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野朴人]发条精灵战记 天镜的极北之星13[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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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條精靈戰記 天鏡的極北之星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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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宇野朴人
  插畫:竜徹
  譯者:K.K.
  圖源:linpop(LKID:lin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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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人有云──戀愛與結婚兩者有根本上的差異。
  發展到結婚是情侶之間培育愛情的結果,確實是種理想。可是以現實來說,相對於戀愛為當事者之間的心理現象,結婚是在社會層面受到定義的制度。必然的,無論當事人之間相愛的感情多麼純粹,都會被強加大量雜質。
  「──基本上是喜事。沒錯,人家也這麼認為。畢竟是可愛的姪女。」
  自認為是那些雜質中最大的存在,帝國海軍上將耶里涅芬‧尤爾古斯代表坐在長桌下座的家族成員──尤爾古斯家的親屬們高談闊論。
  「不過,考慮到他們兩人的未來會發現一個大問題。那可真是個大問題。」
  聽著他發言,被迫以主賓身分坐在桌首的兩人──馬修‧泰德基利奇與波爾蜜紐耶‧尤爾古斯身軀僵硬不動。雖然名義上是主賓,這只代表他們處於問題中心,無法輕率插話。

  「總而言之──由誰入籍哪個家族?不先決定這一點無法往下談。對吧?泰德基利奇家的各位。」
  尤爾古斯上將面對隔桌相對的眾人這麼問。以家族當家身分坐在他對面的米爾特古‧泰德基利奇上校抱起雙臂重重地沉吟。
  「上將說得正是──但果然難以輕易決定。」
  上校以徐緩的口吻說道。身為御三家之一的他就算面對尤爾古斯家,他的沉穩也堅定不移。
  「儘管是自賣自誇,我這個兒子可說是泰德基利奇家輩出的軍人中最傑出的一人。我深切盼望他扛起家業振興家門。當然,我也十分明白被招為尤爾古斯家的贅婿是多麼大的榮譽。」
  「人家了解你不願放棄令郎的心情,就像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
  尤爾古斯上將聳聳肩說道,望向身旁的姪女輕聲嘆息。
  「但是──上校也明白我們的苦衷吧?雖然為人處事還不成熟,我的姪女也是尤爾古斯的水手。她肩負帝國海軍的未來──人家不至於說到那個份上,但她有很大的可能性涉及海軍的前途。我們不能輕易地把她讓給陸地,特別是在準備與齊歐卡決戰的現在。」
  上將用迫切的語氣說道,海軍軍官們也追隨他開口。
  「雖然有點遲了──令郎在上次海戰中的活躍也讓我等深受感動。如今戰場的變化令人目不暇給,我等確實感受到年輕的才能正是拓展未來所需要的力量。」
  「正是如此。海軍準備以相稱的待遇迎接令郎。與波爾蜜紐耶海尉齊心合力為下次戰爭備戰──我想絕非一個差勁的提議。」
  海軍的眾人異口同聲地支援尤爾古斯上將。泰德基利奇上校重重地沉吟。
  「各位說得很有道理……可是,目前正需要犬子身為陸上軍人的表現,元帥閣下也對他給予重用。」
  聽到那番話,尤爾古斯上將的嘴角微妙地抽搐起來。
  「元帥閣下是指──到目前為止一句話也沒說,在那邊只顧著把菜餚塞進嘴裡的人嗎?」
  現場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到上將目光所及之處。「嗯?」與馬修及波爾蜜隔著桌子坐在對面──下座底端的位置上,啃著帶骨羊肉的青年抬起頭。
  「啥麼事?」
  「阿伊阿伊,先把骨頭放到盤子上再說。」
  坐在他隔壁的托爾威悄悄的說。將骨頭上剩下的肉啃得乾乾淨淨後,伊庫塔總算停下用餐的手。
  「呼──情況我明白了。尤爾古斯上將,那我想與你商量一件事。」
  「什麼事?元帥閣下。」
  被反問的青年一臉認真地交疊雙手。
  「不加點幾道菜嗎?──其實今天比起羊肉,我更想吃雞肉。」
  「你真的什麼也沒聽進去吧!」
  尤爾古斯上將大喊,一旁的馬修大大地垂下肩膀。伊庫塔笑著搖搖頭。
  「不不,我意外的聽進去了──是馬修和波爾蜜誰要入籍誰家的話題吧。被陸軍和海軍雙方爭搶,真不愧是吾友馬修。」
  青年連連點頭,來回看看尤爾古斯上將和泰德基利奇上校。
  「唉,老實說,現在討論的問題有幾成將於最近消失。」
  「您的意思是?」
  「因為馬修會借調到海軍。」
  「喂?」
  絲毫沒聽說過的馬修慌忙站起來。哎呀,尤爾古斯上將挑起眉毛。
  「真意外,人家明明以為你無意把他交給海軍才會出席。真的可以收下他嗎?」
  「不不,我沒說要給你們,始終是借調而已。」
  伊庫塔啃著盤子上剩下的骨頭,咧嘴一笑。
  「如你所知的,海軍也即將開始引進爆砲,但你們那邊沒有人具備操作實物的經驗吧。你們認為會由誰來教導你們使用方式呢?」
  那番話令微胖青年張大雙眼。
  「由──由我去?指導海軍使用爆砲的方式?」
  「嗯。因為在許多意義上,你是最適任的。」
  伊庫塔點點頭。尤爾古斯上將露骨的皺起眉頭。
  「人家無法接受。成為海軍的自己人,和以陸上軍人身分來我們這裡完全是兩回事。我們當然想要爆砲的指導人員──但可不願意被體面的拴上項圈。」
  海軍軍官們同意地頷首,但黑髮青年搖搖頭。
  「不是項圈──而是接通管道,不能這樣想嗎?各位日後應該會明白,著眼於海軍的未來時,有成為尤爾古斯家親屬的馬修待在陸軍具有重大的意義。」
  「──意思是說?」
  「意思是我一點也不認為馬修的晉升會止步於校級軍官。」
  現場一片騷動。泰德基利奇上校謹慎地插口。
  「……閣下。很高興您看好犬子,但依當前局勢,還是別太輕率的……」
  「是的。不過我認為也需要一點令人振奮的話──我想說的事情,兩位早就明白了吧?」
  伊庫塔說道,來回看向兩家的代表。
  「即將到來的決戰不用多說,著眼於戰後未來的時期已經到來。如今以伊格塞姆作為樞紐的過往體制成為過去,你們的定位也無法處於和過去擺在不變的相同位子上。必須請你們在一定程度上參與陸地上的麻煩事才行。」
  「……好討厭的話題。你是指要把尤爾古斯家拉進政爭糾紛當中?」
  「我是說你們不得不主動參與。你們海軍之所以至今為止能維持特權的獨立性,是因為伊格塞姆在國內施行絕對的秩序。如今失去那些秩序,就必須靠自己的雙腳踏穩立足點。你明白這一點吧?」
  「……具體來說,您要我們怎麼做?」
  「希望你們加強與陸軍合作──一言以蔽之就是如此。時代已不是把海防全丟給你們的階段了。齊歐卡是個強敵。我希望你們作為『帝國軍』與我等一同戰鬥,而非單純當『海軍』作戰,否則沒有勝算。」
  他轉而用強硬的口吻這麼說,令海軍軍官們發出沉吟。看著他們的反應,伊庫塔表情猛然一亮。
  「馬修的借調也是為此所作的安排之一。由誰入籍哪個家族是令人苦惱的問題──但無論如何,關於他們的將來,我會以完全徹底活用兩人能力的形式來配屬他們,請了解這一點。現在沒有餘力讓對帝國有益的人才閒置,我要他們倆好好的大展身手。」
  年輕的元帥若無其事卻堅定不移的話語,使得陸軍與海軍的軍官們抱起雙臂沉思。不過──那段沉默並未持續多久,尤爾古斯家的一名成員仍然強硬的舉手發言。
  「……那暫且不談,兩家之間的問題不應該擱置。這樁婚姻也會影響到今後軍方的組織圖。必須盡早決定方針。」
  他展現堅持繼續議論的態度。坐在他旁邊的軍官接著開口。
  「正是如此。重申一次,我們還是希望泰德基利奇家的公子能在海上活躍……」
  「慢著!元帥閣下不是才剛表示要你們強化與陸軍的合作嗎!」
  泰德基利奇家的成員也不服輸的喊道。一名海軍軍官從鼻孔裡哼了一聲。
  「合作說起來好聽,你們的期望不是命令系統統一化嗎?恕我直言,想使喚我們海軍的企圖昭然若揭。」
  「什麼企圖不企圖的,那反倒是很自然的事情。海軍本來只不過是帝國軍一個部門的事實,諸位似乎遺忘多時。」
  「這可不能置若罔聞。至今為止保衛大海的可是我等,你們打算輕視海軍的傳統嗎!」
  唇槍舌劍的交鋒愈來愈激烈。看著那個場面,伊庫塔沉吟著抱起雙臂。
  「嗯~沒辦法一聲令下就敲定嗎……」
  「真傷腦筋,阿伊……」
  托爾威喃喃說道,擔心的觀察兩名主賓的樣子。馬修與波爾蜜兩人被拋在議論之外,什麼也插不了嘴。然而──
  「波爾蜜、波爾蜜。」
  此時有人從意料之外的角度開口。泰德基利奇上校的妻子──漢娜‧泰德基利奇坐在他身旁,無視白熱化的議論,帶著惡作劇的笑容找波爾蜜攀談。
  「……?是、是。」
  當她困惑的回應,漢娜倏然探出身子繼續道。
  「我從一開始就一直想問。吶,妳喜歡我家兒子哪個地方?」
  「咦?」
  漢娜一臉興奮地問,波爾蜜無法立刻回答出來,雙頰染上紅暈。此時,在旁邊聽到這段對話的泰德基利奇上校插嘴。
  「漢娜,這種話晚點再說……」
  「麻煩的話題才該晚點再談。」
  她一瞬間轉而用嚴厲的口氣反擊。目光從不由得往後仰的丈夫轉回波爾蜜身上,泰德基利奇家的女中豪傑再度浮現笑容。
  「對不起。明明是慶賀的場合,卻害妳一直覺得很拘束吧。身邊被這些可怕的臉孔包圍,難得的美食也會變得味如嚼蠟呢。」
  尖銳的諷刺令繼續議論的軍官們也面露驚訝之色。其中有一人感到意外地開口。
  「不,雖然妳這麼說,泰德基利奇夫人。令郎的婚姻是涉及帝國軍未來的重大──」
  「給我分清楚時間和地點!」
  漢娜大喝一聲鎮住場面。她瞪著那些雙眼圓睜的軍人們,毫不讓步的宣言。
  「這裡是談論什麼帝國軍未來的場合嗎?不是吧,設宴最主要的目的是體恤這對年輕佳偶的將來吧?而你們是怎麼做的──一群大人全都暴露出海陸兩方的貪婪爭奪不休。這樣下去,夾在中間的人可是會被扯碎的!」
  她護著馬修與波爾蜜兩人毅然說道。當兩個家族的成員因為那股魄力啞口無言時,黑髮青年開口。
  「妳說得對極了,漢娜夫人。有失考量,非常抱歉。」
  他與身旁的托爾威一起低頭道歉。不過,漢娜笑著搖搖頭。
  「你們沒有問題,伊庫塔、托爾威。你們知道會發生這種情況,從一開始便一直試圖讓氣氛變得輕鬆吧?派遣馬修去海軍的消息,應該也是準備先發制人避免這方面的爭論。然而我家的成員卻一點也不懂得察言觀色……」
  她神情嚴肅地瞪著丈夫。承受妻子的怒火,泰德基利奇上校連忙反省自己的行徑。
  「等等、等等,漢娜。是我不對,我的確考慮不周。」
  「對我道歉有什麼用!向波爾蜜道歉!」
  聽她嚴厲地一說,上校立刻重新轉向波爾蜜。
  「很抱歉,波爾蜜紐耶。內人說得沒錯。這次聚餐明明是為妳和犬子舉辦的,我卻拋下你們爭論起來……」
  「咦?不、不,怎麼這樣……!」
  面對遠比自己年長的人低頭賠罪,波爾蜜慌亂的搖搖頭。這時候──耶里涅芬‧尤爾古斯海軍上將看到那一幕後嘆了口氣,轉向微胖青年。
  「……我們也承認剛才的爭吵實在缺乏品性。這樣可以嗎?馬修。」
  「啊……!」
  海盜軍頭目向自己低頭致歉,馬修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地僵住。相反的,漢娜嫣然微笑。如果期望兩家關係友好,這場面不能只讓泰德基利奇上校一個人賠禮──她察覺海軍上將這麼判斷的考量。
  「怎麼,果然你們骨子裡也是好人嘛!」
  漢娜高興的說,用開朗的聲調告訴尷尬的軍官們。
  「關於家族與軍方的問題,今天就一起暫時擱下吧?反正不是簡單能談妥的問題。就算總有一天要激烈爭論──挑雙方家庭碰面的這個時候未免太傷感情了不是嗎?」
  她邊說邊站起來走到馬修與波爾蜜背後。伸手環住兩人肩膀同時緊緊擁抱,帶著耀眼的笑容宣言。
  「比起爭論,先從慶祝喜事開始如何?多了新的家人──唯獨這一點,對在場所有人而言都可喜可賀吧?」

  「──哎呀,真是一場非常有意義的聚會。」
  長達六小時的聚會結束,目送雙方親戚前往旅館之後,伊庫塔、托爾威、馬修、波爾蜜四人在附近的餐廳再次碰頭,順便作為休息。
  「開什麼玩笑。我累死了……那批成員跟開軍事會議根本沒兩樣嘛。結果不出所料,陸軍與海軍爭執起來,我媽大鬧一場……」
  馬修精疲力竭的靠著椅背說道。坐在鄰座的波爾蜜揚起嘴角。
  「是嗎?我反倒很開心。也跟你的父母打過招呼了。」
  「嗯,妳跟我父母很快就意氣相投……妳的父母也來了,我總覺得我被打量得更多,連應答都要注意。」
  「別擔心,小馬你表現得很得體。我想沒給任何人留下負面印象。」
  托爾威像要讓他放心般補充。黑髮青年點了個頭。
  「以我來說,能目睹漢娜夫人的英姿非常滿足──還有,在聚會尾聲時端上桌的窯烤雞真是一絕。因為大家沒怎麼吃,可以獨占烤雞實在太棒了。」
  「在那個場合光顧著大口吃飯的人只有你一個!甚至還加點了菜,臉皮是有多厚啊!」
  把指責當成耳邊風,伊庫塔將送來的冰點送進嘴裡大嚼。波爾蜜低聲發笑。
  「……不要說出去,我家叔叔經常談到元帥閣下呢。他說你看似裝傻實則眼光犀利,害他做起事來綁手綁腳。雖然不容易看出來,這番話有九成算是稱讚。」
  「真光榮。我也認為尤爾古斯上將是值得作為對手的人物。特別是財源方面看來還有許多可以挑出問題的地方,希望今後他也愉快的奉陪我。」
  伊庫塔意味深長地笑著,然後望向馬修與波爾蜜兩人。
  「無論如何,去掉政治上的各種事情,我由衷的祝福你們……雖然依照我現在的立場,說這種話或許缺乏說服力。可能的話,我想以一名朋友的身分來祝賀這樁喜事。」
  伊庫塔寂寞的微笑。從他的神情中看出深深的憂愁,馬修搖頭。
  「……別瞧不起人。即使麻煩很多,我也不會因此拒絕祝賀的心意。」
  「你願意這麼說,我也得救了──」
  伊庫塔發自內心的說道,望向馬修與波爾蜜兩人悄悄高舉裝著茶水的杯子。

  另一方面,時間回溯大約半天。這一天,建造於帝都邦哈塔爾南側的大講堂正要舉辦歷史性的集會。
  會場裡擠滿人群,他們不安與困惑的嘈雜聲填滿空間。設於中央的舞台與環繞舞台的圓形座席本來是為了觀賞戲劇設置的,這一天卻用在截然不同的用途上。
  「──開場時刻到了。各位來賓請肅靜。請保持肅靜。」
  見時刻已到,舞台上的男子用莊嚴的口氣說道。交談聲如退潮般平息,蘊含緊張的寂靜隨即造訪。環顧周遭一眼,男子再度開口。
  「謝謝各位。那麼──從現在起,我宣布第一屆帝國國民議會開始舉行。太晚報上姓名,我是這次擔任會議主持人的馬弗‧阿提夫。由於才疏學淺也會有疏失之處,還請見諒。」
  在與會者匯聚的視線中,阿提夫繼續說。
  「在穿插休息與住宿之外,從今天起的十五天,請各位在此討論各地區的問題。那些意見會經由書記記錄後呈給皇帝陛下並由內閣審議。這將成為政策立案時的重要參考意見,諸位要積極討論──乃是陛下的訓示。」
  嘈雜聲再度在會場內擴散。看出他們的顧慮,阿提夫補充道。
  「我想也有人會感到不安,但這場會議無庸置疑是夏米優陛下所期望的。更進一步來說,受邀者當中沒有一名貴族。陛下期望的是經過議論濃縮、精煉的『民眾之聲』,對於現任內閣執政的批判也包含在內。」
  動搖在與會者們之間擴散。包含批判在內暢所欲言──就算突然被這麼要求,在至今曾砍下無數人頭的女皇跟前,他們不可能如此大膽的暢所欲言。甚至懷疑這場會議本身就是為了揪出有心反叛者設下的陷阱的人也為數不少。
  「那麼,我就不客氣地發言了。」
  在這種懷疑盤旋的會場中,一名人物率先站起來講述。她的身材格外嬌小,擁有深褐色的肌膚。集眾人驚訝視線於一身的人,是自帝國東方猶納庫拉州來訪的席納克族女頭目。
  「我是席納克族族長娜娜克‧韃爾。我的要求有三項,首先第一項是通融農耕用的牛馬。相對於土地大小,牛馬數量完全不夠。第二項是批准運用附近的『神殿』。我們至今都為了避免與帝國人起衝突用僅有一座的『神殿』設法經營,但對於住得遠的族人來說非常不方便。第三項是批准我們參與市場,除了軍方採購的部分之外,希望能讓我們販售自己種的作物。」
  娜娜克挺直背脊堂堂發言的模樣,看得其他遲疑不敢發言的人通通瞪大眼睛。帝國軍與席納克族相爭的北域動亂──那段記憶對任何人來說都記憶猶新。雖說目前在帝國軍管理下從事農業平穩度日,許多國民心中仍根深柢固地殘留著對席納克族的偏見。她應當比在場任何人都更加顏面無光。
  「特別是第一項與第二項,不盡快批准的話情況嚴峻,會直接影響明年的收成。現在大戰在即,增加國內的儲備糧食對你們來說應該也有利才對。」
  最重要的是,在這裡的發言全部會傳進女皇耳中。與會者們膽戰心驚──地位明明本來就比其他人更低,這女人不怕死嗎?
  娜娜克在緊張的氣氛中說完,阿提夫以目光示意記錄內容的書記,接著浮現微笑望向她。
  「真是一段歸納了重點的優秀發言,陛下想必也會感到欣喜──希望其他諸位也像剛才的娜娜克小姐一樣積極表達意見。」
  他抱著善意接受娜娜克的發言。聽到主持人那句話,與會者們面面相覷。

  「──陛下。這是今天的會議記錄。」
  同一天晚上。約爾加將一疊紙交給在辦公室處理政務的夏米優。她停下蓋章的手接過,一張張瀏覽內容。
  「……唔。雖然終究稱不上討論熱烈,以第一天來說還算不錯嗎?」
  「是的。席納克族族長娜娜克‧韃爾率先堂堂地發言,似乎給予其他與會者不少鼓勵。既然以她的立場都可以表達那麼深入的意見,那我們多少提一些也──應該是這麼回事吧。」
  「我認為那個女人不會膽怯,所以找她扮演第一天的煽動者,看樣子是正確選擇──給第一名發言者娜娜克‧韃爾發下獎賞。大張旗鼓的宣傳,讓消息傳到其他與會者耳中。」
  聽到那番話,約爾加恭敬地行禮。女皇臉上忽然浮現自嘲。
  「作為專制君主實行恐怖政治,又設立議會傾聽民意嗎?……在國民眼中,看來想必是很不協調的執政吧。」
  「在政治中引進新機制,導致國民產生一些困惑是當然的。關鍵在於新設立的制度是否運行順利──這一點上。」
  「……唔。是啊,你說得對。」
  夏米優頷首並甩甩頭。當她的思考開始傾向自虐,約爾加會有意識地試著阻止。這是為了治癒少女心靈所做的小嘗試之一。
  「──收到訊息。來自伊庫塔。」
  此時,待在桌上的西雅說道。夏米優看向了他。
  「是索羅克啊,接通──是我。你那邊聽得見嗎?」

  「──嗯,很清楚。我剛跟娜娜克會合。議會的情況已經通知妳了嗎?」
  同一時間,在帝都一角的茶館包廂,伊庫塔與皇宮裡的夏米優通話。
  「唔,我剛剛看過會議記錄。以第一天的情況來說很好吧。娜娜克‧韃爾也在那邊吧?」
  女皇的聲音透過精靈響起。被點名的娜娜克哼了一聲開口。
  「嗯,在啊。我說了想說的話,妳有什麼怨言嗎?」
  「別突然就頂撞人。其實正好相反,多虧妳促使議論活性化,會議才勉強有個樣子。我向妳道謝。」
  聽到女皇超乎預期地讚賞她的功勞,娜娜克雙眼圓睜。
  「……我收下了。不過,道謝可餵不飽我的同伴。」
  「我知道。關於籌措牛馬與運用神殿的事情我預定立刻因應。自由參與市場需要調整,但不會讓你們等太久。還有,我會讚許妳今天的功勞另行發給獎賞,明天上午十點來皇宮晉見,要嚴格守時。」
  「妳連道謝的時候都高高在上啊!」
  「我好歹也是皇帝──馬修和波爾蜜紐耶‧尤爾古斯也在那裡嗎?」
  聽到女皇呼喚,波爾蜜連忙從椅子上起身。在她斟酌言詞之際,馬修先回答了。
  「是,我們在。話都聽得見。」
  「實、實在惶恐,陛下……!」
  「唔──雙方親屬的初次見面怎麼樣?我想在那樣的場合,耶里涅芬‧尤爾古斯會相當不好應付。」
  「呃,我覺得……我老爸也沒有屈服。婚約也正式決定了。可是,看情況我好像要借調到海軍……陛下知情嗎?」
  「你不知情嗎?我應該從很久以前起就跟索羅克談過那件事……啊,不,我明白了。原諒他吧,馬修。看來我發現了那人的惡作劇。」
  察覺情況的女皇隔著精靈發出嘆息。收到馬修和波爾蜜的目光,黑髮青年滿不在乎地微笑。
  「怎麼可能是惡作劇。身為機靈的朋友,總是會讓好消息伴隨驚喜到來。」
  「你繼續那麼做遲早會遭到反撲喔──無論如何,祝賀你們訂婚。願你們永遠幸福──雖然時勢讓人無法輕易這麼說。我真切盼望至少你們會得到幸福。」
  一方面感受到對方的緊張,夏米優接著再談幾句話後主動體諒地結束通話。霎時間,本來肩膀僵硬的波爾蜜頹然靠在椅背上。
  「好、好緊張……元帥閣下,得到陛下的祝福我當然很高興,但請別突然通話……」
  「哈哈,抱歉抱歉。自從這種功能開通後,我總忍不住想打給什麼人。」
  伊庫塔笑著摸摸庫斯的頭。馬修直盯著這一幕。
  「可是,這個不管做幾次感覺都好不可思議。居然能和位於遠方的人如同近在眼前般交談……簡直像是魔法。」
  托爾威和波爾蜜也同意地點點頭。他們誤認成魔法的功能,是三國會議帶來的最具體成果。伊庫塔輕輕抱起庫斯。
  「即使現在看起來像魔法,這是科學遲早會達成的技術。首先得習慣使用,因為往後比起直接見面交談,透過這種功能對話的機會將要變多。」
  伊庫塔說到此處,娜娜克悄然開口。
  「……那傢伙有點變了。」
  「嗯?」
  「那個金毛。剛才試著交談,我感覺她和先前大不相同。她原本像把出鞘的劍,如今從容多了。」
  她說完後哼了一聲。黑髮青年露出微笑。
  「娜娜這樣覺得,我也很高興──夏米優週邊的環境有很大的改變。所以,她也在一點一點改變的過程中,雖然或許是慢慢來。」
  他溫和地說道,娜娜克眉頭皺得愈來愈緊。伊庫塔忽然半瞇著眼睛看著她。
  「不過,娜娜。雖然妳這麼說,妳的氣質跟從前相比也變了不少。來參加國民議會之前,妳是不是學習過很多東西?像法律等等。」
  「是啊,我學過。因為你好像喜歡聰明的女人。」
  她直接了當地回以犀利的諷刺,就連伊庫塔也不禁辭窮。或許是因此感到痛快了點,娜娜克接話道:
  「這是一半的理由,但另一半是出於必要性。面對那些擅長說話的帝都人,我如果沒有一點知識什麼都要不到。在猶納庫拉州安頓下來以後,米爾特和漢娜教導過我各種事情。」
  她語氣親近地提及兩個名字,那是在猶納庫拉州支援席納克族的米爾特古‧泰德基利奇與漢娜‧泰德基利奇。當她提起雙親的名字,馬修也理解地頷首。
  「嗯,這麼說來媽也提過……連同波爾蜜,她好像多了兩個女兒一樣,覺得很高興。」
  「說得事不關己似的。漢娜可是一直很關心你,胖子。偶爾也寫封信給她怎麼樣?」
  「嗚。」
  這番話太有道理,逼得馬修沉默。那副模樣令其他人臉上也微微浮現笑容。


  第一章 邁向決戰

  聳立於帝都邦哈塔爾中央的皇宮。從皇帝居住的禁中算起,各種國政相關設施林立的廣大建地內──有某個角落,是以伊庫塔與夏米優為首的國家重要人物經常前往的地方。
  在那個充滿乾淨空氣的房間裡,現在──醫生與患者正靜靜地面對面。
  「……請繼續。」
  「是。」
  在醫生注視下,坐在病床上的女患者──哈洛專心地縫紉。這是種雙手手指不能靈巧活動就無法達成的作業。她以替傷患縫傷口時相同的訣竅縫補布上的破洞。
  「疼痛與異樣感呢?」
  「不會痛。手指的反應也比之前好了很多。」
  她一邊回答,一邊為裁縫收尾將線打個結。醫生點點頭,接著把兩個裝滿豆子的拳頭大小布袋放在哈洛膝頭。
  「請試著用力握緊。」
  哈洛依言雙手分別握住布袋使力。喀擦,她手中傳來豆子擠壓的聲響。
  「……握力果然減弱了很多。」
  「我的感想與妳相反。在這段短期間內,真虧妳能恢復到那個程度。」
  那句話代替了合格的信號。當哈洛放鬆手勁,醫生抱起雙臂注視著她的臉龐。
  「很好。雖然預期被推翻很不甘心,既然如此也無可奈何,我作為醫師保證──哈洛瑪‧貝凱爾,妳恢復了日常生活及從事軍務所需的身體功能……恭喜妳康復。妳很努力。」
  醫生給予樸實但溫暖的祝賀。哈洛面露微笑,深深低下頭。
  「謝謝……這多虧了醫生的治療。」
  「哼,有九成是妳自己的功勞。因為妳趁著我沒看見的時候不斷復健。如果拖得更久,我明明能賺一筆治療費,真是個一點都不可愛的患者。」
  哈洛微微一笑。在長期來往之後會像這般挖苦人,也是這位醫生的特色。醫生把最後一次診察使用的工具收進皮包裡,再度開口。
  「好了,接下來純粹是閒聊……妳今後也要在伊庫塔身邊工作嗎?」
  「是的。只要我還活著。」
  哈洛沒有一瞬猶豫的回答。醫生大大的發出嘆息。
  「立刻這麼回答嗎?──那男人依然是個萬人迷啊。」
  醫生傻眼地說道,拉緊皮包開口。哈洛思考一會,繼續話題。
  「醫生和伊庫塔先生是在學生時代認識的吧。」
  「嗯。我從當時起就是與現在沒兩樣的庸醫,透過與我交換醫療相關資訊的阿納萊‧卡恩,和他成為好友。自從開給他治療宿醉的處方後,他就很黏我,當時每次碰面總會執拗地追求我。」
  「呵呵,我懂。」
  「就是說吧。在相隔許久後重逢,他成了拄著拐杖的元帥,還一點也不適合他的帶起孩子。真叫人傻眼。在短短不到十年之內,真虧他的人生有跨度那麼大的改變。」
  她一邊說,一邊要桌上的火精靈發出火焰,點燃從懷中掏出的細雪茄。雖然有發現醫生是老菸槍,這還是哈洛第一次看到她抽菸。
  她沉默的任煙霧飄盪一會,走廊那邊傳來慌亂的腳步聲。醫生嘴角浮現苦笑。
  「說人人到──門沒鎖,自己進來。」
  當她催促之後,哈洛熟悉的臉孔立刻開門湧進來。伊庫塔與夏米優、托爾威與馬修,以每個人的身分來說瑣碎時間都很寶貴,但沒有人對於為了這個時刻排出空檔感到遲疑。
  「打擾了。」「哈洛,身體的情況──」
  托爾威與夏米優目光搖盪地看向哈洛。哈洛主動從病床上站起身,精神十足的揮起雙手以消除他們的不安。
  「就像你們看到的,我完全復活了!長久以來害大家擔心了!」
  「喔喔……!那麼,妳的傷全好了?」
  「恭喜康復,哈洛小姐!」「嗯,我放心了……!」

  托爾威、馬修、夏米優一個接一個握起哈洛的手,為她的康復而欣喜。同時伊庫塔開始觀察。
  「嗯……的確,指甲似乎也好好的長齊了。不過,是否真的痊癒了還不清楚。怎麼樣,這裡就請妳脫下衣服,讓我徹頭徹尾仔細的檢查──」
  「呵呵,索羅克,你想在床上躺幾個月?說出你希望的數字。」
  「等等,夏米優,放下拳頭。最近妳打人的威力可不是開玩笑的。」
  感受到少女的殺意,伊庫塔慌忙擺出防禦姿勢。那個樣子令哈洛微微一笑,一隻手拍拍胸膛。
  「請儘管指派工作給我,補回休息到今天為止的空白。不用顧慮我傷才剛治好也沒問題,因為我的體力也確實恢復了!」
  「雖然她這樣說──醫生,實際情況呢?」
  「大致上和她本人所說的一樣,不過軍人的現場勤務應該很繁重,請注意採取在常識範圍內不逞強的工作方式。充分進食與休息,一覺得不舒服立刻找我。知道嗎?」
  「好的!醫生,謝謝妳!」
  哈洛猛然低頭道謝。伊庫塔也在她身旁對醫生微笑。
  「今晚我們預定慶祝她的康復。醫生方便的話也請出席吧。」
  「很高興收到邀請,但我就不去了。我還有好幾名病患想在今天以內看完,庸醫也有庸醫要忙的事喔?」
  她這麼說道,一手拎起裝工具的皮包準備迅速走出病房。黑髮青年對她的背影輕輕的補充。
  「是的,我明白──得知同伴受重傷時,我腦海中浮現的也是醫生妳的臉龐,在我所知範圍內最出色的名醫的面容。」
  「……哼。你還是沒變,口味獨特。」
  醫生傻眼的說道,悄然地補充一句。
  「不過,感謝你在這種時候委託我──多虧了你,下次掃墓時我有好故事可說了。」
  她以溫和的聲音說道,這次不再停留地離開。敬禮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後,馬修突然詢問。
  「……吶,到頭來她究竟是什麼人物?既然足以讓你指名,我知道她是很高明的醫生。」
  對於這個問題,伊庫塔斟酌言詞一會兒後靜靜地開口。
  「──從前,在帝國中央的某個聚落流行過以家畜為媒介傳染的疾病。因為不是很久遠的事情,夏米優大概知道吧。」
  聽他一說,少女回顧自己的知識,從相對近年的事件中立刻想到符合的案件。
  「從前在中央,又是傳染病──是凱迪拉的災厄嗎?我當時尚未出生,但聽說以成為傳染起點的聚落為中心有將近千人病故。」
  黑髮青年頷首同意女皇說出的災禍概要。
  「……當時,她以自己主導的研究查出傳染病成因,更發現防治方法拯救了許多性命。雖然出現許多犧牲者,正因為她的努力才讓疫情在早期終止。」
  「咦──那她不是很了不起的名醫嗎!」
  超乎預期的經歷,令馬修等人難掩驚訝之色。然而與他們的反應相反,伊庫塔淡淡地說下去。
  「沒錯,她真的救了很多人……在感染同一種疾病的丈夫及女兒去世之後。」
  這句話使得四人啞然失聲。伊庫塔注視著醫生離去的走廊,不甘心地咬住下唇。
  「大概是因為這樣,她一直稱自己是庸醫。無論受她的醫術拯救的人們怎麼稱呼她名醫,都堅持那麼說──」

  第二天,帝國軍中央基地。在哈洛第一天歸來的這個日子,在以梅格少校為首的副官們出勤前,伊庫塔先找她來到自己的辦公室。
  「──我有許多工作想交給你們。不過,首先希望妳看看我現在的做法。」
  他說著以目光示意自己所坐的辦公桌。他手邊放著文具,包含庫斯在內的五個精靈以半環繞文具的形式排在桌上。以軍官的工作地點來說,這是很奇特的景象。
  「如妳所見,這是我的辦公桌。說歸這麼說,也是最近才改成這種形式,目前仍在調整中。」
  當他開始說明,庫斯沒多久後開口。
  「──收到通訊。來自席巴上將。」
  「看吧,馬上有連絡進來。庫斯,接通吧。」
  在伊庫塔催促後,哈洛也聽過的粗獷嗓音透過庫斯之口傳來。
  「──我是陸軍上將庫巴爾哈‧席巴。聽得見嗎?元帥閣下。」
  「我是伊庫塔‧索羅克。聽得很清楚。有什麼事情嗎?」
  「嗯。關於新設置的爆砲部隊,我想請教閣下的意見。」
  「我明白了。有在意之處就告訴我。」
  青年與應該身處遠地的對象如當場面對面般交談著。那遠遠背離常識的景象看得哈洛倒抽一口氣。沒多久之後,伊庫塔與席巴上將結束通話並重新轉向她。
  「──感覺就像這樣。不經過一名傳令兵,待在這裡也可以與現場人員溝通。怎麼樣?這種工作環境跟懶惰的我很相配吧?」
  伊庫塔搖晃著椅子說道。這正是他們通過三國會議後的「神之試煉」獲得的戰利品──精靈具有的「通訊功能」部分解禁。
  玉音放送是最明顯的例子,人們從以前起就確認精靈們擁有未知的資訊傳遞方法。他們達成精靈們稱作「證明智能水準已達標」的那次試煉,使通訊方法的一部分功能限制放寬。
  「我的米爾也得到這個功能,所以想像過現狀……但這件事真的很驚人,勝過既存的所有資訊傳達方法。如果這種方法普及,會變得幾乎不需要信鴿與傳令兵嗎?」
  「是啊。不過,通訊解禁的精靈個體數量有限,現階段不會發生那麼大規模的革新。暫時會納入既有系統當作補充運用──但光是這樣,帝國軍這個組織的靈活度、機動性就會大增。」
  伊庫塔如此斷言,望著桌上的精靈們。如今對青年而言,他們是通往廣大世界的窗口。
  「要把數量有限的通訊精靈配置在哪裡、配置多少可作為最有效率的運用──我們正在摸索這一點。白毛小白臉大概也在齊歐卡煩惱同樣的問題吧。不過,那傢伙還不是軍方首腦,麻煩應該很多。算他活該。」
  伊庫塔咒罵敵國將領,口氣卻沒有以前那麼帶刺。哎呀,哈洛心想。在她受傷臥床無法前往的三國會議上,他發生過什麼心境的變化嗎?
  「搭檔具有通訊功能的人,首先是我和夏米優。我們是軍事與政務的首腦,這是當然的。然後是三等以上的高階文官與校級軍官以上的高級軍官。當然,『騎士團』的成員們全都擁有。另外──為了讓現場情況不夾雜濾鏡地傳達過來,我也讓我看中的數名下級軍官持有。話雖如此,以軍隊的規則來說原則上不能發出越級命令。」
  伊庫塔繼續說明。聽到這些話,至今都在哈洛心中保持沉默的「她」──派特倫希娜一邊推測後續的內容一邊開口。
  「……無論是內部間諜或外部間諜,這都是做密探理想的工具。總之,我可以視為那就是我們的工作嗎?」
  當她用緊繃的語氣說完,伊庫塔豎起右手食指戳了戳她的側腹。
  「──呀嗚?」
  「我很高興妳有意願幹活,但妳想太多了,派特倫希娜。我在此斷言,今後無意把那方面的任務交給妳們。儘管緊急情況不在此限,不讓那種狀況發生也是我的工作。所以,暫時收起那股幹勁好嗎?」
  「知、知道了!我知道了!別戳我的肚子!」
  遭受奇襲的她慌忙退後。伊庫塔笑著往下說。
  「哈哈──不過,以方向來說也並非沒有共通之處。之所以這麼說──是我希望妳們從與部隊指揮官不同的立場來管理帝國軍的士氣。」
  出乎意料的發言,令派特倫希娜瞪大雙眼。當她沉默後,哈洛再度浮現。
  「管理士氣嗎?那……具體而言是什麼樣的工作?」
  「掌握一個現場的部隊整體心理傾向哪個方向,並將其導向正常狀態的工作──可以這麼講吧。說來就是心理健康的保全任務。希望妳們接下本來屬於醫護兵任務的士兵健康管理工作,並做得更加深入。」
  伊庫塔說道,同時神情嚴肅地在桌面交疊雙手。
  「在北域動亂的經驗讓我體認到其重要性。希望妳們也回想起來。士兵們的壓抑、凶暴化以及對非戰鬥人員的暴行──妳們不認為這一切只要掌握他們的心理狀態,即可防範於未然嗎?不了解現場的指揮官在遠處下達的指示,無意識地將前線士兵們逼得走投無路──是戰爭中很常見的事情。至少在我擔任總指揮的戰爭中,我想要防止這種情況。」
  他的語氣散發強烈決心,哈洛點頭表示同意。接著,伊庫塔向另一個她拋出話題。
  「派特倫希娜,妳從前應該達成過相反的事。在阿爾德拉教徒大逃亡以及後續的戰爭中,妳用若無其事的干涉誘導指揮官與士兵們的意識,讓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往自己意圖的方向前進──我想在更有建設性的方向活用那卓越的技術。」
  青年用毫不遲疑的聲音說道──希望她過去把帝國軍逼到絕境的那雙手這次來支援他們。派特倫希娜因為雙重的意思皺起眉頭。
  「你要我在士兵與指揮官的思路傾向糟糕方向時察覺問題,並適宜地調整?……這倒也不是做不到,但要求有點太過模糊。和身體不同,心靈沒有應把什麼當作『正常狀態』的明確指標。士兵戰鬥時若沒進入一定程度的亢奮狀態很傷腦筋吧?視情況而定,需要的心靈狀態也不同。」
  「嗯,我也有同感。所以包含下判斷在內,我都想託付給妳們。連同設定超越主觀,能夠共享的判斷基準在內──妳們做不到嗎?」
  伊庫塔略帶挑釁的說。派特倫希娜生氣的將頭撇到一邊。
  「我說倒也不是做不到吧……只是,你明白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嗎?從設定判斷基準開始全面交給我們負責,代表只要我有那個意思,即可導致帝國軍自我毀滅。你不怕嗎?」
  「我不怕。因為妳不會做那種事吧。」
  「不,雖然我的確不會做……」
  「那就沒有問題。基本上,我不會讓無法全面信賴的人進這個房間。因為相信某個人,就代表把他放在隨時能從背後刺殺自己的位子上。」
  青年若無其事的斷言,讓派特倫希娜無法再往下抱怨。她皺著眉頭瞪視對方一會,最後逃跑似的切換成哈洛。
  「她害臊的躲進去了……你變得很擅長應對她呢。」
  「因為我沒有耍手腕的意思──如同背叛伴隨陰暗的愉悅,受到他人信賴也有無可取代的快感。我希望她認識那種感覺。」
  伊庫塔面帶微笑說完後,挺直背脊。
  「無論如何,就當成今天是這次歸來前的事先演習,在這裡陪我辦公吧。我可是也有各種事要忙的。我還想介紹副官給妳認識。」
  「好的,我很樂意奉陪。那麼,首先……要泡個茶嗎?」
  「好耶。坦白說,這是跟我的心理健康關係密切的因素。」
  兩人相視而笑,在和諧的氣氛中展開他們這一天的工作。

  *

  同一天中午前。距離中央軍事基地數十公里外的平原上,組成梯隊的帝國士兵們氣喘吁吁。
  「呼~呼~……!」「哈啊~哈啊~……!」
  行軍速度隨著累積的疲勞下降,隊伍也因為有人常常落後開始混亂。對於很難稱作精神抖擻的他們,隊伍前方傳來嚴厲的斥喝。
  「──怎麼,已經累癱了嗎!從出發後才過了四小時!」
  斥喝的人是比大多數士兵更年輕的女性軍官──蘇雅‧米特卡利夫少尉。同時,在後方不遠處觀察情況的總指揮官薩利哈史拉格開口。
  「喂、喂,米特卡利夫少尉……」
  「才這種程度就喘不過氣,是身心都鬆懈無比的證據!保持這種狀態上戰場一下子就會完蛋!有戰爭經驗的人回想起前線的緊張感,沒有的人想像自己在停下腳步的瞬間遭射殺的樣子!能拯救未來自己的人是你們自身!」
  她堅定的聲音令士兵們不由自主地挺直背脊,那種風範是在伊庫塔身邊多次跨越生死關頭鍛練出來的。因為年齡以及從底層晉升軍官的背景而看輕她的人一天天地減少。
  「繼續行軍。這樣無妨吧,薩利哈史拉格少校。」
  大聲激勵完畢後,她走向長官說道。有些被那種魄力壓倒的薩利哈史拉格回答。
  「不,等等,少尉,至少短暫休息──」
  「不行。這是預設從前線撤退的訓練。在這裡停下腳步會被敵軍追上。」
  她一步也不退讓的回應。薩利哈想不到有力的反駁,蘇雅將他的沉默看成允許,回到隊伍前頭。雷米翁的長子望向她筆挺的背影嘖了一聲。
  「從訓練開始一直在前頭走個不停,那女人體力是怎樣……」
  「可是大哥,她說得對。因為專注於射擊,許久沒進行長距離的行軍訓練,士兵們體力衰退的程度超乎預期。以重新鍛鍊的機會來說,這是妥當的。」
  「就算這樣也要斟酌程度吧。當然,我也是抱著想測試她實力的想法交由她帶頭……這樣未免太出乎意料了。她哪裡是索羅克的愛徒啊。性格不是完全相反嗎!」
  在薩利哈抱怨的時候,搭檔風精靈發出通訊信號。一聽到對方的名字,他抱起精靈猛然開始通話。
  「──在訓練中打擾了。薩利哈大哥,你好。我是索羅克。」
  「你這傢伙打來的時機正好!喂,你託給我的部下是怎麼搞的!剛晉升的准尉不會狠狠操練資深中士吧!你沒教過她你最擅長的偷懶嗎!」
  「有啊,那正是我教導她的結果。她大概把我當成反面教師。哎呀,有優秀的弟子真叫人自豪。」
  「混帳,你是怎麼教育部下的!總之這樣下去我要受不了了,你快點唸唸她!」
  「我明白了。我會以老師的身分,告訴她照現在的樣子儘管做下去。謝謝你的情況報告。那麼,訓練請繼續加油。」
  「啊?喂,你給我等一下──」
  通話在他說出下一句話前掛斷。面對沉默的搭檔,薩利哈重重地跺腳。

  緊接著,走在隊伍前頭的蘇雅也收到通訊通知。她霎時間變得一臉不高興,用粗魯的語氣回應。
  「……我是米特卡利夫。有什麼事?團長。目前正在訓練中。」
  「嗯,我在想妳有沒有好好努力呢~雷米翁兄弟的部隊如何?」
  對方用一如往常的悠哉語氣問。在聽到之後自己在又是煩躁又是歡喜的心情之間掙扎,她逞強地用冷淡的語氣回答。
  「……他們作為槍兵的水準確實很高,但過度投入那個方面疏忽了基礎訓練。我目前正在重新鍛鍊他們……不如說,既然是團長,派我過來時應該一開始就抱著那種想法吧。」
  「我自認安排人事時總是會注意達成適才適所。無論如何,這樣很好,照這個樣子重新鍛鍊他們。想向薩利哈大哥提出意見時,訣竅是事先告訴斯修拉夫上尉。」
  「這點小事我第一天就發現了──你要說的只有這些嗎?那我掛了。」
  蘇雅才剛說完便要結束通話。就在結束前,另一頭傳來聲音。
  「啊,等等,最後有一件事──我想下一個分岔路口不容易分辨正確路線,最好小心點。要確實對照地圖和指南針。」
  最後告知這段話後,這次通話真的結束了。蘇雅皺起眉頭注視行進路線的前方。在鬱鬱蔥蔥的茂密森林深處,有一條半被樹木占據,不仔細觀察看不出來的路徑向前延伸。
  「……說得好像親眼看見一樣。」
  她咬牙切齒。在學習那麼多知識之後,黑髮青年對她來說依然深不可測。
  「我還是在他的掌心裡嗎?……真是的,氣死人了!」
  她喃喃說道,和後方的薩利哈動作一模一樣地跺腳。

  *

  軍人的日常生活不是只有嚴厲操練體能的訓練。在基地中,身居高位的軍官們分別投入各自的職務。
  「…………梅爾薩中校,可以打擾一下嗎?」
  「好的。什麼事?薩扎路夫准將閣下。」
  雙手不停處理桌上的文件,梅爾薩中校僅僅出聲回應長官。薩扎路夫從軍服口袋裡掏出菸盒給她看。
  「我試著把紙捲香菸換成細雪茄……有沒有稍微展現出威嚴感?」
  為了讓自己匹配准將的地位,他做了小小的努力。梅爾薩中校一瞬間轉來目光後,立刻回到工作上。
  「請動手做事,准將閣下。」
  「…………是。」
  薩扎路夫垂頭喪氣的回到書面工作上。正當那一瞬間,他的搭檔在辦公桌角落發出訊息通知。他驚訝地瞪大雙眼,還不太習慣的回應。
  「啊……喂、喂,我是薩扎路夫。」
  「我是索羅克,不好意思在百忙中打擾。關於模擬戰的計畫立案情況如何?有什麼困擾的地方嗎?」
  聽到對方確認,薩扎路夫聳聳肩回答。
  「唉,我照著你提案的方向在進行……但真的要那樣做嗎?那的確會成為強烈的經驗,但我覺得有點太激進了。」
  「正因為如此,我才把計畫收尾部分交給准將你來處理,以避免出現不必要的傷患。」
  「雖然得到你的信任我很高興……唉,知道了,我會繼續進行。提出計畫書的時間按照當初的預定沒有問題。」
  「我會等著。還有──比起價格,更要注意細雪茄的味道。特別是在在意的異性面前。」
  他加上輕描淡寫的建議後結束通話。薩扎路夫的表情轉眼間扭曲起來,雙手抱著搭檔,臉龐湊上去探頭直盯著搭檔的雙眼。
  「……那傢伙該不會看得見我們吧……」
  「閣下。請動手做事。」
  梅爾薩中校重複同一句話。薩扎路夫立刻挺直背脊,像台潤滑油不足的機器般回到工作上。

  *

  同樣在基地一角。某個兵營的餐廳裡,飢腸轆轆的軍人們肩並肩的坐在一起。
  「好──用餐!」
  號令剛剛一下,他們同時朝擺在桌上的料理伸出手。在嚴格的訓練後,人人都食慾旺盛,但其中有一個人物特別認真得可怕。
  「啊咕、嗯咕……!嗯唔唔……!」
  她嘶咬著肉類與蔬菜,還抽空把薄餅對折再對折塞進口中,然後用發酵乳將薄餅灌進胃裡。那副驚人的吃相,讓周遭的同袍們紛紛起鬨。
  「喔~喔~奈伊中尉今天食慾也很旺盛啊。」
  「別像上次一樣哽住了~」
  「別跟我說話!不吃東西身體會撐不住,所以我才在塞食物啊!」
  妮雅姆‧奈伊中尉粗聲粗氣地回應開玩笑的同袍,捨不得浪費時間的啃著肉類。那不是享受用餐的程度,已經叫補給了。那是往身體補充燃料,以免在下午的訓練中不小心死掉。
  「那個可惡的乳臭小子元帥,我明明拜託他盡量安排輕鬆的職場給我……!為什麼我非得和這群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傢伙混在一起,每天從早到晚接受訓練不可?我本來是負責腦力工作的!」
  她一邊吃東西,一邊不時像這樣發出抱怨。另一方面,聽到那番話的同袍們不解地歪歪頭。
  「雖然妳這麼說~奈伊中尉,在旁人眼中,妳的經歷怎麼看都適合當前線指揮官喔?馬術之類的成績明明非常好,在米卡加茲爾克那裡好像完全沒活用到?」
  「沒錯沒錯。妳說做腦力工作,具體而言做過哪些事?」
  「那還用說,當然是每天萬無一失地努力,讓那個大叔盡可能地偏愛我啦!靠我這世間所罕見的魅力和美貌!」
  她這麼回答,沾著麵包屑與肉渣的臉上露出大膽的笑容。同袍軍官抱起雙臂歪歪腦袋。
  「魅力……美貌……?抱歉,奈伊中尉,我的詞彙和妳的詞彙好像常常不一致。」
  「很好,脫掉褲子!看我搞得你腿軟站不住!」

  另一方面,一個炎髮的身影越過面向餐廳的走廊窗戶,靜靜關注著那熱鬧的用餐情景。
  「…………」
  腰包裡的搭檔精靈發出訊息通知。炎髮將領立刻回應。
  「……我是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
  「嗯,午安。儘管沒什麼特別要指示的,我想問問那邊現在的情況。訓練順利嗎?」
  伊庫塔確認進度。索爾維納雷斯望向培育中的部下,對那個問題給肯定的答覆。
  「士兵的技能與統率程度正踏實地提升。考慮到時期,進度稱得上順利吧。」
  「果然有一套。我本來擔心突然命令擴張部隊會不會導致現場混亂,看來是杞人憂天。」
  「沒有問題。經驗愈豐富的士兵,愈擅長指導新進人員。」
  「那我可以安心的交給你──對了,妮雅姆‧奈伊中尉的情況怎麼樣?」
  當伊庫塔一問,他的目光再度投向餐廳內。問題提及的女性忽視調侃,一心一意的進食著。
  「她剛到任時的能力在新進隊員中屬於平均以下,但到了最近迅速成長。被老資歷的隊員環繞也不退縮。從包含潛在部分的精力、體力強度來看,的確是適合現場的人才。」
  「原來如此。我本來認為以前的職場糟蹋了她一些資質,看來我的眼光很準。扣掉企圖賣弄色相拉攏長官發跡的壞習慣,應該能培育成好軍官。因為有米卡加茲爾克那件事,我唯一擔心的是同袍看待她的眼光。」
  伊庫塔提出一絲疑慮。炎髮將領望著她本人,思考一會後開口。
  「關於這一點──」

  「──拿去。給妳。」
  一隻雞腳遞到眼前。儘管對突然的情況感到驚訝,妮雅姆皺起眉頭接了過來。
  「……我收下了,但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深刻的意思。只是我不討厭有毅力的傢伙罷了。」
  這麼說著坐在她身旁的,是一名給人久經世故印象的女兵。因為不常交流,她姑且露出警戒的目光看著對方。
  「別那麼冷淡。咱們是約倫札夫上將退休後被這邊接收的。那個部隊是由沒辦法作為騎兵正常發跡的傢伙拼湊而成──說得直接點,要講有虧心事,咱們是彼此彼此。」
  咿嘻嘻,女兵笑著說出來。這讓妮雅姆感到有點親切,回應對話。
  「喔~……妳闖了什麼禍?」
  「和當時的長官亂搞被抓到了。真夠傻的。」
  「對方已婚?」
  「有的是。七個人裡大概有兩個吧?」
  對方若無其事的說。那個數字令妮雅姆忍不住笑出來。
  「那當然會被抓到吧!」
  「就是說吧?但當時我覺得不會出事,年輕還真可怕。」
  女兵聳聳肩。聽到這段對話,周遭陸續聚集新面孔。
  「怎麼怎麼,今天是過去闖禍經歷的告解大會?」
  「那接下來換我來講。那是個月光明亮的夜晚……每天嚴苛的訓練讓我渴望慰藉,溜進情人的房間。」
  一名男性士兵意氣昂揚地說起來。妮雅姆聽到後雙眼圓睜。
  「咦?潛入女性兵營?那可是一次就完蛋了。要幽會明明約在外面就行了。」
  「不,兵營的確是男用的……」
  「嗯嗯?」
  「糟糕的是現場被逮到。因為彼此打得火熱沒法克制,忍不住叫得很大聲──」
  當他為情況加上露骨的說明,周遭的士兵不禁摀住嘴巴。雖然黃色話題總是反應熱烈,但在大白天得有一定的分寸。從中斷之前的內容察覺大致情形,妮雅姆拍拍手掌。
  「──啊,是那一種嗎?那樣還是會受到責怪?」
  「當然了。因為軍規明確規定,兵營內禁止異性及同性間的性交。」
  「一般士兵要確保沒有人的地方也很費力。偷情對象是司令官的話,在那方面很輕鬆嗎?」
  「嗯~看情況而定。司令室可以使用時要怎麼玩都行,但出差時就不能這樣──」
  同袍們感興趣地應聲,聚集到繼續訴說的妮雅姆身邊。她對於反應意外良好感到困惑,但不覺得反感地直接往下說。

  閒聊以她為中心持續著。側眼看著那一幕,索爾維納雷斯再度開口。
  「──立場和她類似的人並不少。她似乎融入了環境。」
  「那真是太好了。雖然這項人事安排有點強硬,看樣子不需要擔心。」
  「關於交給我的範圍不需擔心。你專注於你的工作就好。」
  「恭敬不如從命。那就談到這裡,有什麼事情隨時聯絡我。」
  通話就此結束後,炎髮將領毫不猶豫的走向餐廳──好讓過度歡鬧的部下們想起紀律是什麼。

  *

  「喂,托托。現在有空嗎?」
  當背後傳來呼喚,帝國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馬沉默的準備在走廊上走遠。
  「哎呀,不行聽也不聽就忽視喔。因為今天有工作相關的事找你商量。」
  預料到那個反應的瓦琪耶繞至宰相前方,對方宛如爬蟲類的雙眸轉動著投向少女。
  「……具體上是指?」
  「是關於行政資料的重編。我直接拿現狀的問題點給你看比較快,總之跟我來吧?」
  瓦琪耶指向背後的資料室。因為她提出具體的事由,托里斯奈也不得不作為上司應對。他沉默的跟隨少女走進去,瓦琪耶在桌上向他攤開一本古書。
  「嘿咻──比方說像這個。回溯到超過三代以上皇帝的時代,資料的字體與文法和現在有很大的差異。我完全看不懂,托托你看得懂嗎?」
  瓦琪耶邊說邊翻書頁給他看。托里斯奈瀏覽書上內容一會後回答。
  「當然看得懂……記得在這個時期,皇宮文章的樣式作過修訂。像妳這樣不知道那個時代樣式的人,無法解讀以舊式方法寫出的文章吧。」
  「我想也是。那麼,除了你以外還有人看得懂這些文字嗎?」
  「夏米優陛下當然懂,另外還有文牘,即管理行政資料的文官。」
  「那個人目前還在世嗎?」
  少女直截了當的問,托里斯奈沉默著沒有立刻回答。瓦琪耶由此察覺答案,微微後仰的望著天花板。
  「啊~果然去世了嗎~?也對~既然被任命為宮中文牘,當然是家系歷史頗為悠久的貴族子弟。如果發生軍事政變時人在宮中,雷米翁派的成員不可能放過他~」
  少女說著癱在桌上,但又立刻挺直背脊。
  「既然去世了那也無可奈何。我有預料到,也幸好這裡還有人看得懂。」
  瓦琪耶咧嘴一笑盯著托里斯奈。宰相皺起眉頭。
  「……妳要我翻譯?」
  「正確來說,是教我翻譯方法。只要掌握訣竅,剩下的由我來做。我認為陪我翻譯大概一本書就可以了,怎麼樣?」
  她沒有別開視線,等著答覆。當托里斯奈沉默半晌,少女沉吟起來。
  「不行嗎~托托不行的話,只能拜託陛下了──」
  「免談。怎麼能拿這點瑣事勞煩陛下。」
  托里斯奈當場打斷她。正如預期中的反應,讓瓦琪耶再度看著對方。
  「嗯,我深有同感。那你會幫忙吧?」
  「……借我紙筆。」
  「好的,請用!」
  少女即刻遞上文具。接過文具在準備好的椅子入座後,托里斯奈向室內並排的書架一角拋出話語。
  「與其在那種地方監視,戴姆達利茲三等文官也過來協助作業吧。要進行資料重編,看得懂原文的人愈多愈好吧。」
  「……!」
  「他都這麼說了,約約。一起做事吧?」
  因為擔心瓦琪耶而觀察情況的約爾加認命地從書架後現身,瓦琪耶高興地為他準備新椅子。

  「……目的是拉攏我嗎?」
  翻譯作業開始約一小時後,托里斯奈沒停下寫字的手喃喃地問。
  「──嗯?」
  「我多次無視妳,妳仍然找我攀談的理由。我認為妳受到伊庫塔‧桑克雷命令,但那是出於某種目的而做的行動吧。雖然無疑是白費功夫。」
  聽到這個問題,瓦琪耶抱起手臂陷入思考。約爾加在一旁擔憂的關注著她。
  「嗯~要怎麼說才能傳達……比起目的如何──呃,托托你很惹人嫌不是嗎?」
  比起被這麼指稱的本人,她突然冒出的這句話反倒更令約爾加臉頰抽搐。瓦琪耶憑藉天生的遲鈍繼續道。
  「換個說法,我認為在這座皇宮裡,無條件的討厭你成為所有人的共同認知──某種『氣氛』。」
  「…………」
  「可是,我從以前起就不擅長應付這種不成文的默契。」
  少女說道,語帶嘆息地靠在椅背上。
  「配合別人討厭自己沒有理由厭惡的對象,我難以理解這種事情。要無條件的厭惡朋友討厭的對象,像這種態度並非我的作風。雖然我認為這也是一種表達友情的方式。」
  「我自認直到今天為止數不清有多少次冷淡的不理睬妳,那不足以當作理由嗎?」
  「是嗎?我沒發現~瞧,因為我的感性很遲鈍。」
  瓦琪耶笑嘻嘻地說完──突然露出嚴肅的神情。
  「不過,以為我奉伊庫塔哥的命令拉攏你──是你想錯了。那種想法高估了伊庫塔哥的冷靜。」
  緊繃的沉默降臨,約爾加屏住呼吸。瓦琪耶用沒有溫度的眼眸注視著對方斷然宣言。
  「伊庫塔哥遲早會殺了你,這一點徹頭徹尾不會動搖。這已經不是計較得失的問題,你從他身上奪走的東西就是那麼巨大。」
  「…………」
  「所以我並未受命拉攏你。現在這麼做也是我獨斷的決定。不過──包含容許我像這樣擅自行動在內,或許都在伊庫塔哥的意圖之中。」
  在緊張的對話中,宰相舞動的筆也沒有停頓。托里斯奈的視線並未離開正在翻譯的書籍,只用聲音回答。
  「……我不明白。意思是那個人允許妳做出不合己意的行動?」
  「沒錯。那是伊庫塔哥特別厲害的地方。那個人──認為情勢照自己的意圖發展未必會帶來最好的結果。」
  瓦琪耶有些自豪地說。那是她誇耀師兄時的表情。
  「伊庫塔哥不喜歡在自己的股掌之間策動陰謀,那是他與你和阿利歐‧卡克雷之間決定性的差異。他的心胸向外開放,不會將善惡在心中自我歸結。所以有時候策略中會採納超出自身價值觀的事物。雖然我想你難以理解。」
  筆尖書寫的速度微微放慢。托里斯奈停頓一會後開口。
  「……那是──」
  「等一下。現在這一處我看不懂,為何這樣翻譯?」
  瓦琪耶插進來的問題蓋過他的話頭。托里斯奈斜眼瞄了她的臉龐一會,淡淡地答覆。
  「……這是典型的宮廷文法。聽好了,當語順為這樣時……」
  「唔唔──繼續說。」
  瓦琪耶探出上半身專注起來。接下來學習翻譯長達三小時後,與心滿意足的瓦琪耶相反,胃痛的約爾加被迫前往醫務室。

  *

  某一天中午過後,在晴朗無雲的天空下,雷米翁一家人聚集在一塊。
  「──天氣真好。薩利哈、斯修拉。」
  一名給予人柔和印象的女子向兩個兒子說道。她是艾莉莎露拉‧雷米翁──泰爾辛哈之妻,三兄弟之母。雷米翁的長子與次子重新轉向一個人待在那裡,就讓氣氛變得和諧的母親。
  「是的,母親。幸好風也不大。」「……只是太陽很大。母親,站到我的影子裡。」
  顧慮母親的身體狀況,斯修拉用自己壯碩身軀製造出的陰影遮住她。艾莉莎露拉高興地仰望完全長大成人的兒子,忽然望向背後。
  「老公──小托爾還沒來嗎?」
  「別擔心,艾莉莎。那孩子也很快──」
  在她詢問的泰爾辛哈說完前,一陣慌亂的馬蹄聲響起。出現在一家人面前的是身為雷米翁家么子的翠眸青年──托爾威‧雷米翁。
  「──呼、呼……!對不起,我遲到了!」
  「小托爾!」
  艾莉莎笑容滿面地迎接么兒。薩利哈史拉格在她背後開口。
  「你動作真慢,小托爾。快點拴好馬過來。」
  「是!」
  托爾威立刻回應並跳下馬鞍,在附近的拴馬樁上拴好馬。他整理好騎馬途中弄得略為凌亂的軍服,奔回等候自己的家人旁邊。
  「呵呵呵──小托爾來了,這樣是五個人。只差一個人就全家到齊了。」
  艾莉莎嫣然微笑地告訴他們。然而,她的丈夫與兒子沒有錯過,她沉穩的笑容深處藏著深深的悲傷之色。
  「來,我們去迎接最後一個人。她一定也想見我們。」

  陽光穿越枝葉縫隙照亮充滿綠意的庭園。庭園深處豎立著一塊墓碑。
  「午安,露西。妳看,今天大家一起來看妳了。」
  艾莉莎說著在墓碑前蹲下。她用水精靈湧出的清水沾濕手帕,仔細地擦拭墓碑。
  「母親,我們也來──」
  兒子們上前想幫忙,但她微笑地搖搖頭。她憐愛地擦拭墓碑,向眼前的墓碑訴說。
  「對不起,距離上次來探望有段時間了。最近大家生活很忙亂,一定是很辛苦的時期。雖然困難的事情我不太了解……」
  她為難地呢喃,將整塊墓碑擦亮之後站起身,轉向背後朝兒子們露出笑容。
  「來,你們也來問候。」
  三兄弟在母親催促下走上前。三人並肩站在一塊墓碑前,大哥率先開口。
  「我是薩利哈史拉格。好久不見,露西卡老師。」
  「我是斯修拉夫。老師,久疏問候。」
  兩人說完後同時敬禮。托爾威模仿兩位兄長的動作,卻難以順利說出話語。
  「……老、師……」
  他試圖說些什麼,沙啞的聲音不成意義地自口中吐出。薩利哈史拉格以手掌拍拍青年微微顫抖的肩膀。
  「喂,小托爾──老師可不喜歡看人哭哭啼啼的。」
  「──是。」
  托爾威咬緊牙關挺直背脊。薩利哈的目光轉回墓碑,從鼻孔哼了一聲。
  「不過,硬挺逞能她也不會放過──老師,這傢伙還是這副德性,偏偏只有階級升到中校。那個愛哭鬼,如今是我和斯修拉的長官。」
  唉,他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半是諷刺半是憂慮。
  「老實說──正是這種時刻才希望有老師在……妳很擅長教導學生認識世界的嚴苛。雖然以前被妳弄哭很多次,那應該是這傢伙從今以後最需要的東西。」
  薩利哈一臉認真地說,接著咧嘴一笑。
  「吐苦水到此為止。不管怎樣──唉,請放心。我們沒有忘記從妳身上深刻學到的教訓,正確來說是無從遺忘。比起挨老爸揍的次數,我們三個挨妳耳光的次數更多。」
  薩利哈以毫不逞強的表情說道。不久之後,斯修拉夫也跟著哥哥開口。
  「老師。我學會以我的方式走上前了……要說進步頂多只有這個。不過,我不會變回原樣。再也──不會了。」
  斯修拉夫地一字一字地說出那個誓言。薩利哈臉上浮現苦笑。
  「這算什麼,斯修拉。你還是話沒說清楚啊。」
  「不……這樣就好。其他我想說的話大哥已經先說過了。」
  斯修拉夫微微揚起嘴角說道。緊接著,兩名兄長的目光投向小弟。
  「小托爾,你要說的呢?」
  「……我……」
  托爾威斟酌言詞陷入沉默。一隻手輕輕從後面搭上他的肩膀。
  「我們家以前就好像──有兩名母親一樣。」
  艾莉莎呢喃,白皙柔軟的指尖溫柔地撫摸兒子的頭髮。
  「我總是覺得你們很可愛,一點也不擅長責罵你們。露西總是代替我承接育兒嚴格的部分……很狡詐吧。只有我寵你們、讓你們黏著我,收下做為母親的好處。」
  「…………」
  「我一直淨是收下露西的餽贈。妳在戰場上時時支持泰爾,指引孩子們。妳可知道我對於妳是多麼心懷憧憬?」
  艾莉莎這麼說道,再度站在墓碑前。她雙臂緊緊抱住繪有雷米翁象徵風槍圖案的墓碑。
  「然而──為什麼妳走了?露西。我還什麼都沒有回報妳。對於妳至今給予的餽贈,我還沒有任何……」
  滑落臉頰的淚珠滴滴答答地在墓碑上留下痕跡。注視母親哭泣的背影,托爾威靜靜地開口。
  「──老師。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擅長射擊生物。」
  他停止斟酌詞語。青年直接說出心中的感情。
  「可是,我不再對自己感到羞愧。因為即使是這樣的我──不,正因為是這樣的我,才有需要我的同伴。」
  那是支持如今的他的驕傲,是青年的生存方式抵達的明確答案。
  「我想從今以後我也會作為膽小鬼站在戰場上,會繼續畏懼殺害他人、死在他人手中……因為這份心情非常珍貴,是不可遺忘的事物。」
  兩名兄長也神情肅穆地聆聽那番話,弟弟在他們眼中的背影已不再脆弱。
  「所以,我要邁向──不需要有人當勇者的世界。任何人都能一直當個膽小鬼的未來。因為我認為那一定和老師的期望是相同的。」
  托爾威如此作結,直視著墓碑。不久後,父親走到他身旁。
  「世界嗎?──沒想到會有一天從你口中聽到那樣的話。」
  「父親……」
  泰爾辛哈撫摸緊抱墓碑的妻子背部,同樣向長年來的副官攀談。
  「妳聽到了嗎?露西卡。如妳所見,看來孩子們早已從我們手中離開了……雖然感到不甘心和寂寞,作為父母,是不得不接受孩子離巢的時刻吧。」
  自孩子們出生起的日子閃過腦海,翠眸的將領感慨萬千地告訴她。
  「向妳學習過的孩子們逐步開創的未來,正是妳遺留給我們最大的遺產──露西卡‧庫爾滋庫,總是與我們一家同在的雷米翁的騎士。謝謝妳守護我們,與我們一起生活──」

  *

  又經過數週之後。薩扎路夫按照伊庫塔指示計畫的演習,以兩個旅的規模付諸實行。
  「──停止!在原地整隊點名!」
  排成縱列的士兵們停下腳步喘口氣。他們忍耐著想坐下的誘惑,避開長官的目光與周遭的同伴小聲交談起來。
  「呼,終於到了……」
  「雖然說花了三天,距離相當遠啊。同伴沒掉隊吧?」
  點名很快點完一輪,確認無人掉隊。士兵們暫時安心地鬆口氣,視線轉向眼前的景象。
  「可是,一路把我們帶來這裡,元帥閣下有什麼打算?」
  在他們疑惑的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座直徑八百公尺,高度達三十公尺的構造物。從上空俯瞰的形狀呈正六角形,整體覆蓋厚實的城牆。牆上四處可見的缺損是承受過無數槍林彈雨與砲擊的證明,也代表在不遠的過去曾運用於實戰中。
  「對啊。這裡是巴爾席巴要塞──帝國數一數二的防衛據點。雖然相當陳舊,還是能供現役運用的設施。」
  「意思是說,要進行預設在這裡交戰的訓練之類的?」
  「不不,敵軍進攻到這裡的話,戰線的後退狀況就很不妙了。即使進行預設為要塞戰的訓練,實際使用的地點也不是這裡,應該是更偏東方之處。」
  「那是為了讓我們適應運用要塞的防衛戰,用附近的設施訓練嗎?不過若是那樣,我覺得帶來的人數太多了……」
  一名士兵說道,視線環顧周遭。兩個旅超過一萬名的帝國士兵包圍整座城塞。這裡以城塞來說的規模很大,但要讓全體士兵進入實在過於狹窄。首先,如果有那個意思,先抵達的部隊應該早就開始進城。
  「而且,有尺寸特別大的砲身環繞要塞。那就是新兵器爆砲吧?我以為那是野戰用裝備,但這是打算直接搬運到要塞裡嗎?」
  再次勾起士兵們興趣的,是他們大多數人還沒有操作經驗的新兵器存在。演習會是什麼樣的形式?他們各自想像著,等待下一個指示。

  「──好了,看來士兵們已配置完畢。時機到了,薩扎路夫准將。」
  另一方面,同一時間,張設於陣營一角的帳篷內,薩扎路夫聽到黑髮青年那句話,一臉為難地搔搔頭。
  「雖然不知道是第幾次做確認……真的要做嗎?」
  「來到這裡什麼也不做就回去也太冷清了吧。難得帶那麼多人過來。」
  「說得也對,可是改用更妥當一點的做法……」
  直到抵達演習現場的現在,薩扎路夫仍然對進行「後續行動」感到畏縮。伊庫塔聳聳肩搖頭。
  「我不會說沒有,不過這次是刻意選擇激進的做法──面對決戰,帝國軍需要進行意識改革。從高階軍官到底層的士兵,都必須將過往的戰爭常識做一次刷新。為此才有今天的演習。」
  「……總之,你無論如何也無意中止嗎?」
  唉,年輕的准將大大的嘆了口氣。就像要讓他緊繃的雙肩放鬆下來,伊庫塔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不必擔心,也不會有長官發火責備你做得太過火。因為現在我是元帥。」
  「就算不必擔心受長官責備,我可是有個對任何事都很嚴格的副官。到了緊要關頭,你要陪我一起挨罵喔?」
  「唔……這番話可以解釋成3P的邀請嗎?」
  「哈哈哈,我可以揍你一拳嗎?」
  他們照老樣子互相耍貧嘴,接著黑髮青年的視線轉向桌上的庫斯。
  「那麼,差不多開始了。透過通訊精靈通知各部隊──」

  「──我是伊庫塔。馬修,聽得見嗎?」
  一從搭檔風精靈圖那裡收到通訊通知,微胖青年領悟時機已至。
  「嗯,聽見了……要開始了吧?」
  「嗯,以十分鐘後為目標開始。你可以在那之前向士兵們做完說明嗎?」
  「嗯,我知道了……不過,我們口才不如你,別太期待效果。」
  馬修這麼提醒後結束通話,他對部下的軍官們發出指示,自己也從重新向附近的士兵們開口。
  「全員密切注意!──聽清楚了!在演習開始前,我有話要告訴你們!」
  他拉高嗓門讓聲音足以傳到隊伍後方。在遠處,其他軍官同樣開始揚聲大喊。青年沒有放低音量,繼續說出前言。
  「你們當中許多人應該想過。即使和齊歐卡決戰,從眼前的巴爾席巴要塞算起,帝國有許多優秀的要塞。只要使用那些要塞打防禦戰,至少不會戰敗──」

  「──在各地要塞頑強的戰鬥,等待敵方疲憊不堪提出停戰。關於和齊歐卡的戰況發展,我想有許多人是這麼預期的。事實上,過去有許多戰爭都是這種流程──」
  在要塞的另一頭,托爾威向他指揮下的部隊進行相同的說明。不明白長官的意圖,士兵們側耳聆聽。

  「──但是,戰爭的打法在近年有了劇烈變化。新兵器與新兵種、新戰術──過去的戰爭常識,不適用於以後的戰爭。」
  「所以,我們必須在決戰之前先理解這一點──」
  同行參加演習的薩利哈史拉格與斯修拉夫也分別對部下說道,在思緒深處想像著接下來要展開的狀況。

  「──今天的演習是為此舉辦的活動。因此,希望大家好好接受待會要發生的事。雖然刺激有點強烈,唯獨這個是必要的良藥。」
  伊庫塔說到此處,保持通訊開啟對雙手抱住的庫斯拉高嗓門喊道。
  「──砲擊開始!」

  一瞬間,重疊轟然響起的爆炸聲強烈的貫穿士兵們的耳朵。
  「──什──!」
  被巨響嚇得縮起身軀的士兵們,因為更大的驚愕雙眼圓睜。砲口群在他們周遭冒出煙霧,自砲口發射的砲彈陸續往眼前的城塞落下。
  「喂、喂!砲擊開始了?」「怎麼可能!對著我方要塞發射?」
  「聲響好沉重……!音波震得腹部都沉甸甸的!」「看、看啊!那個──」
  巨響不停響起。砲彈撞擊的石牆化為無數碎片迸散。半數的爆砲直接射擊城塞外牆,另一半則以曲射瞄準內側的中樞部分,對內與對外的破壞均等地以可怕的速度進行。
  「要、要塞的外牆……!」
  「已經炸出破洞了?」「太快了!只是這樣……!」
  砲擊開始後不到三分鐘,外牆的東側一帶即廣範圍地崩塌。這是建築基礎部分被集中命中,脆弱得無法再承受自身重量的結果。過往的風臼砲不可能辦到──然而,爆砲的威力甚至顛覆了那個常識。
  「啊、啊啊……!」「不會吧,轉眼間就被轟得全都是洞……!」
  「尖塔的基底被鑿掉了……」「哇──!倒、倒下了!」
  內部的建築物遠比外牆更加脆弱。過去作為城塞司令部活躍過的中央尖塔也曝露在激烈的砲擊下,砲彈直接命中基底部分成為最後一根稻草,尖塔橫向崩塌倒下。砲彈繼續傾注而下,直到剛才為止還堅固聳立的城塞迅速地失去原狀──

  「──砲擊中止!」
  以黑髮青年發出一句話為信號,砲擊終於結束。
  「希望各位正視──這就是現在戰爭的現實。」
  在元帥催促之下,士兵們啞口無言地注視眼前的景象──前方是瀰漫粉塵的廢墟與瓦礫堆……在短短十分鐘之前,那裡還有座城塞。可是,就連那段記憶彷彿都被劇烈的砲擊連根奪走了。
  「我要說清楚──面對爆砲,既存的所有城塞與城牆都沒有意義。不管建造得多麼堅固的要塞,只要暴露在持續的集中砲火下,轉眼間就會變成這種慘狀。」
  伊庫塔繼續讓呆立不動的士兵們沐浴在毫不留情的現實中。經過短暫的忘我後,那引發了他們彷彿失去立足地面的不安感……黑髮青年瞄準擊垮的不是眼前的要塞,而是帝國士兵們共享的對於要塞的過度信任──某種安全神話。
  「總之,像過去一樣仰賴要塞進行的防衛戰以後不會成立。可以視為進入防禦戰等於戰敗。因此──即將展開的是正如字面意義上的決戰。勝利或敗北,戰後只有其中一種結果。」
  士兵們屏住呼吸。他們不由分說地體認到──即將展開的戰爭不帶任何誇張成份地賭上了國家存亡。
  「而且不用我多說,由於開發、製造階段落後,齊歐卡擁有的爆砲數量遠勝於我國。我們必須與這個現實戰鬥──憑藉與至今不同的點子與方法。為了這個目的,我舉行了這一次演習,好讓在場所有人掌握課題。」
  沉重的沉默包圍軍人們。將這種狀態當成正如預期的結果接受,伊庫塔點點頭。
  「當然,我不打算只拋下這個結果就結束──演習才進行了一半。全軍往下一個目的地前進。關鍵是從這裡開始。」

  「……給我們看到那種場面,該怎麼辦才好……」
  組成縱列的士兵們口中發出喃喃低語。他們的腳步都一樣沉重。就算離開崩塌的城塞,剛才見到的場面仍烙印在他們腦海中。
  「……要塞沒有意義,那拿什麼當武器才好……?爆砲數量也是對方更多得多吧……?」
  雖然也有人並未開口,大家懷抱的心情都一樣。被派往一開始就毫無勝算的戰爭──對他們這些前線士兵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更大的恐懼。
  「……本來以為爆砲是風臼砲的擴充,威力居然那麼強……面對那種對手真的有勝算嗎……?」
  愈是思考,眼前愈浮現齊歐卡軍以壓倒性攻擊力為武器侵略的身影。不需有人要求,他們已開始拚命動腦思索否定那種景象的手段。

  「……元帥閣下。雖然符合預期,但士兵們大受動搖。」
  背後載著伊庫塔在隊伍中央附近騎馬前行的薩扎路夫側眼觀察士兵們的樣子,喃喃低語。黑髮青年一臉若無其事的點點頭。
  「那是當然,因為他們目睹了那一幕。要是不受打擊我反倒傷腦筋。」
  「話雖如此……讓他們見識現實很好,但關於士氣低落你打算怎麼辦?看到那個結果戰意還不衰退的傢伙可不多。」
  「沒關係,因為遲早都會這樣。如果對於爆砲的威力缺乏真實感地迎向決戰之日,到時候會發生和今天一樣的情況。想成通過儀式的話,早點完成是最好的。比起認識到現實前的蠻勇,認識現實之後的膽小更好得多。」
  他毫不遲疑地斷言。無論作為科學家或軍人,青年那種態度都沒改變過。
  「這段行軍的時間,也能當作讓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接受現狀的緩衝。現在士兵們應該正全力動腦思考。怎麼做才能獲勝?話說有勝算嗎?──這種思考就軍人來說非常健康。」
  唔,薩扎路夫沉吟。他背後的伊庫塔輕輕微笑。
  「我們的工作,是將他們的思索引導到應有的方向。在背後推上一把,讓他們走向正確的勝利步驟。做得成功的話,戰意和士氣都會自行伴隨而來。」
  兩人在交談途中越過一座較大的山丘,已能遠遠望見下一個目的地。青年直視著那裡淡淡的告訴他。
  「不過──為此所需的最後步驟最後會有點辛苦。」

  數十分鐘後。士兵們聽從長官的命令,再度停止行軍。
  「……在這裡停下來?」
  他們環顧周遭。部隊以和先出發的同伴並排的形式在平緩的山丘上佈陣。
  「這裡是丘陵地帶的正中央喔。這次會發生什麼事……?」
  騎在馬上的托爾威來到騷動的士兵們前方開口。
  「我們將在這裡進行後半段演習。大家看那邊。」
  他指向他們站立山丘下方的小盆地。士兵們望了過去,不解地歪歪頭。
  「那是什麼?地上有奇怪的圖案……」「是挖了好幾層圓形的溝道……嗎?」
  被挖掘出的長距離豎坑在往下俯瞰時形成同心圓,看起來像十分簡易的壕溝。看過巨大的城塞後,顯得非常脆弱。
  「那是城塞的代替品──接下來會像方才一樣,朝那個地方發動砲擊。」
  翠眸青年所說的話令士兵們更加困惑──那到底有什麼用?他們才剛目睹堅固的石造城塞悽慘地崩塌。城塞都淪為那種慘狀,僅僅挖出坑洞的壕溝不可能承受得了砲擊。
  「只是和剛才無人的要塞不同,這次裡面會配置人員……元帥閣下本人接下來也會進入。」
  「啊──?」
  後續的台詞令士兵們懷疑起自己的耳朵。然而在他們眼前,一部分同伴走出隊伍開始下山丘。士兵們錯愕地注視他們的背影。
  「等等、咦?來真的……?」「看、看啊,好多人進壕溝了……」
  軍人們自行走向據說待會將曝露在砲擊下的壕溝,其中也包含拄著拐杖走路的黑髮青年。

  「──地上有些濕滑,請注意腳下。」
  「嗯,不要緊。」
  伊庫塔走下入口的斷坡,與近衛部下一起下到壕溝底部。這裡深度約兩公尺,成人直立頭部也不會外露。
  當軍官用眼神示意,士兵們立刻開始包圍青年身邊。他們的身軀直接形成肉盾──為了以防萬一,這是對於即將傾注而下的砲彈的最後防禦。
  「請放心。到了緊要關頭我們會挺身保護您。」
  「不會的……不過,很抱歉逼得你們陪我。」
  伊庫塔開口道歉。軍官聽到後輕輕哼了一聲。
  「儘管您這麼說,元帥閣下──我認為您無須對比您足足年長二十歲的對象道歉。」
  當他這麼說,周遭的士兵們也微笑表示同意。讓長官孤身賭命拚搏、只讓年輕人面臨性命危險都是他們的常識無法想像的事。體會到他們的意思,伊庫塔露出苦笑。
  「……是啊,我說錯了。我要訂正──謝謝你們陪伴我。」
  青年抱著謝意說道,從腰包裡輕輕取出搭檔。

  「收到傳訊,來自伊庫塔。」
  「…………」
  搭檔發出訊息通知。馬修心想這一刻終於到了,語氣僵硬的回應通話。
  「……我是馬修少校。」
  「我是伊庫塔。壕溝內做好準備了,隨時都可以開始。」
  相反的,對方的聲音輕鬆得可恨。微胖青年實在沒心情立刻同意並結束通話,開口說道。
  「喂,拜託你別說得那麼輕鬆……你不可能不知道,如果我犯錯會怎麼樣吧?」
  「我當然知道。所以才交給你來辦。」
  伊庫塔以若無其事的口氣說完後繼續道。
  「在至今為止的戰場上,我們不也好幾次彼此性命相託嗎?這次也一樣。」
  「…………」
  「吶,馬修。你的手還在發抖嗎?」
  聽到那句話,一段回憶在馬修心中鮮明地復甦……北域動亂初期,兩人要從遇襲的陣營向外迎擊時的談話。勇敢將軍與膽小將軍的寓言故事。回憶起那些往事,青年直盯著雙手。
  「……不,沒發抖。」
  「我就這麼覺得──那麼,後面的事交給你了。」
  他直到最後都很輕快的結束通話。黑髮青年暗示,他一點也不擔心,快點做完吧。馬修大大的嘆了口氣。
  「別說得那麼輕巧,真是的……!」
  在他喃喃低語抬起頭的瞬間,部下正好趕到他身旁。神情同樣充滿緊張之色的部下向長官報告。
  「馬、馬修少校。爆砲配置完畢,但是……」
  「知道了,我去確認。」
  青年點點頭邁開步伐。他走近整然排列的砲身,逐一檢查砲口的方向與角度、揚氣的填充率等等。他絕不允許疏忽,但也不以此為理由怯場。他受到伊庫塔‧索羅克信任,將託付這個使命給他──那個事實成為強大的支柱,支持馬修‧泰德基利奇的自信。
  「…………好,沒有問題。」
  花費時間檢查完畢後,微胖青年明確地說道。他有自信做到了該做的事,再更加謹慎只是浪費時間,他毅然喊道。
  「砲擊開始!」
  他毫不遲疑地發出號令──晴空下再度響起巨響。

  「嗚哇啊啊啊啊啊!」「真、真的開火了!」
  「住手!住手啊!」「同伴們、同伴們在裡面──!」
  砲擊展開的瞬間,目睹那一幕的士兵們幾乎陷入恐慌狀態。這也無可厚非──同伴所在的地方只是在地面挖出坑洞的簡陋壕溝。面對連城塞都輕易擊破的爆砲,有多少意義可言?
  他們的吶喊沒有被傳達出去,砲擊長時間持續著。命中地點掀起塵埃瀰漫周遭,乘著風飄到在遠方觀察情況的士兵們鼻端。害怕在風中聞到血腥味,他們半是無意識地停止用鼻子呼吸。
  「……砲擊結束了吧。」
  充滿慘叫的幾分鐘過後,山丘下的壕溝被煙霧遮蔽幾乎看不見。人人都說不出話,對於煙霧另一頭呈現什麼樣的慘狀,士兵們連思考都感到恐懼地別開目光。
  「喂,你們這些傢伙別發呆了。好好張開眼睛看著那個。」
  嚴厲的聲音傳來。薩利哈史拉格斥喝半陷入茫然的部下們,指向他們轉開眼神的方向。
  「啊──」
  他們看到那裡有東西在動。許多人影爬出因爆炸變形的壕溝,在瀰漫的塵埃中走動。不久後,全身沾滿泥濘但四肢俱全地爬上山丘的同伴身影,在白日之下出現。
  「還、還活著。愈來愈多人出現了──」「明明發了那麼多發砲擊,那些傢伙……!」
  出乎意料的結果令士兵們難掩驚訝之色。在歸來的同伴中發現拄著拐杖走路的青年時,他們的驚愕升級為興奮。
  「看──看啊!元帥閣下也平安無事!」
  他們的目光聚集在生還者身上。肌膚感受到眾人的矚目,伊庫塔緩緩開口。
  「──所以說,像大家剛才看見的一樣,這是對於爆砲的防禦策略。」
  他一手指向背後的壕溝說道。他本人進入那裡,熬過了密集的砲擊。那個結果對大部分士兵來說出乎意料,伊庫塔回應他們尋求說明的目光揭開內幕。
  「比起爆炸本身,爆砲最可怕之處是隨著爆風廣範圍飛散的碎片的殺傷力。除了砲彈內部本來填充的碎片,遭到破壞的建築材料也是其中一部分。應當成為盾牌的城塞牆壁,對上爆砲會直接化為凶器。
  運送碎片的是爆風,具有自命中地點起爆,朝上方與側面擴散的性質──但唯獨不會吹向下方。」
  伊庫塔指向正下方的地面。士兵們也跟著他注視彼此腳邊。
  「因此要逃離爆炸的最佳解答是這樣──挖掘豎坑躲進去,粉碎的城塞飛散也就不會造成二次傷害。即使帝國所有的城塞不再可靠,保護我們的盾牌也隨時都在腳邊。」
  青年露出大膽的笑容說道,從一旁的士兵手中接過建造壕溝使用的鐵鏟。
  「在野戰中對應爆砲的方法,基本是建造這種豎坑式壕溝。在下一戰中,比起風槍與十字弓,會需要你們更常活用鐵鏟吧。雖然壕溝裡稱不上舒適是個問題。」
  他一邊說,一邊拍掉斗篷及軍服上的沙塵。士兵們注視著那副模樣,眼神轉眼間恢復活力。元帥本人賭命拚搏實際證明了壕溝的有效性。對於往後要面對爆砲的士兵們而言,那是貨真價實的希望。
  「無論如何,這是你們新的盾牌。首先你們要習慣製作方式──大家準備好鐵鏟了嗎?」
  聽到元帥的話,士兵們拿起各自的鐵鏟。於是他們開始挖洞。

  「──傷亡報告送達!砲擊造成輕傷傷兵十二名,都是輕微扭傷與擦撞傷!沒有人員重傷、陣亡!當然元帥閣下也平安無事!」
  同一時間,負責指揮爆砲部隊的馬修收到那份報告後,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嗚,成功了……」
  他肺裡的空氣連同聲音一起吐出來。緊張感一口氣解除,現在他甚至感到有點暈眩。部下的軍官伸手攙扶長官,表達讚賞。
  「恭喜你,少校……但這次的演習實在叫人膽戰心驚。先不提實際展示壕溝的防禦性,沒想到元帥閣下本人會進去……」
  「我也率先這麼說反對過,可是那傢伙不肯退讓。他堅持交給我來辦不用擔心……」
  馬修扶著部下的手勉強站起身,深深地嘆息──雖然壕溝確實對砲擊有效,這不代表待在坑洞中一定會平安無事。那只能躲避爆風造成的廣範圍被害,如果砲彈直接命中壕溝,裡面的人當然將輕易喪命。
  正因為如此,馬修必須調整砲擊避免這種事發生。伊庫塔當然要平安歸來,考慮到對於士兵們心理的影響,也不能在演習中出現哪怕一名陣亡者、重傷傷患。向我方開砲,又沒造成任何重創──他漂亮的達成了伊庫塔要求的難題。
  「因為事前做過多次實驗,也習慣了爆砲的使用方式,我不會說這個目標難如登天……不過,你也站在向同伴發射砲彈的立場想想啊,真是的……」
  遠遠眺望繼續向士兵演講的伊庫塔,微胖青年抱怨。這種事我再也不幹了──雖然這麼想,對於得以回應青年信賴的自己,他坦率地感到自豪。


  第二章 動搖的英雄們

  此處是在齊歐卡南邊展開的大海。轟鳴在接近軍港的海面上反覆迴響。
  「──發射!」
  砲彈自舷側橫排射出,在承接的海面上激起高高的水柱。在甲板上進行命中觀測的水兵喊道。
  「很好──瞄得很準!」「接著是右舷側!打開砲門!」
  船艦轉舵朝向上風處的同時,另一側的砲門打開。這是預設與敵艦交戰的訓練。如今跨越漫長的俘虜生活成功歸國,為了對以戰敗收場的尼蒙古港海上海戰復仇,他們這些齊歐卡海軍第四艦隊的成員們士氣大增。
  「啊,大海果然真好……!海風吹在身上真舒服!」
  「真是的,能平安回來太好了。一想到如果就那樣一直被帝國閒置到死為止……」
  想像那種下場的水兵肩膀一顫。站在他身旁的同伴大力拍拍他的背。
  「如果下次戰敗就會那樣,因為他們不會重蹈覆轍。」
  「對、對,我知道──我們也漸漸習慣在艦上操縱爆砲了,可惡的帝國海盜軍,下次就準確擊沉你們!」
  水兵激勵自己地拉高嗓門。不過他忽然回頭望向背後,平常總是在艦橋關注他們的女子如今不在那裡。
  「可是──今天太母大人沒有來。」
  「她好像休假。稀奇的是,葛雷奇隊長也休息。」
  「喔~……?」
  那兩個人比起陸地更喜愛大海,休假撞期十分少見。雖然感到一絲不對勁,為了讓敬愛的太母歸來時感到驕傲,他們再度開始專心訓練。

  *

  同一時間。在遠離海上水兵的陸地上,他們談論的兩人正在街上會合。
  「早安,葛雷奇。等很久了嗎?」
  「不,我正好十分鐘前到的。」
  在約定會面地點的噴泉前,葛雷奇挺直背脊站得筆直。那脊椎彷彿插了根軸心的站姿一看就知道是軍人,再加上超過六呎的龐然身軀與裂開的嘴角,清場效果非常驚人──但「白翼太母」並不在意。她帶著落落大方的笑容走向他。
  「好久沒看見你穿便服,品味還是那麼好。」
  「謝謝,因為父母下了一番功夫教導過我。」
  他如此說道,指尖捏起頸上的領帶拉直。雖然因為舊傷疤經常受到忽略,葛雷奇本來的臉孔頗有男子氣概。穿在背心外的夾克,沒有一絲皺摺的長褲,擦得幾乎光可鑑人的皮鞋。包含懷錶等配件的選擇在內,就算展示給首都諾蘭多特的時髦人士看,也會得到時尚搭配無懈可擊的保證吧。

  「不過,我也很久沒用這副體格折騰裁縫了。因為軍服只要有一套,不管去什麼地方都夠用。雖然那樣也挺輕鬆的──」
  葛雷奇說到此處暫時打住,看向眼前的女子。
  「──唯獨今天不同。既然要穿陸地的服裝配合妳,我也得費點心思打扮。」
  「呵呵。怎麼樣?」
  她轉了個圈詢問,雪白的裙子輕輕隨風飄動,搭配卡其色的上衣,給予艾露露法伊和平常截然不同的清純印象。葛雷奇瞇起眼睛訴說感想。
  「……看起來閃閃發光,我沒有誇大其詞。」
  「喔喔,好直接。」
  也許是對那個反應感到意外,艾露露法伊臉頰微微泛紅,轉過身去。
  「那就開始吧──地點真的交給你就行了嗎?」
  「我不保證妳會玩得開心,如果可以接受,請陪我同行。」
  葛雷奇帶頭邁步前進,艾露露法伊笑咪咪地跟在後面。兩人的假日就這樣寧靜地揭開序幕。

  後來他們逛了兩、三處觀光景點,在有點餓的時候走進茶館,隔桌相對。
  「──不過,雖然事到如今才提也晚了,為什麼是約會呢?」
  艾露露法伊忽然發出疑問。葛雷奇喝了一口茶,從鼻孔裡哼一聲。
  「誰知道……我不懂那個小鬼的想法。他明明不會以為我們會像這樣,老實的遵守臨時的口頭約定。」
  他喃喃說著放下茶杯。他們之所以像這樣罕見的度過假日,理由是在逃離帝國的尾聲,和伊庫塔分別時所做的約定。他開出要兩人一起去約會的條件,才將「白翼太母」還給齊歐卡──雖然不知道有多少程度是認真的,黑髮青年的確那麼說過。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艾露露法伊輕聲發笑。
  「是呀。不過,我也確實不想忘記……從初次見面時開始,他總是對我說些沒頭沒腦的話。那時候我一點也不明白意思,最近卻經常想起。」
  她說著把一匙糖加進冒著熱氣的茶水中。她緩緩攪拌琥珀色的液體,悄然往下說。
  「高價販售士兵的性命是指揮官的工作嗎?……我自認全力在保護艦隊的孩子們,可是依觀點而定,的確也可以這麼說吧。」
  「妳說笑了。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覺得太母大人拿我們的性命做生意。」
  葛雷奇當場反駁。太母嫣然一笑點點頭。
  「是呀,你們會這樣說。可是──現實中會有人喪命,在所有戰爭中都無從避免。」
  艾露露法伊發出嘆息。看出她眼眸中深深的憂傷,男子尖銳地問。
  「妳對於以後繼續當軍人一事抱著迷惘嗎?」
  「…………」
  「請坦率說出來,這件事不可加以粉飾,因為這關係到我們所有人的未來。」
  葛雷奇更進一步地催促,目光直視著對方。面對他認真的眼神,艾露露法伊仰望茶館天花板。
  「齊歐卡海軍第四艦隊──是這個國家、阿力歐為我們準備的容身之地。我們全都經過痛苦的漂泊後抵達這裡,竭力緊緊抓住它……因為覺得一旦失去這個,就沒有其他去處。」
  「…………」
  「但是,最近我忍不住想──以後也一直是如此嗎?我們只能作為軍人存在於齊歐卡,只能透過有著生命危險的戰鬥被認可為國民嗎?……那樣的話,接受這個容身之處真的好嗎?」
  她吐露心中的掙扎──對於出生自亡國邊境民族的士兵們來說,第四艦隊是在齊歐卡為數不多的容身之處。不過──那同時也代表沒有其他去處。作為齊歐卡國民生活,對他們而言直接代表作為軍人生活。
  「我並非對身為軍人感到厭煩。我本身得到破格的待遇,活用能力也帶來成就感與喜悅。可是──可是啊。」
  艾露露法伊腦海中浮現在長期俘虜生活到逃亡之間去世的部下們的臉龐。雖然艦隊如願歸還,並非所有同伴都活著踏上齊歐卡的土地。有人在俘虜生活中患病、有些人在海戰中受的傷沒有痊癒,分別在異國土地上斷氣。她一直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
  「……無論我在這個位置上多麼努力、作為母親關愛他們,我最想保護的孩子們,將我視為母親仰慕的他們,每次發生戰爭就接連死去……!」
  女子口中溢出近乎痛苦的呼喊──那是她的矛盾。稱呼部下士兵們「我的孩子」,給予無比的慈愛,同時又不得不將他們送往死地的不相容。想像同樣的事今後也會反覆上演,白翼太母的心終於嘎吱作響。
  「對不起,在這種地方失去理智……然而,我忍不住去想,我是不是在根本的選擇上做錯了?為了保護稱呼我為母親、仰慕我的他們,是不是有其他更多可做的事──?」
  艾露露法伊握緊拳頭說出自己的掙扎。葛雷奇目不轉睛地注視她一陣子──不久後仰起嘴角。
  「……真高興。」
  「──咦?」
  「妳終於找我商量了,而不是像哄幼兒一樣……妳終於願意好好地依靠我這個人。」
  聽到意料之外的回應,艾露露法伊雙眼圓睜。葛雷奇一臉嚴肅地回到話題繼續道。
  「我自認一直希望成為這種存在。體格長得那麼高大,我可不願意當只受妳保護的小孩……其他人應該也有同樣的想法。說到孩子啊,在過了單方面撒嬌的時期後,就會想著這次要換自己來支持父母的。」
  聽到他直率的表露感情,白翼太母辭窮了。葛雷奇悄悄地貼近她在掙扎中動彈不得的心靈,宛如用龐大的身軀為她遮擋猛烈吹來的寒冷風雨。
  「太母大人──不,艾露露法伊大人。首先要看清自己的心情。自己想怎麼做?想怎麼安排艦隊成員?──這方面的想法不明確成形,什麼也無法開始。那是這趟航海的路標,胡亂划船只會遇到海難。」
  「……葛雷奇……」
  得到真摯的忠告,艾露露法伊閉上眼睛直接仔細思索。在中午過後客人不多的店內,寂靜的沉默降臨──她不久後輕輕睜眼。
  「……我思索得不夠,還不能下決定。可以的話,我想徵求第三者的意見。某個能夠從截然不同的立場冷靜地審視我們的人物……」
  想到這裡,一段記憶忽然在艾露露法伊心中甦醒。在回國後約會的要求反倒是對葛雷奇而非她提出的,她自己在那之前被提過其他要求。
  「……那名青年有叫我去拜訪什麼人吧。」

  *

  「──Yah,關於補充缺額就拜託那樣處理。那座基地人員有些過多,是做整頓的好時機。要注意之處是──」
  首都諾蘭多特附近的齊歐卡軍基地。在樓上的一個房間裡,白髮將領正與數名部下一起處理職務。
  雖然同袍之間正互相聯絡,交談對象並不在現場。和伊庫塔一樣,他們在使用解禁的精靈通訊功能。對於平日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只有一個很不夠用的他來說,那應當是實現業務進一步效率化,正中下懷的禮物。然而──
  「約翰,休息一下。從下一通連絡起由我接手。」
  「Mum?不,可是──」
  看準他結束通話的時機,副官米雅拉犀利地插話。還打算繼續的約翰反射性地想拒絕,台詞卻在對上對方認真眼眸的瞬間卡在喉頭。沉默幾秒之後,他認命的將搭檔路那交給她。
  「……Yah。我知道了,那就交給妳。」
  「──!謝謝!」
  米雅拉臉上露出隱藏不住的喜悅──自從表露心意那天以來,她面對約翰的舉止有了一點變化。她不再受到無力感折磨地關注他,就算是瑣碎小事,也會為了減輕他的負擔率先行動。
  「喂,這裡是司令部。」「我明白了。明天同袍會到現場拜訪。」
  「那件事情請轉往後勤部。」「關於更換軍用裝備一事,我們也正在研究──」
  房間裡的其他軍官也是米雅拉基於那個目的安排的。只要約翰有意,他可以同時處理多件聯絡事項,一個人也會不小心完成很大的工作量,不讓他這麼做是米雅拉當前的目標。
  ……先不論只有他才辦得到的工作,除了他別人也能做的工作不會硬塞給他一個人。她決定就算結果招來約翰本人的厭惡也不再退讓。
  「喔──工作環境變得好熱鬧啊。」
  有人走進他們的辦公場所。佇立的男子穿著與軍服顯然不同的深藍色西裝及長褲,臉上浮現完美的笑容,認出他的身影,室內的軍人們同時起立敬禮。
  「卡克雷閣下?您特地前來基地有何貴幹?若有事交代,明明由我們以通訊請教就可以了。」
  「若是平常的事情我會那麼做。但偶爾也有一些內容,是只用通訊傳達太過可惜的吧?」
  「您說的是──」
  有某種預感的約翰不自覺地挺直背脊。阿力歐咧嘴露出無畏的笑容告訴他。
  「雖然之後才會正式發表,即將與帝國展開的決戰的司令官人選已經內定──負責指揮的人是你,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少將,恭喜你。」
  他同時伸手尋求握手。聽到這番話,軍官們一起湧上前來。

  「──真的嗎?」「好厲害!這不是大加提拔嗎?少將!」
  在即將到來的決戰中擔任齊歐卡軍總指揮的身分,肯定會名留青史。約翰表情僵硬的以握手回應,他的義父保持笑容地繼續道。
  「你或許會對階級依然是少將感到不滿,但是──施行正規制度的國家不能做出太亂來的人事決定。這次只好請你諒解。」
  他暗中諷刺帝國的現狀。以約翰的年齡當少將也是超出標準,但二十幾歲當上元帥的伊庫塔‧索羅克的經歷稱作無法無天也不為過。雖然他本人的資質無從否認,那是政治方面有許多異常狀態疊加在一起才會成立的發跡。儘管約翰從一開始就無意拿那種狀態和自己的立場相比──
  「不過,這場決戰拿下勝利的那一天,那將不再是亂來的人事安排。」
  在此前提上,執政官依然對兒子暗示未來的高升。他毫無顧忌的確信自己和兒子會分別站在齊歐卡的政治及軍事頂點上。為義父的自信戰慄,約翰靜靜地敬禮。
  「……領導齊歐卡邁向勝利的重責,由我承擔。」
  「嗯,好好努力──但你好像不怎麼開心?」
  「不,並無此事……我只是對於責任之重大感到緊張。」
  「原來如此,那也難怪。才年紀輕輕二十五、六歲,國家的命運就託付給你了。不過,我認為這是最適合的人事安排。」
  「……實屬榮幸。」
  「伊庫塔‧索羅克元帥率領的帝國軍確實是強敵,但只要『不眠的輝將』投入全身心迎戰便不足為懼。在對方滿足於睡眠時,你不眠不休的持續為國家的未來著想。這一點將直接成為這次戰爭分出勝負的差距吧。」
  阿力歐雙手抓住約翰的肩膀,保持完美的笑容最後再推一把。
  「所以──你會比起過去更加努力吧?」
  聽到那句話的瞬間──一段記憶在白髮將領腦海中復甦。

  「──你的不眠體質隱含許多風險。」
  在通過試煉後踏入的地下設施。當伊庫塔與庫斯單獨交談時,約翰也和進入待客用巨大機體內的搭檔路那談過話。
  「縮短睡眠時間本身,是過去給予人類的變異誘發劑有條件納入的基因之一。但是──你的例子是完全常態化。長達數年一次也不曾睡眠,明顯脫離了一般範疇。」
  白髮將領咀嚼說明內容,靜靜地反問。
  「可以說清楚嗎?路那……我今後會怎麼樣?」
  「你並非明天就會迅速出現身體異狀。在來到這裡之前,我為你做過健康狀態掃描,現階段並未發現急迫的病變。可是──長遠來看預期會發生的狀況顯而易見。那就是早期老化、免疫力下降──與由此引發的短命。」
  聽到那個結論的瞬間,約翰歪起嘴角仰望天空。
  「……那便是從人生去掉睡眠的代價嗎?」
  「是的。即使在遙遠的過去,睡眠也是作為維持長期生命活動必要的因素。憑藉當時的科學技術,也無法讓人類完全減去睡眠。短期間的不眠沒有問題,但那種狀態長期持續,沒有完全消除的疲勞會緩緩地在大腦中累積。疲勞最後將化為不可逆的老化,顯現在你的身體上吧──」
  秉持身為搭檔的誠意,路那沒有含糊其詞的傳達。約翰點個頭繼續問道。
  「……假設我想延長壽命活下去,有能採取的方法嗎?」
  「睡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節制濫用大腦,在生活中保障一般的睡眠時間。現在那麼做,還能夠抑制老化的進行吧。」
  極其簡單的答案,卻讓青年咬緊牙關垂下頭。
  「……我已經不明白入睡的方法。」
  「我知道。接下來的內容是推測,你的不眠體質與你本身的精神性密切相關。用非常極端的說法表達──不允許你睡覺的人是你自己,約翰。」
  「…………」
  「……我可以開促進睡眠的藥給你。但只要你本身不同意入睡,就無法期望體質本身發生變化。請你好好思考。以那種生活方式折損壽命,真的是你的本願嗎──?」

  「──?怎麼了,約翰。」
  對沉默感到疑惑的阿力歐詢問。約翰因此回過神,以笑容作掩飾回應。
  「……不,沒什麼。請放心,閣下。我一定會回應您的期待。」
  對於義父,約翰不認為他會容許其他答案。執政官加深笑意深深的擁抱他。
  「我為你驕傲,吾兒──毫不猶豫的前進吧。遲疑不適合我的英雄。」
  他拍拍他的肩膀後退開。當事情辦完的阿力歐離開房間後。看不下去的米雅拉牽著青年的手衝進隔壁的休息室。
  「……約翰……!」
  「…………」
  「這樣真的好嗎?你打算如卡克雷閣下所言,和過去一樣──不,比起過去更加努力的邁向決戰持續工作嗎?」
  米雅拉從正面質問他。面對她的追問,約翰以細微的聲音開口。
  「……我試著入睡過。」
  「──咦──?」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昨天晚上──我服用在那個地方拿到的藥,相隔許久之後試著躺在床舖上。」
  不眠的輝將這段告白,聽得米雅拉屏住呼吸並體認到──經過那場三國會議,他的心靈受到多麼大的撼動。
  「我堅持了好幾個小時,卻總是只稍微打盹,結果沒有睡著……相對的,我作了夢。關於家人的夢。父親與母親還有姊姊站在床畔目不轉睛的注視我,什麼話也不說,用陰暗的眼神責怪我……」
  想像那種景象的米雅拉感到背脊發寒。青年依然垂著頭低聲的往下說。
  「我的目標是否有誤?卡克雷閣下的理想正確嗎?現在的我已經不能確信。可是──與那些事無關,我或許不可饒恕。或許不該期望……睡眠或休息、活得像一般人一樣久。」
  「──!」
  不是這樣。米雅拉正要大喊不可能是這樣,約翰察覺有人的氣息望向房間門口。士兵很快出現在門口,看到他之後表情放鬆下來。
  「您在這裡呀,亞爾奇涅庫斯少將閣下。您有幾封信,其中一封好像是那名少女寄來的。」
  士兵將手中的一疊信封交給約翰後離開。青年用顫抖的手打開一個信封,瀏覽裡面的信紙……這是她寄來的第三十二封信,字跡比起一開始進步許多。
  「……卡夏……」
  他悄然唸出那個名字。對著信沉默良久之後──約翰在泫然欲泣的米雅拉注視下,坐在一旁的桌前寫起回信。
  「……嗚……」
  由季節問候語開頭,回應少女報告的近況後進入正題……接下來他要開始忙碌暫時無法碰面,回信速度也會變慢。他用顫抖的手指握著筆,以工整的文字寫下那些內容。然後──在信末寫道。

  ──別變得像我一樣。

  他加上短短一句留言作結尾,心中已然確信──自己不是少女該作為目標的理想。如果盼望少女幸福,就不該再跟她見面。

  *

  「──是這裡嗎?」
  距上次約會兩週後,艾露露法伊與葛雷奇再度配合行程排了休假,拜訪科學家們建造在首都諾蘭多特郊外的研究所。
  「嗯?怎麼了,太母大人?不進去嗎?」
  「嗯,我是打算進去……不過在思考關鍵的來意該怎麼說明?」
  艾露露法伊在門前陷入思索,葛雷奇聽到後也點點頭。
  「的確有點困難……先從隨意閒聊開始,再順其自然吧。」
  「只能那麼做了。不過聽說他非常古怪,閒聊該談些什麼才好──嗯?」
  她忽然察覺氣息回過頭,在一段距離外的樹蔭下,有群小孩子戰戰兢兢地偷看著他們。
  「……有陌生人。」
  「那兩個人也是博士的弟子嗎?」
  「好高大~」「長相好可怕~」
  竊竊私語聲也傳了過來。艾露露法伊正要開口攀談解除他們的戒心,前方的門突然打開。
  「歡迎,很高興大家過來。快進來快進來──」
  自門後現身的白衣男子──巴靖直接張著嘴僵住了。看到陌生的軍裝女子與遠遠從高處俯看自己的壯漢,他不知發什麼瘋說出這種話。
  「──奇、奇怪,今天來的孩子還真高大?」

  「──不好意思,我們的成員太失禮了。」
  將兩人與孩子們迎進研究所後,端出茶的奈茲納一開口便這麼道歉。葛雷奇行了個禮,艾露露法伊微微一笑接過茶杯。
  「謝謝。我正好口渴,真是幫了大忙。」
  「很難得看到海軍人員過來,各位是亞爾奇涅庫斯少將的熟人嗎?」
  「是啊,我們很熟,雖然這次不是他介紹的。」
  「哎呀,這樣嗎?那是誰呢?」
  奈茲納感到意外的問。當艾露露法伊說出黑髮青年的名字,她瞪大雙眼。
  「咦!伊庫塔介紹的?到底是經過怎樣的來龍去脈……?」
  「其實我們直到最近為止都還在帝國當俘虜。雖然詳情說來話長……」
  「俘虜……啊,不,不方便告訴我們也沒關係。不過是這樣啊?你們來見阿納萊博士……」
  說到這裡,奈茲納皺起眉頭。她瞥了玄關一眼繼續說道。
  「其實現在博士不在,何時會回來還不清楚。我想他明天或後天會回來……」
  「唔唔,這樣嗎。我們來的時機似乎不巧。」
  得知前來會面的人物不在,艾露露法伊抱起手臂與葛雷奇四目相對。要下次再來嗎?──她正要開口,眼角餘光瞥見巴靖與孩子們圍著一張大桌子要開始做些什麼。產生興趣的她發問。
  「──對了,那是要做什麼?」
  「啊,那邊嗎?他在教導孩子們科學。雖然最近才開課,但相當受歡迎。方便的話兩位要不要參觀呢?」
  奈茲納親切地建議。在艾露露法伊與葛雷奇注視之下,巴靖向孩子們講述。
  「──好了,稍微做個複習吧。在上次的實驗中,我教過你們物質有三種狀態。那是什麼呢?」
  「固態!」「液態!」「氣態~!」
  「好的,正是如此。大家都回答得很好。」
  孩子們活力十足的回答,巴靖面帶笑容地誇獎後再度開口。
  「換個話題──大家看過船嗎?」
  「沒有~」「沒有~」「我有!」「我也看過!上次跟爸爸一起搭乘過!」
  「這樣嗎、這樣嗎──那你們看過漂浮在液體中的船嗎?」
  「咦~?那是什麼?」「那樣子會沉沒嘛。」「巴靖又在說奇怪的話了~」
  「這不是奇怪的話~今天就要做這方面的實驗。」
  巴靖一邊說一邊低頭看著排在桌上的物品,從其中捏起一個小東西。那是艘以木頭雕成的船身上裝著小船帆的迷你帆船。
  「啊,是船。」「好小的船。」「好可愛~」
  「沒錯,是船。首先試著把它放進這些液體中。」
  他把小船放進裝滿玻璃容器的液體內。但與大家的預期相反,船沒浮在水面而沉進容器底部。孩子們皺起眉頭。
  「……沉了。」「這艘船沒浮起來。」「好奇怪~」
  「嗯~的確沒錯……那這邊怎麼樣?」
  巴靖用長湯匙撈起容器底部的小船沖洗過後,放進另一瓶容器的液體中。本來以為又會沉沒,這次卻好好的在水面浮起。
  「啊,浮起來了。」「水的顏色不一樣。」「巴靖,這是什麼?」
  「嗯,其實──這是普通的水,但剛才的液體是油。」
  「油?」「……做菜用的那個?」
  「沒錯。這艘船會浮在水上,但無法浮在油上。這不是船很奇怪,而是兩種液體的比重不同導致。」
  巴靖繼續說明,同時又拿出一個玻璃瓶放到眼前。
  「利用這種差異可以做到很有趣的事。首先在這個瓶子裡注入水,為了讓差異變得明顯染上顏色。」
  巴靖摻入約半小匙的染料把水染成藍色,注入瓶中。他在水大概達到容積一半時停下來,轉而拿起另一個容器。
  「然後這次在水上面注入剛才的油。不過要透過小湯匙輕輕的、輕輕的……」
  「這樣子會混在一起喔?」
  「別擔心?只要不慌不忙,慢慢加入的話……」
  他花費比剛才多超過十倍的時間,謹慎地往玻璃瓶內注入油。染成藍色的水上方漸漸形成透明的油層。
  「……啊!」「……好厲害!」「沒混合在一起,分開了~!」
  「沒錯,當兩者比重不同,液體之間就會像這樣分開成層。然後──把一開始的小船輕輕放進這瓶子裡……」
  巴靖放下裝油的容器,用小鑷子夾起迷你帆船緩緩放入瓶中。他在達到油層一半時放鬆力道,自小鑷子上鬆開的小船直接掉了下去,在碰到與水層間的分界時停住──呈現在油中飄浮於水上的形態。
  「──如同這般,浮在液體上的船完成了!」
  「「「「喔──!」」」」
  對結果感到興奮的孩子們大喊。巴靖看到他們的反應不禁微笑,再度動作起來。
  「那麼,我來分配相同的材料與道具。接下來試著自己做到相同的事情。」
  他抬起放在桌子底下的道具箱,把裡面的道具分配給孩子們。到目前為止都在旁邊觀看情況的奈茲納,轉向身旁的艾露露法伊與葛雷奇。
  「怎麼樣,很好玩吧。要一起動手做嗎?」
  她從巴靖手中收下兩份材料放在桌上說道。艾露露法伊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雖然是在瓶子裡,既然是叫水手把船浮起來,那我可不能退縮。我們試試看吧,葛雷奇。」
  「是,既然艾露露法伊大人這麼說,那是無妨。」
  葛雷奇點點頭,和她一起走向桌子。首先從組裝浮在水面的小船開始。他們聽著巴靖的說明,與傷透腦筋的孩子們並排投入作業。
  「啊,混在一起了……」「小船翻了!為什麼~?」
  雖然確實按照說明進行就做得到,對於小孩子來說這一點首先就很困難。他們頻頻發生各式各樣充滿獨創性的失敗,艾露露法伊與葛雷奇欣慰的望著那些情景,迅速地完成作業。
  「……嗯,就是這樣嗎?」
  「喔!成功浮起來了。不愧是海軍人員,操縱船是看家本領。」
  過來看看情況的巴靖對於兩人小船的出色成果拍手喝采,然後望向孩子們。
  「方便的話,可以請兩位先行完成者教其他孩子們訣竅嗎?我也在到處查看,但忙不過來。」
  巴靖說著露出苦笑。艾露露法伊也面帶笑容的點點頭。
  「哈哈──知道了,這任務我們接下了……首先是那邊的孩子,我明白你想浮起大船的心情,但未免太貪心了點?」
  「嗚~沒浮起來……」
  「不要緊,先拿起來做修改。別慌張,一起做的話一定會成功。」
  「……嗯~……」
  「喔喔,一直哭哭啼啼的,叔叔會吃掉你喔~?」
  「……咿?好可怕~!」
  艾露露法伊的溫柔指導配上葛雷奇的凶惡臉孔作為調劑,讓本來有些鬧脾氣的孩子們立刻開始動手。就這樣,兩人與奈茲納與巴靖一起照料了孩子們一會。

  「──好耶,浮起來了!喏,快看快看!喏!」
  第六個人的船,在展開製作一個小時多以後順利浮起來。因為孩子們的心情變化而耽擱或中斷的次數多不勝數,但艾露露法伊沒發出一聲嘆息地陪伴他們,臉上浮現和一開始相同的微笑。
  「嗯嗯,做得很好。真是條威風的船,船速想必很快。」
  「艾露露法伊,這次來這邊吧!」「太詐了,這次是我!也看看我的船!」
  「好好好,我馬上過去。來,你們做了怎樣的船?真期待~」
  她態度溫和,反應總是很細心,對於漫無邊際的話語也很有耐心的聆聽,會受到孩子們爭搶是當然的,艾露露法伊如今比起擔任老師的巴靖更受歡迎。當熱潮暫時告一段落,同樣在照料孩子們的奈茲納微帶苦笑地攀談。
  「勞煩了……今天人數多,兩位真是幫上大忙。」
  「不,我也很開心。雖然還不了解科學是什麼……舉行這種活動是好事,我都希望能再找我來了。」
  「請務必要來,我們經常舉辦……不過有點意外呢,因為泰涅齊謝拉小姐的氣質比起軍人更像保母或老師。」
  「哈哈──先不提適合與否,我對於純粹的育兒抱著憧憬……因為不必送用心照顧的對象上戰場,是我最大的期望。」
  她悄然吐露心情。沒有忽視話語深處的掙扎,奈茲納更深入地發問。
  「……雖然失禮,伊庫塔曾對於那種事情向妳說過什麼嗎?」
  「哎呀,真虧妳知道。他的確嚴厲的說過。照他的說法,我這樣下去似乎會在絕望的深淵中破滅。」
  「……那孩子說過這種話嗎?」
  聽到那個事實,奈茲納重新思考師弟將眼前的女子引導至此處的意圖。另一方面,葛雷奇側眼觀察她們,同時照料孩子們。
  「──嗯?小妹妹,妳不是一開始就完成了嗎?」
  「我要重做!再等一下,長相可怕的叔叔!」
  「最後一句話是多餘的。我瞧瞧……是對船很費工夫嗎?花了不少心血去做嘛。」
  「啊哈哈,卡夏總是全力以赴。」
  其他所有人製作完畢後,一名少女在桌邊角落堅持著。巴靖和孩子們也把這當成一如往常的景象來看,少女發揮令旁人欽佩的專注力組裝小船。
  「嗯,這樣可以了!再來要把船輕輕放進去……」
  她握著小鑷子的手微微顫抖。船身慢慢地沉進油裡──在抵達與水的分界時悄悄放開,她精心製作的船順利地停留在那個位置。
  「……好耶!成功浮起來了!大家快看快看!」
  少女大聲叫好地找眾人過來。艾露露法伊與孩子們一起走近,看到桌上的完成品後張大眼睛。
  「這是……」
  在漂浮於水與油分界處的小船上,可以看見兩名人物。她好像特別花時間雕琢了人偶,不是單純的人形,連衣服與髮型都能辨別。一個看得出是少女本人,問題在於另一個──白髮配深綠色衣服的色彩,令人準確地想起某個人物。
  「呵呵,我自認是得意之作!這樣約翰也會恢復精神!」
  「啊,果然是他──妳和約翰很熟悉?」
  「啊,大姊姊也是嗎?那妳應該知道……約翰現在沒精打采的對吧?」
  「嗯……怎麼說。我也有一陣子沒和他直接碰面了。」
  艾露露法伊含糊其詞。關於白髮將領的現狀,她也所知不多。少女垂下頭繼續道。
  「我寫了信給他,收到回信。上面……寫著奇怪的內容。」
  「奇怪的內容?」
  「嗯,什麼……『別變得像我一樣』。」
  白翼太母驚訝地瞪大雙眼。因為那句話作為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向後進所說的話太不相稱了。少女似乎也抱著完全相同的感想。
  「他第一次寫到那種事,約翰現在大概很累。」
  「…………」
  「所以我想,我得鼓勵他。把這個作品送給他,他會不會打起精神?」
  少女咧嘴一笑拿起瓶子。艾露露法伊瞇起眼睛望著玻璃瓶點點頭。
  「……妳很溫柔。送給他吧,我想約翰一定也會高興。」
  「嗯!」
  少女充滿活力地回答。這一天的實驗以此為信號結束,孩子們開始與巴靖一起收拾器具。艾露露法伊理所當然地也來幫忙,奈茲納悄悄站到她身旁開口。
  「泰涅齊謝拉小姐,如果之後有空……和我們談談如何?雖然我們做不到像博士一樣……如果妳能接受的話。」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方提議,艾露露法伊思索一下後點頭同意。她用眼神向身旁的葛雷奇示意,重新面對奈茲納告訴她。
  「我才要拜託妳們……連約翰都動搖了,我若忽視這份心情一定也難以維持下去。」
  白翼太母這麼說出口,內心有種預感──在自己心中,或是在更廣大之處,某種事物應當改變的時刻到了。


  第三章 心願的所在

  女皇度日的方式沒有多少公私之分。一方面處理政務的時間很長,就算處理完回到禁中,她到頭來仍會思考關於國政的各種問題。秉持發生問題隨時應對的心理準備,無論深夜或黎明,要行動時瞬間行動是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的作風。
  「…………」「…………」
  不過她也有放鬆的時刻。那就是──在沒有他人目光之處,與黑髮青年共度的時間。
  「……索羅克。」
  「嗯?」
  聽到她呼喚自己的名字,在長椅上比鄰而坐的青年從手邊的書上抬起頭。黑色眼眸中蘊含的光芒一如往常的溫柔。
  「沒什麼……只是想喊喊看。」
  「這樣嗎?」
  青年輕輕頷首,一手撫摸少女的頭。夏米優閉上眼睛順從於指尖傳遞過來的慈愛──她已不再畏懼這種程度的接觸。
  當然,這並非朝夕之間產生的變化。伊庫塔與她共度的時間、談過的許多話語、溫柔地擁抱她的臂彎的暖意──那些數也數不清的經驗累積起來,一點一滴的融化少女的心。他花費時間讓她確實感受到自己被堅定不移的愛著,可以享受那份愛。
  「…………」
  老賢者在三國會議時對她說過的話也是一股助力……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也和伊庫塔一樣愛著她。那個憑她一個人絕對想不到的認知,使夏米優小心翼翼的漸漸靠近,同時感受著微笑地依偎在黑髮青年身旁的炎髮少女存在。
  那是夏米優這名少女長期未能得到的安寧之地。無庸置疑的真切關愛之情,表明他們希望她待在這個地方。
  「……啊──」
  愈有自覺愈難以置信……她不可能可以得到這種幸福。明明應該不可能──卻連要推開都太過罪孽深重。
  「……嗯……」
  靠近青年的存在形成的向陽處,少女沉浸於幸福中。同時,她內心深處堅定不移地想著──報應遲早會來。在她抵達的地方,在那腐敗血統的終焉,清算所有累積罪業的日子將會到來。

  「…………」
  伊庫塔也知道少女內心的想法。不──說隨時都在追蹤更加正確。夏米優的心境如何變化、正朝什麼方向?辨別那個變遷是他目前最重要的課題。
  努力的確有成果。得到伊庫塔的關愛、得到瓦琪耶這個朋友,她有了不少改變。可是──要說那是否足以撼動她賭上生涯的決心,答案是否定的。她至今依然期望自身的破滅。依然相信身為永靈樹血統的後裔,那是自己唯一容許的下場。
  「……嗚……」
  距離決戰之日大概還有一年多……即使運用伊庫塔‧索羅克的所有能力,拯救少女心靈剩下的時間實在太短。
  「……索羅克?」
  青年把書放在手邊重新轉過去,以雙臂環抱夏米優的身軀。他一邊這麼做,一邊在心中再度重複不知反覆唸過多少次的誓言──我要救她。賭上自己的感情、炎髮少女臨終前託付的感情,賭上在他胸中融合的那一切。

  「…………」「────」
  兩人在安靜的房間裡互相擁抱──彼此心中暗藏相反的決心。

  *

  人群在曬得地面發燙的陽光下大排長龍,每個人手中分別緊握著麻袋,忍受著飢餓等待輪到自己。
  「──別焦急,去排隊!不必著急也人人有份!」
  在隊伍前頭,軍人們逐一接過麻袋往裡面倒小麥。負責指揮的是暹帕‧薩扎路夫,他和部隊一起造訪帝國中央偏南的地區,支援窮困的民眾。
  「沒想到突然的配給會吸引那麼多人聚集……」
  「好像是農作物價格飆升的影響。原因是與齊歐卡的決戰將至的消息傳開,那時候預先囤積的情況很猖獗……」
  他的副官梅爾薩這麼分析,心痛地看著貧民們的身影。薩扎路夫嘆了口氣,類似的事情他前幾天才聽說過。
  「雖然明白……只靠取締一、兩次無法解決那個問題嗎?」
  「因為是關於經濟的問題……在世局不穩定時,金錢與物質的流向也會變得不穩定。到頭來,除了像這樣對症治療的配給之外,我們軍人能做的事並不多是事實。」
  側眼看著面露不甘的副官,薩扎路夫悄然說道。
  「……也對。要說能做的──就是快點結束戰爭,讓世界和平吧。」
  他不經意說出的那句話,令梅爾薩雙眼圓睜的望著長官。
  「──」
  「這、這樣直盯著我看幹什麼?梅爾薩中校。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突然的凝視令男子慌張起來,梅爾薩在他眼前搖搖頭。
  「……因為不奇怪我才驚訝。要結束戰爭,讓世界和平──沒想到會從薩扎路夫准將口中聽到這種豪言壯語。」
  嗚,薩扎路夫詞窮。他尷尬地別開目光,梅爾薩苦笑著繞到他面前。
  「請別露出那種表情,我是覺得佩服。我可以認為……你終於產生了身為將級軍官的自覺了嗎?」
  「……很難講。我到現在還搞不懂,什麼樣的舉止才符合將級軍官身分。我也無法想像自己像雷米翁上將或席巴上將那樣行動。」
  他說出未經偽裝的真心話。他從平時起就很苦惱,比起剛才提到的兩人,他實在太過欠缺身為高級軍官的威嚴及風範。之所以會做出更換香菸的亂來舉動也是這個緣故。從那個行動看出屬於薩扎路夫的不安與上進心,梅爾薩試著用自己的方式提供建言。
  「不拿那兩位當目標也可以吧。你沒有其他想參考的人物嗎?例如索羅克元帥等等。」
  「那傢伙才真的是無從模仿的類型……很遺憾,目前想不到像是我的延伸型的將級軍官。不過,關於反面教師我倒知道一個人。」
  「反面教師……嗎?」
  梅爾薩被他很少用的說法勾起興趣問道。薩扎路夫點點頭回答。
  「沒錯,那是我不管多麼落魄都不想變得和他一樣的對象。不過,他已不在人世──」
  話說到一半,忽然間──在他站立位置的一段距離外,一名終於輪到配給的男子將麻袋遞給分發的士兵,與他目光相對。
  「…………!」
  一瞬間,對方猛然別開視線。他拉起近乎破布的衣服蓋住臉龐,保持深深低頭的姿勢不動。以碰巧目光交會來說,那人明顯地反應過度,令薩扎路夫不解的歪歪頭。
  「……嗯?」
  「怎麼了,准將?」
  「……不……」
  他總覺得在意,視線直盯著那個人。不久之後,對方好像承受不了壓力般收回遞給士兵的袋子。
  「夠──夠多了。」
  「啊!等一下!才裝了半袋──」
  不顧分發士兵的制止,男子掉頭準備快步離開──但在他轉身的瞬間,從衣服底下微微露出的臉孔落入薩扎路夫眼中。

  「──薩費達中將?」

  自己也心想怎麼可能,他反射性的喊出那個名字。剎那間──男子正要離開的背影像挨了一鞭般嚇得彈起。
  「嗚……嗚啊啊!」
  霎那間,男子不顧一切地用最快的速度衝出去。本來不過是懷疑的印象隨著那個反應化為確信,薩扎路夫猛然探出身子。
  「等等……!你們抓住那個男人!快點!」
  士兵們與貧民們的身體形成障礙,從他的位置無法直接追上去,因此他命令部下。士兵們對太過突然的命令感到困惑,但理解他意圖的人仍紛紛往前跑去。
  「等等!」「不好意思,借過……!」「站住!那個男的,給我站住~!」
  可是在他們展開行動時,那名男子已跑進人群中。一邊分開群眾一邊追蹤並不順利,士兵們一個接一個跟丟對方的背影停下腳步。幾分鐘後,他們跑回薩扎路夫身旁報告。
  「非常抱歉,我們跟丟了……!」「他混進貧民集團中……!」
  薩扎路夫咬牙切齒。他露出令人膽寒的神情厲聲喊道。
  「別停下腳步,叫士兵散開!人應該還在附近!」
  「准──准將?請等一下,你打算中斷配給嗎?」
  梅爾薩以副官身分勸阻那道相當於放棄執行中任務的命令,薩扎路夫渾身僵住。
  「……嘖……!」
  只要稍微冷靜想想,那是自明之理。若不給予明確的指示,組織無法從目前的配置迅速切換成追蹤用途。派大隊人馬追蹤本來就偏離目前的任務。
  薩扎路夫在腦海中重組命令的內容,狠狠瞪視男子跑遠的群眾另一頭。相對於男子的背影已經消失──僅僅在一瞬間直視過的對方臉孔、那張應當再也不會目睹的臉孔烙印在他腦中不肯離去。

  「──薩費達中將還活著?」
  從精靈通訊聽到報告,伊庫塔打從心底感到意外,事到如今那個名字竟會出現。
  「不,失禮了,正確來說是薩費達二等兵……北域方面戰役結束後,他應該按照我們也參加過的軍事法庭審判結果遭到處刑。你沒看錯嗎?」
  「就算認錯雙親,唯獨那張臉我絕不會認錯!他應該還在附近!請允許我派這個地方的主力部隊去搜索!」
  即使是透過精靈的聲音,也感受得到薩扎路夫的焦慮。伊庫塔察覺他失去鎮定,努力用冷靜的語氣繼續發問。
  「請冷靜下來,薩扎路夫准將……我要確認幾件事,那個疑似薩費達二等兵的人物有武裝嗎?」
  「……?不,他看起來手無寸鐵……」
  「那他有另有同夥的跡象嗎?你發現了他進行組織化行動,或有實行某些企圖的徵兆嗎?」
  「…………沒有……」
  每當青年再次確認,薩扎路夫的語氣就愈顯困惑。雖然知道很殘酷,黑髮青年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那麼──即使那個人物是薩費達二等兵本人,現階段我也不會同意進行大規模搜索。」
  「為──為什麼?」
  「因為在戰略上沒有意義。分派人員搜索,相對的會導致現在的任務進展延後。即使抓住薩費達二等兵,也無法彌補那個損失……距離決戰所剩的時間很嚴苛。我期望准將按照預定計畫完成配給,盡可能以最快速度返回基地。」
  「…………!」
  薩扎路夫一時之間找不出話來反駁伊庫塔作為軍方最高司令官的發言。直到決戰前的時間有著時限,進行這個配給任務本身,很大一部分是為了讓薩扎路夫累積運用大部隊的經驗。既然返回基地後想指派給他的工作堆積如山,作為長官必然會要求停止搜索。
  「關於薩費達二等兵的生存可能性,我會詢問當時的負責人等等來試著查證。現在你調派多少士兵去搜索?」
  「……騎兵和步兵各一個排……」
  「此時距離開始追蹤經過多久?」
  「……大約一小時……」
  派遣騎兵還經過那麼久,代表跟丟對方的足跡。伊庫塔下了決定。既然事情沒有即刻解決的指望,他無法同意進一步增派人手。
  「那麼,別再多派一兵一卒。按照計畫進行配給,按照預定日期返回……任務繼續拜託你了。」
  薩扎路夫沒有反駁──過了一會後,伊庫塔沉默的結束通話。

  成群的騎兵掀起塵疾馳而過。在草叢遮蔽的路邊窪地裡,有人目不轉睛地窺視著那個情景。
  「……怎麼樣?」
  「……很多匹馬跑過去了。我想他們沒發現我們。」
  稚氣的聲音從窪地內響起。當騎兵們遠去,矮小的人影接二連三地站起身。
  「好像是這樣。太好了,大叔。」
  「……嗚……」
  現身的是一群手中分別抱著麻袋的年幼孩子。還有──一名發抖的中年男子蹲在他們腳邊。那個人中等身材,穿著破衣服,正是體型比從前消瘦許多的前北域鎮台司令官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
  「話說回來……你被軍方追緝就早點說出來啊。要是知道,我才不會叫你去領配給。」
  在孩子中充當頭頭的最年長少女喃喃地說。其他孩子也紛紛靠近薩費達。
  「吶~你闖了什麼禍?」「殺人?強盜?」「大叔你其實是個大惡棍?」
  孩子們沒有惡意也不知顧慮地接連不斷拋出問題。側眼看著他們,領頭的少女探頭注視薩費達帶回來的麻袋內部。
  「麥子量是預計的一半嗎?……哎,沒半途丟下袋子就做得很好了,大叔你很努力。」
  她邊說邊拍拍蹲姿男子的肩膀。這讓薩費達終於發現危機已過,戰戰兢兢的抬起頭。
  「好了,回去吧!大叔休息一次!你們扛東西!」
  「好~!」「知道了~!」「吃飯~!回去吃飯~!」
  孩子們活力十足的喊著。彷彿被那股衝勁牽引著,男子搖搖晃晃地從窪地底部起身。

  ──薩費達不太記得自己進入這個狀況為止的經過。
  在軍事法庭上被宣判極刑後的記憶,在他心中朦朧不清。唯一鮮明的,只有從被宣判將以一級戰犯罪名被槍決那瞬間起產生的恐懼感。
  他一直恐懼地度過監中的日子。執行死刑的日期不會通知罪犯本人,每一天都不安地擔心今天會不會被帶上處刑台。每當獄卒來送伙食,他就害怕那個腳步聲,蹲在地板上一心祈禱獄卒別帶走自己。
  當他連那樣的日子已持續多久都弄不清時,出乎意料的異變發生。獄卒的氣息消失了。即使等待也不再送來食物,大聲喊叫再也得不到任何回應。在鴉雀無聲的地下單獨牢房中,不明所以的薩費達心想──要逃獄只有現在。
  他竭力猛踹鐵欄杆。鐵欄杆本來不至於那樣就損壞,可是一級戰犯的單獨牢房長期沒機會使用,在看不見的部分嚴重老化。結果薩費達花費兩天兩夜踢著欄杆,勉強形成可供一個人穿過的縫隙。依照他原本的體型會卡住,但在監獄生活中變瘦這點派上了用場。
  他狼狽不堪地來到地上,發現分裂的兩個陣營正使基地陷入混亂。帝國兵們分為敵我兩方彼此槍口相向,基地整體失去控制,沒有人懷疑逃跑的他。在很久以後他才得知,那是雷米翁派軍事政變造成的結果。
  無論如何,薩費達碰到千載難逢的機會,偷偷地成功逃獄。無處可去的他由此展開流浪。

  *

  「……那個消息無誤吧?」
  皇宮的辦公室內。伊庫塔在桌前看著文件,聽取該事件的報告。約爾加點點頭。
  「受到你的要求,雷米翁上將向當時的獄卒確認過……事情僅是他們為了逃避責任串供,當成處決已經執行。至少薩費達二等兵趁著內亂的混亂逃獄這部分應該沒錯。」
  他據實說出已釐清的事實。黑髮青年發出嘆息。
  「然後持續過著躲藏生活直到今天嗎?……說得通。先不提北域,在中央知道前北域鎮台司令官長相的人應該不多。」
  「我不認識那個人物,他是如果活著會造成風險的對象嗎?」
  那就不能坐視不理。約爾加擔心的詢問,伊庫塔乾脆地搖搖頭。
  「他有可能反過來懷恨以我和薩扎路夫准將為首的當時相關人員──但沒有理由視為顯著的危險。他早已沒有人脈也沒有管道,本人又幾乎毫無向心力,可以判斷他做不出任何大事。頂多只能躲起來避免身分曝露,勉強度日吧。因此,問題反倒是薩扎路夫准將發現了他這一點……」
  正當他憂慮的開口,桌上的庫斯發出訊息通知。青年斟酌著說明的言詞,回應通話。
  「……喂,我是索羅克。」
  「我是薩扎路夫。關於薩費達二等兵一事,有沒有找到什麼佐證?」
  對方第一句話就用硬梆梆的語氣詢問。伊庫塔沒兜圈子的說出回答。
  「……是的。從結論來說,准將你遇見的人物是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本人的可能性很高。」
  「──果然沒錯!」
  「據說他趁著內亂的混亂逃獄,當時的獄卒們串供沒說出來。」
  在伊庫塔說明後,薩扎路夫的聲調透出決心。
  「元帥閣下……雖然已是再三請求,您是否能下令增加搜索人手?」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急於捕獲薩費達二等兵沒有任何益處。那一帶現在應該本來就充滿身分不明確的人群,也有許多適合潛伏的聚落與地形。無論用人海戰術四處搜索或腳踏實地的取得目擊證言,我都不認為一、兩天處理得完。」
  「我十分清楚。所以,直到此地任務結束那一天為止也無妨,請從主力部隊調派一個營加入搜索。配給方面我會更換人員配置按照預定時間結束,絕不延誤返回基地的日期。」
  伊庫塔煩惱於該怎麼回答。雖然並非不可能達成,那個方案相當蠻幹,他無法輕易點頭。
  不過──不等他回答,薩扎路夫突然停止使用敬稱。
  「……吶,至今的戰爭中死很多人吧。」
  「……是的。」
  「其中有很多人無論對我或對你來說,都是不願他們死去的傢伙……卻無視於我們的想法不斷死去,那就是戰爭的現實吧。我也是軍人,到這一步為止都會接受。」
  伊庫塔重重地頷首。在北域動亂的戰場上、後來的海戰,繼而是軍事政變──他們無數次目睹那個現實,多到烙印在眼皮底下不散。可是──正因為如此。
  「不過,如果總是那種人先死,只有非死不可的傢伙存活下來──我沒辦法認同。那種狀況不是純粹的惡夢嗎?」
  正因為如此,薩扎路夫在這時說出不可退讓的底線。無論好人或壞人都沒有區別的死去──他承認那是戰場的現實。可是在那以下的情況他堅持不容許。對於暹帕‧薩扎路夫這名軍人來說,那是唯一無法退讓的自尊。
  「死去的部下們不會回來,所以我想至少要抵銷那些傢伙的死,我相信那麼做是對他們的憑弔,一路奮鬥到今天。」
  「…………」
  「所以──拜託你,伊庫塔中尉。」
  他向在北域戰爭中一起活下來的戰友,而非帝國軍元帥請求。面對那個份量──黑髮青年終於想不出除了點頭以外的回答。

  *

  ──我的選擇是在哪裡出了錯?
  自從逃獄開始流浪後,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經常思考這個問題。他一直找不出答案。僅僅朦朧的切實感受到,自己曾在某個地方踏入致命的分歧。
  男子的人生總是有強力的後盾。他出生的薩費達家自以前起與貴族的關係便是如此,那份特權徹底清除他的道路上可稱之為試煉的事物。在童年時代,只要他說出想要的東西就會立刻得到,感到礙眼的東西則會當場被排除在視野之外。他甚至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是特別待遇。
  長大到某個程度識字之後,他對戰記產生興趣,埋首閱讀。書中提到的軍人英姿、英雄們作為名將名留後世的的活躍事蹟,令他忘了時間興奮不已。文獻上記載的內容有多少是史實、多少是創作──這種事情對當時的他來說無關緊要。而他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的未來也將成為英雄。並非想要,而是會成為。他沒思考過無法當上英雄的可能性。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實在太過缺乏得不到渴望事物的經驗。
  某一天的晚餐桌上,他不經意的告訴雙親他想成為軍人,父母迅速地為實現這一點展開事前疏通。對他們來說,辦一件事找貴族作後盾是理所當然的,這次也以超乎期待的形式實現了。想確保在帝國軍中影響力的貴族們,希望盡量得到更多拴著項圈的軍人。
  從此以後,在本人不知情的狀況下,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的夢想不再屬於他一個人,化為搭載許多貴族企圖的一大事業。
  一方面因為在富裕的雙親膝下時時置身於良好的教育環境中,他的頭腦和同年代的少年相比絕不算差。但目標若是通過高等軍官甄試,還算聰明的頭腦是完全不夠用的。
  為了通過甄試持續用功的過程,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困難。他馬上領悟,要戰勝國內眾多競爭對手通過甄試並不簡單。
  不過,那個事實反倒激勵他奮發向上。戰記中描寫的軍人,全都正面迎向困難果敢挑戰跨越難關,他認為自己應當也辦得到同樣的事。這場甄試對他而言是最初的一戰。他這樣鼓勵自己勤學苦讀──事實上他非常努力。在甄試前夕,單論筆試,他習得的學力甚至達到錄取底標也不奇怪。
  第一次甄試當天於不久後到來,他在強烈的緊張感中迎戰。一想到至今累積的一切要受到考驗,他握筆的手就發抖。他憑藉這算什麼的鬥志消除緊張填寫答案,雖然因為太過用力途中好幾次劃破答案用紙,直到那天為止的鑽研成果確實的展現出來。他漂亮的通過的第一次甄試,進入第二次甄試的實際技巧課題。
  可是,問題在此時發生。與始終一對一面對答案的第一次甄試不同,第二次甄試以考生之間的協調、對立為前提,需求的能力與第一次甄試有明確差異。當然,薩費達也累積了因應對策。儘管有所準備──雙親替他安排的「練習對手」中沒有人認真地與他爭論意見,也沒有人認真地企圖排擠掉他,全都意識到立場差異「規規矩矩」地對待他。沒有察覺那件事,薩費達和殺氣騰騰的競爭對手們進入正式考試。
  結果十分慘淡。他和應該互助合作的對象意見不一致,又無法發揮強行堅持到底的膽量,結果一次也沒掌握過主導權,不斷被狀況耍得團團轉。敵方對手的作戰計畫也讓他們接連上當,他所屬的隊伍差點全滅。當時的對手中包含日後的名將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與泰爾辛哈‧雷米翁,對他而言或許也是倒楣的因素之一。
  甄試結束回到宅邸,他一句話也沒跟迎接自己的雙親說,直接躲進房間裡哭了一整晚。對於不知何謂挫折的少年來說,第一次戰敗的衝擊實在太大。想像中的理想與自己的現狀之間的落差讓他怒不可抑,好幾天幾乎不吃不喝地關在房間裡度過。他需要一段時間來整理心情。

  ──就在此時,房間外響起雙親歡喜的叫聲。

  父母敲敲好幾天沒露臉的兒子房門,異口同聲地說──高興點,塔姆茲厙茲庫,錄取通知書送到了。你真了不起,一定會發跡當上大將軍──
  他衝出房間抓過錄取通知書,凝視著書面文字。在上面看見自己名字的瞬間──他心中沒有喜悅也沒有驚訝,只有強烈的異樣感。他總覺得手中拿著酷似他一直渴望的事物,卻有致命差異的某種東西。
  無論如何,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就此走上通往高級軍官的道路。沒有任何挫折與繞遠路──那一刻也按照他的期望實現了。

  「──大叔。喂,大叔。」
  他赫然回神。男子原本沉浸在過去中的意識,隨著呼喚浮上現實。
  「什──什麼事?」
  「還問我什麼事,你從剛剛起手一直沒在動。那些全都得在今天傍晚前做完吧?」
  聽到這句話,薩費達俯望手邊。在天花板低矮的破房子裡,他憑藉光精靈的光芒在充當桌子的木箱上處理今天的工作。看著在右邊堆成小山的便籤,他想起那件事。
  「嗯、嗯……沒錯……」
  「拜託囉~大叔掙的錢滿重要的──好,搞定了。」
  少女修好天花板上的漏雨破洞,直接走過來越過薩費達肩頭看著桌面,又在幾秒後發出呻吟。
  「哎呦,看得我頭都痛了……真虧你有辦法在一天之內應付這麼多文字數字什麼的,大叔真厲害。」
  「不,我沒做什麼大不了的事……只要受過教育,任何人都能代筆……」
  「是嗎?咱們儘管也會寫字,但寫不出那麼一大篇文章。我也想接受那個教育~雖然好像很辛苦,學了以後就做得到各種事情吧?」
  少女邊說邊一手拿著鏽跡斑斑的鐵鎚,修繕透風的牆壁裂縫。真虧我們住在這種地方。望著她的樣子,薩費達重新環顧屋內心想。不,這裡──可以稱之為房屋嗎?只是拿撿來的木板拼湊成的天花板與牆壁,地板鋪著薄薄的草蓆。不像孩子們,薩費達在屋內必須跪著,因為天花板太低,站起來會撞到頭。
  「我想盡量找正經工作──不想再靠偷或搶糊口了。雖然順利的話比幹活來得輕鬆,咱們常常失敗,讓同伴受傷。我也被痛毆過一次──你瞧。」
  少女說完掀起衣服下襬,腹側一帶有幾塊令人心痛的瘀青。薩費達皺起眉頭。不是用很大的力道連踹幾腳,不會傷成這樣。
  「除了自己弄的草藥以外也沒有藥,反正也看不了醫生,要是受重傷距離死掉只是時間的問題~」
  「…………」
  「所以說,我要好好地掙錢。那樣今天也有飯可吃,只要吃了飯就活得下去。只要活著就會有好事。對吧,大叔?」
  少女拍拍室友的肩膀,回到房屋修繕作業上。薩費達側眼看著她的背影,反芻她剛才所說的話。
  「……只要活著嗎?」

  *

  「──咦?梅、梅爾薩中校您不是會留下嗎?」
  張設於野外的大帳篷內,突然受命續行任務的梅特拉榭‧蘭茲中尉詢問長官。梅爾薩口中發出嘆息。
  「我想那麼做,但這次情況有點不同。這裡交給你們負責,在我們回來前按照預定計畫繼續配給,沒問題吧?」
  「請、請問您什麼時候回來?」
  「最晚也是三天後。我會留下我的搭檔,有緊急聯絡時使用精靈通訊。有其他問題嗎?」
  「呃、呃、那個……」
  梅特拉榭臉上浮現焦慮。原本安心地在梅爾薩這名長官身邊工作的她,卻因為突然被託付現場業務而感到不安。雖然察覺她的心理,梅爾薩雙手牢牢抓住對方的肩膀。
  「挺直背脊,蘭茲中尉。妳應該不會無法勝任這種程度的現場業務,到底有什麼感到困惑的必要?」
  梅特拉榭屏住呼吸。長官的雙眸目不轉睛的直盯著她,消除她心中的一絲依賴。
  「……!是,任務的續行就由我確實接手。」
  梅特拉榭露出軍人的神情敬禮回應。梅爾薩滿意地頷首,轉身趕到位於同一座帳篷另一側的長官身旁。
  「久等了,薩扎路夫准將。我已交接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她向雙手抵在桌上瞪著地圖的長官開口。薩扎路夫微微抬起視線。
  「嗯……不過真意外。因為我要去,我以為妳會留在這邊。」
  那句話令梅爾薩眉頭緊皺。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認為現在的自己獨處也不要緊嗎?」
  「……咦?」
  「不用了,這讓我很清楚自己的判斷沒錯──時間寶貴,趕快建立行動計畫。」
  她一度結束對話,低頭看地圖。紙面上已在作為搜索候選地點的週邊聚落等處標了記號。
  「期限只有三天。即使動員騎兵,光是沒頭沒腦的亂找,落空的可能性很高。有必要事前在一定程度上特定地點,准將有什麼方針嗎?」
  當副官這麼詢問,薩扎路夫點個頭。
  「……從碰見時的樣子來看,我不認為他過著正常生活。身分幾乎肯定是偽造的,像這種來歷可疑的人,頂多只能做日領臨時工。」
  「這樣的話……也許是乞丐或靠翻垃圾桶維生。」
  「嗯,他能夠生存的環境有限。人口較多的地方──雖然這麼說,只是較大的村落不行。連身分可疑的傢伙也足以有工作,應該至少得是還算繁榮的城鎮。」
  他根據推測俯望地圖,如此一來。應該著重搜索的地點自行浮現。
  「在徒步可達的範圍內,符合那個條件的地方有限。就算從最接近的城鎮開始依序清查……有三天的話,應當有足夠的勝算。」
  「我沒有異議。要分派部隊前往各候選地點嗎?」
  「不,為了避免漏掉,我想每個地點逐一確實掃盪。或許妳會認為缺乏效率,但這時候還是刻意集體行動吧。」
  「我明白了──那麼,第一個目的地是這裡。立刻出發吧。」
  兩人彼此點點頭,離開大帳篷。在嚴格的時限中,他們像這樣開始搜索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

  *

  在薩費達以高等軍官候補生身分成為帝國軍人時,帝國與齊歐卡的戰況有惡化的傾向,主因比起戰略層面,反倒出在外交失敗上。
  國境附近斷斷續續地發生衝突,演變成小規模戰鬥幾乎是家常便飯。當時的內閣經常命令軍方「賭上皇室顏面收復國土」,要他們收復一度被奪走的在戰略上沒有太大意義的領土,齊歐卡利用那種執著,迫使帝國軍面臨長期的消耗。結果無論進入攻勢或轉為守勢,損害更大的總是帝國軍那一方。
  不過,當時薩費達並未把那種狀況看得太過悲觀。因為他認為帝國尚且保有國力,戰鬥愈多,軍人活躍的機會也相對增加。高等軍官甄試時的失敗化為一道傷口,令他渴望立功。不只是對外而已,那也是讓他自身與理想中的軍人形象達成一致的手段。
  如預期一般,他們從軍後沒經過多久也受命參加實戰──話雖如此,雙方軍隊都不是當真的劇烈衝突,只是展示大軍並從遠處互相射擊箭矢及子彈,是相當於所謂牽制戰的小規模戰鬥。在這種情況,雙方都會盡可能準備許多士兵造成強大的壓迫,因此也召集缺乏經驗的尉級軍官們當作湊數人員。帶領士兵行進時隊形不亂,按照教科書展開橫列,朝正面射擊──做得到這些就算合格了。
  儘管是某些地方像場鬧劇的戰鬥,戰爭依然是戰爭。薩費達幹勁十足。既然那裡是戰場,有敵人在,我應當也有表現機會。在受命參戰,神情緊張地初次上陣的同期軍官中,唯獨他眼中閃爍著燦爛的期待光芒。
  可是,進軍途中發生了怪事──只有他率領的排,不知為何被命令半途偏離路線,並被迫在戰線角落無期限待命。薩費達當然反抗過。因為那裡明顯是遠離這次主戰場的地點,他認為甚至連小規模戰鬥程度的衝突都不會發生。然而他的意見並未獲得採納,薩費達的部隊單獨被隔離在戰場外。極不合理的待遇使他煩躁到極點,反倒覺得焦慮──他心想果然是甄試時的失敗影響,令我得不到好好戰鬥的機會嗎?
  這項當時的他徹底難以理解的措施,從結果而言可以說讓薩費達遠離了危險。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在應當自始至終打牽制戰的前線上,齊歐卡軍利用那個預測將計就計正式發動攻勢。措手不及的帝國軍受到重大打擊,再加上現場總指揮官倒下,不得不在指揮系統混亂的狀態下面臨迎擊戰。雖然沒有北域動亂的泥淖來得嚴重,那也是一場帝國史上流傳後世的惡戰。
  從宏觀視角來看,這一戰是單方面「中了齊歐卡軍的計」,但從更微觀的視角來看,或是自長時間上的視角觀之又具有不同意義。因為──有三名軍人在這場惡戰中展頭露角,後來被稱頌為名將。
  其中兩人,是前面提過名字的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與泰爾辛哈‧雷米翁。在軍階比自己高的軍官們袖手旁觀的狀況下,他們沒有遺憾地發揮各自的獨特性打開生路。作為「白刃的伊格塞姆」與「槍擊的雷米翁」的子孫,兩人自從軍起將來的前途便受到期待,但初次上陣就創下卓越的戰果只能說實在了得。不過──他們兩人當時身分仍是年輕的少尉,難以對戰況提出意見,整體戰況日漸惡化。
  同一時間,與薩費達出於不同理由被配置於戰線後方的某個部隊受到召集。該部隊配置後方的理由十分單純,因為指揮官在日常訓練中的評價即使說客套話也不算高,被擱置在後方擔任管理人員。雖然在參加戰鬥方面設為預備隊,當主力部隊被迫陷入意料之外的苦戰,就抱著這種傢伙也是有比沒有好的想法,把他們動員到前線。
  指揮官名叫巴達‧桑克雷,當時的階級是少尉。他不符軍人風格的言行自從軍起便引人側目,同伴們輕視地叫他白日點燈──後來,他提議的作戰方案讓數千名士兵平安撤退,列入帝國戰史上的偉業之一。
  另一方面,關於事件的一切都發生在薩費達不得而知之處。從戰爭最初到最後,他的部隊絲毫未涉及戰局。他們一開始就被撇在外面,當敵軍的侵略導致危險迫近,立刻接到撤退至中央的命令。他一頭霧水地聽從命令。即使熱切盼望參加迎擊戰,前線發生的事並未透露給他知曉。
  不久後那場誕生了三名英雄的戰爭結束,為了對國民維持體面,內閣積極地推崇戰鬥的功臣。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泰爾辛哈‧雷米翁以及巴達‧桑克雷獲頒勳章,那個實際功績很快帶來飛越性的晉升。
  在薩費達也出席了的典禮會場上,他咬牙切齒地注視著在眾人環視中被盛讚功績的同年代英雄們。他太不甘心了──為什麼只有那些傢伙大展身手?為什麼我沒得到那個機會?我也戰鬥過。只要跟他們一起上戰場,我明明也應該並排站在那裡。
  正當他滿心不滿時──突然有人呼喚他的名字。陸軍少尉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上前到台上來。
  薩費達完全不明白被喊到的意義,在同袍們奇異的視線中走上台。剛才頒發勳章給巴達等三人的高級軍官對膽怯地走過來的他笑著說──感謝你的奮戰。為讚賞你的功績在此授予勳章。
  無視於一臉錯愕地被掛上勳章的薩費達,高級軍官重新轉向觀眾開始說明──前面三人的活躍自不用說,但不能忘記這裡有一位隱形的英雄。他的部隊雖然位於遠離主戰場之處,其存在防止了齊歐卡軍分遣隊進行迂迴戰術。沒有他們阻攔敵軍,我軍的損害將無法估計,因而在此頒發勳章。
  高級軍官極為流暢地說出連薩費達自己都是首度聽說的內容。集同袍們摻雜懷疑與困惑的目光於一身,那時他感受到與雙親告訴他通過高等軍官甄試時相同的異樣感──那種感覺隨即化為從腳邊往上竄的可怕寒意,給予他一個直覺。
  他發現了。他並非靠自己的雙腳來到這裡,而是被某種更龐大、來歷不明的力量沖走,企圖將他帶往某處──

  「──叔。喂,大叔你別發呆啦。」
  薩費達注視著半空中呆立不動,少女從背後踹了他的腳。
  「停下來又會挨工頭的罵。因為拿不到代筆的工作,今天只得幹這活計了。」
  「嗯、嗯……」
  聽她一說,他也想起現況。今天找不到活用高教育水準的工作,他不得已和少女一起當日雇臨時工幫忙解體房屋。感受到其他工人的視線,薩費達慌忙揮起借來的大木槌。
  「……嗚嗚……」
  可是一槌揮下去,腰部掠過一陣劇痛,讓他直接動彈不得。少女發覺之後停止作業趕了過來。
  「怎麼了,腰又痛了?真是的~拿你沒辦法。」
  少女讓薩費達搭著肩膀,帶他走到不顯眼的施工現場角落。隨便找個地方給他坐下後,少女立刻掉頭。
  「我會找藉口跟工頭講,你盡快回來幹活。因為咱們的棲身處那裡最近有人口販子出沒,我想盡量早點回去。」
  她說完後再度回到工作上。對於她的態度,薩費達不知第幾次感到佩服。解體房屋是體力活,但少女在工人之間忙碌地四處走動,為他們遞工具或搭建踏腳處。有她在工作就很順手,在工地現場的幫助很大。

  「……吶,妳為何照顧我?」
  薩費達忍著腰痛回去工作,挨了很多叱喝並迎來日落。兩人並肩走向棲身處時,他忽然試著詢問少女。
  「嗯?為什麼?同伴愈多愈好啊,收入也會穩定。」
  「……那麼,妳為何讓我加入同伴?考慮到人身安全,不該接近來歷不明的大人吧。」
  薩費達想到自己甚至連名字都沒表明,這麼說道。嗯~少女沉吟一聲搔搔臉頰。
  「雖然話是沒錯──第一次碰面時,大叔你不是在其他流浪漢的地盤找剩飯挨揍了嘛?」
  「嗚……」
  「我看到那場面馬上明白,啊,他不熟悉這種生活的規矩。不知道這裡的生存方式,沒有食物也沒有去處,真的是活得很邊緣的傢伙。」
  薩費達無話可以回應,沉默不語。少女哈哈笑著往下說。
  「那種傢伙意外的不會打壞主意,因為沒有餘力去想。不煩惱各種事情,看到好像可以活下去的路就毫不猶豫地撲過去。大叔你也是這樣吧?」
  「…………」
  「而且,我也不是只出於善意讓你加入。找你攀談時我一開始不是問過,你能夠正式讀寫嗎?正好咱們這裡沒有人會,我想要一個,沒有的話各方面都不方便。」
  少女精明地這麼說完,突然一臉嚴肅地悄然開口。
  「哎,還有──或許是因為大叔你被排擠在外吧。」
  「……?什麼意思?」
  薩費達疑惑地問。少女思索一會,指著她的手臂。
  「你瞧,我的膚色有點深吧?我混了席納克的血統。」
  「……啊……」
  「打從以前起,週遭的人都因為這個緣故不肯接納我。沒辦法,我就找同樣被排擠的人一起混,找像你這種孤零零的傢伙。那種傢伙大都性格古怪、很難相處──但成為同伴以後不會背叛。」
  少女有些高興地說。感覺很難直視她的臉龐,薩費達轉開頭斷斷續續地說出口。
  「……雖然由我來說……也怪怪的……」
  「嗯?」
  「妳挑選同伴的方法要更謹慎點……也有性格古怪、很難相處、孤零零的歹徒。」
  他吐露自虐的話語。少女一瞬間愣住,接著爆笑出聲。
  「哈哈,什麼啊。難道大叔你在說自己?」
  「…………」
  「啊……這麼說來,你被軍方追緝來著?你闖了什麼禍呢~對了~比如跑進基地廚房偷吃晚飯?」
  咕嚕~正當少女開玩笑地說出口,兩人的肚子發出合唱。
  「……講著講著,咱們也餓到極限了──快點回去吧,大叔。其他傢伙也餓著肚子在等啊。」
  「……嗯──」
  受到少女催促,薩費達也微微加快腳步。今天掙的錢可以吃什麼?──已習慣如今生活的腦袋那麼想著。

  「──總算找到你了。」

  熟悉的男聲,像把冰槍般從背後刺中他。
  「我找了您很久,薩費達中將閣下。您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啊、啊──」
  少女愕然地轉過身。然而──過於恐懼的薩費達無法回頭。對方異常使力的指尖牢牢地抓住他的肩膀。
  「本來以為您早就到了那邊,卻在相當奇怪的地方徘徊呢。您真令人傷腦筋,走錯路也該有個限度才對?」
  隨著靠近,對方不由分說的進入眼中。暹帕‧薩扎路夫直盯著他的眼神──是帶著執著之念與殺氣,散發令人毛骨悚然高溫的追緝者眼眸。
  「來,我們回去吧。我帶您前往目的地──這次不會走錯。」
  薩費達牙關格格打戰。對於他來說,那句話等於人生第二次的死刑宣判。
  然而──在他動彈不得的時候,有人做出兩人意料之外的行動。
  「──嗚……?」
  突然的疼痛與衝擊令薩扎路夫表情扭曲。他低頭一看,發現少女露出可怕的神情咬住他的手腕。
  「嘖──快逃啊,大叔!」
  趁著他放鬆力道的一瞬間空檔,少女往薩費達背上踢了一腳。她依然抓住薩扎路夫的手臂,向還呆立不動的男子指出活路。
  「進那條巷子!路你記得了吧?甩掉他們──快點!」
  彷彿被她的聲音拍在背上,薩費達一踏地面飛奔出去。薩扎路夫試圖和部下們一起追趕,緊抓住他手臂的少女卻堅持不肯鬆開。
  「等等……!喂,妳放手!拜託放開我!」
  「誰會放手啊!你們打算殺了大叔吧!」
  少女說完,再度往抓住的手臂大口咬下。薩扎路夫痛得皺眉,但胡亂甩開很可能害少女牙齒斷掉的顧慮占了上風。他無法冷酷到底,明知浪費時間還是嘗試說服她。
  「別誤會,那傢伙是罪人!不是你們該庇護的對象!」
  「啊~是嗎!我也不記得受軍人庇護過!」
  少女打從一開始就無意聽對方說什麼。她用愈來愈大的力道抓住薩扎路夫的手臂,看不下去的梅爾薩介入兩人之間。
  「請冷靜下來,薩扎路夫准將!──妳也放手!再繼續下去我們也會反擊!」
  「試試看啊,笨蛋~!」
  少女一邊咒罵一邊猛然後退。眼見再鬧下去將被制伏,她也迅速轉而逃跑。看著少女轉眼間消失在小巷裡的身影,薩扎路夫發出呻吟。
  「……為什麼,小孩子會……」
  「請不要動!先包紮傷口!」
  看到長官負傷,梅爾薩立刻呼喚醫護兵。可是他本人舉起一隻手制止她,開始行動。
  「包紮等之後再說,我得去追他……那傢伙又跑了。我得去追他……!」
  薩扎路夫彷彿發高燒般反覆呢喃,看得梅爾薩倒抽一口氣。她至今從未看過長官這種樣子。

  ──在應該無法參戰的戰爭中獲得自己沒經歷過的勳章後,薩費達也繼續不可理解地飛黃騰達。
  每當某處發生戰鬥動員兵力,他的部隊總是被配置在遠離前線的地方。戰爭在他袖手旁觀的期間結束,之後被稱頌沒經歷過的活躍事跡,成為固定的流程。如果把那些戰績全部當真,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會成為與那三人相比毫不遜色的大英雄。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並非如此。
  到了這個地步,薩費達也開始理解自己置身的立場。錄取本該落榜的高等軍官甄試、沒經歷過卻被提出的諸多戰果、稱作一帆風順都嫌不夠的飛黃騰達──全都是支援他的貴族們安排的。當時為了確保在軍方內部的影響力,他們竭力地讓仰自己鼻息的人晉升。
  就算要作為後盾助人發跡,也應該支援有實力的人物。雖然也有這種看法,可是──那種優秀人才,成功發跡後經常脫離貴族們的控制獨自行動。貴族們根據過去的經驗作出結論,若希望長期依他們的意願操縱,人選得恰到好處的無能。薩費達是按照那個標準被挑選為他們的棋子。
  他非常不甘不願。然而,薩費達本身害怕失去貴族們的後援。畢竟從最初通過甄試到日後的晉升全是他們準備的。一度發現這一點,要放棄那種特權實在太過可怕。對於失去所有順風之後,孑然一身的自己剩下的事物,薩費達最終未能堅信到底。
  從結果來說,他屈服於那個立場。他本人不需要下任何判斷──只要唯唯諾諾地服從上面下達的命令,階級就會自行登上晉升的階梯。當初單純對那種不自然感到疑惑的同袍們,不久後也察覺他背後貴族們的企圖,開始公然地蔑視他。貴族走狗、紙老虎英雄──那是週遭眾人給予薩費達的評價。
  當然,來自軍方內部的反抗也根深柢固。凡是有正常良知的軍人,不可能想把缺乏實力的高級軍官放在組織高層。
  這種反抗與貴族們的要求對立競爭,最後的妥協點是將薩費達趕到北域鎮台。被稱為「神之階梯」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脈保衛,除了監視山岳民族席納克族以外沒什麼特別工作要做的地方。儘管是迫不得已的方法,能強行安插紙老虎高級軍官的地點只有這裡──經過檯面下的交涉,貴族們也接受了那個處置。
  即使被隔離在邊境,全體高級軍官有參加中央會議的義務與權利。光是有薩費達在定期召開的軍事會議上代為陳述他們的意見,對他們來說已經很成功。
  保持那種狀態,薩費達在北域度過大半段人生。那裡沒有任何他應該投注熱情的對象,他的精神在長時間中緩緩頹廢。把日常業務全丟給部下處理,遭受壓抑的願望扭曲後對弱者發洩,加重對席納克族的迫害。
  北域鎮台司令官。被巨大的力量沖走後抵達的是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這名男子的終點。整個人直到肩膀都泡進貴族們權力製造的不冷不熱死水之中──回過神時,他已經哪裡也去不了了。

  「呼、呼、呼……!」
  感覺到背後追兵的氣息不斷奔跑──等到薩費達回神,已獨自佇立在沒有人蹤的巷子內。
  「呼、呼……甩、甩掉了嗎……!」
  就算仔細聆聽,也聽不見追來的腳步聲。於是他總算喘了口氣──但冷靜回顧自己置身的狀況,恐懼再度侵襲薩費達。
  「怎麼辦才好……怎麼辦……」
  雖然現在勉強甩掉,當然並非完全逃脫了。只是一瞬間撞見,薩扎路夫卻帶著部隊前來搜索。儘管不清楚他動員多少程度的士兵,應該視為城鎮主要的出口都已遭到封鎖。
  「……而且,那傢伙呢……?」
  薩費達腦海中閃過奮力拚搏放他逃跑的少女。自己成功逃走──可是,少女如果被抓會有什麼下場?因為與他一起行動,少女會遭到薩扎路夫盤問吧。也可能更加冷酷地拿她當驅趕出獵物的誘餌使用。
  「……嗚……」
  薩費達對於對方並未熟悉到足以斷言他不會採用那種手段。在北域鎮台時,暹帕‧薩扎路夫只不過是眾多部下之一。硬要說的話給人一種好好先生的印象,但看到他方才看自己的眼神後,這一點也變得可疑。
  「……嗚嗚……!」
  薩費達苦惱到最後,抱著沉重的步伐折返,心中僅僅祈禱著少女平安逃離。

  「──啊,那傢伙嗎?最近經常看到。」
  同一時間。再度跟丟薩費達的蹤跡後,薩扎路夫一行人在城鎮出口展開監視網,並徵集當地居民的目擊消息以特定搜索範圍。他們對於對方現狀的推測似乎正確,一手拿著人像畫持續探聽,在詢問幾名流浪漢時得到情報。
  「詳細情況我不清楚,因為他沒進我們圈子裡,和在街頭生活的小鬼們一起混。想逮住他的話,嗯……去搜小鬼們的棲身處不就行了?」
  「位置在哪一帶?」
  薩扎路夫壓抑焦躁詢問,同時拿出方才自製的簡易地圖。他參考對方的回答註記,站在身旁的梅爾薩開口。
  「我想問個問題。相對於規模,這個城鎮的流浪漢看來人數特別多。從以前就是這樣嗎?或是有什麼理由?」
  「啊,這檔事嗎?……有一半是最近才流浪到這裡來,聽說是什麼聚集起來共同生活的大型團體解散了。這方面你們不是更清楚嗎?」
  當對方反問,薩扎路夫立刻有了頭緒。聚集起來共同生活的人群──肯定是那個近似太平宗的團體。反叛者的陰謀導致女皇陷入困境,哈洛瑪‧貝凱爾為了救她身受重傷一事仍記憶猶新。
  「是那場騷動的餘波嗎……?」
  「因為貧窮失去父母或被拋棄的小鬼也很多。沒地方可去的孤兒聚集在一塊,在鎮上形成好幾個小團體。畫像上的男人也跟那些小鬼一起混。」
  愈往下聽,薩扎路夫的表情愈趨苦澀……追溯孤兒們面臨困境的原因,可以說必然涉及戰爭與軍人。同屬帝國軍人的他,能夠斷言沒有一點責任嗎?
  「你的表情變來變去啊,阿兵哥──唉,我能告訴你們的就是這些,理由我不會多問,隨你們怎麼逮人吧。」
  流浪漢伸手討提供情報的酬勞,薩扎路夫給了他零錢與一整盒香菸。心中的騷動始終沒有消除,他再度在城鎮內前進。

  「呼~!呼~!……」
  壓抑的呼吸低沉地響起,男子躲藏在離大馬路還算近的巷弄暗處。
  薩費達祈禱著別被軍人們盯上,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靠近光線充足處。他為了尋找少女折返,這裡已接近他被薩扎路夫發現後逃跑的地點。
  「……沒在這裡嗎……?」
  他轉動目光尋找少女的身影,卻沒有她的氣息。薩費達沒辦法揚聲呼喚,抱住腦袋──這麼一來,應該乾脆回棲身處一趟嗎?萬一有埋伏的話怎麼辦?
  「──大叔?」
  一聲呼喚如光線般傳向身處焦慮與恐懼深淵的男子,他赫然回頭一看,發現剛才尋找的少女。
  「妳、妳──順利逃掉了?」
  「那是我要說的話。後來我可是四處在找你,你怎麼又來這種地方?」
  少女一臉傻眼地說,走向薩費達。他忍不住凝視她全身上下,看到她沒受任何傷後鬆了口氣。
  不知道對方的心情,少女不解地歪歪頭。
  「──算了。總之我們直接走巷子回棲身處吧,鎮上到處有人在找你,不小心跑到大馬路立刻會被逮住。」
  「……可、可是,他們也遲早會查到那裡……」
  「大概會來查,不過那一帶有很多能躲藏的地方。通往鎮外的道路早就受到監視,這下子只能堅持了。看是大叔被捕還是他們堅持不住回去,結果就這兩種。」
  少女用強硬的口氣說道。那遠比他更加沉著的樣子,讓薩費達無話可說。少女靠近踏不出下一步的他,毫不猶豫地握住他的手。
  「所以,總之我們回藏身處吧。大家都沒吃飯在等我們,餓著肚子也沒辦法四處逃跑吧?」
  「……啊……」
  於是,他任由少女牽著手邁開步伐。在社會上失去容身之處的男子,與年齡差距大得可以當他孫女的孤兒少女一起踏上歸途。他們避開陽光下的道路,從一條小路轉到另一條小路,以免招來光明世界居民們的責難。
  「…………」
  「……大叔?」
  液體從男子雙眼中溢出。連那是為何而流的淚水都不清楚,也不知是相隔多久後再度落淚,薩費達為了恐懼以外的理由哭泣著……側眼看著他的樣子,少女一語不發地面朝前方。只有牽在一起的手絕不鬆開,兩人一起繼續向前走。

  他們小心謹慎地避開他人注意在巷弄內前進,總算在日落前抵達棲身處,少女活力十足的打開充當房門的木板。
  「喂~我回來啦。大叔也平安無事。快點吃飯──」
  少女的聲音在昏暗寂靜的室內迴響,沒有得到回應。平常孩子們一定會吵吵嚷嚷地出來迎接,現在卻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大夥跑到哪裡去了?」
  少女不解地歪歪腦袋,薩費達背脊掠過一陣惡寒……一方面因為這裡是孩子們雜居的住處,屋內總是很亂。可是──眼前的景象……
  「……有人進來破壞過。」
  「咦?」
  「別出聲!」
  薩費達尖銳地說,攤開掌心放在雙耳旁仔細聆聽。少女轉動身體的聲音、遠方傳來的雜亂聲響──摻雜在其中的多人腳步聲與悶住的聲音。
  「啊,喂!」
  直覺領悟到發生了什麼事,薩費達拿起充當晾衣竿的木棒衝出藏身處。他追溯捕捉到的聲音彎過幾條小巷──在建築物之間的陰影處擺了一排裝滿垃圾木箱的地方,發現好幾個男人正拖走孩子們。
  「混帳,你們幹什麼~!」
  薩費達怒吼著衝過去,對準那群男人臉部高度橫掃揮舞木棒。那些人錯愕地退後──趁著他們放鬆手上力道,他一口氣搶回孩子們。
  「你、你搞什麼──」「你是這群小鬼的同伴?」
  那些男人瞪視將孩子們護在背後的薩費達疑惑地說。看到眼前的景象,晚一步追上來的少女屏住呼吸。
  「大叔,這些傢伙是人口販子……聽說最近在這一帶徘徊,盯上沒有父母的孤兒……」
  那番話讓薩費達得知自己的直覺猜對了。那些人很快從困惑中恢復,用低沉的聲調嚇唬他。
  「我們看中的商品只有小鬼,不關中年人的事──現在還能放你一馬,留下小鬼們快滾。」
  男子們用威脅的語氣這麼說,紛紛拿出小刀。咿!孩子們嚇得喉頭發出聲響。薩費達與對方互瞪幾秒鐘後,忽然將作為牽制的木棒尖端垂向地面。
  「……你們真的會只放過我一個人?」
  「大叔?」
  少女近乎哀鳴地叫喊,看著薩費達。那些男人嘴角浮現下流的笑容──薩費達看準那個瞬間,全力踹飛裝生鮮垃圾的木箱。
  「嗚啊?」「混、混蛋──!」
  被灑了一身垃圾的男子們不禁退縮。在愣住的少女面前,薩費達以掌心拍向孩子們背部。
  「快跑!所有人分散逃跑!就算有人被抓也千萬別回頭!」
  孩子們解除僵硬狀態一起邁步狂奔。他揮舞木棒牽制那些男人,立刻在後頭跟上。跑在孩子們最後面的少女望向背後大喊。
  「那些傢伙追過來了,大叔……!」
  「別慌張!挑大人過不去的路走!你們有地理優勢!」
  薩費達一發出指示,孩子們也想起自己的優勢。他們分散衝進小路,再從小路鑽進狹窄的建築物間隙或滑進水渠中。那些男人看到後發出咒罵,由於人數和體型問題,他們很難追上所有小孩。
  「好,這下子──啊,大叔你怎麼辦?」
  放最後一個孩子逃走後,自己也準備逃進小路的少女想到這個顧慮發問。殿後的薩費達繼續奔跑,臉上浮現痙孿的笑容回答。
  「我就模仿一會……軍人吧。」
  他邊說邊從到達巷底的丁字路口往左轉──緊接著貼在牆邊,少女也跟著停下腳步。當追趕的男人從轉角探出頭的瞬間──薩費達揮出木棒使勁朝那邊橫掃。
  「嘎──!」「好痛!你、你這混帳……!」
  「蠢貨!以埋伏對付追蹤是兵法的基本!」
  臉上直接吃了一擊的男人們腳步踉蹌,薩費達趁機再度和少女一起拔腿就跑。他們在轉角往右轉,一跑進路寬幾乎和肩寬差不多的窄巷,他轉身重新面對那些人。
  「狹路對寡兵有利!有長兵器更佳!」
  幾乎在轉身的同時,他朝領頭的男人刺出木棒。木棒前端擊中措不及防的對手,加上跑步的衝力形成重擊。男子忍不住摀著喉嚨跪倒。
  「咳啊……!」「喂,真礙事,閃開!」「你擋住路過不去啊!」
  只要有一個人在狹窄的通道上停下來,後面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腳步。薩費達無視那些人再度轉身奔了出去。
  「奇襲結束後要毫不遲疑地撤走!切忌不可窮追數量占上風的敵人!」
  「好──好厲害!大叔你好厲害!」
  薩費達玩弄追蹤者們的手腕看得少女大聲叫好。他觀察周遭地形思考下一波反擊,赫然回神地對跑在身旁的少女開口。
  「喂!別跟著我,妳也快逃啊!」
  「我才不要!有我在路線也比較──」
  少女好強地說到一半,臉上迅速失去血色。
  「啊──這邊不妙。」
  「什麼?」
  薩費達疑惑地反問。然而──當他看見擋住去路的高牆,不必聽到回答也瞬間察覺一切。
  「……死、死路……?」
  「掉頭吧,大叔!現在還來得──」
  少女抓住他的手準備原路折返,三名男子卻手持凶器擋住他們的去路。
  「總算追上了……」「你們鬧得很凶嘛。」
  他們眼中充滿殺意。薩費達與少女緩緩後退,無可奈何地被漸漸逼到牆邊。
  「大、大叔……!」
  失去生路的少女顫抖地望向薩費達。一收到她的目光,男子心中做出某個決定。
  「……放心吧。」
  「咦?」
  告訴她這句話後,他深吸一口氣,空氣讓消瘦的胸膛高高鼓起。
  「我在這裡!」
  薩費達盡可能以最大的音量朝頭頂吶喊。少女和那些男人同時愣住,他仍然放聲大喊。
  「我在這裡,薩扎路夫!你追蹤的對象,第一級戰犯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在這裡!快點過來!別拖拖拉拉的~!」
  處於一籌莫展的絕境,他竟然呼喚此刻應當還在追蹤自己的對象。聲音在受牆壁環繞的狹窄空間內迴響,少女茫然地開口:
  「你──你在說什麼?大叔……」
  「退後。忍一會就行了。」
  薩費達簡短的告訴她,從牆邊往前走一步。他將少女護在背後般擋在前方,雙手如持矛般握住木棒。
  「要上儘管上,你們這群惡棍──話說在前頭,我的短矛術可不好對付。」
  薩費達清晰如昨日地回想起為了高等軍官甄試鍛鍊自己的日子,擺開迎擊架式。看見對手到了這個地步還展現抵抗意志,憤怒在那些人之間爆發。
  「正合我意~!」

  在黃昏天空中響起的吶喊聲,也傳到了呼喊對象耳中。
  「──剛剛的聲音是?」
  「在那個方向!」
  梅爾薩立刻找出方向,薩扎路夫帶著部下們一起邁步飛奔。可是,他胸中感到難以釋懷。
  「刻意大喊,通知我們他的存在?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請小心,或許是陷阱!在複雜的地形中偷襲的危險也──」
  梅爾薩事先提出警告,以免最近有失控傾向的長官貿然行事。薩扎路夫勉強沒當成耳邊風記在心裡,踏進巷子裡尋找聲音的主人。
  「……?這是……」
  「……有爭執聲傳來。在我們之前,他已經和別人……?」
  愈進入巷子深處,愈感覺得到靠近怒吼聲與混戰的氣息。薩扎路夫直覺地感受到,這並非單純的陷阱,而是正發生某種意料之外的狀況。就算如此,他也沒時間放慢腳步。把對方帶回監獄,讓他為部下們的死負起責任──那個專注的念頭仍舊盤據在胸中深處,薩扎路夫穿越錯綜複雜的巷弄。
  「──在這裡嗎!」
  他篤定地彎過轉角,幾乎同一時間,刀子刺進在那裡的男子胸膛。
  「──咦?」

  三把小刀接連刺進薩費達的身軀。不過──在那一瞬間,那些男人發現穿著軍裝的士兵們截斷退路,臉色猛然發白。
  「軍、軍人──?」「可惡,閃開閃開!」
  已無其他路可走的男子們自暴自棄地往前衝,最後的掙扎也被梅爾薩立刻處理因應。
  「制伏這些人!」
  手持短矛的士兵們聽令走上前。迫近的矛尖令他們裹足不前,士兵們抓準時機撲了上去。一人被擊中手腕武器落地,另一人慣用手的肩關節被刺中發出慘叫,剩下一個人也因此喪失戰意舉起雙手。
  「讓開!」
  薩扎路夫推開被制伏的男人們,踏進小路深處。看到他的身影,支撐薩費達身軀的最後一條弦斷了。
  「……你來了,薩扎路夫……」
  舉著的木棒從手中掉落,他同時跪倒癱在地上。血泊轉眼間從趴下的身軀底下擴散開來,讓薩扎路夫暫停呼吸。
  「──」
  「大叔!大叔……!」
  少女發出哀鳴跑到薩費達身邊,以嬌小身軀吃力地將他的身體翻過來。曝露在日光下的傷勢,看得少女和薩扎路夫同時倒抽一口氣……不只最後刺中的三處傷口,手臂、肩膀、胸口、腹部──深深的割傷散佈身體四處,訴說他直到倒下為止的奮戰經過。
  「……本來以為三個惡棍還應付得來……我的實力比自己預料中更加衰退……咳咳……」
  殷紅的鮮血隨著說話自他口中溢出,梅爾薩看到他的傷勢後立刻指示。
  「出血很嚴重──醫護兵!」
  接到命令的士兵們奔向薩費達,蹲在他身旁開始急救。薩扎路夫近距離俯望著那一幕,以顫抖的聲音開口。
  「……你在幹什麼……」
  「…………」
  「你──你怎麼擅自性命垂危。不對吧,這不是你的死法。你註定的臨死樣子,絕不是像這樣……!」
  薩扎路夫跪在地上,雙手抓住對方衣襟吶喊。
  「你要向士兵──向士兵道歉!向你害死的所有部下道歉!按照軍事法庭的裁決負起責任接受處刑!那是你唯一辦得到的事情吧!沒盡到其他任何當長官的職責,那是你唯一剩下的最後義務吧……!」
  在憤怒與內疚驅策之下,薩扎路夫邊叫喊邊搖晃對方的身軀。無法坐視不顧的少女整個人插進兩人之間。
  「住手!住手啊!這樣會死的、大叔他會死的……!」
  「……!」
  少女推開他哭著護住薩費達。目睹她的身影,一股像高溫又像疼痛的感情在薩扎路夫胸口深處盤旋。他是為了作個了斷來到此地。明明是前來讓眼前的男子背負起責任──為什麼非得有小孩子向我哭訴?
  「……沒關係,妳退後……」
  仰臥的薩費達沙啞地說。少女嚇了一跳轉向背後。
  「大叔……?」
  「沒關係……那個人有動手的理由。有正當的理由。」
  他說完後看著薩扎路夫。進行急救的醫護兵們很快向梅爾薩報告傷情,她悄悄告訴長官報告內容。
  「……傷口太多,連止血都很困難。大概最多再支撐幾分鐘……」
  「──!」
  薩扎路夫的表情痛苦地扭曲。從目睹薩費達被刺傷的那一瞬間起,他就對那個結局有所預感。不必聽見梅爾薩的耳語,薩費達也想像著內容吐出一口氣。
  「很難撐到刑場啊……」
  當男子說出那句話,薩扎路夫在焚身的憤怒與焦躁中半是無意識地握住短矛。他跨過薩費達的身體站在正上方,矛尖抵住他胸膛中央。少女發出驚呼想要阻止,但被士兵們制伏。
  「是啊……這樣就好。」
  薩費達不再拒絕投向自己的殺意。他的反應令薩扎路夫更加困惑。
  他不明白──為何對方不大哭大叫?明明在軍事審判上顯盡醜態的男人,為何到了這個地步卻能夠接受自身的命運?
  臉上甚至還浮現安祥的感情──
  「……怎麼了,薩扎路夫?不動手殺我嗎?」
  結束始終沒有到來,讓薩費達疑惑地發問。薩扎路夫沉默良久後張開顫抖的雙唇。
  「……你為何保護那女孩?」
  側眼看了看被士兵們制伏的少女,他低聲問道。薩費達的視線一度轉向少女,忽然揚起嘴角──接著仰望頭頂露出的狹窄天空。
  「逃出監獄之後,我一直思考──我在哪裡走錯了路?」
  「…………」
  「我終於知道答案了。不──是回想起來。隔了好久、真的隔了好久,我想起自己昔日曾立下什麼目標……」
  薩費達在訴說的同時心想。沒經歷過的戰果、不費任何力氣得到的授勳、完全名不副實,空虛地逐步晉升的階級──這一切都和他追求的事物不同。
  當雙親告訴他甄試通過時,他應該回答這不可能並拒絕接受。和英雄們並列接受表揚時,他應該回應別小看我並轉身離去。對於人生被貴族們的企圖推動的狀況,唯獨他本人不該坐視旁觀。
  在為戰記內容感到興奮不已的年少時光中──他的目標絕非徒具虛名的中將。他打從心底想成為的,絕非掛名的司令長官。
  即使當不上將級軍官、不足以成為校級軍官也好。就算身為一介無名兵卒與輝煌的榮譽無緣,就算在連是哪裡都不清楚的戰場一角結束生涯──

  「我──以前一直想當軍人。」

  看著自己唯一守護到底的少女哭泣的臉龐,薩費達說出直到今天都未能實現的真正夢想──在臨終的此刻稍微實現了的真正心願。
  挺身保衛弱者,賭上性命對抗不合理的暴力。
  要辦到這件事根本不需要貴族當後盾。只要心中懷抱這份感情,決定用自身的雙腳前進就夠了。如果更早發覺那一點,他或許不會度過那麼漫長的無所事事歲月。不會被他人的意圖影響而迷失自我。不會遷怒地虐待席納克族族人。也不會害死走在軍人正道上的部下們。
  「……後悔也太遲了吧……」
  薩扎路夫擠出聲音。在逐漸遠去的意識中,薩費達微微頷首。
  「……是啊,你說得對──」
  最後留下這段交談,男子陷入沉默。梅爾薩量量他的脈搏,隨即搖搖頭。
  「……他死了。」
  「大叔!」
  重獲自由的少女抱住男子的身軀。面對再也不會開口的遺體,薩扎路夫渾身顫抖──收回一直抵在薩費達胸口的短矛。
  「……我無法殺掉他……」
  他聲音沙啞地呢喃,心中想道──我不該聽他臨終的遺言,應該在找到人的那一瞬間毫不猶豫地刺下去。那麼做的話,一定能夠殺掉他。能夠依舊當他是害死眾多部下的長官,按照北域動亂戰犯薩費達中將的身分制裁那個男人。

  「對不起……我對不起大家……!」
  短矛脫手落地,薩扎路夫仰天啜泣。梅爾薩悄悄地走過來握住他的手。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直到他的淚水止住為止,她一直保持那個動作。

  部隊不久後撤離城鎮,薩扎路夫透過精靈向元帥報告──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二等兵為了保護平民少女不受暴徒攻擊而戰死。


  「開火──!」
  砲彈隨著號令自舷側發射,水柱高高濺起。掛上帝國軍旗的嶄新軍艦迎著滿帆的風掠過海原。
  「右滿舵──!」
  負責指揮的波爾蜜紐耶‧尤爾古斯的聲音在艦上朗朗迴響。然而……
  「又迎風換舷?喂喂……!」
  聽到那個指示,她的同袍波姆海尉在船尾傻眼地喊。本來在前桅下的尤琳海尉接著跑到艦橋。
  「拜託,適可而止吧!從剛剛起就一直大角度讓船逆風航行!也要考慮操帆的麻煩呀!大砲那邊本來就占掉人手了!」
  對於同袍脫口而出的抱怨,艦橋的波爾蜜不解地歪歪頭。
  「不過,還可以做到吧?」
  「問題不在於做不做得到!又不是表演雜耍!」
  尤琳海尉代表船員們向不斷提出高難度駕船要求的艦長抗議。波姆海尉也趕到現場,正當三人快要爭執起來,微胖青年自通往船艙的階梯衝上來。
  「等等,等一下!──不好意思,波姆海尉、尤琳海尉。剛才的航行是我拜託波爾蜜進行的!」
  「咦?」「為什麼你──不,馬修少校要這麼做?」
  波姆和尤琳疑惑地注視著闖進來的陸地人。馬修揉揉頭髮回答。
  「嗯……船上搭載了爆砲吧?砲的重量應該會對機動性造成影響,我想盡快查清楚狀況,就拜託了波爾蜜。」
  馬修望向她本人,波爾蜜嫣然一笑豎起大拇指。他露出苦笑,重新轉向兩名海尉。
  「所以──那傢伙並非只是在玩鬧。愈是極限駕船,愈會顯現出船艦性能的微妙變化對吧?在正式戰鬥中陷入慌亂之前,我想趁現在查出問題所在。」
  他兼作為幫腔的說明道。波姆和尤琳因為客人謙遜的態度愣住,面面相覷。
  「既然是這麼回事的話……」「我還以為她只是因為新艦處女航太過興奮。」
  「哈哈。那也有一部分影響……」
  微胖青年無法全面否定,笑容一陣抽搐。看到他們之間談出結果,波爾蜜再度喊道。
  「明白玩雜耍的理由了吧?那就再來一趟,準備迎風換舷!」
  「還來啊!」「啊~真是的!得意忘形!」
  兩人一邊抱怨一邊展開行動。在繼承喀爾謝夫船長意志的女子指揮之下,船艦再度開始在海上疾馳。

  「……喔……」
  幾個人影從艦橋角落關注著那個情況。其中一人是耶里涅芬‧尤爾古斯海軍上將。
  「不錯嘛,滿有模有樣了。」
  「是、是!令姪女波爾蜜紐耶海尉的指揮能力,在爆砲艦上也徹底發揮!」
  在後方不遠處待命的副官緊張地滔滔不絕。尤爾古斯海軍上將哼了一聲搖搖頭。
  「你啊……沒必要因為在人家面前就提起波爾蜜的名字。駕船不是全體船員的工作嗎?今天那傢伙只是得到新船很興奮罷了。」
  「是──很、很抱歉。」
  領悟自己說錯話的副官深深低頭道歉。此時站在兩人身旁的長鬚老人悠哉地插進談話。
  「話雖如此,看來她恢復了足以在新船上開心玩鬧的自信,太好了。」
  「否則人家不會把船託付給她。為了避免她像『暴龍號』那次一樣醜態畢露,人家可是從擦甲板開始重新徹底鍛鍊過她,好讓她沒有你照看也不成問題。」
  海軍上將對曾任已沉沒的暴龍號艦長的拉吉耶希‧庫奇海校說道。旁邊另一位形象比庫奇海校來得嚴厲的老將走上前。
  「姑且不談波爾蜜紐耶海尉,我可不喜歡在難得的船上載那種重得要命的東西……船速都慢了。」
  「別那麼說,西古魯姆。和陸地上的戰爭一樣,戰艦也隨著時代進化,自然變得會跟我們的時代有所不同。無論是戰鬥方式、身為水手的尊嚴形式都一樣。」
  庫奇勸解老戰友。不過,他眼中突然浮出惡作劇的光芒轉向耶里涅芬。
  「聽說新元帥相當不好對付?」
  海軍上將停頓數秒後,愁眉苦臉的回應這個措手不及的問題。
  「……是啊。那個人什麼不好說,偏偏囂張地對人家說出──『別當海盜軍,作為帝國軍一起戰鬥吧』。」
  那人在尤爾古斯與泰德基利奇家親戚齊聚一堂的場合所說的話,在上將心中仍記憶猶新。看到他帶著複雜感慨的側臉,庫奇哈哈笑起來。
  「這時候送那位泰德基利奇家的少爺進來,上將就無法拒絕吶~」
  「……因為人家有必要盡快償還欠的恩情。」
  他面帶苦澀地呢喃──在那場與艾露露法伊少將率領的齊歐卡海軍第四艦隊激戰的尼蒙古港海戰中,他對自馬修算起的「騎士團」成員們欠下多筆人情債。當現在的元帥提出來,即使是有些魯莽的要求他在情面上也得答應。
  「話說回來──致力於訓練是很好。」
  尤爾古斯上將暫時嚥下那個事實,再度注視著船員們的樣子。人人都精力充沛的四處活動──不過他卻不經意看到正眺望艦上的波爾蜜和馬修目光相會的一幕。
  「啊……」「……嗯。」
  兩人一瞬間互相注視,然後害羞的輕輕揮手。那看起來就很青澀的模樣,令尤爾古斯上將扶額嘆息。
  「那個不能想想辦法嗎?感情好是很不錯,但士兵們看了刺眼啊。」
  「要、要由屬下去提醒嗎?」
  把話當真的副官慌張地問。上將再次感到虛脫無力,聳聳肩回答。
  「……只是開個玩笑,不必一一反應。」
  「失、失禮了!」
  「夠了。你待在這裡也沒事做吧,去看看艦尾的情況。」
  當他說完,擔任副官的男性士兵立刻跑向艦尾。庫奇海校以懷念的目光望著那個毛躁的年輕背影。
  「他是新任副官嗎?」
  「沒錯。明明已到任一個月還像隻小鹿一樣怯生生的,真傷腦筋。雖然他作為資訊軍官很能幹──兼具頭腦聰明與膽量大的傢伙很少啊。」
  他喃喃說著嘆口氣──被迫回想起過去的日子。想起一個不知恐懼為何物,總是以目中無人的諷刺回應他的男子。想起那直到尼蒙古港海戰為止都理所當然陪在身旁──但從今以後再也不會當成自己人看待的身影。
  「你頑強地活在某個地方吧──讓人家做個了斷,鄧米耶。」
  他說話的聲調凌厲又低沉。耶里涅芬‧尤爾古斯蘊含決心的話語,遠遠地響徹連接敵國的廣闊海面上。

  同一天,兼作為新艦處女航的訓練結束後的傍晚時分。馬修在船上的軍官室開完檢討會來到走廊上,直接走回自己的客艙趴在床上。
  「……好~累~……」
  結束到海軍赴任的第一天,這是他不作假的感想。當然這並非單純的一句話。新環境、工作、人際關係──那是整整一天體驗那一切,無論成功、失敗或掙扎都經歷過一番後的發言。
  「…………」
  剛剛在軍官室的會議散會後,馬修和名副其實成為未婚妻的波爾蜜只以同袍身分簡單打過招呼後立刻告別。因為彼此都有時間,要說沒有依依不捨是撒謊──但不能因為這樣,才剛赴任就在其他人面前你儂我儂。微胖青年確切地理解自己被派來此地的意義。
  「……把海防全丟給海軍的階段……結束了嗎?」
  馬修重新回想起黑髮青年在親戚會議上的發言……從組織成立直到今天,強烈的獨立性是卡托瓦納海軍的傳統與驕傲。那種立足於傳說水手喀爾謝夫船長生存方式的精神性,反過來看,也可以說阻礙了海軍與陸軍構築綿密的合作。總之──伊庫塔‧索羅克派馬修‧泰德基利奇進入海軍最大的目的,是為那段歷史注入新空氣。
  分享爆砲相關資訊當然也很重要。不過,伊庫塔藉那種重要性本身當成派馬修進來的名義利用也很明顯。一方面因為耶里涅芬‧尤爾古斯海軍上將在尼蒙古港口海戰時欠下人情債,不同於上次是搭乘到目的地為止的「客人」,如今馬修保有作為軍官的發言權和存在感置身於海軍。
  「……簡單的說,首先是要我好好表現吧。」
  微胖青年也有所自覺。比起軍務上的實力,這項任務反倒要求他發揮社交場合的溝通能力,期待他擔任順暢傳達陸軍意思的窗口。具備他的立場與能力後,那件事才首度成為可能。
  「雖然繼承自『暴龍號』的熟面孔很多有幫助,每個傢伙都不好對付,很費神啊。真是的……」
  當他語帶嘆息地抱怨,搭檔風精靈圖從床舖上發出訊息通知。他正覺得差不多該打來了。微胖青年起身回應。
  「──我是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
  「嗨,午安,吾友馬修。現在方便嗎?會不會妨礙你和未婚妻共度熱情的夜晚?」
  老樣子的玩笑話讓馬修有點安心,他沒有表現出來,從鼻孔哼了一聲。
  「我和某人不同,沒辦法第一天就那麼厚臉皮啊。」
  「哈哈,看樣子今天很辛苦吧。」
  「算是吧……不過,若非在上次海戰得到另眼相看,這次也得從客人待遇開始。我就想成沒出現那種情況已經很好了。」
  青年積極的說。些許的疏遠感,不至於讓他培養至今的頑強精神受到動搖。也許是透過通話感受到馬修的可靠,伊庫塔帶著高興的語氣繼續交談──但談了幾分鐘後,他的聲調突然一沉。
  「換個話題,其實我有點事要報告。你聽到或許會吃驚。」
  「嗯?什麼事?」
  「最近我們發現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二等兵逃獄了。不過在薩扎路夫准將負責搜索下,事情已經結束。」
  「……啊?薩費達,是指那個薩費達中將嗎?」
  太出乎意料的通知,讓馬修忘了聲音會傳到隔壁而放大了音量。伊庫塔簡要的說明事情經過,他一臉嚴肅的抱起雙臂。
  「……趁著軍事政變的混亂逃獄嗎?的確,那個時期沒有餘力監視囚犯……」
  「這是件說不出是誰有錯的事件,不過雷米翁上將覺得他有責任。」
  「以他的性格會這麼想吧……那事情的原委呢?」
  「嗯,根據薩扎路夫准將報告,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二等兵在他眼前因為保護平民少女不受暴徒攻擊戰死。」
  這事件本身超出預期,那個結果也在馬修的意料之外。他感到腦海中滿是問號,再度詢問。
  「……是經過什麼原委出現那種結果?」
  「我也沒到現場看過,所以不清楚詳情。據說他逃獄後和孤兒一起在貧民窟生活。如今死去,是一起生活的小孩在他被追兵追逐途中遭到人口販子襲擊,他試圖拯救那群孩子導致的結果。」
  「那個薩費達中將?賭上性命救小孩?……那個生活意義就是欺凌席納克族的人?」
  馬修實在不認為那是同一個人物的行為,皺著眉頭歪歪腦袋。伊庫塔停頓一會後告訴他。
  「『我一直想當軍人。』據說那是他臨終的遺言。」
  「──!」
  「那件事讓薩扎路夫准將極為沮喪。我都說過沒關係,他卻好幾次向我低頭道歉,說他不惜改變行動計畫去搜索,卻無法把人帶回刑場,也無法親手補上最後一擊。」
  「……我之後也可以試著聯絡他嗎?」
  「務必拜託你。我也應該開解他,但我站在反對搜索的立場,想隔一段時間再聯絡。」
  體察伊庫塔心境的馬修點頭答應,也想著薩費達臨終的遺言。
  「想當軍人嗎?……在軍官的位子上犯下那麼多錯誤,到最後的最後在說什麼啊……」
  「真不明白。我連一次也沒想過同樣的事情。」
  「那樣也很奇怪……一般來說一開始會想啊。實際看到軍人或讀戰記時,會想變成那樣、想成為能保護大家的強大人物。」
  馬修想起童年的記憶,不由得把作為自身出發點的感情與剛才的台詞重疊在一起。
  「薩費達中將也曾抱著那種心情嗎?和我一樣的心情?不過,那樣的話……他後來怎麼變成那副德性?」
  「不是每個人長大成人後也不會忘記初心。不──沒有遺忘的人或許反倒少見。吾友馬修。」
  伊庫塔抱著某種達觀回答。微胖青年也不否定那一點,卻對於直接下結論感到遲疑。他再深入一步,想像一個人的墮落。
  「……或許是身邊沒有背影吧。」
  「嗯?」
  「沒有可追逐的背影。薩費達中將身邊或許沒有當作路標的對象,回顧自己……我不知怎地那樣想。」
  青年斷斷續續的說。在精靈的彼端,伊庫塔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我一直都有。雅特麗、托爾威、你……從入伍後一直在我身旁。碰到煩惱隨時可以商量、近距離目睹你們活躍的表現,我也會湧現不服輸的念頭。不過,搞不好……這本身就是件非常幸運的事情。」
  馬修回憶自己至今生活的環境與總是在身邊的同伴們。
  「如果和你們關係不親近……我能夠像至今一樣努力嗎?如果一直像發生在遙遠世界的事情一樣遠遠望著你們的活躍表現……我大概會認命吧?覺得自己不可能變成那樣,他們和我生活的世界不一樣。」
  「…………」
  「而且啊……薩費達中將在年齡上和你老爸以及──伊格塞姆榮譽元帥與雷米翁上將同世代的軍官吧。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交流過,但他應該一直看著那三個人大展身手。拿來和自己比較、感到羨慕……一定也憧憬過。」
  「也許是吧……但是,他並未追逐他們的背影。」
  「或許是太遙遠了……如果他們是可以親近交談的對象、可以像我們一樣互開玩笑的關係,說不定就會認為對方同樣是人類,湧起追逐的毅力。
  至少我就是這樣,因為我可以和你們待在同一個戰場、肩並肩一同戰鬥。無論在大阿拉法特拉山上、在海上……那一點始終是我的心靈支柱。」
  伊庫塔真摯地接受微胖青年懷抱的感觸,開口說道。
  「如果像自己一樣擁有同伴,他說不定也會有段不同的人生。關於薩費達中將的來歷,你是這樣想的吧。」
  「正確來說……是忍不住這麼想。你認為我離題了嗎?」
  馬修不安的問。搖頭的氣息透過通訊傳來。
  「不,我認為有一番道理。因為有同伴幫助才得以戰鬥到今天──我也有同樣的想法。」
  黑髮青年針對那一點毫不吝惜地表示贊同,同時繼續說道。
  「當然,真相不得而知。我們不是他,最終無從估量是什麼決定性的扭曲了薩費達中將的人生。也許是無緣相遇,也許是沒活用相遇的機會。在何處怎麼做會走上另一條路……如今他本人已死去,無從探索可能性。」
  一切都只不過是從片段的資訊做出的推測。微胖青年有所自覺地垂下頭。
  「……我思考的是徒勞無功的事嗎?」
  「別說傻話。這是很重要的事。」
  他出乎意料地得到強而有力的回答。馬修瞪大眼睛,伊庫塔的聲音繼續說道。
  「所有人類都有故事。是否令人喜歡另當別論,不管善人或惡人都有。因為我們是軍人,在戰場上必須遮蔽那個事實面對敵兵……不過,如果連有一天回想起來都做不到,那是非常非常可怕的。那時候,我們的心就被遺棄在戰場上了。」
  不久後微胖青年也察覺,伊庫塔說出口的,是對於包含自身在內所有軍人的告誡。
  「對於對方完全喪失想像力時,人與人之間剩下的交流手段只有戰鬥。所以──你要好好保管,馬修……然後,可以的話,希望你在周遭有人遺落相同的東西時提醒他。」
  青年的話語如同懇求。馬修接受了他聲調中的真摯,反覆地點點頭。
  「……嗯,到時候我一定會提醒。」
  他像立誓般回答。伊庫塔露出微笑的氣息傳了過來。從昔日一起活下來的戰場開始,那份羈絆變得更加堅固,他們的心至今依然互相支持著彼此。

  伊庫塔結束與馬修的通話回到辦公室,哈洛和三名副官正熱烈地談論著。
  「不,所以說哈爾戈少校,我意思是你致力於履行職務很好,但連我們份內的工作也拿去做令人困擾。」
  「請別這麼說,這裡就交給新來的我處理!兩位偶爾休息久一點,紓解先行工作至今的辛勞也不錯!」
  「我在立場上也同屬新進人員……什麼都不做地待在這裡感覺很尷尬,還是希望能分派工作給我處理。」
  正面對面起爭執的是梅格少校、尤格尼少校、哈爾戈少校三人。特別形成爭端的是雷米翁派的年輕成員哈爾戈少校,為了與身為伊格塞姆派資深成員的梅格少校取得平衡而錄取的副官。他在能力方面沒有問題,卻有幹勁過度旺盛,連同事的工作也想搶去做的壞毛病。
  「那個,哈爾戈少校。若你想要追加的工作,先找我──啊,伊庫塔先生!」
  試圖為三人仲裁的哈洛發現青年歸來,展顏一笑。伊庫塔舉起一隻手回應,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來。
  「看樣子我指派給你的工作太少了。不過你放心,這裡的追加工作多得像座小山。」
  他將放在桌腳的一疊文件沉甸甸地放在桌上。看到那個份量,哈爾戈少校的臉頰抽搐起來。梅格少校語帶嘆息地拍拍他的肩膀。
  「……連這個你也堅持要一個人處理嗎?那麼我不會再阻止你。」
  「當──當然要了!這正合我意!」
  哈爾戈少校彷彿在說他無路可退一般緊抱住那疊文件。梅格少校一口氣吊起眼角。
  「我撤回前言,這個笨蛋!我怎麼可能不阻止這種亂來行徑!你過來!」
  「不、不不?梅格少校,這是做什麼!你打算帶我去哪裡!」
  「去不會妨礙元帥閣下的地方!尤格尼少校你也一起過來!我們有必要早點和這傢伙解決問題!」
  「我深有同感……我也同行。」
  除了一人以外都同意後,三人徵得伊庫塔允許離開辦公室。聽著爭論聲在門的另一頭遠去,青年對獨自留下的哈洛開口。
  「哈洛,妳今天也可以下班了。妳也有不少工作想在自己房間裡整理歸納吧?」
  「啊……是的。那我就不客氣了。因為東西放在那邊,我從那邊回去。」
  哈洛行禮後走向隔壁的休息室。休息室和這間辦公室相連,不過也有門可以進出走廊,她似乎打算走那邊回家。
  哈洛的背影消失在隔壁房間,隔著牆傳來一會收拾東西的聲響,隨著最後的關門聲──直到剛才為止的喧囂簡直不像真的,寂靜的沉默降臨在伊庫塔周遭。
  「……都這個時間了嗎?」
  時刻已至傍晚。從窗戶射來的陽光轉為橙色,室內家具分別落下深深的影子。鴉雀無聲的黃昏辦公室中,唯獨掛鐘指針刻劃時間的聲響規律地答答響起。
  「…………」
  緊張感消除了,一股奇妙的浮遊感同時包裹青年──沒有直接面對的工作、也沒有要指示的對象,在忙碌的日子中突然空出來,像一個微寒陷坑的時間。
  「…………!」
  霎時間,顫抖從腳邊湧上來。顫抖自膝蓋傳到腰部、腰部傳到肩膀、肩膀傳到手臂,如波浪般爬上來逐步侵蝕伊庫塔全身。
  「……可惡,又來了……」
  「伊庫塔──」
  庫斯察覺他的異狀在桌上呼喚。但伊庫塔甚至無法回應搭檔,他用雙手抓住自己的肩膀。
  「……停下來啊。就算發抖也改變不了什麼吧……!」
  他兩手使力試圖壓下顫抖。可是別說平息,顫抖反倒變得更加劇烈,四肢末梢的感覺開始減弱。受到彷彿慢慢沒入冷水之中的惡寒侵襲,伊庫塔判斷情況不妙,迅速拉開抽屜。
  「伊庫塔,那個──」
  庫斯再度開口,但青年拒絕理會並抓住抽屜裡的麻袋。他以顫抖的手指粗魯地扯開袋口,抓住一片裡面類似黑色乾草的物體立刻放進口中,並且咬緊好讓乾草壓在牙齦黏膜上──
  「──!咕噁……!」
  獨特的麻痺感擴散之後,強烈的嘔吐感很快令他作嘔。他勉強忍耐著繼續咬乾草,但即使經過一段時間,身體的顫抖始終沒有平息。
  「……用咬的已經不行了嗎……?」
  伊庫塔在迫切的意識中這麼判斷,從抽屜裡拿出香煙捲紙在桌上攤開。他把剛才的乾草擺在紙上,手指抖動地捲起來。
  「……呼~!呼~!……」
  他叼住捲好的扭曲紙捲,要求桌上的火精靈點火。火精靈點猶豫了一會,但在他再度催促後不得已的點起火。伊庫塔將口中叼著的紙捲緩緩地伸向眼前搖晃的火焰──

  「──要不要改成這個?」

  就在紙捲前端接觸到火舌前。一杯冒著熱氣的茶遞到眼前,完全阻止他的行動。
  「……哈洛……」
  伊庫塔愣愣地抬起目光,看見熟悉的柔和微笑。哈洛仍然朝他遞出茶杯,用沉穩的聲調說道。
  「不喝也沒關係。光是聞著茶香心情也會平靜下來。」
  不催促他行動,也不強行推銷善意,她保持同樣的姿勢持續等待對方判斷。兩人四目交會良久之後──
  「……哈哈……真服了妳……」
  紙捲鬆口後掉落在地板上。取而代之的熱茶暖意在雙手漸漸擴散。伊庫塔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低頭看著琥珀色的液體呢喃。
  「……被妳撞見特別難堪的一面了。這實在沒藉口可以辯解……」
  從平常的青年身上根本想像不到,他的聲音會如此虛弱。感受到胸膛彷彿被貫穿的心痛,哈洛努力帶著平常的開朗說道:
  「對不起,嚇到你了……我假裝離開,刻意消除氣息躲起來。因為我如果正常地待在你身旁,你很可能繃緊神經表現出像平常一樣的舉止。」
  聽到這番說明,伊庫塔的表情從苦笑轉為自嘲。
  「……我委託妳管理士兵的心理健康,結果自己第一個讓妳費心……」
  「不,是我第一個注意到……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哈洛毅然地觸及核心詢問對方的現狀。青年開始斷斷續續的回答:
  「……平常沒什麼問題。不過,像這樣工作突然間斷的時候,當我忽然鬆懈,不安就湧上心頭……止不住的顫抖。有四、五個月……不,是從半年前左右開始的。」
  「你每次發作都用古柯葉……?」
  「雖然覺得不好,但那個最快見效……吃不消的是,我在這種狀態連筆也握不穩。」
  他舉起到現在還在顫抖的右手給她看,然後大大地嘆了口氣。
  「哎──原因我很清楚,是很常見的心因性症狀。當工作這麼錯綜複雜,我膽大包天的神經好像也偶爾會發出慘叫。連我自己都很驚訝──」
  當青年試圖勉強用開玩笑的口吻往下說,哈洛雙手抓住他的肩膀。她讓對方停止發言,同時清楚地說道:
  「……伊庫塔先生,請失去理智。」
  「……咦?」
  「冷靜下來是不行的。在痛苦得受不了的時候,不可以冷漠地俯瞰痛苦的自己……請看看周遭。現在這裡除了我和你之外,沒有任何人。無論說出什麼話、表現出什麼樣子,都不會受到任何人責備。」
  她用話語催促對方解放心靈的拘束。當青年仍舊動彈不得,哈洛朝他露出微笑。
  「所以,對不起。這次──我會大膽一點。」
  「咦──」
  伊庫塔來不及吃驚,就被她抓住手臂以不由分說的力道摟過去。離開椅子的身體落下,當他察覺時──身體已經完全被擁入跪姿的哈洛臂彎中。
  「呵呵──其實這是第一次由我主動抱緊你。」
  「…………」
  「上一次是伊庫塔先生擁抱我……感覺真的很溫暖。所以這次輪到我了。」
  她緊緊抱住對方的手臂上猛然使力。伊庫塔根本無從抗拒充滿親愛之情的擁抱,任由她擺佈。
  「話說在前頭,我絕不會放手。不管兩小時還是三小時,哪怕一整晚我也會緊貼著你。假裝打起精神想蒙混過去也不行喔。那種表演騙不了我。」
  「…………」
  「呵呵呵,這可是額外的大好處,居然可以用心理健康管理的名義盡情擁抱喜歡的人。我都擔心會不會太過幸福遭天譴了。世上可以有那麼美好的工作嗎?」
  哈洛裝出無憂無慮的樣子往下說,以免對方顧慮。體溫與心跳隔著一層軍服傳遞過去。受到那股暖意包圍,束縛伊庫塔的理智靜靜地放鬆──

  「…………………………………………我很害怕。」

  不久之後──悄然地。
  他脫口說出至今一直苦苦忍耐的喪氣話。
  「──是。」
  哈洛毫不動搖地接納他吐露的心聲。宛如長久在地下流動的伏流找到出口,話語自青年口中滿溢而出。
  「每次迎接日落,那種心情就變得很強烈。我有沒有漏掉現在該做的事?至今所做的事有沒有犯錯?話說,我試圖要做的事情真的可能實現嗎?──我不安得無可救藥。」
  這究竟是相隔多少年後,他再度被容許直接說出混亂的內心想法?
  「在戰爭與外交上和齊歐卡交鋒。在內政上維持帝國。還有──比那一切更優先地保護夏米優的心。
  若可以乾脆縮小範圍,我想集中在最後一點上……可是,現實上辦不到。因為夏米優不會拋棄國民,她絕不放棄身為皇族的責任。她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將自己與國家劃分開來思考。
  那孩子的那一面很像啊──真的非常像雅特麗。」
  他等同嗚咽地說出口。愈談論心聲,他渾身的顫抖便愈發激烈。
  「我──我說不定會再度失敗。說不定會像那場軍事政變時一樣,將大量生命拖下水挑起事端,最終還沒救到最想拯救的對象。如果在戰場上敗給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如果在政略上輸給阿力歐‧卡克雷、如果在權術詭計上中了托里斯奈‧伊桑馬的計──那些想像就會毫不留情地化為現實。」
  「…………」
  「我不會讓他們得逞。我不打算屈服於那種結局。可是──我、我已經知道,不管再怎麼精心準備、設計多麼巧妙的計策,戰爭的結果都並非絕對。不合理與不講理的雙胞胎會在意想不到之處狙擊我的心臟。以我遠遠不及全知與全能的頭腦──就連短短數天後的未來都無從估算。」
  話語說到最後已是吶喊。他無法忍受自背脊往上竄的惡寒,用盡全力緊抱著眼前哈洛的身軀。
  「我要怎麼做才好,哈洛。我和她約好了──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保護夏米優。我在沒有絕對可言的戰場上賭上絕不能打破的約定……每當想到那個事實,我心中深處就湧出恐懼,彷彿冰水代替血液流進體內,全身無法克制的顫抖個不停……!」
  伊庫塔臉頰滑落的淚水滲入哈洛的軍服。她一滴不剩地接受對方揭露的感情,在他耳畔靜靜地呢喃。
  「說得很好──了不起,伊庫塔先生。」
  哈洛告訴他,掌心溫柔地拍拍他的背。她的臉頰也流下淚水。青年一直以來忍受了多少不安──如今她感同身受地體認到那份掙扎與痛苦。
  「我也知道那種事。努力再努力,比起任何人更持續地努力,直到再也沒有更多的事可以努力──做到那種地步傾盡所有力量,仍然無法觸及目標地點。特別是戰場……從前線到後方充滿了這樣的殘酷。」
  哈洛逐一回想起在戰場上消散的許多思念,繼續說道。
  「例如野戰醫院。那裡有許多就算治療也無法得救的傷患,我本身曾有數不清多少次看護過這些人的臨終時刻。
  ……可是,伊庫塔先生,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你認為我從那些無法得救的傷患口中聽到什麼樣的話呢?」
  臂彎中的青年發出嗚咽。哈洛在自己的記憶中拚命尋求──能讓他停止顫抖的有力話語。
  「有各種內容。有人一直呼喚母親的名字,有人思念留下的情人不斷哭泣,也有人並非特別對誰而發地一味咒罵。
  不過──聽到最多次的是道謝。」
  當她這麼告訴青年的瞬間,臂彎中的嗚咽聲忽然降低。從那個反應看出一線光明,哈洛往下說道:
  「領悟自己無法得救時,許多人對我說謝謝。他們沒有責怪我的無力,而是慰勞我的努力……用真的很溫柔的聲調傳達謝意。」
  「…………」
  「那時候我發覺,即使沒有結果,有人直到最後都試圖拯救自己──對許多人來說,那件事本身就成為救贖。」
  哈洛十分確信的斷言,說得毫不猶豫。因為她本身的感情證明那並非謊言。
  「你還記得嗎?伊庫塔先生。當你對我們說,回來吧,不當乖孩子也沒關係的時候。
  從那一瞬間起,我一直得到救贖,就算現在當場突然死亡也一樣。不過──如果在此前提上能選擇最後說出口的話語──我會毫不猶豫地道謝。告訴你、雅特麗小姐、托爾威先生、馬修先生、夏米優陛下,謝謝你們與我相逢、稱呼我為同伴、與我共度溫暖的時光──為那一切傳達謝意後,我會在得到救贖下赴死。」
  哈洛這麼告訴他,緊抱青年的手臂加重力道。帶著從胸中滿溢出的憐愛,她把所有感情化作言語。
  「未來──縱使一切都不順利、縱使我們的努力沒帶來任何結果,有句話我決定到時候一定要對你說。
  可以讓我──現在預先演練一下嗎?」
  掌心輕輕撫摸對方的頭髮,她說出那句話。音色比起至今的人生中說過的任何話語更加溫柔。

  「辛苦你了──你很努力,伊庫塔。」

  宛如魔法一般。
  聽見那聲音的瞬間,青年的顫抖如退潮般消失。
  「……太詐了,哈洛。」
  身體依然靠著哈洛,伊庫塔輕聲說道。懷念與難為情令他微微噘起嘴。
  「唯獨這一招是犯規啊。因為──當母親對我這麼說,我沒有一次不曾停止哭泣。」
  最愛的母親的記憶,為他除去顫抖。被哈洛的溫柔環抱,他回想起人生最初得到的祝福。想起那絕不消失的溫暖。
  「啊……」
  青年雙手輕輕按住哈洛的肩膀。伊庫塔撐起依偎的身軀,用擦去淚水的雙眼筆直的注視她。
  「謝謝妳,哈洛。我沒事了──妳看得出來吧?我沒有逞強。」
  他咧嘴露出強而有力的笑容。看到之後,哈洛浮現又哭又笑的表情。
  「是的,我看得出來──真可惜。本來還想繼續緊緊抱著你的。」
  她開著摻雜一絲真心的玩笑。伊庫塔聽到後沉默地再度伸出手臂主動緊抱住哈洛。那擁抱中包含青年所有的親愛之情,毫不遜色於她給予他的感情。


  ──除了他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那是一段相當久遠的記憶。
  「──你改變主意了嗎?」
  那個聲音在昏暗的地下牢內迴響,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不過──從鐵欄杆另一頭傳來的回答正好相反地悠哉。
  「我還在考慮。不好意思,可以再給我一些時間嗎?」
  ──穿著軍服的男子用裝傻的語氣說道。他身高中等,有著下巴較寬且眼白偏多的長相,整體外觀是典型的疲憊中年男子。不過──肩膀上的階級章與那一切並不相稱。
  「我姑且問一句──一些時間是多久?」
  「總之五、六年左右。對於這類事情,我生性想仔細考慮過後再下決定。」
  狐狸再度詢問,牢中的男子──帝國陸軍上將巴達‧桑克雷泰然自若地回答。托里斯奈無言地發出嘆息。
  「意思是指,就此死在牢中是你的期望?」
  「我沒有那種興趣。只是……照這樣子來看,我恐怕沒得選擇死亡地點。」
  巴達背靠著牢房牆壁低語。他所說的內容令狐狸不知第幾次皺起眉頭。
  「我應該給過你選擇,為什麼不選存活的那條路?」
  「嗯?」
  「降服伊格塞姆,作為新元帥率領下一代帝國軍──只要你下定決心,我馬上放你從牢中出來。不只可以撿回差點丟掉的性命,以後地位與榮譽也都唾手可得。我不明白你拒絕的理由。你明明不會失去任何東西,甚至能夠作為將領在帝國歷史上留名。」
  狐狸用表情告訴對方他打從心底不了解。對於他的缺乏理解露出苦笑,巴達說道:
  「名字明明留在墓碑上就夠了,失去的東西卻是朋友的性命與孩子們的未來,一點也不合算啊。」
  「和帝國找回真正的榮耀相比,怎樣的犧牲都無關緊要。」
  托里斯奈毫不猶豫地斷然宣言。那個價值觀讓巴達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對你來說是那樣吧。嗯──你對此投注的熱情很可觀。事到如今想想──把你和其他腐敗貴族們相提並論,誤判你的熱情,一定是我如今在此處像這個樣子的理由吧。」
  他彷彿事不關己地說,並未動搖。面臨無從逃避的終結,他已接受了結果。
  「只是,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你的心願真的是那個嗎?」
  巴達以分析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對象,彷彿在說比起自己顯而易見的下場,對於那件事更感興趣。托里斯奈疑惑地皺眉。
  「──什麼意思?」
  「一個單純的疑問。在現代復活古代卡托瓦納皇室擁有過的神祕血統。先不談那種東西是否真的存在,實現這一點真的是你的願望嗎?我不禁覺得,你真正的願望藏在更深處。」
  他邊說邊走到擺在牢房角落的小桌子旁,背對對方往下說。
  「希望你試著回想一件事,那個心願是從何時開始的?」
  「…………」
  「如果源自你本身的權力慾望、對於力量的志向,那很好解決。因為達成心願直接代表自我實現。先不論是好是壞,以心願來說非常坦率。不過──難以理解的是,你不期望自己登基為帝。你比任何人都更強烈的夢想帝國的繁榮,同時又沒有把皇室與自身同等看待。在我眼中,覺得這非常無法理解。」
  巴達說著拿起茶壺往桌上的杯子倒水。此時──他好像忽然想到什麼,目光向上望。
  「啊──原來如此。或許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巴達一手拿著杯子重新轉向狐狸,注視對方的雙眼再次開口。
  「我試著換個問法──你想透過引導帝國邁向繁榮成為什麼?」
  托里斯奈的眉頭皺得比上次更緊。在思考答案之前,他捉摸不到問題的意圖。看著那個反應,巴達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
  「如果你覺得我推測錯誤,當成耳邊風就好。但若有掛心之處──或許遲早應該仔細的思考。因為那一定與你人生決定性的部分有關。」
  他說著分不清是忠告還是謎語的話,打開小紙包將內容物倒進杯子裡。托里斯奈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說多了。看來也無法再拖延下去,差不多要告別了。」
  巴達輕輕搖晃杯子攪拌杯中物,如此說道。手頭的動作沒有遲疑──他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活著會危及朋友的性命。
  「雖然自己來說很難為情──我這一生過得很好。」
  在狐狸面前,巴達害臊地笑著說──保持那個表情一口氣喝光杯中物。

  「──……」
  見證男子臨終瞬間後沒多久,托里斯奈‧伊桑馬從短暫的小睡中醒來,睜開眼睛。
  「……到了這時候,作了奇異的夢啊。」
  在不見人影的辦公室內他獨自呢喃,嘴角浮現和夢中相同的不快。
  「你真愚蠢,巴達‧桑克雷。要是當時做出正確的選擇──此時率領國軍的人明明是你自己。」
  他說完從椅子上起身走到窗邊,在宮中忙碌地四處走動的文官與軍人們的身影映入視野。
  「你瞧,隨著夏米優陛下從沉睡中覺醒,帝國漸漸回憶起往日的理想姿態,一切都在摸索正確的道路。在回溯神話時代的旅途中,事到如今還要憂慮什麼?」
  托里斯奈一臉陶醉地語畢,緩緩走回椅子坐下,然後朝站在桌上的貼身精靈開口。
  「我是大司教托里斯奈‧伊桑馬──您聽得見嗎?教皇陛下。」
  當他這麼搭話,停頓一會之後,貼身精靈口中發出老婦人的聲音。
  「……嗯。聽得很清楚,奸臣。」
  那帶著深刻智慧的嗓音,毫無疑問地屬於宗教國家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宗主葉娜希•拉普提斯瑪。托里斯奈滿足地頷首,與遠方的對象展開交談。
  「值得慶幸。因為以後也必須長期請您協助。
  ……吶,您想來明白才是。即使我遲早有一天會獻上首級,那也絕非現在。我還想繼續支持陛下的光輝、永靈樹血統的統治──在至尊的寶座旁。」
  眼中蘊含一點也沒衰退的瘋狂,托里斯奈彷彿唱著讚美詩般告訴對方。在貼身精靈彼端的教皇陷入沉默……就像在遠方仍然以肌膚感受到那股不祥,令她發寒一般。


  後記

  感覺回過神時,我已登上這座山的第九站。午安,我是宇野朴人。
  第13集。這個故事也終於接近結局。本集是為決戰作準備的一集,同時是描寫最後平靜時光的一集。另外,我也試著把聚光燈放在「咦?到了現在還提這個人?」的人物身上,這是稱作暴風雨前的寧靜卻顯得太過吵吵鬧鬧的一集。
  持續寫系列作那麼久,角色們的存在真的感覺近在身旁。能夠見證每個人的成長與變化,讓我歡喜不已。我準備深深品味可以寫這個故事的幸福,並動筆邁向結局。

  無論如何,下一集終於來到完結篇。
  我想出版時間間隔會比較長,但相對的會為大家送上系列收尾應有的內容。
  閱讀到此處的各位,敬請期待──還請做好心理準備。

  在以下的篇幅,我要向在本書寫作上關照過我的各方人士致謝。
  插畫家竜徹老師,謝謝您繼上一集之後這次也提供品質穩定的插圖。不只畫得精美,您穩定感十足的工作表現讓我每次都滿心感激。
  責任編輯黑崎先生。本想早點完成,這次卻又堅持到最後關頭,非常抱歉……
  親近的朋友們。和上一集一樣,這次我也得到許多人相助。在感到傷腦筋時陪我商量的朋友、平常可以閒聊瞎扯的朋友、可以一起開心玩鬧的朋友──全都是無可取代的存在。希望我自己也成能給予相應回報的人。

  在最後,對於拿起這本書的你,我要獻上由衷的感謝,作為本集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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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豆包包包包包 勳爵
本帖最后由 飞豆包包包包包 于 2019-11-22 14:14 编辑


补完,也去看了最终卷生肉,真的是……
唉。
到7卷为止是心中神作水准,7卷之后看到雅特丽的名字眼泪就会涌出来。
可是剧情渐渐脱离了原本的路线,角色的价值观也越来越奇怪,包庇哈洛那一段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虽说如此也想看到结局,没想到作者写出了这么虚无的东西……
不过最后的最后,他还是给了读者一点救赎。读完后记我哭了好久,根本无法止住眼泪。
虽然来迟了很久,但是完结撒个花。
愿那对双生一体的灵魂能在没有宿业的梦中永远幸福。

迟迟未找到有14卷内容的贴,就把自己粗略、删减翻译的后记发在这吧:


(不知多少年后,科学家们用神殿中的人格与遗传因子信息“复活”了他)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
——让他们见面吧?
……

在广阔的房间中央有谁在。是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一头倾泻而下的长发,如火焰般鲜红艳丽。
如有所感,她转过身来,用比发色更深邃的赤色双眸望向了自己。两人视线交汇,自然得如同本能,没有丝毫抗拒。
“你是、伊库塔呢。”
在注视下,她这样唤道。苍白的自我被这个名字染上了怀念的色彩,也让自己感受到了她。
“你是、雅特丽。”
不由自主地说出了从心底浮现的名字。连自己的身世都茫然不知的两人互相道出了对方的名字,却不可思议地不觉得有任何违和。
……

两人自然而然地背靠背一起坐在椅子上。少年与少女互相感受着对方的存在。
“……有没有回忆起什么?像是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之类的。”
“……很遗憾,你和我从哪来,是什么人,这些全都想不起来。”
虽然这么说,少年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安的。一种非常满足,就像与失去已久的另一半碎片破镜重合般的情绪充斥着自己,除此以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但是
—那些事情怎样都行啦。就这样一起看一会星星吧,雅特丽。”
他像是理所当然地向她提议道。背后的她噗嗤地笑了出来。

“也是呢。你都这样说了,我也就悠闲一会吧。”
这样回答着,少女也仰起头望向上方的星空,将从背后传来的他的实感铭刻进心里。

只为两人而存在的时间缓缓流动。——远处的广阔星空,恒久不变地如是绚丽。就像那不曾改变的北极星一样。
所以,现在。这对双生一体的灵魂所沉浸之梦也将永远延续下去……


...

4 年前 0 回復

42021nauy 騎士
結局是好是壞總是要看...該來的總是會來

5 年前 0 回復

dauokd 騎士
之前只看了一部分,没想到都快完结了

5 年前 0 回復

ancientkaa 公爵
虽然被剧透了大结局,不过我却更喜欢了,完结后一定会入一套台版。

5 年前 0 回復

白云山星 騎士
感谢录入 其实这书看到现在已经是看书就要看完的欲望驱动了

5 年前 0 回復

839405796 子爵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4-15 22:35 编辑


' htht2007 发表于 2019-4-13 06:24 首先還望高抬貴手,先別劇透。不過不會吧!男主不是要女二幸福嗎?這結局一點都不符合他的願望啊! ... '

我也是被人透了。。。所以才不爽的 我能接受红毛挂 但是红毛把公主托付给男子可不是让他带着走绝路的啊。。。

5 年前 0 回復

紅豆餡 伯爵
終於要完結了阿 基老路線要結束了

5 年前 0 回復

htht2007 王爵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4-15 22:29 编辑


'这本还没看 剧透我也看的不多 但是我看得的剧透的意思 是 男主和公主为了揽下责任并和红毛再次相会 选择自杀 说实话 我很不喜欢这种结局 原因如下 1 这种选择不符合男主一项的不牺牲选择 让我觉得违反了本故事的初衷 2 部分满足条件的死者有复活可能 使我觉得之前 因为红毛阵亡的感触 和男主沉沦的感触 都有点傻 浪费了我的感情 话虽如此 之前部分是本好书 我只是希望有人告诉我 我得知的剧透是假的 至少男主公主不是自己选择死亡。。。。。。 '

首先還望高抬貴手,先別劇透。不過不會吧!男主不是要女二幸福嗎?這結局一點都不符合他的願望啊!

5 年前 0 回復

aterssa 侯爵
这书写了一半感觉连基调都变了,就好像完全换了个作者。

5 年前 0 回復

天之雷地 王爵
從第一集看到現在  終於要完結了阿
某女一死了 真是可惜...

5 年前 0 回復

laoli141414 子爵
非常感谢录入 还以为这系列都没人会愿意跟进下去了

5 年前 0 回復

839405796 子爵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4-15 22:28 编辑


这本还没看 剧透我也看的不多 但是我看得的剧透的意思 是男主和公主为了揽下责任并和红毛再次相会 选择自杀
说实话 我很不喜欢这种结局 原因如下
1 这种选择不符合男主一项的不牺牲选择 让我觉得违反了本故事的初衷
2 部分满足条件的死者有复活可能 使我觉得之前 因为红毛阵亡的感触 和男主沉沦的感触 都有点傻 浪费了我的感情

话虽如此 之前部分是本好书 我只是希望有人告诉我 我得知的剧透是假的 至少男主公主不是自己选择死亡。。。。。。

5 年前 0 回復

爱吃的包子 子爵
这放飞自我真的可惜了前面的优质印象啊这一卷内容也很水,听说下卷结局也水,服了

5 年前 0 回復

昱荻 勳爵
天镜真的是很优秀的书了
要完结了也是有点感慨的

5 年前 0 回復

jeff0719 伯爵
姆....看完以後又看了一下留言
我是不是該被沒有被據透感到慶幸阿!
不過,原來不是只有我有這次的還真短的感想
本來以為是因為山雨欲來的大戰前期準備內容所導致的錯覺說....
從留言的情況來看這部的結局似乎很讓人...不滿意!?
但我還是希望能看到阿,最少讓我知道這場大戰的走向!!!

5 年前 0 回復

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這本也快要迎來結局
期待最終卷的劇情

5 年前 0 回復

夜明孤星 王爵
教国终于要在最后2章展示存在感了吗,还是希望最后能看见伊库塔亲王

5 年前 0 回復

ヾ帥_気ジwww 侯爵
女一号倒下的小说屈指可数,没看剧透忍到现在等小说还是值得的

5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這本書崇女主角死了之後 劇情走向很奇怪 沒之前的壯烈感覺  感覺大大提供

5 年前 0 回復

un1one 伯爵
看第十卷感觉还是在两年前的样子,没想到现在出到第十二卷就准备完结了,心情有些复杂

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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