开,形成一条通路,一名女子从中款步走来,好似分开海水跨越了红海的摩西。(译注: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14:21“摩西向海伸杖,耶和华便用大东风,使海水一夜退去,水便分开,海就成了干地。”中译文引自和合本)她穿着婚纱礼服般纯白的衣裳,身形纤瘦,薄唇涂得红艳,脸颊白如丝绢,看向这边的目光炯炯有神。然而这只是她的左半脸,右侧则是肿胀溃烂,呈不忍直视的暗红色。
神罗——教团的绝对引导者。
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四周陷入静谧。神罗的步伐缓慢而坚定,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她引去了视线。她来到刑警们面前站定。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问道。刑警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放了他们。”神罗张开右半边惨不忍睹的嘴,说道。
“……这不行。”一名警员打破了沉默,有些胆怯地回答。
“为何要逮捕我的同伴们?我们做了什么错事?”
神罗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怒意。教徒们的目光中也重现了怒火。
“这……”方才的刑警张口结舌。他们从很早以前便密切关注着这个教团,自然清楚神罗在其中的莫大影响力,甚至远超大河内。若神罗一声令下“把入侵者杀掉!”教徒们定然是会执行她的命令的。
周围的气氛再一次紧绷,似乎碰一点点就会断裂。警方和教徒们都一动不动,局面陷入胶着。
恍若永恒的对峙,突然被一名女性叫停。是天久鹰央——她也是一手炮制了眼前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
鹰央拨开刑警们,来到神罗面前,伸出手指向她的鼻尖。她径直看着神罗的眼睛,缓缓张开了樱桃般的小嘴。
“你不是神罗。”
瞬间,周围陷入一阵死寂,我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因那句猝不及防的话惊住,未能立刻明白其中的含义。迟滞了数秒后,教徒中才开始传出嘈杂的私语。
“……我就是神罗。”
神罗平静地回答,不显动摇。鹰央朝前跨上一步,抬头盯着神罗。
“是吗,你就是神罗啊。那我换个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神罗’?”
神罗没有回答,她的左半脸上似乎闪现出一丝动摇。
“怎么,答不上来吗?没办法,那就我来替你回答吧。你变成‘神罗’,是大约一年半之前。”
“住口!你、你在胡说什么!”突然,大河内叫了起来,他的声音明显在发颤。
“吵死了!我在和这个女人讲话,你给我闭嘴!”
鹰央朝大河内锐声一喝,气势之强大令人难以想象竟发自这般娇小的身躯。她转过身来,重新面向神罗。
“从一年半前开始,鲜少露面的‘神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同时,一直是不定期举办的‘接触’仪式开始定期举办,这个教团的教徒也随之迅速增长。为什么‘神罗’的行动模式出现如此的变化?很简单,因为‘神罗’换了一个人。”
鹰央的声音不算大,却异常清晰可辨。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她的叙述。不知何时,这里变成了鹰央的即席讲座。
“这样一来就出现了问题:现在扮演‘神罗’的你,究竟是谁?这很容易明白。这个教团的人里面,失踪者目前只有一人……”
什么!?神罗她……我察觉到鹰央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禁瞪大了眼睛。
鹰央盯着神罗,缓缓张开樱色的嘴唇。
“你是冲田绘美,直到一年半之前,你是这个教团的一名出家教徒。”
神罗的身体猛地一颤。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确实,听鹰央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眼前的神罗长得有几分像照片中的冲田绘美,却无法断定二者就是同一人。神罗正涂着仪式用的浓妆,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右半脸……
“一年半前,你变成了‘神罗’。为了不让教徒们察觉到‘神罗’换了人,只有冲田没能见到她的女儿。”
“可是……她的脸呢?”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脸?哦,你是指烧伤吗。这还用说吗。把伤痕复原很困难,但把正常的脸烧伤很简单。”
鹰央转头看向大河内,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用火烧就行了。对吧?”
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呻吟。
“那个大河内和之是医生,将脸部麻醉后用火烧这种事还是做得到的。不过之后伤口的处理还是很麻烦的,她想必也是疼得要命。不过,你皈依了这个教团,自然也同意为了成为‘神罗’而承受痛苦。于是,你就成为了第二任‘神罗’。”
鹰央朝神罗又靠近一步,伸出手指轻触她那雪白的脸颊。鹰央的指尖立刻变成了白色。
“化了这么浓的妆,再加上那个伤痕,几乎不会有人仔细打量你的脸。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曾经只是一个教徒的你竟摇身一变,成了 ‘神罗’。以防万一,你大概也做了些准备,避免和一起居住的人打照面。再加上第一代的神罗不太愿意出现在众人面前,你便顺利地继承了‘神罗’之名。只不过,由于‘冲田绘美’消失得太过突然,还编造了她被作为祭品的流言,说给一部分教徒听。”
说到这儿,鹰央停了下来,扬起目光看向神罗,似是在催促她回答。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们两人。神罗那涂得血红的嘴唇微微翕动。
“我是‘神罗’。……只不过,直到一年半之前,我使用了冲田绘美这个名字。”
一阵轻微的喧嚣从教徒中升起,很快便扩展为激烈的冲动。绝大多数人发出尖叫,百余人的人群陷入恐慌。但,在局面失控的刹那前,冲田绘美举起了右手。教徒们迅速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到她的手上。如此控场能力,实在了不得。
“如你所说,我成为‘神罗’是在约一年半之前。上一代的神罗完成了她的使命,被召回‘它们’的身边。而我则根据‘它们’的指引,被任命为新一任的神罗。”
“所以才烧了自己的脸吗?”
“这是‘它们’降予我的试炼。只有经历了和第一代相同的痛苦,我才能获得成为‘神罗’的资格。”
神罗——冲田绘美一脸热切地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
我紧咬牙关。说到这个份上,连迟钝如我也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大河内给绘美吃下了迷幻蘑菇,让她产生幻觉后,在她耳旁低语“你要成为新一代的神罗,所以要烧掉你的脸”之类的话。在幻觉中,绘美以为说出这话的是“它们”,从而把它当作是神旨。
鹰央看着一脸陶醉地仰望星空的绘美,挠了挠微微打卷的长发。
“原来如此,你就是这样成为了新一代的‘神罗’,继承了把外星人的话语传授给其他教徒的使命。”
“没错。”
绘美的声音凛然刚毅。不知何时,教徒们已不再动摇,面对她几近崇高的统率力,逐渐开始承认绘美是“第二代神罗”,承认她是指导者、领导人。
“对了,刚才你说过,‘上一代的神罗被召回外星人的身边’对吧。”
鹰央眯起眼睛。
“没错。第一代的神罗已经完成了在这个世界里的使命,现在正和‘它们’在一起。”
“你说的‘它们’,是住在树林深处的悬崖下面吗?”
“什么?”绘美眨了眨眼,似乎并没有听懂鹰央的话。
果然是这样。我察觉到了她的意图。
“我说那片林子里面,有一个悬崖。悬崖下面,就是外星人住的地方吗?”
鹰央指向远处笼罩在黑暗中的树林。
“……你在说什么?”绘美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我是指你刚才说的那个被外星人带走的第一代神罗,原名大河内樱。我们在树林里面的悬崖下方,发现了她的尸骨。”
“你!?你说什么……”
绘美睁大了眼睛,眼睑被烧伤的右眼也瞪得滚圆。
“一开始,我以为那具尸体是你的。据警方了解,这个教团里唯一一名失踪人员就是你,冲田绘美。但是,他们对比了牙齿记录,发现和你的并不一致。那么,那具尸骨是谁的?从神罗住的楼后面,有一条小路,一直通往山崖。这一年半来,教祖突然变得频繁出现在教徒面前,而在同一时期有一名年龄相仿的女教徒失踪了。把这些事实摆在一起看,答案不难想到。对吧?”
鹰央缓缓转过身,将话题丢给一如既往地用玩世不恭的表情看着这一切的中年刑警樱井。后者挠了挠像鸟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
“是的,听到大夫说的之后,我们马上进行了确认,那具尸骨毫无疑问是大河内樱,她曾是这个教团的教祖。”
绘美的左脸上出现了一丝颤抖。然而,鹰央毫不留情,继续进行追击。
“大河内在这个堆肥屋里种植了打量的迷幻蘑菇,让教徒们吃下而产生幻觉。你们想的‘和外星人交流’,其实都是蘑菇产生的幻觉……”
“没那回事!”
绘美尖利的叫声打断了鹰央的话。方才悠然的教祖模样已不知所终,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名被动摇了自己的存在而陷入混乱的年轻女子。
“曾任第一代神罗、名为大河内樱的女子,因脸部烧伤导致的心理压力,患上了精神疾病。疾病发作时,她听到了不存在的声音,开始认为那是来自外星人的消息。不幸的是,她具有能够俘获人心的技巧和魅力。他的哥哥大河内和之因乱收费而被吊销行医执照,走投无路之下想到了利用妹妹的魅力,明明身为精神科医生却没有治疗她的精神疾病,也没有给脸部进行治疗手术,而是将妹妹的妄想告知天下,同时使用迷幻蘑菇炮制了与外星人‘接触’的方法。藉此,大河内制定了一套销售计划,建立了教团,并扩大其规模至今。喂,我说的没错吧?”
鹰央转向大河内。后者紧咬牙关,恨恨地盯着鹰央。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说道。
“但是在一年半之前,情况发生了变化。第一代神罗的精神状况发生恶化,难以出现在教徒面前,每晚都要离开住所,跑到树林深处,将各种小动物作为‘献给外星人的祭品’而放到祭坛上。真是的,如果能正确进行治疗,也不至于会变成那样。精神疾病患者的犯罪率本来就要比一般人更低,显然是被哥哥一手打造的环境而愈发陷入自己的妄想中,直到精神崩溃。然后,在树林里,她失足从悬崖跌落,当场死亡。这时候最着急的人恐怕是你,因为教祖突然消失不见了。”
鹰央扬起嘴角,朝大河内露出讽刺的笑容。
“第一代的神罗消失后,你大概是认为她在哪儿自杀了,因为就是你让妹妹的病情逐渐恶化的。不过实际上,她只是在树林里不幸遇难了而已。”
教徒们,以及第二代神罗冲田绘美的视线集中在大河内的身上,他一言不发,只是低下了目光。
“没有神罗,教团也无以持续。走投无路之下,你想到一个主意。只要再找一个新的‘神罗’就行了。然后,他就找到了你,冲田绘美。”
鹰央将视线转向绘美。绘美的身子微微一颤。
“你大概是和第一代的神罗长得很像吧。再加上信仰虔诚,又有吸引他人的魅力,很适合成为第二代的神罗。那个男的骗你说是‘外星人的命令’,烧了你的脸,把你打造成新的教祖。结果,你比第一代更高效地招来了更多的教徒,却丝毫不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
鹰央啪地竖起左手的食指,然后缓缓左右摆动。在场的所有人一动不动,这儿已经化为了鹰央的个人讲坛。
绘美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用几近消失的微弱声音说道。
“可是……可是,我确实听到‘它们’说让我继承神罗的位置。‘它们’说……”
“那都是蘑菇导致的幻觉。”
绘美摇摇晃晃不知所措,而鹰央毫不留情地揭开了真相。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绘美抱着头,长发在空中摆动。三年的时光,再加上自己的右半脸,她都献给了这个教团。面对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残酷现实,她一时难以接受。
“没什么不是的。证据就是,我在今天吃的咖喱里面混入了解毒剂,所以仪式失败了。”
鹰央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事实。教徒们屏息凝神,不安地看着逐渐失去了教祖之威严的绘美。
“你到底是什么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样做……”
绘美朝向鹰央运动服的衣领伸出手。然而鹰央纹丝不动,只是笔直地凝视着绘美的眼睛。
“我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综合诊断部的部长天久鹰央,是你父亲的同事。”
“……咦?”绘美的手刚要抓住衣领,却停在半空,继而颓然垂下。“……父亲?”
“没错。上个月,冲田被人杀死了。他生前一直因女儿深陷可疑宗教而感到烦恼。所以,我继承了冲田的遗志,来带他的女儿——也就是你,回家。”
“父亲……死了?……被杀死了?”
绘美的双眼逐渐失去焦点。冲击性的事实如洪水般接连涌来,快要超出她的接收能力了。
“而且啊,犯人还说是‘接到了外星人的命令’呢。”
樱井为陷入混乱之沼泽的绘美补上了最后一刀。绘美宛如一条缺氧的金鱼一般,嘴巴不停地张开又闭上,那模样令人心痛。然而,若不做到这一步,恐怕很难让被洗脑的人重回正轨。
“别被骗了!”
突如其来的叫声撼动四周的空气。我瞪向声音的来源——双手被铐在身后、双臂被刑警摁住的大河内和之。
“那女的说的全都是假的!她是和‘它们’敌对势力的人。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它们’崇高理想的试炼!不要被骗了!我们要为‘它们’而战斗!”
绘美抬起头,用看向大河内的目光仿佛看着救命的稻草。后者冲绘美用力一点头,时机的掌握简直完美。刚才他说的那一番话,对于失去了自我的绘美和教徒们而言,无异于从地狱洞口垂下的一根蜘蛛丝(译注:出自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蜘蛛丝》),哪怕多少意识到那是一根涂满了剧毒的丝线,也不由得伸手去抓住。
“大河内老师说得没错!全都是假的,肯定都是假的!”
一名教徒发出愤怒的尖叫。那是为了逃避眼前的现实而产生的空虚怒意,却足以在瞬间感染周围的其他教徒。局面再度回到神罗出现之前的一幕——不,比那时更糟。教徒们眼前只剩下向我们发动袭击的一条道路,只要有哪怕一人迈出一步,他们就会像雪崩一样,毫无顾忌地诉诸于暴力。
我来到鹰央身旁,摆好架势。只见鹰央再次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先是放到耳边,继而满意地点点头,将右手高高举起。
“为了教徒?怎么可能。当然都是为了钱啊,这不是废话吗。为什么我要为那些真的相信有外星人的傻子们花心思啊。他们明摆着就是用来骗钱的。”
一个男子的声音——数十分钟前刚刚听过的话语——从鹰央的右手中发出,响彻四周。教徒们的怒声瞬间消失,他们的视线缓缓地、一点点地从鹰央的右手移到说话者上。
大河内呆呆地张开嘴,愣在原地。
“技术的进步真是了不起啊,现在已经能做到这么小了。”
鹰央冲大河内咧嘴一笑,张开右手,露出手里小巧的数码录音笔。从大河内张开的嘴里,发出濒死之人一般的叫声。教徒们的怒意的矛头逐渐从我们转到大河内身上。
“不、不是的。刚才那个不是我的声音……”
大河内试图辩解,然而教徒们的怒意不减反增。
“神、神罗,你会相信我的吧?我怎么可能会说那种……”
见势不妙的大河内将说服的对象转向绘美。然而,不等绘美开口,鹰央便再次按下录音笔的按钮。
“神罗?哦哦,当然,她当然是重要的。她可是让那些傻教徒相信而追随的傻教祖啊。那个蠢女人,居然真的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可以和外星人交流……”
绘美未被烧伤的左眼睁得硕大,她像断了线的人偶一般颓然坐在地上。同时,大河内的头终于无力地垂下。四周紧张的气氛迅速缓解,原本便悠然的樱井则是一脸想打瞌睡的表情。
“小鸟,快去大河内身边。”
我刚松了一口气,鹰央便捅了捅我的侧腹。
“咦、哎?您这又是为什么?”
“少废话,快点去。说不定需要表演一下你的空手道。”
“空手道?您该不会是让我去揍大河内吧?我可不愿意。而且他已经被逮捕了,再去打他岂不是犯事。”
“你说啥呢。好好想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咦,接下来……”
“别啰嗦了,给我过来。懒得跟你解释。没事的话当然是最好了。”
鹰央拽起我的运动服的下摆。我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她来到大河内的身旁。看到我们靠近,大河内缓缓抬起头。他的脸彻底耷拉下来,和短短数分钟前相比仿佛老了十多岁。
“……怎么,来笑话我吗?”
大河内自嘲般嘟囔,然而鹰央看都没看他一眼,完全无视,这个态度比起嘲弄更加轻蔑。大河内再次颓然垂首。
“那个,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我瞥了一眼大河内,问向鹰央。就在这时,她那猫一般的眼睛睁得滚圆,我反射般转过头,沿着她的目光看去。
“啊啊啊啊——!”野兽般的吼声撼动鼓膜。方才无力地瘫坐着的绘美扭曲着烧得溃烂的右脸,低下身子朝这边冲过来,她的手中隐约反射着钝重的月光。那是刚才教徒中的干部们威胁我们时拿着的小刀,她将刀尖对准了大河内,飞速跑过来。
这一幕实在是猝不及防。再加上绘美因愤怒而扭曲的烧伤的右脸,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因魄力而呆在原地,无法动弹——除了一个人。
“小鸟!快拦住她!”
听到身旁发出的一声锐喝,大脑和身体间的神经随之重新连接。在小刀刺入大河内胸口之前,我的脚便从下方准确踢中了绘美的手腕。小刀飞到半空中,旋转着插入数米开外的地面。警察们慢了一拍,也重新动了起来,立刻按住绘美的双臂。我上气不接下气,一条腿依然悬在半空中。刚才真是危险。心脏剧烈地跳动,撞得胸口直疼。
“你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空手道过会儿再表演也无妨。”
身旁的鹰央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那句话是警察出现之前说的。难道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算准了会变成这个局面吗?我不禁为那小小的脑袋里汇集的智慧而战栗。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被强壮的男子紧紧抓住的绘美仿佛刚捞上来的鱼一样拼命扭动着身体,试图袭向大河内。许是惊于她的魄力,大河内慌忙手脚并用地后退,与她拉开距离。
鹰央大步来到拼命挣扎的绘美面前。绘美停止了扭动,看向鹰央。
“吵死了,给我安静,不要做蠢事。”鹰央静静地说道。
“你、你说什……”
“我费这么大的劲,是为了了却冲田的遗愿,带你重新回到正常人的社会里,可不是为了让你变成杀人犯。”
“你、你又懂什么!我……我可是被、被他骗着,把自己的脸烧掉了啊。你怎么会知、知道我的心情!”
“我哪里会知道,我又没烧过自己的脸。”
面对绘美悲痛无比的倾诉,鹰央只是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出无可反驳的回答。见此,绘美咧起嘴,扭曲没有溃烂的左唇,露出齿根。
“那就给我闭嘴!变成、变成这样子……都怪他,我这辈子已经完了!求你了,求你了,让我杀了他!”
“你死了吗?”
“咦?”
绘美再次失控,却被鹰央的一句话止住。
“你说‘这辈子已经完了’。你已经死了吗?”
“可……脸都变成这样了……”
“脸怎么了?就算右脸烧伤了,你不是还活着吗?”
鹰央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的迷茫。
“我以后……就是这副模样了,肯定是完了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情。如果不知道的话,就……”
“什么都不知道,一直被那个男的蒙在鼓里,继续和他一起当骗子——你觉得那样更好吗?”
鹰央的脸上仿佛露出了一丝感情。我回想起数小时前在树林里和鹰央的对话。那时她说,自己从未向患者告知过病情,也一直避免着那样做。
对于鹰央而言,揭露教团的真相,大概是第一次的“告知”。她不可能没有犹豫,但在树林里,她已经做好了觉悟——要让绘美和其他教徒看清楚眼前残酷的事实,把他们从教团中救出来。
绘美张开口,试图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以后,该怎么办……”
终于,她用软弱无力、似要被夜风吞没的声音,吐露心中的不安。
“首先接受脸部的整容手术,向直到最后试图拯救你的父亲表达感谢。然后剩下的事情就自己想吧。你还很年轻,有的是时间从头再来。”
绘美垂下头,从漂亮的左眼和眼睑肿胀的右眼中不住地滴下晶莹的泪水。看到无力地低头的教祖——不,已经不是教祖的女子的模样,教徒们也同样绝望地落下肩膀,一阵阵低沉的啜泣回荡在牧场。
鹰央抬头仰望布满繁星的夜空,轻声呢喃。
“外星人啊……还真想见一见呢。”

4

前窗里一直延伸到远方的昏暗道路被前灯照亮。在空荡的国道上,我踩下RX-8的油门,飞速奔驰着。瞟了一眼身旁,在把靠背放倒到极限的副驾驶席上,穿着运动服的鹰央正闭着眼睛躺着。
“老师?”我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问道。
“干嘛?”回答立刻传来。
“您还醒着啊。”
“因为还没到睡的时间。”
我看向导航仪画面右侧显示的时间,上面用数值写着“22:47”。鹰央睡觉的时间是晚十一点。看来,即便是特殊如今天的日子,她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习惯。
“您累了吗?”
“那当然了,毕竟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
“也就是说,您不想再说话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呃,那个……”我模棱两可地回答。确实,我想和鹰央聊一聊。事件已算是得到解决,但心里总留有疑问,不能释然。
约一个小时前,以大河内为首的教团干部被带到总部设施外,樱井简单问了我和鹰央几个问题,然后就让我们回去了。鹰央为揭露教团的诈骗行为做出了莫大的贡献,这也算是樱井对她的照顾吧。详细的情况明天再来询问。
如这般,我和鹰央正从多摩回到天医会综合医院。
“冲一堆人大声说话确实很累,但和你聊天的力气还是有的。那你想聊什么?还剩……十二分钟了。”
鹰央微微睁开眼,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睡觉的习惯真是雷打不动。我在头脑中整理自己尚未理解的内容。
“您为什么确信神罗是冲田大夫的女儿?也有可能是别的教徒成为了神罗,冲田绘美只是离开了教团而已啊。”
“是照片。看了照片,一下子就发现是她了。”
“您是说冲田绘美上高中时的照片吗?可那个时候和现在比起来,给人的感觉差得太大了吧。”
“确实因为化妆和烧伤,和以前比起来变了许多。不过耳朵是一样的。”
“耳朵?”
“没错。照片里的冲田绘美的左耳和神罗的左耳,形状完全相同。看样子,大河内也没有注意到耳朵的形状。”
我无言以对。没想到有人会留意耳朵的形状——倒不如说,没想到她能记住神罗耳朵的形状。
“你想问的就只有那一个吗?”见我不说话,鹰央懒洋洋地问道。
不,当然不只那一个。真正想问的问题也不是那个。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冲田大夫的女儿……以后会怎样呢。”
那个教团的教徒们都是大河内的诈骗的牺牲者,然而在其中冲田绘美付出的牺牲无人能及。年仅二十一岁的女子,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究竟能不能克服右半脸烧伤带来的不利因素,重新振作起来呢?
“谁知道呢。”
鹰央事不关己一般回答。我皱起眉头。
“您这……有点太不负责人了吧。”
“……我对她可没有任何责任。”
“但让她看清现实的是老师您吧。”
“那个教团应该已经到了极限。招来那么多的教徒,种的蘑菇也不够吃了,还引起了警方的注意。恐怕大河内原本就计划着最大限度地召集教徒,骗够了钱就见机溜走。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冲田绘美恐怕也会在不久后,以比我做的更加残酷的方式认清现实。”
“这倒是没错啦……”
“你是想为她做些什么吗?”
“这个么……”被新兴的宗教欺骗,甚至失去了原本的容颜。为这样的女子想要做些什么,不是很自然的想法吗。
“别。”
“别……?”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做的事情要由自己承担后果。她并非被迫加入教团,也不是被迫烧毁面容。虽然是上当受骗,但归根到底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是成年人,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鹰央的话一点不错。然而即便如此,我也无法轻易认同。
“那,我们以后就不去管她了吗?”
“我帮助她,是为了冲田。把她从教团带回现实社会的瞬间,我的工作就已经完成了。”
“这也太……”干脆了吧。
“而且……”鹰央盯着RX-8的顶棚嘟囔。“她以后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如果不能独自克服这个困难,就只能一辈子都当‘大宙神光教的被害者’了。”
说完,鹰央便盯着顶棚,陷入了沉默。她说得正确与否,我无从判断。或许绘美的确需要他人的帮助。但我没有反驳。她的想法和我的想法究竟哪个对,恐怕没有人能明白。至少,在鹰央的努力下,绘美从教团中得到了解脱,这样不是挺好的嘛。……至少今天,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狭小的空间被静谧填充,只有引擎声刺激着鼓膜。总觉得这份寂静有些尴尬,于是我开口说道。
“话说,冲田大夫会不会就是被大河内杀死的呢。冲田大夫曾经想要打官司,妨碍了大河内的计划,所以用蘑菇把一个教徒洗脑,命令他杀死冲田大夫……”
在恍惚的状态下,接到大河内的命令后,教徒误以为那就是外星人的命令而执行。应该就是这样的吧。然而出乎我的预料,鹰央并没有表示肯定。我再次看向身旁的鹰央,只见不知何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睡着了吗?”距离十一点还有三分钟。
“还没睡呢。”鹰央微微睁开眼回答,显得十分不爽。
“我觉得杀了冲田大夫的男的肯定是被大河内洗脑了,可那个脑栓塞是怎么形成的?不打开颅骨形成脑梗塞的方法,我实在是想不到。”
这种谜题是鹰央的最爱。我静静地等着鹰央的回答,然而她依旧沉默着。
“大河内会不会是利用教徒们进行了人体实验呢。虽然失踪的教徒只有冲田绘美一人,但或许还有身份不明的流浪汉,他可能利用了那些教徒,寻找蘑菇以外更强效的方法……”
为了赚钱,给无数人投下药物,并毫不犹豫地烧毁了绘美的脸。大河内既然已做过这么多非人道的事情,也不难想象他会试图染指更加可怖的行为。随着今后警方对教团进行深入的调查,必将有更多的事实浮出水面。
“老师您怎么看?”
我耐不住沉默,转头看向鹰央。她依旧毫无表情地盯着顶棚,那副模样像极了精巧可爱的洋娃娃。虽说她平素便面无表情,但今天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面容有些黯淡。
“……十一点了。”鹰央轻声嘟囔。
“哎?”
“我要睡了,到了医院再叫醒我。”
说完,她便再次闭上眼睛,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这人睡得真快。
我叹了口气,踩下油门。RX-8随之加速,沿着昏暗的车道继续飞驰。





1

“妈的,热死了……”
费力地打开门,屋内积攒的热空气瞬间涌了出来。进入办公室,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启动空调。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老旧的空调开始徐徐送出温热的空气。我脱下白大褂,挂在椅子的靠背上,然后来到空调下方,享受扑面而来逐渐转凉的气流。明明到了晚上,室外竟仍接近三十摄氏度,封闭的小棚屋俨然一座桑拿房。
凉风逐渐带去了体内的热量。我看向墙上的日历,今天是八月最后一个星期六,距离大宙神光教的诈骗行为全部曝光已过去了一个星期。
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我和鹰央便被樱井叫到警局做笔录,然而却眨眼间就结束了。据樱井说,虽然大河内保持了沉默,但一同被捕的教团干部们却争先恐后地开口供述教团的所作所为,警方甚至无暇详细记录我和鹰央的陈述。
只不过,虽然绝大多数干部都承认了教团使用迷幻蘑菇进行诈骗的行为,但对于冲田被害一事却无人认供。
“哎,反正我们再催一催,早晚会有人开口的。”
回去时,樱井语气轻快地这样说道,然而我还是无法完全释然。哎,算了,接下来就是警方的工作了。感受着身体中的热意逐渐散去,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星期六本来是休息,但今天我负责急救部的值班。明明到六点就该结束,却在最后一刻突然来了一名食管静脉瘤破裂而导致大量吐血的患者,我被叫去帮忙做内窥镜止血手术,结束时已过了晚上八点。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刚要伸手去拿书包,忽然抬起头看向窗外,只见从鹰央的“家”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芒。看着“家”,我揉了揉太阳穴。
事件明明已得到解决,鹰央的样子却仍有些奇怪,总是心不在焉,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她经常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没觉得稀奇,但最近她陷入沉思时并没有表现得开心,而更像是在烦恼。
不过就算她那个样子,也没有影响到日常的工作。看到稀奇古怪的病症,或是从其它科室甩给综合诊断部的门诊患者,她仍然能够瞬间说出我闻所未闻的病名,给出诊断。我想着是不是该跟她聊一聊,然而总觉得鹰央不会喜欢被人担心,便一直没有开口。
等到下周如果还是那个样子,就去找她吧。我抓起遥控器,关掉咯吱作响的空调,准备离开办公室。刚伸手要去握门把手,这时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发出响亮的铃声。这么晚了,搞什么啊。今天在急救部值了一天的班,累得要死,想快点回家休息。我决定假装不在。
十秒。……三十秒。……一分钟。……两分钟。
本以为过一会儿她就会放弃,然而铃声固执地响个不停。这时,从挂在椅背上的白大褂口袋里,发出传呼机的收件提示音。
“搞什么啊。”
听着回荡在屋内的不谐和音,我皱起眉头,取出传呼机。只见平时显示内线电话号码的屏幕上出现了一行文字。
“我知道你在屋里 快接电话 鹰央。”
难道这电话的另一头是……我战战兢兢地拿起话筒。
“太慢了!”我刚把听筒举到耳边,上司的怒吼便响彻耳道。“我可是看到你进去才打电话的,假装不在也没用。”
那你还打什么电话啊,直接过来敲门不就好了。
“那个,您有什么事吗?我打算回家了。”
“喜欢酒吗?能喝吗?”
“呃,酒吗?倒是不讨厌。”
“那就来陪我喝吧。”
“喝?喝什么?”
“废话,当然是酒了。”
“那个,老师您能喝吗?”
“我可是酒坛子,多少都喝得下。”耳边响起充满自信的声音。酒坛子?鹰央?实在难以相信,凭那娇小的身躯怎么装得下那么多。
“呃……反正明天休息,陪您喝倒是没关系,不过这附近有喝酒的地方吗?”
说到底,鹰央真的能去酒店那种喧闹的地方吗?总觉得用不了几分钟就会歇斯底里地大叫“吵死了!”而跑出来。哦不,在那之前,或许会因那孩童一样的长相而被拒绝入店。
“说啥呢,当然是在我家喝了。”
“哎,在那儿喝吗?可是在医院里喝酒有点……”
“这儿是我个人的住宅,不是医院里面。我在这儿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
“哦……”虽然不能完全同意,不过姑且先回答问题吧。可是,这么晚了还跑到女性家中两人独饮,是不是也不太合适?
……哎,算了。思考数秒后,我得出结论。在大学空手道部和外科等体育部门混迹多年的我,已变得很难拒绝上司发来的邀请。而且,对方虽是女性,但毕竟是那个鹰央。
“我这就过去。”
“等一下。唔……你十一点十八分再过来吧。”
这又是个什么奇葩的时间点?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十八分,距离鹰央规定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整。可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老师您不是该睡了吗?”
“喝酒自然是要喝到天亮了。”
不,这一点都不自然!我本以为只是喝个一两杯,然而照这个样子是要喝到吐血啊。有点后悔那么轻率地答应了。
“可为什么是三个小时后?”
“现在家里还没有酒,刚刚在网上下了订单。我认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酒馆,他们说十一点十八分就能送过来。”
“哦,您平时在家里不放酒啊。”
“我有什么办法,我一放酒姐姐就发火,喊着‘不许把酒带到医院来!’之类的。这儿明明不是医院……”
鹰央嘟着嘴闹别扭的表情仿佛近在咫尺,清晰可辨。
“总之十一点十八分,不许迟到。”
不等我回话,她便径自挂断了。我把听筒放回电话上,露出苦笑。看样子,今晚是非要喝个通宵不可了。哎,无所谓了,反正明天也没什么要干的事。
“那就……”我拉开廉价的钢管椅坐下,启动桌上A4纸大小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三个小时的空闲,就用电脑打发时间吧。
我打开邮件终端。最近忙于大宙神光教的事情,都忘了检查邮箱了。打开收件箱,看到有两封来自大学医局的邮件。扫了一眼内容后,我接着打开标示有百余件未读邮件的垃圾邮件箱。
我快速浏览那些被分类为垃圾邮件的标题,这时注意到其中的一封邮件,不禁瞪大了眼睛。那是发自一个免费电邮服务器的邮件,发件人显示为“急救部 冲田克也”。
死人给我发邮件了!?我瞬间惊出冷汗,但看到发件日期,立刻安下心来。那是冲田被刺杀前的数日。这不稀奇,因是来自免费电邮的服务器地址,过滤规则自动把它划为了“垃圾邮件”,所以我时隔一个月才注意到。
将鼠标指针移到邮件标题,双击打开。屏幕上显示出邮件的内容。
“附件里是刚才说的那个研究的资料,你看一看。结果还挺有意思的。祝好。冲田。”
刚才说的那个研究?我盯着画面陷入回忆。“哦哦……”这么说来,冲田曾经邀请我一起写论文。题目好像是“院内患者病症突然恶化与抢救率的关系”来着?我冷静下来,打开附件中的电子表格文档。屏幕上出现了冲田整理的数据,详细记录着近几年来在医院发生的心肺停止的病例数和抢救率等等。这些是冲田花费数年收集整理的宝贵数据,如今冲田已不在人世,那么将这些数据化为论文后发表,或许就是我的责任。我这样想到。
正好,在去鹰央那里之前,就看看这些数据吧。我略微向前探出身子,仔细阅读屏幕上罗列的各项数值。突然恶化与得到抢救的病例数量与百分比,按照各科和各住院楼分门别类,整理得一丝不苟。我撑着脸颊,滚动屏幕,继续看着数据。
然而,数分钟后,我便皱起眉头,仔细打量着画面。
有一部分数据明显不对劲。没错,是数据错了。这肯定是错的。
可是,那些如果没错的话……
我将视线移向手表。现在刚过八点半,“那个人”说不定还在医院里。必须要确认这几项数值的正确与否。
我伸出颤抖的手,拿起内线电话的话筒。

2

吵死了……。沉重的低音在颅骨内回荡着。缓缓睁开发沉的眼睑,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白色而宽广的房间内。头好痛。
……这里是哪儿?我转动目光,环视房间。这时,雪白的墙壁上忽然出现阵阵涟漪。我惊得瞪大眼睛,凝视着那块区域。墙壁上的涟漪越来越大,渐次失去规则,宛如肠胃的蠕动一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试图撑起身子,然而手脚不听使唤。仿佛大脑和身体中断了连接一样,不,应该说是像灵魂从身体里飘出来一样,身体纹丝不动。
到底在发生什么?我拼命试图整理目前的情况,可思考一片混沌,完全理不出头绪。
记得自己看了冲田的研究数据,打了电话,对方说可以过来。
来?来哪里?走廊,昏暗的走廊,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着……
那个人?我是来见谁来着?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越是试图回忆,思绪就越混乱不清
“醒 了 吗”
正当要再一次搜索记忆时,我听到了某个声音。声音带着浓重的回响,似是直接传入大脑中。我转动眼球,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
找到了。一个人影出现在脚边。不,准确地说,那不是“人影”。我眼前的“它”并非人类的形象。它的头和眼睛和人类相比过于巨大,头顶没有一根毛发。皮肤是散发着光泽的蓝色,身体与头部相比实在太小。
“外星人”——脑海中立刻浮现这个单词。没错,眼前的“它”的模样,在好莱坞的电影里面经常见到,像极了被称为“小灰人”的外星人。我因恐怖而想要发出尖叫,可甚至无法震动声带。
“不 用 怕 什 么 都 不 用 担 心”
声音再次响起,浸透了大脑,浸透了身体的细胞。不知为何,只是听到这一句话,充斥着全身的恐怖和混乱便消解得无影无踪。
忽然,我扬起视线,看到一个半球。头盔(helmet)……?我想起又一个单词。半球的内部被掏空,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头盔,上面开有无数个小孔,每个孔中溢出美丽的光,恍若梦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无法移开视线。
“你 很 快 就 什 么 都 感 觉 不 到 了 不 会 有 痛 苦 或 悲 伤 也 不 会 有 疼 痛”
……什么都感觉不到?……不会有痛苦?泛滥着光芒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个淡淡的暗影。暗影像单摆一样左右晃动,同时逐渐成形,化为一个人影,他的四肢无力地垂下,颈部连着一条细线,伸至上方。
不行!我试图大叫,然而声带没有震动。可我还是在心中继续呐喊。
不能全都忘掉!忘了它,我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这 下 就 能 解 脱 了 放 松 身 心”
嗫嚅般的声音再度响起,同时身体逐渐向上方移动。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消失的——像刺死了冲田的那个男子一样。
我想用力挣扎,可连手指都无法移动丝毫。身体继续向上移动,绝望在心中不断扩散。
随着咯噔一声,身体突然停止了移动。
“没 事 吧”
忽然,我听到了声音。和方才“外星人”的明显不同,它宛如小鸟啼鸣般清凉沁人,又像交响乐团的演奏般铿锵有力。
“看 来 赶 上 了 啊”
声音再度将我包围,驱散了心中蔓延的恐惧。这到底是谁的声音?正当我疑惑时,眼前的世界蓦地变得一片金黄,出现了与刚才看到的“外星人”不同的美丽人影。那是一名女性,浑身发出灿烂耀眼的光芒。
天使?我朦胧地想到。没错,她像极了宗教画像中的天使。忽然,我总觉得这位天使看起来有些眼熟。
“别 动 哦 反 正 你 也 动 不 了 稍 微 等 一 下”
天使将手伸向我的头部。额头上缠绕的钝痛逐渐消失。
“好 了 起 来 吧 要 躺 到 什 么 时 候”
她露出令人心驰神往的笑容,盯着我的脸。
“快 醒 醒 吧 小 鸟”
小鸟?这样叫我的,只有……
下一瞬,飘荡在半空中的我的意识迅速被拽起,眼前的景象不停旋转。周围的光线卷成漩涡,将一切吸入其中,我感觉自己被放进了洗衣机里。
“呜哇啊啊啊!”我大叫着,不顾嗓子喊哑,同时猛地撑起上半身。一股滚烫的洪流顺着食道上涌,同时感到强烈的恶心,我慌忙转头朝向侧边,吐出黄色的胃液。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扭曲的景象逐渐恢复平直。脑袋传来一阵剧痛,我不由得皱起面孔。
“脏死了。”
身旁响起无奈的声音。我一边咳嗽,一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即方才“天使”所在的位置。当然,站在那里的不是“天使”,而是……
“醒了吗,小鸟?”鹰央露出讽刺般的笑容,开心地问道。
“鹰央老师!”
“哦哦,看样子回过神来了啊。很好很好。”她砰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到底……是怎么……?”
这是哪儿?刚才的“天使”难道是鹰央?那,那个“外星人”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各种各样的疑问填满了大脑。我回望四周,试图确认状况。看到身后的东西,我皱起眉头。那是一座庞大的立方体装置,像极了科幻电影中出现的道具,中央开有隧道,入口处固定着一个金属制的头盔,厚约十厘米,无数的线路和电缆暴露在外面,像一个巨大的铁碗。
“这是……?”我呆呆地嘟囔。
“伽马刀(gamma knife)。”鹰央轻快地回答。
“伽马刀?”那不是……
“用于治疗脑肿瘤或脑血管畸变的放射线定向照射装置。将两百零一个钴60放射源摆在头盔上,通过精密操控,将伽马射线准确照在脑部特定的位置。单个放射源的伽马射线很弱,对正常的组织几乎不会造成伤害,但两百零一条射线同时集中在一个部位,便会对细胞产生足够强的杀伤力……”
鹰央再次开始了背诵百科词典一般的说明。
“呃,这我还是知道的,我是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想尽快了解状况,不由得打断了鹰央的解释。正在惬意地演讲的她立刻面露不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听我说完行不行。它与一般的放射线照射不同,可以极为精确地只对病变部位进行杀伤,就像用手术刀切削一样,所以被称为伽马刀。也就是说……”
鹰央竖起食指,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
“用这台装置,即便不打开颅骨,也能破坏特定的脑细胞。”
不打开颅骨而破坏脑细胞……?我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究竟是谁……?”
“怎么,你不记得了吗?你来这儿是为了见谁?”
为了见谁?对了,我是为了来见一个人的……我不顾发痛的脑袋,拼命回想。没错,我是被人叫出来的——不,准确地说,是我先联系了对方。看到冲田发来的邮件中附带的资料,然后……我猛地倒吸一口气。
“想起来了吗?”
鹰央问道,我茫然地点头。没错,我是来见那个人的。
“那,剩下的就交给犯人亲自说明吧。”
鹰央扬起下巴。我顺着她的动作看去。硕大的玻璃窗后,用于操作伽马刀的控制室内,坐着一名男子。他的脑袋光秃秃的,平素总是一副老好人面孔。
脑神经外科部部长藏野,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3

“藏野医生……”
“没错,他就是犯人。”
听我轻声嘟囔,鹰央十分规矩地回答。
“什么犯人!?藏野医生究竟做了什么?”我的声音变得尖锐。
“你应该明白吧。他破坏了一名男子的人格,令其杀死了冲田。来我们部门进行门诊时自杀的男子,也是被他搞成那样的。而且……”
鹰央眯起眼睛,她的瞳孔中泛出锐利的光芒。
“他杀死的应该不止这些。喂,我说得对不对?”
听到她的问话,然而玻璃窗另一侧的藏野依旧纹丝不动。
“你在那儿说话太费劲了,给我过来。”
鹰央冲他勾了勾食指。藏野仍然毫无表情,缓缓起身,进入房间内。
“藏野医生……为什么……”
我转过身,试图从伽马刀的操作台上下来,然而双腿却使不上力气,膝盖一软,瘫在地上,只能用双手支撑着上半身,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插着点滴的针头,于是急忙将其从静脉中拔出。
“别硬撑着了,你才刚醒过来没多久。”
“……我到底是怎么了?”
刚才体验到的那不可思议的现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NLA麻醉……对吧?”鹰央冲站在入口处的藏野露出冷笑。
“NLA麻醉,那是……”我摇摇晃晃地问道。
“向患者注射神经阻滞药和镇痛药,保留患者意识的同时,让其失去痛感,对周遭漠不关心。你当过外科医,应该也听说过吧。当然,这种麻醉方法在外科很少用,只是在脑外科手术中,需要与患者进行交流的同时做手术的时候偶尔使用。”
“可是……可是,我并没有对周遭漠不关心,而是……有点像之前在大宙神光教的仪式里感觉到的那样……”
我一下子难以说明方才那梦幻般的体验。
“哦,看到了幻觉是吧。NLA麻醉中是看不到幻觉的。也就是说,他使用了独自开发的麻醉药配方。你说和大宙神光教的仪式时的感觉差不多,看样子还加了点LSD。那就可以在夺去身体自由的同时让人进入恍惚状态,最适合给人洗脑了。想让人以为自己被外星人抓走了实在很轻松。”
藏野一言不发,他的沉默却表明了鹰央所言不假。
“洗脑……”我瘫坐在地上嘟囔。
“嗯,用这个词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破坏了大脑,消去人格后,又输入了指令。”
“那,杀死了冲田大夫的那个男的……还有门诊时从窗户跳下去的男的……”
“当然了,都到现在了还用说吗。顺带一提,前原颅骨上的伤痕是把他的头固定在伽马刀装置上的时候形成的。你脑袋上也被扎了两针,之后别忘了接受治疗哦。”
“为什么要做这种……”我愣愣地看向面无表情的藏野。
“当然是为了堵住冲田的嘴了。你忘了来这里之前看到的东西吗?”鹰央显得无可奈何。来这儿之前,看到的东西……我拼命催促迟缓的脑袋,在记忆中搜寻。我记得鹰央叫我过去喝酒,距离指定的时刻还有些空闲……
“啊啊!”
想起来了。看到冲田留下来的资料中存在实在难以解释的部分,为了确认才联系了藏野。然后藏野在内线电话里说“我在地下,五分钟后过来”。我依言独自来到地下,……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恐怕是一个人来到地下时,突然被他弄昏过去,大概是用了电击枪之类的吧。你已经知道了秘密,他就打算用干掉前原还有冲田时相同的方法,来封住你的嘴。八成是打算把你洗脑,命令你删去所有相关的数据后自杀。对不对?”
鹰央朝一直闭口不言的藏野投去挑衅的视线。数秒的沉默后,藏野僵硬的表情忽然变得柔和。
“……哎呀,和你说的一样,一点都不错。真没想到居然被你坏了事,我还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呢。”
“今天约好了和小鸟喝酒的,可到了时间他还不来,气得我闯进他的屋子里一看,发现他不在,电脑屏幕上是冲田收集的实验数据。看了数据,我就一下子明白出什么事了。”
“只是看一眼就都明白了啊。看到鹰央你跑进来的时候,我心脏都差点停了。而且,只是看一眼小鸟游医生的样子,就马上从静脉通路注入药物,让他恢复意识,真不愧是你啊。”
听到藏野半是赞赏半是放弃的语气,我抬头看向鹰央。
“那个,老师,……您到底给我打了什么药?”
“盐酸比哌立登和盐酸纳洛酮,还有之前在大宙神光教事件时准备的MAO(单胺氧化酶)注射液。”
鹰央说出的是镇痛药和麻醉药的拮抗药的名称,以及另一个了不得的药名。
(永琳:拮抗药用于削弱另一种药物的效用,本身不产生作用,通过抢夺受体使得目标药物分子无法与细胞结合而发挥原本效用。盐酸比哌立登(Biperiden hydrochloride)是一类抗帕金森症药物,通过与乙酰胆碱受体抢夺性结合而抑制胆碱能神经活性,用于缓解肌肉震颤、僵硬及运动迟缓;盐酸纳洛酮(Naloxone hydrochloride)是一类吗啡拮抗药,与阿片受体抢夺性结合,用于缓解麻醉性镇痛药引起的呼吸抑制和昏迷。)
“MAO注射液……您不是说它的安全性还不清楚吗!您把那东西打进我的身体里面了吗?”
这人居然真的拿我做了人体实验。
“结果没问题不就没事了吗。一个大男人不要总那么计较。”
才不是计较!我试图起身抗议,然而双腿依旧软弱无力,瘫软在地上。这该不会是静注MAO的后果吧?
“不过仔细一想,这儿的确是很理想的环境。地下只有解剖室,以及晚上和公休日不会使用的专用设备,工作时间以外会上锁,拿着钥匙的只有各科的部长。你完全可以趁别人不注意,使用我姐姐配备的各种各样的最新型设备。”
藏野什么都没有回答,而鹰央丝毫没有在意,继续说道。
“你将被害人弄昏后带到这儿来,进行独自配方的NLA麻醉,让被害人产生幻觉,然后用伽马刀破坏了杏仁体和部分额叶。被害人的脑部组织遭到了十分彻底的破坏,想必你是进行了比正常剂量高得多的照射。你装作‘外星人’和被害人交谈,命令他杀死冲田。在药物致幻和大脑被破坏的双重作用下,被害人轻易地相信自己是接到了‘外星人’的命令。只不过,在对前原进行操作时,可能是照射的部位偏了,导致没能完全对他进行控制。”
“真不愧是鹰央啊,全都被你看穿了。”
藏野耸了耸肩,轻而易举地承认了鹰央的叙述。
“怎么会,为什么要那样……”
我瘫在地上,只是呆呆地问道。
“当然是为了杀死冲田,让那些数据永不见天日,并把警方的注意力转移到和冲田发生过矛盾的大宙神光教了。冲田一定是发现了自己收集的数据中的异常,想要找藏野讨论,只是没想到造成异常的正是藏野.”鹰央语速极快地回答。
“那,……那些数据,是真的?”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药物残留的原因,还是出于恐惧。上下的牙齿不住地碰撞。如果那些数据是正确的,那就说明藏野……
“没错。……这个男的在杀死患者。”
鹰央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是比平常更加冷漠,不见感情。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同时回想着冲田发来的数据。那是近几年来,我院各科、各住院楼内病情突然恶化的患者数量,以及对应的急救成功率。其中,由藏野担任部长的脑神经外科中,病情突然恶化的患者数高得离谱。虽说脑神经外科的患者中重症患者的比例高一些,发生突然恶化的概率也更大,但即使考虑到这一点,那个数值也显然可疑。
而最大的问题是,那些病情突然恶化的,绝大多数并非刚刚接受手术的患者,而是数星期、甚至数个月来一直未能恢复意识,仅靠胃管或点滴维持生命的患者。只看短期记录的话并不容易发现,然而在长期的统计数据中,这一点异常明显。
“你对脑神经外科里那些长时间未恢复意识的住院患者投入了致死的药物,实施了安乐死。对不对?”
鹰央盯着藏野的眼睛,静静地发问。藏野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开口。
“杀死了他们……吗。鹰央,小鸟游大夫,你们认为,人在什么时候算是死了?”
“……法律上是医生宣布死亡的时候。生物上……目前没有统一的认知。”
鹰央淡淡地回答。闻此,藏野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没有统一的认知。有人说是心跳停止的时候,有人说是脑死亡的时候……但两者之间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在欧美,多数人认为人格位于脑内,所以通常将脑死亡作为一个人死亡的确认标准。而在日本,虽然是以心跳停止作为标准,但只有在死亡者明确愿意捐赠器官时,才会沿用脑死亡的标准,让人不明所以。没有人敢说自己对‘死亡’的定义是能被所有人接受的。所以,我行医这么多年,形成了自己的一条分界线,来判断人什么时候死亡。”
藏野的双眼中泛出异样的光芒。
“是大脑的额叶坏死的时候。额叶负责产生人的意识,如果额叶死了,那个人也就死了。人的灵魂,就在额叶里。”
藏野继续说道。他的脸颊泛起红潮,语气也变得热切。
“也就是说,对于你而言,额叶的机能停止了的患者,和死了没有区别,所以就送了他最后一程。”
鹰央略微低头,扬起视线。
“鹰央你也见过吧。有的患者明明没了意识,但还是通过胃管输送营养,苟延残喘。他们很容易反复发作吸入性肺炎,若护理不当还会产生压疮,导致四肢挛缩。家人也越来越看不过去,直到不再来探望,其中有的人还会说‘请让他死个痛快’。但在日本,不允许为那样的患者实施安乐死,……那么做就是杀人。”
(永琳:胃管用于为难以经口进食的患者提供营养,更多是用来抽胃液,使用一根软管,从鼻孔插入,经由咽部,通过食道到达胃部。因经过咽喉,若软管脱落或有内容物漏出,易进入肺部,引发吸入性肺炎。患者常年卧床,若姿势或护理不当,易导致局部组织长期受压,持续缺血缺氧,最终因营养不良而溃烂坏死,此即为压疮,又称褥疮或压力性溃疡;同时,长时间静卧不动,可能导致关节处的软组织发生病变,造成关节活动范围受限,表现为关节僵硬、活动不便,称为四肢挛缩。)
我回想起去脑神经外科的住院楼层时看到的景象。确实,那里有不少患者陷入昏迷,只能经管进食。藏野说是他技艺高超,没想到在暗地里居然做着这种事……
“本人虽然没有意识,但身体逐渐衰弱,连家人也看不下去,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我为他们结束生命有什么不对?我帮助了患者,也帮助了他们的家人,这难道是错的吗?这不是‘杀人’,这是……‘救济’!”
藏野的语气极为热切,直至演变成狂叫。他气喘吁吁地来回瞪着我和鹰央,等着我们的回答。
我未能立刻反应。藏野的逻辑是错误的,是扭曲的。我的理性这样阐释,却无法简单地出言否定。诚如他所说,我也见过许多患者,深陷重症,通过现代的医疗技术却只能勉强维持生命活动。对于他们而言,“死亡”或许确为一种救赎。
“你傻吗,有什么好自我陶醉的。”
在一言不发的我身旁,鹰央用明晰的、毫无动摇的语气朗声反驳。藏野脸上得意的表情随之猛然扭曲,像是被点燃的蜡烛。
“看来,鹰央你不能理解我心中的‘正义’啊。”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声音。
“狗屁正义!”鹰央的怒吼震颤四周。“如果那是正义的话,你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甚至为此杀死冲田,还要杀死小鸟?”
“这……”藏野厚重的嘴唇微微发颤。
“你是被分类为‘死亡天使’的心理变态者(psychopath)。你根本不是想要救助患者,而是假借救济之名,通过操纵人的生死而获得快感。所以,发现自己情况不妙时,就一把扯下伪装的面具,想要除掉挡路人。”
鹰央的话语像一颗颗子弹,毫不留情地射进藏野的身体。他面目狰狞,龇牙咧嘴,然而鹰央只是冷哼一声,继续说道。
“杀死了冲田的男子,还有在我的门诊跳楼的男子,他们是谁?从哪儿找来的?”
“……很简单,他们都是深夜来看急诊,大声抱怨排队时间太长还不听劝的患者。那天正好是我值班,就把他们带到了地下。”
藏野萎靡不振,像极了被老师训斥的小学生。
“原来如此,怪不得能轻易带他们去地下。不过,你杀死的人可不止他们俩吧?破坏大脑的一部分而消除人格,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是用前原或杀了冲田的男子那样的人做了实验吗?”
没错。藏野自己也说过,若不进行大量的人体实验,很难确定该如何实施这种操作。这个男人打着自己心中扭曲的“正义”幌子,究竟对多少人下了毒手?
“……癌症晚期的患者。”藏野缓缓抬起头,无力地说道。
“癌症晚期?”听到预料之外的回答,我下意识地重复。
“没错。直到两年前,我都在地方的一家医院工作。那儿有一台伽马刀,却没几个人会用,所以基本上就变成了我专用的设备。有的患者患有脑肿瘤,或是其它部位的癌细胞扩散到大脑,需要使用伽马刀治疗,我救助了其中害怕死亡的人。一开始,我破坏了杏仁体,让他们的‘感情’变迟钝,不再感到恐惧,很多患者都因此而不再害怕了。但这样做还不够完美,因为还有的患者虽然不再害怕,但依然受到病痛的折磨。所以,我就想……”
藏野细弱的声音再次积蓄力度。
“只要消除感受疼痛的主体就好了。之前和小鸟游大夫说过那些没了‘内心’和‘自我’的患者的故事。他们是十分宝贵的病例,我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根据其中的数据反复试验,才终于确定了——要破坏大脑的哪个部位才能抹去人的‘内心’。想象一下,如果没有了‘自我’,也就不会感到痛苦,家人也不必再看到受苦的患者而心痛。不止如此,他们能对提问进行最低限度的回答,听到指示也会丝毫不差地照做,简直太理想了。”
他的语气已经近乎煽动民众的独裁者。
“也就是说,你仅仅是为了患者和患者的家人才这么做的。”
鹰央冲着兴奋的藏野,用毫不掩饰的兴味索然的语气说道。
“没错,就是这样。我一直都是在为患者考虑,为了患者……”
“放屁,少开玩笑了。”
鹰央的声音如塑料般平坦而干冷。藏野脸上谄媚的笑容顿时凝固碎裂。
“为什么……为什么不明白啊。我还以为就算普通人不明白,可鹰央你的话应该能明白的。别去想那些无聊的伦理观了,用理性想一想,我做的事情没有错!”
藏野唾沫横飞地叫着,他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房间内。
“理性?别逗我了。你做的事情哪里‘合乎理性’了?你的理论根本就是漏洞百出。”
“漏洞?”藏野浓重的眉毛拧在一起。
“你说,一个人的人格在额叶里,额叶如果坏了,那个人也就‘死了’。但同时,你又把那些害怕死亡的患者的额叶破坏掉,美曰其名为‘救济’。”
鹰央的语调依然平淡,却在藏野的脸上激起些微的动摇。
“换句话说,你杀死那些害怕死亡的人,说着‘好了不用害怕,我已经拯救你了’,以此让自己感到愉悦。”
她的话语严丝合缝,无以反驳。藏野的表情复杂地蠕动着,分辨不出喜怒哀乐。
“你所说的‘救济’,只是为了掩藏自己罪行的伪装。你并不是想要救助患者,而只是想要满足自己扭曲的愿望。你随心所欲地操控患者的性命,从中体验着当上帝的滋味,为了自己一时的愉悦,不惜杀害无辜的人!”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她的目光笔直射向藏野,准备说出最后的一击。
“你不是医生,而是变态杀手。”
听到自己一直没有正视的本质被公之于众,藏野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呻吟。
“不是……我真的是……为了患者……”
“别惹人发笑了。夺取患者性命的时候,你心里一定是相当愉快的,感觉自己变成了上帝,手握生杀大权。”
鹰央继续痛斥低着头的藏野。
“那、那种事情怎么可能……”
“不可能吗?仔细想想你杀死患者的时候,用自己的手捏碎他人的性命,你就是对那种感觉上了瘾!”
藏野又一次僵住身子,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着垂下了头。令人压抑的沉默填满了房间,在出奇的静谧中,只有时间悄悄流逝。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鹰央啊……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藏野低着头,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我哪知道。那点事情自己想去。然后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鹰央毫不客气地回答。闻此,藏野露出苦笑。
“是啊。……自己做的事情,要自己负责。”
听着他喃喃自语,我开始感到不安。接下来,他打算怎么做?如今他的一切罪行被鹰央洞察,他能做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束手待擒,要么……杀人灭口。
我再次试图站起身,然而双腿依旧使不上力气。药物的影响尚未褪去。藏野虽然体格还算健壮但也已年过半百,若在平时,我想击退他不是难事。可现在我瘫坐在地上,鹰央的体格接近孩童,很难与藏野抗衡。我一边冒着冷汗,一边等待藏野下一步的动作。
“……来了啊。”
鹰央轻声嘟囔。仿佛是掐准了时候一样,从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正在朝这儿赶过来。
“您是说谁来了?”我悄声问向鹰央。
“我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地跑到这儿来啊。来之前给那个假科伦布打过电话了。虽然晚了一点,不过总算到了。”
控制室的门猛地被打开,樱井和成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藏野惊得后退数步。樱井扫了一眼室内,看到我们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挠了挠头。
“呃,那个……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听天久大夫说‘抓到冲田事件的真凶了,马上过来’,所以才来到这儿的……”
“这个男的就是真凶。”鹰央伸出食指,指向站在不远处的藏野。
“呃……这位是?”
“我院脑神经外科的部长,藏野。”
“哦,是吗。您好,初次见面。那,这个人做了什么事?”
樱井呆呆地问候了医生,然后看向表情僵硬的藏野。
“他用那边那台机器改造了凶手的大脑,命令他刺杀冲田。他的罪状除了这个还有不少呢。顺带一提,今天晚上他用麻药弄昏小鸟后关在这里,试图破坏他的大脑。只不过在眼看要得手前,被我把小鸟救下来了。”
鹰央得意洋洋地说着,而樱井看向藏野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
“天久大夫说的情况是真的吗?”
面对樱井的视线,藏野一言不发,只是咬紧了嘴唇。
“不好意思,呃……您是叫藏野大夫吧。能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吗?”
樱井的话语虽然十分恭谨,语气中却透着不容拒绝的严厉。
“不,……免了。我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
藏野的声音生硬。樱井越过藏野的肩膀,朝我看来。
“小鸟游大夫,您被这位医生下药后监禁,是真的吗?”
“呃、嗯……”我惊于樱井的魄力,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樱井再次将视线转向藏野。
“如果您不愿主动配合,我们就以故意伤害小鸟游大夫的嫌疑实施紧急逮捕。无论如何,您都要跟我们走一趟。”
樱井摘下了平素悠然的面具,露出身为刑警的严肃表情。藏野步步后退,转过头看向身后瘫坐在地上的我,以及一旁的鹰央。忽然,他僵硬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放松,像是附在身上的什么东西掉落了一样。下一瞬,他以与其巨大身躯不相称的敏捷转过身,迅速朝我们跑来。
不等我起身准备,藏野粗壮的手臂便环住鹰央娇小的躯体。他轻易地一把抱起鹰央,移动到房间的角落。我的身体仍然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救命恩人被犯人挟持。
“不许动!”藏野的怒吼在狭小的房间内回响。然而我和警察都早已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一支钢笔尖锐的笔尖正抵在鹰央雪白的颈部,封住了我们的行动。
“请不要做糊涂事,那样对谁都没有好处。请您放开天久大夫,我们不会加害于您的。”
樱井试图说服藏野,然而后者只是撇了撇嘴。
“我要是放了她,你们就会把我抓去,让我顶着杀死冲田大夫的污名!别想骗我!”
顶着污名?事到如今,他还在狡辩什么。我的脸颊因愤怒而抽动。
“您如果没做亏心事,是不会顶任何污名的。请相信我们。”
樱井小心措辞,以免刺激到藏野。藏野歇斯底里般拼命摇头。
“相信?你叫我相信你们!?怎么可能!你们警察还不是国家的一群走狗,背地里天知道干了哪些勾当!”
听到他语无伦次,樱井皱起眉头。
“我们只是想和您谈一谈,请您冷静。您说刚才天久大夫说的话都是错的,是这意思吗?”
“没错,都是假的。我只是看小鸟游大夫那个臭小鬼不顺眼,才想用这台机器把他们的脑袋里搅得稀巴烂而已,别的事情什么都没做。”藏野盯着我,恶狠狠地叫嚣。
真是死不知悔改,刚才明明亲口承认了自己杀死冲田、以及凭借自己扭曲的“正义”夺去了患者性命的事实。
“妈的,好不容易以为能杀死那个小毛孩,没想到半路蹦出个鹰央。不过啊,再怎么说,想把冲田大夫的案件扣到我的头上,有点太过分了。”
藏野冲鹰央露出嘲弄般的笑容。鹰央只是面不改色地听着他的话。我忽然觉察到一丝异样。鹰央太冷静了。突然被劫为人质,她应陷入恐慌才对,可实际上面对架在脖子上的钢笔尖,她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动摇,仿佛早已料到了这一切……
“……到此为止了吗。”
藏野抬头看向天花板,低声嘟囔了一句,然后凑到鹰央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鹰央微微转过头,看向身后的藏野,用不注意看根本看不清的微小动作略一点头。只见藏野的表情变得缓和。突然,他松开了抱着鹰央的手臂,然后缓缓将架在她脖子上的钢笔移动到自己的头后部。
樱井、成濑和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他打算做什么。藏野的头上光秃秃的,这让我很容易地看清笔尖对准的位置。笔尖落在了颈后寰椎(永琳:即第一颈椎)的上部。那儿是……
“不行!”我立刻悟出了藏野的意图,急忙大叫。藏野看向我,露出无力的微笑。他把笔尖抵在颈后,身体向后倒去。我只能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下一瞬,藏野的身体撞到地面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他的四肢立刻绷紧,但很快便颓然垂下,身体横在地上,钢笔深深刺入他的后颈。
成濑步履蹒跚地靠近藏野,嘴里嘟囔着“救、救护车”。
“没用了,他的延髓已经被破坏了,做什么都晚了。都晚了……”
鹰央干冷的声音在室内漂荡。
破坏了多名患者大脑、操纵了他们的人格的杀人凶手,最终以破坏自己大脑的方式,为这一连串的事件画下了句号。




眼前天旋地转,脑子里像是塞了石块一样沉重。
“怎么了,这就喝不下了吗?”
听到造成这一切的凶手的声音,我抬起头。鹰央正盯着我的脸看,手里拎着一瓶红酒,不知为何正左右摇晃着。
“哎,老师,您怎么在晃啊。”
“在晃的是你。”
“啊啊,这样啊……。在晃的是我啊,我……”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
“搞什么啊,这才几瓶就倒了?”
“这才几瓶……”我迷迷糊糊地看向散在地板上的酒瓶。我和鹰央已经喝掉了两升啤酒、三瓶红酒、一瓶日本酒,再加上叫什么酸鸡尾酒(sour)的东西。
“……那个,鹰央老师,您没醉吗?”
听到我的疑问,鹰央拎着红酒瓶,歪起脑袋。
“我啊,不太懂醉了是个什么感觉。”
她是有多能喝啊。何止酒坛,根本就是无底洞。
“您到底是长了几个肝脏啊……”
“酒精代谢靠的与其说是肝脏,不如说是代谢酶。出于遗传特性,我的体内有足够的乙醛脱氢酶(ALDH),可以迅速将肝脏内的乙醛转化为乙酸,血液中乙醛的浓度几乎不会上升……”
(永琳:酒精在体内的代谢过程大致为:乙醇【通过乙醇脱氢酶】→乙醛【通过乙醛脱氢酶】→乙酸【体内转化】→乙酰辅酶【三羧酸循环】→二氧化碳+水。其中,乙醇脱氢酶(ADH)和乙醛脱氢酶(ALDH)越多,身体的代谢过程越快,酒量越好。酶的产生依靠基因表达。产生乙醛脱氢酶的基因位于12号染色体上,正常基因标记为ALDH2*1,表达出的酶具有催化活性;若发生单碱基突变则成为ALDH2*2,表达出的酶不具有催化活性,即无法将乙醛转化为乙酸。据统计,日本人中有约27%的人携带的是产生突变的ALDH2*2基因,这些人若大量饮酒,摄入的酒精转化成乙醛后便无法及时转化为乙酸,造成乙醛在体内堆积,可导致血管扩张等症状,表现为面色红润;同时扩张的血管压迫神经,导致宿醉头痛。)
“我知道,我知道了,这点东西我还是知道的。”
这个时候听鹰央的讲授,发痛的脑袋恐怕要爆炸。被打断的鹰央略微鼓起脸颊表示不满,然后将红酒的酒瓶抵在嘴上,开始对瓶吹。……头一次看见有人这么喝红酒。
我晃了晃脑袋,看向天花板。随着藏野的自杀,这一连串的事件也落下了帷幕,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被固定在伽马刀的座椅上时额头和头后部形成的伤痕也几近痊愈。我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鹰央救下而未受大伤,给伤口消毒,休息了三天后,便顺利回归岗位。而今天,我重新受鹰央邀请而来到位于楼顶的“家”与她共饮。然而,明明长着一副禁止购买酒类的模样,鹰央却是真正的大酒豪。
我晃了晃发晕的脑袋,回顾以藏野自杀而结束的整个事件。冲田被害一事,最终以实行犯及教唆犯均死亡的形式作结,实为暧昧。
警方姑且以对我的人身伤害为理由,对藏野的办公室及住处进行了搜查,然而据樱井透露,至今尚未发现任何能够佐证藏野所犯罪行的证据。
如果藏野的所作所为被公之于世,恐怕天医会综合医院会被媒体吞没,引发前所未有的骚动,甚至被迫关门。那样的话,对这个医院的患者,以及周边区域的医疗服务,都会产生致命的影响。
藏野是杀人犯,他所主张的“正义”是无比自私而扭曲的。然而与此同时,他的行动的深处,或许确实有着“为患者着想”的缘由。他是不是为了保护这个医院,保护这个医院里的患者,而自我了断了呢?我这样想,是不是想太多了?
“好了,差不多该进入今天的主要活动了。”
正当我用迟钝的大脑朦胧地思考时,听到鹰央的声音,便又回过神来。只见她从手术衣的口袋里取出一个USB存储器。
“那是什么啊?”
“看了不知道吗,U盘啊。”
“不,我知道那是U盘。我是问您拿它打算干什么?”
“我要完成藏野最后的心愿。”
“难道那个U盘是……?”我屏住呼吸。
“没错。藏野抓住我的时候,悄悄塞进我的口袋里的。据说这个U盘里有如何使用伽马刀消除人格的方法。”
白大褂的口袋?难道说,藏野把鹰央劫为人质,实际上是为了在樱井和成濑眼皮下,把那U盘悄悄地递给她吗?
“您看了……里面的内容吗?”
“怎么可能。藏野就是为了掩藏这个才自杀的。”
“为了掩藏那个?”
“没错。如果他被警察逮捕,这个方法很有可能遭到泄露,那就天知道会被什么人怎么使用了。不管什么命令都会听的人,想用来干坏事实在太容易了。”
“总觉得只能用来干坏事啊。”
“是啊,没错。所以……”
说完,鹰央伸手探向坐着的沙发下面,摸了一阵后,竟拿出一柄大号铁锤。为什么她的沙发下面会放着铁锤?
“所以,就要这么做。”
鹰央将铁锤举过头顶,然后漫不经心一般朝U盘挥下。随着啪嚓一声,塑料外壳被击碎,露出里面的电路板。鹰央再次举起铁锤,用力挥下,像是发泄心中悔恨一般,不停地砸向U盘。
数十秒后,U盘已被毁得不见原形。鹰央长吐出一口气,然后将铁锤放回沙发下面。你平时就把铁锤放在那儿保管吗?
“这下谁也看不到里面的内容了。”
“这样做……没关系吗?”
里面很有可能存储着能够证明藏野犯罪的重要证据。
“只要警察不知道就没关系。那,小鸟,你会把这件事告诉警察吗?”
鹰央朝我投来挑衅般的目光。
藏野对昏迷中的患者作出的行为,毫无疑问是严重的犯罪。但,在医疗现场曾目睹同样情况的我,却无法简单地将其定性为“罪恶”。或许真的有患者和家属因藏野的所作所为而得到了解脱。若向他们解释逝世的亲人可能是被人杀害,也只能给他们带来新的痛苦。
我无法断言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做法。不,或许说并不存在所谓正确的答案。也正因如此,投身医疗领域的人必须时常抱着烦恼,寻找属于自己的回答。我看向鹰央,只觉视野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身为善良正直的公民,我自然会通知警方的。不过我现在醉得这么厉害,到了明天还记不记得这事,不好说啊。”
“那就是说,如果记得的话,就会通知警方吗?”
鹰央显得有些不安。哎,明明觉得自己说的话还挺帅的……
“您放心吧,我不会那样做的。”
“是吗,那你就是共犯了。万一被抓了,我就说是被你教唆的。”
“哎呀哎呀,您真会开玩笑……”
“玩笑?”鹰央一脸认真地露出疑惑。……这人真的打算出事了就把我供出去吗?我不由得战栗。鹰央拿起酒杯,又注满了白葡萄酒。看着她,我想起这几天来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疑问。
“老师,我有点事情想问一下……”
“什么事?”
“您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藏野大夫是犯人的?”
揭穿了大宙神光教的骗局后,在回来的路上,她便一直在思考着什么。难道说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了吗?
“……在你的房间里,看到冲田留下的数据的时候。”
鹰央十分易懂地移开了视线。她也太不会说谎了。
“真的吗?”
我追问,只见鹰央撅着嘴回答。
“……在大宙神光教的事件结束后,我马上就想到了使用伽马刀的可能性。之前满脑子都是那个教团的事情,没工夫想别的。重新想了一下有什么方法能从外部让脑细胞坏死,很快就想到了。”
“我一直以为是大宙神光教的大河内做的呢。”
“大河内如果想要杀掉冲田的话,根本没必要那样做。他手下有那么多深信外星人存在的教徒,只要说一句‘是外星人的命令’,应该会有人乐意去杀死冲田。而且更根本的是,如果杀死了冲田,成为神罗的冲田绘美就会引起注意。所以对教团而言,杀死冲田的坏处大于好处。”
“好像确实是那样呢。那,您是在从大宙神光教的总部回来的路上,就察觉到藏野才是真凶吗?”
“我只是想到了可以用伽马刀从外部破坏大脑,但还不知道那样做的是谁。”
确实,就算知道了使用伽马刀,也无法直接与藏野联系到一起。不过,她会不会已经想到犯人是藏野的可能性很大呢?与冲田有关,对大脑熟悉,而且能偷偷使用伽马刀——满足这些条件的,似乎只有藏野了。
也许,鹰央已经隐隐察觉到犯人就是藏野,却在心里一直期望着自己的同事实际上是清白的,所以才在揭穿了大宙神光教的骗局后陷入了沉思。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抱着双膝坐在沙发上抿着白葡萄酒的鹰央斜眼看向我。
“我也有事情想问你,可以吧?反正今天喝酒,不用在意上下级关系。”
……说得好像你在意过一样。
“您问。”
“‘单摆’是什么?”
“咦?”被酒精加速的心跳变得更快了,同时感觉头脑清醒了几分。“您怎么……知道的?”
“在大宙神光教参加生活体验的时候,你不是吃了致幻剂睡死过去,结果被我带回房间了吗。那个时候听你嘟囔的。还有上次你被藏野下药抬到伽马刀操作台上的时候,也在昏迷中嘟囔着‘单摆……’”
“是吗……”我低着头,陷入沉默。一直以来,我将这件事埋藏在心底,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你不愿意提这件事吗?不愿意的话就直说,不然我不明白。”
鹰央窥向我的眼睛。硕大的眼瞳中,映着柔和地照亮了房间的橙色灯光。
“老师,您应该……不知道我为什么辞去外科,想转到内科吧。”
我按着胸口,试图抑制心脏疯狂的跳动。
“嗯,没听过。之前也没什么兴趣……”
看着把酒杯举至嘴边的鹰央,我调整呼吸。明明没有获得解脱的权利,不知为何,我产生了向她吐露一切的冲动。要说就趁现在大脑被酒精麻痹的时候。总觉得,如果是眼前的这个上司,我可以说出来,或者说一定要说出来。我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
“我负责的一名患者,我主刀的手术的患者,……死了。”
“……这可以理解。医生很难救活所有的患者。”
“没错。但那个人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我急切地说道。“那个患者……是自杀身亡的!”
鹰央看着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很感激她的沉默。
“那位患者是六十多岁的男性,患有直肠癌,已经扩散到了外肌层(译注:又称肌肉外层),但没有转移,所以我劝他进行手术。只不过,患癌的部位靠近肛门……”
“肠造瘘……吗。”
(永琳:对于肠部病变需切除的患者,在腹壁开口,将剩余肠的一端固定在开口处,大便将改从这里排出,称为肠造瘘。开口称为造瘘口,又称人工肛门。多见于低位直肠癌切除手术患者。)
“是的。一开始,患者不愿意接受手术。他在几年前失去了爱人,所以想顺其自然。但我很不甘心,明明进行手术就能多活十年二十年,却任由自己被疾病蚕食,觉得很不划算。所以,……所以,我说服了患者。”
许是因喝了酒,觉得嗓子眼发干,我咽下口水。
“那,患者最终同意手术了吗?”
“是的,最后他说‘交给大夫您了’,所以我就进行了手术。手术很顺利,患癌部位也全部切除,术后恢复也没有出现问题。只不过,患者看到腹部的肠造瘘后,好像受到了冲击而陷入失落,说‘没想变成这个样子’。但我仅仅满足于手术顺利完成的事实,只是安慰说‘很快就会习惯的’……没多久他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当天,我去他的病房检查,结果……”
(永琳:接受肠造瘘手术的患者首先面临的是生活习性改变的不适。造瘘口是新的排便口,患者术后将被迫改变排便的习惯,同时附在身上的导管和袋子也可能引起不适或不便;若护理不当易造成感染或肛门狭窄。其次是心理上的不适和拒绝,患者可能会觉得自己异于常人而产生自卑感,或是因顾虑可能散发出的异味而拒绝与他人亲近,若未能及时得到疏导,可能会陷入孤僻、厌世等负面心理,不利于康复。)
说到这儿,我猛地感到一阵恶心,拼命忍住沿着食道上窜的热流。
“患者……上吊了。他用电线缠住脖子,吊在了天花板用于悬挂输液瓶的钩子上。一进病房,就看到他的身体在空中左右晃动,……就像单摆一样。”
“……这样啊。”
鹰央举起已经见底的酒瓶,一口喝干了里面剩下的葡萄酒。
“我希望他能多活一段时间,就劝他进行手术,结果他却比自然死亡死得更早。明明以为自己是为了患者着想,实际上却没有认清问题的本质……”
“所以才想转到内科的吗?”
“……是的。”我垂下脑袋。“比起每天只想着做手术的外科,在内科接触患者的机会更多,或许能够更加靠近患者,明白他们的想法……”
我拿起旁边桌上的酒杯,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明明已经不能再喝了,但不喝的话就没法继续这个话题。
“我也差不多……”鹰央倒举酒瓶,喝光了最后一滴后,忽然轻声嘟囔。
“嗯?”
“……我说我也和你差不多。”
她把空酒瓶放到地上后,用手指轻轻一弹。瓶子倒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撞到高高的一摞书后停了下来。
“我是天才。”鹰央又拽过一瓶未开封的白葡萄酒。她还打算喝吗。
“我知道您是天才。这两个月来,我知道得很清楚了。”
我瘫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回答。可能是最后喝的一杯填满了身体,又或者是终于吐出了积攒在内心的烦恼,只觉自己浑身无力。
“但我只是凭自己喜欢、为了满足好奇心而积累知识,从没想过如何应用。我原本以为这样就够了,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对我说‘得到的知识若不使用,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这话是谁说的?”
“是谁说的无所谓吧。”鹰央鼓着脸颊嘟囔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道。
“当时我很震惊。之前我只是把得到知识作为目的,从没想过那些知识能够帮到别人。所以,我就想怎样才能活用我的这些知识。”
“所以您才选择成为一名医生,是吗。”
“没错。我也想过当研究人员,但我不擅长做实验或是指导学生。当医生的话,只要凭借自己的知识诊断病情,就能帮助患者。我从小就进出医院,对医学尤其精通。”
鹰央得意地挺了挺手术衣下的胸膛,但很快又微微垂下了头。我大概能明白为什么。因为在医院里,和人们打交道的不是医学,而是医疗。
“但当上实习医后,我立刻就发现自己不太适合这个职业。本以为只要诊断病情就好,没想到还要进行打针等各种动手操作,而且很多患者无法准确说明自己的病征,还有人一和我说话就会生气……”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看她平素超然物外的样子,没想到背后也吃了不少苦。
“所以,我就想怎样才能最有效地利用自己的知识,最后建立了这个综合诊断部。只不过部门成立还没多久,算是试运行阶段。”
鹰央打开手边的一罐啤酒,仰起脑袋咕嘟咕嘟地喝着。我呆呆地看着她,似乎明白了那位教授为什么把我派到了这儿来。本以为这儿会有能够指导我选择前进道路的优秀医生,但我想错了。在这儿的是和我一样,彷徨着寻找属于自己人生道路的女子。
鹰央具有异于常人的智慧,却不懂得如何与人打交道或察觉他人的心情;而我则是善于察人观色的热心肠,同时渴望着学习内科知识。若能互相补足对方的弱项,我们都会成长为优秀的医生——那位教授一定是这样想的。
“对了,话说回来……”
鹰央用双手握着罐装啤酒,不停地朝我瞟来,似是在斟酌用词。一向嘴不饶人的她竟会如此,实在难得。
“怎么了?”
“那个……你很快就要离开这家医院了吧。”
“啥?”离开?这家医院?我只觉浸透了酒精的脑细胞瞬间变得清醒。
这么说来,在鹰央拒绝出席冲田的葬礼时,我乘势说了“要辞去在这里的工作”之类的话。我本以为按照之后一连串的展开,那件事也会被当作没发生过,但看来鹰央并没有这样想。这可不妙。我当然没有告诉大学医局说下个月就会回去,搞不好的话从下个月起我就失业了。
“那、那个,鹰央老师……”
“没事,你在或不在我都无所谓,只不过,那个……在下一个医生被派来之前会产生空白,可能会造成一些不良的影响,姐姐他们也说那样不太好……”
我急忙要解释,却被鹰央打断了。
“我知道你除了门诊以外,还想诊治住院的患者。我们部门人数少,没有那么多床位,不过我也想过要不要给门诊患者准备四个左右的住院床位。当然,前提是你愿意留下来……”
鹰央看向远方,一边抿着啤酒,一边自言自语般嘀咕。理解了其中的含意后,我微微扬起嘴角。
“哎呀,您这么说我就要重新考虑一下了。对了!除了那个之外,如果老师您能亲自面诊患者,我能在旁边跟着学习的话,我就真的没有辞职的理由了。”
我只是乘着兴头开出条件,没想到鹰央红着脸颊陷入了思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多了。数十秒后,她终于小声开了口。
“一个礼拜一次的话……”
“一次就足够了。”我立刻回答。对于极度怕生的鹰央而言,每星期一次会诊想必是十分重大的决定。她肯点头,我自然无比高兴。
“那……你下个月还会来这儿的,对吧?”
鹰央用啤酒罐掩着嘴,仰着视线看向我。
“当然,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还请您多关照了!”我挺起胸,气势十足地回答。
“是吗。……你愿意的话,我自然没有意见。”
鹰央急忙转过头去,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嘴角微微翘起。
“哎呀~,这下终于能认真地学习内科了。能诊察各种各样的患者,还能见到真鹤小姐……”
脑子短路的我不由得舌头打滑,多说了一句,然而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见鹰央狐疑地眯起眼睛,朝我看来。
“姐姐?”
“啊,那个……没什么。”
“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姐姐了吧?”
面对如此直白的质问,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个,怎么说呢……就是觉得她长得好漂亮啊。”
我试图含糊其辞,但鹰央显然不会就此放过。
“你是打算泡我姐姐吗?”她再次抛出难以回避的问题。
“呃,倒不是说泡,就是想找个时间一块儿吃个饭什么的。”
“是吗……想约姐姐吃饭啊。……嗯,吃个饭并不会触犯法律,不过伦理上……”
鹰央嘀嘀咕咕地说着令我在意的内容。
“那个,这在伦理上也……不算什么问题吧。”
“可是姐姐毕竟已经嫁人了,她的丈夫应该会在意的吧?”
“咦?”我发出呆愣的声音,浸透了酒精的脑细胞似乎冻结住了。
“怎么了,一脸被豆子砸了的鸽子一样的表情(译注:原文「豆鉄砲くらったハトみたいな顔」,形容因意外而惊讶的表情,此处取字面意以衔接下文)。鸽子可不是小鸟,它太大了,叫成小鸟不太合适。”
“不不不不,您等一下!您之前不是说过真鹤小姐目前单身吗?”
“不,我没那么说过。仔细想想,你问的是‘真鹤小姐有没有男朋友’,我回答的是‘没有男朋友’。姐姐半年前结婚了,她的男朋友变成了她的丈夫。”
“可、可是,她不是还姓‘天久’吗……”(译注:日本女子结婚后通常随夫姓)
“哦,她是和初中的同学结婚,确实改了姓,但在工作上用的还是旧姓‘天久’。”
“……呜哇啊……”我抱头呻吟。回想起当着真鹤的面想着“找个时候约她吃饭”的自己,羞得我脸上喷火一般滚烫,酒自然也醒了。
“你怎么了?”听到我突然发出怪叫,鹰央向我一点点挪过来。
“老师!”我猛地起身抬头。
“呜哇!?干什么啊?”鹰央惊得向后仰去。
“今天我们喝个痛快吧!我还能喝不少呢!”
失恋在开始之前,这教我如何不喝。鹰央先是愣了一瞬,继而露出满面的笑容。
“哦哦,是吗,这才像话。那就把瞒着姐姐藏起来的那瓶酒也拿出来吧。今晚要喝到天亮,你可要做好觉悟。”
鹰央以平素难以想象的愉悦心情高举双手。……她该不会实际上已经醉得不行了吧?
总之,随着身体逐渐沉溺在酒精中,我在综合诊断部经历的第一个事件落下了帷幕。
***
古典音乐优美的旋律声隐约可闻。刚入九月,夹杂着秋日芬芳的微风便扑面而来。我环顾这两个月内每日造访的楼顶,不知不觉间,我对这个楼顶、狭窄的棚屋和楼梯旁的门诊室,已经产生了感情。
当然,也包括那个古怪的、比我年纪小的上司。
站在门前,欣赏着轻叩鼓膜的音乐,我看向左手腕上的手表。秒针转回零点,指向八点半,与此同时,门另一侧的音乐声也消失不见。我转动门把手,打开大门。
“早上好,鹰央老师。”
“哦,早啊,小鸟。”
鹰央坐在沙发上,笑着朝我举起一只手。
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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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8

10000
simonx27 伯爵
有点意思,这个作者有东西的啊

3 年前 0 回復

happysteei 勳爵
温柔死神的那个作者吧,不知这作者背景是什么,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病例。这里的医学,就是没学过也是抱有怀疑,光凭知识真能问诊?毕竟只是佐料就是了。

5 年前 0 回復

梦魇的爱丽丝 伯爵
不火实在是太可惜了,想看啊QAQ

5 年前 0 回復

niko143245 公爵
这个系列很好看啊~不过貌似不火?

5 年前 0 回復

a509170123 子爵
剛剛稍微查了一下這個作者,好像他原本就真的是醫生耶,所以是醫科生跑來寫的小說,難怪題材選得很特別,文字也特別有實感,不錯!!!

5 年前 0 回復

N月樱华岚 伯爵
' 陆灵衣 发表于 2019-2-25 14:02 看过前三本的人听说有民翻就飞来了,超级感谢大大们!没想到今年能读到系列后续,感动哭 ... '


问一下推理簿的前三本在哪看到的?
推理系列我就在很早之前看过一本,论坛和dmzj也都只有一本

5 年前 0 回復

Hyzk 侯爵
本帖最后由 Hyzk 于 2019-2-25 10:13 编辑


查了一下,原来推理病例簿是短篇集,事件簿是长篇啊,还说怎么两个名字呢。。。然后这个系列第四作是第一个长篇啊。。。

5 年前 0 回復

悠哉的小龙 子爵
嗯,感觉是一部挺新奇的作品,主角团是标准的二人组合,女主利用医学知识破案。整体挺不错的,就是有关利用伽马刀破坏大脑的推理总感觉超自然了点,好像不是很符合十定则,不过也能自圆其说。总之是一部挺好的作品,感谢翻译组的努力,谢谢。

5 年前 0 回復

黑羽柚咲 伯爵
看完了,好喜欢这样的女主。台版只有3卷还没人录入有点气,只能自己买了

5 年前 0 回復

oak00001 公爵
长篇 医疗 推理 小说系列。。。还真是独特呢。。。试试看

5 年前 0 回復

TSDM轻译组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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