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如歌


本帖最后由 iphimoga 于 2019-9-5 20:45 编辑



明月高悬,安奈河上的晚风沿着宽阔的水面一阵阵拥上河岸,时年将将八岁的赛什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乌纳提码头上,下巴贴着大腿,愤愤的咬着自己的嘴唇,两只孩童所特有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河面上来往船只,眸子里不安和愤恨融成了炙热的一团。

他缩了缩肩膀,顶在大腿上的肚子感到一阵发紧,不久便传来了咕咕的响声。

赛什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今天晚上是家里吃肉的日子,他在上学的路上就看到了祭祀的牲畜被一只只抬进了神殿。

那些经过层层选拔的牛羊们全身洁白,没有一丝杂色,犄角上有着验证过其纯洁的祭司所留下的封泥,在晨光之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这些动物在祭祀的仪式当中会被宰杀,大部分的身体和内脏被献给神明,头尾和零碎则被带到赛什现在所在的码头,卖给那些来自于海洋北面的商人。

这些祭品当中,牛作为神的化身,是不可以作为食物的,在祭祀之后会举行适当的仪式进行安葬,至于剩下的那些羔羊,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事实上赛什的父亲作为祭司团的一员,在这样的仪式之后常常能够分到不少羊肉。

也正是因为如此,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母亲都会早早开始准备,首先用滤过的麦酒和一些大葱、大蒜去除羊肉的膻腥,再加上一些无花果、芹菜、扁豆或者莎草的块茎炖上满满一大锅。

尽管母亲已经尽可能地早早准备,但这道菜耗的时间格外的多,故而这种日子里,家里吃饭的时间会比往常迟上不少,不过赛什知道,这等待是值得的。

风味浓郁的羊肉没有丝毫的异味,入口即烂,被煮烂了的蔬菜让整个汤头变成了酱汁一般的浓稠,用妈妈亲自烤制的热面包沾过之后,吃下去连手指头都是香的。

想到这里,他吞下一大口口水,胃里又是一阵隆隆的响声,赛什几乎都能够闻得到自己厨艺精湛的母亲所烹制的肉汤那香浓的味道了。

但偏偏是今天,偏偏是今天发生了那件事情。

那件破事让赛什不仅在学校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到了家里还挨了好久的骂。甚至于他现在又冷又饿却又不得不蹲在这个码头上不愿意回家,也是那件破事给害的。

赛什咬咬牙,抱着自己膝盖的手臂力量加大了几分,他感觉到自己的两个膝盖骨已经紧贴在了一起,但背后的凉意却丝毫没有消减。他有些颤抖,寒冷的感觉从后背的下面一点点爬上来,沿着脊椎逐渐向全身扩散。

他几乎就要放弃了。

无论是这码头上随风而来的啮骨寒意,还是从肚子阵阵涌来的恼人饥饿,都在确实地消磨着八岁男孩原本就单薄无比的耐心。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那个东西,那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影像。

在码头另的一端,离瑟瑟发抖的赛什还颇有些距离的地方,从深暗的安奈河水中走出了一个微微发着白光的影子。

赛什呆呆地看着那个影子像是原本是一个整体的河水被神明用力揪下来了一大团一样,突然从水中升起,又像是鬼魂一样毫无凝滞地沿着岸边行进了不少的距离。

然后他就看到那双眼睛。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睛,安奈河上的月色星光,来往船只与码头之上的点点灯火,整个世界的璀璨都融化成了那水润的两点。

在看到那双眼睛之前,男孩的世界还只是五彩斑斓的一大团混沌,而那双眼睛就像是一刷子白色的油漆,唰地一下,自那以后,他睁眼闭眼,便只剩下了那白晃晃的一道。
十年后,法老因提夫二世在位的第三十三年,枯水季第四个月,上旬的某一天。

夕阳西下,宽阔到一眼望不见边际的安奈河上,林立的船桅配上五彩斑斓的风帆将乌纳提港外的空间染成了一片绚烂。

安奈河不同于其他,白天的时候河上少有能够稳定吹动风帆的强风,大量的帆船为了利用夜晚的河风往往会选择在日出之前进港,在日落之前起航。正因为如此,每到了这样的时候,便能够看到这些各色的船只们如同成群的飞鸟或者蝴蝶一般,从聚在港口的一团,缓缓向旷远的河面上散开。

然而这一限制并不适用于所有的船只,比如那些来自于西北海域,有着多层纤长船桨的大型桨帆船就反而会因为这个时段过于拥堵的交通而难以行动。

当然了,船只想要从这个港口离开,前往预定的目的地,除了天候和交通之外,还有另外一项限制——文书。

准确的来说,是来自于像赛什这样的公共书吏所开出的通行文牒。

“阿奎纳斯,你这次做得也太过分了吧?从国王港进内陆的时候他们没把你抓起来真是个奇迹。”

年轻的书吏盘腿坐在垫子上,两腿之间放着一块用于垫莎草纸以及调和颜料的木板,一边用芦苇笔奋笔疾书,一边这样说道。

在他身边的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白袍的中年男人,男人个子不小,方脸,绿眼睛,络腮胡,头上的棕色卷发浓得能缠住停在上面的鸟腿。他一边在看着书吏的工作,一边笑着回应道,

“哈哈哈,赛什老弟,瞧你说的,这一次我不过是个老实的铁器商人,是个带着从家乡出产的商品,不远万里来到异国赚取微薄利润可怜人而已。”

商人这么说着,脸上却一直带着开怀的笑容,丝毫没有任何“可怜人”的意思。

公共书吏听到了他这番话,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笔,伸手从不远处的地上抓起来一件“铁器”,这件东西看上去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胸甲,但在关节的部位上却能够看得到一些明显隆起的奇怪的黄色肿块。

这些肿块并不稀奇,做工好的盔甲在运输当中在关节的部位上涂抹一些蜂蜡之类东西作为保护,是非常常见的做法,然而——

赛什用拇指轻轻搓动盔甲上某一块比较大的“蜂蜡”之后,在他搓动的位置上,很快露出了不少形状各异,颜色与蜂蜡相似,而又略微不同的凸起。

他接着往下拨开多余的蜂蜡,这些凸起很快变成大大小小的颗粒,赛什用手指捻起来一颗,对着从舷窗里透进来的阳光看了看,

“默利图斯的琥珀原来长这样啊。”

阿奎纳斯听到这话,拿过书吏手中的小珠,轻轻往上一抛,又抓在手心里,

“哈哈哈,赛什老弟,默利图斯的琥珀可是世间极品,比安奈河上最好的蜂蜜还要金黄清澈,稍稍露出来一点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了,这些只不过是莱诺斯出产的次品而已。就算是我,也不会拿家乡的名品出来冒这种险的。”

听到书吏的指控,阿奎纳斯毫无意外之色,他淡然自若地这么说着,伸手拍了一下赛什的肩膀。

赛什被拍得整个人往前一趴,差点没把放在身上的垫板弄翻,他稍微停顿揉了揉自己肩膀之后,把手上的胸甲放回了原位,再一次拿起了芦苇笔,埋头又开始书写。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发现阿奎纳斯在货品上耍小聪明了。远的不说,去年生长季的时候,他就借着保护货品的名义在运送工艺品的箱子里偷偷混进了大量上等的棉花;今年初涨水季的时候,他又借着卖酒的幌子,倒卖了一大批北方自由城邦出产的彩陶罐,现在又是这些琥珀。

写到船上核准的货物时,赛什犹豫了一下,一边用标准的祭司书体写下了“盔甲及配套”的字眼,一边又开口说道,

“我是无所谓啦,我也不是税官,只是想奉劝你不要太过火被抓了而已,虽然按照法老与‘伟大的王’之间的协定,你们这些外国的商人在过了国王港交过一次税之后,只要不将货物送上岸交易,就不用被收取税款,也不会被额外检查,最多只用确认一下必要的文书,但是……”

赛什的话并没说下去,因为他刚说到这里,阿奎纳斯就俯下身,将自己的两只手捏在赛什的肩膀上,打断了书吏的话,

“就是有这个但是,我才需要赛什老弟你嘛!不用交钱是好事,但是从这儿再往南可就是下维齐尔的领地了,那边如果没有老弟你的文书,我这一船人可是都会被抓起来当做奴隶的。书吏老弟你也不愿意看到阿奎纳斯我被抓去在沙漠里修那个什么金字塔吧?”

阿奎纳斯这么说着,依旧满脸笑容地看着正在埋头书写的赛什。

赛什感到除了船长有力的大手,自己的脖子的右后侧上,似乎落上了什么石块一样的东西,温温的。他侧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通体透明,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润光泽的吊坠,看样子是阿奎纳斯俯身的时候,从他的领口里划出来的。

书吏看了一眼这个吊坠,有微微仰头,跟正盯着自己的船长四目相对,

“我的通行证倒是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阿奎纳斯你还是小心一点吧,老是这么干迟早会出事的。你应该已经看过城门口那个法令碑了吧?现在外乡人在本国逃税也是会被抓去当奴隶的。”

为了应对日渐增长的贸易和访问,在作为首都的乌纳提城门口,立有用三种不同语言所写成的法令碑。在这块面对异邦人而设立的石碑上,明确地记录了所有应该注意的事项,而逃税的罪名无疑也在这些内容当中。

听到这话,阿奎纳斯直起身扳,挠了挠头,粗壮的手指全部都陷进了他那一头狮鬃一般浓密的卷发当中,

“赛什老弟,放心好啦,这种时候,能够送铁器到南方的商人是不会因为一点税务的问题而遇到麻烦的。”

“这种时候?”

赛什感到了阿奎纳斯话里有话,他停下笔,压低自己一边的眉毛,抬头看向了对方。

阿奎纳斯则是眼神闪烁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说起来你要是真的对默利图斯的琥珀有兴趣,我下一次也不是不能够给你带一块……”

“那我就要你脖子上那个。”

“嗯?”

赛什头也不抬地继续说道,

“我说我就要你脖子上那块琥珀。你把那个送给我吧。”

阿奎纳斯一愣神,顺手手把自己胸前那块板栗大小的东西塞进了领子里,笑了起来,

“哈哈哈,老弟眼睛真尖。不过这块不行,这块是我家里的东西,只有我的家人能够带。”

“真抠。”

“呃……别这么说嘛,我可是真心想送你点礼物的。而且,你也不在乎这种东西吧?”

“你知道就好,”赛什这么说着,把手中的芦苇笔放到一边,将自己右手食指上的黄铜戒指取了下来,在上面涂好了颜料之后,按在了莎草纸的末尾,“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弄好了,我要的东西呢?”

阿奎纳斯接过书吏写下的文件,卷起来收进了一个涂了树胶的圆筒当中,把脸凑近书吏的耳朵,

“跟我来,咱们去甲板上说。老规矩,一个故事换一次人情。不过这次可不是什么捡耳朵听来的,不着边际的故事。我看见那个了,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银塞壬’。”
“真的吗?你真的看见了?就在这里?就在乌纳提?”

赛什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大团风暴中的浓云——笼罩一切的晦暗伴随着时而突现的闪光。

他几乎是有些茫然地抓住了阿奎纳斯的手臂,他需要一些实在的东西,比起脚下的船板来说,这双手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要合适的多。

阿奎纳斯一把搂住了年轻人的肩膀,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又近乎于是半抬着他向前走了起来,

“来吧,咱们到甲板上面再说,吹着点河风,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你脑子也管用一点。”

被抬着的赛什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松开了握住阿奎纳斯的手,

“没,没事,我自己能走。”

阿奎纳斯没说什么,放开了书吏的肩膀,两人相顾无言地从货仓里面走到了甲板上面。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安奈河上赶着风出航的船只已经少了起来,但大多都已经点上了灯火,在河面上零零落落地闪着。而因为少了水流拍打船舷的回响,甲板上比舱里要安静得多,整个世界也显得格外的旷远。

阿奎纳斯带着赛什从船舱里出来,走到了面向河面的左舷上,两眼出神地看着远方早已不见踪迹的夕阳,

“赛什,你知道我在海上已经很多年了。”

“是啊,上次听你说,是有近二十年了吧?”

“我们认识了也不算短了。”

“七年多了,从我第一次在码头碰到你算起的话。”

“你知道,我之前从来都没有把你说的那个什么‘银塞壬’当一回事。”

“我知道。这段时间我也差不多。”

阿奎纳斯笑了起来,伸手奔着赛什的头发就要挠,赛什缩起脖子,试图抵抗了一阵,未果。

“你明白的,海上的事情,这帮水手除了醉得不省人事,就是累的昏天黑地,一出门十天半个月看不到一个母的,这种情况下,看到了水上飘着仰面朝天的死母猪都有可能觉得是美人鱼。你说的那种事情我听过的太多了,一个比一个夸张。”

“我知道。”

“但是,但是在这些传说当中,大多都有一些真相,并不是完全的虚假,水手们跟那些闻着烟雾发晕的祭司不同,没有多少想象力,他们很少会完全瞎编。你所说的那个‘银塞壬’我认为就是这一类有根据的情况。嗯,或多或少……不是真的。”

“所以……你觉得,我看到的是幻觉?”

赛什皱起了眉毛,只有这一点,他可以肯定是不可能的。他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自己当初绝对不是看到的幻象。

“不,我认为你看到的就是事实,但是你的记忆给你耍了把戏。你看到的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因为我也看到了,而且是真真切切,所以我才敢肯定,你看到的东西绝对不是幻象。”

“……”

“我遇到她的时候,大概是两天之前的早上,就是我刚刚到乌纳提的那天早上。你也知道,我的阿尔贡号不用依靠日落和日出的河风,所以一般都是趁着起风之前人少的时候进港。那天也不例外,我和船上的兄弟们早早就把阿尔贡号送到了预定的泊位,等到所有停船修整的准备做完之后,天才将将亮起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她。”

“你看到了‘塞壬’了?”

赛什有些焦急地问道。

阿奎纳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眼皮低垂,将原本投向地平线尽头的目光收回自己的身前,

“看到了,虽然是无意之间发现的,还有些距离,但是我也是确确实实地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塞壬’。”

赛什倒吸了一口冷气,只感觉整个世界如同掉进了一个清澈而又无底的旋涡,一切都化作了斑斓的色块,他只能牢牢地抱住身前的围栏才能够勉强维持住自己的平衡。

“但是我并不认为那是‘传说中’的什么东西,正如我之前所说,这些东西,都是有来源的。你脑海中所出现的那个‘塞壬’,并非是女妖,而是活生生的人。”

“活生生的人?!”

赛什诧异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中年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从我的角度来看,对方更接近于一个喜欢趁着人少,在安奈河里沐浴的爱干净的普通女孩而已。”

“怎么可能!那她身上的白光呢?”

“浅色的衣服映上了朝阳之类的吧。”

“从水里融化出来呢?”

“身上还湿着,拖着水流什么的?”

“那……还有……”

“没有什么还有了,赛什,你听我一句,你所追寻的那个东西并不一定是你所真正想要的东西。这种情况我在海上见的太多了。”

“可……可是……”

“赛什老弟,我知道你为了这个东西放弃了很多,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才会这么说的。你不必执迷于这些,你还年轻,生活当中还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去体验,值得你去知道。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上那些神秘的事情的是你所向往的话,来在我船上吧,我总能够用得上一个信得过的,能写会算的帮手。到时候你在到外面多看看,再见识一些其他的事情之后,也许你对于这件事又会有不同的看法呢?”

“不……不是,我……”

赛什嘴里这么念着,身子接连向后,踉跄了几步,直到自己的后腰上传来了一阵坚硬冰凉的触感,他已经到了船的边缘,已经顶在了护栏上,但肩膀向后的势头依然没有丝毫的衰减。

“赛什!”

阿奎纳斯伸手就要去拦他,但等到船长动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赛什已经仰面朝天掉进了水里。

“赛什!”

阿奎纳斯心头一振,手肘撑住护栏,一个侧身翻身下水,正想要救书吏的小命,结果就在他在水里火急火燎地搜寻时,岸上突然传来了书吏清朗的喊声,

“阿奎纳斯,谢啦!……还有!等找到了她我就会来你船上的!你别急着起航!”

听到了这个声音的阿奎纳斯,静静地看着书吏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赛什从码头出来,也不顾身上的身上的湿衣服,大步流星回了自己的家里。虽然因为道路狭窄,他冒冒失失的行为一路上招了不少骂声,但得益于干燥的天气和身上麻织品的特性,等到他到家的时候,身上已经干透了。

匹亚洛虽然南方大量出产棉花,但事实上由于宗教的原因,上至阿蒙大祭司,下至奴隶百姓,传统上都会穿着麻布的衣物。

“传统上”是这样的,但是赛什从码头出来的一路上也看到了好几个穿着棉花织物的行人,其中一个看样子还是个“奈沛”——所谓的皇室祭司,现在的匹亚洛就是处于这种混乱的局面下。

自从“伟大之王”从北方带着不可战胜的大军与现任法老的父亲,因提夫一世签订了被称为“王国协定”的合约以来,匹亚洛这个建立在安奈河上的国家原有保存了三千年的传统就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开始,一点点死去了。

自由是有代价的。

赛什对这一点非常清楚。

他推开自己的家门,穿过玄关,绕过餐厅,来到一架木质的楼梯面前,一步三级地爬了上去。楼梯尽头的右手边,就是他的房间。

半人多高的粗糙木架上紧紧巴巴地堆着各式的莎草纸卷轴以及装着单张莎草纸的各类简陋容器,这个占了一面墙,窗户和桌子又是一面,床再一面,最后便是关上门之后被他甩在身后的这一面。

这四面墙里,这便是身为公共书吏赛什的世界。

夜色是一道浓厚的轻纱,只给那些不需要看见的人隔断了一切。

赛什进房里的第一件事,便是记下今天所经历的事情,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书吏点上蜡烛,从一个深黄色的罐子里倒出来一些粘稠的灰白色树胶,化在石质的小砚台里,再在里面一点点地兑进去碳灰调成黑色。

就这么个简单的过程,便是他当初在书吏学校前几周的全部课程,用碳灰调制黑色,用石膏粉制作白色,用雄黄石和赭石制作红色,用绿盐和石青制作蓝色,把孔雀石磨碎来制作绿色,雌黄制作代替黄金的浅黄,而铁矾石则用来制作一般的黄。

调制墨水的底子可以是树胶,也可以是蜂蜡,但如果是蜂蜡的话,就得要预先加热,使用颜料的时候也得用带有温度的热石作色板。

在墨底加入颜色的时候必须一点点慢慢融进去,否则就会结块甚至把墨弄“破”,破了的墨上面会有一层像水一样的透明东西,整个就不能用了。这一点尤其难,不同颜料的性质不同,石膏和雄黄偏软,但石青和铁矾石就硬得能把人手磨伤,掌握起来十分不易。

刚刚开始学习的时候,赛什可没少犯错,神殿的老师体罚孩子下手也重,他那段时间手总是肿着。

母亲心疼,逢到这种时候,会去找医师用蜂蜜、大蒜和洋衫油之类的东西调制成膏药,涂在他的手上帮他消肿,一边涂还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手心慢慢揉着。

但是另外一边,他作为祭司的父亲就要严肃得多,赛什还记得,有一次,他手上的伤被父亲看到了之后,祭司皱着眉毛,盯着自己儿子肿起来的手看了好久,才开口问赛什在学什么。而待到他听到“制墨”这两个字,又抿着嘴顿了半晌,最后也只说了一句话,“以后慢慢的调”。

回忆散去,黑色碳灰在粘稠的树胶里慢慢化开,不多一会,整个砚台里便盈满了一池恰到好处的浓墨。

赛什挑起一支芦苇笔,把昨天写到一半的卷轴抽出来,把今天的事情大略记录了下来:

“今日访港,遇A,作文牒,闻‘她’复现,A见‘她’于晨前港上,亦复白衣。至此,实记已为其三,他人之眼为其一。稍将再访以确。”

他习惯于用极为正式的圣书体写日记,而不是国内现在公文当中主流的祭司体或者这几年刚刚开始出现就风头极盛的世俗体,这是他当上了公共书吏之后,唯一还能够使用他父亲所惯用的书体的场合了。

赛什再次检查了一遍自己写下的东西,确认没有错漏之后,将卷轴展在窗边,好让墨迹能够更快干燥。

他干完这些之后,伸了个大大懒腰,走到那一大堆的莎草卷轴面前,俯下身去翻找了起来。

这些卷轴大多是按照时间的顺序排列,最底下的那几卷还是他原本准备当祭司的时候从神殿里抄来的文献,里面大多都是歪歪扭扭,错字连篇的记载着关于匹亚洛远古信仰的传说和仪式。

紧接着那几卷是字体端正了的传说,再到了第二层中间,就看得到好些残缺空白的卷轴了——那正是他父亲去世,他决定要做一个公共书吏的时候留下的东西,他要找的卷轴就在这些当中。

赛什的手指沿着卷轴的边缘还有点距离的位置一一点过,等到了一卷因为受潮的痕迹而显得有些褶皱的卷轴那儿,他的手停了下来,伸进去用中指搭住卷轴中央的轴木,一下子把它带了出来,回到桌子前面摊开,上面凌乱地写着,

“是夜,见她于故地。家父新亡,本无心相顾,然其明眸善睐,实难无视。不多时走上近前,近乎无心。两人于是相谈,不料她言而无声,往复而难知其意,终只能执手相看,潸然泪下。至此方知,此女面若皎月,形影绰绰,恍如鸿蒙,其之手柔若无骨,凉意沁人,而于吾手中切切可感,其之泪落吾掌中,亦温润如常……”

后面的东西因为水迹而被濡成了一团,已经难以辨认了。这卷记录就是赛什能够肯定那个女生真正存在的原因,这也是他对于对方唯一的记录,也是他这么多年来,除了今天傍晚之外,得到了关于那个身影唯一的可靠记录。

他又看了一遍这张纸上的内容之后,把它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放到一边,然后看了看自己之前放在窗台前的那一卷新写的内容,确认了墨迹已经完全干透之后,便也卷了起来,把两卷一同放回了那一大堆的卷轴当中。

他把这两卷东西回那一堆卷轴当中之后,看着自己面前这高达腰腹的一大推东西,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依然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砰砰地扯动着整个胸口。

就是这个了。

他从码头回来的时候就有感觉,阿奎纳斯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线球上摸到了一个异样的凸起,而等到了回到家里,读过自己上一次所记录的文字,这个线球的线头仿佛就已经自己立了起来,而且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他已经能够看得到某种关键性联系了,更加清晰的东西正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成型,关于“银塞壬”的传说很快就会迎来自己的真相。

虽然“银塞壬”只是他面前这将近百个卷轴和无法计数的纸片当中所记录的极小的一部分,只是一个在一切开始的时候,让天平开始倾斜的一道微弱清风。

但是这个答案却对他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

想到这里,他再也忍耐不住,两只手撑在架子上,再一次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之后,便吹灭蜡烛,三两步跳下楼梯,想要直接回到码头寻找真相。

然而他刚刚从楼梯下去,就听到了玄关里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赛什抿起嘴,看向了房子的后门。



书吏知道这个门外的人是谁。但现在这个时候,他实在是有些犹豫,要不要跟对方见面。

赛什一手抓着餐厅的门框,半个身子探向自己住处的后门,摇摆不定。

那个“后门”名义上是个后门,但是实际上只是一扇通向厨房的门而已,但因为匹亚洛人以各种面包为主食,加上日常的菜肴当中也多用烘焙,为了便于炉灶排烟,厨房大多是露天设置,赛什从这扇门出去无疑是可以逃到室外。

但是,这里最无奈就是有这个但是,这厨房离赛什家的正门只有几步的距离,而且里面炉灶、煤堆、资材,堆了不少东西,想要从那里避开正门逃跑,很难保证不会被人发现。

想到这里,赛什咬咬牙,把探出去的身子又缩了回来,死了心走过玄关拉开了自己的房门。

屋外很暗,这座乌纳提城虽然是匹亚洛的首都,但城市的规划依然跟国内其他的地方一样,除了高墙之内的主城区,其他的地方鲜有宽阔的街道,而且大部分的房屋为了躲避日晒,都把窗户建得又高又小,室内哪怕有灯火也完全透不出去。

在这种情况下,太阳一旦完全落下,整个外城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黑成一团。街道上只能偶尔看见一两个高窗里透出来微弱的光芒,仿佛连行人的道路也是夜空的一部分,星星点点的灯光与真正的星辰交相辉映,毫无二致,和谐地点缀着将整个世界环抱其中的无尽夜色。

要在这种环境下看清人脸实在是有些困难,但赛什一开房门,毫不犹豫地就喊出了自己门前访客的名字,

“瑟努,你怎么来了?”

“哥哥。”

被称为瑟努的年轻微微躬身,用手搭在半弯的膝盖上,这样恭顺地说道。

“唉,快起来吧,我们进房里说……我之前也跟你说过了,瑟努你继承了父亲的位置,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共书吏,你这样给我行礼,如果被神殿那些其他的祭司看到了,我们两个都会有麻烦的。”

赛什这么说着,伸手将自己的弟弟迎进了房里,瑟努迈进房门的同时说道,

“怎么会,我是你的弟弟,兄弟之间这样行礼很正常啊,父亲从小就是这么教我们的,不是吗?”

“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爸爸……已经不在了,你也结了婚,继承了他祭司的位置——就在这儿吧,我给你先倒杯水——我也搬出来了,很多东西都变了。”

“但是你还是我的哥哥,父亲的儿子,而我也还是……谢谢,”瑟努接过自己哥哥手里的陶杯,拉开一只板凳坐了下去,“我也还是你的弟弟,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最神圣不可动摇的。”

他说完这话,两手捧着杯子,一仰头,一阵阵咕咚咕咚的声音过后,便伸手把空杯子还给了自己的哥哥。

“这话我知道至少有两个女人听了不会高兴。说起来,妈妈最近还好吗?”

赛什拿过杯子,顺手就又倒了满满一杯,放到弟弟面前,这才落座。

“她挺好的,赫芭很尽责。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姐妹,原本父亲也常常为这件事担心,因为按照匹亚洛的传统,家中的老人必须由女儿来赡养。但是赫巴家里因为有好几个姐妹,而且她父母都还很年轻,所以她那边的负担就比较轻,精力都放在了母亲的身上。”

“那我就放心了。”

“嗯。”

“……”

兄弟两个坐在只点着半截蜡烛的餐桌上,整个世界静得能听见月色。

瑟努端起杯子凑到嘴边,并不喝,搭在手背上的目光吊起来挂在自己哥哥脸上,就这样过去了许久,赛什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终于忍不住开口,

“萨提特女神(天狼星)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快要新年了吧。”

咕咚,杯子放下。

“嗯,十二月下旬了嘛,早上在神殿看到的日历上……应该是还有五六天。”

“……说起来,那些北方的商人说,如果看到萨提特闪烁的厉害的话,夏天就会特别热,男人会变得软弱,女人则会变得烦躁。”

“哥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博学,今年的夏天确实特别热。”

“所以你逃过来了?”

赛什这么说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问到话头上了。

“家里那两个是团结起来了,不过这只是一小半的原因吧。”

这句话出口,弟弟瑟努的脸上也舒展了许多,看来他也憋得够呛。

“一小半?”

“嗯,另外那些才是主要。”

“出什么事了吗?”

赛什虽然有些担心自己的弟弟,但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下意识看了一眼通向厨房的那扇门,那扇门外面就是室外,他现在跑到码头还不算晚。

然而弟弟瑟努不以为意,端起杯子又是一声响亮的咕嘟,

“唉……你搬出去了就根本没停过,从早到晚就是同一件事,孩子孩子孩子。我才十八,赫巴也才十六,明明根本不用急,而且神殿那边的事情那么多。你是不知道——”

“所以主要的事情是……?”

那扇门对于赛什的吸引力不断增加,他原本定在弟弟身上的目光已经开始在弟弟与房门之间不住地跳动了起来。

但好在这一次弟弟给面子了,

“嗯,主要的事情,主要的事情有三件。”

“我不会回去的。”

赛什苦着脸说道,然而弟弟毫不在意,

“首先,阿蒙大祭司还是承认你的,神殿依然愿意接受你作为父亲的继承者。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来替代我。”

“唉……对你也好,对妈妈也好,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做不了祭司。瑟努你应该明白的啊,爸爸那件事之后……一切都变了,我回不了那个地方……那个神殿里,那个爸爸当初日夜工作的地方……你比我坚强,你知道的,我……”

“我”字出口,赛什只感觉自己的舌头上压上了一大块生铁,嘴巴半张着,半天也没有出声。

“但是你一直比我优秀,更何况父亲是期待着你的,直到最后一刻都是,你知道他临死前——”

“不要再说了。”

赛什脸阴了下去,瑟努也随之闭上了嘴,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咕咚。

今晚是个满月。

赛什毕竟是哥哥。

“对不起。”

“没事,哥哥毕竟是哥哥嘛。”

这句让赛什有些尴尬,他顿了一下,说道,

“你说有三件事,另外两件呢?”

“……第二件,是就算你不准备当祭司,我听说‘伟大之王’在国王港正在建造一座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据说比我们的阿蒙神殿还要大。他正在大量引进图书,我知道哥哥你当上公共书吏之后,四处收集了非常多的传说,我觉得你可以试着把那些东西编辑一下,写成一本书送过去。哥哥你一向文笔很好,如果是哥哥你的话,那本书一定会跟着那个图书馆一起,名留青史的。”

这一下赛什眼睛亮了起来,那扇门的吸引力似乎也大大地减弱了,

“真的吗?”

弟弟瑟努看到哥哥的样子,自己的神态也放松下来。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哥哥你呢?今天神殿里还接待了请求神殿抄本的使者呢。”

“这样啊……”

赛什想起来阿奎纳斯让他上船的邀请,如果想要真真正正写一本能够流传千古的书,光是他现在收集的这些饭后杂谈绝对是不够的,必须要有更加真切,更加具体的东西,跟着阿奎纳斯出海无疑是一个能够得到那样的情报的机会,但是……

“我会考虑的,毕竟写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还有很多的东西。”

“是啊,跟生孩子一样,要考虑的事情实在是——”

“第三件呢?你不是说有三件事吗?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阿蒙大祭司想要新立一个神肖,而且这个神肖跟以前的那些全部都不一样。”

“这个时候?”赛什皱起了眉毛,“你听谁说的?”

“阿布拉瓦须祭司,就是之前爸爸那个好朋友,他一直很关照我,还说希望帮我当上那个神肖的主祭呢。不过这种事情哥哥你也知道的,哪怕已经决定了,还是得先建起来对应的神殿,内部的塑像和绘画又是好久,再加上昭告之后的祭典,正式公布主祭的还得法老的……”

“可是,”赛什看着自己面前餐桌上摇摇欲坠的烛光,若有所思地说道“阿蒙神的三个化身到现在没有一个主祭是年轻人,瑟努你才十八岁,这也太……”

“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是我这么问他的时候,阿布拉瓦须大叔他又告诉了我一件更惊人的事情。”

“更惊人的事情?”

一种强烈的不安从赛什的腹部升了起来,像一块突然出现在他胃里的石头,扯得他五脏六腑一个劲地下沉。

“他说,这个新的神肖会是跟北方那些人的异教神有关,而且主祭的身份也会按照异教的风俗选择,而不是匹亚洛的传统方式。”

“瑟努你直接睡我的床上吧,这么晚了,你肯定也是不想回去才来的,我晚上不回了,不用等我。”

赛什这么说着,匆匆忙忙跑了出去,他已经能够感觉到,很快,很可能就是今晚,某些非同寻常之事一定会发生。


这是个埃及背景的故事,查阅了很多史实,但是也有不少脑洞的地方。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PS:

这个是我写的,但是还在其他网站发过,不过也没跟谁签过什么东西,就也转过来在这里了。

如果会不好的话,请告诉我,我会删掉的。

谢谢




乌纳提码头的夜晚,天远,水静。

赛什从居民局的夜晚中穿梭而过,到这里只跟夜色的旷远撞了个满怀。他焦躁地从码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又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凄冷的河风搂着他的肩膀和后背,围绕着赛什切切私语,把蚀人的寒意吹进他衣服的每一个缝隙。

而没有吃晚饭带来的饥饿感像是一个毫无礼貌的孩子,从赛什的肚子里开始了一场大闹。

不仅如此,码头的木板在他用莎草编织的草鞋下咯咯作响,而他的脚趾也随着这个节奏一阵阵地刺痛,小腿上酸软的感觉如同一层有生命的蛛网,顺着腿肚子一点点往上爬。

赛什火热的心绪随着一浪又一浪的寒意,饥饿,疲劳逐渐消磨、冷却,他停下脚步,扫视着港口里寂静的景象,不由的皱起了眉毛,

“到底……难道说……”

他喃喃地念着。

而就在他出神地思考着自己之前猜想当中可能的错漏时,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赛什书吏!”

赛什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唤,有些惊讶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果然是您啊,赛什书吏。我,波鲁啊。这几天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谢谢您来着,上次您告诉我的那几个故事还真是管用,家里那几个小的每次听完了都对我佩服得不得了,缠着我想让我多说几个呢。”

声音的主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三两步赶到了书吏的面前。借着对方手中的火把,赛什这才看清楚来人是码头上巡逻的卫兵,而且还是与自己相熟的那几个之一。

赛什刚刚开始跑码头的时候,曾经传出来过不少风言风语。毕竟曾是祭司的长子,突然决定要做这种事情,不理解的肯定是多数。

那段时间,他通敌外国,走私或者有个异国情人……什么样的谣言都有,但等到他一个人搬离了内城里祭司的家宅住进了外城的小土楼,每天穿着灰头土脸的衣服,在码头给来往的船只办理文书——特别是弟弟又继承了祭司的位置之后,他少年丧父,失去了信仰被逐出家门的可怜形象便确立了下来,人们对他便只剩下了怜悯和友善。

对于这些事情,赛什一向是懒得辩解的,倒不如说,这种形象反而给他在码头整日闲逛提供了便利。

带着黄蓝条纹发套,身穿鳞甲的波鲁走到书吏面前,屈膝行礼之后,又接着说道,

“赛什书吏,您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嗯,因为一个传说有点在意,就过来看看。”

赛什毫不避讳地告诉了对方自己的目的,与其他人不同,真正在码头工作的这些——工人、水手和卫兵,他们大多都知道赛什的事情,但他们也从不多嘴。

做体力活过日子的人,对于不影响自己工作的东西从不浪费过多的精力。

当然了,这也不影响个别人的遐想,

“果然是!我就知道,这码头上肯定有问题,夜不管多深,总是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虽然大部分都是走私犯或者喝醉了的水手……但是有一次同事跟我说他看到一艘船上跳下来一只比猫还要大的老鼠,朝河岸边游过去了,简直是……竟然比神明的使者还要大!一只老鼠!书吏大人,我是没上过学校啊,但是……”

“不是那种——波鲁,这两天码头上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传闻吗?”

“传闻?这两天没有,那大耗子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这样啊。”

赛什听到这个答案,倒也是不算意外,在皇城里有固定住处,领着法老发下来的薪水的守卫,跟终日飘在水上饮酒度日的那些水手毕竟不太一样,他们一定程度上也象征着法老王的威严,很多事情是传不到他们耳朵里的。

“但是要说起来的话,也不能算是完全平常吧——”卫兵扭头四处看了看,“今天没有,但是前几天一直夜里有船在卸货,你说奇不奇怪?”

“夜里卸货?点火把吗?”

赛什有些意外地问道。

“可不是,成排的火把,一搞就是大半夜,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贵族,这么有钱。”

“贵族?你怎么知道是贵族的船,商人或者神官们也很富有啊。”

守卫波鲁缩起脖子,斜眼四处瞟了一圈,把手上的火把和长矛并到一只手上,鬼鬼祟祟地凑到赛什的面前,捂着嘴巴耳语道,

“赛什,我觉得你不是乱说话的人才告诉你的,那些船都画着神眼,而且都是从塞加拉或者赫瓦来的,吃水还特别的深。”

“工匠之城和矿山之城来的重船啊……难怪了,那两个城市的话,富商没有足够的权力在塞加拉大肆采买,而祭司又没有足够的钱在赫瓦这样挥霍,真是看不出来,波鲁你很敏锐啊。”

听到了赛什的赞赏,守卫脸上扬起了得意的笑容,

“哪里的话,书吏大人,我从你来这个港口之前就是这里的卫兵了,这点事情还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况且不是法老亲族的船怎么会画着神眼呢?”

赛什拱起下唇,摇着头叹了口气,

“神眼这个倒真不一定。”

波鲁瞪大了眼睛,

“神眼还不一定?真的吗?可是神眼不是只有法老家族的船上才能画吗?”

“不,神眼作为神明的徽记能够保佑在安奈河上航行的顺利。但只要得到神殿的允许,任何人都可以在自己的船首绘上神眼的标记。事实上,现在在安奈河上航行的船只里,带有神眼徽记的大部分是来自于海的北边那些异邦人的商船,他们不理解安奈河的风水,非常依赖神明的护佑。”

“这……这样吗……哈哈哈,哎呀,幸亏赛什书吏你告诉我了,不然我还不知道呢,哈哈哈……”

波鲁扶着自己头上的头饰,有些面带红晕地笑了起来。

“没事,虽然我现在不是祭司,但是神事和礼仪的东西大多还是记得的,你以后再遇到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直接来问我。波鲁你毕竟是皇城的卫兵,这些东西还是多知道一些的好。”

“书吏大人说的是,那我就不接着打扰了,还有巡逻的任务呢,一会该挨骂了,告辞。”

语毕守卫转身离去,赛什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感觉自己背后又凉了起来,伸头四处张望一番之后,果然在码头靠北的地方,看到了一艘全身通红的巨大双层桨帆船,船首的侧面用异邦人的语言写着“阿尔贡”的字样。

书吏搓搓发凉的手指,向那艘船的位置走去。

“阿尔贡”号是海北边风格的大船,全身反曲,首尾高挑,船身装桨的孔洞关闭起来之后,大部通红,只有一道黑漆从船首沿着甲板上的扶手直到船尾,远看如水面上悬着一张垂红绸的黑弓。

赛什看着这张黑弓,沿码头上木质的步道一点点向她靠近,心里又回到了对整件事情的怀疑。

他距离上一次见到那个“银塞壬”已经近八年,如果这一次不是阿奎纳斯提起来,他几乎都要把这件事完全放到身后了。

这种事情忘是忘不掉的,只是世界会越来越来大,人会越走越远,原本通天达地的东西,最终也会变成远远的一点。

抹不掉的一点而已。

然而这一点现在被人一抹,又变成了白花花一大片。

河水拍打码头木桩的声音渐渐变得朦胧,倒影在河面上斑驳的月色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赛什只觉得八年前,十年前的往事,仿佛又到了眼前……

咚咚咚……

陷入了沉思当中的赛什耳边传来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似乎还不光是一个人的,他刚刚想要抬头确定前方的来人,结果——

砰。

书吏感到自己身侧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他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往后连退了好几步,直到一只手撑住了码头栈桥的边缘的木桩才勉强维持住平衡。

回过神来了的赛什,皱着眉头扭头想要找到把自己弄成这副惨相的元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双眼睛。

翠玉融于月华之中,漫天的夜色化作了两点。

那是他这么多年来从未忘记过的东西。

他不记得那个人的高矮胖瘦,不记得对方的形容相貌,他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敢确定。

但这时候一看见这双眼睛,他心里就通透了一般,他知道无论眼前的人是谁,一定是他想要找的人。

然而还没有等到书吏能够有所反应,那人就一把抓过他的肩膀,把还没有站稳的书吏推向了身后。

砰。

咚咚咚……

“你,怎么回事!快让开!”

随着第一个人远去的声音,赛什又撞了另一个家伙。

这一次被撞倒的人明显感觉就不一样,整个大了一圈,而且壮得像一堵墙一样,开口也明显粗鲁得多。

这个家伙骂骂咧咧地念着,一把想要推开压倒在自己身上赛什。

“我是法老因提夫二世名下的公共书吏,赛什,你们是谁!为何如此无礼!”

赛什这么喊着,顺势握住了这个粗鲁的家伙伸过来、想要把他推开的手,死死抓住。

“书吏?!”

“正是。”

对方的声音明显地动摇了起来,赛什拉着他的手,一点点站了起来,伸手就往自己的右手食指上摸,想要出示象征着自己身份的黄铜指环,然而——

他什么也没有摸到。

“你们干什么的!这么晚了来皇城的码头是要作何罪行!”

赛什捂着自己的手指,强装镇定地说道。

然而壮汉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回过了神来,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也不顾书吏的身份,把赛什往一边推开,火急火燎地就跑开了。

赛什这一次没能够及时停住,他在栈桥的边缘一下子扑空,整个人失去平衡掉进了河里。

他肩膀如水,但在身体跟水面接触的刹那,书吏就感觉到了异样。

那种感觉,他整个身子就像是被溶解在了一种粘稠的东西里一样。而且四周明明是漆黑一片的夜晚,但水里的整个世界却如同白昼一般通明,他的身边斑斓的鱼群如同飞卷而起的浓云一般充盈着整个世界,原本水面外的世界在遥远得不可思议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圆圆的镜面。

这面镜子上,飞速变换的影像一个个闪过,里面的东西有些赛什见过,但更多的连他最狂野的梦幻中都不曾出现。

不多一会,镜面上的影像开始变得缓慢起来,熟悉的东西也变得越来越多,赛什开始察觉到,他此刻所注视的正是自己的人生。

幼时与弟弟的玩耍打闹,书吏学校的种种,国王港建立之后,神殿内气氛的变化……

画面越来越慢,越来越清晰。

内赛什与同学的争执,赛什与祭司的争执,赛什与母亲的争执……

“父亲……”

到了某一个画面赛什不自觉地开口叫出了来,不料他张开嘴之后,不仅没有听到声音,还吐出了一大串的泡泡。

安奈河水进了赛什的喉咙,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四周的景象的也在转瞬之间化作了乌有。

等到他挣扎着上了岸之后,那双眼睛的主人和之后的那个粗鲁的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时候再在码头等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赛什也没有等下去的本钱,浑身湿透的书吏,站在码头上不停地打着冷战,再这么站在这儿吹风,他实在是熬不住。

赛什到家的时候,天还没亮透,但弟弟瑟努早已经不见了踪影,身为祭司的弟弟每天需要在日出之前赶到神殿参加“神火与闪电”的仪式,为神殿进行清洁和整理,准备迎接前来拜访的信徒,必须非常早出门。

不过瑟努肯定是在这里过夜了的,赛什刚想躺下,就在自己的床上看到了一张莎草纸上正中间,字迹工整的“谢谢”。

“真是的,公共书吏的莎草纸可不像神殿里面不用钱啊。”

他这么说着,把纸片拿起来收进了架子上一个精致的木盒里,便翻身上了床。

这一觉赛什一直睡到了下午,他醒过来的时候,正是一天里面最热的那几个小时。

他下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取水洗了个澡,然后再在身上涂上了一层对抗干燥空气的油脂。

说起来有趣,他现在不用当祭司了之后,洗澡也不必用“纯净”的安奈河水了,可以去打井水。井水凉一点但却没有河水的腥味,用来清洗身体的话,会比河水要清爽的多,也显得干净一些。虽然市井的居民大多还是图方便在河里洗澡,但井水也不算是难得,居民区里有好几处用于日常饮水的井口。

想想当个地位高贵的神仆,平时为了洁净连头发都不能留,却连用没有腥味的水洗澡都不行。

当然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负责王室宗庙的皇室祭司,他们的正式名称是“奈沛”,而这个词在代表神言的圣书体当中代表着“皇家屁屁的守护者”,然而百姓们并不知道,还总是毕恭毕敬地用这个词称呼着那些不可一世的家伙。

实在是令人觉得讽刺。

赛什整理完了杂务,去王城内的生命之厅替昨天白天开具的文书做了备案,就又一次来到了码头。

戒指丢了可不是小事,名义上可以用书吏任命的文书进行补办,但不仅手续繁杂,而且如果不能很好地说明丢失的理由,还有可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赛什为了从水手那里得到各种传说和故事,办理文书的时候收费往往比一般人都要低,再扣掉他用来买笔纸墨水的钱,书吏过得完全是捉襟见肘的穷酸日子,如果这时候补戒指再受了罚款,他就得向自己的弟弟借债了。

向弟弟借债就得回家,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要避免的。

赛什来到阿尔贡号下的时候,阿奎纳斯正站在甲板上晒太阳。

“阿奎纳斯,我有事找你!”

书吏仰头喊道。

“正好,我也在等你来。”

阿奎纳斯摆出自己标志性的笑容,这样答道。

赛什听到这个回答,撑着船侧的脚板,三两下来到了阿奎纳斯的面前,

“你在哪找到的?”

“什么?”

“戒指啊,就是我平时戴在右手上那个,黄铜材质,上面是平的,刻着我的名字和身份。你刚刚说找我不是捡到了这个戒指?”

“那个戒指啊,就是你每次给我的文牒盖章的那个?上面画着鸟和旗子那些乱七八糟东西的那个?”

“就是那个,你没捡到?”

阿奎纳斯耸耸肩,

“没。”

“你确定吗?我昨天最后一次看到那个戒指就是在你的船上,你之后有没有再回我们昨天那个船舱?其他水手呢?”

“真没有,那玩意又卖不了钱,只会给人惹麻烦。我船上今天就我和两个当值的水手,那两个都不进船舱,你要是急,我陪你一起下去找找就是了。你知道我这船上的规矩。”

书吏皱起了眉毛,

“我知道是知道,但是……”

阿奎纳斯揽过赛什的肩膀,压低了声音,

“没事,咱们下去吧,我正好有点事情想跟你两个人找个安静的地方单独聊聊。”


阿奎纳斯在甲板上示意了一下站岗的水手,就一副神神叨叨地样子跟赛什两个下了甲板。

与匹亚洛当地河船的俭省设计不同,北方国家——海伦尼克的大海船仓下非常宽敞,而且甲板下第一层桨室整个都是能打开,采光也非常好。沿着空旷的走廊一直走到船尾,到了船尾楼梯的位置,阿奎纳斯停了下来,伸手指了指身侧,

“你昨天写东西的地方就是右手边这个尾仓。”

“谢了。”

赛什眉毛微微压低,顺着阿奎纳斯指的方向走了进去,弓着身子开始翻找起来。

“我一直都在船上,这底下也没来过别人,如果有的话,肯定就是在这儿了。你不用急,慢慢地找吧,这船不太晃,但你那东西太小,滚到哪儿了也说不清楚。。”

阿奎纳斯留在门口,侧靠着门框两只手抱着肩膀,看着书吏这样说道。

“嗯,谢谢你了……说起来,阿奎纳斯,你为什么不上岸呢?我看别的船长一停岸就下船去城里喝酒什么的,半刻也不愿意等,但是你……但我从来没见过你离开过阿尔贡号。”

短暂的沉默之后,壮年的船长用一如既往的随意语气说道,

“赛什老弟,这个故事可值不少钱,不过如是果你答应以后帮忙写文书的时候永远不再不收我的钱的话,我倒也不是不能考虑考虑告诉你。”

“行啊,如果我哪天捡到一大桶金子之类的——”

赛什这么说着,抬头看了一眼阿奎纳斯,船长正低着头,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一只手紧紧捏在领子底下衣服里面一块不算显眼的隆起上,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家族”的吊坠啊。

赛什这么想着,低下头,回到了自己搜寻当中,

“不过说起来,我对这些事情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是嘛?赛什老弟,我还以为你放着好好的祭司不当,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呢?”

赛什感觉到阿奎纳斯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背上痒痒的,他不由地微压眉头,把上身放低,仔细检查起地面,

“我只是喜欢好故事而已。”

“可惜的是真正的好故事都得要人去演啊。”

“是啊……对了,阿奎纳斯,你之前说也在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奎纳斯被这么一问,好像是突然回过了神来,愣了一会之后,才有些慌张地说道,

“……嗯,呃,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听说了国王港的伟大之王图书馆吧?”

“那个啊,瑟努昨晚也跟我提过来着,说是还到了阿蒙神殿里请求文献的抄本呢,真是了不起啊。”

赛什这么说着,心绪随之也有些走远,原本扫视地面的眼神也变得缥缈起来。

“你不动心吗?赛什老弟,我船上总是容得下你,你知道的。”

阿奎纳斯问道。

“我?我弟弟也这么问,但是我虽然收集了很多的传说和故事,不过那些大多都是零零散散的,像日记一样的东西,就算送去了图书馆也没有价值。至于上你的船……我不知道,我总觉得还有些没有做完的事情,让我不能离开首都。”

“唉,上船的事情不提,但是赛什老弟,你还是太年轻,也太轻看自己了。这年头,会写字的那些家伙里面,愿意干赛什你做的这些事的,我还没有见过其他人,这就是个不小的优势。再加上赛什老弟你原本就是祭司的底子,不像普通的那些书吏,你会写那个什么‘渗苏体’。我听说那个挺厉害的吧?你用那个写的话,我估计账本他们都会要。”

赛什抬起一件盔甲,伸头下去仔细地端详着底下的空间,

“你说得倒是没错,但是那样的话,我写的东西又有谁能看得懂呢?”

“这可怪不了别人,你们那些字太难认了,我到这里快二十年了,到南方找人做生意的时候立的字据还是老出问题……”

“出错”之后阿奎纳斯嘴里还嘟囔了不少东西,赛什听着像是他去年在赫瓦买葡萄干的时候遇到的什么事,但发音实在是模糊得厉害,在确定了自己完全听不懂之后,他开口打断了对方,

“其实圣书体没大家想象的那么难,”赛什将盔甲放下,挪了挪脚,又抬起来旁边的另外一件,“常用字只有639个——确实比你们只有24个的字母表要大不少,但是其中很多有相关性,而且一个字可以代表好几个字母,再加上你只要认识了这其中的六百个左右就能够读得懂绝大部分的文献。所以其实圣书体也没有那么复杂。”

阿奎纳斯苦着脸摇了摇头,

“算了吧,六百多个,六十个我可能还愿意试一下,我还是接着慢慢学‘世俗体’吧。”

“世俗体其实只是写法不同,字母数量少不了多少——况且你们的文字拼写很复杂吧?而且有各种各样的方言,光是我知道的,海伦尼克语里,橄榄就至少有四种说法,其中有三个还完全不同。不仅如此,我听说你们那边甚至有些地区用的字母表都跟其他地方不一样。”

赛什一边检查着地面,一边这样说道。

“那倒是,墨利图斯的字母表就比标准字母表多三个字母,想要在‘哲人的国度’——海伦尼克里畅行无阻,你除了基础的二十四个字母之外,至少还得……”

话到这里,阿奎纳斯曲起食指,磕了好一阵下巴之后,才终于又接着说道,

“至少还得知道四五个方言字母吧,再加上那些奇怪的当地才有的方言词什么的……说起来也是复杂的要命,别说你们这些异邦人了,我自己去了北边或者西边比较远的地方的时候还会经常……嘿嘿,赛什,你知不知道海伦尼克南边那些柯西拉人和匹亚洛这里的祭司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阿奎纳斯矫笑着问道,他再一次抱起肩膀,眼神颇有期待地看着书吏。

赛什放下手里的东西,直起腰来,正准备说点什么,但一看到阿奎纳斯跃跃欲试的表情,他耷下肩膀叹了口气,

“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我告诉你,柯西拉人不会说海伦尼克语!哈哈哈哈……”

“……”

赛什摇了摇头,又回到了自己的搜寻工作当中,他身后的阿奎纳斯嘴上还一直不停,

“哈哈哈,柯西拉要说离墨利图斯可不算远,坐快船的话,大半天就能够到,那些柯西拉人穿衣打扮也都是人模狗样的,跟墨利图斯人差不多,但是一开口就全是土渣子,‘夹子’,哈哈哈,你听听看,‘夹子’,哈哈哈哈,那帮土包子连‘瞎子’都不会说!哈哈哈……”

“阿奎纳斯,你刚刚说的是……鸭子吧?”

“是啊,就是‘瞎子’啊,怎么了?”

“没什么。柯西拉人果然都是土包子。”

“我就说嘛!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来来来,老弟,我跟你一起找,两个人快一点,这那么小的戒指,你一个人翻,这一舱的东西你得翻到什么时候……”

阿奎纳斯这么说着,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嘴里还不忘记继续炫耀自己家乡语言的“正统”。

“墨利图斯要说离神山和阿瑟尼也挺远的,但是我跟你说,咱们那儿的话,一点毛病都没有,一开口你就知道,像什么‘夹子’,我们那儿绝不会有这么荒谬的说法……”

……

就这样,两个人在阿尔贡号的尾仓里找了一个多小时,阿奎纳斯百无聊赖地把一对胫甲抬手一甩,扔到了角落里的半人多高的盔甲山上,叉起腰看着眼前的一大堆东西,

“赛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确定那个戒指是掉到了我这个船舱里吗?”

赛什放下了一个装满了臂环的箱子,箱子落地的时候,里面金属臂环相互碰撞,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簌簌声,

“不确定,但如果不是在这里的话……那就只可能是掉到河里去了。毕竟那个戒指如果掉到了外面,肯定会被还到生命之厅的,但是我来之前已经去过那边了,那边并没有收到那样的东西。”

“这样啊……”阿奎纳斯抿紧了他宽厚的嘴唇,目光投向地面,半晌之后,终于开口说道,

“我觉得你的戒指应该是掉河里了。”

“什么?!”

阿奎纳斯看着神色惊讶的赛什,捏了捏自己满是胡须的下巴,接着说道,

“我昨天跟着你跳下水的时候,就在水里,眼前不远的地方看到过一个奇怪的闪光,当时没有太注意,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那个戒指。”

“……真的吗?”

赛什问道,目光灰暗,满脸的无奈。

“骗你干什么,真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这个东西可以去神殿找人重作的吧?虽然可能耽误几天生意,但是终归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

“阿奎纳斯,你水性比我好,你说我现在下去——”

“傻小子,你想什么呢!”阿奎纳斯两步上前,伸手一拍赛什的肩膀,“我的船停的位置是个深水的泊位,底下的水不知道有多深,而且这种码头里面,又是船又是桩,水下暗流涌动,那戒指现在还在不在这一块都说不清,你真要下去,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

“可是……”

“可是什么,没什么可是,不就是丢个东西吗?不值得——”

阿奎纳斯准备说“不值得为这种事把命搭进去”,但他刚说到一半就看见书吏愁容不展的样子,心里犯起了嘀咕,

“怎么回事,这东西是不能补造吗?”

“补是能补……”

“能补你还这么丧气,难道说这事儿是……不,不吉利?!”

“不吉利”这三个字出口的时候,身形魁梧的船长声音像漏了气一样小了下去,对于靠风和天气吃饭的阿奎纳斯而言,这三个字显然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不吉利倒还真不是……”

赛什这么说着,脑海里响起了自己父亲的声音。

那是一个非常反常,刮大风的下午,赛什的父亲在神殿的工作因为一些原因提早结束了,祭司便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起来到了安奈河边散步。

赛什当时还挺小,有些淘气,跟自己的弟弟瑟努两个人绕着父亲跑来跑去,兴奋得不得了,结果一个不小心就让缠在自己头上的头巾给吹走了,掉进了安奈河里。

赛什当时脑子里想起来父亲严厉的样子,立刻就急了,转身就往河边跑去,想要下水去捞,结果父亲一伸手拉住了他,

“赛什,不可以。”

赛什被自己的父亲抓着一只手臂,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河里,语气焦急地说道,

“可是……头巾,再不去捡就要沉下去不见了。妈妈为了我还特意在上面缝上了我的名字的……呜呜呜……已经快要看不见了……”

父亲走到赛什的身前,蹲下来摸了摸他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手顺着男孩红扑扑的侧脸滑下来,用拇指拨开了大滴落下的眼泪,慢慢地说道,

“赛什,别哭,有名字的东西掉到了安奈河里可不是坏事。”

“呜……可,可是,我的头,头巾……”

赛什抽泣着答道。

“赛什以后会继承爸爸,当祭司不是吗?如果想要当祭司的话,就应该知道,赛什你的头巾成了永恒的供物,应该高兴才是……头巾的话,一会爸爸再给你买一条吧。”

“……好,好的……谢谢爸爸!”

赛什一边抽泣着,大滴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一边露出了笑容。

身后的弟弟瑟努听见了这些话,大声喊道,

“爸爸偏心!瑟努也要新头巾!”

……
“……因为每年周而复始、不断涨落的安奈河在匹亚洛所代表的是不断流转的时间,所以当一件物品落入河中之后,按照这里的习俗就会认为这件东西是融入了时间的长流当中,化作了永恒。因为永恒是不可动摇的,如果想要把什么东西从河里拿回来的话,就必须用同等的东西进行交换。但是,这里存在着一个特例,一旦是有了名字的东西掉进了河里,那么这件东西就会被称为是‘永恒的供物’,因为传统当中,名字带有着拥有者灵魂的一部分,所以当灵魂掉进了河里,灵魂的拥有者也会获得某种永恒,而要从河里取走这件东西,也必须用灵魂——”

听到这里,一直用拇指和食指卡在下巴上的阿奎纳斯突然插嘴道,

“那不是很简单,你再拿一件写了名字的东西换不就行了?”

“不,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灵魂获得了永恒,这是已经得到了的好处,再用物品投进去交换的话,就必须在原物的基础上加上一个永恒作为代价,否则就不能相等了。”

“那就没办法了……我跑了这么多年的船,什么都见过,还就是没有见过什么永恒。”

赛什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是啊,就是这样,所以按照传统的话,那个戒指如果真的掉进了安奈河里,我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它拿回来的。”

“不按照传统你也拿不回来,而且那东西我八成确定,就是掉到了河里,老弟你不用多想了,安心去找办法重新弄一个吧。”

“嗯……行,这样的话,那我再继续留在这翻你的货物也没意义了——”赛什伸了个懒腰,接着说道,“阿奎纳斯,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了,让我这么折腾你的货物,还害你陪着我弄了这么久。”

书吏这么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阿奎纳斯见状,很快也拿出右手,握住了赛什的手腕,笑着说道,

“没事,不过赛什老弟你也越来越上道了嘛,知道我们海伦尼克的人是用伟大之王的方式互相问候的。以前你老是用那个什么屈膝礼,搞得我一惊一乍的,总是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赛什也笑了起来,

“那当然了,上次你回礼的时候差点就要跪下来了。我倒是不在乎你想给我当个干儿子啥的,但是今天你都这么帮我了,我再占你的便宜实在是有点不够意思。”

“哈哈哈,赛什老弟,想让我当干儿子,你至少得是个伟大之王的儿子才够看啊。”

看着阿奎纳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赛什摇着头说道,

“得了吧,阿奎纳斯,你这家伙,就算是伟大之王的丈母娘来了,你也不会认帐的。”

“那可不一定,搞不好他丈母娘是个美女呢——算了,说不下去,大叔我无论怎么样还是更喜欢年轻可爱的小姑娘啊。”

“真恶心,我受不了了。”

赛什眯起眼睛斜眼看着阿奎纳斯,作出一副完全不想靠近对方的样子,绕着他往舱门走了出去,

船长看着渐行渐远的书吏,嘴唇微张,犹豫了半晌,等到书吏一只脚已经踩到上甲板的楼梯上了之后,他突然叫道,

“等等,赛什。”

“嗯?”赛什回过头来,有些疑惑“有什么事吗?”

“……赛什,你认识阿蒙大祭司吗?”

“阿蒙大祭司?怎么了,你怎么突然想到那个老头了。”

“嗯,”阿奎纳斯叹了口气,“你再过来一下,我还有个事想跟你说。”

“怎么,在船上待无聊了,想看着我满船舱跑着玩吗?”

赛什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快步走回了阿奎纳斯的身边。

船长等到他离自己还有几部的时候,突然伸手握住了赛什的两个肩膀,眼神凝重地死死盯着书吏,

“……阿奎纳斯,你这个年纪,如果只是眼睛不好的话,八成是可以治得好的,用不着这么难受。”

“赛什,这事如果不到这地步,或者我哪怕是还有其他任何的办法,我都不会找你开口,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所以现在我再问一次,赛什,你认不认识现任的阿蒙神主祭,达夏尔?”

“名义上认识,爸爸的葬礼,上学里面,我当公共书吏的仪式上,我弟弟继任父亲位置的那段时期,我见过他很多次了,但是要说起来的话,我跟大祭司之间确实并没有私交。”

“这样吗……”

“怎么了?怎么突然想找他?”

“那你弟弟呢?你弟弟不是现任的祭司吗?他认不认识达夏尔那个老头。”

“我弟弟内向得很,在工作圈子里面连同级都混不明白,更不用说是达夏尔大祭司那样的高层了。阿奎纳斯,到底怎么回事?”

“嗯……”

阿奎纳斯捂住自己的嘴巴,目光下垂,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阿奎纳斯,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问这个,你找阿蒙大祭司有什么事吗?”

“那你说……如果能够贿赂达夏尔家的守卫的话……不行,关键并不是……唔……”

赛什听着阿奎纳斯嘴里嘟囔着的这些零零碎碎的话语,突然闻到了一种奇妙的气味,他抬头一看很快便发现在他与阿奎纳斯在尾仓里聊天的空挡,不知道是谁已经在舱下的走廊里点上了火把。

这些火把燃烧的时候释放出一种独特的气味,让书吏不禁想起了关于“海伦尼克之火”的传说——传说里海伦尼克的地下出产一种漆黑粘稠的油脂,能够制成被称为海伦尼克之火的特殊火具,这种火具不仅不怕水,还能够散发出远超过其他东西的强烈浓烟。

船舱里独特的气味让赛什不由地好奇起来,这里的火把究竟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海伦尼克之火,

“阿奎纳斯,你这个走廊里——”

“赛什。”

“肩膀!肩膀!疼疼疼!阿奎纳斯,你轻点,我肩膀快掉了!”

“忍着!”

“呃……好,好的……”

“听着,赛什,我这里有一件生死攸关的事,只能够交给你去做,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跟达夏尔有关?”

“嗯。”

“嗯……”赛什聚拢眉峰,“阿奎纳斯,不说全部的话,但你或多或少应该是大概知道我跟那个老头之间的事情吧?”

“知道是知道,但也只是一些。我知道你爸爸当初死得很突然,你又决定了要做公共书吏,你们家祭司的身份差点没保住,就是那个达夏尔亲自出面替你弟弟办的继任。”

“对,而且他之后还关照了我弟弟不少。要不是他,瑟努上任那段时间肯定会遇到非常多的麻烦。但是……”赛什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下来,长长地换了一口气“外面不知道的是,我父亲的死也跟他有关。”

“抱歉,我不知道……”

随着这句话,赛什能够明显地感觉到阿奎纳斯握在自己身上的手掌力量小了下去,温度也变得不再炙热,书吏撑起来一个微笑,和颜问道,

“无论如何,阿奎纳斯,你还是跟我说说看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奎纳斯点点头,从长袍一侧的口袋折腾了一阵之后,掏出来一个比他的中指略长,两指粗细的淡黄色卷轴,卷轴的中间还有一道微微隆起,只比苇杆略宽的半透明暗黄色圆环,

“具体的我没有办法说太多,但是我想让你把这个东西送到达夏尔的老婆手上。”

赛什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东西是个用松香封住的羊皮纸卷轴,跟匹亚洛这边习惯使用的莎草纸和蜂蜡完全不同,八成是阿奎纳斯从海伦尼克带过来的。

他盯着这个小小的东西看了一阵之后,神情严肃地问道,

“阿奎纳斯,你刚刚说,这件事生死攸关?”

“我不确定,但很有可能。”

“但是你担心到在哪怕只是不确定地情况下,也要向我提出这样荒谬的请求。你明白光是这个要求的内容,光是你刚刚说的那一句话,只要任何一个外人听到了,你就会有不可想象的麻烦吧?”

“当然。”

“这样……”

书吏抱起肩膀,神色凝重地陷入了沉思。

站在一边的阿奎纳斯看着书吏这副样子,等了没多久,就挠了挠自己标志性的浓厚卷发,说道,

“唉!算了算了,太麻烦了!赛什,你还是忘了这事吧,我自己再想其他的办法。”

“如果你想得到其他的办法根本就不会跟我开这个口了,不是吗?”

书吏依旧眉头紧锁,眼神盯着阿奎纳斯这样说道。

“是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你也没办法吧?毕竟是这么不靠谱的要求。”

“你说都说了,再说什么不靠谱有什么用?”

“我也不想这样啊……”

阿奎纳斯加快了自己骚动头发的节奏,让赛什不禁怀疑他老是这么折腾,到底是如何保持这么一头浓密的头发的。

“但是我确实是一时之间想不到其他的办法了,我自己半不了这事,交给水手,他们打听了好久也没找到可靠的门路,实在是头大……”

“这样吧,”赛什抬起头来,“我不敢保证什么,但是我会在这几天里替你留心相关的事情,如果真的遇到了合适的机会就立刻来找你。相应的,如果你这边在这几天之内如果找到其他的方法,就派人到生命之厅给我留个口信,我这段时间会经常去那边的。”

阿奎纳斯点点头,

“也只能这样了。无论如何,先谢谢你了,赛什老弟。”

“没事,我们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再说我能不能帮得到你还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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