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村美月]S与S的无赖同盟2[台/繁]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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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與S的無賴同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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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野村美月
  插畫:東野春秋
  譯者:Runo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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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超M戀人開始交往的大輝與露琪雅會……!?
  真田大輝跟藍本露琪雅身為藝術白痴,卻選擇加入美術社。
  美術社社員只是表面上的身分,
  真正的目的是從美術教室緊盯著管弦樂社的心上人看,
  鑑賞他們,沉浸在S妄想之中。他們是非正式社團「鑑賞社」的同伴。
  沙灘排球大賽結束後,
  大輝開始和窗子學姊交往,露琪雅則與代課老師暮林成為戀人。
  兩人雖然得到理想中的M戀人,
  卻無法將腦中的S妄想付諸實行,因此煩惱不已。
  為了化解這個狀況,露琪雅提議兩對情侶一起去遊樂園約會,然而……
  變態卻純潔。
  大輝和露琪雅的愛情故事,相似的兩人究竟會發展成什麼樣的關係!

  作者:野村美月(Mizuki Nomura)
  出生於福島,現居東京。
  代表作為《文學少女》系列、《光在地球之時……》等。
  最近買了生平第一支手機。
  插畫:冬野春秋(Haruaki Fuyuno)
  插畫家。喜歡槍械和腳踏車。

  「這個輕飄飄的感覺不錯。唔喔,那邊那個毛茸茸的也很可愛。」
  「實在太可愛了,害我也忍不住伸手去拿。」



  ──真田同學,我討厭你。

  露琪雅曾經帶著含笑的眼神,對我這麼說。
  那是進入梅雨季前發生的事。
  露琪雅向她稱之為小提琴天使的小笠原忍告白,遭到拒絕,我則剛甩掉我迷得要死,還叫她長笛妖精的美園千冬。
  放學後,我們面對面坐在美術教室窗邊,露琪雅把素描本放在腿上畫畫,我在放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捏黏土。
  露琪雅低著頭,柔和的初夏陽光從大窗傾瀉而入,照亮她茂密的金髮和修長的金色睫毛。
  如大理石般雪白光滑的臉龐上,鑲著天青石色的眼睛、形狀姣好的眉毛及鼻子、好看的薄脣,統統都像一流藝術家刻出來的雕像一樣完美,彷彿露琪雅本身就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珍貴藝術品。
  我一面偷看她完美無缺的面容,一面心想:
  (雖然這傢伙現在看起來很冷靜,說不定她在被小笠原甩掉的那天,也會關在房間一個人聽失戀的歌,邊聽邊哭。她那麼愛逞強,八成是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受傷的樣子。)
  這時,露琪雅突然往我這邊看過來,用那張冷酷又毒舌的嘴勾起知性笑容。

  ──真田同學,我討厭你。因為你會看穿我不想被人看穿的部分。我可是自尊心高的S。不希望別人以為我會自己躲起來偷偷療傷。

  我有種被看透心思的感覺,內心一驚。露琪雅天青石色的眼睛閃耀出淘氣光芒,接著說道。

  ──不過,就跟你可以看穿我在想什麼一樣,你在我面前也是赤裸裸的唷。

  意思是我甩掉理想中的女孩美園千冬的理由,她也看穿了嗎?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混濁不清、曖昧不明的扭曲感情,這傢伙有辦法說明位在它根源的是什麼東西嗎?
  思及此,我不禁覺得自己真的是全裸在露琪雅面前捏黏土,變得更加緊張。
  令人靜不下心,不過絕對不會不舒服。

  露琪雅大概也是。


  序章之類的 無賴又迷惘的報告會

  「可惡,熱到睡不著。」

  上午九點,暑假剛好過到一半──
  我全裸躺在房間床上,感受一絲不掛被扔到熱帶叢林裡的冒險者是什麼心情。皸掉的床單吸收進大量汗水和其他東西,變得溼答答的。梅雨季雖然很潮溼,夏天的溼度也沒正常到哪去。而且還很熱。
  昨天傍晚,沙灘排球大賽終於結束,再也不用像之前那樣,特地花單程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去尤莉卡高中特訓。明明可以在家睡到爽為止,度過墮落的生活,我竟然因為太熱而失眠。
  我的房間位在透天厝二樓的東南方角落,冬天固然舒適,夏天卻是灼熱地獄。我跟爸媽講過好幾次希望可以幫我裝冷氣,他們只會回「夏天本來就會熱」、「吹電風扇忍耐一下」、「你就當鍛鍊精神吧」。
  所以夏天我會把窗戶統統打開,脫光睡覺。
  醒來時當然也是全裸,有次我不小心沒穿衣服就走到一樓廁所,撞見國三的妹妹在吹頭髮,被她拿吹風機揍。妹妹氣得要命,罵我「不要一大早就讓我看到猥褻物,變態!」,一整個禮拜沒跟我說話。
  做哥哥的我老實對她說,「別生氣了啦。小時候我們不是還會一起脫光進庭院的塑膠泳池玩,仔仔細細觀察對方的裸體嗎?現在看到對方的裸體和被看到裸體都不會怎樣吧。再說妹妹啊,我全裸踏進廁所時妳的反應有夠凶暴,鬼才興奮得起來。那種時候要『呀!』尖叫起來,紅著臉用手遮住臉,這樣才是正確的做法。跟凶神惡煞一樣豎起眉頭突然拿凶器攻擊人不太好」,結果之後的兩個禮拜,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面對酷暑帶來的熱氣及不快感,連血緣關係都會變脆弱。
  我放棄掙扎,慢慢坐起來。
  全身上下都在痛,大概是因為昨天我在沙灘排球大賽上一反常態,太熱血了。腦袋又開始昏昏沉沉,清醒不過來。
  這也是昨天晚上熱到失眠害的嗎?
  不對。
  睡不著的原因不只是天氣又溼又熱,而是因為躺到床上後,我仍然一直在想沙灘排球大賽結束後發生的事。

  ──請妳跟我交往。

  昨天,在被夕陽染紅的安靜海岸邊,我向窗子學姊告白了。
  桃澤窗子學姊比我大一年級,是尤莉卡高中的高三生,柔順的黑髮、清純有女人味的五官、傷腦筋時垂下來的眉毛,統統都很可愛,是我理想中的女性。從第一學期末在學校中庭偶遇她的時候開始,身為S的我就不停被窗子學姊勾起嗜虐心的動作及表情搞到心跳加速,偷偷盯著她展開悖德的妄想。
  窗子學姊明明是運動白痴,卻因為朋友的請求不得不參加沙灘排球大賽,我透過露琪雅的協助踏出一步,擔任她的教練嚴格訓練她。在訓練過程中成功抓住窗子學姊的心。
  她聽見我的告白,臉頰、耳朵和脖子都迅速變紅。這可愛的反應完全符合我的理想,之後我將排球大賽的優勝獎品──附金色獎牌的海藍色幸運繩繫在窗子學姊的右手手腕上,又問了一次:
  『妳願意當我女朋友嗎?』
  窗子學姊戴著幸運繩的手輕輕抖了一下,用泛淚的雙眼不安地注視我,小聲回答。

  ──嗯。

  於是,我交到窗子學姊這位理想的女朋友。
  根本大勝利、大成功。
  儘管如此,我心裡卻悶悶的,八成是因為跟窗子學姊告白前看到的那一幕,一直懸在心上。
  代替請產假的老師上課的代課老師暮林,跟露琪雅告白了。

  ──藍本同學,請妳跟我交往。

  軟弱、膽小、弱不禁風的暮林,努力、誠懇地對露琪雅傾訴心意,露琪雅則輕聲回了句「嗯」。
  這樣啊,露琪雅的戀情這次開花結果了。她交到理想的男朋友了。
  這樣啊。
  這樣啊……
  轉身離開那兩人的瞬間,我的心寒到了谷底。
  這樣就不用再對露琪雅抱持難以言喻的心情。沒什麼不好的。
  然而,我送魂不守舍的窗子學姊到她家附近,回到自己家,想說「今天累死了,早點上床睡覺吧」,立刻脫光衣服躺到床上後,窗子學姊答應我告白時的那句幾不可聞的「嗯」,以及露琪雅答應暮林告白時的那句平靜的「嗯」,輪流在我耳邊響起,兩人的臉也輪流浮現腦海,害我睡不著。
  露琪雅被暮林甩了後,依然繼續心繫著他嗎?
  被小笠原忍拒絕時,她明明一下就將目標轉移到暮林身上。露琪雅之所以忘不掉暮林,是不是因為她對暮林的心意比對小笠原還強烈?
  還有,露琪雅和暮林開始交往後,鑑賞社的活動要怎麼辦?
  她跟我的關係呢?我之後該用什麼態度與她相處?露琪雅又會用什麼態度與我相處?
  我滿腦子都是這些事,直到天亮。
  「難怪會清醒不過來。」
  我按住重得要命的腦袋咕噥道,準備下床。
  就在這時,放在床頭櫃的手機收到一封簡訊。
  是露琪雅傳來的。我急忙打開簡訊。

  『恭喜你們奪得冠軍,
  對不起,那天我自己先回去了。
  我有事跟你報告,來社圑教室一下。我今天會在那裡待到六點。』

  「報告,是指她跟暮林的事嗎?」
  我皺著鼻頭,嘴脣緊緊抿成一條線,板起臉低頭盯著手機螢幕,回覆露琪雅。

  『知道了。我吃完早餐就過去。我也有事向妳報告。』

  然後嘖了一聲,走出房間。

    ◇  ◇  ◇

  「你右臉為什麼瘀青了?是在電車上被女生誤認為色狼,拿側背包揍嗎?」
  我一踏進有股顏料味的美術教室,露琪雅就停止澆盆栽,帶著酷酷的表情用酷酷的聲音說。
  「藍本啊,虧妳知道她是拿側背包揍我。」
  我悶悶不樂地回答,露琪雅皺起金色的眉毛。
  「太扯了,你真的去騷擾別人呀?我還以為你是志向更遠大的變態。」
  「別誤會。拿側背包揍我臉的是我妹。我不小心沒穿衣服就走下樓,運氣不好,撞見在玄關穿鞋的妹妹。」
  我問她「妹,早安。要出門啊?」下一秒她就瞪大眼睛,拎起側背包,大喊著還用側背包的角擊中我的右臉。

  ──變態!

  真是凶暴的妹妹。
  「發生強制事件被迫看見你這種又壯又大隻肌肉又多皮膚又黑的難看裸體,我不是不能理解你妹氣得使用暴力的心情。」
  深愛纖細嬌小的身材和光滑雪白肌膚的露琪雅,冷漠地說。
  我不會反駁,因為沒有意義。露琪雅又開始用紅色噴壺幫埋著櫻桃種子的盆栽澆水。
  「我倒覺得就算我是纖細白皙的美少年,我妹的反應也不會變。結果妳要跟我報告的是?」
  我冷靜詢問她。
  露琪雅放下噴壺,轉頭看著我。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照亮那頭如瀑布般垂下來的白金色髮絲,天青石色的眼睛冷冷回望我。暑假進入中期的美術社,只有我和露琪雅兩個人,成熟的聲音在亂七八糟堆滿雕像及畫架的安靜教室內響起。
  「沙灘排球大賽結束後,純平先生來跟我告白,所以我們交往了。」
  我屏住喘不過來的氣,用一如往常的語氣回應:
  「……是嗎,恭喜。」
  是不是該更驚訝一點?但這樣又太刻意了。
  露琪雅對於我不怎麼驚訝,似乎並不覺得奇怪。她回了句「謝謝你」,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冰冷的端正面容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你要跟我報告的又是?雖然我大概猜得到。」
  天青石色的雙眼目不轉睛地回望我。
  「我把獎牌送給窗子學姊,和她告白。她答應了。」
  「這次你沒有對人家說『抱歉』這種蠢話了吧。」
  「嗯。我跟她在一起了。」
  「恭喜你。」
  露琪雅的眼神、語氣都沒有一絲動搖。
  彷彿在對夥伴訴說極為普通的祝福。
  「妳那份獎牌在我這邊。把手伸出來。」
  我從口袋拿出海藍色幸運繩,露琪雅迅速將它從我手中搶走,咕噥道「我不要」,把搶過去的幸運繩繫在我左手手腕上。

  「我不需要這東西了,所以送給你。這樣就能跟窗子學姊湊一對囉。」
  露琪雅用纖細的手指幫幸運繩打了個結。
  金色獎牌被從窗外灑進來的陽光照得閃閃發亮。
  「不拿獎牌的別針刺暮林嗎?不直接把獎牌別在他身上,用幸運繩亂綁他嗎?」
  露琪雅不是想要那個獎牌想要到找人參加比賽嗎?現在順利跟暮林在一起了,就不需要它了嗎?
  露琪雅輕輕把手收回去。
  「嗯。我打算暫時裝成文靜、知性、清純的女朋友,避免純平先生又被我嚇到。手邊有這麼有趣的東西,會害人忍不住想拿來玩不是?」
  「暮林早就知道妳的真面目,事到如今沒必要裝乖吧?」
  「你太天真了,真田同學。世界上也存在結婚一天就離婚的夫妻。何況是不受法律拘束的師生戀,極有可能因為一點小事鬧到分手。尤其純平先生對我心存不安,要是我露出那麼一點點S的本性,他會覺得『我還是沒辦法跟妳在一起』,逃離我身邊。」
  「好吧,確實有可能。」
  雖然想叫她別跟這種決心不夠堅定的男人交往,對露琪雅來說應該是多管閒事吧。因為她喜歡的就是膽小纖細的暮林。
  「真田同學,你一副不干己事的樣子,不過這些話也可以用在你身上唷。」
  「什麼?」
  我開口回問,露琪雅正經八百地說:
  「假如窗子學姊知道你是會全裸在家走來走去,譲國中的妹妹看見猥褻物還滿不在乎的人,她會作何感想?」
  「唔……」
  八成會嚇到。
  「還有,假如她知道你之前一直從這間教室偷看花道社視姦她,腦中充滿淫穢的妄想。」
  「唔唔唔……」
  我和露琪雅的真實身分是高貴的鑑賞社社員,美術社社員只是障眼法。
  鑑賞社是我迷上美術社對面的管弦樂社的美園千冬時,偷偷創立的祕密社團,我憑藉二‧〇以上的驚人視力,從這間教室的窗戶欣賞在對面吹長笛的美園,盡情展開S妄想。
  妄想對象從美園換成窗子學姊後,我一樣隔著窗戶「鑑賞」對面花道社的窗子學姊。
  鑑賞社是徹底欣賞、考察、想像、品味自己喜歡的美麗事物的社團。
  可是要跟對方保持一定距離,以免被人家發現自己的行為。
  此乃知道自己是變態虐待狂的我們制定的規則。
  自從這條規則改成「讓鑑賞對象變成自己的東西,直接疼愛他」後,我對窗子學姊的S妄想依然與日俱增。
  項圈。蠟燭。監禁。帶刺的鞭子。
  倘若窗子學姊知道我和唯一的同道中人──鑑賞社社員露琪雅坐在窗邊,一邊畫邪惡的圖和捏黏土,一邊暢談各種悖德妄想……
  她絕對會逃。
  在那之前說不定會先昏倒。
  露琪雅得意地對愁眉苦臉的我說:
  「告白得到鑑賞對象,並不代表結束。不如說重頭戲現在才開始。我們必須以鑑賞社社員的身分,誠懇、有智慧地持續吸引對方。藉此讓對方慢慢變成自己的俘虜,發生什麼事都離不開自己後,再對他做徹底背離倫理的行為,一定很愉快。」
  「說得也是。」
  我表示同意。
  露琪雅好看的嘴脣,勾起邪惡冷靜的笑容。
  「就知道你會贊同我,真田同學。雖然我討厭跟別人混在一起,我們在同一天開始跟別人交往也算某種緣分。讓我們跟之前一樣,做為鑑賞社社員繼續交換情報,共同奮鬥吧。」

  做為鑑賞社社員

  跟之前一樣

  露琪雅這番話令我鬆了口氣。
  在來到這裡的途中,我一直擔心交到男女朋友會不會對我們的關係造成影響。
  對我而言,露琪雅是能不用隱瞞S嗜好,盡情分享妄想、產生共鳴的重要同伴。
  她曾經說過。
  太過相似的我們,無法對對方有所隱瞞。

  ──不過,就跟你可以看穿我在想什麼一樣,你在我面前也是赤裸裸的唷。

  在鑑賞社的社團活動時間,我和露琪雅常常毫無保留地交談,跟她聊天時的自在感與舒適感,在其他社團是體會不到的。
  如果鑑賞社停止活動,跟露琪雅漸行漸遠,一定會非常空虛寂寞。光用想的就覺得鬱悶。
  可是,即使我們都有了戀人,能讓我們光明正大討論自身慾望的這個地方,依然會存在於此。
  露琪雅用那雙散發知性光芒的天青石色眼睛看著我。
  在這裡,我一絲不掛,露琪雅也是赤身裸體。
  所以我知道。露琪雅也需要這個地方。為了確認這件事,她才把我從家裡叫出來。
  既然如此,我們的關係想必未來也不會改變。
  這點非常重要。
  我露出神清氣爽的笑容,對等待我答覆的露琪雅說:

  「嗯,以後也麻煩妳多指教囉。」

  露琪雅也笑了。
  她瞇起眼睛,彷彿看見什麼刺眼的東西,放心地笑了。
  「那我想立刻請教你對於我跟純平先生第一次約會的行程有什麼看法。」
  「我也是,後天我要和窗子學姊約會,不曉得該找哪家店才好。」
  「那我幫你挑幾家女孩子會喜歡的店。」
  「我也來傳授你約會時會讓男人被萌到的動作。」
  我們面對面坐下,一如往常開始聊天。

    ◇  ◇  ◇

  兩天後。跟窗子學姊第一次約會的日子。我聽從露琪雅的建議,提早十分鐘來到我們約好見面的站前雕像旁。
  露琪雅推測守規矩又愛操心的窗子學姊,照理說會比約定的時間早到,我提前去等她可以加很多分。

  ──你長得高體格又好,混在人群中還是很顯眼。窗子學姊一出站就看到你帥氣地站在雕像旁邊,應該會小鹿亂撞才對。

  絕對不要露出心神不寧的樣子。要繃緊神情,直視前方,側臉朝著窗子學姊。
  露琪雅說這樣是最好的。
  我照她說的抿起嘴脣,盯著剛好在正前方的貸款公司的看板,窗子學姊卻遲遲沒有出現。
  我們是約今天沒錯啊。
  時間也在昨天用LINE確認過,應該不會有錯。我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望向車站的時鐘,離我們約好的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鐘以上。
  遲到?第一次約會就遲到?
  如露琪雅所說,窗子學姊守規矩又愛操心。為了沙灘排球大賽特訓的時候也是,明明怕我怕得要死,窗子學姊卻每次都最早到後花園,帶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縮起身子等我。
  所以不太可能是不小心睡過頭趕不上電車,但二十分鐘過後,窗子學姊還是沒來。出了什麼問題嗎?
  我從口袋拿出手機,檢查她有沒有傳簡訊給我,結果並沒有看到她的訊息。
  在我準備主動聯絡窗子學姊時。
  我看到她被從車站湧出的人潮擠來擠去,踉蹌著朝我走過來。
  夏季連身裙上套著一件看起來頗涼爽的外套,連身裙的肩帶好像有一邊滑下來了,窗子學姊努力隔著外套把它拉起來,氣喘吁吁、搖搖晃晃跑向我這邊。平常放下來的柔順黑髮綁成頗細緻的髮型,可惜現在變得亂七八糟,辮子有一半都散開了。
  雖然窗子學姊本來就是運動白痴,她走路的姿勢實在太奇怪了。
  一下往右邊晃,一下往左邊倒,身體東倒西歪,好幾次都差點摔跤,好不容易才穩住身體,重新站好後又提心吊膽跑起來。
  啊,又跌倒了!
  呃,這次摔得好慘──
  我衝過去抱住她,窗子學姊整張臉紅通通的,驚慌失措地低下頭。

  「對不起!」

  她不停往後縮,一邊瘋狂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讓你等這麼久」。

  「涼、涼鞋鞋帶在途中斷掉,所、所以我沒辦法好好走路……我怕時間來不及,趕著搭電車,結果另一隻涼鞋掉到軌道上,只好請站務人員幫我用棒子撿回來。」
  我低頭一看,她右腳的涼鞋鞋帶整條斷掉,用蕾絲鑲邊的白色襪子,腳尖部分髒髒的。
  想必她真的是拚命趕過來。
  窗子學姊到現在還在喘氣,單薄的肩膀上下起伏,看起來很不舒服,都快哭出來了。
  「本來想用手機通知你,可是手機──沒電了。真的很對不起!」
  她再度深深低下頭。
  似乎在怕我有沒有不高興、有沒有生氣、會不會大聲斥責她。
  這也不能怪她。為了接近窗子學姊,我擔任排球教練時扮演成討厭女人的硬派男,這個形象至今仍然深植在窗子學姊心中吧。
  怕我怕到不行的窗子學姊非常惹人憐愛,瘋狂刺激我的嗜虐心,不過我努力克制住,抓住她纖細的手,帶她走向車站附近的店。
  海藍色幸運繩繫在看起來脆弱不堪的纖細手腕上,金色獎牌隨著窗子學姊的步伐輕輕搖晃。
  我抓住她手的瞬間,窗子學姊抖了一下,越來越害怕,乖乖被我拉著走,但她一聽見我走進鞋店,告訴店員「她的鞋子壞了。麻煩幫她找雙好走的鞋」就抬頭呆呆看著我,臉上浮現紅潮。看到我手上繫著跟她一模一樣的海藍色幸運繩,窗子學姊一副很想問我為何繫著它的樣子,可是她錯過提問的時機,坐立不安的。
  店員挑了幾雙鞋跟偏低又可愛的鞋子,窗子學姊坐在椅子上試穿。
  我默默站在旁邊看。
  她每試穿一雙新鞋就會戰戰兢兢看過來。只有這個時候我會說「不錯啊」、「剛才那雙好像比較好走」、「學姊覺得呢」,給予簡短的意見。
  窗子學姊自己也會略顯緊張地點點頭,小聲說出「這個嘛」、「我覺得……」之類的想法。
  過沒多久,她選好要買哪雙鞋,脫下髒掉的襪子赤腳穿上它後,我請店員幫忙結帳。
  我從錢包裡拿出店員告訴我的價格。
  「我、我來付就好。」
  「不用。我幫妳出。」
  窗子學姊急忙從包包裡拿出錢包,可是我阻止了她,擅自結完帳。
  這家店賣的鞋沒貴到哪去,夏季特賣期間還有打五折,再加上我從壓歲錢裡抽了些錢當約會資金,身為男朋友,讓我稍微耍個帥吧。
  窗子學姊又瞪大眼睛,愣在那邊。
  店員幫忙把那雙壞掉的涼鞋裝進印著店家商標的袋子,我拎著它走出店外。
  「那、那個,真田同學,錢還是我自己──」
  「腳還好嗎?有沒有扭到或跌倒?」
  窗子學姊頓時講不出話來,難為情地回答:
  「有……有點扭到。不過沒問──」
  她之所以話只講到一半,應該是因為我牽住她的手。
  「那我們慢慢走。」
  「……!」
  她輕輕倒抽一口氣,臉越來越紅,用微弱的聲音問:
  「你、你碰到女生……不是會長蕁麻疹嗎?」
  「抱歉,那是騙妳的。」
  我看著前方,立刻回答。
  「咦?」
  她再度發出錯愕的聲音。
  我牽著她的手慢慢向前走,一面告訴她我為何要裝成討厭女人的硬派男。
  「我聽說學姊妳不擅長跟男生相處,想說裝成討厭女人的人,就不會被妳警戒。」
  窗子學姊眼睛睜得越來越大。
  「結果我卻大聲吼妳,害妳那麼怕我,對不起。其實我從在中庭看到妳被淋溼的時候開始,就對妳很有興趣,才請藍本幫我想辦法接近妳。」
  露琪雅說不能剛開始交往就徹底露出S本性。這樣會把對方嚇跑。
  我同意這個意見。
  然而,要我繼續裝成討厭女人的硬派男也有難度,我們越是親密,想必越容易露出馬腳。因此我決定在今天約會時向她坦承。
  窗子學姊驚訝地聽著。她站在原地愣了很長一段時間,所以我有點擔心「糟糕,現在就告訴她是不是太快了?她會不會覺得我是心懷不軌的男人?」窗子學姊卻垂下目光,慢慢低下頭──回握我的手。
  她沒有用力,而是輕輕、溫柔地握住……
  我低頭看著她,眼中映出紅通通的小巧白皙臉蛋,心跳加速。
  唔喔……這個表情。
  她微微揚起嘴角,露出更加靦腆可愛的表情,低著頭說。

  「我嚇到了……不過,我很高興……」

  她的聲音、低垂的睫毛、含淚的雙眼、純潔無瑕的嘴脣,導致我心臟跳得越來越快,腦袋發熱。我實際體會到「啊啊,這個人是我的女朋友」,深受感動。
  窗子學姊微微抬起頭,好像還不好意思跟我對上目光,視線在我手腕附近游移不定。
  那裡繫著一條附金色獎牌的海藍色幸運繩。
  窗子學姊低聲詢問:
  「這條幸運繩是?」
  「噢,藍本給我的。藍本也跟她喜歡的男人在一起了,所以不需要這東西。」
  聽見我提到露琪雅的名字,窗子學姊垂下眉梢,看起來有點不安,但她得知露琪雅也有對象後,就放心地喃喃說道「這樣呀」,把手放到我的手旁邊。
  「這樣就是一對了。」
  掛在海藍色幸運繩上的兩個金色獎牌靠在一起,宛如燦爛的盛夏太陽。
  和我那隻又黑又粗糙的手放在一起,窗子學姊白皙的小手顯得更加可愛。
  「之後得去跟露琪雅同學道謝才行。謝謝她介紹你當我的教練,還把獎牌讓給你。」
  「嗯,對啊。」
  短短一瞬間,露琪雅的臉浮現腦海,如瀑般的金色長髮閃現眼底,使我靜不下心。
  不過──
  窗子學姊抬頭看著我笑出來的那一刻,我的注意力就統統集中在她的笑容上,心臟又開始狂跳。
  「我可以叫你大輝嗎?」
  她害羞地用甜美聲音詢問。
  我牽著窗子學姊的手說:
  「可以啊。那我也叫妳窗子學姊。」
  雖然我早就在心中這麼叫妳了。
  「……不直接叫名字嗎?」
  我沒有告訴她「加敬稱比較萌」,而是裝成正直的好青年認真回答:
  「比起一下就縮短距離,留點空間給之後享受比較好吧。」
  「嗯。」
  窗子學姊輕笑出聲,又握住我的手。
  手心熱得要命,癢癢的,這未知的觸感令我感到困惑又興奮,能與如此可愛的女朋友共度一日,使我幸福得激動不已。
  我這麼雀躍、這麼興奮、這麼甜蜜、這麼開心,所以,這樣就好。

  來吧,愉快的約會開始了。


  第一話 鑑賞社推薦的無賴約會。以及相配的兩人。

  「傷腦筋。」

  開學的第一次社課,藍本露琪雅面色沉痛,對我扔出這句話。

  「嗯,傷腦筋。」

  我──真田大輝也皺起眉頭,用手摸著眉間。
  我們坐在學校的折疊椅上,面向窗戶,放在我和露琪雅之間的桌子,剛好朝著美術教室對面的花道社與管弦樂社中間的牆壁。
  起初我坐在花道社窗戶的正對面,露琪雅則坐在管弦樂社窗戶的正對面,在那裡「鑑賞」自己的戀人,可是這樣一來,我和露琪雅會隔得太遠,不方便像之前一樣講沒品的悄悄話。
  「這樣聽得見嗎?」
  「不,這樣如何?」
  「再靠近一點吧。」
  「嗯,也是。」
  經過數次的討論,我們逐漸縮短距離,最後得出這個位置最完美的結論。
  我們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竊竊私語,其他社員從遠處偷瞄了這邊幾眼,然後就無視我們,繼續做自己的事了。
  在刻版畫的三年級生土居學姊,以及在畫投稿用漫畫的一年級生高島平,是和我們一起奪得沙灘排球大賽冠軍的隊友。進入第二學期後,我們跟對方打了幾句招呼,也聊了一下天,但美術社基本上都是自我中心的人,不會干涉他人。對於拿美術社社員當偽裝,從事鑑賞社的活動的我和露琪雅而言,再適合不過。
  暑假期間我們也來過學校好幾次,在美術教室報告各自的活動。
  所謂的「各自的活動」,是指跟鑑賞對象的相處方式──也就是交往方式。
  露琪雅接受暮林的告白後,我也立刻跟窗子學姊告白,開始與她交往。本來我還擔心會不會因此和露琪雅漸行漸遠,鑑賞社也得宣布解散,不過事情並沒有發展成我想的那樣。
  我們以鑑賞社社員的身分,認真討論第一次約會要去哪、當天要穿什麼、吃飯要去哪家店點哪樣料理才好等等。
  畢竟我們都是難搞的人,理智的外衣下有著會被別人罵變態的特殊嗜好,所以必須一直思考該如何表現得像高中生一樣,以免嚇跑對方。
  這是少數人種的嗜好,也是對交往對象展現的誠意。
  此外,就算除去這個因素,我可是第一次交女朋友,因此我很感謝露琪雅告訴我女孩子喜歡的店和約會地點。
  做為回禮,我也會教她男生希望女生約會穿的衣服,或是希望她點的飲料。
  比起露太多腿或胸部的服裝,穿稍長的裙子搭配釦子扣好的襯衫,蹲下來坐下來時露一點出來,更能讓人小鹿亂撞;比起黑咖啡,點紅茶或花草茶比較好──諸如此類的情報。
  約會結束後,我們會用LINE或電話報告結果,有時則是約在美術教室見面,盡情分享只有S才懂的煩惱與妄想,露琪雅會趁這時間用紅色噴壺澆櫻桃盆栽,防止土乾掉。
  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的同伴意識變得比交到男女朋友前還要堅定,鑑賞社的活動也變得更加充實。
  到了第二學期。
  我跟露琪雅面臨S才會有的煩惱,聚在一起討論解決方案。
  「純平先生太可愛了啦。」
  露琪雅正經八百地斷言。
  「昨天我跟純平先生去看他從小就很喜歡的繪本作家的畫展,純平先生在企鵝和駱駝的畫前面停下來說『哇──好懷念喔。我小時候有這本繪本。哇,這一本我也記得』,興奮得兩眼發光、雙手握拳,用全身表達他的喜悅,看起來跟小學生一樣。舉辦那場畫展的地方,剛好是百貨公司的兒童用品賣場,所以我忍不住問『要不要去買件短褲?一定很適合你,穿給我看吧』,我話講到一半急忙改口說『穿短褲的小男生有股魔性的魅力呢』,結果反而嚇到他了。」
  「暮林這個大人怎麼可能穿得下小孩子的短褲。妳該克制一下,說『我也想要生個適合穿短褲的小男生』就好。」
  「這樣會在另一種意義上嚇到人吧。」
  「是嗎?這分寸真難拿捏。我之前也和窗子學姊去看她想看的感人電影。」
  「有短褲男孩被邪惡的爸媽用鞭子打的劇情嗎?」
  「妳別再想短褲了。」
  我繃著臉勸告露琪雅,然後回想起在電影院約會時發生的事,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是跟病魔抗爭的故事,女方得了不治之症死了。劇情很老套,可是窗子學姊和我不一樣,溫柔又純潔,電影才播五分鐘就哭出來了,一下吸鼻子一下啜泣,拚命忍住不要哭出聲音。」
  「哎呀,想必很誘人。」
  露琪雅立刻接著說,我也探出身子。
  「對吧!黑漆漆的電影院裡面,坐在旁邊散發洗髮精香味的女朋友,發出性感的哭聲。真希望她繼續哭下去,哭得更慘一點,聲音也不要忍住。起初我只是幫病魔纏身的女主角加油,期待她過得更加不幸,看能不能從窗子學姊身上榨出更多淚水,之後卻漸漸控制不住!」
  「我懂。跟情人一起去電影院,會忍不住想玩弄他的下半身,用剪刀剪開他的衣服,剝掉他的內褲,讓他像狗一樣趴在椅子下面舔自己。」
  「沒錯!電影院暗暗的,又不能動,害我妄想不斷膨脹,最後女主角動手術的那一幕,我還妄想躺在手術台上,白皙柔軟的肚子被剖開的人是窗子學姊,剖開她肚子的則是我,窗子學姊在手術途中醒過來,痛苦得面容扭曲的模樣,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要把手伸向現實中的窗子學姊。之後我們找了家咖啡廳待,窗子學姊問我對那部電影的感想,我因為終於從密室解放出來的放心感,不小心脫口而出『動手術的那段劇情,濺出來的血很漂亮,根本是藝術,好想重看十次』,窗子學姊拿著她的蘋果薄荷茶,愣了三秒左右。」
  真不該那樣講。
  我匆匆忙忙解釋自己以前就對電影的美術效果頗感興趣,所以會下意識把重點放在那些部分上,窗子學姊聽了後,神情緊繃地說:
  『是、是嗎,大輝……很有個性呢。』
  露琪雅嘆了口氣。
  「我在和純平先生去動物園約會時,妄想他被扔進猴群裡,衣服被撕爛慘遭蹂躪的模樣,離不開猴子山。當時我的表情好像非常邪惡,我往旁邊一看,純平先生都臉色發青了。」
  「植物園也超級危險。看到巨大藤蔓或彎來彎去的藤蔓,當然會反射性妄想觸手Play。」
  「嗯,這可是基本。觸手是浪漫。」
  「可是講出來會被覺得奇怪,還會嚇到人家。」
  「會嚇到發抖吧。」
  「付諸實行的話絕對會被甩。」
  「八成會被當變態看,還會扔驅魔符過來。純平先生在動物園送了我驅趕病魔的護身符呢。動物園的土產店竟然有在賣這種東西。」
  露琪雅再度嘆息。
  看來我的同志也陷入苦戰。
  第一次攻略暮林的時候,露琪雅制定事先掌握對方心理的縝密劇本,展現媲美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精湛演技。
  那個「內向病弱的大小姐」毫無破綻。可是等到戀情真的開花結果,跟對方開始交往,她似乎就因為慾望過強,無法下達冷靜的判斷。
  我也差不了多少,說出真心話。
  「我無法停止妄想,總有一天還想付諸實行。」
  露琪雅點頭贊同。
  「嗯。好不容易成為情侶,竟然不能戳他刺他扭他,把他放在手掌心上玩,實在太煎熬了。」
  「我是自尊心高的變態,自尊心高的S。怎麼樣才能讓女朋友自然接受這個事實?」
  「這是我們鑑賞社的重要課題。尤其是像我這樣一開始就不小心表明性癖,光是在餐廳說牛排熟度要會見血的一分熟,對方就會發著抖提高戒心。我們暑假出去約了好幾次會,可是純平先生晚上絕對不會跟我獨處唷。出去玩的話,我們都在下午五點解散。」
  好可憐。現在連國中生情侶都會待到更晚吧。
  「要是有好方法能讓我們這種S跟有M資質的人交往時,不會引起對方的戒心,我還真想知道咧。」
  我和露琪雅都是第一次與意中人交往,太過缺乏經驗。
  露琪雅頭點得更加用力,低聲說道:
  「雖然我不想承認想像力有極限……我們需要有經驗的人提供建議。」
  天青石色的眼眸閃過一道光芒。
  「對了,去問問看好了。」

    ◇  ◇  ◇

  「咦?我和清衣小姐第一次約會的情況嗎?」
  午休時間。
  被我們叫到美術教室的小笠原忍,雙膝併攏坐在椅子上,眨眨像小狗的圓眼睛。
  「嗯,希望你提供經驗給我們參考看看。」
  「我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
  我和露琪雅站在小笠原前面,面色凝重,探出身子。
  「呃……是你們約會時想拿來參考嗎?這樣的話,那個,我覺得你們兩個自己商量一下,去想去的地方就行了。」
  看來小笠原誤以為我們是一對,在向他徵求約會行程的建議。
  要糾正他很麻煩,露琪雅的男友又是小笠原加入的管弦樂社的顧問,所以不能亂說話。因此我跟露琪雅都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
  「沒有啦,我想聽聽有經驗的人的體驗。」
  「對呀,前輩的教誨可是很珍貴的。忍,說來聽聽。」
  和我們一樣是二年級,卻身材嬌小,長得又像女生,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幼齒更柔弱的小笠原,在和美園千冬念大學的姊姊交往。
  小笠原看起來雖然幼齒,該做的事還是會做,例如他之前在女友房間跟她接吻時被美園看見,搞得兩人間的氣氛變得很尷尬。
  而且聽美園與小笠原提供的情報,美園的姊姊極有可能是我和露琪雅的同類。
  小笠原可是露琪雅曾經喜歡上的充滿M資質的男人,因此可以推測,身為S的美園姊姊,八成也是在管弦樂社發表會上對偶然看見的小笠原一見鍾情,耍手段把他納入囊中。
  如果是對這麼S的女朋友從來沒起過疑心,一直和她交往到現在的天然M小笠原,應該可以為我們指點迷津。
  「我的經驗派得上用場嗎……」
  小笠原害羞地扭扭捏捏,最後終於開口。
  「那個,我們第一次約會是去看電影。」
  「看電影。」
  腦中浮現在密室拚命克制住慾望,陷入苦戰的兩小時。
  「看動物的電影。」
  「動物的電影。」
  在動物園歷經慘痛失敗的露琪雅也挑起眉毛。
  「小獵豹和媽媽走散了。之後牠和一個小男生一起展開冒險,好不容易與媽媽重逢,媽媽卻為了保護孩子們被獵人射死,我忍不住哭出來。」
  「什麼?然後呢?」
  大學生女友聽見可愛的男友在旁邊哭,會做何反應?害羞什麼,快點說啦!
  「清衣小姐把手放在我膝蓋上。」
  「膝蓋?」
  我也嘀咕道「不是手而是膝蓋嗎!」
  手不夠讓人滿足,可是突然碰下半身又會嚇跑對方。膝蓋這個選擇不錯。這個情況,大腿也包含在膝蓋的範圍內嗎?
  「然後溫柔撫摸我的膝蓋。」
  小笠原臉頰微微泛紅,目光迷離,看得出他很高興年長的女朋友對自己做這種事。
  「她在我耳邊說『沒事的』。」
  女友一直摸他膝蓋,直到電影結束。一邊在他耳邊說「沒事的」,向他的耳朵吹氣。
  「值得參考。」
  露琪雅一臉正經。
  我大概也一樣。
  「看完電影後,我們去電影院的周邊商品專賣店,那裡有賣獵豹娃娃,還有獵豹耳朵的髮箍。」
  「獸耳髮箍。」
  「太棒了。」
  我跟露琪雅同時被釣到。
  由於我們表面上依然沉著冷靜,小笠原不知道我們腦中閃過悖德的妄想,笑咪咪的,毫無戒心。
  「清衣小姐大叫『好可愛!』離不開那一區。起初她高興地把髮箍戴在自己頭上,之後就換成戴到我頭上了,說『果然很可愛!欸,忍,獵豹好可愛,超可愛的!討厭討厭,我要買這個』,好像非常喜歡獵豹。我雖然不太好意思戴獵豹髮箍,清衣小姐卻說要送我當禮物。」
  之後,她邀小笠原到KTV包廂,順便吃午餐。
  『欸,欸,忍,戴著剛才買的髮箍唱歌嘛!變成獵豹嘛!哇I好可愛~超超超可愛~唱歌的時候叫聲「喵」來聽聽?好可愛──!就這樣用貓語喵喵唱歌吧。啊,那是獵豹,所以是獵豹語。是小獵豹所以要咪咪叫。討厭討厭太可愛了~~把手屈起來扭腰,模仿獵豹給我看。』
  她左一句可愛右一句可愛,要求越來越直接,最後還『來,給你吃飼料~好乖好乖~』讓小笠原戴著髮箍,餵他吃手上切成小碎塊的鬆餅、鳳梨、柳丁,叫他用獵豹語說『咪~(好好吃,我還要)』。
  「我非常難為情,可是清衣小姐回去時帶著神清氣爽的笑容說『今天玩得好開心喔。獵豹真可愛。謝謝你,忍』,所以我也很高興。」
  小笠原低著頭靦腆一笑,幸福地告訴我們他的大學生女友之後親了他臉頰一下,害羞地表示『討厭,好害羞~』。
  我跟露琪雅都佩服到了極點。
  用「可愛」這個平凡的詞彙掩飾本來的目的,再加上透過不停稱讚對方,給他一種「好害羞,不過有點開心」的滿足感,之後慢慢提高難度,這個手法太精湛了!
  最後搭配完美的收尾,讓對方覺得「我今天也很高興」,還不忘演出害羞的模樣,彷彿自己完全沒有不良企圖。
  這就是S女大學生的實力嗎!
  「太厲害了。真想奉她為人生的前輩。」
  露琪雅尊敬地喃喃自語。
  「真的。小笠原,麻煩你多分享一些師父藝術的手段。」
  「咦……手段?那個,這些真的能供你們做參考嗎?」
  「非常值得參考!」
  「超級有用!」
  我們再度異口同聲。
  小笠原被我們的氣勢嚇到睜大眼睛,不過他似乎很高興有人需要自己的幫助,便繼續說道:
  「呃,那,我和清衣小姐第二次約會是去植物園。」
  喔喔!提供觸手全餐的地方!這應該也可以拿來參考!麻煩你來個勁爆點的經驗囉,小笠原。
  我跟露琪雅眼中閃過邪惡光芒,表現出更濃烈的興趣。就在這時──

  「別說了!小笠原同學!」

  美術教室的門用力打開,只有外表內向又楚楚可憐的少女──美園千冬滿臉通紅,氣沖沖地走進來。
  「別再把我家人的丟臉事蹟講給其他人聽了!這樣連我這個妹妹都會被當成變態看。」
  美園喘著氣大吼,抓住小笠原的手把他拉起來。
  她似乎是從管弦樂社的人口中得知小笠原被我們叫出去,擔心得來看看情況。
  大概是在門外聽見虐待狂姊姊的男友赤裸裸地將她的所作所為說出來吧。纖細身軀散發出不容小笠原繼續說下去的驚人魄力。
  「咦?美園同學?咦?咦?為什麼要生氣?」
  美園拚命拉著不知所措的小笠原往門口走。
  「約、約會經驗不是拿來和別人說的吧。這是只屬於你們兩個的重要祕密耶。男友滔滔不絕地告訴其他人和自己的約會過程,女生一點都不會高興。」
  「咦!清衣小姐也是嗎?」
  「對啊。姊姊的行為要特別保密!絕對不可以跟別人說。」
  「嗯、嗯……既然清衣小姐不喜歡,我不會說的。對不起喔,真田同學,藍本同學。」
  小笠原向我跟露琪雅低頭致歉。
  好吧,沒辦法。
  畢竟美園好像因為虐待狂姊姊吃了不少苦頭,
  露琪雅也瞇起天青石色的眼睛對我使眼色,示意「今天沒辦法再問下去了。放棄吧」。
  我們兩個鑑賞社社員用視線溝通時,把小笠原往走廊上拖的美園突然停下腳步,朝我看過來。

  「真田同學,我聽說你跟窗子學姊在交往,是真的嗎?」

  她的表情及語氣都很僵硬。
  嘴脣緊緊抿住,用像在生氣又像在試探我的眼神盯著我。
  我心想「妳消息真靈通」,回答:
  「是真的。」
  美園垂下眉梢,露出哀傷的表情。
  儼然是夢幻又柔弱的長笛妖精。背景還會飄雪。
  纖細的睫毛和純潔無垢的嘴脣微微顫抖,彷彿隨時都會融化。這個模樣相當有魅力,深深吸引住我,美園卻立刻豎起垂下的眉毛。

  「是嗎,你果然是個大笨蛋。」

  她罵了我一句,帶著小笠原離開。
  唔唔唔……被人罵笨蛋了。
  為什麼要罵我笨蛋?
  「美園同學是看你跟窗子學姊交往,覺得不甘心啦。『你明明甩了我,竟然跑去跟別人在一起!』這樣。」
  露琪雅冷冷說道。
  暑假的沙灘排球大賽上,美園和露琪雅也隔著網子互罵過,她們關係似乎不怎麼好。
  「好吧,不能怪美園恨我。雖然她禁止小笠原講姊姊的事挺傷腦筋的。」
  「是啊。但他剛才講的那些也夠我們參考了。」
  「嗯,沒錯。」
  邊摸對方膝蓋邊在他耳邊說「沒事的」那段太棒了。之後試試看吧。
  「我有個提議,下禮拜日要不要來個共同約會?我和純平先生,你和窗子學姊。」
  與喜歡的人獨處,怎麼樣都會忍不住妄想,無法下達冷靜的判斷。如果是四個人,注意力應該就不會集中在對方身上,萬一發生意外,同為鑑賞社的夥伴也能互相支援。
  「你開始妄想,我就用美工刀刺你的背讓你回到現實。」
  「不,用美工刀的話,窗子學姊看到血可能會昏倒,麻煩妳用安全別針。藉由共同約會讓自己慢慢習慣,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我也同意這主意不錯。
  「那星期日要約哪?」
  「這個嘛,遊樂園如何?」

    ◇  ◇  ◇

  九月上旬的星期日,天空萬里無雲。
  天氣好到還可以穿短袖,露琪雅穿著領口大大敞開的天藍色長版衣,下半身是白色短褲。窗子學姊則是淡粉色五分袖針織衫,搭配下襬用蕾絲裝飾的長裙。
  窗子學姊右手手腕繫著附金色獎牌的海藍色幸運繩。她說要是同學問東問西會很難為情,所以在學校不會戴,不過跟我約會時每一次她都有戴。
  「我、我是三年二班的桃澤窗子。今天請多多指教。」
  「我是教音樂的暮林。我、我才要請妳多加關照。」
  我們約在遊樂園入口附近集合,窗子學姊和暮林規規矩矩地向對方敬禮打招呼。
  他們好像從來沒跟其他情侶共同約會過,此外,儘管兩人都看過對方,代課老師及學生照理說不會私下一起出來,再加上他們是第一次與對方直接交談,顯得比平常還要緊張。
  暮林不安地看著露琪雅,窗子學姊則看著我。
  喔喔,這個青澀的表情挺讚的。暮林跟窗子學姊站在一起會有加乘效果,看起來更M了,使我激動不已。
  「窗子學姊,不可以跟別人說老師和藍本在交往喔。」
  「好、好的。」
  我告訴窗子學姊,窗子學姊緊張地點點頭。
  暮林也頻頻鞠躬道歉。
  「對不起,我這個當老師的竟然跟學生交往,對不起。」
  「不會,我才是,兩位只能在校外以情侶的身分相處,我卻來打擾這珍貴的時間,真的很抱歉。」
  「不,別這麼說,對不起。」
  放著不管的話,這兩個人可能會一直道歉下去。
  露琪雅冷冷打斷他們。
  「可以走了嗎?還有,想跟另一半卿卿我我時,我們就會這麼做,所以不用在意。你們當然也可以無視我們,盡情放閃。對不對?真田同學。」
  「那當然。」
  「藍藍藍藍本同學!」
  「大輝!」
  暮林和窗子學姊都羞得面紅耳赤。
  是說,暮林跟露琪雅交往後還是叫她「藍本同學」啊。
  好吧,說不定露琪雅喜歡被男朋友用姓氏稱呼,就像我覺得叫窗子學姊「學姊」很萌一樣。
  總而言之,我們和自己的伴侶走在一起,踏進遊樂園。
  露琪雅馬上對我使了個眼色。
  我也眨眼回應。
  下一秒,我大聲說道:
  「喔!那家店有在賣遊樂園的吉祥物商品耶。好像有動物耳朵的髮箍。」
  露琪雅也迅速做出反應。
  「哎呀,真可愛。純平先生,我們去看看吧。」
  「咦?藍本同學。」
  露琪雅極其自然地牽住暮林的手(暮林光是牽手臉就紅了),我也帶窗子學姊到那邊。
  店裡有大量的兔耳髮箍。這家遊樂園的吉祥物是兩隻兔子。除此之外還有兔子的朋友──熊跟狐狸的髮箍。
  「喔,滿可愛的。」
  「嗯,非常可愛。」
  「這個輕飄飄的感覺不錯。唔喔,那邊那個毛茸茸的也很可愛。」
  「實在太可愛了,害我也忍不住伸手去拿。」
  我和露琪雅不停誇髮箍可愛,先拿了一個戴到頭上。露琪雅戴的是狐耳,我則是熊耳。
  「我喜歡。就這樣戴著它逛吧。」
  「嗯,我也戴著好了。來遊樂園首先就是要買吉祥物的東西。」
  「純平先生也戴戴看吧。」
  「窗子學姊要不要跟我一起戴?」
  我們都緊緊握著兔耳髮箍,露出從未有過的清爽笑容將髮箍遞給自己的伴侶。
  「咦!我、我嗎?」
  「那、那個……可是,大輝。」
  暮林跟窗子學姊都面露猶豫,但這裡是遊樂園,園內到處都是戴獸耳的遊客。
  更重要的是,剛交往沒多久的戀人頭上已經戴著尖尖的狐耳及帥氣的熊耳,喜孜孜地叫自己戴。
  性格懦弱的兩人怎麼可能拒絕得了。
  「呃……那麼。」
  暮林先戰戰兢兢地說。
  「既然大輝叫我戴……」
  接著輪到窗子學姊紅著臉答應。
  我和露琪雅都握緊拳頭,彷彿在擺出勝利姿勢。
  「我幫你戴。」
  「讓我幫妳戴吧。」
  我們抑制住激動的心情,幫害羞地低下頭的伴侶戴上兔耳髮箍。
  暮林戴的是白色,窗子學姊是粉紅色。長長的白色耳朵與粉紅色耳朵可愛又清純,在空中晃來晃去。
  如我所料,有夠性感。
  窗子學姊低頭看著下方,眼睛有點泛淚,嘴脣緊抿,一副「好害羞可是為了我的男朋友,我必須忍耐」的模樣、這表情堪稱絕品。
  露琪雅肩膀打顫,好像也被裝備眼鏡加兔耳,縮著身體坐立不安的暮林感動到。要不是因為我們也在場,她可能會撲過去狂摸暮林的頭。
  我也沒好到哪去,假如露琪雅他們不在旁邊,我八成會妄想把紅蘿蔔塞進兔耳窗子學姊口中,無法克制。
  「太棒了,純平先生。」
  「窗子學姊,妳超可愛的。」
  兩人都羞紅了臉。害羞歸害羞,被人誇獎果然還是會高興吧。
  我們結完帳,走出店外。
  每走一步,窗子學姊頭上的粉紅色兔耳就會輕輕搖晃,和她靦腆的表情相輔相成,超級誘人。
  露琪雅故作自然地提議:
  「既然都戴獸耳了,在遊樂園玩的期間乾脆語尾加上動物叫聲吧。我是狐狸,所以是『嗷嗷』囉,嗷嗷。」
  「嗯,這是在遊樂園能玩得開心的規則。我是熊,所以就加『吼』吧,吼。」
  「呃、呃……我是。」
  「我、我是,那個。」
  我和露琪雅再度露出清爽笑容,對支吾其詞的暮林跟窗子學姊說:
  「純平先生是兔子,所以是『蹦蹦』。嗷嗷。」
  「窗子學姊加個『兔兔』怎麼樣?吼。」
  兩人都紅著臉扭扭捏捏,看起來很傷腦筋,不過看到我們眼中充滿期待,他們似乎不忍心拒絕,臉紅到脖子,微弱地叫了聲:

  「……蹦蹦。」

  「……兔兔。」

  然後臉又變得更紅了。
  如此M的模樣,使我在心中發出勝利的吶喊。
  好耶!太棒了!我讓兔耳窗子學姊兔兔叫啦!喔喔喔喔,這是不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叫聲?
  我和露琪雅隔著站在中間,羞得頭整個抬不起來的兩人,偷偷向對方豎起大拇指。
  「好了,要從哪開始攻略呢?嗷嗷。」
  露琪雅帶著嗜虐的笑容說。
  「先從尖叫系的遊樂設施開始吧,吼。」
  我也給予聽起來極其合理的答案。
  「嗯,先去玩向後墜落的雲霄飛車吧,嗷嗷。」
  「那個會向後轉三圈的傳聞中的雲霄飛車對吧。好,就是它,吼。」
  紅著臉低著頭的暮林和窗子學姊立刻抬起頭,臉色蒼白。白色與粉紅色的兔耳也隨之晃動。
  「藍、藍藍藍藍本同學!那個,我會怕尖叫系……蹦蹦。」
  「我、我也是……兔兔。」
  「別擔心,我會牽著你的手,嗷嗷。」
  「要是窗子學姊快要從雲霄飛車上飛出去,我會把妳拉回來,吼。」
  露琪雅慈祥如聖女,我的語氣也誠懇如神父。
  「可、可是……蹦蹦。」
  「飛、飛出去!不不不不不要講這種話啦,兔兔。」
  啊啊,被逼急的膽小表情棒透了。
  「走吧,純平先生,嗷嗷。」
  「出發囉,窗子學姊,吼。」
  如果只有我和窗子學姊兩個人,她可能會堅持拒絕。她就是如此害怕、猶豫。
  但現在還有露琪雅他們,窗子學姊應該在想「不可以因為我自己的問題給大家添麻煩」吧。
  她的表情宛如即將下鍋的小兔子,被我拉著排進雲霄飛車的隊伍。
  在我們後面的暮林也跟窗子學姊一樣,被露琪雅帶過來。
  「好期待唷,嗷嗷。」
  「對啊,吼。」
  內心被恐懼填滿的兩人,肯定不會發現我們的笑容如惡魔般邪惡。
  不久後終於輪到我們。
  暮林和窗子學姊都面無血色。
  窗子學姊坐在我旁邊,瑟瑟發抖,用雪白的手抓住安全桿,另一隻手則緊握住我的手,那恐懼的表情實在太惹人憐愛。繫在纖細手腕上的愛之證──幸運繩及獎牌,也隨著她的動作抖來抖去。
  雲霄飛車開始向後滑動。
  起初速度十分緩慢。
  窗子學姊的肩膀和兔耳都抖個不停,彷彿在等待斷頭台掉下來的瞬間。
  我坐在她旁邊仔細鑑賞這誘人的表情,興奮得心跳加速。
  緩緩移動的雲霄飛車,忽然迅速向後墜落。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窗子學姊的尖叫聲刺激我的五感,全身血液沸騰,腦內啡分泌,快感爆發。
  「哇啊啊啊!討厭──!」
  喔喔!讚喔!讚喔!
  「不要啊啊啊啊!」
  再來,繼續來!
  多叫幾聲。嘿,妳忘記在語尾加「兔兔」囉!
  「哇啊啊啊啊啊!救救我!」
  還能更大聲一點吧!
  「我不行了────!」
  悲痛的吶喊,使我背脊頻頻竄過酥麻的快感。
  後面也傳來類似的慘叫聲。
  是痛苦的男聲。肯定是暮林。想必露琪雅也在品嘗同樣的甜美快感。
  從雲霄飛車下來後,窗子學姊累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靠在我身上。
  暮林也雙腿發軟,被露琪雅攙扶著。露琪雅假裝安撫他,不停從暮林的背摸到腰部附近。
  那是師父的招式。不錯嘛,露琪雅。
  「接下來要玩什麼呢?嗷嗷。」
  「這個高速旋轉球怎麼樣?吼。」
  我們攤開遊樂園地圖,宛如制定計畫的軍師,莊重地指向寫著「尖叫度S」的遊樂設施。
  「好選擇,嗷嗷。」
  同為鑑賞社社員的我們互相討論,眼中亮起邪惡、愉悅的光芒,後面則是鐵青著臉的窗子學姊跟暮林。
  兩人雖然不想玩高速旋轉球,我和露琪雅當然又扯了一堆理由,逼他們坐上去。我又享受了一次窗子學姊因恐懼而扭曲的表情、可愛的尖叫聲,以及讓人忍不住想幫她舔掉的淚水。
  就這樣,我們玩遍遊樂園裡的尖叫系遊樂設施,還在途中去了鬼屋。
  現在的鬼屋做得挺真實的,到處都是會把客人嚇到心臟跳出來的機關,窗子學姊抓著我的手臂,瘋狂尖叫。
  「別擔心,有我在,吼。」
  我抱住窗子學姊,享受從柔順黑髮飄出來的香氣、纖細身體的觸感,以及滑嫩肌膚的溫度。
  「哇!剛才有人摸我屁股!這次換成胯、胯下了!嗚……!還伸進我衣服裡!蹦蹦蹦蹦。」
  暮林在後面尖叫,快要哭出來了。
  「沒事的,純平先生,嗷嗷。」
  露琪雅在旁邊鼓勵他。
  呵,露琪雅那傢伙趁四周一片漆黑,玩得很瘋嘛。
  暮林不可能想得到比幽靈更危險的S近在身旁。
  我也想對窗子學姊的脖子吹氣,或是掀她裙子,不過她光是抓著我發抖就夠萌了,一次給予太多刺激也不太好,我想還是算了吧。
  我們在園內的露天咖啡廳享用遲來的午餐,窗子學姊與暮林仍然處於驚嚇狀態。
  「好、好可怕……太可怕了。」
  「我今天……可能已經死了十次。」
  他們連「蹦蹦」、「兔兔」都忘記加,關在自己的世界中。我們也漸漸覺得加「嗷嗷」和「吼」很麻煩,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好了,接著輪到這個等級SS的特製火車對吧。」
  「嗯,我特地留到最後享受呢。」
  我跟露琪雅散發出邪惡氣息,開始討論,緊閉心扉的暮林跟窗子學姊立刻嚇了一跳。
  「藍、藍本同學……!我留在這裡休息,別管我,大家要玩就去玩吧。」
  窗子學姊聽見,也跟著說:
  「大、大輝!我、我也是……我有點……不舒服。我和暮林老師在這邊等就好,你們兩個一起去玩吧。」
  我和露琪雅兩個人?
  出乎意料的要求令我跟露琪雅當場愣住,同為弱者、兔耳、M的暮林和窗子學姊結為同盟,死命點頭,你一言我一語地說:
  「對啊,藍本同學,跟真田同學去玩吧。」
  「露琪雅同學和大輝興趣也很一致,可以玩遍所有的尖叫系。」
  「不用顧慮我們。」
  「大輝,露琪雅同學,路上小心。」
  兩人露出到遊樂園後第一次看見的開朗笑容,向我們揮手。

    ◇  ◇  ◇

  「……真田同學,為什麼我跟你一起坐在尖叫系設施的情侶座?」
  「藍本啊,我想是因為命運吧。」
  「真討厭的命運。」
  「我才想這麼說。」
  戴熊耳的我與戴狐耳的露琪雅,坐在尖叫度SS級的特製火車的情侶座上,雙方都悶悶不樂。
  透明膠囊以驚人的速度上升、下降,同時左右搖晃,之後還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旋轉。
  然而,我跟露琪雅都沒有尖叫,也沒有怕得發抖,甚至動都沒有動一下,嘴巴癟成「ㄟ」字形。
  露琪雅天青石色的眼眸中浮現冰冷的光,咕噥道:
  「活了十七年,我現在才知道聽不見尖叫聲的尖叫系原來這麼無聊。」
  「我也這麼覺得。」
  「你尖叫看看。」
  我用毫無起伏的聲音叫了聲「哇~」,結果露琪雅嚴肅地回我:
  「剛才,我的人生浪費掉了幾秒鐘。」
  「妳也叫幾聲來聽聽一不,還是算了。我大概想像得到。」
  「是啊,只會讓我們感到空虛。」
  露琪雅直到最後都沒有尖叫,我們都空虛到了極點,離開座位。
  「小悠~好可怕喔~」
  「乖乖乖,我會牽著妳的手。」
  這時,旁邊傳來情侶嬉戲的聲音,害我們更加空虛。回到露天咖啡廳一看。
  「我也很喜歡那位作者。」
  「真的?那妳看過那本嗎?《明天的魔法師》。」
  「嗯,我重看了好幾次,每次都在同樣的地方哭出來。在劇情的高潮處,馬斯先生的太太──」
  「對對對,許願的那一段。」
  「還有之後的。」
  「馬德克回頭看著明天的魔法師。」
  「是的。討厭,一想到我又要哭了。」
  「我也是。」
  兩人拿出手帕,同時遞給對方。
  「請用。」
  「用這擦眼淚吧。」
  然後突然笑出來,用自己的手帕擦掉眼角的淚水,平靜地相視而笑。
  「呵呵,好好笑。」
  「哈哈,是啊。」
  戴著同款兔耳髮箍的兩人,就這樣溫柔凝視對方。

  先停下腳步的是露琪雅。

  冰冷的天青石藍眼珠,望向柔弱的戀人,浮現淡淡的困惑。
  看著內向的女友與其他男人交談,臉上是比跟我這個男朋友在一起時還要放鬆的平靜神情,跟著露琪雅停下來的我也有同樣的感受。
  窗子學姊和暮林都很放鬆,看起來氣味相投,使我猶豫該不該出聲叫他們。這時,旁邊那頭茂密的白金色髮絲和高高豎起的狐耳動了。
  露琪雅在陽光的照耀下,如機器人似的面無表情走向前方。
  我也急忙走到她旁邊。
  「啊。」
  「真田同學。」
  注意到我們的兩人輕輕叫了聲,臉上瞬間浮現紅潮,微微別過頭。這個舉動看起來像做了什麼虧心事。
  「我們回來了。」
  露琪雅微笑著說。
  她的表情彷彿風平浪靜的海面,冷靜得一如往常,一副對剛才的景象沒有任何感想的樣子。
  天青石色的眼中蘊含堅定不移的意志,好看的嘴脣帥氣地緊閉著,抬頭挺胸的模樣高傲又美麗。所以我也假裝沒看見我們的戀人聊得有說有笑,對窗子學姊說:
  「我回來了,窗子學姊。」
  「歡、歡迎回來。」
  「歡迎……回來。」
  暮林跟窗子學姊都顯得坐立不安。
  「呃……藍本同學,特製火車好玩嗎?」
  暮林提心吊膽,抬起視線詢問,露琪雅酷酷地回答:
  「嗯,非常好玩。對不對?真田同學。」
  「嗯,不愧是SS級的。喜歡尖叫系的人這輩子絕對要玩過一次。」
  我們態度都很正常,所以兩人好像也終於放下心來,輕笑出聲。
  「藍本同學玩得開心就好。」
  「我也是,大輝開心的話,我也很高興。」

  「失策,我們玩得太瘋了。」
  與窗子學姊他們會合,移動到下一個遊樂設施的途中,露琪雅立刻憂鬱地對我說悄悄話。
  「妳說得對。」
  「之後就分頭行動吧。」
  「嗯。」
  我也低聲回應,默默與露琪雅拉開距離。

  我們四個來到兩人一組參加的迷宮攻略遊戲。
  一面打倒擋路的怪物,一面解謎前進。參賽者中最先抵達勇者之間,拔出光之劍的隊伍,就是那一輪的冠軍。
  用來打倒怪物的武器,是在迷宮入口發的玩具劍,劍尖會射出雷射光,怪物的項圈被雷射光射中會發出紅光,這樣就能打倒怪物。
  除了影片中的怪物,還有演員演的真實怪物。演員們會打扮得像特攝英雄節目裡的小嘍囉,發出「哞──!哞哞──!」的怪聲襲擊玩家。
  雖然他們的動作頂多只會妨礙我們前進,突然從意想不到的方向跳出來還真會嚇到人。
  於是,和玩鬼屋時一樣,到處都是尖叫聲。
  「來比賽誰先到勇者之間拔出光之劍吧。」
  「如我所願。」
  「我們走這條路。」
  「我們走那邊。」
  我和露琪雅照事前商量的,帶著各自的搭檔走不同路線前進。
  「大、大輝,前面有好多怪物。」
  「交給我吧,窗子學姊由我來保護。」
  我入戲太深,臉不紅氣不喘講出頗有英雄味的台詞。
  感受力高又容易被氣氛影響的窗子學姊,好像因此怦然心動了。她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害羞地回答:
  「嗯、嗯。」
  好,要挽回剛才的失態!
  我善用超過二‧〇的奇蹟視力、藉由沉浸在自我世界中鍛鍊出的集中力,以及在運動社團培養出的反射神經,拿劍不斷打倒怪物。
  雷射光從劍射出去,怪物的項圈變紅,哞哞叫著倒在地上。
  每隻都不怎麼厲害,可是數量多到不行,影片的怪物和實際的怪物都源源不絕。
  我一邊擊退牠們,緊握著窗子學姊柔軟的手,在有大量岔路的迷宮中前進。
  「大輝什麼事都做得到呢。」
  她陶醉地說。
  「也沒有。我手很笨,做勞作每次都拿丙。」
  「可是你不是美術社的嗎?」
  「對啊。而且烹飪我也不擅長,活到現在我煮焦了咖哩、馬鈴薯燉肉、味噌湯各兩次。」
  我又連續打倒兩隻怪物。
  「我、我挺擅長做菜的,咖哩、馬鈴薯燉肉和味噌湯,我都可以幫你做。」
  窗子學姊害羞地說,下一刻,旁邊跑出一隻怪物。
  「哇!」
  她嚇得大叫,腳絆了一下差點跌倒,我摟住窗子學姊纖細的腰撐住她,單手拿劍對著怪物,讓項圈變紅擊退牠。
  「沒事吧?有沒有扭到腳?」
  「嗯……有點拐到,不過不要緊。」
  回答我之後,窗子學姊有點害臊起來。
  「如果我因為腳扭到,不能走路,你會像沙灘排球大賽時抱露琪雅同學那樣,抱我走路嗎?」
  她的語氣除了害臊外,聽起來還帶有幾分令人緊張的認真。
  沙灘排球大賽,是指我抱腳扭到的露琪雅到醫務室的那次嗎?
  那個時候,身穿白色比基尼的露琪雅被我抱著,憂鬱地低著頭。我們在醫務室兩人獨處,露琪雅向我伸出修長的腿,用冰冷的聲音說──

  ──舔我的腳。

  我想起這件事,心臟又用力跳了一下。
  照理說,窗子學姊不會知道我跟露琪雅當時說過什麼話。

  難道……她在吃醋?

  思及此,我便覺得害羞地低著頭、雙脣緊抿的窗子學姊,顯得比平常還要可愛。
  我雙手抓住她的腰,將她抱起來,窗子學姊發出「哇!」可愛的叫聲,小小的腳懸在空中。
  「大、大大大大輝……!」
  「要不要我現在抱妳到終點去?」
  我抱高窗子學姊,讓她與我視線齊平,瞇起眼睛。窗子學姊瞬間面紅耳赤,拚命搖頭。
  「沒關係,我、我自己走就好。那、那個,等我腳受傷的時候再麻煩你。現、現在,先放我下來……」
  她不好意思的模樣真的很惹人憐愛,害我想再鬧她一下,然而不識相的怪物們「哞哞~!」發出憤怒的吼聲逼近,我只得放下窗子學姊,擊倒牠們。
  我重新握住窗子學姊的手,向前邁進。
  之後就是到勇者之間,和窗子學姊一起拔出光之劍拍紀念照了。到時如果我偷親她,想必又能看到可愛的表情。
  我興奮地妄想著,思考不曉得與我們分頭行動的露琪雅進行得順不順利時。
  「嘿,別理那種弱雞了,跟我們一起玩吧。」
  輕浮的聲音傳入耳中。
  我傻眼地想「在這種地方搭訕啊」,望向聲音來源,被搭訕的人竟然是露琪雅。
  露琪雅和暮林走得似乎比我們快,被金髮男跟紅髮男纏上。
  露琪雅冷冷看著兩人,暮林則擋在前面保護她。
  窗子學姊也發現他們,抓住我的衣服。
  「大輝,幫幫露琪雅同學他們吧。」
  「不,等一下。」
  我躲在岩石後面一動也不動,窗子學姊則抬頭看著我,彷彿在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大──」
  「噓。」
  我輕輕用手摀住她的嘴,窗子學姊睜大眼睛。
  在我們躲起來的期間,金髮男和紅髮男仍然在糾纏露琪雅,暮林則膽顫心驚地應付他們。
  那兩個人看起來那麼笨,露琪雅應該能輕易擊退他們才對。在學校裡的時候也是,甚至有傳聞說露琪雅只要瞪一眼,惡名昭彰的不良少年就會被她女王般的魄力震懾住,不知不覺已經跪到地上,陷入失神狀態。
  被S度破表的帶刺話語深深刺進心中,淚奔而去的人也多到數不清。
  露琪雅運動神經也很好,我還聽說她從小就學過防身術,以對付變態。還有把比自己重兩倍的男人扔出去過之類的……
  現在她卻待在暮林身後動都不動。
  是不是想讓暮林這個男朋友有自信點,刻意將只要自己出馬立刻就能解決的人,交給暮林處理?
  我如此推測。
  因此我選擇靜觀其變,沒有伸出援手。
  窗子學姊似乎無法理解,拿開我的手低聲說道:
  「大輝,為什麼?那兩個人看起來好可怕,暮林老師跟露琪雅同學也很困擾的樣子。」
  我看著露琪雅他們,認真回答:
  「沒關係。」
  「怎麼可以──」
  「女人就是想被自己的戀人保護吧。」
  話說到一半的窗子學姊恍然大悟,閉上嘴巴。
  暮林被輕浮男嚇得臉色發白,告訴他們露琪雅是自己的女朋友。隔那麼遠都能清楚看出,本來就偏瘦的雙腿及單薄的肩膀抖個不停,懦弱的暮林正在努力保護露琪雅。
  她怎麼可能不高興。
  即使妳跟我一樣是徹頭徹尾的S,也一定會高興。因為戀人正努力擋在前面保護自己。
  即使妳一臉鎮定,還是瞞不過我。
  窗子學姊也安靜下來,在我旁邊屏住氣息。
  輕浮男二人組沒有要離開的跡象,紅髮男用力推暮林的肩膀,害他晃了一下,金髮男則伸出手,想碰露琪雅茂密的金髮。
  「我們都是金髮耶。好好相處嘛。」
  這個瞬間──
  我採取與剛才所說截然不同的行動。
  我將窗子學姊留在原地,移動到金髮男後方,抓住他想摸露琪雅頭髮的那隻手,金髮男慌張地抬頭看過來。

  「你、你幹麼……!」

  大概是因為我比他高,體格又強壯,看起來很凶惡吧。金髮男著急起來。
  推暮林肩膀的紅髮男也抬頭看著我。
  暮林臉上參雜放心與不安。
  我一邊威嚇金髮男,用聽起來超級不爽的低沉聲音說:

  「找我朋友有事嗎?」

  金髮男啞口無言,緊張地和紅髮男互看,嘖了一聲掉頭就走。
  「謝、謝謝你,真田同學……得救了。」
  暮林紅著臉道謝。
  「太好了……」
  窗子學姊走了過來,表情卻很複雜。
  我望向露琪雅,她面無表情看著我。
  和她四目相交的下一刻,我立刻將視線從天青石色的眼睛移開。因為我知道,跟我看穿了露琪雅的內心一樣,露琪雅也看穿了我在想什麼。
  打破這陣尷尬氣氛的,是大量的魔物。
  「快到終點了。一口氣衝過去!」
  我英勇地吶喊,朝瘋狂冒出來擋在前方的魔物衝過去。
  不停揮劍讓光線射中怪物的項圈,殺出一條血路。
  兩隻怪物從左右方襲來,我打倒左邊的怪物,將劍朝向右邊時,在我發射雷射光前旁邊就射出一道光線,項圈「喀!」一聲變紅,怪物應聲倒地。
  露琪雅不知何時跑到我旁邊,俐落地揮著劍。
  白金色髮絲閃閃發光,在空中飄舞,手裡的劍也劃出銳利弧線,從劍尖發射雷射光。
  她和我並肩跑在一起,用好看的嘴脣冷冷說道:
  「多管閒事。」
  我咕噥著回答:
  「真的。」
  我一擊打倒從右邊衝過來的怪物,露琪雅也用雷射光解決掉左邊的怪物。
  「本來還想再多欣賞一下純平先生發抖努力保護我的英姿。」
  「不可能。跟妳賭一千塊,要是我沒出手,妳會先扭斷那個金髮男的手,再用掃堂腿絆倒紅髮男。」
  「才一千。」
  「他們還動了暮林,妳那個時候就快忍不住了吧。」
  「嗯,對呀。我無法忍受其他人傷害自己的東西。能讓純平先生害怕恐懼的,只有我而已。不過──」
  露琪雅一口氣打倒三隻從前方來襲的怪物。
  「被人看穿的感覺挺不愉快的。」
  「放棄吧,對我們來說,對對方隱藏事情根本沒有意義。」
  剛才的紅髮輕浮男與金髮輕浮男,被怪獸圍著努力揮劍。我和露琪雅連續打倒怪獸,一下就超越他們。
  「是啊,沒有意義。可是我很不爽,所以只有你我絕對不能輸,真田同學。」
  「同意。我也是,唯獨不能輸給妳。」
  即使是遊樂園的遊戲,我可不想輸給這傢伙。
  因為我們是同道中人,也是自尊心高的S、經常切磋琢磨的勁敵。
  被我們咻咻咻打倒的魔物群前面有個舞臺,上頭畫著華麗的圓陣,中央是把刺在地上、發出白色光芒的大劍。
  我和露琪雅死命衝向通往臺上的樓梯,用力伸出手,抓住用亮晶晶的石頭裝飾的劍柄。
  我的手跟露琪雅的手在冰冷的劍柄上交握,拔起劍的瞬間,綻放出一道耀眼光芒。
  我被眩目的光刺得皺起眉頭,高高舉起劍。
  為了告訴所有人,我是這場遊戲的勇者兼贏家。
  然而,露琪雅的手也緊抓著劍,等我注意到時,我們已經一起把劍舉向空中。
  音樂大聲響起,扮成神官的遊樂園員工放聲宣布:
  「恭喜!兩位是最新的勇者兼情侶喔!是愛的力量給兩位帶來了勝利!」
  愛的──力量?
  還有,他剛才是不是說「勇者兼情侶」?
  難道我們被誤認為同一隊了?
  我跟露琪雅拿著劍互看。
  只有我們知道,我們倆表面故作鎮定,內心卻困惑不已。
  還來不及向迷糊的神官說明「我們雖然同為S但不是情侶,也不是靠愛的力量獲勝」,相機就對著我們,開始拍紀念照。
  由於勇者誕生、怪物消失,其他參賽者陸續聚集到大廳,窗子學姊與暮林也身在其中。
  兩人微微垂下眉梢,看著我們,顯得有點落寞。
  大失策。
  我太專注在打怪上,不小心把真正的女朋友拋在後頭。
  最後竟然跟別人以情侶的身分站在臺上,接受神官「看兩位這麼有默契,真是天作之合」之類的稱讚。
  其他參賽者也為我們獻上掌聲,我和露琪雅都不是不會察言觀色的S,沒白目到會在這麼熱鬧的氣氛下大喊這是誤會。
  成為勇者,卻變成不稱職的情人的我們,後悔地看著真正的情人眉毛垂得越來越低。

    ◇  ◇  ◇

  這一天大概就是分歧點。

  我和窗子學姊的。

  露琪雅和暮林的。

  以及,我和──露琪雅的。


  第二話 無賴的誘惑,無賴的告白,無賴的……

  下個禮拜一,是我十七年的人生中受到最多矚目、收到最多祝福的一天。

  「恭喜你,大輝。」
  「我看到遊樂園勇者遊戲的照片囉,真田和藍本果然在交往。」
  「你跟那個藍本合作無間耶。和交往十年的情侶一樣配!混帳東西!」
  「是誰先告白的呀?真田同學嗎?還是藍本同學?夏天的沙灘排球大賽你們也是一起參加耶。」
  「那個時候真田同學用公主抱抱走藍本同學。該不會那就是契機?」
  「優勝獎牌是為藍本同學拿的嗎?好浪漫!」
  「那個藍本露琪雅和同年級的男生交往雖然很驚人,如果對象是你這種不會動搖、深不可測的傢伙,倒是可以接受,不如說很適合藍本吧。」
  「嗯嗯嗯,藍本同學也有種外星人的感覺,偶爾會不曉得她在想什麼。真田同學應該能跟她處得很好。」
  今天早上到學校後,在走廊跟教室都是這個狀況。
  昨天我跟露琪雅組隊(不,事實上我們並不是同隊)成為勇者時拍的影片,似乎傳到了遊樂園的官網上。
  還貼心地附上「最強情侶!」、「愛的勝利!」之類的標題,害我很想問遊樂園的人在搞什麼鬼。
  尤莉卡高中的學生看到那個影片,又去告訴其他人,事情轉眼間傳了開來。才過一個晚上,影片的存在就人盡皆知。
  上學期傳過我跟露琪雅牽手回家的流言,不過這次還有證據,導致事情鬧得比當時還大。祝福、嫉妒、驚訝的聲音不停傳來,一副我們倆確定在交往的樣子。
  我冷靜地試圖否定,然而──
  「別害羞啦~」
  「對呀,全校都知道了。」
  只會得到學生們溫暖的目光。
  聽說我和露琪雅發表交往宣言(!)的小笠原忍,也在下課時間特地跑來我班上。大概是因為在其他班級害他覺得不自在吧,小笠原坐立不安地說:
  「你馬上就去跟藍本同學約會了呢。我也看了那個影片,你們非常相配,看起來感情超好的喔。」
  他誠心為我們高興。
  此外,因為暮林的事和露琪雅起過爭執,在沙灘排球大賽上與美園組隊,妨礙我們獲勝的管弦樂社的雛崎弓華,也握緊小小的拳頭,豎著眉毛從走廊對面走過來,停在我面前,用像要甩亂那頭捲髮的氣勢抬起頭。
  然後用水汪汪的大眼瞪著我,突然破口大罵:
  「你、你竟然跟藍本同學交往了,大爛人!你們果然是同類。你這種人,真的跟藍本同學,超超超超配的!」
  我不太懂雛崎想表達什麼。
  說我和露琪雅很配,是在祝福我們嗎?
  可是她神情僵硬,眼眶含淚,臉也很紅,看起來不像來祝賀人的。
  「藍本同學是隻母螳螂!會把公螳螂的頭喀吱喀吱吃掉!你最好也被吃掉。」
  我之所以皺起眉頭,不是被雛崎搞到不開心,而是因為不曉得她有何意圖,雛崎的臉卻越來越紅,大叫「我、我只是來跟你說這些話的!」快速大步走過我身旁。
  雛崎到底要幹麼?
  是專程來告訴我露琪雅是母螳螂這種顯而易見的事嗎?
  可是我們不會在一起,所以會被露琪雅吃掉頭的男性另有其人。
  而且我也有女朋友。
  想到那個人時,我看到她目光哀戚,默默站在走廊的轉角處。

  窗子學姊……!

  我的戀人縮著纖細肩膀,黑色的眼睛閃爍淚光,畏畏縮縮、缺乏自信、提心吊膽地注視我。
  早上我已經用LINE跟窗子學姊說過這場騷動遲早會平息,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嗯……』

  『畢竟不能跟大家說其實露琪雅同學在跟暮林老師交往。』

  『我相信大輝。』

  窗子學姊傳來的訊息是這樣的。
  然而,我知道窗子學姊是無論如何都會在意這種事的女性,也認為實際上她應該非常不安。
  昨天我和露琪雅在勇者之間一起拔劍,被誤認為情侶的時候也是。我們倆重獲自由,板著臉走下舞臺後,她跟暮林一起恭喜我們。
  大輝,你好厲害喔。
  你和露琪雅同學好有默契。
  大家把你們看成一對也沒辦法,而且要是在臺上否定,會掃大家的興吧。
  她和暮林互相贊同,開朗地說。
  可是窗子學姊的語氣、笑容都很僵硬,顯然在勉強自己。
  這次一定也一樣,雖然她回我「我相信大輝」,她八成完全放不下心,內心充滿不安……
  我正準備走向窗子學姊時,後方傳來其他女學生的聲音。

  「看,是藍本同學。」

  這個瞬間,我心跳漏了一拍,有種背部繃緊的感覺。
  露琪雅在我後面?如果我現在回過頭,如瀑般的金髮和天青石色的眼睛,會取代窗子學姊惹人憐愛的黑髮與黑眸映入眼中嗎?

  「討厭,藍本同學往真田同學那邊走過去了。」
  「我們遇到傳聞中的情侶了?」

  旁人的竊竊私語越來越興奮。
  我沒辦法回頭。
  窗子學姊哀傷、怯弱地垂下目光,快步彎進轉角。
  嚴厲的聲音緊接著傳入耳中。

  「你在發什麼呆?男朋友怎麼可以不去追女朋友。」

  講這句話的人不是露琪雅,是美園千冬。
  外表內向可愛──內心卻好勝倔強,講話直截了當的美園,不知何時站在我旁邊,微微鼓著臉頰,抬頭瞪著我。

  「還是說,你嫌弄哭一個人不夠,想讓窗子學姊也為你哭泣?」

  認識窗子學姊前,身為S的我選擇美園做為鑑賞及妄想的對象。我主動向美園告白,美園也說她喜歡我的下一刻,我低頭向她道歉,甩了美園。
  她是在指那個時候的事吧。
  美園答應我告白時,我腦中浮現的是露琪雅的臉。
  現在,露琪雅就在我後面。
  即使我看不見她,也能從其他學生的竊竊私語及美園銳利的目光感覺到,露琪雅正在朝我接近。
  我該去追窗子學姊嗎?還是該站在這裡等露琪雅?
  想都不用想。
  「妳比我想像中還多事耶。」
  我對美園碎碎念了句,衝出去追窗子學姊。
  彎進轉角後,我看見柔順的黑髮及嬌小背影。
  她在走廊上小跑步,屢次差點跌倒,我追上她,抓住她的手。
  窗子學姊嚇了一跳,帶著泫然欲泣的表情面向我。
  或許是因為我的臉色看起來很嚴肅吧,窗子學姊身體縮得越來越小。
  「跟我來一下。」
  我抓著她纖細的手臂向前走。
  「大、大輝,要去哪裡?」
  窗子學姊的聲音顫抖著。我沒有回答,開門走進廣播室。
  裡面是隔音的,有一整套廣播設備。
  雖說是校內,被散發危險氣息的魁梧男子帶到完全隔音的密室,害窗子學姊惶恐至極。
  她站在冰冷的機器前,臉色蒼白。
  我向她深深低下頭。

  「對不起!」

  窗子學姊嘴巴微張,面露驚愕。
  「雖然我也沒辦法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我都有妳這個女朋友了,還跟其他女人傳緋聞,害妳不高興。」
  「不、不會的,又不是大輝的錯。」
  「不,都是因為我考慮得不夠周到,才會變成這樣。我之後的處理方式,就妳看來應該會覺得不夠乾脆吧。」
  「我、我……相信大輝……」
  窗子學姊戰戰兢兢地說。
  「而且……是我拜託你不要跟學校的人說我們在交往的……」
  她眼中泛起淚光,陷入消沉。
  窗子學姊想保密的理由,是因為大家明明在幫花道社的朋友打氣,希望她的單戀得到回報,自己卻在途中先交到男朋友,講出來太尷尬了,再加上單純因為害羞,交往第一天她就紅著臉拜託我不要說出去。
  「……你特地送給我的幸運繩……我也從來沒……戴到學校過……」
  據說可以讓戀情開花結果的獎牌幸運繩,在尤莉卡高中是實現戀情用的有名珍貴道具。如果窗子學姊戴著它,肯定會被人逼問是誰送的。
  這件事也不方便告訴努力找人組隊參加排球大賽,以奪得獎牌為目標的朋友。
  考慮到窗子學姊的個性,我可以理解她會害臊,更重要的是與特別的人擁有共同的祕密,會讓我覺得很興奮,所以我並無不滿。
  然而,窗子學姊好像因為自己要求不要公開我們的關係,一直覺得很愧疚,現在她也一副後悔的樣子。
  後悔要是她常戴我送的獎牌,我和露琪雅是否就不會傳出這樣的緋聞。
  因此我認真地說:
  「那要告訴大家嗎?」
  「咦?」
  「告訴大家我的女朋友是妳。」
  窗子學姊輕輕倒抽一口氣。
  我面向機器,一個個開啟廣播用的開關。
  「大輝,你在做什麼?」
  她緊張地問。我冷靜回答:
  「妳不介意的話,我現在立刻用廣播告訴全校我們在交往。」
  「!」
  後方傳來比剛才更大的抽氣聲。
  「我的女朋友是妳,我不想害妳不安。」
  我調整麥克風位置,提高音量。
  「幸運繩我只有送妳一個人,我的交往對象也只有妳。我要告訴大家。」
  我將手指放在最後一個開關上,準備按下去時。
  背部傳來柔軟的觸感。
  「不行!別這樣,別這樣,大輝。」
  窗子學姊從後面抱住我,緊抓住我的手,用帶哭腔的聲音慌張地說:
  「對不起,大輝……!我、我瞭解你的心意了,所以,拜託你不要這樣。」
  她的手臂、手掌都是冰冷的,瑟瑟發抖。好像可以聽見她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我不會再愁眉苦臉……也、也不會再難過了。」
  微弱的聲音,令我的胸口基於對她的憐惜與罪惡感用力揪起。
  結果八成還是無法消弭窗子學姊的不安,這股罪惡感以及為此高興的嗜虐心,使我有點頭暈目眩。我心想「啊啊,我真是個殘酷的人」,挪開摟住我腰部的纖細手臂,面向窗子學姊。
  她又抖了一下,像在擔心我有沒有生氣、有沒有不耐煩,害怕地對我投以不安的目光。我將她緊緊抱住,努力用最誠懇的語氣、最誠懇的心意──傳達給她。

  「我喜歡的人是窗子學姊。」

  我沒有對全校學生宣告,而是只告訴窗子學姊一個人。
  掛在牆上的時鐘,顯示上課時間早就過了。
  我對被我的手固定住,動都沒辦法動,只是在我懷中屏息以待的窗子學姊說:
  「妳不明白的話,我來好好告訴妳。」

    ◇  ◇  ◇

  我們蹺掉了整堂課,下課鐘一響,窗子學姊就率先走出廣播室。
  「我、我自己回去,就好。」
  她目光游移,臉頰和脖子都紅通通的,走路搖搖晃晃。
  這也不能怪她,畢竟我講了一整節課的甜言蜜語給她聽。
  我抱著窗子學姊,一直對她說「我喜歡窗子學姊的頭髮,又黑又柔順,還有股香味。我喜歡窗子學姊纖細雪白的脖子。喜,歡窗子學姊馬上就會變紅的可愛耳朵。喜歡窗子學姊的嘴脣,也喜歡妳的眼睛、睫毛、眉毛、鎖骨、單薄的肩膀、意外豐滿的胸部、纖細的腰部、修長的腿、搖搖晃晃的走路方式」。
  「可、可以了……不行,別再說了。啊啊啊啊啊,不可以。」
  起初害羞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窗子學姊,從途中開始掙扎,離開我懷中用雙手遮著臉,癱坐到地上。但我沒有放過她,繼續認真訴說:
  「我喜歡窗子學姊的聲音。尤其是害羞得發抖的聲音最棒了。戰戰兢兢把想說的話吞回去,又努力把話說出來的模樣,也會使我心跳加速。放鬆時悠閒的說話方式也讓我身體酥麻。最喜歡妳了。」
  最後,窗子學姊被我搞到氣喘吁吁。
  等她離開後,廣播室裡鴉雀無聲。
  我默默抿起嘴巴,品味這淒涼空虛的寂靜,在心中嘆了口氣。
  之後想必會發生同樣的事。
  窗子學姊感到不安,我再去安慰、鼓勵她……
  這種微不足道的小問題,在情侶之間一定很常見。
  我也想過假如窗子學姊沒阻止我,我的交往宣言傳遍全校的話,之後會怎麼樣。
  假如窗子學姊沒抱住我,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做出宣言。但想到之後會衍生出的各種麻煩,我只覺得大腦和內心都涼到了谷底。
  同時,身體則像綁了鉛塊般沉重,我心想「真想蹺一小時的課」,拖著緩慢無力的步伐打開門,來到走廊上──

  「三分鐘前──窗子學姊紅著臉走出來。」

  沉穩冷靜的聲音輕輕竄入耳中,如瀑般的金髮映入眼簾。深邃的天青石色眼睛直盯著我,形狀姣好的嘴脣微微張開。

  「兩位在裡面玩得開心嗎?」

  下課後再從露琪雅的教室走到這裡,不可能遇得見離開廣播室的窗子學姊。
  也就是說,露琪雅也蹺了課,在廣播室附近等我們出來。
  應該是剛才在走廊上想找我說話,我卻跑去追窗子學姊,所以她跟在我後面過來吧。
  我無奈地說了句「妳真閒」,然後光明正大回答:
  「是啊,很開心。」
  露琪雅也用一如往常的冷淡語氣說:
  「是嗎?看來不用我操心囉。這就是所謂的『兩人跨過一道高牆,加深了羈絆』吧。」
  「嗯,沒錯。藍本啊,妳那邊又如何?是不是和男朋友進展不順利,想來找我商量?」
  假如她真的在為跟暮林處不來而煩惱,露琪雅絕對會表現得跟沒事一樣,不會告訴我。我明知如此,還問她這個問題。
  露琪雅工整的眉毛動都沒動一下,酷酷地回答:
  「我們當然也進展得很順利,順利到我有心情好好鑑賞純平先生那純真可愛的模樣。他聽說我跟你去遊樂園約會完,去了看起來很有問題的旅館度過充實時間,我還懷了你三個月大的孩子,急得快哭出來了呢。」
  「去旅館還懷孕?連這種謠言都有啊?」
  「誇張到這個地步實在太假。沒人相信啦。」
  「我想也是。」
  我也沒心情聽見一個謠言就氣一次。
  露琪雅晃著閃亮金髮轉過身,散發出彷彿時裝秀模特兒在走台步的帥氣氣息,美麗地邁步而出。
  「幸好你跟平常一樣,是個厚臉皮又惹人厭的人。我本來有點擔心你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受到挫折,要解散鑑賞社……」
  我大大跨出一步,繞到露琪雅前面。
  地板發出「咚!」的腳步聲,露琪雅被這個聲音和突然出現在面前的我,嚇得睜大眼睛。我用力瞪著她說。

  「絕對,不可能。」

  我探出身子,把臉湊過去,斬釘截鐵地斷言。
  我不會因為這點小事退出鑑賞社,未來我也會繼續在放學後來到名為美術社的鑑賞社。我不會收斂下流的目光,也不會抑制悖德的妄想,我會偷偷摸摸卻又堂堂正正,繼續我引以為傲的社團活動,繼續當鑑賞社社員。我用簡短的話語告訴露琪雅,那個社團對我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地方。露琪雅眼中及嘴角都浮現笑意。
  有如冰雪融化之時展現在眼前的,柔和、無垢的早春景色。

  「這樣呀。」

  她只有輕聲回了一句話。短短三個字,我卻能理解露琪雅聽見我這麼說,鬆了一口氣。我意識到她之所以來找我,之所以在走廊上偷偷等待上課還沒從廣播室出來的我們,一定也是因為在意那件事,想跟我確認。
  因為我們的想法總是一樣。
  因同一件事恐懼,因同一件事喜悅;注視同樣的事物,朝同樣的方向前進。
  以前是這樣,未來也一直會是如此。
  露琪雅走向前方。我也走在她旁邊。兩人一同前行。
  「話說回來,你選擇把窗子學姊帶進廣播室真高明。就S來說,廣播室Play是萬萬不能少的。」
  「嗯,我也覺得沒有比那裡更好的地方。」
  「不僅是密室還隔音,根本最棒的環境。」
  「機器冰冰涼涼的也很棒。」
  「打開電源威脅對方『發出聲音的話會被大家聽見喔』也不錯。」
  「那真的不錯。總有一天我想再試一次。」
  「我也想試試看。」
  悖德的我們輕鬆愜意地持續悖德的對話。對我們來說,這是極其自然的行為。
  所以我們疏忽了。

  我和露琪雅都沒發現,自己犯了重大的失誤。

  沒發現有人看著表現得比情侶還要親密的我們,默默哭泣……


    ◇  ◇  ◇

  我跟露琪雅的影片上傳到遊樂園官網後過了一個月,進入十月。
  我們在交往的流言也平息下來,不會走在校內就有不認識的人對自己說「我看了那個影片喔」。
  儘管雛崎仍然會含淚瞪著我,美園也還是老樣子,動不動就跑來挖苦我,日子過得還算挺和平的。
  放學後我會到美術教室,把椅子朝向窗邊,坐在那裡邊捏黏土邊跟露琪雅聊天。
  我們倆都沒提議要再來一次共同約會。
  快要期中考了,大家都忙著準備,不過我們還是有分開來跟戀人約會了好幾次,在美術教室見面時向對方報告。
  「藍本,最近怎麼樣啊?」
  「我們去看了鐵皮偶的玩具展。純平先生臉貼得離箱子超近,跟短褲少年一樣興奮得兩眼發光。你那邊又如何?」
  「我們之前去看布偶展。窗子學姊抱著當商品賣的歐卡皮鹿娃娃,表情超級陶醉。」
  接著會展開講述自己的另一半有多可愛的話題。
  露琪雅一面和我聊天,一面澆櫻桃盆栽。我對用那張如雕像般工整的側臉朝著我、拿紅色噴壺澆水的露琪雅說:
  「妳不是剛剛才澆過?」
  「是嗎?」
  她冷漠回答。
  然後回去前又說「土乾掉了」,澆了一次水。
  她澆了那麼多次水,最重要的芽卻連頭都沒看見。
  週末不上課的日子,露琪雅好像也會特地來學校澆水。
  某天午休時間,我不經意地從外面偷看美術教室,發現露琪雅又在澆水。她低頭看著連芽都沒冒出來的盆栽,天青石色的眼睛黯淡無光,令我倒抽一口氣。
  為什麼?為什麼露出那麼憂鬱的表情?
  我假裝沒看到擾亂心神的那一幕,走進美術教室跟她打招呼。
  「藍本,妳來啦。」
  露琪雅猛然抬起頭,馬上恢復成充滿智慧與堅定意志的女王般的她。
  「嗯。我來幫櫻桃澆水。」
  「澆太多似乎不太好。」
  「我知道。給獎勵的平衡跟時機也得冷靜分析才行。下次要不要幫它澆鹽水看看呢。」
  「櫻桃還有這種種法啊?」
  「沒有,我開玩笑的。」
  我說「這玩笑真難懂」。
  露琪雅也笑著說「對呀,不怎麼好笑」,跟平常一樣問我:
  「星期天我預計和純平先生去文藝復興時期的美術展,度過被裸體畫與裸體雕像包圍的下流時間。你們呢?」
  「我星期天要跟窗子學姊去看電影。好像是貴族大小姐因為和負責照顧馬的青梅竹馬身分懸殊,為這段戀情煩惱的老梗愛情故事。我看了下大綱,中段似乎有在馬廄辦事的劇情。」
  「真期待窗子學姊會有什麼反應。」
  「是啊。」
  露琪雅的態度及我們的對話都一如往常,足以讓我產生「剛才的憂鬱表情是不是我看錯了……」的錯覺。
  然而,我沒有告訴她,這個時候我跟窗子學姊之間已經出問題了。

    ◇  ◇  ◇

  星期日。我們約在電影院大廳會合,時值秋天,窗子學姊卻穿著清爽的連身裙,帶著柔和笑容出現。
  纖細的右手手腕上,繫著附金色獎牌的海藍色幸運繩。
  由於在學校不能戴,我們在外面約會或放學一起回家時,窗子學姊絕對會戴上幸運繩,靦腆地笑著秀給我看。

  ──沒戴在手上的時候,我也都會放在身上喔。

  ──聽說繩子斷掉的話,向幸運繩許的願望就會實現。所以我要常常戴它,讓繩子快點斷掉。

  窗子學姊紅著臉說。
  我問她許了什麼願,她臉變得更紅了,低下頭扭捏著小聲回答。

  ──祕密。等願望實現再告訴你。

  她可愛地叫我也許個願望,我說「這個嘛,希望能跟窗子學姊一直在一起」,窗子學姊聽了後又開心,又害臊,驚慌失措、坐立不安的。

  「大輝,讓你久等了。」
  窗子學姊向我低頭致意。
  「我也才剛到。」
  我已經去拿了事前訂好的兩張票,因此我們直接走進影廳。
  電影劇情如觀眾的心得所說,是老梗的身分差愛情故事,恩愛場景比心得中寫的更長更露骨,我本來以為會走重視氣氛路線,頂多用天色轉暗來暗示他們做了那檔子事,關鍵部分八成會省略掉,想不到男女主角全裸在馬廄的乾草上纏綿不斷,接吻聲參雜急促的喘息聲迴盪不去。
  坐在我旁邊的窗子學姊一下抬起視線,一下垂下目光,雙腿併攏,縮起身體。
  把燈打開一定可以看見她紅通通的臉。
  電影播完後她還在難為情,小聲跟我道歉:
  「那、那個……我只聽說這是很適合約會看的浪漫電影……對、對不起。」
  「不用道歉啊,挺有趣的。(在色情的意義上)」
  「是、是嗎?那就好。」
  聽見我這麼說,窗子學姊有點錯愕。
  現在剛好是午餐時間,我們決定去窗子學姊喜歡的有機餐廳吃飯。
  我們坐在位子上聊電影的感想(不過窗子學姊只會紅著臉扭來扭去,驚訝地「咦?」或「是嗎?」,幾乎都是我在說話)、聊期中考、聊窗子學姊的志願。
  窗子學姊想讀理科。
  我還以為她肯定會去念文科,所以有點意外。她說她想當食品方面的研究員。
  目標沒有放在太難考的學校,而是挑了幾間有想念的系所的學校考。
  「照目前這樣看來,應該沒問題。」
  窗子學姊是平常就會用功讀書的類型,既然她有空每個禮拜出來跟我約會,想必不用擔心。
  「大輝明年要修哪一組的課程?」
  「國立文科。」
  「不是理科呀。」
  窗子學姊低聲說道。
  跟我以為她會念文科一樣,窗子學姊也以為我會念理科嗎?
  「露琪雅同學會選國立理科吧。」
  這句話一說出口,窗子學姊就像覺得自己講錯話似的,神情憂鬱,露出非常僵硬的笑容解釋:
  「那、那個,我只是因為你跟露琪雅很要好,想說你們會不會選同一組……沒有特別的意思。」
  遊樂園事件發生後,窗子學姊變得很在意露琪雅,會像這樣問我露琪雅的事。
  問完後一定會陷入消沉。
  她似乎不想讓我察覺,可是窗子學姊的情緒會馬上反映在表情,超明顯的。今天也一樣,我用與平常無異的語氣對垂著肩膀的窗子學姊說:
  「我和藍本確實氣味相投,但不是完全一致,感情也沒好到會商量好選同樣的志願。再說志願這種東西,不是看別人決定的吧。」
  「說、說得對。我明明比較大,卻一直從大輝身上學到東西呢。」
  她害羞地說,這個話題便到此為止。
  我和窗子學姊的問題,其中之一就是它。連露琪雅我都沒跟她說。
  窗子學姊太在意露琪雅了。
  好吧,那起事件才過了一個月左右,以窗子學姊的個性來說,這也不能怪她。
  而且另一個問題更棘手……
  吃完氣氛有點尷尬的午餐後,我陪窗子學姊去買東西,在購物中心閒逛。
  最近我跟窗子學姊在一起時,沉浸在悖德妄想中的次數大幅減少。
  窗子學姊湊向櫥窗看商品,白皙胸膛從襯衫領口露出的時候,或是柔順黑髮散發出洗髮精香味的時候,我還是會心跳加速,但不會像之前那樣冒出源源不絕的悖德妄想,也變得可以鎮定地與她相處。
  這正是我第二個──最大的煩惱。
  完全符合理想,又極有M資質的女友近在身旁,可以以男朋友的身分盡情鑑賞、妄想、欺負她,我卻沒那個衝動。
  以前只要窗子學姊微微皺眉或整理好衣領,我就會小鹿亂撞、慾火焚身、身體瞬間發熱,害我忍得很辛苦。
  表面上故作鎮定,內心卻在妄想下流事的悖德感,超讓人興奮的。
  可是現在卻這個樣子,難道我年紀輕輕就枯萎了嗎?這怎麼行!
  看到異性的M不會有不純念頭的S,哪能稱得上S。是牙齒被拔掉的失敗的S。
  我還想繼續當S。
  對了,我沒辦法對窗子學姊產生悖德妄想,會不會是因為我開始把她當女朋友珍惜?
  剛開始交往時之所以妄想得那麼厲害,努力想辦法掩飾,是因為我第一次交女朋友,太著急了吧。
  以前,我沒心力思考怎麼做才能讓窗子學姊高興。換成現在,就算去遊樂園,我一定不會逼她玩尖叫系設施,而是一開始就帶她到旋轉木馬或咖啡杯,慢慢逛遊樂園。
  這樣絕對不壞,也不代表我慾望枯竭。
  和窗子學姊的交往很穩定,只要我對她的好感度繼續上升,應該可以湧現新的妄想。沒錯,會遇到這種問題,純粹只是因為現在這個時期,適合維持修女與神父般的純潔關係。
  我在心中告訴自己,突然想到,不曉得露琪雅和暮林進展得如何?
  聽她在鑑賞社跟我報告的約會內容,好像滿順利的。
  但我一直默默將午休時偶而會看見的露琪雅憂鬱的神情放在心上。
  她用紅色噴壺幫櫻桃澆水,盯著遲遲不發芽的盆栽的眼神,看起來很憂傷。
  上次她露出這種表情,是在被暮林甩掉後。
  那個時候,露琪雅也顯得非常孤單。
  她現在是不是也跟暮林出了什麼問題……
  我心不在焉地想著,這時窗子學姊從旁邊叫了我一聲。
  「大輝。」
  我嚇了一跳,望向窗子學姊。
  「怎麼了?」
  「你沒在聽我說話對不對?」
  她皺著眉頭,一臉失落。被她用這種表情注視,害我沒辦法立刻故作鎮定,急忙道歉。
  「不是,與其說沒在聽,比較接近沒聽清楚……抱歉。妳剛剛在說什麼?」
  「……我問你哪件好看。」
  窗子學姊左右手各拿著一件掛在衣架上的襯衫。這家店是賣女裝的服飾店,窗子學姊拿的好像是店裡的特價品。
  「大輝……你喜歡哪件?」
  她的表情異常認真。
  一件是有蕾絲的清純可愛風,另一件是V領的成熟性感風。
  「這件吧。」
  我沒想太多,指向性感風那件,屏息等待我回答的窗子學姊,眉毛垂得更低了,難過地說:
  「這樣呀。」
  為什麼要低下頭?
  不該選性感風嗎?
  清純風的襯衫確實跟窗子學姊挺搭的,穿起來想必會很適合。
  所以我才希望她穿跟平常不一樣的成熟服裝,看她害羞的模樣,這算不純念頭嗎?
  窗子學姊發現我心懷不軌,所以才會這麼難過地垂著頭?
  我好像還處於混亂狀態,無法釐清思緒。
  冷靜點。
  她難過我不是選清純風而是性感風的原因,恐怕是──
  露琪雅的臉浮現腦海時,一直垂著頭的窗子學姊,用微弱的聲音喃喃說道:

  「那個……暮林老師說。」

  暮林……?

  想到露琪雅的時候有人提到暮林,使我心跳加速。
  「暮林老師說……」
  窗子學姊重複了一次,然後一語不發。
  我胃都揪了起來,等待她開口,窗子學姊卻說「對不起。沒什麼……」僵硬地把襯衫掛回去。
  「衣服還是下次再買好了……對不起,你都特地幫我挑了。」
  她垂著眉梢,低頭說道。
  我語氣強硬地問:
  「暮林怎麼了?」
  話停在這種地方,反而會令人好奇。
  大概是因為我的表情和語氣都很嚇人吧,窗子學姊抖了一下,緊張地說:
  「那、那個……暮林老師好像說過,男人會挑自己想看女人穿的衣服。只是這樣而已。」
  不習慣與女性相處的那個暮林,會講這種話嗎?會的話是在什麼時候?在什麼樣的狀況下?
  難道窗子學姊常跟暮林聊天?
  她和暮林很熟嗎?
  腦中不斷冒出疑惑,我想起上次四個人一起去遊樂園約會時,窗子學姊跟暮林聊得很開心,之後看見我和露琪雅回來都別過頭,一副做了虧心事的模樣──心窩附近緊緊揪起。
  很難想像她偏偏挑露琪雅的男友劈腿。
  然而,得知他們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加深交情,並不怎麼愉快。露琪雅應該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吧。
  「什麼時候的事?在遊樂園等我們回來的那次嗎?」
  窗子學姊身體縮得越來越小,或許是因為我追問的聲音聽起來很冰冷。
  「大、大概是我在學校走廊遇到他……跟他打招呼的時候……可是,我們只有講幾句話,說不定是我記錯了。」
  她的回答模稜兩可。
  如果只有講幾句話,怎麼會不記得對話內容?我腦中浮現這個疑問,但窗子學姊怕得整個人都縮起來,我便沒有繼續追究。
  仔細想想,放學後我也都會去以美術社為名的鑑賞社,跟露琪雅聊天,我卻因為窗子學姊和暮林說話而不高興,以男人來說心胸太過狹窄,同時也代表我不相信窗子學姊。
  我輕輕吁出一口氣,讓頭腦冷靜下來,改變話題。
  「我想去書店,可以嗎?」
  窗子學姊鬆了口氣,終於抬起頭,戰戰兢兢展露笑容。
  「嗯、嗯。我也有想買的書。」
  繫著海藍色幸運繩的兩隻手牽在一起,我們在晴朗的秋日陽光下並肩而行,可是,有股黑霧在體內瀰漫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
  假如窗子學姊會跟暮林見面。
  露琪雅知道嗎?
  露琪雅憂鬱地幫櫻桃澆水,該不會就是因為這件事?
  是的話,暮林那傢伙在搞什麼鬼。我感到一陣煩躁,內心燃起熊熊怒火。

    ◇  ◇  ◇

  隔天放學後。
  我走向美術教室,猶豫要不要問露琪雅暮林和窗子學姊的關係。
  我皺著眉頭「唔唔唔……」沉吟。
  如果問她,很可能就能知道露琪雅為何鬱悶地澆櫻桃。這樣也可以幫上她的忙。
  然而,要是露琪雅不知道暮林和窗子學姊感情不錯,可能會害她為此擔憂。
  「該不該說啊……」
  這時,我看到露琪雅拿著書包走下樓梯。
  嗯?她不去美術教室嗎?
  平常我會覺得她有自己的事要做,置之不理,可是微微低著頭的她,臉上是跟前幾天澆櫻桃時同樣的憂鬱神情,所以我立刻轉身追在後面。
  我在通往玄關的走廊追上她,問她:
  「藍本,妳要蹺掉社課嗎?」
  露琪雅回過頭,臉色有點疲憊。
  「真田同學。你來得正好。可以代替我幫櫻桃澆水嗎?」
  「妳要回去?」
  「嗯……今天想先回家。」
  「那正好。」
  我繞到她前面,擋住準備離開的露琪雅,板著臉湊向前。
  「我有話跟妳說。陪我一下。」
  我沒有等她回應,快步走向前方。

  二十分鐘後。

  「喂,藍本。」
  「什麼事?真田同學。」
  露琪雅冷冷回應我低沉的聲音。
  「我確實說過選妳喜歡的店就好。」
  「你不滿意嗎?」
  「不是那個問題。我的意思是『只要方便談事情,哪裡都可以』。」
  我克制住心中的不滿,表達意見。
  隔在我們之間的不是咖啡廳的桌子,而是綠色的桌球桌。這裡是復古風的桌球道場,我們手持球拍,即將開始比賽。
  「邊打桌球邊談不就得了?」
  露琪雅「喀」一聲將橘色乒乓球打過來。我反手把球打回去,一面詢問:
  「妳這麼想打桌球喔?」
  「剛好是那個心情。」
  那個心情是哪個心清。
  橘色乒乓球在我跟露琪雅之間飛來飛去。
  「妳常來這裡?」
  「一年不會有一、兩次莫名想追著乒乓球打,使盡全力往桌上打下去嗎?」
  「那個衝動是少數派吧。唔喔!」
  露琪雅用力揮下修長的手臂,下一刻,乒乓球如子彈般朝我射過來,打到桌角,發出響亮聲音高高彈起。
  嘖,一年才來一、兩次,球路還這麼刁鑽。
  我迅速舉起球拍,接住球打回去。
  這次橘色的球換成打中對面的桌角,彈到空中。
  「挺厲害的嘛,真田同學。」
  「小學到現在,我跟家人去溫泉旅行時,從來沒在桌球大賽上輸過。」
  話雖如此,我的父母及妹妹運動神經都沒特別好。但我每次都瘋狂打出強力的球,導致妹妹經常抱怨「你都不會對家人手下留情的」、「麻煩識相點好嗎」。
  可是,露琪雅也豪邁地甩著金髮,將不輸給我的快速球打到難接的位置。
  「S度也會反應在運動上啊。」
  「你不也一樣。是說你要跟我說什麼?」
  「要在拉鋸戰的期間講喔?好吧……把氣氛搞得太嚴肅也很奇怪。」
  我用力殺球,問她:
  「妳是不是因為暮林在煩惱什麼?」
  天青石色的眼睛瞬間閃過困惑,露琪雅撲向桌子接住球,像要把它撈起來般,將球打得高高的。
  「問這什麼奇怪的問題。我和純平先生處在熱戀中好嗎?」
  「我覺得最近很少聽妳提到對暮林的色情妄想。」
  喀!我擊回在桌上彈起來的球。
  這一球露琪雅也成功接住。
  「你才是,最近你看窗子學姊的眼神沒那麼噁心了。」
  我慢了半拍,好不容易打回一顆軟趴趴的球,露琪雅沒放過這個機會,用力殺過來。
  「你才在煩惱跟窗子學姊交往得不順利吧?」
  乒乓球在我愣住的時候打在桌上,擦過耳邊飛出去。
  「我得分。」
  「可惡!」
  真的會讓人很不甘心耶。
  「看你剛才動搖了,意思是我說對囉。」
  「嗯,妳說得沒錯。」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發球,乾脆承認。
  反正講什麼都會被這傢伙看穿。因為相似的我們在對方面前,跟赤身裸體沒兩樣。
  露琪雅鎮定地將球打來,一面說道:
  「窗子學姊因為你跟我的關係正感到不安對吧?所以你會對在腦內凌辱窗子學姊有罪惡感,逐漸變得沒辦法拿她做淫穢的妄想。對不對?」
  「這也說中了。」
  我也冷靜把球打到她那邊。
  我們的對話跟這場拉鋸戰一樣,沒有中斷。
  「但我認為妳看穿我的想法,是因為妳自己也有同樣的煩惱。」
  露琪雅動作變慢了。
  我殺過去的球彈到桌角,掉在地上。
  「看妳剛才動搖了,意思是我說對囉。」
  露琪雅冷冷皸起眉頭。
  「你真是個討厭的人。」
  她優雅地彎腰撿起地上的球,面色冷淡,賞了我一記銳利如刀刃的發球。
  「是啊,你說得對。純平先生覺得自己比不上你,在煩惱他是不是真的有資格跟我在一起。他覺得你比較適合我。我沒辦法在妄想中欺負那樣的純平先生。」
  「窗子學姊也問我明年的志願是不是要配合妳選。因為我跟妳感情很好。」
  「笑死人。聯繫我們的不是友愛,只是鑑賞社社員的羈絆好嗎?」
  「沒錯。」
  我附和露琪雅,她又強調了一次:
  「真的很扯。」
  目光冰冷。
  「我們倆太像了。」
  語氣冷靜。
  「不會被跟自己相同的人吸引。」
  乒乓球在我們之間飛來飛去。
  揮舞球拍的我們,雙方都很冷靜──可是,露琪雅每講一句話,我的內心深處就會浮現一種陰暗沉重的躁動感,逐漸清晰起來,令人焦慮。
  我到底在做什麼?
  現在是打桌球的時候嗎?
  我對露琪雅,露琪雅對我,不是還有必須跟對方說的事嗎?那對我們來說,不是很重要的事嗎?
  露琪雅是不是不想讓我說出口,展開了防線?
  躁動感越來越強烈。
  但我們只是一面打球,一面閒聊,沒有更加深入。球快速在我們之間飛來飛去,飛來飛去。
  露琪雅微微垂下目光。
  「結論就是,我們只能小心謹慎地跟他們相處,等純平先生和窗子學姊心情穩定下來。到時櫻桃應該也會結果,我們悖德的鑑賞社魂也會閃亮復活。」
  「櫻桃?」
  妳未免太執著於櫻桃了吧。
  露琪雅在我吐槽前先把球打回來,像在許下強烈的願望般,低聲說道。
  「嗯,等櫻桃發芽……結出一堆果實……」
  不知為何,這個時候站在桌球桌對面的露琪雅,看起來遙不可及,如夢似幻。
  彷彿會慢慢從我身邊離開,消失不見。
  所以,我故意用語氣比較高昂的聲音說:
  「嗯,到時就能玩期待已久的櫻桃Play囉。」
  「是呀。讓我們盡情投入櫻桃的懷抱吧。」
  S又悖德的我們,之後分享了一堆關於櫻桃的下流妄想,但我絲毫不知至今連芽都沒冒出來的櫻桃,何時會長成枝葉繁茂的樹,結出成串的果實。
  用紅色噴壺澆櫻桃盆栽的露琪雅憂鬱的神情,一直在腦中縈繞不去。

  隔天,露琪雅沒來學校。
  後天也沒來。
  大後天也沒來。

    ◇  ◇  ◇

  「呣呣,我都傳簡訊問她了,竟然一封簡訊都沒回,是病得很重嗎?」
  露琪雅缺席的第三天放學後。
  我坐在美術教室窗邊,板著臉凝視手機。
  我去露琪雅班上問人,她同學說她感冒,三天前的中午臉色就不太好,身體不舒服。
  說到三天前,是我和露琪雅去桌球道場打桌球的那一天。她不但沒有不舒服,打起桌球還超猛的。
  不過,那一天露琪雅本來是想回家。我在樓梯看到她時,她的表情實在太陰沉,於是我追上去叫住她,不知為何最後變成邊打桌球邊聊戀愛話題。
  沒錯,那一天露琪雅怪怪的。
  要不要去看看她……可是異性的社團朋友獨自去探病,會不會很不自然?而且萬一又傳出我和露琪雅的緋聞,暮林跟窗子學姊也會介意。露琪雅應該也不希望這樣。
  捏著黏土的我旁邊空蕩蕩的,窗邊的盆栽也顯得非常孤單。
  一個人參加社團活動真空虛。
  窗子學姊第一學期就退出社團,最近偶爾才會去花道社露臉。管弦樂社的美園看到我就會擺臭臉瞪過來,離以前萌到我的楚楚可憐夢幻少女相去甚遠。再說,我做了許多對不起美園的事,早已將她排除在鑑賞對象外。
  「意思是,我放學後沒必要來這裡了?」
  事到如今我才發現這麼基本的事,有點受到打擊。
  為什麼沒人可以給我鑑賞,我還理所當然似的每天來美術教室報到,坐在窗邊不停捏黏土?
  那是因為,有著知性的天青石色眼睛,以及如瀑般的白金色髮絲的那傢伙,都會坐在我對面……
  這時,美術社的一年級生過來叫我。

  「真田同學,有人找你。」

  叫我的人是跟我們組隊參加沙灘排球大賽後,就完全沒有交流的高島平。他懶洋洋地通知我後,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繼續畫用來投稿的漫畫。
  有人找我?是誰?
  我走到走廊上,美園千冬站在那裡無所事事,面色緊繃。
  「可以……換個地方嗎?那個……這裡不太方便。」
  她紅著臉小聲地說。
  最近我只看過她的臭臉,不過美園只要像這樣低著頭,就是個會讓人想欺負的文靜可愛少女。
  「如果妳是要三度跟我告白,我的答覆是『抱歉』。」
  話才剛說出口,美園就用力踩我的腳。
  「痛!」
  「誰要跟你告白。少自戀了,別以為我會一直喜歡你。而且我之前喜歡上你,只是被那個像跟蹤狂的視線騙到,稍微對你產生一點點點好感。知道你的本性後,我馬上變得超討厭你。」
  我不想又被踩腳,因此沒有問她「跟那個超討厭的男人告白兩次的人是誰啊」。
  「總之跟我來啦!」
  她把我拉進沒人的縫紉教室,關上門。
  「其實我也不想跟愛管閒事的歐巴桑一樣。可是我之前路過時不小心聽見……本來想瞞著你,但看你好像不知道,心裡就覺得不太爽快。」
  美園紅著臉,悶悶不樂地說。
  「妳想說什麼?」
  我皺起眉毛,美園狠狠瞪過來,直接告訴我:
  「藍本同學和暮林老師分手了。在三天前的午休時間,十二點二十三分,後花園的兔子小屋前面。」
  我瞬間喘不過氣。
  露琪雅和身為老師的暮林交往,在學校是祕密。除了兩位當事人,應該只有我和窗子學姊知道才對。
  「美園,妳──知道藍本和暮林老師……」
  「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了啦。之前暮林老師明明會躲藍本同學,藍本同學也無視暮林老師,進入第二學期後他們在走廊遇見卻會打招呼,你看到也都不管,覺得奇怪才正常吧。如果是藍本同學被暮林老師甩掉後,暮林老師跟藍本同學說話,你絕對會顧慮到她的心情,打斷他們。你沒有這麼做,表示你同意他們在一起。也就是說他們兩個在交往吧。而且……你也跟窗子學姊交往了……」
  美園聲音慢慢變小,嚴厲的目光也變得柔弱。
  之前雛崎的事件時,美園的觀察力令我深感佩服,這次也嚇到我了。這傢伙外表看起來楚楚可憐,實際上卻敏銳又聰明。
  雖然她確定露琪雅跟暮林在一起的原因,是我的反應以及我跟窗子學姊交往了,讓我感覺有點複雜。
  美園又繃緊神情。
  「我先說喔,藍本同學和暮林老師分手不是推測,是事實。我親耳聽見他們在兔子小屋前面談分手。真想向上帝抱怨我是造了什麼孽才非得撞見他們分手。而且還要來告訴你。」
  「藍本和暮林,具體上說了些什麼?」
  我繃著臉低聲詢問,美園別過頭,冷淡地說:
  「……暮林老師說『看來我們果然不適合』。」
  什麼?
  我有種身體正面被利器砍中的感覺。
  「還有『對不起,要分手的話還是早點分比較好,所以就這樣吧』……」
  這陣心如刀割般的痛楚,是否跟露琪雅聽見暮林這句話時的心情一樣?
  我立刻失去思考能力。
  心臟陣陣發疼,腦中一片冰冷。
  我又問:
  「藍本……有什麼反應?」
  美園微微垂下眉梢。應該是因為我愁眉苦臉的吧。
  「藍本同學看起來很冷靜。暮林老師說完後,她平靜地說『是啊』。」

  ──是啊。

  腦中清楚浮現淒涼的秋風拂過白金色髮絲,露琪雅用冰冷的天青石色眼睛注視對方,淡淡說道的模樣。
  總覺得不用親眼看見也能知道,那傢伙帶著什麼樣的表情講出這句話。
  想必是如美園所說──看起來很冷靜吧。
  即使內心絕對不平靜。
  「『以後我們就不是男女朋友,而是學生與老師囉,暮林老師──』藍本同學是這樣說的。」
  美園說暮林道了好幾次歉。他八成和第一次甩掉露琪雅時一樣,臉上充滿罪惡感。
  這就是美園看到的一切。
  邊跟我打桌球邊聊戀愛狀況的那一天,露琪雅已經跟暮林分手了。
  我在樓梯看到她時,她一臉憂鬱、沒去參加社團活動而是直接回家,原因全在於此。
  然而她卻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始終沉著冷靜,用球拍把乒乓球打回來。
  又來了……又是這樣嗎,藍本啊。
  我在心中沉痛地說。
  妳總是這樣。
  被小笠原甩掉後也是,沒有告訴我。
  總是在真的難過的時候獨自療傷。拒絕半吊子的同情。

  ──別安慰我唷。你跟我一樣是S,不適合做這種事。

  之前,妳露出堅強的微笑這麼說。
  我們兩個很像,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所以我非常明白露琪雅受傷了,也非常明白她不希望別人安慰自己。
  因為我也一樣。
  我們是傷心難過時更需要維持自尊心的──不可愛的人種。
  但是。
  但是,藍本啊。
  這次,我還是不能伸出援手嗎?
  美園看我雙脣緊閉,陷入沉默,猶豫了一下後噘起嘴說:
  「你為什麼要跟窗子學姊交往?」
  她突然問跟我有關的事,害我有點驚訝。
  剛才不是在聊露琪雅和暮林嗎?
  美園抬頭看著我,眼神認真得彷彿要深入我的內心最深處。
  「我跟窗子學姊交往……是因為喜歡她。正常來說都是這樣吧。」
  現在問這幹麼?我有點被美園認真的目光壓得說不出話,開口回答。
  「真的嗎?你的『喜歡』是怎樣的心情?」
  美園繼續提問,緊盯著我的眼睛。
  「你也喜歡過我吧?可是你甩了我耶。」
  「那個是……」
  之前,我認為美園是我理想中的少女。
  我隔著窗戶單方面鑑賞的美園,是害羞的動作及表情十分可愛的文靜少女,垂著目光將粉紅色嘴脣輕輕抵在長笛上的模樣,足以讓我妄想爆發、心跳加速。
  我是真的喜歡她──所以才想至少將心意傳達出去,向她告白,不過美園也說她喜歡我的時候,我腦中浮現的是擁有白金色髮絲、天青石色的眼眸,與「夢幻」或「楚楚可憐」完全扯不上邊的社團同伴。
  因為她當時剛失戀,看起來很寂寞。

  ──抱歉。

  我對那麼喜歡的美園低頭致歉。
  「你不要誤會,我一直纏你一直瞪你,不是因為記恨你甩了我,是因為你飄忽不定的,我擔心你對其他人做同樣的事。不只是別人,我也很擔心你。」
  美園語氣有點帶刺,卻又誠懇無比。
  所以才深深刺進我的心。
  我看起來飄忽不定的嗎?
  現在也是,之前也是?
  我應該是因為喜歡窗子學姊才跟她告白、跟她交往啊。可是我對美園的喜歡,卻與對窗子學姊的喜歡不一樣?
  我之所以甩掉美園,和窗子學姊交往,是不是因為在那之前我看到露琪雅接受暮林的告白?兩者間的差別只有這一點吧。
  思及此,本來確信的事物從根基開始崩壞,連對窗子學姊的感情都變得曖昧不明。
  對窗子學姊妄想的次數沒以前那麼多,是因為我和露琪雅傳的緋聞害窗子學姊難過,我對她有罪惡感──真的是這樣嗎?
  是不是有其他理由?
  罪惡感僅僅是契機,單純只是因為我的心已經不在窗子學姊身上了吧?
  我啞口無言,咬緊牙關,這時美園的表情突然變得很溫柔,也許是因為我看起來實在太窩囊,使她產生了同情心。
  「欸,真田同學。」
  帶刺的語氣從聲音中消失,她不曉得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說:
  「還是跟我交往吧?這樣我就陪在你身邊,矯正你的個性。」
  也許她是想為我打氣,才故意這麼說。
  「我拒絕。要是我在這種時機答應,會變渣男吧。」
  就算我認真講出這種話,美園也沒有生氣。
  她只是有點哀傷,喃喃說道:
  「變態加渣男的話矯正不完呢。連我都要舉手投降。」

    ◇  ◇  ◇

  美園留下一句「懸在心上的事我已經統統告訴你了,清爽多囉。之後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因為那是你個人的問題」離開後──
  我回到美術教室,坐在面向中庭的窗邊獨自捏黏土,反覆思考露琪雅和暮林分手的事。
  暮林不是知道露琪雅的嗜好還跟她交往的嗎?
  結果卻因為「我們果然不適合」,要跟露琪雅分手。到底是怎樣?兩個月不到就要提分手的話,一開始就別跟她交往啊。
  你那天在夕陽西下的海邊向露琪雅告白又是怎樣?
  我回想起看到暮林誠摯地對露琪雅說「請妳跟我交往」,露琪雅也輕聲回應「嗯」的時候,內心逐漸被掏空的感覺,氣得無法控制。
  但我不能去揍暮林。
  因為我沒那個資格。
  被美園說飄忽不定的我,也跟沒毅力的暮林差不了多少吧。
  事實上,我的確對美園做了很過分的事,而且我都有窗子學姊了,還滿腦子都是露琪雅。

  之前約會的時候也是,我一直在想露琪雅,害窗子學姊露出寂寞的表情。
  現在也是,得知露琪雅和暮林分手,我非常動搖。
  明明露琪雅又要變成孤身一人,跟窗子學姊一點關係都沒有。
  一點關係都沒有──真的嗎?
  不,不對。
  覺得沒有關係,是在逃避、欺騙自己。
  沙灘排球大賽結束後,為窗子學姊繫上附冠軍獎牌的海藍色幸運繩,請她和我交往時。要是沒有看到露琪雅答應和暮林在一起,我肯定不會向窗子學姊告白。因為當時我是為露琪雅贏得獎牌,想把獎牌送給她跟她告白。
  這是不可動搖的事實,如今,這件事令我大受打擊。
  我沒資格罵暮林是既不誠實又不可靠的爛人。我這人更爛。
  無論契機是什麼,跟我在一起的人明明是窗子學姊。

  ──我可以叫你大輝嗎?

  第一次約會的那天,她害羞地用甜美聲音問我的模樣浮現腦海。清純、柔和,是我喜歡的表情。我喜歡的眼神。我喜歡的聲音。
  露琪雅冰冷的雪白臉頰、充滿堅定意志與智慧的天青石色眼眸、白金色的頭髮,將它覆蓋過去。
  櫻桃盆栽映入眼簾的瞬間,腦中迸發出一個想法。

  我還是沒辦法放著露琪雅不管!

  足以令人喘不過氣的強烈衝動湧上心頭。真想立刻殺到露琪雅家,逼問她為何沒告訴我妳跟暮林分手了?為何要假裝你們還在交往?我們之間不是沒什麼好隱瞞的嗎?我們不是講過,一堆見不得人的事,討論過一堆悖德的妄想嗎?
  內心彷彿潰堤,控制不住情緒。
  現在見到露琪雅,我一定會更失控。搞不好會傷到露琪雅的自尊心,或是背叛窗子學姊。
  儘管如此──
  我像要踢倒椅子般站起身,被那個聲音嚇到的美術社社員,紛紛朝我看過來。
  我迅速洗好沾到黏土的手,拿著書包走出美術教室。臉部肌肉緊繃到連我自己都感覺得出來。眼裡熱得彷彿有火在燃燒。
  在我換下室內鞋的時候,有人緊張地呼喚我的名字。

  「大輝……」

  我回過頭,窗子學姊站在那裡,好像快哭了。
  她氣喘吁吁,不曉得是不是急忙跑到這裡。
  「我、我從花道社的社團教室……看見……你要回去。」
  然後她就追過來了。
  窗子學姊雖然早就退出了花道社,偶爾還是會去那裡露臉,插花轉換心情。今天應該也是。
  她眉頭越皺越緊,著急地說:
  「那、那個,今天,要不要去看電影?你不是有一部想看的恐怖電影嗎?我之前說不敢看,可是現在又想看了……所以,等等要不要……」
  之前我們也會約在社課結束後約會。由於我們在學校會裝成沒有交往,每次都是約在校外集合。
  但她這次竟然在可能會被人看見的玄關叫住我。而且,用這麼無助的眼神看我也不太對勁。
  「抱歉。我今天有事。」
  我發現窗子學姊今天怪怪的,開口回答。窗子學姊又著急地問我:
  「你要去哪裡?」
  看我講不出話來,她怯弱地問:
  「要去看露琪雅同學嗎?」
  我有種心臟被用力掐住的感覺。
  窗子學姊跑來追我,是因為她從對面的花道社看到我在社課時間離開美術教室,認為我的行動與露琪雅有關。不,搞不好她已經不安到我說什麼做什麼,都會跟露琪雅連結在一起。
  窗子學姊目光越來越陰沉,眼中盈滿淚水。
  「你果然……是要去找露琪雅同學。」
  「……」
  我回答不出來,她接著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
  「……道……暮林老師……和露琪雅同學……分手……了……所以就,不要我了嗎?」
  你知道暮林老師跟露琪雅同學分手了──她是這樣說的吧。
  窗子學姊知道他們已經沒在一起
  「到外面說吧。」
  我帶著窗子學姊離開。
  我們偷偷摸摸來到後花園,停下腳步。窗子學姊低著頭顫抖不止。
  「妳知道他們分手了啊。」
  她仍然低著頭,無力地點頭。
  「是、是暮林老師……和我說的……他會找我商量,跟露琪雅同學的問題……暮林老師在煩惱他們是不是不適合……我、我也……會找暮林老師……商量跟你的事……」
  窗子學姊講話之所以斷斷續續,不是因為怕我,是因為她在哭。透明淚珠不停從雪白臉頰滑落。
  她果然有在跟暮林保持聯繫。
  美園指出我有多麼愚蠢後,我再也沒臉為這件事責備窗子學姊。把她逼到這個地步,我只覺得愧疚。
  「因為,我也和暮林老師一樣擔心……」
  窗子學姊語氣比平常還要富有感情。
  胸口再度緊緊揪起。
  「我一直在想,比起我,露琪雅同學是不是更適合你。我、我們四個一起去遊樂園玩的時候也是,你跟露琪雅喜歡同樣的遊樂設施,最後的勇者遊戲,也跟真正的情侶一樣合作無間……平常你們兩個聊天的時候,講起話來更流暢,看起來更開心。我沒辦法……喜歡上你喜歡的東西……覺得很寂寞。可是,你的女朋友是我……你跟露琪雅同學是朋友,你喜歡的人是我……所以我想努力。」
  窗子學姊臉上又多了一道淚痕。
  我聽著她的每一句話,胸口隱隱作痛。說不定這是窗子學姊第一次傾訴這麼多自己的心情,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認真地傾聽她的感受。
  「你們在學校傳緋聞時,你在廣播室抱住我,說你喜歡的人是我。那個時候我也是又高興又不安。我覺得那不是你的真心話……離開廣播室後,我又回去找你,想再確認一次你的心意。結果,我看到你在和露琪雅同學說話。」
  「!」
  我倒抽一口氣。
  窗子學姊聽見我們的對話了嗎?從哪裡開始聽的?
  那個時候,我們在聊的是與平常無異的悖德妄想──以及露琪雅問我會不會解散鑑賞社,我堅定地斷言絕對不可能,接著她露出宛如春雪融化的笑容,輕聲說道。

  ──這樣呀。

  噢,然後我們還聊了廣播室Play──
  無論窗子學姊聽見什麼,都會大受打擊吧。窗子學姊啜泣著,繼續對想要痛揍當時的自己一頓的我說:
  「你們的態度非常自然……表情很平靜,聊天的時候好像誰都沒辦法介入……我一個人已經承受不了,就去找暮林老師商量。之後,我們開始會找對方傾訴煩惱……越講我越擔心……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擔心你喜歡的人,其實是露琪雅同學……」
  窗子學姊戴著附獎牌的海藍色幸運繩,和我一起牽手逛購物中心,是短短幾天前的事。
  那個時候,窗子學姊已經相當煩惱。
  我卻只顧著想露琪雅的事……

  ──大輝……你喜歡哪件?

  窗子學姊一手拿著清純可愛的襯衫,另一手拿著成熟性感的襯衫,畏畏縮縮地問我的時候,我也沒有多想,選了性感風那件。
  絲毫不知這個答案有多傷害她。

  ──這件吧。

  ──這樣呀。

  都這個時候了,當時她露出的憂傷神情還浮現腦海,使我後悔莫及。
  「約會前一天,我聽暮林老師說他和露琪雅同學分手了,我怕她恢復單身後,你會跑去找她。」

  ──那個……暮林老師說。

  她是想告訴我,那兩人分手了。
  想確認我會不會因此動搖。
  想確認我喜歡的人不是露琪雅,而是她。
  之所以在途中把話收回去,是因為沒有自信。她覺得我會跟她分手,去和露琪雅交往。
  實際上,從美園口中得知這件事時,我腦中確實只有想到露琪雅。
  窗子學姊的不安是正確的。
  「我不想和大輝分手。」
  她哭著從制服口袋拿出附金色獎牌的海藍色幸運繩。
  「以後我在學校也會戴著它。我、我不會在意其他人怎麼看。所以,不要去找露琪雅同學……」
  她努力用抖個不停的手,想把細細一條的幸運繩綁在手上。可是不曉得是不是太緊張,繩子一直繫不好。
  「為、為什麼?為什麼……綁不起來。等、等等,大輝。快好了。求求你,等一下。」
  我想,可能是因為她硬是想把繩子綁起來,不小心太用力了吧〃
  幸運繩發出小小的「啪……」一聲,斷成兩截。
  其中一截和獎牌一起掉在地上。
  窗子學姊低下頭,茫然看著它。
  豆大的淚珠落在其上……她哭了一會兒,用微弱的聲音說:
  「斷掉了……幸運繩是在願望實現的時候……才會斷掉吧……既然這樣……表示我的願望實現了……」

  ──等願望實現再告訴你。

  之前,窗子學姊紅著臉害臊地說,沒有告訴我她向幸運繩許了什麼願望。
  她慢慢抬頭凝視我。
  哀傷地說出瞞著我的願望。
  「我許的願望是……希望不要再因為大輝感到不安。」
  窗子學姊表情慢慢平靜下來,彷彿陰霾逐漸散去。但她眼中的辛酸與悲傷依然存在,使我心頭一緊。
  「我以前一直……嚮往像愛情小說的戀愛,可是我會怕男生……本來以為自己八成……一輩子談不了戀愛。所以,我很高興能喜歡上你……你為我繫上幸運繩,叫我跟你交往時……我有種變成小說中的女主角的感覺……」
  窗子學姊這番話,統統是用過去式。
  「和你在一起後……完全沒辦法像小說劇情一樣……愛情小說裡的英雄,眼中只有女主角,但現實並不是那樣……英雄如果喜歡上其他女生,女主角為了不要讓自己繼續不安……也只能選擇分手吧。」
  窗子學姊帶著終於發現這件事,理解自己該做什麼,鼓起勇氣準備付諸實行的表情,撿起地上的幸運繩及獎牌,和留在自己手中的另一截幸運繩一起交給我。她抬頭看著我,淚流滿面、神情柔弱,臉頰又滑落幾滴淚水,用帶哭腔的聲音說:

  「還給你。以後我們就不是男女朋友,只是學姊和學弟了。」

  ──「以後我們就不是男女朋友,而是學生與老師囉,暮林老師──」藍本同學是這樣說的。

  和露琪雅他們分手的情境很類似,是巧合嗎?
  我跟不停向露琪雅道歉的暮林一樣,窩囊地從窗子學姊手中接過斷掉的幸運繩及獎牌。
  「對不起。謝謝妳之前的照顧。」
  我只講得出這種老套的台詞。
  對不起,害妳不安,害妳受傷。對不起,自以為有顧慮到妳的心情,為妳著想,其實只是個自私的小鬼。
  窗子學姊願意和我這種傻子交往到現在,我對她只有深深的謝意。
  她再度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轉過身去。
  晃著柔順黑髮,小跑步跑向校舍。
  是要回花道社嗎?還是要去可以獨處的地方哭?窗子學姊跑得搖搖晃晃,害我怕她會不會又跌倒。然而,我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纖細背影離我越來越遠,消失在視線範圍內,連腳步聲都聽不見──
  我握緊手中的幸運繩殘骸。
  當場坐到地上,把臉埋進膝蓋之間。
  我一動也不動,宛如一顆石頭。兩腿發麻,開始沒有感覺,冰冷刺骨的秋風頻頻吹在背上──
  過了一會兒,我緩緩抬頭,沒有去露琪雅家,而是用手機傳了封簡訊。

  『明天早上七點,到鑑賞社的教室來。我有重要的話跟妳說。妳不來的話,就由我過去找妳。』

  等了一個晚上,露琪雅還是沒回。

    ◇  ◇  ◇

  隔天早上。七點十分前。我愁眉苦臉走在通往美術教室的走廊上。
  為了在這個時間到學校,我五點就得出門。睡眠不足導致我兩眼乾澀。雖然不管要幾點起床,我昨天都睡不著。
  我確認了好幾次手機有沒有收到訊息,一面回想至今以來發生的事。
  喜歡上美園,獨自從事鑑賞社活動的我,旁邊坐來一個擁有輕柔、閃亮、茂密的白金色長髮──八成不是我的菜的女人。
  那女人──藍本露琪雅成了鑑賞社社員二號,我們倆每天都在講下流的話題。
  得知露琪雅被小笠原甩掉時,我的內心大大傾向露琪雅。
  為了做個了斷,我跑去跟美園告白,結果她答應了,導致我混亂到不小心甩了她。
  以為自己會跟露琪雅展開一段新關係的時候,露琪雅親口告訴我她喜歡上新對象,我啞口無言。
  從那個時候開始感覺到的不明情緒。
  我認為我快要喜歡上藍本露琪雅。
  認為在戀情萌芽前隨時可以轉變方向,可以控制,可以消除。
  但是,我早就喜歡上她了!
  完全不萌的那女人──沒有玩弄價值,遇到問題也不會來依靠我的、一點都不可愛的那女人──不知為何讓我喜歡上了。
  做好覺悟吧。
  再對她說一次夏天沒能在海邊說出口的告白吧。
  早晨的透明陽光照在一片靜寂的走廊上,我直直走向前方,發出噠噠噠的腳步聲。
  露琪雅沒有回我。
  可是我相信,她一定會來。
  我抵達美術教室,打開門,陽光立即刺進眼中。露琪雅站在窗簾整個拉開、陽光灑落的窗邊,如瀑般的白金色髮絲垂在背後,用美麗工整的白皙側臉對著我。
  她拿著紅色噴壺,幫櫻桃澆水。
  冰冷的天青石色眼睛朝我看過來──然後迅速移開視線,又開始澆櫻桃。
  「你要跟我說的話是?」
  一如往常的平靜聲音,在散發顔料味的空蕩教室迴響。
  長長的睫毛垂下,她的面容美麗卻又孤獨。
  看我站在那邊沉默不語,露琪雅主動開口。
  「我被暮林老師甩了。」
  語氣和被小笠原甩掉時一樣堅毅。
  不接受任何同情與憐憫。彷彿在宣言自己沒有受傷的堅毅語氣,以及身影。
  「我也被甩了。」
  拿著噴壺的手停住了一瞬間。金色睫毛微微顫動。
  「是嗎……」
  她沒有看我這邊,用不帶感情的聲音輕聲呢喃。
  然而,她的語氣缺乏起伏時,反而代表心中起了波瀾。絕對不是什麼感覺都沒有。態度越冷漠,代表她越在意。
  從五月我們第一次見面到現在,我在這間教室與露琪雅共度了數個月,知道不少關於她的事。
  每天我們都會把椅子放在窗邊,露琪雅將素描本放在腿上畫圖,我則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捏黏土。
  露琪雅被小笠原甩掉,而我甩掉美園,鑑賞社暫時停止活動的時候,她笑著注視我,說了這種話。

  ──真田同學,我討厭你。因為你會看穿我不想被人看穿的部分。我可是自尊心高的S。不希望別人以為我會自己躲起來偷偷療傷。

  然後,天青石色的眼睛閃耀出淘氣光芒。

  ──不過,就跟你可以看穿我在想什麼一樣,你在我面前也是赤裸裸的唷。

  現在的我,赤裸裸站在露琪雅面前。
  窗子學姊還我的獎牌幸運繩,實現她的願望斷掉了。
  我手上握著的是露琪雅給的幸運繩。她說她不需要這東西了,所以送給我。
  我握緊那隻手,走向露琪雅。
  贏得沙灘排球大賽的優勝後,我拚命在人潮中尋找露琪雅,想把獎牌送她。假如暮林沒有跟露琪雅告白,我一定會將幸運繩繫在露琪雅手上。
  所以──
  「我們要不要交往看看?」
  我在她面前停下腳步,明明白白告訴她。
  「之前我們只是同社團的朋友,不過,之後要不要試試看當男女朋友?」
  露琪雅依舊垂著目光,動都不動。
  清水靜靜從噴壺流出來。
  正當我伸手想抓露琪雅的手腕。
  露琪雅默默躲開那隻手。


  「真田同學,我註定不能和你在一起。」

  她用冰冷的天青石色眼睛看著我,如此回答。
  澆太多的水從盆栽底下漏出來,即將溢出盤子。
  喀……露琪雅輕輕放下紅色噴壺。盤子裡的水隨之晃動。
  她直接從我旁邊走出美術教室。面向前方,神情鎮定。
  我一個人不停回想露琪雅拒絕的話語──直到走廊傳來其他來上學的學生的聲音。
  露琪雅在我面前是赤裸裸的,就跟我在她面前也沒有任何遮蔽物一樣。
  所以我知道。
  露琪雅是認真的。
  她註定不能和我在一起。
  那就是露琪雅得出的結論。

  當天放學後,我得知露琪雅向美術社提交了退社信。


  第三話 我們今天也是無賴之人

  過了半個秋天的天空,越來越晴朗蔚藍。
  櫻桃盆栽的土被從窗外照進的陽光晒得乾掉了。美術社的某人好像偶爾會在收拾東西時順便幫它澆水,不過幫看起來只有土的盆栽澆水當然沒辦法讓人提起興致,因此最近它被徹底遺忘,表面乾巴巴的。
  我斜眼看著它,坐在窗邊發呆晒太陽。
  「你給我打起幹勁喔。」
  旁邊的美園千冬憤怒地罵。
  現在是放學後的社團活動時間,這裡是美術教室,美園應該是管弦樂社的社員才對,她卻不知為何在社團活動時間氣沖沖跑過來,不停在我耳邊罵人。
  「每天都有個魁梧的男人坐在對面窗戶正中央發呆,眼神空洞,像殭屍一樣,會害人無法集中練習好嗎。」
  不只美園,連同屬管弦樂社的雛崎弓華都來了。
  「對呀!放學後一直被迫看那張痴呆的臉,真希望你顧慮一下我們的感受。你是因為營養不良才會一直呆呆的啦。吃、吃點這個補充體力吧。」
  雛崎拿出一個盒子遞到我面前,裡面裝著繫了點點緞帶、包裝得很可愛的杯子蛋糕。
  「這是紅蘿蔔蛋糕。上面的起司糖霜我做得有點好吃,所以想帶來分社團的人,可可可可可是你看起來太可憐,讓人看不順眼,所以送、送給你。」
  她紅著臉,講起話來支支吾吾。
  「不想看見我的臉,把窗簾拉起來不就得了?再說美園啊,以妳的視力應該看不出我眼神空不空洞吧?」
  我冷靜反駁,美園瞬間燃起怒火。
  「看得出來啦!我還看得出你身邊籠罩著一團非──常混濁的黑氣。」
  「妳是靈能者嗎?」
  「而且拉上窗簾教室會變暗吧。為什麼我們社要為了你待在黑漆漆的教室。」
  「可以開燈啊。」
  「天還亮著就開燈太不環保。」
  「我、我認為紅蘿蔔蛋糕的重點在加在蛋糕裡的酥脆胡桃,還有這個酸酸甜甜的起司糖霜!絕對很好吃,不吃的話會後後後後悔的。」
  雛崎兩眼有點泛淚,噘著嘴插話,大概是覺得我無視她吧。
  以前的我八成會覺得這是值得欺負的可愛表情,偷偷萌在心裡。說是以前,其實也只是短短幾天前。
  露琪雅退社後,還不到一個星期,卻產生了許多變化。
  我失去萌心,在電視上看到含淚的柔弱美少女,心跳也不會加速,血液不會沸騰。只會想著「啊──有人哭了」默默看下去。即使現實世界有個完全符合我理想的可愛美少女全裸戴著項圈,頭戴狗耳及女僕髮箍,跪在我腳邊可憐兮兮地哀求「主人,請您欺負我」,想必我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用來與露琪雅討論下流的話題、傾訴雙方的慾望,堪稱屬於我們倆的祕密基地的這間教室,如今成了只是放學後用來打發時間、像老人集會所的地方。我只是把黏土塊放到桌上,一直發呆,沒動手捏它,也不是在欣賞窗外的景色。
  美園說得沒錯,或許真的挺像殭屍。
  我不在意其他人怎麼看我,也沒力氣因此生氣、沮喪。美園和雛崎在旁邊怒吼,我也只會覺得這兩個人真有精神。
  然而,我連回她們話都嫌累,衷心希望她們不要管我,因此我開口說道:
  「紅蘿蔔蛋糕我等等再吃,妳們看不順眼我跟殭屍一樣的話,我會把這邊的窗簾拉起來,所以妳們可以回去了。雛崎,妳不是下任社長嗎?」
  雛崎挺起以她嬌小的身材來說意外豐滿的胸部。
  「不是下任社長,是現任社長。因為三年級引退了。」
  她似乎挺驕傲的。
  「社長蹺課要怎麼給低年級的做榜樣?美園也是,不用監視我了。如妳所見,我眼神空洞,不會有人因為被這雙眼睛盯著看還以為我喜歡她吧。而且我也暫時不想談戀愛。」
  「唔!」
  「呃!」
  兩人頓時語塞。
  雛崎垂頭喪氣,美園也一樣微微垂下眉梢,但她馬上又豎起眉頭,不耐煩地說:
  「別看我這樣,我對於之前刺激你行動還滿自責的。因為我沒想到藍本同學竟然會退社。不過,你也很沒出息耶。」
  她朝我湊過來。
  「被甩一次就沮喪成這樣。那麼喜歡藍本同學的話,就硬把她拖回美術社啊。否則她會被化學社搶走喔。」
  「等等。」
  我的目光焦點這時才落在美園身上。
  「什麼化學社?」
  「藍本同學從昨天開始去化學社體驗入社,你不知道嗎?」
  完全沒聽說。
  看到我臉色僵硬,美園嘴巴癟成了「ㄟ」字形。
  「總之,去洗把臉做些什麼如何?還有窗簾不用拉沒關係。看到你的臉是會很火大沒錯,不過看不到你的臉更讓人焦躁。這絕對不是第四次的告白喔!」
  她撂下這句話,對雛崎說「走吧,社長」,帶著依依不捨的雛崎離去。
  我在她們離開後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化學教室。
  我剛剛才知道原來我們學校有化學社,既然叫化學社,應該就是在化學教室上社課吧。

  ──我註定不能和你在一起。

  露琪雅冷靜地對我這麼說,沒通知我一聲就退出美術社,之後我就沒有再主動聯絡她。
  她不是聽得進別人勸的女人。可悲的是,我明白露琪雅講那句話時是認真的。
  露琪雅對我的排斥強烈到,如果要她在大猩猩和真田大輝選一個交往,她會選大猩猩的地步。
  即使如此,看到露琪雅留在這裡的盆栽,我還是有點期待她會不會某天突然晃回來,用酷酷的側臉對著我,拿紅色噴壺澆水。
  會不會因為盆栽的土乾了,忍不住來為它湊水。
  因為她那麼照顧這個盆栽,每天會澆好幾次水。把如此重要的東西放在這,是不是代表她對這個地方還有留戀?是不是還有一點回來的意思?
  知道她暫時去化學社體驗入社,真想向她抱怨「喂,啊妳那個櫻桃盆栽怎麼辦?不打算回來就別把私人物品留在這裡」。
  對了,我不是要去求她回來,是要找她抱怨。
  這個舉動應該不至於太娘。我迅速站起身。美術社的人往我這邊看過來,但我只是閉著嘴巴走出去,前往化學教室。
  化學教室在照不到太陽的二樓角落。我來到那裡,敲敲門,沒等人回應就打開教室的門。
  正好看見制服上套著一件白袍,將白金色髮絲綁成一束馬尾的露琪雅,用修長手指拿著試管,準備將裡面裝的液體倒進另一支手上的燒瓶裡。
  教室裡充滿像尿液一樣的酸味,除了露琪雅外,沒看到其他人。
  「真田同學……?」
  露琪雅瞪大眼睛。
  「其他社員呢?」
  「全部沒來。」
  「全部?這個社團總共有幾個人?」
  「加我三個。三年級的退社了,一下少了很多人,所以我同學拜託我加入。目前在體驗入社。」
  露琪雅冷靜、流暢地解釋。
  我可是因為被妳甩得那麼乾脆,大受打擊,這幾天跟行屍走肉差不多,妳卻一副在享受新生活的樣子,害我有點火大。
  我的胸襟還不夠開闊啊。
  「話說回來,真田同學,你來幹麼的?我聽說我退社害你大受打擊,在窗邊跟行屍走肉一樣翻著白眼,整個人超級陰沉。」
  唔,美園那傢伙不只來激勵我,還跑去找露琪雅抗議嗎?
  「是那個人視力不好,看錯了吧。」
  「是嗎?」
  「嗯,就是。」
  我不容置嗓地斷言。
  露琪雅神情冷漠,彷彿對這件事一點興趣都沒有,又問了一次:
  「所以呢?你來幹麼的?」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白袍的關係,她看起來更S了。
  「櫻桃。」
  我板起臉,語氣不悅。
  「沒人負責澆水,土都乾掉了。不快點澆水的話,連裡面的種子都會乾掉喔。」
  喂,我在說什麼啊。
  這樣不是等於在叫她回來澆水嗎?
  我只是想跟她抱怨別把妳種的盆栽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絲毫沒有希望她回來的意思……
  「只是澆個水,不用放學後來也可以吧。例如下課時間啦、早上啦,或是化學社的社課結束後。」
  有如拿小孩當誘餌,要拋家棄子的老婆跟自己復合的丈夫。實在太難堪了。既然盆栽那麼礙眼,只要把它拿到化學教室,告訴她有東西忘了帶走不就好?為何我不這麼做?
  腦袋隱隱作痛,還有點想吐,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得出結論。
  啊啊,原來如此。
  我希望露琪雅回來。

  「妳要不要回來?」

  一承認這點,這句話便輕易脫口而出。

  「拜託。」

  我看著那對天青石色的眼睛,誠懇地說。
  露琪雅金色的睫毛、紅潤的嘴脣,微微顫抖。
  然而。
  「不要。」
  她回望我,給予明確的答覆。
  和拒絕我的時候一樣,意志堅定、冷靜沉著。
  「為什麼?」
  我焦躁地問。
  之前我感覺到她很堅持,所以沒繼續糾纏。
  可是最近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露琪雅為什麼拒絕我,煩惱不已。
  我們是同類,所以我大概理解她的心情。

  ──我註定不能和你在一起。

  也知道那是她的真心話。
  但不知為何,我怎麼想都想不通這是為什麼。對露琪雅有不明白的事,使我相當焦慮。
  「我們不是一直是好夥伴嗎?不是一直在只屬於我們的鑑賞社,分享下流的祕密嗎?為什麼只有我不行?為什麼我不能和妳在一起?」
  露琪雅垂下目光。
  「因為是你。」
  用比平常還要有感情一些──真的只有一些──的憂傷語氣輕聲說道。
  「我們可以是共犯,卻無法成為戀人。」
  「所以我叫妳告訴我原因啊。」
  胸口在抽痛。明明能理解露琪雅的心情──明明知道露琪雅如大理石雕像的冰冷面容下,有著和我一樣的焦慮,卻不知道原因。
  「好呀,我告訴你。」
  露琪雅冷冷說道。
  她將一張椅子拉過來,翹腳坐在上面。拿下用來綁頭髮的橡皮筋,輕輕甩了下頭。
  白金色髮絲發出耀眼光芒散開,宛如一道金色瀑布,垂落在穿著白袍的纖細身軀上。
  我屏息凝視這華麗的一幕。

  「舔我的腳。」

  露琪雅向我伸出一條制服裙底下的白皙美腿。
  天青石色的眼睛冰冷、高傲地注視我。
  我想起她在沙灘排球大賽的準決賽上扭到腳,被我抱到醫務室包紮時,也做過同樣的事。
  露琪雅聽見我問她想要獎牌是不是為了暮林,瞬間變得跟人偶一樣面無表情,伸出腿叫我舔她的腳。

  ──是叫我用舔的幫妳消毒嗎?要舔妳自己舔。

  ──你幫我舔。

  飄盪在化學教室的阿摩尼亞味,彷彿變成了夏天海邊黏膩的海水味。
  那時我以為露琪雅是在開玩笑,打從一開始就沒當一回事,拒絕了她。
  可是,假如。
  假如那個時候,我答應露琪雅的要求。
  趴在地上舔她的腳,幫她消毒。
  那一天,她是不是就不會一個人先回去,不會被暮林告白,也不會接受他的告白?
  我是不是就會將附冠軍獎牌的幸運繩送給露琪雅,露琪雅也會收下它,不會拒絕?
  我聞著竄入鼻間的味道,思緒被這些想法囚禁住,跪在露琪雅面前。

  「幫我脫襪子。」

  撫上纖細的腳踝,手指勾住制服襪,慢慢往下拉。
  露琪雅用如同冰之女王的眼神俯視我。
  我將手指插進肌膚與布料間的縫隙,更加謹慎地脫下勾住腳踝的襪子,光滑的腳跟、腳背、腳趾便映入眼簾。
  指甲是淡淡的粉紅色,美得有如透明的貝殼。
  她應該感受得到我粗糙的手指碰到她的腳,在肌膚上移動的觸感才對,露琪雅卻不會發抖,也不會臉紅。
  只是用冰冷的雙眼看我動作。
  脫掉她右腳的襪子後。

  「舔它。」

  我聽從她的命令,先像狗一樣趴在地上,湊近她的小指指尖,把嘴貼上去。
  然後按照順序滑過無名指、中指、食指──最後是鑲著最大最美麗的貝殼的拇指,用舌尖舔拭,接著仔仔細細舔過腳踩、腳跟、腳底,再往前面舔過去,移向上方。
  露琪雅的腳跟外表給人的印象一樣,光滑冰冷,微微散發出成熟性感的香味,應該是她愛用的沐浴乳吧。
  我單手抓著露琪雅的右腳,慢慢從小腿舔到膝蓋、膝蓋後方──再移動到大腿。

  我突然抬起視線,發現露琪雅非常悲傷地看著我。
  「你老實回答,舔我的腳會讓你興奮嗎?」
  她的語氣平靜且憂鬱。
  「不會。」
  我冷靜回答。
  露琪雅露出更加難過的目光。
  「我也是。」
  這句話和她哀傷的語氣,冷冷刺穿我的胸膛。
  「你跪在我面前舔我的腳,我也一點都不開心。心跳不會加速,也不會興奮得腦袋發熱。只是冷靜地看你舔下去。」
  在我舔她腳的期間,露琪雅沒有喘息,也沒有忍不住叫出來。
  「你也一樣,真田同學。舔我的腳不會讓你心跳加速、體溫升高。」
  我認為露琪雅的腳很漂亮。
  不過,我並沒有對它產生慾望。
  高傲地俯視我的眼神,也不會使我心生動搖。
  「因為我們都是S。我和你都會被比自己弱小、純潔、纖細、敏感的人吸引。我們只會對那種人興奮……就算反過來由我舔你的腳,你一定不會有任何反應。」
  露琪雅這番話靜靜刺進心中。
  並沒有多痛。
  像拿一根細針輕刺似的,不會帶來疼痛,只留下冰冷的觸感,直達我內心的最深處,伴隨哀愁逐漸沉沒的那種些微痛楚。
  我終於明白露琪雅為何註定不能跟我交往。
  我不會對她、她不會對我,產生對異性的慾望。
  不會產生我對美園和窗子學姊、露琪雅對小笠原和暮林感覺到的那種悸動與興奮。
  我們無法從對方身上得到光憑妄想就能高潮、令人頭暈目眩的恍惚感。
  我想起在海邊的醫務室拒絕舔她腳,告訴她「舔妳的腳我也不會高興」時,露琪雅露出像現在這樣的憂傷目光。

  ──是呀……

  那個時候,她笑著咕噥道。
  她肯定是在那時發現無法與我成為戀人。

  「你懂了吧。」

  穿白袍的露琪雅輕聲呢喃,眼神及語氣都與當時如出一轍。
  「嗯,我懂了。」
  我跪在地上回答,心情同樣哀傷。
  「可是藍本啊。」
  然後站起來,反過來俯視坐在椅子上的露琪雅。
  「我也早就發現了。我不會對妳興奮,也不會拿妳妄想。因為我雖然是S,卻不是自戀狂,沒辦法對和自己太類似的妳產生慾望。但我在夏天的沙灘排球大賽承諾要為妳贏得獎牌時,我是打算把獎牌送妳,跟妳告白的。吸引到我的異性是窗子學姊,不過我想要一直在一起的對象,是妳。」
  那一天握在手中的海藍色幸運繩,綁在窗子學姊的手腕上後,斷成兩半。
  如今,我緊緊握著露琪雅給我的另一條幸運繩,難過地繼續說:
  「可是,我無意間聽見妳答應暮林的告白,沒能把獎牌送出去。雖然現在講這些可能太遲了,我真的希望妳收下它。」
  我激動地看著目光憂愁的露琪雅說。
  「這樣還是不行嗎?不能和我一起尋找把用綠辣椒做成的泰式酸辣湯,淋在用整根紅辣椒做成的超辣咖哩上的方法嗎?」
  露琪雅被小笠原甩掉,我甩掉美園後的數日間。不能從我們悠閒地討論能不能展開一段新關係的那一天重新開始嗎?
  「我想像以前那樣,放學後在美術教室跟妳面對面坐著,聊只能跟妳聊的話題,一面和妳一起尋找那個方法。」
  我講到泰式酸辣湯的時候,露琪雅露出懷念的眼神。嘴角浮現淡淡微笑,表情十分夢幻──
  「回來吧,藍本。現在回來的話,櫻桃還不會乾掉。」
  露琪雅開口說道:

  「不可能。」

  這次不是「不要」,而是「不可能」。
  「我已經沒辦法像以前那樣跟你在一起了。所以我選擇逃避。因為和你相處的時候,會讓人非常寂寞。」
  我都把該說的話說完了,露琪雅的意志依然堅若磐石。
  這讓我有種胸口開出一個大洞,沙子不停從裡面流出來的空虛感。
  努力想表達的意思,沒有傳達到對方心裡,是這麼空虛悲哀的事啊。
  和露琪雅待在一起的話,說不定我之後還會繼續單戀她,品嘗這寂寞的滋味。
  「櫻桃你可以處理掉沒關係。它本來就不可能發芽。」
  她默默將白金色髮絲綁回馬尾,站了起來。
  然後冷靜地拿起試管,開始做實驗。
  我又纏了她一會兒,最後甚至講出「小心櫻桃變成怨靈找妳喔!」這種話也要說服她,可惜對露琪雅這個S來說,拿怨靈威脅她一點用都沒有。
  一個人來的我,回去時也是一個人。

    ◇  ◇  ◇

  隔天放學。來到美術教室的我,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拿紅色噴壺澆櫻桃。
  昨天從化學教室回來後,我也幫它澆了很多水,不過要多久澆一次才好?露琪雅只要有空就會狂澆耶。
  她昨天說,櫻桃我可以處理掉。
  目光憂傷,語氣平靜卻堅定。
  說丟掉它也沒關係。
  遭到露琪雅二度拒絕的我,獨自在其他社員都已經回去、染上暮色的美術教室看櫻桃──還一度兩手拿著它,準備走到外面。我打算把土倒進花圃。
  然而,我走到美術教室門口就忍不住停下來,怎麼樣都無法再踏出一步,結果又把盆栽放回去,拿噴壺幫它澆水。
  我不僅器量狹小,還不乾不脆。
  現在我也在一邊澆水,一邊想露琪雅。
  我都那麼誠懇拜託她回來了,露琪雅的答覆卻是「不可能」。絕對不會改變自己決定的露琪雅,在喜歡容易被別人影響的聽話女生的我眼中,是截然不同的類型。我為什麼會喜歡上這種人?
  她說跟我在一起,會讓人非常寂寞。
  我才寂寞好嗎。
  超寂寞的,混帳東西。
  我們真的連以前那樣輕鬆自在的關係都回不去嗎?鑑賞社只剩下解散一途了嗎?
  我煩惱不已,表情凝重到其他社員都不敢看我,持續澆水。
  「那個,打擾了。」
  這時傳來怯弱的聲音,一名長得像女生的嬌小男性走進美術教室。
  是管弦樂社的小笠原忍。
  美園不是叫他不可以來這裡嗎?
  小笠原對我露出放心的笑容,像隻小雞似的小碎步走過來。
  「真田同學,你好。藍本同學今天還沒來?」
  他天真無邪地問。我隨口回答:
  「喔。對啊。她大概不會來。」
  我懶得跟他說明露琪雅退社,而且感覺講到一半氣氛就會變陰沉。
  是說,你知不知道露琪雅都退社幾天了?美園和雛崎可是在她遞出退社信的當天,就來向我確認耶。你沒聽說嗎?噢,確實有這種不太會聊八卦的人啦。班上的人都在講誰跟誰交往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始終不知情。
  「我來還藍本同學借我的書。原來她今天不會來啊。那真田同學,可以請你幫我還她嗎?」
  答應他的話,就有理由去見露琪雅了。可是才過一天就又去找她,八成會被人覺得煩。
  那麼,要叫他自己去還嗎?
  我為了區區一本書埋頭苦思,小笠原開口提醒我:
  「那個,真田同學。你是不是澆太多水了……都溢出來囉。」
  「唔喔!」
  我低頭一看,嚇得叫出來,拿開噴壺。
  水從盆栽下面的盤子滿出來了。土也因為吸了太多水,變得爛爛的。
  我一把扯過放在旁邊的衛生紙,急忙把水擦乾。想到露琪雅也發呆幹過類似的事,胸口便揪了一下。
  「可惡,種子沒事吧?」
  我盯著盆栽,思考盆栽裡的水是不是也用衛生紙吸一點出來比較好,小笠原問我:
  「你在種什麼?」
  「櫻桃。等它發芽長大,我要把它移到庭院,讓它結一堆果實。」
  這樣露琪雅說不定會來採櫻桃。
  因為她說櫻桃是她最喜歡的水果。自己種的櫻桃長成那麼大的樹,應該也會感動吧。到時我再跟她說「想吃櫻桃的話給我回美術社來」。
  雖然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發芽長成樹。
  「啊,是櫻桃啊。清衣小姐最喜歡櫻桃了。」
  「對喔,你女朋友也是S。」
  小笠原是M,和S女友是理想的情侶。令人羨慕。
  「S是什麼?」
  小笠原愣了一下,然後露出柔和的表情說:
  「清衣小姐跟我說過,櫻桃有自交不親和性,會排斥同品種植物的花粉。所以種櫻桃得跟其他品種的植物一起種。」
  「自交不親和性」?
  我著急地回問:
  「意思是就算種兩棵同品種的櫻桃樹,它們也不會結果?」
  「嗯,清衣小姐是這麼說的。她說同類不行。」
  我將「同類不行」這句話,與露琪雅拒絕的話語重疊在一起;

  ──因為我們都是S。

  所以不能在一起。
  就像兩棵同品種的櫻桃樹種在一起,也絕對不會結出果實一樣。
  有種沉甸甸的石頭砸在頭上的感覺。
  怎麼會這樣。
  同品種的櫻桃不會受粉
  「所以清衣小姐說要跟我在一起。因為我和她『不是同類』,『可以長出很多櫻桃』。」
  小笠原在面無表情的我旁邊炫耀他跟戀人有多甜蜜,開心得臉都紅了。
  唔唔唔唔,好想踹他。這毫無煩惱、天真爛漫的表情真可恨。
  「希望美術社的櫻桃也能結很多果實。可是,要讓櫻桃發芽很難耶。我記得要先洗乾淨再等它乾掉,然後保持潮溼放進冰箱冰,有很多準備工作……」
  「是嗎!」
  我再度大吃一驚。
  保持潮溼放進冰箱?聽起來色色的,不過問題不在這裡。美術社沒有冰箱。因此露琪雅當然沒做這種準備工作。
  我記得當時我和露琪雅邊聊莖啦洞啦之類的低級話題,邊把滿滿一盒櫻桃吃完,然後露琪雅就直接將種子埋進盆栽。
  小笠原有點被激動的我嚇到。
  「對、對啊。清衣小姐說的。她說小時候她種過好幾次櫻桃,可是統統沒有發芽。」
  又一顆石頭砸在頭上。
  沒有發芽!
  現在把整個盆栽塞進冰箱來得及嗎?不,說不定種子早就死掉了。所以才過那麼久都沒發芽。
  「那、那個……真田同學,你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
  我表情僵硬、臉色蒼白,小笠原緊張地關心我。
  「要去保健室嗎?」
  「不用……沒關係。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那個,藍本同學的書──」
  「放那邊就好。」
  我仍然面色沉痛。
  「嗯、嗯。那就麻煩你了。還有,保重身體。」
  小笠原把跟露琪雅借的書輕輕放到桌上,走出美術教室。
  我往旁邊瞥了一眼,書名叫《惡行的走運》。
  是部有名的虐待狂小說。有名到作者的名字成為S的代名詞,是經典中的經典。
  小笠原看了這本書嗎?不曉得他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我想像了一下他每翻一頁就瞪大眼睛、臉頰泛紅,想要闔上書,卻忍不住偷偷翻頁的模樣,差點被萌到。
  不過更讓我震驚、難過的是,櫻桃的種子不容易發芽,以及就算發芽了,只要不和其他品種的植物湊一起就不會結果。
  連在植物的世界中,同類都不會結果嗎?
  身為S的美園姊姊,和小笠原這個M交往,是件幸福的事。因為他們在一起是自然的,是世界允許的。
  同為S的我和露琪雅卻不會有結果──有種被迫面對現實的感覺。

  ──你懂了吧。

  露琪雅哀傷的微笑浮現腦海。

  ──我和你都會被比自己弱小、純潔、纖細、敏感的人吸引。我們只會對那種人興奮……

  不會在男女情感的意義上被對方吸引。
  不會被露琪雅萌到。不會因她興奮。
  即使我們全裸相擁,也一定不會血液沸騰,不會心臟狂跳。
  那是事實。

  ──因為和你相處的時候,會讓人非常寂寞。

  我們兩個處在一起,真的會寂寞嗎?
  待在鑑賞社的時候,不是很開心嗎?每天放學後有人可以陪自己聊低級話題,不是會讓人感到喜悅與平和嗎?我是這樣的。妳不是嗎?藍本。
  在遊樂園玩的動畫被傳到網上,和戀人的關係變得有點尷尬時,妳不是還擔心我解散鑑賞社?
  聽見我說絕對不會,妳開心地笑了。
  結果妳卻不想繼續跟我相處,也不能繼續跟我相處了嗎?
  兩個S想在一起,是這麼無意義的事?
  窗子學姊哭著說我們倆看起來更適合。
  尤莉卡高中的學生也相信我們在交往。
  在別人眼中,我們可是頗相配的情侶喔。
  這樣還是不行嗎?
  不能和我在一起?
  如果能再和妳聊那些下流事,我可是不惜付出任何代價耶。
  頭部不停抽痛。
  堆積在胸口的泥巴也一直變重,煩惱源源不絕。

  結果,這一天我只是坐在窗邊憂鬱地煩惱就過完了。
  雖然比放棄煩惱的殭屍好,當殭屍還比較不累。今天我明明沒怎麼動,卻累到不行。
  小笠原留下的《惡行的走運》還放在書包裡。
  我鬱悶地離開校舍,愁眉苦臉走在昏暗的小巷內,看到一對情侶悠閒走在前面。對喔,這裡又名情侶之路。想親密的情侶不會走外面的馬路,而是會鑽這條小巷子去車站──這是我們學校的常識。
  我明知如此,又為什麼要繞到這條路?
  一定是因為我本能地避開光明熱鬧的道路,想要藉由獨自沉思冷靜下來。結果成了反效果。
  對現在的我而言,全世界的情侶都是敵人。
  反正你們全是S與M的幸福情侶吧。我這個喜歡上S的S有多麼煩惱,你們是不會懂的。
  是說情侶為何走路都這麼慢?男方及女方都像在難為情,整個人坐立不安,扭來扭去,速度有如烏龜。由於這條路很窄,聊天時自然會離得越來越近,雙方肩膀快要碰在一起時,他們瞬間嚇了一跳,害羞地拉開距離。
  可是兩人聊著聊著又逐漸貼近,然後又害羞地離開對方,扭扭捏捏低下頭。
  這是哪個時代的情侶啊。
  這條路太窄,兩個人並肩走在前面的話,會沒辦法從旁邊超車。
  我不耐煩地從後面瞪他們。
  仔細一看,女方穿的是我們學校的制服,男方則是西裝,看起來像社會人士。男方身材矮小又很瘦,導致西裝外套乍看之下像學生制服的外套。
  原來如此,是上班族與女高中生的情侶啊。約在學校附近見面,晚上要去約會嗎?
  但他們連手都沒牽,用輕聲細語般的音量交談,始終心神不寧。
  我心想「那個背影好像我認識的人」,這時他們剛好轉頭對看,向對方展露溫柔微笑。
  帶著靦腆笑容深情凝望的兩人,豈止是像,根本是我認識的人。
  窗子學姊!還有暮林!
  「唔!」
  大概是聽見我的聲音了,相視而笑的兩人望向站在後面的我。
  「你、你是!」
  「大、大輝──不對,真田同學!」
  他們都像看到鬼似的瞪大眼睛,往兩側彈開,暮林撞上牆壁,窗子學姊則拐到腳絆倒,蹲了下來。
  「嗚嗚。」
  「啊嗚。」
  兩人同時發出微弱的呻吟聲,又同時慢慢抬頭,同時垂下眉毛,怯生生地說:
  「你、你別誤會……!」
  「真田同學,你不要誤會……!」
  「我我我我們還沒交往。」
  「對對對對呀,還沒交往。」
  「這件事請務必保密。」
  「求求你,真田同學。不要告訴大家。」
  我板著臉低頭注視那兩個人。他們異口同聲、眼眶泛淚,害我很想吐槽「你們是事先排演過嗎」。

    ◇  ◇  ◇

  他們倆在咖啡廳裡也一直縮著肩膀低著頭,靜不下心,我對遲遲不開口的兩人說:
  「暮林和窗子學姊在交往啊。」
  「沒、沒有啦,還沒。」
  「對呀,還沒。」
  又是同時紅著臉回答。
  之後我不停刺激他們,逼他們招供,得知兩人在商量戀愛煩惱的過程中,對對方產生共鳴與好感,最後發展成戀情。
  他們好像真的還沒交往,從他們走在路上那焦慮不安、心神不寧的模樣看來,八成連手都沒牽過,接吻就更不用說了。
  「我雖然只是代課的,畢竟是個老師……所以我跟商量這次在明年的任期結束前,暫時不要正式交往。」
  「我、我也是……我是考生,所以我請老師等我畢業後再說……啊,而且我才剛和大──剛和真田同學分手。」
  「不用硬提到我的名字。」
  「嗚。」
  窗子學姊縮起身體,快哭出來了。
  要是我罵她「分手不到一個月就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妳這個賤人!其實妳早就劈腿了吧!」窗子學姊感覺會真的哭出來。以這個人的個性,她很有可能會認真煩惱「剛失戀就喜歡上其他男人,我是不是很不檢點呀」。
  我很不爽窗子學姊和我交往時,偷偷跟暮林見面。不過現在,就算聽他們親口說出之後要交往,我也沒有生氣,不會覺得空虛。
  哎,所謂的現實就是這樣囉。
  失戀後不可能一直心繫著那個人。看看身邊的案例,剛失戀反而更容易開始一段新戀情。那段戀情進展得也會意外順利。
  我媽也笑著說過「我和爸爸在一起的契機是我失戀了去喝悶酒,醉倒睡在路邊,結果路過的爸爸好心幫忙照顧我喔~三天後爸爸就請我跟他交往,我想說『單身好寂寞,總之先答應吧』就答應了,結果就變成現在這樣囉」。
  爸爸也是在和女友分手後沒多久遇見媽媽,失戀過後果然比較容易展開新關係吧。
  我爸我媽到現在還是黏到不行,小孩都看到傻眼了,假日還會兩個人出去約會。
  因此,暮林和窗子學姊也會順利交往下去吧。他們在遊樂園也聊喜歡的書聊得很開心……等暮林在我們學校的任期結束、窗子學姊畢業後,應該會成為一對相處融洽的情侶……
  想到這裡,我覺得不太對勁。
  嗯?怎麼怪怪的?
  啊──是那個。暮林是露琪雅看上的M,窗子學姊是我一見鍾情的M。
  也就是說,這兩個人是M及M──可是他們在一起了耶,沒問題嗎?會不會交往後直到結婚典禮當天都沒做過比接吻更進一步的事?然後在度蜜月時迎接初夜,卻做不了那種事,哭著瘋狂責備自己「是我的錯」、「不會的,是我不好」,導致分手……
  「真、真田同學……那個,你果然生氣了?對不起。」
  「別罵她。都是我不好。」
  他們似乎以為我扶著額頭面色凝重,是在氣窗子學姊變心。
  「不,我完全沒生氣,也覺得窗子學姊要跟誰交往都可以。我只是為M和M交往的結果感到一抹不安。」
  「M和──」
  「M?」
  暮林和窗子學姊一頭霧水。
  「沒事。這樣啊,窗子學姊畢業後你們就要正式交往了。恭喜。」
  兩人僵硬的表情放鬆下來,染上紅潮。
  「真田同學。」
  「謝、謝謝你,真田同學。」
  他們靦腆地笑著低下頭,然而──
  「可是。」
  我用力皺眉。
  「我是沒在氣窗子學姊沒錯,但暮林讓我很不爽。」
  「咦咦!」
  「怎、怎麼這樣,真田同學。」
  暮林跟窗子學姊又驚慌失措起來。
  「請、請問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嗎?」
  我瞪著立刻對年紀比自己小的學生轉為使用敬語的暮林。
  「要是你沒向藍本告白,藍本就不會被同一個人甩掉兩次。這樣她或許就不會退出美術社。」
  雖然露琪雅退社的原因不只是和暮林分手,而是一堆事情搞在一起導致的結果,我還是有資格對暮林抱怨幾句吧。因為這個眼鏡柔弱男甩了露琪雅兩次是事實。
  不過,暮林和窗子學姊卻一臉震驚,同時說道:
  「咦?藍本同學退出美術社了!」
  「露琪雅同學真的退社了嗎?真田同學。」
  不只小笠原,這邊也有兩位消息不靈通的人。
  「對啊,大概一星期前。現在她暫時加入化學社。」
  我悶悶不樂地回答,兩人的表情都轉為嚴肅。
  「真田同學,你好像誤會了,我沒有甩藍本同學兩次喔。」
  「什麼?」
  「第一次我確實拒絕了她,可是第二次是藍本同學主動提分手的。」
  「怎麼回事?你不是在兔子小屋前面對她說『我們果然不適合』嗎?」
  我陷入混亂。
  美園說是暮林主動告訴露琪雅「要分手的話還是早點分比較好」,然後瘋狂道歉。露琪雅則回答「是啊」。
  「是藍本同學先在兔子小屋前面說沒辦法跟我繼續在一起,向我提分手的。」
  「!」
  「藍本同學講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因為知道自己不可靠,完全沒辦法表現得跟男朋友一樣,給她造成負擔,所以我才說『看來我們果然不適合,要分手的話還是早點分比較好,所以就這樣吧』。『對不起,謝謝妳跟這麼沒用的我交往』。」
  我聽得目瞪口呆。
  不是暮林甩掉露琪雅,是露琪雅甩掉暮林?
  露琪雅之前說她是被甩的──不對,她一直以來都會說謊,是不會把真心話講出來的女人。
  我自以為只有我看得穿露琪雅的真心,所以徹底被她騙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相信。
  「為什麼藍本要主動提分手?你可是她理想中的男人。她還說你是絕世美男子、她的阿多尼斯。」
  既然無法跟身為S的我在一起,她應該不需要和身為M的暮林分手才對。
  「阿、阿多尼斯……」
  暮林目瞪口呆,接著嚴肅地說:
  「藍本同學說,跟我分手的理由是『現在就算讓你傷腦筋,我也只會覺得愧疚,萌不起來』。」
  「啥?」
  「她說以前我傷腦筋、不知所措的時候,她會興奮得心跳加速,更想整我讓我哭出來。可是我們四個一起去遊樂園玩過後,她就完全提不起興致了。」
  「噢……她跟你說了這些啊。」
  我們邊打桌球邊傾訴煩惱的時候。
  就像我慢慢對窗子學姊萌不起來一樣,露琪雅也慢慢沒辦法拿暮林妄想。
  因為我們傳緋聞害暮林難過,導致她有罪惡感。我也相信這個說法,暮林卻有不同的意見。
  「藍本同學變得對我沒有感覺,是不是因為比起我,她更喜歡你?」
  「!」
  露琪雅,喜歡我?
  「她看起來跟你更合得來。在遊樂園玩的時候,好像也是跟你在一起比較開心。」
  又來了。
  窗子學姊也好,暮林也罷,他們都誤會了。
  就是因為合得來才不能交往。事實上我就因為和她一樣是S,被露琪雅用「我註定不能和你在一起」拒絕。
  弱不禁風的暮林卻說:
  「藍本同學不是在美術教室種櫻桃嗎?她之前喜孜孜地告訴我,那顆種子照理說不可能發芽,不過萬一真的發芽長成櫻桃樹,她要種出一堆果實。因為你喜歡櫻桃,看到那麼多櫻桃一定會很開心。那個時候的她看起來真的很高興,像一般的高中女生。明明她平常都給人一種成熟冷漠的感覺。」
  聽見這番話,我越來越混亂。
  露琪雅和暮林提到我?
  這時,一直沒出聲的窗子學姊也開口了。
  「我呀……沒跟你說過,暮林老師跟露琪雅同學分手後,我怕露琪雅同學向你告白……去找過她一次。」
  她誠懇地坦承。
  「我問她是不是喜歡你,露琪雅同學直接回答『嗯,比妳還要喜歡他一千倍』。」
  我啞口無言。
  一千倍?什麼東西啊?
  露琪雅說過這種話?比窗子學姊還要喜歡我一千倍?
  「然後她說,她絕對不會跟你交往,叫我不用擔心。」
  發熱的腦袋瞬間冷卻。
  露琪雅那句「註定不能和你在一起」浮現腦海──夠了,到底是怎樣!我不是可以看穿她的想法嗎?為啥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麼。
  「露琪雅同學說,櫻桃一直不發芽,所以不能和你在一起……她雖然在笑,看起來卻有點寂寞。」
  我也看過露琪雅寂寞的微笑。那抹試圖隱藏自己的傷口,害我看了都覺得難過的平靜笑容。
  是說藍本啊!櫻桃不發芽就不能和我在一起是什麼道理!
  「我不曉得露琪雅同學為什麼不能跟真田同學交往,不過,她是真的喜歡你。」
  「我也這麼覺得,真田同學。」
  暮林與窗子學姊一同斷言。
  他們臉都紅了起來,看著我的目光非常正經──為了一直玩弄、惹哭他們的我們這種爛人認真思考。他們善良、真摯的表情真的很相似。
  我又重新體會到,啊啊,這兩個人雖然都是M,真的很相配。

    ◇  ◇  ◇

  和暮林與窗子學姊在咖啡廳聊到露琪雅的當天晚上。
  我關掉房間的燈,躺在床上思考露琪雅的事。
  比窗子學姊更喜歡我一千倍的話,為什麼要離開我?
  櫻桃不發芽有那麼重要嗎?
  我不禁想起小笠原說櫻桃不會和同類結果,又因此想起跟露琪雅打桌球時,她語氣冷靜,反覆強調「我們倆太像了」、「不會被跟自己相同的人吸引」,以及我們久違地暢談櫻桃結果後就能玩期待已久的櫻桃Play,被櫻桃包圍的時刻。
  然後想起,露琪雅用蘊含強烈期盼的語氣低聲說道──

  ──等櫻桃發芽……結出一堆果實……

  她講的話及她的表情,都在眼底徘徊不去,直到早上。
  我昏昏沉沉來到學校,打開鞋箱,發現裡面有一封信。
  『放學後,請你到頂樓來。』
  信上沒有署名。
  放學後,我爬上樓梯,有個女生在通往頂樓的門前喀嚓喀嚓轉動門把。
  「我們學校禁止去頂樓,妳怎麼轉都打不開啦。」
  那人聽見我的聲音,「哇!」一聲跳起來,紅著臉回過頭,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那封信是妳寫的嗎?雛崎弓華。」
  我秀出夾在指間的信,管弦樂社現任社長雛崎瞬間噘起嘴巴,高高在上地回答:
  「沒、沒錯!」
  「妳找我有什麼事?」
  「唔……」
  雛崎又露出怯弱的表情,右手揪緊裙襬。不過,下一秒她就用力閉起眼睛,彷彿做好了什麼覺悟,突然向我鞠躬,張開抓著裙子的手朝我伸過來。
  「我喜歡你!請、請你跟跟跟跟我交往!」
  以雛崎嬌小的身材來說,她的手挺大的,長滿了繭,我仔細盯著,心想「這就是練樂器的人的手吧」。
  想必她每天都在拚命練習。
  我覺得那是雙漂亮的手。
  我想到口袋裡有顆同學送的糖果,抓住雛崎的手把手心翻過來,將糖果扔到她手中。
  雛崎抬頭看看手中的糖果,又看看我的臉,愣在那邊。
  「給妳。」
  「謝、謝謝……」
  「還有,抱歉。我有喜歡的人,沒辦法跟妳交往。」
  雛崎立刻垂下眉頭。
  「可是我收到妳的心意了。妳很勇敢。謝謝妳說妳喜歡我。」
  活在這個世界上,有時會被他人的行為感動。
  雛崎的勇氣往我心中吹進一陣清爽的風,昏昏欲睡的腦袋都好像清醒過來了。
  她握住我給的糖果,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輕聲呢喃。
  「被藍本同學欺負的時候,我很高興你鼓勵我。所以──」
  她再度噘起嘴,恢復成倔強的公主模式,直截了當地說: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為我做過的事。」
  威風凜凜的眼神。
  努力挺起的胸膛。
  暮林事件的時候,我在陪她到教師辦公室時推了下她的肩膀,對她說「去吧」,當時雛崎也是滿臉通紅看著我,冷冷說道。

  ──我不會忘記你們對我做過的事。

  那不是對我的怨言啊。
  挺直背脊一步步走下樓梯的雛崎,感覺很帥。即使從正面看過去可以看到她淚流滿面。
  等到雛崎離開我的視線範圍內,美園千冬擺著一張臭臉,從樓下的轉角出現。
  「雛崎同學哭超慘的。」
  啊啊,果然哭了嗎。
  美園上樓走到我面前,表情有點感傷。
  「不過以你來說,甩人的方式還算不錯。比甩我的時候好多了。」
  「妳竟然誇我,看來我也有所成長啊。」
  「並沒有在誇你。」
  她豎起眉頭,別開視線。然後抿著脣不看我這邊,過了一會兒才把視線移回來。
  「你說的喜歡的人,是指藍本同學吧。」
  「嗯。」
  「昨天你去化學社接她了?」
  「去了,可是她說她不可能回來。」
  「所以你就乖乖放棄了?再多盧她一下好嗎?」
  「我盧了超久,不過還是沒辦法。」
  「……」
  她「唔」了一聲。
  由於美園一直眉頭緊皺,我主動開口。
  「放心啦,我不會變殭屍,也不會被其他女人誘惑。」
  「我又沒在擔心你……」
  她忽然面露不安,再度陷入沉默。
  「對了。我要跟妳訂正一件事。暮林和露琪雅之所以分手,似乎不是暮林甩了露琪雅,而是反過來。」
  「隨便啦。」
  美園又豎起眉頭。
  「因為誰都看得出藍本同學在逃避。」
  這句話令我緊張了一下。

  ──所以我選擇逃避。因為和你相處的時候,會讓人非常寂寞。

  那個時候露琪雅刺進來的針還停留在胸口,至今仍會喚醒冰冷的痛楚。
  我有那麼一點想吐苦水,便低聲咕噥。
  「藍本她……好像喜歡我。她跟窗子學姊說的。說她比窗子學姊還要喜歡我一千倍。」
  「……」
  美園目光憂傷。
  「這也超明顯的。」
  她碎碎念了句。
  「你們打從一開始……就互相喜歡吧。」
  「互相喜歡……?」
  「對呀,超級明顯。你們看對方的時候都很得意不是?看起來開心到不行。」
  是嗎……
  我喜歡上露琪雅,露琪雅也喜歡上我。
  我們一直是兩情相悅。
  「但露琪雅始終堅持……她註定不能和我在一起。」
  美園咬住嘴脣。
  「……藍本同學果然很狡猾,討厭死了。」
  她又沉默了一段時間才開口。
  「我……向你告白了三次,三次都被你直接甩掉,本來還以為絕對不會有第四次。不過……」
  她低著頭,小小的手用力握拳。
  「不過……如果你現在需要有人陪在身邊,好讓你放棄藍本同學,向前邁進……」
  她的語尾在打顫。
  美園閉上嘴巴,又準備開口。
  我在她講話前先說:
  「美園,我喜歡妳。」
  美園抬頭看著我。
  「雖然妳的個性跟我一開始想像中的不一樣,妳堅強又不會說謊,講話直接,即使是其他人的事妳也會努力幫忙,真的是很棒的人。很棒的女人。而且外表還完美到足以讓我一見鍾情,是清純又楚楚可憐的夢幻系美少女。一百個人裡面,有九十九個人都會想跟妳交往吧。」
  我認真訴說。起初美園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接著垂下眉毛,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聽我說話,最後笑了出來。
  「你就是剩下那一人。」
  我也笑了。
  「嗯,因為我是個變態。」
  美園捶了我肚子一下。
  軟弱無力的拳頭打在制服皮帶上,發出細微的「咚」一聲。
  「還是算了,跟變態交往感覺太麻煩囉。」
  「這樣啊,我被妳甩了嗎?」
  「嗯,所以你先回去吧。因為每次都是我被甩先跑走。今天讓我目送你。」
  「知道了。」
  我轉身背對面帶笑容的美園。
  懷著清爽又有點苦澀的不可思議心情,一步步走下樓梯。
  我感覺到美園筆直的視線。
  原來如此。
  就算看不見對方的臉,也會知道有人在看自己啊。
  真摯、誠實、柔弱、堅強、哀傷──美園肯定在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所以,為了讓她能對於甩了我一事感到驕傲,我挺直背脊,頭也不回向前走去。
  不久後,美園的視線也感覺不到了,我走在通往美術教室的走廊上思考。
  我果然是變態。
  超喜歡可愛女生的眼淚,越是喜歡的人就越想欺負。看到她們困擾的模樣會興奮、血液沸騰。目前我心中的S魂雖然有點受到挫折,比以前安分,之後又會復活開始肆虐吧。
  我不會瞧不起身為變態的自己。
  這就是我的個性,我引以為傲。
  露琪雅也是這樣的女人。
  不隱藏自己的嗜好,在我面前不斷展開悖德的妄想。
  我覺得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就跟我是天生的S一樣,露琪雅也是天生的S,我們倆體內流著的血,顏色肯定完全相同。
  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可是露琪雅,既然妳那麼喜歡我,給我個機會又不會怎樣。」
  我講出她不可能聽得見的話語。
  「可以一起找找看能讓我們在一起的方法啊。」
  即使那是條註定不能在一起的道路。
  既然我們互相喜歡──
  就算這樣,露琪雅還是要拒絕我嗎?
  因為櫻桃沒發芽。就因為這種理由。
  我來到美術教室,走進其中。
  經過在專心做勞作的社員身旁,按照慣例走到窗邊。
  拎起紅色噴壺,用教室的水龍頭裝水,回到窗邊澆櫻桃──
  拿著噴壺的手停在空中。
  裝滿盆栽的茶色土壤。
  之前怎麼看都只有灰塵的土上,冒出一根長度約兩公釐的綠芽。
  「這是……」
  我把整張臉湊過去,蹲下來讓視線與綠芽齊平,歪過頭仔細觀察。
  不是用黏土或塑膠做的玩具。
  也不是長得像芽苗的東西。
  無疑是天然的新芽!
  下一秒,我擺出勝利姿勢,「唔喔喔喔喔喔!」大聲咆哮,導致所有人都往我這邊看過來。
  「萬歲!」
  我歡呼著跑出剛來沒多久的社圑教室。
  「萬歲!發芽了!」
  不只在走廊上與我擦身而過的學生,連在其他教室上社課的人都特地開門探出頭,確認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看到我興奮地奔跑,驚訝得睜大眼睛。
  我衝到走廊盡頭,一次跨過三層樓梯衝下樓。光這樣還不夠,我甚至想跳舞。
  成功了!藍本!
  妳種的櫻桃發芽了!
  小笠原說想讓櫻桃發芽很難,所以我以為它再也不可能發芽,差點放棄。
  不過,茶色土壤中冒出了綠色新芽,彷彿在激勵我。
  有種它在叫我不要放棄的感覺。
  它在對我說還有機會。
  它在叫我好好把握那個機會。
  全身湧出活力,腦中一片晴朗、萬里無雲,雙腿如獵豹似的輕盈,強而有力。

  「藍本露琪雅!」

  身穿白袍,在化學教室單手拿著試管做詭異實驗的露琪雅,看到我突然叫著她的全名衝進來,一臉錯愕。
  今天化學社的其他社員也有來,所有人──說是所有人,除了露琪雅外也只有兩個人──都戴眼鏡,同樣目瞪口呆。
  我快步走進化學教室,抓住露琪雅的手。
  「跟我來!」
  我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沒等她回應就又飛奔而出。
  露琪雅急忙把裝著白色液體的試管交給旁邊的眼鏡男。
  「真田同學,你幹麼?」
  被我拉著跑的露琪雅皺起好看的眉頭,用像在責備我的語氣詢問。
  我緊緊抓住露琪雅的手,以免被她甩掉,一邊跑向美術教室,一邊大聲說道:
  「櫻桃發芽了!」
  「咦!」
  露琪雅驚呼出聲,大概是相當震驚吧。然後她就陷入沉默了。
  她用力回握我的手,不曉得是因為緊張,還是在期待等等將要看到的景象。
  和她牽在一起的手心,燙得彷彿在燃燒。
  我跟露琪雅的吐息混合在一起,我加快速度,露琪雅也會跟著加速,我跑到身體都向前屈了,露琪雅也會抬頭向前狂奔。我們步調完全一致,轉眼間就到了美術教室,打開門。
  我發出怪聲跑出去後,疑似聚在一起討論發生了什麼事的美術社社員,看到我牽著退社的露琪雅回來,再度面露驚愕。
  我緊握著露琪雅的手,帶她到窗邊看盆栽。
  「看,發芽了吧。」
  露琪雅低頭凝視盆栽,倒抽一口氣。
  「!」
  她跟我一樣把臉湊近小小的綠苗,天青石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緊盯著它,專心到微張的嘴連一點點的吐息聲都沒有發出。
  美術社的人躡手躡腳離開教室,大概是想讓我們兩人獨處吧。雖然我過很久才發現,因為現在的我就算全校學生都在旁邊看,我也絲毫不會在意、不會停止。
  「怎麼樣!發芽了吧!妳之前說它不可能發芽,所以可以丟掉,不過它確實發芽了吧!要是我沒有澆水,放著它乾掉直接把它扔了,就不會長出這株芽!」
  露琪雅一直盯著它,宛如大理石人偶的側臉對著我,一動也不動。
  不過她應該聽得見我說話才對,因此我沒有管她,繼續說道:
  「所以藍本,妳也別放棄啊!我不會放棄妳。妳也不要放棄我。」
  露琪雅視線仍落在櫻桃的芽上,用抑制住情感的平淡聲音問我:
  「『不要放棄』是指?你不會放棄什麼?跟我在一起嗎?」
  「沒錯。但不是只要待在一起就好。這樣沒有意義。」
  我本來覺得只要能跟她在一起,什麼樣的形式都無所謂。
  一直是同社團的朋友也好。
  永遠不會有交集的同類也罷。
  可是,不是的!
  我犯了個大錯。

  「我想當的不是藍本露琪雅的同志,不是社團的朋友,是妳的戀人!」

  露琪雅抬頭看著我。
  金色睫毛顫動著──冰冷雙眸深處,浮現些微的動搖。
  「妳說妳註定不能跟我在一起,這種事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兩個S不能交往只不過是妳的推論!妳知道嗎?暮林和窗子學姊在一起了喔。他們說等暮林的任期結束、窗子學姊畢業後,就要正式開始交往。那兩個人光是和對方對上視線,就會害臊得臉紅,只不過是肩膀碰到就慌慌張張的。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超級開心,很幸福的樣子。完全沒在煩惱會不會因為雙方都是M就交往得不順利,說不定他們未來會遇到問題,不過到時再想辦法就行了吧?」
  抬頭看著我的露琪雅,眼神高傲又冰冷,美麗得像一把透明的刀,看起來和「膽小」一詞完全扯不上關係。
  露琪雅不會否定身為變態的自己。
  和我一樣,覺得那就是自己,並以此為榮。
  正因如此,自己的觀念及嗜好與身邊的人不同,才會一直默默在她心上刻下傷痕。
  在這個過程中,露琪雅養成想像對方的反應做預防措施的習慣。對戀愛也是一樣。
  對喜歡的人表白,也要事先制定完美的劇本,按照劇本行事。因為這樣最能讓她放心。
  真該早點發現露琪雅強烈的自我防衛本能。真該把它摧毀殆盡。
  「兩個M都能交往了,兩個S應該也能才對!妳借給小笠原的《惡行的走運》裡面,也有同樣是S的夫妻在做下流事的劇情啊!重要的不是S或M!是喜不喜歡那個人!我喜歡藍本露琪雅!妳也喜歡我吧!比窗子學姊還要喜歡我一千倍!所以才對櫻桃許願,希望發芽後就能和我在一起!」

  ──露琪雅同學說,櫻桃一直不發芽,所以不能和你在一起……她雖然在笑,看起來卻有點寂寞。

  她之所以離開我,是因為無法與我成為戀人。
  反過來說就是,露琪雅也想和我交往。
  會這麼推測是我太自戀嗎?
  不,不對。
  「妳的想法我統統看穿了!之前因為妳搬出奇怪的歪理,害我被唬弄住,但我不會再被騙了!所以,妳也不要再騙人。」
  露琪雅張開嘴巴。
  用跟我完全相反的沉著語氣說:
  「我沒騙人。你舔我的腳我也不會興奮。我也一樣。那就是一切。」

  ──因為和你相處的時候,會讓人非常寂寞。

  這句話反覆刺進我胸口。
  可是,這次我不會退讓。
  「嗯,就算我舔妳的腳,妳也不會害羞、不會心跳加速。不過!我說喜歡妳的時候,妳心跳加速了吧?現在妳也因為我講的這些話心臟狂跳對不對!」
  露琪雅眼神又動搖了。我直盯著她的眼睛吶喊:
  「我會興奮!牽著妳的手在走廊上跑步的時候,心臟都快爆炸了,現在血液也在體內狂竄,興奮到不行!妳,有辦法,讓我興奮。我也有辦法讓妳興奮、讓妳心跳加速。」
  我緊緊握在手中的露琪雅那雙手,一直燙得像感冒一樣。在走廊上狂奔時,露琪雅用力回握我的手,現在她也沒有甩開它。
  「如果妳完全沒有因為我剛才說的話心跳加速,可以甩掉我的手離開。否則就別逃。本來不該發芽的芽冒出來了。我們應該也有成為戀人的可能才對。」
  露琪雅冷靜凝視我的臉。
  深邃的天青石色眼眸眨也不眨,直盯著我看。
  「……」
  她輕輕抽出被我牽著的手。
  「!」
  然後把手插進盆栽,將剛長出來的小芽連種子一起挖出來。
  「妳、妳在幹麼啊啊啊啊啊!」
  「這不是櫻桃種子。」
  「啊?」
  我露出錯愕的表情,露琪雅把發芽的種子拿到我面前。
  確實……比櫻桃的種子更小,顏色偏褐。形狀也有點──不對,完全不一樣。
  「這啥東東!」
  「大概是風吹過來的吧。也有可能是別人埋的。不管怎麼樣,這不是櫻桃的種子。」
  「也就是說……還沒……發芽嗎?」
  我大受打擊,雙腿無力,癱坐在地上。露琪雅冷靜對我說:
  「聽說想讓櫻桃種子發芽,得用溼掉的衛生紙包住種子,保持潮溼放進冰箱冰三個月左右,還要在播種前用砂紙幫它破殼──然後再等一年,久一點甚至要到兩、三年唷。直接把種子種進土裡就已經不會發芽了,何況時間這麼短,除非發生奇蹟,否則根本不可能。」
  啊──這樣啊。
  妳還真瞭解。
  「是說妳明明知道直接種下去不會發芽,幹麼還每天澆水?」
  我無力地問。露琪雅輕輕將拔出來的芽苗放回盆栽上,面露苦澀。
  「因為我知道不會發芽。我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真田同學,包括和你的關係。」
  她輕聲說道。
  「這個櫻桃盆栽是用來警惕我的,也是我的藉口。它不可能發芽,所以我和你也不可能在一起。」
  露琪雅的聲音平靜──卻又哀傷,我坐在地上,一臉錯愕聽她說話。
  「被忍甩掉,鑑賞社停止活動的時候,我想了好幾次該如何把用綠辣椒做成的泰式酸辣湯,淋在用整根紅辣椒做成的超辣咖哩上。不過每次得到的結論都是絕對會很慘。我只能得出『你對我的感情只是從對同伴的共鳴衍生出來的』這個結論。證據就是你從來沒有看著我妄想。我便決定既然如此,乾脆不要和你談戀愛,繼續當你的同伴。這樣就可以不用失去你……因為我認為,這輩子再也遇不到像你這樣不僅不會被我的本性嚇到,聊天時還不用隱瞞真心的人……」
  不用當戀人,當同伴也可以。
  只要能守住屬於我們的這個地方,以及這段時光。
  我也是同樣的心情。但那件事反而在我和露琪雅之間形成了一道鴻溝嗎?
  「純平先生來代課時,他對我來說儼然是個救世主。這樣就可以不用喜歡你了。我滿腦子都在想要得到純平先生,結果卻立刻失戀,害我傷透腦筋。過沒多久,你馬上對窗子學姊一見鍾情,我鬆了口氣。另一方面,看到你們走得越來越近,我不禁覺得難過──一想到要是你向窗子學姊告白,跟她在一起,胸口就悶悶的……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會講出很可怕的話,非常不安。我心想『如果能跟純平先生在一起,就不會這麼不安了』,一直看著純平先生,捨不得放棄他。」
  我想起我教窗子學姊打排球的時候,露琪雅哀傷地凝視暮林。原來她當時竟然這麼糾結。
  「我說要組隊參加排球大賽時,你問我是不是也想要獎牌。嗯,我想要。我想看看能不能用它挽回純平先生的心,把它當成救命稻草。可是比賽當天,看到你在和窗子學姊講話,我一想到『啊啊,贏了的話,真田同學就會把獎牌送給窗子學姊,跟她告白……』心裡就不太舒服。結果在比賽時分心,不小心扭到腳。」
  露琪雅眼中浮現陰霾。她似乎覺得自己的行為及想法很煩。
  「我沒有參加頒獎典禮,直接回去,也是因為不想親眼看到你跟窗子學姊在一起。所以純平先生叫住我,向我告白時,我覺得他救了我。他在我眼中又變成救世主了。這樣就能變成你和窗子學姊,我和純平先生交往,一邊繼續鑑賞社的活動……」
  露琪雅是因為這樣才想要獎牌……因為這樣才沒參加頒獎典禮就回去……從她口中得知的真實,使我胸口揪了一下。
  我──之前到底都在注視什麼?
  「真沒用。最後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選擇逃避。我明明希望能一直跟你當同道中人,這件事卻讓我非常痛苦,唯一想到的方法只有藉由逃避,為永遠不會有結果的對你的心意劃下休止符。」
  我聽著露琪雅的告白,再三受到打擊。
  我深深體會到,本以為自己瞭解這個人的一切,到頭來卻根本不懂她。
  語氣沉著的露琪雅,微微揚起嘴角。
  「所以,聽到你說櫻桃發芽的時候,我驚訝得心臟都快停了。看到盆栽裡真的冒出新芽時也是,我不知道櫻桃的芽長什麼樣子,所以更加震驚。我以為──奇蹟發生了。」
  不知不覺,露琪雅的眼神及語氣都恢復平靜。我覺得有點丟臉,板著臉碎碎念:
  「結果不是奇蹟,是我誤會了,可惡。」
  露琪雅嘴角的笑意更濃了,展露微笑。
  不是以前看到的寂寞笑容,是更加溫暖的微笑。
  「要是沒揭發事實,我大概會信到現在吧,我想所謂的奇蹟就是這樣。只要當事者相信是奇蹟,就是對那個人來說的奇蹟。這個道理,我現在明白了。」
  天青石色的眼睛綻放出耀眼光輝,彷彿燦爛的朝陽照亮蔚藍的大海,我像在等待奇蹟發生的瞬間般,凝視著它。
  「關於你剛才的疑問──我聽見你的告白會不會心跳加速。」

  奇蹟──

  「嗯,答案是會。被你抓著手帶到這裡來之前,心臟也像要炸開一樣──是我這輩子遇過最刺激的事,我很興奮。」

  發生了。

  「我現在心臟跳得超快。」
  「真巧,我也是。」
  露琪雅跪到地上。白金色髮絲閃耀光芒,從纖細的肩膀垂到豐滿的胸部。
  我們感受著彼此快速的心跳聲,雙脣交疊。
  宛如一對相愛的男女。


    ◇  ◇  ◇

  在那之後過了一個月。
  氣溫開始下降,秋意漸濃,我們仍然維持男女朋友的關係。
  鑑賞社的活動也復活了,我們面對面坐在窗邊,露琪雅在畫恐怖圖片,我則用黏土製造邪惡的物體。
  「之前四班的齋藤誠上體育課時手指被籃球打到,含著手指兩眼泛淚。誠明明又瘦又小,個性卻很倔強,絕對不是柔弱型,不過那類型的男生的眼淚破壞力竟然如此強大,是個新發現。」
  露琪雅帶著邪惡笑容說,我也點頭附和。
  「我贊同。女子田徑社一年級的那個,有著一頭俐落短髮的三好菜菜子,跳高時不管撞掉幾次竿子,都會悔恨地含淚重新挑戰,真是太讚了。」
  「我這禮拜要鑑賞誠。」
  「我就鑑賞三好吧。」
  找到觸動心弦的對象,我們會偷偷鑑賞、妄想,愉悅地與對方分享。
  盆栽裡種著那一天露琪雅挖出來的芽苗,它成長得很順利,目前已經有十公分左右,長出綠色的葉子。
  我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植物。但它搞不好會長成一棵櫻桃樹。聽說外國好像有同品種也能受粉的櫻桃。所以可能是新品種的櫻桃。這樣想也不壞。
  露琪雅伸長放在桌子下面的腿,戳我膝蓋。
  「欸,聽到你拿其他女生妄想,我會在心中把那個女生大卸八塊、處以火刑喔。嫉妒會讓人非常興奮呢。我這個女朋友提到其他男生,你也會嫉妒嗎?」
  「會啊。因為欺負男人太無聊,我都在腦中拿刀狂刺妳。一邊對妳獻上熱情的吻。」
  「你拿我妄想呀,我好高興。」
  露琪雅臉上綻放出燦爛笑容。
  這段對話他人想必無法理解,不過就是這樣才好。
  我們夢想著朝天空伸展枝葉的大樹,長出結實纍纍的櫻桃的那一天,今天也在放學後的美術教室,持續悖德的對話。


  附錄 續‧美園千冬的日記~我眼中那群難搞的人

  ╳月╳日
  放學後,我在管弦樂社的練習途中望向窗外,對面的窗戶有隻大型殭屍。平常都挺直背脊,散發出目中無人的態度,用黏土製造詭異物體的那個真田大輝,垂著肩膀坐在窗邊無所事事。
  那是怎樣?好噁。

  ╳月╳日
  聽說藍本同學退出美術社了。真田同學殭屍化的原因就是那個嗎?我告訴他藍本同學和暮林老師分手了的時候,他非常震驚。
  在那之後,我看到暮林老師跟窗子學姊在兔子小屋前面講悄悄話,兩個人都愁眉苦臉的。
  他們表現得非常親密,好像在安慰對方。
  真田同學和窗子學姊分手了嗎?然後對藍本同學說了什麼?
  既然結果是變成殭屍,表示他被藍本同學甩了嗎?

  ╳月╳日
  今天對面的窗戶也有隻煩死人的礓屍。

  ╳月╳日
  今天也是。

  ╳月╳日
  又來了……

  ╳月╳日
  ……

  ╳月╳日
  就算不想看也會竄進視線範圍內的太有存在感的殭屍實在太煩,所以我去跟藍本同學抱怨,叫她想點辦法。
  令人憤怒的是,藍本同學冷靜回答「我退出美術社了,所以我和真田同學已經沒有關係,希望妳不要拿外人的問題來煩我」。
  她竟然說他們是外人!
  如果他們真的是外人,我就不會被真田同學甩掉三次了。藍本同學總是這樣,假裝她和真田同學之間不存在戀愛感情。
  我實在太生氣,就撂下一句「那我去當真田同學的女朋友也沒問題囉」,藍本同學回答「請便」,害我更加火大。
  她八成覺得我辦不到。
  既然如此,我就當上真田同學的女朋友給妳看。

  ╳月╳日
  我去美術教室想幫真田同學打氣,卻不太順利。我要去美術教室的時候,雛崎一定會跟過來。

  ╳月╳日
  今天姊姊回家時,喝得爛醉如泥。
  我姊一直掩飾變態的本性,裝成認真有氣質的女大學生,所以她會在外面喝得這麼醉還滿稀奇的。
  姊姊似乎遇到非常不開心的事,死抓著想把她搬到床上的我不放,哭著抱怨「反正我就是變態!一~~~~直是變態。我知道我很奇怪,可是等我發現時我已經是變態了,我能怎麼辦!嗚嗚,就、就算是變態,我也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姊姊升高二的春天,被學弟甩掉的時候,也跟我抱怨過同樣的事。那個男生是姊姊發自內心喜歡的人,她不想對他有所隱瞞,便向他坦承「你接受我是變態嗎?」結果對方嚇得要死,變得會躲姊姊。
  在那之後,姊姊就越來越會掩飾變態的本性,表現出一副溫柔婉約的樣子。
  她說為了成為會被人喜歡的女孩,不能隨便讓人看到真正的自己,需要制定戰略。雖然不是被這番話感化,我也開始努力控制火爆的個性。
  結果身邊的人都以為我是乖巧的女生,人際關係變得比以前還要圓滑,也開始有男生會對我抱持好感。
  不過這也害我累積不少壓力……
  要藏的部分比我還多的姊姊,壓力搞不好比我大上好幾倍……
  「姊姊,妳跟小笠原同學怎麼了嗎?」
  我把她搬到床上,姊姊搖搖頭,含著淚說「不是的」,然後眼神突然變得很溫柔,露出幸福的微笑說「忍是天使。不管我做什麼,忍都會接受我。會帶著透明的笑容說喜歡我」。
  若是平常,我一點都不想聽姊姊炫耀她和跟我同社團的人過得有多幸福,可是,這個時候,姊姊的表情實在太平靜,使我心想「小笠原同學對姊姊來說,是適合到不行的奇蹟般的對象啊~」胸口揪了一下。我誠心認為,幸好姊姊喝醉的理由不是因為小笠原被她嚇到。
  不過,小笠原同學願意笑著包容不方便寫在這裡的姊姊的變態行為,我也覺得有點問題。

  姊姊和藍本同學有些部分很像。
  如果真田同學是對藍本同學來說的小笠原同學,是能讓她以真正的自己示人的特別對象,我實在不懂她為什麼要拒絕真田同學,覺得她是個膽小鬼。

  ╳月╳日
  我告訴真田同學藍本同學加入化學社後,他非常慌張。看起來好像對跟藍本同學一起在美術社活動,有什麼特別的堅持。

  ╳月╳日
  第四次對真田同學的告白──沒說出口。
  但他主動對我說「我喜歡美園」。第四次,他把甩人的機會讓給了我,被我甩掉,露出有點難過的表情。
  真田同學不只是個爛人,真的太好了。
  我聽說他之後馬上衝進化學教室,帶走藍本同學。
  他們倆本來就很引人注目,真田同學拉著藍本同學的手把她帶去美術教室,自然會引起騷動。
  從管弦樂社的窗戶也看得見他們在美術教室爭執。真田同學指著盆栽,不曉得在認真訴說什麼,藍本同學則默默聽他說話──
  話講到一半,真田同學突然坐到地上,接著藍本同學也蹲了下來,沒辦法從這邊看見。
  在那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練習結束後,我和跟我一樣貼在窗戶上,凝視對面教室的雛崎同學,聚在一起討論。
  這次他們會不會真的交往?
  還是藍本同學又會逃避?
  「就算她逃,真田同學一定會追過去。」
  聽見我這麼說,雛崎同學也回答「我也這麼覺得」。
  無論藍本同學搬出多少歪理,裝成冷酷無情的樣子選擇逃避,真田同學遲早會抓住她。
  身材高大又不修邊幅的真田同學和姊姊的天使小笠原同學比起來,跟天使與食人鬼一樣差了十萬八千里,可是對藍本同學而言,真田同學肯定是她能以真正的模樣相處的重要之人。
  說不定真田同學已經抓住藍本同學了。
  當面祝福他們會讓人很不甘心,所以到時我就在心裡偷偷送上祝福吧。
  和雛崎同學一起去車站前的店吃季節鮮果聖代吧。用裝聖代的玻璃杯乾杯,大罵「去死吧!那對煩死人的情侶!」盡情抱怨真田同學吧。


  後記

  各位好,我是野村美月。
  本書是《S與S的無賴同盟》的續集。我在第一集後記也提過,這是二〇一三年收錄在法米通文庫出版的《社團文集②「春」》的短篇《鑑賞社悖德的道德觀》的重新收錄版續集。寫完初稿後我就把它保存起來了,不過能在DashX文庫出到最後,真的很感謝。也要再次感謝爽快地同意我重新收錄這部作品的法米通文庫。
  主角大輝與露琪雅是寫起來相當愉快的角色。我個人非常喜歡在作品裡讓角色交往又分手,之後又重新交往,然後再次分手、交往,再三重複這個過程。三角關係、四角關係、五角關係……關係越亂越讓人興奮。
  可惜的是,我對身邊的戀愛關係一點觀察力都沒有,大多都是最後才從別人口中得知,「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驚訝得要死。
  學生時代的「咦咦!」還停留在可以理解的範圍內,可是出社會後的「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則到了「怎麼會!」的地步,遠遠超出理解範圍,使我驚訝連連。
  俗話說「現實比小說更離奇」,正是如此──我工作的地方是包含公司職員、打工職員、還在念書的工讀生的多人職場,卻不停出現「想不到那個人和那個人竟然會在一起!咦咦!為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到底是?」的組合,然後不知不覺分手、換了新的伴侶,結果新組合又是讓人納悶「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兩個人?」的年齡、性別、身分都毫無關係的大雜燴,寫成小說絕對會被讀者吐槽「怎麼可能」、「太不真實了」,在出版前編輯八成就會先打回票,說這缺乏必然性。
  我常在感慨,小說裡不可能發生的事,在現實生活中會輕易成為事實。
  人類在任何時間、場所、年齡,即使遇到了什麼事、沒遇到任何事,都會戀愛,平常很有常識的人也會做出不得了的行為……
  嗜好及選擇都是因人而異,不符合我們常識的事物不一定是錯的,也是有這種「正確答案」啊……
  每個人都很深奧,很有趣。
  在撰寫大輝他們的故事的途中,我回想起了這些事。
  雖然他們倆性格與言行舉止都有點背離世間的倫理,如果兩人悖德的關係、把身邊的人也捲進去的騷動,能讓各位讀者看得開心,我會很高興的。
  以下是宣傳!
  講談社新創的Taiga文庫,這個月出了《晴追町裡有個日愛里小姐。在第一個春天與帶著白犬的人妻》!是大學男孩與可愛人妻,以及住在晴追鎮的人的故事。
  然後是下個月,法米通文庫的《通往樂園的廉正之路:第0位是來自北國的冷豔王妃?》預計於十一月三十日發售。這部是奇幻風的娶老婆故事。(※以上為日本時間)
  漫畫家志村貴子老師畫的日愛里小姐,以及從《文學少女》開始就一直幫我的作品繪製插圖的竹岡美穗老師所畫的王妃都非常可愛,請各位務必買來看看。
  那麼!希望能在下一本書見面。

  二〇一五年九月十五日 野村美月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4-15 22:41 编辑


到此,女裝家教之後、有出台版的所有野村美月著作都由我錄入完成了。從14年8月補錄入的《文學少女》,經過《陸與千星》、《成為吸血鬼的你開始一段永恆的愛》、《喜歡上死黨的女友》、《審稿男孩和投稿女孩》、《通往樂園的廉正之路》和《女王的御用甜點師》等單本或系列作品,終於到達了這裡。算了一下也已經有將近5年的時間,總共8部書19冊,還真是驚人。接下來就剩最終之作《通往樂園的廉正之路》的第四卷了,還請各位讀者繼續跟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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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7

10000
liuliuli 子爵
感谢录入  想不到两本就结束了  

5 年前 0 回復

聖夢萊拉 騎士
跟到最後有點困難,最近習慣ˋ找有完結的來看,不然看一看都會忘記,不是劇情就是小說本身

不過這本書還不錯,感謝錄入

5 年前 0 回復

终焉之罪章 王爵
诶诶诶诶!封笔了?我说怎么在没出书,还以为病还没好……我是火星人,没的救了
一个时代结束了……说实话,现在轻小说真没几部好看的了,能看的也都快完结了……

5 年前 0 回復

beegchris 子爵
感谢录入,野村老师的确是个写得快的老师。

5 年前 0 回復

iforgotit 王爵
看來要補一下第一集的內容了...

5 年前 0 回復

yushurun 子爵
我比较关心这本小说是被斩了还是在被斩的路上,野村大妈文少之后就巅峰不再,光在系列虎头蛇尾,很想再读一部能够正常完结并且如同文少一样精彩的作品

5 年前 0 回復

碧海云天 子爵
我说怎么这么眼熟,这不是世界录的画师么,野村老师总是会和这种清纯古典式的画师搭档呢。

5 年前 0 回復

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這對真的好難搞阿
到頭來還不是在一起嗎

5 年前 0 回復

哈吉咩社長 子爵
一下把兩本都錄完,大佬這麽厲害的嗎

5 年前 0 回復

lemon410 公爵
感谢录入,真的是很棒的作品~

5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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